清客 - xp1024.com
《清客》


谨以此章向书友们告别

白袍客很想当着江西这数千生员士子的面以其雄厚诗才奚落曾渔,可他还是服丧之身,不便在大庭广众中过于张扬,他知道曾渔如今住在东湖北端的客栈,便带了健仆往东湖边,找到春风楼客栈,让店小二上些茶点,一边喝茶,一边等曾渔回来。

白袍客等了小半个时辰,正没耐心以为曾渔会在其他酒楼欢饮庆祝时,听得客栈大门外笑语喧哗,曾渔他们回来了。

白袍客独踞一席,肃然以待。

曾渔和郑轼、吴春泽、井毅诸生进到客栈,正午时分,阳光铺满客栈前院的大天井,门壁、桌椅的木纹历历可见,这家客栈有些年头了,器物摆设皆显陈旧,那衣冠似雪的男子自然就显得尤为醒目,原本笑容满面的曾渔表情一凝,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来了——你本不该来。[ 超多好看]”

很遗憾,白袍客无法配合地说出“我来了——我已经来了”,他听到曾渔这句有些无礼、有点莫名其妙、又有些莫测高深的话不禁一愣,心想:“难道曾渔已经知道我是何人了,说我不该来是指责我以服丧之身离乡远行有亏孝道?”

白袍客惊疑不定,一时无言以对。

曾渔没想到这么句话却把白袍客给震住了,这时郑轼问他:“九鲤,这是哪位?”

曾渔道:“一面之交,不知其姓字,只知是位高人。”

这些话都是当着白袍客的面说的,白袍客顿时就缓过劲来了,起身道:“曾公子,在下方才欣赏了曾公子的,更听曾公子自言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故特来请教。”

曾渔含笑道:“请教岂敢,先生今日不给晚生来点忠告了?”

白袍客不愿提当日白马庙之事,说道:“我想求曾公子的诗作一观,可否?”

曾渔明白了,这是要与他比赛诗词了,也就是斗诗,想必是对他方才在学署大门前的狂言很不忿,其实他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自夸样样精通要与天下才士一样样比个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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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这700来字是小道在上月27号住院前写的,原本打算腰稍微好些就继续写,但现在,小道不能再继续写作了,小道要向书友们告别了,因为小道命不久矣。

这不是开玩笑,小道真希望这只是个玩笑,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小道必须面对。

小道这次是因为腰痛无法起床才住院的,不料在ct和核磁共振检查时发现肝部巨大肿块,本地医院束手无策建议转院,28号小道在妻子和妹妹、妹夫还有妹夫的一位朋友的陪同下到了上海,在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就诊,医生建议做加强核磁共振,因为有熟人,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肝部肿瘤巨大达17cm,涉及肝动脉,无法手术切除,而且已经扩散,右肾有个4.5cm的瘤体,第3腰椎也有,这就是小道这次腰痛好不了的原因——

会诊专家又建议做个pet-ct,找出原始病灶,因为肝部那巨大肿瘤并不是原发性的,是从其他部位转移来的,其实对于小道来说,找出这个原始病灶已无关紧要,既然已经转移、已经扩散,借用国足一句常用的解说词:留给小道的时间不多了!

小道对死亡并不是很恐惧,小道喜欢看书,古来先贤大哲、名士高僧对生死的思考和感悟影响着小道,小道自己也写过一篇《死之闲谈》的散文,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才发现还是很难超脱,这是一支冷箭,小道住院是为了治腰,何曾想到要面临死亡呢。

母老、妻贤、女幼,牵挂的事真不少,可是没有办法了,残酷的现实必须面对,小道谈不上什么坚强勇敢,战胜病魔更不是小道主观努力就能行的,小道只是相对而言心态比较平和,没有崩溃而已——

无法手术,化疗也不适合,小道现在已经回到老家广丰,住在妹妹家的老房子,准备吃中药保守治疗,不行的话那就叶落归根,小道将联系红十字会捐献眼角膜,最后做点有益的事。

小道网名三痴,痴的是读书、围棋和写作,写作是小道热爱的事,并没有当作是苦差,致病也不是因为写作太辛苦,整个2014年小道只写了二、三十万字,网站编辑没有催促过小道,编辑知道小道腰不好、胃不好,一直都是安慰小道把病养好一切都好说,只是没想到小道最终会是这种病!

对于写作,小道最大的愿望就是写完《清客》后写《蹈虚》,而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真是遗憾。

这些年小道写《皇家娱乐指南》、《上品寒士》、《雅骚》,得到了很多读者的支持和鼓励,有些书友还与小道在网上有交流,更多的则是默默支持小道,在这里,小道谢谢书友们。

生命无常,惜福眼前,小道趁现在神智还清明、身体机能尚未恶化,会写一些纪念先父和关于亲人的一些文章,小道是骨子里的文人,临死也忘不了手中的笔,不过在这里要先与书友们道别了,小道在里曾两次引用“太阳照常升起”这句话,而在屈指可数的某一日,小道的太阳将不再升起——

书友们,珍重!

作品相关 《》缘起

小道至今写了三本历史穿越小说,《皇家娱乐指南》在史实背景方面不大严谨,但写得很欢乐,写斗蟋蟀、斗茶、围棋、绘画、音乐等等古代娱乐活动,网文中独一无二;

《上品寒士》比较唯美,情感细腻,展现魏晋风流,是目前小道口碑最好的一部小说;

《雅骚》有收获也有遗憾,结局虽不如意,但一百七十万字的篇幅基本上把小道想写的晚明风情写出来了,至于后面如何改变历史,小道兴趣不大,遗憾的是师妹——

小道一直想写一部世俗、世情一点的历史小说,真zhèng

做一回古人,而不是仗着所谓的穿越优势博取高官厚禄、飞黄腾达,那样的话其实与现代重生类的官场小说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个古代背景而已,所以《清客》这部小说会写得踏实一点、平实一点,也许更真实一点,明代嘉靖、隆庆年间的世俗人情、风物风月会在小道的笔下潺潺而出,请相信小道,小道码字的认真和精雕细琢永远不变,请支持小道,支持《清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章伽蓝殿

“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这个十四岁的小男仆难辨道路,只望着西南方向那几点隐隐约约的灯火拼命奔跑,喊叫声中带着哭腔,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盖都蹭破了,脸也被杂树和荆棘挂出一道道血痕,但这个惊恐悲伤的小奚僮顾不得疼痛,只是嘶声喊叫着、拼命奔跑着……

博山南麓那个小山村大约二十来户人家,编为两个牌,大明朝的保甲制度并不统一,在江西这一路,大抵是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牌有牌头,甲和保则是甲长和保长,博山村的两个牌头一个姓李、一个姓孙,这夜是孙牌头守更巡夜——

刚敲过三更锣,孙牌头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门边歇气,小山村一片沉寂,只有两三户人家还有灯火,看看没什么事孙牌头就准bèi

回家先睡一觉,忽听博山道上有人喊“救命”,叫声凄厉,孙牌头大吃一惊,以为出现了劫道的强人,赶紧起身摘下系在腰间的小铜锣“咣咣咣”猛敲,一面喊:“有贼!有贼!”

原本寂静的小山村顿时骚动起来,昏黄的灯光亮起、木门嘎嘎、脚步声杂沓,各家各户都有壮丁持扁担或木棒冲了出来,纷纷问:“贼在哪里?贼在哪里?”

残月疏星,夜色朦朦,惊起的博山村民见一个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救命”,孙牌头上前问是不是有强人劫道?

名叫四喜的小男仆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哭道:“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上吊了——”

“上吊!”孙牌头惊问:“在哪里?”

四喜往东边一指:“在那边破庙。”

博山东麓有一座古庙,庙名能仁寺,唐朝时就有了,香火一直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把这座佛寺几乎烧成白地,只剩半间伽蓝殿歪立于废墟中,因为募不到重建佛寺的善款,住寺的僧人都散了,如今只有狐鼠出没,那废寺离博山村只有三里地,若出了人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问,麻烦着实不小。

孙牌头便叫上李牌头还有另两个胆大力壮的村民跟着那小奚僮一起赶往废寺,小奚僮四喜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向孙牌头几个说事情经过,他家少爷姓曾名渔字九鲤,本县永平乡石田村人,这次来广信府城是参加提学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试,也就是考秀才,这是曾渔第三次参加院试,可昨日开案放榜竟又是榜上无名,今日收拾行李回乡,天黑了也不去客栈投宿,却走到那座荒凉的废寺,夜深人静,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个盹,突然听到殿梁“嘎吱嘎吱”声,抬头一看,不禁魂飞魄散,少爷曾渔悬梁自尽了,四喜冲上去抱住少爷的脚往下拽,“砰”地一声就摔了下来——

举着火把的李牌头插嘴道:“那是救下来了。”

四喜哭道:“可是少爷已经没气了。”

孙牌头道:“快走快走,或许还有救。”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几个人在僻静的博山道中快步奔走,山路一弯,出现在眼前那个山坳就是能仁寺,这号称广信府第一大丛林的大庙如今是荒草及膝,草丛中还有朽木和乱石,稍不留神就会绊倒,科考落榜就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上吊求死,让孙牌头、李牌头这几个博山村民又恼又叹——

“少爷——少爷——”

四喜在叫,这小奚僮都快跑不动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额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左倚笔架山而建的那半间摇摇欲坠的伽蓝殿黑黢黢无声无息,举火把的李牌头走在最前面,将至殿门,陡听残破的殿廊传出一声洪亮的嘶嚎,把李牌头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把都丢到草丛里去了。

四喜赶忙道:“这是我家的驴——黑宝,黑宝,少爷呢?”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两声叫唤,随后探出一个支楞着双耳的驴头,长长的驴脸憨厚而严肃,灰白色的驴鼻耸动着,绷起的缰绳拽得殿廊“吱吱”直响,这仅剩的半间大殿都快要被扯塌了。

李牌头口里骂着驴伸手拾起火把,却已熄灭,小奚僮四喜叫着“少爷少爷”已经跑进伽蓝殿,孙牌头四人随后也走进殿中,昏暗中,只见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努力要把某人扶坐起来,孙牌头赶紧上前帮忙,听得这人喉咙里“嗬嗬”有声,几个博山村民都喜道:“没死,还有救,还有救。”

少年四喜高兴得呜呜直哭。

李牌头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气最好。”

几个人七手八脚正要把这个落第书生抬到殿外去,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书生突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气息微弱,但说得很清楚——

“不要,动我,让我,躺着。”

既然能说话,那就性命无忧,几个博山村民也都松了口气,孙牌头让李牌头三人先回去,他与那小奚僮在这里守着。

脚步声远去,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西斜的月光从残缺的殿瓦缝隙照下来,伽蓝菩萨绿袍长须的塑像威风凛凛端坐在那里,孙牌头向菩萨磕了三个头,月光慢慢移到平躺在地的书生旁边,孙牌头借着月光打量这个书生,书生年少,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这时闭着眼,嘴巴半张,呼吸急促,脖颈一道勒痕明显——

“唉,曾家少爷,你这是何苦呢,瞧你年纪轻轻,这次没考中还有下次,日子长着呢,怎么就能寻短见,你这样怎么对得住家中父母!”

名叫曾渔的书生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殿梁,绷断的半截腰带还挂在那里,被夜风吹得飘来拂去。

孙牌头侧头问那小奚僮:“小哥,你方才说你们是哪里人?”

小奚僮四喜这时才觉得浑身到处都痛,哭丧着脸答道:“永平乡石田村的。”

这里是崇善乡地界,距离永平乡石田村有六十多里路,孙牌头道:“石田我去过,石田有个很出名的堪舆师,人称撼龙先生,也姓曾——”

四喜接话道:“那就是我家大老爷,十多年前过世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家九鲤少爷是二老爷生的,因为大老爷无后,就过继给大老爷承继香火。”

孙牌头想起一事,问:“早几年听说石田曾家出了个神童,六岁能对对子,十岁能作文章,知县大老爷都夸奖过的——”

“对对对,”四喜点头如鸡啄米:“神童就是我家九鲤少爷,九鲤少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是考官不识才,少爷竟又落榜了,那几个侥幸考上的人就嘲笑我家少爷——”

孙牌头再次打量面前这个污秽潦倒的少年书生,这书生是鼎鼎大名的撼龙先生的子嗣啊,曾得知县老爷誉为神童,孙牌头不禁肃然起敬,问:“你家少爷贵庚?哦,才二十岁——曾少爷,你年纪轻轻,千万不要想不开,这次没考中,过几年再考,你曾家风水好,你是必中的,不要急嘛。”心里想:“撼龙先生一辈子为他人择阴宅、选阳宅,难道不能为自己选块风水好的葬地,不过据说算命的算不到自己的命,看风水的也看不准自家风水——”

“水,有没有水,给我喝水。”书生曾渔又说话了。

小奚僮四喜赶紧起身到殿门外的黑驴背上取来一个葫芦,葫芦里有清水,孙牌头扶曾渔坐起,曾渔喝了几口水,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话顺畅起来:“这位大叔,多谢了,在下已无大碍,大叔回去吧,打扰了。”

古道热肠的孙牌头道:“曾少爷就到我家去将息两日吧,这破庙不安稳,说不定何时就塌了。”

曾渔却婉拒了孙牌头的好意,说自己身子已不妨事,明日一早就可上路还乡。

孙牌头见曾渔执意不要他陪护,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待天亮时送一瓦罐粥来。”说罢起身出去了。

殿内的那一缕月光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小奚僮四喜感到恐惧,出声道:“少爷——”

少爷曾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道:“那位大叔还在殿外,好心人哪。”

四喜连连点头:“少爷说得是,少爷千万不要再那样了,家中奶奶可盼着少爷回去呢,那位大叔说得对,这次没考中,下次可以再考,少爷一定能出人头地,拼着受些眼前委屈罢了。”

曾渔沉默了一会,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会再这么没出息寻死觅活了,我会好好过日子,没什么能难倒我,能活着——就很好。”

……

从昏迷中醒来,首先听到的是哭嚎似的驴鸣,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叫着“少爷少爷”进来了,曾渔知dào

这是小奚僮四喜,但这时脑子极为混乱,躺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繁星,如海潮,闪烁、奔腾、旋转、聚散……

几个博山村民说要搬他到殿外,但稍一挪动,就觉头痛欲裂,与脑袋的剧痛相比,脖颈上勒痛倒不算什么了。

静卧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过劲回过神来了,曾渔喝了两口水,前世今生一闪而过,混乱沸腾的头脑如千万条山涧、溪溪、江河最终奔流汇聚融入大海,包容、阔大、平静而且深邃,若不是身体虚弱,曾渔简直就要跳起身来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奇妙啊,世界如此奇妙,好比一个败家子吃喝玩乐家财荡尽悔恨万分时凭空得了一笔巨款、好比一个求生欲望强烈的绝症患者命在旦夕时突然得了一粒续命仙丹,就有这么神奇,比这个还要神奇,前世今生合二为一,不是重生胜似重生,没考中秀才又如何,这世上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兄嫂不贤又如何,男儿何愁不能自立!

上有寡母下有幼妹,曾渔曾九鲤,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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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章人生何处不打脸

四喜歪靠在伽蓝菩萨的法座下睡着了,晨曦从残破的檐壁透入,可以看到四喜脸颊有几道血痕,身上衣裳也扯破了,膝盖、手肘处都浸出血迹——

“四喜昨晚可受了不小的罪,真是不应该啊。”

两世为人的曾渔扶着菩萨法座慢慢站起来,感觉脑袋还是有点晕,站稳身子定了定神,打量这伽蓝殿,殿角和大梁到处都是蜘蛛网,地上满是鸟粪还有被风卷进来的枯叶,门窗破败,触目荒凉,唯有高大威严的伽蓝菩萨一如既往凛然端坐——

据说伽蓝菩萨就是关公,曾渔向菩萨拜了几拜,然后慢慢走出殿门,系在殿廊上的那头黑驴看到他出来,摇晃着脑袋想凑过来,又把围廊拽得“嘎嘎”直响,曾渔赶紧上前抚摸黑驴脑袋让它安静下来,不然这半间佛殿真有被扯塌的危险。

孙牌头不知何时已离去,清晨的能仁寺废墟寂静无声,曾渔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绕殿漫步,农历四月的博山葱笼青翠,山麓谷地的残垣断壁和碎瓦焦木映衬着青山就有着一种静穆与深沉,让人油然生起兴废之感,不过现在的曾渔显然没有凭吊古刹的闲心,他还在适应期,他走走停停,看看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腿,神情有些诡秘——

伽蓝殿后面有个半亩大小的水池,偌大的能仁寺都毁于三年前那场大火,独有这个小池还保持着原貌,红石砌成的池岸尚未被野草侵占,而且池水清澈,这水应该是暗沟活水,若只是雨水积潦不会有这么干净,曾渔走到池边,借着明镜般的池水看自己的模样:

身量中等,不肥不瘦,脸型略显狭长,眉目清朗不俗气,嘴巴比较大,阔口白齿,左颊有块乌青——

昨晚又是上吊又是摔在地上,搞得灰头土脸,污秽不堪,曾渔蹲在池畔,掬水洗脸,待池水恢复平静后,他看到自己一脸的晦气已然洗尽,脸面光洁有些神采了,凑近水面仔细看,左眉还有一粒小痣,他的眉毛颇为黑密,这粒痣藏在眉心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xiàn

,这在相术里叫作“眉里藏珠”,据说是聪明好学、逢凶化吉、非贵即富之相——

“还非富即贵呢,差点就成了吊死鬼。”曾渔轻轻摩挲脖颈上的暗紫色勒痕摇着头笑,忽听伽蓝殿中的四喜锐声大叫:“少爷,少爷,少爷——”,一声高似一声,声音里透着惊慌。

曾渔赶忙直起身应道:“四喜,我在这边。”说着,往回走了几步,离这小池远些,免得四喜误会。

小奚僮四喜飞快地跑了过来,看到曾渔,明显松了一口气,这忠心耿耿的小男仆方才醒来没看到少爷曾渔,吓出一身冷汗。

博山村的孙牌头、李牌头跟着四喜走了过来,见曾渔安然无恙,二人都是满脸堆笑,李牌头恭敬道:“当年撼龙先生在吟阳为吕翀吕老爷选墓地时,先父就在吕府执役,没想到曾公子就是撼龙先生的后人,真是失敬。”

孙牌头、李牌头热情邀请曾渔主仆去博山村作客,曾渔婉拒,喝了一碗孙牌头送来的粳米粥,辞别博山村民骑驴上路,孙牌头几人送出博山道外,看着主仆二人策驴远去,李牌头摇着头道:“真是稀奇,这位曾家少爷从从容容八面春风,哪里象是要上吊寻死的人!”

孙牌头点头道:“李大哥说得是,这或恐是伽蓝菩萨显灵护佑,要不然哪里有上吊都没气了的人一夜就能若无其事的。”又道:“曾少爷今年才二十岁,以后日子长着呢,怎么会因为没考中秀才就寻死路,我们乡那个姓周的老童生都快六十了,还去赴考呢,没见过这么投河上吊的。”

李牌头显然对石田曾家的事知dào

得更多,说道:“听说这位曾少爷是妾生子,前些年老父和嫡母先后去世,由兄嫂掌家,而且曾少爷又是过继给撼龙先生的,现如今怕是日子不好过,所以落榜之后才会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

孙牌头嗟叹不已。

……

永丰县多山,从府城信州到永丰县城的驿路就在群山间蜿蜒,四月下旬天气,晴天红日,山野间开始弥漫暑气。

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曾渔骑着大黑驴赶路,四喜跟在旁边,主仆二人沿丰溪左岸向东而行,丰溪是永丰县第一大河,发源于闽地浦城县仙霞岭,从东面向西北方横贯永丰县境,然后汇入信江,曾渔的家乡永平乡石田村就是丰溪流经之地。

翻过一座小山丘,四喜道:“少爷,前面有个渡口,从那里过河吗?”

曾渔道:“到县城西门外再渡河吧。”又道:“四喜,回到家不要向我母亲和兄嫂说昨夜之事,对谁都不要提起。”

四喜点头道:“少爷放心,我晓得。”心想:“少爷寻过一回死,好象想通一些了,不过回到家难免还要受气,少爷要忍得住才好。”

临到正午,烈日炎炎,主仆二人赶到了县城西门外,在城郊一家小饭铺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到西门渡口等待渡船过河,从县城到永平乡石田村还有三十多里路,要在天黑前赶回家那路上就不能多耽搁。

那条灰黑色的渡船正在往南岸摇去,要等船过来至少还得一刻时,曾渔在渡口柳荫下踱步想心事,因为是两世灵魂融合,他对现在的这一切并没有多少惊奇、不解和困惑,他适应得很好很自然,似乎他就是大明嘉靖朝人、就是江西道广信府永丰县的童生曾渔曾九鲤,他年方二十,相貌不俗,书法、绘画、击剑、吹箫,样样精通,还有,受伯父撼龙先生熏陶,《疑龙经》、《望龙经》、《青囊奥语》、《黄帝宅经》这些江西派风水秘笈他都能背诵……

“九鲤,曾九鲤。”有人在高声叫唤,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四喜“啊”的一声惊呼,低声道:“是谢家少爷。”

曾渔转身朝西边张望,就见两个轿夫抬着一架篮舆快步而来,这种篮舆是绳轿的一种,据说是陶渊明首创,其实就是一个大竹篮,人坐在篮子里,由两个人抬着走,轻便是轻便,但看着很不雅相,乡下人抬猪去卖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架势,当然,猪会不停嚎叫挣扎,篮舆里的人呢,坐在那里似乎很是风雅闲适——

“九鲤,哈哈,九鲤。”

篮舆在岸边古柳下停住,一个头戴儒巾、身穿绸衫的青年书生从篮舆里钻了出来,快步走到曾渔跟前,上上下下仔细端详曾渔,还凑近来看曾渔的脖子,脸上笑意更浓了,假作关切道:“九鲤贤弟,贵体无恙乎?”

这青年书生名叫谢子丹,是曾渔长嫂的幼弟,比曾渔年长六岁,同在本县东岩书院求学,因为曾渔经常受主持书院的夏先生夸奖,学业平平的谢子丹就心存嫉妒,而且年少的曾渔又恃才傲物,多次扬言二十岁前必进县学,只有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曾渔的意思就是要在二十岁前考取秀才,不少人都相信曾渔能做到,因为曾渔九岁就蒙时任永丰知县吴百朋的赏识,誉之为神童,十三岁时曾渔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了永丰县最年少的童生——

嘉靖三十三年曾渔十四岁,第一次参加院试,虽然落榜,但无人敢轻视他,毕竟整个广信府还从没有过十四岁的秀才;十七岁时曾渔再次院试落榜,还是没人敢当面取笑,谢子丹只是暗地里讥讽曾神童眼高手低;一晃又是三年,曾渔已经二十岁,第三次落榜,谢子丹简直是心花怒放,虽然他自己这次也是同样榜上无名,但他自知取中的希望渺茫,须知广信府五县约有一千五百名童生参加院试,只有四十二个生员名额,四十取一,谁敢说必中,也只有曾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敢信誓旦旦说二十岁前入县学,如今都成了笑柄,这时候遇上了不大大取笑一番更待何时——

见曾渔眉头微皱没答话,谢子丹又道:“昨日午前府衙放榜,愚兄没看到贤弟的身影,到客栈一问,贤弟竟独自先走了,愚兄起先以为贤弟高中了,所以才急急赶回家报喜,但榜上明明没有贤弟的大名啊。”

若依曾渔往日的性子,被谢子丹这般当面讥讽,早已不知羞愤成什么样了,而谢子丹就是要看曾渔满面羞惭的样子,那真如夏日饮冰一般爽快啊,不料曾渔并不羞恼,只是道:“谢兄何必取笑,科举艰难,多少饱学之士困于场屋,遑论区区在下。”

谢子丹讶然,仿佛一脚踩了个空差点跌一跤,但同时也愤nù

起来,心想:“昔日狂言二十岁前补生员是你,如今落榜了说科举艰难也是你,道理由着你说是吧。”冷笑道:“贤弟既然如此淡泊,昨夜为何大闹博山能仁寺?”

曾渔两道黑眉挑了挑,沉住气问:“谢兄听到了一些什么?”

谢子丹讥笑道:“博山村民救下了本县神童,怎能不大肆宣扬,这是美谈啊,若传到宗师耳边,宗师说不定会大发慈悲让你进县学走一遭,哈哈。”

曾渔脸色沉下来,谢子丹太过分了,谁无年少轻狂时,说几句大话又如何,而且心高气傲的曾渔落榜之后已经羞愧得差点送命,谢子丹作为姻亲,却还要这般当面嘲讽,这简直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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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章困局

小奚僮四喜担心地看着曾渔,生怕少爷承shòu不住谢子丹的冷嘲热讽,少爷好强、要面子,这回落榜痛苦至极,昨夜就差点寻了短见,这个谢子丹却还要这样落井下石,真可恶啊——

“我家少爷昨夜在能仁寺投宿,能仁寺那破房子突然砸下根木头,把少爷脖子砸伤了——谢六公子,你家是开生药铺的,有没有什么好的伤药?”

四喜颇为机灵,知dào

为少爷掩饰。

谢子丹放声大笑,瞅着曾渔颈间紫痕,讥讽道:“木头砸的,什么样的木头能把人脖子砸成这样?若说是骑在驴背上突然栽下来,恰好被缰绳勒住脖子,这还比较可信,四喜,你这傻小子,撒谎都不会啊。”说话时,两眼一直斜睨着曾渔,满是嘲弄戏谑之意。

这嘴脸可憎啊,曾渔很想一巴掌抽过去,他伯父撼龙先生除了会风水术外,还精通剑术,江西堪舆师为谋生走遍大明两京十三省,不会几下散手如何防身,曾渔自幼是作为堪舆师被培养的,八岁开始修习八段锦导引法,九岁开始练剑,虽然最近两年因为求功名心切而荒废了武艺,但对付谢子丹和两个轿夫应该不在话下——

可是打伤了谢子丹又该如何收场呢,毕竟是生活在人间,不是乱世三国更不是玄幻异界,杀伐果duàn

、快意恩仇固然痛快,但要考lǜ

到后果,他还有寡母幼妹要他照顾,目前他无钱无势,不忍又能如何,问:“谢兄,我与你有仇?”

谢子丹一愣,随即笑道:“你我是姻亲,哪里有什么仇,愚兄这不是关心你的伤势嘛,这样吧,你随我到我家药铺,我让人给你诊治诊治,如何?”心想:“曾渔在本县薄有虚名,所以这个丑要让他出大,让县城的人看看当年的神童现在这副寻死觅活的丑态。”

曾渔岂不知谢子丹的心思,道:“不必了,渡船过来了,告辞。”拱拱手,迈步走向河边。

谢子丹大为不爽,曾渔落榜了竟还这么神气活现,不是应该满面羞愧、俯首无语的吗,就又跟过来道:“贤弟慢走,我方才遇到蒋元瑞蒋兄,蒋元瑞这次取在第三十九名,我们东岩书院这次只有他和吴春泽二人进学,蒋兄要在县城三江酒家宴请东岩书院诸位同学,特意叮嘱我赶来请你务必赴宴,哈哈,蒋兄对九鲤贤弟依然很看重啊——贤弟请看,蒋兄来了。”

远远的蒋元瑞乘着篮舆过来了,渡船这时已经靠岸,四喜不想九鲤少爷被这些人冷嘲热讽,赶忙牵上黑驴,说道:“少爷,船来了,我们渡河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家了。”

曾渔要走,谢子丹当然不能硬拽住,当下大声道:“蒋兄,蒋兄,曾九鲤在此。”又对曾渔笑道:“蒋兄已到,贤弟何至于退避三舍呢。”

那边蒋元瑞已经听到谢子丹的叫喊,坐在篮舆里就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高声道:“九鲤小友,身体无大碍吧?请到三江酒楼小饮两杯如何,愚兄这次进了学,以后就不会再到东岩读书了,我们同学一场,理应欢聚痛饮一番。”

大明朝士绅称呼生员为朋友,称呼童生则为小友,表示生员要高出童生一等,蒋元瑞昨天才通过提学院试,都还没去游泮拜孔子呢,就称呼起昔日的同学为小友了——

曾渔对四喜道:“请艄公等一下,我与同学说几句话。”

年过三十、黄胖无须的蒋元瑞下了篮舆,走过来打量着曾渔,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九鲤小友,还记得半月前夏先生说的话否?”

——但凡有利益争夺,就有勾心斗角,在东岩书院求学的三十多位童生寒窗苦读哪个不希望进学补生员,但广信府五个县每三年才有四十来个生员名额,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东岩书院的夏两峰先生几次三番夸奖曾渔说必补生员,这给曾渔拉了多少仇恨哪,夏两峰先生是读书读迂了不知人情世故的老儒,少年曾渔呢,难免恃才自傲,若曾渔此番考中了,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东岩书院的同学见面只会笑脸奉承,但现在曾渔落榜了,虱子就爬出华丽的袍了,往日对曾渔不满的同学就要发泄怨气,谢子丹、蒋元瑞就是其中之二,蒋元瑞原本学业平平不被夏两峰看好,这次却意wài

高中,当然是意气风发,科场得yì

了若不在同学旧友面前炫耀,那同样是锦衣夜行,所以蒋元瑞要摆酒邀友庆贺,曾渔是必请的——

曾渔看着得yì

洋洋的蒋元瑞道:“夏先生说你的八股文义理割裂、尚未贯通,怎么,蒋兄不服气?”

蒋元瑞是来看曾渔笑话的,没想到曾渔竟还敢这么说,登时就恼了,冷笑道:“一个乡村腐儒,懂得什么义理文章——”

曾渔喝道:“休得无礼,你才进学,就敢这样诋毁自己的老师!”

蒋元瑞歪头看着曾渔,冷笑道:“老师的好名声要靠学生来传扬,你是夏先生最器重的学生,怎么不考个案首给夏先生争口气?”

器小易盈,这蒋元瑞以往话语不多、貌似忠厚,一旦考上了秀才,顿时大变脸,竟趾高气扬成这般模样,是科举让人扭曲,还是人性本来如此?

曾渔道:“你是认为八股文果真胜过我,还是这次院试侥幸中式?”

蒋元瑞还没答话,一旁的谢子丹嗤之以鼻道:“侥幸,你曾九鲤怎么不侥幸中一次,蒋兄的时文明显胜过你,这次高中乃是必然。”

曾渔问蒋元瑞:“你也这么认为?”

蒋元瑞两眼上翻看青天,傲然道:“当然。”

曾渔道:“那好,你随我去拜见黄提学,各以旧文一轶呈上,请宗师评论谁高谁下,如何?”

蒋元瑞不屑道:“场屋作文才是真本事,平时作的文章谁知dào

你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抄录来的!”

曾渔道:“说得好,你敢与我当场比试破题否?”

蒋元瑞哈哈大笑,斜睨着曾渔道:“谁耐烦在这里和你比试,有本事考秀才去。”

既已撕破脸,蒋元瑞也就不再与曾渔啰唣什么请客喝酒了,对谢子丹道:“小谢,我们饮酒去。”两个人冷笑连连,各乘篮舆入城去。

四喜看着曾渔的脸色,安慰道:“少爷的文章本来就强过他们两个,夏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曾渔摇头苦笑,说道:“蒋元瑞一句‘有本事考秀才去’就噎得我无言以对,大明朝是科举社会,没有功名寸步难行啊。”

四喜道:“少爷三年后再考吧,定能高中。”

泊船古柳下的艄公催促道:“要过渡的赶紧了,我要撑船了。”

曾渔、四喜和黑驴上了渡船,艄公把长长的竹篙插进水底借力,渡船悠悠驶向对岸。

正午的阳光直射水面,波光耀目,两岸青翠,曾渔立在船头看驼背艄公憋着劲撑船,他心里沉甸甸的也象是在憋着劲,这日子过得憋屈啊,吃喝玩乐、声色犬马全没有,却屡屡遭人打脸,现在即便是书画箫剑都抛掉一心发愤苦读,可院试三年只有一次,而且三年后也不见得就必中,多少博学鸿儒都是屡试不第,哪有一朝穿越就能五元、六元连捷的,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可问题是这日子实在不好过啊,若有秀才功名那就轻松得多,但那至少要三年后,怎么办,哪里有脱困的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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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很多作者朋友和书友打赏、留言,小道非常感激,唯有努力写好《清客》,努力!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章沉默的大多数

丰溪蜿蜒东来,在庙山下折而向北,河湾南岸有一大片平旷的土地,四面群山环抱,石田村就坐落在这片土地上,约有百余户人家,两条十字型街道整齐分割高高围墙里的石田,东西南北四个石彻圆弧门洞,厚重的对扇木门,从东门到西门,从南门到北门,慢慢踱过去也要不了半个时辰——

石田的民户大半都开店,酒店、布店、米铺、药材铺、烟草铺、裁缝店、剃头店、肉铺、杂货铺、铁匠铺、棺材铺,即便是没本钱开店的人家也藉着门面做一点小手工生意,比如编斗笠的、打草鞋的、清明卖清明果端午卖粽子八月中秋卖烤饼过年卖糖糕,散居在石田周围数十里地的百姓都以这里为中心,逢三、六、九的墟日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就是曾渔看到的石田村街景。

石田村是正德年间才逐渐聚居繁盛起来的,这与曾渔的祖父有关,石田曾家原籍赣州府兴国县三寮村,三寮村极有特色,村中有三大姓——杨、曾、廖,这三姓子弟不在士农工商之列,他们的职业是堪舆师,俗称风水先生,杨姓的祖先就是鼎鼎大名的江西派风水祖师杨筠松,人称救贫仙人,杨筠松于晚唐僖宗时以堪舆风水术在长安为官,因避黄巢之乱到了赣州,三寮村那时还是一片荒野,杨筠松经过那里时认为是吉壤,适合风水师世代居住,于是就筑屋授徒,曾渔的先祖曾文辿就是杨筠松的得yì

弟子,迄至明朝,曾家又出了一个名叫曾从政的堪舆大师,以风水术供职于钦天监,北京皇陵就是曾从政勘测择地的,名声极响——

正德年间,因为家族矛盾,曾渔的祖父独自迁居广信府,在永丰县永平乡庙山下筑起具有典型赣南特色的两堂大屋,四乡八坞的民众听闻三寮村的风水先生千里迢迢来石田买地建屋,当然以为石田这地方风水极佳,有那比较富有的人家也就把房子建到石田来,经过四十多年的生聚,石田成了方圆数十里最大最富庶的村落,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石田村果然风水好啊,村里的人都发财——

这便是曾渔知dào

的石田村的历史。

……

暮色沉沉而下,把青翠的庙山染成青黛色,又逐渐洇散成模糊的暗黑,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还有黑驴再次乘船渡过丰溪,河湾那边就是石田,从东边的石拱门进去,驴蹄踏在麻石砌成的街道上响亮明快,但曾渔的心情显然没有黑驴这么愉快,历经生死两世为人,可还是很难做到心如止水宠辱不惊啊,若这次通过了院试成了秀才,那回到石田就绝不是这般冷清模样。

四喜牵着黑驴走得飞快,怕与乡人打招呼呢,主仆二人简直是灰溜溜往家赶。

曾家大宅位于小村东南端,绕过十余株大樟树便能看到,前后两栋砖木结构的大屋,中间隔着一个横向天井,两边以腋廊相连,构成一座封闭式的民居,曾渔立在自家大门前,夜色中那门榜上“三省传家”四个大字依稀可辨,门榜四个字用的是孔子弟子曾参“吾一日三省吾身”的典故,因为赣南曾氏自称是曾参的后人——

四喜还没敲门,黑驴先叫唤起来了,离家已半月,到家的这种熟悉的感觉真好,黑驴叫得更起劲了,马嘶如笑,驴鸣似哭——

大门开处,昏黄灯光铺展下来,一个老仆哈着腰道:“鲤少爷回来了。”说着,过来帮四喜卸驴背上的书箧等物。

曾渔说了声“黎叔辛苦”,便迈步进门,长兄曾筌独自一人坐在门厅喝茶,见曾渔进来,也未起身,只点了点头,说道:“回来了,去厨下用饭吧,我们都已吃过了。”

曾筌比曾渔足足年长了二十岁,又非一母同胞,兄弟之间的感情自然淡薄,但曾渔考试回来,曾筌竟不询问一下考试经过,这也太寡情了。

曾渔也就没好说的,向长兄作了个揖,就准bèi

到厨下吃饭,想起四喜也是饿着肚子,便唤四喜也去用饭——

一个聒耳的女声陡然响起:“四喜,四喜,你这懒货也知dào

回来啊,赶紧去切当归,不然明日都没有饭吃!”

只闻声音不见人,却已经让正在搬书箧的小奚僮四喜心惊肉跳,赶紧答yīng

道:“小的这就去切药。”把一个竹编书箧搬到曾渔身边台阶上,轻声道:“少爷,我切药去了。”急急忙忙从左边腋廊往后面跑去,生怕晚一步又要挨骂。

曾渔对着左边那间透出灯光的厢房道:“嫂嫂,四喜今天赶了六十多里路很辛苦,让他先歇——”

不等曾渔把话说完,那刺耳的女声就打断道:“出外游山玩水有什么辛苦,难道比我们在家还操劳吗,这个家吃白食的又多,持家容易吗,谁比谁辛苦!”

厅上的曾筌摇着头道:“切药也不争这一时,夜里切药不是费灯油吗。”

曾筌这话也只敢小声说,岂料厢房里的人耳尖,就听到了,尖声道:“费灯油,费灯油算得什么,两个人一头驴出去半个月,竟要带二两七钱银子去,这银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就这么不珍惜——你问问他,还剩多少银子回家?”这是让曾筌问曾渔。

曾渔不等兄长开口,答道:“还剩三钱五分银。”

厢房里的妇人大叫起来:“半个月就花费了二两四钱银子,这个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样挥霍啊!”

曾渔自感可悲,穿越客们一掷千金,谁见过为二两银子挨骂的,而且他又不是乱花钱,这是去府城赶考啊,半个月在外吃住,两个人一头驴才花了二两银子,节俭得很了。

曾筌起身到厅外说道:“出门在外嘛,处处都要用钱,罢了罢了,不要啰唣,小弟你赶紧吃饭去。”

厢房里妇人厉声道:“不行,今日就把事情说清楚,这个家再这样下去就要败了。”

……

——曾渔的祖父育有二子,按照三寮村的老传统,曾渔的伯父撼龙先生继承祖业挟风水术出外谋生,曾渔的父亲留在石田行医,撼龙先生一生漂泊未曾成家,曾渔的父亲则有一妻一妾,妻妾各育有一子一女,曾渔是妾生子,自幼就过继给伯父为嗣,因为伯父长年在外,所以曾渔还是由亲生父母抚育长大,伯父每隔两、三年会回来一趟,曾渔聪明好学,甚得伯父喜爱,伯父教曾渔背诵风水秘笈、修习八段锦导引术,又教曾渔击剑和散手,曾渔九岁那年参加知县吴百朋的神童宴,即席作文,词藻斐然,吴知县大为赞赏,誉之为谢家宝树,这是把曾渔比作东晋大名士谢玄,是极高的赞誉,曾渔由此扬名,小小年纪从此立下金榜题名的雄心壮志——

曾渔十岁那一年,伯父撼龙先生病逝,临终叮嘱曾渔的父亲不要让曾渔走科举之路,说他曾撼龙四十年来走遍大明两京十三省,阅人无数,见过多少才俊之士从少年到白头困于科场不得售,最终贫困潦倒甚至痴癫疯傻,而且即便科举顺利做了官又如何,江西贵溪籍的内阁首辅夏言被抄家杀头就是前年的事,仕途险恶,那些官员颐指气使看似风光,一旦遭倾轧,身败名裂还是小事,性命不保、抄家流放不能保全妻子者比比皆是,还不如风水师挟技游走于三教九流,只要艺业精、名气大,王侯公卿都要延为上宾,地位既不卑贱,谋生更是绰绰有余,所以还是让曾渔继承祖业做风水先生最好——

但少年曾渔对伯父的话不以为然,他还是想走科举之路,他对父亲说若他二十岁前进学成了生员,那就依他心愿读书求上进,若不能,那就依伯父遗言去做堪舆风水师外出谋生,父亲答yīng

了曾渔的要求——

没想到此后三年间,曾渔的父亲和嫡母吴氏先后谢世,曾渔的生母周氏虽健在,但在家中没有地位,不能掌管家业,十四岁的曾渔和一岁大的胞妹只有随长兄曾筌过日子,曾筌之妻谢氏是县城开生药铺的谢员外的长女,那谢氏不甚贤惠,公婆在世时她还收敛着峥嵘不显,公婆去世后她掌了家,泼妒之相就露出来了,对曾渔母子三人的饮食衣物供应日见淡薄,谢氏只生养了两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既不肯让丈夫曾筌纳妾,又担心没有儿子以后家产全归了曾渔,所以处心积虑想把曾渔母子三人赶出家门,理由就是曾渔是大伯的子嗣,不应该住在这里——

好在曾筌虽然惧内,但比较好颜面,曾筌是本县养济院的医生,在石田算是有身份的人,父母刚去世就把未成丁的弟弟赶出家门,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但谢氏软磨硬缠,曾筌被逼不过,就重提当年父亲说过的让曾渔读书到二十岁,若二十岁不能进学,那就让曾渔去做风水先生——

曾筌这话有理有据,谢氏也只得忍耐,但这几年来在曾渔母子面前冷言冷语却没少说,少年曾渔是憋着一口气想要考上秀才的,他以苏秦的故事勉励自己,苏秦起先游说秦国没成功,回到家后嫂子都不烧饭给他吃,苏秦发愤苦读,头悬梁锥刺股,终于六国拜相,再次回家,嫂子匍匐不敢仰视,那时苏秦多么意气风发啊,男儿当如是!

然而少年曾渔不明白的是:苏秦是名留史册的励志典型,是极少数,而更多的却是伯父撼龙先生说的从少年到白头,一辈子死在八股文上,那些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正因为以前的曾渔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这次院试他榜上无名时,他无法承shòu,才会有伽蓝殿的那一幕,现在的曾渔当然不同往日,他也做好了直面困境的准bèi

,只是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到来了,嫂子谢氏连一夜都等不得,在他踏进家门这一刻就要与他把事情说清楚,什么事情要说清楚?那就是要赶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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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道不想重复自己,努力求新求变,希望能得到书友们的支持。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章妞妞

曾筌见小弟怔怔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不禁心下恻然,又有些愧赧,暗叹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向曾渔摆了摆手,快步走进左边厢房——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脚步轻快地从腋廊跑了出来,眸子晶晶亮,见到曾渔就笑眯了眼,“哥哥回来了,阿娘唤你去。”

这小女孩儿发型甚奇,除了左右两边梳着两个小丫髻,其余头发全部剃去,这是赣南客家民俗,男童女童都要等到满十岁后才蓄发,之前都是光头,男童脑壳囟门处留一块头发,女童留两只小髻,男童也就罢了,女童剃成半秃实在看着别扭——

小女孩还没跑到曾渔跟前,猛听得左边厢房传出刺耳女声道:“吃什么饭,吃饭急什么,自己有能耐吃山珍海味都行!”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放慢脚步,轻手轻脚走过来,轻声道:“哥哥,厨房里没有饭菜了,娘在房里留了一些糕饼,哥哥快去吃。”

小女孩是曾渔的幼妹,没有名字,那时的女孩儿绝大多数没有名字,长大嫁人了就称某氏,当然,小名是有的,这小女孩小名叫妞妞,今年虚岁七岁。

曾渔拉住妞妞的小手,又摸了摸她后脑勺,小女孩儿发茬也不扎手,低声道:“哥哥不饿,你去和娘说我过一会再进来,我要和大哥大嫂说些话。”

妞妞仰着小脸探究地看着曾渔,看哥哥神情没什么异样,点点头,小声道:“好,那哥哥快点来。”低头看到台阶上的书箧,就又去搬书箧,说道:“妞妞帮哥哥搬——”

不知dào

厢房里的曾筌说了些什么,那谢氏愈发恼怒起来,叫道:“十六岁成丁,都二十岁了,早就应该自己养活自己,难道要兄嫂养他一辈子!”

书箧颇为沉重,曾妞妞一下子搬不动,听到大嫂那么恶声恶气的说话,这小女孩心里害pà

,紧抿着小嘴,担心地看着哥哥曾渔——

曾渔柔声道:“妞妞你先进去,书箧你搬不动的,别担心,哥哥没事。”

看着妞妞摸黑往后厅去了,曾渔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声道:“大哥、大嫂,那我们现在就把事情说清楚。”

左边厢房里霎时间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才又听到房里曾筌与谢氏在说话,先是压低着声音,后来声音重起来了,谢氏恼道:“他自己说要把事情说清楚,你又阻拦什么,明日再说,为什么要放到明日,难道明日会有报子吹吹打打上门报喜了?”

曾筌唉声叹气道:“声音轻些,声音轻些,莫让乡邻听到笑话我们——有话好好说嘛,小渔没进学心里也不乐,莫要这时候就提那事,缓几日,再缓几日吧。”

谢氏却是决不肯再缓几日,缓到明天都不行,就要这时说清楚,她要趁热打铁,彻底了结这多年的心病,愈发大声道:“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这些年我们供他读书花费的银子会少?他要去东岩读书,依他,他要买程文集子,也依他——这些且不计较,单这笔墨纸砚每年都要好几贯钱,可你看他知dào

珍惜吗,把那些上好的铅山竹纸拿来涂涂画画,画一朵花、画一只鸟、画一块丑石头,你说他作文章也就算了,却画那些,有什么用,能换来一斤米、一担柴吗?可笑的是有事没事还执一支箫坐在树下呜呜的吹,哭丧一般,这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弟该做的事吗?那是高官富商子弟才能享的福,每天衣食不愁,就写写画画、吹拉弹唱,可我们是什么家世难道他不清楚?”

厢房里的谢氏越说越激昂,把这些年对小叔子的强烈不满尽情宣泻:“——你这个做兄长的在养济院每月要当值五天,一分银子没有,只免得一人徭赋,而他早几年就已成丁,每年请乡人代他承担徭役都要一两六钱银,这些他可知dào

?他什么都不管,只管读书,却读出个什么名堂来了,事不再三,他已考了三次,考不中就该死了那条心,难道还要一直考下去,考到胡子发白……”

堂屋左边的古樟叶子萧萧作响,那些叶子都承shòu不了这样尖锐急促的嗓音,怕是要飘零一地了吧——

曾渔立在厅廊边上木然听着,心里厌烦透了,也难怪年少气盛的曾渔要寻短见,这样的嫂子真是难以面对啊。

腋廊那边传来窸窣声响,曾渔转头一看,小妹妞妞从后厅板壁探出脑袋向他这边张望,曾渔向妞妞点了一下头,对厢房里还在高声发泄情绪的谢氏道:“嫂子不要多说了,我知dào

你是想把我赶出这个家,你先和大哥商量一下,看看是什么条件,商量好了,明天上午我们兄弟再谈。”说罢,转身便走,过了腋廊,拉着妞妞的手去见母亲周氏。

前厅厢房的谢氏正说得痛快,却被曾渔打断,曾渔的冷静让她有些惊讶,这不是曾渔的性子啊,不过这时也无暇想那些,对丈夫曾筌冷笑道:“你这弟弟要和我们谈条件呢,好笑,他想干什么,难道要分家产,他凭什么,他已过继出去,又是妾生子,有何资格与我们分家产!”

曾筌道:“哎呀,你轻点声,不是说好了明日再谈吗?”

“什么明日再谈,还有什么好谈的,他母子三人的衣物、被褥、书籍搬走就是,这有什么好谈的。”谢氏忿忿地说着。

曾筌道:“不管怎样,也要等到明天再说,难道还能今夜就让他搬出去,这等事谁做得出来!”

谢氏冷笑,不再多说什么,若依着她,真是想让那母子三人连夜就出门,现在呢,还要夜长梦多,真是不痛快。

……

一盏竹架子的油灯,燃着一根灯芯,灯光昏黄,溢满一室。

一张香樟木桌,母子二人对坐着,一个小女孩打横坐在边上,小女孩以手支颐,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这就是曾渔一家。

母亲周氏今年四十六岁,年纪并不大,却已是额头皱纹、两鬓霜染,比较显老,这时蹙着眉头,问道:“鱼儿,你真的打算离自立?”

曾渔留心不让母亲和小妹看到他脖颈的勒痕,答道:“是,儿子都二十岁了,已长大成人,哪里总能寄人篱下过日子,母亲也不必担心,儿子有办法谋生活,这么多年的书岂是白读的。”

谋生不易啊,母亲周氏叹了口气,轻声道:“要么就这样吧,去和你大哥说说,让我和妞妞还留在这大屋里,待你在外面有了安身之处,再把为娘和妞妞接过去,可好?”

曾渔道:“大哥庸懦、嫂嫂不贤,母亲这些年忍气吞声,儿子都看在眼里,只恨儿子这次没能考上秀才给母亲争气,但留在这个家再忍耐已不可能,谢氏是一心要赶我们出门了,我也已决定出走,母亲和妞妞一定要和我一起走,起先一段日子或许比较艰难,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怎么都比在这里受气强,儿子不敢说高官厚禄,但让母亲颐养富足一定能做到。”

母亲周氏转忧为喜:“我儿有这样的孝心,为娘真是高兴,为娘不怕吃苦,就是怕拖累我儿,妞妞又这么小——”

一边的妞妞立即道:“妞妞不小,妞妞能做很多事,摘菜、拣药、洗衣裳都做得,妞妞也不怕吃苦,妞妞要跟哥哥和阿娘在一起,大嫂嫂凶得很,妞妞怕她,我们不住这里,我们搬到县城去住。”

曾渔笑了起来,摸了摸妞妞脑袋,说道:“妞妞说得对,我们不住这里,哥哥有能力照顾好你们两个。”

母亲周氏微笑着看着儿子,觉得儿子这次回来一下子长大了似的——

有人叩门,四喜的声音道:“少爷,没什么事吧。”

曾渔起身去开门,四喜一身的药气,立在门外道:“十斤当归全切好了,少爷这边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曾渔道:“没事了,四喜今天着实辛苦,早点去歇息——等等,这里有一些糕饼你拿去吃。”

曾渔知dào

厨房没有留饭,四喜饿着肚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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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章黄金罗盘

这一夜,曾渔辗转反侧很久睡不着,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伯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伯父说等他到了二十岁准bèi

外出谋生时就可以取出那块金丝楠乌木罗盘仔细琢磨琢磨,这十年来他都没有去看过那块金丝楠乌木罗盘,因为那时他的志向是科举——

伯父说那句话时似乎另有深意,曾渔起身点上油灯,端着灯盏去伯父生前住的那个房间,房间的锁就在曾渔这里,早几年曾渔经常一个人在这房里读书、习字、作画,这两年因为在东岩书院读书就很少进这个房间了。

夜深人静,灯焰摇曳,开房锁的声音响得吓人,曾渔推门进去,一股尘气和腐味扑鼻而来,这个房间很长时间没有洒扫过了,房里的摆设一如伯父生前,伯父因为长年在外,所以这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别无长物。

曾渔打开那个樟木柜,柜子里有一把伞、一把剑、两个罗盘,这是伯父以前行走江湖的随身之物,曾渔捧出上面那个罗盘,这个罗盘是虎骨木的,伯父平时相地堪舆都是用这个虎骨木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等字迹是曾渔祖父的亲笔,墨字深入木质纹理,因为经常摩挲,罗盘表面锃亮光洁。

曾渔又捧出那个沉重的金丝楠乌木罗盘,金丝楠乌木是皇室专用的木料,即便是一品高官若用了这个木料那也是僭越犯法,但堪舆风水师却是例外,堪舆风水师可以用金丝楠乌木来制作罗盘,民间有云“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可见其这个罗盘的珍贵,罗盘上面的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七十二龙都是雕刻上去的——

金丝楠乌木很重,但这个罗盘重得有些离谱,曾渔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就发xiàn

罗盘背部藏着一个暗格,卸下暗格小木门,里面竟藏有黄灿灿的金条,约有二十两左右,嘉靖时黄金与白银的兑换比例大约是一比八,这罗盘藏的金子约值一百六十两银子,广信府一亩上等水田也只值银十两,一百六十两银子当然是一笔巨款了,这是伯父多年的积蓄,留给嗣子曾渔——

曾渔眼泪滴在罗盘上,兄嫂要赶他出门,去世多年的伯父却早早给他准bèi

了自立门户的资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哪。

听得石田打更人绕着四门围墙敲三更鼓,曾渔将两块罗盘和那把剑搬到自己卧房,洗手上床,行八段锦导引法,叩齿三十六,两手心掩耳,以中指弹击后脑,左右各二十四次,这就叫“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又舌搅漱咽、手摩肾堂,半晌才睡去。

次日早起,曾渔自感精力充沛,十二年不间断的八段锦毕竟不是白练的,他已有了决断,机遇要靠自己去争取,他一定要尝试一下,如果不行,那再另做打算,有伯父留给他的二十两金子作后盾,他可以拼搏一次,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周氏起得更早,忙忙碌碌在收拾衣物,虽感前途未卜,心中不安,但表面还要努力显得从容镇定。

妞妞也起床了,自己洗了脸、梳好两个小丫髻,帮着阿娘收拾东西,与忧心忡忡的母亲不一样,小女孩妞妞对前程充满了好奇和希望,和阿娘和哥哥在一起,她不怕。

用罢早餐,谢氏就急不可待地催促丈夫向曾渔把话说清楚,今日定要曾渔母子三人离开这个家,曾筌被枕头风吹了一夜,已是晕头转向,由着谢氏安排——

曾家祖处在兴国三寮,石田这边别无宗亲,所以曾渔和曾筌兄弟二人商议析产分家就没有族人参与公证,只有曾渔的母亲周氏和曾筌之妻谢氏参加,几个人坐在前厅堂上起先都是默不作声,天气闷热,堂屋气氛也压抑。

曾筌咳嗽两声,执一把短柄蒲扇摇着,干笑道:“一早起来天气就这般闷热,午后怕是要落大雨。”

坐在曾筌身边的谢氏听丈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很是不满,用脚轻轻踢了踢丈夫的足踝,曾筌就又咳嗽两声,说道:“鲤弟,你今年二十岁了,理应成家立业,你且说说今后有何打算?”

曾渔道:“弟读书不成,看来只有继承祖业做风水先生了。”

曾筌皱眉道:“伯父去世时你还年幼,并没有带你出外实地看过风水,须知风水青囊术最重言传身教,可你只会背诵一些风水秘笈,这个如何顶用?”

谢氏不想丈夫与曾渔说这些,这样说来说去曾渔就根本不可能独立谋生了,对丈夫道:“鲤弟读了十几年书,见识强胜你,他既说能继承祖业,你又何必灭他志气,难道坐在家里就能学会风水术!”

曾筌不吭声了,半晌道:“伯父临终时也是说过的,让你承接他的衣钵,以风水术谋生,你现在已成丁,既有志继承祖业另立门户,做兄长自是欣慰,你且说说,需yào

哪些帮zhù

?”

曾筌懦弱惧内却又好颜面,所以说话就这么吞吞吐吐。

曾渔直截了当道:“弟就直言吧,我们曾家在石田畈有二十亩水田、湖根山上有十五亩山地——”

“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原本坐着的谢氏横眉立目暴跳起来,曾渔说这些分明是想分家产啊。

曾渔不动声色,继xù

对大哥曾筌说道:“就是祖父与伯父手里建的这两堂大屋也有弟的一份,这大屋就算折银八十两吧,弟得一半,四十两,石田畈水田每亩值价八两,往低里就算七两吧,弟也应得七十两,湖根山的田地每亩值三两银子,弟得二十二两,今日分家析产,弟应得一百三十二两银子,考lǜ

到父亲去世后的六年间,弟一家三口依兄长过日子,弟读书求学也费了不少银钱,就减去五十二两,兄长应分给弟八十两银子。”

谢氏面色通红,冲着曾渔怒叫道:“你说完了没有,你话说完了没有,你一个妾生子竟敢说什么分家析产,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向良善,从不会与人争执,谢氏这样骂人的粗话她说不出口,这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气得说不出话来,依偎在她身边的妞妞小嘴半张,一脸惊恐——

曾渔腾地站起身,喝道:“谢氏,我是因为我兄长才称你一声嫂子,你若再敢辱我母亲,那就休怪我无礼。”又对曾筌道:“大哥,我已有言在先,大哥莫要怨我。”

曾渔是谢氏看着长大的,从没敢这样当面顶撞,此时那目露凶光的样子让谢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尖声道:“你敢把我怎样,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难道不能告你忤逆!”

曾筌赶忙起身拦在妻子和弟弟之间,愁眉苦脸道:“哎呀,莫要吵闹,莫要吵闹,让邻人听到了笑话。”

曾渔冷笑:“我母健在,哪来的长嫂如母!你说我妾生子分不得家产吗,大明律户令规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外,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大哥,难道我们兄弟真要公堂上见?”

谢氏忙问丈夫:“大明律上真的这般说?”

曾筌唉声叹气:“那是当然,唉,怎么就要闹到这般地步!”

曾渔摇头道:“大哥,我也不想这样,我们祖父、伯父、父亲都是本地有名望的人,若我们兄弟闹到县衙公堂上去,那真是出丑,可是兄嫂要把我和母亲还有幼妹就这样扫地出门,那我岂能甘休。”

谢氏又叫了起来:“你已过继给大伯,凭什么分我们的家财田产!”

曾渔道:“祖父于正德六年迁居到石田,那年伯父十九岁、父亲十四岁,伯父与父亲何曾分过家,而且置这些田产伯父出钱只多不少。”

谢氏见说理说不过,就撒起泼来,大叫大嚷说曾渔欺负她,她要回娘家叫人来对付曾渔,她谢家在本县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她有兄弟六人,娘家势力大,这也是曾筌惧内的一个原因。

谢氏不顾曾筌劝阻,带着两个女儿、一个陪嫁仆妇怒冲冲出门回娘家去,扬言要叫人来教xùn

曾渔,曾渔倒不怕谢氏撒泼,但他不能耗在这里为分家产与兄长曾筌打官司,他有急事要办,说道:“大哥,我也不是急着就要分家产,但亲兄弟明算账,我今天就要与母亲和妞妞搬出去,但在搬出去之前,我们兄弟先要把家产分清楚,立字为据,我日后再来处置也可以。”

曾筌也怕弟弟分家产闹到县衙去,听曾渔这么说,心下略定,便与曾渔各写了一份分析家财田产的字据,写明房屋、石田畈水田、湖根山田地的位置和数目,兄弟二人均分,属于曾渔的那一份暂由曾筌代管,但曾渔随时可以分出去——

写好字据,兄弟二人各自画押,曾渔又去请来本地塾师方秀才来居中作保,与兄长曾筌各封了三钱银子作为保人的佣金。

用罢午饭,曾渔母子三人收拾好行装,那头黑驴就归了曾渔代步驮东西,小奚僮四喜也想跟曾渔去,曾筌面露难色,生怕妻子谢氏回来没法交代。

曾渔也不想兄长太为难,兄长这个人心地其实是良善的,只是性子庸懦了些,便对四喜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再让你随我去。”

小奚僮四喜眼泪汪汪。

周氏侧骑着驴,驴后鞍两侧还挂着两只细藤编的衣奁,曾渔一手牵缰绳,一手拉着小妹妞妞,背上还背着沉重的书箧、两块罗盘,那把剑也斜背着,既是负笈求学的书生,又是挟剑远游的剑客。

曾筌送到丰溪渡口,摸出一个小布囊塞给曾渔道:“小弟,这是哥哥平日积攒下的一些碎银,你嫂子不知dào

的,你带着路上用,唉!”曾筌显得很悲伤。

哥哥毕竟还是自己的哥哥,曾渔接过小布囊,谢过哥哥。

曾筌又问:“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

曾渔道:“我想先到府城,那里好谋生。”

曾筌点点头,说道:“大妹嫁在府城,有事也可有个关照,我有暇也会去看你们。”

渡船来了,曾渔扶着母亲上船,妞妞第一次出远门,很兴奋,叫着“黑宝黑宝”,把黑驴拽上了船。

渡船向对岸驶去,庙山巍巍,丰溪汤汤,曾渔开始离乡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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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渔的传奇要开始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章豪雨

午后阳光白花花的晃眼,丰溪蒸腾起的水气如梦如幻,曾母周氏坐在渡船上手搭凉篷往石田方向看,白墙黑瓦,屋宇连绵,东门里那数十株百年古樟最是醒目,那是石田的标志,在那古樟左边就是曾家的两堂屋,这时当然看不到,但心里知dào

那两堂屋静静的就在古樟绿荫下——

“娘,不要难过,儿子长大了,总要自立门户,依兄嫂过日子岂能长久,莫看我们现在走得凄惶,日后一定能风风光光回来,若一直困在这小村僻县,儿子难有出息。”

曾渔握着母亲的手,小声安慰,此时展望一下美好未来是有必要的。

母亲周氏展颜微笑,点头道:“我儿定有出息的,先前那作保的方秀才都夸你写得一笔好字。”

妞妞小脸晒得红扑扑,脆声道:“哥哥本事多着呢,哥哥什么都会。”

曾渔笑,眺望对岸的丘陵,说道:“娘,我们这次离开石田,总有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去狮头子坟地向祖父他们拜一拜、说一声吧。”

母亲周氏连连点头:“娘正要提醒你呢,你要自立门户,当然要祭告祖先,也请祖先多多保佑我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撑船的老艄公耳聋多年,听不清曾渔一家三口在说些什么,只是一脸憨笑,下船时帮忙把黑驴拉上岸,又与曾渔作揖告别。

曾氏墓地在狮头山半山腰,这是曾渔祖父生前自己选择的墓穴,面向空阔,两边拱卫,山水环绕,藏风聚气,是方圆数十里最好的吉穴了,但与《青囊奥语》、《葬法倒杖》这些风水秘笈上提到的龙脉吉壤显然相差甚远,其实堪舆风水师并非不能给自己找到上好的墓穴,但天下土地都有主,并不是你看准哪里就能葬到哪里的,只有皇帝例外,而且即便是皇帝,也只在都城周围数百里寻穴下葬,不会葬到外省的什么吉穴去——

曾渔的祖父、伯父、父亲和嫡母吴氏都葬在这里,狮头山寂寂,坟头草青青,曾渔和母亲周氏、小妹妞妞依序向四座坟茔磕头祭告,周氏指着吴氏边上那块空地对曾渔说:“鱼儿,你记住,娘百年后你就把娘葬在这里。”

曾渔道:“娘,你才四十多岁,身体还健得很,现在就说这些干什么。”

周氏肃然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娘百年后当然要回这里陪着你父亲和大姐姐,鱼儿,你答yīng

娘。”说罢,两眼紧盯着儿子要儿子答yīng



曾渔知dào

母亲的心思,母亲这大半辈子都待在石田,谨小慎微,与人无争,临到老来却不得不离开这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当然会感到前途的叵测和不安,母亲不怕生活艰辛,却怕死后不能归葬石田,所以借这个机会叮嘱他——

曾渔郑重道:“娘放心,儿子谨记不忘。”

母亲周氏顿时露出笑意,掠了掠鬓发,眺望三面群山,见山顶有黑云聚集并逐渐向天空扩展,忙道:“儿呀,我们赶紧上路吧,这天怕是要落雨。”

母子三人相跟着下山,忽听山下驴鸣,接连叫了好几声,曾渔瞪眼道:“莫不是有人偷驴!”上山时他把黑驴系在山下的一株歪脖子树边,行李、书箧都搁在树下,只把两个罗盘和剑背着。

还没等曾渔仗剑奔下山去,山脚下有人叫了起来:“少爷,少爷,二奶奶——”

妞妞睁大眼睛道:“是四喜,不是偷驴贼。”

曾母周氏道:“四喜怎么来了,莫不是你大哥有甚急事?”

小奚僮四喜气喘吁吁跑上山来,赤着上身,肋骨嶙峋,下身穿着靛蓝色梢子裤,右臂挟着一个包袱,一头一脸都是湿淋淋的,脖子下还挂着一双草鞋,跑到曾氏母子跟前,扑通跪下,哭道:“求二奶奶、少爷、妞妞小姐收下四喜,四喜要跟你们去,四喜不要留在这里,呜呜呜,四喜要跟着鲤少爷,呜哇哇——”

四喜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和汗水。

“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曾渔将这小奚僮扶起,却见他手肘、手背好几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这些伤痕是前天夜里在博山道上摔到擦伤的,原本都已结痂,曾渔惊道:“四喜,你泅水过来的!”

先前四喜看到大少爷送鲤少爷母子往渡口去了,他就回房急急忙忙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包成一个小包袱,从后门溜出来,绕到北门出了石田,一路往渡口跑,远远的看到大少爷和黎叔回来了,他赶忙闪到路边一株大槐树后,等大少爷和黎叔走过去了才又往渡口跑,赶到渡口时却见鲤少爷一家已经上了岸正往狮头山行去——

四喜大叫“少爷少爷”,隔得远,少爷听不到,四喜又大叫“聋子伯聋子伯”,艄公聋子伯也听不到,渡船系在对岸垂柳下一动不动,四喜知dào

这聋子伯喜欢靠在船上打盹,隔河很难叫得到船过来,见少爷一家已经绕过狮头岩,他急得不行,生怕追不上,仗着自己水性不差,丰溪也没涨水,便脱了衣裤一起收在包袱里,脚上的草鞋挂在脖子上,就这样一手托着包袱游过了丰溪,一路追到狮头山来了——

曾母周氏好生为难,望着儿子曾渔道:“鱼儿你说怎么办?”

四喜见曾渔有些犹豫,赶紧又跪下求道:“少爷,四喜打死也不回去,定要跟着少爷。”

曾渔道:“好吧,你就跟着我们,赶紧穿上衣服,打赤膊象什么样子。”

“多谢少爷,多谢二奶奶——还有妞妞小姐。”

四喜眼泪未干,欢天喜地找块平整些的大石头坐下穿草鞋,他方才赶得急,草鞋一直挂在脖子上没来得及穿。

妞妞欢喜道:“好极了,好极了,四喜也跟我们去,路上有伴。”

曾母周氏有些担忧,对曾渔道:“你大哥那边也就罢了,你大嫂岂肯甘休,只怕到官告你拐带人口呢,这种事她做得出来。”

四喜忙道:“不是拐带人口,不是拐带人口,是四喜自己愿意跟着鲤少爷的。”

曾渔笑了起来,对母亲道:“不妨事,我们也是四喜的家主,我上回去府城不也是四喜跟我去,哪里扯得上拐带人口——四喜,一起上路。”

四喜快活地答yīng

一声,跟着曾渔一家下到山脚,卖力地抢着书箧背上,牵着黑驴小心侍候着曾母周氏。

这样曾渔就轻松了许多,他背上的青布袋里是两个大罗盘,左边肩头是伞,右边肩头是剑,小妹妞妞蹦蹦跳跳走在一边,看到石头缝里跳出小蛙就去追,又摘路边的小花自己簪到小丫髻上,笑眯眯问母亲:“阿娘,妞妞美不美?”

曾母周氏笑应道:“美,我家妞妞是个小美人。”

离石田渐渐远了,曾渔一家的心情都开朗起来。

有龙船鼓不知在何处“咚咚咚”地敲,今日是四月二十六,再有九天就是端午节了,曾母周氏把曾渔叫到身边,将一个钱袋子交到曾渔手上,沉甸甸的锵锵响,这是铜钱的声音——

曾母周氏道:“这是娘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一些碎银和铜钱,大约有一贯多钱、二两多银子,你拿着,到了府城先租一处房子,也好有个落脚处。”

曾渔接过母亲的钱袋,将兄长曾筌给他的那三两多碎银一并收好,却把一个小木匣递给母亲,说道:“娘,你看,这是伯父留给我的,我昨夜才发xiàn

,伯父临终时提起过,我一直没在意,伯父好象早就算到我们母子会有这么一天。”

骑在驴背上的曾母周氏接过小木匣,看到了里面的金子,惊讶万分,同时心里也笃定安稳了许多,身上有钱心里不慌啊,把木匣子递还给曾渔道:“你大伯是一心为你着想的,小时候很宠爱你,可惜你不能为他多尽些孝心,这匣子你收好。”

曾渔笑道:“娘收着吧,以后给儿子娶一房好媳妇。”

母亲周氏眉开眼笑,小心将木匣子收好,心想儿子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娶妻成家,是该着紧了,儿子品貌端正、学问又好,当然要娶知书达礼的好人家闺女为妻了——

“轰隆隆”一声炸响,好象天塌了一般,原本烈日朗照的天空眨眼工夫就暗了下来,四面群山的黑云原本叠压收束着,被那一声惊雷震动,黑云如大幔般从四面八方向天空上方拉开,遮天蔽日,风骤起,搅动乌云滚滚,乌云深处,电闪雷鸣——

四喜叫道:“少爷,要下大雨了,怎么办?”

曾渔道:“用油布把书箧遮好,书不要打湿了,前面四、五里有个驿亭,尽快赶到那里避雨——娘,你坐稳些,这有伞,你撑着。”

四喜背着书箧牵着黑驴小跑起来。

曾渔蹲下,把妞妞背在背上大步赶路,想在大雨落下来之前赶到那座驿亭,但泼天大雨已然迫不及待,听得山野间“沙沙”声响,瓢泼大雨自南向北倾泄下来,只几步路的工夫就把曾渔劈头盖脸淋了个精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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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要二更,请书友们监督。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章路亭

大雨倾盆,漫天泼洒下来雨水象鞭子一般飞舞抽击,天地间都是浩瀚的雨声,山川树木默默承shòu,还有这古道上冒雨赶路的一家人。

这里是石田与杉溪相邻的下洲畈地界,平畴旷野,不见村落,路边亭亭如盖的大树倒是不少,但这种雷雨天气在树下避雨有危险,曾渔叫四喜牵着驴只管往前走,赶到前面驿亭再歇。

除了骑驴的曾母周氏有伞,其他三人都没有雨具,曾母周氏示意要把伞给曾渔和妞妞,曾渔背着妞妞大步赶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娘,我和妞妞早已湿透,还打什么伞啊——娘把伞放低一些,把头脸身子遮住就好,我们不妨事,这夏天的雨又淋不坏人。”

雨实在是猛,又是闪电又是打雷,妞妞起先有些害pà

,听哥哥这么说,这小女孩儿也快活起来,锐声道:“娘,妞妞不怕下雨,下雨凉快。”

“妞妞很勇敢。”曾渔一转头说话,雨水就流进他的嘴巴,赶紧吐掉。

同样一件事,有些人以为苦,而另有人却认为是一种奇趣的体验,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就是一例,但苏轼那个显然是小雨,比不得现在这场豪雨,劈头盖脸浇下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脚下的道路处处是水洼,踩下去泥水四溅,颇为狼籍,曾渔却是兴致勃勃,他对远方很有期待、对未来怀着希望,当然,以苦为乐也是有条件的,若是寒冬腊月被淋成落汤鸡显然不是奇趣,恐怕还会送掉小命,而且曾渔知dào

前边三、四里处就有驿亭可以避雨,困难只是暂时的,所以何妨洒脱一些——

趴在曾渔肩头的妞妞见哥哥头上戴的方巾全湿了,软塌塌的映出里面发髻的黑色,大雨还在不停地往哥哥脑袋上落,雨水又顺着脖子直往衣领里淌,这时她看到曾渔脖颈的那条紫色的勒痕了,触目惊心,小女孩儿惊叫了起来:“哥哥,你这里怎么了!”

好在雨大风急,几步外的曾母周氏没有听到妞妞的惊呼,曾渔急忙放缓脚步离母亲远一些,说道:“妞妞别叫,哥哥前日赶夜路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你可别对娘说,你若说了,娘就会担心,娘就不肯走了,我们就要回石田——大嫂子很凶的是不是?”

妞妞忙道:“妞妞不说,妞妞不说。”

曾渔知dào

小孩子不容易守口,又道:“你若真的很想告sù

阿娘,那也可以,但要过几天——”

“过几天,那是哪一天?”妞妞问。

曾渔含笑道:“要离石田很远很远才行,到时你问我,我说行你就可以告sù

阿娘。”

“离石田远了大嫂嫂就找不到我们是不是?”

大嫂谢氏的泼悍凌虐给年幼的妞妞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曾渔道:“是,那时我们就自由自在了。”

妞妞高兴了,爽快道:“好,妞妞不说,妞妞要等到离了石田很远才说。”说着,用湿淋淋的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曾渔脖子的勒痕,小嘴凑在曾渔耳边:“哥哥,还痛不痛?”

曾渔道:“不痛,已经好了。”

妞妞“嗯”了一声,但看着雨水不停地从曾渔脖颈伤痕淌下,料想哥哥还是有点痛,这小女孩就想给曾渔遮挡一下雨,她两手掌心向天、并拢,护在哥哥头顶,可是雨水渗过她的指缝,全往曾渔脖子上淋——

曾渔道:“妞妞,抱紧,哥哥要走快一点了。”

妞妞赶紧搂住曾渔的脖子,尽量小心不碰到那勒痕,过了一会又叫了一声:“哥哥——”

曾渔应道:“嗯,还有什么事?”

妞妞迟疑了一下,还是在曾渔耳边问道:“哥哥以后也是要娶嫂子的是不是?”

曾渔随口答道:“总要娶一个的吧。”

妞妞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哥哥娶了嫂子那妞妞和阿娘去哪里呢?”

大雨洒落在乡间古道上,路面形成一层白白的水雾,曾渔要小心脚下不要踩滑,时不时还要抹一下脸上的雨水,妞妞这句问话起先让他有点莫名其妙,随即醒悟,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年幼的妞妞是认为嫂子都是不好的,大嫂子谢氏要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家,等曾渔娶妻后,想必也要把阿娘和她妞妞赶出去,所以才会问到了那时她和阿娘去哪里?

曾渔耸了耸身子,将妞妞背上去一些,伸手过肩摸了摸妞妞的脸蛋,说道:“妞妞和阿娘以后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以后娶了嫂子,若那嫂子敢对妞妞和娘不好,哥哥立即叫她滚蛋——”

“哥哥,滚蛋是什么意思?”

“滚蛋啊,滚蛋就是休了她、不要她、叫她出门的意思。”

妞妞不说话了,伏在曾渔肩背上贴得紧紧的,好半晌道:“哥哥为什么对妞妞、对阿娘这么好?”没等曾渔回答,这小女孩自己有了答案:“因为哥哥和妞妞都是娘亲生的,大哥不是娘亲生的,对不对?”

曾渔笑了起来,妞妞年幼,这时也没办法向她多解释,亲生儿女对父母不孝的多得是,说道:“咱们大哥其实心地也好,就是大嫂不贤惠——这样吧,哥哥以后要娶妻,除了要娘同意之外,也要问妞妞的意见,妞妞若说不喜欢,那哥哥就不娶,另找人,这下子妞妞放宽心了吧。”

妞妞“格格”的笑,忽然挺身叫道:“路亭,路亭,到路亭了。”

乡人把驿亭叫作路亭,一般隔七、八里就有一座,跨路而建,供行路人歇肩、躲雨、乘凉,有些路亭还有附近的百姓在亭内设置茶水,免费供行人饮用,俗称“施茶”,故路亭也叫茶亭——

大雨中,四喜拽着黑驴率先进了路亭,曾母周氏一直紧张地持伞揪鞍,生怕被颠下驴背,进了路亭才松了口气,四喜先卸下肩头的书箧搁在亭内石板座上,又过来接曾母周氏手中的伞,这小奚僮用袖口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容可掬说废话:“二奶奶,到路亭了。”

曾渔背着妞妞奔进路亭,将妞妞放下,急忙去扶母亲下了鞍,上下一看,母亲头脸和上身都还好,没怎么淋湿,但青布长裙下摆和鞋子全湿了,且喜母亲是不裹足的,不然裹脚布湿了脚要痛。

曾渔扶母亲坐下,不及卸下自己身上的罗盘包袱,先去驴背衣奁里给母亲找布鞋换上,原先还担心这种细藤编的衣奁会进水,打开看才放心,细藤衣奁刷了多遍桐油,防水性很好。

四喜取了布巾来给曾渔擦脸,一面帮曾渔卸下包袱和剑,曾渔擦了一把脸,这才发xiàn

路亭先有三个人在,一个是头戴东坡巾身穿窄袖曳撒的老士人,须发已白,手里一根鸠头杖,坐在路亭一端,脸朝着亭外看雨;另两个显然是这老士人的仆从,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一担行李搁在一边。

那个年老的仆人见曾渔看过来,便作揖道:“这雨来得甚快,让人躲避都来不及。”

曾渔听这老仆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还礼道:“是啊,全身都淋透了,所幸是暑天——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仆道:“我等从福建来,公子是本地人吧,请问这里离北路驿站还有多少路?”

曾渔道:“此去六、七里便是杉溪驿,既有驿站,也有客店。”

老仆与曾渔说话时,那老士人瞑目而坐,一手扶着鸠头杖,一手搁在膝盖上,手指一动一动,似在为某事沉吟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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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到,夜里还有一更,清客渐入佳境,请求书友们多支持。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章墨梅

雨势不减,路亭外横流的积水几乎淹没了道路,坐在路亭内只听“哗哗”的水声盈耳,说话要很大声才能听清。

那老仆问明驿站离此不远,便谢过曾渔,转身向那个闭目深思的老士人禀告,老士人点了一下头,表示知dào

了,依旧神游物外、叩指沉吟。

这时四喜突然叫了起来:“哎呀不好了,书箧淋湿了。”

曾渔的这个书箧是竹木制作,有个架子可以背在身上,颇为方便,是前年去东岩书院读书时请篾匠和木匠做的,笔墨纸砚、书籍卷帖都在这书箧中,昨夜曾渔还把他的一卷诗稿和几十张画作一起收进来,画作都是未装裱的,与诗稿放在书箧最上层,四喜方才又要牵驴,又要冒雨赶路,没注意到遮在书箧上的油布被风掀开,这时才发xiàn

书箧最上层都是水——

四喜手忙脚乱把那些淋湿了的诗稿和画作拿出来晾在路亭石板凳上,那些画纸都沾成纸饼了,四喜心下惊惶,都不敢正眼看曾渔,他知dào

少爷对这些诗画很看重,心想这下子他要挨骂了,挨骂也是应该,只千万不要赶他回石田去——

曾渔走过来把那些淋湿了沾在一起的画稿一张张小心分开,摊放在石板凳上,还有几张已经被雨水浸泡残破了,就丢在一边,转头见四喜瑟瑟缩缩忐忑不安的样子,就笑着安慰这小奚僮道:“四喜,这怪不得你,只怪老天爷嫉妒我诗画太有灵气,晦我污我。”

那闭目端坐的老士人听曾渔这么说,白眉白须一起动了动,依旧闭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心道:“这乡村小童生大言不惭,可笑,可笑。”

曾母周氏见曾渔、妞妞还有四喜都是一身湿透,站在路亭里,发梢、衣裳还在往下滴水,虽说四月末天气不会冷,但路亭四面透风,这样全身湿透时间长了也容易伤风感冒,而且这雨一时半会又停不了,便站起身,叫曾渔和她一起做屏风帮妞妞遮着,让妞妞换上干净的布裙,又叫曾渔、四喜也换衣服——

这时大约是申时末,也就是将近下午五点的样子,因为下雨,天就阴沉沉有些暮色了,这里距离杉溪驿还有七里路,雨现在小了一些,但看这乌云不散的架势怕是还要下一阵子,曾渔心道:“这雨若是一直下到天黑的话,难道我们还能在这路亭过夜?”对母亲道:“娘,这雨一时停不了,我们还是冒雨赶到杉溪驿找客栈住下才好——妞妞和娘一起打伞骑驴,我提这两只细藤衣箱,我和四喜反正淋湿了,不怕再淋,路上走快点血脉流动快就不会感冒。”

曾母周氏没什么主意,当然听儿子的,于是拭干驴背鞍垫,抱着妞妞坐上去,四喜背上书箧,这回小心地用油布把书箧遮好,看曾母周氏已经撑开伞,便牵着黑驴走进雨幕。

曾渔向那两个男仆招呼一声,背上罗盘包袱、插好长剑,双手各提一只衣奁大步冲进绵绵细雨中,因为黑驴驮了妞妞,这两只衣奁就得他来提——

那个老仆见曾渔一家冒雨走了,赶忙对那老士人道:“老爷,俺们也上路吧,与这一家子正是同路,这天色呀瞧着就黑下来了。”

白须老士人眼皮都不抬,好似没听到,那老仆看曾渔一家在雨中渐行渐远了,不免有些着急,但老爷不动身他也不敢再催,老爷定是在写诗打腹稿呢,老爷真是一肚子的诗啊,晴也诗雨也诗,这从福建一路来都写了几十首了——

“笔墨侍候。”

那瞑目端坐的老士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嗓门还不小,幸好妞妞已经离开路亭,不然定要吓一大跳,而且这睁开眼的老士人模样也有点吓人,左眼几乎全是眼白,眼珠子也不会转动,看来这左眼应该是瞎的。

那两个仆人显然早已习惯老爷的一惊一乍,手脚麻利地很快笔墨侍候到,老士人提起一支青花卷草纹笔,蘸上浓墨,悬腕挥毫,在路亭内壁上题诗道:

“马首奔流响石滩,乱山风雨送人寒。别来茅屋常虚榻,却忆南华枕上看。”

题罢端详片刻,又提笔写道:“暮雨山行感怀,庚申孟夏辛酉日四溟山人书于广信府驿亭。”随后又取出一卷诗册,把这壁上诗抄录下来,自言自语道:“此诗可寄曹中丞。”

那个年轻的男仆看着壁上诗,问道:“老爷一向都是步行,这诗里的马哪里来的?”

老士人笑了起来,手中笔虚点那男仆脑门:“蠢物蠢物,只看到一个马字就说有马,我们前面不是经过了一处名叫马首滩的地方吗?”

老仆收拾好笔墨,道:“老爷,上路吧。”

老士人点点头,戴上宽沿竹笠,见石板凳上有曾渔留下来的被雨水浸坏了的画稿,哂笑道:“且看看那小童生的诗画如何的有灵气,连老天爷都要妒他。”俯身细看,最上面一张画的是一大一小两朵菊花,纯用水墨,不着色,因为画纸淋湿了,墨色有些洇开,所以看不出用笔是否精到,不过留白布局倒是不俗——

老士人搁下手中鸠头杖,揭开那叠画纸下面一张,这张画上有题字,老士人只看了一眼就眼睛一亮,赶紧持画走到路亭光亮处细看,这幅画画的是一枝墨梅,运笔奔放,点点挥洒,寥寥几笔,意象生动,上面的题诗只剩两句半“——山径寒冲雪有香。瘦影讵随(缺三字),还留疏蕊待青阳。”

落款只有两个字——“曾渔”。

这应该是一首咏梅的七言绝句,单看这最后一句就是好诗,而且书法颇佳,可以看出是师法苏轼和米芾的书风,用笔骏快,柔中有刚,虽然笔致尚显稚涩,但想到书写者还只是一个弱冠童生,那就没什么好指摘的了,假以时日,必成有所造诣的书家——

“十步之泽,必有香草,这穷乡僻壤竟能遇到这样一个书画诗俱佳的年少俊才,难得,难得。”

老士人口里啧啧赞叹着,又去揭看画纸,但剩下的那几张画纸不是被水浸烂了,就是墨水化散成了一团,无法辨认,只好把这一张半残的墨梅图用生宣纸两面夹着收进书箱中。

这时雨停了,西边天际隐隐透着淡淡霞色,那是夕阳隐在云层后。

老士人拿起鸠头杖,兴致高涨道:“上路,上路,追上那小书生,老夫要与他秉烛论诗,哈哈,此子难得的是没有迂腐头巾气,老夫见过多少号称才子的,其实只是会作八股文而已,中了个秀才、举子就自命不凡,老夫鄙视之。”

这老士人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体力颇健,以鸠头杖借力,走得还很快,那老仆背着包袱、年轻男仆挑着行李担跟在后面,主仆三人在暮色中来到了杉溪驿,这里是个小集镇,还是水路运输的埠头,市井颇为繁华。

老士人在驿站住下,就命二仆去寻那少年书生,但二仆把杉溪小镇的十几家客栈寻了个遍,也没看到少年书生一家人,最后问码头一个老者,才知dào

那姓曾的书生已经搭船走了。

老士人不胜叹惋,如此少年才士,无缘对面不相识啊,这次错过,以后怕是再难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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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章读书不成成良医

曾渔和家人冒雨赶到杉溪驿,在滚岭街觅店投宿时遇到一位相识的纸商,纸商姓夏,年约四旬,因为做的是楮皮纸生意,人都叫他夏楮皮,本名反而很少有人知dào

,夏楮皮的家离东岩书院不远,曾渔在书院求学时经常在夏家纸铺买纸,是以相识——

夏楮皮与书院的夏两峰先生是本家,知dào

曾渔是夏先生最器重的学生,早年还有神童之名,所以对曾渔印象颇深,这日黄昏在杉溪滚岭街埠头遇到一身湿透的曾渔,惊问:“曾公子这是从哪里来?”

曾渔拱手道:“原来是夏朝奉,多时不见——在下与家慈和幼妹从石田来,途中遇雨,是以一身狼狈。”

夏楮皮对曾渔的家境有所耳闻,生意人善能察言观色,见曾渔母子这般模样,料想是被兄嫂赶出来的,是了,这一科的院试三日前就已放榜,瞧曾公子这落魄的样子应该是落榜了——

“曾公子这是要去哪里,若是去县城的话可以搭我的船。”

与蒋元瑞、谢子丹对落榜的曾渔百般嘲讽落井下石不同,纸商夏楮皮对曾渔母子有着纯朴诚挚的同情,问明曾渔正是要去县城,便热情地带着曾渔一家到埠头上船。

夏楮皮的船也是雇来的,三丈四尺长的中型木船,装了小半船楮皮纸,舱内颇宽敞,四喜拽着黑驴上了船,系在船尾,曾渔让他把缰绳系短些,以免黑驴乱转落水。

曾渔和四喜换下湿衣服晾在船窗格子上,纸商夏楮皮已经让船娘煮了红糖姜汤让曾家母子热热的喝了免得因为淋雨而得病,曾渔深表谢意,夏楮皮摆手道:“客气什么,搭个顺风船罢了,又不费事,谁出门不会遇到个难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因问起曾渔院试之事,知dào

曾渔果然是落榜了,便安慰了曾渔几句,说曾渔还年轻,来日方长,两峰先生看好的学生早晚是要进学的,不要急——

说话间,两个艄公一前一后开始撑船了,从杉溪码头到县城南门埠口水路十六里,顺风顺水,艄公不需yào

太费劲撑船,只须把握好船头方向即可。

雨已经停了,从船舷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西边天际的霞光,纸商夏楮皮看着那霞光道:“云散了,明日又是大天晴。”又问曾渔去县城投奔何人?

曾渔道:“在下是打算去府城谋生,在下有个姐姐嫁在府城。”

夏楮皮道:“那就正好,我这船楮皮纸也是送往府城的,曾公子与令堂令妹今夜就在船上歇着,明日一早就到府城了。”又向船娘打招呼说多烧四个人的饭菜,曾公子一家要在船上一起用夜饭。

这纸商是个热心人,曾渔连声称谢,潦倒困顿时才更觉这种古道热肠的可贵,曾渔道:“多谢夏朝奉盛情,只是在下到县城还有点事,不敢耽搁夏朝奉。”

夏楮皮道:“若是耽搁不久,那就不妨事,反正都是明早赶到府城,我让船家泊在县城南门等你,如何?”

曾渔喜道:“多谢多谢,在下是想到西山拜访吕翰林,不须耽搁太久。”

吕翰林在永丰县可谓家喻户晓,吕翰林姓吕名怀,字汝德,自号巾石,本县泉波乡人,嘉靖十一年壬辰科二甲进士,选翰林第一,历任兵、工二科给事、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主管南京翰林院事,因不肯阿附首辅严嵩,十年前辞官回乡,筑屋县城西山,专心做学问,经史诸子、天文音律,无不精通,在广信府乃至整个江西省儒林都极负盛名——

夏楮皮一听曾渔要去拜见本县大乡绅吕翰林,肃然起敬,能与吕翰林交往的那可都是士绅名流啊,说道:“曾公子只管去,我老夏等得,等到明天都无妨。”

西边天际霞光暗淡下去,天也很快就黑下来了,到天色全黑时,船就到了县城南门码头,夏楮皮和曾渔一家也用过了夜饭,夏渚皮将船上的一盏灯笼给曾渔照路,曾母周氏不知儿子去找吕翰林何事,从没听说儿子认得那吕翰林啊,悄声询问,曾渔道:“儿子以前见过吕翰林,这回要到府城谋事,求吕翰林写封荐书,娘放心吧,儿子很快就回来。”

小奚僮四喜接过船家的灯笼准bèi

随曾渔去,曾渔吩咐他留在船上侍候,但曾母周氏定要四喜跟着曾渔,若是晚回来也好让四喜先回个话。

四月末的夜里虽然没有月亮,但星星很繁密,午后那场大雨把天幕洗得极干净,所以星星才会这般璀璨,那灯笼的光亮反而碍眼,曾渔干脆让四喜吹灭灯笼里烛火,主仆二人在星光下走得甚为轻快。

四喜问:“少爷什么时候认得吕翰林的,四喜从没听少爷说过。”

曾渔笑了笑,说道:“十年前就认得了,那年吴县尊办神童宴,本地知名乡绅也应邀参加,那时我见过吕翰林一面。”

四喜“噢”的一声,心道:“这么说少爷与吕翰林没什么交情啊,吕翰林会见少爷吗?”

南门码头离西山不过三、四里地,脚程快一刻时便到,去年曾渔与同学到西山踏春赏花时遥遥看看过吕翰林的宅第,就在西山东麓,大门前两株大槐树很醒目,曾渔和四喜来到古槐下的吕翰林府,只见大门紧闭,宅第内黑沉沉的似乎也不见灯火——

四喜小声道:“少爷,这吕翰林莫不是已经睡下了吧,这天刚黑没多久啊。”

曾渔道:“这可难说,吕翰林六十来岁了,老年人睡得早。”但还是让四喜过去敲门,总要尝试尝试。

很多时候,尝试尝试往往能获得yì

wài

的机会,不尝试那肯定什么都没有,天上不会掉馅饼,曾渔原以为这吕府大门不容易叫开,不料四喜才敲得两下,大门“咣”的一声就开了,门内人急匆匆道:“张医生来了吗,快请快请。”两盏灯笼明晃晃挑出来,待看清门外是一个少年书生和一个小奚僮,口气顿时就不耐烦了:“你们是什么人,我家老爷谁都不见,快走快走。”

曾渔一听,吕宅里有人生病,这是机会啊,当然要抓住,朗声道:“在下是祖传的医术,正为治病救人而来。”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吕宅有女眷要生孩子,分娩、难产那他可没辙,别的病他都可以应付几下,他父亲、他兄长都是行医的,说是祖传医术那是半点都没错。

那个吕府管事听曾渔这么说,挑着灯笼走近几步,打量着曾渔道:“你是哪里的书生,治病救人可开不得玩笑。”

曾渔拱手道:“家兄就是本县养济院的医生,姓曾。”

这吕府管事随即接口道:“是曾筌曾医生吗?”

看来大哥在本县还有点名气,曾渔点头道:“正是。”

吕府管事有点心动,却还是摇头道:“治病的事非同小可,还是等张医生来。”

曾渔知dào

吕府管事说的这个张医生应该就是本县名医张景阳,张景阳少年时也是读书作八股文想走科举路的,无奈屡试不中,弃文从医后没几年就有名医之誉,可见一条道走到黑是不行的——

曾渔道:“张医生家在石田以东的十六都,离此四十里,一时半会哪里就能赶到,治病如救火,岂能拖延,这位管家,你且说说府上谁人得病,是个什么症状?”

吕府管事听曾渔说得在理,便道:“得病的是我家小少爷,年方十六,因吃多了糯米食,黄昏时开始痛得打滚——你这书生,能治这病?”

曾渔笑道:“当然能,手到病除。”随即脸一板:“这个病张医生当然也能治,但你家少爷拖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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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二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一章蒜汁与山泉

那吕府管事不敢怠慢,请曾渔先到门厅小坐,他入内去禀报,很快就出来了,客客气气道:“曾医生请。”

曾渔微笑道:“在下并非专职行医,还在读书求功名。”

吕府管事“哦哦哦”道:“那曾公子请。”

曾渔让四喜在门厅等着,他随吕府管事走过穿堂,穿堂后面是一个大天井,江浙一带的民宅都有天井,在堪舆术中天井有养气藏蓄之用,吕府的这个天井不小,有一丈宽两丈多长,天井边搁着几盆花,夜里也看不清是什么花,香气有些杂——

“啊哟,啊哟,痛死了,我要死了。”右边厢房有人在痛苦呻吟。

吕府管事趋前数步,提高声音道:“老爷,那位曾医生来了。”还是称呼曾医生。

厢房里走出一个老乡绅,身量中等,略有些佝偻,戴纯阳巾,穿交领大袖直裰,因为背着光,曾渔瞧不清这老者面目,十年前在县衙见过吕怀一面现在也早已没有印象了,不知这老者是不是吕怀?

老乡绅打量了曾渔两眼,曾渔年轻得不象话,哪象是能治病的,便有些不悦,略略一揖,道:“曾医生哪里来?”语气冷淡。

曾渔自然听得出老乡绅口气里的不满,拱手道:“夫子有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老先生莫看晚生年少,晚生只说一句话:府上小公子的病晚生能治。”

老乡绅听曾渔出言不俗,改颜道:“不是老夫怠慢,实在是小孙病得不轻——”

曾渔道:“贵府小公子是吃多了糯米食,病起得急,若是药对症,那痊愈得也快,若拖而不治——”,曾渔摇摇头,后果之严重不言自明啊。

“那就请曾医生为小孙诊治诊治。”老乡绅肃客入室。

室内有四个妇人,其中两个见曾渔进来就急急避入内室,剩下的两个是仆妇,北窗下横着一张竹榻,一个精赤着上身的少年在竹榻上辗转反侧,捧着肚子不断呻唤,大汗淋漓,脸色发青,样子极为痛苦。

老乡绅皱眉忧心道:“曾医生,这就是小孙,这两天吃多了粽子,今日早起就说肠胃不适,午后腹痛加剧,到黄昏时疼痛如绞,翻滚呼痛一个多时辰了。”

“还没到端午节就大吃特吃粽子了吗?”曾渔点点头,走近去伸手按了按那少年的肚皮,少年肚皮鼓胀胀的发硬,嘴里呼出的气有股恶臭,又翻看了一下眼白,心里有数了,对那老乡绅道:“老先生,让厨下取大蒜一斤捣烂,和以西山泉水半斗,一起喝下,病可痊愈。”口气不容置疑,做医生就得这样,你若自己都犹犹疑疑下药没自信,如何让别人相信你。

老乡绅稍一沉吟,便命仆人照办,大蒜现成就有,西山泉也不远,很快取来,泉水加蒜汁总共一大盆,一个仆妇扶那少年坐起,另一个端着大盆让少年喝,少年喝了一口就不肯喝,这实在太难喝了,而且还这么一大盆——

老乡绅上前劝道:“清儿,良药苦口,勉强喝了吧,喝了肚子就不痛了。”

少年显然比较娇惯,不肯喝,宁愿歪在竹榻上捧着肚子喊痛,内室有妇人也劝道:“乖孙,喝几口吧,这肚子痛受不了啊。”

另一妇人是这少年的母亲,说道:“小清赶紧喝,喝了就不痛了。”

曾渔心道这婆婆妈妈的能治什么病,拖到张景阳来了哪还有我的功劳,说道:“让人灌他,只喝几口没用,要喝个精光,准bèi

好净桶防他呕吐,叫两个男仆来帮忙——”,又对那老乡绅道:“老先生请出室相避,莫让这股浊气冲撞到,恐对老先生不利。”

老乡绅见曾渔指挥若定,显然胸有成竹,便跟着曾渔走到天井边,两个男仆随后进去帮zhù

仆妇灌那少年蒜汁,自然少不了一番挣扎号叫,总算都灌下去了,却又响起“哇哇”的呕吐声,有仆妇惊道:“医生医生,这刚喝下去的就都吐了。”

曾渔在天井边应道:“无妨,就是要吐了才好,若出恭也顺畅了,那就不妨事了。”

房内的少年吐得臭气薰天,曾渔在门外都站不住,又往天井那边走了几步,老乡绅跟过来拱手道:“有劳,有劳曾医生,请到小厅一坐。”

这老乡绅就是吕翰林吕怀了,当面看到了还有点印象,曾渔跟着吕怀到小厅坐着,品了两口本县的悟峰云雾茶,解释道:“吕老先生,晚生祖传医术不假,但晚生并非医生,只是自幼耳濡目染,也记得不少方子,今日来也是凑巧,晚生原本是来向老先生求一封书帖的,实在是冒昧。”

以四品太仆少卿辞职闲住的吕怀听了这话,双眉一耸,“哦”了一声,口气就有些不一样了,从一个病急乱投医的患者家属瞬间回复本来的乡绅大佬身份,淡淡道:“老夫闲居多年,出入公门请托之事一向拒绝,曾医生莫让老夫为难。”

曾渔暗道:“求人难哪,我这还给他孙子治着病呢,如果没这遭事,怕不要吃闭门羹。”说道:“晚生岂敢以俗事烦扰老先生,老先生为官清正,不阿附权贵,高风亮节让晚生极是仰慕,老先生恐怕早已不记得了,晚生十年前就曾瞻仰过老先生仪表风范,老先生风采,让人一见难忘。”

吕怀留心听着天井那边厢房里孙儿的呻吟声似乎小了,想必泉水蒜汁有疗效,心情舒畅了一些,说道:“老夫昏耄,实记不得在哪里见过曾世兄。”

曾渔道:“嘉靖二十八年,那时本县县令是吴县尊,老先生正是那一年挂冠还乡的——”

吕怀捻须点头。

曾渔又道:“那年八月,吴县尊举办神童宴,晚生就是在神童宴上有幸瞻仰吕老先生风范。”

吕怀侧头看着曾渔,脸现笑意,点着头道:“原来是当年的小神童,今已是潇洒青年书生了,哦,姓曾,老夫记起来了,是有个姓曾的童子,才思敏捷,据说能诗善画,吴侯誉之为谢家宝树,就是你?”

曾渔道:“惭愧,正是学生,有负吴县尊赞誉,蹉跎至今一事无成。”

吕怀听得厢房那边有嘈杂声,不知孙子现状如何,心不在焉道:“曾世兄青春年少,还须勤奋砥砺,学问自然长进,不必太在乎科场功名,治学修身才是要务。”

曾渔心道:“吕老先生,我可还有寡母幼妹要养活哪,仓禀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这个秀才功名对我很重yào

,我必须百般钻营求取。”起身朝那边厢房扬声问:“出了何事?”

有仆妇应道:“小少爷出恭了,出恭了!”语含欢喜。

曾渔转回来笑对吕怀道:“贵府小公子已不妨事,好好睡一觉,明日依旧神清气爽,只以后莫再暴饮暴食,油腻食物要少吃。”

那厢房安静了下来,不再有呻吟叫痛之声,吕怀心下宽慰,想起曾渔求他书帖之事,说道:“曾世兄家学渊源,医术精湛,多亏曾世兄救治小孙,只不知曾世兄要老夫书帖为的何事?”

曾渔便直言自己院试落榜、兄弟阋墙、如今携寡母幼妹漂泊的经过,他想求一个院试复试的机会,院试不比乡试、会试除了主考官之外还有监试官、提调官,可互相监督,而且乡试、会试场规森严,很难有通融之处,而院试基本由本省提学副使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就有可转圜之处,有些省就有院试后举行复试的先例,比如某考生才华横溢、声名在外,但临考前因病或其他重yào

的原因未能赴试,提学宗师为表示惜才,特批该考生参加复试——

——这种复试当然不是为该考生单独举行的,往往是让该考生赶到其他府城参加这一府的院试,因为一个省的童生多达数万甚至十余万,不可能集中在一地举行院试,都是各府分开考,考期由提学副使确定,江西道提学副使黄国卿四月在广信府举行了院试之后,就将按临抚州府主持抚州六县的院试,再后则是袁州府的院试,曾渔就是想到抚州或者袁州再考一次,他不想再等三年,而且三年后也不见得就能考上,复试取中的机会反而更大,因为得到了特别关注,曾渔自信能以自己的文字打动黄提学,现在他就是想求吕怀吕翰林向黄提学写封信让他有这么个复试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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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二章先过老夫这一关

老乡绅吕怀听曾渔道明来意,皱眉道:“曾世兄,你参加了本月上旬的广信府院试,不比因故未到的考生,没有理由申请补考啊,而且就算因故未到,提学也很少会同意补考,因为此例不能常开,不然将致非议。”

曾渔当然知dào

申请复试的艰难,长揖道:“晚生不幸,家宅不宁,兄弟不亲,不得已携寡母幼妹漂泊谋生,若能补生员,那么无论是做塾师还是为人书记都颇方便,恳请老先生成全。”

吕怀笑了笑,说道:“曾世兄何以料定自己补考就能中式?”

曾渔不自卑也不自傲,侃侃道:“晚生读书颇知刻苦,八岁已能作八股,更慕古文词,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多有涉猎,自来场屋屈才,晚生正是受屈者,敢请老先生验证。”

吕怀沉吟片刻,说道:“那好,我出一题,你当场作文,若果然有才,老夫会为你投书黄提学,当然,黄提学肯不肯同意你补考暂且另论,你先过老夫这一关,老夫不能轻易为人作荐书。”

曾渔慨然道:“就请吕老先生命题。”

吕怀捻着白须道:“老夫不出四书题,也不出五经题,老夫要你代作一篇‘重建永丰县城记’,这是斯知县要老夫作的,要勒石立碑纪念,你若作得好,就算黄提学不肯让你补考,老夫也会荐你到本县礼房做个文书,孝养母亲、抚育幼妹应该不难,如何?”

曾渔道:“多谢老先生,晚生知dào

修县城的事,但未知其详,不知老先生可有此次重修县城的相关说明文字,晚生要先了解才好作文。”

吕怀点头道:“有,你随老夫到书房来。”

曾渔跟着吕怀来到书房,吕怀取了一些知县斯正送来的文字资料给曾渔阅览,又道:“纸笔都在这里,你慢慢构思,老夫先去看看小孙。”

吕怀来到天井右侧的厢房,见长孙吕德清已经睡下,呼吸平稳,不再辗转反侧呻吟叫痛,吕怀这才放心,从管事那里得知曾渔带来的书僮还在门厅候着,便走回书房对曾渔道:“曾世兄,让你那小僮先回去报信,免得你母亲挂念,这碑记一时三刻也作不好。”

曾渔在磨墨,说道:“不必了,免得童子夜深奔波,晚生已有构思,当能援笔立就,请吕老先生指教。”说罢开始提笔作文。

吕怀就负手立在书桌边看曾渔书写,只见曾渔写道:

“嘉靖己未夏,两广闽浙盗起,延蔓东南,劫库藏、纵囚狱、杀官吏,士民横罹锋刃。巡抚都御史柏泉胡公,乃审山川扼塞,旧无城池可守之邑,疏请而尽城之。所属江右十有三郡,凡为城者十九。按永丰隶信州,去城五十里,由仙霞而东,当浙西户;由盘亭而南,为闽之北门;万山耸簇,原如长蛇,岭如天堑,直有一夫当关万夫不拔之险。故其地虽当两省之冲,达官忠贵人不由、舟车兵旅不入,信东南溪山一绝境也……”

看到曾渔一笔清健的小楷,吕怀暗暗点头,这一笔好字就不错,记文开篇写得也晓畅明白,有唐宋古文八大家曾巩之风。

曾渔落笔极快,好似宿构,洋洋洒洒又写了数百字:

“——夫三关者,东南闽浙之咽喉也。方今东南之势如病瘴,舍其咽喉不治,而曰我以安知恬养生,岂其道哉!识者谓胡公城永丰,与春秋之城虎牢,其义一也。初,公城丰檄下,令尹斯君正,集民庭下,宣谕公德意。丰民父老,无弗欢呼感泣,愿为竭力就功。令尹乃筮日虑事,授徒役、布财用、具糇粮、伐砖石,以是年八月经始,明年八月竣事。城周围九百四十七丈,趾广一丈八尺,加雉碟六尺。为门四,别为小门二。城内周围为马道,外凿濠池,长于城等,约费银一万八千余两——”

这些都是知县斯正提供的筑城相关资料,难得的是曾渔短短时间看过之后就能归纳得清清楚楚,吕怀暗道:“此子不是读死书的,有实干之才。”

只见曾渔笔不停书:“……然则继今以往,内有城郭濠池之固,外严山林川泽之阻,修其什伍,备其器械,绝觊觎之私,消狂悖之气,此其为东南山海关,安攘之功,独丰民百年之利已哉——”

写到这里,曾渔转头问吕怀:“吕老先生,那胡巡抚晋升何官职了?”

吕怀道:“已升任兵部右侍郎。”

曾渔就又写道:“胡公涤阳人,名松,字汝茂,号柏泉,以平寇功成,特简恩召,晋陟兵部侍郎云。”搁下笔恭恭敬敬道:“吕老先生,晚生这篇文草成了,请老先生指正。”

曾渔作文时,吕怀就站在边上全看过了,一篇近千字的“重修永丰县城记”曾渔没用到半个时辰就写好了,几乎没有错字涂改的,为文叙事明白、清通雅正,单就这篇文而言,吕怀自问也不能比曾渔写得更好,而且曾渔还是这么短时间仓促写成的,这样的捷才让人惊叹啊。

吕怀笑道:“好极,老夫就把这篇文交给斯知县了,正愁年老文思枯竭难以塞责,曾世兄莫对人说起是你代笔哦。”

曾渔赶忙道:“老先生太谦了,晚生惭愧。”

吕怀踌躇片刻,说道:“曾世兄今夜就在寒舍歇息,老夫明日早起给黄提学写一封信,你带去当面呈递。”

曾渔深深致谢,又道:“家慈和小妹还在南门船上,晚生先回船上,明日上午再来老先生府上取信吧。”

吕怀道:“那也好,你明日正辰时来取。”

曾渔由吕府管事陪着出到门厅,见小奚僮四喜坐在那里打盹,便叫起四喜,辞别吕府管事,往南门埠口行去,刚出了山麓走到丰溪岸边,就见两个提灯笼的、两个抬篮舆的健仆迎面过来了——

曾渔拉着四喜往路边一让,那一行人急匆匆走过,走在前面的那个挑灯笼的男仆对坐在篮舆里的中年人道:“张医生,到了到了,也不知我家小公子现在怎么样了,唉,真是急死人!”

篮舆里的中年人正是永丰名医张景阳,吕翰林的孙子得了急病,他当然要连夜赶来,说道:“无大碍,我一剂药下去,小吕公子就可痊愈。”

脚步杂沓,一行人往西山吕宅奔去,山林恢复寂静。

曾渔自言自语道:“张医生,抱歉抱歉,害你空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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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三章慈母之忧

主仆二人沿丰溪北岸往东,夜已深,曾渔知dào

母亲会担心,与四喜一路小跑,快到南门埠口时正遇纸商夏楮皮,夏楮皮道:“曾公子回来了——令堂念叨个不停,我老夏就只好来寻你。”因问曾渔见到吕翰林了没有?

曾渔一边走一边略略说了为吕翰林之孙治病的经过,又说今夜不能搭船去信州,他还要等吕翰林的荐书,所以准bèi

在南门码头附近找家客栈住一夜——

夏楮皮笑道:“这还真是碰巧,没想到曾公子还能治病,我知dào

我知dào

,令兄就是医生。”又道:“我这船楮皮纸早一天晚一天到府城并不要紧,曾公子若不嫌弃,我就让船等你,我们明日上午再动身。”

曾渔作揖道:“多谢多谢,待我问问家母。”

回到船上曾渔向母亲说起,曾母周氏当然是愿意在船上过夜的,住店的话少说也要三分银子,现在这种天气在船上将就一夜无妨,而且明天可以搭船到信州,在曾母周氏想来,虽有大伯留下的二十两金子,但那是要给曾渔娶妻用的,所以一切用度能省则省,一家三口无依无靠,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已经是亥末时分,南门埠口白日喧嚣早已散去,万籁俱寂,只有丰溪的流水声时隐时现。

艄公和船娘夫妇在船尾小舱歇息,纸商夏楮皮则在船头铺了一张篾席躺着,说这样凉快,把船舱留给了曾渔一家。

妞妞已经先睡下了,母亲周氏半靠半坐执一把蒲扇给妞妞扇凉赶蚊虫,曾渔道:“娘,你也歇着吧,时辰不早了。”

曾母周氏“嗯”了一声,低声道:“鱼儿,这夏朝奉是好心人,我们母子现在承人家的情,受人恩惠要牢记,以后我儿若出息了,有机缘也还人家一个人情。”

曾渔点头:“儿子记下了。”

曾母周氏又道:“那吕翰林肯为你写荐书帮你谋差事,就是你命中的贵人,吕翰林是本县大乡绅,什么也不缺,凭咱们这等身份也不敢说以后如何报答,反正这恩情你要记着。”

曾渔道:“是,儿子有恩报恩。”心里想着等明天取到了吕翰林的书帖后再向母亲说明他是想补考生员——

舱内响起不轻不重的鼾声,四喜一躺下就睡着了,这小奚僮今天是累到了。

曾渔也感到疲惫,冒雨赶了那么多路,又打起精神写了那篇“重修永丰县城记”,费神耗力,现在很想两脚一伸就躺下,但十几年养成的习惯,还是盘腿趺坐,抱昆仑、鸣天鼓、漱咽摩肾,练了一遍八段锦后才合衣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后半夜,曾渔忽然醒来,觉得微风拂拂,转头看时,母亲竟然还没睡,靠坐在船舱一侧给他和妞妞扇风驱蚊——

“娘,你怎么还不睡啊!”曾渔坐起身来。

“娘已经睡了一觉了,也是才醒来。”

曾母周氏说着,挪一挪身子,坐端正一些,却又侧耳道:“鱼儿你听,好象哪里有人在哭——”

曾渔凝神听了听,便笑道:“娘,这哪里是有人哭啊,那是水碓转动的声音,离此不远有个磨坊,水碓声忽远忽近听着象呜咽。”

曾母周氏又侧耳听了片刻,轻声笑道:“我说呢,谁这么凄苦,都半夜了还在哭,却原来是水碓声啊。”

木船篷窗有微光透入,曾渔看到母亲发髻齐整,那根银簪还端端正正插着,就知dào

母亲一夜没睡,母亲就这样给他兄妹二人打扇子驱蚊、听到远处的水碓声就以为是谁家在哭,这是母亲自己内心悲苦啊!

曾渔眼泪夺眶而出,跪伏在母亲脚边,悲声道:“儿子不孝,让母亲受苦。”

曾母周氏慌道:“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话?”要拉儿子坐起来,却摸到儿子一脸的泪水,愈发慌了,连声道:“小鱼,鱼儿,为何哭啊,你别吓娘啊!”

曾渔不想惊动其他人,赶忙抹了一把眼泪坐起道:“娘,儿子是觉得自己都已经长大成人,却还要娘跟着漂泊受苦,儿子心里着实难受——”

“不苦不苦。”曾母周氏赶紧打断儿子的话,拉过儿子的手轻轻拍着,“娘不苦,而且这事哪里能怨得你,你已经做得很好,娘这两日见你说话行事都很稳重,比以前强多了,娘心里很宽慰呢。”

既然话说开了,曾渔就对母亲说了他想争取补考之事,总要尝试一下,他不想再拖三年,如果不能补考或者补考依旧不中,那就只好先谋个差事慢慢熬——

曾母周氏问:“若能补考的话在哪里考?”

曾渔道:“提学官考了我们广信府后就要到抚州主考,抚州院试儿子是赶不上了,但五月底袁州府试儿子一定赶得到,儿子想先一步赶到袁州府城,等黄提学一到,儿子就呈上吕翰林的书信,争取得到补考的机会,儿子想再试一试,儿子有点不甘心。”

曾母周氏心里有些担忧,儿子这般热衷功名,若再落榜会不会承shòu不了啊,她却不知dào

自己儿子的灵魂已经融入了另一个灵魂,儿子还是她儿子,但精神心智颇有不同,现在的曾渔并没有比以前更聪明,有变化的是务实的心态和审时度势的能力——

“儿呀,从这里去袁州有多少路程?”曾母周氏问。

曾渔道:“大约有一千里。”

“啊。”曾母周氏惊道:“这么远!”

这正是曾渔为难之处,说道:“儿子现在担心的是娘和妞妞,这里去袁州往返两千里,连考试大约要两个来月,儿子年轻力健,这么点路程算不得什么,儿子去年不就去过庐山白鹿洞书院听讲吗,但娘和妞妞赶这远路显然不妥,儿子是想到府城问问若兰姐姐能否照顾娘和妞妞两个月,儿子不管补考如何,都会在六月底或者七月初赶回来——娘意下如何?”

若兰姐姐就是曾渔同父异母的姐姐曾若兰,曾渔六岁时曾若兰就嫁给了信州一个姓祝的子弟为妻,祝家是做砂糖生意的,家境比较殷实,曾渔的父亲和嫡母在世时,曾若兰每年都会回石田探望父母,虽非一母同胞,但曾若兰对聪明好学的曾渔还是很喜欢,每次归宁都会给曾渔带些礼物,叮嘱曾渔要好好读书,六年前二老谢世后,曾若兰就难得回来了,不过姐弟关系依旧还好,曾渔前两次院试都是借住在信州城外的姐姐家里,只有这次没有去——

曾渔见母亲一时没答话,知dào

母亲有顾虑,曾若兰毕竟与他不是同胞姐弟,就又说:“我们不住祝家,就在祝家附近租两间屋,请姐姐和姐夫关照一下,不要让当地人欺负,祝家在当地颇有些财势。”

曾母周氏点头道:“好,鱼儿你尽管去袁州就是,但不管考得如何,你都要赶紧回来,娘和妞妞可都盼着你呢,你是我们的主心骨。”

曾渔含泪道:“儿子晓得,娘放心。”

母子二人说着话,天渐渐的亮了,船娘已经在淘米煮粥,妞妞揉着眼睛坐起来,娇憨地问:“阿娘,我们到府城了吗?”见母亲和哥哥还有四喜看着她笑,都不说话,她就自己走到船头一看,咦,好象还是昨天的地方啊,系船的这棵大树一模一样——

粥煮好了,夏楮皮正待招呼曾渔一家喝粥,忽听岸上有人高声问:“石田的曾公子是哪条船?石田的曾公子——”

夏楮皮忙对舱室里的曾渔道:“曾公子,有人找。”

曾渔刚走到船头,那个叫喊着要找石田曾公子的人听到夏楮皮说话就大步过来了,却是吕府管事,身后还跟着一个挑篮子的二汉。

这吕府管事见到曾渔,满面堆笑,作揖道:“我家老爷让我来请曾公子去宅里用早饭,这两个食篮是送给曾公子令堂和妹妹的食物。”说着,让府上帮佣的二汉把食篮挑上船。

曾渔便向母亲说了一声,又对夏楮皮道:“夏朝奉,劳你再等一时三刻。”

“好说好说,曾公子只管去,我等得,我等得。”

纸商夏楮皮见吕翰林派管家请曾渔去用饭,还送了食篮给曾渔的母亲和妹妹,礼数着实周到,显然吕翰林对曾渔比较看重,夏楮皮为人本就热心,岂会有不等曾渔的道理。

曾渔随吕府管事上岸去了,曾母周氏和妞妞喝粥,那两个食篮暂不能动,要等曾渔回来再说。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曾渔回来了,吕府管事又送到埠口,貌甚恭敬。

曾渔上了船,对夏楮皮道:“夏朝奉,劳你久等了,我们动身吧。”又向岸上的吕府管事拱手道:“劳烦管家带话,晚生多谢吕老先生,晚生若回永丰,定再登门拜见聆听教诲。”

两条竹篙一前一后,木船离开永丰县城南门码头,向六十里外的信州出发了,船舱里的曾渔请夏楮皮一起品尝吕翰林府上送来的吃食,两个食篮,其中一个篮子有两筒梧峰云雾茶和五斤土糖,另一个篮子里是四样菜肴和四样糕饼,都颇精致,口味亦佳——

纸商夏楮皮啧啧赞叹说:“今日托曾公子的福,我老夏也能尝到翰林吕府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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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四章冤家路窄

木船流驶于水质清澈的丰溪上,两岸丘陵平野,草木繁盛,屋舍农田,错落有致,岸边村落农人挑粪灌园,妇人汲井浣衣,鸡鸣犬吠,孩童啼笑,一派江南夏日田园风光。

曾渔一家居住的石田也同样是乡村,以前身在其中并不觉得这些景象有何稀罕可看之处,今日置身行驶的船上逐流观景,感受便不相同,还未离乡,就有些思乡了,尤其是曾母周氏,虽然儿子曾渔得到了吕翰林的荐书,但她对儿子要千里迢迢去袁州复试还是忧心忡忡,当然,她现在不会流露忧色,不能让儿子担心——

妞妞最快活,她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小女孩儿蹶着屁股趴在篷窗上指点岸边风景,叽叽喳喳问曾渔:

“哥哥,这座山叫什么名?”

“哥哥,这是个什么村?”

……

木船经过崇善乡时,妞妞又问了:“哥哥,这又是什么山?”

曾渔答道:“那是博山,博山对面是鹤山。”

妞妞转头望着曾渔,一脸的崇拜:“哥哥,你真厉害,什么都知dào

。”

曾母周氏听说那座山就是博山,就对曾渔道:“博山有座能仁寺,香火很盛,娘一直想来寺里进香,可惜几年前失火烧掉了。”

坐在一边的夏楮皮接话道:“是啊,那叫烧得一个干净,除了半间伽蓝殿,其余全成了灰烬,和尚也都散了。”

小奚僮四喜听夏楮皮说起能仁寺伽篮殿,心就有些提起来,偷眼看少爷曾渔的脸色,少爷脸色如常,似乎已经忘记前夜的事,四喜这才放心,心道:“嗯,少爷重新振作起来了,这真是好极了!”

……

丰溪流过崇善乡西边一个名叫和尚渡的地方后就算出了永丰县境,前方就是上饶县,上饶县城是州、府的治所,扼浙闽门户,在整个江西省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繁华市镇,午后未时,纸商夏楮皮的船泊在了三江口码头,这里是灵溪、丰溪汇入信江的合流之口,往来舟楫甚多。

在船上用过午饭,曾渔搀着母亲上了信江北岸,又来牵妞妞下船,夏楮皮帮忙把衣奁、书箧等行李搬上岸,然后向曾渔作揖道:“曾公子,我们这就别过了,祝曾公子一路顺风、补考高中。”

曾渔谢过这个热心的纸商,待要扶母亲乘驴,曾母周氏道:“坐了一天的船,有些头晕,还是走走路更踏实。”

四喜就把书箧让黑驴驮着,曾渔陪着母亲和小妹向府城西郊的祝家畈缓缓行去,午后太阳很晒,从三江码头到祝家畈有六、七里路,道路边没什么树木可遮荫,曾渔就撑开伞给母亲遮阳,曾母周氏道:“娘没这么娇贵,晴天打伞让人笑话,官老爷才喝道张盖呢。”

曾渔笑问:“娘是不是盼望儿子有朝一日做大官,威风凛凛喝道张盖?”

望子成龙、当官发财应该是绝大多数做父母的对儿子的期望,但曾母周氏却道:“你大伯临终留言不让你做官呢,说贵溪的夏相公都死得那么惨,官可不好当,娘听别人说那吕翰林也是亏他走得快,不然也要害在分宜的严相公手里。”

曾渔笑道:“儿子听娘的,不做官。”

曾母周氏见儿子回答得爽快,忍不住笑,说道:“咱们母子在说痴话,让人听见要笑掉大牙,好似这官由着咱们想当就当、不想当就不当一般——不过呢,为娘只要我儿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娶妻生子、快活一生就好,不必去苦求什么功名。”

曾渔知dào

母亲还是不怎么想让他去袁州补考,说道:“娘,以儿子的才学,考个秀才是不难的,儿子缺少的是一点运气,但运气这东西周转变化,儿子觉得现在开始转好运了,不然哪有那么巧治好了吕翰林孙子的病轻易得到吕翰林的荐书?所以儿子想赴袁州尝试一下,因为有了秀才功名,好处着实不少,免徭役是其一,有事要见县尊只写禀帖可以不跪、乡里父老遇到秀才都是肃然起敬,谋差事过生活也容易得多——娘希望儿子平平安安、快乐一生,但如果儿子连秀才都不是,没身份没地位,那随便遇上个有点财势的人都可以欺负儿子,处处憋屈,哪里谈得上平安快乐啊。”

世间事还真就有这么巧,曾渔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叫道:“前面那个打伞的不就是曾渔吗!”

曾渔不用回头就知dào

说话的是他大嫂谢氏最小的弟弟谢子丹,前日在县城南门渡口见过面,谢子丹对他是百般嘲讽,当时他都忍了,他之所以要千方百计争取补考的机会,谢子丹、蒋元瑞对他的刺激也是原因之一,秀才是一道坎,跨过这道坎才可以畅想美好生活——

“少爷,少爷,是谢家的那个六公子。”

四喜有些慌张,他是偷偷跑出来跟着曾渔母子的,事先未经家主曾筌同意,而且他也知dào

昨天谢氏回娘家是要搬兵来教xùn

曾渔,原以为离开永丰县没事了,哪里料到会在这府城外遇到谢家老六谢子丹!

道路左近有一座朱公祠,不知祭祀的是哪个朱公,反正不是朱熹,曾渔以前进这祠堂歇过脚,他对母亲道:“娘,你和妞妞到这祠堂歇一下凉,这日头太晒了,我和谢子丹说几句话。”他知dào

谢子丹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好话,所以想让母亲先避一避。

曾母周氏朝后面看了看,见有一群人正快步赶过来,忙叮嘱曾渔道:“鱼儿,你莫要与谢家人起争执,咱们能忍则忍。”

曾渔道:“儿子晓得,娘赶紧到祠堂歇着,妞妞也进去。”

妞妞听阿娘和哥哥的口气有些不对,看到一群人赶来,她也紧张起来,拽着母亲的袖子往朱公祠就走。

小奚僮四喜也很想进祠堂避一下,却又觉得少爷一个人留在这里势孤,正迟疑间,听到少爷说:“四喜,不用慌,怕他们做什么。”

“果然是曾九鲤,哈哈哈哈。”

谢子丹口气简直是快活,不是他乡遇故知,而是又有可以戏弄、可以取笑的对象了,上次在南门渡口嘲弄曾渔不尽兴,这回遇上了岂肯轻易放过,而且这回他占着理——

曾渔转过身,就见两架篮舆一前一后停在路边那株罗汉松下,后面还跟着四、五个仆人,前面篮舆坐的是谢子丹,后面那架篮舆呢,却是蒋元瑞。

曾渔皱起眉头,心想:“怎么又遇上这两个人,真是冤家路窄吗。”母亲和妞妞在这里,还是能忍则忍,拱手道:“蒋兄、谢兄,两位这是要去哪里?”

新进学的秀才蒋元瑞一脸的傲气,坐在篮舆里就没打算起身还礼,只点了一下头,只管摇折扇。

谢子丹倒是很快钻出了篮舆,走到曾渔跟前却把脸一板,冷笑道:“我倒要问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曾渔尽量心平气和道:“我已与长兄分家,离开石田独自谋生。”

谢子丹怒气冲冲道:“我二姐昨日回家,说你叫嚣着要分家析产,还辱骂长兄长嫂,你一个妾生子,下贱的东西,胆敢谋夺兄嫂的家产,叫你那老娘出来,躲起来——”

谢子丹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起了一阵风,随即左脸挨了重重一记耳光,左耳“嗡”的一声,整个人随即向右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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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五章退路

谢子丹是陪蒋元瑞来府城儒学报到的,相比县学生员,这府学生员似乎又略高半等,最起码接触到的官员士绅就非小县永丰能比,蒋元瑞自然是志得yì

满,二十年寒窗苦读的郁闷这几日尽情释fàng

——

在船上,蒋元瑞听谢子丹说起曾渔要分家析产之事,当时就大肆嘲笑了一番,没想到在这府城安民门外就遇上了曾渔,蒋元瑞傲不为礼,篮舆也不下,在树荫下坐看好戏,谢子丹气势甚盛,骂得曾渔脸色都变了,蒋元瑞正看得有趣,突然眼前人影晃动,“啪”的一声肉肉相击的脆响,还没看分明,谢子丹就倒在了曾渔脚下——

蒋元瑞吃惊地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就想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是坐在篮舆里,篮舆里哪能站立,顿时踩歪,蒋元瑞也摔倒在地,嗷嗷惊叫。

抬这两架篮舆的四个脚夫是码头临时雇的,谢子丹和蒋元瑞各带了两名仆从,蒋元瑞读书眼睛读坏了没看清谢子丹怎么就突然倒地,这些仆人却是看清了的,谢家的两个男仆大叫着冲上去,一个搀起地上的谢子丹,另一个握着拳头怒视曾渔,叫道:“你竟敢打人!”

曾渔右手握紧又松开,不停搓动手指,这一巴掌打得重,他手掌也是生痛,看那谢子丹,左脸掌印宛然,明显肿了,鼻孔流血,嘴巴都痛歪了,在仆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却又踉踉跄跄往后退,所幸搀着他的那个仆人奋力撑住,没再跌倒。

刚走到朱公祠石阶上的曾母周氏听到这谢家老六骂得难听,不禁又羞又气,两眼含泪,转过身正待吩咐儿子莫要与人争执尽快离开这里,却见谢家老六已经被曾渔一巴掌扇倒在地,这让大半生谨小慎微的曾母周氏吓得脸上失色,打了人那是要吃官司的,这可如何是好?

谢子丹被曾渔一记耳光打懵,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暴躁狂怒,双目圆睁,嘶声道:“你竟敢打我,我今日非打断你狗腿不可,我呸,呸——”,嘴里吐出两口血水,搀着他的那个仆人惊呼:“六少爷,你牙齿掉了!”

谢子丹低头一看,泥地上他刚才吐的血水里有两颗牙齿,他嘴巴已经痛麻了,感觉不出打落了牙齿,看见了才知dào

,而且左耳一直“嗡嗡”响,怕是被打聋了,急怒攻心,叫道:“张卯、陈弯狗,给我打,打死这个下贱的妾生子。”对扶着他的仆人张卯就是一搡,吼道:“去啊,杵在这里作甚,给我狠狠打。”

朱公祠边的曾母周氏急道:“不要打,不要打人,鱼儿,别和人撕打。”

谢子丹歪着嘴看着台阶上的曾母周氏,喝道:“打,连这老乞婆一块打,狠揍一顿,捆起来带回县上去,这妾生子偷盗家财想要逃跑,我呸。”又是一口血水。

曾渔动手打谢子丹耳光前已经想过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对母亲道:“娘,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没法再忍。”说着,一拳就朝拦在他跟前的那个名叫陈弯狗的谢家男仆脑袋击去,陈弯狗急忙伸手格挡,曾渔身子一矮,右腿扫出,陈弯狗“扑通”一声就倒了。

三寮曾氏祖传的散手最适合实战,对付几个村汉岂在话下,曾渔撩起长衫下摆从陈弯狗身上一跃而过,几步抢到谢子丹、张卯二人身前,张卯慌慌张张要来阻拦,被曾渔一手撂倒,随即一把揪住谢子丹前襟,冷冷道:“谢老六,有胆你再骂一句——”

谢子丹这才想起曾家是堪舆世家,这个曾渔本来是要做风水师的,风水师都会点武艺,谢子丹大叫:“蒋兄,蒋兄。”同时两手乱舞,象女人一般撕打,“啪”的一声,右脸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痛叫起来——

蒋元瑞这时已经在仆人的搀扶下爬起身,却见谢子丹被曾渔揪住扇巴掌,不免心惊肉跳,但谢子丹是他好友啊,这几日对他更是百般奉承,他理应给谢子丹撑腰,而且他觉得现在的他应该有这个面子——

“曾九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衢行凶,快快放手。”

这新鲜出炉的府学生员戟指曾渔,一脸的威严。

谢子丹叫着“蒋兄救我,蒋兄救我”,嘴里的血沫溅到曾渔揪他的手上,曾渔发力一搡,谢子丹仰面跌倒,曾渔朝蒋元瑞走过去——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蒋元瑞见曾渔攘着袖口目露凶光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脚绊到树根,向后一跌,他的仆人眼急手快将他扶住,另一个仆人色厉内荏道:“我家公子是府学秀才,和县尊老爷都是相互作揖的,你敢对我家公子动手,就抓你去见官打板子。”曾渔没费什么劲就打倒了谢子丹三人,蒋氏的这两个男仆哪敢和曾渔动手,只敢虚言恫吓。

“鱼儿鱼儿。”曾母周氏声音急切。

曾渔停下脚步,盯着蒋元瑞道:“我和谢老六算是亲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与你无关,你若不识趣,我连你也照打不误,你试试。”

蒋元瑞被曾渔盯得胆寒,又看谢子丹脸被打得通红肿胀,不敢再留在这里,叫着:“进城,进城。”

四个抬篮舆的脚夫原本避在一边,这时走过来两个扶正篮舆让蒋元瑞坐进去,抬起来就走,蒋氏二仆赶紧跟上。

另两个脚夫迟疑着不敢靠近,张卯、陈弯狗这时也爬起来了,畏畏缩缩过来扶谢子丹,谢子丹跌伤了腿,坐在那呻吟,脸肿得象猪头——

蒋元瑞觉得这样灰溜溜地走很没面子,坐在篮舆上扭着脖子瞪曾渔道:“曾渔,你等着,我们公堂上见,你侮辱生员,我……”

曾渔暴跳起来,冲过去照着蒋元瑞脑壳就是一巴掌,把蒋元瑞头戴的方巾都打瘪了,反正不管动没动手,这姓蒋的都会去告状,所以干脆就给他一巴掌出出心头恶气。

蒋元瑞吓得半死,抱着头叫着:“快走,快走。”一架篮舆、两个仆人飞一般的往安民门去了。

趁着曾渔追打蒋元瑞这隙,两个脚夫和谢氏家仆把谢子丹搀进篮舆坐好,抬着也往安民门跑。

曾渔当然也不会去追,转回来对母亲道:“娘,若兰姐姐家我们去不得了,要立即离开这里,既然遇上了谢老六,就算我不揍他,娘和妞妞在这里也不会住得安生,儿子实忍不得这姓谢的对娘不敬,所以就动粗了。”

曾母周氏也知怨不得曾渔莽撞,谢家老六言语太伤人,若不是曾渔会几招散手,谢老六还真会抓她们母子回去,那可就连大伯留下的二十两金子都要说不清来路了,问道:“儿呀,那我们去哪里?”

曾渔道:“娘就与儿子一道去袁州,就当是旅游散心。”

曾母周氏其实愿意和儿子在一起,信州祝家畈这边她不大想住,曾若兰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曾渔不在更没主心骨,说道:“这样的话,娘和妞妞拖累着你,路上只怕行不快。”

曾渔道:“娘放心,儿子早想到了,若袁州院试赶不上,儿子就去吉安府,这样就多出了二十多天的时间,我们在路上也不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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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六章贵溪三痴

四喜早已把沉重的书箧背上,牵驴过来道:“奶奶、少爷,我们赶紧上路吧。”这小奚僮怕谢老六去城里叫来官差把少爷抓走,同时心里也是暗感兴奋:少爷刚才那几巴掌打得可真解气哪。

确实不能多耽搁,曾渔让母亲和妞妞一道骑驴,他背着两个衣奁和罗盘包袱,四个人又回到三江埠口,纸商夏楮皮的船已经不在这里了。

广信府盛产纸、茶和药材,行销大明两京十三省,信江就是广信府水路交通的要道,顺信江直下可抵达鄱阳湖,经由鄱阳湖出湖口可入长江,也可溯流赣江到大庾岭,无论是经大运河北上京城还是越大庾岭转北江下广州都颇便利,所以从信州这边往饶州鄱阳湖方向去的商船极多,曾渔想搭这样一条商船到贵溪再走陆路,但问了好几条船都说不会立即动身——

这时有一条小船撑过来问讯,但只肯送曾渔一家到八十里外的铅山县河口镇码头,曾渔急着离开这里,也就顾不上那么多,先到铅山再说,谈好了船银是一钱三分,一家人便上了船。

这船比纸商夏楮皮的船小很多,若只是曾渔一家人倒还好,但那头黑驴也得牵进舱中系着,系在狭窄的船头容易受惊落水,这样舱中就有些逼仄局促了,而且天气热,牲畜气味比较难闻,妞妞皱了皱鼻子说“好臭”,曾母周氏却丝毫没有不适的神色,显得随遇而安,曾渔说想要换条大点的船,她不同意,换大船肯定要多费银钱。

信江向西南方向奔流,顺风顺水,船行颇速,估计有三个时辰就能到达铅山县河口镇,曾渔又与船主商谈,再添一钱七分银子连夜直送到贵溪,船主却不答yīng

,说与某位商人约好要在河口接一批棉布回信州。

曾渔也就作罢,在这船上过夜也实在不舒服,天气又热,他担心母亲和妞妞会闷出病来,还是在河口镇找间客栈洗漱休息明日再上路为好。

离上饶县城远了,船行水上波声细细,曾渔的心渐渐静下来,痛打谢子丹、蒋元瑞的快意已经淡去,那种痛快只是暂时的,更多的是对前程的思虑,曾渔自己不怕吃苦,他年轻力壮无所谓,但他怕母亲和幼妹跟着他吃苦,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除非考取生员功名他才有可能返回家乡,不然的话一回去谢子丹一家就会把他揪上县衙受审,这简直就是有家难奔、逼上梁山的味道了——

但是,去袁州或者吉安补考真的就一定能取得秀才功名吗,现在连补考的机会能否争取得到都还很不确定,他让母亲和小妹跟着他千里奔波,这明智吗?

虽然两世为人,但如果自认为从此就无往不利,抄两首诗就名动八方、参加科举就能连捷而且还得是案首魁元、求财做生意短时间内就富可敌国,那纯粹是痴人说梦,曾渔没敢这么意淫——

单就写八股文而言,曾渔自问没比以前有任何长进,半个月前院试时的两篇八股文他都还记得,完全发挥了水平,破题明晰、承题自然、说理晓畅,唯一的毛病是借题发挥得稍微过了一些,但就整体而言,取中秀才应该是情理之中,这不是曾渔自以为是,因为他看了很多程文,程文就是院试、乡试、会试取中的那些八股文汇编刊刻成的书,有了比较就大致能知dào

差距,曾渔的八股文水准不比那些院试程文逊色,夏两峰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可现实却是曾渔落榜了,平时作文远不如他的蒋元瑞却能高中,所以说这科举考试看似公平,但其中偶然性、不确定性、意wài

比比皆是——

这一刻,曾渔的信心有些动摇,秀才可以三年后再考,对他这种拖家带口的来说,也许就近找一个城镇觅屋住下,谋一份差事,让母亲和妞妞过上安稳日子才是最稳妥的,只是不争取补考,又实在不甘心——

“鱼儿。”曾母周氏说话了,“你也不要顾虑太多,为娘身体尚健,不怕走远路,你要去袁州或者吉安争取补考,那就争一回,万一没考中,咱们就去兴国三寮安家,那里离三寮不远对吧,三寮是我们的祖处,回祖处没人会欺负我们,所以你尽管放宽心,读书、习字,这些可不要荒废了。”

曾母周氏虽不识字,但善良知礼,处处为儿子着想,这时见儿子有些愁眉不展,料知儿子心事,就出言宽慰。

曾渔心情顿时开朗起来,母亲打消了他的后顾之忧,母亲伟大。

……

入夜时分,小船泊在了铅山县河口码头,只见舟楫如林,绕岸灯火如白昼,比上饶县的三江码头还热闹繁忙。

河口镇是广信府最繁华的市镇,铅河在河口这里汇入信江,水面增宽,水流平缓,水深清澈,可以航行八百石大船,所以从信州来的小商船大多都在这里更换大船再转运别处,此地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扬,号称八省码头,商贾云集的地方,赌馆娼寮自然兴盛,永丰乡间妇人对骂,常能听到“河口婊子”这句话,这是骂女人狐媚会勾引男人,很恶毒的骂人话,但同时也等于是承认这个女人很美,能勾男人的魂——

载曾渔一家来河口的船主急着要去接货,一到码头就催曾渔赶紧上岸,曾渔刚把行李搬到岸上,正待下船去搀扶母亲,袖子突然被人拽住,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这位公子,住店吗?”

曾渔回头一看,一个年约二十出头、模样娇俏的妇人正冲他抛眼风,见他回头,又娇声道:“啊呀,好俊的书生,住我家客栈吧,一夜只要三分银,还有很多乐子,包管公子心满yì

足。”一边说一边连抛媚眼,表情极是媚惑,明显不是良家。

一夜三分银倒是不贵,但这种码头拉客的信不得,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美人局、仙人跳,那可麻烦,曾渔道:“不要歪缠,我母亲和小妹都在船上。”

那妇人朝小船一看,二话不说就放了手,找别的主顾去了,一句话一个媚眼也不浪费,曾渔就知dào

这妇人绝非正经开店的,是看到他有老有小,行骗恐有后患,还是找单身客人下手为好,不知今夜哪个倒霉蛋会上钩?

黑驴驮着行李,四喜牵着黑驴,跟在曾渔母子三人身后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缓缓而行,曾渔找了家门面颇大的客栈,客栈名叫四海居,有驴马槽房可寄养牲口,客房分三等,上等房住一天要一钱二分银,免费供应一份早点和晚餐,曾渔只住一夜,就要了一间有两张床的中等客房,连同喂养黑驴的草料,共计五十文钱,五十文钱约等于五分银——

谈妥住店价钱,曾渔到店外请母亲进去,突然听四喜叫道:“这不是来福哥吗,来福哥,你怎么在这里?”

曾渔抬眼看时,见一个大块头的短衫男仆挑着担子已经从“四海居”门前走过,听到四喜叫就踅了回来,憨笑着正要和四喜说话,一眼看到曾渔,忙放下担子作揖道:“曾少爷在这里啊,我家少爷在那边。”转头大叫起来:“少爷少爷,曾少爷在这里,石田的曾少爷。”嗓门大得吓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方巾儒生回过头来,“四海居”门前灯笼高张,那儒生看清了曾渔面貌,喜形于色,大步走过来,说道:“九鲤,九鲤,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昨日到了石田寻你,令兄说你去了府城,却又不知你在府城哪里,令兄情绪不佳,说话吞吞吐吐,我就只好回贵溪了,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九鲤,你还好吧?”

这儒生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白面微须,相貌算得周正,神色间有一种清隽气,身后却还跟着一个穿浅色褙子的妇人,妇人原本笑面如花与那儒生说着话,突然看到立在“四海居”门前的曾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薄有姿色的妇人就是曾渔方才在埠口遇到的那个揽客的女人,曾渔笑着向那儒生拱手道:“原来是三痴兄,三痴兄到石田寻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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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七章脸皮薄心肠软

曾渔称之为三痴兄的这位儒生名叫郑轼,字式之,自号三痴道人,原籍永丰,因其父在贵溪县鹰潭巡检司为小吏,乃于二十年前举家迁至贵溪县鹰潭坊,时年十一岁的郑轼拜在贵溪老秀才吴刚门下学习八股文。郑轼算不得勤奋,但颇有悟性,十七岁通过了县、府二级考试成为童生,此后十四年间,除了因父丧守孝放qì

了一次院试之外,其余四次院试都风雨无阻地参加了,郑轼参加院试之地也在上饶县,因为贵溪与永丰同属广信府。

郑轼与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相识,二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嘉靖三十九年的这次广信府院试,郑轼与曾渔同住上饶县城的亨通客栈,二人抵足长谈,交情莫逆,四月初十考完出场,把场中作文抄录出来互相品评,郑轼从不狂妄地认为“文章都是自己的好”,他很善于发xiàn

别人的长处,当然,对别人的短处他的眼光也颇尖刻,他认为曾渔的这两篇作文略胜他一筹,断定曾渔这一次是必中了。

到了放榜那天,郑轼一早起来就没看到曾渔,问店小二,小二说曾公子主仆两个天蒙蒙亮就出门了,郑轼暗笑曾渔看榜心切,院试放榜从来都是在巳时后,没必要去那么早。

用了早饭,郑轼带了仆人来福去府衙看榜,当郑轼看到自己的大名挂在榜单最末时,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本次院试共录取四十二名生员,他恰恰就在第四十二名,幸运啊幸运,他三痴道人要改号叫孙山道人了,榜名尽处是孙山啊。

郑轼兴奋地绕着府衙照壁转了一圈后才细看榜单上其他中式者,却没看到曾渔的名字,不禁为好友惋惜,才高运蹇啊,等郑轼回到亨通客栈,店小二告sù

他说曾公子已经结了房钱回乡去了,郑轼问曾渔可有留话给他,店小二摇头说没有——

郑轼眉头微皱,前几日曾渔与他约定,放榜后一起去游陆羽泉,现在曾渔却不辞而别,郑轼对曾渔家世不甚了解,但感觉得到曾渔求功名之心极为迫切,对这次院试是志在必得,现在却落榜了,情绪低落可想而知,郑轼很想安慰一下好友。

当日下午,广信府四十二名新进学的生员齐聚三江码头,恭送黄提学前往抚州主持院试,郑轼便向永丰县生员蒋元瑞打听曾渔的情况,蒋元瑞语带讥讽地把曾渔的家境和曾渔二十岁前要进学的誓言告知郑轼,引以为笑谈——

郑轼当即决定前往永丰石田邀请曾渔到他贵溪家中作客,以便好友排遣落榜的苦闷,四月二十六日傍晚他来到石田找到大樟树下曾氏两堂屋,曾渔的那个兄长无精打采地告sù

他说曾渔已经离开石田去府城了,郑轼见曾筌待客冷淡,赶紧就告辞了,回到府城待了半日,未打听到曾渔的消息,便收拾行装上船,他也要赶回贵溪县学报到——

郑轼好游,船到铅山河口已是夜里二鼓时分,他带着仆人来福弃舟登岸,准bèi

在河口歇一宿,明日一早去游鹅湖书院,鹅湖书院是心学发源地,作为王阳明心学的崇拜者,郑轼当然要去一游——

这号称八省码头的河口民众真是好客,郑轼一上岸就被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拽住了,定要郑轼去她的酒家住宿,郑轼这人脸皮薄心肠软,妇人如此热情,却之不恭,主仆二人就跟着这妇人走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曾渔,曾渔的母亲和幼妹也在,郑轼赶紧执后辈礼向曾母周氏问安……

那个热情揽客的娇俏妇人见郑轼与曾渔一家说个没完没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郑公子,夜深了,赶紧去客栈吧,小妇人可是等公子很久了。”

曾渔心道:“三痴兄若跟了这妇人去,钱财被讹诈了不说,只怕还要挨顿打——挨打应该不会了,三痴兄现在是秀才功名。”说道:“三痴兄也住这四海居吧,我们剔灯长谈。”

曾渔这边话音未落,那娇俏妇人声音突然拔高到半空上去:“你这人好不晓事,奴家等了半夜才揽到这个客人,你却轻飘飘一句话让他也住这里,让奴家喝西北风去吗!”

见郑轼眉头皱起脸有不悦之色,这妇人嗓门又陡然低下去:“小妇人可是在码头等了半夜了,可怜小妇人一双小脚现在是酸痛难当,若揽不到一个客人回去,少不了要挨打、受饿——”,声音是娇娇怯怯、模样是楚楚可怜。

自号三痴道人的郑轼顿觉过意不去,他有没注意到四海居的伙计在门边看热闹捂嘴偷笑,他问曾渔:“九鲤,不如你与令堂、小妹也到梅花客栈去住,这妇人说她们梅花客栈雅致得紧,离此也不远。”

还没等曾渔开口,四海居那个看热闹的伙计不依了,叫道:“这位曾公子一家已经在我们四海居定好了客房。”说着过来帮四喜搬书箧,压低声音对曾渔道:“曾公子,这妇人是设局讹人钱财的,让你这朋友莫要上当,什么梅花客栈——”

那妇人见这个店伙计在曾渔耳边嘀咕嘀咕,料想是在说她的坏话拆她的台,两手叉腰尖声道:“毛小二,大家都是邻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莫要砸人饭碗,奴家若做不成生意,明朝我一家老小七八口就全到这店里讨饭吃。”

那叫毛小二的店伙计赶忙道:“我自问曾公子要不要备水沐浴,谁耐烦管你的事,曾公子、曾奶奶,时辰不早了,进客房歇息去吧。”

那妇人就撒娇弄痴拽着郑轼走,郑轼明显吃不消妇人这一套,对曾渔道:“九鲤,那我明日一早来寻你,我们一道去游鹅湖书院。”便要跟着这妇人去——

曾渔拦住那妇人道:“你知dào

这位郑公子是谁?”

妇人道:“住店客官嘛,远来都是客,小妇人定会竭诚款待。”

曾渔笑道:“你莫要白费心机和气力,这位郑公子是贵溪县学的秀才,若闹出什么纠纷要上公堂,总是秀才有理,你可明白?”

那妇人一听这个郑轼是秀才,衣巾不象啊,秀才的方巾襕衫她岂会认不出来,这姓曾的书生是唬人的吧,老娘难道是吓大的,正待鼓唇摇舌哄了郑轼离开这里,却听郑轼那个挑担的健仆“嗬嗬”憨笑道:“我家少爷考秀才考了十四年,这回考在第四十二名,就取在最后一名,好运气啊,差点又要落榜,嗬嗬嗬。”又是一阵憨笑。

妇人善能察言观色,这姓曾的书生或有虚言,但郑轼的这个憨仆不象是会说假话的,当下二话不说,捏起裙角就走,三痴道人郑轼还莫名其妙,叫道:“你这妇人怎么就走了!”

妇人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街角灯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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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八章敲棋丁丁

曾渔笑道:“三痴兄没听说过紥火囤、美人局吗?先前在码头上这妇人就来歪缠我,见我有老母幼妹,不便讹诈,转头就找到了三痴兄,哈哈。”

四海居伙计毛小二见那妇人走得没影了,这才直言道:“那妇人是我们这里顶顶有名的无赖刘孔的老婆,专门讹诈外乡人,郑公子若跟了她去,少不了要设个局让你钻,然后刘孔和几个无赖就凶神恶煞说你勾引他老婆,夺你财物,打你出门。”

郑轼诧异道:“竟有这等事,没有王法了吗,官府也不管?”

伙计毛小二就笑,心道:“这是个不明世情的痴秀才,难怪曾公子叫他三痴。”

曾渔笑道:“或许三痴兄能坐怀不乱,那无赖无隙可乘也是枉然。”

伙计毛小二笑道:“那刘孔也只敢欺负平头百姓,郑公子是秀才相公,就是勾搭了他老婆谅他也不敢放个屁。”

郑轼笑骂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赶紧去给我安排一间客房,与曾公子相邻的最好。”

毛小二连声答yīng

着,麻利地去了。

……

一张松木方桌,一盏竹架子油灯,敲棋声丁丁,曾渔和郑轼在纹枰对弈,郑轼是棋痴,来府城赶考也要带上棋具,他与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起先就是因为围棋而订交,遂成莫逆。

郑轼的棋艺实在不高明,以前就下不过曾渔,现在呢,更下不过了,然而棋艺劣的人往往棋瘾大,郑轼就是,在这河口逆旅喜遇曾渔,少不了要对弈两局。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下棋,郑轼问道:“九鲤,你家中出了何事,为何带了令堂令妹到这里来?九鲤,你我挚友,莫要见外,你若有难处尽管说,或许我能帮帮你。”郑轼见曾渔谈笑如常,并没有因为落榜而抑郁沮丧,但在广信府城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何拖老携小离开石田,作为好友当然是他要关心的——

曾渔感着郑轼真诚的友情,以前的曾渔固然恃才自傲不懂人情世故遭到蒋元瑞、谢子丹辈的忌恨,但也交到了郑轼这样的好朋友,当下曾渔将自身家世、离家原因说了,求吕翰林荐书想争取补考、安民门外打了蒋、谢二人的事都一一道来,没有隐瞒。

“好。”郑轼将一颗白子重重敲在棋盘上,拍手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谢子丹我不认识,那蒋元瑞面目就可憎,那日说起你——”转过话题道:“九鲤你竟会武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能飞檐走壁否?一人能打几个?”

曾渔失笑:“三痴兄,你唐传奇看多了吧,还飞檐走壁哪,我的身手只够打两个村汉。”

郑轼对曾渔会武艺极感兴味,道:“这事等下再说,九鲤,既有补考的机会那就一定要争取,你的八股文比我写得好,这不是我矫情,事实如此,我郑轼不是那种轻易肯下于人的,但你为什么就不中呢?我与你说,前日我与这次取中的生员一起到三江码头恭送提学宗师去抚州,听到有人说这个黄宗师因年老多病,聘了两个幕友帮他一起阅卷,这两个幕友不过是秀才功名,看文章的眼光只怕不甚高明,九鲤你的八股文恣肆宏通,但在那拘谨的老秀才看来却不可取,所以我认为你极有可能是屈在黄宗师的幕友之手了。”

嘉靖朝以来,主考官聘请幕友师爷帮着一起阅卷已是司空见惯,因为考生越来越多,比如这次广信府院试就有一千五百多名童生参加,每名考生一篇经题、一篇四书题,每篇四百字左右,总计就不下一百二十万字,要在十天内完全成评卷录取,其辛苦可想而知,明初的官员还比较勤勉,正德以后就懒了,幕僚、师爷开始出现,江西提学副使黄国卿年已半百,体弱多病,请两个幕友帮着阅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曾渔苦笑道:“弟时乖运蹇啊,不怨科场不公,只想争一个补考的机会,就怕没这个机会。”

郑轼先不忙下棋,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说道:“是很难争取,但你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有吕翰林的荐书,而且你有才名,去年在白鹿洞书院,黄提学应该听说过你的名字。”

话锋一转,郑轼问:“九鲤,你既要赶去袁州补考,难道带着令堂和幼妹一起上路?”

曾渔道:“我原本打算让家慈和小妹在上饶的姐姐家寄住三个月,但打了蒋元瑞和谢子丹后,家慈留在上饶恐受连累,就只好一起上路了。”

郑轼道:“九鲤为何没想到我?”

“三痴兄说什么?”曾渔一时没明白郑轼的意思。

郑轼道:“九鲤你应知dào

我也是寡母在堂,你只管去袁州,令慈和小妹就在寒舍住着,无论住多少时日都无妨,我家境虽平平,却也有薄田数十亩,家里添几口人吃饭不至于为难。”

曾渔心中一喜,如果母亲和妞妞到郑家暂住几个月那当然比随他千里奔波好,行路难,舟车劳顿,又是盛夏暑天,若母亲或者妞妞在路上生起病来那可真就苦也——

郑轼又道:“拙荆颇贤,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贸然邀令堂和令妹去长住。”

曾渔喜道:“多谢三痴兄,待弟向家慈禀明。”

郑轼道:“好,你现在就去说,令堂若不心安,可以先到寒舍做客几日,看看与我母亲和拙荆相处融洽否,我是认为绝无问题的,家母和拙荆都极好相处。”

曾渔便去隔壁客房叩门,是妞妞来开门,“嘘”的一声道:“哥哥,轻声些,阿娘睡下了——”

“鱼儿吗?”曾母周氏在床上开声说话。

妞妞冲曾渔吐吐舌头:“原来阿娘并没有睡着呀。”

妞妞原本剃光的脑壳现在已经长出半寸长的发茬了,两个抓髻留着的头发这时披散着,发梢垂至腰背晃呀晃的很可爱——

曾渔道:“妞妞怎么还不睡?”

妞妞道:“正要睡呢,哥哥不是说睡在三痴兄那里吗,怎么回来了?”

曾渔进房回身把门掩上,说道:“哥哥有事要和阿娘说。”

妞妞小声问:“哥哥,隔壁的那个三痴兄为什么叫三痴兄,他很呆吗?”

永丰土话里的痴和呆没有区别,痴就是呆,呆子的意思,妞妞听曾渔称呼郑轼为三痴兄,三痴那是呆上加呆再加呆,妞妞很好奇,早就想问了——

曾渔笑着伸手揉了揉妞妞的脑袋,说道:“赶紧睡觉去,明天哥哥再告sù

你。”

妞妞道:“又要明天呀。”说着看看曾渔的脖子,心想:“现在离石田好远了吧,我要问问哥哥,可不可以把树枝划伤哥哥脖子的事告sù

阿娘了呢?”

这时,妞妞听哥哥和阿娘在说寄住到那个三痴兄家里的事,她也就竖起耳朵听,听说郑轼有个女儿,赶忙问:“哥哥,三痴兄的女儿几岁了呢?”

曾渔道:“比你小两岁吧,到了郑家你可以和她一起玩耍。”

妞妞很期待有小伙伴和她一起游戏玩耍呢。

曾母周氏答yīng

去贵溪郑家做客,如果合适那就在郑家住上两个月等曾渔补考回来再作打算。

郑轼听了曾渔的回话,喜道:“那明日我们一早去游鹅湖书院,午前坐船出发,天黑时就能到达贵溪鹰潭坊,寒舍离江岸很近,不过百余步。”

虽说明日要早起去游鹅湖书院,郑轼却还要拉着曾渔把那局棋下完,曾渔只好打起精神,把郑轼白棋的一条三十余子的大龙杀死才算完事,郑轼扼腕不已,觉得输得可惜,若不是时辰实在不早了,他真想拽着曾渔再下一局。

二人抵足而眠,曾渔行八段锦导引法时还听到郑轼在长吁短叹,对某一手棋懊恼不已,自言自语说若那手棋挪个地方,那他就赢了,棋差一路,满盘皆输,可惜呀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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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九章千古文人侠客梦

次日一早,郑轼把店伙计毛小二叫过来询问,方知鹅湖书院距离河口镇埠口有三十多里路,去游玩的话往返要一天,曾渔道:“三痴兄,时间仓促游玩也难尽兴,不如等我从袁州归来再与兄同游鹅湖,如何?”

郑轼也觉得让曾渔母亲和小妹留在客栈一整天不大妥,便道:“那就下次再来吧,反正也不远,等你从袁州回来,我还要领你游贵溪的丹崖碧水,那边风景颇堪赏玩,在龙虎山上清宫我还有个方外之交,那道士是个妙人,写得一笔好字,诗也能吟几首,上回我把你的诗笺给他看,他大赞,直夸你字好、诗更佳,嘱我有机缘引你去与他相见。”

在四海居客栈用了早饭,伙计毛小二已经代为雇好了一条航船,这船是毛小二姐夫的船,毛小二为姐夫揽到了生意,又得了郑轼和曾渔的十文赏钱,很是愉快,帮着四喜把行李搬上驴背,热情相送,请两位公子下次来河口还住他们四海居。

航船离了铅山河口往贵溪而去,江面宽阔,水流浩大,因为水比较深,行船已不用竹篙,改用橹,摇橹的声音“嘎吱嘎吱”,妞妞趴在舷窗看江上往来的大船,很是新鲜,这边的船明显比家乡石田那边的船大,有的船还张着帆,划桨的船工也多,很有气势的样子——

每当有大船超过去或者交错而过,妞妞就会问曾渔:“哥哥这条大船是去哪里的,船上装着什么货物呢?”

曾渔正与郑轼在下棋,郑轼棋瘾极大,这长途行舟岂能不下棋,听到妞妞问,曾渔就随便说个信江沿岸或者鄱阳湖边上的地名,妞妞都信以为真,可有一回妞妞注意到曾渔回答时连头都没抬根本没看那条从船窗外驶过的船,就噘着小嘴说哥哥骗人,曾渔赶紧探头看了看那船,改口说:“哦,原来船上装的是酱油,这船走得远,去杭州的。”

郑轼在一边笑,逗妞妞道:“问问你哥,怎么就知dào

是酱油而不是茶油?”

曾渔一本正经道:“那船经过时,风里就带着一种酱油香啊,妞妞没嗅到吗?”

妞妞抽动着鼻翼道:“好象是有酱油香,真的是酱油哎,这么一大船酱油,那要吃到几时!”

曾渔、郑轼还有曾母周氏几个人都笑,郑轼就说杭州那边人喜欢喝酱油,当酒喝,妞妞信了,张着嘴,非常惊讶。

小女孩妞妞容易与人亲近,只要谁对她和气一些,她就话多,在船上没多一会,就和郑轼相熟了,指着岸上景物向郑轼询问,郑轼很有耐心地回答。

曾母周氏含笑道:“郑公子莫要睬她,她话多,什么都喜欢问,小孩子烦人。”

郑轼笑道:“曾伯母,晚辈也育有一女,今年五岁,顽皮犹胜男童,哪有妞妞乖巧,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了。”

妞妞很期待见到郑轼那个调皮的女儿,又是一连串的问题,正在下棋的郑轼都是笑呵呵回答,丝毫没显得不耐烦,郑轼很喜欢小孩子。

铅山河口到贵溪鹰潭坊水路一百八十多里,顺流而下也得四个时辰,午后,曾渔取出吕翰林送的悟峰云雾茶与郑轼品尝,这种茶叶形似莲子心,锋芽挺秀,色泽翠绿油润,开汤后香气扑鼻,郑轼品了两口赞道:“好茶,鲜爽甘醇,不比苏浙名茶逊色,只可惜声名不扬。”

曾渔道:“那是因为没有名士高人宣扬它,陆羽在上饶时还没有这种悟峰云雾茶,不然写入他的茶经,这种茶价就远不会是现在这般低廉了。”

二人品茶闲话,郑轼又问起曾渔武艺之事,要向曾渔请教,曾渔摇头笑道:“弟要做风水先生行走江湖,所以要学几招散手防身,三痴兄学来做什么?”

郑轼道:“千古文人侠客梦,愚兄自幼就向往那种来去如风雨、神出鬼没、快意恩仇、豪爽仗义的侠客境界,就不知dào

是不是真有,近来听到一则奇闻,掌锦衣卫的太子太傅陆炳,竟有盗贼夜入其豪宅,取金银珠宝而去,陆炳亲眼所见,屏气蹑足不敢出一声,到了第二天,陆炳把昨夜当值的巡城御史唤来,严词训斥,勒令这个御史与五城兵马司三日内破案,岂料当夜,那大盗又潜入陆炳卧室,揪着陆炳说我要杀汝易如反掌,陆炳吓得魂不附体,伏地求饶,那大盗冷笑一声,倏忽而去,不之所之,陆炳不敢再追查了,此事不了了之——九鲤,你说这世间有没有如空空儿、精精儿这样身手的奇侠,连陆炳那样权势熏天的人物也对其无可奈何?”

曾渔笑,说道:“小说家言,三痴兄也信吗,当然了我不敢说没有,反正我没见过,我伯父走南闯北四十年,也没有见识过,强盗倒是遇到过,若只两、三个,那我伯父就打倒,若是一群,我伯父就出示他的罗盘和伞,风水先生,没什么可抢的。”

郑轼也笑:“唐传奇里的一击不中就远遁千里、人又能化作剑丸,显然太缥缈,我也不大相信,但陆炳这个我有点相信,希望真有。”

曾渔道:“贵溪人对那个陆炳应无好感,当年就是陆炳与严嵩让夏贵溪杀头抄家的,所以编点陆炳憋屈之事也未可知。”

明人笔记中称呼内阁大臣往往以地名称之,比如夏言叫夏贵溪、严嵩叫严分宜——

郑轼点头道:“九鲤说得是,贵溪乡间野老多有骂严氏父子的,其实论起来夏言在任时并未给贵溪家乡造福,其族人占田揽讼倒是不少,而严嵩却为分宜家乡做了不少善事,捐银扩建县学、补路修桥,听说前年严嵩父子出银二万两在分宜县城东门建了一座十一孔的大石桥,严嵩亲笔写了碑记,命名为万年桥,严氏父子在士林中舆论甚劣,但在家乡却是好评如潮——九鲤,你这次要去袁州补考,正要从万年桥上过,你可千万不要在分宜说严氏父子的坏话,不然你过不了桥,据说贵溪人到分宜都不敢说自己是贵溪人,当然了,分宜人到贵溪也得闭嘴避免挨打,哈哈。”

曾渔大笑,转头见船尾的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听他二人说话,也咧着个嘴在笑,心中一动,问:“船家贵姓?”

那船夫忙道:“免贵免贵,小人姓黄。”

曾渔又问:“四海居的毛小二是你亲戚?”

船夫道:“是是,毛小二是我小舅子。”

曾渔笑道:“都是本分人哪,辛苦辛苦。”

郑轼见曾渔突然和这船夫聊起家常来,略感奇怪,他对人情世故方面一向感觉迟钝,别人的心思他往往要好半晌才能回过神来,现在,他棋瘾又犯了,说道:“九鲤,我们再下一局去。”

曾渔把棋具移到靠近船头的地方,低声道:“三痴兄,你提醒我到了分宜要小心说话,可你自己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谈啊,陆炳与严嵩权倾朝野,那些田头野老说笑一番也就罢了,你现在是生员,是地方上有身份的人物,若被妄想邀功的奸佞小人说你诽谤朝廷大员,那就是个罪名。”

明人笔记曾有这样一则记载,有四个人夜饮密室,一人酒酣,醉骂魏忠贤,另外三人一声不吭,默默喝酒,这人正骂得起劲,突然东厂番子破门而入把这四个人都抓去了,骂魏忠贤的立斩,其他三个默默喝酒的则有赏——

明人笔记往往道听途说、持先入为主之见,这则笔记不见得真实,但后世也有所谓查水表、请喝茶,以言获罪五百年未变,虽然现在不是魏忠贤当政时期,可陆炳同样是锦衣卫的头子,曾渔的谨慎当然是有道理的。

郑轼却是瞠目道:“笑谈而已,何至于此!”郑轼书生气重,一向喜欢议论朝政、藏否名人,公论出于学校嘛。

曾渔笑道:“是弟胆小,只是提醒一下三痴兄罢了,防个万一嘛。”

郑轼有些讶然:“九鲤何时变得这般谨慎了,以前你我都是尽情笑谈,依我看你比我还愤世嫉俗。”

曾渔笑道:“形势逼人啊,弟现在可以说是负案在逃,嘘,轻声。”

郑轼大笑,随即压低声音道:“赶紧去袁州补考,考上了生员,那就什么事都没有,没考中,你就只有留在寒舍陪愚兄饮酒下棋,以待三年后。”

曾渔笑道:“三痴兄要养门客吗。”

郑轼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也是我的梦想。”

曾渔笑道:“三痴兄梦想着实不少,又想当侠客,又想当孟尝君——”

郑轼扣舷道:“人生苦短,做梦而已——九鲤你教我武艺吧。”

这个郑轼还就惦记上习武了,曾渔道:“习武就算了吧,这是要自幼练的,不过弟可以教三痴兄一套八段锦导引法,长期修习,可蠲除疾病,强身健体。”

……

两杯茶,三局棋,红日将坠,小客船泊在了信江右岸,郑轼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临水的山崖道:“那山叫龙头山,山下有一片水域极深,是个深潭,常有大鹰盘旋于潭上,涟漪旋其中,雄鹰舞其上,这便是鹰潭得名的由来。”

曾渔点头道:“好,好,鹰潭是个好口子。”

这被五百年后某位伟人称为好口子的鹰潭现在还只是贵溪县辖下的一座小村坊,四、五百户人家聚居于信江南岸,南岸地势较高,不惧信江洪水,而北岸则低矮平缓,都是农田,少有居家。

鹰潭坊码头上的民众见到郑轼,纷纷来道喜,口称秀才相公、郑秀才、大喜大喜、金榜题名……鹰潭坊就这么千余人口,郑轼进学中秀才的喜报早几日便已传回,一坊男女老少皆知,郑轼应该是鹰潭坊破天荒第一个秀才了。

来福先跑回去报信了,曾渔扶着母亲随郑轼走上码头那数十级石阶,刚到岸上高地,就见郑轼哈哈大笑,指着前面的十字街坊道:“伯母、九鲤、妞妞,看,那就是小女谦谦,骑着竹马来了,她倒是跑得快。”

曾渔抬眼看时,就见一个身高不满三尺、穿着粉红色小褙子的女童,跨着一竿碧绿的细竹,双足快速移动,口里叱咤有声:

“驾,驾,马马快跑,接爹爹去,驾——”

这三痴兄五岁的女儿象男孩子一般骑着竹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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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章地头蛇

“谦谦,谦谦,小心别跌着。”郑轼笑呵呵大步迎过去。

那女童虽然年幼,跑起路来却颇灵活,跨着竹马“驾驾”的还有那么快,跑着跑着突然将手里的细竹竿丢在地上,张开双臂欢叫着:“爹爹——”

郑轼抢上几步,双手托在爱女腋下将她抱起,凌空转了一个圈,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四面洒落。

郑轼对女儿耳语了几句,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朝曾渔这边看着,使劲点头,郑轼便抱着她过来了,在曾母周氏跟前放下,女孩儿立即扭着小腰臀向曾母周氏万福,大声道:“谦谦向曾老夫人问好。”咬字清楚,并不奶声奶气,胆子也大,不惧见生人。

曾母周氏喜笑颜开,弯腰拉着小女孩谦谦的手,连声道:“乖孩子,乖孩子。”

曾渔微笑看着三痴兄的爱女,这小女孩偏瘦,肤色不怎么白皙,额头高广,眼睛又黑又大,说话时两只眼珠子乌溜溜转,一副小机灵相——

按爹爹叮嘱,小女孩谦谦接着是要向曾渔行礼的,却看到曾渔身边的妞妞了,顿时眼睛一亮,指着妞妞问:“她也是要到我们做客的吗,爹爹?”

郑轼道:“是啊,向姐姐问好,呃,谦谦要叫姑姑。”

小女孩谦谦立即道:“长大了的才叫姑姑,她和谦谦一般大,才大一点点,我不叫姑姑,不叫。”态度很坚决。

曾渔母子都笑,曾渔道:“还是叫姐姐吧,才大两岁就要叫姑姑,是不甘心。”

郑轼笑道:“这岂不是乱了辈份!”

曾渔半蹲着对小女孩道:“谦谦,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你该称呼我什么?”

小女孩打量着曾渔,却问:“九鲤叔叔你是打渔的吗?”

曾渔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小女孩看了一眼爹爹郑轼,说道:“爹爹要我叫你九鲤叔叔,九条大鲤鱼的九鲤叔叔。”

郑轼和曾渔哈哈大笑。

这时鹰潭坊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上前向郑轼道喜,郑轼忙于应付,团团作揖,请父老乡亲让个道——

好客的谦谦就已经拉着妞妞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了,还拣起地上的绿竹竿热情地请妞妞骑马,比谦谦大了两岁的妞妞反而羞涩拘谨,红着小脸,额角冒汗,心里却是很快活。

……

郑轼的宅第就在鹰潭坊十字街上,房子不大,进门是小厅,两边耳房,过了小厅就是一个天井,围绕天井有七、八间砖木瓦房,住处算不得宽敞,但后院很大,后院对出去就是水流汤汤的信江,夕阳西下,江风浩荡而来,颇为凉爽。

曾母周氏与郑轼的母亲吕氏在天井边寒暄拉家常,吕氏比周氏年长七岁,今年五十三,不善言谈,是个朴实的老妇人,吕氏二十年前随夫从永丰来鹰潭定居,十年前丈夫去世,日子也过得清贫,如今儿子进了学,能免除家里的田赋徭役,以后的日子就能宽裕些了,吕氏自是欣慰,听儿子说了曾渔母子的处境,大为同情,没等儿子说出要留曾氏母女暂住,吕氏就先提出来了,这时正与曾母周氏说这事——

郑轼的妻子李氏比郑轼小一岁,容貌平平,胜在贤惠,家里没有女仆女佣,一应洗衣做饭都是李氏一人操持,一有空闲还要织麻,这时正在厨下准bèi

晚饭。

郑家有两个男仆,就是来福和他父亲福贵,福贵六十多岁了,白发苍苍,耳有点聋,腿脚倒还利索,在郑家已经四十多年,是从永丰跟着郑轼父亲来这里的——

妞妞和谦谦已经很熟络,两个小女孩从后园跑到天井,玩得不亦乐乎,妞妞起先是跟着谦谦跑,不时留意郑家大人们的脸色,看会不会烦她们嬉闹太吵,但郑家人都是笑眯眯的和气得很,只是提醒她二人:“小心别跌着,别撞到门框。”

郑轼和曾渔在后园散步闲话,郑轼道:“九鲤看到了吧,令堂与我母亲很说得来,拙荆就更不会忤我心意,我家谦谦更有妞妞做玩伴,我有空还教她二人识字。”

正说话时,老仆福贵走过来禀道:“大少爷,西门的桂老爹求见,在门厅坐着呢,抬了两担子礼物来。”

鹰潭坊绝大多数人家都姓桂,桂氏是贵溪大姓,鹰潭这一支就是从贵溪迁来的,已繁衍生息百余年,象郑轼这样的外姓是少数,桂氏宗族仗着人多势众,对村坊的外姓人多有歧视欺凌,以前郑轼父亲在巡检司为小吏,桂家不敢欺负,但自郑轼父亲去世后,这些桂家人就想着侵占郑家在信江北岸的那五十多亩水田了,先是威胁恐xià

郑家的佃户,逼迫那些佃户不敢耕种郑家的田,然后由桂氏族人来做郑家的佃农,郑轼本不愿把田地租给桂家人耕种,可又找不到其他佃农,五十多田地总不能就那样荒着呀,只好租给桂家,从此烦心事不断,每逢夏麦秋粮交租时,那桂氏佃户就借口旱涝、虫害等等原因,千方百计少交田租,自从把田地租给了桂氏后,郑轼家的田租收入就锐减——

这样过了两年,人称桂老爹的桂氏族长就派人来问郑轼肯不肯卖田,出价一亩田四两银子,郑轼平时虽然只顾读书下棋不怎么问世务,却也知dào

对岸的水田每亩至少值银七两,当然不肯卖,那桂氏族长心知郑轼在巡检司还有些人脉,也没敢过于逼迫,此后几年郑轼家的田租还是很难足额收上来,郑轼待要另找佃户耕种都被桂家人暗中搅散,双方就这样耗着,现在,这个桂老爹登门求见了——

郑轼皱眉道:“桂家人来干什么,叫他们走,就说我有友人要陪。”

福贵走近几步,大声问:“少爷你说什么,叫谁赔?”耳聋的人担心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听不清,所以说话都是特别大声,福贵本来就是个大嗓门,现在更是在喊。

曾渔道:“三痴兄尽管去见客,弟在这后园看看江景。”

郑轼道:“九鲤你有所不知——”当下将桂氏宗族与他郑家的矛盾略略说了,道:“这种人我去见他作甚,下半年我就将那些田地收回另觅佃农耕种,看他桂家还敢阻拦否!”

曾渔劝道:“三痴兄去见见那桂氏族长何妨,他既送了礼来,想必是因为得知兄已进学要与兄交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兄莫和这等势利小人一般见识,应付他们一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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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二更,九鲤也将上路去分宜。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一章相宅造势

鹰潭坊桂家的族长桂满兴坐在郑家前厅等了一刻时还没见郑轼出来,茶都喝不上一口也就罢了,可气的是郑家的那个大块头男仆来福,一直站在厅廊上拿眼睛瞪他,问话也不答,一副气乎乎的样子,前年因为田租的事来福差点与他桂家的人殴打起来,来福这傻大个记仇呢。

“来福——”

桂满兴摇着大蒲扇道:“去催一下你家秀才相公,说我老桂等了很久了,你爹福贵是个聋子,只怕说不清楚,进去都这么久了还没把人叫出来,你去。”

来福瞪着眼睛不挪半步。

桂满兴恼道:“来福你这呆子,你看清楚了,我老桂是来送礼贺喜的,这两担子礼物哪,腊肉、米酒、泸溪鱼干、灯芯糕、龙虎山板栗……看到没有,还有两贯钱,你家少爷就让你这样待客吗。”

来福撇嘴道:“不稀罕。”

桂满兴气得站了起来,很想拂袖而去,在鹰潭坊他是头面人物,哪有给人送礼还遭冷淡的,气忿忿地在厅上来回走了两趟,又坐下了,指着来福笑骂道:“你这懒货皮痒了,等下叫你家少爷揍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来福可不傻,瓮声瓮气道:“谁不知好歹,这么些年你们桂家欠我家田租,何止两贯钱,二十贯也有啊,你就拿些灯芯糕、板栗就想糊弄过去啊。”

桂满兴老脸一红,既尴尬又恼火,正待发作,郑轼从穿堂过来了,拱手道:“桂老爹一向少见,怎么这般面红耳赤,这天气实在是热对吧。”郑轼方才听到了来福说的话,心道:“说得好,痛快。”

桂满兴赶紧唱个肥喏道:“我老桂特来给秀才相公道喜,我们鹰潭几百年来就出你这么一位文曲星,难得啊太难得了,今日小老儿备了一份薄礼给郑相公贺喜,明日还备一桌酒席专请郑相公,郑相公一定要赏脸。”

郑轼极看不惯桂满兴这种前倨后恭的嘴脸,唆使族人赶跑他佃户、拖欠他田租,又想低价买他的田地,着实可恨,说道:“在下明日要去县学拜见教官,桂老爹的盛情心领了——”

桂满兴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郑相公以后就是县学生员了,那就等郑相公从县学回来,我桂氏族人再合请郑相公赏脸喝杯酒。”

郑轼在为人外世方面颇为生硬,他不想与桂满兴论什么交情,直言道:“酒就不喝了,这礼物在下也不敢收,若桂老爹能对租我北岸田的那两户桂家人说一声,把这几年拖欠的田租给我交足了,那在下就感桂老爹的情。”

桂满兴橘子皮一样的老脸讪讪的有些挂不住,尴尬道:“郑相公你也是知dào

的,这些年收成实在不太好,不然哪会拖欠你的田租,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哪。”

郑轼道:“你们说收成不好,我却不知dào

是怎么个收成不好,对岸涨没涨大水我在这边就能看到,这样当面说谎毋乃欺人太甚,退一步说,既然收成不好,田赋重难以承shòu,就让我另找佃农耕种,可你们蛮横却又占着不肯让,你们想干什么,想谋夺先父遗留下的供我读书、奉养母亲的几亩薄田,这种事很缺德的,知不知dào

,是缺德事!”

郑轼说话就是这么直来直去,以前他就是这么质问桂满兴,那时桂满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现在呢,因为郑轼进学有了生员功名,说话分量当然与往日大不相同,桂满兴脑门流汗坐不住了,尴尬道:“郑相公是误会了,误会了,小老儿改日再向郑相公解释,先告辞,告辞。”作了个揖起身就走。

郑轼越想越恼,叫道:“老桂,把这一担子东西挑走,免得我又要让来福送回去,麻烦。”

桂满兴满面羞惭,出了郑宅大门,有两个族人就在门外大樟树下候着,桂满兴让其中一个进去把那担礼物挑回去,那挑了担子出来的汉子对桂满兴道:“六叔公,这姓郑的太不给面子了吧,我们这是热脸贴冷屁股。”

另一人“呸”地吐了一口痰道:“也不过是个秀才,又不是什么官老爷,就这般神气起来了,你姓郑的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作兴你。”

桂满兴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心里自是十分恼恨。

……

曾渔听了郑轼怒斥桂氏族长,心里有些隐忧,三痴兄为人处世还是太刚了一些,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必要与桂满兴闹翻脸,这与他在广信府城安民门外痛打蒋元瑞和谢子丹不同,蒋、谢那时是气势汹汹欺负到他头上了,大打出手是被逼无奈,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并非什么快意恩仇——

郑轼却是不以为意,晚饭后又拉着曾渔下棋,曾渔道:“三痴兄明日一早就要去贵溪县学报到,弟也有些疲倦,今夜不下棋,弟将八段锦导引法口诀与图形绘录出来给兄。”

曾渔书写八段锦口诀时,郑轼就在一边看,轻诵道:“其法于甲子日、夜半子时起首,行时口中不得出气,唯鼻中微放清气。每日子后午前,各行一次,或昼夜共行三次,久而自知……闭目冥心坐,捣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撼天柱,赤龙搅水津。漱津三十六,神水满口匀。一口分三咽,龙行虎自奔……”

写完口诀,曾渔又画了八幅导引图,分别是:叩齿集神图、摇天柱图、舌搅漱咽图、摩肾堂图、单关辘轳图、左右辘轳图、左右按顶图、钩攀图——

曾渔用小狼毫在泾县熟宣上勾勒,寥寥几笔,栩栩如生,郑轼赞道:“妙极,字妙、画更妙,九鲤,莫忘了落款,我要装裱起来作为传家宝。”

向郑轼解释了八段锦导引法后,曾渔又道:“三痴兄,弟明日要给你相相阳宅,看兄明年乡试得yì

否?”

郑轼大笑:“九鲤九鲤,你还真想当风水先生啊,你先别给我相宅,你给自己好好相相,看这次去袁州补考顺利否?”

曾渔一本正经道:“力qì

再大也不能揪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三痴兄可知是何道理?”

郑轼不懂牛顿力学,当然不知dào

这是什么道理,问曾渔,曾渔却道:“这和算命先生算不到自己的命、风水先生找不到自己安身妙穴是一个道理。”

郑轼摇着头笑:“九鲤诳我,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

曾渔笑道:“弟这也是借兄之名为以后谋出路嘛,弟若补考不成不中,就到鹰潭来做风水先生,兄要多为弟宣扬。”

郑轼笑着答yīng



……

翌日一早,郑轼带着来福赶去四十里外贵溪县城,说好最迟三日后也就是五月初一傍晚就会回来。

留在鹰潭的曾渔早晚为远行袁州做准bèi

,其他时间都抱着那个虎骨木罗盘在郑宅周围、在龙头山上、在信江两岸到处勘察,遇到好奇乡民询问,就说自己是兴国三寮曾氏子弟,应郑秀才之邀前来相宅——

三寮曾氏祖传的风水术啊,在江西乃至两京十二省皆可说是家喻户晓,郑秀才竟然请了三寮曾氏的风水先生来相宅,看来郑家要兴旺发达了。

曾渔这是在为郑轼造势,让附近乡民觉得郑轼前程远大,中举人、中进士、升官发财那都是早晚的事,让桂满兴辈除了巴结不敢起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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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二章神奇风水术

五月初一午前,郑轼回来了,头戴生员方巾,身穿青色襕衫,已经是正式进学的生员打扮,健仆来福挑着贵溪周知县和儒学郭教谕赏赐的礼物跟在后面,逢人便说这是周县尊、郭教官赏的,神气得紧,浑不以挑担走四十里路为苦——

郑轼自己觉得风尘仆仆、一身臭汗,但在鹰潭坊乡民看来,这个郑相公神采与往日大不相同,双眉带彩,印堂发亮,明显的发达之相啊,兴国三寮来的小曾先生说得没错,郑相公成为举人老爷是指日可待的,鹰潭要出大人物了——

鹰潭坊绝大多数居民是桂姓人,桂姓族人也并非个个都是欺善凌弱的,有不少桂姓人家与郑家关系不错,见郑轼进学还乡,与那几户外姓人一道自发燃放鞭炮、敲锣打鼓欢迎。

作为桂氏族长的桂满兴前日虽遭郑轼当面斥责,今日却还是厚着脸皮来迎接郑轼了,这是鹰潭坊的大事,他若缺席,等于是摆明了与郑轼的矛盾,郑轼风头正劲,他老桂还得避其锋芒,要不然明年乡试郑轼若真的高中了,那与县尊老爷都是称兄道弟的,他老桂如何斗得过——

所以昨日趁郑轼不在家,桂满兴带着租种郑家田地的那两个桂姓佃户登门,将这六年来所欠的郑家田租一一清算折合成银钱共计十八贯七十二钱,一钱不少,补足给郑家,另把前日郑轼退还的一担礼盒又送来,桂满兴原是打算把钱物交给郑轼母亲吕氏的,妇道人家不会与他多说什么,只要收下就行,没想到出来陪客的是那个小曾先生,这个年纪轻轻的风水先生说话却老练,果然是惯走江湖的,不但代郑轼把田租和礼物全部收下,还说会劝郑轼让这两个佃户继xù

租种郑家的田地,桂满兴自是连声道谢——

郑轼回到家,听说桂家人已把拖欠的田租全部补齐,倒也没说什么,但却不同意由桂家人继xù

租他郑家的田耕种,最后还是他母亲吕氏劝他说既然住在鹰潭坊,就不能与桂家人成仇,桂满兴已经服软,没必要再做对头,得饶人处且饶人,郑轼这才勉强答yīng



当日黄昏,郑轼与曾渔坐在后园看江景,郑轼笑道:“九鲤,我听家慈说你这两日为我家相宅极是辛苦,我母亲很信风水命运,她老人家对我能否中举做官并不是很看重,升官发财当然好,若是命里没有就不强求,我进学成了生员,我母亲已经很满足了,独有一样事,我母亲是唠叨个没完,耳朵要磨出茧,你可知是为什么?”

曾渔含笑道:“当然是想谦谦有个小弟弟了。”

“九鲤你还真是神算。”郑轼将右手折扇合拢来在左手虎口重重一击,笑道:“我母亲就想抱孙子啊,我已年过三旬,只有一女,我母亲有些着急了,养儿不易啊,拙荆在生谦谦之前和之后,各有一次小产,很是伤身——先前我母亲叫我过去说话,说让我问问你,我家这宅子是不是不利子嗣,要如何改建一下才好?”

曾渔笑问:“三痴兄何以没想过纳妾育嗣?”

郑轼指着曾渔严肃道:“你唆使我纳妾,拙荆晚上不会给你准bèi

酒食了。”

曾渔忙道:“不敢不敢,弟只是问问,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这么想的,三痴兄也非圣贤,好色之心难免。”

郑轼一本正经道:“我这人虽非圣贤,却也并不好色,夫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并非说我。”

曾渔道:“去年弟与痴兄从白鹿洞书院下山,在浔阳江畔遇一辆油壁小车,江风掀帷,见车中有女郎甚美艳,三痴兄是伫立久之,油壁车都走得没影了还丧魂落魄不挪步,不知痴兄还忆得此事否?”

“九鲤你竟还记得这事!”郑轼大笑,说道:“我只是当时过眼,如今早已忘却,九鲤倒是念念不忘啊。”

曾渔笑道:“不说笑了,说正事,痴兄有福,吕氏伯母慈爱,李氏嫂嫂贤惠,弟不但看了你家明宅,令先君的阴宅也去看了,那阴宅位置朝向初非有意安排,却正好暗合‘玄武垂头,青龙蜿蜒’之势,有利子孙后代,这阳宅嘛,你让人移栽两株大槐树在这园子东北角,与大门的古樟对应,这样可蓄气,有利子嗣,再于园子西北角建一座八角轩,发文明之秀,痴兄科举之途也就顺利了。”

郑轼瞠目道:“九鲤,真有这般神奇?”

曾渔不动声色道:“当然,三寮曾氏千年传承,岂是浪得虚名!”心里道:“三痴兄的八股文清通明洁,通过乡试并非不可能,至于说有利子嗣,八段锦能强身健体,生育能力自然就强。”

……

五月初三,曾渔动身前往袁州争取补考,他母亲周氏和小妹妞妞在郑家住得很舒心,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轻装赴考。

郑轼一家都殷切挽留曾渔在鹰潭过了端午节再上路,但曾渔等不得了,抚州府的院试应该是五月初举行,连同阅卷拆号放榜,前后大约半个月,也就是说提学师黄国卿大约会在五月二十日之后抵达袁州府,鹰潭距袁州八百余里,日行五、六十里,到达袁州也是五月十八左右了,赶远路这时间不能卡得那么紧,否则路上稍微出点变故就赶不上了,曾渔必须赶在黄提学之前到达袁州。

曾渔本来是打算独自一人上路,让小奚僮四喜留在这边供母亲和小妹使唤,但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着曾渔去,曾母周氏不放心儿子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有四喜跟着去曾母周氏心里就踏实些,觉得儿子行远路不会孤单,十四岁的四喜虽然尚未成丁,但路上作个伴、有事跑个腿脚还是可以的——

郑轼母亲吕氏和郑轼妻子李氏也都让曾渔放宽心去袁州,曾渔的母亲和小妹有她们会关照。

初三这日,郑家特意为曾渔提前过端午节,大门悬艾虎、插菖蒲,两家人吃粽子、喝雄黄酒,热闹喜庆,妞妞和谦谦两个小女孩儿一早用艾叶兰蕙汤沐浴后,戴五毒花、佩五毒大符,这些都是驱邪避秽的,两个小女孩手牵手到处玩耍,谦谦有时会使点小性子,妞妞比较谦和懂事,知dào

自己比谦谦年长,遇事会容让谦谦一些,谦谦也知dào

妞妞姐姐对她好,她很喜欢妞妞姐姐——

郑家提前过了端午节,午后未时,炎炎烈日被云层遮挡,曾渔和四喜要上路了,曾母周氏放心不下,一再叮嘱儿子路上要注意身体,不要吃不洁的食物,在外莫要太节省,身体最重yào

,到了袁州,不管能不能补考、不管管没考中,都不要心焦,要记得赶紧回鹰潭,娘和妞妞日夜盼着呢——

曾母周氏叮嘱一句,曾渔就答yīng

一声,最后曾渔道:“娘放心吧,儿子懂些医术,就算路上有些小病痛自己也能治,儿子自八岁那年修习八段锦后再没生过病,一点毛病都没有啊,娘放心,放心,儿子去了,娘静候儿子的佳音吧,娘多保重。”

曾渔和四喜都戴着斗笠,曾渔背着书箧和剑,那块虎骨木罗盘也带着,嘉靖朝以来百姓离乡外出已经相当宽松,一般都不要路引,遇到巡查的兵差给十几个钱也就过去了,而罗盘更是风水先生的通行证,全国各地畅通无阻。

天热,千里远行,没带黑驴负重代步,免得驴生起病来费事,而且每日草料、住宿也麻烦,还是自己的腿更靠得住,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步行从鹰潭往龙虎山方向去,先到金溪,再往抚州府,要去袁州补考,这些都是必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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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三章行夜路

五月初五端阳日,曾渔、四喜主仆二人从贵溪县东南部进入抚州府金溪县境,一路听龙船鼓,看划龙船,端午佳节气氛浓郁,就连夏风中都有艾叶和粽子的清香,只是天气实在炎热,烈日下赶长路最要提防中暑,曾渔谨遵母训,午后太阳最晒的那两个时辰就在路亭歇凉,等到太阳下山暑气消退的一些又动身,赶在天黑前还可以再走一个时辰的路。

在路亭时曾渔向当地乡民打听,得知金溪县城离此还有五十多里,今天肯定是赶不到了,往前再走十多里就是陆坊乡——

陆坊乡虽是一个小地方,名气却不小,这里是南宋理学大师陆九渊的故乡,陆王学派的启蒙地,还有,王安石《伤仲永》开篇的那句“金溪民方仲永”,那个方仲永也是金溪县陆坊乡人,可见此地文风甚盛,曾渔打算在天黑前赶到陆坊乡投宿——

曾渔背着书笈走在前面,这书笈有二十多斤重,起先背上去并没觉得有多沉,但越走越沉,勒得肩膀疼痛,天气又热,汗水洇渍着更是难受,初上路时书笈是由四喜背着,但一天走下来,四喜就吃不消了,这小奚僮毕还没成年,曾渔就让四喜背罗盘、衣物等轻便的行李,书笈就由他来背,负笈求学就是这个样子啊。

四喜也背了十几斤重的行囊,他走在曾渔后面,看着少爷上身微微向前倾迈步走着,从书箧空隙处可以看到少爷长衫从后领到背脊湿了一大块,四喜心里感到很歉疚,哪里有主人背重物仆人却轻装的,这时的四喜恨不得自己立即长成一条彪形大汉,什么都背得动——

又想:“少爷心好,西天佛祖观音菩萨太上老君还有龙虎山张天师都来保佑我家少爷这次补考顺顺利利成秀才,少爷象郑少爷那样头戴秀才方巾、身穿镶边襕衫,风风光光回永丰回石田,到那时候看姓蒋的还敢不敢取笑我家少爷?看那谢家人还敢不敢欺负我家少爷?朱公祠外那几巴掌算是白打了,拿我家少爷毫无办法,哈哈,痛快,痛快!”

四喜一边走,一边暗想得兴高采烈,禁不住都笑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曾渔扭头问:“四喜,笑什么,拣到铜钱了?”

四喜“嘿嘿”的笑,说道:“四喜认为少爷这次去袁州是必中的——”

曾渔笑道:“何以见得?”

四喜挠头道:“就是这么觉得。”

曾渔笑:“原来如此,好极,这个感觉不错,可若是依旧不中呢,又或者宗师根本就不给我补考呢?”

四喜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伽蓝殿那一幕一闪而过,少爷这么千辛万苦跑到袁州,却还不中,那如何受得了!

曾渔笑道:“不中也没关系,天不会塌下来,千里迢迢走这一程也不错,人一辈子不都是走路吗——”

四喜无法理解少爷的心思,不过少爷看得开那是最好。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话,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道路也远离了河岸,三岔路口走过了好几个,待到天上星星亮起来,知dào

走的道路方向没错,主仆二人略略放心。

又走了四、五里,天完全黑下来了,但还没看到陆坊乡的灯火,道路在丘陵平野间蜿蜒,望出去一片昏黑,曾渔放慢脚步道:“四喜,我们怕是走岔路了,我在路亭问路的那位老人家说陆坊乡有十多里路,我们从那时一直走到现在,应该走过十几里路了,却还没看到住户人家。”

这世道并不太平,闽、浙、赣南还有倭寇袭扰,在这他乡异地走夜路,四喜有些害pà

,问:“少爷,走岔路了那如何是好?”

曾渔道:“再走一程看看。”说着,取下肩头的长剑,连皮鞘一起横握着赶路,一面对身边的四喜道:“我大伯当年就是这样走夜路的,主要是提防野兽,四喜莫担心,抬脚高一些,莫被石头树根绊到。”

“少爷,少爷——”

四喜突然叫起来:“那边有灯火,那边——”

曾渔举目望时,只见道路左前方隐隐透出一点灯火,在幽暗的山野间如萤火般忽隐忽现,夜风穿林而来,鼻边竟嗅到一阵阵香气,这光景恍若聊斋世界,走近那灯火将遇到一个妖狐或者丽鬼,落魄书生往往得此艳遇,蒲松龄就是这样意淫的,好象科举当官的成功人士就得不到那些美丽妖精的青睐,她们只爱穷书生,曾渔现在就是这种境况,各项条件都符合——

小奚僮四喜已经兴冲冲走到前面朝着那灯火去了,曾渔摇着头无声地笑,赶紧跟上,大约走了一里地,灯火逐渐清晰,就在路边不远,嗅到的香气也更浓郁了,曾渔忽然醒悟这是枙子花的香味,这片山野应该种了好大一片黄枙子,现在也正是黄枙子花开的季节。

四喜自告奋勇道:“少爷,那边应该是一户人家,待我去问问,能不能让咱们借宿一夜,少爷你在这里等着。”

曾渔道:“一起去看看,也许是社庙什么的。”

主仆二人撇下大路,岔到左边小路,走了小半里,这时才看清楚这是一座墓园,他们看到的灯光就是从守墓庐舍透出来的,四喜啐道:“啊,呸,晦气,少爷咱们赶紧离开吧,夜间撞到这地方来可不大妙。”

四喜怕鬼,急着要离开,曾渔却道:“等一下,我去看看这是谁的墓园?”

倒不是曾渔渴望艳鬼缠身,而是他看到墓园边有一碑亭,只有皇帝敕建的神道碑才能建碑亭,莫非这就是象山先生陆九渊之墓?

曾渔走近碑亭,借着守墓庐舍透出的灯光一看,碑上镌着五个大字“崇尚真儒墓”,果然是陆九渊之墓。

陆九渊死后归葬家乡东山麓,迄至嘉靖九年,皇帝下诏以陆九渊配祀孔庙,陆九渊正式成为圣贤,同年南京礼部派人来陆坊乡重修陆圣人之墓,建嘉靖皇帝手书的神道碑——

“何人深夜来此?”

庐舍门未开,守墓人隔着门发声问,声音苍老。

曾渔作揖道:“老人家,在下是赶考的书生,迷路至此,请老丈指点陆坊乡该往哪条道去?”

木门“吱吜”一声开了,守墓老汉挑着一盏白灯笼走了出来,打量了曾渔主仆两眼,笑道:“赶考书生,迷路了,那你这科必中了,知dào

这是谁的墓吗,是陆圣人的墓,赶紧去拜拜,烧点纸钱,陆圣人定会保佑你高中。”

迷路到此的曾渔哪里会带得香火纸钱,他是赶考又不是扫墓,守墓老汉却说他这里有得买,老汉在此守墓三十年,普天下士绅读书人来凭吊祭拜陆圣人的不敢说日日有,隔三岔五就有,逢子午卯酉乡试之年前来这里拜陆圣人求保佑的秀才就更多了,守墓老汉生财有道,置一些纸钱香烛在这里卖,每月竟能挣到六、七钱银子,他守墓一年也才三石谷,折银一两八钱而已——

既然到了陆九渊墓前,祭拜一下也是应有之义,曾渔给了守墓老汉十八文钱买了九支香和一对小蜡烛,到象山先生墓前点着,郑重祭拜,四喜也跟着拜,默祷陆圣人保佑九鲤少爷补考顺利、高中秀才、衣锦还乡——

守墓老汉打着哈欠道:“这位公子,时辰不早,将近二鼓了,你们两个赶紧上路吧,老汉这守墓庐舍总不好留你们歇宿,你们是去抚州对吧,那就继xù

往前,陆坊已经错过,前面三里便是青田村,青田村正是陆圣人的诞生地,在那里借宿能沾到圣人灵气,无论考秀才、考举人还是考进士,都是必中了,两位赶紧走吧。”

守墓老汉提着灯笼把曾渔主仆二人送过碑亭就不送了,转回陆圣人墓前把那一对蜡烛吹灭收了起来,下次可以再卖,想想又对着墓碑拜了几拜,回茅舍睡觉去了。

……

星光淡淡,山野间的道路依稀可辨,主仆二人走路都是高提脚怕被绊到,四喜拜了陆圣人,觉得少爷这回补考真是必中了,心情甚好,不觉得行路难,反而很有闲情地说起家乡的事:“少爷,难怪十五都大山那边出来的人走路都是那么怪,脚拎得那么高,却原来是走山路走惯了的缘故——”

“扑通”一声,四喜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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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四章墙里佳人墙外道

曾渔走在四喜前面几步,四喜摔倒时背上的包袱向前掼出,那只虎骨木罗盘在曾渔左脚脚后跟重重磕了一下,不禁一声痛叫,回头见四喜摔在路上,忙问:“怎么样,摔得不重吧?”说着转身要拉四喜起来——

四喜却一时站不起来,爬起来蹲在那里,手捂额角:“少爷,我额头好象出血了。”语气明显是在忍痛。

曾渔道:“待我看看。”身子下蹲,卸下肩头的书笈,这书笈有四支短脚,可以竖立在地上。

曾渔将书笈坚在道旁,先飞快地揉了几下自己左足踝,心想肯定也磕乌青了,走过来蹲到四喜面前,见四喜手捂左边额角,指缝间似有鲜血溢出,忙道:“你按住伤口别动,我给你止血。”

曾渔懂医术,行远路自然会备一些伤风中暑、跌打损伤的常用药,这些草药都在四喜背的包袱里,四喜摔倒时包袱并未完全甩脱,现在包袱就挂在四喜胸前,曾渔小心翼翼把包袱从四喜肩头解下,打开包袱,嗅一嗅,拈起一撮仙鹤草,又拗下一截带叶的艾杆,一起塞进嘴里嚼,嚼得稀烂,吐到掌心,让四喜把手挪开,迅速敷到伤口上,取一根布条束额,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了,那边就有灯火,青田村到了,走路不能光顾着说话时忘了脚下,尤其是走夜路——”,说话时隔着包袱把罗盘周边一摸,还好,应该没磕损。

四喜勉强站起来,右腿却不敢伸直,踮着,却原来不但额头磕出血,右腿膝盖也磕伤了,裤子都磨破了,摔倒时右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右掌心也擦破皮了,到处火辣辣的痛,忍着没呻吟叫痛,故作轻松道:“少爷,我没事,我们走吧,村子就在前边是吧。”一瘸一拐就要把包袱背上,四喜很怕成为曾渔的累赘,曾渔本来是不打算带他去袁州的,是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着——

曾渔道:“哎呦,你这摔得还不轻,包袱我来背,你慢慢走,要我搀吗?”

四喜赶忙道:“四喜能走,四喜能走,包袱还是我来背吧,少爷?”

曾渔喝道:“少啰嗦,小心脚下,用大伞当拐杖撑一下,这伞很结实,伯父当年登山涉水时常作拐杖用。”说着,马步矮身,将书笈背起,包袱就挽在手臂上,叮嘱四喜跟上。

主仆二人摸黑向右边一条小路岔进去,那边林隙有灯光透出,四喜道:“少爷,那不大象是村子哎——”

曾渔笑道:“总不可能还是墓园吧,不管了,只要有人家有灯火就赖在那歇一夜,我的脚后跟也痛,这种天气,随便哪里将就一夜都行,就是你的磕伤我要给你治治。”

四喜嗫嚅道:“少爷,对不住,对不住啊。”

曾渔道:“对不住什么,难道要我背着你去袁州,你腿没断吧?”

四喜忙道:“没断没断,起先有些痛,现在缓过来了——四喜是说给少爷添麻烦,方才一个没留神就摔到了,我真是没用。”

曾渔道:“怪不了你,这次是意wài

,错过在陆坊乡投宿,这夜路真是走不得,若有月亮还好点,我们以后不争多赶这几里路,早些觅店歇息,现在这样是欲速反而不达。”说着,抽动鼻翼道:“栀子花好香啊。”

小路两边一丛丛的都是四、五尺高的黄栀子,粉白的花在静夜默默吐露芬芳,主仆二人往黄栀子小路深处走了小半里,见团团一遭土墙,土墙不高,墙头爬满古藤荆棘,院墙木门缝隙较大,漏出院内灯光,以为是一家住户,走到院门前,却又隐隐听到里面传出诵经声,呢呢嗡嗡的听不分明——

曾渔道:“也不知是僧院还是庵堂还是道观,去叩门问问,好歹歇个脚,借灯火疗伤——四喜你去叩门问讯,你还是童声。”屈膝矮身将书笈卸下,包袱搭在书笈上。

四喜一瘸一拐上前正待拍门,院内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声,四喜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大声叫道:“里面的师父,开门借个灯火,阿弥陀佛,行个好。”

曾渔笑道:“怎么就认定是佛院,也许是道观,那就不理睬你了。”心想:“佛院道观也养狗吗,应该还是寻常住家,因为主人信佛,在家居士,夜里诵经。”

主仆二人黑黢黢地立在院门外等了一会,院内除了犬吠声没听到其他人声,那狗停一下又吠叫几声,想把曾渔主仆吓走,奈何二人实在累了,赖着不肯走。

四喜又拍门叫道:“太上老君,无量寿福,行个好啊,我们是主仆二人,是往袁州赶考的,我走夜路不慎摔伤了头,请行个好,让我们主仆两个借宿一晚吧。”

一口气很大声地喊出这么多话,四喜都气喘吁吁了。

院内终于有人出声了,嗓音竟是分外甜美:“我们不信太上老君的——”

一语未终,就被一个老妇的声音打断,这老妇恶声恶气道:“快走快走,这里不让人借宿,快走,再不走放狗咬了。”

曾渔又累又饿,遇到这么个凶蛮老妇,不肯借宿也就罢了,却恐xià

说放狗,我曾九鲤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你放狗出来试试,我一剑劈了拷着吃——

没等曾渔发作,院内那个甜美声音道:“严婆婆,不要这么凶嘛,人家是赶考的书生——”随即声音提高了一些,是对着门外曾渔二人说的,“门外的客人,沿大路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你们到那里投宿吧,抱歉,我们这里不好让人借宿的。”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年龄应该还不大,声音甜美,语气温柔,让人听着很有好感,少女说话时,那狗就不吠了,少女说话声一停,那狗就狂吠几声,在为主人壮声势。

曾渔道:“打扰了,只是小介方才跌了一跤,头脚流血,想借个灯火看看伤势,在下自有疗伤之药,恳请行个方便。”

那个恶声恶气的严婆婆冷笑道:“老身说得没错吧,这等人根本就不必理睬,放狗,他们自然跑了。”

曾渔道:“这位老人家何必出口伤人,在下只是借个灯火而已。”

木门“嘎吱”轻响,想必是有人从门缝朝外窥探,随即听得那少女道:“那请稍等,我取灯笼来。”

老妇道:“我说了不要理他们,你怎么不听!”

这个声音如夜枭的老妇似乎很威严,少女道:“严婆婆,怀善念、行善举,会有福报的,只是借人家一盏灯,举手之劳而已。”

那严婆婆道:“不行,决不许开门。”

少女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把灯笼从墙头递过去,这总可以了吧。”

那老妇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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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五章落魄邯郸道

土墙外有一块卧牛石,看着似乎比较平整干净,曾渔、四喜主仆两个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歇气,四喜头破血流的惨状不必说了,就是曾渔也觉一身酸痛,今天走了六、七十里路,还背着三十来斤东西,的确是很辛苦,此时若有一张竹榻可以仰天八叉一躺,那简直就爽若神仙了——

人,有时所求就是这么卑微和简单。

土墙里没有了声息,那狗也不吠叫了,也听不到呢呢哝哝的诵经声,星辰高远,四下里极静,黄栀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了,这花香随着夜色而凝聚,夜愈深,花愈香——

土墙里有动静了,墙头的常青藤摇颤着,晕黄的灯光从墙内渐渐明亮,曾渔转头看时,就见一盏白色的小灯笼从墙头冉冉升起,随即便探出一个脑袋,垂髫,白脸,眉目如画,这应该就是方才说话声音甜美的那个少女了,原以为有十四、五岁了,但现在看容貌,柔美稚气,眸光纯真,大约只十二、三岁吧。

“这位书生,来,接灯笼去。”

墙头的垂髫少女朝曾渔招招手,甜甜一笑,另一手把白色的小灯笼慢慢递下来。

四喜待要起身去接,曾渔把他按住,走到土墙边,先作个揖道:“多谢小姐。”两手捧住那垂下来的灯笼——

墙头少女便松了手,挑灯笼的那根细竹竿落下来,在曾渔脑袋上敲了一下,还把曾渔的头巾划落到地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少女瞪大眼睛,赶忙致歉

曾渔执着细竹竿,挑起灯笼,一手拾起地上头巾戴好,含笑道:“这叫及地,好彩头,这番赶考必中了。”

那垂髫少女起先愕然,随即醒悟曾渔话中之意,捂嘴吃吃的笑。

曾渔又说了声“多谢”,移灯笼来照四喜,先前昏天黑地的看不清,这时一看,真是吓一跳,四喜半边脸都是血,衣服前襟也有血痕,且喜血迹已干,想必仙鹤草和艾叶有效,额角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但流了这么多血可见方才那一跌伤得着实不轻——

“四喜,让我看看你的右膝,骨头应该没问题吧?”

曾渔将细竹竿的一端插在土墙裂缝里,白色灯笼左右摇晃,墙头少女道:“插深一些。”

曾渔“嗯”了一声,插牢灯笼,蹲下身借着灯笼光察看四喜的右膝——

四喜一边小心翼翼卷着裤管,一边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磕了一下,血应该止住了,只是裤子擦破了。”这小奚僮觉得皮肤擦破了会长好,裤子破了更可惜。

曾渔捏了捏四喜右腿的小腿骨,渐渐往上捏到膝盖骨,四喜没觉得痛,就是膝盖正面磕伤了,也流了不少血,还有些红肿,虽无大碍,但肯定要歇着不能多走路。

曾渔嚼了一些仙鹤草给四喜敷在膝盖上,取出盛水的葫芦想给四喜喝口水,摇一摇,葫芦空空如也,抬头想求那少女灌一葫芦水来,还没开口,猛听得院内一声怒叱:“怎么还站在墙头,女孩儿家象什么样子,赶紧下来!”

那垂髻少女赶紧缩回脑袋,下梯子去了,曾渔在墙外听得那个凶蛮的严婆婆在数落那个少女,说出来的话都不那么好听,而少女始终一声不吭,土墙内也渐渐声息俱寂。

曾渔心道:“不知这女孩子与那凶恶老妇是何关系,祖孙不象祖孙、主仆不象主仆,难道这院子里就住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妇凶恶一点情有可原,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四喜流了不少血,明显萎靡不振,虽然书笈架子上还系着几只粽子,但口渴也吃不下,又没个躺着休息的地方,落魄邯郸道都没这么惨吧——

曾渔并不伤感,困难只是暂时的,好比那日他与母亲、小妹从石田出来遇到雷雨一样,天总会放晴的,说道:“四喜,你靠墙坐着吧,闭目养养神,我先去探探路,不是说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吗,我探明了再回来搀你一起去。”

正待开步走,四喜却拉住他的袖子:“少爷,天黑路不好走,少爷不要去,万一绊倒跌伤或者遇到野狗豺狼什么的,会有危险。”

曾渔有些迟疑,他心里也没底,不知dào

青田村是不是就在一里外,而且这灯笼里的小蜡烛也燃不了多久,黑灯瞎火的若再迷路那可糟糕——

“少爷,我不渴,身体也没什么事,就靠坐在这里休息也很好,这里凉快呢。”

四喜说着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己靠坐得舒服一些,又道:“少爷你也坐着歇歇气,吃个粽子,我也吃一个。”

这粽子还是前天从鹰潭郑轼家里带出来的,当时带了十二只粽子系在书笈架子上晾着,天气虽热,但这种加碱的糯米粽子不容易馊,可以吃几天,咸肉馅的,很好吃,只是现在口干没水喝,有点难以下咽——

曾渔慢慢嚼着糯米粽,嘴巴里还有仙鹤草和艾叶的苦涩,真是五味杂陈啊。

四喜伸长脖子咽下一口粽子,低声道:“那个老太婆真凶,还说要放狗咬我们,那个小姐心地却好,真不象是一家人。”

曾渔道:“少说话,养养神,粽子吃不下就别硬吃,噎到了可不妙,饿一餐不打紧,等天亮就好办了。”

四喜答yīng

着,把吃了一口的粽子用粽叶裹好,留到明天早上吃,然后就靠在土墙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实在是累啊。

曾渔也很困,但他习惯入睡前要练一遍八段锦,只是今夜比较为难,叩齿三十六可以,漱津三十六就不行了,口渴啊,勉强练罢八锦图势,合衣靠坐在土墙下,就准bèi

这样对付一夜,插在墙上的那盏白色小灯笼里的蜡烛这时也快燃尽了,回光返照似的分外明亮,曾渔这时才看到那白色的灯笼纸上还四面画着水墨画,画的都是鱼,分别是鳜鱼、鳟鱼、鲂鱼和鲤鱼,四种鱼都是小鱼苗,偏瘦,笔墨洇染,简洁有韵味——

曾渔心想:“绘这灯笼的人水平不低啊,而且不俗,那垂髫少女应该画不出,那凶恶老妪,呃,还是不要去想了,免得坏了兴致。”

灯笼里的烛火慢慢暗淡下去,灯笼上画的四条鱼也逐渐模糊进黑暗里,要相忘于江湖了吧——

就在曾渔将要睡着之时,听到院内响起细碎脚步声,若是白天,这脚步声肯定听不清,夜里万籁俱寂,稍有点动静就入耳了。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走到院墙木门边,抽掉门栓的嘎嘎声、木门从里拉开的吱吜声,灯光泄出,两个人走了出来——

曾渔坐直身子定睛看时,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提灯笼穿着青色褙子的少女,少女披发垂髫,身形如春日小树般秀挺,但清秀容颜犹有稚气,这正是方才借他灯笼的那个好心肠女孩子;

而跟在垂髫少女身后的却是个女尼,光头缁衣,手捻佛珠,双眸清亮,缓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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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六章人情味浓古风存

宽大的缁衣难掩这女尼苗条的身形,行步之间,绰约有态,这种态,好比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金贝之有宝色,自然而然就流露的,这女尼走在垂髫少女身后的灯笼暗影里,曾渔既没瞧清女尼的面目,也没听到女尼说话的声音,但就是这么影影绰绰的一个模糊印象,就让曾渔觉得这女尼有一种态,能吸引人注目的态——

但这时的曾渔却无暇注目欣赏,他猛地跳起身来,一脸的戒备之色,跟在垂髫少女裙边的有一条黄毛大狗,那黄狗张着嘴,吐着红舌头,两眼绿莹莹,正看着他和四喜,他伯父撼龙先生曾说走江湖除了提防盗贼小人之外,也得提防被狗咬伤,尤其是野狗,被咬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这位书生,莫惊莫惊,阿黄很乖的,从不咬人,莫看它吠得那么凶。”

垂髫少女笑意盈盈挑着一盏小灯笼走近卧牛石边,这时,插在土墙上的那盏四鱼图灯笼完全熄灭了,土墙边曾渔主仆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昏黑模糊,少女就把灯笼挑高凑近过来。

曾渔作揖道:“这位小姐、这位师姑——”

明代赣地称呼女尼有叫师姑的,也有叫师姨的,对年老的女尼还有称呼尼媪的,曾渔道:“多谢借灯火,在下还想打扰一下,讨一瓢水喝。”

少女向曾渔福了一福,隐在少女身后昏暗处的女尼也合什念了一声佛,却听那少女说道:“娘,就是这两个人,他是赶考的书生,这书僮走夜路摔伤了,流了好多血——啊,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最后这句是问曾渔的。

小奚僮四喜面有血污,头髻散乱,此时歪靠在土墙边昏睡的样子的确象是晕过去似的,曾渔道:“小介不慎跌伤了额头和膝盖,现在是睡着了。”心里想:“这女尼是这少女的母亲吗,尼姑有女儿不稀奇,但住在一起就少见了,那老妪哪里去了?”

少女又问:“不要紧吧,要请医生吗,哦,那就好,我去给你盛水来,你把那葫芦给我。”少女先前在墙头看到曾渔取出葫芦想喝却没水,她本想叫曾渔把葫芦递给她去盛水,但严婆婆骂得凶,只好下去了。

曾渔取出那个葫芦双手递给少女,躬身道:“多谢了,多谢。”

“娘,你提着灯笼。”

少女把灯笼递给那女尼,接过葫芦,向曾渔展颜一笑,声音清脆娇美:“书生你等着哦。”转身轻盈盈回院子,名叫阿黄的大狗赶紧跟过去。

女尼轻唤道:“小心些,天黑,可别跌到了。”的确是慈母的口气。

少女答yīng

了一声,背影闪入木门中。

曾渔注意到这少女没有裹足,士绅大户家的女孩儿一般七岁开始缠足,不缠足的往往是因为贫穷需yào

女孩儿帮着干农活,还有,浙江的堕民女子禁止缠足,缠足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了,曾渔的家乡永丰缠足之风也盛,不缠足的女子被蔑称为“柴婆”,意指不缠足可上山砍柴干粗活,这样的女子自然也就嫁不到好人家——

“请问公子贵姓,往哪里赶考?”

那女尼一直冷眼打量曾渔,这时出声相询,女尼把灯笼垂得极低,灯笼下沿触到了地表的草茎,这只灯笼纸四面也绘有图画,是四只形态生动的小猫,灯笼摇晃时,这四只小猫活泼泼就好似要动起来一般。

曾渔答道:“在下姓曾,赴袁州府院试,贪赶路程,错过了投宿,打扰师姑了。”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灯笼上画的猫。

那女尼“哦”的一声道:“去袁州那还来得及,公子是客居他乡,为了考试才回袁州是吧。”

科举考试对考生的户籍要求很严格,客居他乡若未能取得当地的户籍,子弟要参加科考就必须回原籍,曾渔若非父辈时已取得永丰户籍,那他要考秀才就得回赣州府——

曾渔当然不能对这女尼说补考什么的,当下含糊称是,抬眼看那女尼容貌,女尼灯笼垂地,应该是有意不让曾渔看清她面目,其实也是掩耳盗铃,这样相隔不过数步哪里会看不分明呢,这女尼裸着光头,极短的发茬泛着青色,白居易诗描写一女尼曰“头青眉眼细”,光头乍看就是青色的,一般而言剃光头都不会好kàn

,但这女尼给人的感觉却是光头玲珑甚美,世间女子的黑发反倒成累赘了——

光影明暗,勾勒出的女尼面部轮廓极精致,女尼既是那垂髫少女的母亲,总应该有三十岁了吧,但在这暗夜里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缁衣飘飘的少年尼姑——

睡梦中的四喜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靠坐在土墙下睡着不舒坦啊,头一歪,干脆侧躺着睡,却又碰到额角的伤口,“啊”的一声又坐起来,痛醒了,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个黑袍光头的是什么人,灯笼光从下往上,四喜也是从下往上看,自然看着很怪异了。

曾渔忙道:“四喜,这位师姑就是这里的院主,我已向她求水喝。”见四喜手撑土墙要站起来,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四喜站直身子,觉得额头和膝盖比先前更痛得厉害了,口渴得难受,喉咙要冒烟,看少爷那样子显然一直未睡,这小奚僮便向那女尼作揖道:“这位女菩萨,行个方便吧,让我家少爷进院找张小榻休息休息也好,我四喜就在外面待着都可以,我家少爷可是要去赶考的,休息不好可不行啊,阿弥陀佛,女菩萨,行个好吧,咳,咳——”

四喜觉得自己连累了少爷,很内疚,他一个小奚奴在乎什么颜面呢,所以低声下气相求,只想让少爷能有张栖身之榻休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四喜咳嗽起来。

女尼心生怜悯,这书生也不过是二十来岁,书僮更小,便道:“请随我来,贫尼找个地方让你们主仆歇息,但请莫要喧哗,明早立即离去。”

四喜大喜,曾渔也不想待在这墙根下过夜,栀子花虽然香,蚊虫却也不少,这样的况味很难消受,忙道:“多谢师姑,我二人天一亮就走。”

女尼“嗯”了一声,手里灯笼划了半个圆,掉头向院门走去。

曾渔搀着四喜跟上,四喜转头看着卧牛石边的书笈和包袱道:“少爷,还有行李。”

书笈也就罢了,包袱里有银钱,虽说搁在这里片刻工夫不见得这么巧就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但还是小心为上,已经够落魄了,可不能雪上加霜,曾渔抓起包袱挽在臂弯,与四喜跟着那女尼进了院门——

正好那少女碎步出来,有些惊讶道:“娘,你肯让他们进来了!”

女尼道:“让他们二人在茶寮草堂过一夜,明日一早就离开。”

少女有些欢喜,轻笑道:“娘心地真好,我就知dào

娘不忍心的。”

女尼道:“不要啰唣,你带他二人去。”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少女。

少女答yīng

了一声,接过灯笼对曾渔道:“书生请跟我来,小书僮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跌到,这里有台阶的。”又道:“轻声些,莫吵醒严婆婆,不然就闹因翻天了。”

主仆二人答yīng

着,跟随少女绕过一座大房子,又走过一个小院,到了一处房子前,看屋檐有披垂下来的茅草,少女道:“这就是茶寮了,我娘饮茶的小室,你们二人就在地上将就一夜啰,地上铺着篾席的,喏,这是你们的葫芦,早知dào

你们要进来就不必盛水了,这茶寮里就有水。”

少女语速不快,语调温柔,声音很是悦耳,又问:“那盏鱼灯笼呢,哦,还插在墙上啊,我去取,这盏就留给你们了。”

曾渔道:“我随小姐一块去,我有书笈还在门外,要搬进来。”

依旧是少女提着猫灯笼,曾渔跟在身边走出院门,从土墙缝隙中拔了那盏鱼灯笼交给少女,然后背起沉重的书笈,待要来提猫灯笼,少女道:“我帮你照着。”

曾渔道:“多谢。”背着书笈随那少女进门,立了片刻,等少女重新拴好门。

少女提着一明一暗两只灯笼过来了,边走边道:“书生,还未请问尊姓大名?”

曾渔含笑道:“我姓曾名渔字九鲤。”

少女讶然道:“什么鱼,鲤鱼?”

曾渔道:“嗯,就是鲤鱼,名是三点水的渔。”

少女“格格”笑起来,将手里那盏已熄灭的鱼灯笼凌空一晃,说道:“这上面就画着鱼,曾书生看到没有?”

突然听到有人在暗处轻咳一声,就是那女尼的声嗽,少女道:“娘,你黑黢黢的站在那里做甚?”

幽暗处的女尼道:“把灯笼给曾公子——曾公子,怠慢了,夜里莫要出茶寮,黄狗认生,恐怕会咬伤人。”

方才少女进进出出,那大黄狗也是跟进跟出,忠心得很。

少女辩道:“阿黄不——”

“好了,曾公子快去茶寮吧,请记得明日一早必须离开。”

女尼从黑暗处走出来,打断少女的话。

曾渔躬了躬身道:“多谢师姑收留,我主仆二人天一亮就离开。”说罢从少女手里接过猫灯笼往茶寮走去,听得身后少女小心抱怨:“娘为什么这般不近人情,象严婆婆似的?”

曾渔没听清那女尼怎么回答,他走过去了,他想:“这里似乎就住着严婆婆和这母女三个人,我和四喜能进来有个容身之处真是不易,大明朝的人还是人情味浓,古风犹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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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七章美人局

四喜摸黑把茶寮内的小桌挪到一边,桌上似有茶罏、汤瓶这些茶具,得小心慢慢挪移,不然摔碎了桌上的器物可不好交待,小桌挪到一边后,他和少爷就能睡得宽敞些,坐在篾席上,口渴难耐,摸到那个葫芦,沉甸甸的灌满了水,他捧起葫芦又放下,心想还是让少爷先喝吧——

脚步声响,一团灯笼光进来了,光晕中是曾渔的头脸,听得地板“嘎”的一声,那是书笈放下了——

四喜赶紧起身接过灯笼,放在茶桌上,捧过葫芦:“少爷,喝水。”

曾渔接过葫芦,一口气喝了半葫,长长舒了口气,把葫芦递给四喜道:“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喝的水。”

四喜捧过葫芦“咕嘟咕嘟”喝,主仆二人片刻工夫把一大葫芦水喝光,又各吃一个粽子,吹熄了灯笼,就合衣躺在篾席上——

这时大约是亥末时分,四喜方才睡了一小觉,精神头还好,额头膝盖痛,一时睡不着,听得屋外竹木萧萧,身畔少爷似乎也没睡着,便轻声道:“少爷,起风了,莫不要下雨?”赶路最怕下雨。

曾渔道:“不用担心,明日我们到青田村雇辆车到金溪县城,你也正好在车上养养伤。”

四喜嗫嚅道:“这这岂不是浪费银钱?”

曾渔道:“这算得什么浪费,步行几天累了,又或者遇雨路难行,就雇车代步一、两天,我娘就是这么交代的,不然的话千里迢迢赶到袁州,累得跟狗似的我还怎么考试——不要说话了,赶紧睡觉,明日一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四喜答yīng

了一声,往右侧蜷着身子,这样不会碰到右边额头的伤口,很快就睡着了。

曾渔舒展四肢躺着,身下是篾席,篾席下是木地板,与先前靠坐在墙根下形同乞丐相比现在真是神仙了,心想:“那师姑应该是颇有来历的人物,容色这般美丽,却出家为尼,当然是有故事的人,不对,这位师姑脑门好象没有香疤,这就表示没有受过正式的比丘尼戒,而且这屋舍也不象是尼姑庵,可若说是在家修行的女善信,那又何必把头发剃光,难道真认为玲珑光头比蓄发好kàn

?”

想到这里,曾渔不禁无声微笑,脑海里浮现那女尼缁袍光头、行步窈窕的姿态,心底不禁有些骚动,女尼可算得有恩于他了,他怎么能起旖旎之想呢,这岂不是有点禽兽,可是男子的本能冲动不是道德理智能完全压制的,看到这样有态的妙人,如果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圣人或者是死人,曾渔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死人更不是太监,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并没有因为自己起了这样的一缕淫念就痛恨起自己来,更不会因为无法克制这缕淫念就去逾墙破门作奸犯科,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回事,人之有别于禽兽就在于此——

“不知这位师姑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那垂髫少女真是她女儿?”

这是曾渔入睡前最后的念想,然后就是纯粹的睡眠——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电闪雷鸣,暴雨来了,在江南,端午前后经常有暴雨,江河会涨水,曾渔被雷雨惊醒,户外电光瞬间照彻茶寮小室:菱花窗格、梅花纹的篾席、四方小茶桌、茶桌上两层的茶洗、状如卧瓜的茶壶、莹白色的茶盏……室内器物历历在目,仿佛一幅静物画,只一瞬,静物画重归黑暗——

曾渔狮子卧,心里在想:“真是幸运,若这时还蜷缩在土墙边那就惨也,阿弥陀佛,师姑恩德,日后报答。”只醒了一小会,很快就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暴雨也早已过去,赶忙坐起身,推了推身边的小奚僮:“四喜,天亮了,我们去青田村雇车上路。”

四喜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系在额头的布条脱落了,曾渔检查了一下他额头的伤口,还好,没有发炎红肿,右膝的磕伤也凝血结痂,只要不再碰伤感染那就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会好——

茶寮门前有个阔口瓷缸,曾渔看瓷缸里的水还算干净,就胡乱洗了把脸,叮嘱四喜也把脸上血迹洗一洗,注意别让水淋湿了伤口,又去包袱里取了一小块碎银,让四喜在这里等着,他去青田村雇车子来这里接四喜上路——

四喜不安道:“少爷,我的伤不碍事,我能走。”

曾渔翻白眼:“你能走,你背得动包袱吗,全要我背,我可不累惨,昨夜大雨,道路肯定泥泞,很难走的,我也正想乘车养养脚力,路还长着呢——别乱走,看到师姑和小姐要有礼貌。”

曾渔把一双大草鞋系在布鞋外面,便出了茶寮小院,刚走到昨夜看到的那座草堂前,就见缁袍女尼捻着佛珠从堂后款款地走过来,与昨晚不同的是这女尼戴着一顶青色僧帽,帽沿刚好压在眉际,更觉眉目如画,与那垂髫少女果然有三、四分相似——

曾渔赶紧作揖道:“多谢师姑收留,不然昨夜大雨,在下主仆二人就狼狈了,因小介跌伤了腿,在下想去青田村雇辆车,所以小介还要在贵院多待一会,请师姑见谅。”

女尼细长微挑的双眉微微一皱,淡淡道:“也罢,曾公子快去快回,青田村不远,上道后往右行一里半路就是,村东就有几家——”

“哇呀呀——”

草堂边的耳房突然有人怒叫起来,随即冲出一个身形胖大的老妇,老妇年近六旬,一张大饼脸涨得通红,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面容扭曲,张牙舞爪,奔着曾渔就直冲过来——

曾渔一看这老妪来势凶猛,连退数步,吃惊道:“这是要干什么!”

女尼赶忙伸手拦住那凶恶老妪:“严婆婆,这是昨夜恳求借宿的书生,他仆人跌伤了脚,又下那么大的雨,怎好让他们在门外淋着,佛祖也要责罚贫尼。”

披头散发、身形胖大的严婆婆呼呼喘气,两只三角眼象钉子一般在曾渔身上剜来剜去,又去剜那女尼,声音嘶哑道:“真的是这样吗,这书生年轻力壮,难道就没做点别的甚么?”

女尼脸色原本白里透着淡青,美丽而冷清,听了老妪这恶毒的话,俏脸霎时通红,脖颈也红了,还有淡淡的青筋绽起,可见怒极——

“严婆婆,你这是什么话,你莫要欺人太甚!”

宽大的缁袍下,女尼身子在发抖,扭头看了曾渔一眼,赶紧别过脸去,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曾渔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听明白这姓严的老妪是疑心女尼与他有私情,这太冤枉人了吧,但现在不清楚这凶恶老妪与女尼是何关系,只有忍耐解释道:“这位婆婆,在下是去袁州赶考,昨日赶路错过了宿头,这位师姑好心让我主仆二人到茶寮歇了一夜,一早正要——”

可这个胖大凶恶的老妪却根本不听曾渔解释,嘎声叫道:“陆妙想,老身奉命在此看住你,绝不能让别的男子靠近你,你难道不知!”

一旁的曾渔心道:“原来这美丽女尼名叫陆妙想,这老妇奉命看守她,奉谁的命?这到底怎么回事,太古怪了。”作揖道:“在下这就离开,抱歉抱歉。”转身要回茶寮,心想还是先与四喜离开这里,免得这个女尼为难。

“事情未说清楚,绝不许走!绝不许走!”

这老妪大叫着,竟然不让曾渔走。

曾渔恼了,借个宿竟会惹出这种事,简直是莫名其妙,正待发作,却见那垂髫少女从草堂后碎步小跑着出来,那条大黄狗蹿跃着跟在一边——

少女想必正在梳洗,脸上还挂着水渍,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声道:“严婆婆,你一大早又说我娘什么坏话!”

老妪冷笑道:“问你姨娘去,是她作出的丑事。”

女尼哭道:“我作了什么丑事了——”

正闹纷纷时,忽听有人敲门,一个喉咙含痰的嗓音叫道:“严大姑、严大姑,开门,是我老陆。”

那老妪顿时非常得yì

,看着曾渔与女尼,点着头道:“好极,好极,陆员外来了,看你们怎么说。”

原本哭泣的女尼慌张起来,低声央求道:“严婆婆,你千万不要乱说话啊,不要拖累这书生,他还要去赶考呢。”

老妪拉长了大饼脸道:“我不管,既然陆员外来了,就由陆员外处置。”说着,狠狠剜了曾渔一眼。

那女尼惊慌失措,脸上泪珠未干,娇美如带雨梨花,对曾渔道:“请公子回茶寮暂避一下,千万不要出来。”没等曾渔答话,又央求那老妪道:“严婆婆,你听我说,我把那对金镯子——”转头见曾渔站在一边没挪步,忙道:“曾公子,快回茶寮待一会,求你了。”

这女尼急得又快哭出来了,美眸含泪,神色惶急,那垂髫少女微微张着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陆员外又拍门了:“严大妈,是我老陆,快开门,有急事——咳咳咳,呸。”

曾渔转身往茶寮走去,眉头皱起,心想:“那日在铅山河口,我还提醒三痴兄不要中了仙人跳、美人局的圈套,没想到我曾九鲤也会落入这般困境,这简直是孔夫子念错三字经、八十岁老娘倒绷了孩儿啊,难道我真的看走眼了?”

细思昨夜进入这院子的始末和女尼等人的言谈态度,却又觉得不对,仙人跳、美人局都是主动引诱,哪有这样守株待兔的,那美丽女尼和纯稚少女也绝不象是要骗他的,他曾九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即便是那个恶妇严婆婆也是严厉拒绝他入内,而且他行囊简单,明显是穷书生,哪个不长眼的会设这样的局来敲诈他?

若说不是设局,那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他曾九鲤运气实在太坏,一头撞进别人的麻烦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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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八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八章聊斋梦

四喜坐在茶寮小室的台阶上,身边是收拾好的书笈和大包袱,见曾渔走过来,赶忙起身问:“少爷,方才争吵些甚么,是被那个凶恶的老太婆看到了是吗?”

曾渔皱眉道:“真是莫名其妙,只怕要被讹诈。”

“啊。”四喜愤nù

了:“凭什么讹诈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

四喜声音有些大,曾渔摇手道:“先别急,看她们怎么做作,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道:“捉奸捉双,我只是路过,奸情之事怎么也不能栽到我头上,若那老刁婆和陆员外什么的敢动粗,我就揍他们。”越想越觉得憋气,借个宿也会遇到这种无谓的麻烦,只怕要见官,这一来二去岂不耽误了考试行程!

茶寮后院土墙不高,曾渔要越墙而走也不难,但四喜显然不能攀高跃低,而且这一逃的话若被抓住那更坐实了罪名——

脚步声轻盈,那个垂髫少女快步进到小院,做个可爱的噤声手势,轻声道:“曾书生、小书僮,莫要高声说话哦。”

四喜本来很感激这个容貌清丽、声音甜美的女孩子,但现在满心都是不忿,没好声气道:“你们想讹诈我家少爷什么,我家少爷没钱!”

少女瞪大一双妙目,小嘴抿了抿,委屈的样子楚楚可怜,说道:“是那严婆婆要讹诈我娘,不是讹诈你们。”

曾渔示意四喜不要说话,他和颜悦色问那少女道:“小姐贵姓,那严婆婆是小姐的什么人,为何要讹诈你娘?”

少女没回答曾渔的话,却招招手道:“曾书生,请走出来一步,屋檐的水滴下来打湿你的头巾了。”

雨虽然早已停了,但茶寮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曾渔正立在檐漏处——

少女纯稚而且温柔,见曾渔上前了一步,这才嫣然笑道:“我姓陆,我不知dào

那个严婆婆是谁,只知dào

她是奉命看管我娘的,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很凶的,其实是要讹诈我娘的金银首饰——”

“奉谁之命?”曾渔问:“是那个陆员外吗?”

少女迟疑了一下,答道:“不是陆员外,陆员外管不了这个严婆婆,陆员外是我二外公,我自己外公早就去世了,我自小就没看到过。”

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那女尼名陆妙想,这少女怎么也姓陆,曾渔又问:“那严婆婆究竟奉谁之命呢,这般可恶?”

少女摇头道:“我也不知dào

,应该是我爹爹派来的——曾书生肯定要问我爹爹是谁对不对,我也不知dào

,我娘不肯说,严婆婆和我二外公也从来不提,就不知我娘犯了什么过错,要这般当贼般管着。”说到后来,这垂髫少女眸光盈盈,含着泪了。

胖大凶恶的严婆婆走过来了,先剜了曾渔一眼,拉起少女的手往外就走,说道:“陆员外有事要与你们娘俩说,快去。”回头又剜了曾渔一眼,警告道:“躲在茶寮先别出来,不然见官挨板子。”拉着那少女走了。

曾渔摇摇头,走回茶室坐着,粽子还有两个,与四喜一人一个正要剥着吃,却见那严婆婆独自踅回来了,脸上肥肉满是细褶,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书生,惹下大麻烦了你知dào

吗?”

曾渔懒得起身,咬了一口糯米粽慢慢咀嚼,说道:“闭门室中坐,祸从天上来是吗?”

严婆婆见曾渔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那两道扫帚眉就竖起来了,冷笑道:“你可知那女尼是何等人?”不等曾渔答话,就一脸轻蔑地道:“告sù

你,那女尼的丈夫只消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象蚂蚁一般碾死,你信不信?”

曾渔点头道:“我信,不过在下只是穷困潦倒一书生,路过此地,没招过谁也没惹过谁,不知犯了什么天条就要被碾死?”

严婆婆鼻孔出冷气道:“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和犯天条也差不多,简直是罪该万死。”

曾渔道:“严婆婆,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也不要吓唬我,你只说你想干什么?”

这面相凶恶的老妪大为恼火,她说这些是想把这书生吓得求情求饶的,那她就可趁机敲诈些钱财,出外赶考总有点银钱的,不料这书生却问她想干什么,当下她那两只鱼泡三角眼恶狠狠瞪起,居高临下低吼道:“你这措大,死到临头还嘴硬,我——”

曾渔猛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逼视那老妪,也低吼道:“我是穷措大,我去赶考都雇不起一辆马车、我从家里带出来的粽子吃到现在、我住不起客店沿途都找寺庙歇脚,我只在你们这里避雨住了半宿我就是死罪了?你说你讹诈我一个穷措大想干什么,你想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着一把扯下头巾狠狠摔在地上,再次“及地”了。

那老妪没想到这斯文的书生突然就这般发作起来,这不是书生是光棍,她其实也不想把事闹大,连连后退道:“你这书生失心疯了,定是失心疯了——”转身出门,抖着肥臀很快就走了。

四喜见曾渔发火,也是心下惕然,赶紧把那头巾拾起,掸去灰尘,双手递给曾渔道:“少爷——”

曾渔接过头巾戴端正了,一时也不想说话,站在茶室门口沉思,这老刁婆显然是恶奴欺主,那女尼想必是某位官绅的妻妾,犯了什么过错忤逆了那官绅,等于是被幽禁在这里,但听那姓陆的少女所言,她们住在这里时间应该很长了,而且还有什么二外公,那个二外公陆员外怎么就容得这老妪这般欺负他侄女和侄外孙女?

草堂那边悄无声息,也不知那个陆员外走了没有,曾渔没法再待在这里了,背上书笈,四喜抢着要背那包袱,曾渔喝道:“你好好走路就行,大伞拿着当手杖用。”将四喜手里的包袱拿过来搭在肩头,书笈连同包袱四十多斤哪,做牛做马先赶到青田村再说。

主仆二人刚出茶寮,就听到那个喉咙含痰的陆员外的声音道:“严大姑,你好好劝劝妙想,今日一定要动身,耽搁不得,你劝劝她,我回去准bèi

车马,等下就来接你们。”

那凶恶老妪的声音道:“员外放心,老身定会劝得妙想娘子回心转意。”

那陆员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把她的尼姑袍收掉,不能再穿成这副模样,头发也要蓄起来。”

老妪道:“妙想娘子自己有剃刀,光头都是她自己剃的,老身无可奈何。”

陆员外道:“觑空把她那把剃刀丢了,留着万一寻短见岂不是糟糕。”

老妪答yīng

着,送那陆员外出了院门,门外有起轿的声音,陆员外咳嗽着远去了。

曾渔主仆走了出来,正与那凶恶老妪打个照面,老妪这回倒没有阻拦,只是翻着鱼泡眼冷笑,曾渔拱拱手道:“严婆婆,多谢关照,在下到抚州若侥幸中了生员,回来必有重谢。”

“哟嗬。”这凶恶老妪正眼上下打量曾渔,冷笑道:“你以为考上个秀才就能回来逞威风了,告sù

你,照样一个小指头碾死你。”

曾渔笑道:“秀才能逞什么威风,而且在下八股文作得差,怕是难中——”

老妪讹不到曾渔的钱就不想费口舌,不耐烦道:“快走快走,莫给老身惹麻烦。”

“曾书生——”

那垂髫少女从茶寮那边跑过来,俏脸浸出一层细汗,喘息道:“你们就要走了吗?”

曾渔作揖道:“多谢陆小姐,在下这就要上路了,陆小姐多保重,请代向那位师姑致谢,也请保重,人身难得,努力珍惜。”

少女展颜道:“曾书生也读佛经吗,《提谓波利经》有云‘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迎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

曾渔汗颜,他只知dào

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哪里比得这少女随口便背诵出这一段经文,这少女才十二、三岁吧,不禁赞道:“陆小姐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少女微笑道:“我自幼就听我娘诵经呢——”

“啰唣什么,陆员外很快就要来了,快走,再不走就怨不得老身了。”

严婆婆把那少女拉到一边,两眼瞪着曾渔,让曾渔快走。

曾渔朝那少女摆摆手,与四喜出了院门,走出十余步,回头看时,板扉已关上,此地昨夜瞧不分明,现在看来,这陆氏母女的居住堪称幽静清雅,土墙由乱石砌土垒成,墙边植着木香和酴蘼,青藤绿叶爬满墙头,院内的房舍虽是茅草顶、土木墙,但自有一种方厚浑朴之相,房舍前后,有青苔红花,阶墀下有翠云草,青葱欲浮,绿褥可爱,更不必说院门正对着的小道两边的黄栀子,青绿玉白,花香诱人,简直是归隐幽居的绝佳处所,若曾渔是白天路过这里,定要羡慕这幽居中的隐者或者佳人,哪里会知dào

那土墙板扉后面美丽女尼的悲伤、那垂髫少女纯稚不谙世事、还有那凶恶的老妪演绎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曾渔摇摇头,觉得自己象做了一场聊斋式的梦,那美丽哀愁的女尼是何身份依然是一团迷雾,就这样离开真是有些怅然,总觉得还应该发生点什么——

这样想时不禁笑出声来,心道:“曾九鲤,难道要把你当作奸夫揪上公堂才算是完整故事吗,那将是一桩比窦娥还冤的悲剧了,嘿,这种悲剧角色我不要演,还嫌现在不够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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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九章亦儒亦商简思玄

主仆二人出了黄栀子小道,走上大路,昨夜暴雨,空气清新,只穿单衣还有些微凉,这是端午寒啊,江浙一带端午节前后经常会出现几日低温天气,这个所谓低温当然是相对暑季而言的,其实是凉快,但端午寒若持续时间长,对早稻不利——

曾渔没感觉到端午寒,他背着四十多斤重的行李还没走到青田村就开始冒汗了,四喜道:“少爷,我腿不痛了,我来背包袱吧。”

曾渔道:“你别绷裂了血痂,前面就是青田村了,哈,我看到村头树梢的酒旗了。”

两个人刚走到青田村路口,却遇三辆大车从村中络绎驶出,曾渔以为这是陆员外去接女尼陆妙想母女的车,便与四喜让在一边,凝目注视,他对美丽女尼的命运抱有同情啊,也很想知dào

严婆婆说的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的人到底是谁,好奇心害人哪——

最后一辆马车边走着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见曾渔看着他,便停步拱手问:“小友何往?”

曾渔作揖道:“在下是去赶考。”

中年秀才诧异道:“抚州吗,抚州院试就是今日啊!”

曾渔道:“在下是去袁州。”

中年秀才释然道:“原来如此。”

这里虽不是袁州地界,但客居他乡为了科考时才赶回去的考生早已是司空见惯,中年秀才丝毫不觉得在这里遇见袁州的考生有什么稀奇,见四喜走路一瘸一拐,曾渔背着沉重的书笈和包袱,便道:“不佞往浒湾购书,若小友不嫌弃,就同行一程,如何?”

浒湾在金溪县城西边三十里,正是去抚州的必经之路,曾渔喜道:“多谢,多谢先生,在下姓曾,敢问先生贵姓?”

那中年秀才扬声招呼马车停下,微笑道:“不佞是饶州府安仁县人氏,姓简,吾党小子狂简之简,哈哈,曾小友,把行李都放到车上,你这书僮也坐到车上来,跌伤了是吧,来,上车。”

领头那辆马车有简秀才的两个仆人,四喜就上了中间那辆马车,曾渔与简秀才坐在最后那辆车上,二人寒暄叙谈,曾渔得知这简秀才名赜,字思玄,饶州府安仁县人氏,安仁县就是后世的余江县,与鹰潭毗邻,简赜府上开了间书铺,出售各种书籍,金溪县浒湾镇的雕版印书以精良著称,名传大江南北,售价倍于其他地方刻印的书籍,家境优裕的读书人都爱买浒湾书,又叫金溪书,简赜就是前往浒湾贩运经史子集回安仁县卖的,昨夜投宿青田村,今日一早启程,要在日暮赶到六十多里外的浒湾——

曾渔也略略说了自己的情况,没提自己是去补考,简赜道:“小友现居广信府啊,那离安仁县也不远,以后有机会到寒舍做客,寒舍就在县城西头的见山书院附近,小友找到见山书院,向人打听简秀才的书铺,定会有人知dào

。”

简赜四十多岁,眉目疏朗,言谈颇见洒脱之慨,曾渔拱手道:“有机缘一定前去安仁拜访简先生。”

读书人凑在一起少不了要谈八股,简赜便向曾渔要旧作一览,曾渔从书箧取出自己的的一册八股文集子,总计四十篇,约二万字,简赜在颠簸的马车上看了三篇,一拍大腿道:“曾小友,你这科必中了,这样的文字没有不中的道理。”

曾渔含笑道:“多谢简先生吉言,在下一定努力。”

简赜双眉一轩,说道:“我非客套语,你这文字火候到了,宗师定然赏识你——曾小友青春几何?才二十岁,前途不可限量,这科举之途路你可以走下去,不象我老简,早年只知死读八股背诵程文,其他书都不读,说一件好笑事与你知晓,我三十岁进学补生员,听人说起唐诗宋词,我是一概不知,连李太白、杜子美、李易安、辛稼轩是何等人都懵然不知,着实被同学取笑,现在想来,我十二年前能进学实属侥幸——”

曾渔忙道:“简先生过谦了。”

简赜摆摆手:“并非过谦,人贵自知,进学后我参加过一次乡试,当然是名落孙山,以后几科,我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宗师的录科我通不过啊。”

并不是所有的生员都能参加乡试,这之前提学宗师会对各府生员举行一次录科考试,考试成绩分六等,只有考在一、二等才有资格参加乡试,考在五、六等还要受处罚,不过弘治以后,录科考试一般只分三等,考在第三等的生员不能参加乡试,别无处罚,简赜两次录科试都考在三等,觉得很没面子,而且那时家境也不甚宽裕,干脆就不考了,与人合伙开了一间书铺,有生员功名做起书商来那是便利得多,不说其他,单是长途贩运不怕官差盘查就能省不少银钱,短短数年,简赜就有点积蓄了,去年自己独自开了间书铺,少了与人合伙的种种纠纷,每年进两次货,一次来浒湾、一次去杭州,也算是游山玩水,比整日苦读八股那是惬意万倍——

曾渔笑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简先生君子也、达人也,世间多少青衿士人一辈子耽误在科举途中,皓首穷经、贫困潦倒,这还有何人生趣味!”

“曾小友此言甚合吾意。”

简赜大感知己,觉得曾渔是个妙人,中午时在金溪县城的一座酒家用饭,简赜与曾渔两人喝了半斤斜溪白酒,午后就躺在车厢里赶路,一路长谈,说些致富享乐之事,很是投缘,黄昏时分赶到了浒湾镇。

浒湾镇有书铺一条街,街长一里,两边全是书铺,既零售也批发,曾渔陪着简赜来挑选书籍,看刻工、纸张、有无错字,还有就是砍价,浒湾这边主要是印经史子集,八股时文也印,但往往不及时,苏杭那边的书局刻印书籍甚速,乡试、会试放榜没多久,中式者的八股文就结集上市了,还有,苏杭那边的书籍种类也都,各种野史小说、小品戏文应有尽有,浒湾这边刻印出售的大都是可以传世的书籍——

简赜请曾渔帮他参谋哪些书好卖,曾渔对这个显然比简赜有眼光,选了二、三十种书籍,简赜觉得曾渔眼光与他暗合,一一照买,其中宋儒真德秀编著的八卷本《文章正宗》就买了两百函,这里的书籍都很贵,八卷本的《文章正宗》批发价也要六钱银子,穷孩子真是看不起书、读不起书啊。

当夜曾渔主仆与简赜主仆六人住在浒湾“贤齐客栈”,次日一早,受曾渔嘱托的客栈伙计就来告sù

曾渔,说有几辆去抚州贩卖藕丝糖的马车愿意搭客,每人四分银子,曾渔觉得四分银子偏贵,亲自去与那藕丝糖商人谈妥主仆二人总共六分银,用罢早餐就上路。

简赜送曾渔出了浒湾镇西门,说道:“九鲤,你考完回广信府,请一定迂道访我,其实也绕不了多少路,不过百余里,请一定来,我扫榻以待,你这科是必中的,我当置酒为贺。”送了一套十卷本的《说苑》给曾渔,挥手道别。

曾渔主仆二人坐在装了半车藕丝糖的马车上一摇一晃往六十里外的抚州城前进,车厢里弥漫着藕丝糖的甜香,小奚僮四喜感慨道:“这个简秀才也是好人哪,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曾渔微笑道:“这世上大多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行善或者作恶也看机缘……”

主仆二人扯着闲话,天黑时到了“襟领江湖、控带闽粤”的抚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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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章物不平则鸣

抚州是才子之乡,晏殊父子、王安石、曾巩这些宋朝人就不必说了,单是大明朝洪武十七年开科取士以来,每一科都少不了抚州籍的进士,“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吉安和抚州二府是江西科举大府,有人说仁宗洪熙年间开始施行的会试南北卷制度就是因为江西人太能考试了,北方人考不过以江西为代表的南方人,这才以南北地域划分取士名额,以此平息北方士绅的怨气,相对而言大明王朝更重视北方士绅,毕竟北京城就在那边——

所以说在抚州参加科考更难,抚州院试进学名额虽比广信府多了二十个,但参加考试的童生多达两千五百人,几乎是广信府的一倍,曾渔没有日夜兼程赶在抚州补考当然也有这方面的考lǜ

,袁州院试相对来说没有抚州这边竞争激烈——

曾渔主仆二人五月初七掌灯时分进入抚州府城,抚州院试已于昨日结束,满城都是等待放榜的童生,童生有绰号叫“童天王”,社会地位低于秀才,比平民老百姓又略高,寿终正寝后可在神主牌上写上“待赠登仕郎”五字,这些考完尚未放榜的童生处在极度焦虑、期待和兴奋之中,寻花问柳者有之、撒酒疯者有之,甚至打架斗殴的都有,曾渔在广信府城经lì

过这一遭,所以一进抚州府城,赶紧在偏僻地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这人生地不熟的尽量待在房间里少惹是非。

从院试结束到阅卷、拆号、放榜大约需yào

十多天时间,这期间提学官住在考棚的临时学道衙门里,提学官的一应随从也都要住在考棚里面,未放榜不得外出,本地官绅也不得进考棚拜访,当然,提学官更不能外出拜访,等于是内外隔绝了的,当然,要舞弊依然有的是办法——

曾渔不是想舞弊,他现在面临的难题是:他是留在抚州等待放榜后找机会拜见提学官黄国卿,还是赶到袁州先等着?如果在抚州等的话要等十多天,到时若是见不到黄提学那又要心急火燎赶往袁州,就算获准补考,但疲惫困顿肯定会影响考试作文;而若是先赶往袁州又担心不能在宜春码头见到黄提学,黄提学一到袁州很快就要住进考棚不见外人的,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怎么办?”

客栈的臭油灯下,曾渔踯躅徘徊,他在抚州没有朋友,更不认得当地官绅,暂时也无计可施——

四喜以为曾渔是担心他的伤势,说道:“少爷,我的膝盖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可以步行赶路,包袱我也背得。”

曾渔微微一笑,说道:“不干你事,睡你的觉养你的伤,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反正时间不急,在这里或许能觅到什么机会也未可知。”

此后两日,曾渔待在客栈里无聊,画了一幅水墨兰花和一幅岁寒三友图并题诗其上,反正四喜也无聊,就让四喜把这两幅画和书箧中以前的两幅写意花鸟旧作一并拿到附近的关王庙去卖,也不标明价格,守株待兔看能不能遇到赏识者,等于是以画会友,在这他乡异地混沌一片中打开一个缺口,尽量争取融入——

四幅画在关王庙前的广场上摆了一天也无人问津,抚州文风极盛,就没个伯乐吗?

五月初十上午,四喜又卷着四幅画去关王庙摆地摊了,曾渔在客房里自己拟题写了一篇八股文,觉得不错,心情颇佳,想着在抚州几天都没到处逛逛,便取了小钱袋,吩咐了客店伙计一声,便出门往关王庙而来。

上午的关王庙冷冷清清,广场上没几个人,只见四喜呆坐在庙前站楼边,几幅画摊在地上,被风吹得纸边扇动,四喜捡了几颗小石子压着,不然画就被风吹走了,这景象的确有点惨淡啊——

曾渔慢慢踱过去,四喜看到他,眼睛睁大、脸露笑意正待起身招呼,曾渔抬起双手往下一按,好象有股无形之力就把四喜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曾渔说道:“我来看看这画怎么卖——”

无聊啊,自己扮顾客,走到四幅画跟前一打量,曾渔自己都摇头,水墨画当然没有重彩画那么抢眼夺目,而且这四幅水墨画未装裱,摊在地上又不平整,被风吹得一扇一扇,看着实在寒酸得很,无人问津也在情理之中。

曾渔仰望青天,阳光耀眼,一轮红日正升向中天,端午寒早已过去,午前天气就已经很炎热;四顾抚州关王庙广场,关王爷读《春秋》却不管文章的事,从画摊走过的民众也只瞧上一眼就漠然走过——

曾渔胸中一股怀才不遇、愤激不平之气慢慢蓄积,韩愈说“物不平则鸣”,曾渔这时就想大鸣大放,忍不住大叫道:“瞧一瞧看一看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师承顾恺之、远法吴道子哪……”

曾渔这是戏谑自嘲,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但他这么一喊,真就有人聚过来看了,抚州文盲少,只要是良家子弟,多多少少也读过几年书,这时过来看曾渔这四幅画,便附庸风雅品评起来,这个说这字不佳,用墨不匀;那个说这画别扭,哪有这么丑的鸟,而且一幅纸只画了一个边角,其余都空着,纯粹是浪费纸张……

围观的人多,曾渔被挤到一边,他微笑着听那些人七嘴八舌评论他的字画,并不生气,因为这些人完全是外行,当今笑话听。

围观者来了又去,离开时都是摇着头撇着嘴,说这种画也想卖钱、送给别人还嫌素淡不喜气呢,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这时,有个持杖的老儒健步而来,听到这边有人在卖画,就走过来立在人群边观看——

曾渔朝这老儒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因为老儒的右眼是盲的,残缺者显然不喜欢别人多看,忽听这老儒大叫起来:“这是谁画的?这是谁画的?”

四喜答道:“是我家少爷画的。”

老儒忙问:“你家少爷是不是姓曾名渔?”

四喜打量了这老儒两眼,有点眼熟,却不记得哪里见过,点头道:“正是。”

这老儒将手中鸠头杖往地下一杵,“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夫就说怎么会这般无缘当面错过,没想到时隔半月就能在此地重逢,妙极,妙极——小书僮,你家少爷在哪里,带老夫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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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一章抄诗不如会散手

方才照面时因为这老儒眇一目让曾渔觉得陌生,现在听老儒问四喜话,看着老儒的侧影和手中的鸠头杖,顿时记起这是在杉溪路亭见过的那位老士人,当时这老士人一直瞑目端坐,有个老仆还向他问杉溪驿远近——

曾渔心道:“这老士人怎会知dào

我的姓名,寻我作甚?”上前正要见礼相询,忽被人从肩背处一搡,搡得还不轻,曾渔是有点武艺的,顺势侧移两步,并无踉跄之态,侧头看时,一个戴缣巾穿青衫的青年男子从他身边擦过,口里叫着:“让一让,让一让。”先推人再出声。

这青年男子身后还有两个人,都是读书人打扮,横冲直撞到了画摊前,“刷刷刷”声响,三人一齐打开手中折扇,为首那个戴缣巾的青年扫了两眼地上的水墨画,问四喜:“谁画的?”

四喜道:“我家少爷画的。”

缣巾青年摇着折扇问:“你家少爷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四喜听这缣巾青年口气远没那老儒和善,便不肯回答,只问:“几位公子买画吗?”

那手持鸠头杖的老儒忙道:“这画我买了,小书僮,赶紧收了画,带我去见你家少爷。”

那缣巾青年斜睨着老儒,见老儒眇一目,顿时脸现轻蔑厌嫌之色,对四喜道:“这四幅画我买了,喏,这是四文钱,一幅画一文钱。”说着,将四枚五等嘉靖通宝丢在四喜脚边,便招呼身边两个同伙收画。

四喜目瞪口呆还未及说话,那老儒不忿道:“这四幅画只值四文钱?你看这幅梅花图,运笔顿挫有致,含苞、欲开、盛开,小蕊大蕊,俯仰有姿,清秀挺拔,生动传神,再看这梅枝主干——”

“那依你说这四幅画值多少钱?”缣巾青年打断老儒的话,却这样问老儒。

眇目老儒道:“书画无价,论价则俗,若——”

缣巾青年又打断老儒的话冷笑道:“无价那就是一文不值了?算了,我看这小奚奴摆摊可怜,所以赏他四文钱买这四幅画——收画,收画。”俯身拔掉画纸上的小石子,就要把画拿走。

四喜跪着双掌按住地上的画纸叫道:“不卖,不卖,谁要你这四文钱,绝不卖。”

那老儒道:“我买,四幅画先给一两银子可好,小书僮?”

对一个无名画者来说,这已是极高的价钱了,须知徐渭三十岁时的花鸟画也只卖三、五百文一幅,这老儒在杉溪路亭遇到曾渔一家,这时又在抚州看到四喜卖画,当然是认为曾渔贫困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烦急需银钱,故而出银一两要先把这四幅画买下来,待见到曾渔后再问曾渔有什么困难——

四喜抬头寻找曾渔,想问少爷一两银子卖不卖,这时却听那缣巾青年对老儒道:“你出一两银子?好,把银子给我,这四幅画就归你了。”

四喜仰头怒视那缣巾青年,叫道:“你欺负人!”

老儒恼道:“岂有此理,老夫只向这小书僮买画,怎能把银子给你。”

缣巾青年道:“这四幅画我已买下,你要的话我就割爱转让于你,你若不要我就拿走。”俯视四喜,喝道:“拿了这四文钱快走,再不走我就揍你。”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有人在他身后问道:“这四幅何时卖给你了?”

说话的当然是曾渔,他方才冷眼旁观,老儒的善意他瞧在眼里,这缣巾青年三人的恶意更是一目了然,他求补考而来,本不想惹事,待在客栈两天果然平安无事,不料在这关王庙卖个画就惹出事端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不止是道路阻且长,更有这些地痞无赖骚扰害人啊!

“你是何人,我自买画,关你何事!”缣巾青年扭头瞅着曾渔。

曾渔道:“这几幅画是我所作——”

四喜赶紧证明似的叫了一声“少爷”。

缣巾青年打量了曾渔两眼,见是个没有功名的少年书生,口音与这卖画书僮一样都不是本地人,便道:“就算是你所作,我既已出钱买下,那就是我的。”

缣巾青年身边的两个同伙鼓噪道:

“正是正是,既已买下,这四幅画当然就归罗公子所有了。”

“你这小厮,快快收手,别按着画,不然一脚踩折你的小细胳膊。”

曾渔向那面露喜色的老儒作个揖道:“老先生请稍等,待在下把这边事解决了再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的仆人在哪里?就在那边,甚好,请老先生在那边稍待。”转头问那缣巾青年:“这四幅画你出多少钱买下的?”

缣巾青年冷笑两声:“嘿嘿,四文钱,这四幅画又未标价,当然是给多少是多少了。”

这种人摆明是无赖讹诈,无法事理喻的,曾渔问四喜:“四喜,你答yīng

把画卖他了?”

四喜忙道:“没有没有,我说了不卖不卖绝不卖的。”

缣巾青年蛮横道:“我既给了钱,这画就是我的,你敢反悔我就揍你。”

曾渔俯身拾起那四枚嘉靖通宝,将其中三枚随手丢弃,只剩一枚,塞到那缣巾青年手里,说道:“现在我用这枚钱把四幅画买回来了——”

围观者都哄笑起来,随即又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盯着那缣巾青年,这青年显然在关王庙这一带颇有恶名,围观民众眼神里都有些惧意。

缣巾青年捏着那枚铜钱,先是愕然,随即缓过神来,脸色陡然涨红,脖颈青筋绽起,扬手要将那枚铜钱甩到曾渔脸上,同时破口大骂:“小爷今天——”

这种事情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有先下手为强,曾渔不待缣巾青年把钱甩出,猛地一拳就砸在缣巾青年的左脸颊上,把这家伙骂人的话砸了回去,这家伙也不经打,只一拳就倒地了,曾渔抢过去在他后背上猛踢了几脚,踢得他满地滚,骂道:“你这狗贼敢欺到我头上——”,瞥眼见这缣巾青年的两个同伙攘袖想动手,当即跳起身来,三拳两脚把那两个家伙全打倒,这时方知能记纳兰性德的几首词来抄袭卖弄,不如会几招散手管用啊。

“四喜,走。”

曾渔向围观者团团一揖,拉着四喜大步离去,四喜早已把四幅画作卷好拿在手里。

那老儒立在关王庙广场边的一株柏树下,见庙前站楼那边似乎殴斗起来了,担心曾渔主仆吃亏,急命他那个年轻健仆赶去相助,却见曾渔主仆已经过来了,赶忙迎上去问:“曾小友,出了何事?”

曾渔抹了抹额角的汗,说道:“那三个地痞想要讹我的四幅画,被我打倒了——老先生请到晚生暂住的旅舍去,可好?”

“好。”这眇目老儒欣赏地看着曾渔,呵呵笑道:“曾小友允文允武,真奇士也,妙极,妙极,老夫最爱你这样不读死书的俊彦。”

曾渔扭头朝庙前站楼看看,围观人群已然散去,只有那三个被他打倒在地的家伙还坐在那里揉头揉脚,当下陪着老儒往自己住那间客栈行去,说道:“晚生在广信府永丰县某路亭似乎见过老先生一面,不敢确认——”

眇目老儒笑道:“那就是老夫,那日傍晚老夫命二仆在杉溪驿到处寻你,却道你与搭船走了,意殊怅怅,今日却意wài

相逢,喜何如之。”

曾渔小心翼翼问:“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寻晚生又有何事?”

老儒鸠头杖撑地稍稍借力,行步甚健,含笑道:“曾小友是否觉得老朽冒昧?”

曾渔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不知老先生为何垂爱?”

老儒乃自报姓名道:“老夫姓谢,名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不知曾小友有否听过老朽贱名?”问这话时,意甚殷切,显然若是曾渔听说过他的名头他会很愉快。

曾渔当然不能扫了这位老先生的兴,紧张思索,谢榛谢茂秦、四溟山人,他还真没什么印象,他对嘉靖年间的史实所知不详,就知dào

嘉靖皇帝喜欢炼丹吃药,并且长年不上朝,夏言、严嵩这两位首辅都是江西人,至于说这一时间的文化名人当然首推徐渭徐文长,曾渔最喜徐渭的书法和绘画,但徐渭和梵高一样,生前名声不出乡里——

这四溟山人谢榛眇一目,那就不能参加科举,所以不可能是致仕的官员,曾渔看得出这位老先生的右眼是自幼就盲了的,并非什么白内障,既然不是官员,又有不小的名声,那就只有在诗文书画方面出名,曾渔知dào

明朝比较有名的文人有“前七子”和“后七子”,这是当时就负盛名的,不象徐渭那样死后才享大名,当下试探道:“晚生孤陋寡闻,听说有七子——”

曾渔故yì

拖长声音,就见这老儒大笑道:“你哪里会孤陋寡闻,我们七子社以前只有六子,前几年才有七子主盟,哈哈,老夫便是那七子之一的谢茂秦。”

曾渔赶忙道:“原来真是谢先生,失敬,晚生失敬。”

老儒谢榛笑道:“后生可畏,老夫那日在凉亭见到你因雨湿而丢弃的两幅残卷,诗、书、画俱佳啊,是以有心结识,在杉溪驿寻你未果,以为再难相见,实在未想到会在这里相遇,奇缘,奇缘。”

曾渔对这个眇一目的老儒肃然起敬,谢榛已是名声遍天下,却对一个无名小辈的几幅残缺画作不加掩饰地表示欣赏,这才是真zhèng

的文人,这世间读书只为做官,象谢榛这样纯粹的文人甚是罕有——

当然,话要说回来,谢榛也是因为眇一目不能参加科举才能保有这种纯粹,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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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二章人生贵适意

曾渔主仆暂住的聚友客栈地处抚州城南一条偏僻小巷的中段,将至客栈门前时,曾渔对谢榛道:“谢老先生,方才讹诈晚生的那个缣巾男子似是此地一霸,晚生得提防他诬告,要赶紧离开这里,不知谢老先生暂居何地,晚生定来拜见。”

出门在外惹上了麻烦就要尽快设法脱身,曾渔在动手揍那缣巾青年之先就已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几天他正是为留在抚州还是先赶去袁州而犹豫不决,现在因这事而有了决定——

谢榛年过六旬,游历大明两京七省,这种无赖宵小他见得多了,不慌不忙道:“此地是临川县衙管辖吧,小友莫急,老夫应付得来,只管领老夫去欣赏你的诗文书画。”扭头吩咐那个年轻健仆道:“王良,你去请林管事到这城南——这小巷何名?哦,请林管事到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来一下,速去速回。”

健仆王良跑着去了。

曾渔见谢榛这般笃定,料想谢榛交游遍天下应该是认得抚州本地的某位官绅,也就安心陪着谢榛进到客栈,让小二搬来一张靠背椅让谢榛坐——

谢榛打量着客房,问:“曾小友,那日在杉溪路亭,老夫还看到你还携有家眷——”

曾渔道:“那是家慈和小妹,现寄居贵溪友人家中。”

谢榛“哦”的一声,先不忙欣赏曾渔的书画,问道:“小友抛家远行,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

曾渔便将自身家世和远来抚州的目的一一说了,谢榛不胜嗟叹,说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纵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也不能参加科举,少年时也曾仇天恨地,愤懑不平,后随吾乡苏先生学诗、学音乐,沉浸其中,领悟诗词之美、音乐之妙,胸中抑郁之气逐渐散去,其后游历两京数省,拜师访友,交结同道,今虽老之将至,心实乐之,世人以为我谢榛一介布衣,仆仆风尘三十年,既无官职,也无财富,可谓落魄,但老夫却不自认落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山川雄奇,发于诗歌、谱之乐曲,此中之乐,只可向知己道,难为俗人言也——曾小友知否?”

曾渔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贵适意尔,岂是官高便是仙,晚辈并非汲汲于仕途,但生员功名晚辈要争取,不然谋生不易,优游山水,相友泉石亦不可得,晚辈可没有谢老先生这般俊拔大才,天下无人不识君。”

谢榛笑道:“曾小友过誉,老夫二十岁时作的诗就不如你,字更逊,作画,至今只会看不能画,可谓眼高手低,小友大才,必有扬名之日。”又皱眉道:“不过小友家境的确惨淡,是需yào

进学补生员来维持生计并孝养母亲,若是王提学在位,老夫倒是可以帮帮你,老夫与王提学有旧,与新任学政黄国卿却是素不相识。”

曾渔知dào

谢榛说的王提学是指江西前任提学官王宗沐,王宗沐任江西学政三年间,修王阳明祠、修白鹿洞书院,经常聚集诸生讲学,声誉颇佳,去年初改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其实谢榛若能求得王宗沐向黄国卿写封信给曾渔一个复试的机会,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王宗沐在南昌,从抚州到南昌近四百里,往返八百里,而且要赶得非常急,年过六旬的谢榛白发苍苍,曾渔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曾渔道:“晚辈求得本乡吕翰林写给黄宗师的一封书帖,只是无由呈递上去。”

谢榛问:“吕翰林,是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吕汝德吗?”

曾渔点头道:“正是那位辞官归乡的吕翰林。”

谢榛道:“我未见过这位吕翰林,但听说此公清廉正直,因得罪严阁老而辞官,士绅多异之,这吕翰林肯为你写荐书,可见你的才学果然是好的,你莫急,抚州院试放榜之日,府、县堂官要宴请黄宗师,届时老夫设法把吕翰林的书信呈交给黄宗师,为你争取复试的机会。”

曾渔大喜,赶紧致谢,谢榛摆手道:“这算得什么,小友之才人见人爱。”

曾渔汗颜,心道:“这时就有人见人爱这个词了吗。”

侍立一边的谢榛的那位老仆道:“我家老爷最是轻侠重义,河南浚县的监生卢子木因为得罪了县官,被诬下狱,拷打极苦,要定为杀头的大罪,我家老爷与卢生是好友,带着卢生的诗文到京城奔走求告,为卢生辩白,几经周折,终于使得卢生无罪获释,京城的士大夫都称我家老爷是救人急难的鲁仲连——”

谢榛等老仆说得差不多了才摆摆手道:“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还挂在嘴边做什么。”话虽如此说,但脸上神情还是微有得色,做了好事还是希望被人知dào

啊,这是人之常情。

曾渔翻书箧找出自己写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给谢榛看,有吕翰林的书帖,也要曾渔自己上书求补考——

这时聚贤客栈的小二闪了进来,神情紧张道:“曾公子,你如何惹恼了南城罗恶少?”

曾渔先前听缣巾青年被同伙称作“罗公子”,便问小二:“为何这么说?”

小二道:“罗恶少大名罗上翔,族里出过几个秀才、举人,他本人是童生,这罗恶少整日游手好闲,纠合一帮狐朋狗友专干些欺负人的事,方才他家的小厮来店里问有没有一个名叫曾渔的外乡人——对不住,对不住。”赶紧自己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当面说人姓名是无礼之举,这小二是说漏了嘴,曾渔道:“不怪你,继xù

说。”

小二续道:“小人就说曾公子是住在这里,罗家那小厮登时就变了脸,说曾公子殴打了他家罗少爷,要小店看好曾公子不许走脱了,县衙官差很快就要来拿人——曾公子真的打了那罗恶少,肯定是误会对吧?”小二不信文质彬彬的曾渔能打得了恶少罗上翔。

谢榛点着头道:“地头蛇果然难缠啊,待老夫去看看。”

店小二听了这话,当然明白曾渔果然是冒犯了罗上翔,有些惊慌道:“曾公子,那罗恶少与衙门差役勾结,很难惹,请曾公子赶紧把房钱结了,那边有后门,你主仆二人赶快走吧。”

谢榛提高嗓门道:“怕什么,老夫就说打得好,那等斯文败类就该揍。”一边说,一边拄着鸠头杖走到客栈大厅,谢榛的老仆和曾渔、四喜,还有店小二都跟了出来。

一个青衣小厮坐在大门边长条凳上,见谢榛等人出来,也未在意,看到店小二,便问:“小二,那个姓曾的外乡人在里面是吧,真是作死,敢打伤我家二少爷,这回要他脱层皮。”

这小厮岁数和四喜差不多,说话时的那种神态语气却极是可厌,谢榛走过去二话不说,突然抡起鸠头杖照着小厮的小腿就是一扫,喝道:“快滚,快去叫官差来。”

小厮猝不及防,小腿骨挨了一下,痛彻心肺,抱着脚叫痛,又怕谢榛再打,连滚带爬出门,离得远些才叫道:“小二,这瞎眼老厌物是谁,我哪里惹了他,见面就打!”

店小二愁眉苦脸,对曾渔道:“曾公子,曾公子,这事情闹大了对你不好啊,这位老客官是哪里来的?”

曾渔正要答话,就听得门外那个小厮欢叫起来:“蔡班头、二少爷,就在这边,姓曾的就在这边,还有个老瞎子,拿起拐棍就打我。”

谢榛听到那小厮骂他“老瞎子”,脸颊皮肉就微微抽搐,显然很恼怒。

曾渔致歉道:“是晚辈鲁莽,连累谢老先生了。”

谢榛却又笑道:“老夫没那么容易受连累。”健步跨出客栈门坎,只见先前在关王庙看到过的那个头戴缣巾的青年与两个戴平顶巾、系白搭膊、腰佩锡牌的衙役从巷口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缣巾青年罗上翔半边脸肿得老高,这时用一块面巾捂着,一眼看到聚贤客栈大门前的眇目老儒,即对身边的衙役道:“蔡班头,这个老儒生当时也在场,对了,我明白了,这老东西与凶徒曾渔是一伙的,摆画摊故yì

一唱一和设局骗人,我现在才醒悟,蔡班头,把这老家伙一并抓到县衙刑科房去审问,这是一伙江湖骗子。”

那小厮迎过去撩起裤管告状:“蔡班头、二少爷,你们看,这就是那老瞎子用拐棍打的,痛死我了,哎哟——”

那个穿着淡青色盘领衫的衙役低头朝罗家小厮撩起的腿看了一眼,然后走到聚贤客栈门前,板着脸问谢榛:“你是哪个里坊的,为何殴人致伤?”

谢榛不答话,却笑吟吟看着巷口又走过来的几个人。

蔡班头见谢榛眇一目,衣冠亦朴素,先就存了几分轻视,见谢榛不理睬他,顿时恼了,沉声道:“问你是哪个里坊的!”

肿着半边脸的罗上翔道:“这老家伙也不是咱们抚州人,听口音象是山东那边的。”

蔡班头见谢榛还是正眼也不瞧他,登时发作起来,吕道:“你瞎了眼,难道耳朵也聋了,问你话听不见?”

猛听得有人怒喝:“蔡九,你好大胆子!”

这蔡班头回头一看,急忙唱喏道:“林都管,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

蔡班头称作林都管的是个中年人,截着圆帽,穿着青布曳撒,五官平淡,只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这个林都管怒气冲冲道:“蔡九,这位谢老先生是县尊的贵宾,你怎敢如此无礼。”说罢趋步上前向谢榛深深作揖、致歉。

蔡班头和另一个衙役面面相觑,脸肿了半边的罗上翔惊得忘了捂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谢榛道:“林管事,老朽在这里遇到一位忘年交的少年才子,谈诗论画正在兴头上,这个戴缣巾的竟来讹诈老朽和小友,现在竟然还领着衙役要来拿我,就连这个小厮也辱骂我,林管事要为老朽作主。”

曾渔暗赞一声,这位谢老先生真不是好惹的,有怨报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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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三章落井下石是乡亲

那林管事听谢榛这么说,就知谢榛是不肯轻易放过蔡九这几个人了,谢榛是林县尊的座上宾,昨日谢榛来到县衙廨舍时林县尊对其颇为礼遇,下面的人都是看上司脸色行事的,林知县敬重谢榛,这林管事岂敢怠慢,当即作色道:“蔡九,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一面对谢榛道:“谢老先生,先到里面坐着,天气热,莫被这等蠢货气着了。”

南城恶少罗上翔一看情势不妙,忙对蔡九道:“蔡班头,这个怕是有点误会,现在没事了,在下不提诉讼了,告辞告辞。”扭头就想走。

蔡九恨得牙痒痒,心里骂道:“直娘贼,你走了让爷爷给你背黑锅吗!”一把揪住道:“别跑,我是听你说有人在关王庙行骗、还打了你和陈泰几个才赶过来的。”示意另一个衙门看住罗上翔,他自己几步抢进客栈,“扑通”一声跪在谢榛面前,“啪啪”就给自己两个耳光,下手不轻,两边面颊眼见得就红了,痛心疾首道:“谢老先生,小人有眼无珠,被那罗上翔恶人先告状,误会了谢老先生,言语冒犯,请老先生重重责罚。”

谢榛却不肯轻易饶他,鸠头杖一顿,冷笑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但耳朵却没聋,你这皂隶方才辱骂老夫的话老夫都听见了,想必林管事也听到了,谢某虽是一介布衣,但安阳的赵康王见了谢某也会称一声谢先生,两京名士也多与老夫诗歌唱和,今在号称才子之乡的临川却被你这皂隶辱骂,由此可见你这皂隶平日是何等的欺压良善,这不是损林侯清名吗!”

明代士人喜欢称呼知县为侯,林侯便是林知县,谢榛把蔡九辱骂他这件事与林知县的清誉挂上钩,蔡九立感不妙,叫屈道:“老先生,小人是受那罗上翔蒙蔽,老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遭吧。”跪在地上“怦怦”磕头,又抓起谢榛的拐杖就往他自己脑袋上敲——

谢榛夺过鸠头杖,喝道:“别污了老夫的手杖!只你这等皂隶,仗着官府威风欺压良善,坏事做尽,你敢向老夫说平日没有干过教唆词讼、欺压良善之事,敢否?”

蔡九语塞,天下皂隶多多少少都干过这等怀奸挟诈之事,不然又如何谋财,转头向林管事求情道:“林都管,小人实在是——”

林管事沉着脸道:“不必多说了,你们两个自回刑科房听候处置,这个罗童生,还有这个无礼的小厮,一并抓回去审问。”

罗上翔叫了起来:“这个姓曾的外乡人打人,难道就不管不问了。”

罗上翔叔伯辈出了举人、秀才,说话还是有些底气的,自认为挨了打,理当然在自己这边,所以叫屈。

谢榛对林管事道:“此事老夫亲眼所见,这个罗姓青年与另两个同伙要以四文钱强买这位曾公子的四幅画作,曾公子不肯,罗姓青年蛮横不讲理,仗着人多想殴打曾公子,无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三个人打不过曾公子一人,就去恶人先告状,把衙役叫来唬人,这衙役也是气势汹汹就要来客栈拿人了。”

林管事看了曾渔一眼,谢榛称之为忘年交、少年才子,想必是有点来头的,向蔡九喝道:“还愣着作甚,把罗氏主仆带回刑房科审问。”

罗上翔大叫:“我叔父是南京国子监举子监生,你们帮着外乡人欺负本地人,岂有此理。”还向客栈伙计和围观的民众说道:“是不是啊,乡亲们,这太欺负人了。”

围观的没一个人声援,都冷眼看着,这南城恶少罗上翔除了一帮狐朋狗友称兄道弟之外,平时人缘极差——

谢榛笑道:“这无赖,这时候想到乡亲们了,平时虐害良善时可顾及乡亲?”

这话好比一根导火索,围观人群中便有人叫道:

“这罗恶棍早该抓了,抓去砍头最好,去年关王庙庙会时捏我老婆奶子,还打了我一拳——”

“蔡九更要杀头,欺侮街坊,打背起讼的坏事做了多少——”

……

蔡九一看乡亲们不仗义,这是要落井下石啊,赶紧拽着罗上翔回县衙刑事房去,走得稍慢,后背就被砸了臭鸡蛋和青菜根,好生狼狈。

谢榛对林管事和曾渔点着头道:“你们看,公道自在人心哪。”

林管事道:“是是,谢老先生所言极是——谢老先生是不是就回廨舍,这位曾公子——?”

谢榛笑道:“多谢林管事为老夫解围,不然的话,老夫如何禁得这皂隶恶少的恐xià

辱骂,多谢多谢,林管事请先回,老夫与这位曾小友还有些话要说,中午也不回廨舍了,烦告知林侯一声。”

林管事离了客栈之后,谢榛又与曾渔回到客房,客栈老板知谢榛是林县尊的贵宾,亲自来敬香茶,谢榛点头道:“好茶,多谢,店家请便。”

曾渔躬身道:“谢老先生高义,晚辈受惠实多。”

谢榛含笑道:“老夫并非滥做好人的,与你实是投缘,你若无此才华,我又何必帮你,这世间沉沦困苦的人又有多少,老夫哪里帮得过来,才士落魄乃可同情尔,你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呢,待我细看来。”

曾渔的这封“上提学副使黄公书”洋洋千言,从幼时颖异、勤奋苦读写起,“七岁时书一诵千余字,朗读三遍后,立诵师听”、“九岁时作文援笔立就,时本县吴侯誉渔为灵珠宝树”,然后自叙家门不幸,伯父、父亲和嫡母三年内先后与世长辞,其后三度参加院试不售,招致兄嫂冷眼,甚至箕豆煎燃、骨肉相逼,无奈之下只有携寡母幼妹离家,暂寄友人篱下……

谢榛看得潸然泪下,连声道:“小友之苦,必有后福,小友之才,必尽所用。”将曾渔和吕怀的两封书信收好,道:“九鲤小友忽忧,这两封信我必送到黄提学手上,你就在这里静候佳音,今日,你陪老夫喝几杯,共论诗文。”

这聚贤客栈也提供酒食,因天气炎热,客栈老板特意在后院凉篷下摆上一张小桌让曾渔与谢榛这对忘年交饮酒叙话,酒是临川贡酒,酒液纯清,口感醇正,谢榛赞道:“店家,这酒甚好。”

客栈老板亲自侍候,笑道:“谢老先生,这酒是王荆公当年把家乡的新酿送给宋神宗皇帝,神宗皇帝称赞说这是临川之佳贡,临川贡酒由此得名。”

临川贡酒是佳,但这种小客栈没有什么好厨子,端上的菜都是鸡鱼肉菜,倒是有一碟菜梗,风味独特,作为下酒菜正合适,这一老一少烈日凉篷饮酒论诗,谢榛是后七子的主将,明代前后七子都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往往泥古过甚,亦步亦趋,没有自己的新意,曾渔没有因为谢榛对他有恩就刻意迎合谢榛的观点,他认为秦汉盛唐当然要学,但过度模拟刻板就不好,写诗要自己的灵感,曾渔尝试着提出“抒性灵”之说,这是公安三袁的主张,曾渔极欣赏袁宏道,现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袁想必还在襁褓吃奶——

原以为谢榛会反驳,不料谢榛却对曾渔这个观点大为赞赏,神情激动道:“九鲤小友,真我知己,你可知前年在京中,老夫与李沧溟、王凤洲论诗,老夫说诗必盛唐有失偏颇,吾辈学诗蹈袭古人成句实为下乘,提出写诗当自有格调、要重视感兴,这岂非与小友说的‘抒性灵’暗合,但李、王二人几与老夫绝交,真让人寒心。”

曾渔道:“假以时日,李沧溟、王凤洲必悔悟,写诗全靠模仿之途只能是越走越窄。”

曾渔虽是无名之辈,但谢榛闻言依然心情大快,酒逢知己千怀少啊,喝到午后未时就醉了,那老仆叫来一乘凉轿,把谢榛抬回临川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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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四章烈日下的奔跑

皂隶蔡九挨了二十大板、革去刑科房班头之职,恶少罗上翔因为其叔父罗举人说情,只受了一番训斥,未予严惩,但被曾渔那顿打是白挨了,怀恨在心也无可奈何——

此后数日,平安无事,谢榛每日会来约曾渔去茶楼酒肆小坐,若是多云阴天,日晒不烈,便就近游玩名胜古迹,王羲之的洗墨池去看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池而已,池边铭石曰“晋王右军墨池”,还有一块碑记,刻的是曾巩的名篇《墨池记》,北碑立于北宋庆历九年,距今五百年了,寒来暑往,风吹雨淋,依然保存完好,碑刻字迹清晰:

“……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二人摩挲石碑,遥想书圣当年勤习书法池水尽黑的大毅力,不胜仰慕叹服。

谢榛问:“九鲤小友学书时主要临摹哪些名家的法帖?”

曾渔答道:“晚辈于二王和苏东坡、米南宫四家用力最勤,其实晚辈那时年幼,并非对这四家有格外偏好,而是家里正好有这四家的字帖,就照着临摹了。”

谢榛哈哈大笑:“小友的书法品格甚高,但还须每日练习不辍,老夫以为小友的水墨画在小友书法之上,以水墨来画梅,点染精妙,前所未见,乃小友独创。”

曾渔道:“谢老先生褒奖太过,晚辈惭愧。”

……

这一对忘年交几日来都是这般交往相谈,谢榛见多识广,熟知本朝典故和士林轶事,曾渔从中大长见识,谢榛去年远游八闽,在福建曹御史行署教曹御史之子诗歌,今年准bèi

回家乡山东,因为与临川知县林润之父早年有旧,就迂道去莆田看望老友,林父病足,不能远行,故人来访,自是欣喜,请谢榛回乡途中先到临川县衙盘桓一段时日,因为林润在临川已任满,考评优等,擢升为南京御史,即将赴任,谢榛准bèi

月底随同林润一道去南京——

五月十八日巳时,抚州院试放榜,抚州五县共录取了六十七名秀才,比上一科多取了五人,嘉靖朝以来生员录取名额每科都在增加。因黄宗师行程紧,放榜当日午后就举行大复、磨勘,所谓大复和磨勘,是为了防止舞弊,新取中的六十七名生员要当堂作一篇四书题制艺,限时一个时辰,同时这六十七名考生此前县试和府试的试卷都提调过来与这次的院试和大复的试卷进行磨勘,看字迹是否相符,字迹不符者当然是请了枪手,那就要严惩——

无论抚州考棚和府衙那边如何热闹,这些都不关曾渔的事,他现在只等谢榛的消息,能否有补考的机会只在今晚,因为今晚抚州知府要宴请提学副使黄国卿,抚州府辖下的临川五县的知县以及本地大乡绅都要参加,谢榛有诗名,又有临川知县林润引荐,列席宴会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就要看黄宗师的态度如何?

长夏的午后,日光发白,天气闷热异常,曾渔在聚贤客栈后院凉篷下徘徊,心里忐忑不安,谢老先生固然仗义肯帮忙,但毕竟与黄宗师没有交情,黄宗师能不能给他这个补考的机会实难预料!

踱了一会步,心中空空落落,很多时候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啊,曾渔回到客房,天热,青衫汗湿,干脆脱去长衫,赤膊,下身只着一条裈裤,铺纸研墨,画一幅水墨苍松,把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融入到作画中去,这是心灵修liàn

的过程,何能宠辱而不惊?何如孤松傲霜雪?嫩枝淡、老干浓,水墨点染,皴擦苔斑,墨松如苍龙夭矫,留白似大雪满山——

时光流逝,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幅雪松图画就,搁下笔,这才觉得室内有些昏暗,脱口问:“天就黑了吗?”

一旁的小奚僮四喜道:“乌云遮天,要下大雨了。”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大雨就下来了,急骤的雨声打得屋瓦响成一片。

四喜大声道:“少爷,这雨就象是我们出石田的那场大雨。”

曾渔看着窗外密集的雨线,心道:“离开鹰潭已半个月,娘和妞妞都还好吧,天气炎热,要保重身体啊。”患得患失的心情虽然平静了许多,但实jì

问题没解决,忧虑总是难免,不管你玄想得如何高妙、修心养性的功夫如何高明,人总归生活在现实当中,面对的是现实中的种种难题,而现实是如此的无情和坚硬。

这天夜里,曾渔一直等到亥时末,谢榛也未派人来告知消息,只好上床睡觉,凭借多年的八段锦导引法才睡着,次日一早起身梳洗,用罢早餐,正准bèi

到临川县衙去探讯,谢榛的仆人王良来了,告sù

曾渔说他家老爷已经把两封书帖当面呈交给提学大人,但当时酒宴上敬酒的人多,提学大人只看了看书帖的封皮,就交给身边的人收好了,并未当场看信——

王良又道:“曾公子,我家老爷请你莫心急,我家老爷上午要再去拜访那位提学大人,定不负曾公子所托。”

王良说完便匆匆赶回去了,曾渔依旧在客栈苦等,听得远处大街在敲锣打鼓,心想莫非是新进学的生员游泮、祭孔,插金花、骑白马,真是意气风发啊,黄提学主持完祭孔典礼就要离开抚州前往袁州了吧,时间紧迫,黄提学极忙碌,谢老先生能有拜访之隙吗?

中午时,曾渔没有食欲,正在房内临摹米芾的《蜀素帖》,忽听王良的声音一路叫进来:“曾公子,曾公子,快随小人赶去华阳码头,快——”

王良满头大汗闯了进来,说黄提学已经动身去华阳码头,准bèi

上船前往袁州,谢榛已经先赶往码头,请曾渔尽快赶去相会。

曾渔取过一顶遮阳笠,吩咐四喜守着行李,便跟着王良出门,这里距离华阳码头有五、六里路,两个人往东急赶,越走越快,最后都是在跑,在盛夏烈日下奔跑,远远的看到华阳码头上一片的方巾襕衫,那是新进学的生员在恭送提学宗师。

曾渔跑在前面,穿过码头上拥挤的人群,看到了河边黄提学的官船,白发萧然的谢榛立在船头向岸上张望,曾渔挥手大叫:“谢老先生,谢老先生。”

谢榛独目一睁,脸现喜色,招手道:“上船来。”一面吩咐船上官差让曾渔上船。

曾渔汗出如雨,青衫的前襟后背尽湿,走上船头张着嘴呼呼喘气,向谢榛拱着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听有人道:“溟翁,这就是曾渔曾九鲤吗?”

说话的人立在船舱门边荫凉处,须发斑白,黄面消瘦,身穿四品文官云雁补子服,正是江西道提学副使黄国卿,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和今年四月初的广信府院试见过黄提学,赶紧摘下竹笠跪倒见礼:“学生曾渔拜见大宗师。”

谢榛道:“老大人,曾渔从广信府到此,历经辛苦,其情可悯啊,请老大人当面考察他学问。”

黄国卿点点头,见曾渔跑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便道:“烈日灼人,先到舱里,我有话问你。”

曾渔跟着黄提学、谢榛进到前舱,黄提学和谢榛分宾主坐定,曾渔侍立,额头的汗不停流下,恭立也不好去擦。

黄国卿慢条斯理道:“若不是溟翁请求暂勿开船,这船都快到赣江了,曾渔,你日后若有出人头地之时,不要忘了谢先生的恩德。”

曾渔在谢榛足下跪倒,衷心道:“谢老先生大德,曾渔没齿不忘。”语出肺腑,若非谢榛惜才仗义,他虽有吕翰林书贴也很难呈递上去,这千里路就白跑了。

谢榛赶紧将曾渔扶起,说道:“老朽是惜你之才,岂望你报答,且站好,听宗师教导。”

黄国卿看着曾渔道:“吕翰林的信我看了,吕翰林素有清名,轻易不肯为人请托,可见你学问应该是不错的——你去年是否在白鹿洞书院学习过?”

曾渔恭恭敬敬答道:“禀宗师,学生去年在白鹿洞书院学习了三个月,学生的一篇八股文还蒙宗师评点表扬。”

“哦。”黄国卿点头道:“是有点印象,记不真切。”说话时拈起案头一封书帖:“从你这封书信可见你于古文辞用力颇勤,你上回院试是不是临场慌乱,以致文辞欠佳?”

曾渔道:“学生把当日的小题八股当面背诵给大宗师听,请宗师当面批评,不知可否?”

黄国卿点点头:“好,你诵来听听。”

曾渔便将上月广信府院试时作的四书题八股文琅琅背诵了一遍,黄国卿瞑目听之,心里有数了,开口道:“也还清通,可以进学深造,其实再磨砺三年对你并非坏事,但你家境我已悉知,这样吧,你赶去袁州等我,届时我会让人给你一张袁州院试的结票,凭票参加院试,曾渔,本官给你这次机会,只望你好生珍惜,努力上进。”

曾渔又跪下道:“多谢宗师垂悯,学生一定努力。”

黄国卿又对谢榛道:“溟翁,曾渔不能随我同船去袁州,恐惹非议,这种补考本就是特例。”

谢榛忙道:“是是,老大人怜才,已经仁至义尽,曾渔能考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勤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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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五章仙女洗浴

黄国卿以江西学政的名份赏了曾渔二两银子作为去袁州的盘缠,要求曾渔在本月三十日前赶到袁州,他的学署官船要逆赣江而上再经袁水至袁州,逆水行舟也快不了,总要十来天才能到达,袁州院试暂定于六月初二举行——

学署官船在烈日下远去,谢榛乘竹轿跟着曾渔一起回到城南聚贤客栈,曾渔要立即动身赶往袁州,今日是五月十九,要在三十日前赶到袁州行程也颇紧,毕竟这里去袁州还有六百里路,耽搁不得。

谢榛取出五两银子相赠,曾渔婉拒道:“谢老先生,晚辈原就打算去袁州,盘缠早有准bèi

,老先生又非富家翁,晚辈何敢要老先生赠银,万万不敢收。”

谢榛笑道:“小友还有句话没说,老朽自身也是到处混吃骗喝打秋风对吧。”

曾渔忙道:“老先生说笑了,老先生的银子晚辈的确不能收,那日关王庙卖画只想遇到有懂画识画的人,结识同道,并非穷得要卖画,却巧正遇老先生。”

谢榛道:“也遇到罗家恶少。”一笑而罢。

曾渔结了店钱,背上书笈出门,四喜额头和膝盖的伤都已痊愈,背着大包袱紧跟着,到了罗针巷巷口,曾渔请谢榛不必再送,天气炎热,老先生今日为他的事奔波辛苦,就在巷口作别吧。

谢榛看着曾渔精神抖擞的样子,微笑道:“九鲤小友年轻力壮,能文能武,是能走天下的人物,老夫耄矣,大江以南此生不会再至了,小友以后若北上,可来临清探望老朽,若老朽那时已是黄泉中人,小友可到坟头烧些纸钱给我用,哈哈。”

谢榛说着、笑着,独眼流出眼泪,老年人最伤离别。

曾渔也是热泪盈眶,这个老人与他萍水相逢,只因为喜欢他的水墨画,就竭尽全力帮zhù

他,他又能回报这个老人什么呢,千言万语,只有一句简单的话:“老先生保重,晚辈一定会去临清看望你。”

拜别谢榛,曾渔主仆向西门大步而去,红日已偏西,赶在天黑前还能走三十里路,在城门口看到有卖麻糍和金桔饼的,这都是抚州特产,曾渔便两样各买了一些,以备没找到投宿的地方时也能有点食物果腹——

四喜忽然道:“少爷,那个罗二少过来了。”

曾渔转头看时,就见罗上翔和几个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摇摇晃晃走近,罗上翔左脸颧骨还有些乌青未褪尽,这家伙一眼看到曾渔主仆,脸色顿时一变,对身后几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有一人叫道:“既是那姓曾的,那就狠狠教xùn

一顿啊。”

林知县还未卸任呢,罗上翔摇了摇头,离曾渔一丈远站定,问道:“你们往哪里去?”

四喜有些担心地看着曾渔,曾渔收好麻糍和金桔饼,紧了紧书笈的缚带,对那罗上翔道:“你们跟来便知。”迈步便走,主仆二人走到城门边,四喜回头看了一眼,低声笑道:“少爷,那一伙恶少站在那动也不敢动。”

曾渔严肃道:“他们定是看到我肩头的剑了,以为我是剑侠。”

四喜笑道:“少爷是剑仙。”

“对,半夜飞剑取鼠辈首级。”

曾渔哈哈大笑。

……

江西学政黄国卿是坐船走水路,从抚州去袁州要绕上百里的弯,而且是逆江而上,行进速度并不快,但船夫两班轮换划船五、六个时辰,一日可行驶七、八十里;而曾渔主仆走的陆路,从抚州向新喻县而去,沿途问路,有小路就走小路,翻山越岭走捷径,有时遇到车马客商就花几分银子搭个便车,且喜一路顺利,只用了六天时间就到达了新喻县,黄昏时分赶到袁水码头边向人打听江西学政的官船过去了没有,都说没有看到,曾渔料想黄提学沿途有州县官员迎送,没有这么快就到,新喻县距离袁州府治宜春县有一百八十里,今天是五月二十五,五月二十八定能赶到那里——

曾渔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这几日赶路实在是急,大热天的又不是空手走路还背着三十多斤行李呢,颇为辛苦,所以这日傍晚便早早觅店住宿,洗浴、用饭、临摹百字碑帖后便上床睡觉。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曾渔叫醒小奚僮四喜,主仆二人各吃一大碗羊肉粉,出门在外,身体健康第一,赶长路这么辛苦,饮食不能太节省,不然身体垮了,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主仆二人精神饱满上路,沿袁水溯流往袁州府宜春县而行,长路漫漫,为打发时间,曾渔一路给四喜讲故事,蜀山剑侠、西域魔戒,想到什么讲什么,在这新喻县当然要讲仙女下凡的故事了,干宝《搜神记》中写道: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乃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无衣独不得去。男子娶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飞去,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曾渔讲来,自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听得四喜是张大嘴合不拢,半晌问道:“少爷,你若也有这样的仙缘,那还考秀才不考?”

曾渔笑道:“还是在人间自在,天上谁知dào

什么样呢,也许整天就打怪夺宝呢。”

四喜道:“那白得一个仙女老婆也不错。”

曾渔大笑,说道:“有什么不错,过几年老婆连女儿全飞走了,岂不凄凉。”

四喜当真了,说道:“把毛衣藏好就没事了。”

曾渔忍笑道:“不说了,再说你又要摔得头破血流了,走路要看路。”

四喜道:“我当心着呢,脚抬得高高的,就象十五都的山里人走路一般。”

曾渔道:“那就好。”

走了两个时辰,临近午时,主仆二人走出三十多里路,正好道旁有一小村,便在村头小酒家用饭,曾渔要了两碗甜糯米酒与四喜一人一碗,暑天走长路喝些米酒既解乏也解暑,菜是一尾草鱼和一大碗豆腐肉片汤,鱼和汤要咸一点,因为出汗多,主仆人狼吞虎咽,吃得个稀里哗啦,饭后曾渔用酒家的汤水泡了一杯家乡的梧峰云雾茶,慢慢喝了,四喜把两个葫芦都灌满凉茶水,其中一个葫芦是在金溪浒湾买的,一个葫芦的水不够喝,那天在陆坊乡走夜路真是渴怕了——

听店家说往前再走六、七里便有个路亭,曾渔主仆便重新上路,到路亭那里再歇凉,如果没什么人还可以躺在石凳上睡一觉,这一路上他们主仆二人都是这么干的。

六、七里路慢慢走过去也要小半个时辰,从烈日下一走进路亭,全身都是一凉,亭内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四喜赶紧把包袱放下,又帮着少爷卸下书笈,然后抢占最干净、未破损的石凳坐着,清风徐来,四喜乐不可支。

路亭靠右侧土墙开着一个月洞门,从月洞门就能看到汤汤袁水就在十余丈外奔流而过,水面风来,在这路亭纳凉实在是爽极,不过曾渔还是觉得不够爽,走了三十多里路,衣衫有些汗湿,粘在肌肤上不大舒服,便取了一条干净的裈裤,对四喜道:“看着行李,我去河里洗浴。”

四喜道:“少爷小心些,若水急就不要下去。”

曾渔笑道:“我这么大的人还要你这奚僮叮嘱,我的水性比你差吗。”主仆二人经常在丰溪游泳。

四喜道:“是奶奶吩咐的,水火无情,暑天下河洗浴就要小心些。”

四喜还持有尚方宝剑哪,曾渔应道:“晓得了,随便洗一下就回来。”

曾渔已经出了路亭,四喜忽问:“少爷是想找洗浴的仙女吗?”

曾渔大笑道:“说故事而已,你还当真了!”摇着头一路笑着下到河岸,找了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段,下河洗了个澡就上岸,换上干净的裈裤,赤着上身,将换下的衣裳就在水里搓洗,夏天的衣服还算好洗,拧干后晾在河畔柳枝上,忽听路亭那边传来四喜的大叫:

“少爷,少爷——”

四喜叫声颇为急迫,曾渔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及收衣服,飞跑着向路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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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六章黄连之苦

奔出河畔柳林,阳光耀眼,只见路亭外停着四辆大马车,几个车夫正把马从车辕卸下牵向路亭边荫凉处,从月洞门望进去,路亭内似乎挤满了人,人声嘈杂,乱纷纷的。

只着一条裈裤的曾渔大步奔过去,一跃上了月洞门,立在红麻石门坎上向路亭内打量,一个肥头大耳财主模样的老头正训斥四喜,让四喜赶紧出路亭,他们有女眷要进来歇息,四喜当然不服,没有个先来后到吗,但对方人多,他一人势孤,所以大叫“少爷少爷”——

曾渔当然没见过这胖老头,但这老头的声音极耳熟,老头喉咙里总含着痰,说话稀里呼噜,说两句就要咳嗽几声,这分明就是端午那日在青田村外黄栀茅舍遇到的那位陆员外嘛,那日没有碰面,只是听到这陆员外与严婆婆说话,当时陆员外吩咐严婆婆劝女尼陆妙想尽快上路去某地,怎么又会在这里遇上?

四喜看到曾渔回来了,叫道:“少爷,这些人太不讲理了,这路亭又不是他家的,竟要赶我们出去!”

那肥头大耳的陆员外转头看着曾渔,见曾渔打个赤膊,忙道:“快出去快出去,我有女眷要进来,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曾渔示意四喜找他一件长衫出来,对那陆员外道:“这位老爹,我穿上衣服便是,这外边日头太毒,如何待得住,我二人在这头,你们在那头,又有何妨。”江西乡间,称呼有点身份的老年人叫老爹。

这陆员外还没说话,一个恶声恶气的嗓门先叫了起来:“原来是你们两个,这小猢狲的声音老身一时没听出来,你这穷措大的声音老身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声到人到,一个高胖的老妇冲到曾渔面前,竖起扫帚眉、瞪大老花眼,冷笑道:“还真是巧啊,又遇上了,说,你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老妪虽然蛮横凶恶,曾渔却并不恼怒,从容穿衣,一面含笑道:“严婆婆,是我先到这路亭,要说跟也只能是你们跟着我。”

那陆员外奇道:“严大姑,这人是谁,你是如何认得的?”说着歪头斜眼打量着曾渔。

却听那严婆婆答道:“这穷措大不知往哪里赶考,前些日子路过青田村,夜里迷路闯到十三娘清修的住所,叫门求借宿,老身哪里肯开门,当然是把他臭骂了一顿,这穷措大甚是无礼,还与老身对骂。”

曾渔暗暗纳罕,这老妪怎会掩饰那夜他在女尼茶寮歇息之事,当时老妪不是跳着脚骂他吗,还有,十三娘又是谁,难道就是女尼陆妙想?

这时,停在路亭口的那辆马车传出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哎呀,不好了,我娘晕过去了。”

曾渔听这声音就是那个垂髫少女,心头不禁一紧:那美丽女尼怎么了?

严婆婆剜了曾渔一眼,回身去马车探看。

那陆员外见曾渔穿上衣服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说话便客气了一些:“书生,还请避让一下,我有女眷要在此歇息,她身子不适,咳咳咳——”

曾渔问:“莫不是中暑发痧?”

陆员外咳了两声道:“是啊,天气炎热,路程赶得急,我这侄女身子又弱——”

“那赶紧抱下车通通风透透气啊。”

曾渔打断陆员外的话,大声道:“赶紧把病人抱下车,还闷在车厢里怎么行!”又声明:“在下父兄都是养济院的医生,懂得一些常见疾病的治疗,这发痧若是轻微,自己也能痊愈,但严重的也会有性命之忧,现在人都晕过去了,还不赶快抬下车救治。”

陆员外听曾渔这么一说,也有些慌了,反身叫道:“快抬下车,抬下车。”

两个仆妇和严婆婆七手八脚抬出一个穿浅色绫罗裙的女子,这女子衣裙淡雅,虽是横着抬出来的,那细长窈窕的身形一眼可见,只是头发甚短,只绒绒一茬,不是那女尼陆妙想又会是谁。

那垂髫少女最后从车厢里跳下来,向曾渔一点头,便扶着那女尼的头,迭声唤:“娘,娘,你醒醒呀。”

曾渔把书笈搬到一边,空出那条石凳,说道:“让这位师姑躺在这里吧,别铺什么凉席了,赶紧让她仰卧,人散开些,不要都挤在这里,汗味、热气对病人不利,用湿面巾给病人擦拭额头、脖颈、手心,不停地绞水更换着擦,拿扇子给她扇扇风。”

两个仆妇忙得团团转,就连那严婆婆也听曾渔指挥了,一个仆妇叫道:“车上水都不凉,晒得发烫了。”

曾渔朝袁水一指:“速去那边取水。”回身从大包袱里摸出一个药囊,对陆员外道:“我这里有霍香和姜黄连,你们车里有炭炉没有,那好,赶紧烧水泡霍香姜黄连水给这位师姑喝下去。”

一个男仆提着一只挽桶飞奔着去河边取水,一个车夫搬下一只小泥炉在路亭边发炉子烧水,曾渔把他和四喜的一个葫芦里的凉水倒出来供这女尼擦脸降温,那垂髫少女跪在女尼身边,一边用湿面巾给女尼擦脸擦手心,一边低声唤:“娘,娘,醒醒呀。”声音里有些哭腔了,转头对陆员外道:“二外公,这怎么办啊,我娘身子发烫呢。”又看着曾渔道:“曾书生,你还有什么法子没有,先让我娘醒过来啊。”

曾渔当然不好贸然上前,还得这个陆员外发话。

这陆员外没想到侄女发痧这么严重,方才在车上还只是有些头晕欲呕,要求停车在这路亭歇息,没想到这么一会工夫就晕了过去,这胖老头这时也咳咳畡的六神无主了,朝曾渔拱手道:“这位书生,你既会治病,请——”

曾渔早就想上前诊视了,救人心切啊,不待陆员外把话说完,便道:“好说好说,我先给这位师姑号个脉。”

曾渔的确会号脉,并非虚言,当下上前弯腰搭女尼陆妙想的右手脉,手指一触就觉得女尼的体温比他高出不少,凝神号脉,这女尼脉象细而濡,心跳颇速,应该是属于重度中暑,又且这女尼本来体质就弱,故而昏迷——

因为发烧,女尼陆妙想面色潮红如桃花,竟是极为艳丽,两条弯弯的细眉蹙着,闭着的眼弧很长,挺直的鼻,唇线优美,唇色鲜红,那一头绒绒的发茬微微汗湿,曾渔很想伸手在这发茬上轻轻抚摸,感受短短发茬细微的扎手感觉,他妹妹妞妞的光头他也经常摸,当然,妞妞是可爱,这女尼是——

曾渔直起身问那那垂髫少女:“小姐,端午的那种香囊还有没有,里面有佩兰香屑的那种。”

少女剪水双瞳眨了眨,即道:“有,我去取来。”很快就从车里找出一个小香囊递给曾渔,不知为何,少女眸子里闪过一丝羞涩。

曾渔低头将香囊撕开,倒出里面的佩兰香屑,取少量极细碎的托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间,凑近女尼鼻端,突然嘬唇一吹,将那细碎的佩兰屑吹入女尼鼻孔——

陆员外、严婆婆几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香屑吹入后女尼鼻孔片刻,女尼鼻翼一耸,嘴唇张开,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随即悠悠睁开眼,眸光迷蒙,如梦似幻——

曾渔退开两步,把那个撕破香囊递还给少女,说道:“小姐,让这位师姑多嗅几下这种佩兰香屑,这个可解暑。”

少女“噢”的一声,低眉垂睫接过香囊,两个仆妇已经扶那女尼靠坐起来,少女把那香囊凑到女尼鼻下道:“娘,多嗅几下。”

女尼看到曾渔在面前,努力想坐端正一些,却是浑身无力,便别过脸去,气息恹恹道:“回车里歇吧。”

曾渔道:“师姑暂不能回车厢,车厢里太闷。”说罢,与四喜退到路亭一端。

炭炉已经发好,河水也取来了,把藿香和姜黄边一起放进茶壶煮,待水沸后,倒出黄褐色的汤水用扇子尽快扇凉一些,一个仆妇端给那女尼喝,女尼喝了一口,睫毛一闪,嘤嘤道:“甚苦。”

曾渔隔着几个人说道:“良药苦口,师姑多喝一些,你这发痧着实不轻,喝下藿香黄连汤后,若能出些汗,再用玉镯之类的玉器在背脊两侧不停磨刮,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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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七章家在分宜介桥村

女尼陆妙想勉强喝了小半碗极苦的藿香黄连汤,呃呃欲呕,曾渔道:“先不喝了,歇一会,吹吹风,待晚边赶到前面的钤山镇再抓一剂煎药服应该就没事了。”

适有清风徐来,曾渔退在一边给风让道,其余婢仆也都让开,女尼桃花般的容颜沐浴袁水来风,这个比黄连汤还解暑。

那陆员外见侄女醒过来了,这才松了口气,用汗巾抹着一脑门的汗,对曾渔道:“多谢多谢,还未请教贵姓?”

曾渔道:“免贵,姓曾——陆老爹这是往哪里去,大热天这么急急忙忙赶路?”

陆员外支吾道:“不远不远,就快到了,有点急事嘛,书生往哪里赶考?袁州?哦,那也快到了。”

陆员外明显不想与曾渔深谈,闲言数语后便请曾渔开张解暑的药方,曾渔笔墨现成,裁一小方铅山纸提笔写了一个药方:党参一钱半、黄芪二钱、熟地二钱、石斛三钱、麦冬三钱、黄连一钱、淡竹叶二钱、莲梗五钱、知母二钱、甘草二钱、粳米五钱——

写罢,吹干墨迹,把方子递给陆员外道:“令侄女中暑是其一,气血也虚,我这个解暑方子添了两味益气育阴的药,试服两剂,效果应该不差。”

陆员外看着曾渔写的药方,赞道:“曾生写得一笔好字。”又笑道:“曾生莫以为在下是乡下土老财,我也是监生功名,咳咳。”

曾渔赶紧作揖道:“失敬,失敬。”

陆员外面有得色,却不再多说,折起方子待要收起来,那垂髫少女道:“二外公,我娘要看药方。”

陆员外便过去把方子给陆妙想看,曾渔在角落找了个地方坐着闭目养神,现在是未时末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不能赶路,得待在这路亭里避暑。

日头已经西斜,陆氏的四个车夫和四个男仆都靠坐在路亭外荫凉一侧,路亭内是曾渔主仆、陆员外、严婆婆、两个仆妇、一个婢女和陆妙想母女,真的是母女吗?

曾渔是不大相信,垂髫少女大约十二、三岁,身量其实比十四、五岁少女还高挑些,但容颜尚稚气,女尼陆妙想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已经是往大里估计了,依曾渔看这女尼也就二十出头,妙想妙龄啊,奇怪的是陆妙想这回穿的是浅色绫罗裙裳,不再是缁衣僧袍了,还俗了?不过头发要长出来还得有段日子,陆员外说陆妙想是他侄女,这很正常,都姓陆,可垂髫少女怎么也姓陆?十三娘又是何意,排行十三?

疑问颇多,曾渔也不能问,怕被象只小蚂蚁一般碾死啊。

那边垂髫少女与陆妙想在呢哝细语,少女道:“娘,你就躺着吧,这有何难为情的,你发痧极重知dào

吗。”

想必陆妙想是因为有曾渔主仆在里面,躺着觉得不雅相,但头晕目眩,坐不住——

曾渔善解人意,说道:“还是静卧休息为好,在下回避一下——四喜,我们到外边坐着。”

陆妙想忙道:“曾公子,不必出去。”

少女道:“娘你卧着呀,你卧着曾公子就不必出去了,他是因为你不肯躺下才说要回避呢,这有严婆婆她们挡着呢,曾公子也不往这边看——”

陆妙想轻嗔道:“你少说两句吧。”挣扎着侧身躺下,面向路亭墙壁,却不知自己卧姿何等曼妙。

那少女看了严婆婆一眼,这老妪方才忙碌了一阵,这时也困乏了,靠坐在那里打瞌睡,少女便走过去对陆员外道:“二外公,我娘要我向曾公子问几句话——”

陆员外咳嗽两声道:“何事,告sù

我,我去问。”

面壁侧卧的陆妙想唤道:“小姿,过来。”

这少女便又坐回陆妙想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那陆员外喝了几口凉茶,看曾渔瞑目端坐,他也就睡意袭来,年老体胖睡瘾大,靠坐在那里很快就打起呼噜来。

少女又悄然起身,无视那几个仆妇、婢女,径自走到曾渔跟前,低声道:“曾公子,曾公子——”

曾渔睁开眼,只见一张娇美的少女的脸,双眉细长,不假修饰,眼睛大而水灵,唇色鲜润,这时嫣然笑道:“曾书生,你们怎么也才走到这里?”

曾渔微笑道:“在抚州耽搁了几日,真是巧,又遇到陆小姐。”

少女轻声笑着点头道:“是啊,真是巧,也多亏遇到曾书生,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娘病着可就不妙了,我娘现在这样不妨事了吧?”

曾渔道:“最好是静养两日,这大热天不能这么急着赶路了,你娘——是小姐的亲娘吗?”

少女美丽的双眉轻轻动着,然后眉锋蹙起,说道:“是我姨娘,我亲娘十年前就去世了。”

曾渔道:“抱歉,不该问小姐这些。”心下释然,原来陆妙想是这少女的姨妈啊,江西很多地方称呼姨母为姨娘,与北地小妾的称呼相同。

少女展颜道:“曾书生你抱歉什么呢,又不关你事,我亲娘的事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姨娘待我极好。”又道:“我们是到分宜县介桥村,我二外公说离这里还有八十里路,本来是打算明日天黑前赶到的——”

“小姿,小姿——”

陆妙想把这少女叫回去,想必是叮嘱少女不要多说话,那少女也没再过来与曾渔说话,但曾渔心里已是波澜大起:

分宜县介桥村,这不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的家乡吗,严嵩号介溪,那介溪便是介桥村的一条小溪,难道这个名叫小姿的少女还有陆妙想与严嵩家有什么关联,少女小姿说自己姓陆,从母姓,这极少见,还有,那凶恶老妪就姓严,她们居住在金溪青田陆九渊的家乡,如今又急急忙忙往分宜赶,到底为的何事?

——如今是嘉靖三十九年,在曾渔的记忆中,严嵩似乎是快倒台了,严嵩的天才儿子严世蕃比老爹还倒台得早,应该就在这一、两年,严家大厦将倾,若陆妙想和小姿真与严嵩家有密切关系,那肯定跟着倒霉,严嵩去职、严世蕃斩首、严家偌大的家产全抄没归官,数十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转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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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八章有美同行

红日西坠,已是申末时分,阳光不再那么白花花晃眼,暑热稍减,曾渔主仆准bèi

上路了,曾渔今天的计划是赶到钤山镇歇夜,钤山镇距离这里还有二十五里,要走一个多时辰,天擦黑时应该能赶到。

曾渔跑去河边收了衣裳回来,就见那位陆员外立在路亭口等着,见他回来,即拱手道:“曾公子要动身上路了吗,方才真是有劳曾公子了,这里有些许谢仪,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奉上一个小红包,这算是给曾渔的诊金了。

曾渔拒绝道:“陆老爹,在下并非医生,偶然相逢开个偏方治发痧,怎好收诊金,断无此理。”向陆员外和陆妙想几人作了一揖,拜别道:“陆老爹、陆娘子、陆小姐,就此别过了。”蹲身背上书笈,与四喜走出路亭。

“请等一下。”

那垂髫少女追了出来,对曾渔道:“曾书生,你怎么就走了,我娘发痧还没痊愈呢。”

曾渔道:“陆小姐,在下不是医生,从权应一下急可以,怎能为陆娘子治病,就是我开的那个方子,也请到前面镇上药铺让医生看后再斟酌加减方妥。”

少女小姿道:“可这里到钤山镇有好长一段路呢,我娘身子还是很不舒服,这路上万一有个不好可怎么办?”

那陆员外一想是啊,他们总不能老待在路亭里,忙对曾渔道:“曾公子,反正也是顺路,你主仆二人就与我们同行到钤山,你这行李还可放在我这马车里,走路也轻松。”不待曾渔回话,便命车夫驾马,准bèi

上路。

既然知dào

陆氏这一行人可能与严嵩有牵连,照理来说曾渔应该敬而远之各走各的路,但陆员外和陆小姐这么请求,曾渔拒绝也不近情理,难不成同走一程路就会受株连,大明政治还没有黑暗到这种程度,当下便允了。

陆妙想与少女小姿同乘一辆马车,严婆婆也坐在这辆车上,照曾渔的吩咐,车厢的前掩和后稍都卷起来,右侧车窗布帷也束起,以便通风透气,马车也不要行驶过快,车身过于颠簸只会让发痧的陆妙想更加不适。

肥胖的陆员外当然不会步行,他邀曾渔与他共乘,曾渔婉拒,只把书笈和大包袱搁在马车里,身无负担走起路来真是轻松惬意啊,只是因为陆妙想的缘故,车马行驶得慢,估计到钤山时天要黑透。

马车里的少女小姿看着戴竹笠穿草鞋的曾渔走路象脚底安了弹簧似的特别轻快,不禁轻笑道:“娘,这个曾书生不用背书笈了,走起路来就好生轻快,他那个书笈很重,这书生真肯吃苦。”

陆妙想头晕,深身酸痛,“嗯”了一声,懒得说话。

严婆婆在路亭上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头不错,警惕性又回来了,撇嘴道:“穷措大,不想吃苦也得吃苦,那书笈他不背谁背,小厮瘦猴样,哪背得动。”

少女小姿道:“严婆婆,说话不要这般刻薄——”

“什么刻薄,你小姑娘家晓得些什么!”

老妪打断少女的话,瞪着她道:“莫要关心别人能不能吃苦,你看看你自己,今年十二岁了,竟还未缠脚,明日见到了大官人可怎么交待,连老身都要挨骂。”说着,不满地横了陆妙想一眼,有心要抱怨几句,只是见陆妙想蹙眉难受的样子,硬生生忍了。

少女小姿不吭声了,心情低落,她到现在还不知dào

自己爹爹是谁,抛弃了她十年,为何现在又要她回去,所幸的是姨娘也陪她一起去,若只是她一个人,那她宁死也不去什么介桥村!

车厢里气氛沉闷下来,有这个严婆婆在,就快活不起来,少女百无聊赖坐在那里伸直两腿动着脚指头,脚上穿的绣鞋上的小红花因少女足趾在动就皱着又舒展、皱着又舒展,好似小红花一次次绽放一般——

靠坐在车窗边的陆妙想忍不住呻吟一声,少女小姿立即屈腿扭身去问:“娘,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停车?”

陆妙想摇摇头,先前桃花般的脸色现在苍白起来似梨花,突然捧心欲呕,状极难受,少女小姿忙道:“曾书生,曾书生,你来看一下,我娘又不好了。”

马车停顿了一下,又缓缓驶动,比先前驶得更慢了。

曾渔走到车窗前,一边走一边问:“这位师姑——”

严婆婆不耐烦道:“不要叫师姑,这里没有师姑,就称呼十三——就称呼陆娘子吧。”

曾渔看看那倚窗而坐的陆妙想,头发虽短,但脑门没有戒疤,现在连缁袍也不穿了,淡雅的绫罗裙、衣衫前领下还露出一小块绯色襕裙,颇为香艳,的确不好再称呼为师姑了,便改口问:“陆娘子,你觉得如何,胸口烦恶?浑身酸痛?烧热可退了一些?”

陆妙想勉强坐正一些,弯弯细眉颦着,美眸泫然欲泣,低声道:“头晕、烦恶、身子也痛,烧热——”

少女小姿便去摸陆妙想额头,对曾渔道:“我娘烧热似乎退了一些,不过还是比我烫。”

曾渔点点头,说道:“再喝几口黄连汤——勉强喝几口吧,有没有光润的玉器,滴几滴香油,没有香油用太真红玉膏或者荼蘼露亦可。”

太真红玉膏是女子用的面脂,荼蘼露是护发用的兰泽,富贵人家女眷大抵都有这些化妆品,不过假冒伪劣的居多——

少女小姿摇头道:“玉镯有,别的香油香露都没有,怎么办?”说着褪下自己右腕上的一只晶莹碧绿的手镯给曾渔看,却被一边的严婆婆一把夺过,说道:“这物事怎么好乱给别人看,你知dào

这只嵌宝玉镯值多少银子吗!”说这话时那两只皱巴巴的三角眼还斜睨着曾渔,生怕曾渔抢了玉镯就跑。

曾渔皱了皱眉,这老妪太讨厌了,但若向这老妪发脾气还真不值得。

少女小姿虽然温柔好脾气,这时也恼了,脆声道:“严婆婆,你太过分了,把玉镯还我,我娘有多少金玉首饰都进了你的腰包,原来有几颗玉珠的,刮痧正好,请严婆婆拿出来。”

陆妙想忙道:“小姿,不要争,不要争。”

少女小姿气鼓鼓拿眼睛瞪严婆婆,那老妪只是冷笑,把玉镯递还道:“老身是好心让你保管好镯子。”

车厢外的曾渔道:“就用这玉镯沿脊椎骨两侧轻轻上下刮动,小心莫让嵌宝的一侧伤到肌肤。”说罢便走开些,刮痧当然要裸着背脊,想想那女尼——不,想想那陆妙想的曼妙身形都觉得很诱惑,但这是看不得的,即便没有那个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他的什么大官人,他也不能去偷看啊,在脑子里幻想一下就可以了。

这一侧车窗的帷幕也放下了,车厢内喁喁细语隐约难辨,间杂着陆妙想的轻声呻吟,马车辚辚行在前往分宜的驿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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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九章非礼直视

离路亭往西数里,驿道逐渐与袁水并行,袁水低而驿道高,走在路上,可以眺望对岸大片田野,这时夕阳斜照,万物鎏金,河岸沼泽蒸腾起蔚然水气氤氲不散,因为马车行得慢,曾渔有暇一边行路一边观景。

载着严婆婆、陆妙想和少女小姿的马车行驶得最慢,落在其他三辆马车的后头,曾渔和四喜走在第二辆马车边上,陆员外靠着车窗与曾渔闲话,二人都不谈各自家世,半真半假地相互敷衍——

“曾书生,曾书生!”

落在最后的那辆马车突然传出少女小姿的惊呼,声音里透着恐慌,曾渔不知发生了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辆马车边,急问:“出了何事?”

车夫也不知出了何事,“吁”的一声,勒住马,车帷一掀,露出少女小姿惶急的俏脸,声音急切道:“曾书生你快看看,我娘这是怎么了?”

车厢内的陆妙想娇呻道:“不要,小姿,不要。”

严婆婆的声音道:“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女小姿把车帷撩开让曾渔看,曾渔探头往里一看,瞬间目瞪口呆:

夕阳的晕红光芒从他身后射过来,将车厢内映昭得清晰无比,陆妙想的绒绒光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短短发根汗湿,泛着青钢色的光泽,这时正好抬起头,那张脸美得让人目眩、让人生怜,眸子与曾渔目光一触之际,眼神里的那种惊惶、娇柔、羞怯、尴尬……百态齐集,竟是媚不可言,更让曾渔呼吸一滞的是:陆妙想的交领薄衫褪至腰间,背部全裸,肌肤光洁如羊脂美玉,窈窕的曲线如洞箫曲般流畅,曲线从细圆腰肢抛起成臀时,却被皱褶裙裳遮住——

因为刮痧,陆妙想脊凹两侧有两道深红色的斑痕,这是刮痧刮出来的,曾渔对这两道刮痧痕当然没什么惊讶的,那陆妙想原本是俯趴着的,只露背部,因为想要阻止外甥女拉窗帷,头颈和上身仰起,遮掩胸乳的绯色襕裙落在座垫上,两只雪梨嫩乳粉光致致夺目,乳尖晕红柔润——

陆妙想低低的惊呼一声,赶紧趴倒,埋着头,再不肯抬起,雪白背脊微微抽搐,堆在臀部的裙裳滑下,遮住细腰——

只一眼,就已定格深刻。

饱了眼福的曾渔镇定自若道:“陆小姐是说陆娘子背上的红痕是吗,那是刮痧刮出来热毒,还要再刮,脖颈两侧也可以刮,刮得斑痕呈紫黑色才好,这都是郁积的热毒邪气,刮出来就畅通了血脉,可缓解身体酸痛——陆娘子,是不是好些了?”

少女小姿“哦”的一声,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我只用玉镯轻轻刮着,一个没注意,就看到出现了两条血痕,以为是玉镯宝石刮伤了。”

那个严婆婆眼光如老雕盯着曾渔,冷笑道:“还没看够吗,眼睛粘在上面了?”

十二岁的小姿这时才觉得让姨娘在曾渔面前这样裸着背很不妥,赶忙拉起姨娘的罗衫遮上去,一面冲曾渔一笑,说了声:“谢谢曾书生,是我莽撞了。”轻轻拉起窗帷。

少女小姿遮上窗帷的刹那,曾渔看到陆妙想光洁的背部浸出一层细汗,一粒粒细小汗珠仿佛玉盘承接的晶莹秋露,这女子羞得出了一身汗哪,对一个有烧热的中暑病人来说是件好事——

曾渔提醒道:“陆小姐,让你姨娘多喝些藿香黄连汤,不要渴着,嫌黄连汤苦,凉茶也可多喝。”

前面三辆马车也已停下,陆员外和几个仆妇都走回来问怎么了,曾渔道:“陆小姐以前没见过刮痧的斑痕,是以惊呼。”

陆员外摇头道:“小丫头大惊小怪,一惊一乍。”朝陆妙想的车厢问:“阿妙,觉得好些了没有?”

车厢内的少女小姿问:“娘,好些了没有?”

陆妙想声音娇颤道:“叔父,侄女已经好些了。”

陆员外喜道:“那就好,那马车是不是可以稍微行快一些,不然到钤山就会很晚,天黑了也怕盗匪邪人。”

陆妙想应道:“是。”

陆员外便吩咐车夫稍稍加快行程,他坐回马车去了。

曾渔走在了最后,对严婆婆的态度有些奇怪,那夜在青田黄栀茅舍,他根本没与陆妙想有任何暧昧,这老妪却诬他与陆妙想有奸情,方才这一幕的确暧昧,看到了不该看的,非礼直视,严婆婆却没多说什么,更没向陆员外告状,严婆婆身份应该是奴仆,却时时管着陆妙想和少女小姿,这表明严婆婆是少女小姿父亲派来监管她们的,小姿的父亲是谁?

是严嵩?这不可能,严嵩这人怎么祸国殃民且不说,但对妻子欧阳氏很忠贞,一生未纳妾,是模范丈夫;若小姿的父亲真是姓严的权贵,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严世蕃,严婆婆称呼陆妙想为十三娘,难道是严世蕃第十三房小妾,但陆妙想是小姿的姨娘,这又怎么说?

曾渔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陆妙想与她姐姐都是严世蕃的妾,这样一想,曾渔简直对严世蕃痛恨起来:该死,姐妹花啊,严世蕃这家伙不杀头不行,天下艳福被他享尽了。

在袁水拂来的晚风中,曾渔微笑起来,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也许少女小姿的父亲是介桥严氏宗族的某人,因为严世蕃是在北京,不可能在分宜介桥,所谓十三娘应是陆氏家族女郎排行——

……

仲夏五月下旬天气,太阳下山迟,天黑得晚,犹是如此,曾渔主仆与陆氏一行赶到分宜县钤山镇时,天色也已黑透,镇上最大的客栈就叫钤山客栈,陆员外因为还有用得上曾渔之处,力邀曾渔同自山客栈。

酷暑天,往来的客商少,钤山客栈住客自然也少,东边这座二层木楼就是曾渔和陆氏一行住着,别无他客,曾渔主仆住楼下“申”字号房,陆氏的车夫和男仆也住在楼下客房,楼上的是陆员外和女眷、女仆等人住着。

陆员外让客栈小厮带路,他亲自去药铺按曾渔的方子抓了两帖药来,就在楼上客房里煎药,中药的特殊苦香飘下,曾渔也能嗅到,似乎陆妙想和严婆婆就住在他头顶的那间客房,少女小姿没有与姨娘陆妙想同房——

这木楼比较老旧了,板壁呈棕黑色,用指尖轻轻一刮,指甲缝就有一层腐朽的棕黑色木屑,所以这种房子隔音甚差,不但间壁陆氏车夫、男仆的说话声历历在耳,就是楼上陆妙想和严婆婆的说话也能听个三言两语,只是辩不分明罢了,似乎是严婆婆说已派人先赶往介桥村报信,明日应该就会有人来接……

洗浴后准bèi

入睡的曾渔心想:“钤山镇离介桥村有四十里路吧,等介桥那边的人来接陆氏一行时,我和四喜早已上路赶往宜春了,嗯,这样也好,萍水相逢,各奔东西。”

虽然这样洒脱地想,曾渔心里却还是有些惆怅,为惊鸿一瞥而回味、为难以把握的命运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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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章疑似西门大官人

因为长年修习八段锦导引法的缘故,曾渔睡眠质量很好,这些日子白天行路辛苦,夜里更是睡得香,在钤山客栈的这一夜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可就在黑夜已尽黎明将至之时,他被上楼梯的脚步声惊醒了,听声音有两个人上楼,其中一人动静特别大,完全不顾忌天还没亮客栈还有客人在休息,上楼脚步重不说,还放肆地大笑,听着似有醉态,想必是作长夜之饮醉归的酒徒。

曾渔暗骂这该死的酒鬼,忽然察觉楼下小院中也有人,似是这酒鬼的随从,与店家在低声说话,细辨有好几个人——

曾渔心想:“这酒鬼住在楼上吗?”过了片刻就听得陆员外“咳咳”地在说话,说什么辨不清,又过了一会,头顶楼板“嘎吱”轻响,有人进了严婆婆和陆妙想住的房间。

曾渔在床上坐起身来,客房里一片昏暗,四喜在另一张竹床上酣睡,窗外的天是漆黑的,抬头看,楼板缝隙间有微细的灯光泄入,曾渔的脸色有些凝重,这是严婆婆说的那位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他的人吗?

严婆婆在说着什么,陆妙想似乎没有说话,片刻后,严婆婆没有声音了,随即便听到陆妙想羞恼的叫声:“你干什么!贫尼已决心皈依佛门,你为何又要逼我,你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就不怕报应!”

“哈哈,报应!”

一个略显尖利的男子嗓音放肆地笑道:“报应,我怕什么报应!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你看这人世间,哪里有钱势所不及之处,慢说是你这么个假尼姑,我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无非上下疏通、金钱买路而已。”

这话真是振聋发聩啊,曾渔也是读过《金瓶梅》的,记得这是西门大官人的名言,那种肆无忌惮的嚣张劲着实让人震惊,对曾渔而言,即便现实再黑暗他也无法接受这种观点,他认为这人世间还有高于权势和金钱的事物,为抵御伤害,心灵可以有重重护甲,可以嬉笑怒骂、可以逐世浮沉,但必须保有内心深处那一点真,不然将彻底沉沦,楼上男子的话让他极度反感,他下床趿上鞋,一时踌躇,他又能做什么,陆员外、严婆婆都在上面,他虽然有剑,却并非侠客,侠客只是一个梦,他现在是要去考秀才——

“你把我叫到分宜来,是要让我死在这里吗?”

陆妙想的声音在静夜里清越而悲戚:“你别忘了,你还在服丧中,纵酒、淫乐,半点也不知收敛吗?”

那男子怒道:“轮得到你这贱婢来指责我吗,十年前你伤了我的左眼,早该将你杖毙!”

陆妙想语气决绝道:“陆妙想有死而已。”

那男子却又大笑起来:“有死而已,哈哈,你是哪里来的忠臣烈妇,要我给你立座牌坊吗,哈哈哈哈——”

这时,听得楼上有人使劲拍门,少女小姿的声音叫道:“娘,阿娘,开门。”

男子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便是开门声,轻盈的脚步一下子就飘进了房中,少女小姿愤nù

的声音道:“你是何人,为何欺负我娘!二外公、二外公、严婆婆——”

男子温言道:“你是婴姿?长得这么大了,模样真象你娘啊,嗯,你今年十二岁,嘉靖二十八年中秋日出生的,我是爹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楼上悄然无声,好半晌,又说起话来,乱纷纷几个人同时在说,曾渔无法分辨,看窗外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世人各有悲欢,听客看客,匆匆而过,曾渔叫醒四喜,主仆二人洗漱毕去用早餐,钤山客栈有酒食供应——

时辰尚早,饭厅空荡荡只有曾渔主仆在用饭,忽见一个陆氏男仆急急忙忙找了过来,向曾渔唱喏道:“曾公子,我家陆娘子又晕过去了,请你快去看看。”

曾渔放下筷子,随那男仆上东边小楼,楼廊上站满了人,陆员外看到他来,忙道:“曾公子来了,快来给阿妙诊视诊视,唉,咳咳。”

曾渔看到陆员外身边立着一个比陆员外还胖的男子,这男子大约四十多岁,素色衣巾,状甚朴素,体形如发酵的大白馒头,肥白身躯短脖子,下巴的短须却黑而浓密,左眼有一层白翳,毫无灵动神采,看来十年前被陆妙想伤得不轻,但肥白胖子的那只眯睎着的右眼却是锐利无比,似能看透人心,锋芒毕露,让人一眼就知dào

这是智力高超之辈——

陆员外未引荐,曾渔自然也不会去搭讪,只向那白胖子点点头,便进了陆妙想的房间,两个胖子跟在身后,楼板在轻颤。

房间靠西边有一张架子床,乳白色的纻布蚊帐低垂,少女小姿坐在床边,身子在帐外、脑袋在帐里;严婆婆站在一边,往常的凶悍之气全部收敛起来,毕恭毕敬,当然不是对曾渔,而是对那坏了一只眼睛的白胖男子——

听到曾渔轻咳了一声,少女小姿从纻布蚊帐里回过头来,纯美的面容满是哀戚,说道:“曾书生,我娘醒过来了,却一句话也不说——”,一眼看到曾渔身后的那个白胖男子,立即压低声音却无比愤nù

地道:“你出去你出去!”

那白胖男子这时倒脾气还好,摇了摇大脑袋,退出了房间,严婆婆立即责备道:“小姐,那是你爹爹,你怎可这般无礼。”

少女小姿怒道:“他害死了我娘!”

陆员外拭着脑门的汗,既难堪又惶恐,说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咳咳,先让曾公子为你姨娘诊治一下,治病第一,治病第一,咳咳。”

少女小姿不说话了,大眼睛里蓄着泪水,一眨眼就流下来,站起身来待撩起纻布帐,曾渔道:“不必撩帐了,让陆娘子把右手伸出来即可。”

少女小姿便从帐子里拉出一只手,纻布帐粗糙,陆妙想的手细腻,曾渔在床边短凳坐着,伸手搭脉,指尖触到陆妙想手腕肌肤凉凉的有一层冷汗,曾渔微微摇了摇头,凝神体察脉象,半晌起身,对陆员外道:“陆老爹,请到廊上说话。”

“曾书生——”,少女小姿忙问:“我娘她身子不妨事吧?”

曾渔微笑道:“没有大碍,有陆小姐照顾陆娘子就好。”

曾渔和陆员外走到楼廊上,那素袍胖子也在门外,看着曾渔问:“那位娘子脉象可好?”

素袍胖子虽然仪容不甚精悍齐整,但人前的那种神态语气自有一种威仪,这不是做作出来的,居移气、养移体,这是一呼百喏、大权在握日积月累养成的气质,与人的容貌美丑、身体强弱无关——

曾渔拱手道:“陆娘子昨日中暑发痧颇为严重,尚未痊愈,不知何故心绪又起大惊悸,脉象动而濡,摇摇浮薄,心惊阴虚,若不早延良医调治,恐日后缠绵病榻,年寿不永。”

有素袍胖子在这里,陆员外就不怎么敢说话了,要说话都是看着素袍胖子的脸色——

素袍胖子道:“那就请开方子吧。”

曾渔再次申明自己并非医生,临时应急而已,考期临近,不能多耽搁。

素袍胖子听说曾渔是往袁州赴考的学子,便道:“你若为我耽误了考试,我让黄提学准你补考,并且必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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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一章伴读人选

虽说院试规矩不如乡试、会试那般严苛,但也绝不是说补考就补考、想进学就进学的,即便是例监那也是要皇帝特旨开恩然后花银子去捐纳的,这素袍胖子何许人也,敢这般大言,视科举如儿戏?

曾渔含笑道:“这位先生说笑了,在下真不是医生,只因父兄多年行医,耳濡目染,会些医术罢了,这些事陆老爹都是知dào

的,在下年幼无知,治个刮痧已是勉为其难,陆娘子的病情已趋复杂,必须有良医为其细细理清病情,每隔旬日便要重新号脉添减更换味药,这等精微处实非在下所能。”

素袍胖子点头道:“只你这番话便有良医的气象,世间多少庸医只一个方子到底,不知随机应变,你干脆就做了医生岂不是好,何必仆仆碌碌考什么生员——或者你自负才学,认为必中?”

说最后这句话时,素袍胖子左侧嘴角勾起,意含揶揄。

曾渔不卑不亢、平淡无奇道:“岂敢说必中,但读了圣贤书总要进科场一试,为国为民所用嘛。”

素袍胖子嗤之以鼻,冷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少年人有些不凡,不料也是个俗物,落入圈套而不自知,君主为何废荐举而改以八股取士,你知其中缘故否?”

曾渔倒不恼,平静道:“国家以社稷苍生为重,求才若渴,患荐举情伪不易考核,乃辟科举之途,诵法先圣之教,希冀获有德有言之俊彦为国所用。”

素袍胖子放声大笑,笑声一收,说道:“你小小年纪说话却这般冠冕堂皇、道貌岸然,若你是真心,那就是迂腐蠢人,若你是假意,那倒是可造之材,曾书生,你是哪种人?”

这话很无礼,曾渔不答,拱手道:“告辞了,在下赶路要紧。”

“且慢。”这素袍胖子不知为何对曾渔似乎颇感兴趣,问道:“莫非你不信我的话,认为我说的能使你顺利通过袁州院试是大言欺人?”

曾渔已大致猜到猜到这素袍胖子是谁,严婆婆的话没错,这果然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大人物啊,这种人招惹不得,答道:“无功不受禄,在下何敢受先生之惠走终南捷径。”

不料这素袍胖子又道:“我能让你必中,也可让你必不中。”说这话时那只右眼盯着曾渔,眼神锐利却又含着戏谑玩味之意。

曾渔心里大骂死胖子,口里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位先生又何苦戏谑在下一介穷书生。”

素袍胖子对曾渔不怒不躁的态度比较欣赏,笑道:“人无千日好,这话说得是,谁没个头痛脑热,医生最是得罪不起,所以我说你做医生最有前途,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医可是辅臣求其次啊,哈哈。”

曾渔心道:“你以为人无千日好只是指身体病痛吗——”

却听这素袍胖子又道:“唐太宗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今者亦然,君主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特之士起而与为难,百计求可以禁锢英雄豪杰之心思材力之法,刘基乃献计,创八股文,表面为孔孟明理载道之事,其实为唐太宗英雄入彀之术,究其心则为始皇焚书坑儒之心,试想汝辈提考篮瑟缩于考棚龙门前,那模样似什么,似丐;考官点名、军士剥衣散发搜索防弊,汝辈又似什么,似贼;如此,考之再三,折辱再四,还有何廉耻?即便侥幸中式,荣之以鹿鸣、琼林优异之典,看似人人歆羡,心中豪杰慷慨之气早已挫折尽,无非一循规蹈矩、刻板迂腐的废物而已;三年一科,今科不中下科再考,一科复一科,而其人已老,故而八股取士纯为败坏天下之人才,哪里是什么拔取人才为国所用,而是将汝辈驯服好作牛马驱使尔!”

曾渔听得目瞪口呆,这素袍胖子这番言语当真是石破天惊,比方才“强奸嫦娥”的狂言更让人震惊,这分明诽谤太祖朱元璋科举取士的用心嘛,绝对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但曾渔心下也不得不承认,素袍胖子此论偏激而犀利,有独到之处,八股文的确禁锢士人思想,这是有人模糊想过却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来的奇论!

但让曾渔背脊生凉的是:但这素袍胖子为何在他面前全无顾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上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还是在素袍胖子眼里他曾渔真的只是一只蝼蚁,根本不怕这只蝼蚁知dào

得太多了?

听到素袍胖子这一番奇论的并非只有曾渔一人,陆员外也在边上,陆员外自称是监生,应该能听懂素袍胖子半文不白的话,但看陆员外脸色,却并无惊惧之意——

素袍胖子见曾渔脸现骇异之色,他却又得yì

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勿惊,酒后狂言而已。”

曾渔故作惶恐道:“先生醉了,在下还要去赶考,告辞,告辞。”转身要走。

这时那素袍胖子突然问道:“曾书生可知我是谁?”

曾渔看着陆员外,一直旁听的陆员外这时一脸谄媚道:“分宜出了大小两位阁老,曾公子岂能不知。”

曾渔心头雪亮,果然是严世蕃,严世蕃人称小阁老,权势熏天,难怪说话这般狂妄大胆,对待一般小民,严世蕃说话岂会顾忌什么,难道谁还敢去控告他不成——

“老陆,什么大小阁老,这话可不要乱说。”严世蕃又装得端谨起来了。

陆员外忙道:“是是。”见严世蕃并无愠色,这才放心,对曾渔道:“这位便是工部严侍郎,当朝首辅严阁老之子。”

曾渔施礼道:“严大人,晚生不知是严大人,失礼莫怪。”

严世蕃微笑道:“现在我说可让黄提学取你进学,你还有疑虑否?”

陆员外忙道:“曾公子,还不赶快拜谢严侍郎,有他提携,你是一步登天。”

曾渔心道:“严世蕃自己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却莫名其妙要提携我,我若和你扯上关系,就算中了秀才、甚至举人、进士,等你砍脑袋时,我必受牵连,不说赔上小命,肯定一无所有,还不如待在家里种田或者做风水先生,且不说我知dào

严嵩父子的可悲下场,即便不知dào

,单凭你那强奸嫦娥和非议科举取士的言论我也知dào

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聪明绝顶,嚣张太过。”当即拱手道:“晚生岂敢有疑虑,但晚生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晚生还是想凭自己的学识去考。”说话时语气故yì

显得自负,一副少年意气的样子。

陆员外“咳咳咳”道:“曾书生你不识抬举啊。”

严世蕃不动声色道:“如此说你是自负才学了,可有诗文集子,让我一观。”

曾渔不明白这严世蕃为什么盯着他不放,他只想考个秀才让生活过得舒心惬意一点而已,可没想过要去京城官斗啊,但严世蕃既然开口这么问,他也只有去楼下书箧取了一册自己装订的时文集子上来呈给严世蕃。

严世蕃坐在陆员外的客房里,那只蒙着白翳的左眼眯起,右眼一目数行,很快看过两篇,合上时文册子,对曾渔道:“你这八股文作得不错,进学补生员绰绰有余。”当下随口背诵方才看过的那两篇八股文的起讲、入题,并加以评点,又傲然道:“我虽非科举出身,但我的八股文又会比谁差!”

严世蕃先是因为其父严嵩的恩荫入国子监读书,完成学业后出来做官,累迁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这不是仕途正道,一向为两榜出身的官员所藐视,现在曾渔听严世蕃的评点,果然是熟谙八股文诸套路的高手,而且这两篇八股文严世蕃只看了一遍,就随口而诵,此人天赋实在惊人,只可惜聪明过头、骄纵过甚,不得善终——

曾渔躬身道:“严大人指教的是,晚生敬服。”

严世蕃把小册子还给曾渔,说道:“你去宜春赴试吧,以你的时文,进学不难,你肯定心里疑惑我为何对你这般赏识是吧,我告sù

你吧,我儿严绍庆,今年十五岁,需yào

一个亦师亦友的伴读,今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合适,主要是你还懂医术,这很好。”

曾渔有点急了,给严世蕃儿子当伴读,在别人眼里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曾渔是避之唯恐不及啊,只是严世蕃开了这个口,他又该怎么推托,严世蕃现在可没倒台,气焰正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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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二章身入红尘

陆员外不无嫉妒地看着曾渔,心想这小子当真是鸿运当头,在路亭给阿妙治个发痧就攀上了严世蕃这高枝,想当年他为了巴结严氏父子那可是下了大血本,把两个貌美如花的侄女都送出去了,这才让长子陆叙累迁至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次子陆述纳监之后六年内升任饶州府通判,算得官运亨通,可恼的是阿妙,十年前抓伤了严世蕃的眼睛,简直祸从天降啊,所幸严世蕃未怪罪到他陆家,只把阿妙和小姿遣回青田,如今不知何故严世蕃却又要阿妙和小姿到分宜来,唉,阿妙还是这么不懂事,又把严世蕃给得罪了,真是红颜祸水啊,倒是这个姓曾的书生,半路相逢,凭白捡这么个大便宜——

“曾公子,还不赶快谢过严大人。”陆员外见曾渔还在发愣,便催促道:“严大人对你青眼有加,入严府当伴读可不是其他官宦人家的西席能比的,咳咳咳,曾公子是遇大贵人了。”

严世蕃微笑着注视曾渔的神态举动,他喜欢做一些改变他人命运的事,挤下深渊或者达成所愿,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很痛快,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他只相信自己的智谋和能力,即便是对嘉靖帝他也没有多少敬意,不过是一个猜忌多疑妄想长生的老色鬼而已,下个手谕也是故yì

含糊其词语焉不详,让阁臣们去猜,谁猜对了就是称旨,嘉靖帝的那点心思哪里瞒得了他,其实只要记住嘉靖皇帝性格的自私、护短、知错不改这三点,再看嘉靖帝的那些手诏基本就能把圣意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我如今归乡为母守丧,爹爹独自在西庐当值,没有我为他参谋,其青词奏章不知能称圣意否?”

严世蕃这样想着,朝客房西面木板壁看了一眼,方才在陆妙想那里被骂了一顿,倒真是新鲜刺激,对陆妙想这个小女子他隐然有些佩服,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人,而且陆妙想还是个匹妇,转念又想:“唯女子反而少顾忌,行事不多为利益考lǜ

——”

见曾渔还在考lǜ

,严世蕃站起身道:“怎么,曾书生不肯屈尊?”语气开始有些不善。

曾渔拱手道:“严大人容禀,晚生十四岁时家严辞世,现与寡母、幼妹相依为命,晚生这次赶考,家慈千叮万嘱,不管考中与否都要早早归乡,严大人虽然对晚生加以青眼,许以为贵公子伴读,但家慈倚闾盼归、幼妹思兄心切,晚生何忍。”

严世蕃笑道:“你不但是个穷书生,还是个命苦的穷书生哪,莫信命,靠自己,我且问你,你家在何方?”

曾渔无法隐瞒,答道:“晚生现居广信府永丰县。”

严世蕃“哦”的一声,问:“广信府的为何跑到袁州来考,祖籍袁州?”

曾渔真是不想说是来补考的,但欺瞒显然不行,当下实言相告。

严世蕃哈哈大笑,很有兴味地看着曾渔,说道:“你还真是求功名心切啊,如果个个童生都象你这般自认怀才不遇,沿途追着提学宗师哭着喊着要补考,那还成何规矩?”见曾渔有些讪然,又道:“当然,你的确有些文才,可是大明两京十三省才人智士有多少,八股文章高手又有多少,纵是博学鸿儒想求一第也极难,有的耗费大半辈子光阴才得黄榜题名,然须发皆白,你小小年纪,何敢求补考,黄提学能准你?”

一边的陆员外察知严世蕃心意,对曾渔道:“若严侍郎肯助你,那你的难处就迎刃而解了。”

曾渔心里又大骂死胖子,他好不容易得到了黄提学的补考允诺,最怕这期间出波折,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严世蕃竟要他去做什么伴读,严世蕃不是看透了道德文章、科举取士的虚伪性了吗,还让儿子读什么书,忍气答道:“晚生求了本县乡贤的荐书、自己又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在抚州苦等数日,终于把书信呈给了黄提学,黄提学被我诚心打动,答yīng

给晚生一个补考的机会,所以晚生才急急忙忙要赶去袁州,还请严大人体谅。”

严世蕃有些惊奇道:“你本事还不小,竟真的让你求得补考的机会了,看来不需yào

我相助了。”说这话时心思在转,是不是让这个少年书生来个先喜后悲啊?

严世蕃喜怒无常啊,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真是不爽,但是还可以曲线抗争,曾渔作揖道:“严大人要晚生为令郎做伴读,晚生岂敢不遵命,待晚生参加袁州后,回乡禀明母亲,再来这里为令郎侍读吧。”现在只有先答yīng

这事,待考试后再设法脱身了。

严世蕃见曾渔答yīng

了,点头道:“也罢,你好不容易争得这么个机会,不去考上一考岂能甘心,不过你今日随我去介桥与我儿见个面,看看是否合得来——莫急,袁州院试还早,你尽赶得上。”

曾渔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待在这钤山客栈等严世蕃与陆氏一行人出发,严世蕃对陆妙想颇为看重,派人持他名帖骑快马去宜春请一个姓薛的名医来为陆妙想治病,曾渔昨日开的方子再试服两剂,先要把发痧治愈。

辰时二刻,曾渔主仆随严世蕃和陆氏一行往分宜县城而去,方才结房钱时,那钤山客栈老板听闻曾渔要做严府小公子的伴读,坚决不肯收房钱,说道:“严阁老父子泽惠乡梓,分宜百姓心里都有数,你这房钱我老汉不能收,不是为巴结严府,是真心感激啊,分宜县城东门外的万年桥去年建成,对本地民众往来袁水两岸可有多便捷,这是严阁老自己捐银二万余两建造的,没用官府和当地百姓一文钱,还有分宜县学也是严阁老出资修葺的,严阁老对家乡百姓关照真是没得说,你说你们这房钱我老汉自能不能收?”

曾渔心道:“三痴兄说在分宜万万不能说严氏父子的坏话,不然你会被打,这真不是玩笑话啊,人性实在复杂,严嵩是尽人皆知的大奸臣,但对家乡民众真是很关照,找一个分宜人问起来,定说严嵩是大大的忠臣,这个严世蕃也绝非那种只凭父荫的官二代,识见敏锐,是个厉害角色。”

出了钤山镇北行,初升的红日已然散发炎威,曾渔和四喜都戴上遮阳斗笠,严世蕃与七、八个随从俱是骑马,莫看严世蕃肥白,而且年近五十,身手却颇矫健,昨夜喝得半醉驰骋四十里到此,也未休息又要骑马回去,却不显疲困之态,着实精力过人,难怪如此好色——

因为马车颠簸,严世蕃安排陆妙想改乘小轿,少女小姿陪着,两个轿夫大脚板走得很有劲。

曾渔跟在陆员外的马车边,一边行路一边与陆员外交谈,陆员外不再象先前那般对曾渔讳莫如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曾渔从中了解到不少严府的情况:

严嵩只有严世蕃一个儿子,严世蕃先娶南昌熊氏女,但婚后十余年未有子嗣,只生了一个女儿,在严世蕃三十一岁时熊氏终于为严世蕃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严绍忠,妾曹氏也生了一子,六十四岁的严嵩得两孙,高兴得赋诗庆贺,但曹氏生的儿子不过旬日就夭折了,熊氏随后就死于产后热症,长孙严绍忠五岁时也死于痘疹;

严世蕃续娶安远侯柳珣之女,柳氏婚后头两年也未生育,无奈之下严世蕃只有从族中过继了两个儿子,取名严鸿、严鹄,现已恩荫为锦衣卫百户,直到嘉靖二十五年严世蕃三十四岁时小妾曹氏才又生了一子名严绍庆,随后妻妾连续生了五个儿子,要曾渔作伴读的就是现年十五岁的严绍庆,虽是庶出,但却是严世蕃的长子,严嵩快七十岁了才有这么个孙子,严绍庆地位自然不同——

车轮声辘辘,陆员外咳咳,又道:“已过世的熊夫人有一女,四年前经由皇帝作媒嫁给了第六十四代衍圣公孔尚贤,咳咳,这真是莫大的荣宠,严侍郎这回召小姿回来,想必是要为小姿联姻高官显贵子弟了,咳咳,喜事啊。”

曾渔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严氏倒台在即,少女小姿命运堪忧,还有那个陆妙想,真是红颜薄命吗?

抬眼看,那顶素帷小轿在盛夏阳光中冉冉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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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三章沧桑万年桥

巳时末,一行人绕过钤岗岭,炽烈炎阳下,奔流不息的袁水横在眼前,而古老的分宜县城就在水一方,曾渔手搭凉篷往北望,一座大型石拱长桥横跨袁水两岸,连绵十一孔,宛若青龙卧波,桥上车马行人,往来甚是便捷,曾渔心道:“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分宜万年桥了吧,可惜四百年后因为建水库,这座桥就葬身水底了,今日倒可以细睹此桥真容。”

策马在前的严世蕃勒住马,转头大声道:“阿妙、婴姿,你们看,这就是万年桥。”听得出来,严世蕃语气颇为自豪。

素帷小轿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少女小姿撩起窗帷朝那座宏伟的长桥张望。

陆员外当然要凑趣,下了车快步跟上严世蕃,大声道:“严侍郎,这就是万年桥吗,闻名久矣,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严阁老亲笔撰写的碑记在哪里?”

严世蕃下了马,正了正遮阳笠,说道:“碑记在桥北,我们从桥上步行过去看看,此桥两翼望柱和石栏杆上雕刻的珍禽怪兽、奇花异草都有可观之处。”

陆员外连连点头,又招呼曾渔道:“曾公子,过来一起瞻仰严阁老、严侍郎为乡梓百姓营建的这座大桥,大桥万万年,分宜严氏荣华富贵万万年啊。”

严世蕃笑了笑,这些阿谀之词他听得多了,不过呢,听不厌,说道:“我父在碑记上写得明白,‘斯桥曰‘万年桥’以无忘天子之恩、以仰祝万寿与天地相为无穷焉’,这便是万年桥命名的由来。”

陆员外道:“阁老忠君爱国,万民钦仰啊。”

曾渔跟在陆员外身后向万年桥行去,听得陆员外谀词如潮,心想这奉承巴结人也不容易啊,可是真的非如此不可吗,这陆员外也算是金溪县的乡绅,何愁吃穿,竟要把已故兄长的两个女儿都送与严世蕃为妾,追逐官位权力使得人心扭曲至此,都没有人性了!

素帷小轿抬了过来,行到万年桥上,严世蕃跟在轿边向陆妙想和少女小姿介shào

万年桥的建造经过,三年前浙闽一带剿倭大捷,献俘京师,君臣同贺,江浙闽广一带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分宜父老趁着这喜庆气氛,找到出京督办重修皇城三大殿的严世蕃,说分宜县城东门外古渡浮桥因为涨水经常损毁,出行往来不便,还经常有民众因涉水而溺亡,请求江西省布政司拨银修建一座大桥——

严世蕃就写信告知京中的父亲严嵩,严嵩对家乡的公益甚是热心,慨然允诺,派得力人手赴江浙考察桥型,聘请工匠,购置石料,以大船装至樟树,再换装小船溯袁河运回分宜,整个工程历代一年零四个月,于去年年六月竣工,共耗银二万余两,全部由严嵩父子掏腰包,分宜百姓感激涕零,称颂不绝——

严世蕃见曾渔从桥栏探头察看桥墩,便笑问:“曾书生看此桥坚固否?”

曾渔道:“这桥造福两岸百姓万年当然只是喜庆吉祥语,但三、五百年应该不用大修的,从这十座桥墩就能看出来——”

陆员外怪曾渔说话不中听,咳咳咳地待要指责,严世蕃含笑道:“曾书生也懂桥梁营建?”

曾渔道:“晚生不懂建桥,但晚生是祖传的堪舆青囊术,故而明白一些营建之理。”风水术包含有大量建筑学原理,依照风水师指点建造的阳宅绝不会是危房。

严世蕃笑呵呵道:“你祖上的本事真不少,又是医术又是堪舆术,你祖上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

曾渔道:“晚生原籍兴国三寮,世代以风水术为业,晚生的祖父因与族中兄弟有些纠纷,于五十年前携家至广信府定居,晚生的伯父就是堪舆师,父亲则在乡行医,到了晚生这一辈,是我兄长在乡行医,晚生本应出外以风水术谋生的,但晚生还是想考个生员再说。”

“三寮曾氏?”严世蕃有些惊讶:“北京钦天监博士曾邦旻是你何人?”

曾渔道:“那应该是我祖父辈的人,晚生祖父就是曾氏‘邦’字辈的,只是离开宗族多年,向无往来。”

严世蕃笑道:“三寮曾氏的子弟了不得,赤手空拳挣饭吃,你这书生能耐更不小,作八股文、操歧黄术、相阴阳二宅,任凭天翻地覆都有你的一口饭吃。”

素帷小轿里传出少女小姿的轻笑声,年轻女孩儿最容易忘掉忧愁。

曾渔道:“严大人说笑了,晚生也是为生计仆仆奔走。”

严世蕃道:“那你看看这桥建得好处在哪里?”

曾渔道:“看这桥基,由十座千枚岩大石墩组成,每墩皆嵌有吸水兽,桥墩迎水面呈锥状尖挺的分水金刚雁翅墩,奇伟挺拔,这种造型非独为美观,更可分滔析浪,减缓了河水的冲力,起到对桥基的保护作用,桥基一固,其他都是小事。”

严世蕃颔首道:“曾氏子弟千年传承,果然是有些见识的,你来做我儿的伴读,很好。”

曾渔心道:“你很好,我很不好。”表面道:“多谢严大人赏识。”

万年桥长百余丈,通宽两丈七尺,桥面宽阔平整,铺着大青石板,两侧石栏杆的雕刻甚是精美,栏杆两端衔有两对抱鼓石,恰好与桥头的两对石狮背脊相对,这个时代的人建桥造屋当艺术品来造,为百年计,可后人只求实用,却又没几年就拆,有的既难看还不实用,因为偷工减料,这分宜万年桥四百年后沉于水底,逢枯水期,那苍龙般的桥身又会浮现水面,虽然纠缠着蚌壳水草,却屹立不倒,为曾渔四百年后的灵魂所亲见——

过了万年桥,只见桥的北端有一尊赑屃石雕,龙生九子,赑屃力大能负重,眼前的大赑屃驮着高六尺、宽三尺、厚一尺的《分宜县万年桥记》碑,正是严嵩亲笔。

陆员外早已上前恭恭敬敬小声诵读碑记文字,严世蕃一脑门的油汗,不耐烦道:“快走吧,烈日如火,傍晚时你可过来大声朗读给来往不识字的民众听。”

严嵩的祖居故宅是在介桥村,离分宜县城还有二十多里路,不过严世蕃在县城北郊西岗建有别墅“寄畅园”,陆妙想身体欠佳,而且又没有明确的侍妾身份,严嵩就安排陆妙想和婴姿先住进寄畅园,陆员外也在寄畅园待着,却要曾渔跟着他去介桥村见儿子严绍庆——

严世蕃让人牵了一匹马给曾渔骑,曾渔以前只骑过驴,勉强骑上马背,抓着缰绳策马缓缓而行,好在这马比较温驯,边上还有严世蕃的一位随从指点曾渔骑术,曾渔很快就掌握了一些简单驮骑马技巧,跟在严世蕃等人后面向二十里外的介桥村驰去,不须一个时辰,介桥村在望,村东头一条小溪潺潺绕村而过,这溪便是介溪,严嵩号介溪,这一代奸相对家乡山水还是不能忘怀。

介溪上有一座单拱小石桥,严世蕃说这是去年用万年桥剩下的石料修建的,众人马蹄踏过石板桥,响亮可听。

曾渔第一眼看到这介桥村便觉得亲切,因为介桥村与石田村一样也有一片古樟林,这里的古樟明显比石田的樟树更有年份,一株株古樟枝丫参天,青绿色的树冠八面撑开,荫及数亩,粗大的树干可数人合抱,灰褐色的树皮上满是一道道纵向的裂纹,显得古朴而沧桑——

策马从樟树浓荫下过,一身清爽,这时的曾渔觉得在这里当伴读其实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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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四章从介桥村到寄畅园

夜里曾渔就住在介桥村严氏瑞竹堂的厢房里,这是严世蕃堂弟严世芳的房子,严世芳比严世蕃小两岁,二十六岁时成了袁州府庠生,其后屡试不第,至今已二十年,这实在让曾渔感到奇怪:严嵩如此权势,怎不为侄子谋个官职?府庠生可不比严世蕃一介白丁靠恩荫起步低,如今严世蕃都做到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了,就连陆员外用两个年轻美貌的侄女性贿赂严世蕃,其子陆叙、陆述也都做到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和六品通判,可严世芳依然还是白丁!

从严嵩为家乡修桥补路建学堂来看是很重乡梓情谊的,虽说当官来钱容易,可二万多两银子岂是小数目,方才家宴时曾渔观察严世蕃与严世芳的交谈,堂兄弟二人关系很好,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庆正是要托付给严世芳来教育,那么严嵩或者严世蕃为何不肯帮严世芳一把,这严世蕃不是说对黄提学说句话就能让他曾渔必中生员吗,分明是一个以徇私舞弊为能事的人,为何对自己堂弟就这般正直不循私情了?

严世蕃白胖,严世芳高瘦,十五岁贵公子严绍庆清清瘦瘦倒象是严世芳的儿子,也许是在长辈面前,严绍庆神态拘谨没说什么话,曾渔无从揣摩其性格,但看这少年眉头似有些一丝阴郁气,祖父是当朝首辅、父亲是工部侍郎,这官三代当得不够爽利吗?

夜宴前,严世芳问了曾渔不少读书、作文方面的问题,又让曾渔当场默写一篇以前作的八股文,严世芳很满yì

,对严世蕃道:“曾九鲤作文、书法俱佳,做绍庆的伴读是屈才了。”

严世蕃笑吟吟问曾渔:“曾九鲤,可愿屈尊?”

曾渔心里大骂死胖子阴险,他若拒绝,死胖子倒不见得就会搞死他,但此后事事不顺是肯定的,躬身道:“能为小严公子伴读是晚生的荣幸。”

严世蕃对堂弟道:“曾九鲤可不只有作文、书法的本事,他还会医术,更离奇的是他祖处是兴国三寮,自幼学得相阴阳二宅——”

曾渔纠正道:“晚生不会相阴宅,相阳宅倒是略懂。”看死人坟地没意思,帮人营建别墅园林是他的爱好。

严世芳却对曾渔会这么多杂学不以为然,说道:“圣贤之道,博大精深,吾辈穷一生精力亦难究其玄奥真谛,哪里有闲心旁及其他。”

曾渔细察严世芳神态,看不透此人是真心话还是只为训斥后辈的虚伪场面话,不过曾渔有种感觉:严世芳与严世蕃完全是两类人。

严世蕃笑道:“医术还是有用,我之所以要曾九鲤为庆儿伴读,正是因为他懂点医术,庆儿多病,有个懂医术的伴读肯定更好。”

曾渔心里腹诽,敢情伴读还兼保健医生哪,死胖子好算计。

对于曾渔这个伴读,严绍庆没什么意见,事情就算这样定了,严世蕃让曾渔从袁州府试回来后再到这边商谈何日开始伴读,曾渔表示遵命。

五月二十八日一早,曾渔拜别严世芳要赶回分宜县城北郊寄畅园,四喜还有行李都还在寄畅园呢,黄提学要他在本月三十日前赶到袁州府治宜春,时间很紧了,好在路程已不远,只有六十多里,明日午前定能赶到——

严世蕃高卧未起,听说曾渔急着上路,传话说要把昨日那匹马送给曾渔骑去宜春,曾渔婉辞说牲口不好照顾,宜春已经不远,严世蕃又命家人捧出二十两银子相赠,这下子曾渔不敢再辞,收了。

辰时初,曾渔独自离了瑞竹堂上路,从那片参天的古樟林下走过时,一枚樟树果落在他头巾上,停顿一下再往下落时,曾渔敏捷地摊手接住,掌心的那枚圆圆小小的樟树果比绿豆大不了多少,呈青碧色,樟树果有解表退热的功效,算是一味药,金秋九月时,樟树果会变成黑紫色,飒飒秋风起,樟树果掉得满地都是,曾渔记得自己幼时常在家门不远的樟树下拣这种小黑果给父亲做药,如今父亲作古已多年,他也已长大成人,今日离家远行至此,却被严世蕃羁绊,前途未卜啊。

“只要谨慎敏锐,见机行事,不信我曾九鲤渡不过这个难关,我有母亲要孝养、有幼妹要抚育,岂能被严世蕃连累,先虚与委蛇,然后伺机离开便是。”

屈指一弹,那枚青色的樟树果射入树根草隙中,曾渔迈开大步,上路。

二十里路,曾渔用了一个时辰,到达西岗山麓寄畅园时,正看到小奚僮四喜在园门大树下张望,见到他来,喜笑颜开迎上前问:“少爷,这就赶路吗?”

曾渔点头道:“你赶紧把行李收拾好,我去和陆员外道个别,马上就走。”

四喜却道:“少爷,你的诗稿和画稿昨天傍晚陆小姐过来翻看拿去了,还没送回来。”

曾渔微一沉吟,说道:“只是那些稿子吗,那不打紧,我们只管上路。”

曾渔昨日随严世蕃来过寄畅园,门子认得曾渔,指点说陆老爷住在东边那个小院,这寄畅园有三进小院,房屋数十间,曾渔走到东院时,门子却又随后追上来,后面跟着两个抬轿的汉子,直至东院门口停下,轿中下来一个穿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的五十来岁老者,提着一个小药箱,却原来是严府家人连夜快马从宜春请来的姓薛的名医——

陆员外出来将薛名医相迎,见到曾渔问知伴读之事已定下,笑道:“曾公子福星高照啊,以后有小阁老提携你,胜过他人寒窗苦读二十年,来来来,曾公子一起来斟酌一下阿妙的病情,这次总要彻底治愈不留后患才好。”

那姓薛的名医脾气不小,以为严府还请了别的医生,登时竖起眉毛问曾渔:“你也是医生?”

同行相忌啊,曾渔忙道:“在下是去袁州赶考的读书人,不是医生。”

薛名医又横了曾渔一眼,这才提着药箱进院门。

曾渔心想赶路也不争这半个时辰,见识一下薛名医的医术、学习学习也好,便跟着陆员外也进到了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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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五章三人行有我师

严世蕃在分宜西岗的寄畅园有小院三进,靠山麓的一侧有个大花园,严世蕃安排陆氏一行人住在东院,这东院又分内外两进,陆员外与男仆在外,陆妙想、小姿和严婆婆等人在内,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

从院门进去就是楼厅,有官桌四张,圈椅十余,桌上棋枰、骰盘、笔墨砚笺、古琴、紫箫俱有,琉璃画纱灯数架,看来严世蕃经常在这里聚众娱乐作长夜饮,严世蕃母亲欧阳端淑今年初去世,遗嘱要归葬故乡,严世蕃现在是丁忧回籍为母守丧的,却饮酒达旦、纵情声色,他这是学魏晋名士非汤武薄周孔蔑视礼教吗,其实是完全控zhì

不住自己的欲望而已——

陆员外领路,薛名医和曾渔跟在后面从小园边的穿堂进到内院小门,严婆婆在门边接薛名医进去,见曾渔随陆员外进来,这严婆婆只看了曾渔一眼,没说什么,虽然习惯性的一副凶相,但眼神已没有锋芒,想必是因为曾渔成了严府小公子的伴读,这老妪不敢得罪了。

小楼闺闼静谧无声,蕉布垂帘后伸出一只纤巧细白的手,仿佛一支白玉色幽兰静静绽放,薛名医一边捻着颔下山羊胡子,一边闭目号脉,曾渔坐在一边观察薛名医。

半晌,薛名医收回手,过来对陆员外说病人的脉象、病情,竟和曾渔说得大致相同,曾渔不禁有些得yì

,心想自己的医术还不低哪,再看薛名医开的方子,比他前日开的药方多了龙骨、山萸肉两味,少了粳米——

曾渔暗暗点头,龙骨有镇惊安神之效、山萸肉可补益生津,加这两味药是很有道理的,这位薛名医名不虚传。

薛名医道:“这个方子连服三帖后歇一日,要服九帖药,半个月后我再来复诊。”

陆员外封了六钱银子的诊金送薛神医出去,曾渔也起身出了闺闼,却听少女小姿的声音唤道:“曾书生,请等一下。”

曾渔回头看时,绣帘一欣,少女小姿轻快地闪了出来,见严婆婆在边上,却不在意,对曾渔道:“这位连夜从宜春请来的医生也没见多少高明之处呀,说我娘的脉象和病情与曾书生说的一般无二。”

曾渔含笑道:“陆小姐的意思是说在下的医术很不高明?”

少女小姿俏脸一红,“啊”的一声道:“我说错话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请曾书生为我娘医治,不用费那么大劲请外人来了。”

曾渔心道:“小姿小姐把我当自己人了吗,嗯,这女孩儿应该是自幼与姨妈陆妙想待在黄栀茅舍那边,极少与外人接触,还是很傻很天真,毕竟也才十二岁嘛。”说道:“陆小姐说笑了,在下哪里能与薛名医比,薛名医这个方子比我的那个方子好,请陆娘子遵医嘱服药、安心养病吧。”

少女小姿朝帘后看了看,回头问曾渔:“曾书生答yīng

来此做伴读了?”

不答yīng

也得答yīng

,曾渔点头道:“是,待我从袁州回来再议。”

少女小姿一脸喜色:“那真是好极了,曾书生的书法绘画连我娘都夸赞呢。”

曾渔心道:“我是给严绍庆做伴读,不是给陆娘子和陆小姐你做伴读啊。”拱手道:“胡乱写画,让陆娘子见笑,在下这就要赶路去宜春,陆小姐、陆娘子珍重。”

曾渔向严婆婆一点头,也说了声:“严婆婆保重身体啊”,迈步出了内院,走在小花园中,见十余株佛桑花开得甚好,有大红、粉红和黄、白四色,在盛夏阳光下开得鲜妍可爱,忍不住驻足观赏——

少女小姿蝴蝶一般飞了出来,喜道:“曾书生没走远啊,这诗稿画稿还你,这个鱼灯笼送你,还有十支小蜡烛。”

曾渔接过那盏鱼灯笼和一把蜡烛,笑道:“是那盏画了鲤鱼的灯笼吗,多谢,多谢。”

少女小姿道:“送你灯笼不是让你再赶夜路哦,走夜路会遇鬼的,不要再走。”话锋一转,问:“这鱼灯笼是我娘画的,曾书生,比你画得如何呢?”

曾渔含笑道:“陆娘子画技精湛,在下望尘莫及。”

少女小姿还待说话,严婆婆站在内院门口叫:“小姿小姐,小姿小姐——”

少女小姿说了声:“祝曾书生补考顺利哦。”嫣然一笑,返身匆匆回去了。

曾渔捧了诗画稿和灯笼蜡烛出到前厅,陆员外留他用了午饭再走,正好薛医生也要回宜春,那就同路去。

薛医生不急着赶路,用罢午餐与陆员外坐在那品茗闲谈,已知曾渔是严府伴读不是与他抢饭碗的医生,对曾渔就客气了许多,说道:“曾公子莫急,我一早从巫塘来,听得里正咣咣敲锣通知说提学官将于六月初一按临袁州府,让本村文童赴县礼房投纳院试卷结票,领取卷结收执,六月初二集于府学宫考棚参考,今日才二十八日,曾公子今夜就在巫塘寒舍歇息,明日一早进县城,不过二十里地,尽来得及。”

曾渔谢过薛医生,陪着喝茶到申时初,然后一起上路,此地到巫塘四十里路,天黑透之前应该能赶到,薛医生坐轿,两个轿夫脚力甚健,抬着轿子走得飞快,四喜背着二十多斤重的包袱起先几里路还能跟上,走到十里外时就感到吃力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那薛医生看到了,就让四喜把大包袱搭在他轿栏上,曾渔赶紧替四喜致谢,薛医生看着曾渔背上颇为学生的书笈道:“这书笈狼犺不好放在我轿子上——”

曾渔道:“在下年轻力壮,这点负重不算什么。”

薛医生叹道:“曾公子清贫啊,不过即将入严府为伴读,飞黄腾达之日不远了。”

曾渔道:“在下只想过点清闲日子,豪门人家难免是非多,有些畏难啊。”

薛医生笑道:“少年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严府不知有多少人候门不得入啊。”

曾渔笑笑不再提这事,只向薛医生请教医术,三人行必有我师,走一程路长一段见识正是曾渔所愿,且喜这日是多云天气,不怎么酷晒,薛医生也健谈,这一路走下来让曾渔在医术方面受益不浅。

入夜更定时,曾渔主仆随薛医生来到巫塘小村,当晚就在薛医生宅中歇夜,次日还在薛宅用了早餐才上路,薛医生对曾渔观感颇好,叮嘱说考完回程可仍在他家歇脚,曾渔深表感谢。

五月二十九日午前,曾渔主仆在文笔峰下渡过袁水,宜春县城就在眼前了,曾渔用袖角拭了拭脑门上的汗,舒了一口长气道:“一千两百多里,我们终于到了,四喜,你怎么样,累吗?”

四喜有些兴奋地道:“不累,累不坏,睡一觉就好了。”

曾渔暂不进城,向人打听到停泊大船的码头叫青山码头,那里是袁水大转折处,水流平缓,往来的大船若要停泊的话大抵就泊在青山码头,曾渔主仆二人在袁水北岸溯流走了四、五里找到青山码头,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家小客栈住下,这样只要黄提学的官船一到就能知dào

,不会误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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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六章考棚奇遇

这日黄昏,曾渔独自进城找到袁州府学宫,院试的考棚就建在府学宫西侧,以十二地支排序的十二座考棚呈长方形排列,规模着实不小,可容两千多考生同场考试,提学官按临袁州府,这考棚就是提学官的临时衙门,现在黄提学还没到,考棚就已经有官差把守了——

曾渔看到有几个年轻的童生给守门官差塞些小钱,请求进去看看考场,免得到时入场慌乱不辨东西南北,这些想必都是第一次参加院试的文童,既兴奋又紧张,而他曾渔已考过三次,有经验得多,不必进考棚去凑那个热闹,看准位置就行。

考棚前人来人往,都是“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也有小贩,卖笔墨纸砚、卖考篮、卖毡布、卖蜡烛……曾渔花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只竹编的长耳考篮,正低头检查篮子结实与否,肩头忽被人轻轻一拍,有人问道:“这位公子是来参加院试的吗?”

曾渔起身回头一看,一个年约四十来岁淡眉塌鼻的男子,戴网巾穿曳撒,一副不农不商的打扮,笑容诡秘,又问了一句:“公子是来赴考的?”

曾渔应道:“正是。”心下大为惊讶,眼前这个人他曾在广信府考棚前见过,当时他与郑轼在一起信步闲谈,这个人走过来也是问郑轼这句话“公子是来参加院试的吗?”然后说五十两银子包管郑轼考中,当时被郑轼三言两语骂走了,怎么现在会出现在一千多里外的袁州?

那人打量了曾渔两眼,显然不记得与曾渔有一面之缘了,谁会想到广信府的考生会跑到袁州来考呢,这扁平鼻子的家伙神mì

兮兮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曾渔提着考篮跟着这人往广场空旷处走了几步,便止步道:“你是何人,素未谋面,找我有何话说?”

那人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想此科必中,在下倒有条门路——”,说话时眼睛盯着曾渔,看曾渔有何神态表示。

曾渔问:“有何门路?”

那人道:“五十两银子,我担保你进学。”

曾渔心道:“我穿着这般朴素,象是能拿得出五十两银子的富家少爷吗,嗯,有严世蕃送我的二十两银子,难道何时不慎露财了?”讥笑道:“你怎么担保,你当我是呆子?”

那人见曾渔肯和他搭讪,精神一振,低声道:“先付五两,放榜后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

曾渔道:“五两亦非小钱,你拿了银子逃之夭夭我去哪里找你。”

那人显然对这样的质问早有准bèi

,说道:“这五两银子也不是现在就付,而是考前看到考卷座号后再给,这是为了取信于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座号,你是哪个县的?”

曾渔越来越有兴趣了,说道:“先不要问我是哪个县的,难道你能任意安排座位号?”

那人道:“袁州府四个县,每个县考生都各自集中安排在三个考棚里,你若是宜春的我当然不能把你分到萍乡去,但在本县那三个考棚你可任意择号,比如‘寅堂东号甲子座’,你想要哪个就是哪个,且不必说包你必中,单是买个好座位也值得两把银子哪,至于哪些座位好,你现在就可以先进去看看,不然遇到风吹、漏雨、曝晒的座位岂不惨也,公子你说是不是?”

曾渔心道:“这骗子说得头头是道啊。”问:“若有人补上了生员却不肯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你又奈何?”

那人笑道:“公子是实诚人,这叫丑话说在先,公子想必也知dào

院试放榜后还有大复和磨勘,若有人得了我们的大力帮zhù

终于榜上有名,却在宗师召见前不肯支付剩下的四十五两银子,我们自有办法让他过不了大复和磨勘这一关,最终垂头丧气空欢喜一场。”

曾渔心道:“这还说得挺象那么回事啊,可是先付五两银子也太贵了,座号凭运气,只要不是风雨天气,大多数座位都差不多,现在是暑天,只担心个日晒,但太阳是会转的,又不会专盯着晒一处,五两银子买座号怎么也不值。”

扁平鼻子的家伙仿佛看透了曾渔的心思,摇唇鼓舌道:“我知公子还有疑虑,这样吧,先付三两银子,放榜后再付四十七两,这总行了吧,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多少寒窗苦读的文童考一辈子也是榜上无名,就是因为不善于抓住时机啊,公子莫以为这种机会很多,我告sù

你,一个府只有两到三个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袁州府院试大约要取五十来名生员,我们虽有能耐,也不敢全部包揽,走捷径取两到三人这样也不致让人疑心,我是看公子天廷饱满地阁方圆一副出人头地之相,这才给公子这个良机——退一万步讲,三两银子不过是一顿青楼花酒银,哪里节省不出来呢,就算是尝试一下难道不值,这可是终身大事。”

曾渔道:“三两银子虽说不是很多,但那也是银子,哪个败家子会往水里丢,你且说说有哪个儒童依靠你的帮zhù

进学做秀才了?”

扁鼻子摇头道:“这个不能说,这是规矩。”

曾渔道:“你可以说个远地的,比如饶州府、广信府啊,随便说两个,难道我还能凭你一句话就跑上千里路去状告那个生员是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吗,谁信?”

扁鼻子笑了起来:“公子真是好笑,我就是说出两个名字来你又不认得,这不等于没说。”

曾渔道:“各府新进学的生员都是有名有姓会公布的,我只是想验看你是不是真有这本事,你该不会连个新进学的生员名字都不出来吧,那如何取信于我,你说一个,随便说个广信府的吧,广信府有找你帮忙的没有?”心里忽然这样想:“若这人一本正经说出三痴兄的大名郑轼那就太有意思了,哈哈,三痴兄的功名是买来的。”

扁鼻子这两天试探了好几个文童却都没人信他,只有曾渔和他说了这么久,明显对舞弊很有兴趣,所以他急着要让曾渔相信,他原本想随便回忆一个广信府或者饶州府的新进学生员的名字来糊弄一下曾渔,但不经他手舞弊得来的生员名字他记不起来,他只记得那几位买了座号付了银子的人的名字,想想就是说一个名字又无妨,难不成这人就敢去告发,空口白话无凭无据只有讨打,便道:“既然公子定要我说一个有名有姓的,那我就说一个广信府新进学的生员,广信府的蒋元瑞,他就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

曾渔心头一震,这扁平鼻子若说郑轼是买的,那他只会嗤之以鼻,认为肯定是随便记到个名字说出来的,但扁平鼻子说的是蒋元瑞,曾渔立即就信了七分,蒋元瑞与他有仇啊,他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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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七章我亦散澹人

那扁平鼻的男子见曾渔神态有异,忙问:“难道你,你认得此人?”

曾渔笑嘻嘻道:“我当然认得了,蒋元瑞嘛——四十多岁,面白清瘦,蓄着短髯,对不对?”说话时拖着腔调,密切注意这扁平鼻子的表情,起先说认得蒋元瑞时,这扁平鼻子明显有些紧张,瞳孔扩大,但当他说蒋元瑞四十多岁、面白清瘦时,扁平鼻子就放松了,呵呵笑道:“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么个人,公子真认得蒋元瑞,有这么巧?”

“开玩笑,开玩笑而已。”曾渔哈哈大笑道:“我到哪里去认识广信府的人,待我想想,广信府新进学生员中是否有蒋元瑞这个人,月初有人抄了那边的名单过来,我却记不得有没有这个名字了,抚州府新进学的名单三日前传到,你且说说其中哪个是得你帮zhù

才进学的?”

扁平鼻连连摇头:“这个不能说了,抚州离这边近,你若传出去岂不坏了那人声誉——这位公子你到底肯不肯花点小钱终生受益?”

曾渔瞠目道:“五十两银子是小钱!”

扁平鼻道:“我是说先付的三两银子,你拿到座号付三两银子,你想想,我既然能安排你的座号,那就能安排你进学,我若只骗你那三两银子的话都不够打点安排座号的文吏和把守龙门的官差。”说着大拇指一翘指指考棚,“我里面有人,嘿嘿。”

曾渔不想再问下去了,他不是来调查科举舞弊案的,虽然很想搞明白蒋元瑞是否真的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秀才功名,可他自己这次补考本身就机会难得,绝不能再惹事端,若一不小心陷进去,不但前功尽弃,极有可能还要惹官司——

“可是我没有银子,二十两都拿不出,能否待我进学食廪后慢慢还你银子?”曾渔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人的扁平鼻子歪了歪,冷笑道:“你消遣我?”

曾渔也恼道:“是你先消遣我,把我叫到一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提学宗师那都是大人君子,会为五十两银子做这等事,君子行必有正,慢说我没银子,有银子我也不会做这等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那人费尽口舌向曾渔说了这么久,却被曾渔消遣,很是恼火,但又发作不得,更怕曾渔到处乱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就是与你开个玩笑嘛,你还真以为五十两银子能买秀才呀,五百两都买不到,哈哈。”说罢一溜烟走了。

曾渔故yì

恨恨地骂了几句,心里很想跟着这人看其住在何处,想想还是罢了,莫惹是非,夕阳已落下考棚后面的宜春台,他得赶紧出城,当即提了考篮大步往东门而行,边走边想:“蒋元瑞三十多岁、黄胖无须,我故yì

把蒋元瑞说成另一番模样试探那人,那人表情前后变化明显,只怕真有这等舞弊之事,黄提学素有清名,应当不至于让手下人做这等事,料想是黄提学聘请的那几个帮忙阅卷的师爷幕友有问题,师爷幕客瞒上欺下、居间谋利屡见不鲜。”

又想:“扁平鼻子说蒋元瑞功名是买的若属实,那我的名落孙山岂不与此大有干系,想想都可恨啊,我这千般辛苦岂不都为此?不过现在还得忍,待闯过补考这一关再说,还是要想办法把黄提学身边的奸滑之徒揪出来,那扁平鼻子逢人就要五十两银子卖进学名额,这对黄提学清誉损害极大。”

曾渔回到东门外青山码头边的小客栈用饭、歇息不提。

翌日,曾渔一整日都守在小客栈里读书习字,他的客房后窗正对着袁水,眼睛往左一瞄就是青山码头,到了傍晚,忽听官差喝道声,出门一看,却是袁州知府和宜春知县带着两班辅官和差役往码头而来,曾渔心知黄提学的官船快到了,赶忙穿戴齐整,让四喜守在房里,他一个人赶往码头。

这时的青山码头靠东头那一侧已被衙役皂隶隔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曾渔果duàn

以五分碎银贿赂了一个皂隶,说他与学政官船上的一个文书有旧,要接船,那皂隶便让他跟在那二十余位乡绅后面,叮嘱不得大声喧哗,若冲撞到学政大人那是要问罪的——

夕阳斜照,袁水染金,黄提学的座船缓缓泊在青山码头,一班吹鼓手立即吹吹打打起来,两边有护栏的踏板横架在船于岸之间,白发病弱的江西学政黄国卿在几个佐官和幕僚的陪伴下走上岸来,袁州知府与宜春知县迎上去见礼寒暄,还有一些本地的致仕官员、知名乡绅也一一上前见礼,曾渔被隔在后面哪里能近前,而且他也要避忌,哪能冒冒失失冲上去向黄提学讨院试结票呢。

眼见得黄提学上了四抬大官轿,官差喝道,往城里去了,曾渔心中焦急,虽然黄提学当日亲口允他补考,让他在袁州等候,会给他一张院试结票,但当时却没说具体怎么给票,而且曾渔更担心黄提学年老昏庸,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忽听官船踏板上有人在喊:“哪位是曾公子,哪位是曾公子,这里有临清谢先生的一封书信。”

曾渔大喜,赶忙上前向那个文吏模样的人作揖道:“在下便是曾渔。”

那文吏打量了曾渔两眼,说道:“说说谢先生的号?”

曾渔道:“谢先生号四溟山人。”

那文吏这才脸露笑意,说道:“曾公子明日午前在袁州府衙礼房前等着,我会给你一张院试凭执,好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曾渔看这文吏说了这话后却没有立即就离开,还朝他点头微笑,就知dào

这文吏还有所图,当即摸出一两银子借揖让之机塞到这文吏手中,说道:“有劳了,多谢多谢。”

文吏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好,分明是纳贿的惯家啊,点头道:“曾公子记得明日午前来呀。”回船去了。

曾渔默默返身往小客栈走,心里怏怏不乐,自己千里负笈来此求补考,求得吕翰林的荐书、得到老诗人谢榛的无私帮zhù

、黄提学也很有长者风度,但现在面对一个文吏,他却得察言观色果duàn

行贿,生怕文吏为难他,什么君子行必有正,只要对功名利禄有所求,那就行不了正道,他自负文才又有可用,方才塞银行贿岂无舞弊之意,严世蕃说得不错,科举取士纯为败坏天下人才啊,三年一科,一旦黄榜题名,虽深山穷谷亦传其姓氏,可免徭役田斌、能得田产奴婢投献、更能为官长作威作福,有这样的名利,当然使得天下士人奔营竞逐、趋之若鹜了,读圣贤书与做官挂钩,那就没有纯粹的读书人——

曾渔在心里问自己:“曾九鲤,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想让母亲和妞妞平安喜乐、不受人欺侮而已,豪奢的奉养并非母亲所喜,而你自己呢,只是个散漫的人,你喜音乐、能围棋,书画颇精,好游山水,这样的生活也应该不难达到……”

曾渔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暗示了好一会,心情才又好起来。

夜尽天明,六月初一,曾渔在巳时末赶到袁州府衙东侧的礼房门前,稍微站了一会,就见昨日那文吏匆匆出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道:“黄提学安排曾公子与萍乡文童一起考,曾公子这回可要好生作文,莫再错失进学良机。”

曾渔接过院试结票,谢过文吏,文吏又道:“你明日交卷时自已送到考棚大堂面呈给黄提学,黄提学要当着一府四县长官的面当场考你,你得有个准bèi

,莫要到时惊慌失措,那也是扫了黄提学的颜面。”

曾渔躬身道:“学生定不辜负大宗师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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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八章风水师考易经

六月初二,刚敲过四更鼓,店小二便按曾渔昨夜的叮嘱来叩门:“曾公子,曾公子,该起床了,要去赶考呢。”

客房里的灯光从门隙透出,曾渔应道:“已经起身了,多谢提醒。”

一刻时之后,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出了客栈大门,四喜挎着长耳考篮,曾渔提着那盏鱼灯笼,灯笼旋转不定,四条水墨画的鳜鱼、鳟鱼、鲂鱼、鲤鱼依次显现——

无星无月,天地墨黑,一点灯笼光破开黑暗顽强前进,临近北门时,星星点点的灯笼光多起来了,都是往考棚去的文童和家人,有不少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赴考的文童,边走边说着鼓励、祝福的话,一路遇到相识的考生则作揖招呼,欢声笑语,热热闹闹,而曾渔一主一仆行走在他乡的夜色里,不免显得有些凄清。

府学宫和考棚就在北门里,考棚前的大广场此时是人山人海,各式高脚灯笼映得四下朗如白昼,小贩叫卖声洋洋如沸,盛夏六月,四更末五更初虽然是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但架不住人多灯旺声音杂,不少人就已经额头冒汗了。

曾渔站在广场西南角偏僻处,接过四喜挎着的考篮、递过鱼灯笼道:“你这就回客栈去待着,不要乱走,傍晚也不要来这里接我,我自会回去。”

四喜道:“我等少爷进了龙门就回去。”

曾渔道:“现在就回,等下龙门关闭、广场人散时肯定拥挤,你个子小莫被人冲撞到,咱们外乡人,处处小心为上。”

四喜只好道:“那少爷自己处处留心啊,少爷这次一定高中——少爷,我回客栈了。”

小奚僮四喜提着灯笼走两步回头看看少爷,依依不舍的样子,曾渔笑骂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快走,快走。”

四喜“嘻嘻”的一笑,快步走远一些,再回头看时,少爷曾渔的身影已经淹没在广场人潮中,再也寻不见了,这小奚僮突然有点想哭,四月在广信府考试时少爷有郑少爷一起说笑为伴,他和来福两个也一直要等到自家少爷进了考棚龙门关闭后才回客栈,如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喜感到很无助,独自回客栈的路上口里念念有词求伽蓝菩萨保佑少爷这次补考必中,上次博山寺的经lì

让四喜觉得求伽蓝菩萨对少爷一定管用……

这时的曾渔已经走到靠近龙门的左侧,按照惯例,府治所在县的考生会安排第一批进场,不然怎么体现主场优越性呢,各县考生列队也是从左至右排列,萍乡是大县,以往都是排在宜春之后进场,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又等了大约一刻时,只听考棚内三声炮响,随即龙门“轧轧”打开,一块块灯牌举了出来,每县有十块灯牌,每块灯牌写着大约五十来个考生姓名,朱笔大楷映着灯光,很是醒目——

萍乡的灯牌跟在宜春后面举了出来,曾渔踮着脚紧张地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在第十块灯牌最末一位看到自己的大名——“曾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当即提着考篮挤到正在集合的萍乡考生后面,待宜春的几百名考生搜检领卷进场后,萍乡考生也开始进场。

曾渔缀在队列的最后,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提着考篮进了考棚龙门,走过一条两边木栅的通道,来到穿堂大厅,只见堂上灯火通明,江西学道黄国卿高居正中,袁州知府和辖下四县知县分坐两边,还有七八个教谕、训导立在厅上,黄国卿身边立着一个中年儒生,五短身材,方面大耳,拿着一本名册代黄提学点名,嗓门很大。

曾渔对这中年儒生有印象,上次广信府院试也是由这儒生代黄提学点名,想必是因为黄提学年老病弱中气不足声音不响亮的缘故——

中年儒生每点到一人的姓名,便有考生上堂向黄提学行礼,又有两个廪保上前画押、盖保戳,考生将院试试卷结票呈上,由本县教谕验明,然后去发卷处领试卷和草稿纸,再去搜检处——

“曾渔。”

那中年儒生声如洪钟,曾渔稍微耽搁了片刻,待中年儒生叫第二声时才匆匆上堂拜见黄提学。

黄提学先前一直闭目养神,听到连叫了两声“曾渔”,睁眼坐正身子,看着曾渔施礼,对萍乡儒学教谕示意道:“就是他。”

那位教谕向黄提学一躬身,打量了曾渔两眼,说道:“去领试卷和草稿纸吧。”

黄提学目视曾渔道:“好生答题。”摆摆手让曾渔快走,曾渔是萍乡考生最后一个,前面的考生都急急忙忙走了,所以无人对其没有廪保却能考试而诧异。

曾渔躬身道:“是。”提着考篮去发放试卷的书吏处领考卷,听得黄提学对堂上众官道:“就是此子,老夫怜他家贫好学,允他复试,待他交卷时诸位都可考考他,老夫岂敢徇私哉。”

有官员道:“老大人惜才,是此子之福,亦是江西士子之幸。”

“……”

来到领考卷处,曾渔留意了一下,并未看到那个扁平鼻子的家伙,看自己卷头的座号是“巳堂西号辛丑座”,不知这个座位风吹日晒否?

曾渔不知dào

的是,就在他转身向搜检处走去时,试卷房的角落里站起一人,正是那个扁平鼻子,这扁平鼻子方才看到曾渔走过来,便避到灯影里,不让曾渔看到,这时走出来看着曾渔的背影,对发放试卷的文吏道:“前日就是被这小子消遣,我也是瞎了眼,和一穷酸扯了半天——廖大哥,有没有法子损他一损?”

文吏道:“不要多事,闷声发财,盯着点,分宜考生来了,不是有两个肯花银子的吗。”

……

到了搜检处,少不得要解衣散发象做了贼一般被差人搜检,考篮里的东西也被翻得乱糟糟,这些差人这时都威风得紧,对考生连斥带骂,真当作是贼人囚犯一般,考生通过搜检,衣巾不整,有的甚至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足提着考篮就跑,可笑可叹,狼狈万状——

曾渔比较有经验,相对从容一些,进到考场,找到巳堂考棚西边的辛丑座,天还没亮,四县两千左右考生陆续进场都要一个多时辰,这时离发题开考还有一段时间,曾渔坐着闭目养神,四书五经的文字如流水一般在脑海里回环往复,今日这两篇八股文一定要写得精彩,不然难以服众,袁州虽不如抚州、吉安,但也是科考强县,童生中不乏八股文好手。

天色渐明,四县考生俱已入场,鸣炮三响后龙门关闭,黄提学与府县长官回到考棚中心的大堂,黄提学当场出题,一道四书题以及五经各一题,四书题是首艺,是所有考生都要作的,诗、易、书、礼、春秋这五道经义题则是考生根据自己的本经选择其中一道——

曾渔这时磨了浓浓一砚墨,铺开草稿纸,听得传题的书吏大声宣读考题,四书题是“立贤无方”,易经题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曾渔的本经就是《周易》,伯父撼龙先生自幼把他当作风水师培养,虽说三寮风水学派最注重山川形势,但只要讲风水地理就必须精懂《易》数,这两道题都不难,题目常见就更需yào

功夫,不然如何能脱颖而出!

书吏大声宣读考题后,还有差役举着写有考题的牌子巡场,这样近视眼和耳聋的考生都能照顾到,考生中近视眼甚多,白发苍苍耳聋耳背的老童生也不少——

曾渔先作四书题,“立贤无方”出于《孟子?离娄》,是赞美成汤选贤使能,不拘一格,故而商七十里而终有天下,曾渔觉得这题是黄提学有意为之,黄提学给他补考的机会,不也是立贤无方之一种吗,当然,他要表现出自己的“贤”来,不能辜负黄提学的提携之恩。

两篇八股文,每篇四百到六百字,必须在今日黄昏掌灯之前写好誊清交卷,对曾渔来说时间足够,上午两个时辰,他把“立贤无方”和“一阴一阳之谓道”两篇八股文都已草成,不忙着检查誊真,先从考篮里取出两个荷叶包裹的绿豆米团,吃个半饱,从葫芦里喝几口凉茶,再含两块姜片在舌底除秽提神,然后活动活动手指,游目四顾看其他考生答卷情况——

时已正午,炎阳高照,考棚越来越热,有一排考生头顶考棚开裂,阳光直射下来,眼前阳光白花花不说,更晒得出汗,向巡场的吏役倾诉,吏役毫不理睬,大喝一声“只管答题”,有那好说话的吏役会加一句“日头有脚,很快就会挪走。”考生只好抹着油汗答题,又要担心汗水湿了考卷,真是苦哉。

曾渔的座位在巳号考棚的西侧,上午、中午都晒不到太阳,但日头偏西时就要苦也了,那时正是誊真考卷之时,一个不慎汗水洇糊了考卷上的墨字那就要作废卷论,前功尽弃了,所以曾渔也偷闲不得,稍事休息,就开始用正楷誊真,两篇八股文一千余字,写到后来,掌心肘底开始出汗,不时要擦擦汗,免得浸湿了试卷纸张,誊真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在西斜太阳把他左边脸晒得发烫时,终于誊真完毕,先收好试卷,次收笔砚,再喝了几口水,提着考篮起身交卷,一个书吏迎过来道:“把答卷交与我。”

曾渔道:“时辰尚早,我要到大堂交卷,请宗师面试。”

书吏道:“宗师哪有许多精力来面试,你把试卷交与我便是。”

曾渔如何肯把试卷交到不稳当的人手里,微笑道:“不敢有劳,还是我自己去交卷吧。”撇开书吏往大堂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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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九章流言可畏

大约是未末申初时分,炽热的太阳散发炎威,尚未鸣炮开龙门,绝大多数考生还在一边擦汗一边答卷,交卷的考生不多,曾渔步上考棚中心大堂,江西提学道黄国卿与一府四县的长官和教官都坐在堂上,有两个考生正恳请宗师面试,因为面试若获宗师赞许,那进学基本就笃定了——

这样长夏的午后,黄提学正犯困,全靠浓茶支撑,二月初他就离了南昌学署衙门,江西道十三府要走一个遍,时至今日才按临了八府,还有五府,着实辛苦,他去年冬天以来身体一直欠佳,但院试又不能耽误,一直未能按医嘱静心摄养,阅卷繁劳,除了点案首,其他大都交给礼聘的三位幕友,所以哪里有面试的精力,只随便看了首艺破题,便温言道:“你二人破题一正一反,也算圆洁,待卷子收齐后再细看,你们先下去吧。”

这两个考生都是自负才思敏捷之辈,早早交卷就是想得到宗师面试,却被这样打发了,不免怏怏不乐,下堂时从曾渔身边走过,一人低声道:“交卷就是了,别求什么面试,宗师直打哈欠呢。”意有不满。

堂上的黄提学已经看到曾渔了,含笑对众官道:“曾渔也交卷了,诸位大人都考考他。”不待曾渔见礼,便道:“曾渔,你且将两篇八股文当场朗读给诸位大人听,你能否进学,不是老夫一人能作得主的,若这里有哪位大人认为你的作文代圣人立言不精准或是章法不细密等疏漏,那你这复试就通不过。”

曾渔躬身道:“是,请诸位大人指教。”

那两个刚走下大堂的考生听宗师这般对曾渔说话,明显厚此薄彼啊,很是嫉妒,当即相互使个眼色,在堂下听曾渔朗读八股,且看有何高明之处,能得宗师面试,是不是有徇私之处?

“立贤无方——”

曾渔开始朗诵他的四书题八股:“商王善用人,故取之者其道大也。”

念完破题,曾渔停顿了一下,以待堂上众官品评。

黄提学捻着胡须轻轻点着头,不说话,袁州知府道:“这题破得简洁浑融,且紧扼题旨,甚佳。”

其他堂官和教官都附和称赞,堂下那个考生虽也认为这题破得不错,但文章还是自己的好,岂肯轻易服人,众官这般交口称赞曾渔的破题只怕其中有蹊跷,这个曾渔是黄提学的亲戚?

曾渔继xù

念他的承题、原题和起讲——

“盖王道莫大于用人,而以无方者用之。其立贤也,归于一中而已矣。且古者修身励行之主,其所以辅其成德者,则必自用贤始矣。盖能令既用者,不生希幸之心;而其所未用者,亦知己之不壅于上闻,而踊跃于功名以变其俗。唯严以考绩之典,而宽以试职之途,王者所以称得人也……”

黄提学听到“唯严以考绩之典,而宽以试职之途”这两句,不禁脸露微笑,心想曾渔这是在为这次补考的机会作注脚啊,此子颇有才华,上回落榜真是屈了他,不过科考中这种错失人才之事屡见不鲜,绝大多数人只认时乖运蹇,期待三年后再来,这个曾渔却千里迢迢追来求补考,是为家境所逼吗,这回就遂了他心愿吧。

“——盖古帝重试功,所以广其明扬之法;而《春秋》讥世卿,已悉后世任官之蔽。是以官人以世殷,道所以咸亡也;而用人以宽,有汤所以兴隆也。”

曾渔念完大结,堂上众官皆赞,萍乡县学教谕甚至说此文直可擢为案首,曾渔是广信府文童,岂能做袁州院试的案首,萍乡县学教谕这样说只是奉承黄提学,堂上众官大都以为这个曾渔不是黄提学的亲戚就是黄提学知交好友的子侄,曾渔这篇“立贤无方”作得典雅周正、浑括清醒、没有任何违式凌犯的疏漏,可以说凭此文进学补生员绝无可指责之处,莫非曾渔事先就得知考题,或宿构或请名手代笔然后一抄而就?

黄提学身边的那个中年儒生察知众官有疑虑,忙对黄提学耳语几句,黄提学点点头,对曾渔道:“经题先不要念了,等下另考你。”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让书吏递给袁州知府,说道:“老夫给此子补考机会,非有他,只因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吕汝德先生为曾渔写荐书称其才,另一封是曾渔写给老夫的信,几位大人都看看。”

袁州知府道:“不必看了,不必看了,老大人清誉令名谁人不知。”

黄提学道:“诸位还是看看吧,流言可畏啊。”

袁州知府见黄提学这么说,不看不行,当下将两封信都看了,连连点头道:“其情可悯,其才足以破格录取,老大人此举正是为国家不拘一格擢取人才,立贤无方,正此之谓也。”又目视曾渔道:“书法亦佳。”

曾渔赶紧谢过府尊大人的夸奖,这时陆续有考生来交卷并请求宗师面试,黄提学本来是想让袁州府县几位堂官和教官当面出题再考考曾渔的,但现在交卷考生渐多,不便再考,黄提学问心无愧,曾渔凭这篇“立贤无方”就可进学,无须向他人多解释,便道:“曾渔,你先下去吧。”

曾渔提了考篮走出大堂,一个书吏从后追上道:“曾儒童,黄提学让你放榜次日一早来考棚相见,切记。”

方才在堂下听曾渔背诵八股文的那两个心怀嫉妒考生听到这书吏叮嘱曾渔的话,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暗暗冷笑,认定舞弊无疑。

鸣炮开龙门,曾渔出了考棚,阳光晃眼,手搭凉篷四顾,龙门外广场这时人还不多,没看到四喜,这小奚僮应该是守在客栈里,便去买了一小坛宜春特有的黑糯米酒,他酒量一向不错,此前是控zhì

着不敢喝,今天考完了,已尽lì

,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暂不去想,今夜且放纵一醉。

大步出了北门,回到状元洲码头边的小客栈,四喜一直呆坐在客房里,午饭都没吃,见曾渔早早考完回来了,大喜,忙问:“少爷,考得如何了?”

曾渔将考篮里的小酒坛提出来搁在桌上,笑道:“考得很好,置酒庆贺。”

四喜快活得跳起来,问:“少爷要什么下酒菜,我去吩咐店家。”

曾渔道:“粉蒸肉、油炸鱼,另外再来三、两个小菜。”

“好嘞。”四喜拔脚就去了,他现在知dào

饿了。

曾渔用面巾擦了擦汗,在赤日下一路走回来,未戴遮阳笠,晒得面红汗出,长衫的前胸后背还有两腋全湿了,这时也不急着换衣衫,拍开酒坛封泥,倒出一茶碗黑糯米酒,先嗅了几嗅,然后端起一饮而尽,酸甜爽口,醇厚甘美,暑天喝一碗这种酒真是痛快。

四喜跑回来了:“少爷,菜很快就烧好了,小二问摆在哪里食用,是客房里还是小饭厅?”

曾渔看着窗外的状元洲码头,在河中央有一个小岛,那便是状元洲,相传唐代时有个分宜人卢肇曾在此洲结庐苦读,后来就考中了状元,此洲就叫卢洲,又名状元洲——

“让小二用个食盒把酒菜盛好,我们到河边去喝酒,嗯,看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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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章裸身跣足闯江洲

袁水发源于萍乡武功山,在萍乡这一段叫芦溪,进入宜春就叫秀江,秀江两岸山峦叠翠,风景如画,这从秀江的“秀”字可见一斑,城北的状元洲这一带虽无青山翠岭,但碧水绿洲,景致亦有佳处。

夕阳即将落下凤凰山,树影人影皆拖得极长,曾渔、四喜主仆二人在状元洲码头靠西端僻静处找了块河岸大石坐下,摆上酒菜,粉蒸肉和油炸鱼香气四溢,待酒坛打开,空气中就添加了黑糯米酒的酒香,另外老醋黄瓜、咸腌芦笋这几样小菜也颇精洁爽口,主仆二人面对江景,大块朵颐。

四喜嘴里咀嚼着粉蒸肉,含糊道:“少爷,那边有人游水。”

曾渔站在大石上眺望,夕阳斜照下,对岸河滩有村妇捣衣、孩童戏水,袁州府治所、宜春县治所都在秀江南岸,北岸就是寻常村落,对岸景象与家乡石田的丰溪河畔有些相似——

“四喜,我们游水过去玩耍。”

曾渔将碗里的黑糯米酒喝尽,就开始宽衣解带,这长衫汗湿,粘在身上不大舒服。

四喜很兴奋,往年暑天他和少爷经常在丰溪游水,两个人水性都不错,但眼前的秀江明显比丰溪宽广,而且江上不时有大小船只往来,便道:“少爷,这河很宽,我们游得过去只怕没力qì

游回来。”

曾渔指着江心的状元洲道:“不去对岸,只游到江洲去看看卢状元读书故址,那上面似有茅舍人家。”

四喜道:“好极,待我收拾了酒菜送回客栈就来。”

曾渔道:“回客栈往返又是三、四里,你跑得满头大汗怎么能下水,就把食盒悬在树杪藏着吧。”

四喜是少年心性,觉得少爷这个主意有趣,便将酒坛剩下的酒倒到碗里让少爷喝光,没吃完的菜就收到食盒里,然后他脱了短衫爬上岸边一棵粗可合抱的樟树,他爬树很厉害,以前在石田经常上树掏鸟蛋煨着吃——

四喜爬上樟树一人多高的树杈,曾渔在下面把食盒和自己脱下的长衫递上去,四喜藏好食盒,衣衫盖在食盒上面免得有虫鸟侵入,还踩着树杈颤了两颤,看食盒放得稳当否,这才溜下树,左右一看,捂着嘴咕咕笑道:“没人看见我们。”

曾渔笑道:“游水去。”

主仆二人裸着上身,下身穿着那种裤裆很宽大的牛鼻裈,慢慢摸索着下到江中,此时,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二人就在这残阳波光中向不远处的状元洲奋力划水。

状元洲恰在南北两岸正中,都是相距四十丈左右的样子,长近两里,宽约半里,呈狭长状,曾渔和四喜二人不消一刻时在状元洲南边一侧上了岸,两个人都是赤足,曾渔道:“小心脚下,莫被荆棘扎到。”

举目望,状元洲树木茂盛,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也有一些苦楝和桂树,在江洲最高处,有一排屋舍,隐隐似有人声,曾渔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嘿,打赤膊不要惊到别人。”

主仆二人觅路走到那一排屋舍前,见有一溜篱墙围着,屋舍十来间,树木掩映,颇见清雅,正南柴门上还有一块门楣,写着汉隶“卢洲书屋”四个字,四喜诧异道:“还有人在这里读书啊,若是涨大水怎么办?”

曾渔朝江面望望,说道:“此处离水面有十来丈高,再涨水也涨不到这里来。”

四喜杞人忧天道:“涨水了船过不来,这里的人吃什么?”

曾渔轻声笑道:“饿一两天也不打紧,正好苦读。”

若不是赤膊免冠,曾渔是想拜访一下这“卢洲书屋”,因为听到柴门内有动静,应该是有人在里面,但他主仆现在这模样当然不便去叩门,好歹也是读书人,不能太失礼——

站在状元洲高处,见那轮红日已落下山巅,曾渔道:“四喜,我们游回去吧。”

四喜答yīng

一声,主仆二人正待原路下到江边,这时,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年儒生立在门间皱着眉头道:“你们是何人,此洲是私家领地,外人不得擅自上来——咦,是你!”

曾渔也认出这青年儒生就是他先前到大堂交卷时遇到的那两个交卷甚早的考生之一,赶忙作揖道:“原来是仁兄,巧遇巧遇,哈哈,冒昧冒昧,在下在江边见状元洲好景致,便泅水过来游玩,却未想到会遇到仁兄,仁兄是住在这里苦读吗?”

这青年儒生上下打量着光膀子的曾渔,脸露讥讽之色:“曾公子好兴致啊,进学补生员如探囊取物对吧,是应该到处游玩游玩,吾辈就没有曾公子这般舒心惬意了,一回来就把考场的八股文默写出来,互相探讨得失,对能否过得了宗师法眼心里没数啊,忐忑不安,对曾公子,吾辈是衷心艳羡。”

此人语气里的那股子酸劲比曾渔方才吃的老醋黄瓜还酸,曾渔心头雪亮,这人在考棚大堂下听到了黄提学称赞他的那些话,而袁州知府看到的吕翰林和他写给黄提学的信这人又一无所知,不免疑心黄提学有意徇私,当下道:“这位仁兄何必这般语含讥刺,在下哪里得罪过你吗?”

这青年儒生冷笑一声,却对柴门里叫道:“列兄,列兄——”

“刘行知,你在与何人说话?”木屐踢踏,另一个青年儒生走了出来,瞠目直视曾渔,也是那句话:“是你!”

名叫刘行知的儒生嘿然道:“这位曾公子甫出考场就志得yì

满,带着书僮泅水游玩呢,列兄忝为主人,应好生款待哦,曾公子可是得了宗师盛赞的,嘿嘿。”

姓列的儒生大约比曾渔年长两、三岁,稍微有点斗鸡眼,直视人时就象是藐视对方,当然,现在藐视曾渔正合适,冷笑连声道:“原来是这位曾大才子啊,在下是景仰之至,一篇八股文能让满堂官员交口称赞,即便是淮安丁士美也不如你呀,啧啧,啧啧。”淮安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己未科殿试状元。

姓列和姓刘的这两位儒生对黄提学包庇徇私是愤愤不平,方才在考棚中不敢放肆直言,回到卢洲书屋还在说那事呢,没想到曾渔裸身跣足莫名其妙就闯到这里来了,这是送上门让他们出一口心头怨气啊,岂能不大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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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一章因势利导戏狂生

就连四喜都听出这两个青年儒生言语里的嘲讽味,小奚僮当然为自家少爷不平,大声道:“我家少爷自幼就有神童的赞誉,当年吴县尊赞我家少爷是灵珠宝树,谢家宝树啊,知不知dào

?”

刘行知和列姓儒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刘行知嘲弄地看着四喜,戏谑道:“你这小书僮也知dào

谢家宝树吗,那你说那是棵什么树,是你家屋后晾衣用的歪脖子柳树吗?”

四喜气呼呼道:“你们欺负人!”

两个儒生更加放肆地大笑。

曾渔叉开右手五指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发梢还在滴水,他目光阴沉盯着那两个狂笑的儒生,心想:“真的是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吗,考试结束放松放松,游个泳、随便走走也能遇上这么些面目可憎之辈!”说道:“黄提学赞我,汝辈羡慕嫉妒恨是吧。”

“你说什么?”

列姓儒生没听懂曾渔说什么,斗鸡眼藐视着曾渔,曾渔虽知列生这种藐视并非有意,但被这样看着就很不舒服啊,说道:“我先前出考棚在酒铺买酒时,听到有人议论你们两位——”

刘知行一愣,问:“议论我们什么?”

曾渔道:“议论你二人那么早交卷,其中必有蹊跷?”

“交卷早又有什么蹊跷?”列姓儒生盯着曾渔,保持着他惯有的藐视。

曾渔道:“绝大多数人都没交卷,偏你们就那么早交卷,岂不是有蹊跷。”

刘行知冷笑道:“你不也交卷甚早?”

曾渔道:“在两位看来,我不正是大有蹊跷吗?”

刘行知和列生又对视一眼,列生嗤之以鼻道:“可笑,我们怎能与你一样。”

曾渔道:“当然不会一样,我是凭真本事博得宗师惜才、众官赞赏,而你们两位,正如闲人流言说的,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刚好遇到拟题的作文,你们都不必打草稿,一抄而就,是也不是?”

所谓拟题,就是猜题,富家巨族延请八股高手揣摩宗师出题的思路,事先拟题数篇甚至十数篇,精心构思作文,然后由子弟背诵牢记,到考场中发下题来一看,若是猜中了题,那简直要打心眼里笑出来,祖宗保佑啊,这是最高明的舞弊,无法杜绝也不怕磨勘,每科考试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因拟题高中,只是猜中概率毕竟小,而且那些拟题的八股名士也不是谁都聘请得起的——

曾渔这是以其矛攻其盾,这两个家伙不是疑心黄提学包庇他吗,那他也来这么一招,看看这两个家伙又是什么反应?

果然,那个列姓儒生沉不住气,两眼分外藐视,怒道:“胡说八道,我与行知素称捷才,慢说两篇答题,就是四篇,一日间也能完稿。”

曾渔道:“素称捷才,谁称的,你们自称?”

刘行知冷笑道:“列兄,莫听他信口胡言,他是自己心里有鬼,就攀扯说我们拟题什么的,这等伎俩着实可笑。”

列姓儒生连连点头,忽然瞪着曾渔道:“你是费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座号对吧?”

曾渔眉头一皱,看来那个扁平鼻子的网撒得不小,很多考生都被那样问过,这对黄提学声誉极为不利,而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西十三府,每个府院试都有这种舞弊传言,若真是黄提学身边的幕僚所为,如此肆无忌惮,事情必定败露,一旦按察司和监察御史插手,那定会拖累黄提学……

列姓儒生见曾渔皱眉思索,以为说中了曾渔的心事,更是冷笑连连,让光膀子的曾渔都觉得作寒,曾渔盯着这列姓儒生道:“你以为五十两银子就能把提学宗师给收买了,你去出五十两银子试试。”

列生傲然道:“我只凭真才实学,不走那些歪门邪道。”

曾渔冷笑道:“你有真才实学吗,抄了两篇拟题作文也敢称真才实学?”

列生大怒:“你敢辱我!”

曾渔道:“是你无礼在先。”

列生道:“你可敢与我比试作文?”

曾渔笑了起来,这正是他所愿,说道:“我与你一人比,胜之不武,你们两个一起上,无论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时文小曲、斗牌马吊,就是打架也可以,我一人打你们两个。”说着做了一个侧身展示肌肉的健美操姿势,他穿着长衫看似清瘦,现在裸着上身,还是有几块肌肉的,这一个月来背着几十斤书笈走了一千多里路难道是白走的吗,闲时还练剑呢。

刘行知笑将起来:“吹牛的吧,你样样皆能?”

曾渔道:“我不是样样皆能,但汝辈肯定样样皆不能。”不激将不行,他要借此事闹一闹,也是报恩黄提学。

姓列的儒生脾气暴躁一些,大声道:“谁与你比叶子牌打马吊,我只与你比八股文章。”

曾渔笑道:“你除了八股文还会一些什么?你以为读一些坊肆所刻软熟腐烂文字,习为依稀仿佛、浮靡对偶之语,就是能作文章了?”

列生怒叫道:“那你想比什么?”

曾渔道:“其一比试书法;其二比试诗赋;其三嘛,不比试比试时文只怕汝辈不甘心,那就时文。”

“好。”列生挥拳道:“比就比,何惧你。”

曾渔看着那个刘行知,问:“刘文童敢比试否?”

刘行知稍一迟疑,曾渔又道:“你既自承是拟题作弊那也就算了——”

刘行知怒道:“不用激我,我与你比试。”

列生性急,叫道:“现在就比,进书屋去。”

曾渔问:“书屋里还有何人?”

列生道:“别无他人,只有几个仆媪。”

曾渔道:“既无有名望之人居间作证,那你二人比不过我却又拒不认输,这可怎么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让你们自己服输,只怕不容易。”

刘行知只是冷笑,列生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叫着“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两只眼珠子斗得更厉害了,已经不是藐视,简直是无视,视线焦距只在他自己鼻尖,怒问曾渔:“那你说何时比试?”

曾渔道:“比试之期可以定于明日或后日,地点你们定,总要是公众之地才好,不能在这四面大水的孤洲对吧,居间证人也是你们定,请你们老师来皆可,我无所谓。”曾渔很大度,其实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择地请人也没辙。

刘行知比较冷静,问:“那比试输了的一方又该如何,总不能一拍两散若无其事吧?”

曾渔笑道:“赌注是吧,赌注还是由你们定。”

列生斗着两眼舍我其谁气势汹汹道:“你若输了,就当场向众人承认行贿舞弊,你敢吗?”

曾渔笑道:“这是污蔑宗师,我不敢。”

刘行知也觉得这样不行,说道:“宗师已许你此科必中,我只要你当众发誓放qì

这次生员功名,并且立契为凭。”

曾渔道:“你二人自认胜券在握了,怎么不说说你们输了又该如何?”

刘行知有些踌躇,对这次院试他是志在必得,今日临场作文也自认甚佳,所以不大想与曾渔拼放qì

生员功名的赌注,其实曾渔进不进学与他又何干,只是一时不忿而已——

曾渔自是知dào

刘行知的心思,说道:“汝辈进不进学于我毫无损益,这样吧,我若输了,我当众立契约放qì

这科进学,你们二人输了,每人输我纹银五十两,你们不是说我是五十两银子买得的进学机会吗——如何?”

刘行知问列生:“列兄你看如何?”

列生怒对曾渔道:“就依你所说,现在就先立下赌约,怕你回到南岸翻脸不认。”

曾渔笑道:“很好,列兄多谋、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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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二章因何而喜因何而忧

姓列的儒生名立诚,这状元洲和卢洲书屋都是列家的产业,当年列立诚的祖父买下这状元洲并建造书屋,就是想沾卢状元的光好让子孙后代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啊——

当下列立诚、刘行知、曾渔三人就在卢州书屋订下赌约,约定六月初四,也就是后天上午正辰时在宜春台比试书法、诗赋和时文,证人待定,总之不会是无名之辈。

赌约一式三份,签字画押后三人各执一份,曾渔让书屋的仆人取一块油布来把他的这份赌约包好,拱拱手道:“那在下先告辞了,后日宜春台上见。”

刘行知看着光膀子的曾渔问:“你主仆二人还泅水回去?”

天色尚明,曾渔道:“泅水渡江,别有趣味,两位一起游水戏耍如何?”

列立诚哂道:“赤身露体,有辱斯文,吾辈不为。”

曾渔哈哈一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正是汝辈。”捏着油布包裹的赌约出门,走出几步却又转回来对列立诚道:“列兄,在下有一良言相告——”

列立诚盯着曾渔道:“哼,你想说什么,你能有什么良言,只怕是——哼哼。”

曾渔诚恳道:“列兄就算这科进不了学,下科、下下科也必进学,但列兄见教官时万勿直视教官,不然只恐教官要罚你。”说罢扬长而去。

书屋内的列立诚与刘行知面面相觑,列立诚问:“行知,这姓曾的劝我勿直视教官是何意?”

列立诚虽然有点斗鸡眼,但只要不着急上火,眼睛斗得也不会很明显,而且他是富家子弟,奉承的人多,所以对自己眼睛直视他人就呈藐视之态一无所知,自然也就不明白曾渔言下之意——

列立诚不明白,刘行知却是心知肚明,不好明说,忍笑道:“姓曾的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想搅乱我二人心思,别理他的话就是。”

列立诚点点头,走回书桌看那两份赌约,其中一份是曾渔手书,说道:“行知你看曾渔这书法如何?”

刘行知过来与列立诚并肩看曾渔写的这几十个小楷,说道:“字是不差,学的是望云楼摹刻的《灵飞经》,但细微处笔力未逮,你我二人师法二王和赵松雪,绝不比他的字逊色,到时比试时自有公论。”

列立诚点头道:“行知的书法略胜我一筹,就算我赢不得他,行知一定能,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赢他就行。”

刘行知摇着头道:“与他比试真有点胜之不武啊,鸡肋鸡肋,无趣无趣。”

列立诚倒是兴致勃勃:“这也正是我二人扬名之时,必须多方宣扬让人知晓。”

刘行知dào

:“若论八股文,我二人岂会惧他,就不知这人诗作得如何,等下让人去查查他是哪个县的考生,然后向其乡人打听他平日诗歌书法时文之优劣,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怎么说也不能输一百两银子给这家伙。”

列立诚笑道:“想赢我们的银子他是白日做梦,他必败无疑,进不了学了,哈哈——要查他是哪个县的极容易,姓名在此,他姓曾名渔,该不会是假名吧?”

刘行知dào

:“不会是假名,我亲耳听黄提学叫他曾渔。”

列立诚道:“我即派人去查曾渔的底细,但后日比试时居间的证人该请哪三位名士?”

刘行知dào

:“列兄交游广阔,列兄作主邀请便是,就说是文会邀请莅临。”

列立诚道:“请一位举子监生坐镇,再请两位县学的一等廪膳生员作为品评证人,如何?”

刘行知dào

:“足矣,曾渔虽败犹荣,他也扬名了。”

……

西边天际火红的晚霞渐渐淡去,明净的秀江也显得幽沉深碧了,曾渔一手举着油布小包,单手划水,与四喜一前一后游回南岸,坐在岸边歇气,再看江心那状元洲已经被青黛色笼罩,这暮色下来得真快啊。

“少爷赢了那一百两银子该怎么花?”

四喜对少爷是盲目地抱有信心,已经在考lǜ

一百两银子怎么花了,一百两纹银哪,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提得动不,银子应该格外沉吧。

曾渔笑问:“四喜说该怎么花?”

四喜摇头道:“我不知dào

,这么多银子,花不来。”

曾渔笑道:“说个笑话,两个穷苦乡下人闲谈,说起金銮殿的皇帝吃些什么,一个说少不了有油条有烧饼吃,一天吃油条一天吃烧饼,轮着吃;另一个取笑说你真是没见识,皇帝在金銮殿上,左手油条,历手烧饼,都是刚出油锅和炉炕的,滚烫,那才好吃。”

四喜“咕咕”的笑,却道:“不过皇帝到底吃些什么我还真不知dào

,少爷说说皇帝都吃些什么?”

曾渔道:“油条和烧饼火气大,吃多了要烂嘴角,皇帝想必还要喝豆腐脑降火,总不外乎这三样食物了。”

“……”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起身去找先前那棵藏着食盒和衣物的樟树,方才从状元洲游过来,被水流往下游冲出了数十丈,这时暮色沉沉,想找到那棵樟树要费点工夫——

曾渔揉脸道:“乐极生悲了,银子没到手,先把衣衫与食盒给弄丢了,悲哉悲哉。”

四喜快步在前寻看着,说道:“不会,一定找得到,少爷不要担心,这树又没脚难道还能挪地,就怕——”

“就怕被人瞧见拿去了。”曾渔笑道:“若运气这么差,我就不敢与列生、刘生赌了。”

四喜看到那棵樟树了,一人高处开着一个大杈的,飞跑过去爬上树,很快就快活地大叫起来:“少爷,衣物都在,一件没少。”那股高兴劲胜过方才说怎么花那一百两银子了,其实这衣物一直都在这树上,喜忧从何而来呢?

……

不提列立诚和刘行知派人打听曾渔的底细,曾渔也要了解一下列、刘二人,他虽然对自己的书法和八股文很有信心,但这世上能人高士甚多,列、刘二人虽然年轻,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立赌约时可以大胆、准bèi

比试必须精心,单从刘行知写的那份赌约的小楷来看,书法应该是不如他,列立诚的字还要差一些,而他方才用《灵飞经》体写赌约,乃是故yì

示短——

宜春列氏名气不小,曾渔所住客栈的老板就对列家了解甚多,听曾渔问起,这店家就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什么列家谁谁有几房小妾、在城里有多少间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但对列立诚才学如何却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总之是列家对列立诚这科进学当秀才期望很大,延请的塾师乃本城名儒,那个刘行知是列氏的远亲,算是列立诚的伴读——

既然打听不到什么那就不去多想,只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出来就好,这时只有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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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三章尔虞我诈见真诚

六月初三日黄昏时分,曾渔正在客房北窗下阅览简赜送他的那十卷本《说苑》,长夏的午后,泡一杯茶,或坐或卧,低头看书,抬眼可见窗外秀江舟楫往来,凉风时至,实为惬意,店小二忽然进来说有人要拜会曾公子,这让曾渔诧异,这地方谁认得他,列立诚?刘行知?

穿上长衫戴好头巾,曾渔跟着小二来到客栈小厅,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文士笑呵呵迎上来作揖:“是曾公子吗,哈哈,久仰久仰。”

曾渔还礼道:“久仰久仰,哈哈,请问贵姓?”

两个人就是这样可笑地寒暄起来,这文士自称姓井名毅字元直,是宜春本地人,也参加了这次袁州院试,井毅母家在萍乡,以前就听说过曾渔曾神童之名,偶然得知曾渔旅居于此,故来拜访……

曾渔脸上笑意不散,心道:“这是蒋干探江东之计啊,真是让列生、刘生费心了,他们打听到我是列名萍乡的考生,想必还向其他萍乡考生打听过我,当然无人知晓了,我又不是萍乡人,于是又查访到我住处,还让这个井毅来访我,探我虚实,接下来应该是要与我探讨诗赋和八股文了吧。”

果然,喝了半杯茶后,井毅道:“曾朋友,这客栈厅屋人来人往,不便深谈,若不嫌冒昧,在下想到客房与曾朋友请教一些时艺文字。”

曾渔脸有难色,说道:“房间实在太乱,就连待客的桌椅都没有,不如与蒋兄,不不,元直兄,不如元直兄与在下就在这河岸散步散步,相与论文,如何?”

井毅道:“那好,那好。”

曾渔快步回房叮嘱了四喜几句,便与井毅出了客栈大门,沿秀江南岸漫步谈文,井毅先与曾渔论诗,并自诵诗篇请曾渔指教,曾渔胡乱夸赞几句,来而不往非礼,曾渔也朗吟了几首他初学古诗时的诗作,井毅暗记在心,口里赞道:“曾朋友之诗具盛唐气象,两个字概括——大气。”心里暗笑道:“不是大气是稚气。”

曾渔故作自负道:“论诗,在下曾得临清谢茂秦先生的指点,谢茂秦,四溟山人,七子诗社盟主,井兄可曾听闻?”

“啊,七子诗社,在下岂能不知,曾朋友得到过七子诗社谢先生的指点啊,怪不得诗格如此不凡,佩服佩服。”

井毅口里赞着曾渔,心里鄙夷曾渔吹牛,这等幼稚诗作能得七子诗社的人赞赏,怎么可能!

论诗之后接着论文,论八股文,曾渔心想太示弱不好,书法示短《灵飞经》、诗作示以少作,这八股文绝不能再示弱了,不然列、刘二人就会觉得明日比试没有意思,所以在与井毅谈论八股文时,曾渔没有多少保留,说起破题,曾渔列举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等十四种破法,并皆有阐发,时有妙论,比如“开卷之初,当以媚语摄魂,使阅卷官执卷留连,难以遽舍,此必售之技”,让原本对他已存轻视之心的井毅频频点头称是,颇觉受益。

两个人边走边谈,虽各怀心思,却也颇为相投,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昏蒙,曾渔请井毅到客栈小酌,井毅婉拒,拱手道别,说改日再来请教,曾渔看着井毅往县城北门走去,便也转身准bèi

回客栈,摇头微笑,心道:“列立诚、刘行知还派人来探营,真是好笑,可惜我不能火烧赤壁,也没有初嫁的小乔,更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曾朋友。”

刚走出数十步的井毅又踅了回来,曾渔转身迎上几步拱手道:“元直兄还有何指教?”

暮色下的井毅有些面目不清,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听说曾朋友以这科进学功名为赌注与人打赌?”

曾渔有些惊讶,不明白井毅怎么会挑明说起这事,问:“井兄哪里听说了这事?”

井毅道:“这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茶肆酒楼都有人在说,颇为曾朋友不值。”

这下子曾渔猜不透这个井毅井元直的用意了,说道:“列立诚、刘行知二人诬我科场舞弊,不如此无以证清白。”

井毅叹道:“曾朋友还是少年气盛啊,功名之事怎能与人作赌,输了就是三年宝贵光阴啊。”语气中饱含惋惜之意。

曾渔心下诧异:“你这是鳄鱼的眼泪吗,试探过我之后认定我赌局必败,还要来看看我落魄相,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吗,这么急!”说道:“我出不起一百两银子的赌注,只有拿三年光阴来赌,而且我这科也不见得必中啊,哈哈,列立诚、刘行知拿实实在在的纹银与我赌那尚未可知的进学功名,岂不可笑。”

井毅道:“在下听曾朋友论八股,实有真知灼见,进学补生员当不难,何必为一时意气之争虚掷三年光阴?”

曾渔微笑道:“井毅兄为何认定在下必输呢?”

井毅道:“我是说曾朋友不该以功名作赌注。”

曾渔道:“可是已经立下了赌约,那就好比过河卒子,只有硬着头皮向前了。”

井毅道:“在下是宜春本地人,与列生也相识,若曾朋友想放qì

这次三局比试,在下可以尝试着居中说和,这种比试不赌也罢。”

曾渔目视井毅,问:“萍水相逢,元直兄何以这般助我?”

井毅道:“曾朋友是八股文高手,在下不忍曾朋友在宜春士人面前受挫,一蹶不振之事常有啊。”

这个井毅语气颇显诚挚,这让曾渔心头一暖,他乡异地的这种温暖弥足珍贵啊,拱手道:“多谢元直兄提醒,但这三场比试恐怕势在必行了,酒楼茶肆既已流传,以列、刘二生那么骄傲之人,岂肯取消赌约,退一步讲,即便在下输了,三年光阴也不会虚掷,人生在世也并非全是为了功名啊,列、刘二生又不是地府判官,难道还能减我三年寿命吗,哈哈。”

井毅见曾渔这么洒脱,也笑道:“曾朋友既这般说,那倒是在下多虑了,告辞,告辞。”一揖,转身离去,却见曾渔跟了上来,并肩道:“今日结识元直兄是在下之幸,明日赌局,不论输赢,希望还能见到元直兄,我们一起喝杯酒,可好?”

井毅听曾渔言语真诚,不禁有些惭愧,点头道:“一见如故,一见如故,明日黄昏我来请曾朋友喝酒,在下作东。”

井毅别了曾渔,匆匆归城,上了北门里的一座酒楼,列立诚、刘行知都在,列立诚招呼道:“元直兄,见到曾渔否?”

刘行知笑道:“元直兄与曾渔谈了很久啊,曾渔底细尽知否?”

井毅坐下,先喝了两口茶,这才开口道:“这种赌局不赌也罢,没有多少意思。”

“这是怎么说?”列立诚、刘行知齐声问。

井毅道:“曾九鲤此人八股文的确高明,绝不需yào

靠贿赂舞弊进学,两位应该是有所误会。”

刘行知与列立诚对视一眼,列立诚冷笑道:“误会,满堂官赞他一篇八股文、没出考棚就有一个书吏追上来让他放榜后的次日去见黄学政,这都是我与行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是误会?”

刘行知dào

:“是否误会,明日见分晓,若是误会就让他赢一百两去。”

列立诚藐视道:“元直兄你说那曾渔能赢我二人?”

井毅心道:“曾九鲤料事精准哪,我想居中说和甚难。”实话实说道:“曾渔书法你们都见识过了,我方才听他吟了几首他的诗,也不甚佳,只八股文诚然高明,我不及他。”

“那我二人必胜了。”列立诚兴高采烈:“就是八股文我二人也不惧他。”

刘行知点头道:“这样不错,比试起来还有点看头,不然就没意思了。”

井毅道:“我与曾九鲤交谈甚久,觉得他品学都不差,两位明日胜他,也不要逼他太甚,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列立诚、刘行知二人敷衍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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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四章宜春台上

宜春台就在袁州府学宫的西面,此处原本是一座小山,汉武帝元光六年宜春侯刘成于城中及周围立五台,其中最宏伟高峻者就是宜春台,一千四百多年岁月沧桑,如今其他四台早已是荒榛杂草、湮没无闻,只有宜春台历朝皆有营建,楼台祠堂遍布,已成宜春胜景。

六月初四,列立诚、刘行知等人辰时二刻来到宜春台下的府学宫外,请来作为居间公证的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也一起到了,另有数十位赶来看热闹的生员、文童和闲人,到了辰时三刻,人愈发多了,却未看到曾渔到来,列立诚道:“那个姓曾的狂生该不会临阵脱逃吧?”

刘行知dào

:“我看那曾渔自负得紧,应该会来,列兄不是派了仆人去状元洲码头曾渔住的那家客栈探看了吗?”

列立诚便道:“彭先生,傅兄、易兄,那我们先上宜春台吧。”

宜春台所在山高约四、五十丈,宜春士人一行百人浩浩荡荡过“春风亭”和“凭虚”、“积翠”二坊,从祭祀仰山龙王的仰山行祠左侧走过,再往就是三先生祠和韩文公祠,三先生祠是嘉靖年间新建的,祭祀的是周敦颐和程颢、程颐三人,这三位宋儒现在也是孔庙陪祀的圣贤——

众人上到宜春台,列氏的一位仆人也匆匆跑上来了,向列立诚禀道:“少爷,那家客栈主人说曾渔主仆两个一早就出门了。”

“一早就出门了?”列立诚皱眉道:“不会真的跑了吧。”

刘行知精细,问那仆人:“你问了店家,曾氏主仆的行李还在否?”

这列氏仆人抹汗道:“小人急着回来报信,忘了问。”

列立诚恼火道:“曾渔知dào

比不过我和行知,定是跑了,这是戏耍我宜春士人啊,可恼!”

年过五十的彭孝廉道:“岂有此理,我必去拜会萍乡县学的易教谕,这等无品行之人以后不许他再参加科考。”

彭孝廉是举人功名,在南京国子监卒业之后做了一任云南偏远地区的知县,有了一些积蓄,因举人为官受轻视,也谋不到好差事,便辞官为乡做他的富家翁,如今俨然是宜春北城这一带的士绅首领,因为进士都在外面当官,举人乃称老大——

刘行知dào

:“这个曾渔确实古怪,我与列兄向好几位萍乡来的儒童询问,都说没听说过曾渔这个人,若说他是虚报姓名诓骗我等,但萍乡考生中又确有曾渔的名字,真是怪哉。”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猜测抨击曾渔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台畔响起:“正辰时刚到,诸位怎么就这般急躁,背后议论人也就罢了,却还带着这般恶意,实在让在下齿寒。”

台上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就见一个青衫士子从容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书袋的奚僮。

……

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天刚亮就从北门入城,绕过府学宫登宜春台,上山石阶盘旋数百级,山道一侧石壁不时能看到镌刻填朱的擘窠大字,诸如“袁州第一江山”、“郡邑名胜”等等,也有题诗的,曾渔一路看来,发xiàn

严嵩也有一首诗题于石壁,诗曰:“松杉复郭泠风起,楼阁当空淑景移。岩树故因时序改,山云岂与俗情宜”。

——诗的落款年份是正德八年,距今已四十余年,严嵩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授编修一职,旋因丁忧回乡,闲居八载,这首诗应该就是严嵩那个时候游宜春台所题,诗清通可诵,只是镌刻涂朱太过鲜艳,想必是新近填涂的,单涂严嵩这一首,旁边的几首题诗都不涂,以衬托首辅大人诗作的大红大紫。

曾渔笑着摇头从严嵩题诗下走过,石阶转弯处,有亭翼然,这是春风亭,四面栽种着桃树、李树千余株,若是春日登临,桃花、李花盛开,应当更为爽心悦目。

一路祠堂颇多,过了宜春侯祠,再上面便是宜春台,眼前这座高台是正德年间袁州知府募资重修的,四、五十年时间,横阶苔藓斑驳,台后松柏蓊郁,就已经很有古朴意味了,想想严嵩那首诗涂填得那么刺眼,与整座山都格格不入,这是哪个马屁精搞的,看着就不是好兆头,严氏必败啊。

曾渔二人来得早,一路没遇到其他人,登上宜春台,红日初升,金光万道,整座宜春城尽收眼底,屋檐染金,连绵栉比,不远处的秀江波光耀耀绕城而过,不知何处传来悠悠钟声,曾渔四面观望,没看到哪里有寺庙,这城中小山也能藏古寺吗?

四喜看着那参差数万人家的宜春城,很是兴奋,指着山下那一排考棚问:“少爷前日是在哪座考棚里考试?”

曾渔指点道:“巳堂考棚,应该就是右边第二座。”

过了一会,山脚下开始有人陆续聚集,这些人或青衿,或襕衫,峨冠博带者亦有之,又有卖果子、卖甜酒的小贩闻风而来,叫卖声隐隐传到宜春台上。

四喜道:“少爷,那些人也到了。”

曾渔道:“我们先去下面韩文公祠等一会,待那些人上台再说。”

主仆二人下到韩文公祠,韩文公祠里有“天道酬勤”四字,据说是韩愈手书,听曾渔解释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四喜道:“少爷,今日就数我们最早上山,我们最勤快,天道酬勤,少爷今日比试一定赢。”

曾渔笑道:“好彩头,好彩头。”

听得祠外山道间人声嘈杂,宜春士人上宜春台去了,曾渔整了整衣巾,向韩愈神像拜了拜,带着四喜尾随上台,正听得台上乌杂杂一片指责他的声音,当即发声驳斥,一边登上宜春台,台上霎时一静,松柏森森,嗯,这出场效果不错——

“这就是曾渔?”

“这便是曾渔?”

列立诚、刘行知身边的几个儒生赶忙低声询问,刘行知点头道:“正是。”说罢与列立诚二人越众而出,拱手道:“曾公子到了,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列立诚道:“曾公子,我来介shào

几位本乡贤达,这位是彭孝廉,彭孝廉学问渊博,时文更是作得醇正典雅,今日我三人以文会友,请的就是彭孝廉主持,还有本县的两位品尝兼优的廪生为佐,你可有异议?”

曾渔表示没有异议,一一向彭举人和傅、易两位廪生施礼,在人群中看到井毅井元直,遥遥拱手。

彭举人打量了曾渔两眼,示意众人安静,问曾渔:“萍乡刘晚卿先生你可识得?”刘晚卿是萍乡名儒,门下弟子甚多,彭举人要主持公证这次文斗,少不了要问清曾渔来历和师承,免得无意中得罪了有背景的人物。

却听曾渔答道:“晚生并非萍乡人,晚生学籍在广信府永丰县。”与其被私下谣传,还不如当面说清楚。

宜春台上却是一片哗然,列立诚就纳闷了,问:“你既是广信府的人,为何到我袁州来考试,这岂不是冒籍?”

曾渔便略略说了自己这次补考的经过,与以前的说法小有变动的是说自己在四月初广信府院试时感了风寒,以致作文不佳,蒙乡贤吕翰林举荐、黄提学恩准,得以赶到袁州来补考,并无任何舞弊之事,并当场朗读自己写给黄提学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

宜春台上静悄悄无声,待曾渔朗读毕,便有各种惊讶、怀疑、赞叹、佩服的语气词纷纷而出,曾渔又道:“想必会有人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能信,列公子和刘公子两人就一意认定在下是花了五十两银子贿赂才得到黄提学当堂夸赞的——”

此语一出,众士子又是议论纷纷,看来五十两银子买个秀才的传言流布很广啊。

列立诚叫道:“我可没这么说,行知也没这么说过。”

曾渔道:“不管怎样,文斗的契约已立,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在此,你我三人就在这宜春台上比试三场,我若在三场中有两场比不过列、刘二生,那我就背起包袱打道回府,三年后再考。”说罢,目视列、刘二人。

列立诚道:“好,我二人若输了,一百两纹银一分不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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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五章诗书画三绝

列氏家仆从宜春侯祠和韩文公祠里借来一张壁桌、一张方桌和几条杌凳,俱摆放在松荫下。

壁桌本是靠墙摆放用来供佛供神摆祭品的,窄而长,列立诚和刘行知二人就合用这壁桌当书桌,方桌归曾渔一个人用,壁桌与方桌相对呈分庭抗礼之擅,中间隔着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其余人都聚在四周围观。

四喜摘下书袋,取出笔墨纸砚摆放在方桌上,然后侍立在曾渔身侧。

那彭孝廉从方杌上站起身,清咳两声,说道:“列生、刘生、曾生三人以文会友,相约以书法、作诗和八股文比试高下,由我和傅、易两位廪生做评判,在场诸位皆是见证,昔有兰亭雅集,今有宜春台斗文,此亦是文人雅事——第一场是比赛书法还是比赛作诗?”

曾渔提议:“书法与作诗可以同时进行,我三人各以所擅长之书法题诗一首或两首,然后请彭孝廉和诸位品评高下,如何?”

列立诚和刘行知皆无异议,共请彭孝廉出题,彭孝廉很公允地道:“那就出两题,其一是命题作诗,就以宜春台为题,绝句、律诗皆可;其二自拟,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作出两首诗并书写出来,三位可有异议?”

曾渔道:“彭孝廉容禀,晚生以为以宜春台为题太过平常,好比科场拟题太容易猜到,不如由晚生出题让列、刘二生作,列、刘二生也拟一题让晚生作,这样庶几公平,自拟诗也不必作了,笔录自己旧作也没意思。”

彭孝廉有些不悦,只问列、刘二人意下如何?

列立诚藐视着曾渔大声道:“如此最好,免得某些人非议彭孝廉会徇私包庇。”

曾渔道:“列兄为什么总要把正道当邪路,你我各自出题乃是最公平不过之法,你却扯到彭孝廉包庇上去,这从何说起,难怪列兄听到黄提学夸赞了我几句,就疑心我行贿,列兄平日都是以这等心术揣测他人的吗?”

曾渔词锋锐利,列立诚不是对手,气得两眼只看自己鼻尖。

刘行知dào

:“曾公子不必逞口舌之利,笔下见功夫,你出题吧,写好后传给我二人。”当下与列立诚商议该给曾渔出何题,二人嘀咕一阵,刘行知提笔写下诗题先呈给彭孝廉。

与此同时,曾渔也写好诗题呈给彭孝廉,彭孝廉看了,捻须微笑,递给傅、易两位廪生看,傅、易二人起身把诗题向宜春台上围观的士人展示,顿时笑声一片,却原来曾渔给列、刘二生出的题是“韩公祠”,列、刘二人给曾渔出的竟是一个“天”字题,这就好比八股文中的四书小题,往往从《论语》、《孟子》中截半句为题,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天”字为题作诗,只怕不容易——

列生藐视着曾渔,心道:“谁让你横生枝节要各自出题的,这须怪不得我们,是你自作自受。”洋洋得yì

道:“既是只作一首诗,那就以半炷香为限,曾公子以为如何?”

曾渔道:“好,不要苦吟,这六月盛暑,免得旁观的朋友暴晒太久。”说罢便开始苦思冥想,两世灵魂献智逞能,这时,钱老《槐聚诗存》里的一首诗好似灵鱼一般跃出水面来提醒他,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既然钱老肯撑腰,那就抄……

宜春台上围观的上百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斗诗的双方思索的模样,这些人起先来时是抱着为列、刘二生助威的目的,听了曾渔一番陈述后,对曾渔同情、敬佩者就大有人在了,尤其是井毅,暗暗叹息,他没想到曾渔还有这样曲折的经lì

,可如此难得的补考进学的机会竟要付之一赌,井毅很为曾渔惋惜,他见识过曾渔的诗,虽然有点灵气,但章法实在是稚拙,应该是比不过刘行知,而且评判者是彭孝廉三人,岂有不向着列、刘二人的道理,曾渔只怕这第一场书法和作诗全输,那八股文也就不用比了——

井毅正自为曾渔惋惜,却见曾渔站起身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不对,不是书写,似在涂抹勾勒,离得近的人已经低声惊呼:“他在作画!”啧啧咦咦声一片。

井毅直摇头,这要紧时候曾渔怎么就作起画来了,难道作不出诗要发癫?

宜春台上百余人,没有人关注列、刘二生,众人目光都盯着曾渔,有要看笑话的、有的皱眉摇头,已经没有人看好曾渔。

正在思索佳句的刘行知和列立诚起先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醒悟过来后赶紧凝神作诗,刘行知对列立诚低声道:“曾渔狡诈,这是故yì

迷惑我二人,不必理会他。”

一个黄铜香炉,插着一支香,香的半截处用墨做了一个记号,香燃至墨点处就算时间到,可笑的是,这个三足鼎状的黄铜香炉就摆在彭孝廉的脚边,一缕青烟袅袅直上,闭目端坐的彭孝廉似在受用这缕香气——

那支香燃到一小半时,运笔如飞的曾渔缓了下来,这时开始书写了,寥寥数行,一挥而就,搁下笔对彭举人道:“彭孝廉,晚生这首关于天的诗作好了。”

彭举人老成持重,颔首道:“好,请稍等,待列生、刘生交卷后一起评判。”看看那支香,加了一句:“时辰尚未到。”

若说彭孝廉是主考官,那傅、易两位廪生就是同考官,考官当然有权利阅卷了,两位廪生很好奇曾渔都涂抹了一些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一齐起身向彭举人躬身道:“彭孝廉,我二人先去看看。”

两位廪生走到曾渔这边的方桌旁一看,二人眼睛一齐瞪大,那姓傅的廪生还“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似是被惊到了——

围观的士人也是好奇,纷纷问:“曾生写的什么诗?方才画的又是什么?”便有人往前挤,列氏的几个仆人拦不住,方桌边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但听“啊啊”“唔唔”“咦咦”的惊叹声不绝,有人赞道:“画得好,这只羽鹤蹁跹之态宛然,直似要飞出纸端。”

“诗写得妙,这一句‘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实在是天真风趣,好诗好诗。”

“这一笔米元章体的行书更妙,笔健意醇,简直称得上诗书画三绝啊。”

“……”

外围的人看不到方桌上的诗书画,听得前面的人赞得夸张,急欲亲眼目睹,便使劲往里挤,一时间宜春台上乱成一团,把壁桌这边的列立诚、刘行知挤得跌跌倒,列立诚大为不满,叫道:“我二人还在作诗,你们挤什么。”

彭孝廉怕被人挤到,起身道:“诸位不要拥挤,不要拥挤,请傅、易二生把曾生的诗作举起来让诸位观看,诸位不要挤——”

曾渔这时已退到一边,从四喜手里接过一个大黄杏慢慢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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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六章风气难敌

立在人群边缘的井毅大为惊讶,曾渔的八股文他是佩服的,但曾渔的诗作实在让他不敢恭维,生涩稚拙,似初学诗者,而曾渔的书法若从那份赌约上的《灵飞经》小楷来看,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佳,怎么这些人连赞画得好、诗句妙、书法佳呢,还诗书画三绝,这也太夸张了吧!

井毅好奇心膨胀,甩开膀子也往人堆里挤,要挤到方桌边看个究竟,听到彭举人吆喝说傅、易二廪生要将曾渔的诗画举起来展示,这才省着力qì

原地翘首望,片刻后,只见瘦小的傅廪生站在了方杌上,两手执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铅山帘细纸的两个边角,嚷道:“诸位莫挤,这便是曾生的书画,你们先看看。”

井毅瞪大眼睛看时,那张铅山纸被风吹得一飘一拂,能看到纸上有画有字,却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急得大叫:“先把诗念一念啊,看不清。”

井毅身边同样看不清的士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念给我们听。”

“好好,诸位安静,听我念诗。”

那姓易的廪生大声朗诵道:“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井毅皱起眉头,心道:“曾朋友深藏不露啊,这首诗比他昨日念给我听的那几首高明甚多,难道他察知我是代列、刘二人来试探他的就故yì

示短,简直是老奸巨猾啊。”定睛再看曾渔的书法,宛然米元章壮年时期《天马赋》的行书体,笔法爽健,英姿跃出,与赌约上的小楷相比简直不是出于一人之手。

井毅起先有些气恼,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曾渔故yì

对他隐瞒其诗才、露拙,随即想到自己不也是怀奸使诈在先吗,这样一想也就释然,游目寻找曾渔的踪影,见曾渔与那个小书僮立在高台西边角上,正在吃果子——

井毅微笑起来,气恼已消,难怪曾渔昨日那般笃定,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列立诚这时高声叫喊起来:“我二人的诗也写好了,请诸位指正,请诸位指正。”喊得脑门青筋暴起,他费钱费力举行这次宜春台文会(请彭孝廉和县学的两位一等廪生为评判难道不用花银子吗),是给自己还有刘行知扬名的,不料却让曾渔风头占尽,自是气愤。

站在方杌上拿着曾渔的诗画向众人展示的傅廪生大声道:“这纸张拿着飘动不便观览,还在放到桌上,诸位依次来看,莫要拥挤。”说着跳下杌子,把手里的铅山纸铺在方桌上,用红檀木镇纸两端压住,便让开以便其他人观看。

井毅等了一会,终于挪到方桌前可以细看曾渔的这幅诗书画了,画的是一羽白鹤翩跹于云间,云下现隐隐青山,云上有仙阁缥缈,在大片留白的画作右半部,一轮硕大的圆月正升起在山巅——

井毅对画兴趣不大,他只细看曾渔的诗和书法,那首“天上何所见”诗就题于圆月上方,四行米元章体行书矫健多姿,仿佛桂树婆娑。

米芾的书法自元末以来极受推崇,临摹的人很多,但学得好的很少,因为米芾的行书中有一种独特的意趣,这不是临摹学得到的,曾渔这四十字诗却有《天马赋》五、六分神韵,这已是极难得了——

井毅暗赞曾渔机智,这样一幅清泠泠的水墨画,配合着轻谑的诗意和健媚的书法,相得益彰,比单单一首诗给人的感触尤深。

那边的列立诚高声道:“诸位不要挤,待我吟诵给诸位听,此诗是在下与刘兄合zuò

而成。”随即换了一种语气,朗吟道:“韩文公祠俯江滨,松桧荫深一径分。北斗晴临还古殿,南山翠合自宜春。雪消梅岭回阳驭,雨祷协塘拥画轮。千古烝尝瞻庙貌,郡人犹自荐芳蘋。”

吟罢,列立诚环视宜春台上众人,众人被他藐视不过,报以一片叫好声。

刘行知不知何时悄然走到方桌边看曾渔的诗书画,眉头微皱,这等水墨写意他是画不出,不过没说要比试作画,论诗的话,自负的刘行知不认为自己的“谒韩文公祠”的诗会比曾渔这首游戏之作差,这首诗基本是他一人所作,列立诚只是帮着琢磨了一个韵脚,但曾渔的米芾体行书很见功力,刘行知不得不承认自己略逊一筹,心想这个曾渔实在是狡猾,写赌约时以小楷故yì

示弱,昨日让井毅去试探也故作稚拙诗,现在才使出全力了——

自大的列立诚还在洋洋得yì

,说道:“现在请彭孝廉和两位廪生评判高下。”

易廪生把曾渔的诗书画拿到壁桌这边,与列、刘二人的诗作放在一起,然后与傅廪生齐声道:“请彭孝廉评判。”

彭举人既为宜春北城一带的士绅首领,当然是要标榜“公正”二字的,虽然列立诚以四两银子的束脩请他主持这次文斗,他也不能过于偏袒列立诚,因为从现在看来曾渔得黄提学赞许当不是虚言,所以这时捻着短须在壁桌边徘徊品量,颇难决断——

毛笔之于读书人,好比与木匠之斧、武将之枪、妇人之针线,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对于书法的孰好孰坏很多人都是有见地的,曾渔的书法明显在列、刘二生之上,彭举人虽有心助列立诚,也不好随意糊弄,但诗作只要不是差距太大,总好转圜,诗无达诂嘛……

宜春台上百余士子静悄悄无声,静待北城文宗彭孝廉品评双方书法和诗作的高下,很多人心里有数,就看彭孝廉怎么说?

彭举人又是清咳两声,用指节轻叩壁桌,说道:“双方的诗与书,诸位都看过了,诸位有何意见?”

众人纷纷道:“全凭彭老先生作主,全凭彭老先生作主。”

彭举人又对傅、易二廪生道:“你们两位年青才俊先品评。”

傅、易二生忙道:“彭孝廉学识雅博,有彭孝廉在此,我二人岂敢置喙。”揖让不肯发言。

彭举人只好道:“那我就妄评两句。”看着桌上的两张大纸,说道:“曾生的书法是下了苦功的,世人习米南宫行书,形难肖神更难似,曾生却能探得米字神奥,难得。”

列立诚脸色有些难看,只听彭举人又道:“刘生的行楷师法二王,也是一笔好字,但比之曾生的书法还是稍有逊色。”

列立诚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睛也斗了起来,藐视一切。

台上众人交头接耳,对彭举人的品判表示认可。

西南角上的曾渔心道:“彭举人还算公允,若太偏心,我也不会甘愿认输,字是摆在这里的,有目共睹,我会请黄提学公断,判案还有复核、科考还有磨勘呢。”

接下来是评诗,若彭举人对“天上何所见”诗评价在“谒韩文公祠”诗之上,那这场文斗就结束了,不用再比试八股文了,三局两胜嘛。

曾渔当然不会这么乐观,果然,彭举人品诗道:“曾生此诗有捷才,清通晓畅,但却有一大弊病,那就是严沧浪论宋人诗里所说‘宋人好以议论为诗’,曾生是否对宋诗有偏好啊?”问这句话时转头望着曾渔——

曾渔躬身道:“是,晚生喜苏、黄之诗。”心里暗道:“这彭举人还是有眼光的,钱老的诗学的是晚清郑孝胥、陈衍的同光体,主张写诗不能墨守盛唐,对江西诗派颇为推崇,而江西诗派的祖师不就是宋人黄庭坚吗。”

彭举人见曾渔承认学诗师法宋人,便呵呵一笑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学宋诗哪里能有大成就,而列生的这首‘谒韩文公祠’诗就有杜工部‘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意象,我以为列生的‘谒韩文公祠’胜过曾生的‘天上何所见’,诸位以为然否?”

台上众士子纷纷点头,曾渔无奈,这个他还真不好争辩,因为现在的诗坛风气就是前后七子主导的,诗必盛唐嘛,对宋人的诗看不上眼,虽然列立诚的“韩文公祠俯江滨,松桧荫深一径分”和杜甫的“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根本没法比,比钱老的“天上何所见”也逊色,但在一种舆论风气的鼓惑下,绝大多数人会失去公正的判断力,好比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符合流行的诗风,即使写得差一些那也是走在正道上,反之,写得再好也是南辕北辙,走错路了知dào

不?

彭举人又道:“列生、刘生、曾生,你三人对此评判可有异议?”

列立诚、刘行知表示心悦诚服,曾渔也没有异议,他不能在诗风上争执不服,那样只会导致台上士子对他有不好的成见。

见无人有异议,彭举人甚感愉快,这评判不好当啊,非有学识和机智不能为此,说道:“论书法,曾生略胜一筹,论诗,列、刘二生胜出,下面比试第三场八股文,该如何出题呢?”

曾渔上前作揖道:“彭孝廉、两位廪生,这第三场比试八股文不能象科考那般,科考作文一篇总要一、两个时辰,而宜春台上烈日如火,若在这里作文一、两个时辰不唯在下受不了,彭孝廉和诸位也是煎熬,愚以为要速战速决——”

列立诚率尔问:“怎么个速战速决法?”

曾渔道:“请在场诸生出题,共出三题,你我双方在木鱼十响的时间内破题,不许多想,哪一方破题破得快、破得妙就是,诸位朋友以为如何?”

曾渔这是担心整篇八股文写下来,老辣的彭举人会挑他的毛病暗助列、刘二生,言多必失,文章写长了也难免会有小疏漏,而且由彭举人出题的话,只怕列、刘二人早有成竹在胸,所以他不能给对方这种舞弊的机会——

台上诸生皆感兴奋,觉得曾渔这主意不错,作整篇八股文太费时,这流火一般的日头下谁耐烦长时间候着,而且由现场士子出题,这个有趣,所以纷纷表示曾渔提议可行,列立诚和刘行知也自负,不惧与曾渔比试破题,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列立诚正待吩咐仆人去下面祠堂找一只木鱼来,曾渔早看见壁桌下的小格子就有一只木鱼,当下取出摆在桌面上,这敲木鱼计时的权力当然属于彭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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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七章后生可畏

宜春台上士子百余人,不可能人人都当考官来出题,还需yào

从中推举三人,经由彭举人点名,井毅和另两名祁姓、袁姓儒生成为出题人,曾渔虽知这三人定与列、刘二人关系密切,却并不担心,因为由现场士人出题是他临时提出的,不存zài

事先串通的可能,而且看列立诚那傲气的样子,显然是想凭真才实学来赢他的,这很好。

各人的本经不同,若出经题则无法兼顾,分别出题的话又不好评判高下,所以出题要出四书题,只要是出自四书,那无论截搭题、小题皆可,井毅三人每人限出一题,曾渔和列、刘二生只须在木鱼十响声内开始破题即可,可以抢答。

刘行知与列立诚商量了几句,主动提议再加两题,就是说列立诚和刘行知拟一题让曾渔破题,若曾渔在木鱼十响内破不出或破不好,就由列、刘这一方来破题;反之曾渔亦然——

六月炎阳渐渐升上中天,台上松柏的浓荫逐渐缩小,除了彭孝廉等少数人还享shòu

着松柏荫蔽之外,其他士人都暴露在炽热阳光下,各以大袖或纸扇遮阳,兴致却是丝毫不减,破题乃读书人最爱啊,同学好友之间平时也经常拟一题互相争胜,但这样大庭广众立约争胜的却是少有,所以个个兴味浓厚。

彭举人立在壁桌边,执起小木槌,说道:“井生先出题吧。”

井毅便踏前一步,大声道:“樊迟问知。”

这是《论语?雍也》里的一句,井毅出题后,向彭举人鞠了一躬,便退后与祁、袁二生并列。

彭举人倒也爽快,二话不说,敲起木鱼来:“夺——夺——夺——,”敲木鱼时彭举人脸上露出笑意,想必是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滑稽。

木鱼敲响第五声,曾渔朗声道:“推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焉。”

曾渔破题完毕,彭举人十声木鱼尚未敲完,列、刘二生先是交头接耳,这时瞠目结舌。

彭举人提醒道:“列生、刘生,木鱼十响呼吸间即过,你二人不必商议,分别破题即可。”

这第一题是曾渔胜了,曾渔不但应答如响,这题破得也浑融灵巧,破得快又破得妙,胜得干净利落。

袁生出题道:“天下之言不归杨。”

这是《孟子》题,完整的句子是“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就是截下题,截下题最忌连下犯下,既不可弃“则归墨”三字不用,又不可违背“则归墨”三字之意,所以很难,破题更是关键——

木鱼清空刚敲响,曾渔已经破题道:“欲敕天下之言,于其所不归更危也。”

列立诚、刘行知才刚张开嘴,曾渔就已口诵破题,实在是太快了,难道不用思考的吗?

彭举人也瞠目注视曾渔,还有几下木鱼都忘了敲了。

曾渔此时的心情却是冷静而哀伤,他十四岁时伯父、父亲和嫡母先后去世,他与生母周氏的日子就逐渐凄凉了,那时小妹妞妞尚在襁褓中,少年曾渔整日整日待在伯父的那个简陋的房间中读书习字,他把近五万字的《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几乎每句都拆来练习破题,下的苦功外人难以想象,为的就是进学补生员,让母亲周氏和小妹妞妞能过上好日子,但吃得苦中苦,不见得就能成人上人,还要有为人处世的眼光和手腕——

这第二题又是曾渔胜,若不是刘行知事前提出要加赛二题,那曾渔已经赢了,现在,列、刘二生还有机会。

祁生出了第三题:“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此题出于《论语》,是一道截上题,这回刘行知应声破题道:“大人与圣言交畏,达天所以敬天焉。”

几乎就是同时,曾渔也破题道:“人与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

宜春台上众士子一齐注目彭举人,要看彭举人如何评判,很多人心下暗暗比较曾渔和刘行知的破题,觉得难分高下,井毅心道:“这一题是刘行知以前作过的,所以能应答如响,但公平来讲,还是曾渔的破题更显雅洁自然。”

彭举人绷着老脸肃然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曾生破题虽然灵巧,但却有犯上之弊,这一题要算列、刘二生这一方胜。”紧接着又道:“下面请曾生拟题让列生、刘生来答,也是木鱼十响。”

列立诚、刘行知都觉得面皮有些发烫,彭举人这是在包庇他们了,若说曾渔破题的“君子”二字犯了上半句,那他们的“天”字岂不也是犯了上半句的“畏天命”,犯上犯下、连上连下不是这样界定的,就是科考阅卷也不会这么严格,只有说是刁难,列立诚、刘行知心知肚明,心下不免有愧——

宜春台上众士子交头接耳低语一阵,又静下来,不少人看曾渔的目光与先前有异,先前是排斥外乡人盼望列立诚赢的,现在却希望曾渔胜。

要赢地头蛇,困难重重是难免的,曾渔没有愤懑,冷静道:“在下出的题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是个完整的句子,正德以来,四书题很少有出完整句子的,按说这种题更好破题,但如今的很多士子对此反而不适应了,曾渔这是要出其不意——

彭举人的木鱼敲了起来,敲到第七下,彭举人突然气逆,咳嗽了起来,所以敲木鱼也缓了片刻,刘行知终于赶在木鱼第十声响起时破题了:“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曾渔暗暗点头,这个刘行知不愧是院试第一批交卷者,颇有捷才,这一题破得也算周正,没辜负彭举人这憋出来的咳嗽。

宜春台上烈日炙烤,众士子一边擦汗一边等待列、刘二生出题,现在就看最后一题了,若曾渔也破得无可指摘,那还是曾渔赢,五题三胜嘛。

列立诚、刘行知二人略一商量,由刘行知向曾渔一拱手:“曾公子,在下出题了,请听好——如有用我。”

这是《论语》里的截下题,完整的句子是“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孔子生逢乱世,以兴周卫道自任,这题是贤人如何经世致用的意思——

彭举人的木鱼开始敲起来,不咳也不喘,敲得匀正稳当,曾渔略一思忖,破题道:“圣人广贤者之见,示以用世之大权焉。”

破题毕,木鱼十声正好敲完,这一破题再怎么挑刺也无纰漏,宜春台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在看着彭举人还怎么包庇列、刘二人——

彭举人倒是不慌不忙,摸出汗巾慢慢拭汗,并不急着评判,那列立诚面红耳赤,忽然向曾渔拱手道:“是曾公子赢了,在下认输。”

彭举人如释重负,点头道:“列生雅量非常,诚君子也,双方胜负只在毫厘之间,此番文斗精彩之至,诸位以为然否?”

在宜春台上众人纷纷夸赞列立诚磊落爽快时,彭举人却又走到曾渔面前含笑道:“你这破题极是精当,难怪黄提学要允你补考,人才难得啊。”

彭举人言语温和、奖掖之意殷切,曾渔自是要向他表示感谢和敬意,心里也的确有些佩服:这才是八面玲珑的老油子啊。

列立诚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输,所以那一百两银子也没准bèi

,这时急命仆人赶紧去取银子,那仆人擦汗道:“少爷,账房哪里肯把一百两银子交给小的,少爷写个信让小的带回去吧。”

一百两银子可以在宜春城中上好地段买一处门面三间、院子两进的大房子了,岂是小数目。

列立诚觉得这仆人让他在众人面前又丢了脸,正要呵斥,曾渔学了彭举人的玲珑,走过来道:“列兄、刘兄,我们今日以文会友,所谓赌注只是玩笑而已,岂好当真,在下方才与两位仁兄切磋文艺,也是受益匪浅。”

列立诚骄傲而好颜面,在众目睽睽下怎肯说赌注只是玩笑,如此岂不是言而无信要被人戳脊梁骨耻笑,赌约白纸黑字还在呢,何况一百两银子对他而言并非付不起,大声道:“一百两银子一分不少,快去取来。”笔墨现成,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与那家仆,喝命家仆速去速回。

曾渔又向彭举人拱手道:“晚生想请彭孝廉在山下酒楼小饮两杯,不知彭孝廉肯赏脸否?傅兄、易兄、袁兄、祁兄、井兄,还有列兄、刘兄都一起赏个脸,以文会友是成朋友,并非成敌,以列兄、刘兄雅量,当不会拒绝。”

列立诚藐视道:“岂有此理,你是客人,哪里有你请之理,当然是我作东。”

年过五十的彭举人经lì

既丰、阅人亦多,微笑着看着曾渔,觉得此子会是个人物,年纪轻轻,真的是后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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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八章事了拂衣去

烈日当空,热浪灼灼,宜春台上众士子这时才觉得酷热难耐,眼见文斗已经结束,请客喝酒想必没他们的份,胡乱向彭举人作个揖便乱纷纷下台去,很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十余人除了十几个奴仆外,大都是宜春北城一带的所谓名士,与彭举人或者列立诚关系不错,列立诚就邀他们一起到宜春台下的宜春酒楼饮酒,雅量非常的列立诚当然要力邀曾渔一起去,曾渔也不客气,下宜春高台上宜春酒楼,因为是客,彭孝廉也一路与他交谈,列立诚就安排他与彭举人、傅廪生、易廪生几人同席——

三杯酒下肚,自然亲切三分,列立诚、刘行知先前对曾渔的怨气与隔阂消减了许多,说话也不会那般含讥带刺了,有真才实学还是能博得他人的敬重。

傅、易两位廪生有心还要考考曾渔,与其他几位友人低语几句,傅廪生端着一个大酒杯起身对曾渔道:“曾朋友,在下要与你玩个游戏,我出一题你来破,破得出破得好,这酒我一饮而尽,不然曾朋友就把这酒喝了。”

曾渔一看,座上诸生一个个跃跃欲试,这是要把他灌醉的架势啊,笑道:“很好,在下愿意再次接受宜春诸友的考试,还请彭孝廉再为公判。”

傅廪生摆手笑道:“游戏,游戏而已,左右不过一杯酒,那我出题了,请听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此题一出,座上一片笑声,这题是刚才宜春台上出过的题,当时刘行知和曾渔都破过此题,同一题要三破,难度可想而知。

曾渔沉吟片刻,破题道:“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

这一破题与曾渔先前所破之“人与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相比,前者圆融,后者大气,一题两破,各尽其妙,不由得众人不佩服。

傅廪生赞道:“破得妙,我当浮一大白。”将大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

易廪生端着杯子上来了,笑嘻嘻道:“曾朋友,你让傅兄喝得畅快,在下也要在你这里讨一杯酒喝,哈哈。”

曾渔拱手道:“请易兄多指教。”

易廪生出题道:“一匡天下。”此题出于《论语》,是孔子评价管仲的赞语。

曾渔应声道:“霸佐有辅世之功,圣人所以取之也。”

一旁的彭举人听得连连点头道:“破得精确纯雅,更难得的是应答如响——易生,尽此一杯。”

“遵命。”易廪生笑着喝酒,却呛得酒水淋漓,众人大笑。

袁生、祁生几人陆续端着酒杯来考曾渔,曾渔都几乎是不假思索随口破题,到最后,座上诸生几乎人人都在曾渔这里讨一大杯酒喝,只除了彭举人和列立诚、刘行知三人外,彭举人自重身份,岂肯如诸生般起哄闹酒,而列、刘二人先前与曾渔文斗过,自是不好意思再来出题考曾渔——

眼见得就无人能难得住曾渔,忽听袁生道:“元直兄还未向曾朋友讨酒喝,元直兄出马。”

井毅就被几个喝得半醉的儒生推了过来,酒杯也斟满递到井毅手里,井毅无奈,只好走到曾渔跟前,还未开口,就见曾渔含笑作揖道:“元直兄,昨日细论文,今朝一杯酒,元直兄请出题。”

井毅举杯致敬道:“今朝一杯酒,明日细论文。”

曾渔笑道:“好,一言为定。”

在座诸生大抵知dào

井毅昨日探营之事,现在只觉得好笑,却也无伤大雅,纷纷道:“元直出一道极难的题,总要让曾朋友喝上一大杯,不然岂是待客之道。”

井毅凝思片刻,出题道:“居则曰不吾知也。”

此题出于《论语》,就是那篇著名的“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这半句的意思是指有才华而无人赏识——

曾渔道:“这一文题我很有感触,且让我好好想一想——这样吧,我要把破题、承题和起讲一起作出来。”

井毅举杯道:“好,我等着这杯酒喝。”

曾渔在室内踱步三、四个来回,破题道:“以诸贤而不遇,宜其不能无感也。”

众人都赞声“好”,就听曾渔紧接着承题道:“夫诸贤何如人也,而莫之知耶?居而有感,则其望世殷矣!”

承题的意义就在于引入作者要表达的重点而淡化文题在书中的原义,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但不是复述圣贤的原话,必须要有自己的立意和发挥,曾渔的这个承题简切而纡曲,既承接破题之意,又有发挥阐述,后一句的转折感叹尤妙,开始转入他对士之不遇的感慨议论——

“今夫遇合之难乃有生所共悲也,意气之感贤者所不能忘也。士生斯世亦既蒿目时艰矣,而犹然伏处茅衡茅,又安能默默以终耶?”

曾渔这是为怀才不遇者鸣不平,短短五句起讲,层层推进,文辞疏宕,简直有悲歌慷慨之势,在座诸生深有感触,大家都还在科举路上挣扎前进,谁又不自负有才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宗师这科不取我进学那就是“不吾知也”,让井毅等人惊诧的是曾渔竟能用八股文来表达情感、体现个性,这让众人耳目一新。

曾渔也不待彭举人评判,对井毅道:“元直兄请满饮此杯,我曾九鲤今日竟不得痛快一饮,因为想起了伤心事,彭孝廉、诸位仁兄,在下先告辞了。”团团一揖,竟自下楼去了。

座上诸生瞠目愕然,刘行知点着头道:“此人还是大有狂气啊。”

井毅道:“曾九鲤也确是际遇坎坷,以他这样的时文,竟要跋涉千里来到这里争取补考,遇合之难,吾辈所共悲也。”

众人都在感慨科举之艰辛,多少才华横溢之士困于场屋数十年不得售,愁困终老,感慨归感慨,谁又能看得通透,进学成了生员,又困于乡试,好不容易中举又困于会试,萤窗雪案数十载,要运气极好方能黄榜题名,一万个读书人只有一、两个这样的幸运儿,科举之途走到尽头了,做官了,又想着升迁,即便升到内阁辅臣又如何,还不是勾心斗角、揽权争宠,就是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也还欲求不满,整日饵丹食药,妄想长生不死呢。

但是,进学时骑白马戴金花游泮的意气风发、乡试中式便有美男求为仆、美女求为婢,献田投靠者络绎于门,更不必说进士及第了,一旦为官原先贫寒短短数年就成巨富,居则华屋,出行则张盖喝道,这是何等的威风,还在底层挣扎的士人只能看到这些,并为之奋斗终身——

两世为人的曾渔也未看透,他明白那些所谓看透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高官厚禄享尽,回头看看似乎没多大意思,这其实是一种志得yì

满、高高在上的心态,小民们啥都没享shòu

过,实在不好理解;另一种是自负有才但困于场屋多年的落魄书生,发发牢骚舒愤懑之气,而且这些人都是一边骂科举一边参加科举的,又爱又恨哪,到两腿一瞪都还没真zhèng

看透——

置身十丈红尘,曾渔亦俗人一枚,岂能甘心做人没体面、受穷遭白眼,为自己为家人都要努力一把,只不过曾渔比别人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已,进学补生员,做一个体面人,享shòu

生活,而不是被生活奴役……

曾渔潇洒下楼,叫上在楼下用饭的四喜回状元洲码头客栈,名声已扬,沉甸甸的银子也已经在四喜腰间钱囊中了,不离开更待何时,作诗这叫余韵、作画这叫留白,与诸生称兄道弟喝得烂醉有意思吗?

四喜的快乐更纯粹,他一路捏着腰间钱囊里的二十个小银锭傻笑,对曾渔道:“少爷,这一百两银子好象也不怎么重嘛,我原以为好多、好重。”

十六两一斤,一百两银子不过六斤多重,曾渔笑道:“你胃口倒不小,你要想重得背不动那得二千两银子才行。”

四喜又试着走轻快些,说道:“少爷,这银子越来越沉了。”

曾渔笑,说道:“不要炫富哦,闷声发财才好。”

四喜又警觉地看着街上行人,左手紧护钱囊,压低声音道:“少爷,我们回永丰用这银子买一处大宅子吧,让奶奶和妞妞小姐享福,也让那些人看看少爷的本事。”

曾渔含笑点头,心想衣锦还乡扬眉吐气是每一个人的内心渴望啊,当然了,认为一百两银子就能扬眉吐气这只是小奚僮四喜的幼稚想法,曾渔当然志不仅此。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客栈,那店家也知dào

曾渔与列立诚、刘行知赛文赌胜之事,见曾渔主仆笑嘻嘻回来,忙迎上来问:“曾公子可是赌赢了?”

曾渔点头道:“嗯,赢了,店家不用担心在下穷书生会短了你房钱了。”

店主人惊笑道:“恭喜曾公子,恭喜曾公子,曾公子说哪里话,曾公子大才,住在小店是小店的荣幸,那日曾公子一进店,我就看出曾公子气宇不凡,随便说句话都透着那才气,曾公子以后定是要当官做老爷的……”

曾渔摇着头笑,回到客房,正自烹茶,店主人又来了,定要给曾渔换间上房,不多收曾渔一文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曾渔领了店主人的好意,现在住的这间房的确逼仄局促了一些。

当日傍晚,井毅再次来访,二人在客房小酌,饮酒之际,井毅随手取过书箧上的一本小册子翻看,却正好是曾渔的诗文集子,大笑道:“曾九鲤啊曾九鲤,难怪昨日只邀我到江边走不肯让我进房,是怕我看到这些吧,你瞒得我好苦,你是早知我是来试探你的是吧。”

曾渔嘿然道:“岂敢瞒元直兄,我吟诵给元直兄听的那几首诗的确是我所作。”

井毅白眼道:“是你十岁时所作吧。”忽然一拍额头,说道:“我记起来了,昨日初见时我已自报姓名,但你有一回却叫错我作‘蒋兄’,什么蒋兄,三国蒋干是吧?”

曾渔忍不住笑,随即诚挚道:“元直兄莫怪,起先你来时我确有取笑之意,尔虞我诈嘛,但临别时元直兄的言语让弟感动,认定元直兄是值得交往的朋友,请从今日订交。”

井毅举杯道:“好极,今日一醉方休。”

……

此后数日,每日都有儒生来客栈拜访曾渔,一来就是三五成群,论文说轶事,曾渔从中了解到有不少宜春考生相信那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当然不是指曾渔舞弊,但肯定有人舞弊,现在榜还未放,一旦放榜,若是有些学业差的儒童进了学,时文好的却落榜,那时谣言就更要蜂起了,这对黄提学的名声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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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九章小人得志便猖狂

转眼就是六月初十,开案放榜也就在这两日了,曾渔时刻留心着,六月十一日上午辰时,忽传考棚龙门已开,取中者的榜文已经送往府衙张挂,曾渔留四喜在店里看行李(钱财果然是累赘啊),他独自出了客栈入北门直奔袁州府衙,沿路遇到不少和他一样看榜去的儒生,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来到府衙前广场,只见圣谕亭、旌善亭周围已经聚满了人,榜单就张贴在圣谕亭边。

曾渔奋力挤到前排去看,案首姓张,名字不熟,一溜搜看下来,只见刘行知取在第三十九名、井毅取在第四十五名,这一科袁州院试共取六十人,比上一科多取了六人,但这六十人大名单中却没有曾渔的名字——

曾渔的心微微一沉,不过他早想过自己的名字可能不会上榜,他不是袁州府的考生,自然不能取在这个榜单上,那日交卷时黄提学不是让书吏提醒他放榜次日一早去考棚相见吗,想必另有安排,只是看到榜上无名,心里还是没底啊,至少又要煎熬一夜——

正待挤出人群,忽听旁边有人大叫起来:“舞弊,绝对的舞弊!”

这声音耳熟,曾渔转头看时,只见两丈外刘行知、列立诚几人也在看榜,大叫舞弊的正是列立诚,列立诚一脸的红汗,很是愤激,因为他名落孙山啊,曾渔心道:“这个列立诚就与三个月前的我一般自负,这下子落了榜,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又恰有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列立诚肯定要大闹一场了。”

却听列立诚身边有一人洋洋得yì

道:“列兄,功名是命中注定的,与才学高下关系不大,更何况你的才学也不过如此,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广信府文童赢得哑口无言,乖乖奉上一百两雪花银,我蔡寿荣虽说平日行事有些荒唐,却没做过这等丢宜春士子脸面的事,嘿嘿,哈哈。”

曾渔与列立诚、刘行知不打不相识,这几日还颇有往来,这个蔡寿荣可恶,当面挑拨,曾渔打量这个蔡寿荣,见此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一脸的麻子坑,很是丑陋,穿着却甚是华丽,头戴逍遥巾、身穿湖罗衫,手里一把描金纸扇,两边有健仆护侍,看来此人与列立诚一样是富家子弟,只是列立诚还有些儒雅气,这个蔡寿荣全是恶俗——

曾渔冷眼旁观,就见列立诚勃然大怒,指着蔡寿荣大骂:“蔡寿荣,你这奸商之子敢在我面前这般说话,我祖我父俱是仕宦,汝祖汝父是何等人,汝祖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汝父——”

蔡寿荣麻脸紫胀,大声道:“列立诚,你看看这榜单上可有你有名字,再看看我蔡寿荣,高中第五十一名,从此我是生员,你还是一介童生,你在我面前说话再敢无礼那就莫怪我不客气。”

列立诚一愣,急忙再看榜单,果然见蔡寿荣的大名列在第五十一位,一时间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蔡寿荣斜眼看着列立诚,好不得yì

,冷笑道:“凡事还得靠自己,自己有本事才是真能耐,本朝太祖又是什么出身——”

刘行知立即喝道:“蔡寿荣,只你这句话就可以杀你的头、抄你的家!”

蔡寿荣立知自己言语有失,脸色微变,却大笑道:“刘行知,我说什么了,我是说士农工商不论何等出身皆可效忠皇帝为国出力,这话有错吗?”

刘行知本想揪住蔡寿荣的“本朝太祖又是什么出身”这句话不放,但列立诚却被榜上蔡寿荣的名字刺激到了,惊怒道:“蔡寿荣这等人竟然也能进学,吾辈之耻,吾辈之耻!”

蔡寿荣道:“我怎么就不能进学,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凭什么我就不能进学,我偏就进学给你看。”

……

曾渔正密切关注蔡寿荣的言行,肩头忽被人一拍,转头见是井毅,赶忙作揖道:“恭喜元直兄。”

井毅拱手道:“同喜同喜。”随即道:“九鲤,我们先离开这里,列生与蔡麻子起争执,言语涉及到你,你在这里尴尬。”

这时列立诚、蔡寿荣那边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曾渔不忙着离开,却问井毅:“元直兄,这上蔡寿荣是何等人,平日学业如何?”

井毅摇头道:“此人学业就不必提了,也就勉强能成篇,也无怪列生他们这般惊诧恼怒,连蔡麻子这种人都能进学补生员,这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了。”

曾渔问:“蔡麻子是富商子弟?”

井毅道:“蔡麻子的祖父是卖酸枣糕的,倒是勤快肯吃苦,又知dào

节省,有了一些积蓄之后就盘下城东的两间店面开了一家米铺,到了蔡麻子父亲手上,米铺变成米行,专卖奉新白米,如今这宜春城中的大米几乎有一半是蔡家米行运来的,那蔡家有了万贯家财之后又想着求功名当官了,这个重任就落到蔡寿荣肩上,但蔡寿荣哪里是读书的料,连四书都不能背诵,这样的人如何能应考,却就榜上有名了,真是咄咄怪事。”

曾渔又问:“列生与这蔡麻子有何怨隙?”

井毅道:“你也知dào

列生这个人比较傲气,说话也直,有两次当面嘲讽蔡麻子的八股文拙劣,这是事实,蔡麻子文章拙劣却还喜欢卖弄,列生当然要讥讽他,蔡麻子就怀恨在心,今日蔡麻子上榜而列生落榜,蔡麻子就嘲讽起列生来了,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曾渔暗暗点头,这一幕与两个月前广信府院试时蒋元瑞进学而他曾渔却落榜何其相似,蒋元瑞的八股文又哪里及得上他,在永丰县南门码头,蒋元瑞和谢子丹也是对他嘲弄讥讽,他却只有忍气吞声,后来在上饶县城安民门外再次相遇,这蒋元瑞又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他一怒之下痛打之,然后被迫带着母亲和幼妹逃跑——

那时曾渔没有往场屋舞弊方面想,只认为是自己运气差而蒋元瑞走了狗屎运,而从现在看来,蒋元瑞应该是是花银子买的生员,这个蔡寿荣学业更差,能榜上有名不外乎一个“钱”字,按理说这等靠舞弊得到功名的家伙本应低调收敛尽量不让人注意才好,事实却不然,这种人最爱炫耀,尤其是要在平日瞧不起他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出言嘲讽,蒋元瑞是这样,蔡寿荣更是这样,但以列立诚的世家公子脾气,显然忍不得蔡寿荣的当面取笑,这事情只怕要闹大——

这时曾渔忽然记起那个扁平鼻子说过的话——“待放榜后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也就是说蔡寿荣若真是花银子买的功名,那应该还有银子没付清,盯住蔡寿荣,说不定就能抓住舞弊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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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章亡羊补牢

一时间曾渔很是踌躇:若他顺藤摸瓜揪出院试舞弊的主谋,这肯定对黄提学很不利,会不会从而影响到他自己的补考结果?可若是观望不管,这舞弊之事并不会因为他无视就不存zài

、就风平浪静,事情总还是在那里,列立诚是官宦子弟,被不学无术的蔡寿荣这般当众羞辱,列立诚自是非要追查个透彻的,若袁州府只是今年江西院试的最后一站,那事态还好控zhì

,可袁州后面还有临江、吉安、南安、赣州、建昌五府,舞弊谣言势必越传越烈,最终必定会引起江西道按察司和监察御史的调查,那时只怕黄提学不只是清誉受损,更要丢掉乌纱帽——

井毅不知曾渔皱眉在思索些什么,叫了声:“九鲤,我们先走吧,若让蔡麻子知dào

你在这里那就更有话说了。”

曾渔道:“稍等,稍等。”

那边列立诚与蔡寿荣的骂仗升级,列立诚骂蔡寿荣是麻子,蔡寿荣骂列立诚是斜眼,双方家奴也摩拳擦掌要动手——

曾渔对井毅道:“元直兄,你去把列生劝开,这样争吵毫无益处,若蔡寿荣真是舞弊,当可设法查问清楚,没必要这样自贬身份与蔡寿荣当街争吵,我们等下在文庙边的秀江茶楼相见。”

井毅便挤进人群劝架,列立诚怒火熊熊,叫着要与蔡寿荣现在就去见宗师,看到底是谁的八股文作得好,这蔡寿荣如何肯与列立诚比试,冷笑道:“俗语有云‘窗下莫言命,场中不论文’,富贵功名皆有命定,争不来的,列童生、列小友,再熬三年吧,哈哈哈哈。”大笑几声带着几个奴仆离开了。

曾渔竹笠遮颜悄悄跟在后面,只见那蔡寿荣叫了一顶凉轿坐着,四个健仆跟在轿边往东而行,绕过文庙、袁州卫、税课司,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县城东北方的报恩寺外,凉轿停下——

曾渔在蔡寿荣付轿夫工钱时快步到了报恩寺门前看碑记,片刻后,那蔡寿荣带了一个仆人进了寺门,却只在佛殿前东张西望,等了一会,有个火工道人过来向蔡寿荣行礼,蔡寿荣主仆便跟着这火工道人绕过大殿往后面行去,曾渔从大殿另一侧绕过,看着蔡寿荣随那火工道人到金刚殿后,一个戴幅巾的中年男子从殿中出来,赏了火工道人几文钱,那火工道人便往后殿干杂活去了。

曾渔见这中年男子面生,并不是他曾见过的那个扁平鼻子,看来这接洽舞弊的有好几个人哪,但见蔡寿荣与这幅巾的男子说了几句话,便让身边的仆人把一个沉甸甸的布囊递给那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用三根手指撑着布囊口子往里看了看,又托在掌中掂了掂,点点头,收在腰间褡裢里,向蔡寿荣笑着拱手,蔡寿荣也拱手,好象说了声“两清了”,便带着家仆往回走,那幅巾男子还站在原地,见蔡寿荣绕过大殿去了,这才转身向寺院纵深行去,过了观音殿忽然向左一拐,有一条石径小道,小道尽头是一个小门,幅巾男子就从这小门出了报恩寺——

曾渔跟过去时,那火工道人正要把小门关上,曾渔朝门外指指,嘀咕了一声,脚下带风,闪身就出去了,门外是一片空地,再过去就是城墙,墙根下有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在纳凉,而那个戴幅巾的中年男子已经绕到寺后——

曾渔追了过去,却见报恩寺后就是城隍庙,幅巾男子径往城隍庙去,一路也未回头察看,显然没什么谍战素养、不具备反侦察能力,城隍庙后的有一家客栈,名东湖客栈,那幅巾男子就进了这家客栈,半晌没出来。

日头很晒,曾渔立在城隍庙后的大槐树下又等了一会,还用一文钱向槐荫下卖凉茶的老妪买了一碗凉茶喝,正准bèi

进店去察看,却见那幅巾男子出来了,身边还有一人,正是那个扁平鼻子,两个人有说有笑,上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家酒楼喝酒去了。

曾渔没再多耽搁,一路疾行回到文庙边的那家茶楼,井毅正在等着他,一脸焦急道:“九鲤你到哪里去了,列生领着几个儒生闹到考棚说是要向宗师申诉——”

曾渔道:“元直兄我们也去考棚,我有事要当面向宗师禀报。”

两个人赶到考棚,只见龙门大开,考棚中心的大堂却是大门紧闭,边上的申明亭人声嘈杂,有三、四十人围在亭畔要求宗师彻查科场舞弊,列立诚的声音最为高亢激愤,曾渔过去看时,只见立在亭中听列立诚等人申诉的是黄提学的幕僚,五短身材,方面大耳,就是考试那日在大堂上代黄提学点名的那位幕僚,此人嗓门极是洪亮,一脸严肃道:“各位莫要听信谣言自误前程,宗师录取生员自有定见,你们擅造谣言败坏宗师名誉,一旦宗师发怒,削了你们的学籍,那时终生不得应试,悔之晚矣。”

此言一出,有不少儒童申诉的嗓门就小下去了,这科不中还有下一科,但终生不得应试,这辈子就废了啊,列立诚却愈发恼了,高叫道:“拼着终生不得应试我也要摘了蔡麻子的头巾,宗师若不为我等作主,我就去南昌向按察使申诉,再不成我就去北京挝登闻鼓告御状!”

列立诚说话时瞪着那幕僚,自然是一副藐视之态,幕僚大怒,厉声道:“报上你的姓名来,我定请宗师严惩,你今生休想进学。”

列立诚也是年少气盛,毫不示弱,应声道:“姓列名立诚,高祖曾任南京翰林院少詹事。”

那幕僚听列立诚是仕宦子弟,口气便和缓一些,说道:“你既出于冠缨世家,自当遵纪守法,敬重师长,为诸生楷模,怎能谣言惑众煽动诸生闹事?”对其他儒生道:“你们都退下,留列生在此说话。”

列立诚叫道:“都不要走,都不要走,今日见不到宗师绝不离开。”

曾渔知dào

这事不易善了,转身奔向大堂,大堂门前有两个皂隶守着,还有个书吏探头探脑向申明亭张望。

曾渔认得这书吏,那日院试交卷后从大堂追出来传黄提学话的正是这个书吏,赶忙道:“学生要见黄提学,烦请通报,是黄提学让学生在放榜后来见的,那日不就是贵差向我传的话吗。”

那书吏打量了曾渔两眼,有点印象,说道:“是叫你今日来见吗?”

曾渔道:“正是。”

书吏道:“学政大人正欲去府衙,却被这帮落榜的考生所阻,那我进去为你通报一声,看大人要不要见你。”

曾渔道:“请对宗师说曾渔有办法让这些闹事的考生散去。”

书吏回头看了曾渔一眼,从侧门匆匆进大堂去了,须臾出来,对曾渔道:“请随我来。”

曾渔跟着书吏进到大堂,身穿四品文官云雁补子服的江西提学副使黄国卿就坐在堂上,几个佐官、幕僚、吏办陪在身边,曾渔上前见礼,黄提学皱眉道:“曾渔,让你明日来见我,你现在就来做什么?”

曾渔道:“请宗师摒退左右,学生有苦衷向宗师申告,事涉学生私事,学生不想让其他人知晓,请宗师体谅。”

黄提学被那些闹事的考生阻在这里,心情自是不爽,方才书吏来报说曾渔有办法让这些考生散去,料想曾渔要说的就是这个事,便道:“何须屏退左右,但说无妨。”

曾渔躬身道:“请宗师体谅学生难言之隐。”

黄提学略一沉吟,身边的佐官、幕僚便纷纷起立告退,大堂正厅很快就只剩黄提学和曾渔二人,黄提学有些不以为然,摇着头道:“曾渔,你有何话说?”

曾渔道:“学生方才从申明亭畔经过,听得有个考生叫嚷着要去南昌向按察使控诉科场舞弊案,学生甚为宗师担忧。”

黄提学呵呵一笑:“每次放榜,总有一些落榜的考生撒泼卖疯,不足为奇,他若真要去告,那也由得他,难道撒泼一闹就让他进学不成。”

曾渔道:“宗师容禀,关于今年院试舞弊的传言非止袁州才有,学生在广信府时便有耳闻,还有,学生是五月二十九日赶到袁州的,当日黄昏进城看考棚位置,却遇一人要学生五十两银子就担保学生进学——”

当下曾渔把那日与扁平鼻子的一番对话原原本本复述给黄提学听,黄提学凝神听着,末了笑道:“这定是骗子无疑,总有奸徒宵小趁大考之机妄想浑水摸鱼骗人钱财,对了,外面那些叫嚷的考生是不是被骗了钱财却榜上无名这才闹事的?”

曾渔道:“宗师,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将今日放榜时所见、以及尾随蔡寿荣在报恩寺所见一一说了,最后道:“宗师对学生有恩,学生实不忍宗师被奸人蒙蔽坏了清誉,这种事与其闹将起来被御史、按察司纠查,不如宗师自己彻查以绝后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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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一章见了棺材不掉泪

黄提学神色终于凝重起来,向堂外叫声:“黄禄保。”

先前领曾渔进来的那个书吏很快进来了,躬身道:“老爷有何吩咐?”这个黄禄保是黄提学的家仆,一向忠心耿耿。

黄提学道:“去把取中的那六十份考卷都给我搬到这里来。”

书吏黄禄保答yīng

一声便匆匆去了,很快抱来一只木箱,木箱加锁,锁上还有黄提学亲手盖上去的学署大印。

黄提学撕去封条,让黄禄保取钥匙打开木箱,检出蔡寿荣的考卷,展开来阅览,先是眉头一皱,但看了两行后,原先锁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又往下看,把首艺“立贤无方”看完,抬眼看着曾渔道:“谁说蔡寿荣不学无术的,只这篇八股文就作得不差,哼,谣言可恶。”

曾渔心道:“蔡寿荣舞弊是确定无疑的,难道蔡寿荣曾经事先拟题,或者干脆场中有人代笔?”既要查那就查个彻底,不然的话只怕黄提学还怪他多事,道:“可否让学生上前看看?”

黄提学“嗯”了一声道:“你来看。”

曾渔走近书案看蔡寿荣的卷纸,一笔小楷甚劣,但首艺“立贤无方”的确做得不差,至少中规中矩,八股文评判标准本就可高可低,只要没有违式处,取中还是黜落全凭阅卷者一念之间——

曾渔揭开卷纸看蔡寿荣的经题八股,蔡寿荣本经是《尚书》,这次袁州院试的《尚书》题是“次九曰向用五福”,蔡寿荣破题第一句是“圣人说五福以劝善惩恶焉。”

只看这第一句,曾渔就笑了,赶紧敛笑道:“宗师看看他的经义题,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黄提学摆正卷子细看,眉头又皱紧,经义题按规定要有五百字以上,蔡寿荣这篇却还不足三百字,而且行文混乱,颠三倒四,明显不知dào

“次九曰向用五福”的出处和含义,只东拉西扯胡乱凑了二百多字而已,这种考卷若是监察御史来磨勘,那必定出丑。

黄提学摇头道:“是我疏忽了,历来科场只重首艺之弊也。”

曾渔道:“学生料定这首艺也不是蔡寿荣所作,而经义题却不好代笔,所以蔡寿荣就原形毕露了,此人是富商之子,不学无术在宜春城是出了名的,这次榜上有名,得yì

洋洋,到处向人夸示。”

黄提学不说话了,眯缝着眼睛在思索对策,觉得很棘手,忽问:“曾渔,你方才说有办法让申明亭闹事的诸生散去,你且说说有何良策?”

曾渔道:“禀宗师,这事既已闹开来,而且闹事者中颇有仕宦子弟,想掩盖是不可能了,学生以为堵不如疏,查明有哪几个考生是靠舞弊上榜的,然后借复试和磨勘黜落他们,而对内奸,只须把城隍庙后面东湖客栈的那两个人抓来一问便水落石出,这等人行此不法之事败坏宗师名誉,实为可恨。”

黄提学点点头,即请曾渔领四个学署差役去东湖客栈抓人,他自己出了大堂来见列立诚等儒生,承诺复试磨勘时对那些蒙混过关的考生予以黜落,请诸生拭目以待,复试、磨勘就在明日上午。

列立诚等人见宗师亲自出面解释,这才散去,相约明日到府衙看复试、磨勘,井毅见曾渔进了考棚大堂一直没出来,也等不得,径自回去了。

申明亭上,那个五短身材、方面大耳的幕僚语带埋怨道:“老大人太过仁慈,这些童生挟落第怨气而来,老大人本应申之以国家律法、训之以圣贤之道,若这些人再执迷不悟,那就扭送有司处置,岂能受他们要挟而解释承诺,老大人实在太过纵容这些狂生了。”

时近正午,阳光直射,瘦弱的黄提学立在申明亭中眯眼看着考棚大门,并未理会这幕僚的埋怨,过了一会,说道:“凌先生这些日子代老朽阅卷实在辛苦,待回到南昌我要重重相谢。”

这姓凌的幕僚忙道:“老大人说哪里话来,侍生是老大人聘用的幕客,自当为老大人分忧,侍生阅卷中若有处置不当之处,还要请老大人多多包涵。”

黄提学又沉默着,半晌道:“袁先生代我去一趟府衙,就说复试推迟到明日上午,还有,晚宴我也不去了,请范知府见谅。”

姓凌的幕僚答yīng

着,又道:“老大人不必为那些闹事的童生忧心,每回放榜总有这么些不甘落榜的童生狂躁叫嚣,不必理睬或者严惩首倡者,自然风平浪静,老大人这样轻易许诺,倒更是麻烦不断。”

黄提学道:“你赶紧去府衙回话吧。”

姓凌的幕僚这才匆匆去了。

……

曾渔带了四个学署差役出了考棚,有差役问:“曾公子,我们要去哪里拿人?拿的什么人?”

方才黄提学命这四个差役听从曾渔差遣,所以这四差对曾渔很是恭敬。

曾渔道:“你们随我去就是了,只是我们这里人生地不熟,还得去县刑科房再找两个皂隶帮忙,本地人嘛,到处都熟悉,这样我们也省事。”

四个学署差役连声称是,一起往宜春县衙而去。

曾渔这是有备无患,舞弊者主谋肯定是黄提学身边的人,这些学署差役也有可能被收买,所以叫上两个宜春县衙的皂隶可避免出现意wài

情况的发生,围棋之道所谓“多算胜,少算不胜”,凡事要考lǜ

到种种可能性,并预作准bèi

,这样方能万无一失。

到了县衙刑科房,那典吏见是学署的官差,即拨了两个皂隶配合公干,一行七人就直奔城东北角的城隍庙边的那家酒楼,曾渔让两个皂隶在楼下守着,他领着四个学署差役上了酒楼,好家伙,那扁平鼻男子和戴幅巾的男子还在喝酒,都已半醉,曾渔喝命将这两人捆了带走,有差役惊诧道:“怎么是抓他们!”

曾渔冷冷道:“怎么,你认得这两个奸人?”

那差役慌忙道:“不认得,不认得。”

扁平鼻子惊恐地看着曾渔,觉得眼熟,酒喝多了,一时半会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冲着那差役问:“姚大哥,出了何事?”

姓姚的差役涨红了脸道:“闭上你的鸟嘴,学政大人要拿你问罪,快走。”

几个差役揪了扁平鼻和幅巾下楼,曾渔又让皂隶去东湖客栈搜这二人住的客房,连人带行李一起押到考棚大堂,黄提学密审这两个人,在场的除了四个差役之外,还有曾渔和书吏黄禄保,黄禄保见抓了扁平鼻子回来,脸色就变了,没等黄提学开审,他先就“扑通”跪下,谢罪道:“老爷,小的有罪,小的有罪,小的收了凌先生二十两银子,小的这就将赃银上缴,请老爷饶恕。”

书吏黄禄保这一跪,四个差役跟着跪下两个,承认各收了凌先生五两银子,配合黄禄保在考生座号安排上给予方便。

黄提学气得吹胡子瞪眼,幕僚凌凤曲可恶,败坏他学署风气,竟把他心腹家人都拖下水,怒道:“黄禄保,你哪里就少了这二十两银子,老夫的清誉就值二十两银子吗!”

书吏黄禄保吓到了,涕泪俱下,连连磕头:“小的一时糊涂,小的一时糊涂,请老爷开恩饶恕。”

招供是有传染性的,扁平鼻子和幅巾男子争先恐后认罪,黄提学让曾渔笔录,一一记下后让二人画押,方问:“凌凤曲回来了没有?黄禄保,你去看看,让他来见我。”

半晌,方面大耳的凌凤曲跟着书吏黄禄保上堂来了,凌凤曲方才见黄禄保神色不对,问出了何事却又不说,这凌凤曲脸皮厚、胆子大,欺黄提学老病昏庸好骗,虽知可能生了变故,却也不甚惧,到了堂上一看跪在下面的扁平鼻子两人,这才有些慌了,故作镇定上前作揖道:“老大人,范府尊得知老大人阅卷劳累,不去赴宴,就说要来考棚看望老大人,应该就快到了。”

黄提学不再象往常那样还半礼,坐着说道:“凌幕友,你在学署一年,老夫待你如何?”

凌凤曲心知不妙,厚颜道:“老大人对侍生恩重如山——”

黄提学摆手道:“恩重如山岂敢当,但老夫自问没有亏待你,你却是如何尽幕客之责的?”

凌凤曲偷眼看跪着的扁平鼻子二人,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看来是认罪了,他却要硬扛,毫无愧色道:“侍生感老大人恩情,平日辅佐老大人也算兢兢业业,这是有目共睹的,但金无足金、人无完人,侍生做事有差错肯定是难免的,请老大人垂鉴。”

立在黄提学身边的曾渔不禁暗暗佩服,俗语有云“不见棺材不掉泪”,此人见了棺材也不掉泪,脸皮之厚、胆气之壮,难得一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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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二章辛苦遭逢缘于此

黄提学气得手足冰冷,这就是他委以重任的幕僚,竟然如此无耻,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怒而拍案道:“凌凤曲,你还要狡辩到几时,这是他二人的供状,黄禄保,念给他听。”

却见这凌凤曲把手一摆:“不必念了,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真要闹出来只怕对老大人声誉不好。”

黄提学怒道:“袁州诸生已经闹将起来了,你才知dào

有损老夫声誉吗,老夫一生清廉,却要败在你这无耻之徒手里,也是老夫无识人之明啊。”

凌凤曲作揖道:“老大人,侍生也是怜那两个儒童怀才不遇,这才援之以手,就好比老大人准许这个广信府童生补考一般,都是一般的惜才哪。”

这个凌凤曲记性不差,那日考棚点名时见过曾渔一面便记得了,现在就胡乱攀比,妄图把黄提学心思搞乱,黄提学不是有病吗,最好是气得大病一场,那他就能蒙混过关了。

“只两个人吗?”黄提学喝道:“从南昌府开始,到如今这袁州府,历经七府,你收取考生银子九百五十两,让十七名考生舞弊进学,你这是惜才?你是廉耻丧尽,贪得无厌,毁我黄国卿名誉、坏我江西学风——”

凌凤曲叫道:“老大人,侍生哪里得了这许多银子,全是这些歪赖泼货诬陷侍生,而且侍生就是得了一些银子,也大半散给老大人左右了——黄禄保,你不就得了侍生的一百两银子吗?”

“啊。”书吏黄禄保双膝跪倒,惊叫道:“老爷,小的绝不敢说谎,实实得了他二十两银子,哪里有一百两,凌幕友这是血口喷人。”

就听这凌凤曲又道:“这学署上上下下,谁没得过我凌某人的好处,老大人要处置也不只是我凌凤曲一人,即便是老大人也收受过侍生好处的——”

黄提学猛地站起来,双手撑着书案,哑着嗓子问:“你说,老夫收受了你什么好处?”

凌凤曲道:“老大人之公子去年赴国子监读书,侍生不就送了一份厚礼,其余饮茶喝酒、书画古董,侍生也时时孝敬老大人,这可不都是银子。”

黄提学气得浑身发抖,他儿子黄钊则赴国子监读书,凌凤曲的确送了五两银子贺仪,但他陏后就借凌凤曲回乡过年之机封了六两银子还他,至于说什么饮茶喝酒,大都是他宴请幕僚,凌凤曲何曾单独请过他;书画古董更是可笑,凌凤曲倒是送了一幅自已写的条幅给他,笔致俗气,哪里值得收藏,还有一个宣德炉,竟是赝品,他当时全凌凤曲颜面,并未点破,万万也没想到凌凤曲会借此说事,要把他也拖下水,此人之奸恶无耻,让人发指——

侍立一旁的曾渔见黄提学原本苍白的脸色涌起血红,身子抖个不停,一手撑着书案,一手指着凌凤曲想要斥骂,喉咙却喑哑发不出声,曾渔心知不妙,黄提学要犯病,若黄提学病倒无法理事,那极有可能就是凌凤曲说了算,凌凤曲是黄提学最得力的幕僚,以此人的手腕和无耻,当能狐假虎威控zhì

住学署——

曾渔急趋近前,拉起黄提学的左手,用力掐其内关、外关二穴,就见黄提学脸上涌起的红潮缓缓退去,两句话终于骂出口:“斯文败类,无耻之尤!”

曾渔搀着黄提学坐下,劝道:“宗师不必与这等无耻之徒说理,这种人没法说理,他只会胡乱攀扯,强奴欺主,就是指这种人,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一顿板子下去,嚣张气焰自然没了,那时才好说话。”

黄提学点头,即道:“左右,给我打。”说话有气无力,堂下的差役都听不见。

凌凤曲见曾渔怂恿黄提学打他,大怒,对黄提学他还敬畏几分,其他人他哪会放在眼里,小小童生敢劝黄提学打他,反了天了,怒吼道:“我是浙江衢州生员,谁敢打我,就是黄提学也无权打我,我身为幕客,合则留不合则去,你这童生竟敢挑拨离间,我今日让你出不了这学署。”嗓门之大,满堂嗡嗡响,气焰嚣张至极。

曾渔对这个凌凤曲极为痛恨,方才扁平鼻子二人招供,广信府院试共有三人是花钱买的生员名额,其中就有蒋元瑞,他落榜、受蒋元瑞嘲讽、遭兄嫂怨言,最终不得不背井离乡,这些岂不都是凌凤曲所赐,辛苦遭逢都是因为这个家伙啊,这可真是莫名其妙,世上多少人行事不顺自叹运气不好其实大都是人为——

曾渔对黄提学低声道:“宗师,让学生给你老消消气。”面向堂下对那四个差役道:“学政大人有命,把凌凤曲拿下问罪。”说着,步下堂来。

四个差役面面相觑,未得黄提学亲口下令,他们不敢轻易动手。

凌凤曲叫嚣道:“我是生员,我是浙江生员,谁敢动我!”方面大耳此时咆哮成满脸横肉,凶狠地瞪着曾渔,挥舞着双拳,想要上来殴打曾渔的架势。

曾渔看着那两个收了凌凤曲五两银子贿赂的差役,沉声道:“姚差,你们两个收了此人五两银子,这个过错不算大,把银子交出来即可,但你们也听见了,这个凌凤曲会胡乱攀扯,黄书吏二十两银子他说一百两,你们五两他定要说成五十两,五十两赃银你们赔得起吗?”声音拔高,喝道:“还不将此奸徒拿下!”

四个差役这才一拥而上,把凌凤曲按住,凌凤曲奋力挣扎,叫道:“我乃浙江生员,你们不得无礼。”调门虽高,毕竟色厉内荏了。

曾渔走过去劈头就是一巴掌,将凌凤曲的头巾打落,骂道:“无耻奸徒,受贿舞弊,败坏提学大人的清誉令名,还想攀扯诬陷、挟持座主,生员就能为非作歹了,明伦堂外高皇帝的卧碑文读过没有?”转身向堂上的黄提学躬身问:“宗师,杖几十?”

黄提学勉强dà

声道:“杖二十。”

两个差役按住凌凤曲,两个差役持刑杖,一五一十地狠揍凌凤曲,此人太可恶,自己贪污了近千两银子,给他们才五两,现在却攀扯耍赖,不狠揍不能出心头恶气——

暑天只是单衫,不到十杖,凌凤曲臀裤就破裂了,十五杖,血肉模糊,起先凌凤曲还嘴硬叫嚣,到后来就哭爹喊娘求饶了,见棺材不落泪,那是因为还没躺进去,还能抗拒,打板子却是实实在在肉痛——

曾渔请示了黄提学,让黄禄保笔录,他代黄提学审这凌凤曲,人证俱在,凌凤曲再胡言乱语拘束诬攀,那就打,招供完毕,画押,然后将凌凤曲三人关押起来,再看黄提学,瘫坐在官帽椅上,气色很差。

曾渔给黄提学号脉,觉得黄提学病体沉重,不敢擅自开药,便让黄禄保差人火速去城东二十里的巫塘请薛医生来,曾渔对薛医生的医术比较佩服。

申时初,薛医生赶到,号了脉,先给黄提学针灸,再开了一剂药服下,黄提学服药后昏昏睡去。

袁州知府和宜春县令得知黄提学患病,当即来探视,因黄提学已睡下,没有会面。

曾渔回了一趟状元洲码头客栈,叮嘱四喜好生待在店里,他今晚不住在这边,要夜宿考棚学署临时衙门,薛医生也未离开,因为黄提学病情堪忧,还得观察一夜再用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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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三章且看悲喜两重天

半夜时黄提学醒来,守候在床前的是黄禄保、曾渔、薛医生数人,两个侍婢帮zhù

黄提学靠坐在床上,黄提学看着曾渔几人道:“辛苦你们了。”

待黄提学洗脸净手毕,薛医生再次为他诊脉,在先前的方子上添减了几味药,叮嘱黄提学要注意休息不可操劳,这才与曾渔一道辞出,学署差役安排他二人在大堂后面的耳房歇息,这时已经是四更天了,曾渔与薛医生讨论一会黄提学的病情,练了两遍八段锦,衣不解带,天就亮了。

曾渔洗漱毕,隔壁的薛医生也起来了,在庭下练五禽戏,曾渔在一边看着,这时黄禄保过来说黄提学请曾公子去有事相商,曾渔向薛医生招呼一声,便随黄禄保去向黄提学问安,黄提学正在食粥,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让曾渔也在此用早餐,曾渔略一谦逊,便在下座坐了。

侍婢盛了粳米粥来,还有一盘豆团和一盘油卷,曾渔肚子也实在饿了,昨天连晚饭都没吃,这时吃了两碗粥,把面前的豆团和油卷吃了一大半——

黄提学慢慢喝粥,看着曾渔胃口极好的样子,感慨道:“曾生少壮,真可羡慕。”

曾渔道:“惭愧,学生吃相丑,让宗师见笑了。”将碗里稀粥喝尽,放下筷子,接过婢女递上的面巾,拭了拭嘴角,起身恭立。

黄提学喝了半碗粥,便让婢女把碗筷收去,对曾渔道:“我这学署竟藏了这么一只硕鼠,不,简直是恶狼,真让老夫震惊。”

曾渔唯唯,静听黄提学后话。

黄提学道:“舞弊案已水落石出,但牵扯到的人不少,依曾生之见,如何处置最为稳妥?”这是把曾渔当幕僚了。

曾渔道:“学生以为惩处首恶即可,不宜牵连太广。”

黄提学点点头,又道:“那十七名靠行贿进学的儒生,老夫直接行文到府学、县学革除其功名,如何?”

曾渔道:“宗师雷厉风行,对端肃士风固然是好事,但宗师还须顾及自己声誉,此案势必引起监察御史的关注,宗师还得预作准bèi

。”

黄提学道:“是老夫不察,误用匪人,好在发觉得早,若等到十三府院试结束,那时谣言蜂起、群情汹汹,就再难挽回了——事已至此,老夫也不能文过饰非,自会向按察使司和监察御史说明原委,唉,老夫老病,早有致仕之念,老夫为官多年,不营私蓄,官声颇佳,未想临老还要留下这么个大污点,这也是识人不明、恋栈不去之报。”

曾渔道:“自有科举以来,舞弊就难免,宗师能拨乱反正,是江西士子之幸。”

黄提学摆手道:“不必安慰老夫,该承担之责老夫绝不推捼,更不会妄图掩盖过错。”又道:“你的补考已通过,两篇八股文无可挑剔,我心甚慰,我将行文永丰县署和县学,录你为增广生员,待明年科考再取你为廪膳生员,如此,生计可无忧,你明日便可动身回乡,我料你回到永丰时,学署公文早到了。”

曾渔跪谢宗师提携,黄提学道:“起来,起来。”命人取十两银子给曾渔作为回乡的盘缠。

曾渔不敢领受,上回在抚州黄提学就助了他五两银子盘缠,说道:“学生现在不缺盘缠。”于是略略说了宜春台斗文之事。

黄提学笑道:“还有这等事,这也好,免得外人又谣传说老夫徇私包庇你——这十两银子你还是收下,这是学署给你的膏火银,并非老夫私恩。”

这时,范知府派人来请示黄提学,今日上午的复试和磨勘是否延后?

黄提学回复说按时举行,即让下属着手准bèi

,那些佐官和另三位幕僚已得知凌凤曲之事,都是暗自惕然。

曾渔辞出,问知蒋医生已离开,他也就出了考棚往北门漫步而行,这次千里赶考也算是历尽艰辛,现在终于有了好结果,真是归心似箭哪,很想立即飞回母亲和小妹身边,午后就动身吧,赶到巫塘蒋医生家歇夜,如今的问题是他还要应付严世蕃,做严大公子的伴读不易啊,大厦将倾,可不要被殃及——

“哈哈,我今日要骑白马、戴金花,看那列斜眼要不要羞死!”

迎面走来一群人,居中的正是蔡寿荣,在一群狐朋狗友和奴仆的簇拥下赶往府衙参加复试,复试后立即就要举行游泮典礼,蔡寿荣是充满期待,对昨日考棚的大变故一无所知,兴冲冲自投罗网去了。

曾渔觉得时辰还早,而且他还要向井毅诸友道别,便跟在蔡寿荣后面看热闹,这样悲喜两重天的戏剧场面是难得一见的,必须观望。

到了府衙正北仪门,闲人就不得进了,蔡寿荣昂然入内,复试考场就在府衙大堂上,曾渔看到刘行知、井毅也进去了,列立诚与一群儒生候在门外,纷纷说今日看宗师如何激浊扬清主持公道——

列立诚看到曾渔,过来见礼问:“曾朋友进学之事怎么说?”

曾渔道:“宗师让我回乡等候消息。”

列立诚道:“那就是能进学了,以你的学问,进学无人敢质疑,可那个蔡麻子——曾兄知dào

此人否?”

曾渔道:“已有耳闻,我今日就是特地来看舞弊者身败名裂的下场。”

这时仪门出来一位学署佐官,邀请六名落榜儒生参与复试监场,列立诚自然踊跃参加,那佐官认得曾渔,让曾渔也一并进去。

府衙大堂面阔五间,很是宽敞,供六十名考生一桌一凳作文绰绰有余,堂上坐着的是黄提学和袁州一府四县的堂官,教官则于两庑监考,曾渔、列立诚几人立在堂下旁观。

复试只考一道四书题,黄提学出的考题是“咻之”,这又是一道截上题,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完整句子是“众楚人咻之。”

列立诚对曾渔轻声道:“我料蔡寿荣连‘咻之’是何意思都不知dào

,蔡寿荣平日作文都是要翻书的,东拼西凑,勉强成篇,今日我要看他如何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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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四章空前绝后

复试限时一个时辰,一篇四书题八股文不得少于四百字,这对于心思拙、笔头钝的考生来说时间就很紧,好在复试阅卷标准也宽松得多,主要是对对笔迹,再看看破题、承题、原题、起讲四部分即可,即便在规定时间内未能完篇、未及誊真,宗师也不会以此为由将其黜落——

以列立诚对蔡寿荣的了解,这篇“咻之”题八股文蔡寿荣绝对作不出来,破题就会牛头不对马嘴,承题、起讲更会荒谬绝伦,且看宗师阅卷时是何等态度?

堂上八张书案拼成一张大方桌,桌上摆满了考卷,参加复试的六十名考生在县试、府试时的考卷都调集过来了,准bèi

对笔迹磨勘,考试才刚开始,交卷还早,黄提学向范知府说了一声,到后堂静卧休息,待考生交卷后再来坐堂阅卷。

看别人考试其实很无聊,列立诚因为期待看到蔡寿荣被黜落的那一幕,始终情绪高昂,对于现在的列立诚而言,能看到蔡寿荣乐极生悲比他自己能否进学还重yào

,人有时就憋这一口气——

列立诚眼神不大好,他看得清蔡寿荣坐在什么位置,但蔡寿荣答卷时的表情、动作就看不分明了,所以要不时向曾渔话询问,曾渔答道:

“他在抓耳挠腮。”

“他在咬笔杆。”

“他似乎来了灵感,在奋笔疾书。”

“……”

日光缓缓移动,右边“宣化”牌坊的日影越来越短,巳时将近,已有考生交卷,刘行知也交卷了,交卷的考生恭立着等待宗师当场阅卷。

黄提学出来了,一个幕僚大声诵读考生的答题八股文,黄提学听着,听完后点一下头,说声“可”,这复试就算通过,然后由该考生所在县的知县和教官一道磨勘试卷,没有问题的话那么这名考生向堂上众官行个礼后就坐回座位,等待宗师赐宴和游泮祭孔了,这些通过复试和磨勘的考生坐在座位上那叫一个喜不自禁啊,好比猴子屁股坐不住,直想手舞足蹈欢呼雀跃——

提前交卷的有十一名考生,都是八股文技巧纯熟并且才思敏捷之辈,黄提学都是说声“可”,顺利通过。

正巳时到,众教官命诸生停止答卷,让考生写上姓名,便将考卷一一收了上去呈交给宗师,井毅已经写到八股文最后的大结了,央求教官让他写完,教官抬头看着学政大人,黄提学道:“全部收上来。”

蔡寿荣的考卷也被收了上去,他只胡乱写了两百来字,自己都不知dào

自己写的是些什么玩艺,昨日收他银子的那个头戴幅巾的男子叮嘱他说只须黑黑卷子就行,所谓黑黑卷子,就是随便写点什么,不交白卷,所以蔡寿荣虽知自己这篇文章不象样子,却并不担心,复试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他也与其他考生一样站到前排去,要等通过了阅卷和磨勘才坐回原位。

读卷的幕僚声音很响亮,要让堂上诸人都能听见,这幕僚每次读卷之前,会先报出考生姓名,黄提学继xù

听卷,又有十余人通过了,待读到一位赵姓考生的试卷时,曾渔心头一紧,这位严姓考生就是袁州院试舞弊案中四个花了银子的考生之一,凌凤曲和两个同伙都已经招供画押了的,现在就要看黄提学如何当场处置了?

曾渔细听这严姓考生对“咻之”的破题,暗暗摇头,破题就犯了连上之忌,从“众楚人”说到“咻之”就是连上,这是不合八股文法式的,当然,如果马虎点,也能混过去——

黄提学发话了:“将此卷暂置一旁。”

教官问:“老大人,此卷还要磨勘否?”

黄提学道:“不必了,让那考生站到一边。”

严姓考生就独自立在西庑下,脸上神情惊疑不定,不住朝黄提学身边寻看,想必是要找收了他银子的人求助——

蔡寿荣并未察觉情势不妙,他还沉浸在白马金花游泮的美梦中,他朝堂外看看,列立诚站在太阳底下干瞪眼呢,心里好不得yì

:“列斜眼,你能奈我何啊。”

很快轮到蔡寿荣了,幕僚开读其考卷答题,蔡寿荣本以为幕僚读出来的会与他写的不一样,就好比院试时有人做好首艺答题让他照抄一般,但当幕僚大声读出“于大庭广众中喧闹,圣贤所不为也”的破题时,他傻眼了,堂上很多人也都愣住了,这是破题吗?

分宜知县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就好比一根导火索引爆全场,顿时满堂笑声不绝。

“众楚人咻之”在原书中的大意是孟子问宋国大夫:“有个楚国大夫,想让他儿子学说齐国话,是要请齐国人教他?还是请楚国人教他?”宋国大夫回答说:“当然是齐国人。”孟子说:“一个齐国人教他,旁边却有许多楚国人用楚语喧扰他,虽然每天鞭策他学齐语,也是不能成功的。”比喻学习环境很重yào

,若受到干扰则难有成效,文题为“咻之”八股文必须围绕这个意思加以发挥,蔡寿荣这个破题太过莫名其妙,明显是不知dào

孟子的这个寓言故事,连四书都没读通就想来考生员——

幕僚又读蔡寿荣的承题道:“若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肆意喧闹,则人亦可咻之焉,此亦夫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意也。”

又是笑声一片,就连堂外的列立诚都笑了起来,对身边的曾渔道:“曾朋友你听听,这就是蔡麻子的八股文,真让人笑掉大牙,出丑啊出丑。”

那幕僚还待再念,黄提学皱眉道:“不必念了,污了耳朵——蔡寿荣,站到那一边去。”示意幕僚继xù

念下一位。

那蔡寿荣既惊慌又纳闷,走到周姓考生边上,左右看看,忽然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生员?”

周姓考生愤nù

地瞪着蔡寿荣,矢口否认,心下却是慌了神,过了片刻,反问蔡寿荣:“难道你是花了银子的?”

“笑话,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蔡寿荣也否认,他二人现在已经是穿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却并不齐心,互相猜忌。

很快,四只蚂蚱聚齐,或脸青或脸白,瞪着眼睛互相打量,各自惊惧不安。

蔡寿荣比较活泛,还在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忽然看到那个收了他银子的中年男子从后堂出来了,大喜,救星到了啊,翘首企盼,伸长手臂差点招呼出声,随即发xiàn

这中年男子是被扭送出来的,一般狼狈的共有三人,其中一个撅着臀痛苦地呻吟着,被皂隶推搡着出来——

大堂上出现这一幕,众人都惊呆了,蔡寿荣再怎么乐观再怎么心怀侥幸,这时也知dào

自己完蛋了,他身边有个胆小的考生已经瘫坐在地上,蔡寿荣却是滑头,悄悄退至墙壁,慢慢往大门挪去——

堂上众人这时都看着凌凤曲三人,一时没注意到这边,列立诚却是一直盯着呢,这时大叫起来:“蔡麻子想逃跑,抓住他。”

蔡寿荣见被叫破,干脆撒腿就跑,堂外差役不明所以,未得上官吩咐,也就没那么积极上前阻拦,列立诚大叫着追过去,蔡寿荣挥舞着拳头恐xià

道:“小心吃我一拳。”返身再跑时,抢在前头的曾渔陡地来个大伸腿,把蔡寿荣绊倒在地,嘴巴都摔破了,爬起来时,两个学署差役已上前将他揪住,押上堂去了。

列立诚哈哈大笑,拉着曾渔上堂去看热闹。

舞弊案很清楚,蔡寿荣四人或以纹银六十两或以五十两向凌凤曲买得座号,并得到凌凤曲代笔的首艺,凌凤曲又借协助黄提学阅卷之机,将这四人取中——

范知府这几位府县堂官见黄提学当众公布这舞弊案,都甚是惊诧。

蔡寿荣四人进学补生员当然成了泡影,好在大明朝对科举舞弊惩处并不严厉,黄提学只每人杖责十下,再取消了他们的学籍,也就是说终生不能参加科考,并未处以其他刑律,但主犯凌凤曲判处流放充军是少不了的——

四位作弊的童生受杖责之后,又被叉出府衙仪门,绑在申明亭畔示众一日。

风波平息,通过了复试和磨勘的五十六名考生将在府衙午宴,曾渔和列立诚几人正待退出,黄提学看到曾渔了,招手道:“曾生来前。”

曾渔赶紧趋前见礼,黄提学道:“你在这里正好,我本欲差人寻你来,却不知你住在何处。”对范知府几人道:“这位广信府来此补考的童生曾渔曾九鲤,几位大人都还有印象吧,学问人品俱佳,上回广信府院试遗才了,今我已准他进学,可惜不能在广信府为他主持祭拜文庙典礼,今日就让他与袁州诸生一道赴宴游泮,几位大人以为可否?”

范知府等人当然无异议,这些事都是提学副使说了算的,但士林舆论不可不虑,这时,曾渔宜春台文斗的影响力显现了,以列立诚为首的落榜儒童都不觉得宗师这是包庇曾渔,曾渔进学是实至名归。

这日曾渔厕身袁州府新进学的生员当中,穿戴着簇新的方巾和襕衫,前有彩旗,后张黄盖,从宜春城大街走过,去府学宫大成殿祭拜先师孔圣人,广信府生员在袁州府祭孔,这是破天荒第一回,以后也应该不会再有,曾渔可谓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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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五章谁家管事偏跋扈

当日傍晚曾渔回到客栈,小奚僮四喜早已等得心焦,客房里有一百多两银子要他看守呢,真是屙屎撒尿都要跑着去来,穷孩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啊,如临大敌似的守得很紧,听先前看热闹回来的店小二说看到曾公子穿戴着秀才巾服骑马簪花游街,四喜很懊恼自己没能亲眼目睹少爷威风凛凛的样子,这时看到少爷回来了,果然是头戴四角方巾,身穿细葛布襕衫,腰系皂绦软巾,皂缘利落,大袖飘飘,与家乡永丰常见到的那些秀才的穿戴一般无二,这小奚僮高兴得哭了——

店主人过来向曾渔道喜,曾渔也客气一番,便叫四喜随他出去赴宴,他明日就要离开宜春,井毅和几个朋友要为他饯行。

四喜把一百多两银子装进褡裢缚在腰间,跟着曾渔到附近酒楼吃大餐,离开家乡石田差不多两个月了,数今日最快活,这小奚僮觉得往后日子乐无边了。

……

六月十三日一早,曾渔主仆二人梳洗一新,曾渔依旧戴方巾穿襕衫,他要与袁州新进学的诸生一道为黄提学送行,黄提学行程甚紧,虽然身体欠佳,还是不能多耽搁,抱病要赶去临江府主持院试。

井毅、刘行知等人先到客栈与曾渔会合,听得北门喝道声才起身赶到状元洲码头恭送宗师,黄提学勉励了诸生几句,无非刻苦砥学、毋揽词讼云云——

曾渔上前跪别恩师,恳请恩师善加调养,切勿操劳过度,要保重身体。

黄提学含笑叹息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居官劳碌啊。”又叮嘱道:“曾生,你的文字火候已到,明年乡试老夫在南昌等你,往后这些日子你还得精益求精、潜心磨砺,莫要年少轻狂,进个学就飘飘然不肯专心求学。”

曾渔当然表示谨遵恩师教诲,目送学署官船顺袁水北去,黄提学要先去临江府,再按临吉安、南安府、赣州府、建昌府,回到省城南昌大约是金秋九月了,曾渔颇为黄提学的身体担心,此前他将阅卷事务委托于凌凤曲等幕僚,如今出了这舞弊大案,黄提学很多事都要勉力亲为了——

送走了宗师,诸生各自散去,曾渔回客栈向店家结了房钱,换下方巾襕衫,穿上原先的青衿,背起书箧,与四喜上路,井毅已代曾渔觅到一艘运送漆器的货船,搭曾渔主仆二人去分宜分文不收,这当然是看井毅这个新鲜出炉的生员的面子——

曾渔主仆二人上了货船,井毅立在岸边挥手道别,大声道:“九鲤贤弟,明年桂子飘香之时,我们在省城相聚,重逢一杯酒,相与细论文。”

曾渔道:“一定一定,弟若万一不能去南昌赴试,也会让同学友人带书信给元直兄。”

井毅道:“带什么书信,自己来,乡试三年一回,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吗。”

曾渔笑道:“比科举要紧的事那可多得紧——”

井毅也笑着接口道:“是啊,贤弟尚未婚配,这个很是要紧,贤弟这次回乡,早早把妻给娶了,然后专心科举吧。”

曾渔笑着答yīng

,只听井毅又道:“若非路途遥远、音信传递不便,愚兄还真想去永丰喝你的喜酒。”

二人长揖作别。

满载宜春漆器的货船顺流而下,船尾的曾渔看着立在码头上的井毅,心中温暖,走过一个地方结识一些朋友而不是留下一群仇人,这样道路会越走越宽。

当日午后申时末,满载漆器的货船在分宜县城东门码头暂泊,待曾渔主仆背着行李上岸后,货船便即离岸继xù

航行,货船的目的地是南昌。

一轮红日离西边山巅还有一竿高,炎威仍烈,青龙卧波般的万年桥跨在袁水两岸,不远处的钤岗岭树木苍翠,据说严嵩少年时曾在岭上避暑读书,这山川景致与半个月前无异,但曾渔的心情却是大不相同,这次往返两千余里的苦旅总算没有白费心力,一个读书人进学与否很关键,象他这样的家世,若不能进学那就很可能沉沦社会底层,整日为柴米油盐操心,生活的趣味也就少了——

四喜忽然叹气道:“唉,这要是能直接回乡该有多好,却要在这里耽搁——少爷,你真要给那严公子伴读?”

曾渔道:“先应付着,就是做伴读也不是现在,总要等我回乡把母亲和妞妞安置好了再说。”

四喜道:“薛名医不是说很多人抢着要做严府伴读吗,少爷把这伴读让给那些人好了。”四喜是急着回广信府,少爷现在是秀才了,看那蒋元瑞、谢子丹还怎么神气活现,而且囊里还有将近一百四十两银子,少爷名利双收啊。

曾渔道:“这由不得我,严侍郎说了算。”

四喜看着曾渔的脸色,问:“少爷总有妙计应对的是不是?”

曾渔笑道:“哪有什么妙计,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慎重一些,不要走错路就行。”

主仆二人背着沉重的行李从分宜县城东门进北门出,这时太阳已落在了不远处的西岗外,竹树掩映、亭台错落的严世蕃别墅“寄畅园”在望,四喜问:“少爷我们是去那边园子还是去介桥村?”

女尼陆妙想光头缁衣的奇异美妙身影在心头闪过,曾渔迟疑了一下,说道:“先到园子吧,去介桥村还有二十里多路呢,就不知陆老爹还在不在园中?”

去“寄畅园”有一段是上山的斜坡路,道路五尺多宽,仅容一辆马车经过,主仆二人走在这上坡路上,偏偏后面就有马车驶来了,车夫喊着“让一让让一让”,但道路两边杂草乱石不好避让,曾渔主仆二人只有加快步子抢先赶到“寄畅园”,两辆马车也随后停在了园子门口,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跳下车,有一种厌恶的眼神打量着曾渔主仆二人,曾渔躬着腰背着沉重的书笈,汗流浃背,形象自然不怎么英俊潇洒,好似做苦力的——

“为何不肯让道?”管事模样的人冷冷问。

曾渔扭了扭脖颈,反手把肩头上勒着有书笈背绳往两边搿了搿,背绳专勒一处很难受,正待答话,那管事却认为曾渔是故yì

不理睬他,登时就恼了,喝道:“你是什么人,这般无礼!”

曾渔听这管事的口音不象是江西人,心想:“这管事什么来头,口气这么冲,我看严世蕃身边的管事都没这么骄横跋扈啊。”朝后面那辆马车看看,车厢里应该有人,却没有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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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六章偷衣贼(上)

那管事见曾渔只朝马车看看,还是不睬他,愈发恼了,厉声道:“你可知那边车中是何人,你冲撞了官老爷,知罪吗?”一副狐假虎威、恐xià

乡下愚民的可恶嘴脸。

曾渔看着后面那辆车道:“是严侍郎吗,晚生正要求见。”心知车中肯定不是严世蕃。

这一脸油汗的管事听到“严侍郎”三个字,气势顿挫,有些迟疑着问曾渔:“严侍郎是你何人?”

曾渔实在不想与严世蕃扯上关系,但现在一看,单单提起“严侍郎”三个字就把这气势汹汹的管事给震慑住了,可见权势这种东西实在是让人很想拥有的,多少聪明才智之士明知权力场有凶险,也象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去追逐啊——

这时寄畅园的门子出来了,见到曾渔,赶忙唱喏道:“曾公子赶考回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曾渔是严大公子的伴读,门子自然要煽敬,又看看那两辆马车,问曾渔:“曾公子,这些是什么人,是你朋友?”

曾渔道:“我不认得他们。”反着双手将书笈往上托了托,往园内走去,就听那管事道:“我们是从松江华亭来的,求见严侍郎。”

想必求见严世蕃的人很多,门子不耐烦道:“老爷不在,老爷还在守孝,不见外客。”

那管事这时没脾气了,没敢发火,说道:“是严侍郎约我家老爷来此的——”

门子将信将疑道:“是吗,请问尊姓大名?”

管事道:“松江华亭徐府。”

这管事以为这样说就行了,门子肯定明白,不料这门子大字不识,就是土生土长的分宜乡下人,在严世蕃年初回乡丁忧守制之前,这寄畅园根本没什么外客来访,冷清得紧,哪里比得京城严府的门子那般见多识广,所以听到管事说“松江华亭徐府”,这门子竟是无动于衷,还木木地问:“哪个徐府?”

管事认为这门子是有意装聋作哑,脸色便很不好kàn

,却发作不得,朝后面马车看着,那马车里有人道:“和一个门子啰嗦什么,叫他们管家出来。”

管事气势又足起来,对门子道:“叫你们管家出来,别瞪眼,我家老太爷与严阁老一殿为臣、同阁办事,我家老爷与严侍郎也是旧交。”

门子这时听明白了,睁大眼睛笑道:“你们是松江府徐阁老家人是吧,我家老爷提起过,快请快请。”

管事见后面马车里的人没下车,便问:“严侍郎在这里吗?”

门子道:“我家老爷月初去了南昌,说是本月十五就会回来。”

管事道:“叫你们管家出来说话。”

“好好,请稍等。”

门子转身进园门,曾渔主仆二人还立在门里,曾渔问那门子:“陆老爹还在此间否?”

门子道:“还在还在,曾公子自去相见。”说着,快步进去报信。

曾渔与四喜背着行李往东边小院走去,四喜低声问:“松江徐府又是什么来头?”

曾渔道:“内阁次辅徐阶,朝中大臣除了严阁老就数他官大,明白吗?”

四喜道:“那车中坐的是徐阁老?”

曾渔摇头道:“徐阁老在京城呢,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别瞎猜了,在这里凡事谨慎些,不要多嘴。”

四喜应道:“知dào

了。”

曾渔对那马车中人也有点好奇,他知dào

最终给了严氏父子致命一击的正是徐阶,徐阶这人城府极深,在亮刀之前一直对严嵩极为恭敬,但看这随行管事却颇为跋扈,分明是仗势欺人惯了的,那么车中人会是谁?来此何干?

曾渔忽然觉得有点背脊生寒,徐阶的倒严大计开始了,这是嘉靖朝最激烈的一次政治斗争,他曾九鲤胸无大志,并不想在权力场中周旋,只想过点优哉悠哉的小日子,可千万不要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条小鱼啊。

天气炎热,陆员外披襟袒怀在楼厅掷骰子玩,无聊啊,见到曾渔,这胖员外很是欢喜,有点他乡遇故知的热情,问:“曾公子,补考通过了没有?”

曾渔施礼道:“托陆老爹的福,宗师已许我进学。”

陆员外喜道:“好极好极,恭喜恭喜,曾公子果然有才。”即命仆妇准bèi

酒食,他要与新进学的曾秀才喝两杯,这些日子陆员外郁闷得很,此间事情未了,他回青田不得,身在异乡又无人相识,整日就闷在这小院中长吁短叹。

曾渔坐着喝茶,与陆员外说袁州院试的事,还没说上几句,有仆人来请陆员外去前厅,说有贵客要陆员外相陪,陆员外问:“是哪里来的贵客?”

仆人道:“是松江府来的,说是徐阁老的二公子。”

陆员外肥胖的身躯“腾”地就从靠背圈椅上站了起来,喜道:“总算来了,可把我等苦了。”向曾渔说了句“曾公子少陪”,便急急忙忙去了。

曾渔心道:“来的是徐阶的次子啊,陆老爹等徐阶的长子作甚?”端起茶盏慢慢喝着,听得厅后隐隐似有人在叫“婴姿”小姐,心下瞿然,突然想到徐阶次子极有可能是来向严世蕃提亲的,记得陆员外曾经提起过严世蕃把小姿接回分宜是要为小姿的婚姻作打算,现在看来想要与松江华亭徐氏联姻了,这种政治婚姻往往是悲剧——

还有,曾渔记得在哪本野史读到过这样一则惨事,徐阶为获得严嵩的信任,曾把一个孙女许配给严世蕃的儿子,严嵩大悦,从此不疑徐阶有二心,因为双方年幼,尚未亲迎,没两年严世蕃就已伏法被处死,这个与严氏与婚姻之约的孙女就成了徐阶的心病,竟命人将这孙女毒死,这事不知真假,但以曾渔后世的经验,谣言往往就是真相。

曾渔心想:“也许徐阶儿子这次来既是给儿子提亲,也是来谈把女儿嫁给严世蕃儿子的——不管徐阶毒死自己孙女之事是真是假,但少女小姿若嫁入徐府,那肯定没好下场。”

这样一想,曾渔就有点心躁,纯真美丽的少女小姿是活生生一个人,即便是精瓷美玉,在自己面前被摔碎也让他痛惜啊,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帮zhù

那个善良的女孩儿呢?

方才出了不少汗,现在汗收了,自己都觉得皮肤上结着细末盐霜,很不舒服,曾渔问一边侍候的仆人这附近可有什么小溪、池塘可供洗浴?

仆人道:“这园子后面就有一条山溪,小人领曾公子去吧。”

曾渔道:“那就有劳了。”叫上四喜,拿上要换洗的衣物,跟着那仆人从后园小门出了寄畅园。

在松荫竹翳间斜斜向左上方走了十来丈地,只见山道一侧有细流涓涓而下,这哪是什么山溪啊,水量太小了,仆人挠头道:“这些日子干旱不雨,这山溪就成小水沟了,要不曾公子还是回园子里汲井水沐浴吧。”

曾渔见这山间水流虽细,但极是洁净,便道:“不必了,随便临水洗洗就是了。”

仆人道:“那小人先回了。”说罢就回园子去了。

四喜笑道:“这点水只能给一只猫洗浴,我们怎么洗,干脆跑到袁水边去洗吧?”

曾渔没那心情,袁水也远,说道:“顺着水流往下找找,总有聚水的洼地。”

主仆二人在小山溪边乱石间往下走了六、七丈地,都快到园子围墙了,果然找到一处洼地,踩下去竟然水齐大腿根,四喜欢喜道:“哈,就是这里了,天生一个大浴盆。”

主仆二人将衣裳褪去,赤条条下到水洼里,水流清凉,很是舒服,搓洗了一阵,天色渐渐暗下来,正待上岸拭身穿衣时,这时才发xiàn

留在水洼边石头上的衣物不知何时不见了。

四喜急了,那装有一百多两银子的褡裢可都放在衣服边上啊,这要是丢了那可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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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七章偷衣贼(下)

仙女在新喻县田间被偷去了羽衣,无法飞天,只好嫁给那个偷她羽衣的农夫,现在曾渔主仆两个也被偷去衣服了,不但干净衣服被偷,就连那换下来的汗渍渍的脏衣服也不见了,这算怎么一回事?

四喜哪还顾得自己还光着腚,爬上岸就到处找,扯开嗓子就喊:“来人哪,这里有——”

“不许高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在山石树丛后响起,把四喜吓了一跳,赶紧双手护裆,毕竟也十四岁了,知dào

男女有别,他这样赤身露体很不成体统。

曾渔本来也站在水洼里,听到有女子的声音,赶紧蹲下,以水遮羞,四喜还是孩子,可他就大了,很不文雅,耳听得水洼两侧都有女子在“吃吃”腻笑,还不止一个啊,曾渔真有点懵了,难道一脚踏进了盘丝洞?

“毛都未长齐,有什么好遮掩的。”这是其中一个女子说的话,让四喜羞得面红耳赤,四喜叫道:“莫开玩笑,快把银子还来。”

又一女子道:“还真是只要银子不顾羞耻啊,衣服不要了是吗?”

四喜忙道:“把衣裳也还我们。”

另一女子道:“不还。”

隐在山石树木后边的几个女子你一嘴我一舌,声音忽东忽西,让曾渔主仆二人摸不着头脑,这时山林幽暗下来,真有点神神怪怪的感觉,能分辨得出来的是这几个女子都比较年轻,不是严婆婆那样的老妪——

曾渔蹲在水里发出威胁:“快把衣物银两还来,不然我就上来动手夺回了。”

四面“吃吃”娇笑声不绝,东边一女道:“来呀,来抢呀。”

西边一女道:“站起来让我们看看,书生文雅否?”说话时杂着一阵浪笑。

曾渔看看四喜,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哪里来有这些淫娃荡妇,山精水怪,花魅木妖?

曾渔试探道:“女豪杰们银子只管拿去,把衣服还我们就是。”

四喜叫道:“不行不行,一百三十八两银子哪。”这小奚僮比曾渔还护财。

“女豪杰?”

山石树木后又是一阵腻笑,有女子道:“说得不错,我们正是这里的山大王,这银子我们要了,人嘛也要,我们正缺一个年轻力壮的压寨夫人。”

另一女子纠正道:“不是压寨夫人,是压寨相公。”

曾渔猛然想到一事,心下惕然,说道:“几位娘子莫开玩笑了,在下知dào

你们都是下边园子里的人,快把钱物还来,不然我叫唤起来大家颜面不好kàn

。”

西边石头后的女子冷笑道:“既知我们是下边园子里的人,你还敢在此裸身洗浴,你叫唤试试,我们不会少半根寒毛,你主仆两个必定要被打死。”

四喜嘴快道:“是园子里那个姓劳的仆人带我们来这里洗浴的,我们就是园子里的客人,你吓不到我们。”

树木山石后面的声音一下子静了下来,好象人已经走了似的,曾渔静听,确认这几个女子还隐在树石后面,除非她们能足不点地离开,她们当然没那本事,她们只是严世蕃的姬妾而已,严世蕃再怎么龙精虎猛也应付不了这些花枝般的年少姬妾,这些天严世蕃又去了南昌,这些久旷寂寞女子就想着打野食了,《二刻拍案惊奇》这部拟话本集子就写过这种事,十几个姬妾逮住一个路过士子轮番耍弄,一夜没得歇,五鼓时士子肢体瘫软都走不动路,就叫几个粗笨的丫环用箩筐抬出墙门,丢到路边……

树丛后女子出声了,问:“你们是松江徐府的人?”

曾渔立即答道:“正是。”

女子又问:“你就是来向严婴姿提亲的徐元春徐公子?”

曾渔心道:“徐阶次子果然是来向小姿提亲的,这些女子倒是了解得清楚,连名字都知dào

。”含糊道:“我们是远客,几位娘子不要再戏耍了,快把钱物还我们。”

另一女子道:“他不是徐元春,徐元春据说比严婴姿大两岁,今年十四岁,哪有他这般长大,看看他胯下那话儿,怎么也不是十四岁,嘻嘻。”

又是一阵娇声浪笑,

又有女子道:“松江徐府的人又怎样,难道就好脱光衣服调戏我们?”

石头后面的女子道:“就是,我等受了这等奇耻大辱岂能罢休,松江徐府的人也得向我们赔礼道歉,你站起来,蹲着说话象什么样子。”

曾渔汗颜,没想到抬出内阁次辅徐阶都压制不住这些女子的淫念,女子无耻起来真可怕,更何况是好几个无耻女子,聚在一起那真是如狼似虎,怎么办,难道今日要丧贞操于此?

忽听一个女子道:“有人来了。”

另一女子道:“好象是婴姿那个小贱婢。”

曾渔立即叫了起来:“谁偷了我的衣裳和银子,谁偷了我的衣裳和银子?”

少女婴姿在不远处唤道:“是曾书生吗,谁偷了你的衣裳和银子了?”循声而来,脚步轻快,片刻就到了山溪边。

那几个隐在山石树木后面的女子躲避不及,被少女婴姿看到了,婴姿诧异道:“怎么是你们?”

四喜这时也慌忙退回水中与少爷一起蹲着,既可笑又狼狈,谁会想到洗个浴会遭逢这种尴尬事!

偷衣调戏曾渔的有四个女子,既被少女婴姿看破,便都站起身或者从树石后面闪出来,个个靓妆丽服,体态妖冶,年龄约在二十到三十之间,都很有姿色,其中一个丰满高挑的美妇奇道:“婴姿你认得这个男子?”朝水中的曾渔一指。

少女婴姿道:“怎么不认得,这是与我们一路从青田来的曾公子,赶考的书生。”

四个靓妆女子互相看看,脸上表情怪异。

曾渔道:“在下姓曾,是严侍郎请来为其公子伴读的生员,几位娘子莫要捉弄小生,快把衣物和银钱还我。”

四个妖冶女子听曾渔这么说,都是“哦”的一声,显然她们也听说过严绍庆请伴读之事,那高挑美妇道:“原来是大公子的伴读,却为何假冒松江徐府的人,岂非居心不良。”

另一女子低笑道:“莫非是对我们婴姿小姐有垂涎之意,想做严府的乘龙快婿?”

曾渔喝道:“莫要胡言乱语!”

那女子斜瞅着曾渔道:“君子坦荡荡,你为何连站起来说话都不敢,岂非藏私有隐情。”

另三个女子就“吃吃”的笑。

少女婴姿又羞又恼,嗔道:“快把衣物还他。”

高挑美妇笑吟吟道:“哪个他呀,他是你何人,要你这般护着他。”

“你们欺负人。”

少女婴姿咬着嘴唇怒视那几个妖冶女子,突然回头叫道:“娘,你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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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八章出污泥而不染

浅浅暮色中,一个缁袍女尼袅袅走上坡来,曾渔蹲在水里抬眼看着,心下惊讶:“陆妙想在来分宜的路上就已经改穿绫罗裙子了,怎么现在又是一副女尼打扮了,呃,脑袋好象也新剃过,不然头发应该有一寸长了。”

少女婴姿赶紧下去搀扶姨母陆妙想,婴姿是不裹足的,轻盈灵巧,陆妙想应该是小脚,走路有些扭捏,一袭宽大的僧袍,走在林间小道上,无须刻意做作,自然袅娜动人,山溪边四个靓妆美女一齐盯着陆妙想,神情复杂,有不屑、有嫉妒、有讥讽、有促狭……

陆妙想走到山溪边,突然看到蹲在水里的曾渔主仆二人,吓了一跳,赶紧转过身去,问:“小姿,这是怎么回事?”

婴姿瞅着那四个美妇道:“曾书生在这里洗浴,她们四人却藏了曾书生主仆的衣物和银钱,也不知想做什么!”

那个身材高挑丰满的美妇鼻孔出气、神态轻佻道:“啊哟,是你们母女约这位书生在此相会的吗,那我们倒是打扰了,筑玉姐、瑶妹妹,我们赶紧走吧,莫要搅了人家的好事。”

“裴琳,你说什么!”

尖锐的声音刺得树叶“瑟瑟”响,也许是刚好有一阵风来,总之嗓音极具穿透力,让曾渔很难相信这是出于恬静温柔的陆妙想之口。

只见陆妙想不顾小脚伶仃,飞快地冲到那高挑丰满的美妇面前,星眸如刀,死死盯着这美妇,声音从银牙间迸出:“今日不将事情说明白,贫尼绝不甘休。”

陆妙想身量也高,与这个名叫裴琳的美妇差不多高矮,只是清瘦得多,弱不胜衣的样子,但此时逼到裴琳跟前,缁袍拂拂,气势很足,高挑丰满的美妇裴琳倒是吓得连连后退,陆妙想突然伸手一推,裴琳后退不迭,冷不防脚后跟一绊,“啊啊”叫着就仰倒在水洼里,溅起好大的水花,然后就在曾渔和四喜主仆面前扑腾,尖叫着“救命救命——”

曾渔拉着四喜往后挪了挪,任这妇人扑腾,心道:“如果这么点水能淹死你,那你就是白死。”

还别说,澡盆子还真能淹死人,美妇裴琳仰天八叉倒下,呛了两口水,就吓懵了,不知dào

挣扎着站起来,就知dào

两脚乱蹬、两手乱抓,喊一声救命就呛一口水,溪池边上那三个女伴花容失色,只会惊叫,却无人敢淌水下来拉她一把——

蹲在曾渔身边的四喜突然“哎哟”一声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池底,却是美妇裴琳两手乱划,尖尖的指甲刮到了四喜的膝盖,肯定破皮出血了。

曾渔一看这不行,他和四喜这样蹲着无遮无拦,这妇人垂死挣扎乱抓乱挠,一个不慎挠到他二人的蛋蛋,那可冤枉,没得理论,当下伸手插到妇人腋下,叫声“起来”,用劲往上一托——

不料这妇人另一手就缠过来,要找替死鬼,曾渔是蹲着的重心不稳,反被这妇人扑到水里压在身下,曾渔双手奋力一撑,托着一对沉甸甸的大乳将就妇人上身撑离水面——

脑袋出了水面,呼吸一畅,美妇裴琳的三魂六魄就聚拢来了,抓着曾渔的手臂站起身来,曾渔探头一看,撑的地方不对,赶紧松手,美妇裴琳浑然不觉,哭着爬上岸,一身湿淋淋的好不狼狈,还不停向外呕水,边上三个妇人过来搀她,说道:“我们回去吧,赶紧回去。”

美妇裴琳扭头骂陆妙想:“贱婢好狠毒,想要害死我。”

陆妙想一言不发,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瞪着。

美妇裴琳有些怕这陆妙想了,不敢再嘴硬,哭哭啼啼扶着一个女伴的肩头往下面园子走去,曾渔听得搀扶裴琳有那个女伴低声道:“这人疯了,琳姐莫和她一般见识。”

另一个妇人也低声道:“这女人心狠手辣,老爷的眼睛都是她抠坏的,别招惹她。”

“……”

四个寂寞难耐的妇人回园子去了,蹲在水里的四喜哭丧着脸道:“我们的银子,还有衣服。”

曾渔看那四个妇人走时并未拿着衣物褡裢这类的物事,想必还藏在溪边树石后面,便道:“小姿小姐,麻烦在这边上找找我二人的衣物。”

少女婴姿答yīng

一声,很快就从方才美妇裴琳藏身的石头后面把衣服、褡裢都找出来了,放在溪边,曾渔连声道谢,婴姿道:“曾书生,方才那几个女子你千万要离远点——”

一直背着身子默不作声的陆妙想这时发话了:“曾公子岂会不明白,何须你提醒,小姿,回去吧。”拂了拂袍袖,独自往下走去。

少女婴姿赶紧跟上,走了几步回头问:“曾书生,你补考得如何了?”

曾渔答道:“侥幸过关了。”

婴姿喜道:“好极了,真不容易啊——”,还想再说什么,被陆妙想拽了一下衣袖,两个人便走下树根不见。

曾渔和四喜两个又等了片刻,这才上岸飞快地拭干身子穿上衣服,四喜不及系腰带,就蹲在那捏褡裢里的银锭,捏了一会,抬头笑道:“少爷,银子没少。”

曾渔摇着头,心道:“丢银事小,失节事大,今日若非婴姿小姐解围,严世蕃的这几个饥渴姬妾还真不好应付,被缠上那就糟了。”

四喜站起身,将褡裢系在腰间,看着暮色笼罩的寄畅园,说道:“真看不出那位斯文秀气的师姑竟然这么厉害,把那个妇人一跤推下水,嘻嘻。”

曾渔没有笑,心道:“看看严世蕃的这几个姬妾的浪态,可知陆妙想在这里日子不好过,还不如在青田幽居,陆妙想外表柔美而内心刚烈,出污泥而不染也不容易啊,我看陆妙想今年至多也就二十四、五岁,严世蕃说陆妙想十年前抓伤了他的眼睛,那时的陆妙想岂不是年仅十四、五岁,陆员外这个叔父真是无情啊,攀附权贵就把一对如花似玉的侄女送给严世蕃蹂躏,陆妙想的姐姐也就是婴姿的母亲不知是怎么死的?”

四喜见少爷默然不语,他也就不吭声了。

主仆二人回到寄畅园东院,陆员外不在这边,陪徐阶儿子徐琨晚宴去了,因为严世蕃不在这里,陆员外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自是由他陪客,这是陆员外最乐意干的事,结交次辅之子嘛,严阁老年已八旬,徐阁老六十不到,徐阁老早晚要升首辅的,婴姿许配给徐阁老的长孙,那真是妙极,所以陆员外对徐琨是百般奉承,恨不得把十二岁的严婴姿立即嫁过去,就象当年奉上一对侄女给严世蕃一般。

当夜曾渔就在东院客房歇息,次日一早向园中管事借了一匹马骑着去介桥村拜见严世蕃的堂弟严世芳,以后他若给严绍庆伴读,那么严世芳就是他老师,严世蕃去了南昌,据说这两天就会回来,但曾渔等不得了,向严世芳辞行也算是给了严世蕃一个交待,他现在是归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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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六十九章清水出芙蓉

“曾九鲤,听说你在宜春台与人斗诗、斗书法、斗八股?”

高高瘦瘦的袁州府学老庠生严世芳坐在瑞竹堂书房的北窗下,端着一个茶杯慢慢品茶,窗外便是一株数人合抱的大樟树,树冠凌空,荫蔽半座瑞竹堂,阳光透过枝叶洒落斑斑碎影,微风拂来,樟树清香淡淡——

曾渔恭立,答道:“严先生想必也听说这次袁州院试的舞弊案了,晚生若非通过斗文证明了自己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只恐也要受舞弊案牵连,非是晚生好争胜好卖弄,实不得已。”

严世芳捻着胡子,点点头:“你千里负笈,实为不易,然读圣贤书养浩然之气,不是用来赌胜争斗的,这种事下不为例。”

曾渔心道:“科举层层筛选,不也是赌胜争斗吗。”口里道:“严先生教xùn

得是,晚生的确有些年少气盛。”

严世芳对曾渔的态度很满yì

,说道:“年少气盛也是人之常情,能自省就很好,现今宗师既已许你进学,你这次回乡或入广信府学或入永丰县学,师从教官学习经义和律令,但永丰离分宜这边一千余里,你要做绍庆的伴读怕是有诸多不便,儒学有月考、季考,教官都要点名督促生员参加的,几次不参加就会革除功名,虽说可以告假,但你是新进学的生员,一进学就告假总是不好。”

曾渔忙道:“晚生正为此事左右为难,不但儒学有学业要完成,晚生还有寡母和幼妹要照顾,若严先生能为严大公子另觅伴读,晚生则如释重负,既能专心学习,又能孝敬母亲,请严先生体谅。”

曾渔很盼望严世芳作主说不用他伴读了,那样真是如脱笼樊,严世芳却道:“你品学兼优,是我弟东楼看准了的,这个伴读嘛你还得勉为其难,你母亲和幼妹你不必担心,东楼说等你来分宜时可把母亲和幼妹一起接到这边来——”

曾渔吃了一惊,他自己来伴读也就罢了,还要把母亲和妞妞也搭进来了啊,以后见情势不妙想走也拖累,这不行,坚决道:“严先生这万万不可,家慈素来体弱,如何经得起这样的远路颠簸,一旦水土不服,有个三长两短,晚生百死莫赎。”

严世芳安慰道:“莫急莫急,曾生莫急,也只是一个提议而已,若你不肯,岂能强迫,这是你的孝心嘛,要不你先等两天,等我弟东楼从南昌归来,你再向他道明苦衷,如何?”

严世蕃肯定没有严世芳这么好说话,曾渔不想等,先走了再说,严世蕃那种肆意妄为的家伙现在就把他留下都有可能,说道:“严侍郎归期不确定,晚生挂念母亲,实在等不得,请严先生代为向严侍郎解释、美言,学生感激不尽。”

严世芳点头道:“好说好说,你既归心似箭,那就先回去吧,你新进学,教官那里总要去拜见的,至于伴读之事,待我与东楼再议。”

曾渔心下暗喜,便即告辞赶回寄畅园,严世芳要留他用午饭,曾渔道:“多谢严先生,现在还只是巳时,晚生还是赶回寄畅园,晚生骑了马来。”

曾渔出了瑞竹堂,严氏仆人牵了马来,严世蕃长子严绍庆也走了过来,曾渔拱手道:“严公子你好。”

十五岁的少年严绍庆清清瘦瘦表情阴郁,也不还礼,却问道:“听说你不肯为我伴读?”

曾渔心道:“怎么回事,严氏父子盯上我了。”答道:“我要先回乡一趟——”

严绍庆不等曾渔把话说完,即道:“若是严绍庭让你当伴读你就肯是吗?”

曾渔问:“严绍庭是谁?”

严绍庆不答,却是一脸的讥讽。

曾渔懒得和这青春期少年啰嗦,他忌惮严世蕃,但严世蕃儿子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呢,大厦将倾,这些官三代都将沉沦,还能作威作福多久,说道:“严公子,请勿以恶意揣测他人,在下来分宜之前,并不知dào

严公子的你的大名,你说的严绍庭我更不知dào

是谁——”

那牵马的仆人道:“是我家二公子。”

曾渔“哦”的一声,从仆人手里接过马缰,对严绍庆道:“严大公子,在下不知你方才所言何意,到贵府当伴读是严侍郎之命,只是在下家在广信府,寡母幼妹寄人篱下,实在不能安心在外,这个原因都对严先生说过了,在下并非趋炎附势之人,告辞了。”拱拱手,踏镫上马,扬鞭而去。

马蹄轻快出了介桥村,踏过小石桥,曾渔想那严绍庆说的话,猜测严绍庭可能是严世蕃的继室柳氏所生,那就是嫡子了,严绍庆是庶长子,二人之间可能有矛盾——

曾渔摇头,心想:“政治斗争剧我没兴趣,宅斗剧更没兴趣,介桥村,不再见。”

从介桥村到分宜县城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六月中旬,稻谷将熟,沉甸甸的谷穗呈金黄色,只禾叶还有些青意,盛夏的风挟带着远处大河的清凉水气掠过万亩稻浪拂拂而来,曾渔鼻翼耸动,心道:“这风有烟火气,可知谷粒饱满成熟,今年收成不会差。”

看到丰收景象,曾渔心情好起来,双腿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往分宜县城北郊的寄畅园驰去,行到半路,却遇陆员外陪着徐阶次子徐琨去介桥村,陆员外道:“曾公子,怎么就从介桥回来了?”

曾渔道:“已向严先生辞行,这就准bèi

还乡。”

陆员外道:“不如再等几日与我同路回金溪?”

曾渔诧异道:“陆老爹就要回青田了吗?”

陆员外压低声音道:“只要小姿与徐府的亲事定了下来,我的差事就告成了——你不再等几日与我同路?”

曾渔道:“抱歉,晚生归心似箭,实等不得了。”

陆员外道:“也罢,以后你路过陆坊乡,定要来寒舍作客。”拱手作别。

徐琨昨日在寄畅园门前见过这个负笈书生,这书生对他徐府管事有些不敬,这时交错而过后便问陆员外这书生是何人,得知是严绍庆的伴读,就没说什么了。

正午时分,曾渔纵马回到寄畅园,在东院用罢午餐,与四喜收拾行李准bèi

上路,那个肥胖的严婆婆叉着腰“哎呦哎呦”出来了,说是心口痛,恳请曾渔给她号号脉看是什么毛病?

这老妪生就一副凶相,即便是陪着笑脸也不见和善,曾渔不计前嫌,给这老妪诊脉,明显是肥胖引起的心脏病,这老妪年过六十了,无法治愈的,便道:“严婆婆别无毛病,就是饮食要注意,要多吃素、少吃肉,甜食尽量少吃,睡眠的话,不要贪睡,尤其是这夏天的午后,睡多了不好。”

这时少女婴姿从后堂走了出来,明眸皓齿,轻声笑道:“严婆婆就是贪睡贪吃,还最爱吃肥肉。”说话时向曾渔福了一福。

曾渔还个礼,对这老妪道:“严婆婆若想活得长久一点,那就要戒嘴,若只想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不在乎寿命,那就请便。”

严婆婆忙道:“我能戒嘴,我能戒嘴。”显然很怕死。

少女婴姿道:“曾书生,请给我娘也诊一下脉吧,那位薛医生本来说半月后会来复诊的,却没来,上次那个方子也不知dào

是不是继xù

吃。”

曾渔料想薛名医是因为去宜春给黄提学治病而耽搁了这边,便道:“那请陆娘子到外边来吧,内院我不便进去。”大厦将倾,他还是想对陆妙想说几句话。

婴姿答yīng

一声,轻盈而去。

严婆婆揉着心口问曾渔:“曾公子,我真的不用吃药吗,这心口难受啊。”

曾渔便取纸笔写了一个治心痛的方子让严婆婆去抓药,严婆婆甚喜,连声道谢,这老妪看似凶霸霸很有地位的样子,但毕竟只是一个下人,生了病不会有人请医生给她治,现在得了曾渔的方子,如获仙丹,赶紧找人去城里按方子抓药——

陆妙想和婴姿出来了,陆妙想青头缁袍,眉不描、唇不涂,清水芙蓉,天然雕饰,而昨日后山那四个美妇靓妆炫服、冶容妖艳,但与陆妙想一比全成了庸脂俗粉,就好比元四家的山水画与坊间刻印的大红大紫的年画,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审美体验。

陆妙想向曾渔合什施礼,然后坐在一张官桌边,轻轻攘起宽大的右袖口,露出霜雪般的皓腕,睫毛垂覆眼睑,等待曾渔搭脉。

曾渔打横而坐,伸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陆妙想右腕寸口处,触指微凉,陆妙想的垂下的睫毛也轻轻闪了两下,曾渔闭上眼睛品其脉象,因为陆妙想眉目太过精致美丽,睁眼看着难免分心,忽又睁眼道:“小姿小姐,请取一个小方枕来垫着最好。”

少女婴姿答yīng

一声,匆匆入内院去,这楼厅里只剩曾渔和陆妙想,四喜和其他人都在厅廊上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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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章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小园中的梧桐和柳树上的鸣蝉也许是因为少女婴姿在树下匆匆走过的缘故,这时齐齐一静,整个寄畅园都无声无息了,只有楼厅外的阳光炽烈得好似喧闹。

厅中清凉安净,曾渔直视近在咫尺的陆妙想,面对这样一个精致的光头美女,心里不起半点旖念是不可能的,不过呢,发乎情止乎礼或者止乎怕死,还是说正事,指尖离开陆妙想的手腕,开口道:“陆娘子——”

陆妙想睫毛一抬,寒星秋水一般的眸子在曾渔脸上一照,有一股清泠泠之气,打断曾渔的话道:“贫尼妙想。”

曾渔心道:“剃个光头就是出家人了吗,要有度牒的、要入僧籍的,你有吗?”点头道:“哦,妙想师姑,昨日得师姑解围,在下感激不尽,今当远别,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陆妙想清澈的眸光凝在曾渔脸上,声音如筝:“请讲。”

曾渔手指轻叩桌面,半唱半念道:“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dào

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陆妙想听曾渔说唱起来,起先认为曾渔是轻薄,她那两道好kàn

的柳眉竖起,但很快就放松下来,美眸凝视曾渔,轻声道:“曾公子是认为严氏必败对吗?”

妙想师姑善解人意,曾渔微笑道:“我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啊,私下认为此处非久留之地,师姑还须早谋出路,回青田也好。”

脚步声轻快,少女婴姿来了,陆妙想轻声说了一句:“多谢提醒,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今一理。”

“娘,你说什么?”

少女婴姿走过来将一个绣花小方枕垫在陆妙想手腕下,点漆双眸顾盼、询问。

陆妙想压制住起伏的心潮,淡淡道:“没说什么——小姿,你以后随母姓,姓陆吧。”

少女婴姿展颜道:“我一直姓陆啊,最不喜欢姓严了,严婴姿,很难听。”又道:“娘,我不要去松江府,娘一定要帮我。”

陆妙想看了曾渔一眼,这年少俊朗的书生又闭目号脉了,那模样让人莫测高深,轻声道:“你也在守孝期,论什么婚嫁,这士绅人家如此悖礼。”

曾渔默不作声,为陆妙想搭了右手又搭左手,良久方道:“师姑的体脉比半月前清健了许多,不过药方还是等薛名医来了再添减,薛名医现在应该在巫塘,可派人去请——在下有一个养心坐功法,简单易学,师姑可以试着照做。”当即铺纸写道:

“晨昏二时正坐,以两手握拳,用力左右互相虚筑,各六度;又以一手按腕上,一手向上拓空如重石;又以两手交叉,以足踏手中各五六度;闭目、三咽、三叩齿而止。”

曾渔录写养心功法时,少女婴姿就站在边上看,不假掩饰地赞道:“曾书生一笔好字,画更妙,我娘几次夸你。”

陆妙想端坐不动,神色恬静,但不知不觉双颊染上淡淡绯红。

曾渔写罢,又示范一遍,说道:“坚持修习,能去心胸间风邪诸疾。”整了整衣巾,长揖道:“拜别陆师姑、小姿小姐,珍重,珍重。”

陆妙想与少女婴姿赶忙还礼,婴姿张口还想问什么,曾渔已经转身走出楼厅,与四喜各背起行李,出了东院。

一顶小轿从大门外抬进来,曾渔主仆二人往边上让时,小轿却在曾渔身边停下了,轿帷撩开,露出一张娇媚杏脸,红唇丰满,未语先笑:“嘻嘻,曾秀才去介桥吗?”

曾渔一看,却是昨日落水的高挑美妇裴琳,这时态度却很亲善似的,曾渔答道:“已经去介桥村见过严先生,现在是回家乡。”

裴琳问:“曾秀才家在何方?”

曾渔道:“广信府那边的。”拱拱手:“时辰不早,在下要赶路了。”迈步便走,听得那妇人在身后娇声道:“曾秀才,昨日多亏你啊,下次回来我再重重谢你。”

曾渔背着书笈飞快出门,躲之不及啊,昨日水洼中奋力一托,此时双掌犹有沉甸甸、滑腻腻、灌满了浆酪的成熟果实的那种饱满触感——

出了寄畅园,阳光耀眼,大地如炙,主仆二人顶着烈日赶往分宜东门码头,打算搭船到丰城,再走陆路直插临川,这是最快捷的道路。

四喜兴冲冲地走着,问:“少爷,咱们月底能赶回鹰潭坊吗?”

曾渔道:“一路顺利的话就能。”

来到东门码头,经过多方打听,曾渔主仆以一钱三分银子的代价搭上了一条去南昌的货船,还包吃包住呢,十四日午后申时三刻开船,到次日入夜二鼓时分就到了三百五十里外的丰城,水路顺流而下就是迅捷。

主仆二人上岸觅店休息,翌日一早又赶路,从丰城到抚州府临川县也有三百里路,六月二十日午前,曾渔、四喜风尘仆仆赶到了临川,到县衙一问,新任知县已经到任,谢榛随升迁南京御史的林润于两日前离开临川前往南京,曾渔心里感慨:那位热心的老诗人不知还能再见否?

当夜依旧住在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店家见到曾渔,很是热情,问知曾渔已然进学成了生员,更是肃然起敬,这赶考的书生轻易得罪不得啊,说不定转个头回来就已经是官老爷了——

说起那恶少罗上翔,店主人叹气道:“那恶少还是没受教xùn

,在家养了几天伤,现在又与一帮狐朋狗友到处乱蹿欺负良善,前日还到小店来骚扰,说当日小店帮着曾公子欺负他,小人好说歹说,被他几个抱了一坛酒和两只烧鸡去。”

曾渔道:“看他横行到几时,总有再吃苦头的时候,诸位店家与民众也可借新知县上任之机联名状告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或许管用。”

店主人摇头道:“罗恶少有个族叔是举人,新知县上任,首先是拜访这些居乡的举人乡绅,我等小民岂敢状告这等大户人家,而且也没人敢作出头鸟为首告他,只盼不欺负到自己头上就好、欺负到了只求不要欺负太狠就好,哪里能象曾公子这般以牙还牙、大快人心。”

世道如此,人心如此,曾渔也无话可说,遇上了就反击,没遇上也不可能找上门去行侠仗义。

……

在浒湾,曾渔买了一些书籍,十多斤重,背上的书笈就更沉了,好在负重行走习惯了,尽支撑得下去,金溪离鹰潭也近了,一想到再过三、四日就能见到母亲和妞妞,曾渔就浑身有劲。

二十三日午后,主仆二人经过青田村,虽然陆员外曾叮嘱曾渔到青田就去他府上歇息,但曾渔哪里会去,慢说陆员外不在此间,就是在这里他也不会去,这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只让他厌恶——

过了青田村一里,左边一条小道岔上去就是陆妙想和婴姿住了十年的院落,曾渔卸下书笈,吩咐四喜在路边守着,他独自走上这条小道,道路两边的黄栀子花已凋零,黄色落花满地,枝头花落处,青色的小果子生出来了,这种栀子果是良药,用处不少——

乱石砌垒成的土墙内侧植着木香和酴蘼,青藤绿叶爬满墙头,板扉紧闭,院内悄无声息,显然无人居住。

曾渔在墙边站了一会,便回到大路上,见四喜正与一个老头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陆九渊墓的守墓老汉,老汉从四喜口里得知曾渔进学成了秀才,忙向曾渔作揖道喜,并且居功道:“曾相公,这都是陆圣人神灵保佑啊,曾相公还得去陆圣人墓前烧炷香,明年乡试、后年会试、殿试曾相公就一定能连捷。”

曾渔却不过这老汉的热情,反正不差那几个钱,也让这老汉高兴一下,难得相逢嘛,便跟着这老汉去陆九渊墓拜了几拜,给了几分香火银,因说起青田村的陆员外,却听这老汉道:“陆员外啊,陆员外就是这陆圣人的后代,不过呢却被乡人背地戳脊梁骨,就是老汉我也看他不起,哪有半点圣人后代的样子嘛,仗着权势、作威作福,陆员外的大哥却是个忠厚人,也是个秀才,只是好人不长命,四十来岁就死了,没有儿子,家产全归了陆员外,留下的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也被这做叔叔的一并送给了分宜的严阁老,这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

曾渔道:“据说陆员外的两个侄女已经死了一个。”

守墓老汉道:“可不是嘛,陆妙思啊,生女儿难产死的,可惜花枝一般的人儿,那女儿名叫小姿,一直住在这边,老汉以前常见到,很乖巧伶俐的女孩儿,上月和她姨娘一起被接回分宜了,小姿姑娘的姨娘,就是陆员外的那个侄女陆妙想,与老汉的女儿是同一日生的,嘉靖十五年十月初八,老汉的女儿都生了五个孩子了,陆妙想到了严阁老府上据说死活不肯从那严阁老,还抓瞎了严阁老的一只眼,这回回分宜能有好果子吃,肯定没好下场,可怜哩。”

守墓老汉分不清大阁老、小阁老,不过话大体说得明白,陆妙想今年二十五岁,十四岁不到就与姐姐陆妙思一起被叔父送给了严世蕃,陆妙想性情刚烈,抓伤了严世蕃,后被送回青田,代为抚育小姿——

喝了几口凉茶,曾渔辞别守墓老汉上路,心道:“不知那陆妙想能否找到摆脱严氏之策,她一弱女子,还有婴姿小姐才十二岁,很艰难啊,可不要才脱狼窝又入虎穴啊,我那样一言提醒可不要反而害了她。”

这时多想无益,奔前路去吧,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将入广信府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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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一章等哥哥

七岁的妞妞和五岁的谦谦如今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两个小女孩整日形影不离,谦谦闹着夜里也要和妞妞姐姐一块睡,妞妞却是不大愿意,她夜里要和娘亲睡,郑轼妻子李氏也不肯让两个小孩儿一起睡,睡着了乱踢乱蹬不说,谦谦有伴就精神十足,会闹到很晚才能睡着,两个小孩子难侍候——

白日里,两个小女孩都要各自写满一张大字、学认十个新字,其余时间不是听曾母周氏讲故事,就是听谦谦的祖母吕氏讲古,或者帮谦谦母亲摇纺车、浇花草,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再就是在后边园子玩,园子里有工匠在建亭子,忙忙碌碌的好热闹,东北角那新移栽过来的两株大槐树让两个小女孩很高兴,正午日头烈,她们就待在后园槐荫下吹泥哨、跳格子玩耍,很简单的游戏两个小女孩却百玩不厌、玩得个不亦乐乎,能玩一个下午,又一个下午。

到了黄昏时分,妞妞就要玩一个“等哥哥”的游戏,就是到龙头山下的小码头高岸上看来往的船只,若有船泊在岸边,妞妞就全神贯注盯着看,看船里的人上岸,每次都要看到日色昏蒙才回家去。

谦谦骑着竹马跟着妞妞去码头玩了两次“等哥哥”的游戏,就觉得无趣了,若只是看一会江和船那还好,可妞妞要看好久,要看到天黑,不过呢,既然妞妞姐姐喜欢玩这个游戏,那谦谦就要陪着,谦谦知dào

很多事妞妞姐姐都让着她呢,这回她就让着妞妞姐姐,这是母亲李氏对她说的,不能霸道,要谦让,不然爹爹怎么给你取名谦谦呢。

与两个小女孩一起玩“等哥哥”游戏的还有郑家老仆福贵,这个耳背的老头很有耐心,也不催促妞妞回家,逢到相识的人就笑呵呵与人打招呼,没熟人就笑呵呵守着两个小女孩,摇着蒲扇为两个小女孩驱赶蚊蚋——

郑轼有一回对妞妞道:“妞妞,你哥哥从袁州回来不会从江上过来,我们是在信江南岸,你哥哥去的地方也在南边,不用渡江,不过陆路嘛,就不知dào

他从哪边过来了。”

妞妞“嗯嗯”地听着,不过呢,一到夕阳西下,她又禁不住要玩“等哥哥”的游戏了,虽然母亲周氏很少在她面前说起哥哥何时回来的事,但妞妞知dào

母亲很挂心哥哥,她也很想哥哥,哥哥没回来心里总是不安,好象心空着着一块,不踏实,虽然谦谦一家对她和娘亲很好,不过她还是渴望哥哥赶紧回来。

六月二十三日,郑轼从贵溪县学参加了季考回来,他打听到了袁州府院试的消息,有人抄了榜单来,榜上并无曾渔的名字,又有传言说袁州院试出了重大舞弊案,有四人在复试时被黜落,据说这舞弊案还牵连到四月的广信府院试,广信府新进学的四十二名生员都将重新进行复试和磨勘,一时间谣言纷纷——

郑轼对复试、磨勘倒是不担心,只担心曾渔的补考结果,袁州院试六月初二考完,开案放榜大约十日,不管取没取中,曾渔这个月底就要回鹰潭的,所以他也没把听到的消息向曾渔母亲周氏说,免得周氏忧心。

二十五日黄昏,时间到,要玩“等哥哥”的游戏了,谦谦找到那根细竹竿跨着,先“驾驾”两声,看看马儿能跑否,然后对妞妞道:“妞妞姐姐咱们走吧,等哥哥去。”

郑轼听到了就笑,说道:“什么等哥哥,那是九鲤叔。”

谦谦道:“就是等哥哥,妞妞姐姐你说是不是?”

两个女孩儿又出门了,福贵摇着蒲扇跟在后面,妞妞每次出门时总是兴冲冲,好似她哥哥曾渔乘坐的船已经到了码头,她不去,哥哥就不上岸,就等着她去接呢,所以得赶紧走——

一老二幼刚走到街口,突然听得远远的有人叫了一声:“妞妞。”

妞妞全身一震,心欢喜得要炸开来,团团转张望,口里叫着:“哥哥哥哥。”是哥哥的声音,哥哥回来了,虽然还没看到哥哥在哪里?

曾渔背着五十斤重的书笈大步而来,赶了一天的路了,很是疲惫,但看到街口小妹妞妞的身影,他是精神陡长,脚底生风,妞妞也看到他了,欢叫着跑过来,后面跟着的是三痴兄的女儿谦谦,起先奋力跨着竹马追,后来看赶不上妞妞了,把手里竹竿一丢,撒腿就跑——

谦谦跑到近前,见妞妞已被曾渔抱起,她也跳着脚索抱,可怜曾渔背着一个大书笈还要抱着两个小女孩,还没走到街口就走不动了,福贵过来帮他卸下书笈,扯着嗓子叫:“来福——”

来福应声赶来,背上书笈,把四喜的沉重包袱提在手里,憨笑道:“四喜,你可晒黑了好多,曾少爷也黑了。”

郑轼赶来了,远远的就问:“九鲤,补考如何了?”性急啊。

四喜卸下了包袱轻松了,大声道:“郑少爷,我家少爷中了,在袁州还骑马插花游街呢。”

郑轼哈哈大笑,快步过来从曾渔怀里抱过谦谦,打量着曾渔,说道:“九鲤,辛苦了,不过这苦吃得值啊,免得等三年,哈哈。”

曾母周氏也走到了门前,见儿子曾渔抱着妞妞有说有笑而来,虽然晒黑了许多,但精神头很好,心中欢喜不尽,唤道:“鱼儿——”

曾渔放下妞妞,跑着过来,就在门前向母亲跪安道:“娘,儿子回来了。”欢喜的眼泪止不住。

曾母周氏一时找不到面巾,就用衣袖给儿子擦眼泪,拉起儿子,仔细端详,口里连声道:“好好,回来就好,累着了吧。”忘了这些日子一直挂念着的儿子补考的事,只要儿子回来就好。

曾渔入内向郑母吕氏磕了头,说了一会话出来,郑轼已经让福贵买来了酒菜,他要与曾渔好好喝两杯,高兴啊,还有更高兴的事,那就是听曾渔说了袁州舞弊案的前因后果,郑轼惊笑道:“传言不假,这次广信府院试还真有三个人是花银子买的,是哪三人?”

曾渔道:“徐则桐、祝锋——三痴兄认得这两人吗?”

郑轼道:“游泮时匆匆见过一面不记得了,徐则桐好象就是上饶县的,祝锋毫无印象,还有一人是谁?”

曾渔笑道:“蒋元瑞。”

郑轼愣了一下,拍案大笑:“妙极,妙极,这就叫作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蒋元瑞原形毕露了。”问:“宗师要怎么处置?”

曾渔道:“袁州府的那四个舞弊者当场就黜落了,以后三科还不许赴考,其他府县的要如何处置尚不清楚。”

郑轼道:“肯定要剥去襕衫、革去功名,哈哈,蒋元瑞上回被你打了一顿,肯定已把你告上县衙了,就等着你回去好抓捕你归案呢,你小小童生敢打府学生员,反了天了,哈哈,这回好了,真想看看蒋元瑞那副嘴脸,有趣,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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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二章法师羽玄

说罢补考之事,曾渔又把他偶遇严世蕃被聘作严府伴读的经过告sù

了郑轼,郑轼瞠目结舌,半晌方笑道:“九鲤贤弟,你此行奇遇颇多啊,竟然攀上了严世蕃,你这是要飞黄腾达啊,贤弟,苟富贵,勿相忘,求提携,哈哈哈。”

曾渔连连摇头:“三痴兄不要取笑,严嵩在士林中声誉不佳,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那严嵩只知奉迎皇帝,严世蕃更是骄奢淫逸,如此无德无行,更有政敌虎视,岂有不败的道理,我是脱身不得,这次回来经过分宜时没见到严世蕃,只见了严世蕃的堂弟严世芳,委婉陈词,表示家在广信府,到分宜伴读实为不便,严世芳倒象是忠厚人,但是作不了主,若严世蕃强要我去,那我也没法子,反正我自己是不会去的,只盼严氏不要差人来召我去。”

郑轼点头道:“贤弟明智,多少人削尖脑壳也想往严氏父子门里钻,却不知福兮祸所倚的道理,不过你既心存警惕、不涉是非、不攀附权贵,就是作伴读也无妨,严世蕃可得罪不起,毕竟这是在分宜,不是在京城,也不会有多少官场利害冲突,还有,严府字画古董收藏宏富,据传《清明上河图》也在严世蕃手上,若能看一眼真迹,做伴读也值啊。”

曾渔笑道:“那我推荐三痴兄去给严大公子伴读?”

郑轼道:“你推荐没用,严世蕃只看中你。”说这话时,笑得颇诡秘,随即笑容一收,严肃起来,说道:“你自己谨慎些就不妨事,哪里都去得。”

曾渔道:“这事三痴兄切莫对外人说,不然贵溪人知dào

我给严分宜的孙子伴读,那是招惹仇恨,说不定就拿砖头来砸你的窗户了。”

郑轼哈哈大笑。

酒足饭饱后,品茶手谈,鹰潭坊人少偏僻,找不到会围棋的,郑轼棋瘾犯了还得去贵溪县城或者龙虎山那边找道士对弈,现在有曾渔在,郑轼自是不肯放过,哪顾曾渔疲惫,非得杀一局再说,但曾渔棋高一着,郑轼处处受制,中盘大败,不服气还要下,曾渔道:“三痴兄,明天再下吧,弟还没向家慈好好说些话呢。”

郑轼这才作罢,问:“贤弟何时回永丰县学报到?”

曾渔道:“下月初再动身吧,回去得太急,若黄提学的公文还没送到永丰,那我戴方巾穿襕衫岂不成了招摇撞骗之徒了,蒋元瑞和谢子丹又要控告我殴打他们,那时二罪并罚,岂不惨乎。”

郑轼笑道:“说得也是,不可不虑,那你干脆在这里过了七月半再回永丰,龙虎山上清宫的中元地官节乃是盛会,我陪你去玩耍。”

曾渔道:“七月半肯定等不及,七月初就要动身,我母亲和妞妞还要在三痴兄府上再叨扰一些日子,等我回家乡安顿好了,再来接她们。”

郑轼道:“你我兄弟,说什么叨扰,九鲤你还不知dào

吧,我母亲与令堂已认作姐妹,我现在称呼令堂都叫周姨母了,方才你去拜见我母亲,我忘了对你说这事——只有一个难题,谦谦不肯称呼妞妞为姨啊,哈哈。”

曾渔甚喜,母亲周氏祖处应该是在嘉兴到杭州那一带,四十五前曾渔的祖父赴南京为魏国公徐俌相阴宅,归途经过嘉兴南边的一个什么小镇,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被一个中年妇人拖着在运河边叫卖,那时已经是冬月,天气寒冷,这小女孩脚上穿的小鞋子破烂不堪,露出肮脏的脚趾,身上衣裳也单薄,冻得小脸发青,还挂着鼻涕——

那妇人说是家里穷、女娃多、养不起,就拉出来卖,不然在家也是饿死,只要一两银子,曾渔祖父见这小女孩模样秀气,可怜见的,便出了一两银子买下,牵上船一道南下,小女孩起先什么话都不说,曾渔祖父差点以为是哑巴,正有点后悔,小女孩吃了一些食物后见曾渔祖父和善,慢慢就说话了,说那妇人不是她娘,说自己名叫周周,说那妇人打她……

小女孩年幼口齿不清,说的又是苏杭方言,曾渔祖父听不大明白,但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这小女孩是被拐卖的,只是船已开出数十里,不可能回去找那拐卖女孩的妇人,这天寒地冻的也不能把小女孩丢下,只有带了回永丰石田,后来就做了曾渔父亲的妾——

曾渔心道:“母亲身世可怜,没有亲戚可以走动,认三痴兄的母亲为姐正可安慰其心。”便与郑轼进内院再以侄甥之礼拜见郑母吕氏。

夜里,曾渔在房里与母亲周氏说此行的经过,麻烦事都轻描淡写,只说谢老诗人帮zhù

他、黄提学赏识他,又捧出一百二十两银子请母亲周氏收好,周氏惊道:“鱼儿哪里来的这许多银子?”

曾渔便说了宜春台斗文的事,曾母周氏蹙眉道:“鱼儿你这岂不是赌博!”

曾渔汗颜,只好曲为解释道:“娘,这文斗嘛与赌博是不一样的,读书人的事,能算赌么,提学宗师也知dào

这事,一笑置之,其实儿子若非这次文斗博取了一些名声,只怕很难进学,因为有人不服啊。”说着取出宗师赐的方巾襕衫穿戴起来给母亲看。

一旁的妞妞欢喜道:“哥哥现在也是秀才相公了是吗,和谦谦的爹爹一样了?”

曾渔点头道:“是啊,哥哥也是秀才了,咱们家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曾母周氏心下欢喜,便问何时还乡?

曾渔道:“母亲在这边住不惯吗?”

曾母周氏微笑道:“再好也是别人的家啊,作为亲戚时常走动是很好,可长期住着总不好,你现在进学成了生员,可以成家立业了,娘真是高兴啊。”

曾渔道:“我方才和三痴兄说了,母亲和妞妞还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月,七月初我先回去,到县学拜了教官、取得免役免税的凭照后,在永丰县城买一处房子布置好后,再来接母亲和妞妞回去。”

曾母周氏道:“娘和妞妞随你一道回去,免得你来回的跑——好不好妞妞,咱们和你哥一起回去?”

妞妞雀跃道:“好极了,好极了,娘、妞妞还有哥哥,咱们一起回去。”

曾渔点头道:“那也好,我先写封信送去吕翰林处,请吕翰林代我向本县儒学教谕询问,看黄提学许我进学的文书是否送到,要送到后我才能回去,不然怕吃官司。”

妞妞聪明地问:“是因为哥哥上回打了那两个人吗?”

曾渔笑道:“现在没事了,那个姓蒋的家伙自己有大麻烦。”

……

翌日,曾渔给吕翰林写了一封信,信里写了此次补考的曲折经过、感谢吕翰林的提携举荐,信的最后请吕翰林帮他问问进学之事——

信写好后却没有得力的人送去,小奚僮四喜难当此任,四喜虽说有那么机灵,毕竟还小,不放心让他去,曾渔和郑轼商量,郑轼便让来福和四喜一道去永丰,明日就出发,得到吕翰林的回信后便尽快赶回来,路上莫与人争执,不要贪小便宜——

六月二十七日午后,来福和四喜从龙头山小码头上船,这是郑轼联系到的一条去上饶县的货船,来福和四喜跟船去既安全又快捷,到了上饶再改乘小船去永丰,如果顺利的话,十内之内就能回来。

送走了来福和四喜,曾渔随郑轼回到宅子,却见一个黄冠青袍的道士端个茶杯站在门厅廊阶上啜着,笑眯眯看着郑轼走来——

郑轼讶然笑道:“羽玄法师,你怎么有空过来?哈哈,来得正好,我给你介shào

一位好朋友,不不,是我表弟,永丰县生员曾渔曾九鲤,以前和你说起过——九鲤,这位是龙虎山上清宫的羽玄法师,会吟几首打油诗,书法也还拿得出手,棋也会下,就是不精,不是我的对手,你等下与他交手试试。”

道号羽玄的这个道士摇头笑道:“三痴兄,一见面就这般取笑小道,欺人太甚啊。”脚步轻捷地进厅放下茶盏,过来向曾渔稽首道:“文昌帝君赐福,曾秀才文运亨通。”

曾渔还礼道:“法师你好。”

道士羽玄三十来岁,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模样还有几分英俊,笑嘻嘻一派乐天知命的样子,说道:“曾秀才,小道对你是闻名已久,三痴兄几次在小道面前夸你诗书画三绝——”

郑轼道:“围棋亦了得,道士你是下不过他的,不服的话现在就去较量较量。”

郑轼与这道士羽玄显然交情甚好,说话很随意。

羽玄道人摆手道:“今日不能下棋,小道在白露村的某户人家做功德法事,抽空来看看三痴兄,马上就要回去。”

郑轼道:“既来之则安之,急什么,来来来,下棋去。”

羽玄道人道:“不行不行,等下有小道的法事,要带着孝子下地狱救母啊——就说几句话,马上就要走。”

郑轼笑道:“道士你还下地狱哪,有意思有意思——九鲤,不如我们一起去看个热闹吧,这道士舞剑和唱功很了得,且看他怎么提着剑唱着曲下地狱救苦救难的,白露村不远,也就五、六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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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三章豆腐西施

长夏的午后,左右无事,曾渔便与郑轼一道跟着龙虎山上清宫道士羽玄去白露村看乡间民俗——

往南一路都是丘陵小山,有些小山包开垦成了梯田,道路就在丘陵梯田间蜿蜒,田埂上、山道间,各色不知名的野花迎风摇曳,吐露清芳,若是仰头望,往往会看到有一只悠闲的鹰悬在高天上久久不动。

时令已过中伏,稻谷金黄,山坡上农夫在收割稻谷,“砰砰砰”的脱谷粒的甩打声在山谷间此起彼伏,还带着悠悠的回响,郑轼以折扇遥遥指点道:“愚以为这脱谷粒声与古寺疏钟有得一比,农夫辛苦,有时月出还在割稻脱谷,月下脱谷声,回响空旷,听来别有况味。”

山路弯弯,一丛丛的野草从石缝间挤出,不时有受惊的牛屎蛙从草丛间蹦出,羽玄道人心情愉快,追着去踩那牛屎蛙,还采了几支淡紫色的野花拈在指间边走边看,这时听郑轼说脱谷声别有况味,便嘿然道:“在三痴兄看来,无事不雅,你可知那农人现在是头顶烈日、挥汗如雨,枯黄禾叶割不破皮肤,但摩擦久了就会瘭起,极难受,还有各种虫子咬,真是苦也,诗云:‘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讥讽的就是三痴兄这等闲人。”

“贼道士讨打。”

郑轼笑骂,用扇骨去戳道人羽玄的脊背,羽玄道士大笑着侧身闪开,曾渔看这道士身手敏捷,显然是会点武艺的。

郑轼正了正遮阳笠,笑道:“你这道士自以为看透,其实是愚障不明,我岂不知农夫辛苦,难道我非得与农夫一道去割谷耕种不可吗,种田辛苦,读书就不辛苦,我寒窗苦读二十多年,侥幸进了学,才得喘口气,可以悠闲悠闲,贼道士就看不得我过得闲适惬意,依你这般说,一滴水还有八万四千虫,你还喝不喝?”

道士羽玄笑道:“说一滴水有八万四千虫那是佛家说法,我道家可没这么说。”

郑轼撇嘴道:“道士愤世嫉俗,只看丑处,上清镇的罗西施难道不放屁屙屎吗,可你却是垂涎三尺,没事就去罗家门前转悠——”

道士羽玄忙道:“三痴兄急了,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免得曾秀才听了笑话。”

郑轼笑道:“我没急,我是说道人不都看透了吗,也怕出丑?我倒没觉得那是丑事,我认为那是风流韵事。”

曾渔笑问:“什么风流韵事?快说说,让我羡慕羡慕。”

道士羽玄作揖道:“三痴兄,不要说不要说,出家人还是要讲究清誉的,不然以后没人请小道做法事,那可就惨了。”

郑轼哈哈大笑,说道:“都是朋友,说说又不打紧,九鲤以后长居鹰潭,哪里会不知dào

你这的事。”见羽玄道士不再反对,便对曾渔道:“羽玄道人本是自幼出家的道士,与火居道士不同,是不能娶妻成家的,往日他与我说起,都说什么红颜骷髅、脂粉皮囊,对女色似是不屑一顾,一副就是坐怀他也不乱的样子——”

道士羽玄在一旁“嘿嘿”的笑。

郑轼续道:“前年,上清镇专做上清豆腐卖的黄老汉死了儿子,请羽玄等一干道士做法事超渡亡魂,羽玄道人遇上了黄家那新寡的儿媳罗西施——”

“她不叫罗西施。”道士羽玄纠正道。

郑轼道:“她是上清街的豆腐西施,上清人都这么叫——那罗西施一身缟素,楚楚动人,羽玄道人一见之下,顿时如雪狮子向火,身子酥麻了半边,经文都胡乱念了、唢呐也胡乱吹了、拜忏时团团转颠三倒四一副色授魂与的样子——”

道士羽玄翻白眼道:“三痴兄,不要用那些淫秽小说的笔法来形容好不好?”

郑轼和曾渔皆笑。

郑轼道:“总之羽玄是把往日操守丢到九霄云外了,决意还俗娶那罗西施,时不时在豆腐店前转悠,以致黄老汉都要放狗咬他,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羽玄道人的软磨硬缠下,黄老汉终于答yīng

了羽玄——”

曾渔纳闷道:“不是罗西施答yīng

了羽玄道兄吗?”

郑轼笑道:“看官莫急,听我道来——那羽玄道人五官端正,身手矫健,经常在泸溪河畔对着黄家吊脚楼吹笛唱曲什么的,罗西施肯定是芳心暗许的,只是罗西施对公婆很孝顺,不肯跟羽玄道人私奔,羽玄道人就向黄老汉许诺要还俗入赘于黄家,黄老汉只一个儿子,未留后就死了,所以黄老汉就答yīng

了羽玄——羽玄,你与罗西施的婚期定于何时?”

这道人有些赧然,说道:“还早,守丧之期还没过。”

郑轼道:“说个大致日期,我是肯定要喝你喜酒的,我弟九鲤若有暇也要讨你一杯酒喝。”

曾渔道:“是啊,这是羽玄道兄的大喜事,弟若在鹰潭,少不了要去叨扰。”

道人羽玄说道:“要到八月才出服,婚期嘛总要等到十月才好,不能太急。”

曾渔和郑轼对视一眼,心里暗笑:八月出服,十月就要成婚,还说不急。

郑轼道:“羽玄,若有什么需yào

帮忙的尽管说,你我是莫逆的交情。”

道人羽玄点头道:“小道与三痴兄不会讲客套的,婚宴有你这个秀才相公坐镇,也没闲汉敢来骚扰。”

郑轼笑道:“我这生员算得什么,谁敢在龙虎山骚扰你们道士,张天师颜面何在!”

道人羽玄道:“小道既要还俗,那就不是道士了,张真人如何还肯看顾我,再说那张真人也荒唐得很——”,收口不说了。

嘉靖朝是道士的天下,邵元节、陶仲文,还有蓝道行都曾受嘉靖皇帝的宠幸,龙虎山上清宫也是声势大振,张道陵一脉传承几十代,与曲阜孔氏并称南张北孔——

曾渔问:“羽玄道兄,现在的张天师是第几代了?”

道人羽玄道:“是第四十九代了,现在不称作天师,只称真人,因为太祖高皇帝说‘天至尊,岂有师’,因此朝廷敕封只称作真人,民间俗众还以天师称呼。”

郑轼道:“这一代的张真人今年才二十岁,与九鲤同龄,却是秩正二品,尊贵无比,人比人岂不气死人。”

曾渔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贵适意尔。”这是曾渔的老生常谈了。

郑轼道:“这位张真人名声不佳,贵溪本地传言不少。”

羽玄道人道:“三痴兄,张真人的事我们还是少说,祸从口出啊。”

郑轼却不以为意,对曾渔道:“九鲤,我们明日去上清镇游玩如何?”

羽玄道人道:“后天去吧,这边的功德法事明日午后结束,后天小道在泸溪河畔码头等两位,如何?”

郑轼和曾渔答yīng

了,约好后天午时之前在上清镇码头相见。

转过一个小山包,白露村到了,村头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浅,曾渔三人脱去鞋袜撩袍挽裤淌过去,溪水清凉,赤足踩在溪床光滑冰凉的鹅孵石上,神气为之一清。

白露村只有十几户人家,简直算不得一个村,做功德法事的这户人家也不富裕,但现在无论是婚庆还是丧葬,都讲究攀比,某某结婚摆了多少席、某某死了老爹尚能作斋醮,我若不能,岂不叫人笑话,所以都打肿脸充胖子,江南一带这股尚奢风气就是近十几年才开始的,仓廪足了不是知礼节,而是竞奢攀比——

曾渔和郑轼各备了一份香纸跟着羽玄道人到那户人家观看斋醮仪式,只见堂屋清空,搬桌子架椅子搭着个神坛,供着三清神像和牌位,点着香,大红蜡烛有小儿胳膊粗细,插在米斗里红焰焰,堂屋四壁悬挂着十殿阎罗图及诸地狱受苦图,又有各色彩纸剪出符箓灵幡粘帖在屋檐下和门梁上,堂屋西南角摆了张小桌子供亡魂牌位,悬着一联:

蝴蝶梦中家万里,

杜鹃枝上月三更。

有这样一副对联,堂屋就森森然有点神mì

气息了。

郑轼轻声对曾渔道:“这对联就是羽玄道人所书,这笔字不差吧。”

曾渔点头道:“欧阳询的书体,很见功力。”

这户人家见两位秀才相公登门,还送了香纸来,又惊又喜,简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接待,秀才相公是大贵人啊,见了县尊大老爷都不用跪拜的,岂能怠慢——

郑轼道:“我二人是羽玄法师的朋友,很快就要走,你们只管招呼道士,不要管我二人。”

两个人坐在一边喝茶,听道士吹笛、吹唢呐、拜忏诵经,羽玄道人的笛子吹得好,清澈透亮,但披发仗剑下地狱拯救亡魂的好戏却要在夜间才搬演,曾渔二人等不得,看看夕阳西下便起身回去。

主人家捉了两只鸡定要两位秀才相公收下,说两位秀才相公登门让他们一家极有面子。

郑轼不肯收,那老汉就提着两只鸡一路跟着,看那架势是要一直送到鹰潭坊去,郑轼只好收了,免得老汉辛苦,他与曾渔一人拎一只,回到宅子时暮色已沉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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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四章龙虎山中曹谎子

从鹰潭坊往南五十余里便是上清镇,大真人府和上清宫都在那里,龙虎山上清镇乃是道教福地之一,正一派道教的祖庭。

六月二十九这日曾渔和郑轼起了个大早,步行二十五里赶到金龙峰下的泸溪河码头,从那里乘竹筏漂往上清镇,水路还有三十里,这时还只是辰时末,正午时之前抵达上清镇应该没有问题。

一气疾行二十五里,曾渔若无其事,郑轼就有点腿软了,曾渔笑问:“三痴兄,八段锦还坚持修习否?”

郑轼取面巾拭汗,答道:“有时会忘了修练,倒头就睡了。”

曾渔道:“那可不行,必须持之以恒,受益下半生啊。”一语双关。

“两位相公坐稳了。”

打赤膊的艄公亮嗓子叫了一声,解开缆绳,竹阀缓缓离岸。

泸溪河水流清浅舒缓,竹筏顺流而下,那艄公执着竹篙,很有节奏地插入溪底,借力让竹筏行驶快捷一些,竹筏上固定着几个有靠背的小竹椅,曾渔和郑轼就坐在小竹椅上,将鞋袜脱去,赤足踏在竹筏上,清凉的溪水不时从竹筏缝隙间涌溅上来,赤足濡湿,很是舒爽。

这日多云,阳光不甚炽烈,竹筏随水漂流颇为轻捷,清溪蜿蜒,碧峰倒影,景致如画,郑轼摇着折扇,指点两岸青山对曾渔道:“当年正一道祖师张天师携弟子就是从这溪上过,见两岸山形呈龙虎之势,认为必有府藏,弃舟登山,果然找到一处神仙洞府,于是就留在这里传教,以符水之术治病救人——”

艄公接口道:“这位相公说得极是,当年这里瘟疫流行,张天师的符水救人无数,还降服了很多鬼卒,张天师法力无边啊。”

曾渔微笑着听郑轼和艄公你一言我一语说张道陵神迹,诸如降伏白虎神、驱逐八部鬼帅等等,这些事在冯梦龙的《喻世明言》的“张道陵七试赵升”中大都写过,现在听当地人亲口道来,别有意趣。

泸溪河水深处不过八尺,浅处只没膝,溪水清澈,水底沙石历历可见,经常可以看到游鱼从筏边倏忽掠过,曾渔名字里有鱼,对鱼分外亲切,嗯,爱吃鱼,这时便探手入水想要捉鱼,徒手捉鱼当然是妄想,好玩而已。

两岸的山渐渐奇峻起来,一座石峰露出水面,圆顶突起,高约十丈,好似一个巨大的蘑菇立在水中,艄公说这是仙菇石,是八仙铁拐李送给张天师的礼物。

行不多时,又见岸边耸起一座石鼓峰,高三十丈,像一面巨鼓竖立在水边,艄公说这是张天师命雷将击鼓召集水族的地方——

“两位相公坐稳些,前面是道堂岩,岩下水深湍急,要小心一些。”

艄公大声提醒,曾渔和郑轼赶紧坐得端端正正,两手抓着竹椅横档,只见一座高约二十丈的山岩竖立在岸边,临水一面由于河水长年冲刷,形成一个较大的水平洞穴,水流在此形成漩涡,若在此落水,会有性命之忧——

艄公在这里也打起十分精神以长篙小心操纵着竹筏,安全驶离后长吁一口气道:“那地方以前经常翻船死人,后来张天师专门在那里做道场为过往客人祈福保平安,从那以后就很少出事了。”

又行驶了数里,艄公抬起长长的竹篙遥指道:“两位相公请看,那是云锦石,是王母娘娘的女儿织女织成的一块披肩,张天师带下人间,化作这块五彩巨石,从这云锦石下经过可以消灾祈福。”

曾渔微笑,龙虎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和张天师扯上关系,抬眼看,那云锦石高约四十丈,长约百丈,就象一块巨大的石屏风竖立在水边,石峰宛若刀斧劈成,垂直而下,气势磅礴,峰岩整体呈红色,岩壁上长着矮树古藤,又有野鸟栖息,色彩就显得五彩斑斓,远远看去是有点像一块巨大的云锦披肩,张天师还真成天上要来了不少宝贝啊。

……

三十里水路,看山看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午时二刻,竹筏靠停上清镇码头,临水的一座吊脚楼走下来的一个青袍道士,朗声笑道:“两位如约而至,小道也是刚过来等着。”正是道人羽玄。

曾渔和郑轼穿上鞋袜,跳上岸来,与道人羽玄见礼。

道士羽玄道:“两位都是饥肠辘辘了吧,小道今日作东,请两位喝龙虎山米酒,食乌骨鸡、芦溪鱼。”

郑轼道:“岂能没有上清豆腐。”

道士羽玄道:“那自然不可少。”

郑轼又道:“在哪里用酒饭,是不是在令岳丈府上?”

原只是说笑,不料羽玄道人点头道:“正是。”

郑轼和曾渔对视一眼,喜道:“那好极,我二人也备一份薄礼去。”

道士羽玄道:“不必不必,一餐便饭而已,小道方才对黄老爹说有两位秀才朋友要来游上清宫,黄老爹便嘱小道一定要把两位请去用个便饭,秀才相公登门,蓬荜生辉啊,还望两位成全。”

虽然羽玄道士不肯让郑轼、曾渔备礼,但郑、曾二人第一次登门,没有空手的道理,二人凑了三钱五分银子买了一匹蓝梭布跟着羽玄道士到了豆腐黄家。

黄家豆腐店离码头只数十步,也是临溪的吊脚楼,上下两层,上面是客厅、卧房、下面是厨房、杂物间,整座吊脚楼以粗大的松木柱支撑着竖在河岸边,木柱下半截呈黑褐色,与上半截的木色界限分明,想必是泸溪河涨水时,那木桩下半截浸到水里,长年累月木桩表皮就呈黑褐色了,松木因为有松脂,不易腐烂,吊脚楼基本都是由松木建成——

黄家卖豆腐多年,有点积蓄,这吊脚楼有门面两间,门面后的客厅也大,黄老汉原有一子一女,女儿嫁给了贵溪一个殷实农户,只可怜儿子结婚不上一年就死了,没能留个后,且喜媳妇罗氏孝顺,黄老汉就思谋着把罗氏当作女儿,招个上门女婿给他老两口养老送终——

罗西施的美名在上清街是尽人皆知的,十九岁成了寡妇,今年也才二十一,水灵灵花枝一般的人,引得不少闲汉浪子在黄家豆腐店门前转悠,都说要入赘,有的明明有妻室、有的是游手好闲之徒,黄老汉看这些人都是狂蜂浪蝶不是真心,放狗咬散,道士羽玄苦心孤诣,先和黄家的狗混熟了,再登堂入室来豆腐店帮黄老汉做些杂活,然后说起要还俗入赘黄家,黄老汉想想不错,这羽玄道士自幼出家没有亲戚牵绊,三十来岁也正合适,一来二去便说定了,只待儿媳罗氏守孝期满便筹备羽玄入赘过来——

今日黄老汉见准女婿羽玄带着两位秀才朋友登门,很是高兴,上清镇几十年没出过秀才,都说福气被大真人府占尽了,小民们只能做些小买卖养家糊口,想要读书科举那得搬到贵溪去,所以一下子来了两个秀才,上清街都小小的轰动了一把,黄老汉也倍感有面子,抖擞精神亲自下厨,把几样龙虎山特色菜烹制得鲜美可口。

黄老汉、羽玄陪着两位贵客饮酒食菜,道人羽玄不时扭着脖子朝内室张望,显然是想一睹罗西施的娇容倩影,那黄老汉三杯小酒下肚,一时高兴,向内室叫道:“惜惜,羽玄的两位秀才朋友在此,你也出来拜见拜见。”

郑轼道:“黄老爹,这个不必了。”语气不太坚决,心里还是想看看能让羽玄这个不思女色的道士神魂颠倒的女子到底生得什么样?

内室里半晌没动静,黄老汉酒劲上来了,不停催罗惜惜出来,内室的罗惜惜无奈,低着头出来,发簪白花,一袭素裙,敛衽朝郑轼、曾渔二人福了一福,便翩然入内,黄老汉笑道:“惜惜这孩子怕羞,羽玄,日后你可要好好待她,这孩子不错,你能娶她是你的福气,只可怜我儿命薄无福消受。”

道士羽玄眼睛跟着那白衣倩影进内室去了收不回来,没听明白黄老汉说些什么,只是“嗯嗯”点头。

曾渔看郑轼那神色也明显是一副惊艳的样子,心里暗笑:“三痴兄这近视眼也能瞧清楚吗,这个罗惜惜的确生得美丽,还有,若要俏三分孝,素衣白裙很见风致,三痴兄也是没见过美女的,惊艳情有可原——”

罗惜惜一出来时,曾渔就把罗惜惜与陆妙想作比较,无论容色还是气质,罗惜惜都逊色不少啊,所以曾渔一脸的淡定,曾经沧海难为水,正此之谓也。

“老黄,老黄,黄忠,把你家狗牵走。”说话声中,狗在狂吠。

黄老汉名叫黄忠,听到街边有人叫他,皱眉道:“曹谎子又来了,可恼。”

道士羽玄见黄老汉神色不快,忙问:“老爹,哪个曹谎子?”贵溪这边人把不务正业、坑蒙拐骗之徒叫作谎子。

黄老汉道:“就是西街的曹谎子,不是把个妹妹送进大真人府了吗,就自以为皇亲国戚了,扯起虎皮大旗到处招摇,这些日子常来这边骚扰,说要娶惜惜为妻。”

道士羽玄一听就恼了,站起身道:“三痴兄、九鲤兄,你们两位少坐,小道去去就来。”

黄老汉怕羽玄与那曹谎子争执起来,便也跟了出去,只见一个穿着绸衫的青年男子在踢狗,那狗被绳子拴着,狗头挨了一脚却无法冲过去撕咬报仇,恨得把绳子绷得紧紧的狂吠——

这男子二十五、六岁,模样倒是颇为清秀,只是眉目间有股子淫邪之气,见黄老汉出来,便不与狗斗了,立定身子道:“老黄,你家这狗凶恶,不能养,赶紧敲掉,不然咬伤了我那麻烦就大了,舍妹要是在张真人那里说一句话,那你这豆腐老店就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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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五章文昌殿祈梦

黄老汉喝住狗,向那个绸衫网巾、不伦不类的曹谎子作揖道:“曹二郎,买豆腐吗?”

曹谎子大名曹高阳,这时以手中折扇指着黄家的狗,防备狗咬,撇嘴道:“嘿呀,买什么豆腐啊——哎,老黄,我上回说的事你考lǜ

得如何了,只要你答yīng

,我就叫你一声爹,你老两口以后四腿一蹬归天后,我就是你黄家的孝子,披麻戴孝,封棺大葬都少不了,年年清明还给你们烧纸钱,绝不会让你老成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怎么样,把罗西施嫁给我吧?”

黄老汉气得直“哼哼”,这是咒他老两口早死啊,又是披麻戴孝,又是孤魂野鬼,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恼道:“曹二郎,休得歪缠,你是有妻室的人。”

站在黄老汉身后的道士羽玄怒道:“曹谎子,少啰唣,快走,这里没你的事。”

曹高阳乜斜着眼瞅着这个青袍道士,有点眼熟,问:“你是哪里的道士,这般无礼,你可知我是谁?”

黄老汉忙道:“曹二郎,这位是小婿。”怕曹谎子听不明白,又补充道:“就是罗氏的丈夫。”

“啊。”曹高阳往后一跳,退开两步,光着眼上下打量道人羽玄。

道人羽玄听黄老汉宣言他是罗惜惜的丈夫,心下暗喜,表面却不露喜色,沉着脸盯着那曹谎子。

“我差点以为见鬼了!”曹高阳叫道:“奇事奇事,这道士是你女婿,罗西施那可是你儿媳,女婿和儿媳,这算怎么一回事?”

这时街坊邻居都聚来看热闹,曹高阳就叫得更大声了,他最会起哄,乱中得利。

黄老汉解释道:“我老两口已把儿媳罗氏当女儿,如今就是想招个女婿入赘好给我老两口养老送终。”

曹高阳大声道:“老黄,你儿子尸骨未寒,你就急着给儿媳招婿了,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也做得出来,我要告官,我要告官。”

黄老汉涨红了老脸辩道:“哪里招婿了,只是有这么个提法,守孝之期下月也就满了。”

曹高阳指着道士羽玄对黄老汉道:“休得狡辩,你称呼这道士为小婿,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

道人羽玄大吼一声:“曹谎子,我已与黄老爹约定还俗入赘黄家,只待罗氏服满就与我成亲,与礼与情,正大光明,你这谎子待怎样,莫惹到我,不然打断你狗腿。”攘袖上前,黄老汉赶忙拖住,低声道:“莫与这谎子一般见识,只当他放屁。”

曹高阳已是大怒,梗着脖子叫道:“哪里来的野道士,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我是谁!”

道人羽玄冷笑道:“我岂不知你乃大名鼎鼎曹谎子,把妹子送去当炉鼎的,很光彩吗?”

街坊邻居有的人笑,有的人不敢笑,这是在揭张真人的短啊,这道士胆子不小——

曹高阳暴跳如雷,左右张望,想找一件器物厮打,一边叫道:“你敢去大真人府门前这么说,我就给你磕头。”

曾渔和郑轼立在门边看多时了,这时曾渔开口道:“何人在此撒野?”这是要岔开话题,道士羽玄应该是失言了。

黄老汉赶忙道:“两位秀才相公在此,两位秀才相公评评理,这曹二郎无端的就上门吵闹,老汉又没得罪他。”

郑轼指着曹高阳道:“曹谎子,我二人正在黄老爹楼上喝酒,你聒噪什么。”

秀才发话,街坊四邻鸦雀无声,曹高阳一时间也被震慑住了。

——嘉靖朝时进学名额还控zhì

得较严,除了廪膳生员之外只有增广生员,不比万历以后,增广生员之外又有附学生员,附学生员没有名额限制,每科院试录取的附生数倍于廪生和增生,生员也就有点滥了,而且嘉靖朝时儒学学风颇严谨,教官还管得住生员,不象万历后的生员那般动辄投牒呼噪、侵噬百姓,所以此时的生员在普通民众眼里还是很有威信的,海瑞在其《规士文》中写道:“见闾中父老、阛阓小民,同席聚饮,恣其笑谈,见一秀才至,则敛容息口,惟秀才之言语是听;秀才行于市,两巷人无不注目视之,曰此某斋长也,人情重士如此——”。

曹高阳缓过神来了,说道:“我只就事论理,何曾无理取闹,这野道士——”

“什么野道士。”郑轼喝道:“这是我好友,他要还俗入赘黄家,到时我二人还要来喝喜酒。”又向街坊四邻作揖道:“诸位父老乡邻到时也一起来热闹热闹。”

众乡邻纷纷还礼道:“一定一定,一定来贺喜。”

再看那曹高阳,竟已不见了踪影,众人都笑骂曹谎子溜得倒快,七嘴八舌说曹谎子淫滥成性,见到稍微有点姿色的妇人便思勾搭,乃是上清街一害,如今把妹子送进了大真人府,自以为攀附了高枝,愈发狂荡起来——

纷纷说了一阵,各自散去,黄老汉请两位郑轼、曾渔再去喝酒,二人都说已酒足饭饱,道士羽玄便道:“既这般,那小道就陪两位相公到上清宫随喜一番。”

黄老汉叮嘱道:“两位秀才相公,今日就在老汉木楼里歇夜,鹰潭坊你们今日也回不去。”

道士羽玄陪着郑轼、曾渔走过长长的上清街,上清宫在东,大真人府在西,相距三里远,大真人府是张真人起居之所,闲人不能进,上清宫是张真人修道斋醮之处,除了有朝廷员参与的大醮法事要清退闲人之外,其余时间民众可随意进香随喜——

道士羽玄为了曹谎子的事有些闷闷不乐,郑轼宽慰他道:“羽玄道兄,这等小事何必挂怀,这等地痞无赖哪里没有,赶跑了也就是了,张真人再如何荒唐,也不至于会为这等小人出头,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曾渔道:“似此小人还得提防着一些。”

道士羽玄发狠道:“莫叫他犯到我手上,定叫他一刀两段。”

郑轼笑道:“真没看出道人竟有这等火气,三昧真火吗?对了,九鲤你不是会剑术吗,可与道人切磋切磋,羽玄道人剑术颇为了得,以前曾陪张真人练过剑是吧。”

道士羽玄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张真人如今的剑术已远超过我。”说这话时摸着左胁,苦笑道:“陪张真人练剑不是易事,张真人是肆意搏杀,我辈哪敢伤他一根寒毛,五年前那一剑,差点要了小道的命。”又对曾渔道:“先前曾公子从竹筏上岸那一跳,小道就看出曾公子是有武艺的,曾公子是文武双全啊。”

曾渔笑道:“惭愧惭愧,有暇是要向羽玄道兄请教一番。”

郑轼问那道人:“怎么就看得出九鲤有武艺而我没有,我也与九鲤一般跃上岸的?”

羽玄道人笑道:“无他,只两个字,轻和稳。”

说话间到了上清宫,但见殿宇层层叠叠,气势恢宏,道士羽玄说上清宫是正德末年重修的,现有八殿二十四院,乃是天下第一大道宫,领着郑轼、曾渔二人从福地门进去,游览玉皇殿、后土殿——

后土殿前一个道士看到羽玄忙道:“羽玄师弟,师父在找你呢。”

郑轼知dào

羽玄道人的师父是上清宫的监斋法师,有点地位,便道:“羽玄道兄赶紧去,我二人不须你陪,等下在黄老爹处再相见。”

羽玄道人道:“这殿宇众多,半日也走不完,那边是文昌殿,过了三官殿便是,两位相公必须去拜拜,小道若无事就会尽快赶来。”告罪一声,匆匆去了。

曾渔和郑轼绕过三官殿,但见古柏森森,文昌殿掩映其间,二人进到大殿参拜文昌帝君,文昌帝君是文教之神,孔圣人都得靠边站,这大殿塑的文昌帝君神像雍容慧颜,坐下驾白驴,随身是天聋、地哑二童,据说选此二章做陪侍是为了避免泄露举了科举的考题——

郑轼、曾渔向那侍香的道士布施了一钱银子的香火钱,道士道:“两位相公,这偏殿有竹榻可供小憩,若有福缘,可得帝君赐梦,明年乡试的考题就在其中,当然,梦境隐晦,靠各自的到悟性。”

郑轼中午多喝了几杯,一早赶路又累,这时很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听道士这样说,甚喜,便请道士引路,道士却说:“帝君托梦,非同小可,两位还得各布施一钱香火银才好。”

曾渔笑道:“我不睡,我睡不着,就算帝君要赐梦我也无福领受。”

郑轼进学后家中用度明显宽裕了许多,出手比较宽绰,当下便又给了道士一钱银子,对曾渔笑道:“九鲤你等着,帝君若赐梦了,我告sù

你。”

道士忙道:“天机不可泄露,若对他人说了那便不灵了——要不这位相公也一起去睡?”

曾渔笑道:“不必了,三痴兄你去入梦吧,我在这宫中到处看看,半个时辰后来此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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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六章惊退吕洞宾

大上清宫溪山环拱、仙灵都会,八殿二十四院占地两百余亩,殿宇巍峨,楼阁精美,龙柱金壁,雕梁画栋,拟于皇宫,殿院之间有甬道贯通,又有曲径回廊,四通八达,曾渔独自一人从文昌殿往后,经过紫微殿、太素院、栖真院,一路往宫殿深处行去,既然来了,那就看个遍。

盛夏的午后,阳光直射,正是一天之中最炎热的时候,但在这高殿广堂间,又有老樟古柏荫蔽,竟是清爽宜人,手里的折扇根本就用不着,方才听羽玄道人说这大上清宫有道士千余人,但现在曾渔走过数处大殿和道院,却很少遇到道人或者香客,就好比仙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上清宫——

曾渔的小腹隐隐坠胀,方才在黄老汉家多喝了两杯米酒,因泸溪鱼汤鲜美,又喝了不少,大上清宫这边凉爽也没出什么汗,就越来越内急了,东看西看,却找不到茅厕,在四渎殿外向一个道士询问,道士向南一指:“出宫门。”匆匆走了。

曾渔朝那道士背影翻了个白眼,心道:“出宫门我还要问你,难道你们道士撒尿也要出宫门到泸溪河边去撒,人家皇宫里还随处有厕所呢,呃,那是四百多年后的事了。”

曾渔不想出宫门,一来一去费时,反正中国式撒尿就是因地制宜,便朝偏僻幽深处行去,曲曲折折走了小半里地,一道围墙拦住去路,一扇小门虚掩,墙外只见远山和近树,没有殿宇楼阁,料想已走到大上清宫后门了,便推门进去,却还是一个小院落,三五株古柏下有两间草房子,不是神殿也不是道院,简单朴陋,静寂无人——

就是这里了,曾渔转到一株大树后撩袍痛痛快快方便了一回,哆嗦两下,笑眯眯提上裤腰,慢慢系着皂绦,无尿一身轻啊,正这时,陡听草房子那边有女子娇叱:

“我要杀了他!”

曾渔吃了一惊,心道:“遇到凶杀案了,就有这么巧!”转出大树一看,一个灰袍黄冠的小道士执一把明晃晃的剑奔出草房子,直向他这边冲来。

曾渔左右一看,没有其他人啊,忙道:“在下是来文昌殿上香的生员,不知这里有人,啊呀——”

那小道士桃腮通红,柳眉倒竖,抢步奔来,挥剑就刺,曾渔话都没说完,急忙往树后闪,草房子那边有一人喝道:“自然,不要莽撞。”

这小道士,应该是小道姑带着口腔道:“他惊退了吕仙,他惊退了吕仙!”手里剑朝大树乱斩,木屑树皮飞溅,低头看到树根下湿漉漉一大滩,尿气扑鼻,愈发恼怒,挺着剑又来追曾渔,凶霸霸道:“今日非叫你吃我一剑不可。”

发癫的小道姑挡住了出门的道路,曾渔只好往草房子跑,草房子下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曾渔叫道:“法师救我。”跑到老道士身边,老道士瞪了他一眼,转头对追过来的小道姑道:“不要莽撞,不要莽撞,或许还能挽回。”

小道姑用剑指着曾渔,眼含泪花道:“吕仙再不会降临了,吕仙不会再降临了,呜呜呜——”

曾渔极为纳闷,他以为此处无人就在此偷偷撒尿,被人发xiàn

臭骂一顿那是活该,可这小道姑叫着要让他吃一剑,随地小便怎么也罪不至死吧,又说什么惊退了吕仙、吕仙不会再来,这就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心想:“吕仙不就是吕洞宾吗,难道是吕洞宾刚下凡,却被我一泡尿给吓跑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曾渔向小道姑和老道士连连作揖道:“小生有错,小生有错,不知dào

两位在此,人有三急啊,实在是忍不住了,小生赔礼道歉。”

那小道姑星眸圆睁道:“赔礼道歉有什么用,我只要你赔我的吕仙。”

须眉皆白的老道士见曾渔一脸茫然的样子,摇着白头解释道:“老道二人正在扶乩请吕仙,却被你冲散——你是哪里的秀才?”

曾渔心想:“原来是扶乩啊。”答道:“在下是广信府的生员,与友人来大上清宫文昌殿参拜祈梦,实不知两位在此扶乩,请多原谅。”

那小道姑剑尖指地,怒视曾渔道:“你惊退了吕仙,吕仙会惩罚你屡试不第,考到老也考不中。”

哇,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没有比这个诅咒更恶毒的了,曾渔故yì

恼道:“吕仙去了可以再请,你这小道姑却诅咒我到老不第,这岂是出家修道人该说的话。”这是要反客为主。

小道姑叫道:“去了可以再请,你倒说得轻松,你请请看。”

曾渔看这小道姑十四、五岁的样子,发黑如漆,唇红齿白,尤其是一双眼睛,熠熠有神采,只是脸形稍微狭长了一些,但看着有一种清隽秀美之气,果然是龙虎山钟灵毓秀的美丽小道姑,说道:“小生是来文昌殿祈梦的,又不扶乩,为何叫我请请看,俗语有云‘不知者不罪’,吕仙岂会因我的无知不敬却怪罪到你头上。”

小道姑怒道:“什么不知者不罪,你以为扶乩是请客喝酒吗,你冲撞了吕仙,吕仙却是怪罪到我头上的,以后再请不来了。”

老道士摆手道:“自然,不必多说了,这也是定数,那副对联不应由吕仙来拟啊。”

小道姑气消了一些,说道:“我再去试一下,肯能否请到别的仙人来。”走过曾渔身边时,狠狠一瞪眼,眼睛很大,几乎占了半边脸,“哼”了一声进草房子去了。

老道士对曾渔道:“秀才,出去吧,庙宇宫观岂能亵渎,以后莫再这样了。”

曾渔躬身道:“是,小生知错了,小生冒昧问一句,不知首长扶乩请吕仙来拟什么对联?若说对对子,小生颇为擅长,或许可以效劳以赎方才无心之过。”

草房子里的小道姑声音娇脆道:“后天有很多才子高士齐聚大真人府,要选出一副最好的对联镌刻在正门抱柱上,你这小小秀才敢和那些举人、官绅、大才子们较量写对联吗,别自不量力了,今日饶了你,走你的吧。”

曾渔问:“大真人府大门没有楹联吗?”

老道士道:“正德年间有位翰林拟了一副对联——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这些年一直挂着,但张真人觉得此联尚不够气派,所以遍邀江西境内才学之士重题门联,秀才,你真能对对子?”

曾渔笑道:“对对子是蒙学时就要学的,小生于此天分颇高,不如让小生一试,如何?”

白发慈眉的老道士微笑道:“这个——老道不能作主。”

那小道姑又走了出来,一双明眸上下打量着曾渔,说道:“既然你将功赎罪心切,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我先出一上联,你若能对出下联再说拟门联的事吧。”

曾渔道:“请仙姑出上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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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七章 仙姑何许人?

这美貌小道姑沉吟了片刻,开口道:“道贯古今包宇宙——秀才对下联来。”微微翘起下巴,很是骄傲。

曾渔含笑道:“这上联气魄很大啊,是小仙姑自拟的吗?”

小道姑俏脸微微一红,嗔道:“啰嗦什么,对得出就赶紧对,别耽误我扶乩请仙。”

“这有何难。”曾渔对下联道:“法遵自然驭人神。”

一旁的老道士点头道:“对得不错,把自然的道号也嵌进去了。”

道号自然的小道姑脸现红晕,说道:“这个对子太容易,我另出一上联你来对——瑞霭接瑶天,斗转星回灵鹤降。”

曾渔对道:“祥云飘玉阙,灯荧烛晃彩云飞。”

小道姑说了声:“进来吧”,转身先进草房子去了。

老道士陪着曾渔进到左边那间草房子,房内除了两个蒲团和一张小方桌外,别无他物,方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高丽纸,一个丁字形木架悬在小桌上,而丁字形木架则以一根麻绳系着挂在屋梁上,木架垂直的那一端有个小孔,一支长锋羊毫嵌在小孔中,只要扶住木架的两端稍稍往下一按,羊毫笔尖就会触及高丽纸,若有仙灵降临,那笔就会自动在纸上答复请仙求问者的问题,有时是一幅图画、有时是一首诗、有时则如白话对答、有时则一塌糊涂——

老道士去隔壁取了一个蒲团来,三人围着方桌三面跪坐在蒲团上,曾渔问:“还扶乩吗?”

小道姑自然轻“哼”一声道:“还不都是因为你,香都灭了,还扶什么乩。”说着小嘴朝窗台一呶。

曾渔看到北窗下放着一个冲天耳三足炉,炉内三支香烧了一小半,现已齐齐熄灭,惊讶道:“小生不慎冒犯了一下,这香就灭了?”

小道姑白眼道:“可不是。”想想又来气,好不容易请到的吕仙,却被这莽秀才冲散,以后想再请那就千难万难了,这样一想,小道姑的两条柳眉又竖起来,想发作的样子。

曾渔心道:“这可奇了,我只在树根下小解,怎会浇灭这里请仙的香火?”看小道姑面色不善,便迂回问道:“小仙姑怎知请来的就是纯阳真人,这纸上没字啊?”

小道姑撩开桌帷,飞快地一声取出一张纸来:“你来看。”

曾渔看那张高丽纸满纸云烟,上面的字如蜘蛛文般扭曲古怪,但仔细辨认,还真是一首诗,诗云

“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这是吕洞宾最出名的一首诗了,曾渔震惊道:“这是扶乩写出来的?”

小道姑道:“那是当然,难道是我自己写出来的”

曾渔很有好奇心,说道:“请再扶乩一次,让小生亲眼看看神仙写诗。”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不动声色,小道姑道:“还怎么请,能诗的仙人只有吕仙,别的仙人会画画,你看得懂?”

曾渔道:“画个画也行,让小生瞻仰一下。”

小道姑恼道:“你以为请仙扶乩这么轻易啊,先要斋戒三日知dào

吗,你斋戒了没有,一嘴的酒气,臭死了。”

曾渔道:“小生喝的是龙虎山米酒,怎么会臭。”

小道姑道:“到你的肚子里就臭了。”

老道士摆手道:“不说扶乩的事了,你这秀才既然善能对对子,那就请为大真人府拟一副华贵大气的楹联吧。”

曾渔却问:“这位小仙姑方才说张真人遍请江西境内的才人高士来拟题楹联,小生若要参与,也应该去大真人府啊——小仙姑莫撇嘴,小仙姑意思是说小生没那资格是吗,这龙虎山仙府也只以俗世官位功名来论资格、楹联优劣倒在其次是吗?小生既无资格,那又何必让小生拟那楹联?”

那小道姑睁大眼睛道:“你这秀才还有点傲气嘛,我实话与你说,你题的楹联若实在佳妙,我出银子买下,这楹联就算是我题的,十两银子,怎么样?”

十两银子是极丰厚的润笔费了,请翰林写一篇祝寿文也就这个价——

曾渔问:“小仙姑也能参与后天的盛会吗?”

小道姑板着脸道:“这不关你事,我出银子你题楹联,明白爽快。”

曾渔道:“我不要银子,我想自己扬名,我这副楹联一出,没人比得了,小生有这样的自信。”

小道姑笑了起来,对那老道士:“元纲师兄你看看,这狂生还想扬名哪。”白了曾渔一眼道:“你连大门都进不去,若秀才都能参加的话,岂不把大真人府的门都挤塌了,嘻嘻。”

小道姑自然十五、六岁,老道士元纲七、八十岁,二人竟然是师兄妹,这小道姑辈份这么高,真是稀奇,曾渔道:“既然只论官位,那就算了,小生就把这一副绝世名联埋于心底了。”双膝离开蒲团站直身子拱手道:“小生告辞。”转身便走。

“哎哎哎——”

小道姑赶忙起身招呼道:“等一下,你且把上联说与我听,若果真绝妙,后天我就让人带你进大真人府。”

曾渔道:“不行,上下联要一起写出来才能体现妙处。”

小道姑一跺脚,细腰一扭,噘嘴对老道士道:“元纲师兄你看这狂生——”

老道士看着曾渔道:“还没请教秀才姓名?何方人氏?”

曾渔道:“回老法师的话,小生姓曾名渔字九鲤,广信府永丰县人氏。”

老道士点点头,说道:“大真人府可非比等闲去处,曾秀才切勿放肆。”

曾渔道:“岂敢,因缘际会,恰有一绝妙楹联要呈献给张真人而已。”

小道姑嚷道:“不行,楹联要给我。”

老道士摸着白胡子,看看曾渔又看看那小道姑,不知为何摇了摇头,说道:“自然,后日你就带他进去吧。”

小道姑自然道:“曾秀才,我带你去,但你到时要当众宣称是我举荐你来的。”

曾渔点头道:“这是当然,不过到时小生该怎么称呼小仙姑?”

这小道姑迟疑了一下,说道:“算了,你还是宣称是我元纲师兄举荐的吧,就说至灵大法师元纲道长举荐你来的——”

老道士笑道:“何必费那么多口舌,后日就让老道带他进去就是。”

小道姑喜道:“那好极了,多谢师兄。”

老道士元纲对曾渔道:“后日辰时三刻,你到大真人府大门前,老道领你进去参加楹联会,若过了辰时三刻你不至,老道可不会等你。”

曾渔还没答话,那小道姑已然叮嘱他道:“一定要来,人不能言而无信。”

曾渔笑道:“是是,谨遵法旨。”

老道士道:“曾秀才,去吧。”与小道姑自然一起送曾渔出了草房子,一老一少立在茅檐下看着曾渔出了小院。

小道姑问:“师兄,这狂生是不是浮夸吹嘘?”

老道士道:“此子神完气足、守静存诚,应不是浮夸之徒。”

小道姑脸露喜色道:“那好,只盼这秀才的楹联把那些名士才子都比下去才妙。”

曾渔觅路回文昌殿,这大上清宫殿宇楼堂实在太多,转了好一会才回到文昌殿,侍香道人见曾渔回来了,笑道:“贵友还在酣睡,鼾声还不小。”

曾渔笑道:“想必文昌帝君正梦授他考题,他明年必中举人,到时少不了还要来此进香还愿——我去看看。”

走到偏殿,听得鼾声高起低落,只见临窗那张竹榻上,郑轼袒胸高卧,很有点王羲之坦腹东床的派头,近前一看,睡相却不大雅,还流口水哪,不知是不是梦到美酒美食了?

这偏殿上有好几张竹榻,都是供祈梦的士人用的,曾渔也在边上一张竹榻躺下,不急着叫醒郑轼,万一郑轼真的梦到文昌帝君正授题时被他叫醒,那岂不埋怨他,三痴兄有时还很迷信。

等了大约一刻时,终于见郑轼伸懒腰了,曾渔笑道:“三痴兄,黄粱饭熟矣,黄粱饭孰矣。”

郑轼欠身坐起,揉揉眼睛,对曾渔道:“什么也没梦到,睡得倒是香——九鲤你也来睡了,梦到什么没有?”

曾渔道:“我梦到了,明年江西乡试的七篇考题悉知,却是不能告sù

三痴兄,天机不可泄露嘛,说了考题就改了。”

郑轼哈哈大笑,起身道:“走吧,羽玄没来寻我们吗,那我们先回黄老爹处,若有竹筏那就回鹰潭去。”

曾渔道:“现在都申时末了,哪里赶得及回鹰潭,后日大真人府要举行楹联盛会,三痴兄我们一起去看个热闹吧。”

郑轼是喜欢凑热闹的人,回到黄老汉豆腐店写了一封短信,去码头让人捎去鹰潭坊,告sù

母亲吕氏还有曾母周氏就说他二人要在龙虎山这边多游玩几日。

黄昏时羽玄道人来到黄氏吊脚楼,郑轼问:“监斋法师唤你何事?”

羽玄道人道:“明日大真人府有贵客陆续到来,抽调小道等六十人听差,所以小道不能陪你们两位四处游玩了,很是过意不去。”发一句牢骚道:“我等道士都是大真人府的奴仆。”

郑轼笑道:“张真人是不是要举办楹联大会?”

羽玄道人奇道:“三痴兄怎么就知dào

了?”

曾渔便将午后在那偏僻小院遇到老道士和小道姑的事简略说了说,羽玄道人惊道:“至灵大法师元纲,那可是有品秩的道官,是小道的师叔祖,今年高寿八十一了,小道姑何名?”

曾渔道:“听老法师叫她自然。”

羽玄道人思索道:“道号自然,这却没有听说过。”

三人都猜不透那小道姑是何身份,若说是张真人的妹子嘛,羽玄道人说张真人没有年约十五、六的妹妹,而且张真人也是元纲法师的师侄辈,那小道姑却称呼元纲老道为师兄,实在让羽玄道人猜不出是何方神圣。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八章 尼姑凶猛

郑轼和曾渔夜里另找客店歇息,豆腐黄家毕竟还在守丧,不便借宿,而且瓜田李下也要避嫌,免得街坊四邻乱嚼舌根,小寡妇门前是非多啊。

羽玄道人送了一副围棋来,只要有棋可下,郑轼在哪里都可待上十天半个月,一箪食一瓢饮都无所谓,曾渔也放松心情,尽展棋艺,把郑轼打到授三子,这才互有胜负,郑轼好生郁闷,三个月前在上饶县院试时二人棋艺还是不相上下,怎么短短百日曾渔就棋艺大进了?

曾渔笑道:“那时患得患失,内心焦躁,怎么下得好棋,如今心宽,棋艺自然就精进了。”

郑轼道:“如今我也心宽,在鹰潭坊那数百户人家中也算是体面人物了,乡邻间婚丧酒宴都请我坐首席,不去县城省城,在小地方待着夜郎自大,感觉还真不坏,哈哈。”正笑得欢,突然笑声一收,问:“可我怎么就没有棋艺大进?”

就是再深的友情也不能透露自己的隐秘啊,曾渔含笑道:“也许不是我棋力长了,而是三痴兄棋力退了,三痴兄成了鹰潭豪绅,应酬繁忙,棋力退了也是可能的。”

郑轼笑道:“岂有此理。”灯下凝视曾渔,半晌不语。

曾渔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问:“三痴兄这般看着弟作甚?”

郑轼道:“我方才忽然察觉,九鲤不但棋艺大进,而且性情似乎也变化不少——”

曾渔不动声色道:“哦,是吗,三痴兄说说看,弟怎么性情不同了?”

郑轼道:“以前你比我还心直口快、愤世嫉俗,火气大得很,现在呢却稳重得多,不象是二十岁的少年人。”

曾渔叹道:“三痴兄啊,弟那日落榜还乡,几欲寻死,回到家又遭兄嫂冷眼,不得已带着母亲和幼妹离家出走,那种前途未卜魂命飘摇的苦楚真是煎熬啊,幸得三痴兄援手,不然真是无法可想—

郑轼摆手道:“我又帮不了你什么,还是你自己吃苦坚持啊。”喟然道:“俗语有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九鲤经此忧患,心智坚定胜过常人也在情理之中”又笑道:“只是我郑式之三十多岁了还不长进,依旧浮躁任性,与九鲤相比,愚兄惭愧。”

曾渔道:“三痴兄太谦了,弟又哪里稳重了,若稳重也不会在上饶安民门外殴打蒋元瑞、谢子丹了。”

郑轼笑道:“打得好,大快人心,那种情形还不出手那就不是你曾九鲤。”

曾渔也是哈哈一笑,把自己的秘密轻轻掩过,因问:“三痴兄可曾亲眼见过扶乩请仙?”

郑轼乃说幼年往事道:“我童子时随父去某户人家做客,主人请紫姑神,却叫我这小孩儿来扶乩,说是童子纯真意诚,把我双目蒙上,我就扶着木柄乱摇一气,后来听他们说箕盘显示的字画极为灵验,我却忘了都显示的是些什么了。”

曾渔联想起自己的经lì

,不禁道:“这世间神奇神mì

之事还真是难以追根究底啊。”

郑轼想起一事,自己先笑一阵,说道:“我说一个扶乩请吕仙的笑话——有士子群集鸾坛问功名,只见鸾书曰:‘赵酒鬼到,,众人都骂:‘我等请的是吕仙,野鬼何敢于预,行将请天仙剑斩汝。,那鸾笔就不动了,半晌又书曰:洞宾道人过此,诸生何问?,诸生肃容再拜,叩问科名?鸾书曰:‘多研墨。,于是诸士子各分砚研之,顷刻盈碗,跪请所用。鸾书曰:‘诸生分饮之,听我判断。,那七、八个士子就把一碗墨汁分着喝了,只见鸾笔大书曰:‘平时不读书,临时吃墨水;吾非吕祖师,依然赵酒鬼,诸生恼羞成怒,把鸾坛都给拆了。”

曾渔大笑,想着小道姑自然请吕洞宾求对联,却被他一泡尿搅散,实在是滑稽,愈想愈笑——

郑轼问:“九鲤可想到大真人府的好对联了,这般快活?”

曾渔笑道:“好诗好句还得梦中寻,时辰不早了,待我入梦去寻,天机不可泄露。”

次日,郑轼、曾渔二人雇了一条竹筏,载了酒食,沿泸溪河游玩,丹崖碧水,奇峰怪石、茂林修竹、山禽游鱼,尽情领略山水之美和野居之趣,曾渔善画,看山水往往以一个画者的眼光,龙虎山可入画的风景甚多,曾渔道:“待我有暇,画一幅山水长卷赠给三痴兄。”

这一日游得尽兴,黄昏时分,竹筏溯流返航,在离上清镇西头三里处,曾渔提议下溪游泳,让竹筏不必等,他们浴毕自行回镇上。

夕阳的光照在粼粼清澈的溪水上,两岸山崖倒映,光景美妙,郑轼指着远处丹崖的黑窟窿道:“九鲤可知那丹崖洞穴里有什么物事?”

曾渔心道:“古越人的悬棺嘛。”口里道:“莫非是神仙府藏?”

郑轼道:“没人上得去,据传是有神mì

宝藏。”

曾渔笑道:“我们一路来,看到很多这种临水山崖洞穴,哪里有那么多宝藏。”

浴罢上岸,夕阳已落下西面山峰,红霞满天,夕阳一落群山顿时就苍翠幽碧起来,山间暮色笼罩得快,两个人觅路往上清镇行去,见道旁有一座小庵堂,郑轼道:“口渴得紧,去庵里讨碗水喝。”

曾渔轻笑道:“前面不远就是大上清宫了,这小佛庵却是顽强生存着,没被赶跑,不容易啊。”

郑轼道:“龙虎山虽是道教福地,僧尼却也在一些地方建寺立庵,只要有人崇信,张真人也禁他不得,金龙峰那边的寺庙规模还不小呢。”

两个人走到小庵外,见是一座观音庵,庵堂六、七间,依山傍水,倒是幽静,一个女尼听到庵外动静就走了出来,见是两个青年秀才,顿时满面堆笑,声音里透着娇嗲:“菩萨保佑,两位相公要来拜观音吗,快请快请。”

曾渔、郑轼见这半老不老的女尼这副热情劲,都是后退两步,面面相觑,郑轼不说喝水了,道:“偶然走过,随便看看,师姑不用招呼我们。”

那女尼便向庵里唤道:“了真徒儿,有两位秀才相公来拜菩萨,你赶紧出来迎接。”

听得庵里有个娇娇的声音答yīng

道:“来了,来了。”

曾渔一扯郑轼衣袖,抽身便走,郑轼赶忙跟上,那女尼在后招呼道:“两位相公别走啊,进去喝碗茶有何妨。”

曾渔、郑轼二人愈发走得快了,一口气走出半里地才放缓脚步,曾渔笑道:“尼姑凶猛,若是三痴兄一个人到此,被这尼姑拖进庵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郑轼白眼道:“说你自己,你若被尼姑拖进去会发生什么事?”

曾渔道:“我身手敏捷,这女尼哪里拖得我去,三痴兄脸皮薄,不忍拒绝什么的,很可能就进去了,一旦进去了,会发生什么天理人欲之争,实未可知。”

郑轼失笑,想想还真有可能如此,又道:“那女尼都是四十多岁的老徐娘了,还有什么天理人欲好争,断然天理占上风。”说着自己大笑起来。

曾渔道:“不然,没听到女尼在叫徒儿吗,那徒儿想必年轻美貌,天理人欲定有一番激战。”

郑轼摇着头笑,说道:“这算什么出家人,直似娼家粉头。”

二人说笑着大步走过,没看到路边一株老榆树后面藏着一人,这人远远的看到曾渔、郑轼走过来,赶紧就闪到树后,待曾渔二人走远才出来,掸掸绸衫上的草屑土灰,折扇“刷”地打开,朝曾渔二人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声,骂道:“两个穷酸,神气个屁。”

这人摇摇摆摆一路走到曾渔二人先前到过的那座观音庵,叫了声“杨师姑”,径自进庵,那女尼从房里走出来,笑道:“原来是曹二郎,这一向少来,把我师徒二人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这人便是曹高阳曹谎子,嬉皮笑脸道:“杨师姑,我可时时想着你哪,来来来,我有话和你商量则个。”

说话间,又有个年轻女尼走出来,二十多岁,有五、六分姿色,瞥了曹谎子一眼,娇“哼”一声,扭身又回房去了。

杨尼姑推了曹谎子一把:“了真怨你呢,还不快去哄哄。”

这杨尼姑养着这个徒弟了真只当养着个粉头,陪人歇宿,得人钱财,曹谎子就是主顾之一,不过曹谎子这时却没空去哄那女尼了真,把杨尼姑拉到庵堂天井边,问:“杨师姑,镇上卖豆腐黄老汉的女眷你可认得?”

杨尼姑道:“认得啊,黄老太吃观音斋的,逢观音生就会来庵里烧香,那黄老太都五、六十岁了,曹二郎你该不会——哦,我明白了,你想勾搭黄家的媳妇,是也不是?”

曹谎子连连作揖道:“杨师姑,你既与他家有来往,恳请想一妙计,让我勾搭那小寡妇。”

杨尼姑连连摆手道:“勾引良家的事我不做。”

曹谎子道:“那罗西施娇滴滴的着实让我动火,想要纳她为妾,无奈那黄老汉不肯,还要把她嫁给一个道士,真是岂有此理,杨师姑若给我想个妙计让我勾她一勾,我许你五两银子。”

杨尼姑乜斜着眼道:“黄老汉没了儿子,你是想占人家媳妇又得人家财产是吧,我听说豆腐黄家还是很殷实的。”

曹谎子笑嘻嘻跪一跪,央求道:“请师姑成全,若勾搭事成,五两银子奉上,以后我承继了黄家财产,还要给你重修庵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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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七十九章 迷花计与真人府

这杨尼姑也撮合过几桩奸情,从中得了不少好处,至今安然无事,听曹谎子这么说,便道:“罗西施是上清镇有名的美人,等闲也不出门,怎好勾她,难,甚难。”

曹谎子听杨尼姑口里说着“难”,眼里却不见为难之色,便涎着脸道:“师姑,亲亲好师姑,救我则个,若不让我尝尝豆腐西施的滋味,我早晚得相思病一命呜呼,求师姑救命。”说话时伸手去捏杨尼姑奶子——

“少歪缠。”杨尼姑笑着打掉曹谎子的手,说道:“若要硬做她一做,也不打紧,只三日内便让你得偿心愿,你道如何?”

曹谎子半信半疑:“怎么做,难不成闯到她家去强丨奸?”

杨尼姑面有得色道:“强丨奸不算本事,若依我计,不由得她不肯。”

曹谎子忙问:“妙计安在,我当筑坛拜将,快说快说。”

杨尼姑便附耳低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后得yì

道:“曹二郎,你道此计好否?”

曹谎子大笑道:“妙计,妙计,师姑女诸葛也,佩服,佩服,五体投地。”

杨尼姑道:“我可告sù

你,我做此事让你奸了她,她认真起来,必要怪我,若闹将起来,却是如何收场?”

曹谎子摇着折扇自命风流道:“只怕不到得手,既到了手,她还怎么认真,凭着我一味甜言媚语哄她,然后再整旗枪再弄她一弄,她久旷的小妇人,只要弄得她爽利,怕不以后一颗心全系在我身上

杨尼姑笑啐道:“看你那嘴脸。”

当夜曹谎子就在庵里歇了,少不得要奉承杨师姑、了真这师徒二人,且喜年轻,放得两枝连珠箭,也还应付得过来。

次日也就是七月初一,杨尼姑一早向曹谎子要了一钱碎银,到上清街上买了两盒茶食点心来豆腐店看望黄老汉的老妻吴氏,笑容可掬道:“许久不见黄老太太,听说黄老太太身子有些不适,特来看

这时还只是辰时初刻,黄老汉的妻子吴氏见杨尼姑这么早来看望她,感激道:“罪过,怎好生受师姑的礼物,老身一向身体还好,师姑想必是听人错说了——惜惜,给杨师姑上茶。”

杨尼姑道:“既然黄老太太身体康健那就更好,许久不见,来探望一下也是应该,贫尼与黄老太太甚是说得来。”又看着清清秀秀的罗氏“啧啧”道:“这般标致的一个人儿,青春年少就守寡,也是可怜。”

吴氏叹道:“是小儿没福,更可惜没有留下一子半女,我们也不强惜惜守节,待她出服后就为她择一婿,招赘在家,就当女儿女婿一般,也给我老两口养老送终。”

杨尼姑道:“这却是好,但招赘在家只恐黄小哥的魂魄不安——”

吴氏一听,毛骨悚然,忙问:“那依师姑言该当如何,不该招赘吗?”

罗惜惜悄立一边,心里也抽紧,她对道人羽玄已然心许,羽玄肯招赘来黄家她很欢喜,这时很怕出波折,当下静听杨尼姑怎么说。

杨尼姑道:“若处置得当也无妨,三日内念诵普门品观音经千遍,就可安抚亡灵、消灾解祸。”

吴氏连连点头道:“老身自明日起就让她整日诵经,家里也供有菩萨像——惜惜听到杨师姑说的话没有?”

罗惜惜应道:“是。”

杨尼姑却道:“这个还须罗小娘子亲到小庵菩萨像前虔诚参拜,待贫尼先向菩萨通了诚,那时开始念诵才有用,家里供的菩萨像再怎么爱hù

也难免受到烟火污浊沾染不洁,哪里有庵里的菩萨慈悲灵验呢。”

吴氏深感杨尼姑说得有理,道:“那就让惜惜先吃斋三日,三日后再去宝庵礼佛诵经吧。”

杨尼姑问:“罗小娘子可吃了早饭未?”

吴氏道:“还没有呢,师姑在这里一起吃吧。”

杨尼姑道:“既未吃早饭,那就不必三日后,只今日就好,正见意诚。”

吴氏看看娇怯怯的儿媳罗氏,问:“我儿意下如何?”

罗惜惜细声细气道:“但听婆婆吩咐。”

吴氏道:“那好,老身这就陪着她一道随师姑去宝庵诵经。”

杨尼姑见老媪吴氏要跟着,心知吴氏不放心儿媳独自去观音庵,便道:“黄老太太一道去最好,一并诵经祈福。”

吴氏和罗惜惜去收拾一些随身用具,杨尼姑站在内室门边,听得门前黄老汉与人打招呼:

“两位秀才相公这么早去哪里,在老汉这里用早饭吧。”

有人答道:“多谢黄老爹,我二人用过饭了,现在是去大真人府参加楹联会。”

杨尼姑听这秀才的声音有些耳熟,探头一看,果然是昨日黄昏在庵外见过的那两个秀才,赶忙缩回脑袋,心道:“这两个假正经的秀才怎认得黄老汉,上清镇可没有秀才,想必是外地来的,可惜没能勾他们一勾,若有两个秀才主顾岂不妙哉。”

街边郑轼、曾渔二人并未看到探头探脑的杨尼姑,与黄老汉说了几句话,便向小镇西头的大真人府行去。

大真人府门前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路的一侧便是清流潺潺的泸溪河,远处的琵琶峰遥遥相对,依山傍水,风水绝佳,曾渔有这习惯,看到一处好建筑总会考量其风水布局,这时便在门前东张西望

郑轼远远的见一老一少两个道人从东边走了过来,忙道:“九鲤你看,是不是那两个道士?”

曾鲤定睛看时,果然是老道士元纲,边上那个却不是小道姑自然,是一个面生的小道童,当即迎上去施礼道:“见过老法师。”郑轼也跟着见礼。

老道士元纲今年高寿八十一,眼不花,耳不聋,腰板直直,从三里外的大上清宫那边一路走来也不用扶杖,鹤发童颜象是个有道之士,这日衣冠也与前日不同,头戴偃月冠,身披官赐八品道袍,稽首还礼,却问曾渔:“这位秀才也要入府与会吗?”

曾渔道:“好教老仙长得知,这位是小生的表兄,家住鹰潭坊,与小生一般都是今年新进学的生员,也想厕身仙府盛会,请老仙长成全。”

老道元纲看了郑轼一眼,点头道:“那就随老道一起进去吧,莫要喧哗、莫要随意走动。”

曾渔、郑轼跟着老道元纲进了大真人府头门,这头门就气势不凡,十二根大柱,面阔五间,六扇三开大门,金碧辉煌,那老道指着头门两边抱柱上的黑底金字楹联道:“要换的就是这副对联,曾秀才绝妙对子可想好了?”

曾渔道:“已有腹稿。”

郑轼看那抱柱对联念道:“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这对联甚好,要拟出更好的很难啊。”

老道士道:“所以要邀请才俊、集思广益嘛,曾秀才看来是胸有成竹了。”呵呵而笑,领着二人进门,头门进去便是长长的甬道,由鹅卵石铺就,一座石坊大书“仪门”二字,进仪门是一个大院子,有参天古樟数十株,再走过长长一条甬道,便是大堂,大堂是张真人处理道政之所,红墙绿瓦,脊兽腾飞,很有公堂威赫之仪,这时却是大门紧闭——

这大真人府布局呈八卦状,在方才走过的甬道两侧,分别有玄坛殿、法篆局、提举署等等建筑,大堂后面就是张真人的私第,老道元纲说今日楹联会就在张真人私第东边的“三省书屋”。

老道元纲果然很有地位,沿途遇到的道士见了他都恭恭敬敬行礼,不是称呼“师叔祖”、“师伯祖”就是“师叔”、“师伯”,平辈的没有遇到一个,真不知dào

那小道姑自然是何身份,竟称呼这白发老道为师兄。

曾渔、郑轼跟着老道士从西边廊房外的穿堂走过,经过前厅和中厅,来到后厅,这后厅是张真人家族的食宿生活厅,面阔五间,宴厅一间,前有天井后有院,东西厢房上有楼,厢房与中厅连接,天井四周十柱明现,门窗四壁,雕刻精致,中置金鱼大缸,两旁假山列之。

厅后有一灵芝园,开一小门,曾渔四人穿园而过,见一个五亩大小的小湖,清波涟涟,湖畔垂杨细柳,奇花异草,湖内荷花争相怒放,莲叶下游鱼摆尾,池中心有一亭,以曲廊相连,亭有匾额曰“纳凉居”,在小湖的南岸,古木浓荫,白鹤盘旋,禽鸟歌鸣,真如仙境一般。

曾渔贪看荷花,走在了最后,忽听身后有人“嗤”的一声笑,回头看时,那小道姑自然不知何时已轻手轻脚蹑在他们四人后面,小道姑打扮与前日并无两样,依旧是黄冠灰袍,手里拿着一柄拂尘,见曾渔回头,尘尾一摆,单掌一竖施个礼,脸上笑吟吟的,双眸明亮动人,也不说话,快步越过曾渔,走到老道士元纲身边,叫一声:“师兄早。”声音脆如新鲜黄瓜。

老道士笑呵呵道:“师妹早,客人都到了吗?”

小道姑自然道:“那些人昨日就住在这里了,有什么到不到。”瞥了曾渔一眼,低声问:“师兄,那秀才说了绝妙对联了没有?”

老道元纲微笑道:“说是已有腹稿。”

小道姑自然道:“莫不要被这秀才哄了,等下害我没面子。”

曾渔听到了,说:“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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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章 抛砖引玉

“三省书屋”前后两进,正屋有楼,中有天井两厢,门前老桂倚墙,紫藤作架,颇有雅趣,书屋远朝西华山,近临百花池,门额上书“三省书屋”四个篆字。

曾渔和郑轼跟在老道士元纲和小道姑自然身后进了书屋大门,听得楼厅有人在谈笑,其中一人的声音曾渔听来很是耳熟,不禁脚步一滞,凝神倾听——

那小道姑时刻留意着曾渔呢,见曾渔脚步迟滞的样子,顿时就恼了,凶霸霸地用眼睛瞪曾渔,低声道:“怎么,腹稿丢了?”

曾渔按了按肚子道:“在呢——我是听到一位本乡前辈的声音,有些奇怪。”

说话间,门厅豁然在望,曾渔眼睛一搜,楼厅官桌四张,靠背圈椅十二把,有七只圈椅上坐着人,右首第一坐着个戴东坡巾、穿交领大袖直裰的老乡绅,这老乡绅有些驼背、眼袋很大,不就是永丰县西山的致仕翰林吕怀吗?

曾渔有点愣神,三日前他让四喜和来福回永丰县不就是要找吕翰林吗,哪知吕翰林却到龙虎山来了

楼厅上的六人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带了几个人进来,吕怀和另一个冠带老士绅立即站了起来,作揖道:“老法师康健更胜昔日啊,可喜可贺。”

老道元纲稽首道:“吕老先生、洪老先生,贫道有礼。”

曾渔和郑轼跟着行礼,吕怀起先没注意这两个生员,见其中一个冲他长揖道:“吕老先生,学生曾渔有礼。”吕怀仔细一看,惊讶道:“你是曾渔,怎么会在这里?”眼睛一扫曾渔的衣巾,笑道:“你补考通过了,甚好,甚好。”

曾渔躬身道:“禀老先生,学生六月初二在袁州府参加补考,蒙宗师赏识,允我进学,学生前日曾差小介去老先生府上送信,想是错过了。”

吕怀很愉快,他举荐的人通过了补考,他也觉得脸面有光,对楼厅上其他人道:“方才与诸位说起新任大理寺少卿吴百朋吴,这位姓曾的小友就与吴少卿颇有渊源,十年前吴少卿还在弊县任知县,曾举办神童宴,曾小友时年九岁,当场作文,让吴知县大为赞叹,赞为灵芝宝树,当年的小神童今年终于进学了,吴少卿可谓巨眼识才。”

一个小小生员而已,算得什么巨眼识才,又不是中进士了,其他乡绅看在吕翰林面子上敷衍着夸赞了曾渔几句,便各自说感兴趣的事去了。

吕怀对曾渔补考的经lì

很感兴趣,与曾渔走到一边询问经过,曾渔大致说了,吕怀感慨道:“真是不容易啊,难为你吃了不少苦。”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曾渔道:“学生与母亲和幼妹暂寄居鹰潭友人家中。”朝立在元纲老道身边的郑轼一指,“就是那位郑生员,是学生挚友,学生从袁州回来本想立即赶回家乡,只是还不清楚黄提学许我进学的文书是否已经到了永丰县,所以学生先写了一封信派小介回永丰叩见老先生,想请老先生问问儒学孙教谕,学生进学的文书到没到,且喜就在这里遇上了老先生,学生是与郑生员到此游玩,在大上清宫拜识元纲老法师,老法师说今日大真人府有楹联会,就让学生二人也来参加,真是巧遇。”

吕怀笑道:“巧遇,巧遇老夫是昨日到的,初五日便要回永丰,不如你就与老夫同船回乡如何

曾渔道:“学生的母亲和幼妹也要一起回去,不知方不方便?”

吕怀道:“张真人派去接我的船颇宽敞,多乘几人亦无妨,两日就到的,一起回吧,公文传递甚快,你的进学文书应该早就到了。”

这时,厅上众士绅纷纷站了起来,却是张真人陪着三个穿常服的官员进来了,看官袍补子花样,一个是云雁,四品;一个是鹭鸶,六品;还有一个是,七品,曾渔听在场乡绅称呼这三人为“林知府”、“吴通判”、“周知县”,心知这是广信府知府林光祖和通判吴世良,周知县应该是贵溪知县,悄声问郑轼,果然——

这三位都是现官啊,虽然象吕翰林这样的老乡绅当年官职品秩都在知府之上,但去职多年,走在大街上也没几个人认识,哪里有现任官员威风八面呢,张真人分外礼遇林知府、吴通判、周知县,这也是人情如此,无足怪也。

曾渔跟在吕翰林身后向三位现官行礼,暗暗打量这个与他同龄的张永绪张真人,这位十岁就嗣教袭爵的张真人头戴通天冠,身披御赐道袍,疏眉朗目,英气逼人,曾渔心道:“据说这位张真人嗜好房中术和剑术——”

正这么想时,后腰皂绦突然被人扯了一下,曾渔回头看,小道姑眸光熠熠,嘴唇轻动道:“站到我师兄后面去,你是我带来的人,别乱蹿。”说罢,这小道姑自己先飞快地站到老道元纲身畔,与老道带来的那个小道童一左一右侍立。

曾渔见郑轼也在元纲老道身后,便走过去一起站着,这楼厅只有十二把圈椅,在这里的不是现官,就是冠带闲住的大乡绅,生员哪有资格坐,能站在这里已是荣幸,张永绪方才看到曾渔和郑轼,连问都没问一声,只是有些奇怪两个生员怎么进来了?

曾渔察觉张永绪盯着小道姑看了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很快就移开目光了,曾渔站在小道姑身后,只能看到小道姑背影,不知小道姑是何表情?小道姑的身份还真是神mì

啊。

张永绪说了更换大真人府头门抱柱楹联的事,请诸位博学大贤共拟一佳联,不胜感激云云。

曾渔心下暗笑:“这张真人毕竟年轻,也许是专医攻房中术和剑术了,对翰墨不太擅长,对联怎好共拟,只有各人分别拟,然后从中择一佳联,不过这样的话,那落选者只怕会有些不喜。”

那位以左佥都御史致仕的洪乡绅说道:“张真人,对联不便共拟,还是推举一位德高望重、词翰高超者题拟就是了,遇以为吕翰林道德文章为世所重,请吕翰林拟这副对联吧。”

吕怀谦让道:“老朽并不擅长对联,还是洪兄题联吧。”

于是你推我让,半天决定不下来由谁来题这副对联,小道姑自然瞧得好生气闷,突然开口道:“这位曾秀才已拟好了一联,不如让他抛砖引玉吧。”闪身到了曾渔身后,在曾渔后背一推,曾渔踏前两步,处于众目睽睽之下。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一章 女冠广微

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见一个年轻秀才挺身而出要抛砖引玉,心下不快,他大真人府大门楹联岂是能儿戏的,抛什么砖呀,砸门吗,皱眉问:“这两位秀才是哪里来的?”

曾渔听得小道姑轻咳一声,老道元纲便道:“禀掌教真人,郑秀才和曾秀才是贫道带进来的,请真人见谅。”

张永绪朝曾渔身后盯了一眼,当然是看那小道姑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是嘀咕了一声“胡闹”。

这时吕翰林开口道:“张真人,就让这两位生员试题楹联也无妨,若果然妙,那就采用,不佳的话我等另拟,这正是启发思路之举,年轻人,后生可畏嘛。”

在座的其他官绅纷纷附和吕翰林之言,张永绪目视曾渔、郑轼二人道:“那就请两位抛砖引玉吧

郑轼躬身道:“小生就不抛砖了,让曾生抛,砖抛一块即可,抛多了就不好kàn

。”

众人皆笑。

曾渔团团作揖道:“既然张真人、诸位大人先生指定小生抛砖,那小生恭敬不如从命,试题一联,请诸位高贤指教。”

官桌上龙尾升斗砚、绿沈管羊毫、宣德香墨、御赐洒金五色笺早已备好,曾渔走上前,站着慢慢磨墨,不疾不徐,“三省书屋”的楼厅别无声响,只有香墨摩擦砚底的“呜呜”轻响,仿佛长风吹过林梢——

洪乡绅与吕翰林低声道:“唐时洪州太守阎伯屿重修滕王阁,宴宾客于其上,那阎太守本意是想让他女婿作一篇滕王阁序来扬名的,不料省亲路过南昌的少年才子王勃当仁不让,留下了千古名篇《滕王阁序》,阎太守不得不叹服——莫非今日又将重演这千古雅事?”

吕翰林捻须笑道:“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小道姑自然象书僮一般站在曾渔身后,期待曾渔大笔一挥,写出一副绝妙楹联,见曾渔还在不紧不慢地磨墨,小声提醒道:“曾秀才,墨已浓。”

曾渔“嗯”了一声,拈起绿沈管羊毫,笔尖蘸墨,轻轻转动笔管,让羊毫吸饱墨汁,然后轻轻在砚尾篦了篦,提笔写下一个茶杯口般大的墨字“麒”——

俗语有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在座诸人都是每日与笔墨打交道的,就是林知府、周知县这些在任官员,哪日能少得了笔墨,这时虽然自持身份,不象那小道姑凑到跟前去看,但见曾渔神凝气定,悬腕挥毫,掌心虚如握卵,笔杆笔直,笔尖在纸上转折如意,就知这秀才在书法之道是下了功夫的,有那坐得近、眼神好的就点头道:“是米南宫的行书体,字不错。”

广信府知府林光祖问贵溪周知县:“这位是贵溪生员吗?”

周知县认得郑轼不认得曾渔,正待答话,一旁的吕怀道:“曾生是永丰县生员,他进学过程颇多曲折,等下让他向林府尊亲禀。”

小道姑伸长脖子屏息凝视盯着曾渔手中笔,只见曾渔运笔如行云流水,很快上联就写出来了,小道姑兴奋难抑,脆声念道:“麒麟殿上神仙客——这上联妙,妙极”

座上官绅交视,颔首赞许,麒麟殿是汉代宫殿名,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就是汉朝人,麒麟殿上神仙客可以说是讲述了张真人、正一道的起源,且看下联如何?

曾渔另起一行写下联,小道姑自然一字一字念道:

“龙——虎——山——中——宰——相——家。”

吕翰林率先赞道:“妙联,绝对”

洪乡绅道:“后生可畏,正是当年滕王阁上的少年王勃啊。”

曾渔搁下笔,退回老道元纲身后,小道姑又将联句念了一遍:“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喜笑颜开,转头看着端坐不动的张真人张永绪。

这时官绅都起身过去看这副墨汁淋漓的对联,赞叹不已。

张永绪既高兴又烦恼,单论这副对联,诚然绝妙,可谓简约而不简单,大气而不傲气,比那“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含蓄且有底蕴,大门抱柱悬这样一副对联当真气派光彩,但题联的人身份太低了吧,哪有他堂堂大真人府的头门对联由一个小小秀才来题的,以后来往官绅看到这对联肯定要问这是哪位名士高官所题,他怎么回答,太不体面了吧。

张永绪道:“曾秀才既已抛砖引玉,诸位老大人、老先生可以不吝赐教了。”

众人纷纷摇头摆手,表示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不能写出比这更好更应景的对联了。

张永绪急了,难道真的要用一个秀才的题联?

小道姑自然活动范围很大,这时又到了张永绪身边,轻声道:“永绪,我举荐的这个秀才题的对联可好?”

这小道姑竟然直呼张永绪之名,张永绪并不恼,说道:“好是好,却是不能用。”

小道姑柳眉一竖道:“既然好,为何不能用?”

张永绪道:“我大真人府头门对联由一个秀才来题,岂不让人笑话。”

小道姑道:“只要对联妙就行,管它是谁写的,难道只认官位功名不认对联好坏的吗,既这样,何不重金请分宜严阁老来题?”

张永绪不耐烦道:“你小孩儿家懂得什么,这关乎我们大真人府体面,我岂能不从长考lǜ

。”

小道姑不满道:“什么小孩儿家,我是你小姑母。”

张永绪无奈道:“好了好了,广微姑姑,这事你莫要参与,你扮作女冠走来走去从何体统。”

这小道姑是张永绪叔祖之女,名张广微,年方十五,好动多事,张永绪的叔祖早已去世,张广微是在大真人府里长大的,仗着辈份高,经常与张永绪唱反调,张永绪比她大不了几岁,自幼就在一起,摆不起权威,对这个机灵古怪的小姑母他是无可奈何。

张广微道:“我决意修道,终身不嫁,我就是道姑女冠,并非假扮。”

张永绪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大真人府的门联不能由一个小秀才来题。”

张广微明亮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说道:“永绪侄儿有所不知,前日在大上清宫崇清院,元纲师兄以紫微斗数给这位姓曾的秀才算过命,你猜元纲师兄怎么说?”

“师叔怎么说?”张永绪有点兴趣了。

张广微神mì

兮兮道:“元纲师兄说这曾秀才日后是要金榜题名钦点状元,此事切勿对外人说,天机不可泄露哦。”

张永绪不信:“真的吗,那我去问元纲师叔。”

“你去问,难道我会当面说谎。”张广微面不改色。

张永绪道:“我懒得问,元纲师叔太宠着你了,由着你胡闹。”

张广微恼道:“我怎么胡闹了,我举荐的曾秀才写出这么好的对联你却不用,我说他以后要中状元你又不信,你说你待怎样?”

张永绪板起脸道:“不要多说了,这是我正一教大事,内眷不得于预。”

张广微气得一跺脚,走回老道元纲身边,气忿忿对曾渔道:“张大真人嫌你只是一个小秀才,对联写得再妙也不肯用。”

郑轼轻叹道:“神仙也只认官位高低啊。”

曾渔并不沮丧,淡淡道:“小仙姑可以去问问张真人,如今门前的‘南国无双地,那副对联还有多少人知dào

是当年谁题的,小仙姑知dào

吗?”

张广微道:“那对联挂了几十年了,我哪里知dào

是谁题的,据说是位翰林,元纲师兄应该知dào

姓名。”

老道元纲道:“是正德年间的一位姓方的翰林,名字老道是记不得了。”其实老道记得,这时却不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二章 波澜骤起

张广微甚是聪慧,立即明白了曾渔言下之意,返身回去问张永绪可还记得门前“西江第一家”楹联是出于何人手笔?

张永绪道:“是正德年间方翰林拟的联并手书,你问这个作甚,你以为那对联也是个秀才题的吗

“好。”张广微道:“我再问你,你知dào

方翰林生卒年、居何官、后辈近况否?”

张永绪皱眉道:“胡闹,谁去记这些,四、五十年前的人了。”

张广微又问:“那么上清镇的民众有多少人知dào

那副对联是何人所题?”

张永绪只以为这个小姑姑是无理取闹,很是不耐烦,当着众官绅面又不好发作,便冷着脸不理睬张广微。

张广微很有触龙说赵太后的雄辩,说道:“你是掌教真人,连你都记不清自家大门题联者是谁,一般民众更不用说了,所以说题联者的官位功名也只不过十数年可以夸说,过此之后根本无人记得,而一副好楹联却是要传几百年几千年的——永绪啊,眼界要广大、眼光要长远,我们都是修道之人,沧海桑田、世事兴废,富贵荣华,过眼云烟,你这么纠结于题联者是秀才还是状元,乃是痴愚。”

张永绪觉得张广微所言颇有道理,但却反感这个比他还小了五岁的姑母那种可笑的教xùn

的口气,这让他面子下不来,所以依旧沉着脸不说话。

张广微见自己这般雄辩滔滔却不能说服这个顽固的侄儿,也很恼火,说道:“你还真是一意孤行不纳忠言啊”

这时吕翰林、林知府几个官绅过来纷纷表示这副“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的对联对于大真人府堪称天造地设,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比这副对联更贴切的,只是曾渔的书法虽佳但尚欠火候,还得另请书法精湛者书写才好——

张永绪觉得自己找到了台阶下,立即道:“那就请在座的哪位老先生一展墨宝吧。”

众人公推原南京翰林院掌印学士吕怀来书写这副对联,吕怀与曾渔是同乡,联手题联,可谓一时佳话。

吕怀也就不再谦让,叫人取了兼毫提斗笔来,换上长卷的泾县宣纸,用赵松雪体大楷写下这一副对联,每个字都有一尺见方,笔酣墨饱,华丽大气。

众人皆赞叹不已,张永绪这下子很满yì

,道:“吕老先生还未落款呢。”

吕怀笑道:“不必落款了,难道老朽能厚颜写上嘉靖庚申年吕怀题吗?哈哈,方才洪兄说起南昌滕王阁的掌故,试想若非王勃的《滕王阁序》,如今还有谁记得那时的洪州太守是谁?一篇好文、一副名联能流传久远,不是数十载高官厚禄能比的,这副佳联定能给为大真人府增色。”

一边的张广微见侄儿张永绪眉开眼笑连头称是的样子,心道:“这吕翰林说得和我方才说的是同一个道理,我说得还更透彻,张永绪却就是不听我的,真是气人。”尘柄一拂,自顾去百花池看荷花去了。

张永绪这时命仆人搬两张椅子来让两位秀才坐,这是礼遇了,不然秀才虽不用跪着但也只能站着,郑轼悄声笑道:“沾九鲤的光了,能在张大真人和知府、知县大人面前坐着,幸甚。”

广信知府林光祖先前听吕怀说曾渔是永丰县人,进学过程颇曲折,这时便温言询问,曾渔就将身世、落第、离家、补考的经lì

一一说了,林知府、吴通判嗟叹不已,都勉励曾渔苦学砥砺,争取乡试、会试连捷。

张永绪见众官绅对曾渔很赏识的样子,忽然想到一事,走到老道元纲身边问:“师叔,这曾渔命格如何,师叔可曾用紫微斗数给他算过?”

老道元纲奇道:“为何无缘无故给他算命,掌教真人有何打算吗?”

张永绪泄了气,不悦道:“广微说师叔给曾渔算过命,说曾渔要中状元呢。”

老道元纲“呵呵”而笑:“命运虽有定数,但未尝不能改变,这个定数并非一成不变,好比易有三义——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当命运定格后就是不易了,往事不可追嘛,俗谓盖棺论定,呵呵,只要还在行运,总有不可预测之事发生,为就是易和变易,所以自然说曾秀才要中状元也并非无稽之谈啊,而且我观曾秀才之面相,眉间藏珠、光华内蕴,是有后福之人,不然又如何能来到大真人府,又能拟出让众人折服的佳联,这看似巧合,其中亦有定数。”

张永绪听得晕头转向,元纲师叔说了一大通却等于什么也没说,等到事情发生了才说是定数,既是定数又不可预测,玄之又玄,近似胡扯,还是剑术和房中术实实在在。

大真人府午餐,曾渔、郑轼叨陪末座,对于陪着小心的曾渔和郑轼来说,这样的宴席其实吃得不会痛快,处处都要讲究等级和规矩啊,不过午餐品种着实丰富,各种蔬果和山珍海味,豪奢犹胜王侯

用餐毕,张永绪又引众人移步去百花池中的小亭“纳凉居”品茶论道,曾渔、郑轼好不容易等到有两位老先生哈欠连天要去午睡,这才赶紧向张真人和林知府几位告辞,吕怀让曾渔初五日午前在鹰潭坊码头等他,他也要先乘轿子到鹰潭再上船回永丰。

曾渔和郑轼辞出,二人原路往府外行去,郑轼笑道:“九鲤,你这下要名声大振了,大真人府的大门楹联竟是你题的,这可是翰林才有资格题的呀,不过你那一联的确妙极,莫非是前日文昌殿中做梦得来的?”

曾渔道:“我不过是拿来主义而已。”

二人绕过大堂,还没到仪门,听得身后有人快步赶来,叫道:“曾秀才请稍等。”

曾渔和郑轼驻足回头,见两个道士匆匆赶来,后面那个道士捧着一个小樟木箱,来到曾渔面前时,前面那个道士稽首道:“曾相公,这是掌教真人送给曾相公的礼物,请收下。”

曾渔也不谦让,笑纳了,求名也要求利嘛,将小樟木箱夹在腋下与郑轼一道出了仪门,却见道人羽玄从甬道一侧的玄坛殿走出来向他二人招呼,问楹联会怎么样了,郑轼笑着一指曾渔腋下夹着的小箱子:“曾九鲤题联夺魁,这是天师谢他的润笔银。”

羽玄道人大喜,即去向玄坛殿的高功法师告了假,与曾渔、郑轼一道出了大真人府,郑轼迫不及待道:“九鲤,开箱子看看,张大真人送了你多少润笔银?”

三痴兄有着孩子一般没有城府的好奇心啊,曾渔笑道:“我们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定被人疑心是行窃。”

郑轼、羽玄皆笑。

三人走过上清街黄老汉的豆腐店时,黄老汉正坐在门边竹椅上打盹,那条狗趴在竹椅边吐着舌头,羽玄道人近前唤道:“黄老爹,黄老爹——”

黄老汉醒过来见是羽玄道人和两位秀才相公,赶忙起来招呼三人入内喝茶,又道:“惜惜与我老妻两个一早去观音庵诵经去了,这时候了还没回来。”

羽玄道人一听,眉头就皱起来,观音庵那个杨尼姑名声不好,惜惜去那里诵什么经啊,便道:“三痴兄,二人在此喝茶,贫道去观音庵迎黄伯母和惜惜回来。”

郑轼、曾渔方才在大真人府喝了茶,便说跟着羽玄道人一块去走走,那个樟木箱就寄存zài

黄老汉

这时大约是午后未时末申时初,三人一路出了上清镇往东而行,羽玄道人无端的觉得心慌,越走越快,离观音庵还有一里地时,忽听有人叫道:“救命,救命啊——”

羽玄道人神色一凛:“是黄伯母。”便飞一般朝那叫声奔去,求救声是从泸溪河畔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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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三章 尼庵惊梦

那杨尼姑领着吴氏和罗惜惜婆媳二人走了三里多路,来到观音庵,女尼了真出来接着,欢喜寒暄,进到庵堂先净了手和脸,坐定饮茶,了真去把庵门关上,说是免得闲人打扰了罗小娘子诵经礼佛,吴氏连声道谢,这时还只是辰末巳初时分。

杨尼姑一早吃了糕饼肚子不饿,明知吴媪和罗惜惜未用早饭,此时却不提起,也不拿茶食出来,只让婆媳二人喝了杯苦茶便领着去佛堂参拜观音菩萨,上了香,杨尼姑先跪下通诚道:“黄门信女罗氏,持诵《妙法莲华经观音菩萨普门品》,专保公婆安康、家宅安宁、信女自身无病无灾、招赘郎君和睦亲爱。”

通诚毕,杨尼姑敲动木鱼,女尼了真念诵《净口业真言》和《安土地真言》,启请两三,然后由吴氏和罗惜惜跪在菩萨前蒲团上持诵普门品,杨尼姑和了真师徒自坐到外堂去享用黄家送来的果子点心,听得佛堂里婆媳二人虔诚诵经,两个恶尼相视而笑。

还披着头发的曹谎子悄无声息从内室走了出来,在佛堂门边向内偷窥,见罗西施素衣白裙,细腰一搦,跪在那里双手合什,俯身拜时,裙子就绷起圆臀的轮廓,曹谎子看得好不动火,口于舌燥,恨不得一个虎扑上去就把这娇怯怯的罗西施按倒淫弄——

正这时,耳朵皮突然被人从后一揪,曹谎子受痛却不敢出声,退离佛堂,歪头斜眼低声求饶:“师姑松手,不要揪坏了耳朵。”

杨尼姑压低声音道:“你不想成好事了,这时蹿出来作甚,若被她婆媳二人看到那定要闹翻。”

曹谎子忙道:“好好,我去里边躲着。”回到内室歪在女尼了真的禅床上,辗转反侧,淫念纷起,手里折扇扇得“哗哗”响。

过了一会,了真进来解小手,见曹谎子一副色欲攻心的样子,“嗤”的一声笑道:“怎么,等得不耐烦了,要不小尼先肉身布施你一回。”

曹谎子忙道:“了真师姑你可饶了我罢,昨晚折腾得厉害,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不行不行,我会睡一会养养神,不然,嘿嘿。”

了真不无妒意,接话道:“不然等下那个花枝般的俏寡妇眠在床上任你摆布你也无能为力是吧?

曹谎子笑道:“是啊,天底下最惨的事莫过于此。”

了真道:“难道比死还惨吗,你奸骗良家,这是死罪,你不怕死吗?”

曹谎子道:“死也要做个风流鬼啊,今日不把罗西施弄上手,我不想活到明日。”

了真白了这谎子一眼,说道:“你也是欺人家黄家无人,不是老人就是女流,不然你哪里敢。”扭身出去了。

曹谎子继xù

歪在禅床上想心事,想到今日占了罗西施的身子,那吴氏怕出丑,少不了要把罗西施嫁他,黄氏家财总有个三、四百两银子吧,岂不全归了他,人财两得,爽也

隔着十几步外佛堂里的吴氏与罗惜惜婆媳二人跪在蒲团上诵持了十遍普门品,就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临近午时了,罗惜惜心道:“杨师父说三日诵千遍普门品,似这般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诵不完啊。”也不好多问,只有虔心念诵,看身边的婆婆,跪着已经很吃力,便道:“娘,你去坐着歇会,儿在此念诵就可以了,你不用陪着,方才杨师父向菩萨通诚,也只是说信女罗氏持诵祈祷,娘就不必念了。”

吴氏年近六十,这时双腿跪麻了,心知自己无法再坚持,便在媳妇搀扶下挣扎着站起,外边的杨尼姑听到动静,赶紧进来扶着吴氏到外边坐定,拍着脑门告罪道:“贫尼只管念经完正事,都忘了两位施主还没用早饭,只是这时斋饭尚未及做,且先食些点心吧。”

罗惜惜道:“奴家不饿,婆婆好生歇着,奴家再去诵经。”

杨尼姑道:“百遍普门品三日尽念得完,罗小娘子不必着急,先喝口茶润润喉咙,陪你婆婆说会话。”

罗惜惜心道:“不是说千遍吗,怎么又成百遍了。”面皮薄,不好多问,听杨尼姑吩咐便是,当即打横坐下。

杨尼姑与了真师徒去厨下一会端了几盆茶食和一壶热茶出来,茶食有几样时新果品,居中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蒸糕,杨尼姑请吴氏吃糕,吴氏尝了一块,赞道:“师姑做得好糕。”

杨尼姑见罗惜惜腼腆拘束,只喝了几口茶,其余果品茶食一概不动,便对吴氏道:“罗小娘子太生分,在小庵这里客气什么呢,难道念三日经都不吃东西吗,老太太也叫她吃些,不要饿着,不然念经也没力qì

,这可是要诵持一百遍哪。”

这时已是午时初刻,吴氏爱惜媳妇,道:“惜惜,吃块糕,这糕味道好,酸酸甜甜,很对胃口。

罗惜惜听婆婆的话,拈起一块蒸糕吃了,果然又软又甜,这不吃还好,吃了一块,肚中愈发饥饿了,便接连又吃了几块,吃了糕,口又觉得于了,把一杯热茶也慢慢喝了,不上一刻时,就觉得头晕晕乎乎,再看婆婆吴氏,竟已软倒在圈椅上,惊道:“婆婆怎么了?”想起来去看,竟是瘫软动弹不得。

杨尼姑道:“老太太想是起得早,拜菩萨又有些辛苦,一时乏了,且扶她到床上睡一睡再起来吧。”与徒弟了真一左一右,连人带椅子把吴氏抬到内堂了真房间去。

那曹谎子见抬了人进来,一轱辘就从床上爬起来,欢喜得声音发颤:“醉倒了?”过来一看,大失所望道:“怎么抬黄老太进来”

杨尼姑嗔道:“还不快帮忙,把人抬到床上去。”

曹谎子将吴氏抱起放到床上,转身问:“罗西施呢?”

了真笑道:“没有罗西施,只有这个吴老媪。”

曹谎子料想罗西施还在外面,撇开杨尼姑师徒便往外堂走去,先探头一看,只见罗西施歪在椅子上昏睡不醒,大喜,快步走近,只见罗西施俏脸红扑扑可爱,好似醉海棠一般,鼻间“咻咻”酒气袭

曹谎子轻声唤道:“小娘子,小娘子。”

罗西施双眸紧闭,红唇半张,醉得不省人事,哪里能答话。

曹谎子又伸手在罗西施脸颊上捏了一把,滑不溜手,好不娇嫩,喜得曹谎子心跳如擂鼓,伸手便要将醉美人抱起,却听跟出来的杨尼姑道:“雌儿成了醉虾,任你受用,你要如何谢我?”

曹谎子心痒难熬,说道:“许你的一样不少。”一手托在罗西施背脊,一手操在罗西施腿弯,抱起就往内堂走,还对杨西施说了一句:“师姑,借床一用。”

杨尼姑笑骂道:“看你得yì

样子,小心雌儿抓破你的脸。”心里得yì

道:“饶你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走到桌子边拈起一块蒸糕慢慢吃着,这糕乃是她专为罗小娘子特制的,先将糯米磨成细粉,把酒浆和匀,烘得极于,再研细了,又匀以酒浆,如此再三,最后搅入一些山茄花研成的药末,和粉蒸糕,这种糕吃一块不碍事,就好比睡前喝点小酒更能睡得香,但吴氏和罗小娘子是空腹,多吃了几块,又喝了热茶,药力酒力一起发作起来,就好比做酒的酵头一般,年老体弱的吴媪和娇娇怯怯的罗小娘子如何当得起,自是醉得雷打不醒——

杨尼姑跟着进了内堂,见徒弟了真在她卧室门边朝里张望,想必是看曹高阳如何弄那罗雌儿,刚走过去,门却从里关上了。

了真好生嫉妒,喃喃骂道:“这贼坯,猴急得不行了,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早晚千刀万剐。”

杨尼姑不高兴了,这等于是骂她,冷笑道:“若说要千刀万剐,也少不了你这小淫货。”

了真赶忙陪笑道:“师父,徒儿是担心这曹二郎尝了甜头却忘了师父的好处。”

杨尼姑道:“他敢,我总有拿捏他的手段。”又吩咐道:“你去外边看着点,若有人叩门也支吾一声。”见了真出去了,她就到了真房中与吴媪做一头睡了,这大热天午后就是让人犯困哪。

那年轻尼姑了真出去转了转,又走回来,见师父杨尼姑在她卧房午睡了,她便悄悄绕到师父卧室南墙的窗下,从窗棂向里张望,那大床上的景象让她浑身一燥,只见罗小娘子裙子被撩起,裤儿褪下,倮着白生生的腿和臀,曹谎子这挨千刀的贼身上绸衫也不及脱,只脱了裤子,这时正将罗小娘子两条白腿挨开,那罗小娘子闭着眼睛双颊通红,鼻翼还有细小的汗珠,昏昏而睡,丝毫不知清白身子就要被玷污——

了真从南窗这边看去,正看到曹谎子耸着屁股,显然已入港,这谎子先是大肆狂荡了一回,然后缓下劲,腾出手好整以暇地将罗小娘子上身小衫解开,捏弄那一对雪梨一般奶子,屁股不紧不慢耸着,玩得个不亦乐乎,把窗外偷窥的了真看得个心里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骚兴大发,转身靠在墙脚微微喘气,过了一会又去窗棂张看,见曹谎子卖力地于个不休,了真心里暗骂曹谎子昨夜不肯尽情奉承,却原来是要留着劲现在使啊,听得房内曹谎子一边舞弄一边还自言自语道:“惭愧,我曹二也有今日。”又道:“可惜罗西施昏睡着,不然就更要爽死。”说话时愈发癫狂起来,床板俱响,俯身将罗小娘子紧紧抱住,叫一声:“我死也。”已是一泄如注。

了真这时也瘫坐在墙根下,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却见曹谎子手搭在罗小娘子身上,做一头偎着脸睡,竟还打起鼾来了,再看那罗小娘子,鬓乱钗横,身子汗津津的,兀自昏睡未醒。

了真暗骂道:“这谎子奸占了罗氏,以后哪还有心思到我身上,真是可恼。”又想:“且看这罗氏醒了如何收场”自去庵堂厅屋喝茶去。

这罗惜惜出了好些汗,又睡了一会,药力酒力渐散,睁开眼来却见一个男子与她一头睡着,惊得尖叫起来,猛地坐起身,又见自己袒胸露乳、裙挎俱开,只觉周身寒毛一炸,冷汗涔涔而出,剩下的一些酒意药性都惊散了,明白自己着了道——

那曹谎子被尖叫声惊醒,见罗西施已然坐起,赶忙爬起身待要施展他软磨硬泡的手段,没等他开口,罗惜惜猛地一推,将他推下床底,摔得脑壳生痛,罗惜惜也不及穿绣鞋,下床冲到门边,拉开门大叫:“婆婆婆婆。”叫声凄厉。

吴媪其实蒸糕吃得不多,主要是年老犯困,也被那一声凄绝的尖叫惊醒,慌慌张张出门,却见儿媳罗氏发髻散乱,衣裙不整,连鞋子都没穿站在门外走廊上,忙问:“我儿出了何事?”

那曹谎子这时也有些慌张,躲在房里不敢现身。

罗惜惜又悲叫了一声:“婆婆。”眼泪夺眶而出。

杨尼姑跟出来假情假意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何事——出了事就要敢担当,躲着怎么行”后面这句话是对曹谎子说的,说这话时还待来搀扶罗惜惜。

罗惜惜一头向杨尼姑撞去,把这恶尼撞倒在地,泪眼朦胧看着吴媪,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出口,扭身向外堂奔去,半路又撞倒了女尼了真,罗惜惜遭此大辱,已萌死志,现在已不管不顾,身上痛、脚上痛浑不觉得,开了庵门就向不远处的泸溪河跑去,到了河边就纵身一跳——

庵内的吴媪看到了杨尼姑房中的曹谎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大骂杨尼姑,赶紧来追儿媳罗氏,追到溪边,正见水中一个白色身影扑腾着,不是惜惜落水又会是谁,吓得大叫“救命救命”,可这里并非大道,少有人行,待要回庵求助,却又怕那两个恶尼和曹谎子害她,便不敢回,只是捶胸顿足在岸边大哭“救命”,就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陡听有人叫道:“黄伯母,黄伯母。”

吴媪辨出是道人羽玄的声音,急忙叫道:“羽玄法师,快救惜惜,她,她跳河了。”

道人羽玄如飞般奔至,朝吴媪所指方向一看,纵身就跃入泸溪河,且喜泸溪河水流动缓慢,水也不深,很快就把罗惜惜救上岸来,曾渔和郑轼这时也赶到了。

羽玄道人见罗惜惜衣裙不整,赶紧脱下道袍将罗惜惜裹上,罗惜惜只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见救他的是羽玄道人,更是悲从中来,大哭不止。

羽玄问罗惜惜出了何事,罗惜惜只是不说,便问吴媪道:“你二人不是在观音庵念经吗,惜惜怎么会在此落水?”

吴媪嗫嚅道:“老身和惜惜吃了一些杨尼姑的茶食,不知怎么就昏睡了,那天杀的曹谎子也在庵里——”

道人羽玄一听这话,毛发倒竖,大叫一声:“我非杀了那贼不可。”跳起身朝观音庵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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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四章 菜刀

羽玄道人早就说过若曹谎子犯到他手上定叫曹谎子一刀两段,这时盛怒而去,只怕要出大事,曾渔急忙对郑轼道:“三痴兄照顾一下她婆媳二人,我去看看羽玄道兄。”撩起褥衫下摆掖在腰间,大步朝道人羽玄追去。

羽玄道人奔得极快,曾渔出了溪岸小树林,就没看到羽玄道人的影子了,曾渔对这边不熟,虽然昨日来过这里,但对观音庵要从哪条小道岔进去一时还拿不准方位,看看左前方有几株高大的老樟树,似乎就是那边,提气奔去,忽听上清镇方向有马蹄声急促而来,有人在叫:“曾秀才,永丰的曾秀才——

曾渔听出这是小道姑自然的声音,他现在还不清楚这小道姑乃是张大真人的小姑母,但也知dào

小道姑身份不凡,当下应了一声:“我在这边。”

一匹火红色大马急驰而来,火风一般冲到曾渔身前数丈处,陡然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人立起来,一个灰袍身影敏捷地从马背跳下,正是道号自然的大真人府贵女张广微,张广微明眸青睐道:“曾秀才到观音庵这边来做什么,跑得满头大汗的,让我好找。”

曾渔无暇问小道姑寻他何事,朝那几株老樟树问:“观音庵是那边吗?”

张广微点头道:“是啊。”

曾渔说了句:“我有急事,待会见。”朝那几株老樟树跑去。

张广微牵了马随后追来,边跑边问:“你有什么急事?”

曾渔头也不回道:“等下与你说,你别跟来。”

张广微哪会这么听话,紧追不舍,就在这时,陡听十余丈外的观音庵有人大叫:“杀人了,杀人了——”撕心裂肺,可见喊叫者的极度恐惧。

曾渔心中一沉,羽玄道人急怒之下行凶了,这道人真是莽撞啊,这叫喊的分明是曹谎子的声音,羽玄道人没杀曹谎子却杀谁了?

羽玄道人听吴媪说曹谎子也在观音庵,而且罗惜惜又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惊怒已极,即向以,观音庵奔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死曹谎子——

羽玄道人是自幼习武的,虽然奔跑甚速,但落脚轻捷,脚步声很轻,奔至观音庵门前,见大门开着,便冲了进去,恰听见杨尼姑在内堂说话:

“曹二郎,你不是自诩手段风流能让罗小娘子倾心于你吗,现在跑了,这可怎么收场,你还不赶快去追,陪礼道歉,好歹先把事情压下来。”

羽玄道人强压住怒火,先听里面的人说些什么,果然听到了曹谎子的声音,曹谎子道:“还是师姑去开导开导罗西施吧,我一男子如何在路上与她婆媳俩分说,有劳师姑了,如今生米已做成熟饭,她婆媳又能怎样,难道还好宣扬说我奸了罗西施,她婆媳还要脸皮不要?”

外堂的羽玄道人一听这话,心如刀绞,惜惜还真的被这恶贼污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左右一看,奔到厨下抓了一把菜刀出来,闯进内堂,女尼了真一眼张见,惊叫道:“有奸人”

曹谎子认得道人羽玄,心下惊慌,色厉内荏道:“你这道人想于什么”

羽玄道人两眼充血,恨声道:“奸贼,只今日我就叫你死在这里。”手持菜刀大步上前——

那杨尼姑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正为罗小娘子翻脸的事烦恼呢,见一个只穿短衫的道士拿把菜刀冲进来说要杀曹谎子,以为是曹谎子在别处惹下的什么仇家,张臂拦住道:“喂喂,你是哪里的道人,喊打喊杀的,你要杀人到外面去杀,不要污了小庵的清洁。”使眼色让曹谎子快跑——

曹谎子心领神会,悄悄退后,觅机要逃。

羽玄道人早听说过这观音庵杨尼姑不贤,方才又亲耳听到这尼姑与曹谎子的对话,怒气勃发道:“若不是你这恶尼引诱,惜惜如何会着那奸贼的道。”劈头就是一刀——

杨尼姑没想到这道人真的敢砍,挨了一刀,望后便倒,鲜血狂涌。

一旁的了真吓得尖叫起来,转身想躲进房中,羽玄道人恨透了这观音庵里的尼姑,一不做二不休,抢步上前照着了真尼姑的后脖子就是一刀,眼见得也不活了。

曹谎子心胆俱裂,没命地往外跑,一路喊着:“杀人,杀人了,救命啊——”

羽玄道人这两刀用力过猛,后面这刀就嵌在了真脖颈上,菜刀木柄折断了,见曹谎子逃了出去,哪里肯放,赶了过来,今日就是赤手空拳也要将曹谎子活活打死。

曹谎子跑得极快,求生本能啊,跑出庵门,迎面见有人过来,不辨是谁,大叫:“救命救命,道士杀人了。”赶紧跑过去——

来的就是曾渔和张广微,曾渔见曹谎子跑近,突然一脚踢出,曹谎子被踹翻在地,曾渔身边的张广微还惊讶道:“看不出你这秀才还会拳脚啊。”

羽玄道人追了出来,见曹谎子倒在地上,曾渔和一个小道姑立在一边,料想是曾渔把曹谎子截下的,向曾渔说了声“多谢”,过来就要揍曹谎子,却见那个小道姑冲他道:“羽玄,你杀人了?”

羽玄道人一愣,这小道姑怎么认得他,问:“你是谁?”

小道姑张广微这时看清羽玄道人脸上、身上、手上都是血,惊叫一声,急往后退,脚步踉跄,曾渔一把将她扶住,急问:“你怎么了?”

张广微身子软绵绵被抽掉了骨头一般,气喘微微道:“我,我见不得血,我头晕。”说话时双手攀着曾渔的一侧肩膀,摇摇晃晃站不稳。

这小道姑晕血啊,曾渔只好搂住小道姑的腰,感觉她腰真是细,一手就能掐住,再看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还好没直接晕过去,不算是严重晕血,半搂半搀着小道姑转个身不要面对羽玄道人,说道:“先叩齿十二下,再慢慢调息,不要心慌。”说话时眼睛扫视四周,想找个地方让这小道姑坐下

那曹谎子这时爬起来还想逃,羽玄道人飞起一脚又将他踢翻,单膝跪压在他身子,挥拳猛揍,骂道:“奸贼,我今日取你狗命”

曾渔不管这小道姑,就让她坐在地上,回身拦住羽玄道人:“羽玄道兄,且慢动手,这庵里的尼姑何在?”

曾渔见羽玄道人身有血迹,而曹谎子方才跑出来并未见血迹,显然羽玄伤的是另外的人——

羽玄道人喘着粗气道:“都杀了,两个恶尼都杀了。”这时才觉得心慌手软,杀人毕竟也是第一回啊,方才盛怒而来,这时气有些泄了。

曹谎子抱着头还在叫着“杀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

背对着三人的张广微缓过劲来了,说道:“羽玄,你竟敢杀人,你无法无天了”

羽玄道人狠狠一拳捶在曹谎子脸上,退开数步,蹲下身,抱头痛哭,悲愤道:“都是这奸贼逼的,他与这观音庵的尼姑合谋污辱惜惜,污辱惜惜啊,我杀了这三人,情愿抵命。”

张广微问:“谁是惜惜,怎么被污辱了?”

羽玄道人不答,悲愤饮泣,觉得自己这辈子完蛋了,他自幼入大上清宫做道士,日复一日做无趣的功课,长大后斋醮做功德,更觉得是无聊至极的事,所以有些愤世嫉俗,好似一切都看透了一般,但自从见到了罗惜惜,他觉得日子过得那么有劲、有盼头,心都柔软起来,前些时候黄老爹答yīng

招赘他成惜惜的夫婿,再过几个月他就能与惜惜成婚了,惜惜虽没与他说过几句话,但看得出来,惜惜对他也有情意,可是现在,这一切全让这个奸贼给毁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五章 坚贞

郑轼这时跑过来了,见道人羽玄只是把曹谎子打倒在地,松了一口气道:“我就担心你一时性起杀人放火——”

曾渔叹气道:“我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羽玄道兄,庵里的两个尼姑似乎是不好了,三痴兄与我一道进去看看。”

“啊”郑轼大吃一惊:“这如何是好,捉奸捉双,况且羽玄还不是罗氏的丈夫,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抱头蜷缩在地上的曹谎子听这秀才说话在理,他也接嘴道:“就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罗氏又没有丈夫,我与罗氏只是通奸,再怎么也没有死罪,舍妹在大真人府——”

这话是导火索啊,羽玄道人抹了一把涕泪,站起身狠狠一脚踢在曹谎子裆下,曹谎子惨嚎一声,不知是不是卵泡被踢碎了,痛得身子弓缩成虾,晕死了过去。

“我杀人偿命,不连累他人。”

道人羽玄仇恨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去拣地上的石头,要把曹谎子砸死,郑轼慌忙将他抱住,说道:“羽玄,切莫莽撞,那罗家娘子还在溪边等着你呢。”

一句话,又让道人羽玄悲从中来,哽咽道:“我杀了人了,我完蛋了,我什么都完了,只可怜惜惜她没人照顾——”

背向而坐的张广微叫了起来:“那个人方才说什么,他妹妹在大真人府吗,是哪一个?”

曾渔心中一动,问小道姑:“小仙姑与大真人府有何渊源?”

张广微道:“我就住在大真人府,张永绪是我侄儿。”

不但曾渔和郑轼吃了一惊,道人羽玄也愣了一下,走过去一看,惊讶道:“你是广微小姐?”

张广微怕见道人羽玄血淋淋的样子,以手遮眼道:“你走开一些,别让我看到你。”

道人羽玄记得前些年陪掌教真人张永绪练剑时,边上经常有个眼睛锃亮的小女孩儿也持一柄桃木剑比划,口口声声叫张永绪乖侄,听人说这是张大真人叔祖的幼女,芳名张广微,这几年羽玄没有陪张大真人练剑了,也就没再见过张广微,此时看这小道姑,依稀还是幼时模样,当下退开几步,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稽首道:“广微小姐,贫道实是气愤不过啊,那两个奸尼与这姓曹的奸贼设套污了贫道未婚妻子罗氏的清白,贫道一怒之下就杀了那两个奸尼,贫道宁愿抵罪。”

张广微问:“这姓曹的说有个妹妹在大真人府,是哪个?”

道人羽玄迟疑了一下,说道:“是掌教真人买入府中用来采补修liàn

的少女。”

张广微“呸呸”两声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那些人啊——羽玄,你真把那两个尼姑杀了?”

郑轼便道:“九鲤,你进庵看看,那两尼姑到底如何了?”

道人羽玄道:“不必看了,一刀劈在头上,一刀劈在后颈,定然死透了。”

曾渔摸了摸曹谎子脉搏,曹谎子只是晕过去,现在事情很棘手,他和郑轼若撇手不管,那当然不关他和郑轼的事,但羽玄道人是他们的朋友,若吃喝玩乐时是朋友,一有危难就掉头不顾,这不是曾渔的为人,更不是郑轼的为人,又何况羽玄行凶是事出有因,必须要帮zhù

羽玄一把——

曾渔第一个念头是资助羽玄逃跑,反正羽玄没有家小牵累,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小道姑意wài

闯入,这小道姑竟是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的姑母,一旦小道姑把事情说出去,那他和郑轼势必受牵连,而且黄家婆媳二人来观音庵,也肯定有人看到,羽玄道人跑了,黄老太和罗惜惜少不了见官受屈,罗惜惜担着这样的名声在上清镇还怎么做人,只怕也还要寻死路——

天“轰隆隆”打了个雷,乌云扯幔一般遮蔽了天空,夏日的暴雨就要下来了,悲愤的羽玄道人还惦记着溪边的罗惜惜,对曾渔、郑轼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先送惜惜她们回镇上,即去投案自首,不过我先要打死这个曹谎子。”

曾渔道:“且慢,打死了曹谎子,你没有了对证,道兄大好男儿,抵那些龌龊人的命,不值。”

羽玄道人:“贫道还能怎样,难道逃跑不成,那样岂不害了惜惜她们。”

张广微站起身来道:“我们先审审这个曹谎子,若罪证确凿,我给你作主,定让你沉冤得雪,好歹你也是我们大上清宫的道士。”

曾渔和郑轼对视一眼,虽知这小道姑有些儿戏,但其身份尊贵,随便说句话也是有份量的,但怎么才能保住羽玄道人的命,这很难,如果羽玄与罗惜惜过了聘有婚姻之约,那还好说,现在羽玄只是个外人,杀死三命肯定是死罪——

曾渔道:“羽玄道兄,你先去把黄老太太和罗氏请回庵里避雨,我们商量一下对策,有小仙姑作主,总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仙姑你就是不是?”

张广微点头道:“正是。”又道:“羽玄,我随你去把罗小娘子接过来,这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张广微跟着羽玄道人往溪畔行去,走出几步还回头吩咐曾渔:“曾秀才,把我坐骑红袖系好,别跑丢了。”这小道姑觉得自己和曾渔很熟了,嗯,不打不相识嘛,她这匹小牝马取名红袖,也是稀奇

走过那几株老樟树,见那吴媪和罗惜惜婆媳二人相互搀扶着从溪岸走上来了,羽玄道人快步迎上去道:“黄伯母、惜惜,我们先去那边躲一下雨,这雨就快下来了。”

罗惜惜脸色苍白,垂着眼帘不看羽玄道人,摇了摇头,眼泪顺着双流下颊,滴在脚下泥地上,迅即湮没无痕。

张广微看着裙裳俱湿外面披着一件道袍的罗惜惜,惊讶道:“你怎么全身湿淋淋的,连头发都是湿了,怎么了?”随即又“哦”的一声,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虎着小脸道:“寻什么短见,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吴媪叹气道:“都怨我这老糊涂,信那杨尼姑的花言巧语,带着惜惜来这庵里念经,哪会想到—

“婆婆你别说了——”,罗惜惜大哭起来。

羽玄道人看着罗惜惜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中大恸,这时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不想死、他不想抵命,他还要娶罗惜惜,爱hù

她、照顾她,“扑通”跪下,对张广微道:“广微小姐,救救贫道、救救惜惜,我不想死,我想娶罗惜惜为妻。”身份尊贵的张广微好比是救命稻草,不管有没有用,求一下总好。

罗惜惜泪如泉涌:“法师,奴配不上你。”罗惜惜身子被曹谎子玷污,见羽玄道人依然说要娶她,自惭形秽,既感激又伤心,只是不明白羽玄道人为什么说不想死?

张广微很是同情罗惜惜,大包大揽道:“羽玄,你起来,我担保你能娶罗惜惜,我就去找永绪侄儿说去,两个尼姑和曹谎子那般可恶,正是该死。”

听得泸溪河对岸一片绵密的“沙沙”声,大雨自东向西铺洒下来了。

张广微叫声:“快走。”抬脚就往观音庵跑。

羽玄道人对吴媪和罗惜惜道:“我们先去庵里商量一下对策,广微小姐和两位秀才相公或许有办法帮我。”

吴媪道:“那就去吧,定不放过曹谎子和那两个恶尼。”

罗惜惜心细,早看见羽玄道人身上的血迹了,这时问道:“法师哪里受伤了?”心里已经隐隐担心,害pà

得嘴唇颤抖。

羽玄道人道:“那两个恶尼我都杀了,奸贼曹谎子——”

罗惜惜一听,心中又急又痛,两眼一黑,腿一软晕倒在地,大雨“刷”地洒过来了。

羽玄道人急忙将罗惜惜横抱起来,对吴氏媪:“黄伯母,快走吧。”快步向观音庵走去。

吴媪听说羽玄道人杀了人,惊得作声不得,见羽玄抱着惜惜走了,赶紧跟上,口里不住念佛,在雨中身子直哆嗦。

张广微冒雨先跑到观音庵,先在门边问:“里面有死尸吗?”

曾渔应道:“没有,小仙姑进来吧。”

张广微进门一看,她的宝马红袖系在厅柱边,曾渔迎出来道:“罗惜惜她们过来了吗?”

“在后面呢。”

张广微东张西望,没看到死尸,这才放心,却又要问:“两个尼姑呢,不会是没死透,跑了吧?

曾渔朝内堂一指:“死在里面,小仙姑要去看看吗?”

张广微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不看不看。”

郑轼找到一把伞,出去接应羽玄道人,不一会都到了庵中,曾渔把大门关上,免得又有人进来,那吴媪见曹谎子死狗一般躺在厅前石阶上一动不动,惊得脸色煞白,除了念佛,别无他法。

羽玄道人把罗惜惜放在圈椅上坐着,罗惜惜这时醒过来了,睁开眼睛见桌上茶食还摆着,她真想方才那一切只是一个梦,她只是靠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而已,什么事也没发生,但羽玄道人身上的血迹、婆婆吴氏惊恐不安的神色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事情真的发生了

“法师,那两个尼姑真的死了吗?”罗惜惜问。

羽玄道人把披在罗惜惜身上的道袍遮严实一点,安慰道:“我已给你报了仇,你不要寻短见,这事怪不得你,都是那恶尼和奸贼——”

罗惜惜垂泪道:“是奴连累了法师——法师、郑相公、曾相公,你们带我婆婆回镇上吧,奴留在这里,这三个恶人是奴所杀,所有罪过奴来承当。”说这话时,罗惜惜口气异常果决。

曾渔、郑轼是肃然起敬,没想到这娇弱的罗惜惜竟有这般义气,这是要替羽玄担罪啊,寻常妇人受辱后寻死的也有,但大抵是一时悲愤所激,冷静下来后大多数都忍辱偷生了——

羽玄道人忙道:“人是我杀的,要投案也是我去。”

郑轼道:“罗小娘子立志坚贞,让人敬佩,你们二人先不要争着谁顶罪,且看张小姐怎么说?”

张广微能有什么妙计,无非就是去向她侄儿张永绪求情嘛,这让曾渔觉得很不妥,从今日在大真人府“三省书屋”中发生的事,曾渔看出这小道姑虽然是张永绪的小姑姑,辈份很高,但张永绪显然没把她当作大人对待,所以不见得肯听这个小姑姑的话为这种命案开脱,羽玄道人死罪难逃——

厅廊上传来呻吟声,檐外大雨泼溅进来的雨点把曹谎子浇醒了,一醒来就觉得胯下痛得不行,忍不住叫起痛来。

罗惜惜叫道:“这贼没死”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身子却抖得厉害。

羽玄道人忙道:“正在商量怎么让他死得更惨。”

郑轼道:“要一个法子,把杀死两个尼姑的罪责让这个曹谎子承担。”

曾渔脑海里灵光一闪,以前读过的一本话本小说里的一个故事脉络浮现,那个故事里的女主与罗惜惜遭遇很相似,最后在其丈夫的帮zhù

下报了仇,但仔细一想,很多细节不一样,很难照单模仿,但让曹谎子顶罪的思路是对的,曾渔道:“三痴兄说得极是,就该让曹谎子顶罪。”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六章 冤假错案

那曹谎子听羽玄道人几个在商量怎么让他死得更惨,叫了起来:“我妹子是张大真人侍妾,你们敢害我,张大真人定会为我作主——救命啊,救命,杀人了——”

雨声滂沱,观音庵本就偏僻,曹谎子受伤后喑弱的叫声都传不出庵门外。

张广微恼道:“就是你这等无耻之徒坏了我大真人府的名声。”想过去踢曹谎子一脚,倒怕脏了自己,便拈起桌上的一个青皮梨朝曹谎子丢去,不偏不倚,正砸中曹谎子的脑袋,砸得曹谎子嗷嗷叫

郑轼见桌上有半盘蒸糕,他先前在大真人府宴席上没有吃饱,这时说道:“九鲤足智多谋,想一个妙计出来救救羽玄。”说这话时伸手拈起一块蒸糕就要吃——

罗惜惜忙道:“吃不得。”

郑轼已经咬了一口,闻言“扑”的一声赶紧将蒸糕吐出来,惊问:“有毒?”

罗惜惜低着头道:“奴先前吃了这里的三块糕,喝了一杯热茶,就,就昏睡不醒。”

羽玄道人一听,心里又痛又恨,跳过去又要揍曹谎子,曾渔拦住道:“待我先问问他。”问曹谎子道:“从实招来,这蒸糕有何古怪?”

曹谎子道:“这蒸糕是酒糟和面做的,还加了山茄花药粉,吃了就会不省人事,杨尼姑欠了我十两银子,无钱归还,就说诱罗西施来让我奸宿,这须怨不得我。”曹谎子想把罪责推到死人身上。

曾渔当然知dào

山茄花就是曼陀罗花,华陀的麻醉药、水浒里的蒙汗药就是这种花制成的,没想到这偏僻小庵里的尼姑还会使用这种药,也许这杨尼姑伙同曹谎子用这种法子作奸犯科不是第一回了—

那吴媪走到内堂门边向里张望了一下,果然看到两个尼姑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唬得这老太太脸发灰,坐回椅子不住念佛,声音直哆嗦,浑身如筛糠。

曾渔道:“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由我和三痴兄还有小仙姑来作证,我和三痴兄、羽玄道兄受黄老爹之托来此庵里接黄老太太和罗小娘子回镇上,小仙姑随后追来,对了,小仙姑寻我何事?”

张广微道:“我元纲师兄要以紫微斗数给你推演命盘,让我来寻你去。”

曾渔“哦”的一声,说道:“算命不急,救命要紧——小仙姑就与我三人一道来到这观音庵,接了黄老太太和罗小娘子出庵,但还没走出半里路,大雨就下来了,便一起退回观音庵避雨,却见庵门紧闭,叩门无人应,雨很大,门外待不住,羽玄道兄就逾墙而入,然后开门让众人进去,众人听到内堂有动静,正看见曹谎子用菜刀砍死了杨尼姑师徒,记住,我们看到曹谎子满嘴是血——”

“不是我砍的”躺在地上的曹谎子大叫起来,没人理会他,众人都要听曾渔往下说。

曾渔道:“曹谎子见我们闯入,惊慌想逃,挥舞着菜刀冲过来,幸得羽玄道兄有武艺,赤手空拳将曹谎子打倒,这就是这次血案的经过。”

张广微赞道:“不错不错,就是这样,我亲眼目睹的。”

郑轼道:“曹谎子为何要杀那两个尼姑,这个必须编排得合情合理。”

曾渔道:“曹谎子闯入观音庵意欲强丨奸女尼了真,了真反抗,咬掉了曹谎子的舌尖,曹谎子一怒之下就拿刀砍死了真,又砍死杨尼姑——这样编排虽有不合情理之处,但只要我们六人异口同声说亲眼看到曹谎子杀人,曹谎子断了舌头,也无法自辩,贵溪周知县正在此间,必当场提审,曹谎子在镇上名声不佳,无人同情,而且又到处败坏张大真人的名声,周知县必严惩,定是死罪。”

张广微赞道:“好计,好计。”

曾渔又道:“黄老太太见杀了人,惊倒致病,回家就卧床不起,一应取证,只是不理,我看罗小娘子虽柔弱却坚强,可以与我们一起顶起这个证人的责任。”

罗惜惜点头道:“好,奴见官就这么说。”

羽玄道人问:“那曹谎子的舌头怎么割,用刀?”

曾渔摇了摇头,郑轼即道:“刀割得平整,这还得用牙齿咬。”

羽玄道人朝厅上众人一望,不能叫罗惜惜去咬曹谎子舌头啊,这事只有他来于,当下朝曹谎子走去,张广微赶紧转过头去,这事又恶心又血腥,不敢看。

曹谎子听到曾渔几个在说着怎么对付他,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爬起往外踉踉跄跄跑,羽玄道人几步赶上,一拳将曹谎子打晕——

羽玄道人办事很麻利,片刻后就回到厅上,直接去了内堂,曾渔、郑轼跟了进去,不一会布置妥当出来。

张广微问:“可以走了吗?”

曾渔道:“小仙姑先骑马去大上清宫报信,就说观音庵这边杀人了,把人引来就行,小仙姑口风一定要紧啊——”

羽玄道人双膝跪倒,说道:“广微小姐一定要救贫道。”

罗惜惜也赶紧跪倒,那吴媪抖抖缩缩也要下跪,张广微赶忙拦住道:“我说了要保你们无事,难道我会乱说——我去了。”牵过坐骑红袖,曾渔去开了庵门,张广微翻身上马,冒雨急奔而去。

曾渔道:“我们几个也走吧。”回头看看,曹谎子趴在台阶下一动不动。

几个人冒雨走出一里地,就听得人声嘈杂,张广微带着一群道士赶来了,那吴媪不用装病,真的吓病了,郑轼赶去镇上叫了一顶轿子来接吴媪和罗惜惜回去,曾渔和羽玄道人回观音庵说明撞见血案的经过,便有道士飞报大真人府,半个时辰后,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和广信府知府林光祖、通判吴世良,还有贵溪周知县都赶到了,这时雨也已停了,曹谎子还昏死在那里。

张永绪看到张广微在这里,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这热闹也是你凑的”

张广微颇有演技,小脸大眼惶惶然道:“我看到杀人了,元纲师叔让我来寻曾秀才去有话说,却看到这边杀人,吓死我了。”

周知县一听,有目击证人啊,便道:“将目击证人带上来问话。”

张永绪赶忙对周知县耳语两句,周知县看了那小道姑一眼,心道:“这是张大真人的堂姑母啊,这可不好问话。”便道:“还有谁是证人?”

曾渔和羽玄道人上前向众官施礼,林知府、吴通判、周知县见是先前在三省书屋题联的曾生员,都极为惊讶,曾渔便说了事情经过,每说一事就看张广微一眼,张广微便站在张永绪边上给曾渔背书:“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证词,众官皆无疑心,周知县又问知这曹高阳平日奸盗诈伪事,恼道:“这狗才,作恶多端啊。”

这时皂隶上前道:“曹高阳已经醒过来了。”

周知县便让人将曹高阳抬过来问话,曹谎子“呜哩哇喇”说着,众人却一字也听不清。

皂隶验看后说曹谎子舌头被咬断了,周知县便命几个皂隶仔细搜查庵堂,很快就在女尼了真的床边找到那一小截舌尖,女尼了真是一刀砍在后颈而死,但嘴上也有血迹——

周知县道:“不消说了,这狗才必是躲雨到此,见小尼颇有姿色,谋奸小尼,却被小尼咬断舌尖,这狗才一时怒起,就杀了小尼,又杀了老尼,正被曾生员几人撞见,人证俱在,还有何说”

曹谎子听得不妙,呜呜喳喳,指手划脚,忽然挣脱皂隶,冲到张永绪跟前拼命磕头,张永绪早已认出曹谎子,曹谎子送了妹子给他还不要钱,这让他印象颇深,但那曹氏只是炉鼎,连侍妾都算不上,张永绪自不会把曹谎子当大舅子照看,这时见曹谎子扑到脚边磕头,分明是想求他相救,耳边忽听小姑母张广微轻声道:“我听人说这个曹谎子到处宣扬她妹妹是你张大真人的炉鼎,他就借着你的名头到处耍威风作恶。”

张永绪也知自己买民间美女来采补名声不大好,最忌别人提这事,听张广微这么一说,顿时恼了,对周知县道:“如此奸人,口不成语,难以成招,选大样板子一顿打死罢。”

周知县喝教皂隶“打一百”

曹谎子本就被羽玄道人打得半死不活,断舌后流血过多,那里熬得住刑,没打到五十下,已自绝了气。

周知县着落镇上里甲,责令尸亲领尸,两个尼姑尸首,叫镇上盛贮烧埋。

这观音庵血案就算这么结了,虽然有人觉得其中有蹊跷,说杨尼姑师徒本就与曹谎子有奸情,曹谎子何至于去奸杀了真

但这种事无根无据,疑心者也只是背地里嘀咕嘀咕,谁还会为已死的曹谎子出头去翻现任县尊大人定的案?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七章 紫砂猴子

七月初二日午后,曾渔和郑轼回到鹰潭坊,这次龙虎山之游因为观音庵那起突发事件而显得波澜跌宕,对于作假证帮zhù

羽玄道人脱困,虽说冒了一定的风险,曾渔却不后悔,依照大明律,迷奸等同于强丨奸,按律当绞,曹谎子死得一点也不冤,但羽玄道人会因为还不是罗惜惜的丈夫,免不了要承担杀死两个尼姑的罪责,不死也要流放,而且审案时罗惜惜必须到堂,一个娇怯怯的受害女子在众目睽睽下因迷奸受审,以后还怎么活下去实在无法想象,现在这样的结果,既保住了羽玄道人的性命,又保全了罗惜惜的名声,曾渔这样做可谓善莫大焉——

流言是有翅膀的,曾渔二人回到鹰潭坊,就听到有人在说上清镇尼庵的血案了,传得神神鬼鬼、诡异恐怖,曾渔和郑轼少不得要澄清一下流言,回到郑宅又要向郑母吕氏和曾母周氏说尼庵事始末,当然只按周知县的审案结果说,郑母吕氏道:“那等佛寺尼庵,青年妇人还是少出入为好,佛寺尼庵男男女女都可出入,有那些浮浪轻薄子弟,觑见上香妇人美貌,就思勾引,就说这次观音庵诵经的那婆媳二人吧,若不是走得快一步,说不定那媳妇就要被谎子侮辱,因此丢掉性命也难说,所以平日多做些善事即可,不必进香拜佛凑那个热闹。”

曾母周氏道:“阿姐说得极是,心善即是佛,不必他处求。”

曾渔和郑轼对看一眼,心里都暗赞老年人智慧,那做媳妇的还真就被谎子侮辱了,尼庵不但有浮浪子弟出入,更有淫尼坐镇,自来私情约会之地,除了后花园就是这尼庵了。

说起大真人府题联之事,曾渔捧出那个小樟木箱,里面有五两一锭的小银锭十二个,还有两个八卦护身符福袋,这就是张大真人给他的润笔费了,两个福袋就妞妞和谦谦一人一人佩戴着了,曾渔还在上清镇买了两匹松江织花绒布和两匹绍兴精葛布,送给郑母吕氏和痴嫂李氏——

郑母吕氏听郑轼说永丰的吕翰林初五日会到鹰潭来上船回乡,曾渔一家三口要搭吕翰林的船回乡,郑母吕氏十分不舍,不肯收曾渔送的布匹,要曾渔留着以后娶妻作聘礼用,有了银子也不要乱花,还要回乡买房置办居家器物呢,哪里不都要使钱啊。

曾母周氏请阿姐收下,又道:“小鱼的婚事现在是我的一桩心事呢,他今年都二十岁了,却还没定下亲事,我心里急啊。”

郑母吕氏笑道:“小鱼现在进学成秀才了,你还担心什么,小鱼人物齐整、学问又好,怕不媒婆踩平你家门坎,我没有硬留你们住在这里,就是考lǜ

到小鱼要回乡物色好人家闺女订亲,待小鱼结婚,我这做姨母的少不要去喝酒。”

曾母周氏道:“鱼儿结婚当然要请阿姐全家了,只不知要等到哪一年呢。”

侍立一边的郑轼笑道:“周姨放宽心,如九鲤弟这样没娶妻的秀才,不知有多少人想把女儿倒贴嫁他呢,周姨这次回去,就怕说媒的太多挑花了眼,周姨要擦亮眼睛、多方打听,要从一大群说媒者当中为鲤弟择一佳配,这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郑母吕氏笑道:“这儿这话说得是,媒婆的话只能信个三、四分,有的更是虚夸得紧,脸有麻子她说成貌如天仙、脾气古怪她说成贤淑孝顺,还得自己多打听,这可是一辈子的事。”

曾渔道:“娘、吕姨,你们放心,我会自己去打听,我脸皮厚。”

满屋粲然。

到了初三日傍晚,四喜和来福回来了,他二人去了永丰县西山脚下的吕府,吕府管事告sù

四喜说吕老爷被龙虎山张大真人接去贵溪了,四喜脑子比较好使,清楚自己这次奉少爷之命来广丰的真zhèng

目的并非是见吕翰林,而是要打听少爷进学的公文是否已经到了县上,当即央求吕府管事去县学向教官询问此事,那吕府管事便去问了,回来告sù

四喜说县学孙教谕言并未收到这样的公文,四喜只好与来福赶回来复命。

曾渔皱眉道:“怎么公文还没到,那日在宜春状元洲码头为黄提学送行,黄提学就说已经盖印发文了,难道公文在驿递途中出了差错?”

郑轼道:“许是投到广信府学去了,即便一时未到,你也不用担心,如今林知府、吴通判都识得你这个少年英才,还怕蒋元瑞状告你吗”

曾渔道:“未得确切消息,心里总是不舒坦啊。”

郑轼道:“要不你就在这边再住一段时日?”

曾渔道:“我得自己回去打探个明白。”

初五日午后未时末,吕翰林从上清镇乘轿子到了鹰潭坊龙头山下码头,自午前就一直在码头上等候的四喜赶紧跑回来报信,曾渔和郑轼就赶去码头见吕翰林,郑轼道:“吕老先生到寒舍歇一会喝杯再上船如何?”

“多谢,不必了。”

吕怀指了指江边泊着那条客船道:“张真人已为老夫备好了船,上面茶水瓜果尽有——曾生,请你母亲和小妹上船吧。”

高岸上,郑轼一家送曾母周氏和妞妞过来了,谦谦拉着妞妞的手不放,趁父母不注意跟着妞妞一起上了船,回头对岸边的郑轼道:“爹,我要跟妞妞姐姐去永丰,明天就回来,好不好?”

郑轼板着脸招手道:“上岸上岸,别胡闹。”

谦谦道:“那我吃了晚饭就回来,好不好?”满脸的企盼,可怜巴巴央求。

李氏道:“妞妞听话,等你九鲤叔娶妻,我们全家都去九鲤叔叔家,来,上岸,妞妞乖。”

谦谦大哭起来,妞妞也哭,两个小女孩舍不得分开呢,不过这时也只得拆散她们,谦谦被抱上岸,挣脱着下地,哭着向十字街跑去,李氏赶忙跟回去。

这边郑轼母子与曾渔母子殷殷道别,那客船解缆张帆,四名艄公轮番摇橹,在西斜的红日下,木船缓缓的逆水而去。

小女孩谦谦这时又满头大汗跑回来了,她母亲李氏跟在后面,手里捏着个小木盒,谦谦见船驶远了,大哭起来,跳着脚哭喊:“妞妞姐姐,妞妞姐姐,这紫砂猴子送你,紫砂猴子送你——”

木盒里有七只紫砂做的小猴子,神态栩栩如生,还能当哨子吹,妞妞在郑家这日子最喜与谦谦一起玩藏小猴子的游戏,这时分别,谦谦就想把紫砂猴子送给妞妞姐姐,她还想说等下次她去永丰,妞妞姐姐再把这紫砂猴子还她,因为这七只小猴子是她的宝贝——

小女孩儿谦谦小脸挂着泪滴看着木船驶得不见影了才让爹爹抱着回家,半路上就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哭累了,伤心了。

郑母吕氏对郑轼夫妇道:“你们赶紧给谦谦生个弟弟吧,看她一个人多孤单,没个玩伴。”

郑轼一家刚回到宅子里,还没坐定,道人羽玄急匆匆赶来了,连声道:“曾公子呢,就上船了吗,广微小姐让贫道来问他八字命宫呢,前日忘了问了,今日特意命贫道赶来。”

郑母吕氏听到“广微小姐”四字,忙问:“怎么,上清那边有人要给曾渔说媒吗?”

道人羽玄忙道:“不是不是。”这个误会可要不得。

郑母吕氏对曾渔的婚事很关心,又问:“法师说的广微小姐又是谁?”

道人羽玄有些尴尬,不方便说张广微是张大真人的小姑母,只好道:“是大上清宫的一位女道士,要给曾公子算命呢。”

郑母吕氏听说是位算命的女道士,兴趣顿减,不再多问,回内院去了,心里还嘀咕一个女道士为何称作什么小姐啊,真是稀奇。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八章 甘蔗地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四名艄公轮番摇橹,一刻不得停,江流弯弯绕绕,不时要调整风帆的方向,确保能借到江上风力。

离别的情绪大多属于送行者,而对于奔赴前路的人,因为有着种种期待,相对而言离情别绪要淡上许多,在船上不多一会,妞妞泪痕已于,与母亲周氏小声说着回家的事,眼里满是憧憬。

客船一前一后有两个舱室,吕怀与两个仆人在前舱,曾渔也在这边与吕怀品茶谈天,吕怀见曾渔今日不是方巾褥衫生员打扮,换上了儒童的青衿长衫,一问才知进学公文尚未传至永丰县儒学,曾渔怕被人嘲弄控告——

吕怀笑道:“你的事林知府都已知晓,谁敢控告你僭越,你莫担心,老夫回去替你询问。”

行船之旅有的是闲暇,吕怀便细问曾渔这次前往袁州补考的经过,得知江西这一科院试出了严重的舞弊案,涉及此前已经考过的八府近三十名已经进学的生员,吕怀叹道:“严介溪执政十余年,吏治大坏,学风亦大坏,黄提学正人也,也难免为奸小所误,所幸亡羊补牢,尚能纠错,但也难振我江西士风,可叹啊。”

曾渔心道:“什么样的皇帝就宠幸什么样的大臣,严嵩之罪在于奉迎不敢直言嘉靖之过,那些直谏敢言这臣大都在大礼议中被嘉靖皇帝廷杖打残打跑了,所以说严嵩大半是在为嘉靖担骂名,严嵩又有一个揽财好色、肆无忌惮的儿子,名声败坏也就无足怪了,吕翰林这样的正直之士,不知罪恶源头,却只怪罪严嵩,其实自古所谓忠臣奸臣斗争,往往都是君主的喜恶所致,但这是时代的局限,总不能指望吕翰林这样的古人认清君主专制才是一切罪恶的源头吧,这是一百年后的黄宗羲国破家亡后才有的民主启蒙思想。”

曾渔本想把严世蕃请他做严绍庆伴读之事禀知吕怀,想想还是算了,这老先生定会鼓励他拒绝、抗争,若是那样,他辛辛苦苦的袁州行得来的进学机会很可能化为泡影,满朝文武大臣居严嵩之下都十几年了,辞官的又有几个,现在还轮不到他曾渔来做忠臣,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是正经,娘说得对,他都二十岁了,妻子还没影,这婚姻大事比国家大事要紧,至于说做严府伴读,当然是要见机行事,难推则推,推辞不得应命也无妨,没必要先给自己设条条框框——

吕怀又让曾渔取袁州院试的两篇八股文来看,边看边赞,勉励曾渔潜心磨砺,争取明年乡试一举高中,又指点曾渔一些作文诀窍,曾渔唯唯受教。

船逆信江而上,行驶颇为缓慢,艄公辛苦,一日摇橹六个时辰只能行百余里,曾渔一家在船上过了七夕,初八日午前,客船泊在了上饶三江口码头,曾渔一家四口还有一头驴就在这里上岸,曾渔要去广信府儒学打听关于他的进学公文到了没有,顺便探望一下姐姐曾若兰,吕怀叮嘱曾渔回永丰就来西山见他,他可以为曾渔暂谋一个清闲差事,既可孝养母亲,又有时间读书——

看着吕翰林的船离开,曾渔雇了一顶小轿让母亲和妞妞坐着,这里去祝家畈有六、七里路,虽说已立秋,但正午阳光依然如火炉一般,现在囊中有点银子了,可以⊥母亲享点福了,名叫黑宝的那头黑驴驮一边驮着书箧、一边驮着箱子行李,由四喜牵着往上饶县城西郊的祝家畈行去。

走过朱公祠堂时,四喜见曾渔没有什么表示,便提醒道:“少爷,这是朱公祠。”

妞妞也从轿子里探出脑袋打量这朱公祠,当日哥哥就是在这里打了那姓蒋的、姓谢的两个人,现在两个多月过去,不知那两个人记仇不记仇,还会不会找哥哥的麻烦呢?

“也许他们已经忘了。”小姑娘这样想着。

曾渔瞪了四喜一眼,说道:“要你说,我看不到吗”

四喜脑袋一缩,冲妞妞做了个鬼脸,牵马继xù

走路,心道:“少爷笃定得很,那个挨打的蒋元瑞秀才功名是花银子买的,少爷岂会怕他。”

曾渔一家没有直接去祝家畈曾若兰的家,在西门外的茶圣客栈要了两间客房先住下,用了午餐,曾渔带着四喜先入城去府学宫,曾渔对上饶县城很熟悉,在这里参加了一次府试三次院试,城里城外都走遍了。

广信府府学就在城西,从西门进去大约一里地就到了,学宫与儒学并立,学宫靠东,儒学在西,学宫里有名宦祠、乡贤祠,再就是大成殿,都是祭祀的场所,平日都是关着门的,西侧的儒学才是教官居住、讲学的地方,曾渔主仆二人来到儒学外,大门是开的,进了大院却见仪门紧闭,问斋夫,说今日是明伦堂讲学的日子,不到申时末放学不会开门。

曾渔只好与四喜往回走,准bèi

傍晚时再过来,出城回到茶圣客栈向母亲说了一声,又与四喜去祝家畈见姐姐曾若兰。

祝家畈是上饶县城西郊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有很多户人家以种植甘蔗、熬制砂糖为业,现在是初秋时分,田畈上大片大片的甘蔗已经有半人多高,青杆绿叶,极为茂盛,四喜想着甘蔗的甜咽着口水道:“少爷,这时的甘蔗能不能吃?”

曾渔道:“甘蔗要打霜后才真zhèng

出甜,还得等两、三个月,现在嚼着只有淡淡的甜味,你要吃就买两根。”

四喜摇头道:“我不吃,我只是问问。”

进村的道路就在甘蔗地之间曲曲折折,放眼一望,茂密的甘蔗漫山遍野,曾渔主仆二人走过时,原以为无人的甘蔗地会突然有农人直起腰来看着他们,四喜小声道:“少爷,夜间行路,要是有劫道的强人躲在这地里突然跳出来,那可是防不胜防。”

曾渔笑道:“这样说,稻田里也可藏人,都不敢在乡下走路了。”又道:“只要有一口饭吃,谁愿意作贼。”

四喜道:“是啊,今年这收成看着不错,稻谷也是丰收。”

不远处的甘蔗田冒起青烟,似在焚烧什么,曾渔二人不明其故,问路边的农人,却说是在清除遭了虫病的甘蔗,这虫病若是蔓延开来,那这千亩甘蔗地损失必然惨重,所以要一株株检查,看有没有得白叶、枯叶,若有,那就要尽快连根拔掉并焚毁——

那老农最后仰天说了句:“都是靠天吃饭,老天爷保佑啊。”

曾渔问:“冒青烟的那片地是谁家的?”

老农道:“这靠北边的三百亩甘蔗地都是村东财主祝巨荣家的地,祝巨荣家最近有些家宅不宁呢

祝巨荣就是曾渔姐姐曾若兰的公公,曾渔忙道:“请问老丈,那祝家怎么就家宅不宁了?”

老农拄着锄头道:“那祝巨荣被一个游方野道士骗去了几百两银子,气得犯了病,三个儿子又闹着分家产,三个妯娌也吵架,老二媳妇仗着娘家势力大,把老三媳妇给打了。”

曾渔大吃一惊,老农说的老三媳妇就是他姐姐曾若兰啊,急问:“那曾氏伤得如何了,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农看着曾渔道:“书生是哪里人?”

曾渔道:“我便是那祝家三媳妇曾氏的弟弟。”

老农奇道:“曾氏回娘家了啊,你既是她弟弟,怎会不知dào

?”

曾渔道:“我这两个月出门在外,不知家中情况,请老丈告知。”

老农“哦”的一声道:“这个——老汉就不好多说了,曾氏也没伤得怎样,十日前带了两个孩儿回娘家去了。”

这老农得知曾渔是祝家老三媳妇的弟弟,怕惹是非,就不肯多说祝家的事。

曾渔心想:“家中大哥素来软弱怕事,大嫂也是不贤之人,怕是不会给姐姐出头解决纠纷,这家长里短往往没有道理好讲,只看谁的娘家兄弟多、势力强,我曾氏在永丰本就是独苗,没有宗族可倚仗,大哥若不出面,只有我来帮姐姐了,只是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还没弄清楚,若贸然去祝宅,不知彼也不知己,徒惹口舌争端,而且祝姐夫那个人我与他也说不来。”便对四喜道:“我们先回去,见到姐姐问明情况再说。”

那老农见曾渔主仆二人都快到祝家门前了却原路回去,摇了摇头继xù

检查甘蔗,心想:“曾家好象没什么势力吧,早些年撼龙先生名气还不小,交结的都是官老爷,若撼龙先生在世,祝家这边怕没人敢欺凌曾氏吧。”

曾渔闷着头在甘蔗田间走,心里怏怏不乐,上回他还想带着母亲和妞妞来投奔姐姐呢,没想到姐姐自己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啊,这老农说姐姐带着两个小孩十日前就已回石田,按说大哥曾筌也应该带人来论理了,但至今不来,怕是要不了了之了,以大嫂的为人,姐姐在石田恐怕也待不住,姐姐和两个小外甥女现在哪里呢?

轿夫肩头的轿子有节奏的起伏发出“嘎吱嘎吱”响,有两顶竹轿从对面过来了,曾渔因为想事避让得慢了些,道路狭窄,抬轿的轿夫不得不放缓脚步,前面那轿子中便有人说道:“停轿做什么?”探头一看,见是曾渔主仆二人,赶忙又缩回头——

曾渔却已看清轿中人正是他姐夫祝德栋,祝德栋见了他为什么赶紧缩头?

曾渔拦住轿子拱手道:“是祝家姐夫吗,小弟曾渔。”

祝德栋三十多岁,稍微有点发胖,油头粉面的样子让曾渔很看不过眼,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姐夫,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礼数还是要有——

祝德栋见躲不过,只好又伸头出来道:“是九鲤啊,不是说你逃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曾渔见姐夫祝德栋坐在轿子里与他说话,不禁心中有气,说道:“这可奇了,我为什么要逃走?

祝德栋依旧不下轿,说道:“上回你打了你们县一个姓蒋的秀才,那蒋秀才告了官,皂隶还跑到我祝家来抓人,亏我还使了几钱银子才把他们打发了,唉,你可真是不长进啊,也不是小孩子了,还到处惹是生非,害你姐姐为你掉眼泪——”

这祝德栋教xùn

丨起曾渔来了,教xùn

丨了几句,又道:“不要在外面游手好闲了,赶紧回石田吧。”缩回脑袋,就命轿夫起轿。

“等一下,”曾渔不让路,问:“我姐姐现在何处?”

祝德栋脸都不露了,说道:“回石田了,你回去就能见到她了——九鲤你让开,我还有急事要办

日头很晒,曾渔正了正遮阳笠,说道:“听说我姐姐被妯娌欺负了才带着两个小孩回娘家去的,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姐夫与我说说?”

轿子里的祝德栋没吭气,过了一会说道:“你回去问你姐姐便知,我现在也没空与你细说——起轿起轿,再不走我不给轿工钱了。”

两个轿夫便向曾渔拱手道:“这位公子,请让一下,我们卖苦力的挣个钱不容易。”

曾渔压抑着愤nù

,问那轿夫:“多少轿工银?”

轿夫道:“两顶轿子说好的四十文钱。”

曾渔道:“我给你们五分银子,你们现在就可以抬空轿子回去了——四喜,给钱。”

“你这是于什么?”

祝德栋叫了起来,又伸出头,瞪起眼睛道:“你想于什么,你想于什么”

曾渔冷冷道:“不想于什么,只想问问我姐姐在祝家怎么被欺负了?”

祝德栋恼道:“这是你能管的事吗,我说了叫你回去问你姐姐,你拦住我做什么,信不信我叫官差抓你,你现在可是负案在逃。”

曾渔道:“你别吓唬我,我与蒋元瑞的案子已结,没我什么事,我姐姐在石田,我一时不能回去问,我只问你,到底是谁欺负我姐姐?”

四喜摸出一小块碎银,大约四、五分,问:“少爷,给他们吗?”

曾渔对前后那四个轿夫道:“拿了工钱赶紧走人,不然等下闹将起来,你们一文钱不得。”又对祝德栋道:“记住,你欠我五分银子。”

祝德栋怒道:“曾渔,这是在我祝家畈,你敢乱来小心你的狗腿。”祝德栋这是撕破脸了。

曾渔对轿夫道:“还不走是吗,等下打破轿子没得赔。”

前后两顶轿子的四个轿夫赶忙对轿中人道:“下来下来,快下来,要打架的我们不抬了。”把轿子前低后高竖了起来。

一般下轿时为了让人方便跨过轿拦也是这个架势,祝德栋想在轿中赖着也坐不稳了,只好下轿,正待骂曾渔,后面那顶轿子却滚下一个人来,“哎呦哎呦”叫痛,祝德栋赶紧去扶,大骂轿夫,四个轿夫抬了空轿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甘蔗地里。

曾渔见祝德栋扶起的这女子年约二十四、五,梳着挑心髻,肤色白皙,两颊微有几点麻斑,下巴尖尖,有几分俏相,祝德栋对这女子爱hù

备至,帮他掸裙子上的土灰,又问摔痛了哪里没有,回头冲曾渔恶狠狠道:“曾渔,你有胆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来与你理论。”扶着那女子就要走。

曾渔拦住去路,问那年轻妇人:“你是祝德栋的什么人?”

那妇人看似娇弱,口气却泼辣,冷笑一声道:“你是曾若兰的弟弟啊,曾若兰呢,她不敢回来吗

祝德栋气势汹汹来推搡曾渔,被曾渔稍一借力,就摔了个狗吃屎,曾渔现在也不空气,一脚踩住这个不良的姐夫,继xù

问那年轻妇人:“说,你是祝德栋什么人?”

妇人有些慌张,却还嘴硬道:“这是祝家畈,你敢行凶打人叫你出不了这甘蔗地。”一边说一边在路边慢慢挪步,然后撒腿跑了起来,这妇人是小脚,没跑几步就跌了一跤,慌慌张张爬起来又跑。

四喜问:“少爷,要不要拦住她?”

曾渔不想与一妇道人家纠缠,摆摆手,低头问:“祝德栋,那妇人是你相好?”

地面滚烫,祝德栋背脊被曾渔左脚踩着,挣扎不起,觉得贴地的左脸颊都快烫起泡了,叫道:“放我起来,放我起来。”

曾渔问:“说,你祝家人怎么欺负我姐姐,那妇人是谁?”

祝德栋两腿乱蹬,怒叫道:“我就是要休了那曾若兰,你待怎的?”

曾渔不动声色问:“为何要休我姐姐?”

祝德栋叫道:“因为你打了我。”

曾渔左脚用劲一碾:“别扯到我,你是想娶方才那妇人,才要休我姐姐是不是?”

祝德栋额角青筋直绽,嘶声道:“就是要休你姐娶她,你又能把我怎样。”

曾渔寒声道:“我能把你阉了。”很想对着祝德栋的脑袋一踩下去,想想这人是他两个外甥女的父亲,还是忍了,收回左脚,看着祝德栋爬起来,说道:“等我见到了我姐姐再一起来和你理论。”

祝德栋想扑过来厮打,又胆怯不敢,转身往祝家畈里跑,一边跑一边道:“曾渔,你等着,你等着。”

曾渔道:“祝德栋,我在广信府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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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八十九章 又见蒋元瑞

此前两次参加广信府院试,曾渔都是住在祝家畈姐姐曾若兰家里,对姐姐与姐夫祝德栋关系不甚亲睦也有知dào

一些,姐姐对他是很好,但祝德栋对他一直颇为冷淡,这也是今年院试他和郑轼同住客栈没去祝家畈的原因,其实是憋着一口气想等榜上有名进学成了生员后再去见姐姐姐夫,但当时落榜了,羞愧难当,失魂落魄,都不及与郑轼告辞就匆匆离去,自然也没去见姐姐。

曾渔今日去祝家畈倒不是因为补考中了生员要去姐夫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他还不知dào

进学公文到了没有呢,他只是想去看望一下姐姐,问姐姐三十岁寿诞何日举行,姐姐比他大十岁,是九月初一生日,他是十二月初一,所以记得牢。因为广信府风俗,生日寿宴往往择日改期,一般都是比正式诞辰提前,所以要预先问知。没想到半路会遇上姐夫祝德栋,起这样的冲突实非曾渔所愿,不是亲眼看到、亲耳亲到,哪里会知dào

姐姐在祝家的日子这么煎熬,祝德栋明显是另结新欢想休掉他姐姐曾若兰,实在是欺人太甚,婚姻并不仅仅男女双方个人的事,更关系到各自的家族,娘家势力不强的媳妇忍气吞声总是难免——

祝家有甘蔗地数百亩、砂糖作坊两座,在县城还有四间店面,家境比石田曾氏殷实得多,五年前曾渔父亲病逝,曾家地位明显颓落,曾若兰就是从那以后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是回家也没个可以倾诉的人,曾若兰之苦可想而知,时至今日,祝德栋竟想要休曾若兰,虽不知到底是何缘故,但在曾渔想来,总归是祝家的不是,他定要为姐姐出这个头

“大小姐那么好的人,祝姐夫竟要休她,真是太气人了。”

四喜也很愤nù

,问:“少爷,我们这就回石田吗?”

曾渔有些踌躇,这个时候回石田,只怕大嫂谢氏要先和他闹一场,上回他可是连谢子丹、蒋元瑞一块打的,说道:“先回客栈,和我娘商量一下再说。”

主仆二人回到茶圣客栈,曾母周氏听曾渔说了路上经lì

,不禁落泪道:“没想到若兰日子竟是这么难过啊,若是石田待不住,那她可怎么办,她还带着两个小孩子呢。”即命曾渔立即赶回石田,把曾若兰母女三人接到这里来,再与祝家理论,曾若兰虽不是她的女儿,但她是看着若兰长大的,自有长辈爱hù

之心。

曾渔道:“儿子明日就回石田,今天走不了,要等傍晚时去见府学教授。”

四喜在客栈门前留心看着祝家畈那边可有人进城去告状,等到夕阳西下也没看到祝德栋现身,料想祝家自知理亏,也不敢轻易见官。

已经是申末酉初时分,曾渔备了两斤腊肉、两斤新鲜五花肉、一斤悟峰云雾茶、一盒点心,总共四样礼品,让四喜用考篮提着跟随他去府学拜见广信府学张教授,来到广信府儒学,这回大门、仪门都开着,曾渔给了门子两文钱、递上名帖,门子持帖进去,不一会出来,说张教授请曾生员进去相见

曾渔和四喜对视一眼,都是喜不自禁,曾渔问那门子:“张教授是称呼在下为曾生员吗?”

门子点头道:“是啊,张教授还说等候你多日了,快请吧。”

四喜提着篮子跟在曾渔身后往里走,一边喜孜孜道:“却原来黄老爷的公文下到府学这边,难怪在永丰县学问不到,少爷这下子放心了吧。”

曾渔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砰然落地,虽说在袁州他就已经由黄提学亲自赐给了方巾褥衫并游街祭孔,但那毕竟是在异地他乡,真zhèng

落到实处还要在广信府、要在永丰县——

张教授与老妻稚子一家三口这时已经在用晚饭,青菜豆腐冬瓜汤,很是简朴,教官俸禄低,没什么油水可捞,生活都颇清贫,曾有《竹枝词》写教官分胙吃肉的事:“风送邻家午饭馨,儿童争告又争闻;老妻忙抚儿童慰,为说明朝是祭丁。”祭孔春秋各一次,二月和八月的上旬逢丁日,所以祭孔又叫祭丁,这是说教官家里想要吃肉还得等祭孔完毕瓜分那些猪肉,平时都少有肉吃,可见清苦。

张教授将半碗冬瓜汤喝了,漱口洗手,换上鹌鹑补子官服,这才去致道斋,这时暮色初起,西边天际晚霞已经呈暗红色,仿佛炭火即将燃尽,明日又是大晴天啊。

一个青衿文童躬立在致道斋阶墀下,眉清目朗,神气清隽,这文童身边还有一个小书僮提着一个篮子,篮子沉甸甸的看来礼品不少,张教授看着便有些心喜,开口问道:“你便是永丰县的曾渔曾九鲤?”

上次广信府院试时曾渔在考棚里面见过这位张教授,张教授五十多岁,小头瘦身,表情呆板,讲课时扭着瘦长的脖颈呆呆的盯人,有些儒生暗地里给这位张教授取个绰号叫“张呆鹅”,确实挺形象

“禀张教授,学生就是曾渔。”

曾渔赶紧跪倒行礼,秀才见了知县可以不必行跪礼,见教官却要下拜,因为与教官是师生关系,学生跪拜老师,天经地义。

张教授道:“起来吧,你怎么今日才来,学政的公文半月前就到了,我一直等着你来呢。”

曾渔道:“学生六月十三在宜春恭送黄提学上船,就动身赶回来了,路上也没敢多耽搁。”

张教授点头道:“嗯,也有一千多里路,行路难是吧——你随我去儒学公廨,我还有话问你。”

曾渔跟在张教授身后,四喜提着篮子跟在曾渔身后,张教授扭着瘦长脖子看着四喜臂弯挽着的篮子,说道:“书僮不必跟去,就在这里等候。”

曾渔接过篮子道:“这是学生给张教授的束惰,请教授笑纳。”

张教授道:“何须多礼。”就命在儒学服役的膳夫把礼篮提进去了。

四喜在明伦堂外等着,曾渔跟着张教授进到教官公廨,斋夫笔墨侍候,张教授让曾渔把袁州府试时的四书题八股文“立贤无方”的破题和承题当场写给他看,曾渔提笔用应试时的那种书体把破题和承题的几十字写了出来,然后呈给张教授。

张教授仔细看了看,方笑道:“这算是验明身份和磨勘。”说着,取了学政的公文给曾渔看,公文里附着曾渔在袁州府院试时的考卷,早几日张教授还把曾渔县试和府试的考卷也调来了。

“曾渔。”张教授训丨话道:“学政大人准你补考进学,这是为国家惜人才,你要知进学之不易,更要励行端心、勤学苦读,莫辜负学政大人所望。”

曾渔躬身受教。

张教授又道:“学政大人在袁州已为你举行了入泮祭孔仪式,这边就不再多此一举了,从今日起,你就是广信府府学增广生员,学政大人有言,年底的岁考你若考在一等,就让你享shòu

国家廪膳成为廪生,你要好自为之,莫要懒惰——记住,每月初七、初八、初九三日是府学开讲和月考之日,不得无故旷课,对了,明日就是初九,你来明伦堂参加七月的月考吧,辰时三刻就要赶到。”

曾渔心道:“我明日要回石田接姐姐呢。”这话没敢说出口,到府学报到第一天就请假,教官定对他没有好印象,就晚一天回石田吧,应道:“是,学生一定按时赶到。”

张教授道:“讲学期间,儒学膳堂会提供午餐和晚餐,当然,你若吃不惯,要在外面用餐那也由你,住宿的话育英斋有房间,四人一间,席垫被褥自带,住不惯要住在外面亲戚家或者客栈都可,并不强求一定要住在学堂里,只要按时完成学业便可……”

张教授啰啰哩嗦说了一大通,就在曾渔以为训丨话要结束时,张教授忽然压低声音道:“曾生,你从袁州来,可知这科舞弊案究竟是什么情况?”

曾渔便将袁州舞弊案的大致情况向张教授禀明,张教授伸长脖子惊诧道:“学政大人在公文里说十月或者十一月间要再来广信府考核新进学的生员,莫不就是要严惩那几个靠舞弊进学的生员?”

曾渔道:“应该是这样。”

张教授问:“你可知我广信府舞弊者是哪几人,传闻不是说都招供出来了吗?”

曾渔心想:“既然黄提学都没公布舞弊者的姓名,我也不好先说出那三人的名字,不过那蒋元瑞嘛,还得说说——”,拱手道:“禀张教授,据案犯招供,广信府这边花银子买进学的有三人,但究竟是哪三个人,学生并不清楚,只知其中一人姓蒋——”

张教授思索道:“莫非是蒋元瑞?”

曾渔不作声。

张教授皱着眉头想心事,半晌不说话。

曾渔静候了一会,见张教授还没动静,躬身问:“张教授还有何事吩咐学生?”

张教授“哦”的一声如梦初醒,摆手道:“你先回去吧,明日早来。”起身送了曾渔出公廨,便梗着瘦脖子回后堂住所,心里想着蒋元瑞舞弊的事,广信府新进学的四十四名生员姓蒋的只有蒋元瑞一个,而且这蒋元瑞在府学的两次月考作文都很差,难怪每次来府学参加事先都要给他送些永丰土产,什么三黄白耳鸡、九仙山木耳之类的,原以为此人文章虽劣但还懂得孝敬师长,还可以教导教导,却原来是心里有鬼——

张教授摇着小脑袋,心道:“黄学政尚未传书革除蒋元瑞功名,我自也不好黜他,不过这人以后送来的礼物收不得了,那些物事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容易败坏我的名声。”

迎面见膳夫提了一块肉出来,张教授问:“哪里来的肉,哪里去?”

膳夫道:“回老爷,这两斤新鲜猪肉是方才那个生员送来的,太太命小人把肉存到李家肉铺去。

张教授道:“快去快去,天都快黑了,只怕李屠户不肯收。”

教官清苦,逢祭孔才能分得二、三十斤猪肉,舍不得几餐吃完,又不想吃腌肉,就存到附近的肉铺,肉铺可以把肉卖掉,等到某日教官想吃肉了就上肉铺去割斤把回来,可谓是整存零取,只是没有利息。

曾渔和四喜出了儒学大门,四喜道:“篮子还没还给我们。”

曾渔笑道:“篮子值几文钱,难道还好向张教授拿篮子回来。”

出了西门回到茶圣客栈,曾渔向母亲说了进学公文已到,他现在是广信府学的增广生员了,只是明日要上一天学,后天才能动身回石田。

曾母周氏很是欣慰,说道:“学还是要上,晚一天去接若兰应该不妨事。”

四喜道:“少爷现在可以戴上方巾穿上褥衫了,没人敢说少爷了,哈哈。”

四喜很快活,跟在方巾褥衫的少爷后面,那明显感觉不一样啊,若是今日少爷是生员打扮去祝家畈,那祝姐夫就不敢那样对少爷说话——

在客栈用了晚饭,曾渔自己动手烹茶,给母亲斟上,母子二人坐着说话,曾母周氏道:“小鱼既是府学生员,以后每月都有三天要在这边学习,我们若是在永丰县城买房,那你每月都要来回赶路也辛苦,不如就在府城这边买一处房子,小鱼你说呢?”

对于曾母周氏而言,除非是在石田安家,不然的话无论是永丰县城还是广信府城都是一个样,反正都不熟悉,只要儿子方便就好,所以提议说在上饶这边买房——

曾渔道:“那好啊,等过两日把姐姐接回来,我就去寻一处合适的房子,儿子看房子是行家里手,好歹也是风水先生呢,娘放心就是。”

曾母周氏笑道:“我儿长大了、出息了,娘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不知dào

这府城大地方房子贵不贵,可不能为买房把钱全花进去啊。”

曾渔这次从袁州带回来了一百四十两银子,在龙虎山为张天师撰写门联得了六十两银子,总计有二百两银子,这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还有伯父撼龙先生留下的二十两金子,曾渔现在可称家底殷实,但曾母周氏是穷怕了的,不敢起半点奢侈之念,家无恒产,要一一置办,当然要处处节省了,最要紧的是曾渔岁数不小了,娶妻生子都是这几年的事,花钱的地方很多,那二十两金子曾母周氏要留着压箱底救急之用,不能拿出来花的——

曾渔道:“娘,银子可以慢慢挣,居住的房子不能太马虎,我们是要长住的,银子不够的话可以先典房。”又安慰母亲道:“儿子现在进了学,没有徭役牵累,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娘不必为银钱操心。”

曾母吕氏笑道:“是,娘有得福享了。”想到曾若兰,神情一黯,叹息道:“不知若兰现在怎样了,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啊。”

一边妞妞静静听母亲和哥哥说话,这时插嘴道:“阿彤会哭的,阿彤很爱哭。”

阿彤是曾若兰的长女,比妞妞还大一岁,曾若兰生了四胎,得了两个,都是女儿,小女儿叫阿炜,今年五岁——

曾渔就在喜忧参半中入睡,初九日一早起身梳洗毕,喝了一碗豆腐脑,吃了两个大馒头,拣了几样书籍和笔墨用油布包了挟在腋下,对母亲周氏道:“娘,儿子去府学了,要到傍晚才回来,府学里管饭。”吩咐四喜在客栈里侍候,又去叮嘱店家多关照。

那店家见曾渔昨日来时是青衿儒童,今天一早又是秀才打扮了,又说是去府学上听讲,心里虽然有些奇怪,面上是满口答yīng

,请曾相公放心,曾孺人有事尽管吩咐,小店自会小心侍候。

曾母周氏住的楼上客房,窗子正对着街面,这时立在窗前看着儿子头戴四角方巾,身穿细葛褥衫,腰间系着皂绦软巾显得分外精神,曾母周氏微笑着看着儿子快步在行人车轿中穿行,直至人影不见

曾渔左腋下夹着油布包,大袖飘飘地走着,转过街角,就能看到府学宫高高的檐角了,忽听街边有人叫了一声:“九鲤——”,扭头看时,一人从街边小食铺中走了出来,又惊又喜道:“九鲤贤弟,还真是你啊。”上上下下打量曾渔的衣巾,眼里有疑惑之色。

曾渔作揖道:“原来是吴兄,好久不见,哦,吴兄也是府学生员是吧。”

曾渔称之为吴兄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秀才名叫吴春泽,是上饶县人,与曾渔是东岩书院的同学,这一科广信府院试东岩书院有两人进学,就是蒋元瑞和吴春泽,吴春泽与曾渔关系还算好——

曾渔正与吴春泽在街边寒暄,陡听那小食铺里有人把筷子重重在桌上一拍,大叫道:“曾渔,今日看你还往哪里逃”

吴春泽脸色一变,对曾渔低声道:“贤弟快走,我帮你拦一下,你快走。”

曾渔微笑道:“多谢吴兄。”转身冷冷看着从小食铺冲出来的那个黄胖秀才,大喝一声:“蒋元瑞,你待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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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章 明伦堂上

两个月前在广信府城安民门外的朱公祠边,蒋元瑞和谢子丹被曾渔殴打,等到蒋元瑞进城叫了府衙刑科房的皂隶赶来抓捕时,曾渔一家早已不见踪影,牙齿被打落了两颗的谢子丹知dào

曾渔有个姐姐嫁在祝家畈,以为曾渔会躲到姐姐家,就引了皂隶去抓,却又扑了个空,蒋元瑞无从报复,愤恨难平,发誓说除非曾渔不回永丰,否则只要曾渔在永丰一露面,定要抓曾渔入狱,痛加折磨,决不饶恕

这两日府学讲学、月考,蒋元瑞从永丰来到上饶,就借住在吴春泽宅中,二人原是东岩书院同学,以前虽然交情平平,但如今一道进了学,又都是府学庠生,自然要比别人熟络些,今日一早二人在府学宫附近的这家小食铺吃山药粥,却意wài

看到曾渔大摇大摆从门前走过,吴春泽上前寒暄,蒋元瑞起先还愣在那,随即怒气勃发,当日曾渔那劈头一巴掌打得他痛了半个月,曾渔小子好狠哪——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蒋元瑞气势汹汹正待伸手揪曾渔衣领,被曾渔叱咤一声,蒋元瑞心颤神惊,记起曾渔会拳脚,便不敢近前,只是怒叫道:“曾渔,你殴打生员,负案在逃,今日叫你难逃公道。”又鼓动行人看客道:“诸位,诸位,这是府衙刑科房要缉拿的案犯,谁帮我抓住他,我赏一钱银子。”

吴春泽上前相劝道:“蒋兄,蒋兄,大家都是同学友人,曾渔以前得罪了你,叫他给你赔个不是吧,何必闹到官府去,我辈诸生——”

蒋元瑞瞪起眼睛道:“吴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曾渔殴打我,有辱我辈斯文,你不帮我抓他,却为他说话,这是何道理。”不理吴春泽,鼓动路人帮他捉拿曾渔。

一个闲汉光着眼道:“秀才们吵架,我们怎敢相帮。”

蒋元瑞这才发xiàn

曾渔竟是方巾褥衫作生员打扮,惊诧、愤慨,高声叫起来:“反了天了,这小子竟冒充生员,目无王法,莫此为甚,大家抓住他,我有重赏。”

曾渔喝道:“蒋元瑞,你自己说你这生员功名花了多少银钱买的?真不要脸,今日我要剥了你的衣巾,教xùn

丨教xùn

丨你这个斯文败类。”

曾渔袖子一攘,蒋元瑞吓得赶紧就跑,一边跑一边叫道:“曾渔,有胆随我去见官。”又道:“大家帮我看着他,我去叫官差来拿他。”

吴春泽对曾渔道:“九鲤,赶紧走吧,若被官差皂隶截住,怕就不好了。”

曾渔含笑道:“吴兄也认为在下是冒充生员吗?”

吴春泽笑笑,说道:“不管怎样,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为好。”

曾渔拍了拍腋下夹着的油布包:“我哪里都不能去,弟与吴兄一样,也是去府学参加月考的,蒙宗师抬爱,允我复试,弟复试时的作文颇得宗师赞许,现在我已是广信府学的增广生员。”

吴春泽瞪大眼睛道:“竟有这等事,那可要恭喜贤弟了。”神色之间还是不大相信的样子。

这的确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吴春泽也不知dào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曾渔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汗—

曾渔道:“吴兄吃饱了没有,一起去府学吧。”

吴春泽吃惊道:“你还真要去府学啊”

曾渔笑道:“这难道有假,没必要骗吴兄吧。”

吴春泽跟在曾渔身后向广信府儒学行去,一路上欲言又止,将入儒学大门时,回头看看,说道:“九鲤,有两个闲汉跟着我们——”

曾渔转身对那两个躲躲闪闪的闲汉道:“在门外等着,或许有赏钱哦。”与吴春泽并肩入了儒学大门——

两刻时后,蒋元瑞带了三个府衙皂隶急匆匆赶到儒学街,却哪里还有曾渔的踪影,更不知去哪里找,正自气愤,一个闲汉凑上来道:“小的知dào

方才那秀才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快说。”蒋元瑞大喜。

闲汉陪笑道:“不知有没有赏?”

蒋元瑞“嘿”的一声,朝三个皂隶看看,其中一个身高体壮的皂隶对着闲汉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喝道:“你还敢讹诈哪,快说,人犯去了哪里?”

闲汉抱着脑袋道:“是那两个秀才吗,进儒学了。”

蒋元瑞皱眉道:“进儒学了,那小子怎么敢进儒学,你莫不是胡说?”

闲汉道:“小的看得真真切切,的确是进儒学了。”

蒋元瑞对三个皂隶道:“去看看,姓曾的小子躲到儒学里面也未可知。”便与皂隶快步朝儒学大门而去。

那个闲汉揉着脑袋骂骂咧咧道:“遇上这么个说话当放屁的瘟生,真是晦气,我呸”

明伦堂上,张教授和两个训丨导已经等着了,另有生员十余人就座,曾渔和吴春泽上前向三位教官行礼,吴春泽心都是提着的,只见张教官对两位训丨导道:“这位便是永丰县的曾渔曾九鲤,好学能文,学政大人对他多有褒奖,四月广信府院试时他因身体不适,临场作文未被取中,学政大人惜其才,允其在袁州补考,他在袁州院试时的两篇八股文果然秀洁精到,进学实在情理之中。”

吴春泽暗暗惊叹:“九鲤还千里迢迢去了宜春啊,凭九鲤的文章,进学的确是情理之中,上次我回东岩书院谢师,夏先生对九鲤未能进学甚是扼腕,又说九鲤性子太刚,受此挫折只怕从此一蹶不振,甚是惋惜。”

张教授给曾渔安排了座位,又让训丨导去领了一个小书箧交给曾渔,这是府学庠生专用的,里面有文房四宝,虽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胜在规整,这书箧还有把手,提着颇轻便。

辰时三刻,训丨导点名,广信府府学现有六十二名生员,事先告假不能来的有十三人,应到四十九人,点名时却只到了四十八人,核对名单,蒋元瑞未到——

张教授作色道:“不遵学纪,我将重罚。”问诸生有谁知dào

蒋元瑞的住处?

吴春泽离座回话道:“蒋生借住在学生家中,方才在街上蒋生临时有事走了,应该会很快赶回来

张教授梗着瘦长脖子发火:“还有何事比月考还要紧,蒋元瑞学业荒废,作文荒唐,是不是不敢来考试了,今日他若不来,我将提请学政宗师革除他生员功名。”

在座诸生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教授大人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蒋元瑞那可是经常拎着老母鸡来孝敬教授大人的,教授大人嫌礼轻不领情?

张教授见诸生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禁心下有些得yì

,嗯,借这个蒋元瑞立威很不错,师道尊严嘛,说道:“不等蒋生了,我先给你们介shào

一位新进学的庠生——”

曾渔赶紧站了起来,团团向诸生作揖。

张教授略略说了曾渔进学的经过,在座诸生交头接耳、无不惊叹,不少人心里都这样想:“还能补考入学的啊,这个曾渔来历不小,不是花了大银子,就是朝中有靠山。”

张教授一拍书案:“肃静,肃静——开考了,今日考四书题一道、本经题一道,两篇八股文交卷才能去膳党用餐,今日不许去外边用餐,因为接着要进行月考评点,连续三个月排在最后六名者要受罚。”

曾渔慢慢磨着墨,目不斜视,可以感受到四面目光注视着他,其中有些目光颇有敌意,他是插班生啊,而且是并非正科院试出来的插班生,不展示才能不好立足啊,今日这两篇八股文一定要写好—

张教授临时翻书出题,把几册《四书集注》翻得“沙沙”响,出题道:“事前定则不困。”这是四书题,另又拟了五经题,分别报知诸生。

曾渔把一砚墨磨得浓浓,用自己习惯的那支竹管狼毫笔起草稿,“事前定则不困”出自《中庸》,这种题比较好作,曾渔提笔刚写了两个字,听得脚步声杂沓,有人闯进儒学大院,还嚷嚷道:“案犯在哪里,案犯在哪里?”

张教授伸长脖子站起身,快步走到明伦堂外,立在台阶上喝问:“谁人喧哗——是你,蒋元瑞

蒋元瑞领着三个皂隶从大门外一路搜进来,他问了门子,门了说是有个面生的生员跟着吴生员一起进去了,蒋元瑞心道:“很好,曾渔小子擅自穿戴生员衣巾,还敢闯到儒学里面,这回抓住先让教官好好惩罚一顿,让他斯文扫地,再揪到府衙刑科房去问罪,殴打生员,二十杖是少不了的。”

见了张教授,蒋元瑞赶紧施礼道:“张先生,有个奸人闯入儒学之中,学生领了官差来缉拿。”

张教授怒道:“混账东西,明伦堂上正在月考,你却引几个皂隶来骚扰——跪下。”

蒋元瑞赶紧跪下,三个皂隶也一并跪着,府学教授虽是九品官,但地位清高,皂隶岂敢无礼。

“张先生,的确有奸人混入,学生担心先生安危,故贸然引差役来捉拿。”蒋元瑞跪禀道。

蒋元瑞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似乎真有隐情,张教授便问:“什么奸人?”

蒋元瑞道:“那奸人姓曾名渔,永丰县人氏,好勇斗狠,无恶不作,上回在安民门外,学生见他欺压良善,义正辞严上前予以训丨斥,岂料那凶徒敢还殴打学生——我看到了,曾渔就在堂上,抓住他,抓住他。”

明伦堂上的曾渔早已站了起来,无声提醒蒋元瑞他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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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一章 狼狈为奸

蒋元瑞原本跪着,见曾渔鹤立于明伦堂上,大喜,爬起身朝明伦堂上冲上几步,大声招呼三个皂隶赶紧抓住曾渔,那三个皂隶比蒋元瑞有眼色,跪在那没动弹,看张教授示下——

张教授手中的红木戒尺一挥,指着蒋元瑞怒喝:“我准你起身了吗”

蒋元瑞赶忙又跪下,指着堂上的曾渔道:“张先生,就是这个奸徒,张先生你看,这奸徒还方巾褥衫假冒生员,真是目无王法啊。”

张教授走到蒋元瑞跟前,劈头就给了蒋元瑞一戒尺,怒道:“曾生的生员衣巾乃是提学宗师颁发,你怎可凭空诬他。”

蒋元瑞额头挨了一戒尺,好生疼痛,急忙分辩道:“张先生,曾渔和学生乃是同乡,他根本就不是生员,学生岂会不知,张先生切莫被他蒙骗。”

张教授已从曾渔口里得知这个蒋元瑞是靠舞弊进学的,黄提学十月间会亲自来革除其功名,张教授哪里还会有好脸色给蒋元瑞看,正要拿蒋元瑞立威呢,喝道:“把手伸出来。”

蒋元瑞还待再辩,张教授把眼一瞪,只好把双手举起来,掌心向上,张教授那柄一尺长、两指宽的戒尺就“啪啪”地抽打在他左手掌心上,没两下手掌心就瘭肿起来了——

轻脆的戒尺击肉声一下又一下,堂上诸生心中栗然,虽说教官有责打生员的权利,但很少有教官会这么做,因为很难说这个生员三年五年后就中了举人,那时如何好相见,所以说这点体面总要存的,但今日不知何故,张教授火气大得异乎寻常,难道是蒋元瑞送的母鸡让教授夫人吃坏肚子了?

张教授责打了十余下,这才喝道:“回到座位上去,答题、考试,这次若再写那些不通的文章出来,还要责罚。”又对那三皂隶道:“快走,下次若再擅闯儒学、搅扰授课,定告知林知府严惩汝辈

三个皂隶哪敢多说话,磕个头赶紧走了。

蒋元瑞也不敢再辩,心里憋屈,满脸紫胀,低着头上堂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曾渔的座位与他只隔了吴春泽,听到曾渔轻声道:“害人不成反害己。”

蒋元瑞愤恨已极,咬牙切齿又待发作,吴春泽忙道:“蒋兄,先答题,先答题,张先生过来了。

蒋元瑞只好强压着胸中滔天怒火,开始磨墨,心神不宁,一不小心把砚台打翻在地,砚台碎片和墨水溅得到处都是,张教授打他打顺手了,走过来又是一戒尺,骂道:“蠢才蠢才,毛毛躁躁哪里象是读书人——自去端水来清洗。”又环视诸生道:“肃静,各自答题。”

蒋元瑞忍气吞声向斋夫借了木盆舀了水来,把碎砚和墨水清理于净,又向训丨导好言求了一方砚台,回到座位重新磨墨,墨磨好后提起笔才想起还不知dào

考题,便小声问邻座的吴春泽,吴春泽告sù

他四书题是“事前定则不困”,但吴春泽与蒋元瑞的本经不同,蒋元瑞只好起身向教官询问,问明白后开始答题,气愤难平,心烦意乱,不时看看曾渔,曾渔端端正正坐着执笔疾书,那方巾褥衫的样子真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曾渔怎么就坐到府学明伦堂上考试了呢,这张呆鹅还护着曾渔,这是不在做噩梦啊?

蒋元瑞还真用笔杆在自己红肿瘭起的左掌心轻轻划了一下,哇,好痛,不是梦,又摸摸额头,被戒尺敲打处肿起小包,真是倒霉透顶,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蒋元瑞就这样忽而愤慨、忽而怨尤、忽而猜疑、忽而意淫……哪里还有心思作文,其实他就是专心作文也写不出什么佳作来,现在心思一团乱麻作文更是一塌糊涂,到了午后未时末,大多数生员都交卷了,蒋元瑞连四书题都还没作完——

“再有两刻时就要收卷了,诸位抓紧誊清。”张教授叩着桌案提醒道。

蒋元瑞心知本经题是来不及作了,只有把这四书题作完,当即开始誊清,这篇八股文还差个大结,胡乱写了几句。

俞训丨导过来收卷,见蒋元瑞经题八股连草稿都没写,便向张教授禀报,张教授正在阅卷,抬头厌恶地看了蒋元瑞一眼,说道:“他先前耽搁了一会,再给他两刻时,快写。”

明伦堂上除了张教授和两个训丨导,就只剩下蒋元瑞一个考生了,蒋元瑞抓耳挠腮下不了笔,磨蹭了一会,离座跪下道:“张先生,学生今日实在写不出来了,学生无缘无故遭责罚,学生痛苦至极。

张教授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不服教官管教了?好,十月间学政大人会按临本府纠察学风,到时你可向学政大人控诉我。”

蒋元瑞磕头道:“学生岂敢,学生岂敢哪。”

张教授头也不抬道:“站到一边,不要妨碍我阅卷。”

蒋元瑞又饿又痛又憋屈,站在一边等了大半个时辰,张教授阅卷完毕,让堂下侍候的斋夫去把育英斋的生员们都传上堂来,要评卷了。

生员们鱼贯而入,分别就座,蒋元瑞也想回到座位上去,张教授瞪了他一眼道:“你站着。”

蒋元瑞羞得满脸通红,一张黄胖大脸好似祭孔时煮熟的猪头,心里把张呆鹅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张教授将在场的四十九位府学生员的月考成绩分为三等,第一等十二人、第二等二十八人、第三等八人,还有一人未评等,那就是蒋元瑞,蒋元瑞未能完成这次月考的两篇作文——

诸生听张教授念考在一等的十二人名单,那个新来的曾渔赫然有名,诸生交头接耳,不少人认为张教授是有意包庇,初来乍到就考了一等,张教授决然徇私——

张教授道:“考在一等的十二位生员的二十四篇文章会张贴在堂外照壁上,供诸生揣摩学习,这十二名生员各奖励铅山竹纸一刀、宝钞十锭;考在二等的生员还要勤学苦读,争取下次月考考一等——考在三等的八人站出来。”

八位生员站了起来,张教授训丨斥了他们一顿,最后轮到蒋元瑞了,张教授请俞训丨导将蒋元瑞的那篇“事前定则不困”念给众人听,这篇八股文写得颠三倒四,简直是狗屁不通,张教授瞪着蒋元瑞道:“似这等歪劣文字,也敢说是我广信府学生员,岂不让人耻笑,你这生员是怎么考来的?”

蒋元瑞羞恼道:“张先生,学生今日意有所屈,自然无心作文,这须怨不得学生,张先生问学生是怎么考取生员的,学生当然是寒窗苦读通过院试进学的,不比某些钻营奉迎之徒,院试落榜,却摇身一变穿上了生员巾服,学生对此怪现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教授示意俞训丨导朗诵曾渔的那篇“事前定则不困”,俞训丨导找出那份卷子朗声念道:“豫之为道,即事一征也。夫豫之裨于天下国家者,岂止一事哉,而不困已如此矣。且事至而无所为者,非其人才不足也,由于人不重其事,事不习其人,忽然而就之,而皆欲有其济,则于人有苟且肆应之心,于事有徇名塞实之患……”

“蒋元瑞,仔细看看你所谓百思不得其解的曾生是如何作文的。”张教授插话道:“曾生此文围绕一个‘事,字,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再看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文字”示意俞训丨导把曾渔的这篇八股文念完。

俞训丨导又念道:“……此非前定所致耶,夫惟内在定见,则异同之辞,不得而淆其指;中有定力,则纷糅之条,不得而异其操。知之素明,行之素熟,此豫之所以能立也,诚不即在其中哉。”

俞训丨导念毕,张教授对诸生道:“曾渔是学政大人拔擢的遗才,这样的文章他当之无愧——蒋元瑞你有何话说?”

蒋元瑞心里清楚论八股文他和曾渔没得比,但他还是搞不明白曾渔怎么就是学政大人拔取的遗才了,一头雾水啊,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再多说,垂首无语。

张教授道:“蒋元瑞,自四月进学以来,学业荒废,不思进取,接连两次月考考在末等,今日更是未能完篇,似这般顽劣不服管教的生员,本教官将提请学政大人予以革除功名——好了,本月月考结束,都回去吧,平日在家也要每日读书作文,不得懈怠。”

诸生向教官行个礼,都各自散了,只有蒋元瑞待在明伦堂上不走,见张教授步出堂外,他赶紧追上去,陪笑道:“张先生,那曾渔的确殴打了学生,是以学生见之则怒,实无意冒犯先生,万望先生不要怪罪,学生明日有薄礼送上。”

蒋元瑞虽然不大相信张教授会提请学政革除他生员功名,仅仅是几次考在差等而已,又不是作奸犯科,何至于就要革除功名,料想是这张呆鹅想索贿,张呆鹅可恶啊,又打又骂又恐xià

——

“你还敢当堂行贿教官,”

张教授梗着瘦长脖颈怒视蒋元瑞,一脸的浩然正气:“来人,把蒋元瑞叉到府衙去问罪。”

蒋元瑞吓了一跳,赶紧求饶,不敢多说,灰溜溜出了儒学大门,心里无比苦闷,不明白今日怎么就这么倒霉,在府学街漫无目的走了一段路,张教授最后那句话突然冒上心头——“果然是靠舞弊进学的败类”,这话什么意思,是随口一说,还是他当初五十两银子舞弊之事泄露了风声?

这样一想,蒋元瑞背心有点凉嗖嗖的,转念又安慰自己,广信府院试已经过去三个月,他进学早已成定局,不会再有反复,现在就是要巴结好这个张呆鹅,别看张呆鹅正气凛然的样子,若真如此廉洁,以前也不会收他送去的永丰土产了,也许是这张呆鹅贪得无厌,土产看不上眼,看来还得送银子

想明白了这件事,蒋元瑞心下轻松了许多,现在得搞明白曾渔小子怎么就突然成了生员了,上次在安民门外让这小子逃脱,两个多月没见踪影,据谢子丹说曾渔也没回石田,曾渔与其兄嫂闹翻了,看来是逃亡他乡了,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又回来了,还成了府学生员,害得他今日这般挨打受骂,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卑鄙者往往把别人想得和他一般卑鄙,这蒋元瑞就想曾渔能摇身一变成秀才定然也是通过舞弊得来的,他要揪住曾渔的把柄所曾渔往死里整。

吴春泽家住县城北门外,这里走过去有三、四里路,蒋元瑞雇一顶轿子往北门行去,坐在轿上颤悠悠想心事,行至谯楼下,突然听到有人骂道:“你这两个歪货,昨日为何半路撇下我”

轿子停了下来,轿夫分辩道:“祝少爷,这可怪不得我二人,你那舅子要与你吵架,我二人怎好kàn

着,当然要回避。”

蒋元瑞甚是烦躁,今日诸事不顺啊,坐个轿子也会遇到前主顾拦着轿夫吵闹的,怒气冲冲探头出来对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轿子上坐的是谁”

自从进学成了生员,蒋元瑞在永丰本乡都是横着走的,谁家婚丧喜庆都要请他坐首席,孟子说养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很难养,而骄横之气短短三个月蒋元瑞就养成了,今日却受了这般憋屈,所以就向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发作了——

“啊,原来是蒋相公,在下不知这是蒋相公的轿子,冒犯了,冒犯了。”油头粉面者连连作揖。

蒋元瑞见这人认得自己,便住口不骂,打量了这人两眼,面生,问道:“你是哪位?”

油头粉面的男子谄笑道:“在下祝德栋,家住西门外祝家畈,蒋相公上回曾光临寒舍,蒋相公不记得了?”

这么一说,蒋元瑞记起来了,这油头粉面的家伙是曾渔小子的姐夫啊,怒气勃发道:“曾渔小子呢,我要找他算账。”

祝德栋见蒋元瑞对曾渔还这么记仇,心下暗喜,说道:“蒋相公,我也正要找曾渔小子算账,蒋相公请借一步说话。”

蒋元瑞记得上回这个祝德栋就是骂曾渔的,便问:“你要找曾渔算什么账?”

祝德栋作揖道:“在下想请蒋相公喝杯酒,连喝边谈,请蒋相公赏脸。”

蒋元瑞略一迟疑便答yīng

了,下轿与祝德栋往附近的三江酒楼行去,自然也是不付轿夫工钱的,一个轿夫跟过去讨,蒋元瑞把眼一瞪:“才抬了几步路,就敢要工钱”

两个轿夫只好自认晦气,抬着空轿子往三江码头方向行去,码头那边过往客人多,总能找到主顾

夕阳西下,江水染金,码头上卸货装货忙忙碌碌,两个轿夫看到一条船上下来了几个人,赶紧迎上去问雇轿子不?

刚上岸的有七个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戴着圆帽、穿着曳撒,象是有点身份的人物,另有一个穿着窄袖绣花褙子的三十来岁妇人带着两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大龄丫环和两个老仆——

那圆帽曳撒的中年男子对那妇人道:“兰妹,你和阿彤、阿炜三人乘轿吧。”转头问轿夫:“这里去祝家畈一顶轿子几文工钱?”

两个轿夫一听是去祝家畈,赶忙摇头道:“祝家畈不去。”抬了轿子就走,另觅主顾去了。

“这可奇了,祝家畈怎么就不去”

圆帽曳撒的中年男子正是曾渔的兄长曾筌,那穿着绣花褙子的妇人是曾渔的姐姐曾若兰,两个小女孩是曾若兰的女儿阿彤和阿炜,大龄丫环是曾若兰陪嫁丫头梅香,两个老仆一个是曾筌家的黎叔,一个是祝家的老善——

曾若兰六月二十八日带着两个女儿,还有老善、梅香离开祝家畈,二十九日傍晚回到石田曾家,向兄嫂哭诉丈夫的不良和妯娌之间的纷争,嫂子谢氏当时就显得很不耐烦,谢氏只想得好处不想惹麻烦,曾若兰不是回来送节礼却是来哭诉求助的,谢氏自是不喜,夜里吹枕边风叫曾筌不要管这事,曾若兰和祝家的事管不过来的,曾筌道:“若兰是我亲妹子,她在夫家受了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岂能不管,过两天我到县城请你大哥与我一起往上饶祝家畈走一遭吧。”

谢氏的大哥谢满堂是永丰县衙的典吏,谢家在永丰颇有势力固然是因为谢员外的生药铺做得不小,又有六个儿子,其实主要还是大儿子谢满堂这个刑科房典吏威风,永丰乡间小民见了谢典吏都是怕的——

谢氏恼道:“你有本事自己去,不要叫我大哥。”

曾筌便闷着头不说话了。

曾若兰在石田待了五、六天,不见兄长曾筌有何动静,嫂子谢氏整日摆着冷脸,曾若兰暗自饮泣,爹娘一死,这石田就不是她的娘家了,又想:“小弟曾渔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小弟心肠热,他若在这里定会帮我,明知帮不上也会帮,唉,小弟、周姨还有妞妞现在何处呢?”

又等了两日,曾若兰待不住了,决定离开石田回上饶,娘家哥哥不帮她,她只有回祝家畈找祝氏宗族的长辈评理,只是那样真的很气馁啊,以后谁还会看得起她

就在曾若兰带着两个女儿动身时,曾筌叫上黎叔也一起跟来了,曾筌道:“哥哥陪你走一趟吧。

谢氏把大门“咣”的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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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二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七月初九日黄昏,曾若兰牵着两个女儿站在上饶县三江码头的高岸上,四顾茫然,虽然此处离祝家畈夫家不过六、七里地,她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和温暖,身畔的信江不舍昼夜流淌,家乡石田就在这江水的上游,奔流的江水不复回,家乡也不是以前的家乡,门前古樟依旧,爹娘墓前草木已长——

“大哥,要不你先去祝家畈问问情况,我和小彤、小炜找个落脚的地方等你消息,免得冒冒失失回去被人耻笑,可好?”

曾若兰努力想保留一点颜面,怎么说也不能自己回去,总要让丈夫祝德栋来接她母女三人才好。

曾筌点头道:“那好,你们到哪里歇脚,我等下和德栋好来接你们?”

曾若兰道:“去西门外找间客栈吧,那里离祝家畈也近。”

曾筌便另叫了一顶小轿,让曾若兰母女三人乘轿,其他人步行,绕城半匝来到西门外,安排曾若兰母女和梅香四人在杨家客栈歇脚,曾筌自己带了黎叔和祝家的老仆老善前往祝家畈,曾若兰放心不下,叮嘱道:“大哥,莫与他家人争吵。”

曾筌道:“我晓得,你们先在客栈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我和德栋来接你们。”乘上轿子,黎叔和老善一左右一右跟在轿边,往祝家畈去了。

曾若兰看着大哥曾筌走得没影了才回到客房,见阿彤和阿炜小姐妹两个乖乖的坐在床沿,不禁心中一痛,她这两个女儿平时都比较娇气,尤其是长女阿彤,都已经八岁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这次回石田也是一路哭,不胜其烦,但自从到了石田,两个孩子都变得很乖,也许是感受到了舅母谢氏的冷淡吧—

“娘,爹爹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去是吗?”

八岁的阿彤笑着小声问,不过那笑容有点勉强。

“唉,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等呢,我们跟着大舅舅一起回祝家畈不就好了?

五岁的阿炜噘着小嘴说,坐在她身边的姐姐阿彤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别说这个。

曾若兰摸了摸小阿炜粉嘟嘟的脸蛋,说道:“很快就回家了,我们先在这里吃些东西,你们两个说,想吃些什么?”

阿彤道:“娘,我饿了,我想吃凉皮。”

“好,阿丹吃凉皮,阿炜呢?”曾若兰摸着小女儿的脸蛋问。

阿炜想了想,说道:“我要吃羊角糖,还有粽子。”

姐姐阿彤立即责备道:“端午节早过了,哪里还有粽子,哎呀,你真不懂事,姐姐先前不是和你说了吗——”

五岁的阿炜小嘴一扁一扁的想哭又忍着,曾若兰赶忙抚慰道:“让梅香姐姐出去买,或许还有粽子,阿炜最爱吃火腿粽子是不是?”

老丫环梅香捏了一小串铜钱出客栈,凉皮和羊角糖很快都买到了,只是粽子可难找,向人打听,有人说附近的茶圣客栈常年都做粽子卖,梅香便找到茶圣客栈,果然见客栈大门前搭着个竹篷,一个老汉在卖粽子,一个灶台,几只蒸笼,热香四溢——

没有火腿粽子,只有寻常的糯米粽和红豆粽子,梅香用两文钱向老汉买了三只粽子,正待回杨家客栈,忽听茶圣客栈二楼窗户有个小女孩在说话:

“娘,我也要吃粽子。”

那窗边又有一个妇人说道:“好,让四喜去买两个粽子上来。”

小女孩便叫着:“四喜,四喜,买两个粽子上来。”

梅香听那妇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又听到叫四喜,心道:“听那妇人声音有点象石田的周姨娘,小女孩是妞妞小姐吗,她们怎么可能在这里我且等着,那个四喜很快就来买粽子了。”

梅香比曾若兰年长两岁,是曾若兰的陪嫁丫头,十八岁前一直住在石田,每次曾若兰回娘家她也都是陪伴的,对石田曾家的人和事很熟悉——

一个青衣小厮跑着过来了,对卖粽子的老汉大声道:“老爹,这粽子怎么卖?”

梅香大叫一声:“小四喜,真是你”

四喜转头一看,惊喜道:“梅香姐,你怎么在这里,大小姐呢?”

梅香走过去亲昵地扭了一下四喜的耳朵,喜笑颜开道:“你长这么大了,快要有姐姐高了,周奶奶和九鲤少爷都在这里吗,若兰大小姐在那边客栈。”

四喜便仰着头朝茶圣客栈二楼那个窗户喊道:“奶奶,姐姐,梅香姐在这里。”

曾母周氏探头朝下面一看,喜道:“梅香,你怎么在这里,若兰呢?”

梅香朝楼上的曾母周氏福了一福,大声道:“大小姐在杨家客栈,婢子这就去叫她们过来。”匆匆去了。

曾母周氏带着妞妞下到客栈楼下,刚出大门,就见若兰牵着阿彤、梅香抱着阿炜过来了,妞妞锐叫一声:“阿彤”,高兴地跑过去拉着阿彤的手,又甜甜叫一声:“若兰姐姐好。”

曾若兰见妞妞快快乐乐的样子,心下略宽,摸了摸妞妞的额发,妞妞现在开始蓄发了,不再是半秃,说道:“妞妞好。”抬眼看着迎过来的曾母周氏,就在路边福了一福道:“周姨安好。”

曾母周氏快步过来执着曾若兰的手,欣慰道:“你回来了就好,小鱼他正打算明日一早动身去石田找你呢——哦,这个是小阿炜是吧,长这么大了,嗯,你乖。”

曾若兰问:“小弟呢,小弟在哪里?”

曾母周氏便吩咐四喜赶紧去曾渔回来,一面对曾若兰道:“小鱼和同学在对面酒楼喝酒,很快就来,我们先到客栈里说话。”

曾若兰跟着周姨上到茶圣客栈二楼客房,从周姨口里得知小弟曾渔进学成了府学庠生,曾若兰惊喜交集:“上回不是听说小鱼没中吗,却原来是中了啊,也不来与我报个喜,害我空担心。”

曾母周氏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母子几人也是昨日才从鹰潭回来,等下让小鱼和你细说,这些日子我和妞妞倒是享清福,小鱼他可受累呢——小鱼回来了。”

曾渔带着一阵风进到房间,叫一声:“姐姐。”声音里透着极大的欢喜。

曾若兰起身迎过去,泪眼朦胧,连声道:“小鱼,你们好好的就好,这些日子姐姐很担心你们呢。”

阿彤高兴地叫了一声:“鲤鱼舅舅。”阿彤很喜欢鲤鱼舅舅,以前每次跟着娘亲回石田外婆家,鲤鱼舅舅都会陪她玩耍。

小阿炜不大认识这个鲤鱼精舅舅了,但从娘亲和姐姐口里知dào

有这样一个舅舅,当下害羞地跟着姐姐也叫了一声:“鲤鱼舅舅。”

曾渔蹲下抱了抱两个外甥女,亲了亲,抬头问姐姐曾若兰:“姐姐,你和姐夫到底怎么了,我正打算明日去石田找你。”

曾若兰拭着眼泪,问:“你去过祝家畈了,你姐夫怎么说?”

曾渔道:“姐夫态度甚劣,没说什么,要我来问姐姐你。”

曾若兰“唉”了一声,踌躇了一下,说道:“小鱼,先说说你的事,那日有一个姓蒋的秀才带着官差来祝家畈说要抓你,真把我吓得不轻,日夜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曾渔便向姐姐说了他打了蒋元瑞之后去了鹰潭、再赶赴袁州补考终于获得进学的经过大致说了,曾若兰极为欣喜,摸了摸曾渔额头,对曾母周氏道:“怪不得我看他晒黑了许多,却原来是两、三千里往返啊,真是辛苦。”

曾母周氏怜爱地看着儿子,说道:“是啊,也真难为这孩子。”

曾若兰让梅香带着妞妞和阿彤、阿炜到隔壁曾渔的客房去,然后含泪说在祝家受欺的经过,先是家主祝巨荣被一个游方道士说是会烧丹炼银骗去三百两银子,一气之下中风卧床不起了,祝德栋三兄弟就商量着要分家,祝家老二媳妇方氏极是跋扈,曾若兰说了两句关于分家的公道话,这方氏就讥讽曾若兰生不出儿子,说就是分去家产早晚也成了外姓人的——

曾若兰气愤不过,大声道:“我自己今年不过三十岁,已经生了两个女儿,也不是不能生养,如何就说我三房无嗣,这不是诅咒吗”

那方氏冷笑道:“不是我诅咒你,只怕想生也没人和你生,你一个人生得出儿子来吗?”

曾若兰又气愤又疑惑,定要方氏说明白,方氏反打了她一巴掌,让她问祝德栋去,方氏有好几个丫环仆妇,曾若兰只有梅香一个帮手,厮打不得,含泪去问丈夫祝德栋,祝德栋起先是言语搪塞,后来发作起来,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自顾出门去了,夜里也不归家——

曾若兰让梅香私下多方打听,这才知dào

祝德栋与邻村的一个年轻寡妇有私情,曾若兰哭了一场,这才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求助——

曾渔听罢姐姐的哭诉,心中自是愤nù

,有一事他却没对姐姐说,祝德栋与那邻村寡妇并非只是偷情那么简单,祝德栋想休妻娶那寡妇呢。

曾渔问:“这么说大哥独自去祝家畈了?”

曾若兰道:“黎叔跟去的。”

曾渔道:“我去看看,大哥忠厚懦弱,怕是要吃亏。”

曾母周氏赶忙叮嘱道:“小鱼你可记住,不要与人动手,那可是你姐姐的夫家。”

曾渔道:“娘放心,儿子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儿子只和他们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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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三章 泥菩萨的火气

曾筌乘轿穿过大片大片的甘蔗地来到祝巨荣宅第大门前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付了工钱打发两个轿夫回去,祝家老仆老善进去通报,半晌才出来,说是三少爷不在家,请曾筌到大厅上坐着等候。

祝家大宅是典型的赣东北民居,门向朝着偏东方,而不是常见的坐北朝南,所谓商家门不宜南向,东南为巽、为风,门开在东南角,就有财源滚滚,祝家世代以熬制砂糖为业,自然讲究这个风水格局,五十年前祝巨荣之父营建这处宅第,请的相宅的风水先生就是曾渔的祖父,这些年祝家甘蔗种植和制糖作坊果然兴旺,人丁也旺,但对当年曾家与祝家的渊源,除了瘫痪在床的祝巨荣已无人记得了。

曾筌坐在厅堂上,无人招呼,老仆黎叔站在天井边东张西望,也无人理睬

祝德栋不在家,他的两个哥哥各忙各的,没空来陪老三的这个大舅子,而且前些日子三兄弟之间又吵了一架,祝家三房如今已经各自为炊,祝德栋、曾若兰不在家,谁还会来管曾筌的饭

三房的老仆老善去厨下烧了热水,给曾筌泡上茶,很过意不去道:“曾舅爷,三少爷不在家,那厨娘也偷懒不知去了哪里,这晚饭都没着落了。”

曾筌远道而来却遭受这样的冷遇,心里自是不痛快,不过他是个好脾气的人,也没埋怨祝家人不懂礼数,只是说道:“老善你去问问其他人,德栋去了哪里,夜里会不会回来?”

老善去打听了,过了一会过来回话说:“三少爷去城里了,也不知夜里会不会回来。”

曾筌皱了皱眉,说道:“那就等半个时辰,到时还不见德栋回来我们就先回客栈。”

曾筌就在厅上等着,祝家其他两房的婢仆从厅下经过,厚道的会向曾筌施个礼然后匆匆而过,大多数却视若无睹,把曾筌当鬼物,好似都看不见曾筌,曾筌独自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天暗了下来,其他房间都亮起灯火,厅堂上还是一片昏暗,老善寻来一个灯盏点上,灯盏里的油却已见底,那灯芯点亮没多一会儿就灭了,老善挠头道:“不知灯油放在了哪里,房间都上锁了。”

曾筌道:“不妨事,我们再等一会。”

坐在幽暗里的曾筌更是没了体面,祝家大房、二房的媳妇和婢仆都在窃笑,曾筌坐不住了,起身道:“那我们先回去了,老善你就待在这里,明日德栋一回来就给我报信。”

老善待在这里没饭吃啊,说道:“小的也到三少奶那边去,明日小的再过来看三少爷回来了没有。”

三个人刚走出大门,却见淡淡月色下,两顶轿子抬到门前,轿子边跟着几个仆从,老善喜道:“三少爷回来了。”赶紧上前向刚从轿子里下来的祝德栋唱喏道:“少爷,石田的曾大舅爷来了。”

祝德栋嘴里喷着酒气,看了看立在大门边的曾筌,却不急着上前见礼,问老善:“她们母女呢?”

老善道:“少奶和两位小姐在西门外杨家客栈等着少爷去接呢。”

后面一顶轿子下来一个黄胖秀才,正是蒋元瑞,也是喝得半醉,过来指着曾筌问祝德栋:“这人是曾渔的大哥?”

祝德栋低声道:“同父异母,曾渔是妾生子,兄弟二人不和,所以曾渔离家出走。”

蒋元瑞仗着几分酒劲,上前打量着曾筌,叉着腰问:“你们曾家人来这里做什么?”

曾筌见是位秀才相公,拱手道:“送舍妹回夫家——德栋,这位相公是何人,请代为介shào

。”

祝德栋还没说话,蒋元瑞就已大喝一声道:“曾渔小子在哪里?那小子与我有深仇大恨,早晚我要送他进大牢。”

曾筌惊道:“这是从何说起,德栋,这位相公莫不是喝醉了?”

“你娘才喝醉了。”蒋元瑞骂骂咧咧:“老子没醉,老子一肚子的怨气,你既是曾渔小子的哥哥,那就绝非善类,左右给我打。”喝令祝家仆人打曾筌,他自己也撩袍攘袖要动手,打不到曾渔,先把曾渔的哥哥打一顿出出气再说

祝德栋假意拦阻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冤有头债有主嘛——”,嘴上这么劝着,脚下却不挪步,心里打的主意是不管是蒋元瑞打了曾筌、还是曾筌打了蒋元瑞,对他祝德栋总是有利。

曾筌没打算做风水先生,所以伯父撼龙先生没教他祖传散手,但耳濡目染,自然也会两招花拳绣腿,往后退出两步,双手一高一低立个门户,虚张声势道:“别过来,小心我打了你。”

蒋元瑞见祝家仆人不上前,他自己当然也不敢去厮打,曾渔会拳脚功夫,曾渔的这个哥哥想必也会,不要贸然动手,要以势压迫,当下瞪着曾筌道:“你敢殴打广信府学庠生,你打我一拳试试看?”

曾筌又退后一步,说道:“好端端的我打你作甚——德栋,这到底怎么回事?”

祝德栋见打不起来,上前先安慰蒋元瑞道:“蒋相公,莫动气,曾渔得罪了你,明日我与你一道上府衙告他,先到寒舍喝杯茶。”转头对曾筌冷冷道:“曾大哥,你有何话说?”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曾筌再怎么好脾气这时也怒了,盯着祝德栋道:“我的来意你不知dào

吗?”

“你不说我又哪里知dào

。”祝德栋一副无赖嘴脸,他是铁了心要休掉曾若兰了,找到个同仇敌忾的蒋元瑞做靠山,胆气壮了。

蒋元瑞把手一挥:“说个屁,有什么好说的,曾氏那种不贤之妇,早该休了。”

曾筌既惊讶又愤nù

,这是秀才吗,怎么说话象市井泼皮,怒问祝德栋:“祝德栋,你要休妻,你凭什么?”

祝德栋原本还觉得有点理亏怯弱,见蒋元瑞把他的用心一把揭开,他也就豁出去了,说道:“曾若兰不能亲睦妯娌、不能孝敬老人,对我这个做丈夫的也向来没有好声气,又且不能为我三房生育子嗣,这样的不贤之妇,要她何用

老实人曾筌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只以为是一些家庭间小纠纷,他把若兰送回来调解一下就行的,何曾想到祝德栋竟要休妻,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是气愤道:“你这是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祝德栋仗着胆把话说出来了,见曾筌也没能把他怎么样,气势更涨,大声道:“我爹卧病在床,她做儿媳的不侍候汤药,却与我争吵跑回娘家,这不是不孝是什么?”他倒不说老爹瘫痪在床他自己照样跑到邻村去与风流寡妇鬼混

曾筌却是辩不过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有嘴,可就是说不出道理,愤nù

道:“你血口喷人,无缘无故要休妻,我与你见官去理论。”

“见官?”蒋元瑞冷笑道:“是上饶县衙还是广信府衙,又或者是永丰县衙,任你挑?”

曾筌怒视蒋元瑞:“与你何于”

蒋元瑞道:“怎么与我无于,曾渔是我仇人,你们曾家就都是我的仇敌,你不去告官,我倒要先状告曾渔小子蒙骗教官假冒生员,还殴打自家姐夫——祝贤弟,曾渔小子打了你是不是?”

祝德栋道:“正是,那小子狂妄得紧,威胁我说要打断我的腿。”

曾渔离开石田快三个月了,毫无音信,作为兄长的曾筌心里其实是很牵挂的,忙问:“我弟曾渔他在哪里?”

蒋元瑞和祝德栋对视一眼,蒋元瑞问曾筌:“这么说你这两个月都没见过曾渔?”

曾筌如实道:“四月底就离家了,一直没有音信,你们何时见过他?”

蒋元瑞不答,却问:“曾渔补生员了,你知不知dào

?”

曾筌以为蒋元瑞是取笑他弟弟曾渔,“哼”了一声,不说话。

蒋元瑞观察曾筌的神色,对祝德栋道:“曾渔的生员功名得来绝非正道,他昨日来见你还是青衿是吧,今日摇身一变却成了府学生员了,说是偷天换日也不为过。”

祝德栋附和道:“肯定是走了歪门邪道,不然的话他昨日会更嚣张。”

曾筌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些什么?”

蒋元瑞冷笑道:“我们说些什么与你何于,明日广信府衙见,快滚。”

曾筌行医多年,也算是有体面的人物,被这蒋元瑞这般呵斥羞辱,气愤已极,他也不是会吵架的人,只是道:“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质问祝德栋:“若兰母女三人还在西门外客栈等候,你就不管了?”

祝德栋竟然说道:“待我写一份休书,你带回去吧。”

曾筌气血上涌,脸霎时通红,猛地上前一个耳光抽在祝德栋左脸上,“啪”的一声响亮。

这一记耳光够重,祝德栋被抽得身子一歪,左耳“嗡嗡”响,脸颊火辣辣的,大怒道:“曾筌,你敢打人——”

曾筌又一巴掌扇过去,骂道:“今日我要教xùn

丨教xùn

丨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祝德栋闪身避过,曾筌这一巴掌扫到蒋元瑞的脖子,蒋元瑞大怒道:“你敢殴打生员。”一脚朝曾筌揣来,曾筌急忙闪过,冷不防祝德栋一拳砸来,正中曾筌右胁,祝德栋还叫喊着让几个仆人一起上——

老仆黎叔见打起来了,家主势单力薄定要吃亏,猛地冲上前推开祝德栋,拉起曾筌往村外就跑——

蒋元瑞脖颈被曾筌指尖扫了一下,有三道血痕,火辣辣的痛,摸着脖子怒叫:“抓住他,抓住他,抓住吊起来打。”大步追去。

蒋元瑞要追,祝德栋也不能落后,领着两个男仆追了上来。

曾筌一向对人和和气气,何曾与人这般剧烈冲突过,实在是因为祝德栋太过分了,竟要他带休书回去,现在动手打了人,曾筌自己也是后怕,蒋元瑞几个在后面追得紧,这要是被赶上可如何是好,这亲家成仇家了——

老仆黎叔毕竟岁数大了,腿脚不利索,跑不快,眼看蒋元瑞、祝德栋几人越追越近,这老仆叫道:“老爷你快跑,别管我。”跑不动,于脆停下,转身张开双臂道:“不要追,不要追,大家都是姻亲,有话好好说——”

蒋元瑞大步赶上,一个耳光甩在鬓发苍苍的黎叔脸上,骂道:“老狗也敢拦路。”接着又是一脚揣过去——

曾筌边跑边回头看,见黎叔挨打,黎叔是服侍他长大的忠仆,现在被这霸道秀才打倒在地,曾筌怒极,也不逃了,转身叫道:“今日我与你们拼了”

蓦见一人从曾筌身边飞快地奔过,这人手执双杖,挥起一杖就劈在蒋元瑞的脑袋上,杖断为三截,还有水滴四溅,却原来是甘蔗,这人手里另一根甘蔗又劈中了祝德栋的脑袋,祝德栋抱头叫道:“曾渔”

手提两根甘蔗打人的正是曾渔,他在茶圣客栈里听说大哥曾筌去了祝家畈,怕大哥吃亏,就带了四喜准bèi

赶过去,出了客栈却见方才与他在对面酒楼喝酒叙谈的吴春泽还没走,吴春泽听他说要去祝家畈,便说陪他一起去——

曾渔有吴春泽相陪,就让四喜回客栈去,母亲和姐姐需yào

个使唤的人手。

半圆的月亮早早就升起了,月色下的甘蔗地郁郁苍苍很有点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况味,晚风中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不知是甘蔗甜香,还是砂糖作坊飘来的香气,曾渔行步甚快,吴春泽一路上听曾渔说了曾若兰的情况,也为曾若兰抱不平,说道:“祝家没有休令姐的道理,若见官,九鲤你岂会怕他祝家。”

曾渔道:“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出这样的事让我姐姐和两个外甥女难过。

吴春泽叹息。

曾渔道:“我与蒋元瑞之间的怨隙让吴兄为难了。”

吴春泽摇头道:“九鲤你也知dào

的,在东岩书院时我与蒋元瑞就没什么交情,此人鄙俗势利,我不喜与他交往,只是这回一同进了学,又都在府学,少不了要与他来往,前几日他从永丰过来准bèi

月考,先一日到吴村访我,我随口客气了一句,让他住在我处,他倒是一口应承了,嘿,这种人不深交不知其恶劣,在我那里住了两日,也不怎么读书,只在门前晃荡,看到年轻妇人姗姗而来,你猜他怎么着?”

曾渔道:“出言调戏?”

吴春泽道:“岂只出言调戏,他跑到门前水沟边解开裤子撒尿,羞得妇人掩面疾走——还有,夜里他解大手不去茅房,却要跑到路边蹲着,第二天村人早起走过时就踩一脚屎,他却大笑,还板着脸出去骂人,村人见他是个秀才,不敢与他争论,你说这是什么人啊,我是抹不下面子不好叫他离开,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曾渔听得笑了起来,说道:“若仅此,蒋元瑞还不算可恶。”当下将蒋元瑞舞弊进学之事说了。

吴春泽目瞪口呆,半晌道:“竟还有这等事”又点头道:“九鲤这样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蒋元瑞的首艺我看了,还真不象是蒋元瑞所作,那经题八股是蒋元瑞作的,半通不通,蒋元瑞说他进学是祖宗的福荫,却原来是花银子买的啊,张教授是知dào

这事了,难怪今日对蒋元瑞这般不留体面,又骂又打。”

曾渔道:“蒋元瑞还有三个月秀才好当,五十两银子买半年的生员功名,威风猖狂过一回,也值了。”

吴春泽道:“等下回去我就把他的行李丢到门外去,这等败类,羞与为伍啊。”

两个人在月色下走到祝家畈村头,曾渔听到有人争吵奔跑还有喊打的声音,当即就在村头甘蔗地拔了两根甘蔗,急奔过去,正看到蒋元瑞殴打他曾家的老仆黎叔,自是大怒,冲过去劈头就给了蒋元瑞一甘蔗,另一根甘蔗就砸在了祝德栋脑袋上,不用问清楚再动手,情形一目了然,祝德栋是伙同蒋元瑞欺负他大哥曾筌——

甘蔗易折,砸人虽痛却伤得不重,蒋元瑞抱着脑袋逃开数步,叫道:“曾渔,你敢打我堂堂府学生员——”

蒋元瑞动辄就是“府学生员”挂在嘴边,说顺口了,在曾渔面前也这么说,曾渔手里还有两截一尺多长的甘蔗,扑过去先是一脚把蒋元瑞踹倒在地,然后两截甘蔗擂鼓般一顿打,骂道:“打的就是你这个府学生员里的败类。”打得蒋元瑞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那祝德栋挨了一甘蔗,头上起包,好生疼痛,喝命两个男仆上前围殴曾渔,吴春泽拦住道:“你们想于什么”

两个男仆见吴春泽是生员打扮,哪里敢动手,其中一人对祝德栋小声道:“三少爷,曾小舅爷也是生员。”

祝德栋怒道:“他是什么狗屁生员,他是假冒的生员——”

曾渔还在痛殴蒋元瑞,吴春泽对祝德栋道:“你说谁是假冒的生员,你敢见官这么说吗?”

祝德栋道:“我又不是说你,我是说曾渔。”

吴春泽点头道:“我记下了,我是人证,等下见官你也这么说,不掌你的嘴才怪。”

蒋元瑞抱头哀嚎,听到吴春泽在说话,叫喊:“吴贤弟,救我,救我。”声音凄厉。

吴春泽摇摇头,对曾渔道:“九鲤,别打了,莫要出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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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四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曾渔直起腰,把两截甘蔗往蒋元瑞身上一丢,目视祝德栋,眼冒怒火:“你竟然伙同蒋元瑞追打我大哥,你还是不是人”扭头问:“大哥,伤到哪里没有?”

曾筌这时刚把老仆黎叔扶起,黎叔嘴角流血,手肘蹭破了皮,所幸没有骨折,曾筌方才也挨了祝德栋两拳,胸胁好生疼痛,应道:“我没事——鲤弟,这些日子你们都在哪里?”

曾渔道:“说来话长,等下再向哥哥细说——祝德栋,休走。”

祝德栋让男仆搀起蒋元瑞往祝家宅子退去,他自己先跑了,蒋元瑞呻吟叫痛,扭头见吴春泽站在曾渔身边也不来帮他,恼恨道:“吴春泽,你很好,我蒋元瑞今日算看清你了。”

吴春泽皱眉厌恶道:“我也是今日才看清你,你赶紧去把你的行李搬走,我吴春泽不欢迎你。”

蒋元瑞恨声道:“吴春泽,欺人太甚,我堂堂府学生员不会放过你们的。”见曾渔追过来要打他,吓得不用人扶了,跑回祝宅。

这时有不少祝家畈的民众出来看热闹,曾筌道:“鲤弟,我们先回去。”曾筌心里很不好受,他不想让人看着当笑柄。

曾筌主仆和曾渔、吴春泽四人出了祝村,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上中天,四下里朦朦可见,曾筌先问曾渔近况,听曾渔说了远赴宜春补考的经过,又惊又喜,连声道:“好极了,鲤弟辛苦。”精神这才振作起来,说了方才蒋元瑞和祝德栋的可恶言行——

一边的老仆黎叔含着老泪道:“祝姑爷太欺负人了,竟要休我家大小姐,我家大小姐哪点对不起他祝家”

吴春泽道:“蒋元瑞可恶,竟助纣为虐。”

曾渔道:“他是堂堂府学生员嘛,也不知怎么就和祝德栋狼狈为奸起来,多行不义必自毙,蒋元瑞是奔着这条路来的,现在为难的是祝德栋不知该如何对付,投鼠忌器啊,大哥,你说呢?”

曾筌想着祝德栋那副翻脸不认人的嘴脸,闷声道:“回去和若兰商议一下吧。”

将至西门,吴春泽告辞,说道:“九鲤,若有什么需yào

帮zhù

,就到吴村寻我,吴村往北边去也就三、四里路,一问便知。”

曾筌、曾渔兄弟和老仆黎叔回到茶圣客栈,小奚僮四喜早在门前等候多时了,见黎叔带伤、大少爷和少爷也好象身有血迹,大吃一惊,问:“这是怎么了?”

曾渔赶紧摆手道:“不要声张,去叫小二备水,让我们擦洗一下。”

曾筌三人洗脸整衣,这才上到客栈二楼,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已经睡下,曾母周氏、曾若兰,还有梅香在房中等着,曾筌向周姨见了礼,便闷头坐在一边,觉得愧对周姨和鲤弟,而且今夜在祝家畈的遭遇让他很沮丧——

曾渔尽量把祝德栋狼心狗肺的言行轻描淡写地说,曾若兰已经是泪水涟涟,说道:“他变心了,他被蒋村的那个女人教唆得坏了心肠,他是不是想休掉我娶那个女人?”

曾筌、曾渔都不吭声,默认,这种事没法替祝德栋隐瞒,曾若兰必须面对

曾若兰眼泪长流,以拳抵嘴,呜咽呜咽——

曾渔直言道:“祝德栋无情无义,姐姐与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也是亏了姐姐,不如就来个了断吧,我担保祝德栋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曾若兰只是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房间里油灯的灯焰轻轻摇曳,光线忽明忽暗,照得房中人的面容都有些惨淡,曾母周氏突然脸露惊诧之色,向曾渔示意,朝房门指了指,曾渔转头看时,九岁的外甥女阿彤披散着头发立在门边,见房中人回头看她,便可怜巴巴问:“爹爹没来接我们吗?”

曾若兰赶紧拭泪道:“阿彤,回去睡觉,等下吵醒妹妹了。”

“娘亲——”

一个稚嫩的声音从阿彤背后传出,随即五岁的阿炜从姐姐身后转了出来,赤着一双小脚丫,眼睛乌溜溜。

曾若兰眼泪夺眶而出,过去将两个女儿搂在怀里,她方才哄两个女儿睡觉时说待爹爹来接时就叫醒她们,明明看着这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呀,没想到她们这时却醒了,唉,两个小孩儿也牵挂着父母的事呢。

曾母周氏轻轻扯了扯曾渔的袖子,低声道:“小鱼,婚姻之事劝和不劝离,你看阿彤、阿炜都这么大了,若是没有爹爹,以后在人前也抬不起头来,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想法子让祝德栋回心转意才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牵扯到姐姐和两个外甥女,曾渔也颇为难,等姐姐抚慰了两个女儿睡觉后重新回到这边,曾渔就问:“姐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实话对大哥和我说,我们好帮你处置或转圜。”

毕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而且曾若兰并未亲身经lì

今晚这一幕,大哥曾筌也没说祝德栋对他动手之事,所以曾若兰对祝德栋的丑恶嘴脸认知不深,心里当然是想和好的,离婚的女子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都会被人瞧不起,对孩子更不利——

曾若兰眼望曾母周氏,小声问:“周姨你说我该怎么办?”

曾母周氏老好人,自然是劝和的,曾渔道:“既这样,让我和大哥商议一下,祝姐夫必须要狠狠教xùn

丨要让他再不敢动歪心思。”

曾若兰赶忙道:“是要教xùn

丨要让他吃点苦头。”

茶圣客栈还有空余的客房,曾渔让店家又开了两个房间,他与大哥曾筌同一间房,兄弟二人在灯下商量了一会,决定明日一道去府衙状告祝德栋休妻的恶行,祝德栋这种人不吓他一个终生难忘不会悔改——

看看夜深,曾筌道:“鲤弟,歇息吧,今日受累了,明天还有大事要办,赶紧睡吧。”下床吹熄了灯盏。

就在灯灭的一瞬间,昏暗中曾渔听到大哥曾筌叹息一声,说:“鲤弟,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

曾渔道:“没什么对不住的,弟也长大成人了,独立门户也是应该。”

曾筌沉默了一会,说道:“看到你和周姨还有妞妞都好,我心里很快活,你们——随我回石田去住吧。”

曾渔笑道:“大哥不要为难了,我和我母亲商量过了,准bèi

在上饶县城安家,我是府学生员,每月都有几日要在儒学学习和月考,回石田反而不方便,银子我也备得一些,大哥不用多虑。”

懦弱老实的曾筌就没什么话说了,兄弟二人各据一床练习一遍八段引导法,分头睡下,曾渔看着窗棂格漏进来的月色,心道:“若不是嫂子谢氏所逼,我只怕也下不了千里迢迢补考的决心,这个世道,要生活得舒服不憋屈,社会地位还是要的啊,我若不是生员,这回想帮姐姐也难,希望苦尽甘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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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五章 李白杜甫来种地

告状得有状纸,七月初十日一大早,曾渔洗漱后就开始磨墨写状纸,他是刚进学的生员,尚未系统学习过《大明律》,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民间诉讼学都持查禁态度,律法乃国之重器,岂能被小民掌握,不过生员是例外,生员是官吏的后备队,儒学中就有专门的律法学习课,这也是很多生员在本地包揽词讼的原因,因为生员懂这个啊,学以致用嘛,小民百姓不懂律法,当然怕打官司、怕上公堂了——

曾渔虽不精通大明律法,但对状告祝德栋休妻案却有必胜信心,姐姐曾若兰未犯七出之条,祝德栋所谓姐姐在公爹祝巨荣患病期间回娘家的指责站不住脚,祝巨荣并非刚患病,都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难道祝巨荣病不好家里人都不能出门吗?

至于说姐姐曾若兰未能给祝家三房生育子嗣更是荒唐,大明律规定庶民四十岁无子才许纳妾,祝德栋比姐姐大两岁,今年才三十二,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指责姐姐无嗣,更何况无嗣并非休妻的理由,无嗣可以纳妾,但不能休妻,这是明律与唐律的不同处——

曾筌有早起散步的习惯,走了一圈回来见曾渔在写字,便问:“鲤弟练书法吗?”以前在石田,曾渔经常早起练字。

曾渔道:“写状纸。”

曾筌便立在一边看,曾渔写了数行,搁下笔去二楼客房向姐姐曾若兰询问与祝德栋相好的那个蒋村寡妇的情况,曾若兰让梅香带妞妞和阿彤、阿炜小姐妹去楼下用早饭,然后对曾渔道:“蒋村的寡妇名叫蒋玉芹,今年二十五岁,就是蒋村人,九年前嫁给饶州府德兴县的一个县丞为妾,前年那县丞死了,蒋玉芹没有儿女,便回到蒋村,这女人有不少积蓄,买田买房,颇为放荡。”

曾渔问:“那不知那蒋玉芹出服了没有?”

曾若兰道:“听人说那县丞是前年过年前死的,县丞夫人容不得蒋氏,过了七七就把蒋氏打发回乡了。”

曾渔道:“那就是说蒋氏还在丧期,嗯,我知dào

了,我下楼去了,娘和姐姐要吃些什么,我吩咐小二送上来。”

曾若兰迟疑了一下,问:“小弟你是准bèi

状告他吗,祝德栋?”

曾渔道:“姐姐不要同情他,这种薄情寡义的人不狠狠教xùn

丨不行,只有让他知dào

怕,以后才会与姐姐安安生生过日子。”

曾若兰低声道:“听说这种案子见官,他会挨八十大板——”

曾渔见姐姐还回护那个祝德栋,心中甚是不喜,直言道:“姐姐,大哥昨晚没和你说清楚,祝德栋说要让大哥把休书带回来,大哥气极,给了祝德栋一记耳光,祝德栋竟打了大哥两拳,还叫仆人围殴追打大哥,若不是我和吴春泽及时赶到,大哥会被打成什么样实在不好说——”

曾若兰羞愧得眼泪直流,曾母周氏责备曾渔道:“看你,把你姐姐说哭了,你大哥都没说,你却说出来。”

曾渔看着泪流满面的姐姐曾若兰,说道:“姐姐,不是我要让你伤心,我是要让你明白祝德栋有多薄情,若不是因为姐姐与他有了阿彤和阿炜,我是决意要姐姐离开那种人,现在呢,既然姐姐要给他一个浪子回头的机会,那我们就绝不能心软,必须给他一个深刻的教xùn

丨如果只是不痛不痒说他两句,他定不会悔改,那样姐姐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必须要让他一想到这次的教xùn

丨就心惊胆战,这样才不会再犯。”

曾母周氏不说话了,儿子说话在理,儿子长大成人了,说话有担当象个男子汉。

曾若兰泣不成声,说道:“小弟说得是,那种人就该狠狠教xùn

丨”

曾渔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回到楼下客房,曾渔继xù

写状纸,那个蒋寡妇守孝未满二十七个月就与祝德栋发生奸情,依律双方都要受刑,只此一桩,祝德栋就要受罪——

曾渔第一次写状词,也颇费了一番心思,总结的经验是写状词和作八股文有很多相通之处,状词一般分为三段,开篇提纲挈领等于是八股文的破题,祸因以下即同各股讲说,前段推写事由、情由,来历分明,又要简切;中间或殴打、或相言辩、或因强占、或相骗财某事等紧要见证、赃仗分明;后段切要取理辨别事情,言语严切,显出本理,中间转换,在乎心巧,八股文写得好能获取功名,状词写得好能作讼师,好的讼师往往就是擅长八股文的秀才,不过在古代,绝大多数愿意以道德来约束、来评判,讲究私下解决纠纷,讼师有损阴德,会遭天遣,曾渔当然不会有这种观念——

曾筌一直看着弟弟曾渔写完状词,口里不夸,心中暗赞写得好,文词犀利痛快,说道:“鲤弟,我方才向人打听过了,今日初十是官员休沐日,不坐堂,而且府、县同城,一般案子都由县衙审理,不能直接上府衙,上饶陈县尊审理民间诉讼是逢一、四、七的上午。”

大哥曾筌是做医生的人,心思还是细,曾渔道:“那就明日去上饶县衙递状纸。”心道:“我本打算上府衙的,毕竟在龙虎山与林知府有一面之缘,对了,林知府那日还说让我回乡时可到府衙见他,虽是客套话,我何妨当真。”

用罢早餐,曾渔对母、兄和姐姐说要去拜访知府林光祖便带了四喜出客栈,曾筌、曾若兰都是暗暗诧异,曾母周氏道:“小鱼月初在龙虎山大真人府见过林知府。”因说了曾渔为大真人府题楹联得了张天师六十两银子的事,又把妞妞叫过来,把妞妞脖子上挂着的八卦护身符福袋给曾筌、曾若兰看,说这是天师亲自开光的福袋,曾筌和曾若兰没想弟弟曾渔这些日子交游这般广泛,连张天师都有交情了,而且此番再见,曾筌、曾若兰都觉得小弟曾渔和以前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性情方面,以前的曾渔有些执拗,孩子气很重,现在却是大不一样了,嗯,小弟长大了、出息了——

曾渔袖了状纸刚出客栈,就见吴春泽带着一个仆人来了,那仆人提着篮子,篮子里有一罐米酒、一包茶叶和几样点心,这是吴春泽送给曾渔母亲的,曾渔谢过吴春泽,让四喜提进去,吴春泽问:“九鲤待要去哪里?”

曾渔道:“前次在龙虎山大真人府蒙林知府青眼,要我回乡时去拜见他,今日是休沐日,我就想去拜见林府尊。”

吴春泽既惊讶又艳羡,说道:“我来是为贤弟一家住处的事,既然贤弟要去拜访林府尊,那等贤弟回来后再说。”

曾渔道:“我对上饶不熟,请吴兄与我一道去府衙如何,一路上也好说事

吴春泽欣然从命,有一个与林知府见面的机会谁会拒绝,见曾渔主仆都是空手,便道:“那要不要备一份礼物?”

曾渔笑道:“秀才人情纸半张,我只带了一幅水墨画准bèi

送给林府尊。”

吴春泽点头道:“贤弟的书法绘画实是二绝,我们东岩书院的同学无人能及,嘿,那时专顾读八股、一意求功名,现在才知dào

士绅交往还是需yào

琴棋书画,愚兄是什么也不会,惭愧。”

曾渔道:“这些年文人地位见涨,国初时宋濂听人赞他是开国第一文人,简直勃然大怒,认为这是羞辱了他。”

吴春泽笑道:“太祖高皇帝看不起文人嘛,太祖只要实于之才,对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律鄙视,但如今情况不同了,士大夫若不精诗书,就会被人讥为鄙陋。”

朱元璋出身无业游民,自身文化素质低,对文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认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艺术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不少百姓都还吃不饱穿不暖,你却在吟诗作画,既不能穿,也不能吃,当然要鄙视了——

曾渔心想:“中国自有史以来四千年就没彻底解决过温饱问题,这样说来,中国就不该有任何文化艺术了,李白、杜甫、王羲之都得给我种地去。”

小小的牢骚了几句,就已到了广信府衙大门外,曾渔递上落款为“治生曾渔”的名帖,门子见是两个秀才,倒也不敢无礼,只是道:“今日是休沐日,府尊大人不见外客,除非是府尊大人邀请的才行。”

曾渔道:“在下正是府尊大人邀请的,月初在上清大真人府有幸拜会了林府尊——”

正在与门子费口舌,却见府学张教授在门前下轿,曾渔和吴春泽赶忙见礼,张教授道:“你二人来此作甚?”

曾渔把对门子的话又说了一遍,张教授道:“你在龙虎山见过林知府吗,哦,那你二人随我进去吧,今日林府尊宴请宾客要搬演《琵琶记》。”

进了仪门,从大堂左边的侧巷走过,来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后面有一座园亭,名留春园,这是林知府与同僚朋友宴饮之所,有假山方池,花木繁盛,靠东南方有一座二层小楼,广信府知府林光祖与同知、通判、推官等一众官员都在楼上,四、五张坐床,围着中间一班伶人,一个瞽师正在弹阮琴——

见张教授到了,林知府笑道:“张老夫子姗姗来迟——咦,曾生,你怎么到此,哦,你从鹰潭回来了。”

没更到五千,明天补上,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六章 情不自禁琵琶记

在座的在广信府官僚除了通判吴世良之外,其他人都对林府尊与一个生员打招呼感到惊讶,交头接耳探询这是谁家子弟,生员不值得如此敬重,定是这生员的来历不凡——

曾渔趋前两步施礼道:“治生是前日与吕翰林同船回来的,正赶上了昨日府学月考。”又向在座众官作揖行礼。

林知府便问府学教授张广堂:“张夫子,曾生进学的公文到了是吧,他昨日月考成绩如何?”

张教授见林府尊亲自过问曾渔的学籍和学业,心下也有些惊讶,看来这曾渔的确有来头啊,怪道学政大人肯让他补考进学,答道:“曾生的进学公文半月前便到了,前日曾生来府学报到,昨日就参加月考,考在一等,尤其是那篇四书题八股,可谓铸意精深,才情英发,实乃我广信府不可多得的俊彦,林府尊治下就是出人才啊。”

既是林府尊看重的人,张教授何吝两句赞词,林知府果然很愉快,对众官道:“诸位还不识这位曾生吧,我方才说的‘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就是他所题,才惊四座啊,当日大真人府上诸多老翰林、大乡绅都道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实在拟不出更贴切的楹联了。”

曾渔谦虚道:“治生亦是一时兴到,才惊四座岂敢,老大人过誉了。”

那位弹阮琴的瞽师一直“淙淙”弹琴,浑不以外物为扰,几个女伶都打量着曾渔,见曾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府学生员,更得府尊大人看重,女伶眼神便顾盼生姿,希望引起曾渔的注意,尤其是那个准bèi

演《琵琶记》“赵五娘”的女旦,眼神更是分外多情,这女旦入戏太深,整日幻想着如《琵琶记》里的赵五娘那般,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丈夫要她等待,她现在虽然贫贱,一旦丈夫中状元归来,那就扬眉吐气了……

林知府道:“曾生,坐到这边。”让仆人在他的坐床边设一个圆杌——

曾渔轻轻一扯吴春泽的衣袖,引见道:“禀府尊,这位吴生是治生的友人,也是府学庠生。”

吴春泽赶忙见礼,林知府“哦”的一声,让仆人再设一个圆杌,问曾渔:“曾生可喜听南戏?”

曾渔道:“治生酷爱戏曲。”

林知府笑呵呵道:“那你说说今日要搬演的《琵琶记》的来历。”

曾渔道:“治生可以借陆放翁的一首诗来说《琵琶记》来历——”,朗吟道:“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林知府与众官皆笑,通判吴世良笑道:“蔡邕是东汉人物,那时哪有什么考状元,宋人剧本《蔡中郎辜负赵贞女》把蔡邕写成十恶不赦之徒,幸得两百年前有菜根道人写下《琵琶记》为蔡中郎正名。”

林知府道:“菜根道人这出《琵琶记》远非宋人剧本能比,口语生动,唱词清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今日搬演的是‘临妆感叹,和‘杏园春宴,两出,这是杭州来的仙班,,最精《琵琶记》,诸位拭目以待、洗耳恭听吧

一班戏子们都退到大屏风后去妆扮,独留瞽师一人在外,众官都不再说话,静待好戏上演,那瞽师也不弹阮琴了,取出一支横笛,悠悠吹奏起来,楼上听客大都微微转起脑袋,享shòu

这悠扬曲笛——

蓦闻屏风后云板一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登场,布裙竹簪,楚楚动人,摆出照妆镜的姿势,清唱道:

“翠减祥鸾罗幌,香销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亲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明明匣中镜,盈盈晓来妆。忆昔事君子,鸡鸣下君床。临镜理笄总,随君问高堂。一旦远别离,镜匣掩青光。流尘暗绮疏,青苔生洞房。零落金钗钿,惨淡罗衣裳。伤哉惟悴容,无复蕙兰芳。有怀凄以楚,有路阻且长。妾身岂叹此,所忧在姑嫜。念彼猿猱远,眷此桑榆光。愿言尽妇道,游子不可忘。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人事多错迕,羞彼双鸳鸯——”

唱词一歇,支板轻响,瞽师的笛声悠悠而起,众官交头接耳,低声赞叹。

曾渔听过后世的越剧《琵琶记》,对此剧颇为熟悉,赵五娘的人物形象极为鲜明感人,现在听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海盐唱腔,不禁注目凝神,不胜陶醉—

那小旦也目视曾渔,脆声道白:

“奴家自嫁与蔡伯喈,才方两月,指望与他同事双亲,偕老百年,谁知公公严命,强他赴选。自从去后,竟无消息,把公婆抛撇在家,教奴家独自应承。奴家一来要成丈夫之名,二来要尽为妇之道,尽心竭力,朝夕奉养。正是: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此情无尽处。”

笛声一变,小旦换了个曲牌又唱道:“春闱催赴,同心带绾初。叹阳关声断,送别南浦。早已成间阻。谩罗襟泪渍,谩罗襟泪渍,和那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窗,萧条朱户,空把流年度——”

楼上众官正听得悠哉优哉,府衙大门前的戒石亭方向突然传来击鼓声,这鼓声来得突兀,“咚咚咚”一阵乱敲,吹笛的瞽师耳朵最灵,立即闭嘴不吹,小旦也不唱了,楼上众官面面相觑,广信府推官道:“这是鸣冤鼓。”

大明朝的北京皇城有告御状的登闻鼓,各地方衙门也设有供百姓鸣冤报官的鸣冤鼓,但大抵流于形式,而且州县正印官隔两日便会坐堂受理民间诉讼,一般小民也不会去击鼓鸣冤,完全可以走正常诉讼渠道,击鸣冤鼓是对判决不服,要到上级衙门控告,都是大案、血案,广信府衙前的鸣冤鼓已经几十年没被敲响过了(其实是鼓坏了),林光祖初上任时修葺府衙,见鸣冤鼓牛皮已朽,根本敲不响,就让匠人重新蒙了牛皮,没想到今日就被人敲起来了——

林知府是个戏迷,正听得入港,却被鼓声搅了,大感扫兴,问在座的上饶知县陈添祥道:“最近有何冤案?”

陈知县皱眉道:“今年并未出过命案,都是一些小案件。”

吴通判道:“或许是其他四县的民众来喊冤。”

林知府便让人去问明情况,摆摆手让戏班子先退下,民众击鼓喊冤那是要及时受理的,否则若被监察御史访知,会予以弹劾。

吴春泽向曾渔低声道:“不会是蒋元瑞在击鼓鸣冤吧?”

曾渔不动声色道:“难说,若真是他,那他是自投罗网。”

衙役很快回来禀报说有个生员鼻青眼肿、身上血迹斑斑,要请府尊大人为他作主严惩凶手——

曾渔与吴春泽对视一眼,曾渔心道:“还真是蒋元瑞,在蒋元瑞看来,他是蒙受奇耻大辱了,这是大案要案、千古奇冤,所以休沐日也要告官审理。”

林知府问那衙役:“杀伤人命了?”

衙役道:“那生员没说出人命,只说被殴打重伤。”

林知府问:“是那生员自己在击鼓吗?”

衙役道:“是。”

林知府恼火道:“既能自己击鼓,那就不算重伤,小小斗殴也要击鸣冤鼓,那我等还如何处理公务。”

上饶知县陈添祥附和道:“此风决不可长,这个生员也要惩处。”

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心想:“不会是府学的生员吧,那我也有个管教不严之责。”问那衙役:“那生员姓甚名谁,可有状纸?”

衙役道:“没见他呈状纸,只自称是府学生员,姓蒋。”

张教授瘦长脖子便梗了起来,对林知府为首的众官道:“此人该打。”

林知府忙问:“张夫子为何如此说?”

张教授道:“府学在籍生员只有一个姓蒋,那便是永丰生员蒋元瑞,此人是今年新进学的,诸位大人想必对袁州院试舞弊案已有耳闻——”

众官纷纷点头,林知府突然醒悟道:“老夫记起来了,前日学署公文曾提及这个蒋元瑞,是广信府三名舞弊者之一——张教授还没革除他功名吗?”

张广堂道:“黄学政行文说十月或十一月会按临本府,届时应会革除那三名败类的功名。”

林知府问:“这么说那蒋元瑞还不知dào

案情败露了?”

张广堂道:“应该是还不知情,昨日还来参加月考,作文一塌糊涂,不能成篇,尤可笑的是还贼喊捉贼,诬说曾生是假冒生员,已被我责罚了一顿,却不悔改,又不知到哪里惹了事,竟敢来击鸣冤鼓,府尊当严惩他。”

曾渔看看火候到了,再不把事情说清楚就过火了,起身向坐床上的林光祖躬身道:“府尊大人容禀,那蒋元瑞击鸣冤鼓实与治生有关。”

当下曾渔将自己与蒋元瑞在东岩书院同学、蒋元瑞靠舞弊进学之后对他百般嘲讽、安民门外又辱骂他母亲、他一怒之下打了蒋元瑞——

一旁的广信府推官笑道:“是了,两个月前这个蒋元瑞的确来告官,说有一个姓曾的殴打他,却原来就是曾生。”

林知府笑道:“原来曾生是负案在逃啊,哦,你是因为此才发愤要赶去袁州补考是吗?”

曾渔道:“是,治生是被蒋元瑞逼得没法了,只好避居鹰潭友人处,幸得吕翰林举荐、黄提学允我复试,才得以进学,昨日在府学街遇到蒋元瑞,蒋元瑞一口咬定治生是假冒的生员,还引了皂隶要来捉拿治生,幸被张教授斥退—

林知府想着蒋元瑞自己都是舞弊得来的生员还敢引皂隶去捉别人假冒生员,着实可笑,笑问曾渔:“你后来又打了他一顿泄愤?”

曾渔道:“治生岂敢。”从袖中取出状纸,呈给林知府道:“治生本来是准bèi

明日向陈县尊递状纸的,但既然蒋元瑞恶人先告状,治生也必得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林知府看了曾渔的状纸,摇头道:“竟有这等事,曾生的姐姐也是遇人不淑啊。”把状纸递给陈知县看。

曾渔又把昨晚在祝家畈的事一一说了,吴春泽可为曾渔说的话作证。

林知府道:“蒋元瑞这样的黉门败类早该严惩了,今日就摘了他衣巾,然后报知学政,至于那个祝德栋——”,目视曾渔道:“令姐还想与他复合是吗

曾渔道:“家姐与祝德栋育有二女,不忍离婚伤害了孩子,想给祝德栋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治生以为,祝德栋这种人若不经教xùn

丨严惩,只怕难以悔改

林知府点点头,对众官道:“今日听戏是让那败类给搅了,那就判案去吧,看看那个蒋元瑞的是何等嘴脸——曾生,你也一道去,还有这位吴生。”

曾渔跟在一众官员后面下楼,那个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忽然走到他身后道:“曾相公,奴叫夏畹,钱塘人氏——”

曾渔愕然,那名叫夏畹的小旦也大梦初醒似的一脸羞愧,扭身逃回楼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七章 蝇虫飞舞

蒋元瑞立在府衙大堂上,满腔冤情,一脸悲愤,昨日汗污血迹的褥衫也未更换,臭不可闻,却得苍蝇喜爱,从祝家畈就有蝇虫一路贴身跟随,驱之不散,现在至少有几十只绕身飞舞,“嗡嗡嗡”的声势颇壮,堂上几个皂隶都离蒋元瑞远远的,只有祝德栋站在蒋元瑞身边,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嘛。

蒋元瑞当然不是逐臭之夫,他也喜欢于净啊,坚持不洗脸、不更衣是为了留下原始证据,要血泪控诉曾渔,他现在的模样也的确挺惨,头也不梳,方巾歪戴,衣衫不整,鼻青眼肿,走路歪瘸,蒋元瑞自信他这般模样能打动铁石心肠,知府大人对他定会抱以深切同情,曾渔挨一顿板子肯定少不了——

一边的祝德栋左脸颊也有些青肿,是被曾筌一记耳光扇的,蒋元瑞建议祝德栋把这一巴掌算到曾渔头上,祝德栋是姐夫,曾渔打姐夫就是以下犯上,这点可让曾渔罪上加罪,然后祝德栋休妻自然顺理成章了。

两个人在大堂上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林知府现身,大堂外已经聚集了上百民众,难得听到一次鸣冤鼓啊,这个热闹一定要赶,纷纷询问什么情况,蒋元瑞没理睬这些人,不费那个口舌。

又等了一刻时,终于听得有差役喝道:“府尊大人到。”

蒋元瑞下意识地整整衣巾,随即又把衣巾弄得更乱,清了清喉咙,准bèi

喊冤,听得“橐橐”靴声,从后堂走出一群官员,蒋元瑞看到当先一人年约五十余,凸额高颧,宽袍缓带,正是广信知府林光祖,便迎上前高声道:“府尊大人,治生被奸人殴打至伤重呕血,大人定要为治生申冤哪。”

蒋元瑞可以见官不跪,祝德栋不能,赶紧跪倒,也不说话,他是作为蒋元瑞的人证而来,还没轮到他说话的时候。

蒋元瑞还没走近,一股臭气先就袭到,还有苍蝇的“嗡嗡”声,林知府用手在鼻边扇着,皱眉问:“哪里来的臭味?”

堂下差役伸手指着蒋元瑞道:“大人,是他。”

众官细看蒋元瑞,蒋元瑞抖擞了一下身子,除了头巾上两只胆大的绿头苍蝇粘附不动外,其他苍蝇一齐飞起,“嗡嗡”声大作,就好比有人往粪坑扔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林知府止步,脸现厌恶之色,指着蒋元瑞道:“你退远一些

蒋元瑞只好带着一群苍蝇退后数步,又叫道:“府尊大人,治生蒙受奇耻大辱,请大人为治生主持公道。”

众官坐定,曾渔和吴春泽立在府学教授张广堂身后,堂上人多,蒋元瑞也没注意到曾渔二人,一个劲在喊冤。

林知府把惊堂木一拍,问道:“可是人命大案?”

蒋元瑞道:“治生被奸人曾渔殴打至重伤——”

林知府又问:“可曾向县衙告状?”

蒋元瑞道:“治生是府学生员——”

林知府火气不小,喝道:“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

几个如狼似虎的皂隶过来叉起蒋元瑞就按倒,蒋元瑞大叫起来:“治生是生员哪,治生是生员哪,治生是有功名的——”

林知府大声道:“既非人命大案,又不曾蒙受冤屈,却乱击鸣冤鼓,一律先打二十大板再问话。”这话是对堂外黑压压围观的民众说的,必须立威,否则那些小民有点鸡毛蒜皮的事也来击鸣冤鼓,那岂不坏了规矩,喝命皂隶:“二十大板,打。”

皂隶掀起蒋元瑞的褥衫、剥下挥裤、裸出雪白肥臀,长长的刑杖取过来了,蒋元瑞扭头看见,叫道:“我是府学生员,刑不上生员,张教授、张先生,为学生说一句话啊——”

蒋元瑞正叫得声嘶力竭,却突然戛然而止,倒不是挨了板子,而是看到张教授身边的曾渔了,两人目光对上,曾渔向他微笑着点头致意——

蒋元瑞傻了,这时刑杖高举落下,打得他“嗷”地痛叫一声,两根刑杖此起彼落,二十大板顷刻打完,屁股开花,血肉模糊,血都溅到跪在一旁的祝德栋脸上,祝德栋先前听蒋元瑞说必要让曾渔当堂挨板子,很是期盼,何曾想一上来还没说两句话,蒋元瑞就挨了板子,吓得祝德栋大气不敢吭,心里暗悔不该跟着蒋元瑞来告状。

大堂外围观的民众也是怵目惊心,鸣冤鼓不能乱敲啊,就是秀才相公也得挨板子。

二十大板打完,皂隶退开,蒋元瑞趴在那里呻吟,先前被惊散的苍蝇这时又聚集过来,把蒋元瑞的烂屁股当腐肉,盘旋起落,让堂上众官看着极是恶心,林知府道:“蒋元瑞,可有状纸?”

蒋元瑞愈发悲愤,也没注意他还没有自报姓名林知府却一口道出,忍气吞声道:“治生未写状纸,治生被奸人曾渔——”,抬头看了一眼张教授身边的曾渔,话就说不下去了。

林知府极厌恶这个蒋元瑞,喝道:“不必说了,蒋元瑞,本官问你,袁州院试的舞弊案你知dào

吗?”

蒋元瑞心里打了个突,答道:“治生不知。”

林知府道:“前日学署有公文到,说四月广信府院试时有三人通过舞弊进学,你可知是哪三人?”

好似五雷轰顶,蒋元瑞彻底震懵了,嘴唇打颤,说不出话来。

惊堂木一拍,林知府厉声道:“蒋元瑞,你凭舞弊进学,败坏我广信府士风,还敢血口喷人诬告良善,来人,再责十杖。”

两个皂隶上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阵“啪啪啪”,这打板子一顿打完也就罢了,先前打了二十板子,现在又来十板子,分外疼痛啊,蒋元瑞哭爹喊娘,鼻涕眼泪直流,瘫在地上了。

林知府道:“本应当堂剥去你的衣巾,但黄提学十月间会按临本府处置你们三个败类,姑留待黄提学来收拾你吧——叉出去。”

两个皂隶过来拖起蒋元瑞往堂外走去,苍蝇“嗡嗡”盘旋随行,跪在一旁的祝德栋也悄悄跟着出去,林知府看着祝德栋走下堂去,当时未喝止,招手叫一个皂隶上前,吩咐几句,那皂隶便蹑在祝德栋身后也下堂去了——

那祝德栋出了府衙大堂,哪还管蒋元瑞,挤开人群就走,两个家仆叫他“少爷少爷”,他都不敢抬头,低头疾走,刚走到戒石亭边,一个皂隶追上,一拍他肩膀说道:“别走,府尊有话要问你。”

祝德栋吓得舌头大结,强笑道:“这位差役大哥认错人了吧。”

皂隶抓着祝德栋的肩头不松手,瞪眼道:“你方才不就跪在那个臭烘烘的蒋元瑞边上吗,怎么会错,府尊是留你体面,未当堂抓你,你莫不识好歹,快走。”

祝德栋作揖陪笑道:“在下与那蒋元瑞并无瓜葛,在下——”

皂隶喝道:“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要锁链勾头才肯走是吗”

祝德栋不敢违抗,战战兢兢跟着皂隶往回走,这时府衙大堂外围观的民众已陆续散去,蒋元瑞的一个仆人雇了一顶轿子准bèi

抬蒋元瑞走,吴春泽立在轿子边与蒋氏仆人说话——

两个祝氏家仆正到处寻找祝德栋,见祝德栋走回来了,笑着迎过来就要说话,皂隶喝道:“让开。”领着祝德栋回到府衙大堂,堂上众官已散,一个差役在阶前等着,说道:“府尊在幕厅。”

幕厅就在大堂东侧,是幕友师爷帮zhù

堂官处理公务之所,这时其他官员已回廨舍,只有林知府和万推官在幕厅,还有一人就是曾渔。

祝德栋先前就看到立在教官身边的曾渔,心里是非常疑惑,但有一点是很明白的,那就是曾渔很有门路,蒋元瑞之所以没说两句就受刑,定与曾渔有关,这时来到幕厅,祝德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打抖:“小民祝德栋拜见老公祖。”

明代百姓称呼知县为老父母、知府为老公祖。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八章 面若桃花春光灿烂

林知府对万推官道:“你来审理此案吧。”

万推官起身向林知府一拱手,重新坐下,看着跪在下面战战兢兢的祝德栋道:“祝德栋,你可知罪?”

祝德栋被方才蒋元瑞的一顿板子吓破胆了,匍匐叩头道:“小民不该随蒋元瑞上堂鸣冤,小民是被蒋元瑞蒙骗。”

万推官道:“今有府学生员曾渔状告你与未出服的寡妇通奸,还要休掉原配曾氏,可有此事?”

祝德栋忙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小民岂会休妻,小民妻子素来贤惠,小民甚是爱敬。”又对立在林知府身边的曾渔陪笑道:“鲤弟,昨日都是误会啊,全是蒋元瑞挑拨,我怎么会休你姐姐,两个孩儿都那么大了,是吧,我等下即把她母女接回祝家畈。”

曾渔走过来立在祝德栋身边,向林知府和万推官拱手道:“两位大人,祝德栋当着我大哥曾筌的面扬言休妻,这有家兄曾筌、曾氏仆人老黎、祝氏仆人老善为证,蒋元瑞也可为证——祝德栋,要把蒋元瑞再请回来为你作证吗?”

祝德栋一脸的油汗,神情慌张,低声下气道:“我那是被蒋元瑞挑拨,一时气话,当不得真,我已知错,请鲤弟原谅。”

曾渔心肠没那么软,不会因为祝德栋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就放过他,祝德栋前日和昨夜的嘴脸极其可恶,这种人不狠心严惩是不会悔改的,看着祝德栋道:“那你打我大哥两拳又怎么说?”

祝德栋摸着有些青肿的左脸道:“大哥先打了我一巴掌。”还很委屈似的

听到这句话,曾渔就知祝德栋还没有悔过之心,这种人要挽救,就只有打,打得他怕,以后再不敢,当即不再与祝德栋理论,向堂上林知府、万推官躬身道:“事情原委治生在状纸上写得明明白白,请两位大人为治生作主。”

万推官即命衙役分赴祝家畈和蒋村拘相关人证到堂,曾渔也去茶圣客栈请大哥曾筌过来,祝德栋独自一人跪在幕厅惶恐不安地等候,半个时辰后,皂隶带着两个人证到堂,一个是祝德栋的二哥祝言栋,一个是祝氏老仆老善,祝德栋叫声:“二哥——”

皂隶喝道:“不许说话,否则以串供论处。”

祝言栋方才从祝家畈一路来已从皂隶口中得知大致情况,原来三弟媳妇曾氏的小弟曾渔已经是秀才相公了,三弟还敢与曾氏离婚,这岂不是自讨苦吃,新进学的年轻秀才最是吃香,说不定过两年就是举人老爷了,谁敢得罪,这时见三弟祝德栋跪在地上狼狈模样,他也就板着脸眼睛看着别处——

曾渔陪着大哥曾筌也到了,祝言栋陪着笑脸上前见礼,这个祝言栋昨日看到曾筌坐在祝家大厅上等着,却不来见礼作陪,临到用饭时客气话也不说一句只顾自己吃,哪里象是姻亲,曾筌好脾气,这时心里虽有不满,面上还是与祝言栋寒暄致意,但对祝德栋却是正眼也不看,祝德栋实在太让他伤心了。

又等了大约两刻时,蒋村的三个人证带到,一个是蒋玉芹,一个是蒋玉芹的兄长蒋春哥,还有一位是蒋村的里正蒋大兴,妇人上公堂是耻辱,蒋春哥耷拉着脑袋,那蒋玉芹也是低着头不敢见人,哪里还有当日在甘蔗地边那般嚣张浪态

临近午时,人证大致传到,皂隶进后堂请林知府和万推官出来审案,案情很清楚,蒋村里正蒋大兴证实祝德栋经常来蒋村蒋玉芹处奸宿,祝言栋也说蒋玉芹曾到过祝家,前天就来过——

蒋玉芹见势不妙,她怕受刑,当堂大哭起来,说是祝德栋刁奸她,她无奈之下只好与祝德栋往来——

这下子祝德栋急了,所谓刁奸就是诱奸,那可是杖一百,会被打个半死,还要服苦役两年,叫道:“蒋玉芹,贱人,是你勾引我,我何曾刁奸你”

曾渔和大哥曾筌立在一边,看狗咬狗丑态百出。

万推官一拍惊堂木,让众人肃静,书吏将供词让里正蒋大兴等人画押,万推官道:“蒋玉芹夫死服丧未满,就与人通奸,按律杖一百——”

蒋玉芹吓得脸煞白,杖一百,那岂不要被打死,叫屈道:“大人,奴家冤枉,奴家被大哥卖与德兴县李县丞为婢,李县丞前年去世,主母遣散侍婢,奴家就回到了上饶蒋村,奴家与李县丞又不是夫妻,而且又被遣归,哪里有要为故主服丧守孝的道理?”

曾渔心里暗暗点头:“这个蒋玉芹厉害,县丞的宠妾果然见多识广,不比寻常乡下妇人那般见官就吓得魂不附体话都不会说,她先是想以刁奸卸责,不成,就化妾作婢,要逃过未出服就与人通奸的大罪,这个还真不好判定了,娶妻有婚约,宗祠要上名字,纳妾呢,绝大多数什么礼节都没有,蒋玉芹与那李县丞又未育有儿女,是婢是妾很难区分,大户人家的婢女与家主有一腿的不在少数,而且蒋玉芹又是的的确确被遣归家乡的,居丧之礼不好约束她。”

万推官也觉得为难了,李县丞的妻子也许已不在德兴,为了这个小案子难道还要数百里去取证吗,是妾是婢本就很难区分——

万推官向林知府请示,林知府低声道:“以通奸罪惩治一番即可,不必以居丧和奸罪论处,祝德栋休妻案另论。”

万推官明白林知府的意思,问道:“蒋玉芹,你知dào

祝德栋是有妇之夫否

蒋玉芹心思极活,知dào

居丧通奸之罪已经逃过了,忙道:“奴家不知祝德栋有妻,祝德栋从未提起,只说要娶奴家——”

跪得双膝疼痛的祝德栋气急败坏,怒道:“贱人满口胡言,你明知我有妻,却与我勾搭,还怂恿我休妻娶你。”

这一对狗男女又争吵起来,万推官喝道:“把这一对奸夫淫妇各掌嘴二十

几个皂隶上前分别揪住蒋玉芹和祝德栋,左右开弓,各打了二十个嘴巴子,打得面若桃花,春光灿烂。

祝推官又道:“祝德栋、蒋玉芹按通奸罪论处,各杖六十,立即行刑。”

一般地方衙门行杖刑不比皇帝的廷杖,廷杖因为有政治斗争的复杂关系在里面,时轻时重,轻的只是皮肉小伤,重的三、五十杖就活活打死,地方民事案件的杖刑除非堂官有意要当堂杖毙,不然皂隶行刑都不会重,所以有些皮粗肉糙的无赖甚至会替人受杖,明代笔记里多有记载——

虽说皂隶行刑不狠,但六十杖下来,蒋玉芹已经雪臀如烂柿子,小便都失禁了,万推官命衙役把这妇人拖出去,又严责蒋春哥以后要管教好妹子,年内就择人嫁掉,里正蒋大兴也负有清正风化之责……

训丨斥了一番之后,万推官让蒋里正和蒋春哥回去,盯着瘫在地上的祝德栋道:“祝德栋,通奸之罪已惩处过了,但无故休妻之罪还得论处——按律杖八

这两天有事,更新少,明天会有大章节。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九十九章 凶宅与清泉

祝德栋先被掌嘴二十,再又打了六十大板,觉得自己一条命已经只剩半条了,现在听说还要杖八十,那就小命休矣,吓得连声哀叫道:“大人饶命啊,小民并未休妻,大人饶命,饶命。”

万推官喝道:“还敢抵赖,方才蒋氏已招供说你要休妻娶她,曾氏的兄长曾筌也听你亲口说要休妻,无故休妻依旧大明律应当杖八十、徙两年。”

祝德栋磕头道:“大人明鉴,小民只是一时戏言、气话,小民哪敢休妻,休妻要有休书,小民并未写休书。”

一边的曾渔说道:“若不是我大哥给了你一记耳光,你休书已经写出来了,你今日随蒋元瑞上公堂,岂不是想趁蒋元瑞状告我的同时顺便把妻也给休了

祝德栋爬着转身向曾筌、曾渔兄弟二人求饶道:“大哥、鲤弟,我是猪油蒙了心窍说了些混账话,我知错了,求你们向两位大人求个情,饶过我这一回,饶过我这一回。”

曾渔道:“我姐姐已伤透了心,你既要休她,她就与你离婚,你受杖刑服苦役,与我们没有任何于系了。”

万推官拍案道:“祝德栋,本官给你三日时限,三日之内若不能求得曾氏回心转意,就以无故休妻罪论处。”向林知府拱手问:“府尊有何训丨示否?”

林知府道:“就是这样,祝德栋三日内不能得到曾氏的见谅,就杖八十、徙两年——退堂。”向曾渔点了一下头,与万推官往后堂去了。

曾渔对大哥曾筌道:“大哥,我们走吧。”迈步要走——

那祝德栋不顾臀背疼痛,手脚并用,爬过来扯住曾筌的直裰下摆:“曾大哥,我知错了,我改,我改,求大哥带我去见若兰。”又转头对祝言栋道:“二哥,帮我求一下曾大哥和鲤弟啊,不然我就没命了。”

祝言栋也知dào

官无戏言,祝德栋若不能得到曾氏兄弟和曾若兰的原谅,别说杖毙,两年苦役也受不了啊,他们祝氏三兄弟之间虽然不睦,但不至于幸灾乐祸,手足之情还是有的,上前作揖陪笑道:“曾大哥、九鲤相公,德栋他也是一时糊涂,今已受到府尊老公祖的严惩,他现在知dào

悔改了,请你们放过他这一次。”

曾渔道:“祝二哥,不是我们绝情,而是祝德栋言行太让人寒心,不必多说了,就此别过。”拉着大哥曾筌往幕厅外走。

曾筌的直裰下摆被祝德栋紧紧拽着,救命稻草啊,岂肯松手,苦苦哀求:“曾大哥、鲤弟,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与若兰一向恩爱,这次是鬼迷心窍,我知错了,饶过我这一回。”

祝言栋也在一边恳求,曾筌心肠软,问曾渔:“小弟,你说该如何?”

曾渔道:“这个还得姐姐作主,只是姐姐已被此人伤透了心,有主在先不肯再见他,我们又何必为他说好话。”

祝德栋忙道:“告sù

我若兰现在哪里,我去求她原谅。”

曾渔怒火又上来了,冷笑道:“你的妻子、女儿在哪里你不知dào

,她们是死是活是流浪街头走投无路你一概不知是吗,你照样乘你的小轿陪你的姘头寻欢作乐是吗,你这种人就该当堂杖毙”

祝德栋不敢吭声,却把曾筌的直裰下摆拽得更紧了。

祝言栋知dào

曾筌比较好说话,好言相求,曾筌道:“这事还得由我弟拿主意,这次若不是我弟出面,我在祝家畈先被你们祝家人打的半死了。”

祝言栋好生尴尬,不知说什么好了,都怨三弟事情做得太绝。

曾渔看看火候差不多了,说道:“我代我姐姐提一个条件,要请我姐姐因祝家必须祝村里正、族中长辈和祝德栋一道来请,否则免谈。”

祝德栋听曾渔这么说,大喜,连声道:“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曾渔道:“别高兴得太早,这是我代姐姐提的条件,但我姐姐肯不肯原谅你还很难说,要我姐姐先原谅了你,然后才是那个条件。”

祝德栋道:“我这就去求若兰——”

曾渔道:“你这模样不要吓坏我姐姐和阿彤、阿炜小姐妹,别想着装可怜博同情,要真心悔过,我姐姐才有可能原谅你,你先和祝二哥回祝家畈吧,明日再过来。”

祝德栋点头道:“好好好,明天一早来——鲤弟,你们都住在哪里?”

曾渔叹息道:“说你薄情寡义会说错吗,老善是跟着我姐姐去了石田又回来的,你只要稍微关心一下问问老善不就知dào

了。”

祝德栋羞愧道:“是是,鲤弟教xùn

丨得是。”松开了曾筌的直裰下摆。

曾筌走了几步,回头对祝德栋道:“赶紧抬到城南刘氏药铺请刘异远医生给你冶一下伤,天气热,要当心。”

上饶刘异远专治跌打损伤,有祖传秘药,疗效甚佳,曾筌与刘异远有点交情,知dào

刘异远的本事,祝德栋虽然可恶,但总还是他妹夫,故而提醒——

祝德栋感激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曾渔就先出去了,让大哥唱红脸吧,黑脸他来唱。

出了府衙大门,曾渔和大哥曾筌往西门走去,却见吴春泽从对面一家茶肆走了出来,拱手问:“曾大哥、九鲤,案子审得如何了?”

曾渔向吴春泽说了审案情况,吴春泽点头道:“这样最好,既要惩治,也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又道:“蒋元瑞回永丰去了,他这功名难保了,唉,既是舞弊进学那就该谦逊一些,不要嚣张跋扈,现在从高处摔下,成了大笑柄。”

曾渔道:“咎由自取,我估计他进学后仗着头上方巾,在永丰也得罪了不少人,一旦被削了功名,还有苦头吃,得yì

不能忘形啊,更何况是歪门邪道。

已经过了正午时,炎阳当头,三人走在路边槐荫下,不知谁的肚子在“咕咕”叫,曾渔道:“这次多亏吴兄帮忙,今日我兄弟二人请吴兄小酌两杯。”

吴春泽道:“在上饶,我是东道主,当然我请。”

曾渔笑道:“我也准bèi

在上饶安家,还是我请。”

吴春泽笑道:“那好,我也正有事要与贤弟商谈,贤弟不是要买房安家吗,我有一远房堂叔,在北门外灵溪畔有一处房子,前后院子,总计有四亩大小,出入城也方便——”

曾渔道:“那很好,不知索价几何?”他母亲周氏不喜欢住城里那种街面房子,喜欢有个大院子,可以种些花花草草。

吴春泽道:“纹银五十两。”

曾渔诧异道:“这似乎太便宜了吧。”

广信府这边的地价,一亩上好水田值纹银十两,吴春泽说的北门这处房子占地四亩,就是当作空地卖也值四十两啊,这么一处大房子只卖五十两,有点可疑——

果然,吴春泽说道:“之所以卖的这么便宜,是因为那处房子风水不佳,我堂叔是做茶油买卖的,早年挣了一些银子,可是自十八年前建了那所房子后,生意屡亏,亏些银钱也就罢了,更惨的是两个儿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在三年间先后死了,所以那房子自七年前就一直荒着,想卖也卖不出去,每年会租出去几个月,没有常住的人。”

话锋一转,吴春泽又道:“之所以冒昧向贤弟推荐这所房子,当然是因为贤弟精通杨公相宅术,贤弟可以去看看。”

曾渔道:“好,这两天有事,过几天请吴兄陪我去看房子——大哥也一起去看看。”

曾筌道:“我可没学过风水术啊。”

说话间,来到西门外,曾渔请吴春泽在对面的春江酒楼少待,他和大哥曾筌先回茶圣客栈——

曾若兰自大哥曾筌去了府衙后,心里七上八下,忽而愤恨、忽而悲伤、忽而怜悯、忽而忧心,吩咐小奚僮四喜去府衙打探消息,四喜回来说有皂隶拦着,不让进去,急得曾若兰坐卧不宁,曾母周氏安慰她不要焦急,小鱼有分寸,会处置得当的,曾若兰心中总是不安,这时见大哥和小弟回来,忙问:“案子审得如何了?”

曾渔便说了审案经过,着重说了祝德栋与蒋玉芹公堂互咬的情景,曾若兰咬着嘴唇默默听着,听到祝德栋与蒋玉芹各挨了六十大板,既感畅快又感心痛,对那个薄情郎是要责打,却又担心伤得过重,待听到万推官说还要再打八十大板,曾若兰不禁惊呼出声,心想那可不就打死了

曾渔在这节骨眼上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喝水,曾母周氏嗔道:“快说,看把你姐姐急的。”

曾渔笑了笑,说道:“姐姐要沉得住气,以后也要学些御夫之术,大哥和我只能帮你这些。”当下说了后面的经过。

曾母周氏点头道:“这样不错,若兰回到祝家也有面子。”

曾渔又道:“明日祝姐夫来求情,姐姐万万不可三言两语就原谅他,至少磨他半天,让他煎熬煎熬,姐姐心软时就想一下自己这些日子所受的煎熬——好了,吴秀才还在对面酒楼等我和大哥去喝酒,等下我让酒楼伙计送一些菜肴点心过来。”

曾氏兄弟与吴春泽喝酒到申时初,吴春泽辞去,约定七月十三日一早去北门外看房子。

曾筌、曾渔回到茶圣客栈,说起买房子的事,曾筌道:“鲤弟买房若少银子,可以慢慢想办法,这风水不好的房子价钱再贱也不要去买。”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听到说买房子的事,赶忙问究竟,曾渔说了,曾若兰道:“姐姐这里有二十两私房银,你先拿去用。”

曾渔笑道:“姐姐,我有银子,我在袁州参加一个文会,八股文第一,得了几十两银子的奖励,在龙虎山为张天师撰楹联,得了六十两银子润笔银,哪里会短买房子的钱,吴秀才说的那处房子我会去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偏差,俗语说风水轮流转,风水不是固定不变的,也许那处房子经我稍作改动就是一处宜家良居。”

曾若兰问:“小弟的风水术这么精通了吗?”

曾渔笑道:“相阴宅尚未窥堂奥,相阳宅已得伯父真传,姐姐你想啊,风水术是我谋生技能,我原本是打算没考上秀才就做风水先生的,这个祖传的本领可不能荒废。”

翌日一早,曾若兰梳妆齐整,等着祝德栋来赔礼道歉,曾渔带着小妹妞妞和阿彤、阿炜这两个外甥女去附近的茶山游玩,这是曾渔的细心处,不要让阿彤、阿炜小姐妹看到祝德栋苦苦哀求的样子,让祝德栋保有一点为人父的颜面

茶山就是唐代陆羽陆鸿渐种茶的小山,后来就叫作茶山,山麓有陆羽泉,陆羽《茶经》评此泉为第下第四泉,曾渔和老丫环梅香带着三个小女孩从广教寺小门进去,在大悲殿后找到那一泓井泉,井内围呈八角形,井壁为红青两色麻石垒成,妞妞先跑过去朝井里看,惊喜道:“哥哥快来照镜子——阿彤、阿炜,快来,照得清清楚楚。”

陆羽泉水质清澈,井底幽深,映着天光,形成一方天然水镜,眉目五官,清晰可辨,比铜镜还清楚,三个小女孩对着井水照个不休,叽叽喳喳,象茶山上飞来的几只小喜雀——

曾渔也临井自照,问妞妞和两个外甥女:“这井中人谁最美,说实话哦。

七岁的妞妞道:“哥哥最美。”

八岁的阿彤道:“我也说是鲤鱼舅舅最美——阿炜你还没说。”

五岁的阿炜个子矮,由梅香抱着看井水,说道:“娘亲最美。”

阿彤道:“娘亲又不在这里,是说现在井里的人像谁最美。”

阿炜睁大童稚的清澈眸子抬头很认真地看着曾渔——

姐姐阿彤又纠正妹妹道:“是要看井里影子。”

阿炜就又低头看井中倒影,说道:“那就鲤鱼舅舅最美吧。”不大情愿啊

曾渔哈哈大笑。

既来天下第四的陆羽泉,当然要取水回去烹茶,寺僧生财有道,陆羽泉边卖葫芦,曾渔花了五文钱买了一个大葫芦,先装了半葫芦泉水,给三个小孩子每人喝几口,忽听身后有人轻声道:“曾相公,巧遇啊。”

曾渔回头看,见是昨日府衙后园戏班的那位饰演赵五娘的小旦,名叫夏畹,当时自报姓名时让曾渔愕然不明所以,随后因为案子的事,就把这小旦忘到脑后了,却没想到在这广教寺又会遇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章 初探凶宅

小旦夏畹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神态温婉,梳着挑心髻,穿着水红色褙子,大袖宽衫,长裙飘逸,象是宋代女伎的裙裳,见曾渔回过头来,这小旦脸就红起来,没有唱戏时那般落落大方。

曾渔含笑致意:“夏姑娘好,来广教寺拜菩萨吗。”

小旦夏畹睁大清亮眸子道:“这里有清源祖师啊,我们是来拜祖师爷的。”见曾渔不大明白,便又解释道:“就是二郎神,二郎神爷爷是我们梨园戏班的祖师爷、保护神啊。”

“哦哦哦”,曾渔点头,这广教寺的金刚殿后面是供有一尊二郎神,梨园戏班以二郎神为祖师不知出于何典故,以讹传讹,只怕没人说得清楚,反正戏子就认二郎神为祖师了。

阿彤和妞妞欢笑着追着跑,绕过小旦夏畹身边时,妞妞跌了一跤,夏畹赶紧俯身将妞妞扶起,给妞妞掸去布裙上的土灰,轻声问:“摔痛了没有?哦,这位曾相公是你谁人?”

额发半寸的妞妞脆声道:“是哥哥。”

竹杖“笃笃”敲地,那个老年瞽师在大悲殿的侧廊边唤道:“械,械,要走了。”

“就来了,爹。”小旦夏畹应了一声,对曾渔道:“我们戏班今天就要离开上饶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那样抿着嘴唇怔立了片刻,然后展颜一笑,向曾渔福了一福:“曾相公,奴去了,曾相公保重

曾渔还礼道:“一路顺风,再见。”

“再见?”

小旦夏畹原本垂着睫毛扬起来,对“再见”这个有些陌生的告别语感到惊讶,又有些欢喜,学着曾渔的口气道:“嗯,再见,曾相公再见。”返身碎步跑过去搀着她的瞽师老爹,远远的回眸看了这边一眼,绕过大悲殿出寺去了。

妞妞道:“哥哥,那位姐姐问你是谁。”

曾渔微笑道:“我听到了。”

萍水相逢,也无交情,曾渔还是觉得有些惆怅,人海茫茫很难再遇,再见只是客套话而已。

老丫环梅香抱着阿炜过来道:“鲤少爷,我们可以回客栈了吧。”

初秋的太阳逐渐炽烈,已经临近巳时了,若兰训丨夫的戏应该演过了吧,曾渔灌了一葫芦陆羽泉回去准bèi

烹茶,与梅香带着三个小女孩儿回到茶圣客栈,却见客栈楼下小厅中大哥曾筌正陪着一个坐在大圈椅中的老头在说话,那老头其实说不了话,“喉咙”里稀里呼噜,会点点头,边上还有祝德栋的两个哥哥祝功栋和祝言栋——

曾渔认得这瘫坐在圈椅上的老头就是祝氏家主祝巨荣,可见祝德栋是吓坏了,生怕妻子不肯原谅他,把中风瘫痪的老爹都抬出来了。

曾渔赶忙上前向老亲翁见礼,一旁的祝功栋道:“九鲤贤弟,家父说不了话,心里却是清楚,耳朵也听得到事,昨日才知我那糊涂的三弟做下的混账事,家父是起不来,不然定会一顿拐杖活活打死德栋。”

曾渔上前拉起祝巨荣于枯的手轻轻摇了摇,说道:“祝老爹,小辈的事何劳你老人家出马,老爹身体可好些了?”

祝巨荣微微点头,喉咙里一阵“稀里呼噜”,祝功栋翻译道:“我爹说德栋对不住若兰,现在知错了,保证以后安分守己,与若兰相敬如宾,爱hù

阿彤和阿炜,请你们看在我爹爹老面子上原谅他这一回。”

曾渔道:“只要我姐姐愿意原谅他就行,我与大哥都是希望他们夫妇和和美美好好过日子。”

祝功栋、祝言栋连声称是,心里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原担心曾渔会难讲话,他们忌惮的也就是曾渔。

这时祝德栋由一个健仆背着下楼来了,曾若兰跟下来向公爹和两位伯伯见礼,夫妇算是和好了。

阿彤、阿炜小姐妹起先见到祝德栋还有些生分,祝德栋这时格外有父爱,不住抚摩两个孩子的脑袋,言语极为亲切,阿彤、阿炜都有些受宠若惊。

又坐了一会,祝德栋约定明日请祝村里正和族中长辈来迎若兰母女回去,曾筌、曾渔兄弟也一并去做客,明日中午祝家还要摆酒设宴。

祝家父子一行走了以后,曾渔问姐姐曾若兰:“祝姐夫向姐姐认错态度可好?”

曾若兰叹道:“这回应该是真心悔过了,六十大板打得也够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曾渔道:“不撞南墙不回头,祝姐夫经此一事肯悔改就好,姐姐不要担心他的伤,大哥说方才不是替他看过了吗,养三个月就没事了,以后姐姐要把他管严点。”

次日上午辰时,祝家畈村里正和祝氏宗族的两位老者连同祝德栋三兄弟来到茶圣客栈,几顶轿子把曾母周氏、曾若兰几个全部抬去,曾筌和曾渔不肯坐轿,步行到了祝家大宅,祝氏家族的长辈和有点身份的族人都来参加宴席,女眷在内院也设了几席,祝言栋的妻子方氏因为打了曾若兰一巴掌,托了几位女眷长辈来向曾若兰赔礼道歉,这事就算揭过了——

趁着族中长辈都在场,祝氏三兄弟就把家产给分了,曾若兰主动要求公爹祝巨荣就在她三房养病侍奉,曾筌给祝巨荣开了几帖活血化淤的药,祝巨荣岁数大了,风疾严重,想要痊愈几无可能,慢慢调治若能下床扶杖而走就不错了

这夜曾氏兄弟还有曾母周氏、妞妞、四喜就在祝宅歇夜,次日也就是七月十三日辰时末,吴春泽带着一个仆人寻到祝家畈来了,准bèi

领着曾筌、曾渔去北门外看房子,曾筌因为要给祝巨荣针灸,而且他也不懂风水相宅术,就没有跟去。

曾渔带着四喜随吴春泽主仆从东北方出了祝家畈,这日天气闷热,午后应该会有大雨,吴春泽道:“不远,离祝家畈也就五、六里路。”

一条小溪自西北方向蜿蜒而来,吴春泽说这便是灵溪,他堂叔的房子就在灵溪的北岸,曾渔问吴春泽其堂叔的两个孩子都是怎么夭折的,吴春泽道:“一个是在门前小溪淹死的,一个是被雷劈死的,前后就是三年,就连出这样丧子的惨事,若不是贤弟是风水世家,我是不敢向你推荐这种房子,要被骂的。

小奚僮听得有些背脊作冷,很想让少爷不要买这样的房子,专死小孩子的宅子,实在是有点吓人。

曾渔道:“看看宅子再说。”心道:“男孩子好游水,每年端午前后都会有小孩子被淹死的事,被雷劈死的少见,两样惨事祸不单行凑到一家,这就有点问题了。”

走过一片柳林,右手边就是上饶县城的北门城墙,城墙高一丈八,上有雉碟六尺,灵溪在北城外被引作护城的濠池,吴春泽所说的他堂叔的那处宅子离城墙不到半里路,灵溪就在宅前空地数十步外被引向护城濠沟,溪水在这里有个转折,形成洄湾,曾渔一直留意这条溪流,一路过来都是潺潺浅浅,只有两、三尺深浅,在这转折洄湾却陡然深峻起来,问吴春泽,他堂叔的那个儿子果然就是在这里淹死的。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一章 篙铁如雪

吴春泽堂叔的这处宅子大门正对出来十余步有两株大柳树,树上秋蝉聒躁,为表地界,大门前有一遭竹篱笆围着,这些年房子很少有人居住,无人打理,篱笆墙已经废朽,好几处有塌圯缺口,一只野猫被曾渔和吴春泽的说话声惊动,飞快地从前院内蹿出,三下两下蹿得没影了。

吴春泽摇着头对曾渔道:“这里成了野犬野猫的巢穴了,贤弟还要进去看看吗?”看到门庭这般破败,吴春泽都后悔向曾渔推荐这宅子了。

曾渔道:“先在外面看看。”

曾渔绕着这处宅子转了一圈,这处宅子与广信府常见的民宅风格不同,具有典型的徽州民居特色,高高的马头墙包围着宅院,白墙黑瓦,砖雕精细,吴春泽说他堂叔早年往来徽州贩卖茶油,极喜徽州的宅子样式,小有积蓄后就在这里买地筑屋,还特意从浮梁请了工匠来,前后所费不下四百两银子,现在呢,五十两银子要卖出都无人问津,还作农田吧又觉得不划算——

转到宅子右侧时,隔着高高的院墙曾渔看到一株三丈高的大枣树,问:“既是徽州样式,为何马头墙里种大树?”徽州民居宅子里忌讳有高出楼脊的大树,倒是广信府这边的民居不忌。

吴春泽叹道:“贤弟果然是巨眼,总能一眼看到要害,方才那洄湾淹死了我一个堂弟,这棵枣树嘛,又摔死了我的一个堂弟,唉,九岁的小孩子,上树摘枣,失足摔下,当时没事,夜里喊腹痛,不到天亮就没了。”

曾渔道:“虽说是意wài

,但祸不单行总是气运不佳——四喜,把罗盘取出来。”

方才出祝宅时,曾渔就让四喜把那个虎骨木罗盘带上,这时要派上用场,吴春泽凑过来看这个复杂精细的罗盘,罗盘分十八层,第一层是先天八卦盘、第二层是地母九星盘,然后是二十四天星、地盘正针二十四山、二十四节气、穿山七十二龙……最后两层是浑天星度五行和二十八宿界限——

吴春泽看着曾渔转动罗盘,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图山龙看得他头晕眼花,揉着额头笑道:“哎呀,风水先生这碗饭不好吃啊,这罗盘我就看不了。”

曾渔道:“是啊,不比写八股考生员容易,一般人端个罗盘都端不平。”回到宅前,进到篱笆柴门,站在正门三步外,平端罗盘齐胸,面对大门,转动地盘二十四山,这是定宅子的山向,相阳宅定山向极重yào

,要在大门前、主人大床、书房书桌和灶台四个地方分别来定,只有定下了山向,才可论宅子的生旺方向和凶地。

吴春泽是一头雾水,取钥匙打开大门,跟着曾渔进进出出大半个时辰,曾渔定了山向,又去看内院天井里的那株大枣树,秋季正是枣子成熟时,满树半青半红的枣子累累垂垂,当年吴春泽的堂弟就是上树摘枣才摔下来的,这天井边沿是青麻石砌的,铺地的是方砖,极坚硬,果树种在天井里,男孩子顽皮,当然会爬,摔伤的几率很大,相阳宅必须要考lǜ

到这些——

曾渔取竹竿打枣,四喜满地拣,很快拣了一大捧,喜孜孜递到曾渔面前,曾渔尝了一颗红枣,很甜,对吴春泽道:“吴兄,这宅子我五十两银子买下了

吴春泽吃了一惊,提醒道:“贤弟,你可莫仓促做决定,日后却埋怨我。

曾渔笑道:“我岂是那种人,你没看到我忙忙碌碌汗都出来了吗。”

吴春泽问:“依贤弟看,这宅子究竟风水如何?”

曾渔道:“这宅子原先风水不坏,但那条护城濠沟挖得不是地方,使得宅子居于洄湾外,这叫龙背水,不吉。”

吴春泽想了想,点头道:“这濠沟是二十年前挖的,就在我堂叔筑屋后一年,原来溪水从宅后绕过。”

曾渔道:“宅后绕过就很好,水曲内称龙腹。”

吴春泽道:“贤弟若买下这宅子,难道让灵溪改流故道,这花费可不少。

曾渔道:“也不必改道,让人把这段洄湾拓宽一些即可,宅子里面也要有些变动,要整治得可以住人也要花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能说便宜了。”

吴春泽问:“贤弟当真要买?”

曾渔道:“绝无戏言,不过我要先回永丰石田一趟,回来后就与令叔办理宅子交接手续。”

吴春泽道:“那好,贤弟也多多考lǜ

一下,问问令堂、令兄意下如何,置办房子不是小事,慎重为好。”

曾渔点头道:“吴兄说得是,我会慎重考lǜ

的。”

此地离吴村不远,吴春泽邀曾渔去作客,曾渔让四喜回祝家畈禀知他母亲周氏,他自己随吴春泽去吴村拜见吴春泽的老父,在吴宅用了午饭,天黑沉沉的大雨下来了,曾渔就与吴春泽在书房写字消遣,看到一张纸是蒋元瑞书写的,蒋元瑞的书法还是不错的,学的赵松雪,纸上写的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吴春泽道:“蒋元瑞没事就爱书写这首诗,在门前水沟边对着妇人撒尿也吟着这几句,他走了,我也松了口气。”

曾渔笑道:“吴兄是好好先生,若是我,当时就叫他滚蛋,我是交朋友,不是结交一无赖。”

闲谈半晌,雨停了,曾渔辞归,吴春泽让一个仆人送曾渔到祝家畈村口。

回到祝宅,曾渔先去见母亲周氏,曾母周氏问:“小鱼,那边宅子你决定要买了?”

曾渔道:“那宅子二十年前建的,砖木颇为结实,门窗雕花还很新,是居家的好宅子,至于说宅子不吉,儿子自会用伯父所传之法进行改换,娘尽管放

曾母周氏性情随和,儿子有主意,她都听儿子的,说道:“你还要再仔细看看才好。”

曾渔道:“儿子晓得,儿子明日要与大哥一道回石田,我们上回出来太仓促,很多衣物都没带出来,这次回去我要好好收拾一下,七月半也正好祭祖。

曾母周氏点头,说道:“娘就不回去了,待明年清明再回去为你爹爹扫墓。”又道:“不要与你嫂嫂争吵,大家都是骨肉至亲。”

曾渔微笑道:“儿子回去又不是分祖产,有什么好争吵的,儿子取了衣物就回来,这边还要买房修葺呢,也许在县城要耽搁一、两日,要拜会一下吕翰林,还有本县的儒学教官孙教谕。”

七月十四日一早,曾渔和大哥曾筌,还有黎叔、四喜四人赶到三江码头,搭船回永丰,逆丰溪水而上,当日傍晚在杉溪驿码头上岸,主仆四人在滚岭街用了晚饭,见一轮将圆的明月升起在东山巅,从杉溪驿到石田有十四、五里路,这一路都是很熟悉的,便戴月赶路回去——

过下洲畈路亭时,曾渔想起那日背着妞妞冒雨赶路的情景,心里叹息一声,当日走出那一步也实在不容易啊,且喜都熬过来了,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

到达石田丰溪渡口,朗朗月色下只见渡船横在岸边,驼背艄公当然不在,曾筌道:“驼子伯就住在狮头山那边,我去叫他来送我们过河。”

曾渔道:“不用去叫,我会撑船。”曾渔以前去东岩书院读书,每次过渡时都求驼背艄公让他来撑船,渡口这一段水流平缓,船没什么难撑的。

月色清明,波光粼粼,竹篙插入河底,可以感受到粗砺的沙石摩擦着篙铁,竹篙入水的一端是戴着一小截蹄铁的,不然的话一根竹篙没几个月就用废了,那篙铁经常在河底与沙石摩擦,锃亮如雪,提出水面时可见寒光泠泠,这寒光映着月色一闪,又破入流水,好似一尾银鱼潜入水底,渡船就在这锃亮的篙铁出水入水间向对岸缓缓靠近——

曾渔喜欢这种感觉,悠闲、熟悉、宁静、从容不迫……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二章 是祸躲不过

渡过丰溪水,听得不远处的小村石田正打第一遍计更梆子,枣木梆子清脆的敲击声在月色下分外通透空灵,一个略带嘶哑的苍老声音拖长声调叫着:

“天于物燥——小心火烛——天于物燥——小心火烛——”

四喜笑道:“老罗头的嗓门还是这么有劲,他打更几十年了吧,少爷?”

曾渔道:“我自记事起就听老罗头这么叫着,腔调、节奏一丝不变。”

曾筌却没这些悠闲温馨感受,他有点忧虑,对曾渔道:“鲤弟,我先走一步,你随后来。”

曾渔明白大哥的心思,点头道:“好,大哥先回去和嫂子说说,大哥放心,我不会与嫂子争吵的。”这次回来与上次离家心境大不一样,又经lì

了姐姐曾若兰的这次风波,曾渔觉得在处理家务事方面可以宽容忍让一些,祝姐夫如今和姐姐不是也过得还好吗,真要揪住不放让祝德栋去服苦役,姐姐离了婚也难幸福——

曾筌带着黎叔快步先走了,曾渔和四喜缓缓而行,在村东石拱门边遇到锄豆归来的两位乡邻,这两位乡邻还没留意到曾渔的方巾褥衫,四喜忍不住提醒道:“两位大叔,我家少爷现今已是秀才相公了,看到没有,江西学政黄老爷亲自颁赐的秀才巾服。”

两位乡邻借着月色仔细一看,“啊”的一声,搁下锄头,作揖唱喏,石田以前从没出过秀才,曾渔是破天荒第一个啊。

这一下子便哄闹起来,街坊四邻、老老少少都拥出来看曾秀才,家在杉溪驿在石田作塾师的方秀才闻讯赶到,与曾渔揖让见礼,方秀才颇有疑惑,四月间院试曾渔明明是落榜了啊,永丰一县这次总共只有八人进学,方秀才都知dào

他们的名姓,并无曾渔,怎么曾渔这次回来就穿戴上了生员巾服,不会是冒充生员回来糊弄乡人吧?

只要有点见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心,曾渔不想故作低调让人疑惑,他取出随身带来的由广信府户科房开具的免二丁差役的凭执给方秀才过目,早有边上店铺挑出灯笼来,方秀才匆匆扫了两眼,再无疑心,连声道:“恭喜曾朋友进学,大喜大喜,石田也出秀才相公了,曾朋友又是如此年少,中举、中进士都是指日可待之事。”

石田民众更是欢声鼎沸,簇拥着曾渔主仆向村南曾氏宅屋行去,有那老一辈的人便感叹曾渔祖父选的宅基地风水果真是好,石田这地方原本无人居住,是曾渔祖父首先在这里卜地造屋,这么大块地方由着曾渔祖父挑,当然是占了风水最佳处了,五十年过去了,这风水宝地的妙处终于显现,曾渔进学成秀才相公了,能不信风水吗?

最得yì

的是四喜,真是心花怒放,他就盼着这一天呢,在熟悉的乡邻面前风光神气才是真zhèng

的快活啊。

曾筌出来相迎,请方秀才和几位老乡邻进去喝茶,石田毛里正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明日,不,后日,众乡亲凑份子宴请曾相公,曾相公进学是我们石田的大喜事。”

闹哄哄半晌,众人散去,曾渔进屋与嫂子谢氏和两个侄女相见,曾氏人丁不旺,曾筌是两个女儿,曾若兰也是两个女儿,嫂子谢氏的态度显然一时还转变不过来,与曾渔说话颇显生硬,泼悍之气再怎么收敛也时时显露,因为以前对曾渔母子都是那些放肆说话惯了的,而且曾渔还把她三弟谢子丹痛揍了一顿,怨气岂能平息——

曾渔并不计较,略略说了几句,把送给嫂子和两个侄女的礼物取出来,就回自己原先房间,房间凌乱不堪,积满灰尘,这才三个月没住人,就显得很衰旧的样子。

四喜赶紧动手扫地除尘,黎叔也来帮忙,略略收拾了一下,便沐浴歇息。

次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广信府民俗,七月十五这日要祭祖,曾渔和大哥曾筌忙碌了一天,掌灯后又与四喜黎叔去丰溪边看放河灯,河灯以彩色纸糊成荷花形状,在底座上放上小支蜡烛,置于流水中任其漂泛,这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点灯为其引路得入轮回。

这些荷花灯大都是十字街明盘驼子糊扎的,曾渔小时候经常在明盘驼子家看扎纸房纸灯,觉得那是很有趣味的手艺活——

曾渔本打算过了中元节就离开石田的,但毛里正和方秀才一意要宴请他,只好再待一日,七月十六日中午在私塾学堂里摆酒,请曾渔坐了首座,众乡亲一个个都来敬酒,把曾渔灌得大醉才罢休。

十七日一早,曾渔收拾了一些衣物,打成一个大包裹让四喜背着,包裹外还系着一支紫竹洞箫,这次回乡主要是为了这支洞箫,洞箫也是伯父留下的,上次离家仓促,忘了带去。

曾筌送弟弟到渡口,那谢氏见曾渔离开,她明显松了一口气,上回曾渔和曾筌立下分家产的字据她看到了,与曾筌大闹一场,把字据给撕了,但字据是一式两份,曾渔那里有一份,这回曾渔中秀才风风光光归来,谢氏生怕曾渔要来分这家产,曾渔是秀才了,在县尊大老爷那里说得上话,打官司肯定占赢面,所以谢氏忧心忡忡,不料曾渔提也没提分家产的事,待了两天就走了,是做了秀才心气高了,不在乎这点祖产?

曾渔主仆二人过了丰溪水,没有向杉溪驿方向走,而是向西北方行去,曾渔这是要去东岩拜见夏两峰先生,夏先生对他期许甚殷,听吴春泽说夏先生听说他落榜后很惋惜——

午前,主仆二人绕过仙掌山,东岩书院就在仙掌山东麓,茅舍十余间,曾渔听得书声琅琅,夏先生还在教学啊。

曾渔立在窗外听了片刻,被书屋内学子看到,书屋内略有些骚动,夏两峰先生抬眼看过来,见是曾渔,又是方巾褥衫打扮,惊喜问:“曾九鲤,从哪里来?”

曾渔进书屋向夏先生见礼,略略说了进学经常,夏先生大喜,对在座的十几名学生道:“这位曾渔曾九鲤乃我最得yì

的学生,你们也都听到他进学的经lì

了吧,只要有真才实学,何惧暂时的坎坷,曾九鲤就是汝辈楷模。”

众学子都大受鼓舞,院试落榜还能求得大宗师补考啊,以后他们也这么来

曾渔主仆就在书院用午饭,午后,夏两峰先生让曾渔把袁州补考时作的四书题八股文“立贤无方”默写出来向学生们讲解,曾渔这篇八股文作得甚好,夏先生指点其中妙处,东岩书院的学子们衷心佩服,觉得曾渔能靠补考进学实在是名至实归。

傍晚曾渔去纸商夏楮皮家拜访,那日曾渔与母亲、小妹离家去上饶,曾得夏楮皮相助,受人恩惠不能忘,来到纸商夏楮皮家时,其家人说夏楮皮经商在外,尚未归来——

当夜,曾渔和夏先生在山麓散步闲谈,曾渔说了蒋元瑞的事,夏先生震惊道:“竟还有这等事,实是我东岩书院之耻。”又道:“蒋元瑞学业平平,这次意wài

进学,我还真以为他积有阴德呢,不料却是这等卑劣手段,现在是身败名裂了。”

曾渔向夏先生说了自己要在上饶安家的事,请夏先生以后去上饶一定到他那里做客,就在北门外,夏先生笑着答yīng



夜里入睡前,夏两峰先生枕上听到幽幽的箫声,他知dào

那是曾渔在吹箫,曾渔以前在东岩求学时早晚都会吹箫,这以后怕是再难听到了吧——

翌日一早,曾渔拜别夏两峰先生,带着小奚僮四喜上路,东岩书院这边到永丰县城将近四十里路,都是丘陵山路,这条路以前没走过,遇到乡民就要问路,以免走岔。

午后未时末,主仆二人渡过丰溪水来到县城南门外,在码头边的食铺随便吃了一些东西,置办了一份贽见之礼,曾渔便去西山下吕翰林府第拜访,吕府管家见是曾渔,很是热情,说家老爷被斯县尊请去了,曾渔想着自己进学了也要去拜见本县知县和儒学教官,便向吕管家说了一声,带着四喜进县城。

永丰县城的城墙是新筑的,曾渔上次还为吕翰林代笔写了《重修永丰县城记》,不知那碑记立在哪里,主仆二人从西门入城,四喜道:“大少奶奶娘家的生药铺就在那边呢。”

曾渔心道:“可别让我遇到谢子丹,谢子丹上回被我揍得惨。”一念未了,就听四喜低声道:“少爷,我看到陈弯狗了。”

陈弯狗就是谢家的男仆,上回在上饶县城曾渔痛殴谢子丹,谢子丹身边的两个男仆其中一个就是陈弯狗——

陈弯狗从生药铺出来,两手抱着一个箩筐,箩筐里想必是药材,正走着,一眼看到曾渔主仆,陈弯狗吃了一惊,转身便走,回生药铺去。

曾渔对四喜道:“我们快走。”从丁字街往东,向县衙方向大步而去。

四喜快步跟着,说道:“少爷怕他们什么,以前不怕,如今更不怕。”

曾渔道:“不是怕,是不想惹麻烦,我要急着回上饶修葺房子呢。”

可是这麻烦呢想躲还躲不过,主仆二人刚走到县衙前的申明亭畔,听得身后谢子丹在叫:“曾渔,看你还往哪里逃”

曾渔止步转身,就见谢子丹领着五、六个健仆大步追来了,这些健仆手里或握木棒或执扁担,气势汹汹的样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三章 典吏与秀才

永丰县衙大门前广场人来人往,见有人喊打喊杀,纷纷朝这边聚过来看热闹。

曾渔将名帖交给四喜,让四喜去县衙投刺,四喜飞跑着去了。

谢子丹领着五个健仆冲到近前,见曾渔不退避反而迎过来几步,谢子丹是被曾渔打怕了的,生怕离得太近遭曾渔毒手,赶忙止步,喝命左右健仆道:“给我打”

曾渔双手叉腰,喝道:“谁敢动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子丹当日被曾渔左右开弓打得鼻青眼肿,两个多月了,脸上淤痕犹未消尽,指着曾渔破口大骂:“狗贼、婢生子,今日看你还怎么蛮横,你这个下贱的婢生子,有娘养没娘教的——”

曾渔脸色霎时铁青,双眉倒竖,牙关紧咬,猛冲过去,右手猛地挥起,劈脸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

谢子丹没想到他这边人多势众,曾渔还敢冲上来打他,后退不及,被曾渔一巴掌打翻在地,还未及惨叫,屁股又挨了重重一脚,满地打滚。

两个谢家健仆一人挥木棒、一人举扁担朝曾渔就砸,曾渔闪过扁担,曲左臂格挡劈来的木棒,忍着小臂骨剧痛,手臂一扭,手掌已经抓住木棒,同时飞起一脚踢翻那执棒仆人,夺过木棒——

其他三个谢氏仆人一齐围过来,曾渔喝道:“谁敢殴打秀才”一手执棒,一手一掸袍袖,这生员身份必须亮出来啊,不然被几个蠢汉打上几扁担岂不是冤。

那几个逼过来的谢氏仆人一听曾渔这话,定睛一看,哇,方巾褥衫,秀才相公啊,秀才相公谁敢打,见官是要挨二十大板的,几个仆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动手了。

谢子丹被扶起,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怒叫道:“打死他,打死他”

陈弯狗道:“六少爷,他是秀才了。”

谢子丹左耳“嗡嗡”响,方才滚倒在地没听见曾渔自表身份,这时听陈弯狗提醒,才看清曾渔的秀才衣巾,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他是假冒的——”嘴角一扯,痛不可当,怒道:“他哪是什么秀才,他早落榜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揪他见官。”

陈弯狗道:“我去请大少爷来。”飞跑着去了。

所谓大少爷就是谢子丹的大哥谢满堂,谢满堂在县衙刑房做典吏,在平头百姓面前颇有威势,这时听到申明亭这边人声嘈杂,有人喊“打人了,打人了”,谢满堂便领了两个皂隶来看是谁人吃了豹子胆敢在县衙大门前行凶斗殴,正遇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陈弯狗——

陈弯狗道:“大少爷,曾家的那个小子又把六少爷给打了,就在那边。”

谢满堂皱眉问:“是曾渔,这小子还敢回来?”

陈弯狗道:“是啊,大摇大摆的,又把六少爷打倒在地,还自称是秀才。

谢满堂“哦”的一声,一挥手,带着两个皂隶快步行至申明亭,喝开人群,果然看到曾家的那个小子方巾褥衫的站在那里,见他过来,并不慌张,还拱了拱手叫了声“谢大哥”。

谢子丹捂着半边脸叫道:“大哥,这小子猖狂至极,抓他见官去。”

谢满堂瞅了小弟谢子丹一眼,便阴沉着脸上下打量曾渔,冷冷问:“你这衣巾哪里来的?”

曾渔道:“江西学政黄大人亲手颁赐。”

谢满堂道:“据我所知,本县这一科进学的八位秀才当中并无你的大名。

曾渔实话实说道:“广信府院试我的确落榜了,心有不甘,赶赴袁州求得黄提学破例补考,得以进学,现是府学生员。”

谢子丹歪着嘴叫道:“大石的蒋元瑞就是府学生员,府学里何曾有这小子,这小妾养的——”

“住嘴”曾渔怒喝,手里木棍指着谢子丹道:“看在你大哥在这里,我饶过你这一次,你再敢出言不逊,我把你满嘴牙齿都打掉。”

谢子丹赶紧往大哥谢满堂身后一躲,说道:“大哥你看,这小子何等嚣张,在你面前都敢说要打我。”

曾渔道:“谢大哥,看在我兄嫂的面子上,我不与谢子丹多计较,也不想与你们谢家结深怨,你若是疑心我这生员功名是假冒的,你就与我去见斯县尊,便知真假。”

谢满堂见曾渔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禁有些迟疑,心想:“难道这小子真进学成生员了,又或是故作大言,认为我不敢与他去斯县尊面前对质,就好糊弄过去?”

那谢子丹是一百个不信曾渔进学成秀才了,见大哥谢满堂似乎被曾渔唬住了,忙道:“大哥别听这小子胡言,他不说是县学生员却说是府学生员,显然是欺你们不会跑到府城去验证,照这样说我还是状元呢。”

曾渔淡淡道:“何须去府城,去见斯县尊便知真相,只怕你们见了要后悔

谢子丹左脸痛得厉害,见曾渔这副淡定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叫道:“大哥,不是正要抓他见官吗,五花大绑他就老实了,看他还怎么装神弄鬼。”

谢满堂也觉得补考进学不可能,小弟谢子丹两次被打,就算曾渔是秀才又如何,难道秀才就能随便打人,喝命两个皂隶:“揪他去刑科房。”

曾渔道:“谢典吏,要抓你来抓,不要连累他二人,我敢说,谢典吏你抓了我,你这典吏做不成,立竿见影,很快就见分晓。”

秀才哪能随便抓呢,两个皂隶迟疑不敢上前。

谢满堂却被曾渔的话激怒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谁不认得他谢满堂,他若被曾渔这两句话就给吓住,那岂不是颜面扫地,他又不是乡下人没见过秀才,秀才算得什么,多少秀才做塾师一辈子贫困老死,哪有他这个典吏威风实在,更何况曾渔这个秀才十有八九是假,退一万步讲,就算曾渔这个秀才是真,又怎比得他在县衙的人缘人脉,怎么斗也不怕这小子——

“揪住他,有什么于系我担当着,快去。”

谢满堂说着,眼睛一瞪,两个皂隶无奈上前,曾渔道:“不必抓我,我随你们去见斯县尊便是。”

这时,四喜的声音传来:“少爷,少爷,县尊请你进去相见——杨先生,快些过去,那些人要打我家少爷。”

围观人群听说县尊有请,赶紧让开一条道,一个五十来岁的幕僚装束的男子与小奚僮四喜走了过来,四喜跑到曾渔面前,急问:“少爷,你没事吧?”

曾渔丢下手中木棒,轻按左小臂,下廉穴附近有些肿痛,说道:“挨了一棍,还好。”

那老年幕僚走过来向曾渔拱手道:“这位是曾公子吗,县尊有请,吕翰林正在里面——方才出了何事,谢典吏,你见谁人殴打曾公子?”

谢满堂见这老幕僚现身,心里暗叫不妙,这老幕僚姓杨,是知县斯正的得力幕友,既然杨师爷出来请曾渔去见县尊,看来曾渔的生员不假,这时陪笑道:“杨先生,有点误会,有点误会,在下与这位曾公子乃是姻亲,舍妹就是曾公子的嫂嫂。”

谢子丹目瞪口呆,不敢吭声了。

四喜嚷道:“都知dào

是姻亲,还叫人打我家少爷,看这些人都拿着棍棒扁担。”

杨幕僚见曾渔揉着小臂,忙问:“曾公子伤得重否,要不要请医生诊治?

曾渔想想还是算了,没必要与谢满堂、谢子丹计较,大哥曾筌还要和谢氏过日子呢,对杨幕僚道:“多谢杨先生关心,一些小伤,不碍事。”眼睛盯着谢满堂。

谢满堂额头冒汗,曾渔这个生员非同寻常啊,难道曾渔和斯知县攀上了交情,那可糟糕

杨幕僚见曾渔看着谢满堂,他便沉声问谢满堂道:“谢典吏,你带着皂隶想于什么?”语气很不满。

曾渔指着方才那个打了他一棍的谢氏男仆,道:“这个人方才以木棒击我左臂——”,说着撩起大袖,露出左小臂,红肿宛然,放下袖子向杨幕僚作揖道:“请杨先生为我作主。”

杨幕僚心思敏锐精细,明白曾渔的意思,曾渔这是要杀鸡儆猴,便喝命那两个皂隶将那个谢氏仆人抓起来交由刑科房处置,殴打秀才,罪加一等——

那谢氏仆人吓坏了,叫道:“小人哪敢打秀才,是我家六少爷命小人动手的,小人冤枉,小人冤枉——”

杨幕僚目视曾渔,看曾渔什么表示,要不要把事情闹大?

曾渔道:“多谢杨先生为我主持公道,我们这就去见县尊大人吧。”

杨幕僚忙道:“好,曾公子请。”转头严厉地看着谢满堂,训丨斥道:“曾公子是看在姻亲份上不与你们计较,不然今日你定受县尊重责,还不快把那刁奴抓去杖二十。”又道:“你这弟弟,也要好生管教。”

谢满堂唯唯喏喏,臊得满面通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四章 天壤之别

永丰知县斯正看到门子呈上来的名刺,落款是治下门生曾渔,便笑着对坐在一边的吕怀道:“石翁,曾渔到了,方才还说起他呢。”

吕翰林接过名贴一看,点头道:“既称治生,那就是进学了,想必黄提学安排他在府学学习,怪道本县儒学未得到照会。”

斯知县请杨师爷代他去迎曾渔进来,一面对吕翰林道:“府衙户科房关于曾渔免丁役的照会早早就到了,除了曾渔自己免徭役之外,还可减免曾家两丁的差役,不知曾渔要给谁免役?”

明代徭役负担重,每个壮丁每年总要承担二十天以上的差役,比如修路筑堤等等,这还不包括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嘉靖以来往往折银代役,这笔钱经过层层加码,摊到每个人丁上就不是小数目,这是田赋之外的负担,若是家里有个秀才,就能免除三丁的差役,所以说只要进了学,衣食是不愁了,至于贫富,那就要看各人的治生手段——

吕翰林道:“曾渔只有兄弟二人,其兄就是本县养济院的医生。”

等了一刻时,杨师爷领着曾渔进来了,曾渔以拜师礼拜见斯知县,口称“老师”,这是规矩,又向吕翰林行礼,斯知县见曾渔年少,问知才二十岁,赞叹道:“少年俊彦,前途无量,石翁伯乐也,一封荐书,让曾生少了三年寒窗之苦。”

吕怀笑道:“老朽岂敢居功,这是他自己补考来的,也真是难为他。”因问起曾渔在府学的经lì

,得知蒋元瑞被林知府杖责之事,摇头鄙夷道:“这等斯文败类,丑态尽露啊。”

斯知县道:“那个案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已命户房典吏重新追计蒋元瑞应该负担的徭役,以前减免的一律追缴。”又问曾渔要免除哪两丁的差役,曾渔报了大哥曾筌的名字。

叙谈半晌,已经是申时末,斯知县留吕翰林和曾渔在廨舍用饭,又让人去县学把孙教谕请来一起聚宴,席间,斯知县和孙教谕分别向曾渔问一些经史诗赋的学问,曾渔应答如流,斯知县欢喜道:“不愧是石翁赏识之人,不但时文佳,经史诗赋亦通,后生可畏,明后年的秋闱、春闱有望连捷。”

斯知县吩咐下去,赏赐曾生员膏火银六两、细葛一匹、大绒茧绸一匹、上品铅山连四纸五刀——

饭后,品茶闲谈一会,看天色黑了下来,孙教谕先辞归,吕翰林邀曾渔到西山歇夜。

曾渔谢过斯知县,领了赏赐的钱帛纸张,让小奚僮四喜抱着,吕翰林乘轿,曾渔步行,吕府的一个仆人和四喜跟在后面,出了县衙大门,行过申明亭,却见谢满堂和谢子丹兄弟二人提着灯笼候在亭边——

先前谢满堂被杨师爷训丨斥,不敢违命,押了那个打了曾渔一棍的家仆去打板子,不敢徇私,结结实实打了二十大板,一时还不敢放人,要等杨师爷示下,向廨舍执役打听,得知县尊留曾秀才用晚饭了,谢满堂暗暗吃惊,能让县尊留饭这可是举人乡绅才有的待遇

想起曾渔说过要让他谢满堂这个刑科房典吏当不成,谢满堂越想越心慌,把小弟谢子丹痛骂了一顿,谢子丹肿着半边脸委屈道:“我又哪知dào

他怎么就成了秀才了,是他打我在先——”

谢满堂唉声叹气,叫谢子丹与他一起在衙门前候着,等曾渔出来好言赔礼道歉,那个挨了二十大板的谢氏仆人也让人架着在一边等着,等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了,终于看到曾渔出来了,谢满堂赶紧上前作揖陪笑道:“九鲤贤弟,先前多有得罪,我已严责子丹和那个不知礼数的恶仆——”

曾渔摆手道:“罢了,我已不计较。”跟在吕翰林的小轿旁大步走。

曾渔虽然说了不计较,谢满堂却哪里就能放心,从仆人手里接过灯笼跟上来说道:“九鲤贤弟,你在县城别无亲戚,就到寒舍歇夜吧,咱们姻亲,万万不要生分了。”

曾渔笑了笑,心想:“不过一个秀才而已,就值得这般前倨后恭吗,以前你们谢家门坎可是高得很哪。”婉拒道:“多谢了,我到西山吕翰林府上歇夜

谢满堂一愣,停下脚步,吕翰林是本县第一大乡绅,不但永丰县,就是广信府有什么重大公务要推行都要征询吕翰林的意见,谢满堂知dào

今日县尊请了吕翰林来商议今冬兴修水利之事,这小轿里坐的就是吕翰林了,他认得跟在轿边的那个吕氏仆人,曾渔竟然与吕翰林有这等交情

谢满堂甚感失落,他为典吏多年,历任县尊何曾请他吃过饭,典吏也只比差役皂隶高半等而已,都是供县尊使唤的,吏是吏,官是官,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如吕翰林这样的人物更是他结交不到的,谢满堂体会到自己与曾渔之间巨大的差距,心里不平、失落、忧心、疑虑、惊惧……

曾渔自然不会知dào

谢满堂还有这么多愁善感,他随吕翰林到了西山吕宅,吕翰林把他那个孙子叫出来拜谢曾渔当日救治之德,然后到书房里煮茶闲谈,吕翰林问起曾渔今后的打算,曾渔说准bèi

在上饶安家,就近寻一个馆教书奉养母亲——

坐馆当塾师或者到士绅人家做西席是曾渔的真实打算,教书育人嘛,很有挑zhàn

性,不过给严世蕃儿子做伴读那就不是挑zhàn

性的问题,而是风险极大,但放宽来想,即便是严嵩、严世蕃父子获罪,也没有满门抄斩嘛,杀的似乎只是严世蕃一人,所以也不用太担心,当然,分宜能不去更好,在上饶附近找个富家子弟教教最方便,现在,他的名声也有了,谋个馆应该不难——

老翰林吕怀却道:“转眼就是明年的秋闱,你还是要专心读书作文不好,你的八股文进学是绰绰有余,但要中举,就难说有把握,还得磨砺——”

曾渔唯唯称是。

吕怀又道:“你若是家用拮据,老夫可以按月资助你一些钱粮。”

曾渔感激道:“多谢老先生,学生过日子的钱还有,因那副楹联,张大真人给了六十两银子,而且黄提学说了年底来广信府主持岁考,学生若能考在一等,就许学生食廪,学生定要努力考在一等。”

吕怀笑道:“张大真人润笔之资丰厚啊,嗯,你能食廪最好,明年乡试之前暂不要处馆谋差事,日子清贫一些何妨,若万一秋闱不中,到时老夫为你谋一好馆。”

吕翰林对曾渔这个同乡后辈的爱hù

奖掖真是没得说啊,曾渔感激不尽。

次日一早,曾渔拜别吕翰林,准bèi

去县儒学见一下孙教谕便赶回上饶,今日已是七月十九,母亲怕是等得有些焦心了,他原说是三、四天就回去的。

四喜背着大包裹,包裹虽大,其中衣物居多,不甚沉重,只是加上昨日斯知县赐予的两匹布和五刀纸就比较重了,不过四喜心里痛快,背负四、五十斤的重包裹也兴冲冲,这小奚僮力qì

见长——

出了西山山麓走到丰溪岸边,红日初上,秋水明净,主仆二人到南门埠口雇好了一条去上饶的小船,曾渔道:“四喜你在船上等着,我去县儒学拜见孙教谕,礼节过场而已,很快就回来。”又对船家道:“劳烦等半个时辰。”

船家见是一位秀才相公,连声道:“等得等得,相公请便。”

曾渔从南门进去,置办了一份束惰,步行一里就到了县儒学,拜见了孙教谕,孙教谕嘉勉几句,儒学里别无长物,就是文房四宝多,教官也有权处置,于是曾渔离开县学时又得了几刀上好的铅山纸,这个曾渔不嫌多,练习书法、作画极费纸张,以前多买些纸就招嫂子谢氏白眼,只能买些廉价的毛边纸、楮皮纸,这种上好的连四纸都买不起,现在可以痛痛快快挥毫泼墨了——

走回南门外埠口,却见他雇下的那条小船的岸边站着一群人,走近一看,谢满堂、谢子丹都在,还有一个白发老员外,正是他大哥曾筌的老丈人谢员外,本县最大生药铺的老掌柜——

谢家的这些人见曾渔过来,一齐拥过来作揖,谢员外道:“鲤贤侄,你既到了县城,岂有住在别处的道理,今日老汉是来请鲤贤侄到敝宅作客,贤侄万勿推辞,给老汉一点面子。”

曾渔对大哥曾筌的这个老丈人印象模糊,以前只在他父亲去世时谢员外来石田吊丧时见过一面,谢员外那时何曾会留意他,今日却赶到埠口来请他去作客,中不中秀才真有天壤之别啊——

“谢老爹,晚辈原本答yīng

家慈昨日就要赶回去的,不敢再耽搁,谢老爹好意晚辈心领了。”曾渔婉言拒绝。

曾渔言语不带火气,但谢氏父子不放心啊,不得曾渔示好,他们总有忧虑,谢满堂昨夜向廨舍侍候的执役打听过了,斯县尊对这位新进学的曾秀才极为看重,赏赐有加,吕翰林更是视曾渔为小友,谢满堂还获知一个秘密:斯县尊请吕翰林写的修县城碑记,吕翰林竟让曾渔代笔,可见对曾渔才学的赏识——

谢员外和谢满堂竭力邀曾渔去作客,曾渔根本不想去,被缠磨得没法,直言道:“谢老爹,我与谢子丹有些龃龉,我打了他,非是我不留情面,实是谢子丹言语间辱及家慈,我忍无可忍,我这个人坦荡,打了就打了,只要他不记仇,我也不会再计较,怎么说大家都还是姻亲,没必要搞得不容相见,是吧,谢老爹?”

谢员外连声称是,又当着曾渔的面责骂谢子丹,谢子丹低着头一声不吭。

既然曾渔急着赶路不能去谢宅作客,谢员外便命仆人把两个大礼盒抬上来,不管曾渔推辞,就抬到船上去,既如此,曾渔也就笑纳了,免得谢氏父子多

补昨天一更,凌晨还有一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五章 一运二命三风水

小船离了永丰县南门埠口向上饶方向驶去,谢氏父子立在岸上向小船这边频频挥手,依依惜别似的,小奚僮四喜等小船驶过河湾、埠口的谢家人不见影了,便对曾渔道:“少爷,看看谢家送了些什么礼物?”

四喜最热衷检点礼物,盼望给少爷送礼的人越多越好,见少爷一点头,便打开两个大礼盒检看,一面向少爷报gào



“少爷,有两支老山参哎,这一支是三岔鹿茸,珍贵啊——”

“还有一坛虎骨酒,这两罐应该是山茶油。”

“一包橄榄、一包蜜饯、一包冰糖、一包红糖、两包茶叶。”

“漆盒装着的八种点心、腊肉两刀,这荷叶包着的是两尾咸鱼,嘿,东西可真不少——”

四喜正报得眉飞色舞,忽然一静,悄声道:“少爷,还有一封银子。”

曾渔“哦”的一声,凑过去看,四喜把那封银子掂了掂,很有把握地说:“有十二两,比昨天县尊大老爷送的重一倍。”

曾渔道:“银子都收好。”靠坐在船舷边,心想:“难怪说秀才只要人活泛通世故就能发家致富,我才进学,就有人送礼,还是自家亲戚,收礼就该从自家亲戚收起吗?十二两银子差不多够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四喜,一家四口一年的,嘿,我若是替人揽讼打官司,应该是不用几年就能积攒下不小的身家,不过做讼师会被人戳脊梁骨,虽然我不认为这是缺德事,但我娘怕,还是算了。”

小船顺风顺水,午时刚过便到了上饶三江码头,码头上的挑夫、轿夫一见有人下船,便拥上来问要不要雇挑担的?要不要雇轿子?

那些挑夫人手一根扁担,看上去不照顾他生意就要开打似的,轿子其实就是绳舆,象抬猪去卖一般,曾渔从不坐这种绳舆,当然也有真zhèng

的轿子,不过收费比绳舆高不少,暑热还未过去,绳舆更能揽到主顾——

曾渔雇了一个老年挑夫,他的行李不重,总共七、八十斤,说好送到祝家畈给四十文钱,贵重物品如银子、参茸之类的四喜结包裹背着,曾渔说要从北城门外绕过去,顺便再看看吴春泽堂叔的那处房子——

三个人逆着护城濠沟而行,到了北门外那处房子,隔了五天不见,这房子焕然一新了,大门前的竹篱笆的豁口被修补起来了,庭院杂草被清理过,狗屎鸟粪打扫得于于净净,原本蛛丝蒙尘的大门也洗刷得看到斑驳的漆底,两个村汉正抬了一箩筐土石出来,曾渔问是谁让他们在此打扫清理的,村汉道:“是吴村的吴相公。”

另一个村汉道:“不是吴相公,是吴相公他叔。”

曾渔心道:“我还没见过吴春泽的叔叔,不知他是想坐地起价,还是就打算五十两银子卖给我了?”

赶到祝家畈,曾渔多付了五文钱打发那挑夫回去,他进去见母亲周氏和姐姐曾若兰,说了回乡的经过,曾母周氏自是欢喜,曾若兰笑道:“小鱼这秀才头巾真是神通广大,连谢家人都要服软,谢家人一向神气得紧。”

曾渔笑道:“是呀,我还是我,又没有多出一只眼睛两只胳膊,仅仅是戴了这么一顶方巾就大不一样了,看来谢家人不是向我服软,是向秀才头巾服软。”说笑几句,问:“姐姐,祝姐夫这几日还安分否?杖伤愈合得如何了?”

曾若兰脸色明显有光彩了许多,轻笑道:“他只能俯卧着养伤呢,还能怎么不安分——杖伤愈合得还好,已经结痂。”

曾母周氏笑道:“你姐夫现在知dào

若兰的好了,两个人恩爱得很。”

曾若兰含羞道:“何谈恩爱,他现在是要我服侍,一旦伤好了,只怕又胡来。”

曾渔“嘿”的一笑,说道:“经过这次公堂审案,祝姐夫应该知dào

象蒋玉芹那种妇人的真实嘴脸了,应该知dào

悔改,不过姐姐呢绝不应该他比以前本分了一些就宠他,还是要管严一些才好。”

曾母周氏嗔道:“倒要你来教xùn

丨起姐姐了。”

曾若兰道:“小鱼说得对呢,我一年没看到小鱼,好象他突然就长大了似的,说的话很知世故。”

曾渔道:“我都二十岁了,还不长大更待何时。”

曾若兰想起一事,说道:“小鱼你真打算买北门外那处房子吗,昨日那吴秀才还来这里问你回来了没有?”

不待曾渔回答,曾若兰又道:“你和周姨,还有妞妞就住在这里何妨,这边房子也还宽敞,即便是要买房,也不急在一时,慢慢物色嘛。”

曾渔道:“那处房子甚好,所谓风水不好是他们自己所误,一运二命三风水,我小小纠正一下就是一处吉宅,过两天我陪母亲和姐姐一起去看看,方才我经过那里时看到吴秀才的叔叔让人清理打扫,过两天应该就清理于净了,可以去看看。”

曾母周氏欢喜答yīng

,她不想在祝家长住,曾若兰毕竟不是她女儿,而且儿子曾渔已经二十岁了,必须要请人说媒了,那媒妁提亲时说起还借住在姐夫家里岂不是很没面子,必须尽快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至于说凶宅吉宅,她相信儿子的眼光不会差——

晚饭后,曾渔让四喜把谢员外送的那漆盒装的八样点心提着,再加上一包茶叶和一包蜜饯,与他一起送去给吴春泽,说是永丰土仪,吴春泽客气了几句,笑纳了。

曾渔正与吴春泽说在东岩书院拜见夏先生的事,一位六十来岁的老者上堂来了,向曾渔作揖道:“这位便是曾相公?”

吴春泽对曾渔道:“贤弟,这位是我族叔,北门那处房子的主人。”

曾渔赶忙起身见礼,得知吴春泽的叔叔吴道明现居玉山女儿女婿家里,前日得吴春泽寄信说有要买这边的房子才赶过来的,这吴道明面相颇显孤寒,人的命运往往在其面相神态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善相者能从面相看出其以往的经lì

——

吴道明言语不多,只想尽快把那处房子卖出去,就是五十两,他的房契、地契都带来了,问曾渔何时立契过户?

曾渔道:“后天立约过户吧,明天我要带我母亲她们看看房子,吴叔放心,那处房子我确定要买下。”

吴道明道:“曾相公确定要买就好,曾相公是有福之人,小老儿福薄,住不得那房子,只有贱卖。”嗟叹了两句,又道:“后天小老儿就请本村里正和族中长辈来摆一席酒,就把这事给办了。”

第二天上午辰时,曾渔雇了一辆马车让母亲周氏、姐姐曾若兰来北门外看房子,妞妞也要来看她的房间,曾渔说了要单独给她一个房间,妞妞很是期盼;阿彤、阿炜姐妹一起跟着来了,由梅香和老仆老善照看着,乘车的乘车,走路的走路,不过六里路,三刻时便到了。

经过两日的粪除清理,这处宅子不再显得那么荒凉破旧了,恢复了当初的五、六分气象,与广信府民居大门朝向东南不同,这宅子是坐北朝南,四面马头翘角的高墙形成一个封闭的宅院,看上去住在里面会很安全,白墙上虽经风雨侵蚀污迹斑斑,但只要补补漏,粉刷一遍,依旧会是白墙黑瓦,色彩淡雅宜

青砖门罩,石雕漏窗,进门前厅是一个大天井,两旁是厢房,正对着天井的是一栋高大的单层砖木结构的堂屋,居中是大厅,两边各有两个大间,堂屋右侧有一条过廊,并非露天的过廊,雨天出入过廊不会湿鞋,过廊连着后面的一个天井,天井正北是一栋两层木楼,楼下门间是内厅,两边是卧室,楼上也是卧室,两侧又有厢房,再后面就是一个两亩多大的园子,前两日吴道明雇了两个村汉把后园也收拾了一下,赶跑了几窝野猫,把杂草割了、灌木砍了,清理得还算看得过眼,这园子有一口青石护栏的井,废弃多年,要用的话得请人淘井——

曾母周氏看了一圈,心里很满yì

,这宅子比曾家在石田的老宅还大,看那木料,的确还比较新,曾母周氏对儿子曾渔道:“小鱼你看着办吧,娘看这房子还好。”

曾若兰也没话说,若风水没问题的话,五十两银子买这房子实在是太便宜了。

妞妞已经预定了木楼二层的一个房间了,阿彤和阿炜也各抢占了一间,童声笑语,这荒废多年的凶宅有了生气。

第二更到,补上了昨天的更新了,明天继xù

努力。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六章 村居一日

既然母亲和姐姐对这处宅子都比较满yì

,那购房之事就确定下来了,七月二十一日上午,曾渔带了银子到吴村,吴春泽的堂叔吴道明把吴村里正和吴家长辈、还有北门外那处宅子的几户近邻都请到吴氏宗祠商议田宅交yì

事宜—

《大明律》曾有规定“凡典买田宅不税契者,笞五十,仍追田宅一半价钱入官”,也就是说田地房产买卖要到官府备案并缴纳契税,但弘治以后,这条律法往往执行不力,大多数民间田宅交yì

都是私下进行,并不到官府备案并缴税,逃避纳税是其一,担心胥吏刁难勒索是其二,所以民间田宅过户大抵就是请里中父老和左邻右舍来吃一顿酒作个证,双方签字画押就算交yì

完成,这种交yì

是存zài

风险漏洞的,且不说会有仇家去告官,单是交yì

双方都存zài

悔约的可能,到时一团烂帐说都说不清——

曾渔要以贱价买下这处宅子,就要考lǜ

到吴道明日后会受人挑唆反悔找麻烦的可能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他提出要到县户科房备案缴税,嘉靖时田宅过户契税很低,百抽其三,五十两银子只需缴纳一两五钱银子的税即可,也许还要给胥吏几钱银子的辛苦费,曾渔对吴道明道:“今日的酒席吴叔请,这税银我来交。”

既然曾渔愿意承担税银,吴道明还有什么话说,曾渔是秀才,由曾渔出面去请上饶县户科房胥吏来办理田宅过户事宜,也不用担心会遭到刁难敲诈,于是由吴春泽陪同曾渔去上饶县户科房,请了两个胥吏到北门外看宅子——

那个老年胥吏是本县人,对这所宅子风水不佳也有耳闻,所以对这笔五十两银子的田宅买卖也没多说什么,而且买房的这位曾相公据说深得林府尊赏识,这胥吏老于世故,岂会刁难,验看了宅子之后一起回到吴村,当场办理过户手续。

吴道明这处宅子没有房契,只有当初买田造屋时的田契,于是又另立房契,连同田契一并转让到曾渔名下,事情定下来之后,开席喝酒,两个胥吏喝得满面通红、吃得满嘴流油,傍晚回去时还得了小红包,北门外这处占地四亩的宅院从此归了曾渔,曾渔要开始改换风水、修葺房屋了。

事不宜迟,立契过户后的次日,即七月二十二丙戌日,曾渔就请了几个村汉,先是几斧头把正对大门的那两株古柳给砍了,柳树正对大门,不吉,连根都挖了,免得来年又抽条发枝;再让人把门厅天井里的那株大枣树小心挖出来,拆了几尺边墙,把这株枣树移栽到后园靠南一侧,宅院里有高出屋脊的大树雷雨天易遭雷击——

灵溪在宅前那处转折生硬的洄湾,曾渔雇了二十个身强力壮的民诀按照他指定的位置拓宽,把几乎是直角对折的洄湾改成弧形,这个在阳宅里面有讲究,叫作玉带形明堂,大吉,不管信不信,照着堪舆地形术做就是,起码能让人安心,而且洄湾改成弧形,水流舒展,这一段溪流没有了深水区,也没有洄流漩涡了,落水也不致溺毙,相宅术并非虚无缥缈,在此落到了实处。

私自改挖河道显然是不行的,曾渔事先向上饶县衙的工科房典吏通过气,那典吏过来看了看,这样一改更好,水流平缓,而且这典吏知dào

撼龙先生的大名,得知曾秀才就是撼龙先生的嗣子,好生钦仰,恳求曾渔帮他相一下宅子,曾渔百忙之中抽空去东门外为这典吏相了宅,指点典吏让人把门前水坑给填了,典吏千恩万谢,以河工的名义征调了十名民诀帮着一起挖掘,进度明显快了许多——

在开拓河湾的同时,曾渔让人把宅子的大门给拆了,重新择日立门,因为他听吴道明无意中说起过,当初造屋时因为建大门的石料先到,就先把大门给建好了,这是主次颠倒之事,要纠正,反正这大门现在有些破败,推倒重建最

等到八月十九日,河湾拓宽完工,内宅里油漆、粉刷、更换朽坏的门窗诸事宜也已大致结束,二十日大门封砖,两扇厚重的红松木大门也装上了——

曾母周氏爱花,曾渔对后园也下了一番工夫治理,让人砌了两道石花栏,栏前以溪石垒山披数折,颇有画意,买了数十种花木,错杂莳之,浓淡疏密,春夏秋冬,各有情致:春季有罂粟、虞美人、山兰、素馨、芍药、紫兰;夏季有洛阳花、建兰、蜀葵、茉莉、珍珠兰;秋天以菊为主,又有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冬天以水仙为主,长春佐之,其他的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种在墙头园角,这样一年四季宅子里都有鲜花怒放——

二十一日,曾母周氏再来看宅子,里外已焕然一新,一些日用家具已经搬进去,榻、椅、方桌、台几、橱架、箱笼、脚凳,应有尽有,曾母周氏极是欢喜,儿子很会办事,问:“费了很多银子吧,钱够用吗小鱼?”

曾渔道:“拓宽河湾最费钱,用了四十多两银子,其余修葺房屋和购置日用家什总计不过五十两。”也就是说这处宅院从买下到整修后能居住总共花费了将近一百五十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了,曾渔从袁州带回来的一百四十两已经全部花光。

曾母周氏道:“花钱如流水啊,要节省一些,还要给你娶妻用呢。”

曾渔道:“娘不必担心钱财的事,儿子有生财之道。”

乔迁之期定于八月二十四丁巳日,曾渔托人向石田的大哥曾筌报信,曾筌二十三日傍晚赶到了,同来的还有谢满堂,富在深山有远亲,曾渔还未致富,还只是一个小秀才,就有亲戚朋友络绎而来,乔迁这日,入宅归火,暖房温锅,到贺者坐满了三十席,曾渔在府学的同学大都来了,就连府学教授张广堂与两个训丨导也屈尊到贺,欢饮喜庆,热闹非凡——

这样,曾渔有了自己的家。

宾客散后,曾渔在北门外的宅子恢复了宁静,且看曾渔闲适的一天:

八月二十八日一大早,曾渔起身梳洗毕,到后园练了一路剑术和几趟拳脚,这时曾母周氏和妞妞也起来下楼到后园,一老一少两个掖着裙角,在菊花丛中捕杀菊虎,仲秋菊花开得灿烂,菊虎往往咬断枝叶,是害虫,还有黑蚰,容易让花枝枯死,曾渔练完了拳脚,也帮着捕虫浇花,曾母周氏则去厨下烧水准bèi

早饭了,四喜门里门外打扫,或者奉命去附近集市购物——

用早餐时,曾渔对母亲说:“娘,我等下到吴村或祝村雇一个厨娘过来,你老人家该享点清福了,侍弄一下花草啊,这是娘爱做的事。”

曾母周氏道:“雇人岂不费钱,娘今年四十六岁,还不算老,做四个人的饭还是做得动的。”

古人早衰,象曾母周氏这样五十岁不到的妇人就已经皱纹上额、鬓发斑白了,身体与四十岁前相比大大的不如。

曾渔按了按母亲的手背,劝道:“娘不是要找媒人为儿子说亲事吗,若人说起娘要亲自下厨,那岂不让人看轻了,大户人家的闺女就不嫁给我了,嘿嘿,雇个厨娘也费不了几个钱。”

曾母周氏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心里极是满yì

,唯一的牵挂就是儿子的婚事,听儿子这么说,甚感有理,说道:“也罢,你去若兰那里说一声,让她在祝村找个可靠的厨娘来帮工。”

辰时末,曾渔临了一遍神龙本的《兰亭集序》,便提了一个水瓮出门,到祝家畈见姐姐曾若兰,说了要雇厨娘之事,曾若兰道:“我也正想这事呢,还要买两个丫头侍候才好。”

曾渔笑道:“不敢太奢侈,慢慢来,先雇厨娘。”

曾若兰道:“我会帮你打听的,总要寻一个诚实可靠、于净利索的厨娘才好。”

从祝家畈出来,曾渔到茶山广教寺汲了一瓮陆羽泉,与寺僧闲谈半晌,提了水瓮回到北门外宅子,已经是午时了,母亲已经烹制好香喷喷的饭菜,一尾鱼、一盘南瓜、一碟炒芹菜、一大碗冬瓜汤,四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小奚僮四喜夹了菜坐在一边吃,不敢与主人同座,以前在石田也是这样——

午后,曾渔在前厅侧屋读《周易》,待母亲午睡将醒,便拾松枝烹茶,与母亲一边饮茶一边说些闲事,然后回书房再练大字、小字半个时辰,阅读谢榛送他的《四溟诗话》还有上回在浒湾买来的一些诗文书籍,兴到则吟小诗一首,笔录在自己的诗集册子上——

看看红日西斜,便出门往吴村访吴春泽,沿着灵溪缓步而行,遇到村夫野老,则问桑麻、粳稻、年成丰歉与否,量晴较雨,探节数时,到吴村与吴春泽论八股文,说一些时人轶事,日色已暮,吴春泽要留饭,婉拒,辞归,但见西山紫霞,变幻万状,牧童骑牛,笛声悠悠,这一派田园乡景,真让人欲赞忘言

回到宅子,却见府衙的一个差役立在篱墙边,唱喏道:“曾相公,小人恭候多时了,府尊吩咐,请曾相公立即去相见。”

第一卷结束,明天开始新一卷,请书友们继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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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七章 将远行

自七月初那次听戏、审案之后,曾渔就再未见过广信知府林光祖,不知林知府召他何事,向这位衙役打听,衙役道:“小人也不知,府尊只吩咐请曾相公速去相见。”

曾渔道:“请公差稍待,待我禀知家慈。”

曾母周氏已做好饭菜,正等着儿子曾渔回来一起用饭呢,见儿子进来说府尊相召要立即赶过去,不免有些吃惊,问:“会是何事,莫不是有人告你,永丰那个蒋秀才?”

曾渔笑道:“关蒋元瑞什么事,娘莫要错怪了坏人——娘放心,门外公差是好言来请我的,又不是执铁链来拿我去。”

曾母周氏道:“吃了饭再去吧。”吩咐道:“四喜,去请公差一道来用饭,我再去蒸几块腊肉,米酒也有。”

四喜出去,很快就回来了,说道:“那公差说等不得了,府尊大老爷会责怪,请少爷赶紧随他去。”

曾母周氏只好命四喜跟去,有事赶紧回来报知。

曾渔、四喜主仆二人随那衙役往府衙赶去,刚进北门,迎面又见两个衙役匆匆而来,却是林知府派来催促曾渔快去的,曾渔问他们:“府尊有何急事相召?”

一个衙役道:“有个道士,是从龙虎山来的,拜见府尊之后,府尊便吩咐速来寻曾相公,想必是那道士要见曾相公。”

听说是个道士,曾渔松了口气,他原担心是严世蕃派人来催他去分宜伴读,既然来的道士,应该是张大真人找他有事,料想不会是坏事,不知来的是不是羽玄道人?

赶到府衙廨舍已是掌灯时分,林知府已经用过晚饭,正陪着一个中年道士在书院中饮茶,见曾渔来,忙道:“曾生,本府寻你多时了,这位是龙虎山大真人府的磬云法师。”又对那道士说:“磬云法师,他便是曾渔,你有事尽管吩咐他。”

曾渔向林知府见了礼,再向那面生的磬云道人作揖时,磬云道人起身稽首还礼,说道:“打扰曾公子了,贫道原以为曾公子在永丰,如此倒少了两百里跋涉。”

曾渔问:“不知张大真人传唤小生何事?”

磬云道人笑道:“非是大真人召唤曾公子,而是分宜严侍郎——”,转头向林知府道:“方才未对林大人明言,曾公子是严侍郎聘请为其长子伴读,严侍郎前日到了大真人府,看到了大门楹联,极日赞赏,问知是曾公子所撰,特意命贫道与这位严伴当来请曾公子去。”

说话时,磬云道人身后转出一人,向曾渔唱喏道:“小人严越川,见过曾公子。”

曾渔见这汉子眼熟,记起是严世蕃的随从之一,曾经教过他骑马,当即相认、还礼,心道:“还是逃不脱严世蕃的魔掌啊,严世蕃到龙虎山当然不是为我而来,应该是另有他事,若不是大门那副楹联,严世蕃可能都已经忘掉我了,这还真是福兮祸所倚,张大真人的六十两银子的润笔费不好拿啊。”

广信知府林光祖惊讶道:“曾生,这事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曾渔便简略向林知府说明了情况,又道:“晚生原以为严侍郎只是一时戏言,晚生年少学浅,难当严大公子伴读的重任,所以未敢对人宣说,不料严侍郎竟真来召唤晚生了。”

林知府展颜道:“严侍郎是巨眼识才,曾生不必过谦,既然严侍郎爱你之才学人品,要你给严大公子伴读,那你就赶紧去吧,府学张教授那边本府自会为你告假,只管去。”又问磬云道人严世蕃还在上清否,他也要赶去拜会。

曾渔一听林知府这知话,就知dào

这位林知府与清廉耿直的吕翰林不是一路人,林知府热衷仕途趋炎附势啊,这也难怪,严氏父子权倾朝野,奔走门下的官员不计其数,记得后世读过的后一篇宗臣的《报刘一丈书》,里面写的那些官员为了能得到严嵩的接见那是削尖脑袋往严府钻啊,得到严嵩的片言赞许,就欣喜若狂,到处对人夸耀——

曾渔心道:“现在严世蕃派人来请,林知府也敦促我赶紧动身,看来这严府伴读我是当定了,可怜我才刚安定下来,过了两天悠闲日子就又要上路,驿马星动,生活在路上啊。”

林知府让曾渔回去准bèi

一下,明日午前就随他一起去龙虎山上清镇。

知府大人的话不容辩驳,曾渔只好回北门外宅子向母亲周氏说明这事,周氏并不关心严嵩父子是忠臣还是奸臣,谁对曾渔好谁就是好人,对于儿子能得当朝首辅之子的赏识周氏还是很高兴的,能给严大公子做伴读是件好差事,就是分宜离此太远了,但既然严家派人来请,那不去是不行了——

见曾渔有些愁眉不展,周氏便安慰儿子道:“小鱼你不是说要寻个馆当塾师吗,现在去严阁老家做伴读也不错,你不用担心娘和妞妞,这里离若兰家近,凡事也有个照应,你尽管去就是,你是男儿,是要谋生活的,不能坐吃山空,娘虽然舍不得你远行,不过总把你留在身边是不对的,你去两、三个月,过年就能回来,也不算太久,不要忧心。”

曾渔点头称是,连夜赶去吴村见吴春泽,拜托吴春泽隔三岔五去他宅子里看看,若有事就请吴春泽帮个忙,吴春泽满口答yīng

说:“贤弟放心,我每日早起散步就去北门那边向令堂问个安,宅子里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去办。”

辞别吴春泽,曾渔又赶去祝家畈见姐姐曾若兰,这时已经交了二鼓,曾若兰都睡下了,听说曾渔上门,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慌忙披衣出来相见——

杖伤已好了大半的祝德栋也跟出来,得知曾渔是要去严世蕃府去做伴读,祝德栋是暗暗吃惊,心想自己这个小舅子要飞黄腾达啊,所幸我已知错悔改,不然我祝德栋就万劫不复了,慨然道:“鲤弟,你放心去分宜便是,周姨这边有我和若兰呢,要不明日我就去把周姨和妞妞请到我这边来一起住?”

曾若兰道:“是啊,就到这边一起住,也热闹。”

曾渔道:“我娘喜欢住那边呢,后园有花草要她侍候,姐姐、姐夫经常过去看望看望就好,我也托了吴秀才多关照,我这要去三个月,过年前才能回来

曾若兰道:“这也太仓促了,今日午后茅店村有个富户托了媒婆来见我,想把闺女许配给你为妻呢。”

曾渔忙道:“这个不急,这个不急,等年底我回来后再议,姐姐万万不要就擅自给我定下亲事啊,我娘那边我也是这么说的,要我自己回来看准了才好

祝德栋道:“鲤弟说得是,鲤弟是何等前程,茅家那田舍翁也想来高攀,自不量力。”

曾渔道:“姐夫别这么说,没什么高攀不高攀,我条件不高,娶妻我只要性情好,要能孝顺我母亲,还有就是要识字。”

祝德栋心道:“还说条件不高,识字,除了士绅大户人家,有几个女子能识字的,单这识字一条,就把绝大多数女子给拒之门外了。”又想:“若兰就识字,看来我祝德栋是高攀了,以前我猪油蒙心,竟不识若兰的好。”

又说了几句,曾渔告辞,曾若兰送到大门外,叮嘱小弟路上小心,让老善拿了一根木棍给曾渔,不说遇到歹人,也可赶赶豺狼,壮壮胆——

曾渔一手木棍,一手灯笼,走在昏天黑地的甘蔗地间,想起甘蔗已成熟,就在路边地间折了一根甘蔗来大嚼,甘蔗汁甜蜜清香,曾渔嚼甘蔗时,手里的灯笼不停旋转,灯笼上画着的鱼儿在光影中游动,这灯笼是在青田那夜英姿小姐送他的,不知那少女现在可好?陆妙想可好?

曾渔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分宜之行还是很期待的——

第二卷“来叩空山夜雨门”开始。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八章 太素箫音

八月二十九日辰时三刻,林知府派来的两个衙役就已经在北门外曾渔住所候着了,说府尊大人定于正巳时开船,请曾公子尽快收拾好行装赶去三江码

曾若兰和祝氏兄弟,还有吴春泽等人早早就到了宅子这边为曾渔送行,曾母周氏本来是要四喜跟着曾渔去的,曾渔执意不肯,他在外能照顾自己,家里怎么能没个应门的男仆呢——

儿行千里母担忧,曾母周氏自是千叮万嘱,曾渔一一答yīng

,又请姐姐曾若兰尽快物色知根知底、诚实可靠的厨娘来帮工……

两个衙役等得不耐烦,催了两次了,巳时初刻,曾渔拜别母亲,提着衣箱和书笈出门,两个衙役赶紧从曾渔手里接过行李,说道:“曾相公,我二人替你扛,我们快走吧。”

妞妞立在门前脆声道:“哥哥一路顺风去,平平安安归来。”

曾渔踅回去揉揉小妹的额发,柔声道:“妞妞乖,不要惹娘生气,早晚读书写字。”

妞妞乖巧点头,却问:“哥哥这次要去鹰潭谦谦家里吗?”

曾渔道:“是要经过鹰潭,我会去谦谦家坐一会的,妞妞有事?”

妞妞道:“上回我对谦谦说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家,就请她来作客,哥哥这次去可以请她一下吗?”

曾渔笑道:“我会邀请的,谦谦能不能来就说不准了。”

已经走出数十丈的两个衙役扭头叫:“曾相公,曾相公,快走吧,府尊都已经到码头了。”

曾渔大步赶上,吴春泽和祝氏兄弟一直送到码头,两艘官府三橹快船已经泊在岸边,稍等了片刻,知府林光祖、上清宫道士磬云和严府伴当严越川也到了,别无二话,上船,启程。

此去鹰潭水路两百多里,两艘三橹快船官旗迎风、官锣开道,几班船夫轮换摇橹,一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傍晚时在鹰潭龙头山码头靠岸,但见龙头山上那一片枫林映着晚霞如一簇簇火焰,两个月前曾渔从这里登船回上饶时,枫叶才初黄,如今已是秋深露寒枫叶红——

林知府求见严世蕃心切,也不在鹰潭歇夜,直接让鹰潭巡检司招来轿夫赶往五十里外的上清镇。

曾渔跑着去鹰潭街坊与郑轼打了声招呼,进去给郑母吕氏磕了个头,略略说了几句就出来了,这次来的仓促也未备礼物——

郑轼跟着曾渔走了一程,问明情况,低声笑道:“九鲤你还真要去严府做西席啊,这算是闯龙潭虎穴、富贵险中求吗。”

曾渔笑道:“什么西席,只是伴读而已。”

曾渔赶路要紧,郑轼也不多说,叮嘱曾渔从分宜回来再聚,曾渔记起小妹妞妞的话,说道:“三痴兄若有暇可带谦谦去上饶作客,小妹妞妞很想念谦谦呢。”

郑轼道:“待你从分宜归来再说吧。”挥手作别。

曾渔赶上林知府一行,鹰潭巡检司也给曾渔准bèi

了一架篮舆,曾渔不坐,宁愿步行,书笈和衣箱自有脚夫挑着,空手走路哪里会累,年纪轻轻养得四体不勤做什么。

泸溪河水浅,只能行竹筏,夜里更是竹筏都不能漂行,上饶来的这一行连同轿夫、脚夫三十余人从陆路到达上清镇已经是亥末时分,镇上人家灯火已稀,林知府吩咐不要惊动张大真人和严侍郎,只由磬云道人安排在大上清宫歇夜

用饭、洗漱之后已经是三更天,曾渔被安排在大上清宫太素院歇息不提。

深秋轻寒,曾渔裹着薄衾一觉睡到天亮,听到小院中“沙沙”的扫地声,起床开门,见是个小道童,便问:“小仙童,可知林知府住在哪处庭院?”

小道童十二、三岁,听曾渔称呼他小仙童,有些腼腆,操着本乡音道:“在栖真院。”

曾渔道:“劳烦小仙童去看看林知府起床了没有,多谢,多谢。”

这小道童放下扫帚出去了,曾渔自去院边水井汲水洗漱,觉得井水带有草药的清香,这才想起太素院是道士们种药的地方,水井边就是院子的后门,拉开后门,就是大上清宫的后山台石山,山麓辟有药圃数亩,种着当归、茯苓、杜仲、金银花、石斛、泽泻、蛇舌草、车前草等等,晨风拂来,药香沁脾,曾渔对这些药材很熟悉,喜欢闻这种味道——

小道童回来了,说林知府还未起床。

林知府五十多岁的人,昨日赶路辛苦,又睡得那么晚,料想不能早起,曾渔谢过小道童,独自到石台山药圃散步。

药圃寂静无人,后山鸟雀鸣啭,曾渔拾了一截柏树枯枝,就在一片石斛地边上以树枝作剑劈刺挥舞起来,想起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的很多高手喜欢托大,折一根树枝与人斗剑,所谓飞花摘叶亦能伤人,曾渔最讨厌这种装逼高手,这时舞树枝舞得周身气血发扬时,忽然三下两下把手中的柏树枝折成数段,正待哈哈大笑,突然听到有人“格”的一声笑道:

“发癫了。”

曾渔吃了一惊,转头看时,只见与太素院比邻的一个小院落的土墙小门边,一个小道士笑吟吟看着他,这小道士模样俊俏,眉毛与眼睛离得比较开,在面相中这个部位叫田宅宫,一般而言宽总比窄好。

曾渔“啊”的一声,丢掉手中断枝,趋前几步作揖道:“不知广微小姐在这里,小生失礼了。”

道号自然的贵女张广微迈出门坎,笑眯眯上下打量曾渔,问:“昨晚到的吗?”

曾渔道:“是,随广信林知府一道来的,到上清已经快三更了。”

不料张广微听了这句话,突然就翻脸了,冷笑道:“趋炎附势之徒,一听严氏传唤,迫不及待就赶来了是吧。”

曾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哪里得罪你了,方才还笑眯眯的,突然就翻脸不认人,这张家大小姐骄纵惯了的,喜怒无常,不可理喻。”淡淡道:“去严府做伴读是有约在先,既已相召,当然要尽快赶来。”

女冠装束的张广微黑白分明的眸子瞪着曾渔,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却也无话可说,只是生气归生气,并没有拂袖回小院去,就那样恼火地瞪着曾渔。

曾渔隔着土墙打量了一下张广微身后的小院,但见几株老柏枝叶稀疏耸出土墙上方,还有茅屋的三角檐,这几株老柏树有些眼熟,他曾在树下撒尿留念,便问:“广微小姐,元纲老法师可好?”

张广微白了曾渔一眼,不答话。

这时土墙小门中传出老道元纲苍老的声音:“多劳曾公子挂念,老道贱躯还算康健。”

说话间,高寿八十一、须发如银的老道士步出小门,向曾渔稽首,曾渔赶忙还礼,正寒暄问候,听得院中有妇人在叫“小姐,广微小姐——法师,元纲法师?”

张广微象受惊的兔子一般跳了起来,显示她自幼修liàn

,身子轻捷,对老道元纲道:“又来逼我了,我先躲起来,师兄帮我应付一下。”飞快地朝药圃那边跑了。

曾渔莫名其妙,这张大真人的小姑姑会怕谁,怎么老鼠见猫似的?

老道元纲微笑着招手道:“曾公子,你来,老道要为你占一卦,上回错过了。”

曾渔跟着老道元纲进到小院,两个妇人迎上来,福了福道:“法师,柳老夫人请广微小姐立即回府。”

老道元纲道:“自然一早就出院去了。”

两个妇人面面相觑,对老道元纲道:“这可如何是好,柳老夫人吩咐一定要找到广微小姐。”

老道元纲手中拂尘一摆,尘尾在空中划一道弧,说道:“你们自去找。”

一个胖妇人道:“柳老夫人让婢子向老法师问句话,老法师可曾劝转广微小姐了?”

老道元纲摇头道:“自然求道心坚,执意不肯婚嫁,老道也劝不动她。”

两个妇人愁眉苦脸,互相问怎么办,又央求元纲法师随她们回大真人府复命,老道元纲被她们缠得没法子,对曾渔道:“曾公子,那老道失陪了,曾公子有暇再来占卜”

曾渔心道:“我又没求你卜卦,无事不占卜,只有迷茫、抉择时才需yào

卜卦。”又想:“张天师家族要把张广微许配给谁,张广微这么躲着不肯嫁?不会是严世蕃吧,严世蕃的儿子?严世蕃有好几个儿子——”

曾渔摇摇头,出了古柏小院,走过药圃,先去了一趟栖真院,问知林知府才刚起身,正在洗漱,大约半个时辰后赴大真人府,曾渔便回到太素院,院中冷冷清清,只有药香弥漫。

推开木门,曾渔收拾书笈和衣箧,准bèi

搬到栖真院去,免得等下去大真人府匆匆忙忙,忽然发xiàn

挂在书笈木架子边的那支紫竹洞箫不见了,这支紫竹洞箫是伯父撼龙先生所遗,曾渔这次特意回石田老宅带出来的,很是珍惜,怎么就不见了,昨晚那名衙役把书笈送到这房间时他分明看到洞箫就挂在边上的,方才出门时没注意,不会是那扫地的小道童取了洞箫去玩耍吧?

曾渔转身出门,正要去找小道童问话,突然听得房内“呜”的一声响,这是洞箫的声音,而且是不会吹箫的人硬吹出来的那种直通通的“卟卟”的箫音

补昨天一更,凌晨会有第二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零九章 问计

张广微从床帷后面转了出来,双手执着曾渔的那管紫竹箫,鼓着腮帮子“卟卟”地吹着,吹箫要低头,所以翻着眼睛看着曾渔,还在努力地吹着,脸有些红,不会吹箫的人想吹响都难,越憋气吹越吹不出声音来——

曾渔惊讶道:“广微小姐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快请出去吧。”

张广微左右一看,没看到椅子,就坐在床沿上,手指捻动洞箫,脸露笑意道:“还真巧,就闯到你的客房里来了,这箫是你的吧,你教教我怎么吹。”说着把洞箫递给曾渔。

曾渔接过洞箫,心想:“方才还骂我是趋炎附势之徒,这回又笑语晏晏了,自然仙姑的心思真是善变哪。”低头看那紫竹箫时,却见半月形竹节吹口上亮丝丝的,这不是张广微的口水吗,当即不动声色用面巾抹去——

张广微看到了,有些羞涩,却还催促道:“曾秀才,你吹一曲我听听。”

曾渔道:“大真人府的仆妇奉命寻你回去,你赶紧走吧,此处不方便。”

张广微瞪起眼睛道:“你这么急着赶我走做什么,你做贼心虚吗,我一女孩儿家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么一说倒显得曾渔内心龌龊了,但这可不是他和张广微两个人之间的事,天师府的人在到处找张广微,若让人看到张广微与他孤男寡女待在房中,那麻烦可不小,什么君子坦荡荡、什么我行我素任他人说去,一盆狗血浇下来,怎么都坦荡荡不起来——

曾渔道:“你不怕,我可怕。”说着退出门去,立在檐廊上。

张广微跟了出来,瞪着曾渔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了,那时在观音庵你可是敢担当得很哪,堪称胆大妄为。”

张广微提起观音庵的事,这是他们几人之间的秘密,曾渔赶紧低声道:“那时是事急了,要救道人羽玄和罗氏嘛——对了,羽玄还俗与罗氏成婚没有?

张广微高兴了一些,说道:“听说下月成婚呢,羽玄没还俗,还什么俗,照样做道士,娶妻生子。”

曾渔“哦”的一声道:“我要备一份礼物送过去,喜酒却是等不及喝了。

张广微双眉又锁起来,问:“曾秀才,你为何要去分宜严府做书僮?”

对于伴读,郑轼褒之曰西席,张广微贬之曰书僮,曾渔只好向张广微解释了几句,张广微脸色和缓下来,说道:“看来你也是被逼无奈啊,我们两个是同病相怜。”说这话时十五岁的道姑深深的叹息了一声。

曾渔看着张广微的左边侧脸,颊边的处子寒毛绒绒细细,鼻子小巧挺直,下巴稍微有些翘,左耳根下有一粒小小的黑痣,交领道袍上的脖颈白皙瘦长,不知怎么的曾渔没联想起天鹅,却想起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了,张教授的脖子也很长,并且经常落枕似的梗着,显得倔强不屈似的——

这样一想,曾渔不免脸现笑意,张广微看到了,奇道:“我说我们同病相怜你笑什么,哈,我明白了,你有妙计可以帮我是吗,快说快说。”

曾渔没想到自己这么一笑,坏事了,麻烦上身了,无奈道:“广微小姐有什么需yào

帮zhù

?”

张广微道:“我那个趋炎附势的侄子张永绪竟然要让我嫁给严世蕃的次子为妻,真是气人,我早就说了我不嫁人的,我谁也不嫁。”

曾渔心道:“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啊,这些高官显贵既互相斗争又拼命拉帮结派,徐阶把孙女许配给严嵩的孙子,严嵩又要把孙女婴姿许配给徐阶的孙子,这是要亲上加亲,严嵩极聪明,知dào

徐阶终有一日要顶替他首辅位置,所以想与徐阶结成亲家,但张永绪要把小姑母张广微嫁给严世蕃儿子,这已经不好用趋炎附势来形容了,简直是愚蠢,这不平白自贬身份嘛,张永绪以后该怎么称呼严世蕃,平白矮了两辈?”

张广微见曾渔凝思不语,便连声催促曾渔快想妙计。

曾渔问:“你们龙虎山道士不是婚嫁不禁的吗,广微小姐为何不肯嫁人?

张广微道:“我一心向道,我要修liàn

到斩赤龙白日飞升。”

所谓斩赤龙就是修liàn

到断了月事,自然也就没有了男女情欲,这是道家的内丹大道,曾渔心里暗笑:“斩赤龙,你还真是童言无忌啊。”受不了张广微的催促,问:“张大真人已经向严侍郎提及联姻之事了?”

张广微道:“这个我不清楚。”

曾渔问:“严侍郎来龙虎山不会就是来为儿子向你求亲的吧?”

张广微道:“不是,那个眇一目的胖子是来卜卦问前程的,是我那荒唐的侄子要攀附他严家,还美其名曰弘扬正一道门,真无耻。”

曾渔暗暗稀奇,严世蕃那种西天佛祖、玉皇大帝都不敬的人竟会来卜卦问前程,难道严世蕃也感到危机了,说道:“如果已经提及联姻的事,那没办法,张大真人定要逼你嫁严公子的,在下爱莫能助。”

张广微叫道:“我绝不嫁,再逼我我就云游天下去。”

云游天下,这个不错,曾渔也很向往,但对张广微而言显然不现实,说道:“你走不了的,张大真人是道门领袖,道众遍天下,你走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

张广微急了,拽着曾渔的袖子道:“你一定要办法,你都能帮羽玄和罗惜惜,也一定要帮帮我。”

曾渔哭笑不得:“我真没有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广微怒道:“你不帮我,我就把你在观音庵的事全说出来。”

曾渔脸一沉:“广微小姐,羽玄和罗氏即将成婚,你忍心做出那等缺德事?”其实即便张广微把观音庵的事说出来他也不惧,牵扯不到利益,就没有翻案的可能。

张广微哭了起来,央求道:“那你帮帮我,那你帮帮我,曾秀才,帮帮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不对,羽玄是你朋友,我也是——”

脚步声响,有人过来了,曾渔赶忙道:“你别哭,待我慢慢想办法。”

一个广信府衙役过来,有些奇怪地看了这俏丽小道姑两眼,向曾渔叉手唱喏道:“曾相公,府尊请你过去用早点,等下就要去大真人府了。”

曾渔让这衙役把他的书笈和衣箧先搬过去,看那衙役搬着行李走了,才对张广微道:“你先打听清楚,张大真人有没有对严侍郎提起联姻之事,若没提起,那还好办,你只要执意不允应该就能躲过去,若是提过了,那就比较麻烦,得另想办法。”

张广微点头道:“好,我这就去问,我和你说哦,就算已经提过联姻的事,你也一定要帮我。”

曾渔道:“能帮尽量帮,力所能及。”

张广微道:“不是尽量帮,是一定要帮,而且要成功——曾秀才,我和你一道回大真人府吧。”

曾渔忙道:“这却不妥,你随后来吧。”手执紫竹箫向院门走去。

张广微紧跟曾渔,喋喋不休道:“咦,曾秀才你为何这般谨慎,你有妻子了?哦,没有,没有那怕什么,我也未嫁。”

张天师的这个小姑母说话有点欠考lǜ

,没什么忌讳,姑且认为她是不谙世事一派天真吧,曾渔笑道:“正因为未婚才需yào

谨慎嘛——”

张广微这时倒敏锐了,马上接口道:“难道成了婚你就可以乱来了?”

曾渔白了她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张广微嘻嘻笑,又问:“曾秀才你是辛丑年出生的,今年都二十了,怎么还不娶妻?”

曾渔随口道:“家里穷娶不起妻嘛,咦,你怎么知dào

我是辛丑年生的?”

张广微笑道:“我就知dào

,掐指一算不就知dào

了。”

这时已出了太素院大门,张广微停下脚步,说了一句:“等下让我元纲师兄找你说话。”扭身轻捷地走了。

曾渔边走边摇头,心想:“严世蕃问斩之后,他的几个儿子好象是判了流放,张广微若嫁给了严绍庆或者严绍庭,想必会离婚回到上清,那时倒真可以专心修道了。”又想:“严世蕃若现在收敛锋芒,能否躲出大劫?”

在栖真院吃了早点,曾渔随林知府出了大上清宫,往上清镇西边的大真人府行去,路过街边的黄老汉豆腐店,曾渔看到罗惜惜裹着头帕正帮着公公在卖豆腐,他没有上前相见,等有空再来。

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对林知府再度光临颇感惊讶,随即明白林知府是为严世蕃而来,不禁有些嫉羡,他张家千年传承,还是比不得这分宜严家啊,看看大门楹联“龙虎山中宰相家”,这宰相也只在龙虎山中才算数,严嵩才是真zhèng

的宰相,多少人奔赴其门下——

自龙虎山道士邵元节驾鹤仙去之后,正一教已不如以前那样得嘉靖皇帝的眷顾了,而据京中消息,忠孝秉一真人陶仲文病重,只怕活不长了,陶仲文一死,道录司的权力归属是张永绪最关心的事,可不能落到全真教的手里,所以张永绪要巴结严世蕃,希望由正一教的人掌管道录司,联姻是最好的手段,但张永绪自己才二十岁,尚无子女,适龄的只有小姑母张广微。

补昨天的一更,谢谢书友们的体谅,谢谢书友们投票支持《清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章 六爻金钱卦

大真人府私第的“三省书屋”,林知府与曾渔见到了严世蕃和张大真人,素色衣冠体躯肥胖如发酸白馒头一般的严世蕃不向林知府招呼,却对曾渔道:“曾九鲤,你架子还真不小啊,还要我派人到你家里去请,不请就不来是吗

曾渔躬身道:“晚生岂敢,晚生一直待在家里等候严侍郎传唤,召之即来

严世蕃笑道:“你定然是摆架子,我听上清镇百姓说曾秀才是要中状元的,你若不是状元的命,怎么敢给大真人府题写楹联?”

曾渔道:“晚生惶恐,这是张大真人礼贤下士,晚生不胜荣幸。”

严世蕃嘿然道:“日后你若真的中了状元,在张真人而言那是有识人之明,可我严东楼却成了有眼无珠——”

说到这里,严世蕃停顿了一下,“有眼无珠”一词犯了他的忌讳,他左眼不是坏了吗,可这词偏是他自己说的,见众人没有异样表情,便笑了笑,又道:“后人说起我严世蕃竟敢让状元公给小儿伴读,那我岂不是遗臭万年了。”

林知府向严世蕃见过礼,严世蕃却只顾和曾渔说笑,显然没把他这个四品知府放在眼里,这就是严世蕃的为人处世风格,对于他没兴趣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不屑于虚与委蛇——

曾渔知dào

林知府的尴尬,说道:“严侍郎莫再取笑晚生,晚生蒙严侍郎传召,若非林府尊快船相送,如何能一日一夜行三百里。”

林知府立即接上话道:“下官得知严大人要召见治下曾生,便与曾生同船来此,丙辰外察,下官曾至京中,得蒙严阁老一言嘉许,下官不胜鼓舞,闻得严大人驾临广信府,下官岂能不来拜会。”

严世蕃这才与林知府寒暄了几句,林知府恳请与严世蕃单独会晤,严世蕃心里有数,这是要送礼了,对此他是从不拒绝的。

严世蕃与林知府晤谈之时,曾渔就在后园小湖散步,湖里的荷叶已经枯黄,显得湖面都宽广起来,秋阳暖暖,天蓝水净,重阳节临近,正是野游登高的好季节,有一鹤从小湖南岸的古木中翩跹飞起,在树杪盘旋,姿态美妙,曾渔正注目观鹤,老道元纲手执拂尘走近,立在两丈外看着曾渔的背影,白眉不时掀动两下,老道的眼神有些古怪——

曾渔察觉背后有人,回头见是老道元纲,赶忙转身见礼,老道元纲问:“曾秀才方才见过自然了?”

老道元纲以张广微的道号相称,曾渔如实回答:“是。”

老道元纲移目注视小湖南岸飞翔的二鹤,说道:“自然肯定向曾秀才问计了,曾秀才怎么说?”

曾渔迟疑了一下,说道:“法师精通紫微斗数,为何不替小仙姑算算姻缘

老道元纲呵呵笑道:“早已算过,合处逢冲,今年若订婚不吉。”

曾渔道:“其实很多事不须占卜便知吉凶,好比盗贼作案之前问卜,愚以为不管占得什么卦总以凶论,义不正不占卜,义理可明之事何须象数来推。”

“哦。”老道元纲白眉耸动,问道:“那曾秀才以为自然与严家的婚姻可成否?”

曾渔心想:“你这老道也莫名其妙,这事问我一个外人做什么。”说道:“这个就不是小生敢置喙的了。”

老道元纲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掌心里有三枚金钱,说道:“老道愿为曾秀才卜一卦,曾秀才想要问什么?”

曾渔想了想,说道:“小生想问问何年生子?”

老道元纲笑道:“不问婚姻,倒先求子?”

曾渔含笑道:“儿子都有了,还会没妻吗?”

老道元纲拂尘一摆,朗声大笑,书屋里的张永绪走了出来,问:“师叔何事开怀?”

老道元纲便说了曾渔问卦的事,张永绪打量了曾渔两眼,笑道:“容我旁观,看师叔为曾生占卜”

老道元纲不用紫微斗数,用六爻金钱卦,曾渔诚心凝念,将三枚金钱合在双掌心,掷了六下,得屯之节卦,就听老道元纲断卦道:

“酉月庚戌日占何年生子,寅木子孙世持化进神,寅木旬空,卯木空而且破,幸得日辰合补,乃休囚待时而用。”

曾渔道:“从卦象看来,小生近年是不能得子了,敢问休息才能有弄璋之喜?”

老道元纲伸三个手指头:“寅年卯月,妻妾当连举三子。”

“妻妾连生三子。”曾渔惊笑道:“小生家境贫寒,至今未娶妻,更何谈纳妾,连生三子,这个这个,小生岂敢望此。”

张永绪道:“曾生不要小看了我师叔的金钱卦。”帮着曾渔算计道:“今年岁在庚申,下一个寅年是六年后,六年后曾生功成名就,有妻有妾,连举三子,不要忘了来谢我师叔,哈哈。”

曾渔躬身道:“多谢老法师解卦,多谢大真人吉言,小生一定努力。”心里不免暗暗发笑。

忽听张永绪沉声道:“你来得正好,去见了我母亲没有?”

曾渔抬眼看时,却见道袍黄冠的张广微走了过来,张广微看了他一眼,对张永绪道:“你还算聪明,没向严家人提这亲事,我和你说,我死也不嫁。”

张永绪又恼怒又尴尬,一把抓住张广微的左腕,不知掐住了张广微什么穴位,张广微反抗不得,张永绪道:“你这就随我去见我母亲。”唤来两个仆妇,押着张广微往内宅去了。

张永绪回头对老道元纲道:“师叔也一起去劝劝她,她真是太过任性了。

曾渔独自在湖边走了一会,没有看到老道元纲过来,不知张广微怎么样了,张广微性子烈,若真逼得急了,闹出不好的事也是有可能的,他与张广微有些交情,实在不愿意看到张广微婚姻不幸,可是人微言轻、爱莫能助。

曾渔回到三省书屋,林知府与严世蕃的晤谈也已结束,严世蕃道:“曾生,我们明日启程,骑马,十日可回到分宜。”

既然是明日启程,曾渔就打算午后去黄老汉的豆腐店问问羽玄道人在哪里,备一份礼物送上。

午餐时,严世蕃自然坐了首席,曾渔幸陪末座,严世蕃好酒,服丧守制本应戒酒茹素,但他没提出要素席,张永绪当然不会提,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只管端上来,酒过三巡,张永绪酝酿措词,正待向严世蕃委婉说起联姻之事,忽有一小婢匆匆赶来,向他耳语几句,张永绪顿时脸一沉,起身向严世蕃、林光祖拱手道:“内宅出了点小事,在下去去就来。”大步去了。

曾渔耳朵尖,又是有心,听到那小婢向张永绪禀报说是广微大小姐跑了,曾渔有些担心张广微,心绪不宁,辞以不胜酒力,也离席了,林光祖巴不得曾渔离开,有曾渔在,他有些阿谀之词不好出口——

曾渔闷头走过提举署,想起羽玄是在玄坛殿当值,便去向玄坛殿的法师询问,却说羽玄外出做功德法事去了,要三日后才回来。

月初、周一,求一张票票,深夜码字真冷啊,求票温暖。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曾见沧海桑田

见不到道人羽玄,曾渔有些惆怅,在上清街上慢慢走,两边店铺五花八门,叫卖声沸沸盈耳,想买些礼物送给羽玄和罗惜惜却不知买什么合适,于脆持了自己名帖,包了一两白银作为贺礼,彼时银子值钱,上户人家的纳征大礼不过十五两,街坊邻居贺喜凑份子大抵只一分或两分银子,出到一钱以上的那就不是一般的交情——

来到黄家豆腐店,上午曾渔经过时看到罗惜惜正帮着公公黄忠在卖豆腐,两间门面都是开着的,可现在却是门户紧闭,曾渔心想:“难道一家人都出门了?”试着上前叩门,唤道:“黄老爹——黄老爹——”

察觉有人来门边窥伺,却没有立即开门,反而退回内房去了,这让曾渔好生奇怪,即便没有经lì

观音庵的事,作为羽玄的朋友,黄老汉一家也不该给他吃闭门羹啊,施恩反成仇,真有这种事?

在门前悄立了片刻,曾渔转身待要离开,却听木门“吱咀”一声开了,黄老汉探出头来,叫声:“曾相公,快请进。”

等曾渔一进门,这黄老汉赶紧又把门关上,作揖道:“曾相公,莫怪莫怪,张大小姐在这里呢。”

曾渔“嘿”的一声,黄家豆腐店关门闭户却原来是因为张广微躲在这里呀,在上清镇,张广微除了亲戚和道士就没有自己的朋友,罗惜惜现在成她朋友了?

张广微已经从内房走了出来,也不及和曾渔说话,脚步轻盈从曾渔身边掠过,警惕地凑着门缝向外看了看,这才回头问:“曾秀才,你怎么来了?”

曾渔摸出礼金给黄老汉,说道:“我知羽玄不在上清,我明日便要离开,不能喝羽玄与罗氏的喜酒了,先把礼金送上——广微小姐,大真人府的人正到处找你。”

张广微道:“就是啊,所以我躲到这里来了。”

黄老汉和吴氏的神色有些尴尬,不知这位张大小姐犯了什么事要躲到豆腐店来,这要是得罪了大真人府那可糟糕,可张广微对惜惜和羽玄有恩,怎么也不能拒之门外——

曾渔摇头道:“广微小姐,你躲是躲不过去的,还得从长计议。”

张广微道:“我岂不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曾秀才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这回你一定要帮我。”转身往内室走去,招呼道:“曾秀才,进来说话。”

曾渔略一迟疑,张广微就要过来拽他衣袖,吴氏便唤道:“惜惜,出来拜见曾相公。”

罗惜惜从里间走出,这小妇人已脱去衰绘,换上的是青布衣裙,宛然小家碧玉,向曾渔拜倒,细声细气道:“多谢曾相公再造之恩。”

曾渔道:“快请起,快请起,以前的事不必提了,这次不能喝你和羽玄道兄的喜酒,甚是遗憾。”

张广微急道:“酒没喝到有什么遗憾,你帮了我,我管你好酒喝个够。”

罗惜惜道:“请曾相公与广微小姐到里面说话吧。”

曾渔跟着张广微进到内室,坐在木窗边,窗外就是清浅潺潺的泸溪水,在这吊脚楼上有点乘舟的况味。

张广微心里急,不坐,站在曾渔跟前道:“快说,怎么帮我?”

曾渔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明天就要去分宜了,你硬挺住,料想张大真人不能强迫你。”

“硬挺住。”张广微两道细黑柳眉竖起:“你倒说得轻松,那么多人在你耳边轮番说教,没完没了,你受得了?”见曾渔皱着眉头只顾看窗下溪水,恼道:“曾秀才,你怎么无动于衷,我和你说,你若想不出妙计,我就不与你甘休,我就去对我侄儿说,我谁也不嫁,就嫁永丰曾秀才——我看你怎么办,看你还怎么去分宜严家做书僮”

张广微这招厉害,严家大公子她不嫁却要嫁严公子的伴读,这就把曾渔和严世蕃对立起来了——

张广微不顾曾渔瞪她,又道:“若柳嫂嫂和永绪侄儿问我为何要嫁曾秀才,我就说曾秀才以后要考状元,我非状元郎不嫁。”

罗惜惜和婆婆吴氏这时端茶点进来,听到张广微的话,面面相觑,愣在那里。

曾渔赶紧道:“好了好了,张大小姐你别再说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何必害我啊。”

张广微眸子含泪道:“你不帮我,就等于是害我,那我也害你一害。”

曾渔叹道:“你要我这么个小秀才帮你,你这是要我的小命——”

张广微听曾渔这么说,认为没指望了,悲伤的眼泪夺眶而出,抽噎道:“不帮就不帮,说得好象我多坏似的,你走,赶紧做你的宰相门下书僮去。”

曾渔道:“广微小姐不要急,我话还没说完。”转头向吴媪和罗惜惜看了一眼——

吴媪还愣愣的,罗惜惜碎步上前把茶点搁在小几上,转身搀起吴媪道:“娘,咱们到楼下挑豆子去。”

这吊脚楼上只剩曾渔和张广微了,张广微这回不连声催促了,只是睫毛挂泪珠那样看着曾渔,曾渔道:“张大真人想与分宜严氏联姻,当然是要借严家的权势来弘扬正一教,但却不想想严家自己也是危机四伏,朝中政争激烈,如严首辅这样得到皇帝多年宠幸的实在罕有,但沧海都能变桑田,这仅靠皇帝眷顾才有的荣华富贵又岂能长久,千年世家,南张北孔,龙虎山大真人府何必为一朝宠臣而卑屈联姻”

张广微眼泛异彩,鼻翼翕动,既骄傲又感动,赞道:“说得好,曾秀才你果然见识高超,我就这样去对张永绪说。”

曾渔道:“别急别急,忠言逆耳,你侄儿张大真人不见得听得进去,若言语泄露出去,让严世蕃知dào

了,那我这个严府书僮多半小命不保。”

张广微忙道:“那我不说。”想想又不对,她如果不对张永绪说,只有她自己明白这道理又有什么用,根本改变不了她的处境,道:“我就说这些道理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绝不连累你。”

曾渔点头,又道:“广微小姐还是先与元纲法师说说这事,让元纲法师出面游说张大真人,想必张大真人会改变主意,你想哪,张大真人的姑母嫁给严首辅的孙子,同殿为臣,这辈份矮到哪里去了,上清镇百姓知dào

后都要笑话啊

张广微大喜道:“很好,就是这样,我那侄儿甚是自负,千年世家,南张北孔,何必为一朝宠臣而卑屈联姻这句话当能让他回心转意,嗯,就让元纲师兄说去。”说罢,匆匆就出了豆腐店,先去大上清宫找老道元纲了。

今天更新少,明天会增加一些字数,暂定四千字吧。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二章 溪畔后庭花

张广微离开后,曾渔继xù

留在黄老汉家里喝茶,见黄老汉一家三口神情有些怪异,想必都听到张广微非他不嫁的话了,为了不让黄老汉一家胡乱猜想,曾渔略略说了张广微的事,不料黄老汉却道:“曾相公,你明年就去考个状元,回来风风光光把张大小姐给娶了岂不是好,曾相公的才学中状元是稳稳的,上清百姓都这么说,天师府那副楹联真是人人传颂啊。”

曾渔哭笑不得,且不说娶张广微的事,单说考状元那就是妄想,黄提学和吕翰林都说过他的八股文进学补生员是绰绰有余的,但想要在乡试中脱颖而出还须磨砺,嘉靖时江西乡试的名额是九十五人,整个江西省三年才取九十五名举人,这比后世考清华、北大难得多吧,吕翰林说永丰县最近两科都没有新进的举人了,这还只是乡试,会试就更难了,更不必提三年才出一个的状元——

曾渔有自知之明,他的八股文尚不能与那些名家相比,归有光名气大吧,写《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的,有明一代的古文大家,二十岁时以苏州府院试案首补生员,可谓意气风发,但三十五岁了才中举,到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没中进士,这是上回在抚州他听谢榛老先生说起的,科举之路艰难局外人很难想象,所以黄老汉张口就叫曾渔中个状元回来娶张广微,似乎状元可手到擒来

再说娶张广微,大真人府哪里会看得上他这个穷秀才,大真人府联姻的都是高官贵戚,张永绪娶的就是定国公徐延德之女,还有,虽说张广微身份高贵,容貌也美丽,但曾渔对她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张广微还年幼吧,倒是缁衣光头的陆妙想让他心动过,不过呢,曾渔也约束住自己的情感了,这时想来,不禁有些好笑和惊讶,怎么他遇到的这几个女子都或多或少与分宜严氏有牵连呢,由此也可见分宜严氏权势熏天——

“黄老伯说笑了,张大小姐说的那是气话,她想修道成仙呢,所以才不肯嫁人。”

与黄老汉闲谈了一会,一杯清茶见底,曾渔起身告辞,黄老汉对曾渔不能参加羽玄和惜惜的婚礼极是遗憾,送曾渔出门时果duàn

弥补这种遗憾,嗓门很大地与曾渔告别,引得四邻都围了过来,曾渔在上清镇的名声远胜在家乡永丰,天师府的一副楹联让他家喻户晓,曾渔都离开豆腐店走远了,一群街坊还聚在黄老汉身边听故事,黄老汉倒是知dào

分寸,没提及张广微的事,经lì

过观音庵的事,黄老汉一家口风都比较严,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口不提——

明天才上路,还有半日要消磨,大真人府出入不便,曾渔还是准bèi

去大上清宫看看,走到上清镇东头,见有卖钓竿的,临时起兴,摸出三文钱买了钓竿和鱼饵,要去泸溪河边垂钓,携了鱼竿和一小瓦钵鱼饵刚走出镇外,忽听身后有人唤道:“曾秀才,哪里去?”扭头见是老道元纲带着一个小道童健步而来

曾渔道:“禀老法师,晚生无聊,想去溪边垂钓一番。”

老道元纲说了一句“曾秀才有雅兴啊。”便问:“可曾见到自然?”

曾渔道:“方才见广微小姐匆匆往大上清宫去了。”

老道元纲“嗯”了一声,说道:“曾秀才要垂钓,老道可指点你一去处,你从前面那条小道岔下去,沿溪岸往东走,见到有一大片矮脚鸡冠花的便是绝佳垂钓之地。”

曾渔喜道:“多谢老法师指点。”跟着老道元纲走了一段路,在一条斜斜伸向溪岸的小路岔口分手,独自在荒榛乱草中觅路而行,大约走了半里路,果然看到一片开得正好的矮脚鸡冠花,据苏辙说这种矮脚鸡冠花就是陈后主所写的后庭花,这种草本花卉高不过半尺,花瓣如雄鸡的肉冠,花色有三种:浅白、金黄和大红,那种大红色的矮脚鸡冠花夹杂在浅白花中真象是有大公鸡躲在草木中露出冠顶——

这是个好去处啊,浅浅的溪水,磊磊的岸石隔岸相对,午后秋阳斜照,映得这一大片鸡冠花更是艳丽,曾渔欣赏了一会传说中的后庭花,走到溪边先洒了一把鱼饵下去,这种鱼饵是把抓来的蟋蟀、蟑螂砸碎了拌上面粉,鱼儿最爱吃的美食,一洒下去,片刻工夫就见溪水中游鱼聚集过来,鱼头浮浮沉沉,涟漪圈圈荡起——

曾渔垂下饵钩,鹅毛管制成的鱼漂在水面沉而复起,手中钓竿感受到了拉力,一提钓竿,一条小青鱼被提出水面,水花在阳光下晶亮四溅,这种泸溪小青鱼肉多刺少,上次曾渔在黄老汉家里吃过,很鲜美,在大真人府的两次盛宴反倒没有这种上清特色菜,一味追求名贵珍稀的山珍海味。

此地鱼多鱼傻容易钓,不消半个时辰,钓了十几条泸溪小青鱼,长的五寸,小的三寸,折了两截细柳枝串起来,这就是鱼贯——

鱼漂又在抖动,又有鱼儿上钩,曾渔正待提竿,听得来路有脚步声,转头看时,见是张广微和老道元纲走下来了,溪边小路不好走,老道元纲拄着竹杖,张广微走在前面,不时搀她老师兄一把——

“老法师怎么来了?”曾渔搁下钓竿,迎了过去。

张广微见到曾渔,明显吃了一惊,不管师兄元纲了,先跑了下来,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曾渔说:“我方才对我师兄一说,师兄便知不是我的见识,问是不是你教我的,我矢口否认,师兄就让我跟他到这里来,我不知dào

你在这里,我真没把你招供出来,真的——”

张广微有些着急,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曾渔安慰道:“不急,不急,你师兄是帮你的。”从张广微身边走过,搀了老道元纲下到溪边他垂钓处。

老道元纲看着曾渔钓得的两串小青鱼,呵呵笑道:“曾秀才钓技高超啊,这么一会工夫就钓了这许多鱼,送给老道做晚餐吧。”

曾渔笑道:“难道法师是自己做饭的吗,那好极了,小生要厚颜向老法师蹭一顿饭吃。”

一边的张广微心里放松了一些,说道:“曾秀才,我师兄烹制的小菜是一绝,最平常不过的家常小菜到我师兄手里都是美味——师兄,我也要在你这里用晚饭。”

老道元纲道:“等一下,老道要与曾秀才说几句话——自然,你就在这里钓鱼等着。”

曾渔跟着老道元纲走过那片矮脚鸡冠花,离张广微有六、七丈远,面向泸溪,看着浮光跃金的流水,老道元纲开口道:“曾秀才识见高超,老道佩服。

曾渔心知这老道士指的是什么,躬身道:“请老法师千万谅解晚生的苦衷

老道元纲以竹杖敲打着一丛矮脚鸡冠花,说道:“曾秀才不必担心,老道对你甚是相敬,不瞒曾秀才,那严侍郎前日来大上清宫向老道求卦问前程,卜得需之乾卦,申金子孙持世,午火化回头之克,乃自身及子孙皆受克之象,逢戌、丑之年更是大凶,但老道察知严世蕃心意,显然不是来听忠言的,便胡乱解卦,哄得他欢喜罢了,老道一般不为高官显贵算命卜卦,严侍郎卜卦大凶之事老道连嗣教真人都未禀知,曾秀才是第一个耳闻的——”

曾渔怵然心惊,这老道真能以卦象算出严世蕃的下场?

只听老道元纲又道:“曾秀才说得好,义理可明之事不须象数来推,老道今年八十有一,阅人多矣,如严侍郎这般作为的岂能长保富贵,老道说一事,可知严侍郎必遭天谴,严侍郎此番来龙虎山问卦,却特意去了夏阁老之墓,当然不是祭奠,见夏阁老墓前石人石马颇为气派,这严世蕃竟命贵溪县宰把那些石人石马全给砸了,说夏言是罪臣,不该享有这样的墓制,唉,这又何必呢。

这老道士既然如此推心置腹,曾渔也就放胆直言了,说道:“小生也是被逼无奈,且先去做几月伴读,寻个机会就会辞归。”

老道元纲道:“人的气运存zài

变数,所以老道也不敢凭卦象就断定严氏必败,今日得曾秀才一言提醒,老道心意已决,一定要劝阻嗣教真人与严氏联姻

曾渔道:“张大真人想借联姻来弘扬正一大道的心意当然是好的,却是没有找准契机。”忽然话锋一转,问:“老法师,小生听说皇帝宠幸的陶真人曾说过‘二龙不相见,的话,不知真有此事否?”

只比昨天多了几百字,惭愧,明天也多几百字吧,慢慢调整状态多更一些。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鱼豆腐咸鸭蛋

关于“二龙不相见”之说,曾渔早有所闻,上回游龙虎山时听郑轼说得更为详细,嘉靖十三年,皇长子朱载基出生,这是嘉靖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而这一年嘉靖皇帝已经二十七岁,得此龙子当然是普天同庆,但皇长子朱载基出生后两个月就夭折了,嘉靖皇帝极为悲伤,纵然他是九五至尊,也不能保不住儿子的性命,人生如白驹过隙啊,嘉靖皇帝修道求长生的意念更强烈了,道士陶仲文这时提出“二龙不相见”的高论——

湖北黄冈道士陶仲文是经由龙虎山道士邵元节引荐才得嘉靖帝宠幸的,陶仲文说的“二龙不相见”的意思是皇帝乃真龙天子,可储君也是龙啊,是潜龙,二龙相见必有一伤,皇长子朱载基不就死了吗——

嘉靖皇帝深感有理,此后数年不肯立储,也很少与子女相见,但朝臣们立储呼声高涨,不得已于嘉靖十八年立儿子朱载壑为太子,但朱载壑到十七岁时也就是嘉靖三十一年也夭亡了,嘉靖皇帝痛定思痛,认为是自己没有听从陶仲文的劝谏,在皇太子出阁讲学、行寇礼时父子二人见了几次面,二龙相见致其一伤啊,在陶仲文的奏章批复道“早从卿劝,岂便有此”悔之莫及啊——

从此嘉靖皇帝恪守“二龙不相见”的神mì

谶语,对两个儿子裕王和景王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就好象没有这两个儿子一样,每年正月初一朝拜大典不得不相见也是隔着帘幕,让两个儿子遥遥一拜便赶紧让人扶出,生怕一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而且再不肯听大臣们立储的建议,到如今都已五十四岁了,青宫之位犹虚——

老道元纲听曾渔突然问起陶仲文“二龙不相见”之事,讶然道:“曾秀才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这的确是陶真人所言,老道早年在京听邵师兄亲口说及此事。”老道元纲说的邵师兄就是深受嘉靖皇帝宠信的龙虎山道士邵元节,邵元节与元纲都是大上清宫主持黄太初的弟子。

曾渔道:“当今皇帝崇信道教,张大真人、陶真人等地位尊崇,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谁敢确保新君即位后一定会继xù

信奉道教呢,‘二龙不相见,之说违背儒家人伦之道,以致父子不亲、东宫虚位,朝野非议者必多,一旦山陵崩,愚以为如陶真人辈必受贬斥,正一教要想保有嘉靖朝的尊荣实为不易。”

老道元纲闻言悚然,拄杖思量,曾渔之言可谓高瞻远瞩,这种推断不是他的紫微斗数、六爻金钱卦能得出来的,预卜吉凶只如浓夜微烛,只能照出方圆数尺之地,而曾渔这种义理推断却是青天朗日,从大处着眼,让人一见分明—

“曾相公说得极是,老道受教了。”

老道元纲将竹杖戳立在地上,郑重向曾渔稽首,神态恭敬。

曾渔赶忙还礼道:“小生一时斗胆妄言,老法师切勿对外人提起,不然小生恐有灾祸。”

老道元纲点头道:“曾相公放心,你是本教的护法天尊下凡,老道岂会害你。”

“什么护法天尊下凡?”

张广微提着钓竿过来了,钓线晃晃荡荡,鱼钩上还钩着一条银闪闪的小棍子鱼,听到师兄元纲说什么护法天尊下凡,不明白是何意,又见老师兄对曾秀才态度异样的恭敬,很是奇怪。

老道元纲恢复常态,又拄着竹杖笑道:“曾相公与我正一道有缘,许是列仙下凡。”

张广微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曾渔,不服气道:“什么列仙下凡,我看他全身都是俗骨,没半点仙气。”

曾渔笑道:“老法师是与小生开玩笑,广微小姐怎么当真了,小生就是一介凡夫俗子。”

张广微钓竿上钩着的那条小棍子鱼扭曲挣扎,大幅度摇摆好似荡秋千一般,忽然脱去饵钩,抛落在矮脚鸡冠花丛中,那钓钩晃过来,却又钩住曾渔头上戴着的方巾——

钩住方巾是无意,张广微迅速提竿却是有意,方巾被钩在半空飘来荡去,曾渔赤头了,露出浓密的黑发,挽成一个大髻在头顶,和道士一般了,张广微“格格”直笑:“不戴头巾,倒象是一个道士了,敢问是哪们仙人临凡?”

方巾褥衫是秀才引以为傲的标志性衣冠,张广微钓去曾渔的头巾,老道元纲担心曾渔会羞恼,忙道:“自然,不许嬉闹,快把头巾还给曾相公。”

曾渔道:“小心了,别让头巾掉到地上,那就是落第,兆头很不好的。”

张广微止住钓竿,钩上的方巾也悠悠静止,纤手一伸,摘下头巾,笑吟吟道:“好好好,不落第,状元及第好吧。”把方巾递还给曾渔,又去寻鸡冠花丛中的那条小棍子鱼,拈在指间看着小鱼说道:“能脱钩,好厉害,饶你一条小命吧,他日修liàn

成精,记得报恩啊。”说着,将手中鱼往溪里一抛,小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没入水中无影无踪。

曾渔戴上方巾,听张广微说得有趣,便指着他钓得的那两串小青鱼道:“广微小姐把那十几条小鱼都放了吧,他日都成了精来报答你。”

张广微笑道:“那些都是你钓上来的傻鱼,放生也成不了精,更何况我师兄也不肯放它们啊,不然美味晚餐在哪里?是不是,师兄?”

老道元纲捻着白须“呵呵”的笑,他对这个小师妹如同孙女一般爱惜,说道:“老道专要降妖,岂肯放它们成精祸害人,走吧,回道院,烹小鱼。”

曾渔觉得这口采不妙,他母亲、他姐姐平日都称呼他“小鱼”、“鱼儿”,现在老道元纲要烹小鱼,岂不是表示他曾渔要受这祖孙一般的师兄妹折磨了

三个人刚走到大上清宫福地门前,两个大真人府派出寻找张广微的执事跑了过来,请广微小姐回府,老道元纲道:“你们先回去禀知掌教真人,就说自然在老道这里,待用过晚饭后老道送她回去。”

老道元纲地位尊崇,这两个执事岂敢不遵,返身回去复命了。

回到太素院边上的那个古柏小院,老道元纲对曾渔说:“曾相公请稍坐,老道去烹鱼蒸饭。”

张广微道:“别看我师兄年过八十,手脚依旧麻利得紧,半个时辰就有得吃了,我不爱吃府里的菜,最爱在师兄这边蹭饭吃了——师兄,我来助你,嗯,帮厨。”

这一老一少师兄妹烧饭去了,曾渔独自在小院徘徊,这院落狭小,除了那三株古柏外别无草木,但爬满土墙的大叶青藤显示这小院年代的久远,青藤粗大缠绕,分不清首尾始终,这至少是五十年以上的古藤了,墙根下的苔藓斑驳,生着几株黄芝,有古韵,有道气——

“曾秀才。”

张广微悄然走近曾渔身后,突然叫一声,见没把曾渔吓一跳,就道:“你这份镇定功夫不错,对了,你方才与我师兄说了些什么,我师兄对你赞赏有加啊。”

曾渔道:“没说什么,只把先前与你说的那些再添油加醋说了一遍,嘿,老法师是与我投缘啊。”

夕阳斜照,小院余晖,张广微眸光清亮,神情轻松愉快,说道:“告sù

你吧,我师兄让我不必担心被逼婚的事,他会一力替我担下此事。”

曾渔道:“那要恭喜广微小姐了。”

张广微道:“这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又没得到什么,这是找上门的麻烦。

这年方十五的天师贵女一时兴起在小院中走起禹步来了,禹步就是所谓的步罡踏斗,张广微走得很熟练,不过这种躬身塌腰的姿势不甚优美,毕竟不是舞蹈嘛,走了一会,忽然转身道:“曾秀才,晨起见你在后面药圃练剑,好象有两下子啊,我们比试比试?放心,不会伤到你,用的桃木剑。”

曾渔摇头道:“不比,桃木剑也不比,桃木剑扎到也很痛。”

张广微道:“点到即止,不会扎痛你,我保证。”不待曾渔答话,跑进草庐很快取了两柄桃木剑出来,递给曾渔一柄,兴致勃勃道:“来,你先刺我,过来呀。”

曾渔歪歪斜斜刺出一剑,这堪比独孤九剑的一招却被张广微鄙视了,撇嘴道:“你这算什么,有气无力的,难道中午没吃饱——来,用劲,用劲往我身子捅。”

曾渔哪敢乱捅,张广微连声催促,他只好挺剑刺向张广微左小臂,张广微叫声“好”,手中木剑疾探,在曾渔木剑上一压,脚下一个侧步,已敏捷地转到曾渔右侧,一剑刺中曾渔右臂,曾渔“啊”的痛叫一声,这哪里是点到即止,刺得不轻啊,肯定破皮出血了——

张广微也“啊”的一声,赶忙道歉:“曾秀才,我出剑重了一些,你不要紧吧?”

曾渔撩起褥衫大袖一看,果然被刺破了皮,有血丝洇出,连连摇头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下手没轻重的,我怕小命不保。”

张广微倒提着剑讪讪的笑,问:“要不要包扎一下?”

曾渔道:“那倒不必,我说广微小姐,你平时练剑伤了不少人吧?”

张广微道:“那是我永绪侄儿,他下手狠,我都是让人穿上棉袄陪我练——要不,我去借个短袄让你穿上,再练练?”

曾渔赶紧敬谢不敏,心道:“老道元纲说要烹小鱼,我曾渔果然就受罪了,这张大小姐精力过剩哪。”

且喜晚餐的确美味,元纲老道厨艺高超啊,只三味菜:刚钓的泸溪小青鱼、豆腐和咸鸭蛋,小青鱼以腌菜雪里红为佐,以小辣椒为配料,酸酸辣辣,异常鲜美;

豆腐以香椿为佐料,那嫩香椿头,芽叶未舒,颜色紫赤,嗅之香气扑鼻,拌着雪白的豆腐,色香味俱佳;

咸鸭蛋三个,带壳切成六瓣,蛋黄带油,香味独特——

这是曾渔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的菜肴,可见美食不在奢华,而在于厨艺高下。

好好好,比昨天又多更了几百字,小道,加油啊。

另,有人说明代万历前没有辣椒,这是不对的,元代的《食物本草》就记载了辣椒,小道要写美食,怎么能少了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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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四章 道院一夜

曾渔吃相不甚优雅,腌菜青鱼、香椿豆腐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大半,米饭吃了一碗又一碗,一边吃一边心里还在想:“道士修liàn

讲究辟谷,可要拒绝这样的美味也不容易啊,与美色当前坐怀不乱差不多了。”

老道元纲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笑呵呵看着曾渔大快朵颐的样子,食客爱吃,厨师欣慰。

张广微自九岁起就常在这古柏小院与老道元纲为伴,吃惯了元纲烧的菜,所以没曾渔这么夸张,这时点头叹道:“可知我们府中的饭菜有多难吃,看把曾秀才给饿的,好似三日没吃饭似的。”

曾渔咀嚼、咽下,开口道:“惭愧,小生是饿死鬼投胎,让老法师、小仙姑见笑了。”

老道元纲笑道:“曾相公年少,还在长身子呢,吃得下尽管吃,不比老道,有福亦不能消受。”

曾渔道:“不是大真人府饭菜难吃,而是老法师厨艺实在高妙。”

张广微笑道:“曾秀才不如师从我师兄炼丹修道吧,那样每日都有美食吃

曾渔道:“晚生可比不得小仙姑,修道是要磨砺心志,不是来享清福的。

老道元纲呵呵笑道:“华盖逢空,非僧即道,曾相公不是这样的命,曾相公是有福之人,哪里都能享福。”

正说话间,有人叩门,曾渔起身快步去开门,却是大真人府派来接广微小姐回去的几个婢仆,张广微恼道:“我饭还没吃饱,这么急着抓我回去吗。”

一位老管事陪笑道:“大小姐尽管用饭,小人们等着便是。”

张广微将筷子一放,生气道:“不吃了,你们这些在这里,我哪里还吃得下”

老道元纲对张广微道:“那就走吧,老道陪你走一趟,不要动气,不要动

曾渔道:“老法师,晚生今夜就在此借住可好?”

老道元纲道:“好好,曾相公就留在这里吧,老道等下就回来。”

张广微、元纲法师和大真人府的婢仆离开后,古柏小院安静了下来,曾渔看草房子里有茶具,便自己汲水烹茶,立在茅檐下待水沸,看暮色逐渐深黑,返身回屋点上油灯,听得附近殿宇和道院的道众在念诵《净心神咒》和《雷霆总诰》,这应该是道士们的晚课吧——

茶壶水沸声“汩汩”,曾渔回屋泡茶,独自慢慢细品,思量着今日与张广微和元纲法师说的那些话,分宜严氏倒台应是必然,不过他记不清严世蕃问斩是哪一年了,老道元纲推算说严世蕃逢戌、丑之年必有大祸,今年是嘉靖三十九年庚申年,后年就是戌年,严世蕃后年就要倒霉了?想想差不多也就是那个时候,严世蕃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了,他得早作打算,绝不能陷入太深,以致受严氏之累——

曾渔的书笈和衣箧都还在栖真院,早间林知府去大真人府拜会严世蕃和张永绪并没有把行李搬去,当下曾渔去栖真院把自己的行李搬到这个小院里来,老道元纲住的这个道院有草房子三间,左边那一间有张书桌,曾渔端着油灯进到左边房间,将油灯搁在书桌上,见桌上摆放着几大叠书,有数百卷之多,取最上一册书看时,书名《太平广记》——

曾渔知dào

这部书,这是古代神仙志怪小说大全,各种野史、笔记收录甚全,卷帙浩繁,曾渔只闻其名未曾读过,这时于灯下随手翻阅,这一册是女仙卷,忽然看到“王妙想”一则,颇为惊讶,读道:“王妙想,苍悟女道士也。辟谷服气,住黄庭观边之水旁。朝谒精诚,想念丹府,由是感通。每至月旦,常有光景云雾之异。重嶂幽壑,人所罕到,妙想未尝言之于人……”

这则女仙故事没什么意思,就是“妙想”这个名字让曾渔觉得神奇,随手一翻就翻到这一页,这是冥冥中的定数吗?

书桌上除了堆着的半桌书,还有笔墨纸砚,一叠洒金五色粉笺,上面写有小楷,曾渔拈起一张看,书法稚嫩有女态,应该是张广微写的——“我欲白日升天,北诣玉皇,策龙飞景,官综上清,倒掷琼纶,颠回五辰,合日扬光,入月彻明——”

曾渔笑了起来,张大小姐野心不小,要御龙飞天、颠倒五辰啊,这也是少年人的梦想吧,和后世那些网络仙侠小说一样,幻想自己飞天入地成为“无dí

的存zài

”,其实还都是现实世界的等级森严、以强凌弱那一套,何曾有半点仙气,曾渔对修道并无兴修,但对道家的养生却有浓厚的兴趣,长生不老不可能,祛病延年却是可能的——

又翻了几张纸笺,忽见一张纸上写着这么几句——“谁为曾秀才改命?夭折的命造能大享清福?奇哉怪也。”

曾渔心想:“难道张广微从哪里问到了我的八字来让老道元纲推算?应该是从三痴兄那里问到的吧,世间有几种人的八字无法推算,我就是其中之一,博山道上伽篮殿是我新生之地,这个大秘密无人知晓。”

古柏小院在大上清宫最里靠近台石山这一侧,夜里分外幽静,秋风掠过茅草屋顶飒飒轻响,屋内油灯昏黄,桌上是《太平广记》、《幽明录》、《三洞珠囊》这些道家典籍,思及前世今生,曾渔泠泠有些出尘之想——

二鼓时分,老道元纲独自归来,对曾渔道:“掌教真人已经放qì

与严氏联姻之想了,曾相公指点迷津,老道不胜感激。”见曾渔眉头微皱,便又道:“老道并未在嗣教真人面前提及曾相公,请曾相公勿虑。”

曾渔道:“多谢老法师体谅,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小生不敢大意啊。”

老道元纲道:“曾相公于本教恩德,必得大福报。”

曾渔道:“岂敢望福报,只是说说义理而已。”

叙谈半晌,老道元纲道:“曾相公神清气朗,光华内蕴,似是养生有术,不知修习的是哪路功法?”

曾渔便说是八段锦导引法,老道元纲点头道:“八段锦甚好,可以继xù

练,老道这里有一套训卩内元气法,,不知曾相公有兴趣学习否?”

曾渔喜道:“老法师肯教导,晚生不胜之喜。”

老道元纲便取来一本小册子,给曾渔讲解“服内元气法”,共有十二法诀,从进取诀、转气诀、调气诀……一直到食饮调护诀,最后说:“老道行此内气法七十年,受益甚多。”

曾渔谢过元纲法师,心想:“元纲法师年过八旬,身体还这么好,可见这十二法诀不凡,还涉及到饮食调理,很好,一定要好好学习。”

这夜曾渔和老道元纲同榻而眠,睡得甚香。

次日,曾渔随严世蕃上路,严世蕃这次带了十二位侍从,都是剽悍强健之辈,骑着高头大马,骑快马是严世蕃的一大嗜好,与痛饮烈酒、玩弄美女等同

严世蕃让其中一个侍从腾出坐骑给曾渔,曾渔现在勉强也会骑马了,辰时末,一行人离了上清镇大真人府一路向西,走的就是曾渔上次去袁州补考的路线,要途经金溪、临川、樟树、新余——

严世蕃精力过人,骑马日行一百六十里,不显疲倦,九月初一离开上清,初二日晚边就到了临川,入住抚州府衙,知府程士龙对严世蕃极尽谄媚,送上两名美貌少女侍寝,翌日启程时又送上大箱小箱礼物,严世蕃就留下一名随从押送这些礼物缓一步赶赴分宜。

此后在樟树、在新余,严世蕃是大肆受贿,路过县驿要休息时其手下随从也都是飞扬跋扈、勒索财物,把驿吏、差役使唤得团团转,独有曾渔非常低调,几乎无人感受到他的存zài

,曾渔赶路、歇息,能不抛头露面就尽量不抛头露面,他心里很清楚,严世蕃必败。

一段新情节开始,总会卡一卡,让小道好好理理思路,欠的一章一定会还上,请书友们谅解。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日久见人心

《聊斋志异》里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年过六旬的富翁请术士算命,术士说这富翁还有吃十多石米的寿命,这富翁心想:“不错啊,我一天吃不了一斤米,一石米能吃大半年,也就是说我还能活十来年,算是高寿了。”岂料这富翁随后就得了一种离奇的怪病,非常能吃,胃口好得不得了,一天要吃十多餐,一年时间就吃掉了十多石米,就死了——

当初曾渔读到这则故事觉得很好笑,现在亲眼目睹严世蕃索贿敛财、穷奢极欲的样子,不禁想起《聊斋》里的那个能吃的富翁,觉得严世蕃也是赶死的节奏,有福要慢慢享啊。

严世蕃虽然派人去把曾渔从上饶请来,但那只是顺路为之,曾渔毕竟只是一介小秀才,离名士还远得很,严世蕃没必要过于礼遇,慢说曾渔连举人都不是,即便真如传言所说以后要中状元又如何,他严世蕃也不是没见识过状元,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状元诸大绶、三十八年己未科状元丁士美,还不都在他父子面前俯首听命,状元三年有一个,但如他父子柄国政十余年的又岂是状元能比的,所以严世蕃虽对曾渔的才学颇为欣赏,却也没有少见多怪就奉若上宾—

曾渔也巴不得这样,严世蕃若过于重视他反而让他不适,韬光养晦是他所愿,给严绍庆做伴读的主要目的就是见识一下严氏的奢华,严世蕃好古董、书画,珍藏无数,这些都是穷书生完全接触不到的,当然曾渔还有一个私心,暂不明说。

途经金溪时,曾渔见严世蕃并没有绕道陆坊乡,便向一位严氏随从打听陆员外之事,那随从道:“陆员外七月半过后就离开分宜去了饶州,陆员外的次子现任饶州府通判。”

曾渔“哦”的一声,策马而行,好似随口问道:“那松江徐阁老的孙子与婴姿小姐的婚姻定下来了没有?”

随从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好象是没成,徐阁老的家人已经回松江了。”看了一眼策马在前的严世蕃,压低声音道:“似乎是婴姿小姐的那位姨母坚决不让婴姿小姐嫁给松江徐氏,说小姐年幼,要过两年再议婚,其中很有些隐秘曲折,在下可不敢多嘴。”

曾渔也就不再多问,心里想:“陆妙想还是很有决断,婴姿若嫁去松江肯定不会有幸福,婴姿今年才十二岁,也许还没到出嫁的年龄严世蕃就已经问罪了,那时松江徐氏肯定不会纳她,罪臣之女下场很惨,嗯,别人穿越是来救国、来获取高官厚禄、来征服世界的,我却是为拆散严氏的婚姻、拯救与严氏有关的美女而来。”

曾渔自嘲一笑,双腿一挟马腹,胯下骏马小跑起来,这种河套马体型并不高大,短程冲刺也不快,胜在耐力好,行长路最合适,自九月初一辰时从上清镇启程,短短六天,行八百里,于初七日午前抵达分宜县,一行人来到西岗寄畅园,园子管事迎出来向严世蕃禀道:“老爷,丰城的鄢大人到了,昨日从南昌来的,今日一早由瑞竹堂的二老爷陪着去欧阳老夫人墓前祭奠,鄢大人留话说若老爷今日不回来,他就要回南昌去了。”

严世蕃将马缰递给园子执役,问:“鄢景卿现在哪里?”

管事道:“应该是在村中毓庆堂。”

严世蕃道:“去叫他来见我。”说罢大步进了寄畅园。

曾渔心道:“丰城鄢景卿,应该就是鄢懋卿吧,不知鄢懋卿现在官居何职,此人是严氏的死党,与严氏父子是一条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那管事骑上马,往介桥村去了,严世蕃的一班随从忙忙碌碌,只顾搬自己的行李,这些随从此行收获也不小,只有曾渔守着自己的书笈和衣箧不知该去哪里,以前陆员外在东院,他可以去见陆员外入住东院,如今陆员外不在此间,严世蕃没吩咐,这些人一时也顾不上安置他。

曾渔在门厅待了一会,茶水都没一口,走到东院去看,落叶纷纷,门庭如旧,因为陆员外不在,他也不好擅自进去,在院前看了看,正待回门厅,却见院内出来一个面相凶恶的肥胖老妪,这老妪一见曾渔就惊喜道:“啊,曾公子,你何时到的?”

这凶恶老妪便是严婆婆,上回曾渔给她诊治了一下心痛之疾,对曾渔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曾渔答道:“随严侍郎刚从广信府来此——严婆婆安好否?

严婆婆絮絮叨叨向曾渔说她如何睡不好吃不下,才两个多月不见,这老妪明显衰老了许多,她那心脏病是治不好的,若能戒口、调养得好,还能多活几年,否则就只有一、两年的寿命了。

曾渔问:“上回我开的方子,婆婆没有抓药煎服吗?”

严婆婆道:“吃了几帖药,再想求人抓药,却没人搭理我这个老婆子啊,我又气喘走不得长路,这里去城里药铺好几里地呢。”

曾渔心道:“当初在青田村,这老太婆把陆妙想的金银首饰讹诈去了不少,不会没有钱,若舍得出一些银钱,还会没人给她跑腿。”说道:“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不肯看顾你一些吗?”

严婆婆叹气道:“她二人不在这里了——”

曾渔一惊,正要问究竟,一个严府伴当快步过来说道:“严大人请曾公子去用饭。”

曾渔不便再问,随那伴当来到北院花厅,酒席已经摆上,严世蕃招呼道:“曾生,来,坐这边,你是生员,我不能让你与那些下人同席,不然你必怨我

曾渔没说“岂敢岂敢”,只是含笑道:“多谢大人礼遇,晚生感激不尽。”他已经知dào

严世蕃的一些脾气,若说“岂敢岂敢”,严世蕃定认为他是言不由衷,就会故yì

让他去和严府随从、伴当一起用饭,反正你说了“岂敢”的。

与严世蕃同席的除了曾渔之外,另有三个严府门客,一个姓吴、一个姓应、一个姓孙,宴席中帮衬凑趣,只为迎合严世蕃,让严世蕃开心,严世蕃向曾渔介shào

这三个门客道:“应老二踢得一脚好球,围棋也下得;吴麻子善吹箫度曲,打马投壶俱精;孙寡嘴嘛会说笑话,善伺人喜怒,他们三人从京师追随我到此,我居丧不寂寞,多亏了他三人。”

孙寡嘴道:“是东楼君善养士啊,我辈虽是九流小技,也知报答。”

应老二、吴麻子二人随声附和。

严世蕃笑道:“不必阿谀,汝辈心术我一清二楚,我若一朝失势,汝辈定作猢狲散,跑得比谁都快啊。”说罢哈哈大笑。

应老二、吴麻子、孙寡嘴三人也只是笑,并不认为严世蕃的话是侮辱了他们人格,孙寡嘴道:“东楼君的富贵万万年,想要验证我辈忠诚与否,可惜我辈没有长生不死之躯啊。”

那吴麻子便击节唱道:“——则愿得姐姐长命富贵,若有些儿好歹,我少不得报答姐姐之恩,可不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严世蕃大笑,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哪有半点居丧守孝的样子。

曾渔不主动说话,严世蕃或者应老二几人问起就说两句,多吃菜,少说话,心想:“严世蕃果然快活热闹,却不知这福能享到几时”

酒席将散时,管事来报,鄢大人来了。

慢慢调整状态,欠更一定会补上,谢谢书友们体谅。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危机

召之即来的这位鄢大人正是丰城鄢懋卿,五十来岁,中等个头,头戴忠靖冠,身穿正三品文官孔雀补子常服,方面隆鼻,仪表堂堂,鄢懋卿是嘉靖二十年辛丑科三甲进士第九名,因阿附严嵩,官运亨通,一路高升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位高权重,去年更是得到总理两浙、两淮、芦东、河东四大盐运司盐务的肥缺,这时进到花厅见到严世蕃,满面春风,含笑施礼道:“东楼兄风采胜昔,下官不胜欣喜。”即亲手递上销金大红纸制成的礼单,道:“此番来得匆忙,稍备薄礼一份,东楼兄莫嫌弃,待东楼兄出服回京,下官还有礼物相送

严世蕃敛财赤裸裸不加掩饰,官员求见首先就要呈上礼单,看礼物丰厚与否决定见还是不见,还礼道:“景卿兄盐务繁忙,怎么有暇来此小县,请坐。”又问:“景卿兄用饭未?”

鄢懋卿道:“与瑞竹堂严二爷一道正要用餐,得知东楼兄已经回到分宜,便匆匆赶来了。”

严世蕃说声“有劳”,便吩咐厨下另备酒菜,道:“我知景卿兄喜丰城家乡美食,我这里正好有孙渡板鸭,佐以丰城的田螺辣酱下酒,不亦快哉。”

鄢懋卿喜道:“多谢,多谢,下官从南京回江西,尚未及回乡,能在这里品尝到孙渡板鸭和田螺辣酱,诚然快哉。”

鄢懋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与严世蕃丁忧守制前的工部左侍郎同为正三品,但左副都御史的职权明显大于工部侍郎,更何况严世蕃现在已解职,鄢懋卿却口口声声自称下官,甚是谦卑。

严世蕃问:“景卿来此有何要事?”

鄢懋卿道:“欧阳老夫人仙逝,下官虽在京中吊唁过,但还是想亲来老夫人长眠地祭拜,还有——”,看了曾渔一眼,曾渔面生,有些话不好说。

曾渔起身道:“严大人、鄢大人,晚生已酒足饭饱,先告辞。”

严世蕃点头道:“我今日不去介桥村了,让饶管事领你去吧。”

应老二、吴麻子、孙寡嘴三人也待避出,鄢懋卿笑道:“你三人乃东楼兄心腹,就不必避让了。”

这三位门客很识趣,还是退出了花厅,有些事不能听啊,祸从口出,祸从耳入,他们只是门客帮闲而已,不涉朝争。

鄢懋卿看着曾渔出了花厅,问:“东楼兄,这位是哪里来的生员?”

严世蕃道:“曾渔曾九鲤,广信府的生员,颇有才学,上月为龙虎山大真人府题了一副楹联,甚得赞许,我让他给我儿绍庆做伴读。”

鄢懋卿道:“东楼兄知人善任,下官佩服。”

严世蕃道:“趁酒菜未上,先说正事吧,不然不能畅怀痛饮。”

鄢懋卿喝了一口茶,说道:“东楼兄可识得原临川知县林润?”

严世蕃摇头道:“不认识,有耳闻,据说清正廉洁,怎么,景卿兄又遇到海瑞那样的笔架官了?”

鄢懋卿去年以左副都御史的身份出京巡视浙江盐务时,各地官员都是极尽奉迎,但到了淳安县却是冷冷清清,海瑞投书说“邑小不足容车马”,接待上官的规格极为简陋,鄢懋卿大怒,指使御史袁淳弹劾海瑞,海瑞升任正六品嘉兴通判不到三个月就被连贬三级,降为从七品兴国判官——

鄢懋卿眼睛眯缝着,目露寒光,恨声道:“自命清高以邀时誉的官员不少见,如林润这样想要踩着鄢某脑袋升官的罕有”解释道:“林润今年六月才从临川知县升任南京御史,到任之初就弹劾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

严世蕃接话道:“这事我已有耳闻,沈坤已被递解北京问罪了是吗?”

鄢懋卿应道:“是,沈坤这条命难保了,吏科给事中胡应嘉与林润遥相呼应,诬陷沈坤私自团练乡勇,图谋背叛朝廷,那沈坤虽与我不睦,我却也知dào

他练乡勇乃是为了抗倭,沈坤,老儒尔,凭几百乡勇如何能叛乱,岂不可笑,但诬其通倭、叛乱之罪甚毒,也不好辩解,只要皇帝信了谗言,那就是死罪。

严世蕃道:“这沈坤与景卿兄乃是同年吧。”

鄢懋卿道:“正是,沈坤是辛丑科殿试状元啊,却落得这般下场。”无暇为沈坤抱不平,说自己的事要紧:“那林润一击得逞,愈发狂妄,又把矛头对准我了,弹劾我有五大罪——”

“五大罪。”严世蕃笑问:“是哪五大罪?”

鄢懋卿愤愤地自述罪状:“要索属吏,馈遗巨万,罪一也;滥受民讼,勒富人贿,罪二也;置酒高会,日费千金,罪三也;虐杀不辜,怨咨载路,罪四也;苛敛淮商,几至激变,就是这五大罪,若坐实,我鄢某就罪该万死了。”

严世蕃并不惊诧,安慰道:“景卿兄勿虑,这等言官多好危言耸听,悻悻抨击以博名声,兄可指使其他台垣官弹劾之,免了他的官,成就他的耿介贤名吧。”

鄢懋卿道:“我与那林润无怨无仇,他为何要害我,言官虽好抨击,却往往有人背后指使,东楼兄离京已近一载,朝争险恶,非当日可比啊。”

严世蕃不动声色道:“那就请景卿兄为我详说,弟离中枢久矣,消息闭塞,难免迟钝。”

鄢懋卿也未顾及严世蕃语气里流露的不悦,说道:“若仅仅是林润弹劾我,我又何惧,但其背后主谋非同小可——”

严世蕃问:“是谁?”

鄢懋卿道:“徐阶。”见严世蕃皱起眉头,便又道:“徐阶此人城府极深,对严阁老一直是假意奉承,伺机倾危啊,东楼兄不可不察。”

严世蕃道:“言官好非议人物,是其通病,也不见得就一定有指使者。”

鄢懋卿有些急了,说道:“东楼兄万万不可大意,如今陶真人已架鹤仙去,皇帝——”

陶仲文死了,严世蕃惊问:“陶真人几时仙逝的?”

鄢懋卿道:“就是中秋节后的一日。”

严世蕃心情顿时沉重起来,陶仲文与他父亲严嵩关系甚密,经常会向他父子通风报信,这样他父子就能知dào

皇帝近来的喜恶,青词、拟旨俱能合皇帝心意,不然这么多年哪有如此的圣眷,陶仲文一死,对他严氏损失很大,而且他又远离京城,父亲老矣,制订圣意难免不够机敏,若失了圣眷,那些潜伏隐忍的政敌就会凶猛跃出——

只听鄢懋卿又道:“陶真人仙逝,皇帝就独宠蓝道行了,东楼兄想必清楚蓝道行三年前是由谁举荐给皇帝的——”

将蓝道行举荐给嘉靖皇帝的正是徐阶,严世蕃岂有不知,但徐阶一向小心谨慎,对他父亲严嵩尤为恭敬,虽是次辅,朝政之事唯他父亲严嵩马首是瞻,而且徐阶的孙女已与他儿子绍庭订下了婚约,以后自是荣辱与共,实难看出徐阶有害他父子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严世蕃说道:“看来我得提前回京才

鄢懋卿喜道:“正该如此啊,严阁老毕竟年事已高,没有东楼兄辅佐,难以提防那些明枪暗箭。”

严世蕃道:“只是我现在是丁忧守制,出服要到明年底,贸然回京,只恐贻人口实。”

严世蕃心思转得极快,随即又道:“我先上书礼部说要回京侍奉老父,在京守制也是一样。”

鄢懋卿赞道:“东楼兄可谓算无遗策,也不必等礼部回复,尽可先上路。

严世蕃点头道:“那我就本月中旬启程,赶在运河冰冻前回到京师。”

这时,厨下把蒸好的孙渡板鸭端上来了,肉香顿时溢满花厅。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谁是十三姨

曾渔出了花厅,立在二门边等候饶管事牵马出来,发觉西院门内频有女子窥视,转头看时,依稀是那日在园子后面山涧洼地见过的那几个放浪美妇,那个被陆妙想推下水的裴琳却没看到——

曾渔心想:“这些年轻妇人饥渴得紧哪,严世蕃就在这里她们都还敢抛头露面媚眼频抛,嘿,这园子住不得,到介桥村才安稳。”

饶管事牵了马出来,二人上路,曾渔依旧骑那匹名叫“黑豆”的蒙古马,这马原是那个严府伴当的,现在归曾渔代步了,“黑豆”善能吃苦耐劳,又因为曾渔从石田带出来的驴名叫“黑宝”,所以曾渔对这“黑豆”也颇喜爱。

策马行在去介桥村的田畈上,曾渔油然记起范成大的秋日田园诗:

“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从寄畅园去介桥村的路上,曾渔所见就是这种景象,晒谷打稻、抢种麦豆、植桑筑场、输租贮藏,一年当中最忙的一月即将过去,有些家境好的农户开始筹办丰收宴,把嫁出去的女儿接回娘家团聚,正所谓嬉嬉如也。

当然,曾渔看到的这一派田家乐只是表面现象,嘉靖以来徭役、赋税渐重,农民一年辛苦,交完田租剩下的粮食往往不够养家,在江西尤为如此,仕宦谚语有云“命运低,得三西”,所谓“三西”就是指陕西、山西和江西,相对而言,江西土地贫瘠,且田少人多,所以江西人游食四方的很多,堪舆、星相、医卜轮舆、梓匠,这是江西人外出谋生的主要职业,如曾渔的祖籍兴国三寮,一个村有一大半成年男子是风水师,周游大明两京十三省,不事子母,赤手空拳混饭吃——

策马而行的曾渔心道:“我曾九鲤给权贵子弟做伴读算是不务正业了。”又想:“此前我一直以为一条鞭法是万历朝张居正首创,现在才知dào

嘉靖九年就已开始推行了,一条鞭法是中国古代赋税制度发展的里程碑,赋税由实物转向货币化,相对其他赋税制来说比较公平简便,折银代役使得农民有了更多的自由,晚明商品经济蓬勃而起与这种赋税制度有很大关系,但一条鞭法似乎触及了官绅地主的利益,所以阻力很大,严嵩作为嘉靖朝重臣,一条鞭法若没有严嵩的支持显然是不可能推行的,士绅阶层对严嵩意见很大,莫非与此有关?

曾渔心道:“反正我是不知dào

严嵩犯了什么大罪,写青词奉迎皇帝算大罪吗,徐阶青词比严嵩写得还好,害死了夏言?沈炼?杨继盛?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沈炼、杨继盛弹劾严嵩有十大罪、十五大罪,严嵩不反击难道束手待死?都是封建王朝独裁统治,严嵩的罪责一大半是替嘉靖皇帝担的,只是严世蕃行事肆无忌惮实在太招人恨,方才那个鄢懋卿也是个大贪官,送给严世蕃的礼单我随便瞄了一眼,就看到有金麒麟壶二把、金龙双耳杯六只、金锭十二对,后面还有一长串,还瞄到公权,三个字,想必是鄢懋卿搜罗来的柳公权书法轴帖——严嵩之败大半因为这个儿子啊。”

饶管事骑马跟在曾渔身边,见这个少年秀才一路不怎么说话,便找话说:“曾公子,看到那片枫林没有,那叫枫树湾。”

曾渔朝饶管事手指的东北方向看去,午后秋阳照耀下,那一大片枫树林红如朝霞,黄如赤金,绚烂异常,大约有数十亩地、数千株高大的枫树,潺潺的介溪绕过介桥村流淌至此,穿过枫林往袁水汇去,溪流清澈,并未被枫林染红,只是时有落叶随水漂浮——

“好一个枫树湾,好景致”曾渔大赞,又问:“这片枫林地是严阁老家的吗?”

饶管事道:“这片地是老太爷的高祖方伯公买下的,归家族公有,靠溪头那一侧建有家庙。”

曾渔知dào

严嵩的高祖严孟衡是永乐年间的进士,官至四川布政使,这么一个小小的介桥村百年间就出了两个进士,分宜严氏蔚然大族,却听饶管事补充了一句:“十三姨和婴姿小姐如今就住在那边。”

曾渔问:“十三姨是哪位,是婴姿小姐的姨母吗?”

饶管事道:“正是。”

曾渔一直想打听陆妙想和婴姿的去向,但他一个外来的青年男子打听严世蕃女眷消息显然是很不妥的,所以一直忍着没问,心想早晚总会知dào

,没想到消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饶管事随口就说出来了,只是称呼陆妙想为十三姨让他有些不适,问:“婴姿小姐她们先前不是住在寄畅园吗,为何搬到这边来?

饶管事道:“十三姨坚决不肯让婴姿小姐与松江徐家的公子订亲,这十三姨厉害,当初——”

说到这里,饶管事停顿了一下,改口道:“十三姨以绝食相逼,婴姿小姐也跟着绝食,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老爷竟拗不过她二人,就以守孝期间暂不论婚姻回了徐家的婚事,枫树湾严氏家庙边上有一座小庵堂,原是老太爷已故的二姐姐修行念佛的地方,十三姨就带着婴姿小姐住到小庵里去了,老爷曾发火说要饿死她二人,不过还是按时派人送去米粮果菜,老爷侍妾数十,有名份的只有五人,十三姨并无名份,还伤害过老爷,却最得老爷宠爱,实是一桩奇事

曾渔默然,当初他对陆妙想暗示说严世蕃必败,想让陆妙想和少女婴姿早作打算免得受日后严氏抄家的牵连,只是提个醒容易,真要做起来难啊,无依无靠的两个弱女子而已,除了以死抗争,再无别法——

这一刻,曾渔下了决心,一定要帮zhù

陆妙想和婴姿,只要巧为布置,应该不难。

去介桥村的路从枫树湾南边半里外经过,红如烈火、灿若黄金的枫叶对曾渔有强烈的吸引力,不过呢,还是打马匆匆而过吧。

过了枫树湾不到三里地,就是介桥村。

介溪潺潺,古樟森森,走在石板路上,时闻书声琅琅,这小小介桥村文风颇盛,严嵩的功名激励着严氏子弟奋发苦读,除了独子严世蕃,严嵩并没有给家族多少关照,象侄儿严世芳,本身是府学庠生,如果严嵩肯帮忙,去国子监读个两年书,岂不能选个县官当当,升迁之下做到五品知府不算难事,但严嵩就让严世芳凭自己本事求功名,丝毫不肯举荐徇私,大奸若忠吗,这实在是很耐人寻味的事——

高高瘦瘦的严世芳见到曾渔,甚是惊讶,问:“曾生怎么来了?”听曾渔说了原委,点头道:“既然来了,那就在这里安心学习,你也是府学生员,我岂敢为你师,平日你只管自己读书作文,不须顾及其他,我堂兄之所以要请你做绍庆、绍庭二人的伴读,乃是是让他二人有个榜样,看看你是如何勤学苦读的,你学业人品俱佳,堪为他二人的楷模。”说罢,命仆人去唤严绍庆和严绍庭二人来与曾渔相见——

曾渔心道:“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读书啊,不过也不错,严氏收藏的书画定然极多,我可大饱眼福,就不知那些书画是不是在这里,若都在北京那就无趣了。”

曾渔向严世芳提出过年一定要回上饶,严世芳道:“这个自不用说,岂能让你与老母幼妹过年都不能相聚了,哪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又道:“今日是九月初七,你在这里伴读三个月,腊月初八送你回乡,如何?”

骑马的话不须十日就能回到上饶,也还算方便,曾渔谢过严世芳,又说了几句话,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二人进到瑞竹堂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八章 落花有意

严绍庆今年十五岁,严绍庭十四岁,严绍庆虽然年长,但因为母亲曹氏是严世蕃的小妾,所以只能算是庶长子,而严绍庭的母亲柳氏乃安远侯柳坷之女,是严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后续娶的正室,柳氏娘家势力大,嫡出的严绍庭在严氏家族中的地位自然也就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严绍庆能比的,从他二人向叔父严绍芳见礼的姿态就可窥端倪,严绍庆是兄,却退后半步,反让弟弟严绍庭在前,貌似谦让,但严绍庆那种悻悻然不甘之色却并不能完全掩饰——

严世芳对两个侄子说道:“这位曾生员,学问优、人品佳,是汝父聘来为你们二人伴读的,于你二人亦师亦友,你二人决不能视他为仆役而不敬,要称他为先生,听到没有?”

严绍庆、严绍庭齐声道:“听到了。”又一齐向曾渔曾先生作揖见礼。

曾渔还礼,一面打量严世蕃的这两个儿子,严绍庆上次见过,清清瘦瘦,神情不甚爽朗,严绍庭是第一次见,圆脸,微胖,有些傲气,与严绍庆相比这个严绍庭更象严世蕃。

严世芳对曾渔道:“曾生,我严氏族学设在毓庆堂,就在村东,乃我严氏家族的宗祠,你是愿意住毓庆堂族学的厢房还是住在瑞竹堂这边,你要宽敞自在无人打扰那就是毓庆堂,瑞竹堂这边略显嘈杂一些。”

别人可能无所谓,但曾渔深受伯父撼龙先生堪舆学影响,对长住在祠堂这种阴气重的地方是有些忌讳的,一般看守社庙或者祠堂的都是孤老,但清净宽敞也是他所愿,说道:“可否让晚生先去毓庆堂那边看看?”社庙前、祠堂后不能居家住人只是一概而言,具体情况还得现场看了房子后再作具体分析,并非死规定,存zài

变通之数。

严世芳道:“那好,我叫人领你去那边看看再定。”

侍立一边的严绍庆道:“二叔,侄儿愿领曾先生去毓庆堂看住处。”

严绍庭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似对兄长严绍庆所为有些不屑。

曾渔跟着严绍庆出了瑞竹堂,沿细长条石板路向村东行去,曾渔看出这清瘦少年想和他说话却欲言又止的样子,便温言道:“严大公子,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严绍庆却又摇头,走了几步,才开口道:“多谢曾先生肯来为我伴读。”

曾渔笑道:“我这也是谋生活的啊。”

严绍庆又不吭声了,过了一会问:“曾先生有个异母的兄长是吗?”见曾渔脸现诧异之色,忙解释道:“我是听家父偶然说起的。”

曾渔心知严世蕃会查他的底细,入严府做伴读岂是等闲之事,说道:“我是有个兄长,在永丰县养济院做医生。”

严绍庆问:“那曾先生与令兄关系和睦否?”

曾渔道:“当然没有同胞兄弟那般亲密了,而且年龄也悬殊,长我二十岁,有隔阂难免,但怎么说也是自家人,遇到急难时还是会帮忙的。”

严绍庆默然不语,将到毓庆堂时突然说了一句:“曾先生是个好人,让我佩服。”

曾渔微笑道:“大公子过奖了,我没什么好佩服的,只是努力想让自己和家人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严绍庆“嗯”了一声,指着古樟掩映下的那所祠堂道:“曾先生,这便是毓庆堂。”

毓庆堂大门前有匾额曰“方伯世家”,厅堂三进五开间,颇为宏敞,有照壁,有护垣,斗拱如象鼻伸出,重檐歇山顶,檐雕精美。

严绍庆领着曾渔从侧门进去,这条通道不经过祭堂和享堂,曾渔是外姓人,是不能进这两个地方的,有祠丁专门看守,享堂后面就是严氏族学,与毓庆堂其实是分开的,一个大堂,两边有四间厢房,楼上还有一层,严绍庆说那是他祖父出仕前的藏书处。

曾渔绕着毓庆堂和严氏族学走了一圈,决定就在靠东一侧最北那间厢房住下,严绍庆就吩咐看管族学的仆役赶紧把那间房子收拾出来,又让人准bèi

铺盖被衾还有日常用具,曾渔的书笈和衣箧也搬过来了,很快就布置妥当,这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严世芳派人过来请曾渔去瑞竹堂用饭——

严世芳饮食清淡,素菜多荤菜少,不象严世蕃那般穷奢极欲,这也正合曾渔口味。

在瑞竹堂用了饭,曾渔独自回严氏族学。

介桥村还没有石田大,百余户人家清一色姓严,不是读书就是务农,没有经商或者从事杂艺的,曾渔给严世蕃两个儿子伴读之事早已传开,走在村中石板路上,不时有人向他作揖招呼请喝茶,民风淳朴——

回到严氏族学天已全黑,看守族学的严岱老汉为曾渔点上灯后逡巡不去,想要讲古谈天,曾渔便与这老汉话了一下家常,老汉絮絮叨叨,无非是严嵩出生时如何祥瑞、少年时如何神童之类,曾渔随口附和,闲话一阵,老汉回对面厢房歇息去了——

曾渔又看了一会书,磨墨写字时觉得四周极静,可以听到不远处的介溪清缓的水声,不禁想:“陆妙想和婴姿这时在做什么,如何排遣这深长的寂寞?”又想:“后天就是重阳节,娘在上饶还住得惯吧,嗯有若兰姐姐在,有个亲戚走动会好些。”

修习了一遍八段锦导引术,曾渔解衣睡下,一觉到天亮,起床练一遍“服内元气法”,听得严老汉在与祠丁说话,扫帚“沙沙”扫落叶。

曾渔出房门向严岱老汉说了一声,自去族学外的介溪边洗漱,这时太阳还没上山,不染纤尘天空深碧高远,溪边草茎带露,树叶无风自落,从这里就能看到两里外的那片绚烂的枫树林,好似一幅重彩画,吸引着曾渔去欣赏——

缘溪而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枫树湾,潺潺介溪钻入林中悄没声息,秋风飒飒,火红金黄的枫叶翩翩飘落,林地间已经铺上了一层红黄相杂的落叶毡,走在上面,“吱吱嘎嘎”直响,不时有鸟雀惊起,鸣叫着飞旋——

曾渔看到枫树林中那座严氏家庙了,就在溪畔,庙门紧闭,门前厚厚一层落叶,看来这座家庙有点荒废了,毓庆堂严氏宗祠取代了这家庙的职能。

忽听得溪岸那边有黄莺鸣啭,细听不是鸟声,却是少女“格格”轻笑声,曾渔立在严氏家庙一侧朝溪那边望,只见一个浅色衣裙的垂髫少女执一把大扫帚,把落叶不停往溪里扫,那些枫树叶就浩浩荡荡随水流去——

“娘,你来看呀,这算不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说这话的正是少女婴姿,三个月不见,这少女容颜清减了不少,但身量好似抽条了一些,颇有绰约之态了,笑语盈盈,精神极好,忽然抬头看到隔岸数丈外的年轻书生,先是大吃一惊,手里扫帚都掉到地上了,随即惊喜道:“啊,曾书生,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一面扭头唤道:“娘,娘,快来,广信府的曾书生在这里。”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宝马哭泣

曾渔含笑看着隔溪的少女婴姿,这年方二六的女孩儿依旧纯真快乐,并没有因为上次婚姻的逼迫而抑郁含愁,婴姿虽然没有了亲娘,但有个真心爱hù

她的姨母,为保护她不惜以死相拼,避居枫树湾好似世外桃源一般,虽知难以长久,但陆妙想竭尽所能——

落叶如毡,布履轻移,陆妙想从一株老枫树后走了出来,宽大缁袍下的娇躯若不胜衣,因为头发剃去,愈发显得光洁额头下那两道细黑的眉毛娟秀绝纶,眸子清亮胜昔,薄薄的唇,唇色淡红,娇颤欲语,急趋了几步,却又站定,凝视曾渔,合什施礼道:“菩萨慈悲,曾公子是来严府做西席的吗,几时到的

曾渔作揖道:“小生是昨日到的,严侍郎在龙虎山召小生一道来分宜,住在村东严氏族学北房。”看着陆妙想和少女婴姿,又道:“听说了陆娘子和婴姿小姐的事,小生心下不安,故一早来探望,两位都还安好否?”

陆妙想默不作声,神色平静,少女婴姿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说道:“曾书生,我娘那前两个月都瘦得不成人样了,这些日子才好一些,我真怕我娘死掉——”

“小姿。”陆妙想打断婴姿的话,“那些事不要提了,姨娘不是好好的吗

少女婴姿拭泪道:“哪里好了,你本来就身子弱,现在更弱了,曾书生来得正好,再为我娘诊诊脉吧。”

曾渔问:“巫塘的薛医生后来到过这里为陆娘子诊治吗?”

婴姿摇头道:“没有来过,没有人去请,薛医生哪里会来,严家人不管我们母女的。”少女婴姿显然没把自己当作严家人。

曾渔看着隔岸枫树下妙龄女尼,问:“小生上回说的那个养心坐功法,陆娘子可曾按时修习?”

陆妙想赧然道:“这些日子心绪不宁,有时就忘了修习。”

曾渔道:“不要紧,从现在开始每日修习也好,不过我得先为娘子号号脉

少女婴姿喜道:“好极了,曾书生从这边过溪,这边有座独木桥。”

陆妙想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好说让曾渔不要过来,她也正需yào

曾渔的帮zhù

,还有,这位曾公子总是称呼她为陆娘子,屡教不改,正这么想着,忽然“啊”的一声道:“粥要煮糊了。”返身匆匆去了。

曾渔缘溪往东走了五、六丈地,果然看到溪流窄处架着一座独木桥,长约一丈八,宽不足八寸,扶手护栏都没有,以曾渔的矫捷从桥上过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少女婴姿未裹足,走这桥也还好,但那陆娘子却是裹足的,过这样的独木桥岂不是有失足落水之虞?

曾渔几步就过了桥,少女婴姿迎了过来,曾渔问:“婴姿小姐,你们平日就从这独木桥上过吗?”

婴姿道:“是啊,也挺有趣的,看着有些危险,其实不怕。”

曾渔道:“还是要小心些,现在有露水,湿滑,虽说溪水浅,但天气已转冷,落水可不妙。”

婴姿道:“不会,我们会小心的,我娘走得少,只我喜欢走来走去。”

曾渔跟着往枫林深处走去,只见一座木房子建在一处小坡地上,四周有半人高的竹篱围着,问:“婴姿小姐,这里就你和陆娘子两个人住吗?”

少女婴姿推开柴门,回头嫣然一笑:“是啊,严婆婆时常闹病,不能跟来了,这样很好——曾书生请进。”

曾渔进到小院,见沿着篱墙边种着秋葵和矮脚鸡冠花,这里的矮脚鸡冠花全是浅白色的,没有上回在泸溪河畔看到的那么多种颜色,而于细叶稀的秋葵则色如蜜心如火,点缀在鸡冠花中颇显情致;靠西头的那间木屋窗外还有一丛芭蕉,修于巨叶,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清爽于净——

木屋有三间,后面还有一间土房子,应该是厨房,四面望出去都是枫树,鸟声时闻,住在这里清净是清净,可两个弱女子难免不大安全,不过严嵩正当权,严氏在分宜口碑甚好,应该没人敢来严氏家庙这边骚扰,分宜民风还是淳厚质朴的——

少女婴姿转到后面厨房去,很快又出来,轻声笑道:“煮的山药粥有些糊了,不过也很香——曾书生,请里面坐吧。”

三间木屋,正中那一间算是厅堂了,有两把竹椅,一张几案,几案上有一套茶具,还有一只官窑小胆瓶,瓶里插着一枝秋牡丹,艳艳灼灼,不觉得俗,倒使得这简陋木屋一扫寒酸之气,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婴姿小姐,平日都是陆娘子亲自下厨吗?”

“是呀,我给我娘打下手、跑腿,我娘真是世间第一聪明女子,她以前没下过厨,住到这边后,严家人故yì

不派仆妇服侍,要让我娘吃苦受累向他们服软求饶,可我娘做什么事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我娘烧的菜很是美味,我极爱吃。”

曾渔心道:“青田陆氏也是大户人家,陆妙想自幼娇生惯养,除了女红外想必也没做过粗活,现在要洗衣做饭等同于仆妇,这还真不是一般娇贵女子受得了的,谁愿意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却甘心吃苦呢,所谓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这样一对比,陆妙想的确很可敬。”

少女婴姿一派天真,不知避忌,问:“曾书生在这边食粥可好?”

曾渔笑道:“我若在这里食粥,那你和陆娘子就没得吃了,我是饕餮大肚,你们两个人的粥不够我一个人吃。”

婴姿“格格”的笑,说道:“可以再煮一钵呀,一钵不够就两钵。”

曾渔笑着摇头:“不敢劳烦你姨母。”

婴姿扬声道:“娘,不麻烦对不对?”

厨下的陆妙想在洗手,心想婴姿这孩子真是不谙世事,曾公子若在这里与她二人一道食粥这象什么话,若让人看见那可糟糕,且喜曾公子很知分寸,说道:“我不能久待,很快就要回族学,请陆娘子出来,我号了脉就走。”

婴姿刚想问为什么不能久待,话没出口自己就明白了,秀眉微蹙,不再多说话,取了一个小方枕来让陆妙想垫手腕方便曾渔搭脉。

陆妙想在几案那端坐下,轻捋大袖,皓腕呈露,低声道:“多谢曾公子。

一别三月,陆妙想容颜清丽如昔,没有乌发掩映的眉目五官精致美丽,这才是真zhèng

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啊,世间大多数女子的美貌是发型、衣饰、铅华妆扮出来的,而陆妙想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美,超脱皮相,冰清玉洁,只是肤色略显苍白,但也由此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

曾渔心想:“如陆妙想这样的美人,就是到了鸡皮鹤发的年龄也应该看着很悦目吧。”当然,这只是面对陆妙想绝美容颜时产生的一种感想,再美的女子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陆妙想的光头愈发低下去,曾渔的目光让她羞怯。

曾渔定了定神,仔细号脉之后说道:“脉象沉细,气阴两虚,陆娘子不应过得太清苦,身子弱食素不大好,还须进补。”看了婴姿一眼,又道:“婴姿小姐还在长身子,也不能随着陆娘子食素,陆娘子身子弱,更要多保重。”

少女婴姿道:“曾公子,我娘每日会蒸肉羹给我吃,可她自己就是蔬茶淡饭,半点油腥不肯沾,我真是担心她。”

陆妙想伸手握着婴姿的手,含笑道:“担心什么,我的身子是一日好似一日。”看着曾渔道:“贫尼食素是矢志不移的,十年前就已发下誓愿。”

曾渔道:“那用当归煮粥也可补益身子,陆娘子和婴姿小姐外出不便,我可以去代买一些当归、黄芪来煮粥熬汤。”

陆妙想道:“多谢曾公子,这个不须劳烦曾公子,严府的管事逢三、六、九就会送米面菜蔬过来,到时贫尼可以⊥他们去买当归、黄芪。”

初升的太阳已经照了过来,曾渔不能久待,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有暇再来看望陆娘子和婴姿小姐。”

陆妙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说出口的是:“曾公子好走。”

少女婴姿送曾渔到介溪边,问道:“曾书生,我也想到族学读书,不知可否?”

女孩子随同本家族子弟一起在家塾读书很常见,明代话本小说里多有记述,一般到了十三、四岁将及笄就不准再出去了,待在闺中等着嫁人——

曾渔道:“这个不是我能作主的啊,得严侍郎或者严二先生答yīng

才行。”

少女婴姿道:“那我就回去写封信给我那个爹爹,明日严府家人来,让他们带去。”

曾渔点头道:“婴姿小姐可以试试。”过了独木桥,往西头的介桥村大步而行,将出林子时回头看,隐约可见少女婴姿浅碧色的衣裙在枫林深处——

那缁衣削发的女子是在小庵柴门边吧,却是望不见了,曾渔心里感着沉甸甸的欢喜,如果这次没来分宜,那陆妙想虽然曾让他动心,终将淡去,但是来了,再见了,情感顿时炽烈起来,曾渔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责任,他要帮zhù

这个美丽而坚强的女子。

补昨天一更,凌晨还有一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章 底蕴

让曾渔略感意wài

的是,严氏族学已经有女学生,而且还不止一个,其中一个是严世芳的女儿,今年十岁,名叫严宛儿,另一个同样是本族的少女,十二岁,名叫严月香,严月香与婴姿同龄,但比之亭亭玉立的婴姿明显瘦小了许多;在族学读书的严氏子弟除了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外,另外还有九人,年龄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九岁,都由严世芳教导,曾渔心道:“伯父是当朝首辅,侄儿依然是村塾蒙师,上下五百年罕见。”

初八日上午辰时三刻,男女十一名学生俱已到齐,严世芳教学很严厉,这些学生首先要大声朗读昨日教过的书,要读五遍,会背诵的就教新书,不会背诵的读到会背为止,然后休息一刻时,到了巳时正式开始教授新课——

这些学生大大小小,读书的进度也不一,那两个女学生和其他四个十二岁以下的严氏子弟才读到《四书》,严绍庆、严绍庭几个已经在读《小学》,那个九岁的最小的学生还在念《千字文》,开读时人声鼎沸,你读你的书,我读我的书,仔细听,混乱中有整齐——

曾渔当然不跟着这些学生读书,他自取了一册《:八大家文集》在看,真有点大学毕业重回初中课堂的味道,严世芳走过来低声道:“曾生若觉得吵闹,可回房看书。”

回房也只一墙之隔,根本阻不住这沸沸盈耳的读书声,曾渔道:“不要紧,晚生不怕吵,方塘先生尽管教书便是。”

严世芳先让严绍庆几个岁数大点的子弟临法帖,临的是严嵩手书的《千字文》,严嵩的书法在嘉靖朝名气很大,更是本族子弟的楷模——

严绍庆等人临帖之时,严世芳教其他子弟读《论语》,教了两节后让这些子弟临帖写大字,然后教严绍庆几人《小学》,《小学》就是关于文字、音韵、训丨诂的学问,曾渔也凝神倾听,当初在东岩书院夏两峰先生也教过音韵学,但小学的学问博大精深,可以穷其一生去研究,但如今很多求功名的士子只读八股,其余一概不知,象严世芳这样肯这么全面教学的塾师少有,可见严氏家学是颇有底蕴的——

严世芳教了两刻时《小学》,再教《周易》“系辞”,这时,有沉重的脚步声从毓庆堂边的通道过来了,学堂上的学生一齐转头朝那边看,只见大白馒头一般的严世蕃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学习的严氏子弟,笑道:“甚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严世芳道:“大弟,我有话与你说。”

严世芳答yīng

一声,对曾渔道:“曾生,你来教这段系辞,你的本经是《周易》,可以胜任。”说罢便随严世蕃去毓庆堂。

曾渔起身坐到严世芳的圈椅上,便开始教系辞传下篇,念道:“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曾渔念完一段,开始逐字逐句解释,然后统一讲解这一段的义理,最后由严绍庆几个针对系辞这一段问难,这几个严氏子弟起先对年纪轻轻的曾渔不大服气,尤其是年龄最大的那位,曾渔只比他大三岁,他对曾渔这位老师当然不服,但听曾渔讲了一段,他又提了几个自认为很难的问题,曾渔条分缕析解答得甚是完备,让他不得不服,对坐在一边的严绍庆低声道:“你爹爹聘来的这位曾秀才果然是有真学问的,我觉得他讲得比二叔还清楚易懂。”

严绍庆点头道:“是啊,曾先生讲得甚好,我爹聘请来的人怎么会差。”

却听严绍庭“嗤”的一笑,唇角勾起,意似嘲弄。

曾渔用戒尺轻敲书案:“课堂上不许交头接耳说话。”

严绍庭举手道:“是严绍庆和严浩在说话。”

曾渔看了严绍庭一眼,严绍庭圆脸白胖,酷似严世蕃,昨日他听了严绍庆那番话,料知作为庶长子的严绍庆与嫡子严绍庭不大和睦,说道:“课堂上要安静,有问题可举手提问。”便继xù

教下一段——

那严绍庭见曾渔并未追究严绍庆和严浩,对曾渔颇为不满,翻着眼睛看梁柱,听课心不在焉,心里嘀咕道:“读书有何用,我爹爹不是读书出身,没有功名,却官居三品侍郎,二叔读了大半辈子书,还只能教书,我是嫡子,可以荫官,何必苦读。”

过了大约一刻时,严世蕃和严世芳回来了,见曾渔正在讲系辞,二人便停在学堂台阶边上听。

曾渔赶忙让座道:“方塘先生来讲,晚生才疏学浅,只堪教人识字。”

严世芳微笑道:“曾生讲得甚好,且把这段教完。”

曾渔教到了“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yì

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后回到座位。

严世芳点头赞道:“曾生精通周易啊,不愧是三寮曾氏的后人。”

严世蕃对诸子弟道:“上午就学到这里,你们都回去吧,曾生和绍庆、绍庭留下。”

其余严氏子弟连同那个名叫严月香的女学生向严世蕃和严世芳施礼后陆续出了学堂各自归家,十岁的严宛儿立在父亲严世芳身边,要等爹爹一起回瑞竹堂。

严世蕃对曾渔道:“曾生怎么独自住在这边,你应该起居都与绍庆、绍庭在一起,我弟事繁,不能处处管到他二人,你要代管。”

曾渔心道:“敢情我不但是伴读,而且还是保姆哪。”说道:“晚生若与两位严公子起居在一处,那就有很多不便啊,晚生惶恐。”

严世蕃明白曾渔的顾虑,笑道:“并无女眷在此,只有几个小厮和丫环,没有什么避忌的,你还是搬到钤山堂与他们一起住吧,我过几日便要回京,绍庆、绍庭二人还要你辅佐我二弟多多教导。”

严绍庭喜道:“爹爹要回京了,孩儿也要回京,孩儿已有快一年没见娘亲了。”

严绍庭之母柳氏年初因为身体欠佳,没有随严世蕃回江南,留在了北京,严绍庆之母曹氏还有裴琳等十几个姬妾跟着回分宜了,曹氏和几个姬妾现居严世蕃在南昌的别墅,寄畅园有裴琳六人,严世蕃闲不住,经常跑跑南昌——

严世蕃对严绍庭道:“为父有急事要赶回去,你们要留在这边继xù

服丧守制,待后年春暖花开,我派人来接你们回京。”

曾渔心道:“不知鄢懋卿与严世蕃说了些什么,严世蕃要这样急匆匆赶回京城去只怕是要自投罗网吧——严世蕃聪明绝顶,却又放肆贪婪,败亡不可避免,我与严世蕃没什么交情,也不想涉入到这黑暗的朝争,我只做我的严府伴读吧。”

这时,有伴当来报,巫塘的薛医生请到了,严世蕃便道:“请薛医生稍候,等下我与他一起去枫树湾。”

曾渔甚是惊讶,严世蕃都要回京了,怎么突然想到要请薛医生来为陆妙想诊治,难道是想带陆妙想和婴姿去北京?

第二更到,明天继xù

二更,这几天要把本月欠下的二更补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一章 种菜竹篱下

严世蕃即命仆役把曾渔的行李铺盖都搬到钤山堂去,曾渔无奈,他要求住在族学这边是想求个清净,严世蕃却要他与严绍庆和严绍庭住一起,这嫡出庶出的两兄弟并不和睦,以后少不了有麻烦事。

钤山堂与瑞竹堂比邻,是严嵩早年修建的书屋,严嵩二十六岁中进士,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两年后授翰林院编修,却患上了严重的肺病,不得已辞官还乡,在介桥村筑钤山堂,一边养病一边读书,乡居长达十年时间,直到正德十一年才还朝复官,此后一路官运亨通——

在严嵩看来,这乡居养病的十年对他是大有裨益的,避过了刘瑾之乱、读了大量的书籍,书法和诗文都有长足的进步,可谓因病得福,所以严嵩对钤山堂很有感情,他的文集就叫《钤山堂集》,前几年严世蕃回乡修万年桥,遵父命把钤山堂也修葺一新,严嵩还是想着耄耋致仕后重归钤山堂——

曾渔跟着严世蕃几人来到钤山堂,巫塘赶来的薛医生正独自坐在小厅中喝茶,见到曾渔,寒暄一番,薛医生好似多年的老友一般,埋怨曾渔上回从宜春回程时没到他庄中歇脚,得知曾渔是从水路回去的才释然。

这时已经是巳时末,严世蕃对薛医生道:“先去给病人诊治,再回寄畅园用饭。”

严世蕃领着薛医生去村东两里处的枫树湾,严绍庆和严绍庭两兄追随其父左右,曾渔呢,自然要跟去,不是说饮食起居都要与严绍庆兄弟在一起吗。

秋阳当空,枫林如染,一袭素袍的严世蕃走到严氏家庙前,看着尘封萧瑟的家庙,对堂弟严世芳道:“这里都成了狐窝鼠窟了,既有毓庆堂,那这处家庙不如拆掉,免得列祖列宗魂魄归来误以为此处才是香火地,冷冷清清岂不让祖宗伤心,以为子孙后代日子过得如此凄惨,逢年过节都没个猪头供奉,哈哈,拆了吧。”

严世芳对这位堂兄的肆无忌惮的言语已经习惯,说道:“哪里有自己拆自己家庙的道理,除非——”,除非什么严世芳没有再说,不吉。

严世蕃也是一时兴到之语,没往心里去,一边的曾渔心道:“这也可以说是一语成谶了吧,在有心人看来,权倾天下的严氏父子败亡已有种种征兆了,龙虎山的元纲法师从义理和象数两方面论证了严世蕃的下场。”又想:“严世蕃守孝未满就要赶回北京,定是对朝争有了警惕,严绍庭都不带,也应该不会带陆妙想和婴姿去北京吧。”

一行人顺利过了独木桥,枫树掩映的竹篱小庵前一个垂髫少女正在柴门前张望,很快转身回木屋去了,严世蕃唤道:“婴姿,婴姿,你姨娘呢?爹爹请了薛医生来为她诊治,过几日我就要回北京了,有些不放心你母女二人啊。”

少女婴姿又走出来,朝众人看了一眼,向严世蕃福了一福道:“我娘说了,她谁也不见,爹爹不要逼她。”

严世蕃道:“我又逼她什么了,是请医生来给她看病。”不理睬拦在柴门正中的婴姿,对薛医生道:“薛医生,请。”就往柴门里昂首进来。

少女婴姿只好退后,跑回去把西头木屋的门给关起来了。

严世蕃恼了,喝道:“开门,别不识好歹,等下我把这房子都给你拆了。

木门打开了,缁袍而履的陆妙想迈步出来,低眉合什道:“菩萨慈悲,贫尼身子尚好,不须诊治。”

曾渔上前两步作揖道:“陆师姑比上回清减了许多,薛医生远道而来,陆师姑莫要讳疾忌医。”

严世蕃侧头看了曾渔一眼,曾渔的表现虽然有些冒昧,却也在情理之中,曾渔以前见过陆妙想,此时再见,表示一下关切也不为过,而且严世蕃也不认为曾渔有胆打陆妙想的主意,说道:“是啊,莫要讳疾忌医,让薛医生先为你号号脉再说。”

陆妙想心跳有些快,这位曾公子掩饰的功夫的很好啊,可是这种感觉怎么有些别扭啊,好似有私情一般,当下低声道:“多谢薛医生,请进。”

严世蕃并没有跟进去,只在小院站着,四处看看,转到后面见有两小畦菜地,种着白菜和芥菜,大奇,问身边的饶管事:“这是你们在这里种的?”

饶管事赶忙摇头道:“小人没在这里种菜,不过前些日子十三姨命小人寻了白菜籽和芥菜籽来,想必是十三姨和婴姿小姐种的。”

严世蕃惊讶至极,俯身察看菜苗,失笑道:“还种得不错啊,到十月就有白菜和芥菜吃了,陆妙想那娇怯怯的人竟能种菜,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连连摇头,咄咄称怪。

严世芳看了一眼堂兄那只坏了的左眼,心道:“她可不娇怯怯,这女子刚烈得紧。”

薛医生出来了,走过来对严世蕃道:“严大人,令宠气血两虚,还须进补,可她又是食素,只有先开几帖人参归脾汤调治。”

严世蕃道:“好,方子给我。”

薛医生道:“老朽没写方子,这边没备纸笔。”

严世蕃道:“那就去寄畅园再写方子吧,已经是午时了,走吧。”对隔着几步看着他们这些人的婴姿道:“好生照顾你姨娘。”看了一眼婴姿露出裙外的足尖,摇了摇头,别无二话,就出了竹篱小院。

曾渔有些奇怪,陆妙想又没有突发什么疾病,严世蕃为何特意带了薛医生来给陆妙想诊治,还是在他即将离开分宜赴京之时,难道真是对陆妙想独宠,可陆妙想并不领情啊——

少女婴姿追了出来,将一封信交给走在最后面的饶管事,请饶管事转呈她爹爹严世蕃,返身回木屋时看了曾渔一眼,点了一下头。

饶管事拿着信有些踌躇,面有难色地对曾渔道:“婴姿小姐怎么不当面交给老爷啊,要我转交,若是触怒了老爷,我岂不是无妄之灾。”

曾渔知dào

这是婴姿想要到族学听讲的信,说道:“一封信而已,又何妨。

曾渔说话声音有些高,走在前面的严世蕃听到了,回头问:“什么信?”

饶管事趋步过去,说了原委,把信呈上。

严世蕃展信看了看,笑道:“字还写得不错,妙想教得好,只是性子也一般的执拗。”便向严世芳说了婴姿想来族学学习的事——

严世芳问:“婴姿侄女今年几岁?”

严世蕃道:“虚度十二岁,嘉靖二十八年生的,属鸡。”

严世芳道:“才十二岁呀,看着有十四、五岁一般,兄长还没给她入家谱吧?”

严世蕃道:“先前不是一起寄养在青田陆家吗,就一直到没上谱,看今年冬至祭祖时给她上家谱吧。”

严世芳答yīng

了一声,又道:“那就让婴姿随宛儿和月香一起学习吧。”

严世蕃便吩咐饶管事返回小庵告sù

婴姿一声,明日就可来族学听讲,桌椅笔墨都会备好。

出了枫树湾,早有严府伴当和轿夫候着,严世蕃骑马、薛医生乘轿往寄畅园去了,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兄弟跟着严世芳回介桥村,曾渔现在要和严氏嫡庶兄弟生活在一起了,这也是一种磨砺吧,宅斗的磨砺——

钤山堂有专门侍候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饮食起居的一个管事、两个健仆、两个仆妇、两个厨娘和四个丫环,那姓严的管事已经命人腾出一个大房间,以屏风隔为两间,外间有书桌,里面是卧室,曾渔看了房间也颇满yì



严氏族学下午还有一个时辰的课程,除了背诵上午教的那些生书外,就是仿临书帖一幅送呈严世芳指正,最后由严世芳讲忠孝勤学故事二条,到申时初刻放学,学生们要离开族学之前必须把桌椅、笔砚、书籍安顿齐整,不许杂乱堆放。

严世芳的女儿严宛儿看到在自己书桌的后面添了一副桌椅,放学后便问爹爹严世芳:“爹爹,又有哪位族中姐妹要来读书?”

严世芳道:“就是你上次在枫树湾见过的婴姿。”

严宛儿欢喜道:“好极了,婴姿姐姐也要来了。”

抱歉抱歉,只有一章,小道你还敢说明天二更吗。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外的妙处

钤山堂里外两进,门前古樟掩映,院后桂树飘香,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住在内堂,内堂是一个天井和一栋两侧有厢房围着的二层木楼,婢女仆妇住厢房,主人住正房和楼上,人口不多,很是宽敞。

对于曾渔来说,住在钤山堂这边固然少了一份独处的清静,但意wài

的妙处是:钤山堂内堂的楼上除了严嵩当年的大量藏书外,还有两间书房是严世蕃收藏书画古董之所,据严绍庆说这里的藏品仅次于其父严世蕃在北京的“月明来仙居”。

昨日在严氏族学,严绍庆说族学木楼上有他祖父出仕前的藏书,夜里曾渔就让那位看守族学的严岱老汉带他去楼上看了看,却早已搬空,现在才知那些书全部到了钤山堂——

严绍庆与曾渔颇为亲近,曾渔住进钤山堂的第一夜就领着曾渔去楼上看他祖父和父亲两代收集的书画和藏书,只见两个房间打通,图书四壁,充栋连榻,鼎彝尊曩,随处堆放,让曾渔目不暇接,随手展开一幅书帖一看,竟是米芾的《三接帖》,帖上墨迹酣畅,写道:

“芾睹报,承有三接之喜,深副友生之望。马上之语,自此应乎?速寻第为佳,以出入无容身处故尔,芾皇恐。子昭学士李蜀潜赁王宅十千,可住曹门内。”

严绍庆见曾渔仔细看这幅《三接帖》,便道:“这原是赵松雪的收藏,曾先生请看,这边还有赵松雪印鉴,还有魏国公的跋识,家父说此帖得之于一位姓翁的官员。”

曾渔心道:“做官才能玩收藏啊,不须自己去搜寻,自有人送上门。”赞道:“此帖甚妙,不输于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

严绍庆道:“王右军的帖子这里也有。”

看来严绍庆经常在这里翻看收藏,很快就找出一份书帖,递给曾渔,曾渔于灯下辩看,只见帖上草书飘逸——“吾夜中便如动劳,合体无处不疼痛,旦来复不然。得住顿掇,迟汝寻处炎决。王羲之顿首。”

严绍庆道:“这是王右军的《迟汝帖》,并非原帖,是唐代人以双钩法摹写的,曾先生可知这帖子里说的《处炎决》是什么吗,王右军不是服五石散的吗,服散浑身燥热,需yào

导引来散热,《处炎决》就是导引术。”严绍庆家学渊源,对字画见多识广,说起来头头是道。

曾渔问:“听闻《清明上河图》就为令尊收藏,不知能否一阅?”

严绍庆道:“《清明上河图》在京城,曾先生以后到京城可来‘月明来仙居,阅览。”

曾渔稍感遗憾,北京他近两年应该不会去,待他去时,《清明上河图》想必就已经被抄入皇宫内府了,不过单就这钤山堂现在的这些收藏,已经够他品鉴和学习的了,提高书画鉴赏水平和古董识别眼力就在于多见识真迹,严绍庆才十五岁,耳濡目染,在这方面的知识就比曾渔强,曾渔虚心向严绍庆请教,严绍庆有些得yì

,少年人喜好卖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错谬之处也不少。

这夜曾夜上床歇息时心想:“这分宜没有白来,有这么多书画古董,我不会闲得无聊,开卷有益,可以增长知识。”又想着枫树湾那个缁袍削发、气质如兰的女子,每见一次,情丝就纠缠一次,越缠越紧了,嘿,这算是单相思吗

九月初九重阳节,辰时二刻,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兄弟用了早饭赶到毓庆堂后面的严氏族学,摆着十几张书桌的族学堂屋已有五名严氏子弟先到,都在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说话打闹,见曾渔到了,都闭了嘴,一个个翻书出来大声朗读,子曰诗云一片——

严世芳还没来,曾渔这个助教当然要负起责任来,他让学生们结对相互问难,针对昨日和以前学过的书籍的难点问答,若答不上来的可以问他,不要唱诗歌读死书,要加强对经义的理解和贯通。

学堂上的严氏子弟觉得这样有趣,互相辩驳问难,一时气氛热烈。

严宛儿和严月香这两个女学生还没来,说好今日来上学的婴姿也不知几时到?

曾渔在堂上跨步,听得族学东边小门严岱老汉不知在和谁说话,便走了过去,却见少女婴姿捧着一个青布包裹立在门外,身后正是缁袍圆帽的陆妙想,老汉严岱不认得她们,不肯让婴姿进来。

“曾书生,你快帮我说说。”少女婴姿见到曾渔,顿时快活起来。

曾渔便对严老汉说了严世蕃和严世芳答yīng

婴姿来此上学的事,老汉严岱“哦”的一声道:“原来是枫树湾的小姐啊,请进吧。”

陆妙想向曾渔施礼道:“曾公子,小姿就请你和方塘先生费心教导了。”

曾渔道:“陆师姑放心,我会关照婴姿小姐。”人前就称师姑,私下就叫陆娘子。

陆妙想又与婴姿说了两句,向曾渔告辞回枫树湾,秋风拂起她的僧袍,显现细长身躯,给人的感觉是娇弱堪怜。

婴姿不放心道:“娘,过桥时小心啊。”

陆妙想回眸一笑:“我晓得,你可要专心读书,午时我来接你回去。”

这小脚女子过独木桥,想想都心悸啊,曾渔道:“陆师姑,我送你回去。

陆妙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那桥我经常来去,不妨事,多谢曾公子。”扭身便行,走得颇快,真如风摆芰荷,袅娜生姿,天生尤物不须刻意做作,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然动人。

瑞竹堂的一个仆人赶来报信说二老爷一早被分宜许知县邀请去钤岗岭登高了,二老爷留话说请曾相公代为教导这些学生,今日过节,只上半天课即可。

曾渔回到学堂,见婴姿已经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坐好,另两个女学生也已经到了,趁诸严氏子弟背诵旧书之时,曾渔悄声问婴姿都已读过哪些书?

少女婴姿既兴奋又紧张,答道:“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曾渔问:“都是你姨娘教的吗?”

婴姿点头道:“是”。

曾渔心想:“女孩子又不能参加科考,四书五经其实都可以不读,读《千家诗》就很好,但这些课程是严世芳定的,我不能不遵。”说道:“那从今日始你就开始读四书吧,先读《大学》。”

婴姿睁大清澈双眸道:“可是曾书生,我没有书。”

一边的严宛儿赶紧扯了扯婴姿的衣袖,低声道:“要称呼先生,曾先生。

婴姿俏脸微微一红,轻轻叫了一声:“曾先生。”

曾渔点点头,去找了一册《大学》给婴姿,让她先把第一章读几遍,自己理解文义,不懂再问。

曾渔教学方法颇为生动灵活,不象严世芳那么死板,学堂上的严氏子弟听得津津有味,能把枯燥的四书讲得有趣,这个本事可不小,都对这位年少的曾先生暗暗敬服,只有严绍庭东张西望心思不属,不过这小子也很聪明,昨日教过的功课他都背诵理解。

到了巳时末,曾渔便让学生们放学,今日过节,早点回去,严绍庭过来道:“曾先生,我要赶去寄畅园过节。”

曾渔看了严绍庆一眼,严绍庆默然不语,显然不是严世蕃要让这两个儿子去寄畅园。

曾渔对严绍庭道:“看有哪位管事在,叫他们陪你去,不得独自上路。”

严绍庭的仆从禀道:“饶管事在这边。”

严绍庭带着仆从随饶管事去寄畅园,这时其他学生都各自回家了,族学堂屋上还有严绍庆和婴姿没有离开,曾渔道:“陆师姑还没来接婴姿,绍庆,我二人送婴姿回枫树湾吧,从这里去也有两里多路呢。”

补昨天一更,凌晨还有一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何曾得见此风流

严绍庆对婴姿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印象不佳,因为他母亲曹氏说起婴姿的姨娘陆妙想就咬牙切齿,陆妙想抓伤了他爹爹严世蕃的眼睛呀,但曾渔要他一起送婴姿回枫树湾,他并无二话,他对曾渔颇为敬服,愿意听从曾渔的吩咐

有严绍庆一起相送,婴姿也拘束了许多,心道:“若是曾先生一个人送我就好了,路上正好单独请教一些学问。”

三个人刚出村口,就见陆妙想从小石桥上过来了,少女婴姿快活地招手:“娘,娘,我回来了。”

陆妙想就在小石桥边站定,看着曾渔三人走近,脸上笑意淡淡,施礼道:“贫尼来接小姿,多谢两位相送。”

曾渔也就止步道:“陆师姑走好,婴姿小姐走好。”

陆妙想和婴姿母女二人相扶着走过石拱桥,曾渔觉得这小桥流水、秋光倩影美不胜收,身边的严绍庆忽然说:“曾先生,我想起一事,也要赶去寄畅园,曾先生一起去吧。”

曾渔知dào

严绍庆和严绍庭兄弟二人在勾心斗角,严绍庆要赶去寄畅园,想必是担心严绍庭在其父严世蕃面前说他的坏话,严绍庆怕失了父亲的欢心,曾渔道:“令尊此时定然不在寄畅园,许县令邀方塘先生登高饮酒,岂有不邀令尊之理,你要去寄畅园,用了午饭再去,这样更好。”

严绍庆一想有理,现在急匆匆赶去,定被严绍庭取笑,不如午后再去,那样才显从容不迫,便与曾渔回到钤山堂用午饭,歇了两刻时,便由一个仆人陪着,乘小轿去寄畅园。

曾渔送出村口,见严绍庆走远了,便独自去钤山登高,钤山就在介桥村西北方三里外,从钤山堂的楼上就能望见,严嵩把这座书楼取名钤山堂,就是因为读书木楼上,悠然见钤山嘛,介桥村周围别无高地,只有这钤山独耸,而钤山之所以名钤山,是由于山形酷似一方巨大的官印,看来严嵩当年建钤山堂或许得到过堪舆师的指点——

三里路很快就到,上山的石径斜斜向上,山坡上松柏茂盛,曾渔登上最高处向东望,关山重重,远在千里外的母亲和小妹此时在做什么呢,若他在家,可以陪着她们去茶山登高采茱萸、到广教寺随喜拜菩萨——

把目光从云端和远方收回来,四面眺望,除了古樟蓊郁的介桥村,最醒目的就是枫树湾那一片洒金赤锦一般的枫林,那枫林中花枝一般的女子又是怎么过这重阳节呢?

钤山上有山茱萸,深红的果子颇为可爱,曾渔在折山茱萸时又看到一株山茶花苗,便小心翼翼挖出,下山后便绕过介桥村直奔枫树湾,这时大约是未时末,过了独木桥,来到木屋竹篱边,正听得少女婴姿的说话声——“娘,这粟子糕蒸好后可以送一些给曾书生,不,送给曾先生吃吗?”

陆妙想的声音传来:“单送曾公子吗,那可不大好。”

婴姿道:“那请曾先生来这里吃栗子糕?”

陆妙想道:“也不大好。”

少女婴姿的声音清脆娇嫩,陆妙想的嗓音婉转娇柔,听着非常悦耳,听她二人说话绝对是耳朵的盛宴,不过呢,背后听他人说话是无礼的,曾渔出声道:“陆娘子、婴姿小姐,这里有一株山茶花给你们栽种。”

少女婴姿很快跑了出来,打开柴门,福了一福,笑容可掬道:“正说曾先生呢,可巧曾先生就来了——娘,曾先生来了。”

陆妙想随后出来,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有些惊讶的样子。

曾渔道:“我方才独自登钤山,看到山茱萸就折了几枝来,今日重阳,婴姿小姐未佩戴茱萸啊——这一株山茶花苗,可以种在竹篱边。”说着,把那株山茶花苗放在柴门边。

少女婴姿打量着曾渔,说道:“曾先生也未佩戴茱萸呀。”

曾渔就折下一小枝茱萸,插在方巾左侧,笑道:“茱萸插鬓花宜寿,何曾得见此风流——王昌龄的诗。”

陆妙想从曾渔手里接过那几枝山茱萸,对婴姿道:“小姿,你请曾公子去吃栗子糕吧。”

少女婴姿快活道:“来,曾先生,我娘刚蒸好的栗子糕,香甜可口,正说要送些给曾先生品尝,重阳节要吃栗子糕是不是?”

曾渔跟着婴姿往木屋后的厨房走去,说道:“这么说我很有口福了。”

婴姿笑道:“可不是吗。”碎步先进厨房,端来一个竹蒸笼,蒸笼里是香喷喷的八个栗子糕,颜色粉黄,呈六角形。

曾渔道:“稍待,我洗个手。”

婴姿见曾渔转身要回溪边洗手,忙道:“水缸有水。”放下竹蒸笼,用木瓢舀起一瓢水——

曾渔在厨房门外水槽边伸出双手,婴姿慢慢将水淋下,淋了一瓢后又去舀了一瓢来淋,再取了棉布巾来曾渔拭于手,曾渔道:“多谢,多谢。”

婴姿早又把栗子糕捧到曾渔面前,曾渔拈起一块糕来慢慢品尝,婴姿就盯着曾渔的嘴巴看,好象没得吃好馋似的,听到曾渔赞了一句“松软细腻,美味至极”,婴姿顿时眉花眼笑,脆声道:“娘,曾先生赞美味呢。”对曾渔道:“曾先生,多吃几块。”

曾渔又拈起一块,嗅了嗅道:“这糖馅有桂花香气。”

婴姿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就是呢,西头有几株老桂树,我和娘前些日子收集一布袋桂花,香极了。”又伸手给曾渔看,左右拇指指甲都磨缺了一小块,婴姿道:“都是剥栗子剥的,栗子壳还把指血都扎出来了。”

曾渔又一块栗子糕下肚,说道:“婴姿小姐辛苦了,你们这边还是要雇个厨娘才好。”

婴姿摇头道:“我娘说不用,我也觉得不用,我们娘俩在一起过日子更自在,也不觉得辛苦——曾先生你坐着慢慢吃糕。”

曾渔道:“包两块让我带回去吃,美味一下子吃多了不知珍惜。”见门边有一柄木耙,便提了木杷说:“待我去把那山茶花苗种上。”

曾渔在柴门靠右一侧挖坑把那株半人多高的山茶花苗种下,去溪边提水浇花,顺便把厨房水缸也灌满了,婴姿跟在边上团团转插不上手,曾渔做事太麻利了,让婴姿奇怪的是她姨娘陆妙想一直待在西屋里没有出来,心道:“娘是要避忌吗,她不方便与曾先生多相处?那我呢,哦,我还小是吧,我才十二岁,还能上族学呢。”

这样一想,少女婴姿就心安理得了。

曾渔将用过的木耙洗净放回原处,说道:“婴姿小姐,那我先回去了。”

婴姿赶忙把剩下六个栗子糕用纸包好递给曾渔,曾渔道:“怎么全给我,再给我两个就行了。”

婴姿道:“曾先生喜欢吃就拿去嘛,我们可以另外再做再蒸。”

陆妙想这时出来了,唤道:“曾公子稍等。”把两个红布小囊一个递给曾渔,一个给婴姿佩戴在腰间,说道:“囊里是茱萸枝叶和果实,佩戴着可辟邪去灾。”

婴姿摸着腰间的茱萸囊,很是欢喜,问:“娘怎么不多做一个,你也佩戴着?”

陆妙想微笑道:“贫尼是出家人,这些都是身外物呢。”

曾渔看着陆妙想圆帽下露出的两鬓绒绒发茬,心里暗笑:“陆妙想是个假尼姑,削个发披件僧袍就算出家了吗,僧录司登记名字了没有?度牒有没有?”作揖道:“多谢陆娘子,小生告辞。”捏着茱萸香囊往独木桥走去。

陆妙想道:“小姿,送一下曾先生。”

少女婴姿便送曾渔到独木桥边,看曾渔身影隐入枫林中才走回来,见姨娘陆妙想还立在柴门边,问她:“曾先生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婴姿道:“曾先生说让你过桥时小心,早起桥面露水湿滑就不要过桥。”

陆妙想心一颤,本来想对婴姿说的话一时就说不出口,过了一会方道:“小姿,这位曾公子据说尚未婚配,若是可以,把你许配给他为妻可好?”

“娘。”婴姿羞得脸通红,嗔道:“你乱说什么呀,他现在是族学先生哎

陆妙想含着笑,说道:“只要他未娶,你未嫁,就可以,先生学生不打紧

少女婴姿白齿咬着下唇,脸红得要滴血,说道:“我还小呢,娘不是说了吗,过两年再议婚姻吗?”说罢,扭身快步回屋去了,却又探出头来说:“娘,再蒸一笼花糕,我还一块都没吃呢。”

陆妙想轻笑出声,心想:“说你还小是托辞,先订婚又何妨,但如今的难处是,既然连徐阁老的孙子都没许婚,却要嫁给一个没有显赫家世的秀才,严嵩、严世蕃定然不会答yīng

,而且也不知dào

曾公子的心意,不知曾公子是不是很在意女子裹脚,小姿自幼跟着我,我没给她裹脚啊,菩萨慈悲,保佑小姿能嫁到一个好郎君,相亲相爱、无病无灾一辈子。”

父母双亡、叔父无情、姐姐早逝,年方二十五岁的陆妙想觉得自己心也早已死去了,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保护婴姿、让婴姿幸福。

陆妙想在这边为外甥女婴姿的终身大事而烦恼,走在回介桥村路上的曾渔不时按按心口,那个茱萸香囊就在里衫胸口处,这是陆妙想为他缝制的,红布香囊线脚细密,是他前世今生收到的唯一的香囊,古时女子赠送男子香囊不是指定情吗,陆妙想应该是没意识到这层含义吧,也许是无心为之,在曾渔看来这或许是天意——

回到钤山堂,曾渔自去楼上翻看严世蕃的藏品,这里单是印制精美的宋版书就有数百册,还有元版的书籍,不过这些书只有收藏价值,实用的话不如买金溪浒湾的书,曾渔主要翻阅其中的字画,让他惊喜的是,他一直临摹的米芾《天马赋》在这里找到了原帖真迹,与原帖对比,曾渔才觉得以前他用以临摹的刻本了无神韵,想想自己就是对着那样的刻本苦练米体书法,只求了个形似啊,从今日始,我曾九鲤得窥书法之道的堂奥了——

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二人跟着堂叔严世芳回到介桥村时已经是二鼓时分,见钤山堂楼上有灯光透出,三人便一起登楼来看,见是曾渔阅览书帖如痴如醉,竟然连晚饭都没吃,曾渔没觉得饿,他吃了八块栗子糕呢。

严世芳当场教xùn

丨两个侄儿要向曾渔学习,严绍庆唯唯,严绍庭腹诽。

感冒了,喷嚏连连,昨天未能补更,来日方长,嗯,来日方长。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秋雨梦境

重阳节这天夜里,寒秋冷雨开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风紧雨疏,气温一下子冷了许多,曾渔裹着薄衾在秋风秋雨中入睡,听着雨声梦里就撑了一把伞,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踽踽独行,一个身形窈窕的缁袍女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在与躲避,又似在迎合——

女子周身有青色雾气笼罩,缥缈如仙,款款走动时腰肢扭动的韵律让他怦然心动,看背影他就知dào

这女子是陆妙想,只是这女子乌发齐腰,时而如黑色绸缎静静披垂,时而如旗帜般飞扬而起,这与陆妙想的光头大不一样,他想赶到女子正面去看,却总是无法靠近,走着走着,风来雾散,那女子也消失不见了,只有小巷两侧的高墙隔出狭长的青天……

醒来时梦境已渺,依稀残留于瓦屋顶的雨声中,曾渔起身穿上了夹衫,来分宜之前母亲周氏把他的秋衫和冬衣都准bèi

好了,秀才褥衫也用大绒茧绸缝制了一件,这大绒茧绸是永丰斯知县赏赐的,厚实保暖,贫穷人家置办不起。

洗漱毕已经是卯时末,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二人都还未起床,曾渔独自撑着一把油布伞去毓庆堂严氏族学,严岱老汉煮的粳米粥和腌制的豆腐乳很合他胃口,他每月贴三分银子,早餐就在严老汉这边吃,严老汉虽推托不肯收,但曾渔不肯占这孤老的便宜,硬让严老汉收下。

雨声淅沥,粥在瓦钵里咕嘟咕嘟小沸着轻响,严老汉在抹桌椅,曾渔取桃木剑练剑健身,来分宜伴读他不好带伯父留下的那把铁剑,那日在大上清宫后山他以树枝作剑练习时被张广微看到了,张广微后来硬缠着他比剑,把他右臂刺出血,临别时送了他这把桃木剑,此时曾渔在严氏族学堂屋挥舞着桃木剑,觉得自己象是捉鬼的道士——

曾渔食了粥,严老汉收拾了碗筷,严世芳也就到了,学生们还未到,严世芳自己执一卷《诚斋易传》大声朗读,这位袁州府学资深庠生依然勤学不辍,明年还准bèi

参加江西乡试,这将是严世芳第六次赴考。

曾渔立在檐下看秋雨绵绵,对严世芳道:“方塘先生,婴姿小姐要从溪那边过来,雨天湿滑,为防不测,应派人去接一下。”

严世芳便吩咐毓庆堂的一个祠丁去枫树湾接一下婴姿,曾渔也跟着一起去,这个祠丁也姓严,五十多岁,老实巴交,没有父母妻儿,见人只会“嗬嗬”地笑,这时戴了斗笠披上蓑衣跟着曾渔出了介桥村,过小石桥,将至枫树湾时,见林中走出两个娉娉婷婷的女子,正是陆妙想和婴姿,二人共打一把伞,陆妙想比婴姿高小半个头,由陆妙想撑着伞,因为右手那么举着,宽大的袖口褪下,露出一截小臂,衬着黑色的袖口,更显肌肤欺霜胜雪,这染黑的粗葛布制成的僧袍穿在陆妙想身上,竟是分外动人——

佳人近在眼前,仿佛昨夜梦境,曾渔手中伞歪了,肩头淋雨都未察觉,听得陆妙想说道:“小姿,曾公子接你来了。”

少女婴姿的脸就红得如丹枫一般,在姨母油布伞下向曾渔福了一福,叫声:“曾先生早安。”此前婴姿都是落落大方,此时却不敢抬眼正视曾渔,这女孩儿原本一派天真,不知男女之事,昨日被其姨母开玩笑说要把她许配给曾渔,女孩儿就有了心事,看曾渔的眼光从此不同以往——

曾渔定下神,说道:“陆师姑以后逢雨天就不要送婴姿小姐过来,我会派人来接。”

陆妙想即止步道:“那好,有劳曾先生——小姿,那我先回去了,放学后请曾先生送你回来。”

曾渔道:“我先送陆师姑过独木桥吧,你二人来时是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少女婴姿自如了一些,说道:“是啊,方才过桥时我娘跟在我身后扶着我肩膀,我真是有些害pà

呢,不是怕自己落水,是怕我娘脚下不稳,还好溪不宽

陆妙想轻轻一叹:“缠足害人啊,真是羡慕小姿矫健。”说这话时察看曾渔的反应,却见曾渔垂眼看她缁袍下的纤足,不禁脚一缩,精致的俏脸染上红

曾渔道:“女子无辜无罪,为何要受缠足之苦,缠足是伤天地本元,乃大不德之事,婴姿小姐未缠足,真是好极,陆师姑做了一大善事,可叹世间读圣贤书者,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最简单之理都不明白。”

陆妙想又惊又喜,她有意把婴姿许配给曾渔,却又担心曾渔不满yì

婴姿未裹足,这时听曾渔竟是反对缠足,真是出乎她意料,然而欣喜之余,却又有淡淡的失落,曾渔很反感女子裹足啊,说道:“曾先生明心见性,识见高超,让人敬服。”

少女婴姿一双天足也曾被人诟病,这时听了曾渔的话,心下甚喜,扶着陆妙想道:“那我先送娘回小庵吧。”

在枫树林中穿行,雨点打在枝叶上“簌簌”声一片,不时有要,枫叶被风雨催落,地上火红、金黄的落叶如毡,走在上面不时陷下数寸,曾渔笑道:“这林中还步步陷阱哪。”

少女婴姿道:“曾先生,跟在我们后面走吧,踩着我二人的脚印,这路我们熟,不怕陷脚。”

陆妙想和婴姿都是布履外套着木屐,走过落叶地,屐痕处处,曾渔却是浅口布鞋,鞋底鞋面都湿了,这时踩着那木屐印,感受有些异样。

清浅的介溪因一夜秋雨涨大了不少,水流也加速,那溪上独木桥看着倒还结实牢靠,只是七寸宽的桥面被水淋湿了之后就是曾渔走上去也要留个神,这实在是个隐患,哪一日陆妙想或者婴姿落水,呼救都无人听得到,溪水虽然不深,但对不会水的弱女子而言也很危险——

曾渔对陆妙想道:“等下我与方塘先生说一下,沿这独木桥一侧打五根木桩,以竹杆连结,权当作过桥的扶手,这样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从桥上往来就安稳得多。”

婴姿欢喜道:“谢谢曾先生。”

陆妙想没说话,心里柔软得只想掉眼泪,自爹娘去世后,谁曾这样关心过她们呢。

依旧是婴姿在前,陆妙想在后,二人相跟着过桥,曾渔则跟在陆妙想身后,万一有个闪失可以及时拽住,且喜平安而过。

陆妙想道:“小姿,你和曾先生去吧,我自回去。”把手中伞给了婴姿,她自己碎步小跑着回木屋。

曾渔和婴姿,还有严祠丁回到毓庆堂族学,学生们都到齐了,正在大声读书,严世芳方向向严浩、严绍庆几个询问曾渔昨日上午的授课情况,很是满yì

,对曾渔道:“曾生有教书育人之才,今日还是曾生来教。”

曾渔赶忙婉辞,他可没打算在这里长久当私塾先生,而且教这些四书五经也累,他自己还要看书学习。

严世芳也未坚持,继xù

接着授课,曾渔坐在一边看《尔雅》,案头还有从钤山堂借来的米芾《天马赋》书帖,学生们练习书法时,他也一起练,很快,一个上午又过去了。

雨依然下着,严绍庆陪着曾渔送婴姿回枫树湾,婴姿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可以说了:“曾先生,你鞋子湿了,怎么不换?”因为曾渔的湿鞋子,这女孩儿一个上午都不能专心学习,时不时朝曾渔的脚看——

曾渔提足轻轻一踢,鞋底湿泥飞起,笑道:“鞋子在钤山堂那边,不及去换,反正雨也没停,换了也是湿。”

婴姿还想说什么,因严绍庆在边上,只好举着伞快步行路。

曾渔问严绍庆:“令尊何日赴京,你们兄弟要去相送吧?”

严绍庆道:“家父昨日才给礼部上书表明要回京侍奉我祖父,总不能一上书就上路,还得等十来天才动身吧。”

到了枫树湾独木桥边,陆妙想已经在桥那端候着了,隔溪向曾渔合什称谢,领了婴姿回木屋去。

中午时,曾渔向严世芳说起婴姿过独木桥恐有落水之虞,要建一简易护栏扶手,严世芳当即答yīng

,安排了几个健仆,选了几根松木,就在两端下桩,然后架以一根手臂粗细的毛竹,这根毛竹在独木桥靠西一侧,比独木桥高三尺,过桥时一手扶着毛竹那就心里稳当得多——

午后婴姿去族学时看到几个健仆在忙碌,傍晚放学时木桥扶栏就已经建好了,婴姿却有些惆怅,现在过桥稳当了,曾先生不用再护送了,这似乎不是婴姿所愿。

欠了四更,小道记着。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五章 赏画不觉枫林晚

叶落、秋雨、江南。

这潇潇冷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云气弥漫,山隐水迢,天地间都是湿漉漉的,就连思绪也被雨水浸泡得沉甸甸,窗外的芭蕉遇雨更是愁人,点点滴滴,如泣如诉,忧困之人真听不得这雨打芭蕉声。

陆妙想坐在西边木屋的书案边,执笔在纸上随意涂抹,心情被芭蕉叶上的雨声敲打得逐渐低沉,等到定下神来看纸上涂鸦,却是半幅寒林图,荒疏古木,枝叶落尽,傲骨嶙峋,颇有元大家倪云林的风格——

陆妙想绘画纯靠自己揣摩,没有老师,她十三岁随姐姐陆妙思到了严府,见识到了许多名家书画,最喜倪瓒和杨维桢的画作,便各取了倪、杨的几幅画作来临摹;陆妙想十五岁那年,姐姐陆妙思难产而死,婴儿倒是保住了,便是现在的婴姿,陆妙想不肯侍奉严世蕃将严世蕃抓伤,被严世蕃遣送回金溪,陆妙想就带着刚满周岁的婴姿回到金溪青田,倪、杨的十来幅画作也一起带回来了,十年来这些画作每幅她都临摹了不下二十遍,已经烂熟于心,所以一边听雨打芭蕉,一边随手点染,竟是半幅未完稿的倪云林《秋林山色图》——

后边厨房还在煮药,药香透过雨气传到西屋里来,陆妙想搁下画笔去厨下将第二道药汤滤下,注水再煮,一帖药要煮三道,然后混在一起分两次服用,这是前日薛医生开的方子抓的药,已经服用了两剂,自觉颇有补益,手足不会那么冰冷了。

雨声渐稀,已经申时末了,阴雨天黑得早,这木屋上面又都是高高的枫树,暮色就已经如墨笔在笔洗里晃动一般洇散开来,陆妙想趿上木屐,打伞出了柴门,去独木桥边接婴姿,在溪边看了一会流水,就听得曾渔和婴姿一边说话一边从枫林外走过来了,心想:“只有两个人说话和脚步声,今日严绍庆怎么没陪着一起来?”

独木桥加了扶手护栏,曾渔依然每日两趟接送婴姿,但都有其他人陪伴,有时是严祠丁,大多数时候是严绍庆,途中说话也都是关于新学的功课或者婴姿喜欢的诗词书画方面的知识,婴姿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曾先生很博学,心下对曾先生既尊敬又仰慕,觉得每日上学、放学路上是最快活的时光——

今日严绍庆没来上学,午前就去了寄畅园,因为他母亲曹氏从南昌到了分宜,他要赶去拜见,严世蕃准bèi

北上京师,就把在南昌青云浦别墅的曹氏等女眷接到分宜,与裴琳等侍妾住在一起,寄畅园现在热闹了,严世蕃的姬妾就有十几个,这些女子百般奉承严世蕃,想让严世蕃带她们去北京,严世蕃一个都不带——

曾渔在桥这边停下脚步,隔溪向陆妙想一揖,微笑道:“陆娘子,婴姿小姐送到,那我就回去了。”

婴姿道:“曾先生不是说喜欢倪元林的画吗,我娘藏有四幅,曾先生要去一观吗?”

曾渔“噢”的一声,看着三丈外的陆妙想——

陆妙想道:“曾公子请过来吧。”

曾渔便跟随婴姿过了独木桥,陆妙想对婴姿道:“小姿,你领曾公子去看画,我去做饭。”

曾渔是很想与陆妙想多相处一会,看一看陆妙想,听听她说话,那种感觉非常美妙,陆妙想太迷人了。

不过陆妙想却是要让曾渔和婴姿多些相处的机会,上回知dào

了曾渔不喜缠足,陆妙想更是决心要把婴姿许配给曾渔为妻了,心想曾渔极有才学,严世蕃也是赏识曾渔,曾渔明年乡试中举后向严世蕃提亲,她这边再一意坚持,这好事谅也能成——

窗外有芭蕉的西屋算是陆妙想和婴姿的书房,里面还隔了小半间作为陆妙想念佛静修之所,一张朱黑漆的佛桌,摆着黄铜香炉,壁上悬着白衣大士圣像,桌前一个草编蒲团,左首一个佛橱,有一些佛教经卷;

外间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柜和两只杌子,墙角有一架高脚纱灯,那书桌临窗摆放,便于取光,坐在桌边,抬眼就能看到那一丛高大的芭蕉,叶片宽大舒展,这时湿漉漉的微微反射着天光——

曾渔看着书桌上陆妙想那幅未完稿的画作,正要体会到这薄命女子内心的苦楚和寂寞,婴姿已经把倪瓒、杨维桢,还有文徵明的十余幅书画卷轴都搬了出来,曾渔就一一展开欣赏,有倪瓒的《竹石图》、《竹石图》、《幽涧寒松图》、《秋林山色图》、《春雨新篁图》;梅花道人杨维桢的《秋壑鸣琴图》、《雪梅图》、《饮茶图》和行草书帖《城南唱和诗卷》,另有文徵明的书画四幅,明代离元代不远,元代名家的真迹还不算珍贵,但在曾渔看来,单是陆妙想收藏的这十余幅字画就价值连城啊,倪云林、文徵明的画作在后世都拍出千万的高价,梅花道人杨纺桢的书法很有名,但画作世不多,尤显珍贵啊,不过与钤山堂的收藏相比,这些又不算什么了,钤山堂那边不但有晋唐名家真迹,宋元的就更多了,只是曾渔只有看的份,入宝山也只能空手回啊——

曾渔欣赏画作专注,不知不觉间天色昏黑下来,婴姿点上灯他才恍然道:“啊,天都黑了吗,我要回去了,明日再来看。”

少女婴姿想邀请曾渔在这里用晚饭,却又难为情开不了口,数月前松江徐府的人来议亲,婴姿没觉得害羞,前日姨母陆妙想随口一句把她许配给曾渔的话,却让这女孩儿怀了心事,十二岁少女情窦初开了。

正这时,听得有人过桥,毛竹扶手“嘎嘎”响,严世蕃的声音笑道:“过桥有这扶手甚好,是谁人做的?”

饶管事的声音道:“是二老爷命人做的,免得婴姿小姐上学时失足落水。

木屋里的曾渔脸上变色,若被严世蕃看到他天黑了还待在这里,定会疑心他与陆妙想有私情,那真是百口莫辩怎么都说不清啊,他曾九鲤只怕小命难保,还连累了人家陆娘子——

脚步声细碎急促,陆妙想撞进西屋里来,微微有些气喘,她自然知dào

严世蕃的脾气,急切道:“曾公子,请在屏风后暂避,莫要出声。”

木屋只有正门和前窗,这时出去极有可能被严世蕃看到,曾渔只好进到屏风后,陆妙想也跟进来,朝壁上悬着的白衣大士像默祷片刻,说道:“曾公子莫要慌忙,待在这里不会有事。”便出了屏风,吩咐婴姿道:“小姿也不要慌张,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你先把这些书画收好。”

少女婴姿“嗯”的一声,开始收画,陆妙想出了西屋,走到屋檐下向外看去,暮色下,那个白袍的胖子穿过枫林走过来了,身后跟着四、五个人,雨这时已经停了。

陆妙想走到竹篱边,冷冷看着走近的严世蕃,对这个人她只有仇恨。

严世蕃走到柴门边哈哈一笑,说道:“妙想,我给你送了一些礼物来。”

陆妙想一声不吭。

严世蕃倒也不恼,说道:“是前日鄢懋卿送来的,我的二十八位侍妾,每人一顶珠宝髻,很是精美。”

陆妙想道:“贫尼是出家人,不是谁的侍妾。”

严世蕃又是哈哈一笑,说道:“你出的什么家,你出家那是暴殄天物,老天爷都不答yīng

。”

陆妙想冷冷道:“难道严侍郎也信天命?”

严世蕃道:“人生得yì

须尽欢,信天命如何,不信天命又如何?哎呀,我不和你说这些,来人,把礼物抬进去。”

陆妙想不让路,摘下头上圆帽,露出发茬绒绒的光头,说道:“送我珠宝髻做什么”

严世蕃笑道:“随便你做什么用,上面缀着的珠宝也值好几十两银子呢,岂能浪费。”又道:“这里还有文徵明的书画数轴,也是鄢懋卿搜罗到的,我知你喜文徵明的书画,就给你送来了,文徵明去年死了,这些书画已成绝笔,其中一幅《兰亭序》甚妙,你见了必欢喜。”

谢谢书友们体谅、支持,债一定会还,就在本月。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六章 尴尬情境

屏风后一片幽暗,佛桌上黄铜香炉里三点暗红的香火散发着光和热,还有升起并弥漫的檀香气味,曾渔跪坐在蒲团上,数丈外竹篱边严世蕃与陆妙想的说话声清晰可闻,少女婴姿已经停止收拾画卷,轻声道:“曾先生,你别出声。”

曾渔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尴尬,却又隐隐有些兴奋,为什么兴奋,暂不去深想,他走出屏风,朝窗外看,陆妙想缁衣纤瘦,严世蕃白袍肥壮,两个人隔着竹篱柴门对望——

“曾先生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暂避一会。”

少女婴姿有些紧张,眸子在淡淡天光中闪亮如星。

曾渔低声道:“不要紧,他们不会进来。”

婴姿“嗯”了一声,转头与曾渔一起看着窗外——

陆妙想对这个穷奢极欲肆无忌惮的胖子极其厌恶,想掩饰都掩饰不过来,淡淡道:“多谢了,请放在柴门边吧。”

严世蕃揶揄道:“何必这般假撇清,你住的是我严家的房子、吃的是我严家的米蔬、穿的是我严家的织物,单是‘出家人,三个字就能心安理得了?”

严世蕃鄙视一切清高、道义、纯洁和尊严,认为那些都是虚伪的、表面的、柔弱的,只有银子和权势才是坚硬的真实,所以他才会说出“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无所畏惧的狂言,这时看着暮色下柴门边淡雅如菊、绰约如仙的陆妙想,他的邪心又上来了,故yì

出语戏弄——

陆妙想经常被严世蕃这般言语羞辱,心知自己越气愤这个白胖子就越快活,当下心平气和道:“你既这么说那就让贫尼回金溪,我青田陆氏虽比不得你严家,却也不至于冻馁。”

严世蕃冷笑道:“青田陆氏,陪侍孔庙吃冷猪肉的陆圣人后裔,不也是趋炎附势吗,有何清高可傲,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十多年过去了,严世蕃再提这事已经羞辱不到陆妙想,陆妙想说道:“以尧之圣贤,还有丹朱这个不肖子,这也没什么可说的,荣华终同三更梦,富贵还如九月霜,有热衷富贵者,也有看得透之人。”

严世蕃哈哈大笑:“好极,妙想倒是想开了,只是我即便让你回青田只怕也没人接纳你啊。”

陆妙想忙道:“我只求在家乡附近庵堂吃斋念佛便好。”

“不行。”严世蕃摇头道:“似你这般年轻美貌,若无我严世蕃的庇护,定遭强梁宵小淫辱,红颜祸水,你在哪处庵堂修行,哪处庵堂就成是非之地,招蜂引蝶难免。”

“胡说。”陆妙想涨红了脸,身子轻颤,又被严世蕃气着了。

严世蕃盯着陆妙想的娇容,阴险道:“你莫不是还想另嫁他人,我告sù

你,你生是严家的人,死是严家的鬼,我敢说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敢娶你,皇帝都不能。”

严世蕃说得极为霸气,陆妙想气得身子哆嗦,却听严世蕃语气一缓,说道:“我严世蕃御女无数,真zhèng

上心的还只有你一个人,这或许是因为我尚未与你共梦高唐吧,妙想,你今年已二十五岁,难道真就青灯古佛终老?”

见陆妙想不吭声,严世蕃以为陆妙想被他说动,又道:“何必这么苦自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及时行乐,凄凉寂寞活着有何意思?你看当初裴琳也是寻死觅活,如今不也乖乖侍奉我,裴琳昨夜求我带他去北京,床笫之间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嘿嘿,婴姿在屋内吧,我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话,只要你愿意,我就带你去北京,其他姬妾都不带,让她们羡慕嫉妒你,如何?”

陆妙想戴上圆帽,合什念经道:“世人善恶自不能见,吉凶祸福,竞各作之。身愚神暗,转受余教。颠倒相续,无常根本。蒙冥抵突,不信经法。心无远虑,各欲快意。迷于嗔恚,贪于财色,终不休止……”

严世蕃以为自己能言善辩开导得了陆妙想,岂料陆妙想还是这么冥顽不化,“呸”的一声道:“晦气,又念什么鬼胡经,罢了,走。”一摆手,饶管事几个把礼盒放下,跟着严世蕃往回走。

严世蕃走了几步回头对陆妙想道:“过几日我就要赴京,你让婴姿来寄畅园给我送行,你要做尼姑我不拦你,不要耽误了我家婴姿。”

脚步声远去,枫林小庵恢复了平静,今日是九月十三,云层后有半圆的月亮透出光亮来,所以天并没有比先前更黑。

陆妙想拭了拭眼泪,转过身见曾渔和婴姿已经走出西屋,婴姿过来搀着她说:“娘,别难过,这人很快就要离开分宜了,我们再也不要见他。”

陆妙想没说话,却是看着曾渔,突然拜倒在地,说道:“曾公子,贫尼有一事相求——”

曾渔吃了一惊,赶忙来搀,隔着两重衣物感觉到陆妙想手臂的瘦和肌肤的嫩,说道:“陆娘子何故如此,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生便是。”见陆妙想站起来,他也就放了手。

婴姿也慌了神,迭声问:“娘,怎么了,怎么了?”

陆妙想清亮的眸子直视曾渔,说道:“曾公子既认为严氏必败、提醒贫尼莫受严氏牵累,那贫尼就要恳请曾公子相助——”,说着拉起婴姿的手。

曾渔道:“陆娘子莫急,严侍郎即将赴京,暂不会为难你二人了。”

陆妙想自顾说道:“小姿不姓严,她随母姓陆,她的聪慧美丽曾公子心里有数,贫尼知曾公子尚未婚配,若曾公子不弃,贫尼想与曾公子约为婚姻,把小姿许配给公子为妻。”

“娘——”

少女婴姿没想到姨母陆妙想会在这时候就把这事说出来,羞得她闪身进了屋不敢再出来。

曾渔更没想到陆妙想会提出让他娶婴姿,婴姿才十二岁,他曾九鲤从没打过婴姿的主意,他只被陆妙想吸引,当下期期艾艾道:“这个这个,小生家境清贫,如何配得上婴姿小姐,而且小生年已二十,婴姿小姐才十二,年龄相差悬殊,很不妥啊。”

陆妙想丝毫没觉得相差八岁有何悬殊,说道:“曾公子莫要推托,小姿是个极好的女孩儿,她身世悲苦,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只有贫尼一个是真zhèng

关心她的亲人,贫尼只盼她能嫁个好郎君,曾公子人品好,可以托付终身,请曾公子一定答yīng

贫尼,好好照顾小姿。”说着,又要跪倒。

曾渔赶忙扶住,为难道:“陆娘子,婴姿小姐是姓陆还是姓严并不是那么随意的啊,严侍郎因陆娘子的缘故没把婴姿小姐许配给徐阁老之孙,又岂肯下嫁小生。”

陆妙想道:“只要曾公子先答yīng

了,其他难处我们慢慢去克服。”

曾渔摇头道:“这样很不妥,很不妥。”

陆妙想压低声音道:“曾公子,小姿就在屋内听着呢,请你千万不要伤她的心,求求你,求求你。”双手合什,美眸含泪凝视着曾渔,那种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当初正是曾渔提醒陆妙想不要把婴姿嫁给徐阶的孙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当时陆妙想就动了心思要把婴姿许配给曾渔,不求功名富贵,只求平安喜乐—

曾渔敌不过陆妙想那盈盈欲语的眼神,但也不想说违心的话,这是终身大事啊,低声道:“不敢相瞒,小生只爱慕陆娘子——”

陆妙想身心巨震,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眼睛瞪得极大,惊恐万分的样子,曾渔都被她的样子吓到了,赶忙又说:“小生绝非浮浪登徒子,请陆娘子明鉴。”

在这种情境下表白出来,曾渔心“怦怦”大跳,不知陆妙想会是什么态度

真不好写,好比通关小道是选的极难模式。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初恋

陆妙想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扭头朝屋里看看,三间木屋昏黑一片,都还没有点上灯火,陆妙想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姿?”

少女婴姿红得发烫的脸埋在自己小床的枕头上,一颗心好比活泼的小鹿蹦蹦跳跳,羞涩得不行,哪里好意思去偷听姨娘和曾先生说话呢,这时听到姨娘唤她,便应了一声道:“哎——曾先生走了吗?”

陆妙想料知婴姿没有听到曾渔方才说的话,绷紧的心弦略宽,说道:“曾公子还没走,娘还要与曾公子说几句话。”说罢碎步走到柴门边,转过身看着曾渔,示意曾渔走近,声音轻微却坚决:“曾公子,贫尼早已立誓皈依我佛,不再有男女情爱之想,与曾公子实是两条道上的人,贫尼只把曾公子方才所言当作一时昏愦的糊涂话——”

“陆娘子,小生并非一时昏愦胡言乱语。”曾渔打断陆妙想的话,既然表白了,那就不要遮遮掩掩,于脆说个明白,“婴姿小姐年幼,小生只把她当作小辈爱hù

,就和陆娘子爱hù

她一样,而对陆娘子,小生是不胜爱慕,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

“快别说了。”陆妙想好似遇到毒蛇猛兽一般害pà

得心惊肉跳,睫毛闪动,连连摆手,求曾渔不要再表白,定了定神,寻到曾渔一个破绽,说道:“曾公子方才还说你要娶小姿严世蕃定然不肯,却又对贫尼说这样的胡话,难道——难道——”

曾渔明白陆妙想要说什么,忙道:“陆娘子请听我说,小生绝非浮浪轻薄,陆娘子虽被严世蕃幽困于此,却并非严世蕃侍妾,严世蕃这般狂悖无礼,身败名裂是早晚的事,那时小生可助娘子脱火坑——”,嗯,就等着严世蕃倒台好挖墙角呢。

陆妙想道:“曾公子既这么说,那娶小姿也不用担心严世蕃阻挠了,小姿今年十二岁,再有三年就可与曾公子成亲,严氏覆败也不会是一年半载的事吧,小姿年幼,可以等得。”

曾渔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缁衣女子,叹息道:“陆娘子还是不明白小生的心意吗,我意在陆娘子啊,小姿我们以后可以照顾,定为她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不可,这绝不可。”陆妙想背过身,不敢面对目光灼灼的曾渔,沉默片刻,低声道:“曾公子你走吧,你既然不能帮zhù

我家小姿,请以后也不要再来枫树湾,免得招惹闲言碎语。”

恼人的秋雨早已歇了,夜风在林梢轻响,枫叶飘落的簌簌声清晰可辨,还有枝叶水珠滴在落叶上的声响,雨后的林间气息清新,月亮移出云层,显现半轮光影,天色比先前还明亮了一分,竹篱边的秋葵和矮脚鸡冠花默默绽放,悄立柴门的陆妙想宽大的缁袍微微拂动,虽不束腰依然可知其腰肢的瘦细,纤纤背影尤显弱不胜衣,曾渔很想从背后把这柔弱却坚贞的缁衣女子拥在怀里,可终于不敢唐突,作个揖道:“陆娘子,小生先告辞了。”转身向独木桥方向行去,走出数丈回头望,陆妙想依旧立在柴门边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静美的雕塑

曾渔叹息一声,说道:“陆娘子多保重,陆娘子若有吩咐,小生必将尽lì

而为。”说罢加快脚步去了。

竹篱畔的陆妙想听得曾渔走过独木桥、走过铺满落叶的林地,脚步声逐渐淡了,好似倪云林山水画中的小径伸展入白云深处杳不可见,不知为何,陆妙想的眼泪涌了出来,串串泪珠滑过脸颊,滴在曾渔前日手植的山茶花苗的小叶子上发出“瑟瑟”微响,这是泪雨——

屋里的婴姿听到外面好久没有动静了,又等了一会,还是悄无声息,便走了出来,却见姨娘独自一人立在柴门边,就轻唤一声:“娘。”

陆妙想已拭于眼泪,转身向婴姿走去,说道:“曾公子已经走了。”

婴姿脸上又泛起红潮,低着头不说话,等了一会没听到姨娘后话,再抬眼时已经有些疑惑,含羞道:“娘,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么羞人的事呀,你让人家明日怎么去学堂”

陆妙想看着满脸娇羞的婴姿,心里暗暗吃惊,这个情同己出的外甥女显然已经情根深种了,心中暗悔前日对婴姿说的那些话,她是半认真半戏说,婴姿却是当真的,曾渔人物齐整、言语温和,婴姿除此之外又没有见识过其他年轻男子,被她那样一说之后,婴姿当然就上心了——

“娘,你怎么了,你哭了?”少女婴姿察觉姨娘神情有异,睁大清澈眸子,一脸担心之色。

陆妙想本来想劝婴姿不要再去族学读书了,但看着婴姿纯稚期盼的眼神,想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若婴姿问她为什么那她该怎么回答,难道还能说曾渔是爱慕她吗——

婴姿见姨娘陆妙想怔怔不语,愈发惊慌,拉着姨娘的手急道:“娘,你说话呀,怎么了,出了何事?”

陆妙想温婉一笑,伸手摸了摸婴姿娇嫩的脸蛋,说道:“能出什么事呀,我在想你的终身大事呢,小姿,你对姨娘说实话,你觉得曾公子这人如何,值得托付终身吗?”

婴姿毕竟单纯,被姨娘这么一说,顿时只顾害羞忘了疑惑了,半扭着身子侧面对着姨娘陆妙想,娇嗔道:“怎么又说这事啊,我哪里知dào

,全凭娘作主

婴姿由陆妙想自幼抚养长大,这女孩儿的心思陆妙想一清二楚,婴姿若是对曾渔不满yì

,就会直白地说出来,现在既说全凭姨娘陆妙想作主,那就表示婴姿心里是愿意的——

陆妙想心下微微一叹,说道:“那好,姨娘就给你作主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在人前显露那种意思啊。”

婴姿噘嘴撒娇道:“娘,你说的什么话呀,这样羞人的事我怎么会对别人提起。”羞涩得不行,岔开话题道:“娘,我饿了,饥肠辘辘。”

陆妙想轻笑一声,去厨下备饭,很快就烧好两个人的饭菜,简单的三个菜,一荤两素,她只食素。

用饭时,少女婴姿有些神思不属、食不甘味,陆妙想问她想些什么,她就小脸绯红,这女孩儿怀春了,是不是有点早啊,才十二岁呢,陆妙想暗暗摇头,心想:“曾渔那边还可以挽回,小姿尚未长大成人,到了明年,小姿就会出落得更加水灵,那得美丽岂是我这女尼比得了的,曾渔会改变主意。”

洗漱、歇息、各自做梦——

翌日辰时,婴姿用罢早饭,帮姨娘提水洗碗,一边竖起耳朵听溪那边的动静,听到鸟雀密集飞起鸣叫,就知dào

曾先生穿过枫林来接她了,心如鹿撞,匆匆擦于手,对陆妙想说一声:“娘,我上学去了。”便直奔独木桥而去。

陆妙想匆匆蹑后,就见婴姿轻巧地走过独木桥,独木桥那端候着的是老实巴交的严祠丁,婴姿忍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严伯,曾先生有事吗?”

如锯嘴葫芦一般的严祠丁只会点头“嗬嗬”笑,婴姿见严祠丁点头,就以为曾先生因为有事没能来接她,心中虽然有些失望,却又感到轻松,她是又想见又怕见曾先生呢——

陆妙想目送婴姿随严祠丁走过枫林,痴立半晌,回到木屋,浇花、种菜、洗衣、做饭,她这大户人家的娇小姐现在事事亲为,做这些事她并不觉得苦,佛说人生四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劳作之苦根本不算什么啊。

家事杂务之暇,陆妙想会到西屋习字作画,只是今日却是落不了笔,心乱如麻,六年的佛经似乎白念了,《金刚经》、《法华经》、河含经》《四十二章经》,这些佛经平日念诵时颇多感怀,但这时都解决不了她的困境,说婴姿少不更事,其实她自己又能比婴姿多了多少阅历呢,无非是痛苦得深沉一些而已,对男女情事她和婴姿一般是一片空白,曾渔同样也是她接触到的言语有味、面目可亲的唯一的年轻男子,曾渔的“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她又不是木石,岂能丝毫无感?

所以心乱……

午时二刻,婴姿回来了,闷闷的不言不语,陆妙想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说没什么,但怏怏不乐的样子让陆妙想瞧得心疼,又问她:“方才是曾先生送你回来的吗?”

婴姿咬着嘴唇,强忍着才没掉眼泪,过了一会才说道:“没有,曾先生送我出了村口,就吩咐祠丁严伯送我过来。”

陆妙想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曾先生对你冷淡了?”

婴姿不答话,低着头,眼泪滴落在鞋尖上。

这一刻陆妙想下定了决心,她微微一笑,用手帕给婴姿拭泪,笑道:“傻孩子,曾公子那不是对你冷淡,他是要避忌,避人耳目——”

“啊。”少女婴姿睁大那双剪水双瞳,听着姨娘的解释,眼里有了神采,脸上飞起红霞,心中的委屈如炎阳下的冰雪迅即消融,化开来成为一种极其甘美的感受:哦,原来是这样啊,曾先生深谋远虑呢。

啥都不说了,本月最后几天见分晓。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八章 媚药

九月十五日上午,婴姿照常去毓庆堂上学,这日曾渔依旧没有来接她,婴姿却不再觉得委屈,心里反而甜丝丝的,因为她和曾先生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必须装得疏远一些,这似乎很有趣。

严氏族学一般都是由方塘先生严世芳传道解惑,曾渔只在一边自顾看书作文,有时帮着严世芳指导子弟练习书法,曾渔一视同仁,当然也要指导婴姿笔法,婴姿却是觉得曾先生对她分外偏爱,指导得特别细心,少女婴姿暗自欢喜

一天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傍晚放学时,婴姿很想让曾渔送送她,固然是要装作疏远一些,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再单独相处嘛,那样岂不是矫枉过正,从枫树湾到介桥村两里多路,有曾渔伴着边说话边行路,觉得一转眼就到了,曾先生学识广博、言语风趣,婴姿极喜欢听曾先生说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真如春风拂面——

婴姿收拾笔墨纸砚,挨挨延延不肯立kè

就离开,那个脸上永远带笑的严祠丁已经等在堂外了,曾渔正与严世芳在说话,严世芳说严世蕃这两日便要启程先去南京,到了南京再等京师礼部回复的公文,严世芳为人方正,略显迂腐,对堂兄守孝期间返京是很不以为然的……

婴姿见曾先生没有送她的意思,只好怏怏不乐地抱了小书箧,向严世芳和曾渔行礼道:“两位先生,婴姿回枫树湾去了。”

严世芳点头“嗯”了一声,并无他话。

曾渔目视婴姿,微笑道:“过桥小心。”

有这么简单一语,少女婴姿心里顿时溢满了快乐,抱了书箧待要离开族学时,忽见寄畅园的饶管事和一个仆妇匆匆赶来对严世芳道:“东楼老爷后天就要离开分宜赴京,命小人来把两位少爷和婴姿小姐接去寄园子住一天,临时时共叙天伦之乐。”

严绍庭已先回钤山堂,严绍庆还在边上等着曾渔一道回去,听了饶管事的话,严绍庆便回钤山堂去更换衣巾,严世芳对婴姿道:“婴姿,你也赶紧回枫树湾告知你姨娘一声,你爹爹即将远行,你当然要相送,这也是你的一片孝心

婴姿不怕严世蕃,却对这位族叔甚是敬畏,闻言只好答yīng

,由那位仆妇陪着回到枫树湾,向陆妙想道明情况,蹙眉问:“娘,你说我要不要去?”

陆妙想想了想,说道:“小姿还是去吧,寡言少语、有礼有节就好。”

婴姿道:“娘,你陪我去好不好?”

严世蕃虽然可恶,但婴姿毕竟是严世蕃的骨血,谅严世蕃不至于伤害婴姿,陆妙想道:“我不能事事陪你呀,寄畅园也是住惯了的地方,你去吧,凡事自己小心。”

婴姿收拾了两件衣物出门,那寄畅园来的仆妇在柴门外候着,陆妙想问那仆妇:“明日送小姿回来吗?”

仆妇道:“大老爷说是要在园子里住一天,大老爷后天上午动身,后天午前就会送小姐回来。”

走到独木桥畔,婴姿转头对陆妙想道:“娘,那我去了,你也要小心,夜里小心烛火,关好门户。”

陆妙想含笑道:“多谢提醒。”

婴姿“格格”笑着,随那仆妇过了独木桥,穿过枫林,严府的小轿已经等候在路旁,严绍庆和严绍庭二人也乘马车到了,于是随饶管事一道去寄畅园。

车马轿夫走远后,枫树湾恢复了平静,一轮红日刚从远处的钤山落下,暮色就急不可待地沉沉而下,在枫林深处,一缕炊烟袅袅升起,炊烟升起至林梢,被晚风吹散,形成一层薄薄青雾,与晚秋暮色一道将这枫树湾笼罩,红色的枫林逐渐变成倪云林笔下的淡墨疏林——

就在婴姿一行离开枫树湾后的半个时辰,有三匹马从分宜县城方向急驰而来,离开大路奔上枫树湾的小道,同时勒马缓行,马蹄声隐入暮色,但居中那匹雪白大马很醒目,骑在马上的素衣胖子也醒目,这白胖子一只右眼精亮有神,左眼却是暗淡无光,正是眇一目的严世蕃——

三匹马来到枫林边,素袍胖子严世蕃敏捷地下马,将缰绳往随从怀里一丢,说道:“你二人就在这边候着,也许要多等一会。”

那两个挎刀侍从拱手遵命,将马匹系在枫树下,昂首挺胸立在那里,其中一人道:“大人留点神。”

严世蕃嘿然一笑,摆摆手,进入枫树林,走到独木桥边,夜色下的溪水细流无声,枫树枝丫纵横,若不是有隐隐灯火透出,很难看到隔岸不远处就有一栋木屋。

严世蕃静听片刻,从溪边拾起两块鹅卵石,然后从独木桥上小心翼翼走过,他体躯肥壮,独木桥承shòu其重量发出“嘎吱嘎吱”声,因为溪水不停流淌,这轻微的“嘎吱”声并未惊动木屋里的陆妙想——

过了独木桥,堂堂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严世蕃便做贼一般蹑手蹑脚,走到木屋竹篱边张望,只见木屋后边的厨房亮着灯,料想陆妙想正在用晚饭,当即抽出佩刀把柴门的门拴轻轻划开,闪身进到小院,又把柴门重新关好,将两块鹅卵石朝独木桥方向奋力丢去,其中一块歪打正着,打在独木桥扶手毛竹上“啪”的一声响,另一块石头落在水里溅起水声——

扔掉鹅卵石之后,严世蕃迅速闪到西屋窗下那株大芭蕉后,就见灯影摇摇,陆妙想挑着一盏灯笼出来察看动静,严世蕃看着陆妙想缁衣曼妙的体态,好生动火,心道:“十年不见,这陆妙想愈发撩人了,尼姑打扮更有情趣啊,从头到脚光溜溜,嘿嘿,这世间尤物我岂能放过,今夜不弄得你服服帖帖绝不罢休,免得回京遗憾——”

忽见寒光一闪,严世蕃瞥见陆妙想笼在大袖里的手还握着一把菜刀,不禁想笑,心道:“你倒警觉得很,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敢动刀子砍人?”转念又想:“陆妙想外柔内刚,性烈得紧,情急之下砍人也是敢的。”这样想着,就揉了一下自己的时常作痛的左眼,陆妙想的烈性让他至今心有余悸,不过呢,他淫心不死。

严世蕃轻手轻脚从西屋绕到厨下,见炉子上一只瓦钵正在煮粥,蒸稻米粥的香气中还杂着当归的药气,旁边的小方桌上有一小罐豉酱和一碟豆腐乳,婴姿不在,陆妙想全是素食。

“好极,当归药气正好可以遮掩。”

严世蕃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瓶,揭开瓦钵盖子,从小玉瓶里倒了些许粉末在瓦钵里,无须搅拌,小沸着的米粥很快就把药末融散,粥香药气中有了另一种奇异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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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二十九章 贞妇

陆妙想挑着灯笼立在柴门边察看动静,十五的圆月升上来了,皎洁如新磨的铜镜,衬着远山近树显得分外硕大浑圆,月光如水一般流泻过来,枫林树梢浮起一层白雾,月明林静,寂无人声。

陆妙想朝独木桥方向张望,月光下树影婆娑,独木桥隐隐约约,并没有任何异样,这让陆妙想有些惊疑不定,方才好象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她第一念头就是曾渔过来了,心里是又羞又恼,若真是曾渔趁婴姿不在这边就想过来与她私会,那曾渔就太让她失望甚至愤nù

了,这把她陆妙想当作什么人了,曾渔想做什么?

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溪水流淌的细微声响,还有林中枫叶飘落的瑟瑟声,若是有人落水绝不可能这样无声无息,这溪水只没膝而已,几步一淌就能上岸,不至于溺水,陆妙想知dào

曾渔是会游水的,那次在路亭相遇,曾渔不就是光着上身从袁河游泳上来吗,可是方才分明听到溪边有异响啊?

陆妙想摇摇头,心想也许是龟鳖爬上独木桥又跌落水中,前几日有一回早起时她就看到一块巴掌大的小乌龟慢腾腾地在桥上爬着,她把婴姿叫来,两个人一起饶有兴致地看小龟过桥,婴姿还轻声说:“娘,我们不要惊动小龟,不然小龟会受惊落水。”当时她笑着说:“乌龟落水,正得其所。”

这样一想,陆妙想就有些愧疚自责,自己怎么能把曾渔想得那么不堪呢,曾渔被拒绝之后,这两日都没来枫树湾,可算得发乎情止乎礼——

陆妙想又站了一会,木屋四周平静依旧,她与婴姿住在这边快有两个月了,除了送米面菜疏的饶管事和一个仆人隔三岔五会来一趟,最近只有曾渔和严祠丁来过,而夜里则从未有人来,前日严世蕃来时天还没黑——

陆妙想提了灯笼回到厨房,米粥和当归药味混杂在一起有一种奇特的香气,她也有些饿了,便将灯笼搁在方桌上,吹熄灶边那盏龙泉窑灯,端出一个白瓷碗,从瓦钵里盛了一碗当归粥出来,坐到桌边,拈起筷子开始食粥。

陆妙想毕竟不是有师承的比丘尼,平时除了念诵“菩萨慈悲”这口头禅之外只看一些佛典,对僧尼修行的一些规矩并不知晓,饭前的“三念五观”她一概不知——

蒸稻米是分宜最好的大米,煮的粥浓稠香糯,陆妙想一边喝粥一边把粥里小片小片的当归挑出来,抿一抿,吐在足边一个小木桶里,这是药渣没法食用

豉酱和豆腐乳味道也极佳,陆妙想很快吃完了一碗热粥,又去盛了半碗,自言自语道:“今日粥煮多了,小姿不在,要剩了。”

须臾,这半碗粥也吃完了,陆妙想收拾了碗筷,灶里还有余火,且烹半壶茶,坐在小杌子上等着茶沸,壶中水由闹转静,在蓄力准bèi

沸腾了,这时陆妙想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好似阳春三月的午后犯困一般,摸摸脸,有些发烫,心想是不是这几日煎服薛医生的药见效了,以前她可是常觉手足冰冷——

“倭寇来也”

门外突然传来的一声大叫把陆妙想惊得猛地站了起来,就见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直闯了进来,血盆大口,青面獠牙,手里一柄明晃晃的刀,狞笑着逼近

陆妙想花容失色,往后连退,抓起案板边的菜刀,双手握着,叫道:“你是何人?”这时她已看清这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戴着傩戏面具的人。

这戴傩戏面具的家伙挺着白刃瓮声瓮气道:“倭寇,不知dào

吗,劫财劫色,你这小尼姑若从了我,就饶你不——”

“严世蕃?”

陆妙想认出这狰狞面具下的体形了,肥胖,白衣,脚上是黄牛皮的长鞑京靴,不是严世蕃又会是谁,怒叱:“严世蕃,你想做甚么”

这戴傩戏面具者当然是严世蕃,见陆妙想道破他身份,当下哈哈大笑,还刀入鞘,又摘下面具随手放在方桌上,笑问:“妙想吾爱,受惊了吧?”

陆妙想菜刀依然在手,一双寒星秋水的眸子冷冷瞪着这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问:“你来此何事,小姿不是已经去寄畅园了吗?”

严世蕃道:“妙想,把刀放下,我与你有话说。”

陆妙想不肯放下菜刀,说道:“有话请讲,不过还请离贫尼远一些,免得不慎伤到你。”

严世蕃道:“妙想,你再如何恨我,我也是你的夫君——”

“夫君?”陆妙想冷冷道:“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严世蕃道:“你叔父所言便是父母之命,至于说媒妁之言,你在乎这些世俗礼节那我都依你,让你成为我的第六房小妾,有名有份,如何?”

陆妙想道:“严侍郎,还请多想想父母恩情。”这是明指严世蕃不孝了,居丧期间还要纳妾。

严世蕃却并不羞恼,慢条斯理撩袍坐下,说道:“孝死不如孝生,我母生前我以尽孝,既已去世,所谓孝道就是做给他人看的,我弃之如敝屣——妙想,你这些年青灯黄卷,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严世蕃很是雄辩,其才足以佐其奸。

陆妙想道:“你这是为自己荒淫奢侈找说辞而已,尝粪忧心、涤亲溺器,你能为父母做吗?”

尝粪忧心和涤亲溺器是《全相二十四孝诗选》里的故事,严世蕃当然是知dào

的,闻言冷笑道:“我可以⊥仆婢女代做,何必亲为,家有奴婢却要事事亲为,不是愚蠢就是假道学。”

与严世蕃这种人没法说,他自己无耻就见不得别人清高,一律讥为虚伪假道学,陆妙想道:“时辰不早,严侍郎请回吧,贫尼是出家人,不是严家的侍妾,若再相逼,有死而已。”

严世蕃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我不逼你,我只是来看看你,我十七日就要离开分宜,以后也不知何年再回来了。”

陆妙想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木屋连同整个枫树湾都是严世蕃的家产,她还真不好赶严世蕃走,而且她现在有点昏昏沉沉,身子火热,胸口有一种莫名的憋闷和躁动,两腿又有些发软——

严世蕃笑吟吟看着几步外的面泛红潮的陆妙想,赞道:“妙想面若桃花,美如天仙啊,我严世蕃阅女多矣,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妙想的姿容,啧啧。”

陆妙想揉了揉脑门,声音有些发颤:“请走吧,贫尼要关门歇息了。”

严世蕃看着陆妙想那面相声嗽,分明是媚药发作了呀,心下极是得yì

,媚药他不是第一次用,诸如“保真膏”、“助情香”、“良宵短”、“金刚楔”等等,真人陶仲文也给了他一个房中秘方,颇有奇效,但这些都是男子用的,女子用的媚药还是第一次见,就是鄢懋卿这次送来的,名“沉香合”,说任是贞女烈妇,一旦服下此药,那都是春心荡漾、投怀送抱求欢好,而且床笫之间极为放浪,平日深感羞耻之事都做得出来——

这几日严世蕃在寄畅园姬妾身上验药,果然一如鄢懋卿所说,原先房事拘谨的几个侍妾服药后简直是孜孜以求,春水横流,品洞箫、后庭花、鱼接鳞、鹤交颈,无所不至,不过这些姬妾都不是什么贞妇烈女,无法得到明证,严世蕃还从婢女中物色了一个年方二八娇俏可人的来试药,这婢女是处子,也当不得这“沉香合”的药性,不惧破身之痛,竭力奉承,严世蕃乐极——

“请你快快离开,贫尼——贫尼——”,陆妙想视线有些模糊,一手扶着方桌,一手的菜刀还不肯放下。

严世蕃假作关切道:“妙想你莫不是感风寒患病了,让我扶你去房中歇息,我再去请医生为你诊治。”说着,起身过来拉陆妙想的手,陆妙想竟未拒绝,严世蕃暗喜,轻轻抚摩陆妙想的手背,说道:“你这样娇怯怯的人还要每日洗衣做饭,你看看,这纤纤玉手都显得粗糙了——”

陆妙想原本对严世蕃极为厌恶,这时却是提不心劲来呵斥,身子软软的只想睡倒,而且臀股之间麻酥酥的更是让她心头颤栗,手中菜刀“铛啷”落地,迷迷糊糊的忽然被人抱住,热气直喷到她脸上,不禁一惊,下意识地猛地一推,严世蕃竟被她推开,她自己往后退了数步,背靠着墙,惊叫道:“你走,你走。”

严世蕃心想:“看你还能坚持到几时。”笑嘻嘻道:“我不走,今夜是你我二人的春宵佳期。”

陆妙想听严世蕃这么说,心里略略清醒了一些,又拾起地上菜刀,声音娇颤道:“你不走,休怪我伤到你”

严世蕃见陆妙想又拿起菜刀,倒也不敢靠近,心里也有点佩服陆妙想,同时也觉得yì

了,对付这样的烈女才有味道啊,说道:“妙想,人生苦短,不及时行乐我们就老了,来来来,让为夫好生怜惜疼爱你。”

陆妙想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生怕自己就这样昏睡过去被严世蕃奸占,她把左手食指伸到嘴边使劲咬了一下,指尖出血,剧痛连心,脑子瞬即清明了好些,严世蕃的形象清晰了起来,可恶依旧,陆妙想恨道:“严世蕃,你再不走,贫尼就与你同归于尽。”

创世年终评选,清客最终站在第十八名,感谢大侠杨过、魔法妞、天涯、笨笨、未央、省事、小鸢、仙音、小曹、王孙武阳等等书友的大力支持,小道无以为报,只有努力写好清客,谢谢书友们,谢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章 疯狂念头

陆妙想这一口咬得不轻,鲜血从指尖涔涔滴落,淡淡的血腥气弥漫,严世蕃吃了一惊,陆妙想的烈性他是领教过的,退后半步提防着,说道:“罢了罢了,我不碰你,我只与你说说话——”

“我与你有何话好说,快走”

陆妙想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那种似睡非睡懒洋洋的感觉让她既沉迷又感恐惧,坚定的心志似在动摇,所以必须尽快把严世蕃赶走,但严世蕃腆着脸就是不肯走,那张胖脸笑容极其猥亵,陆妙想急了,厉声道:“你不走是吗?”一把提起炉上那个紫砂茶壶,猛地掷在地上——

这壶里的水沸腾良久,此时炉火渐息,壶水也悄然静止,但依然滚烫灼人,这猛地掷下,提梁紫砂壶四分五裂,壶中水泼溅开来,严世蕃小腿上被水溅到,痛得“啊”的一声大叫,跳脚不迭,脸上也溅了几滴,火辣辣的痛。

陆妙想美眸圆睁,举着菜刀逼近道:“你还不走是吗,今日我就与你拼了”不顾地上的紫砂壶碎片,踏步上前——

严世蕃吓到了,他一向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何曾受过这样的威胁,小腿烫伤处剧痛难忍,想必是烫脱皮了,忙道:“我走,我走。”转身出门。

陆妙想举着刀跟出来,严世蕃回头一看,走得更快了,骂道:“贱人好狠毒,若非看在婴姿面子上,我让人乱棍将你活活打死。”口里虽然骂得狠,心里对陆妙想却没有多少恨意,他色心勃勃而来,这时灰头土脸,只觉得好生沮丧,心底对陆妙想反而还有三分敬意,又想:“鄢懋卿送来的沉香合,药性并不凶猛啊,还是制服不了陆妙想,难道还得叫几个健壮仆妇来把陆妙想按住动粗——”

无论如何这时都没兴致了,严世蕃飞快地拉开柴门跑了出去,过独木桥时心烦意乱一个不慎滑到了溪里,爬上岸已是浑身湿淋淋,脸上和小腿的烫伤被冰凉的溪水一激,揭皮一般疼痛,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奢侈淫逸惯了的严世蕃何曾受过这样的罪,一路痛得呲牙咧嘴,枫林边候着的两个挎刀侍从闻声奔了过来,见严世蕃落汤鸡一般,惊问:“大人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严世蕃自感颜面无光,说道:“林中昏黑,不慎跌到溪里,真是晦气”

两个侍从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夜里寒冷,大人先去村里更衣吧?”

严世蕃阴沉着脸不答话,他现在这副狼狈相不想让堂弟严世芳看到,而且烫伤处痛得紧,得尽快去县城找医生医治,当下一言不发,自己解开坐骑白马的缰绳,踏镫上马,往东急驰而去。

两个侍从一看,大人这是要回寄畅园啊,赶紧上马追上去……

严世蕃三人马蹄声急促,惊动了沿介溪缓缓而行的曾渔。

九月十五之夜,晴空月朗,曾渔在钤山堂用了晚饭便独自出了介桥村,执一管洞箫,沿溪漫步赏月,婴姿与严绍庆、严绍庭兄弟一道被接去寄畅园了,今夜枫树湾那边只有陆妙想一个人,曾渔倒没有因为陆妙想独居就想着去挑逗陆妙想成就私情,但那枫林木屋对他很有吸引力,这样的月夜,若能与陆妙想这样的女子林下漫步、烹茶闲谈,那真是妙不可言,若能更进一步缔结同心,曾渔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陆妙想毕竟是大明朝的女子,而且有严重的心结,曾渔不敢贸然去打扰,心里清楚若那样只会让陆妙想对他反感,所以走到枫林边,曾渔就止步,只是时辰还早,圆月尚未升上中天,不舍得辜负这样的好月亮就此回钤山堂睡大觉,就在林边踱步,发思古之幽情,袖手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惺兮——”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枫树湾东南端有数匹马奔跑起来,没有向介桥村来,而是向分宜县城方向急驰而去,杂沓的蹄声很快就消失在溶溶月色下。

曾渔惊疑不定,马蹄声是突然响起的,这几匹马总不会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也就是说马是早就待在林边了,这时是有人策马离开,这枫树湾除了陆妙想没有其他人,难道有人对陆妙想不利?

曾渔顾不得避忌了,大步进到枫树林,月光从树梢枝隙洒落,四处朦朦胧胧,接连晴了几日,脚下踩着的落叶毡松软发脆,走过去“沙沙”响,曾渔一颗心提了起来,越来越急,走得也越来越快,步履如飞般从独木桥掠过,直奔到竹篱前,见木屋后头有灯光透出,赶紧叫了一声:“陆师姑,还安好吗?”

无人应声,四下里静悄悄。

曾渔看到柴门是敞开的,心知出了变故,便大步进了小院,径直跑到后面厨房一看,厨房里没有人,一盏画着小鱼的灯笼搁在方桌上,桌边地上有紫砂壶的碎片,黑黑的一块水迹,随即发xiàn

方桌上有一块色彩斑斓的傩戏面具——

“陆妙想会去哪里,莫不是被方才那几个骑马的掳走了?”

曾渔心急如焚,提了灯笼出门,大叫:“陆师姑——陆娘子——”

这时,听得东边那间木屋有女子发出一声娇媚的呻吟,听嗓音象是陆妙想,却又感觉很异样,曾渔,提着灯笼转到木屋东边那个房间,他知dào

这间房是陆妙想和婴姿的卧室,不敢擅入,又叫了一声“陆娘子”,屋里的陆妙想应了一声:“是曾公子吗。”说话声带着娇喘——

曾渔不知陆妙想出了何事,心下大急,见房门未关,只是虚掩着,便推门而入,将灯笼挑高一看,一张八步大床素帷低垂,陆妙想的呻吟声正是从床里传出来的。

“陆娘子哪里不适?”

曾渔走近大床,将灯笼挑竿插在大床雕缕的缝隙中,然后伸手撩开床帷,只见陆妙想和衣侧卧,身子蜷缩成一团,似乎非常怕冷,但平日冷冰冰的俏脸此时却桃花满面,喘息声娇弱急促,一双美眸饧涩得睁不开似的,头上圆帽滚在枕边,露出新剃的玲珑光头,枕头边还有一把菜刀——

看到曾渔,陆妙想勉力跪坐起来,却又“啊”的一声痛叫,曾渔忙问:“哪里疼痛?”

陆妙想坐到床边,撩起缁袍下摆,内里还有月白色的亵裤,轻轻将裤管往上提了提,就见左小腿皮肤红了一大片,还起了三个水泡,这分明是烫伤的水——

曾渔问:“陆娘子怎么烫伤了?”

陆妙想声音急促问:“严世蕃走了吗?”

曾渔惊道:“严世蕃来过这里?我方才在林子外看到有几个人骑马往东奔去了——陆娘子别动,我去取凉水来。”

曾渔跑到厨下,端了半盆水来,让陆妙想伸出左腿,他掬水淋在陆妙想左小腿烫伤处,这样有利于减轻伤口的灼烫,这应该算是中度烫伤了,幸好烫伤面积不大……

陆妙想被冷水淋着腿,心定了一些,问:“曾公子怎么会来这里?”眼神有些戒备。

曾渔专心地给陆妙想烫伤处淋水,答道:“小生沿溪赏月,听到有人从这边上马奔去,挂念陆娘子,就过来看看,这么说骑马离开的正是严世蕃了,他又来骚扰陆娘子了?”

陆妙想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很少在人前落泪,只今夜不知何故,特别的敏感脆弱,赶紧拭泪,说道:“让贫尼赶跑了,就不知还会不会再来。”

陆妙想枕边有菜刀,显然方才事情甚急,严世蕃想要用强啊,曾渔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里陡然冒出一个疯狂念头:那就是严世蕃这时若敢再来,他就把严世蕃按在溪里淹死——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这是下下策显然不可取,他或许可以躲过去,但住在这边的陆妙想一定脱不了于系,必受严刑拷问。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一 章 灵与肉

陆妙想左小腿烫伤的三个水泡要处理一下,曾渔问:“陆娘子,缝衣针在哪里,得先把水泡挑破——茶油有没有,水泡挑破后先用茶油抹一下,我再去找些黄柏、丹皮和樟脑,调和蜂蜜抹上去,三日后就能结痂。”

说这话时曾渔是半蹲着身子察看陆妙想小腿的伤处,听陆妙想没有应答,便举头抬眼问了一声:“陆娘子?”

陆妙想右足盘坐在臀下,左腿垂搭在床边,缁袍下摆和裤管撩到左腿膝盖间,除了那灼红的烫伤处,其余肌肤莹白如玉,有淡淡青筋隐现,陆妙想的小腿细长,自膝至踝曲线甚美,足踝以下则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棉裹脚布,足上套着青布敞口鞋,曾渔忽视陆妙想的小脚,心道:“就连膝盖和脚踝骨都是那么精致细巧,妖娆到骨子里是否就是这个样子吗?”

此时的陆妙想心跳如擂鼓,看着曾渔清峻的面容,她心里乱糟糟的无法集中思想,只觉得欲念如潮涌,极想得到亲密的爱抚,先前的严世蕃是她极厌恶的人,所以竭力克制,眼前的曾渔却是她这么些年第一个感到亲切的青年男子,欲念就愈发炽烈,那浇在她烫伤处的凉水并不能消减心底的欲火,让她情不自禁想发出娇媚呻吟,简直无法控zhì

,都没听清曾渔说些什么,问:“你说什么?”

曾渔近在咫尺地看着陆妙想的娇姿媚态,自是怦然心动,与陆妙想也不是初见,但陆妙想这样面若桃花、容光焕发的样子却是第一次看到,再次惊艳,不过并没有多想,也没敢多看,怕陆妙想着恼,说道:“我问缝衣针在哪里,我要先把娘子烫伤的水泡挑破。”

陆妙想“哦”的一声道:“缝衣针在窗前那只荩草衣箧里能找到——待贫尼来找吧。”

陆妙想本想做点事让自己分心,但身子甫动,勤快且麻利的曾渔就已经提起小圆杌上的灯笼往窗前去了,一边说:“陆娘子安坐,我能找到。”

曾渔很快就找来一根缝衣针,却又道:“陆娘子稍待,我到厨下舀一点茶油来,有茶油吗?菜籽油,也行。”

曾渔提了灯笼转到后边厨房,找到油瓶,舀了一勺放在小碗里,端回东边木屋,听得昏暗中陆妙想压抑的娇喘,以为是烫伤疼痛难忍,安慰道:“娘子且忍耐,搽了清油之后疼痛会稍减。”

为了看得清楚,曾渔把灯笼置于身边地上,灯笼光映着陆妙想小腿的肌肤几乎透明一般,莹白中透出淡淡轻红,让曾渔有亲吻的冲动,定了定神,用针将陆妙想左小腿的三个烫伤水泡挑破,因为没有其他东西好蘸油,就用右手食指蘸了菜油,轻柔地抹在烫伤处——

那陆妙想被曾渔这么温柔地搽油,感觉那指尖就象是抚琴一般,她的小腿肌肤也似乎布满了敏感的弦,随着曾渔指尖的上下摩动,细微的战栗从小腿迅速蔓延至周身,忍不住从喉底发出一声呻吟,娇微细颤,媚人至极——

正在给陆妙想伤处抹油的曾渔诧异地抬头来看,陆妙想面泛红潮,双眸晶晶亮,不时抿一下嘴唇,坐在床边还不甚安生,臀部经常挪移扭动,如坐针毡一般,这让曾渔觉得奇怪,陆妙想一向端庄冷艳,怎么今夜娇滴滴似要滴出水来,而且脸红得也异常,问:“陆娘子身子还有哪里不适?”心里有点跳跳的,心想莫非陆妙想对他动情了,却又感到有些不对劲,不过是月亮圆了一点而已,就至于这么容易动情吗,若是这样,早就从了严世蕃了——

陆妙想情欲如火,已经无法自制,饮食男女在这种时候往往就会给自己寻找妥协的理由,陆妙想昏昏地想:“曾公子说是喜欢我的,我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他呢,我不是严世蕃的侍妾,我也不是真zhèng

的出家人,我可以嫁给曾公子,为他生儿育女——”

但内心深处还有一根弦在绷着,不停地提醒着她:“陆妙想,你怎能这般不知羞耻,你这是怎么了?”内心反复挣扎,娇喘无法抑制,直想一头扑进曾渔怀里渴求爱抚——

曾渔这时也不再问陆妙想哪里不舒服了,抬眼定定的看着这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很是期待,却听陆妙想突然开口道:“曾公子,请你娶小姿为妻吧

曾渔自是不明白陆妙想内心的激烈挣扎,陆妙想之所以请曾渔答yīng

婴姿的婚姻正是为了抗拒内心汹涌的情欲,只要曾渔答yīng

下来了,那曾渔就是她的晚辈,等同于女婿一般的,她拼死也要压抑住这种不伦之念——

“求求你,曾公子,娶了小姿吧,求你了。”

陆妙想从床上滑下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声音急切。

曾渔这时有点警觉了,陆妙想神情激动神态异常,绝对有什么毛病,道:“陆娘子,让小生给你号号脉。”拉过陆妙想的右手,三指搭在陆妙想右腕寸口处,甫一接触,就觉得陆妙想的手很热,再一切脉,脉象洪而且实,显得火气甚旺,与上回沉细的脉象大不相同,忙问:“陆娘子,你今日服用了何种药物?”

陆妙想脑袋昏昏沉沉,手被曾渔拉着,身子就歪靠在曾渔身侧,娇哼道:“上回薛医生开的药还在服用呢——”

曾渔道:“不对,薛医生的方子我看过,不会这么快就有这样洪实的脉象,你还吃了什么补品没有,比如麝脐、蜂房之类的?”

陆妙想伸臂搂住曾渔的脖子,热热的鼻息喷在曾渔颈间,说道:“我没有吃那些,贫尼是出家人,怎么会吃麝脐呢——曾公子,求求你,求你了——”声音娇婉,媚入骨髓。

陆妙想已经忘了是求曾渔娶婴姿了,只是喃喃说着“求求你,求你了”,在曾渔听来,这绝美佳人是在求他爱抚,不禁血脉贲张,左手情不自禁搂住陆妙想细软的小腰,手掌贴在陆妙想腰臀间轻轻抚摩,虽然隔着两层布纱,犹能感觉得出这女子肌肤的娇嫩——

曾渔手臂一紧,陆妙想“啊”的一声娇呻,腰肢一软,上身微仰,滚烫的胴体更加紧贴在他身上,曾渔但觉口于舌燥,胯下已是坚勃如铁,右手往陆妙想腰间伸去,待要解衣,却听陆妙想又喃喃道:“曾公子,娶了小姿吧,娶小姿为妻好不好,求求你——”

脑海里似有电光划过,曾渔猛然意识到陆妙想是被下药了,下了媚药,不用猜也知dào

是严世蕃下的,严世蕃被陆妙想持刀赶跑,他正好赶上,这是要便宜他了吗?

曾渔双手抱着陆妙想不动,口里有些气喘,心里天人交战,他很清楚陆妙想被媚药的刺激下已经昏昏如醉,他若顺势而为,那他与陆妙想马上就能效鱼水之欢,他不是也梦见过这妙不可言的情景吗?

他曾九鲤虽非坐怀不乱的圣贤,但也决不是卑鄙无耻之徒,陆妙想可敬可爱,今夜抗拒了严世蕃的媚药引诱,他若趁此机会夺了陆妙想的贞操,痛快是痛快了,可与上清镇的曹谎子又有什么区别呢,曹谎子该死他就不该死?

他的确爱慕陆妙想,但从没想过在这种情境下占有陆妙想的身子,做这种事不但对不起陆妙想,也对不起自己,曾九鲤,你不是这样的人

曾渔猛掐自己大腿,让疼痛压抑冲动,把陆妙想身子扶正,说道:“陆娘子,你定是被严世蕃下了春药,你等一下,我去舀一瓢凉水给你喝,药性很快就能解。”

但凡媚药都是性热,遇冷水则药性消解。

曾渔让陆妙想靠坐在八步大床边,他跑去厨下舀水,不及提灯笼照路,不慎被紫砂壶尖锐的碎片扎了一下脚,扎穿了鞋底,左脚板底一阵锐痛,他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放在方桌上,然后拎着左脚把碎壶片拔了,似乎出了点血,这时也顾不上了,平举着水瓢跑回东屋,歪靠在床边星眸微饧娇媚万端的陆妙想让他喉咙一紧心头一热,真想把瓢里的水一泼,抱了陆妙想上床啊,但最终还是把水瓢喂到了陆妙想嘴边,说道:“陆娘子,喝口凉水。”

陆妙想也是口于舌燥,闻言半闭着眼睛喝了两口水,清凉的水顺着喉咙直下胃腑,所过之处好象水龙灭火一般,躁动的内心清净了一些,睁开眼睛看着曾渔,眼神惭复清明——

曾渔举着水瓢道:“再喝两口吧,严世蕃下的媚药颇为霸道,暂不知对陆娘子身体有没有损害——”

陆妙想方才虽然昏昏沉沉,却并非如昏睡那般失去意识,对自己的举动是一清二楚的,只是约束不住自己而已,对曾渔抱她、抚摸她也是知dào

的,只是不想拒绝,觉得极是享shòu

,这时理智渐复,愧悔渐生,接过水瓢大口大口地喝,喝一半流一半,缁袍衣襟都湿了——

曾渔正待说“慢慢喝,不要急”,却见陆妙想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就跑,曾渔一时错愕,不知陆妙想要于什么,迟疑了一下才追出去,清泠泠月色下,就见陆妙想已经跑出柴门外,忙问:“陆娘子你要去哪里?”

陆妙想不答,一双小脚不知哪里来的力qì

,跑得飞快,片刻间到了介溪边,也不止步,径直踏进溪流,俯身两手掬水,不停往自己脸上泼洒,眼泪和溪水一起流淌,呜咽哭泣声让曾渔心碎——

这一章自感写得很好,请求票票鼓励。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凤凰台上忆吹箫

九月中旬,节气已近霜降,入夜的溪水更是寒冷,陆妙想站在没膝深的小溪中死命朝自己脸上和胸口泼水,缁衣小衫尽湿,体内如焚的欲火也熄灭如灰烬,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和愧恨,泪流满面——

随后跟来的曾渔冲进溪里把陆妙想拽上岸,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溪畔草地上,陆妙想掩面哭泣,曾渔也不禁为这薄命女子的遭遇而落泪,解劝道:“陆娘子不必自责,这都是严世蕃于出的伤天害理之事,与陆娘子何于,娘子出污泥而不染,心志坚贞,神人共鉴,所以万万不要伤害自己——”

陆妙想哭道:“不管怎样,这都是贫尼的罪过,百死莫赎。”

似这般坚贞固执的女子都有点死心眼,曾渔又劝道:“陆娘子不知dào

那媚药药性可有多猛烈,即便是持戒多年的老禅师也守不住啊,娘子这样已经是极难得的了,且喜药性已解,严世蕃奸谋没有得逞——陆娘子赶紧回屋更换衣裳吧,夜寒水冷,莫要感染风寒致病。”

陆妙想羞愧难消,她心里明镜似的,她是赶跑了严世蕃,但曾渔过来为她医治烫伤时,她已经情潮激荡无法自持,若是曾渔稍加引诱,她想必就会半推半就从了,这让她极为羞惭,觉得无颜面对曾渔——

曾渔善解人意,大致知dào

陆妙想的心思,跪坐着说道:“这还要怪小生不该贸然来此,不然陆娘子自己也会起身找茶水喝,当然也就没事了,好在小生良知未泯,没有铸成大错。”

曾渔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这让陆妙想既感激又羞愧,说道:“曾公子是正人君子。”

曾渔忙道:“陆娘子快别这么说,我怕被人讥为伪君子假道学——陆娘子赶紧回屋去吧,你浑身都湿透了。”说着伸手来搀陆妙想——

陆妙想却双膝跪倒向曾渔合什道:“贫尼求曾公子一事,请曾公子一定答yīng

贫尼,不然贫尼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陆妙想也会耍赖吗,想着方才木屋里陆妙想“求求你求求你”的娇声媚语,曾渔不免有些走神,正想说“陆娘子有话请讲”,随即醒悟,说道:“陆娘子若是求小生娶婴姿小姐为妻那就请不必再提了,小生是不会答yīng

的,小生敬爱陆娘子,所以不肯乘娘子之危做出非礼之事,但小生爱慕陆娘子依旧。”

陆妙想俏脸再泛红潮,贝齿轻咬红唇,一言不发,就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曾渔叹道:“陆娘子,若小生心肠刚硬一走了之,任你跪在这里,你又能如何,当然了,小生爱惜陆娘子,不会这样做,但陆娘子这样却是利用小生对你的爱慕来胁迫小生啊。”

陆妙想发梢滴水,美眸含泪,依旧不言不语,枫林中有风吹来,一身湿透的陆妙想不自禁地打起哆嗦来,但她跪在那里就是不起身,看来是非要曾渔答yīng

娶婴姿不可了。

曾渔虽然怜惜陆妙想,却也不是轻易就会受人摆布的,作色道:“陆娘子,你这样等同于自残身体,不但对不住你已故的父母,也对不住婴姿,佛祖菩萨你也对不住。”

陆妙想呜咽道:“那你答yīng

我,你答yīng

我娶小姿为妻。”

曾渔拗不过这倔强女子,只好迂回道:“婚姻是大事,别的不说,父母之命总要的吧,就依你所说的婴姿小姐姓陆,你可以为婴姿的婚姻作主,难道小生就可以不待母命就答yīng

婚事吗?”

陆妙想道:“小姿心地善良,乖巧可爱,定是曾公子的佳偶,令堂也必喜欢。”说话时上下牙齿都打战了,又补充了道:“小姿容貌甚美,现在岁数还小,再过两年谁也及不上她,乃是绝色。”

曾渔哭笑不得,陆妙想这是用婴姿色诱他吗,不与陆妙想理论了,抓住陆妙想的左上臂,一把将陆妙想拽了起来,说道:“有事先回屋再说。”

曾渔力大,把陆妙想整个人都拎起来了,陆妙想总不好缩着双足不着地吧,被迫站了起来,曾渔不由分说拖着她就往木屋走,陆妙想急道:“曾公子,你怎好这般粗鲁”

曾渔道:“是陆娘子不讲理,小生不得已动蛮,小生这也是爱hù

陆娘子和婴姿小姐,陆娘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婴姿小姐可怎么办?”

陆妙想被曾渔拖着走得跌跌撞撞,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曾公子,请一定娶小姿——为妻啊。”

曾渔心道:“我还摊上一桩包办婚姻了。”敷衍道:“我答yīng

陆娘子会爱hù

照顾婴姿小姐,这总行了吧。”

陆妙想这才不作声了,到了竹篱前才说道:“曾公子,请放手,贫尼能走

曾渔便放了手,说道:“陆娘子赶紧进屋换掉湿衣衫,再煎一碗红糖姜汤喝下祛寒。”

陆妙想“嗯”的一声,碎步走上木屋台阶,回头见曾渔立在柴门外,心里百感交集,含泪道:“曾公子,多谢。”

屋里有灯光,映着陆妙想的湿衣,细腰长腿,曼妙身形显露,曾渔挥挥手道:“陆娘子赶紧进屋吧,小生也要回村里去了。”说着从外把柴门掩上,又道:“陆娘子自己当心些,伤处再搽点菜油,不要包扎,明日我找黄柏和着蜂蜜来给你涂抹。”说罢一揖,转身便去。

走到独木桥上,月光清冷,溪水映月泛着细碎的银波,林间有秋虫稀疏的鸣叫,立在桥上仰头看,圆月已移近中天,曾渔心想:“这是个怎么样的月夜啊”觉得脚冷,这才发觉自己褥衫下摆和樟裤膝盖以下都湿了,双脸羊皮鞋灌进了水,走起来“咕哧咕哧”响——

曾渔就坐在独木桥上,脱了鞋袜,将鞋里的水倒净,赤足穿鞋,站起身时听得竹木相碰发出一声响,这才记得自己还带了洞箫出来,就象佩剑一般系在腰间,出枫林之后便执箫吹了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林中木屋已远,陆妙想应该是听不到他的箫声了,他只是借箫声整理自己的心情而已——

木屋中的陆妙想匆匆换了于净衣衫,出来拴柴门时听得隐隐的箫声,她先前注意到曾渔腰间别着一支箫,心知这是曾渔在吹箫,悄立月下静听,箫声渐杳,只有天上明月无情冷照,陆妙想又落下泪来,心道:“这样的男子为何不能早些遇到?菩萨慈悲,菩萨慈悲,贫尼是出家人,不能再作这样的绮念,嗯,小姿是有福气的,曾公子一定会喜欢小姿。”

在月下立久了,身上有些作冷,便去厨下切生姜片准bèi

煮汤祛寒,看到方桌上的傩戏面具,想着严世蕃下的媚药,不知是掺在她什么食物里,回想先前只吃了一碗当归粥,这时再去细嗅瓦钵里的剩粥,的确觉得与往常的气味有些不同,不禁暗悔自己还是大意,若是细心些,还是能品出异样的,只是没有想到严世蕃会做出这种卑劣无耻的事啊。

洗净瓦钵,开始煮红糖姜汤,陆妙想双臂互抱坐在炉前小杌子上,望着玫红的炭火出神,心想:“方才是不是应该留曾公子在这里一起喝一碗姜汤,曾公子鞋子和两腿也都湿了。”转念又觉得不妥,孤男寡女怎能独处太久,若是小姿在这里那倒还好——

就这样心旌摇摇,柔肠百转,妙龄女尼心乱。

曾渔回到介桥村已经是二鼓后,对钤山堂仆妇解释说是赏月不慎踏入小溪,让仆妇备热水洗浴,这暗潮涌动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早起,曾渔去村外找到一株黄柏树,剥了一块树皮,又寻到一株老牡丹,挖了一截花根,介桥村樟树很多,看守毓庆堂的严岱老汉就熬有樟脑,曾渔向严老汉讨了少许樟脑,与黄柏皮、牡丹根一起放在一个小石臼里捣烂,钤山堂厨房有蜂蜜,舀了一小勺将黄柏、丹皮和樟脑调匀,用一只小茶盏盛了,袖在手里,趁严氏族学尚未开课,出村快步往枫树湾而来——

过独木桥时陆妙想就听到动静了,到小院中一看,曾渔大步而来,手里托着一只小茶盏,含笑问:“陆娘子安好否?”不待陆妙想答话,便将手里小隔着竹篱递过来:“将这个涂抹在烫伤处,任其凝结,三日内不要清洗。”

陆妙想接过小茶盏,嘴唇颤动,说出一句:“多谢曾公子。”

曾渔看陆妙想脸色还好,便道:“那我先回去了,请多保重。”转身大步便走,很快消失在枫树林中。

陆妙想回到屋里,将小茶盏里曾渔调制的药膏抹在烫伤处,心里还在想着曾渔风一般而来惊鸿掠影般而去的情景,痴痴半晌,然后去西屋白衣大士像前诵经摄养心神。

虽然婴姿和严绍庆兄弟二人不在村中,但毓庆堂严氏族学照常开课,到傍晚放学时,严绍庆和严绍庭回来了,向严世芳禀说他们爹爹严世蕃午后已经离开寄畅园赶往南昌了,严世芳奇道:“不是说明日启程吗,我还没为汝父送行呢?”

严绍庭低声道:“京中传来急信,太傅陆公已经仙逝,爹爹要赶去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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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难临头不自知

严世芳吃惊道:“陆太傅去世了吗,此前并未听说他染病啊,是伯父从京中寄信来了吗?”

严绍庭道:“是二哥严鹄通过锦衣卫户所传递来的急信,说陆太傅是重阳节的前两日暴病而亡。”

严绍庭说的二哥严鹄是严世芳的儿子,当年因为严世蕃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子嗣,严嵩就让侄儿严世芳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严世蕃为子,取名严鹄,同时过继给严世蕃为子的还有本宗族的另一位子弟,取名严鸿,严鸿今年十八岁、严鹄十七岁,两年前严鸿恩荫为中书舍人,严鹄恩荫为锦衣卫指挥佥事,目前都在京中——

严世芳叹息道:“可惜,可惜,陆太傅英年早逝英年早逝啊”问严绍庆、严绍庭二人:“汝父临别时可曾留下什么话?”

严绍庭道:“爹爹没说什么,只叮嘱我二人遵叔父教导,好生读书,后年开春来接我们进京,我已恩荫为锦衣卫副千户,庆兄是中书舍人,待服丧期满后就赴京就职。”

严世芳点头道:“那你二人就在此安心读书吧,虽说你们可由恩荫入仕,不必经由科举之途,但多读书总是有好处,至少不会让人讥我分宜严氏子弟不学无术。”又对曾渔道:“多事之秋,曾生也要多费心。”

曾渔躬身道:“是。”心想:“陆太傅就是锦衣卫首领陆炳,与陶仲文前后脚都死了,严氏父子时运大不利啊,看来倒台之期真的不远了,严嵩能掌权二十年,与陶仲文和陆炳的鼎力襄助是分不开的,陶仲文不必说了,投合了嘉靖帝修仙慕道的喜好;陆炳呢,是嘉靖的奶兄弟,陆炳母亲是嘉靖帝的奶娘,陆炳可以说是与嘉靖帝从小一块长大的,嘉靖八年陆炳以武进士的身份授锦衣卫副千户,此后虽长在皇帝左右,但并未迅速掌权,转机发生在嘉靖十八年,皇帝巡视河南,在卫辉遇行宫失火,是陆炳冒死把嘉靖帝从大火中背了出来,可想而知嘉靖帝此后对陆炳的信赖和宠爱,陆炳以左都督掌锦衣卫事,近年来更是进爵太子太保、太子太傅,锦衣卫首领以太保而兼太傅,有明一代没有先例——”

又想:“上回听三痴兄说陆炳在士林中声誉颇佳,至少比严嵩父子名誉好,陆炳比较尊重有才学有风骨的士大夫,嘉靖帝因为大礼议诸事多次兴大狱,作为锦衣卫首领的陆炳从中斡旋,保全了不少涉案官员,现在陆炳死了,严嵩朝中再无力助,激涌的暗流即将掀起滔天巨浪,严世蕃现在回京必触霉头,分宜严氏的好日子到头了。”

曾渔陪着严绍庆、严绍庭兄弟回钤山堂,用晚饭时听严绍庭说起他爹爹严世蕃昨夜不知在哪里不慎落水,弄得一身湿淋淋的回到寄畅园,今日骑马上路还连连咳嗽——

严绍庆道:“我听我娘说爹爹是在枫树湾陆姨娘那里的独木桥上滑到小溪里才弄湿衣裳的。”

严绍庭便有些不快,似乎严绍庆不应该知dào

得比他多,他是嫡子嘛,样样应该占先。

曾渔自是心知肚明,原来严世蕃下药迷奸陆妙想未成却还摔到小溪里了,他本来还担心严世蕃还会有什么龌龊手段来对付陆妙想,陆妙想日子会不好过,现在严世蕃离开分宜了,真让他心下大快,问:“婴姿小姐也回到枫树湾了吗?”

严绍庆道:“回来了,与我二人一道回来的,婴姿妹妹在枫树湾就下了轿子。”

“算什么妹妹”严绍庭冷笑道:“根本无名无份。”

严绍庭这是指桑骂槐,严绍庆顿时涨红了脸,因为他母亲曹氏也是在生下了他之后才被承认小妾身份的,而且在很多人看来,小妾根本算不得什么身份,和无名无份也相差无几——

严绍庭无视严绍庆的羞怒,将筷子一放,说声:“我吃饱了。”又向曾渔点了一下头:“曾先生慢用。”自回卧室去了。

严绍庆气忿忿得吃不下饭,对曾渔道:“曾先生,你看这等人哪里知dào

什么孝悌友爱,得知恩荫为锦衣卫副千户更是骄横得不得了。”

严绍庆也恩荫为中书舍人,不过大明朝的中书舍人等于是内阁打杂的,是从七品的小官,而锦衣卫副千户却是从五品,庶长子严绍庆被嫡出的弟弟严绍庭全面压制,自是愤愤不平。

曾渔劝慰道:“绍庭气量褊狭,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心里道:“大厦将倾,恩荫越隆越倒霉,锦衣卫副千户又有什么好得yì

的,大难临头却不自知,真是可悲。”问:“令尊没有责骂婴姿小姐吧?”

严绍庆见曾渔责备严绍庭气量小,略感安慰,答道:“这个我却不知,但方才从寄畅园回来时婴姿妹妹神色如常,应该没受什么委屈。”

曾渔点点头,继xù

用饭,却见严绍庭又来到饭厅,冷冷道:“曾先生,听说你有话要训丨示我?”

曾渔看到一个青衣小厮闪到厅前柱子后,心知这小厮听了他方才与严绍庆说的话就跑到严绍庭跟前嚼舌头了,不动声色道:“是有话要对你们兄弟二人说,请坐下。”

严绍庭没有想到曾渔还这么镇定自若,负气道:“曾先生面前我岂敢坐,站着听曾先生训丨示吧。”

曾渔道:“好,那你就站着,今日我与你二人说兄弟和睦之义,《孝经》云‘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严绍庭哪里是来听曾渔训丨示的,他是来兴师问罪的,见曾渔还真的引经据典开讲“兄弟和睦”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打断曾渔的话道:“曾先生,这里是钤山堂,不是毓庆堂族学,曾先生好为人师太过了吧。”

曾渔奇道:“不是你说要听我训丨示吗,这么说你是要训丨示我?”

严绍庭忍曾渔很久了,今日终于爆fā

,大声道:“曾九鲤,你只是伴读而已,不要老是摆出先生的架子,你有何资格教xùn

丨我”

曾渔站起身,一把抓住严绍庭的右臂,说道:“我有没有资格教xùn

丨你且听方塘先生怎么说,方塘先生若是也和你这般言语,那我立kè

离开分宜。”

严绍庭颇为畏惧叔父严世芳,没想到曾渔上来就要揪他去瑞竹堂,叫道:“曾九鲤,有本事莫要告状,告状不是本事。”挣扎着不肯走,但他哪里拗得过会散手的曾渔,被一路拖着出了饭厅。

严绍庭叫道:“严二虎、山镐,给我把曾九鲤拖开。”

严二虎和山镐是侍候严绍庭的两个健仆,闻言奔过来就想拽曾渔的胳膊。

曾渔喝道:“我是去瑞竹堂请方塘先生评理,你们想于什么”

严二虎和山镐毕竟是仆人,被曾渔一喝,面面相觑,曾渔就已经拖着严绍庭出了钤山堂,严绍庆又惊又喜地跟在后面。

到了瑞竹堂外,曾渔就放开了手,自顾进去,严绍庭看到严绍庆就在后面,若是这时转身逃避的话,必让严绍庆笑话,碍于颜面,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曾渔进了瑞竹堂。

明天争取还上一更,最近腰椎很不舒服,欠的文债只有慢慢还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作戏

瑞竹堂的严世芳已用罢晚饭,这时正独自品茶,手里执一卷己未科会试的程文选集在看,看得摇头晃脑,不时赞叹两句,见曾渔和严绍庭、严绍庆进来,便问:“曾生用过饭了没有?”命仆人给曾渔上茶,至于严绍庆和严绍庭,那是侄儿辈,靠边站着。

严绍庭要恶人先告状啊,抢先道:“叔父,曾先生方才在钤山堂挑拨小侄与庆兄的关系,小侄不忿,与他争执了几句——”

严世芳脸一沉,喝道:“住嘴,先听曾先生怎么说。”问曾渔:“曾生,出了何事?”

曾渔道:“就让绍庭公子先说吧。”

严世芳摆手道:“哪有这样的规矩,曾生请讲。”还严厉地瞪了严绍庭一眼。

白胖酷似严世蕃的严绍庭暗暗叫苦,这个叔父实在是太古板了,心里急思对策。

曾渔便将方才的经过一一说了,严世芳两道长眉一竖,问严绍庭:“你还有何话说?”

有严绍庆在此,严绍庭心知抵赖不得,叔父严世芳动起怒来真是会打人的,赶忙道:“是侄儿误会曾先生了,小厮六儿向侄儿搬弄是非,说曾先生挑拨侄儿的兄弟之情,又说曾先生见族学的女学生美貌,时常出言调戏,却原来都是六儿在胡言乱语,小侄一时不察,信以为真,就对曾先生颇有不敬之词,请叔父原谅小侄一时糊涂。”扭头问跟过来的严二虎和山镐:“六儿呢,揪他过来掌嘴。”同时使个眼色——

严二虎和山镐心领神会,答yīng

一声,转身就出了瑞竹堂。

曾渔暗道:“厉害,不愧是严世蕃的儿子,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清,又假借小厮六儿之口诬我调戏女学生,我血气方刚啊,少年戒之在色,正好诬我,而且严绍庭已经明说六儿是胡言乱语,我也不好再辩,但方塘先生即便不信,心里总会有些芥蒂。”向严世芳拱手道:“小生还不知dào

有人背地里这般诬我清白,方塘先生,贵府伴读之职小生无法胜任了,小生明日就回广信府。”

严世芳对曾渔还是颇为欣赏的,曾渔虽是弱冠之年,但言谈举止稳重得体,更难得的是耐得住乡居寂寞,夜里只在钤山堂书楼临摹法帖和古画,极是好学,实乃绍庆和绍庭兄弟学习的楷模,当即真诚挽留道:“曾生,莫听那些蠢笨小厮乱嚼舌根,我必重重罚之。”对严绍庭喝道:“还不向曾先生道歉,我早对你二人说过,曾先生于你二人是亦师亦友,乃是我之助教,你二人岂敢不敬。”

严绍庭心里虽然不忿,表面不敢违拗,低着头上前向曾渔作揖致歉,曾渔微笑道:“绍庭公子莫让严二虎他们下手太狠,若把小厮六儿打坏了那就太过了。”

说话间,严二虎和山镐二人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小厮六儿抓来了,六儿鼻青脸肿,还淌着鼻血,一路哭叫着:“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严世芳问了几句,小厮六儿除了“再也不敢了”五个字,别的什么也不说,那鼻血还在流着,双手被严二虎反扭着,也不能去擦一下鼻血,看着很惨的样子。

严世芳厌恶地挥挥手:“带出去,罚他明日没饭吃,打就不要再打了,以后若再敢胡言乱语,定责不饶。”又教xùn

丨了严绍庭几句,把严绍庆、严绍庭二人打发走了之后,留曾渔品茶闲谈,以安曾渔之心。

曾渔道:“绍庭公子是因为小生与绍庆公子相处融洽,就对小生不满,实未想到区区伴读也会招惹是非。”

严世芳道:“绍庆与绍庭二人的确不甚和睦,绍庭自幼就有些骄纵,好在年龄尚稚,曾生莫把小孩子的一时糊涂话放在心上,他若有过错你尽管教xùn

丨就是,不要因为今日之事而有所顾虑。”

在瑞竹堂坐了小半个时辰,曾渔回到钤山堂书楼,继xù

临摹他的《天马赋》,严绍庆过来在一边静静看着曾渔临帖,待曾渔搁下笔活动手指时,严绍庆说道:“我弟并不知悔,还扬言说以后要让曾先生识得他的厉害,曾先生还得小心为是——这事是否要禀知我叔父?”

曾渔道:“汝弟心机颇深,这是故yì

在你面前说这些话的,知dào

你会告知我,他是想让我又去找汝叔告状,几次三番,汝叔也烦了,疏不间亲啊。”

严绍庆点头道:“曾先生说得是,不过曾先生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他是睚眦必报的,现在他还年幼,并无能为,两年后恩荫锦衣卫副千户后就难说了,当然,我会帮zhù

曾先生的。”

曾渔道:“多谢庆公子,想我与绍庭公子也并无什么怨隙,他现在还只是少年人,长大后自然知dào

我并无恶意。”

严绍庆默然不语,半晌道:“曾先生真是有君子气度,让我敬佩。”

曾渔微微一笑,见东窗外一轮圆月高悬,想起昨夜此时陆妙想也说他是正人君子,但他自知不是君子,更不是为所欲为的小人,红尘俗客而已,在分宜,吸引他的是陆妙想,所以严绍庭借小厮六儿的名义说他是好色之徒也不算完全是诬蔑——

又想:“莫非严绍庭对我经常接送婴姿小姐生了疑心?看来我以后还得小心些,严世蕃是走了,可还有严绍庭这小子想找我麻烦呢,当然我与婴姿小姐是清清白白的,我与陆妙想也很清白,昨夜我称得上是坐怀不乱,唉,坐怀不乱是要被人骂的。”

翌日卯时末,曾渔与往常一样来到毓庆堂族学与严岱老汉一块喝粥,严老汉还蒸了黄饼,两个人正吃着,听得脚步声响,转头看时,却是少女婴姿捧着小书箧进来了,曾渔忙道:“婴姿小姐怎么自己一个人就来了,严祠丁还没去接你啊。”

婴姿快步走到自己书桌边,将书箧放下,然后向曾渔和严岱施礼,说道:“我有事要与曾先生说,所以就早早的来了。”

严岱老汉招呼道:“小姿小姐,来吃一块黄饼。”

婴姿谢过严岱老汉,不忙吃饼,对曾渔道:“曾先生,我娘前天夜里不慎摔破了茶壶,被滚水烫伤了小腿,伤得不轻,我娘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些草药胡乱敷上,真让我担心,那天我偏偏又去了寄畅园,不然到这边来请曾先生去看看就好了。”

既然陆妙想没向婴姿说起那夜的实情,曾渔也不会多嘴,当下装作吃惊的样子,说道:“是不是请巫塘的薛医生来诊治一下?”

婴姿道:“薛医生离得远啊,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还不知dào

薛医生在不在巫塘,曾先生也精通医术,先帮我娘治一治吧?”

这时严世芳带着女儿严宛儿来到族学大堂,听说陆妙想被滚水烫伤,便让瑞竹堂的一个仆妇陪着曾渔去枫树湾小庵为陆妙想诊视,婴姿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回去。

过独木桥,来到枫树湾木屋,陆妙想正在西屋临摹文徵明的画,见婴姿领着曾渔还有一个仆妇来了,心知是怎么回事,含嗔道:“小姿,我不是说了不打紧吗,你怎么还要劳烦曾先生”

曾渔看着缁袍窈窕的陆妙想,微笑道:“婴姿小姐是关心陆娘子嘛,请陆娘子让小生看看烫伤处,若是伤得重,还得请巫塘的薛医生来,小生怕技拙不敢施药。”

陆妙想听曾渔这样说话,心下含羞,不敢看曾渔的眼睛,却不得不配合曾渔演戏,撩袍挽裤,裸出莹白小腿,伤处用一块青色棉布包缠着——

曾渔道:“让我看看陆娘子用的是何种伤药?”

陆妙想抿了抿唇,心道:“这不都是你调制的伤药吗——嗯,曾公子是因为小姿的缘故,必须装作很认真的样子。”这样一想,就觉得有些好笑,不敢笑,低头将裹伤的布带轻轻解开,那蜂蜜调和的烫伤膏已经凝结在伤口上,散发出樟脑和黄柏的混和气味,还有淡淡的女性体香。

曾渔道:“这种药膏治烫伤也不错,陆娘子哪里得来的?”

陆妙想低声道:“贫尼亦不知。”

曾渔道:“那过两日小生再来为陆娘子诊治,现在这药膏揭不得,先敷着,过两天再作计较。”

那个瑞竹堂的仆妇一直在边上,曾渔也不便多说话,交待了几句便告辞。

婴姿因为曾渔说了这烫伤不碍事,也就放宽了心,跟着曾渔回村东毓庆堂族学,路上趁那仆妇没留意,对曾渔轻声道:“曾先生,我那位爹爹也烫伤了,脸上都烫了几点红斑,只怕前天夜里——”,看了曾渔一眼,没再说下去。

这少女聪慧心细,大致猜到了那夜的风波,但只以为她姨娘是摔破了茶壶烫伤了自己和严世蕃,却不知其中还有更多的曲折,这个秘密只有陆妙想和曾渔知dào

,严世蕃也是一知半解——

这日傍晚放学后,严世芳对曾渔道:“曾生,我明日要去宜春府学学习三日,二十一日是月考,二十二日会回来,族学这边就由你代为教导了。”

曾渔问:“以前由谁代为教课?”

严世芳道:“以前无人代,放假五日。”

曾渔道:“那还是放三日假吧,小生代讲两日,这样学生们也欢喜,劳逸结合。”

严世芳笑将起来,说道:“以前他们每月都盼着我去宜春的这几天呢,都还不是真心肯学习的啊,也罢,那就放假三日吧。”

最近两章写得不大好,先过渡一下,精彩在后面,谢谢书友们的票票支持。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五章 遇雨

得知九月十八日至二十日毓庆堂严氏族学放假的消息,严浩、严绍庆这些学生欢天喜地,他们原本担心有曾渔在这里严世芳就不给他们放假,现在听说还有三日假,算是失而复得,心满yì

足了,严绍庆都没在钤山堂用晚饭,放学后就乘轿子去寄畅园了,他母亲曹氏在那边;

严绍庭昨日被叔父教xùn

丨了一顿,心中憋屈,对曾渔是怀恨在心,想着后年任职锦衣卫副千户后要给曾渔一点颜色看看,只是有仇怨却不能现报,真是不痛快,听说有三天假,他也高兴不起来,爹爹严世蕃不带他去北京,却把应老二、孙寡嘴、吴麻子带去了,真是气人啊,如今寄畅园以曹氏为尊,他不想去寄畅园,可分宜这么个小地方也没其他地方可去,无聊透顶,当晚左思右想,思得一计,便即提笔给舅舅柳震写信,他母亲柳氏是安远侯柳坷之女,在他出世的前一年外祖父柳坷就去世了,柳坷长子柳震袭爵,柳震现为湖广总兵,掌南京右军都督府事,驻防南京,严绍庭给舅舅柳震写信说思念外祖母,想去南京探望,请舅舅派人来分宜接他去——

十八日一早,严世芳带了一个老仆去宜春,严世芳前脚刚走,严绍庭就带着一个管事和严二虎、山镐两个健仆出门了,在门前上马车时遇到曾渔,曾渔问他去哪里?

严绍庭傲然道:“我是要去见许知县,曾先生是不是也要一道去?”

曾渔尽职尽责道:“绍庭公子早去早回,在下受方塘先生之托,自是要忠人之事,我是外人,与绍庭公子并无任何利益冲突,不过一些小龃龉而已,绍庭公子阅历多些之后就会明白,日久见人心——好了,你们去吧,照顾好绍庭公子。”最后这句话是对那位管事和两个健仆说的。

看着严绍庭的马车从大樟树下驶过,曾渔摇了摇头,他对这个少年官三代并无多少恶感,倒是抱有一些同情,以严绍庭这样骄纵的性情很难承shòu即将到来的大挫折,严绍庆应该会好一些,不过这些不是他曾九鲤该考lǜ

的事,他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如今严世蕃已离开分宜,他是应该思谋退路了,但怎么帮zhù

陆妙想和婴姿脱困颇让他犯难,陆妙想并无同胞兄弟,无人可投奔啊,其叔陆员外是靠不住的,计将安出?

曾渔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陆妙想商议一下这件事,听听她的想法,相信办法一定会有,车到山前必有路。

上午曾渔待在钤山堂书楼饱览书画古董,这些天浸淫在严世蕃的书画藏品中,曾渔自感眼界大开,对书画古董的鉴赏水平大大的进了几步,沉醉其中几乎废寝忘食,都要仆妇上楼来请他去吃饭才觉得肚子饿了,面对这些藏品,曾渔又想在分宜多待些时日,这些珍藏不知日后将散落何处,真是可惜啊

午后,曾渔独自出了村口,秋阳直晒,热得有些反常,料想过两日又要冷雨萧萧了,在村口小石桥看了一会流水,又踅回钤山堂,到马棚牵出那匹名叫“黑豆”的蒙古马,这马现在归他所有了——

曾渔对严氏家仆说要去县城买些日用物事,便骑了大黑马出村往东驰去,先策马进了枫树湾,直至独木桥边,开声道:“陆娘子、婴姿小姐——”

少女婴姿很快跑了过来,立在溪边打量着曾渔骑马的样子,眸光流动,欣喜道:“曾先生会骑马吗,曾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曾渔道:“我去县城买些东西,不知陆娘子和婴姿小姐有什么需yào

我捎带的?”

婴姿道:“曾先生稍等,我去问问我娘。”

透过枫树枝叶,曾渔看到陆妙想立在柴门边,宽袍大袖,高挑静美,婴姿轻盈地跑过去与她说着什么,过了一会跑到溪畔回话道:“曾先生,我娘请你代买一只茶壶和一个笔洗。”

曾渔应道:“好的,我现在就去,晚边回来。”向婴姿挥挥手,遥遥看了陆妙想一眼,带转马头出了枫树湾,一路小跑,二十里路用了半个时辰,从北门进了分宜县城,牵马步行,找到一家制鞋铺给自己买了一双黄皮短鞑靴和一双大号木屐,短鞑皮靴比较保暖便捷,而木屐雨雪天可以套在皮靴外面,屐齿不畏泥泞,还可防滑——

在瓷器铺买茶壶和笔洗时看到一只哥窑的胆瓶制作颇精,经过砍价曾渔以六分银子买下这只胆瓶,而紫砂提梁壶和哥窑葵花笔洗一起是五分银子,曾渔让店伙计用稻草和草纸把茶壶、胆瓶和笔洗都包扎好,放在一起时相互不至于撞破。

出了瓷器铺,曾渔将买得的物品挂在马鞍上,牵马在大街上穿行,既然来了就四处逛逛,这分宜县城尚不如永丰县城繁华,永丰地狭人多,不得已要出外谋生,纸商、茶客不少,而分宜土地比永丰平旷,民众还是以种田为主,民风更为质朴——

正走着,忽见一户人家门前围着一群人,曾渔在人群外伫足听了一会,大致听了个明白,这户人家是分宜屈指可数的富户,有良田千余亩,主人吝啬,最喜囤积,平日省吃俭用,对婢仆佃户亦甚刻薄,生平只一喜好,就是迷信丹术,每日除了经营田亩就是炼丹烧银,妄想把石头炼成金银,这富户有个亲家在南昌,前一阵富户从南昌探亲回来,就带回了一位传言能点石成金的丹客,富户奉若上宾,以五百两纹银为母银,每日以铅汞烧炼,据丹客说五百两母银可炼出子银五千两,这富户以为巨富指日可待,不料昨日那丹客卷了五百两母银逃走了,那富户夫妻互相埋怨,以至争吵起来,那妇人就要寻死觅活,宅子里乱糟糟,街坊四邻看热闹看笑话——

曾渔听到这事,不由得想起姐姐曾若兰的公公祝巨荣,祝巨荣就是被一个游方道士假借烧银骗去了三百两银子,一气之下得了风瘫之疾,曾渔心想:“这骗子说不定就是同一个人,分宜这位富户还有我姐姐的公公祝巨荣他们若不是贪财,骗子也无隙可乘,辛辛苦苦积攒的家财就这么轻易送给骗子享用,喊冤告官也无济于事,根本抓不到。”

这时,一顶青帷小轿在曾渔身边停下,轿中女子掀帷唤道:“曾秀才——

曾渔回头见是严世蕃的侍妾裴琳,这美妇白皙丰腴,甚为美艳,这一露脸,顿时把看热闹的民众都吸引过来了,众目睽睽,裴琳并不羞怯,自顾撩着车帷向曾渔含笑道:“果然是曾秀才,曾秀才在介桥村里还住得惯吗?”

曾渔向裴琳点头致意,说道:“还算住得惯,裴娘子一向可好?小生这就要赶回村里去了,告辞。”牵马便走。

裴琳却催促轿夫追了上来,说道:“曾秀才何必匆匆回村,就在园子里歇一夜又何妨,绍庆大公子不就在园子里吗。”

曾渔想着那日和四喜在寄畅园后山泉池洗浴时,裴琳与严世蕃的另三位美妾藏起他们的衣物和褡裢并百般调笑,若不是婴姿和陆妙想解围,那场面还真不好收拾,严世蕃的这些侍妾一个个欲壑难填如狼似虎,万万招惹不得,说道:“骑马回村也就半个时辰。”翻身上马,正待催马离开,却听裴琳问了一句:“曾秀才没向东楼老爷提亲吗?”

曾渔一愣,回头问:“裴娘子说什么?”

裴琳“格格”的笑,说道:“看来奴家没有猜错,曾秀才是为婴姿而来,若能娶了婴姿,那曾秀才就是阁老府的乘龙快婿,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嘻嘻,曾秀才打得一手好算盘。”

曾渔冷冷道:“裴娘子莫要胡乱说话,害人害己。”

裴琳并不在意曾渔沉下来的脸,依旧言笑晏晏:“曾秀才莫要害羞,你未婚婴姿未嫁,没什么好顾忌的,你于奴家有救命之恩,奴家可以助你——哎,曾秀才你别走呀。”

曾渔摧动胯下大黑马,把那顶青帷小轿甩在后面,心想:“被这妇人缠上就脱不了身的,还说可以助我娶婴姿,显然是信口开河,她又有何本事,她只想着勾搭我吧,嘿嘿,还说要抓我去做压寨相公呢,女强盗似的,严世蕃的这些侍妾真是色胆包天啊。”

出了东门,绕城向北,看到路边有卖凉皮的,曾渔下马吃了一碗凉皮,这种凉皮算是分宜特色小吃了,就是面筋切片、淀粉切条,佐以醋、辣子和蒜,味道颇佳。

食罢凉皮上马时,却见天色已经变了,风起云涌,要下雨的样子,曾渔催马快行,离枫树湾尚远,便离了大路,沿介溪溯流而上,刚进入枫林中,听得树叶一片“沙沙”声,这雨就落下来了,待奔到独木桥边,大雨竟是滂沱而下,小溪被击打出密集的水窝——

少女婴姿听到动静,打着一把伞出来张望,见到桥畔正下马的曾渔,惊喜地迎过去,一边招呼道:“曾先生,快来快来,快来避雨。”

书友们,14年到了,祝书友们新年好,合家欢乐

小道这几天腰很不舒服,右脚发麻,昨天早早休息了,这椎间盘突出也麻烦得很,苦熬,文债越欠越多,惭愧,慢慢来吧,感谢笨笨和书友们的关心。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六章 温情

曾渔将大黑马系在桥畔木桩上,从马鞍边解下装有茶壶和笔洗的布袋,少女婴姿就已经走上独木桥,左手扶着竹竿护栏,右手擎一把深桃红的油纸伞,暮云飞渡,雨急风横,穿着浅碧衫裙的少女婴姿如风中芙蕖,俯仰欹侧,举步维艰——

“小心,婴姿小姐小心。”

曾渔大声提醒,将解下的布袋置于地上,赶紧迎过去——

就听得“呼”的一声,疾风袭来,枫林震动,婴姿手中的油纸伞鼓着劲风猛地向左一倾,带得婴姿几乎要栽下河去,且喜婴姿敏捷机灵,赶紧松手,那把桃红色的油纸伞腾空而起,从溪上飞过,直上林梢——

两丈的独木桥婴姿已经走过了一大半,这时就算退回去也要湿得湿透,婴姿瞧准脚下,掌握好平衡,碎步疾趋,眨眼间从桥上走过,只是在下桥时滑了一下,曾渔早已候着,一把搀住,站稳脚步的婴姿“格格”的笑,却又拍着心口道:“好险,差点让风吹到水里去——伞飞走了。”

少女婴姿细密的眉锋沾着晶亮的雨珠,雨水流过她光洁白皙的脸,好似精美瓷器上的那层釉,那种娇美和爽朗让曾渔舍不得责备她半句。

陆妙想也走出来了,撑着青布伞,在溪那边埋怨道:“小姿你怎么过桥去了,曾先生是要过来的,你看现在伞都吹走了,两个人都淋湿了”

少女婴姿道:“我要给曾先生送伞啊,谁知dào

风这么大,这是不是叫欲速则不达?”

曾渔笑道:“我进林子就已经湿了,倒连累了婴姿小姐——哇,雨太大了,一说话雨就流到嘴里。”走回去提起布袋,对婴姿道:“你跟在我后面,一手扶竹栏,一手扶着我肩膀,脚下小心别打滑。”

少女婴姿细眉一挑,高兴地“嗯”了一声,左手搭着曾渔的左肩,往独木桥那端小心翼翼行去,大雨劈头盖脸浇下,这少女却是兴致勃勃,不知想起了何事,“嗤”地笑出声来——

曾渔警告道:“别分神,小心点。”

陆妙想看着曾渔和婴姿从桥上缓缓走过来,心都是提着的,见二人平安过了桥,心才放踏实,又无端的觉得欢喜,曾公子和小姿真是很般配啊——

婴姿过了桥,这才笑道:“方才我扶着曾先生,就好似自己是盲人一般,以前青田村里就有一个算命的瞽者,每日都让一个小孩子扶着出去给人算命—

陆妙想嗔道:“就你话多,快过来打伞。”清亮的眸子看着曾渔,这年少书生头巾衣衫尽湿,却也和婴姿一般笑得很开怀。

曾渔提着布袋冒雨大步往木屋走去,一边对陆妙想道:“陆娘子小心,婴姿小姐搀着你姨娘一些,小生反正是湿透了,不在乎再淋一阵。”

说话间,曾渔已经跑进柴门,几步过了小院,到了木屋檐下,放下湿淋淋的布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看时,暮色下的竹篱柴门,草花已凋零,肥大的芭蕉叶泛着微光,婴姿和陆妙想共打一把伞走来,雨线密集,这光景真可入画。

进到屋檐下,陆妙想轻轻跺了跺脚上沾着的泥泞,对婴姿道:“你赶紧去把褙子和裙子换了,莫要着凉生病。”

婴姿看着方巾褥衫都湿了的曾渔,关心问:“那曾先生怎么办?”

曾渔道:“我不要紧,等雨势稍减,就上马冲回村子,两里多路,片刻就到。”

婴姿上身的里衫和外面罩着的褙子都淋湿了,婴姿自己没觉得不雅,陆妙想却是看到她胸前影影绰绰两个小蓓蕾了,这女孩儿已经开始发身长大——

“你赶紧去换衣裙,曾先生不用你操心,我去煎红糖姜汤给你们喝。”

陆妙想在婴姿后肩推了一把:“快去。”

婴姿进东屋卧室去换衣服,陆妙想取来一块面巾递给曾渔:“曾公子先擦一下脸,贫尼去煎姜汤。”说罢,打着伞往后边厨房去了。

曾渔摘下头巾都能拧出水来,擦于脸,打量着身上,上身是全湿透了,湿衣服沾在肌肤上冷冰冰的很不好受,下身还好,挥裤未湿,抬眼看看天色,暗云低垂,大雨泼洒,看来这雨一时还小不下来,临近霜降的天气已经颇有些寒意,得赶紧回钤山堂换衣服去,不然就算他体质好,只怕也要感风寒得病,身在他乡,最怕的就是生病——

婴姿麻利地换了于净衣裙出来,见曾渔衣服湿透地站在檐下,风吹过来可知多冷,担心道:“曾先生,你这样可怎么行,这边又没有你能换的衣服”

陆妙想打着伞转过来了,她已经切好生姜片和葱白放在瓦罐里煮,担心曾渔冷到,过来道:“曾公子,这雨还急,你一时走不了,且去厨下炉边取暖如何?——小姿你领曾先生去。”将伞递给婴姿。

少女婴姿没有多想,将伞高高撑起道:“曾先生,去厨房吧。”

曾渔道:“我来打伞。”走出屋檐时回头看了陆妙想一眼,陆妙想垂眉低睫,含着淡淡微笑。

曾渔和婴姿来厨房,瓦罐里煮着的姜汤已经有气味溢出,炉火温暖,在炉边一烤,曾渔的湿衣蒸慢慢蒸腾起水气,水气会往毛孔里逼,对身体不好——

姜汤很快就沸腾了,糖罐就在旁边,加了两勺红糖,曾渔和婴姿一人一碗姜汤捧着喝,两个人对视着,婴姿的脸先就红了,赶紧喝汤,却又烫了一下,“啊”的一声,嘬唇“咝咝”吸气,模样娇羞可爱——

曾渔温和地看着婴姿,说道:“慢些喝,小口小口不停地喝。”

很快,两个人都把姜汤喝完了,曾渔道:“婴姿小姐,你先回屋去,我要脱衣服烤一烤,湿湿的穿着身上很难受。”

婴姿“噢”的一声,脸上微现羞涩,打着伞回到木屋。

陆妙想还立在檐下望着迷蒙的雨林发怔,见婴姿回来了,忙问:“怎么就回来了,曾先生呢?”

少女婴姿含羞道:“曾先生说要晾烤衣服,让我到这边来。”

陆妙想也是“噢”的一声,神态语气和婴姿很象,说道:“那就等着——小姿你没觉得着凉吧?”拉着婴姿的手轻轻抚摸。

婴姿道:“我不会,就是担心曾先生。”看着姨娘陆妙想含着揶揄的笑意,婴姿小脸霎时红了起来,从姨娘掌心里抽出手,扭身回东屋去了,过了一会又出来了,脸依然是红的,偎依在陆妙想身边,静静地看檐溜串串的滴水,石阶上一排小小的圆窝总也聚不满水,水滴石穿,要把这青石板滴出这样的窝坑出来,可知这木屋是有些年份了——

陆妙想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无言,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偎靠着,这些年她们都是这样相依为命。

其实现在还只是酉时二刻,若是天气晴好,夕阳也才刚刚落山,天色还明亮得很,但在这阴雨天,天就黑得很快,陆妙想和婴姿只觉得在屋檐下才待了一会儿,天就全黑下来了,雨还在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

婴姿出声道:“曾先生衣服还没烤于吗?”

陆妙想摇头道:“我哪里知dào

,要不你去看看?”

婴姿娇嗔道:“娘”

陆妙想轻声笑,忽然表情一凝,说道:“好象有锅铲响——”

婴姿细听,果然是厨房那边有炒菜的声响,二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便去厨房探看,担心看到曾渔赤身露体。

过了好一会,厨房安静下来,雨也小了,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时脚步声响,曾渔披着褥衫过来了,笑道:“我回村子去了,方才借烤衣之时,顺便把两位的晚餐也烧好了,只盼莫嫌厨艺劣。”说罢以褥衫遮头,摸黑出了柴门。

陆妙想唤道:“曾公子,提灯笼照路呀。”

黑暗里曾渔的声音应道:“不必,脚下还隐约能辨。”

陆妙想和婴姿伫立檐下听得曾渔过独木桥桥、解缰绳、牵马出林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婴姿才说道:“娘,曾先生他去远了。”

陆妙想也仿佛如梦初醒。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北雁南飞

曾渔为陆妙想和婴姿烹制了两菜一汤,香椿头拌豆腐这道菜是曾渔向大上清宫的元纲老法师学来的,另外一道菜是于蘑菇炒肉片,盛在小盘子里,汤是山药汤,有一大碗——

婴姿看着方桌上这三样菜肴,一双妙目睁得大大的,不可思议的样子,喃喃道:“曾先生真的会烧菜啊”

陆妙想俯身嗅了嗅,很感激曾渔的细心,她是吃斋的,桌上这两菜一汤除了那一小盘于蘑菇炒肉片外,山药汤和香椿豆腐都是以茶油烹制的,荤油和茶油是很好分辨的,微笑道:“小姿你尝尝曾先生的厨艺如何?”

婴姿“嗯”的一声,取了筷子先夹了一小块豆腐吃,眉开眼笑道:“好吃,豆腐嫩滑,香椿头又香又嫩。”

陆妙想含笑道:“是不是比姨娘烧的菜更合你口味?”

婴姿眼睛笑眯成月牙儿,摇头道:“没有没有,曾先生的厨艺和娘比那还差一些,嘻嘻,娘你坐着,我盛饭。”

饭甑里蒸熟的米饭散发着香味,桌上灯盏的光线柔和晕黄,婴姿吃饭时侧头看着窗外,窗外一片昏黑,风雨声时紧时慢,这少女的神情由起先的兴奋逐渐显得怅然,说道:“不知曾先生这个时候赶回村子里还有没有热饭热菜吃?

陆妙想道:“今日是天黑得早,其实还不晚,曾先生赶回村子正好是晚饭时间。”

婴姿不说话了,慢慢吃饭,痴痴出神。

陆妙想看着婴姿出神的样子,心想:“这枫树湾不是久居之地,万一有歹人无法提防,曾公子暂时也不能向小姿提亲,前路难测啊,我心已死,再怎么受苦亦无惧无怨,只是小姿,真是让人担心,这女孩儿现在心已系在曾公子身上,嗯,下回再见到曾公子,我要与他好好说说这个事。”

冷雨凄风,黑灯瞎火,曾渔回到钤山堂,钤山堂冷冷清清,严绍庆和严绍庭都不在,严绍庆事先说了要在寄畅园那边待两天的,去见许知县的严绍庭想必是因为下雨就留在县衙或者寄畅园歇夜了,严绍庭有一个管事和两个健仆陪着,倒不用担心会出什么事——

曾渔命仆妇备热水洗浴,他先去给大黑马喂豆料,然后泡了个热水澡,觉得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这才放心用饭,心里想的是枫树湾中的木屋,若能在那里与陆妙想一起用晚饭,定然是一种享shòu



严氏兄弟不在,曾渔少些顾忌,次日一大早又来到枫树湾,他要借这个机会与陆妙想商议一些事情——

雨早已停了,林中空气清新,穿着新买的木屐走在落叶小径上,颇为惬意,来到独木桥边,想起婴姿昨日被风吹走的油纸伞,曾渔就沿着小溪往下寻找,走出小半里,就见那把深桃红色的油纸伞挂在溪边一株枫树的枝丫上,离地有一丈多高,在地上找到一根树枝轻轻一挑,那桃红色的油纸伞飘飘落地,除了伞边挂破了一处外,别无破损——

走回独木桥边,见婴姿提了一只木桶在溪边取水,这亭亭玉立的少女正翘首朝林子西北方张望,听得曾渔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惊喜道:“曾先生怎么从那边过来?”

曾渔将手里的伞一扬:“我把婴姿小姐的伞找回来了。”

婴姿喜道:“我也正打算去找找看呢,曾先生在哪里找到的?”

“就挂在溪边一株枫树上。”曾渔朝介溪下游指了指,过了独木桥,将伞递给婴姿,说声:“我来提。”将原本的半桶水加满,提着木桶往木屋而去。

婴姿满心欢喜地跟在后面,说道:“谢谢曾先生。”

曾渔道:“谢什么,这本来就是男子于的活,你一小女孩儿做这些事,让人心疼。”

婴姿心里甜丝丝的,却道:“我娘是小脚嘛,当然由我来提水了,我也不小了,再有三个月就十三岁了,我月份大,是二月生的——曾先生是几月的?

曾渔道:“我月份小,腊月的。”

婴姿“噢”的一声,又说:“曾先生有个胆瓶忘了拿去了。”

曾渔道:“我在瓷器铺看到那个胆瓶精致可爱,买下送给你和陆娘子用来插花。”

婴姿道:“我们这边有一个官窑胆瓶和一个紫釉耳瓶,我娘说曾先生的这个哥窑瓶子插石斛兰、山茶、小菊、腊梅都极好,放在案头,读书作文之暇,看一看,赏心悦目。”

曾渔右手提着一桶水,上身向左微倾,说道:“你姨娘还懂插花之道啊,倒要多请教。”

婴姿有些得yì

道:“我娘精通的手艺还真不少,她说人不能无所事事,总要学点什么,写字、读书、下棋、侍弄花草都好,心要有所寄——我去折一枝山茶花来,林子那边就有几株山茶,已经有小花苞了。”说着绕过竹篱往木屋北边去了。

柴门开着,曾渔提了水自往厨房去,在门边差点与陆妙想撞了个满怀,陆妙想赶忙退在一边,惊讶道:“曾公子,小姿呢?”

曾渔进厨房将一桶水“哗”地倒进水缸里,转身道:“婴姿小姐去折山茶花枝了——小生有要与陆娘子说,等下,我水缸水提满。”

曾渔接连提了四桶水,将那只大瓦缸灌满了,陆妙想看着曾渔来来去去忙忙碌碌,她的心里有点乱,正待开口说话,婴姿折了一枝山茶回来了,在门外向曾渔嫣然一笑,问陆妙想:“娘,这一枝可否插在那个胆瓶里?”

陆妙想道:“甚好,你去插上,娘和曾先生有些话要说。”

婴姿身影一闪,去木屋了。

陆妙想步出厨房,立在后园那畦白菜地边上,她身量高挑纤细,显得缁袍宽大空荡,圆帽下两边耳侧露出细密的发茬,曾渔每次看到这样的发茬就想伸手去抚摸,就象他以前抚摸小妹妞妞绒绒茬茬的额发一样,妞妞现在都开始蓄发了——

陆妙想见曾渔盯着她看,面色微红,垂下眼睫道:“曾公子有话请讲。”

曾渔目光从陆妙想的光头移向天空,旭日初升,天空高远碧蓝,一群南飞的大雁排成“一”字从高天上缓缓飞过,一会儿又折成“八”字形状,虽然看不清,却可以感觉得出大雁在扑扇着翅膀努力飞翔——

“陆娘子你看,北雁南飞。”

陆妙想循着曾渔的目光仰头望,看着那一群大雁往南飞去直至杳无踪影,泪水渐渐涌满眼眶,低下头时眼泪就流了下来,赶紧转身拭泪,有些难为情道:“突然很想家乡青田,贫尼的父母双亲和姐姐的葬地都在那里,可是现在想回家乡亦不可得。”

曾渔轻叹一声,问:“陆娘子母舅家可有能投奔的人?”

陆妙想摇了摇头,这些年她等于被幽禁,与母亲的家族没有了来往,她母亲也没有同胞兄弟在世,是有远亲,可是哪里靠得住呢,说道:“只有曾公子能帮zhù

小姿,严世蕃的那位堂弟不是很器重曾公子吗,若请他居中为媒,以曾公子的人品学问,严世蕃或许会同意。”

曾渔忙道:“不行不行,小生并无娶婴姿小姐之意——”

陆妙想急了,她可不是畏缩软弱之人,当下忍着羞涩问道:“曾公子既无意娶小姿,那想必是有了心上人,敢问是谁家闺秀?”

曾渔正视陆妙想,这女子眉目秀丽精致,缁衣僧帽,不减其容色,让他一见忘忧,说道:“陆娘子既要小生再表白一回,那小生就再说一次:陆娘子就是小生的心上人。”

陆妙想声音微颤,问:“你要娶我为妻?”

曾渔道:“正是。”

陆妙想不知为何哽咽了一下,又问:“可你怎么娶我,你连娶小姿都连说不妥不妥,你怎么能娶我,岂不是胡言乱语”

好难写,容我蓄力闯过去,也请书友们出谋划策,多多鼓励。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速之客

曾渔明白陆妙想的感受,说道:“陆娘子现在可以说是被严世蕃拘禁而不得自由,一旦严世蕃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拘束得了陆娘子,那时小生当能娶得陆娘子——”

为了婴姿,陆妙想忍羞与曾渔谈婚论嫁,说道:“严阁老深得圣眷,朝中暂无对抗得了他的政敌,严世蕃虽然奢侈贪暴,但三年五载只怕也减不了他的富贵,且不说贫尼是出家人,即便没有出家,贫尼年齿已长,再过几年更是半老了,如何能嫁人,曾公子年少英俊,前程远大,万万不要在贫尼这里犯糊涂,令堂知dào

这事也定要责骂你,这岂不是贫尼造的孽”

曾渔眉头轻皱,陆妙想说得没错,他要娶陆妙想,只恐他母亲那一关都不易过,难道这真是孽缘吗?

说话时陆妙想一直留意着曾渔的细微表情,见曾渔皱眉,心中一痛,稳住心神继xù

道:“曾公子若真怜惜贫尼命薄,就请努力娶我家小姿,小姿清清白白,温柔善良,美貌亦是万中之选,令堂见了也必喜欢她,她才是曾公子的佳偶。”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落下来,赶紧拭泪,又道:“若曾公子再为难贫尼,贫尼会独自远离此地,寻一深山老林的庵堂青灯黄卷了此残生。”

曾渔大急,以陆妙想的性子,绝不是随口说说的,忙道:“陆娘子千万不要有这等想法,你可以说是婴姿小姐唯一的亲人,婴姿小姐怎么能没有你陪伴和爱hù



陆妙想含泪微笑,轻声道:“贫尼虽有爱心,却无能力保护小姿,也不能给她美满幸福,曾公子却有这个能力,贫尼知dào

曾公子是个有担当的君子——

说到这里,陆妙想突然抿唇不语,脚步声响,少女婴姿捧着哥窑胆瓶走了过来,胆瓶里插着那支含苞的小山茶,婴姿看看姨娘陆妙想,又看看曾渔,微带羞容道:“娘,曾先生——啊,娘你怎么哭了?”

陆妙想忙道:“说到一件事,高兴的掉眼泪,到底是什么事,你自己问曾先生。”

婴姿羞红了脸,扭身噘嘴娇嗔道:“我才不问呢。”

在婴姿背过身时,陆妙想向曾渔双手合什,一脸的焦急和恳求,那双美眸简直要说出哀求的话来——

曾渔心中不忍,点了一下头,陆妙想顿时展眉舒目,有一种让人心醉的美丽光彩透出,低眉礼拜道:“谢谢曾公子。”

少女婴姿捧着插花胆瓶娇羞不安地站在芥菜地边,足尖把泥地旋出两个窝,耳朵细听身后的动静,不大明白姨娘为什么要谢谢曾先生,也许是为买茶壶和笔洗的事吧,就听曾先生道:“陆娘子宽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婴姿小姐,那日就答yīng

过陆娘子的——”

婴姿大羞,捧着插花胆瓶逃也似的走了。

陆妙想“嗤”的一笑,随即庄容道:“那曾公子何时向我家小姿提亲,明年如何?明年乡试,曾公子定能高中,那时提亲最佳。”

曾渔心沉甸甸的,说道:“陆娘子不知科考之难,小生自问没有把握中举

陆妙想并不失望,说道:“那也不要紧,曾公子尽管提亲便是,贫尼定要促成这桩亲事,小姿非曾公子不嫁。”

刚刚跑走的婴姿又跑回来了,有些紧张道:“有人过桥来了,有两三个人,不是饶管事,听口音也不象是村子里的人。”

陆妙想一惊,这里很少有外人来,既不是送米面菜蔬的饶管事,那会是什么人?

曾渔现在还是怕被人看到他在陆妙想这边,人言可畏啊,说道:“那我暂避一下,我不会走远,若有什么事,你们喊一声,我会立即赶过来。”

竹篱不过四尺高,曾渔纵身一跃而过,心里不免想起孟子那句“逾东墙而搂其处子”的名言,很有一种偷情的感觉啊,回头看看,篱院内陆妙想向他挥挥手,与婴姿两个人转到前院去了。

曾渔向左绕了一个大圈,也转到前面,这里枫树密集,不容易被人发xiàn

,有意对无心,观察那几个不速之客却颇便利,只见来了三个人,都是短衫网巾,货郎打扮,各挑着一副担子,在木屋柴门前东张西望,婴姿出来隔着柴门与他们说了好一会话,就见那三个货郎挑着货担转身走了——

曾渔看着那三个货郎的背影过了独木桥,往西而行,想必是要去介桥村叫卖,他觉得其中一人似乎有点眼熟,以前在石田,经常有杉溪驿那边的货郎来叫卖,他倒是认得几个货郎,但永丰县的货郎不可能一路叫卖到分宜来吧,而且这个眼熟的背影也不是他认识的哪些货郎,真是奇怪

曾渔从林中走出,来到木屋柴门边,少女婴姿正等着他呢,笑盈盈道:“曾先生,是三个货郎,卖油的、卖面点吃食的,还有一个是卖小孩儿玩具的,小泥人、小陶哨子什么的,我隔着竹篱看了看,什么也没买。”

曾渔问:“他们除了叫卖,还说了些什么?”

婴姿道:“有一个问严阁老家的祠堂怎么这般破败?还有一个问我爹——问居乡守丧的严侍郎日常都住在哪里?”

曾渔心中一动,问:“婴姿小姐没有表露自己身份吧?”

婴姿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姓陆,又不姓严。”

曾渔笑了笑,问:“那婴姿小姐是是怎么回答他们话的?”

婴姿道:“我就说这是严氏的旧祠堂,已经荒废不用,新祠堂在村子里;那严侍郎的事我不愿多说,只说已经离了分宜去北京了——那三个货郎互相看看,就挑着货担走了,曾先生觉得他们有古怪吗,我觉得他们挺和善的呀。”

曾渔道:“是有点古怪,我要追上去看看。”看到陆妙想立在木屋台阶上,便作个揖道:“陆娘子、婴姿小姐,那我先走了,你们自己小心一些,傍晚时我再过来看看。”

婴姿捧着那个插花胆瓶道:“曾先生,把瓶花抱回去,放在案头,等着山茶花开放吧。”

家里养的一条名叫来福的狗今天差点被人拐去,有街坊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用一块绿豆饼引着它一路走,后来我们去找,就不见踪影了,失踪七个小时后它一身脏污回来了,颈毛凌乱,起先傻傻的,吓到了的样子,不知它经lì

了什么危险属难,这是土狗和哈巴狗杂交的,更象土狗,养得肥肥的,被人偷去就是死路一条,我一家人都担心难过,狗肉店也去看过了,一般到了那里就没有活狗了,且喜出现奇迹,它平安回来了,来福是小道书里的大龙套,没它可不行。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三十九章 青萍之末

曾渔抱着胆瓶出了枫树湾,远远的看到那三个货郎挑着担子走上了介桥村口的小石桥,这时大约是正辰时,不知这三个货郎昨夜宿于何处,这么早就到了距离县城二十多里的介桥村?

曾渔匆匆赶回村子,只见毓庆堂外那株百年老樟树下,一群孩童围着那三个货郎七嘴八舌叽叽喳喳,曾渔悄然立在一边定睛察看,卖油的和卖点心的那两个货郎面生,可以肯定是第一次见,但那个卖小孩子玩具的货郎越看越眼熟,这人头裹网巾,身穿短衫,四十多岁,五官平淡,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

曾渔抱着瓶花走近,三个货郎都很警觉似的,一齐抬眼朝他看来,曾渔将胆瓶捧在面前,山茶花枝半遮面,从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边上走过,三个货郎依旧与那些小孩子说话,曾渔仔细辩听那个下巴长黑痣的货郎的嗓音,终于确认此人就是在临川县见过的那位林都管——

曾渔在临川关王庙前卖画时结识了老诗人谢榛,谢榛随他回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长谈,当地恶少罗上翔因为买画的纠纷领着衙役蔡九找上门来要捉拿曾渔,谢榛与时任临川知县的林润是世交,林润的管家赶来喝住蔡九,并把罗上翔主仆抓回刑科房审问,眼前这个卖孩童玩具的货郎无论从相貌还是嗓门分明就是林润的那位管家,这让曾渔非常奇怪,林润不是已经升任南京御史了吗,难道这位林都管犯了什么事被林润遣散了,但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做货郎走村串巷叫卖的地步啊

这三个货郎卖的货品要价都很高,有几个村民过去一问价钱就摇着头走开了,只有那些小孩子围聚不散,嘴里吮着货郎送的小糖块含含糊糊说话,站在毓庆堂大门前的曾渔留意到那些小孩子说的都是关于严嵩父子的事,显然是货郎问了他们这些,不要以为小孩子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dào

,其实人小鬼大都很能听事,父母长辈说的一些话小孩子们大抵听在耳里,没人问也不会提起,一有人问就想起来了,争先恐后说得好不热闹,有村民路过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严阁老是介桥村的骄傲嘛,外村人到这里问一些严阁老的轶事也是常有的事,只有曾渔知dào

这其中必然另有隐秘,这位林都管并非沦落成了货郎,应是奉南京御史林润之命前来收集严世蕃居家守丧时的种种违制言行的,看来林御史要开始弹劾严世蕃了——

“曾公子怎么在这里,老汉寻你多时了,粥都凉了。”

看管毓庆堂严氏族学的严岱老汉从堂后绕出来,见曾渔捧着个插花瓶子站在堂前,扯着嗓门大叫起来,引得那三个货郎又朝曾渔看来——

曾渔不想被那林都管认出,转身对严岱老汉道:“昨日在县上买了个花瓶,方才去村外折了一枝山茶来插着,严老爹看看,这样插着好kàn

吧?”

老汉严岱心道:“特意买瓷瓶来插花,这是浪费银钱,等山茶花开了走过去看岂不是更好。”

严老汉虽然腹诽,却也知dào

这是文人的雅兴,点头道:“好kàn

好kàn

——粥凉了,去食粥吧。”

曾渔随严老汉去后堂食粥,再出来看时,大樟树下的三个货郎已经不见了踪影,那群小孩子也走得一个不剩,原以为那三个货郎已经离开介桥村,待走到钤山堂时,却又见林都管假扮的货郎正在钤山堂外与一个厨娘在拉家常,这个厨娘就是平时为曾渔和严绍庆、严绍庭烧饭的妇人,五十来岁,极是健谈—

曾渔捧着瓶花进了瑞竹堂,与严世芳的女儿严宛儿说了一会话,几次踱到堂前看那货郎林都管与钤山堂厨娘还在说个没完没了,实在不耐烦了,就让严宛儿去把那厨娘唤来——

那厨娘与货郎说严家的事正说在兴头上,见严宛儿唤她,走过来问何事?

严宛儿道:“是曾先生唤你有事。”

厨娘进到瑞竹堂见曾渔,曾渔也没什么事,只问她那货郎与她都说了些什

厨娘方才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真要她复述与货郎说过些什么她又茫然无以应答了,曾渔摇头道:“没事了,你回去准bèi

午饭吧。”

再走出瑞竹堂看时,那假扮货郎的林都管终于走了,曾渔回钤山堂把插花胆瓶摆放在自己房间的书案上,出来叫住一个孩童打听那三个货郎的去向,那孩童说三个货郎是已经出村向县城方向走了。

曾渔担心三个货郎会再去骚扰枫树湾小屋,便快步赶到村东的小石桥畔,看着那三个货郎挑着担子在去往县城的大道上渐行渐远直至泯若尘埃,这才放心走回村子,心道:“严世蕃守丧期间大宴宾朋、饮酒作乐这些是一问可知的事,林御史是要借此事弹劾严世蕃吗?历朝历代都提倡孝道,这的确是官场攻击的利器,对严氏父子最不利的是陶仲文和陆炳这两大臂助都在今年下半年先后去世了,严世蕃还这么不知收敛,所以说严氏倒台是天意使然,无可挽回了

严世蕃对曾渔算不得什么知遇之恩,曾渔不需yào

报答什么,能把陆妙想和婴姿救出火坑就很好,若力所能及,再帮zhù

严绍庆一把就仁至义尽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介桥村依然平静,秋阳明丽,山清水秀,百年樟树蓊蓊郁郁,时闻书声琅琅,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与数千里外的风暴中心北京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然,只有曾渔一人有这样的观照。

傍晚时分,曾渔携了八卷本的《彤管新编》带去枫树湾送给婴姿阅览,这套诗集是华亭士人张之象于嘉靖三十三年编录刊印的,收录的是先秦至元末的女子所作的著名诗歌——

婴姿正与姨娘陆妙想在后园用木耙松土浇菜,听到有人过独木桥的响动,说道:“是曾先生来了。”喜滋滋迎出去,不一会就与曾渔一起回来了。

陆妙想洗了手,请曾渔到小厅坐着饮茶,婴姿问:“曾先生,那三个货郎有何古怪之处?”

曾渔道:“三个货郎到村子里也是四处打听严阁老父子的种种轶闻,用意不是在做买卖,却是探听事情来的,若我所料不错,他们应该是严氏的政敌派来收集严侍郎非礼非法之种种,然后弹劾严侍郎。”

陆妙想合什道:“善自获福,恶自受殃,总是不爽。”

曾渔道:“以后只怕还有闲杂人到这边来打扰,陆娘子和婴姿小姐还请小心为好,要不由我向方塘先生提一下,你二人还是住回寄畅园如何?”

陆妙想摇头道:“哪有回寄畅园的道理,进去容易出来难,只有请曾公子多多关照了。”

曾渔道:“这个不必说,我会时常来这边看看的。”

在枫林木屋喝了一杯茶,看看天色暗下来了,曾渔便告辞回去,走到村口正遇晚归的严绍庭,严绍庭问:“曾先生从哪里来,是去了枫树湾吗?”

曾渔不动声色道:“婴姿小姐想借阅一些诗集,我找了几卷《彤管新编》给她送去。”

严绍庭见曾渔坦然应对,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再过一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不能再聆听曾先生的教诲,真是憾事哪,不过曾先生有严绍庆这么一个得yì

弟子就足够了。”

曾渔不在意严绍庭的冷嘲热讽,问:“绍庭公子要去哪里,方塘先生知否

严绍庭道:“到时当然会禀明二叔,至于去哪里,现在是否可以不说?”

卖什么关子啊,谁有兴趣关心你这些,曾渔道:“随便你说不说,好自为之吧。”

卡文卡得一塌糊涂,虽知后续情节,却总觉无法贯通,推进艰难,欠七更了,悲剧。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章 有朋自远方来

三日假期过后,毓庆堂严氏族学暂由曾渔主持教学,那些严氏子弟对曾渔教的课颇感兴趣,曾渔讲解的经书义理与严世芳相比更为圆融亲切,不是板着脸说教,而是触类旁通,以小故事来启发学生去体会和领悟,这种思想启蒙式的教育方式当然更受学生欢迎——

少女婴姿听曾渔讲课时简直容光焕发,一双清澈眸子盯着曾渔几乎一瞬不瞬,满心的欢喜,好在曾渔讲课时的优雅风度不但让婴姿着迷,就连另外两个女学生严月香和严宛儿都是痴痴如醉,对这位曾先生崇敬仰慕不已,女学生暗恋年轻老师,古已有之。

九月二十二日午后,曾渔正指导学生们练习书法,一抬头,见严世芳含笑立在学堂天井那端,在严世芳身边,还有一个人,也是儒生打扮,这人向曾渔拱手道:“九鲤贤弟,还认得我吧,哈哈。”

曾渔有些惊喜,大步迎过去见礼道:“元直兄,你怎么会来这里,与方塘先生一起来的吗?”

此人姓井名毅字元直,是曾渔上次在袁州参加院试时结识的友人,交情甚好,曾相约明年乡试时南昌见。

严世芳对曾渔道:“井生与我同为府学庠生,前日闲谈时偶然听他说起与你相识,我便说你在分宜教书,井生便随我来这里访你。”又道:“曾生请继xù

教学,还有半个时辰,我与井生旁听,待放学后再把酒聚谈。”

井毅便与严世芳坐在一边听曾渔讲课,曾渔谦逊了几句便评点学生们的所习的大字,针对各人书法进境不同提出不同的意见,然后是对上午所授经义的总结性阐述,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与时下流行的泰州学派的“百姓日用即是道”颇为相符——

严世芳是奉行正统儒学的,对王阳明一派的学说并不赞同,这时听曾渔讲课,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一时又理不清,不过看学生们听课都颇为认真,也许就是学生们的聚精会神让严世芳觉得有些不适吧,往常他都是戒尺在手,不时要敲一下书案,提醒学生们注意听讲——

放学后,学生们散去,严世芳在瑞竹堂宴请井毅和曾渔,严世芳为人古板,可以说有点假道学,井毅与他说不上什么话,这酒也喝得无趣。

酒席散后,井毅与曾渔把臂散步,星光淡淡,溪水潺潺,两个人这时才寒暄叙旧,说些知己话,井毅笑道:“贤弟怎么会在这里做教书先生,这小村可寂寞得紧。”

曾渔便说了事情原委,井毅讶然道:“严侍郎的两个儿子也在这学堂读书吗,我还以为只是一些普通严氏子弟呢。”

曾渔笑道:“元直兄是否认为弟是在攀附权贵?”

井毅哈哈一笑:“攀附一下也无妨,只是严侍郎都已经去了北京,你在这里想攀附也难。”

曾渔笑道:“靠树树会倒,靠人人会跑,皇帝宠幸的陶真人和陆太傅先后仙逝,严侍郎自己都要跑回北京救急,如今形势对严阁老父子不大有利,此地也不宜久待,我早就想抽身而退了。”

井毅对分宜严氏会不会倒台并不关心,权力中枢的斗争离他太远,只是感慨道:“嘉靖朝的官可不好做啊,九鲤贤弟今年有何打算?”

曾渔道:“得过且过罢了,明年乡试考考看,无论中不中,日子照常过,曾九鲤并无鸿鹄之志。”

秋夜星河璀璨,残月虽未升起,道路依然可辨,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了枫树湾,曾渔惊觉止步,心里暗笑:“枫林小屋对我有强dà

的引力啊,走着走着就到这边了。”说道:“元直兄,我们回去吧。”

井毅谈兴方浓,不想就这样回村子面对古板的严世芳,说道:“这片枫林甚好,我们从枫林穿过,再绕回来。”

曾渔只好陪着井毅走入枫树林中,有意避过独木桥那段路,不料秀才井毅读书并未将眼睛读坏,看到枫林深处的隐隐灯火,还隐约听到有少女诵诗声,喜道:“这林中还有人隐居吗,必是高人韵士。”便朝灯火方向行去——

曾渔忙道:“元直兄,那边是座庵堂,我二人夜里不便前往。”

井毅在溪边止步,他看到那座独木桥了,笑对曾渔道:“庵堂不闻念经声,倒听到诵诗声,也是奇事。”

曾渔道:“诗僧古已有之,好诗和学佛并不相悖——我们回去吧,我领元直兄欣赏一下严侍郎在钤山堂的收藏,法贴名画、奇器古董甚多。”

井毅甚喜,转身往回没走两步,却听得隔溪有个少女娇美的声音问道:“是曾先生吗?”

静夜溪边,少女的声音悦耳至极,井毅讶然回望,枫林幽暗,少女的身影淡淡,看上去很美,就听曾渔应道:“我与井秀才散步至此,现在就要回去了,婴姿小姐回屋去吧。”

井毅听到那少女答yīng

一声,隐入树林中,便问曾渔:“这位婴姿小姐是谁

曾渔边走边道:“就是族学的一个女学生,元直兄先前在毓庆堂应该见过,算是严侍郎的女儿。”略略说了婴姿的来历。

井毅嗟叹不已,说道:“传言这位小阁老姬妾数百,还有所谓‘肉唾壶,,就是吐口水、吐痰不往痰盂吐,却由美女张嘴承接,奢华放浪至此,不知是真是假?”

曾渔道:“传言往往捕风捉影夸大其词,元直莫听那些流言蜚语。”心里却想:“肉唾壶或许还真有其事,据说《金瓶梅》里的西门庆就以严世蕃为原型,西门庆夜里不想起床就往妇人嘴里撒尿,奇淫恶滥超过常人想象。”

曾渔不愿多提这种龌龊事,岔开话题与井毅谈诗论画,到了钤山堂请严绍庆陪着上楼赏鉴严世蕃的收藏,井毅也是大开眼界。

当夜井毅与曾渔同榻而眠,抵足长谈,说起录科考试之事,井毅道:“要想参加明年八月的乡试,这录科考试必须参加,考在一、二等才有录送参加乡试的资格。”

曾渔道:“以前新进学的生员不是可以直接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的吗,怎么现在变制度了?”

井毅道:“就是呀,如今每科录取的生员多,所以都要参加录科考试,不仅江西如此,大明其他省也是这样。”

曾渔道:“江西今年的院试已经全部结束了吧,黄提学回南昌了没有?”

井毅道:“据说还在南安府,院试是结束了,那紧接着又要主持岁考和录科考试,就从赣州一路考过来了,大概下月会轮到袁州,届时会有提学按临的通知。”

曾渔道:“我也要去拜见黄提学,问明广信府录科试是几时,要先赶回去

井毅道:“广信府录科试只怕要到明年开春,早得很呢。”

次日一早,严世芳派仆人过来请井毅和曾渔去用早饭,井毅不想去,他想随曾渔去严老汉那里食粥,曾渔便让仆人去瑞竹堂回话,他与井毅去毓庆堂食粥——

学生们陆续到来,少女婴姿也早早就到了,因为昨夜溪畔的清音,井毅对婴姿比较留意,心里暗赞这少女娇美难得一见,又发xiàn

少女婴姿看曾渔的眼神分外不同,井毅年过三十,颇有阅历,当然能看出少女眼里的情意,不禁讶然暗叹:“难道曾渔要做严世蕃的女婿?”

瓶颈应该快要过去了,争取加大更新量。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一 章 秋千架

严世芳知dào

井毅喜好诗歌,就以三卷本的《钤山堂诗钞》相赠,这是当朝首辅严嵩新近刻印的诗集,井毅跟着曾渔一边游览分宜风景名胜,一边吟诵严嵩的诗,曾渔读过这本诗钞,严嵩早年的诗清丽宛转、冲澹闲远,诗坛盟主“前七子”之首的李梦阳都对严嵩的诗赞赏有加,但严嵩官越做越大之后,应酬之作多了,就没什么好诗了,入阁之后的诗更是庸常无足观,诗必穷而后工嘛,官越大诗越劣,仕途得yì

和诗文水平是反着来的。

诗如其人,虽可掩饰但细究之下可知作者性情,曾渔从严嵩的诗作中察知严嵩阴柔的性格,严嵩诗里少有豪放慷慨正直之气,后期诗作中更是充满了媚上的佞气,刚愎自用的嘉靖皇帝需yào

这样一个首辅,所以说后世把严嵩作奸臣论是很可商榷的,在曾渔看来,严嵩是被他儿子严世蕃拖累了——

井毅在介桥村待了三日,曾渔请老汉严岱为向导,陪着井毅游钤山、探访严嵩少年时读书的洪阳洞,严岱老汉对严嵩是衷心崇拜,说起严嵩早年的种种奇迹异秉是津津乐道——

洪阳洞在袁岭七峰的西麓,号称“石室十七,石穴七十二”,洞内怪石壁立,钟乳嶙峋,洞口石壁上刻有“洪阳古洞天”五个古朴苍劲的大字,还塑有葛洪的神像,严老汉指着洞内一块锅灶一般的黑石说:“这是葛仙翁炼丹的丹灶,两位相公将手伸到丹灶的上面试试。”

曾渔、井毅二人依言将手掌伸在黑石上面,严老汉神mì

地问:“是不是感觉到一股上冲的热气?”

曾渔和井毅面面相觑,这洞里冷嗖嗖的哪有什么热气,但严老汉期盼的眼神让他二人不禁点了一下头,满脸皱纹的严老汉顿时笑逐颜开,大声道:“这便是葛仙翁当年炼丹后还没散尽的热气,几千年都没散尽哪,神奇吧?”

曾渔、井毅皆笑,葛洪距今哪有几千年啊

到了洪阳洞严嵩当年的读书台,有一张石桌、两只石凳,石桌上还有香火和灵牌,据说是本地的读书人在这里祈求狐仙保佑科考高中而敬献的香火,严老汉讲古道:“严阁老少年时在这里苦读诗书,有一回天降大雪,仆人不能送饭来,严阁老饿得肚子咕咕叫,看书也头晕眼花了,这时狐仙现身了,口吐一颗七彩宝珠,让严阁老咽下,严阁老吞下了这宝珠之后,肚子一点都不饿了,还比以前聪明了十倍不止,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秀才、举人、进士、翰林一路高中,严阁老今年高寿八十一岁,比老汉足足年长二十岁,但身子骨却比老汉还硬朗,这就是当年吞服了狐仙宝珠的缘故,严阁老已是半仙之体了——两位相公也拜拜狐仙吧,狐仙定能保佑两位金榜题名。”

曾渔和井毅朝石桌上的狐仙灵牌拜了拜,曾渔心道:“古来大人物总被世人附会种种神迹,严嵩成了半仙之体了,真是好笑,待严嵩倒台后,想必又要说严嵩是被狐仙所惑沾染了妖气,这才会行事不正。”

九月二十五日上午,井毅向严世芳辞行要回宜春,严世芳道:“我就不送你了,请曾生送你到寄畅园,在园子用了午饭,再到码头搭船去宜春。”

辰时末,曾渔与井毅步行离开介桥村,一路走一路谈,有一位严氏仆人跟着,半路上遇到饶管事领着一个挑篮子的二汉去枫树湾送米粮肉蔬,担头悬着一尾半尺多长的草鱼,一晃一晃的,严世蕃对陆妙想和婴姿的供奉不薄——

饶管事见到曾渔,赶忙唱喏道:“曾先生,这是去哪里?”

曾渔道:“送井生员去东门码头上船。”

随行的那严氏仆人补充道:“曾先生要先到园子里用午饭。”

饶管事表情有些怪异,低声道:“曾先生还不知dào

吧,园子里乱作一团了,东楼老爷的两个侍妾不见了。”

曾渔首先想到的就是裴琳,裴琳与人私奔了,问:“是怎么一回事?”

饶管事道:“两个侍妾,一个姓卫、一个姓龚,昨夜卷了首饰细软逃跑了,今早才发xiàn

人没了,曹夫人极是恼怒,已派人报官,正四处追索,定要抓回那两个贱人治罪。”

曾渔心道:“逃跑的不是裴琳啊,看来严世蕃的侍妾中胆大妄为的着实不少,严世蕃的女人太多,夜夜服春药都侍候不过来,自然欲求不满,现在严世蕃又去北京了,空闺寂寞,就想着私奔过小日子去。”又想:“裴琳怎么不逃,那美妇人明显就是不安分的?”

因为寄畅园出了这等事,曾渔就不打算进园子了,他让那严氏仆人自去园子用饭,他与井毅在东门外一家酒楼,要了一斤麻姑酒和四样菜,分别是一钵小乔炖白鸭、一盘蒸米粉翘嘴鱼、一盘青菜、一碟皮蛋,两个人边吃边聊,赏看窗外袁河风景,比在寄畅园里用餐惬意自在——

饮酒吃菜间,井毅问:“贤弟上回进学还乡,是不是媒婆踩平门槛了?”

曾渔笑道:“哪有这事,无人问津啊——有一事忘了对元直兄说,弟现在移居上饶县北门外,兄以后有暇到上饶,在北门外问会看风水的曾秀才的住处,自会有人指点你。”

井毅道:“甚好,上饶离宜春近了一些,等贤弟成婚时我来喝喜酒。”

曾渔斟上酒敬井毅,一饮而尽,说道:“好,弟若迎亲,一定送信报知元直兄。”心里憋着一些话很想倾诉,却又担心吓着井毅,毕竟在外人看来,陆妙想就是严世蕃的小妾,迷恋严世蕃的小妾这简直是不知死活,但这世上不知死活的人就是多,昨夜寄畅园不就有两个严氏侍妾与人私奔了吗,那引诱或者被引诱的男子敢与严氏小妾私奔,可谓色胆包天,又或者是严世蕃已经到了被人猛挖墙角的时候了?

却见井毅伸长脖颈低声道:“贤弟的心思我知dào

,那位婴姿小姐果然聪慧美丽,嘿嘿,祝贤弟早日得成好事。”

曾渔愕然道:“元直兄这话从何说起?”

井毅笑道:“贤弟不必瞒我,那位婴姿小姐看贤弟的目光可是含情脉脉呀

曾渔心道:“糟糕,连初来乍到的井元直都看出来了,方塘先生不会也有疑心吧。”这没什么好争辩的,只是笑,喝酒。

酒足饭饱,店家已经与一位船家说好搭井毅回宜春,这些商船对搭船的秀才都很给方便,不收分文,还有茶点侍候。

到码头送了井毅上船,相约下月再见,看着商船缓缓溯流而去,曾渔独自回介桥村,却在西岗大路上被先前那个严氏仆人叫住,这仆人说曹夫人请曾先生去园子里相见,要问问绍庆公子的读书、生活情况——

曾渔跟着那仆人来到寄畅园,园子的管事奉严绍庆母亲曹氏之命在门前迎候,请曾渔去西厅相见,曾渔看到园子里还有典吏和衙役,想必是在追查那两位私奔的严氏侍妾,分宜水陆交通便利,南下岭南,北上江淮都很方便,要私奔还真不好捉拿——

到了西厅,稍坐片刻,曹氏到了,曹氏今年三十六岁,因为生育了严绍庆,母因子贵,除了正妻柳氏之外就数曹氏最有地位了,去年严世蕃回乡守丧,柳氏因病没有随行,所以这边就以曹氏为尊,曹氏也很讲体面和尊严,不肯抛头露面,在西厅隔着珠帘与曾渔说话,因为严绍庆在母亲曹氏面前几次三番称赞曾渔,所以曹氏对曾渔甚是尊敬,感谢曾渔对严绍庆的教导,送了曾渔玉色宋锦一匹、高丽纩布一匹、白玉砚一方、宋拓《圣教序》一册、虎丘茶一盒、点心两盒,让那仆人用长条篮子提了送到曾渔住处去——

曾渔推却不得,只好收了,少不得要表扬严绍庆几句,让这做母亲的欢喜,喝了半盏茶,告辞出厅,那仆人提着长条篮子的礼物跟上来道:“曾先生,这就回村子吗?”

曾渔有些内急,道:“稍等,我要如厕,在哪边?”

那仆人便领着曾渔去西园东北角的茅房,曾渔小解了出来,在园边小池洗手,小池里的水就是从后山流下来的,清澈明净,池里养着几尾红色鲤鱼,游来游去,曾渔蹲在池边看了一会鱼,正待起身回去,忽见数十片红叶随水漂浮而来,这水是从后山流下,经过西园内院流到这小池里来的,难道有红叶题诗,严世蕃的姬妾这么浪漫?

红叶上没有诗,却有一颗小石子倏忽飞落到池水中,溅起几点水花,随即听得内墙那边有女子“嗤嗤”的笑,曾渔抬头一看,一架秋千高高荡起,一个身穿藕色绸缎衣裙的美妇正居高临下冲他笑,秋千随即落下,片刻后又飞荡起来,朗朗秋阳下那美妇眸光流盼、裙裳飘飘,象是敦煌壁画里的人物,让曾渔都看得呆了片刻——

秋千架上的美妇正是裴琳,见曾渔看她看得着迷,不禁大为得yì

,正待卖弄风情,展现妖娆身段,不料臀下一滑,两手抓不住秋千架的绳索,整个人就跌下地来,那空空的秋千架还在悠悠荡起在内墙上方,曾渔听得里面一片惊呼

“琳姐摔下来了。”

“快扶起来,快扶起来——”

“啊,出血了,快请医生,请医生。”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二章 脱困之计

作为一个懂医术的人,看到有人受伤,第一感就是赶紧上前救治,曾渔当然也不例外,见墙内秋千架上的裴琳突然跌落,一颗心不禁提了起来,只是隔着墙,不知dào

裴琳伤得如何,是头破血流还是折臂断腿,治伤救人那可缓不得啊。

那提着一篮子礼物的严氏仆人听到墙内女子的惊叫声,过来问:“曾先生,里边出了什么事?”

没等曾渔答话,墙内一群妇人七嘴八舌叫道:“曾秀才在哪里,曾秀才在哪里,琳姐说请曾秀才相救,曾秀才医术高超——”

“曾秀才,这边有人跌伤出血了——”

“赶紧报知曹姐姐,请曾秀才来救治琳姐。”

这边院墙没有门,曾渔隔墙高声问:“伤到了哪里,骨折了没有?”

有妇人应道:“左手掌和右肘摔出血了——琳姐,你有哪里骨折了没有?

听得裴琳痛得发颤的声音道:“右腿好象断了,痛得不行,不敢动弹。”

曾渔吩咐道:“你们先把伤者小心移到竹榻上,再抬到西厅由我医治。”

曾渔走回西厅,等了片刻,就见两个健壮仆妇抬了一张竹榻从后厅出来了,身穿藕色绸缎衣裙的美妇裴琳卧在竹榻上,举着蹭破皮的左手掌娇呻道:“曾秀才,救救奴家——”

裴琳的左手掌伤得不轻,伤处还在不停往下滴血,右肘几重衣衫都磨破了,也是血肉模糊,殷红的血滴在藕色裙裳上,斑斑点点好似零落的桃花瓣。

曾渔问身边的男仆和女佣:“这里有没有仙鹤草?哦,没有,那野红花有没有,又叫刺儿菜的那种草药?”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摇头。

曾渔无奈道:“艾叶总有吧,槐花也行。”

几个男仆和女佣分头去找艾叶和槐花了,艾叶和槐花虽然极常见,但也要往日收集了的才有,这仓促间哪里去寻,正乱纷纷时,忽听珠帘后严绍庆母亲曹氏的声音道:“曾先生,这里有云南的田七,不知可用否?”

田七又名三七,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称田七为“金不换”,可治一切血症,是最好的止血药,曾渔不是没想到田七这种药,但在大明朝,田七甚是珍稀,一般药铺里都很难买得到,所以也就没有说起田七,这时听曹夫人说有田七,曾渔自是喜出望外,忙道:“有田七最好,是粉末吗,哦,那要磨成粉末才好用,找一个小石臼来捣。”

曹氏不知田七珍贵,让侍婢捧了一大把出来,有十几个,个个茎节饱满粗壮,都是上好的田七,曾渔只用了其中的三个,捣成碎末,将裴琳右边袖口挽起到肘部上方,将田七粉末敷上,左掌原本不停渗血的擦伤处洒上田七粉后立即止血凝结,然后用白棉布带缠绕几度——

曾渔在给裴琳敷伤药时,这丰腴美妇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就没从曾渔脸上移开过,待曾渔为她缠绕绷带时,这美妇故yì

把左手缩回一些,好让曾渔靠近,用轻若蚊鸣的声音道:“能得曾相公救治,奴摔得再痛也不冤。”

曾渔没有抬眼与这美妇对视,不动声色将其伤处包扎好,问:“裴娘子这右腿还能伸缩否?”

裴琳蹙眉作痛苦状,说道:“膝盖甚是疼痛,不敢伸缩。”

曾渔伸手隔着裙子在裴琳右膝一捏,裴琳“啊”的一声痛叫,把厅堂上众人都惊了一下,这裴琳太会叫唤了。

曾渔道:“膝盖骨并无大恙,只是碰伤了有些红肿,用田七粉调酒每日涂抹三遍,早晚再以米酒泡田七粉连服五日即可。”

裴琳道:“曾相公,奴家足踝也痛。”说着,动了动右足,口里“哎呦”呼痛。

曾渔看裴琳能活动右足踝,料想是崴到了脚,说道:“也是用田七粉调酒涂抹,一日三次,七日内不要下地行走。”

仆人端了水来,曾渔洗净了手,向珠帘后的曹氏道:“曹夫人,这田七可否送几个给在下,在下离家千里在外,也怕个跌打损伤。”

曹氏道:“曾先生要多少,两斤够吗?”这些田七是鄢懋卿月初送来的,足有一箱,大约二、三十斤。

曾渔道:“多谢夫人,有一斤就足矣。”

那曹氏还是让人拣了两斤田七用纸袋装好送给曾渔,曾渔告辞出厅,始终未正眼看那裴琳,这妇人沾惹不得,严世蕃的墙角不能乱挖,乱挖就把自己埋进去了,方才他给裴琳治伤,边上还围绕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严世蕃侍妾,那眼光都是飘呀飘的——

回到介桥村,曾渔依旧是每日读书习字,有时代严世芳教导族学子弟,曹氏送他的宋拓《圣教序》颇为珍贵,宋代以后的《圣教序》拓本都有裂纹不完整,因为原碑已经破裂,宋拓的则完整无裂纹,存世的《圣教序》宋拓本应该不多,这算是曾藏收藏之始,钤山堂的珍贵藏品甚多,有时真恨不得全搬回上饶去,免得严氏抄家时流散。

裴琳从秋千架摔伤之事,曾渔很快就抛在了脑后,虽说裴琳摔得不轻,但有治伤圣药田七内服外敷,裴琳的伤肯定很快就能痊愈,岂料十月初二这日午后,寄畅园的一个仆人赶到毓庆堂请他再去为裴琳诊治,说七天过去了,裴娘子右足依然疼痛难忍不能下地,不知何故?

曾渔吃惊道:“莫非踝骨骨裂或者骨折了”那日他并未仔细检查裴琳的右足踝,只认为是崴了脚,休息几日自然就会好,而若是骨裂甚至骨折那就麻烦了,问:“请了县城的医生来为裴娘子看过没有?”

仆人道:“还没有,裴娘子说要请曾先生为她诊治,曾先生了解裴娘子的闰,情。”

曾渔心想:“裴琳的右脚痛得不能着地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这叫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曾九鲤是一个很负责任的医生啊。”

曾渔自嘲一笑,向严世芳道明之后,便去马厩牵了那匹蒙古马黑豆,骑着出村,报信的仆人是步行的,跟不上曾渔,曾渔就独自打马赶往寄畅园,到得寄畅园时,已经是夕阳西下。

裴琳依旧由两个健壮仆妇抬着到西园小厅,曾渔一看这妇人脸色就知其中有伪,若真是足踝骨骨裂或者骨折,定是日夜疼痛,茶饭不思,睡不安枕,人会很憔悴,但眼眼这美妇肌肤丰腴水嫩,双颊若桃花,气色好得很,哪里象是疼痛难忍的样子

曾渔也不靠近裴琳,离着半丈远说道:“裴娘子腿伤已经痊愈,何须再治

裴琳蹙眉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道:“手肘和手掌的伤的确已痊愈,可是这右足还是不敢着地啊,曾相公给奴家捏捏,看是不是骨折了?”

曾渔道:“不必捏,我知裴娘子没有骨折,之所以不敢下地乃是出于心病,裴娘子现在试着站起来。”示意两个仆妇把裴琳搀起来。

两个仆妇一左一右把裴琳架着站了起来,曾渔喝一声:“提起左脚。”

不但裴琳应声把左脚提了起来,两个仆妇也把左脚提了起来。

曾渔哈哈大笑,说道:“裴娘子的心病和腿伤都已经好了,告辞。”

曾渔也未在寄畅园用饭,骑马回介桥村,他心里有了一个帮zhù

陆妙想脱困的法子,急着赶去枫树湾和陆妙想商量。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名花幽独

从西岗至介桥村大抵是平畴旷野,夏历十月,稻谷早已收割归仓,种上的是冬小麦,麦苗还只几寸长,冷风无遮无拦地从麦田上空呼啸而过,吹得曾渔缩着脖子伏在马背上,蒙古马黑豆以为主人催它快跑,便撒开四蹄,在田陇间的道路奔驰——

暮色沉沉,无星无月,赶到枫树湾已是戌时初,曾渔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跳下马活动了一下手脚,牵马进到林中,枫林深处那一点灯火温暖而亲切,林中小屋静谧温馨,待他系马独木桥头,林中小屋就有了动静,一个少女身影出现在竹篱边,手里提着一盏绘着蝴蝶的灯笼,陆妙想手极巧,这些灯笼都是她自己手绘并糊制的,灯光透出,蝴蝶栩栩如生——

“曾先生?”

少女婴姿的嗓音空灵剔透,不含杂质,极是悦耳。

曾渔应道:“是我,刚从寄畅园那边来。”一边说话,一边扶着毛竹桥栏小心翼翼过桥。

婴姿提着灯笼快步走到溪边,关切道:“曾先生小心些。”

曾渔从桥头跃到岸边,问道:“婴姿小姐用过晚饭了没有?”

婴姿知dào

下午曾渔去了寄畅园,说道:“吃过了,曾先生是不是还没用饭

曾渔道:“在园子里用过了。”

婴姿“噢”的一声,提着灯笼在前照路,问:“那位裴娘子腿伤好了没有

曾渔笑道:“好了,药到病除——对了,你姨娘的烫伤痊愈了没有?”

陆妙想烫伤已半个多月,曾渔前几天也当面问过陆妙想,陆妙想当然不肯再让曾渔看她的小腿,只说已痊愈——

婴姿道:“已经脱痂,有两处斑痕——”,说着叹了口气。

曾渔忙问:“还有哪里不好吗?”

婴姿道:“就是白璧微瑕啊,看着好可惜——曾先生笑什么?”

曾渔道:“没什么,我今日过来是想与你姨娘商议一件事。”

婴姿心道:“又商议事啊,什么事呢?”曾渔不说,她当然不好意思问,她姨娘陆妙想已经候在屋檐下了。

曾渔和陆妙想见礼,进到西屋,见书案上摆着一副棋具,棋枰上疏疏布着数十枚黑白棋子,曾渔笑道:“陆娘子和婴姿小姐还会围棋吗,我很想领教一下。”

婴姿睁大美眸道:“曾先生也会围棋吗,从没听曾先生说起过。”

曾渔笑道:“难道我好与严绍庆他们下围棋游戏吗,方塘先生会说我耽误了严氏子弟的学业。”

婴姿嘻嘻笑,跃跃欲试道:“我能与曾先生对弈一局吗?”

曾渔道:“等一下,让我看看这局棋,猜猜是谁的白子谁的黑子。”

婴姿和陆妙想都含笑看着曾渔,曾渔凝神看棋盘上的黑白子,片刻后即道:“若我料得不错,黑棋是婴姿小姐下的,白棋当然就是陆娘子的了。”

陆妙想微笑不语,婴姿却是一脸的诧异,问:“曾先生是如何知dào

的?”

曾渔笑道:“我知dào

婴姿小姐读书识字都是你姨娘教的,这围棋肯定也不例外,婴姿小姐的棋艺尚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我能分辨出来。”

婴姿讶然道:“这才下了三十来着棋,曾先生就看出我黑棋下得不好了?

曾渔笑道:“不是婴姿小姐下得不好,而是陆娘子下得更好。”

婴姿兴致勃勃道:“那曾先生与我娘先下一局,我观棋。”

能与陆妙想在西窗下秉烛对弈,当然是赏心乐事,曾渔很期待。

陆妙想不想与曾渔纹枰对弈,那应是闺中之趣,她一个女尼如何好与年轻男子对坐下棋,说道:“小姿,曾先生来此应该有事要说,等下再让曾先生指导你下一局吧。”

婴姿看看姨娘,又看看曾渔,说道:“那我去给曾先生烹茶。”冲曾渔甜甜一笑,出屋去了。

陆妙想目视曾渔:“曾先生有话请讲。”

曾渔取过案头的一卷书帖展看,一边向陆妙想说了裴琳摔下秋千架医治的事,末了道:“当日在寄畅园后山泉边,多亏陆娘子解围,不然让那些妇人缠上,就不妙了。”

陆妙想低着头笑,半晌才止笑道:“曾先生来此就是说这些吗?”

这时婴姿端了茶盏过来,温婉道:“曾先生请用茶。”

曾渔道:“婴姿小姐也请坐——陆娘子,小生说这些不是聊博一笑,是想到陆娘子也可以假借患病要求回金溪,不知陆娘子意下如何?”

陆妙想秀眉微蹙,说道:“金溪青田虽是贫尼的家乡,却并无关心贫尼的亲人,回去也是寄人篱下,只怕还没有这边清静——曾先生,贫尼对自身归宿并不担心,只是对小姿放心不下,而且严世蕃不在这里,无人能作主让贫尼离开此间——倒是有一种可能,就是把身患重病的贫尼送回青田,而让小姿留在这里。”

“啊。”坐在一边的婴姿叫了起来:“不行,我决不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要和我娘在一起。”说着起身走到姨娘陆妙想身边,挽住陆妙想的左臂,好象怕有人把她二人分开似的。

陆妙想伸手搂住婴姿的腰,看着曾渔道:“曾公子,明年是乡试之年,曾公子若能高中,那时来提亲,贫尼以为好事一定能成,就算未能中式,严世蕃在遭到言官弹劾自感前程堪虞之际,还是很有可能答yīng

这门亲事的——贫尼盼曾公子能三媒六聘迎娶我家小姿,不要委屈了她——”

陆妙想说这番话时,婴姿小脸羞得通红,侧着头不敢面对曾渔,她把脸埋在姨娘陆妙想的肩窝里,只听姨娘又说道:“待小姿与曾公子完婚,贫尼心愿已了,可以真zhèng

出家为尼了。”

婴姿抬起头道:“娘,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你知dào

我离不得你的,你哪里也不许去,就陪着我。”

陆妙想嘴角噙着笑,不再多说,清亮的眸子注视着曾渔。

曾渔心中一叹,看着陆妙想清丽的面容,灯下面颊细细寒毛都能看见,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种种情感却只能深埋心底,这还真有泰戈尔“世界上最遥远距离”的无奈啊,移开目光看着手里文徵明八十九岁时书写的《兰亭集序》,字迹龙飞凤舞,完全脱去王羲之的窠臼,自由挥洒,姿态健逸——

良久,曾渔抬眼道:“我会照顾好婴姿小姐的,陆娘子也不要再提出家修行的事了,莫让婴姿小姐难过。”

陆妙想看到曾渔眼里的落寞,心下愀然。

西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唯闻寒风掠过枫林树梢。

曾渔不想让气氛凝重,展颜笑道:“让我向陆娘子或者婴姿小姐请教一局棋吧?”说话时肚子突然“咕咕”几声,饥肠辘辘啊,不禁脸现尴尬之色。

陆妙想和婴姿对视一眼,婴姿道:“曾先生没在园子用晚饭吗?”

陆妙想起身道:“曾先生教小姿对弈一局吧,贫尼去做汤饼,很快就好。

曾渔也不谦辞了,尝一下陆妙想的厨艺也好,起身拱手道:“有劳陆娘子,小生也真的饿了。”

陆妙想去厨下了,这边婴姿又羞又喜地收拾着棋枰上的棋子,脸儿红红问:“曾先生是要白子还是黑子?”

曾渔要了黑子,让婴姿白子先行,起先十余手棋婴姿下得堂堂正正,但遇到曾渔故yì

不按常理的试应手就有点不知变通,曾渔问她:“你的棋是你姨娘教的,那你姨娘又是谁教的?”

婴姿道:“我娘是学的《秋仙遗谱》。”起身去书架寻了两册书来,是嘉靖二十六年的木刻本《秋仙遗谱》。

婴姿道:“我幼时常见我娘一个人下棋,待我懂事了一些,就由我陪我娘下棋了。”

多么寂寞的女子啊,寂寞是腐蚀心灵的毒药,会有各种欲念横生,这需yào

何等坚贞的心性才能保持不堕落?

这时,陆妙想在厨房那边唤道:“小姿,来帮我一把。”

婴姿应了一声,将手里的一枚棋子放回棋奁,对曾渔道:“曾先生我去去就来。”

很快,陆妙想挑灯笼,婴姿端着一个大汤碗来了,满满一大碗汤饼,葱花油花,香气扑鼻,所谓汤饼其实就是面条,在大明朝,一切面食都可称饼,烧饼、蒸饼、笼饼……

曾渔是饿得狠了,这种重罗精面可口,陆妙想的烹调手艺又好,曾渔吃得不亦乐乎,把陆妙想和婴姿看得呆了,她们平时两个人都吃不了这一汤碗面食,曾渔一个人一汤碗似乎还不够吃——

陆妙想见曾渔把面汤都喝掉了,便道:“那贫尼再去做些汤饼来。”

曾渔忙道:“不用了,小生饱了,是陆娘子做的汤包实在美味,小生就现了饕餮相,吃相这般不雅让陆娘子和婴姿小姐见笑了。”

三人皆笑,其乐融融,这时远处的介桥村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是二更天了。

曾渔起身道:“小生要回去了,多谢陆娘子的汤饼。”

陆妙想让婴姿挑着灯笼送曾渔到独木桥边,婴姿立在桥头尽lì

伸长手臂给走上独木桥的曾渔照亮——

曾渔过了桥,解开缰绳,牵马而行,向隔岸的婴姿挥手道:“婴姿小姐回去吧。”

出了枫林,曾渔回头望,那一点灯火隐隐约约还在独木桥的位置。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四章 捉奸捉双

一大碗汤饼下肚,曾渔周身暖暖,牵马走在通往介桥村的大路上,脚步轻快,忽然听到前方隐隐有人在奔跑,很快就过了村东的小石拱桥,暗夜中只听得到脚步声,看不清人影,不知这人有何急事要跑得这么快?

曾渔并未在意,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过石拱桥,进入介桥村,青石板路忽明忽暗,那是两边民户门隙或窗棂透出的灯光,冬夜二鼓后,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了,被山陵田野包围的介桥小村非常安静,青石板路的马蹄声就显得分外响亮。

从那片古樟穿过就是钤山堂,地上落满樟树果,走过去“吱吱”响,就在这时,那株数人合抱的老樟树后面冷不丁传出一声:

“曾先生安好。”

曾渔吓了一跳,向后疾退一步,眯起眼睛问:“是谁?”

“曾先生,是我。”

夜色微茫,古樟后转出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看那身材轮廓就知dào

是严绍庭。

曾渔皱眉道:“原来是绍庭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严绍庭笑道:“曾先生不也是这么晚到处游荡吗。”这酷似严世蕃的小胖子声音里透着欢娱。

曾渔心中一凛,严绍庭这话里有话啊,联想到方才村外听到的奔跑的脚步声,曾渔心弦绷了起来,问道:“绍庭公子等在这里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严绍庭不答,却问:“曾先生未在寄畅园用晚饭,现在想必饿了吧,赶紧让厨下为曾先生做一大碗汤饼吧。”夜色里目光闪动,可见其得yì



曾渔心提了起来,难道严绍庭听到了他与陆妙想和枫林木屋的谈话,这不可能啊,木屋静谧,若有人靠近他应该能察觉,而且他与陆妙想都是轻声交谈,除非进到木屋竹篱里面躲在西窗芭蕉树下,否则不可能听得到屋内细语——

“绍庭公子尚未就任锦衣卫副千户,就已经担负起巡查侦听之责吗,了不起,了不起,年少有为,虎父无犬子。”曾渔故yì

语带讥讽,要激怒严绍庭,好从中知dào

严绍庭到底听到了一些什么?

严绍庭倒也没有大怒,这小子有点城府,冷笑道:“曾先生似乎有恃无恐啊,你深夜与我父的小妾和养女共处一室,又是吃汤饼,又是下棋,好象一家人一般快活得紧,你难道不怕被揪到官府问罪吗?”

曾渔心下略宽,严绍庭应该是看到他在枫林木屋里,至于他和陆妙想说的那些话严绍庭是不知dào

的,沉默了一会,问:“绍庭公子看来是盯了我很久了,不知绍庭公子究竟想于什么?”

严绍庭自以为抓到了曾渔的把柄,听曾渔口气似有服软之意,便道:“曾先生上回说得没错,我与曾先生并无怨仇,我只是不忿曾先生与我庆兄亲近而已,只要曾先生明日在族学当众教xùn

丨我庆兄一番,比如说他行止猥琐不似官绅子弟、读书蠢笨不如牧童小儿,然后隔三岔五就指责他的过错,没错也要给他挑点错,嘿嘿,只要曾先生能做到这些,那么今夜枫树湾之事我就当没看见,还可代曾先生掩饰。”

在严绍庭看来,陆妙想不过是一个弃妇而已,而且他也不承认婴姿是他妹妹,平时在族学里对婴姿他都是不理不睬的,只要能打击到他的庶兄严绍庆,曾渔和陆妙想她们厮混不关他事,只要曾渔瞒得住其他人就是曾渔的本事,他最想看到庶兄严绍庆被曾渔斥责时的惊愕、羞愤、伤心,他知dào

严绍庆与曾渔交情甚好,严绍庆还让其母曹氏送曾渔布匹、法贴等礼物,分明是拉拢曾渔来冷落他,所以一旦严绍庆被自己敬重信任的人背叛,对严绍庆的打击那可就沉重了,他严绍庭最想看到这样戏剧的一幕,这一点与其父严世蕃很象,两个字——阴毒。

曾渔严肃道:“都是同父异母兄弟,绍庭公子又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这么对付自己的兄长,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无德吗?”

严绍庭冷笑道:“曾先生莫要板起脸假道学,你勾引他人妻女就是有德吗,我再问你一句,你肯不肯依我之言去羞辱严绍庭?”

曾渔断然道:“决然不肯。”

曾渔这样坚决的态度出乎严绍庭所料,急怒道:“通奸那可是杖八十、流放边关的大罪,你不怕我状告你?许知县与我父关系甚好,绝不会因为你是秀才而——”

曾渔不待严绍庆说完,即轻蔑道:“悉听尊便。”

严绍庭被曾渔的态度惊住了,曾渔竟然不怕这种威胁,曾渔有何依恃?

曾渔冷冷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凭你这黄口小儿无凭无据诬我就有人信了,你还告官,方塘先生先就给你一顿板子,你信是不信?”

严绍庭惊怒道:“曾九鲤,你果然无耻,却原来是因为我没有把你当场堵在枫树湾”

曾渔斥责道:“无耻,谁能比你无耻?竟用自己的妹妹来威胁一个外人去羞辱自己的兄长,你这是无耻之尤我从寄畅园归来,路过枫树湾,遇婴姿小姐在溪畔提水,就帮她提了两桶水,正好陆娘子在做汤饼,就吃了一碗,然后就离开了,有礼有节,天日可鉴,这是通奸吗,通奸是这样的吗,你见过通奸吗?严绍庭,你这样不但侮辱了我,更侮辱了你的先人”

曾渔一番痛骂,骂得严绍庭一张胖脸涨成猪肝色,气得身子发抖,心里恨自己还是不够老辣,方才若是叫上几个健仆冲进木屋去当场把曾渔和陆妙想母女一起抓住绑起来送到县衙,哪里还有曾渔在这里斥责他的份,而现在无凭无据,若是闹将起来,叔父严世芳对曾渔观感甚好,恐怕还真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只会认为他因为上次的事而对曾渔怀恨在心,故yì

诬陷曾渔,那他罚跪挨竹笞少不了——

严绍庭气得要吐血,指着曾渔道:“曾九鲤,你莫以为我不知dào

你的事,你去枫树湾也不是头一次,每日还接送婴姿往来族学,你居心不良”

曾渔笑了笑,说道:“绍庭公子还真是有心人哪,我的一言一行都看在你眼里是吗,好,那我告sù

你,我的确别有居心,婴姿小姐聪明美丽,我甚是爱慕,我未娶,婴姿小姐未嫁,岂非良配?”这话是被严绍庭逼的,非如此不可了。

严绍庭惊道:“你想娶婴姿?”

曾渔道:“当然。”

严绍庭连声冷笑道:“凭你一穷秀才也配与我分宜严氏联姻吗,你知dào

我大姐嫁的是何人,山东曲阜的衍圣公知dào

吗?”

曾渔心平气和道:“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母亲是安远侯之女,你将要与已经故陆太傅之女定亲?”

严绍庭撇嘴道:“你知dào

就好,婴姿上回连徐阁老之孙都没嫁,会嫁你?穷酸丁自不量力,可笑至极”

曾渔道:“婴姿会不会嫁我不由你决定,我只说一件事,切莫小看穷秀才,即便是你祖父,现在虽然贵为当朝首辅,当初不也是一介秀才吗,你藐视秀才就是藐视你祖父——来,与我去方塘先生处理论理论,方塘先生也是秀才。

曾渔正待去抓严绍庭的手臂,严绍庭身子一缩,转身就跑,古樟参天,无声无息,严绍庭小子就这样跑了,也没抛下什么狠话,但这小子显然是个阴狠之人,才十四岁就有这样的心机,以后一定要小心了。

透才樟树的枝丫,可以看到夜空的几颗星星,曾渔仰头观天片刻,摇了摇头,牵了蒙古马黑豆正待回钤山堂,却听得古樟后又有一人出声道:“曾先生

这人叫了一声“曾先生”后就走了出来,清清瘦瘦,却是严绍庆。

不待曾渔开口询问,严绍庆即道:“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曾先生请受绍庆一拜。”说着长揖到地。

曾渔丢了马缰,上前拉起严绍庆的手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昏暗中看不清严绍庆的神情,只听严绍庆说话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说道:“严绍庭让严二虎监视曾先生,方才严二虎匆匆忙忙跑回来见严绍庭,严绍庭随后就出来候在这樟树下,我也悄悄跟在后面——曾先生宁受严绍庭威胁也要回护于我,让我感激万分,热泪盈眶,曾先生真君子也。”

曾渔道:“我就是有过错那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肯受他要挟来伤害你

严绍庆道:“曾先生哪里做错事了,曾先生与婴姿妹那是两情相悦,婴姿妹当然可以嫁给曾先生——”

曾渔忙道:“两情相悦还说不上,我只是私心有些爱慕而已。”

少年严绍庆现在对曾渔是恨不得掏心窝的那种好,说道:“曾先生放心,我定助你得成好姻缘。”

曾渔忧虑道:“好姻缘先不要提了,绍庭公子今日被我痛责,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知他又有什么毒计要陷害我”

严绍庆义气当头,慨然道:“曾先生勿忧,我会让人监视严绍庭的,我这边人多,绝不会让他伤害到曾先生。”

曾渔谢过严绍庆,心里想枫树湾他还是要去,终日提防严绍庭总不是一个事,有什么两全之策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五章 雅贼

此后数日,风平浪静,严绍庭似乎忘了曾渔对他的痛骂,每日照常来毓庆堂读书,严绍庭对曾渔当然不亲近,但也没有露骨地表现出痛恨之意,小胖子言行举止一如往日——

严绍庆命仆从四下留意,并未发xiàn

严绍庭私下散布关于曾渔和枫树湾的流言,似乎严绍庭承认了失败,屈服了,不敢再惹曾渔了。

十月初六日夜里,严绍庆陪曾渔在钤山堂书楼看书画藏品,听得楼下的严绍庭在大声吩咐仆人明日一早去县城买芝麻糖和藕丝糖,小胖子严绍庭很爱吃糖,其母柳氏还从北京经驿递寄糖给他吃,什么秀糖、葱糖、琥珀糖、倭丝糖、玫瑰灌香糖,品种很多——

严绍庆低声笑道:“曾先生,严绍庭让曾先生教xùn

丨得安分守己了,这几日老实得很,只顾吃糖了。”

曾渔却没这么乐观,若是严绍庭对他横眉竖目,那他还不用过于担心,但严绍庭偏偏装作若无其事,这份隐忍已非一般少年人所能有,这小胖子颇有其父的聪明和心机啊,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这几日曾渔都不敢独自去枫树湾,要提防严绍庭纠集奴仆把他强行抓起来和陆妙想、婴姿一道扭送县衙,若有机会,严绍庭是会这么于的,这小子够阴毒,曾渔虽然会几路散手,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啊,不得不防,说道:“只怕还有风波,严绍庭不会这么忍气吞声的。”

严绍庆道:“曾先生不要担心,严绍庭已写信给他南京的母舅,要他母舅派人接他去南京,这个月底或者下个月初南京柳府应该就会派人来接他去了,这样分开也好,我也不想兄弟反目,整日和仇人一般真无趣。”

曾渔问:“绍庆公子是如何知dào

的,他告sù

你的?”

严绍庆道:“他怎么会告sù

我,我与他根本不说话,这是我的仆人打听到的,应该不假。”

曾渔摩挲着书案上的那册《颜鲁公家庙碑帖》,沉吟道:“要不我们试他一试,卖个破绽,看他是不是真的就息事宁人了?”

严绍庆大感兴味,忙问:“曾先生,怎么个卖破绽法?”

当下曾渔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番话,严绍庆大点其头,心里暗赞曾先生智计百出,曾渔笑道:“算是开个玩笑,且看严绍庭上不上钩?”

从这夜起,曾渔每次从书楼下来都携带了一两件书画或者古董藏品,说是便于早晚临摹或者鉴赏,这些藏品有的过两日就送回书楼,有的一直留在楼下曾渔的房间里,曾渔言谈间也多次表示对这些藏品的喜爱——

十月初十傍晚,曾渔从严氏族学回到钤山堂,发xiàn

自己的房间有人进来过,他每次离开房间前都做了暗记,有人进来他就能知dào

,当下检点了一下物品,未见丢失,心里有数,不动声色。

次日一早,曾渔向严世芳告假,说要去宜春回访井毅,严世芳道:“提学大人本月下旬按临袁州,到时再一起去吧。”

曾渔道:“拜见提学宗师是公事,访友是私事,不便混在一起,晚生今日去,明日便回。”

曾渔知dào

自己说“公私分明”定能得到严世芳的认可,果然,严世芳点头道:“曾生说得是,那你就去吧,也不必明日就回,后日回来即可。”

曾渔便携了自己的书箧,骑马先去枫树湾与陆妙想说了几句话,便即上路赶到寄畅园,将马匹寄在园子里,背着书箧搭船去宜春——

毓庆堂严氏族学照常开讲,在临帖习字的间隙,严绍庭出了族学大门,小厮六儿捧一盒糖候在门前大樟树下,严绍庭拈了一块糖放在嘴里嚼,低声道:“你去曾渔房间里仔细看看,昨日他房间里的张旭《春草帖》、颜真卿《家庙碑帖》、苏轼《赤壁赋》、吴通微《千字文》、李思训《仙山楼阁图》、文与可《墨竹图》这五件书画还在不在?对了,还有宋版《容斋随笔》一部、玉珊瑚瓶一对,这些都还在否?速去,小心不要让人看见,若是看见了也不要慌,就说是给曾先生打扫房间。”

看着小厮六儿一溜烟跑回去,严绍庭也转回族学照常习字、听课,中午时回到钤山堂,小厮六儿寻个机会向他禀道:“《春草帖》、《家庙碑帖》、《赤壁赋》、《仙山楼阁图》和一对玉珊瑚瓶都在,其他几样都不见了。”

严绍庭心下暗喜,问了一句:“你看仔细了,到处都找过了没有?”

小厮六儿道:“少爷,那个房间就是床和书桌,还有一只衣箱和两只椅子,东西很好找,小的仔细找过了,就是没有,《容斋随笔》厚厚一叠啊,藏不住的。”

严绍庭点点头,午饭后上到书画收藏室翻检,没有发xiàn

吴通微的《千字文》和文与可的《墨竹图》,宋版《容斋随笔》也未归还,心里冷笑:“张旭、颜真卿、李思训和!苏轼名气大,若是遗失了这些字画不容易掩盖,吴通微名气小得多,书法却是曾渔很喜爱的,还有文与可的《墨竹》也是曾渔极喜爱的,书楼内宋版书甚多,曾渔以为少个一、两套不会有人过问,就想据为己有了,哼,且看曾渔从宜春回来会不会把这几件东西带回来,若带回来那就没事,若真的敢盗取我父亲的藏品,那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次日傍晚,曾渔回来了,小厮六儿趁曾渔饭后散步之隙,溜进曾渔的房间翻看那只书箧,只有几本八股文集和笔墨纸砚,没有其他东西,忙去报知严绍庭,严绍庭道:“我知dào

了。”

小厮六儿道:“我们现在就去禀报二老爷说那个曾秀才是贼——”

严绍庭在小厮六儿的脑壳上拍了一下,低声道:“不要轻举妄动,这回我要捉贼捉赃。”心想:“书楼上书画古董极多,曾渔既已起了贪念,得逞了一次,肯定还会继xù

伸手,也许在曾渔这个假道学伪君子看来盗取书画是件风雅韵事呢,嘿嘿,待我人赃俱获,再看他如何狡辩?”

严绍庭虽然才十四岁,但对人性的了解已胜过大多数成年人,这与其父严世蕃也是一脉相承的,严世蕃就自负聪明绝顶,看透了一切所谓仁义道德,少年严绍庭大有父风——

十月十七日,县上传来消息,江西道提学副使黄大人将于本月二十二日按临袁州府举行录科考试,诸生有要参加明年乡试的就要在二十一日前赶赴袁州府学报应试,放qì

明年乡试的生员可以不参加这次考试,老庠生严世芳年近五十,依然不肯放过明年的乡试,收拾行装准bèi

赴宜春参加录科考试,曾渔同行

严绍庭和小厮六儿这几日对曾渔盯得更紧了,他们发xiàn

曾渔又从书楼取了蔡襄诗表帖二轴、孙过庭书谱帖一轴、董源山水小景二轴、唐寅诗画二轴,想必又想据为己有——

十月二十日上午,曾渔收拾了书箧出门,到瑞竹堂与严世芳会合,准bèi

同赴宜春,他刚一离开钤山堂,小厮六儿就溜进他的房间查看,发xiàn

蔡襄、孙过庭等名家的字画都不见了,立即报知少爷严绍庭,严绍庭方才仔细看了曾渔背着的那个书箧,看到书箧里有个油布包袱,看那形状就知里面是书画卷轴,看来曾渔是想把这些字画带到宜春去交给那位姓井的秀才,然后等年底回乡时再带回上饶,曾渔可恶啊,这是在他叔父严世芳的眼皮底下偷窃,把他们严家人全当泥胎木雕了

证据确凿,该是捉贼捉双的时候了,严绍庭隐忍多日,今日终于要给曾渔致命一击,兴奋异常,当下赶出钤山堂,正看到叔父严世芳在瑞竹堂外坐上帷轿,曾渔背着书箧立在轿边,叔父邀曾渔一道坐车,曾渔摇手说习惯步行——

“叔父,请等一下,小侄有要紧事禀报。”

严绍庭高声叫着走到帷轿前,眼风扫了曾渔一眼,曾渔脸上似有惊疑不定之色。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谁敢打我?

严世芳已经上了轿子,听到侄儿严绍庭说有要事禀报,便掀帷下轿,问:“有何急事?”

严绍庭大声道:“叔父,钤山堂的字画藏书遭窃”

此言一出,不但严世芳大吃一惊,在场的严氏婢仆一个个栗栗危惧,钤山堂里是严嵩和严世蕃两代人的收藏,很多古书古画据说都是无价之宝,以严氏父子的权势,谁敢动这样的歪心思,这不是找死吗

严世芳惊问:“丢失了哪些收藏,几时发xiàn

的?”

严绍庭道:“有蔡襄、董源、孙过庭、文同等名家的字画,还有不少珍贵的宋版书也不见了。”

说话时严绍庭留意曾渔的动静,见曾渔迈步往钤山堂走去,心下愈发笃定,圆胖的身子敏捷地跳过去拦住曾渔的去路道:“曾先生要去哪里?”见曾渔皱眉没答话,又道:“曾先生是不是要把偷来的蔡襄、董源等人的书画悄悄还回去?”

在场的严氏家人和婢仆不禁发出齐齐的一声惊呼,绍庭公子这是当众指认曾秀才是窃贼,曾秀才模样斯斯文文,对人客客气气,不象是那种品行不端之人啊

严绍庭见往日能言善辩的曾渔这时脸作怒色,并没有立即反唇相讥,想必是做贼心虚了,当即出言封死曾渔可能的狡辩,大声道:“曾先生该不会是要把这些书画带到宜春友人井秀才处慢慢观摩赏鉴吧,就是要借也要先向我叔父说一声啊,这样悄悄藏在书箧里带走是何道理?”

严世芳喝道:“绍庭,你胡说些什么,曾生岂是那等人,这事我已知晓,你不必多言。”对曾渔道:“曾生,一道乘轿说话。”

严世芳这是要全曾渔体面,他虽然欣赏曾渔的才学,但毕竟相处未久,尚不知曾渔真zhèng

品性,或许金银财宝曾渔能做到非义不取,但对于酷爱的名家字画很难说就不会犯糊涂,看侄儿绍庭一副证据确凿的样子,反观曾渔却似哑口无言了,所以严世芳准bèi

先将此事压下,邀曾渔上轿密谈,只要曾渔交出那些字画、承认错误,他就不打算揪曾渔见官问罪,他知dào

曾渔身世较苦,今年也才二十岁,不忍曾渔一时糊涂就负罪终身——

曾渔当然立即体会到了严世芳宅心的仁厚,心里大为感动,方塘先生真仁人也,方塘先生与严世蕃是同一个祖父的血脉,为什么品行差距这么大?

严绍庭也明白了叔父严世芳的用意,顿时大为恼怒,都出了这等大事,叔父竟然还想包庇曾渔,他岂肯于休,高声道:“叔父,偷窃乃是大罪,岂能轻易放过,钤山堂的字画古董乃是我祖和我父数十年的收藏,我父嗜之如命,若是得知失窃,定然心急如焚,叔父碍于颜面不肯追究的话,侄儿这就去县城向许知县报案。”

严绍庭这是逼自己叔父不得包庇曾渔,这个官三代是紧揪不放要把曾渔打翻在地不让曾渔翻身了——

曾渔蹲身放下背上的书箧,向严世芳拱手道:“晚生没有盗仍山堂的藏物,请方塘先生明鉴。”

严绍庭斜睨着曾渔,冷笑道:“真是厚颜无耻啊,都这时候了还要死撑,我问你,你书箧里这个油布包里是什么?”这是把曾渔当罪犯审问了。

曾渔道:“是几幅字画,却并非钤山堂的字画。”

严世芳见侄儿说话太过无礼,喝道:“绍庭,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叔父吗,有我在此,哪里轮得到你来责问曾生?”

严绍庭对叔父严世芳的态度很是不满,施礼道:“请叔父以直报怨、秉公而断,侄儿就不多说了。”说罢退到轿边,两眼瞪着曾渔。

曾渔道:“不知绍庭公子为何一口咬定在下盗取了钤山堂的收藏,绍庭公子对在下哪里来的这么重的恨意?”

严绍庭忍不住开口道:“打开油布包看看就真相大白了,若是我冤枉了你,我下跪磕头赔礼道歉。”

曾渔道:“岂敢。”说着,从书箧里取出那个长条状油布包,打开油布,取出里面的几幅卷轴,递给严世芳道:“方塘先生,请验看。”

严世芳将卷轴一一打开,脸色铁青,怒视严绍庭,厉声道:“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严绍庭心下惊疑不定,走近叔父严世芳,不料叔父劈头就给了他一记耳光,白白胖胖的左颊顿时现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严绍庭养尊处优,长这么大何曾挨过打,捂着脸惊怒道:“为何打我”

严世芳怒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是蔡襄、文同的书画吗?”

严绍庭朝叔父书里的那幅画看了一眼,是一幅墨竹,落款瞥见“曾渔”两字,不禁目瞪口呆,油布包里竟是曾渔自己作的字画

只听曾渔道:“晚生上回去宜春拜访井元直,元直兄不嫌晚生字画鄙陋,嘱我作几幅送他,所以趁这次随方塘先生去宜春之机带过去,未想让绍庭公子生了这么大的误会,这也是晚生无德之故,惭愧。”

严绍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冤枉曾渔是贼,这损的是他分宜严氏的名声,严世芳气极,喝命家仆揪住严绍庭竹笞二十,又向曾渔连声道歉——

严绍庭大叫道:“叔父,钤山堂失窃是实,叔父没有查清就要责打小侄,小侄不服,小侄年幼,父母俱不在身边,若叔父无缘无故责罚,小侄就撞死在这里。”

严世芳连声道:“好,好,你还敢不服,你凭空诬曾生清白,不即认错还敢狡辩,今日就是你父亲在此我也要责打你,来人——”

严绍庭急了,叫道:“六儿、小六,出来,向我叔父说清楚。”

小厮六儿畏畏缩缩出来了,向严世芳跪倒道:“二老爷,庭少爷所言句句是实,曾先生拿了钤山堂的很多字画去——”

严绍庭气又盛了,他坚信曾渔拿了那些字画,今日只是不凑巧没捉到赃物,那些赃物定是被曾渔藏在其他地方,叫道:“叔父,侄儿若不是有确切证据岂敢诬他,上次他去宜春访友,钤山堂就少了吴通微的《千字文》和文同的《墨竹图》,还有一套宋版《容斋随笔》,这次又少了蔡襄诗表帖二轴、孙过庭书谱帖一轴、董源山水小景二轴、唐寅诗画二轴,虽不在这书箧里,料想也是藏于某处,请叔父明鉴。”

曾渔道:“方塘先生,绍庭公子这么说不但污了晚生的声誉,更辱及井元直,晚生不得不辨,绍庭公子列举的这些字画前些时日晚生的确从书楼取到了楼下卧室以便早晚鉴赏临摹,因为这次要去宜春,晚生担心这些字画放在楼下卧室会污损甚至遗失,所以今日一早就把上述名家字画送到楼上分门别类归藏,只有那部《容斋随笔》还留在案头,请方塘先生亲眼验证。”

严绍庭听曾渔不疾不徐地说着,心里已感不妙,但这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叔父严世芳去钤山堂验证——

曾渔的卧室书案上,一只木函装的数十卷《容斋随笔》整整齐齐摆放在案头,再上到楼上藏室,严绍庭口里丢失的那些字画全部都在,只是摆放处有些偏僻不甚醒目而已,严世芳盯着侄子严绍庭问:“你还有何话说?”

严绍庭怕挨竹笞,也顾不得说得通说不通了,道:“叔父,小厮六儿上回因为曾先生的事挨了打,心中怨恨,就横诬曾先生偷窃,小侄是为了爱hù

祖父和父亲的收藏,信以为真,就冤枉了曾先生——”,说着快步走到曾渔面前,长揖道:“曾先生,学生年幼无知,做错了事,请曾先生责罚。”保持躬身的姿势,显得知错能改,很诚恳的样子。

严绍庭也真拉得下脸,又把罪过推到小厮六儿头上,这让曾渔很鄙夷,心想:“严绍庭坏得没品,比其父还不如,这种人当上了锦衣卫副千户,绝非民众之福。”冷冷道:“我哪里能责罚你,全凭方塘先生作主吧。”这是不肯轻饶的态度。

严世芳也觉得自己侄子这回实在是太过分了,当众诬陷曾渔偷窃,孰能容忍,堂兄严世蕃的两个儿子请他代为管教,严绍庆颇为忠厚,这个严绍庭却是爱耍小聪明和小手段,没有世家子弟的儒雅大气,再不管教就晚了,沉声道:“把严绍庭竹笞二十,小厮小六挑拨是非、邪惑主人,竹笞三十,以后不许在严绍庭左右侍候,交与饶管事带到寄畅园去锄草。”

严绍庭吓得不轻,他怕挨打,叫道:“叔父,侄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请叔父饶过侄儿这一回。”

两个仆人左右拉着严绍庭,没有立即拖严绍庭到楼下去打板子,看二老爷严世芳是不会会改变主意饶过绍庭公子,却听严世芳厉喝道:“知错就不用责罚了,拖下去,结结实实竹笞二十。”

两个仆人只好拖着严绍庭下楼,严绍庭见软求不行,又叫道:“你们谁敢打我,我已经是官身,五品锦衣卫副千户,谁敢打我,我告sù

我爹我娘,绝饶不过你们”

两个仆人被吓住了,也知dào

柳夫人宠爱绍庭公子,他们下人如何敢动手,被严绍庭用力一挣,就脱手跑了——

这下子可把严世芳气坏了,怒叫道:“岂有此理,你们两个不把严绍庭抓回来,我就把你二人送到县衙治罪——”

二老爷之命也不能不遵啊,两个仆人只好追过去,把刚逃出钤山堂大门的严绍庭给抓了回来,还一边陪小心道:“庭公子,这须怨不得小人,是二老爷要小人抓的……”

严世芳下了楼,喝道:“严绍庭竹笞二十、小厮六儿三十。”

小厮六儿立即就被剥了下衣一五一十打了起来,打得鬼哭狼嚎,严绍庭却没人敢打,严世芳一再催逼,那两个仆人“扑通”跪下磕头道:“二老爷,小的不敢以下犯上啊,打了绍庭公子,小的只怕也活不长。”

年底事多,更新不力,书友们见谅。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过河卒子

严世芳见自家奴仆都不敢打严绍庭,愈发气恼,厉声道:“好,那就由我这个做叔父的亲自动手——给我拽住他,你们是不是连这点事都做不了?”

两个仆人只是不敢动手打严绍庭而已,拽住严绍庭还是敢的,当下一左一右拽着严绍庭的手,把严绍庭拉绑在廊柱上,肥臀朝外——

严世芳夺过一个仆人手里的竹笞条,一把扯下严绍庭的底裤,手执竹条“啪啪啪”地朝严绍庭的肥白屁股抽打,眼见得雪白臀肉一道道红痕瘭起,严世芳下手很重。

严绍庭大哭起来,叫道:“这是曾渔陷害我,曾渔夜里跑到枫树湾与十三姨和婴姿私通,被我撞破,就设计陷害我,严绍庆也是帮凶,啊,痛死了”

严世芳怒极,骂道:“不知悔改的孽障,竟还敢胡言乱语,今日我就将你活活打死又怎样。”手里竹条死命抽打严绍庭,打得严绍庭身子乱扭,臀部一道道的瘭痕开始渗血——

看看打得差不多了,曾渔上前拦住道:“方塘先生,息怒,息怒,绍庭公子年幼,薄惩一下就可以了。”

毕竟不是自己儿子,责打过重不好交待向堂兄堂嫂交待,见曾渔劝阻,严世芳也就借阶下台,将手里竹条丢在地上,揪着严绍庭的耳朵皮道:“今日若不是曾先生为你求情,我就将你活活打死,还不向曾先生赔礼道歉。”

严绍庭的肥白屁股现在成了血红屁股,这富贵公子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般苦楚,鼻涕眼泪全下来了,两个仆人放下他的手,他还撅着个血迹斑斑的屁股抱着柱子哭叫,那样子可怜又可笑。

严世芳怒道:“还不知错道歉是吗,是不是还想挨揍?”

严绍庭哭喊道:“知错了,知错了,叔父我知错了,曾先生我知错了,我会牢记这次教xùn

的再也不会犯这样的糊涂了。”说这话时,严绍庭脑门抵着木柱一下一下撞着,咬牙切齿。

严世芳命仆人拉严绍庭回卧室用伤药搽臀伤,又对钤山堂的管事和婢仆道:“自今日始,不许严绍庭出堂门半步,谁敢私自放他出去,谁就给我滚出介桥村。”

严世芳唉声叹气,在堂前踱步,左思右想,就在曾渔房间铺纸研墨给伯父严嵩写信,当初是伯父严嵩叮嘱他代为管教严绍庆和严绍庭二人的,现在严绍庭这般骜劣,让严世芳很失望——

严绍庭在屋里呼痛不绝,一直在看热闹的严绍庆对曾渔低声道:“我弟绍庭并没有真心悔改,方才我看到他还咬牙切齿目露恨意呢。”

曾渔摇头道:“随他怎么样吧,贵府的伴读我是做不了啦,因我的到来,反让你兄弟二人更生龃龉,我实在是惭愧。”

严绍庆忙道:“曾先生说的哪里话,绍庆在曾先生这里受益良多,曾先生没来之前,我与绍庭的关系就已经是这样,他总想处处压制我,因为曾先生把我和他一视同仁,没有高看他一等,他就对曾先生不满,上回他想要挟曾先生来折辱我,曾先生不从,他更是怀恨在心,这次受罚也是他咎由自取,曾先生万勿自责。”

曾渔倒是没什么自责,在严绍庆和严绍庭二人当中他不可能左右讨好八面玲珑,严绍庭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性情自大阴毒,这些日子与小厮六儿还有严二虎几个人几乎是时时刻刻盯着他,若不卖个破绽让严绍庭扑上来咬,那就防不胜防,他曾九鲤绝不至于心慈手软到见严绍庭屁股打出血就自责,说道:“不管怎么说都有我的责任,我去看看方塘先生。”

严世芳已经写好信,正吩咐仆人把信到分宜县衙交给许知县,由许知县通过官驿急递铺寄往北京,曾渔进来拱手道:“方塘先生,晚生有负先生和严侍郎的所托,这个伴读晚生是失职了,晚生无颜待在这里。”

严世芳忙道:“这与曾生何于,曾生安心在此,绍庭自幼娇宠太甚,受些挫折也好。”

严绍庆跟进来道:“请叔父一定挽留曾先生,曾先生受委屈全是因为侄儿,庭弟这般荒唐,也与侄儿没有做好兄长的表率不无于系,请叔父责罚侄儿。

严世芳知dào

这严绍庆、严绍庭兄弟关系不睦,相对来说他更喜爱严绍庆,因为严绍庆更象他伯父严嵩,平时也没有严绍庭那么多纨绔习气,比较肯听教,严绍庭与他堂兄严世蕃很象,严世芳其实很反感他堂兄严世蕃,不说其他,单是守丧期间照常饮酒作乐就让恪守儒家传统礼仪的严世芳极为不满,几次劝谏,却被严世蕃的歪理邪说绕得晕头转向,严世蕃善诡辩,他辩驳不过严世蕃,严世蕃最后道:“芳弟,我与你是两条道上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只管闲居乡野独善其身吧,不要管我的事,既然我父亲嘱咐你代为管教我那两个儿子,那你就好好教导他二人吧。”

严世芳读书读得有点迂腐,对这种庶兄嫡弟的复杂微妙关系理不清,教书他会,但怎么才能让严绍庆和严绍庭亲密和睦,除了教xùn

丨几句,他别无良策,当下只有叮嘱严绍庆要多多与弟弟亲近,又列举舜的例子,大舜的弟弟象如何的不贤,几次暗害舜,却最终被舜的德行感化,严世芳勉励严绍庆要以圣贤为楷模,引导弟弟严绍庭改过自新——

严绍庆口里唯唯称是,心里道:“舜帝命大,怎么害都这害不死,我如何能比,上次若是曾先生受绍庭胁迫故yì

来折辱我,那我都承shòu不了。”

这么一耽搁,就已经临近午时了,去袁州府学还是不能拖延,严世芳叮嘱了婢仆几句,与曾渔、严绍庆赶往寄畅园,准bèi

在寄畅园用午饭,然后乘船去宜春,严绍庆是因为毓庆堂暂时休学,他要去寄畅园与母亲曹氏相聚——

严世芳邀曾渔和他一道乘轿,说是有事相谈,曾渔便将书箧放在严绍庆的轿子里,他坐上了严世芳的帷轿,这种帷轿比较宽大,乘坐两个成年男子并不显局促,抬轿的轿夫也由两人增至四人,算是四抬大轿了。

两顶轿子、五个随从出了介桥村,走在了前往县城的大道,这日天气阴阴的,放眼望去,草枯叶落,山寒水瘦,枫树湾的枫叶也凋落大半,远远望去,只有密密麻麻的树杈,轿子里的严世芳搓着手道:“今年冷得早,冬月想必就要下雪。”

说了这句话之后,严世芳又沉默着,,这位年近五十的老秀才面有忧色,半晌方道:“曾生,以你看来,我伯父是何等样人?请直言,我不会外传。”

曾渔原以为严世芳要与他谈谈严绍庭方才说的关于枫树湾的谣言,没想到严世芳却要谈论其伯父严嵩,忙道:“晚生见识短浅,如何敢评论严阁老。”

严世芳叹了口气,曾渔虽然好学有才,但毕竟年少,不易体会他的忧虑啊,他伯父和堂兄在士林当中声誉不佳,如今伯父已老,堂兄荒唐依旧,这富贵荣华能保到何时,只怕他严世芳没有因为伯父是当朝首辅而得过好处,却要因伯父失势而受牵连啊,再者,他的儿子严鹄过继给了堂兄严世蕃做养子——

却听曾渔说道:“晚生斗胆说一句,严阁老素以谦虚恭让闻名于世,今年已八十,为何不急流勇退、致仕回乡颐养天年呢?”

曾渔听郑轼说过这一段故事,夏言为首辅时,每次在内阁用餐都不吃官供,所谓官供就是光禄寺为阁臣准bèi

的饭菜,那官供想必不合贵溪人夏言的口味,夏言就让仆人从府中带饭菜来,器皿精美、菜肴丰饫,严嵩那时也是阁臣,与夏言同桌用餐,严嵩始终都是吃官供,而夏言同阁两年来没有说过一句让严嵩尝尝他的菜肴这样的客套话,故而严嵩怀恨在心,设谋把夏言给害了,因为没吃到美食就害人当然是笑谈,严嵩与夏言之争有更深广的背景和原因,但从吃官供一事也可看出严嵩比较谦恭——

严世芳听曾渔这么说,来了兴致,说道:“我伯父曾几次上书求致仕,无奈皇帝不肯,还有我堂兄也力阻,说是一旦离朝,必遭陷害。”

曾渔心道:“严嵩父子现在是骑虎难下,好比过河卒子,只有走到底。”道:“不瞒方塘先生,晚生在乡间或者旅途中偶尔也会听到议论朝政者,对严侍郎颇有微词,方塘先生是至亲,就应该力谏啊。”

严世芳叹道:“我兄不听我劝。”

曾渔道:“有些事当面不好说,可以写信细谈。”

严世芳点头道:“曾生说得是,等下我到了寄畅园再给伯父和堂兄分别写信,不管听不听劝谏,总是我的一片苦心。”

曾渔也知dào

严世芳的劝谏信现在没有用,但这样的家书在抄家时可能会有用。

在寄畅园用了午饭,严世芳写了两封信亲自到县衙交给许知县,然后与曾渔搭船去宜春,于傍晚时分抵达宜春城北的状元洲码头,严世芳有一个女儿嫁在宜春,他要去女婿家投宿,邀曾渔一起去,曾渔婉辞,他依旧住在上回住过的那家小客栈,就在袁河边,离状元洲码头不远。————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八章 病从何起

状元洲码头这家小客栈的掌柜对曾渔印象深刻,见曾渔再来住店,极是热情,安排最好的客房、最精洁的酒食款待,让曾渔很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本月上旬曾渔来过一次宜春,那次主要目的是卖破绽让严绍庭入套,只在井毅家里住了一夜,次日午后就匆匆搭船回分宜了,井毅家在宜春城西七里处,地名十里铺,此时日色已暮,不便前去,而且这回要拜见黄提学想必得在宜春多待几日,住在城边更方便一些——

次日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辰时正牌,曾渔在客栈用过早饭,入宜春城北门,要穿城去十里铺访友人井毅,从宜春台下经过时忽听有人唤道:“这是九鲤兄吗?”

曾渔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弱冠儒生带着两个仆人快步走了过来,这儒生两眼藐视,语气却是惊喜交集:“还真是九鲤兄,前日我听元直兄说起你在介桥村严府为西席,还曾来过一次宜春,为何不来访我?”

这位有点斗鸡眼的儒生名叫列立诚,乃是宜春望族,上次在宜春台与曾渔斗诗赛文输了一百两银子,所谓不打不相识,待曾渔离开宜春时二人已然颇有交情了,列立诚从井毅口里得知曾渔在分宜介桥严府做教习,还打算前去拜访呢——

曾渔道:“上回来的匆忙,没有去访列兄,这回袁州科考,我要在此多待几日,也可与列兄、刘兄、井兄几位友人好好一聚。”

列立诚讶然道:“九鲤兄还不知dào

吗,袁州这次录科考试要延后——”

曾渔忙问:“是何缘故?”

列立诚道:“昨日家严从袁州府衙得知黄提学患病,不能如期按临袁州。

江西学政黄国卿六月初在袁州主持院试时就已是有病在身,因为幕僚凌凤曲闹出的科场舞弊案导致病情加剧,当时袁州名医薛廷贤诊治后建议黄提学要静心调养,切不可劳心劳力,但因为还有吉安等五府的院试没有举行,黄提学也歇不得,只在宜春休息了三日就前往吉安府了,四个月来行程千余里,主持了吉安、赣州五府的院试和录科考试,十月初结束了吉安的科试,原定十月二十一日之前赶到宜春的,却又病在了途中——

黄提学对曾渔有提携之恩,曾渔甚是关心黄提学的病情,问列立诚道:“我想去探望黄提学,不知黄提学现在何地,病情重否?”

列立诚道:“据说是在安福县城,想必病得不轻。”

曾渔道:“我去袁州府衙问清楚,今日便动身。”

列立诚陪着曾渔到袁州府衙,问明黄提学是十月十二日离开吉水经由陆路赶来袁州,十六日在安福县卧病不起,正延医治疗——

曾渔问那位礼科房的书吏:“可曾请巫塘名医薛廷贤去安福为黄大人治病

书吏摇头道:“不曾,安福知县只是派人来报信说黄学政不能如期按临袁州了,并没有说要请薛医生去。”

从袁州府礼科房出来,曾渔对列立诚道:“列兄,我要去巫塘请薛医生与我一道去安福,薛医生曾给黄提学治过病,对黄提学病情更了解,可对症下药——列兄若遇井元直,请告sù

他一声,不必等我了。”

曾渔先找到住在城南的严世芳女婿的宅子,向严世芳道明情况,严世芳点头道:“黄学政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理应前去探病,我会宜春逗留到月底等候消息。”

曾渔匆匆赶回状元洲码头那家小客栈,结了房钱,背着书笈上路,先到距离宜春县城东门二十余里的巫塘,且喜薛医生并未外出就诊,听了曾渔的来意,稍事收拾便带了一个仆人跟着曾渔上路。

十月天寒,薛医生年近六十,不堪步行长途跋涉,曾渔就在村头雇了一顶小轿让薛医生乘坐,薛医生见曾渔步行跟随,心下不安,请曾渔也雇轿乘坐,曾渔道:“倒不是小生吝啬舍不得乘轿,小生年轻力壮,行路也是健身,薛医生尽管安坐。”

安福县距离宜春大约两百里,曾渔和薛医生十月二十一日午后从巫塘启程,于十月二十四日傍晚时分从安福县城北门入城,向一位儒生打听黄提学住处,得知是在城西的县学公廨,便直奔安福县学而去。

安福县学公廨大门朝东,天色昏黑,大门紧闭,曾渔前去叩门,应门的斋夫听说是求见黄提学,不接曾渔的名帖,说道:“黄老爷病重,不能见客。”

曾渔说自己是黄提学的门生,从宜春请了名医来为黄提学治病,那斋夫这才进去通报了,过了一会,一个中年书吏出来了,正是黄提学的心腹家人黄禄保,见是曾渔,黄禄保神情就有些古怪,虽知曾渔带了薛医生远道而来,却并没有感激欢喜之色,反而颇见冷淡,这让曾渔很是不快,心想:“这个黄禄保与袁州院试舞弊案有点牵连,被黄提学严加斥责,交出了收受的二十两贿银,那次院试舞弊案可以说是我揭发的,这黄禄保因此对我怀恨在心?”

黄禄保冷淡道:“两位稍待,我去问问我家老爷肯不肯相见。”说罢转身进去了。

曾渔觉得很没面子,薛医生是他请来的,数百里跋涉到这里却受冷遇,虽然薛医生表面并无怨言,心里肯定是很不痛快的,若不是念黄提学恩德,真想拂袖而去。

等了一刻时,黄禄保提着一盏灯笼出来了,对曾渔和薛医生的态度明显好了一些,请二人入内,进到县学公廨后院一间卧室,只见黄提学靠坐在大床上,一个侍婢正将帐帷两边钩起——

“黄宗师,学生曾渔拜见。”

曾渔抢上一步,拜倒在床前,薛医生也赶紧拜倒施礼。

江西提学副使黄国卿声音轻微,问:“曾生缘何到此?快请起,给曾生和薛医生看座。”

曾渔站起身,灯光下见黄提学白发萧然、面黄肌瘦,气色比之四个月前差了不少,不禁有些伤感,说道:“学生在分宜教书,听说宗师大人要按临袁州,便于本月二十日赶到宜春准bèi

拜见宗师,惊悉宗师卧病安福,想着薛医生曾为大人医治过,所以请薛医生赶来为宗师诊治。”

黄提学向薛医生点了一下头:“有劳薛医生,辛苦了,你们都还未用饭吧。”吩咐黄禄保让县学膳夫备酒菜,又对曾渔道:“曾生,你是我破格录取的生员,你我以后以师生相称。”

曾渔道:“多谢老师知遇之恩。”

薛医生心想:“黄学政对曾秀才极是赏识,可恼那个家奴小人着实无礼轻慢。”

待曾渔和黄提学说了一会话,薛医生便近前为黄提学诊脉,又询问黄提学最近几个月的饮食起居,在安福请了什么医生诊治、用了什么药?

曾渔也默默为黄老师搭脉,然后与薛医生一起到隔壁小厅商量用药,黄提学病得不轻而且病情复杂,薛医生也没有把握对症下药,只有先开一剂半夏厚朴汤让黄提学试服,看服药的效果再决定添减药物——

一旁的黄禄保看着曾渔和薛医生商榷药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曾公子,我家老爷的病有一半也是因曾公子而起——”

曾渔愕然,黄提学身体一直欠佳,黄禄保为何说黄提学的病是因他曾渔而起,这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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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报师恩

邻室传来黄提学的咳嗽气喘声,曾渔皱眉不语,待那咳喘声稍定,方对黄禄保道:“请道其详。”

黄禄保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家老爷仁义,未对曾公子道明实情,其实老爷这次犯病固然是因为操劳过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按察使司的王老爷来函责问关于曾公子进学之事,我家老爷是以烦恼致病。”

黄禄保说的“按察使司的王老爷”就是王宗沐,是江西省前任提学副使,现在是江西道按察使,掌一省的刑名司法,权力很大,曾渔心道:“我这个小小秀才都惊动三品按察使了,了不得。”问黄禄保:“王分守只责问在下破格进学,未过问袁州府试舞弊案吗?”

黄禄保顿时脸现尴尬,说道:“自然是一并过问了的,我家老爷已经回函向王分守解释。”

曾渔道:“黄提学录取小生,乃是不拘一格为国家擢拔人才,袁州府试时黄提学还与各县长官和教官当堂面试小生,无人有异议,小生回到信州府学参加月考也考在第一等,如何把小生进学与舞弊案相提并论?”

黄禄保道:“这是按察使王老爷过问的,又不是我要多事。”黄禄保对上次涉及舞弊案被黄提学严责之事耿耿于怀,他对家主黄提学倒并没有怀恨在心,只是对曾渔极为不满,在他看来,若不是曾渔揭发了舞弊案,那他就能得二十两银子的好处,黄提学也不会因为舞弊案而受到上司的问责,皆大欢喜的事却被曾渔给搅了——

曾渔大致料到黄禄保的心思,说道:“黄提学因身体欠佳,由幕僚帮zhù

阅卷,这也是科场常见之事,但幕僚凌凤曲却辜负了黄提学的信任,私自收受考生银钱,让一些不学无术之辈进学,极大地损害了黄提学的声誉,且喜黄提学及时拨乱反正,把作奸犯科之徒绳之以法,江西士子欢欣鼓舞,颂扬宗师贤明,而你作为黄提学的心腹家人,上回涉及舞弊案损害家主就不说了,今日我与薛医生远道而来为黄提学诊治,你却没好脸色给我们看,这是何道理?”

黄禄保随黄提学游宦多年,一向受人奉承惯了,养成了一些骄慢脾气,上回舞弊案被黄提学责罚,他表面痛哭流涕说要痛改前非,心里却是不服的,只认为是时运不济、是曾渔从中作梗,不然就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方才见到曾渔就很冷淡,没想到这个少年秀才会当面指责他,让他既吃惊又恼怒,却也自知理亏,若曾渔向黄提学说起他的冷淡态度,那他极有可能会被遣送回老家岭南揭阳——

“在下何敢对曾公子不敬,只是担忧我家老爷的身体安康以致心绪不佳而已,若有疏忽怠慢处,还请曾公子、薛医生原谅则个。”黄禄保忍着羞恼向曾渔和薛医生致歉。

曾渔诚恳道:“黄兄,你是黄提学的心腹家人,在下是黄提学的门生,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当团结一致、相互照应,一道为维护黄提学的清誉令名出谋划策——”

黄禄保连声道:“是,是,曾公子教xùn

丨得是。”

曾渔道:“何敢说教xùn

丨黄提学作为一省学政,只要是公正公开地主持科考,即便是按察使司的王分守也无权于涉,现在既然王分守过问了,那就是涉及到了违法犯律之事,袁州府试舞弊案已由黄提学自己拨乱反正,主谋凌凤曲也已解送省城审问,如今王分守又以小生进学之事责问黄提学,这想必是凌凤曲以及那些因舞弊案受惩处的考生妄图污蔑黄提学,想借小生破格进学之事来泼脏水,但小生不惧任何磨勘,就是王分守在此,小生也能应对自如,所以不必自乱阵脚,只把黄提学的身体调养好就万事大吉。”

黄禄保听曾渔如此推心置腹,不免有些惭愧,点头道:“是,曾公子说得极是,那我家老爷身体还好否?”眼望薛医生。

薛医生神色凝重,低声道:“黄大人身体虚弱,再经不得劳累了,定要长期休养服药调治才好。”

黄禄保叹道:“今年府试连着科试,江西十三府要走个遍,四、五千里路,老爷实在是操劳过度啊,现在又没有得力人手相帮,请薛医生和曾公子在这里多待些时日,总要让我家老爷身子好些再说。”

薛医生开的方子要看黄提学服药后的效果再进行斟酌添减,所以曾渔和薛医生商量了一会,决定在这里陪侍黄提学几日,次日一早,曾渔付了那两个轿夫的工钱打发他们回宜春巫塘,他与薛医生两个精心为黄提学诊脉用药——

三日后也就是十月二十八日,黄提学觉得自己精神好了一些,就准bèi

启程赶往宜春主持录科考试,黄禄保苦劝老爷在安福多歇息几日,待身子康健些再启程,黄提学不听,执意要动身,黄禄保恳请曾渔去劝劝黄提学,曾渔便随黄禄保去见黄提学,黄提学气色虽不似前日那般灰败,但依旧是一副病态,曾渔直言道:“老师拖着病体,即便主持了袁州科考,但接下去还有临江、抚州、建昌、信州、饶州、南康、九江、南昌八府等着老师按临,以老师的身体能坚持否?”

黄提学长叹一声,说道:“看来老朽得致仕还乡了。”

曾渔道:“老师何出此言,只要善加调养,老师身体定能康健胜昔。”话锋一转,问:“学生请问一句,这袁州府大约有多少生员要参加录科考试?”

黄提学道:“不会少于三百人。”

曾渔道:“学生以为老师不必急着按临袁州府,可以发函袁州、临江、抚州三府,让袁州、抚州的生员赴临江府参加科试,时间定于十一月下旬,这样老师就不用那么仓促奔波,这三府要参加科试的生员不过千人,老师也可从容阅卷,不必急着奔赴下一府——老师以为如何?”

黄提学沉吟道:“这样老夫倒是省事,但袁州、抚州两府的数百生员岂不是多一番奔波?”

曾渔道:“生员进学,免了徭役,为了三年一次的科试多走三、四百里路也不致于困窘,总比翘首企盼大宗师迟迟不来好啊。”

黄提学笑了起来,点头道:“这也算是权宜之策啊,也罢,只有这样了。”便于当日以江西道学署衙门名义行文袁州、临江、抚州三府,定于十一月十五日在临江府举行三府生员科试。

黄提学一行在安福县待了半个月,于十一月初三重新上路,径往分宜方向,准bèi

经袁水乘船去临江府府治清江城,初四日傍晚行至分宜县钤山镇歇夜,次日巳时初赶到袁水右岸,分宜许知县已准bèi

了两条官船候着,曾渔就在岸边拜别黄提学,薛医生则随侍黄提学去清江城,黄提学的病需yào

长期治疗,最近一个月还须三日一诊脉,不时添减药物——

黄提学已知曾渔在分宜介桥村做严世蕃儿子的伴读,也没说什么,只叮嘱曾渔在十二月初十日前赶回信州府治上饶,信州科试暂定于十二月中旬,将与饶州、建昌二府合并考试——

这十来日黄提学与曾渔朝夕相处,时常向曾渔提问经义疑难,曾渔辨析精准、议论清通,不迂腐、不粘滞,老成雅正,黄提学颇为赞赏,对曾渔说因为破格录取之事王分守或许会对他进行磨勘复试,让曾渔预作准bèi

,这破格进学还真是阻力重重啊。

曾渔不惧磨勘复试,因为他对按察使王宗沐颇为了解,王宗沐是上一任的江西道提学副使,三年前信州府试时曾渔见过王宗沐一面,是个方正廉明的长者,王宗沐在江西修建王阳明祠、怀玉书院、白鹿洞书院,亲自在书院为诸生讲学、答疑,江西举子在嘉靖三十八年的己未科会试大捷,王宗沐督导之功不可没——

老诗谢榛与王宗沐颇有交情,上次在曾渔面前说起过,就不知谢榛随林润去南京途中有没有在南昌暂留去拜访王宗沐,若是见了王宗沐定会为曾渔美言

曾渔恭送黄提学上船,看着两条官船在密布的彤云下顺流而去,朔风凛冽,立在万年桥上八面风来,厚暖的大绒茧绸褥衫也抵不住这冷风,只觉遍体生寒,曾渔塌腰往上提了提书笈,独自走过万年桥,在分宜县城大街上遇到寄畅园的饶管事,得知严世芳已于前日回到了分宜——

曾渔婉拒饶管事以马车相送,他背着书笈赶往二十里外的介桥,在枫树湾外正看到从毓庆堂放学归来的少女婴姿,老实巴交的严祠丁相跟着护送,冬月寒冷,少女婴姿穿着浅绿色袄裙,梳着仕宦人家的在室女发髻,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曾先生回来了”

婴姿眸子泛彩,欢喜中含着羞涩,婉娈娇态极是动人。

曾渔向婴姿略略说了此行经lì

,一边送她到独木桥边,只见圆帽缁袍的陆妙想已经等在桥那边了,相见无言,点头致意而已。

回到介桥村,曾渔去瑞竹堂见严世芳,严世芳听了曾渔说黄提学近况,称赞了曾渔报答师恩之举,又道:“既然科试定于本月十五日在清江城举行,那我十二日就要从分宜动身,三府联考,阅卷总要多花些时日,但月底之前想必能赶回来,曾生就代我在毓庆堂授课,等我回来再归乡吧,你有马匹代步,日行百里,十天时间应该能回到上饶——若我有事耽搁了,在二十八日前没有回来,那曾生自顾上路就是。”

小道腰椎间盘突出比较严重,这几日在做理疗,包括牵引、针灸和按摩,坚持一段时间看看疗效,还有三天就过年了,小道向书友们请假,好好过个年,也理一下《清客》的思路,正月初一会更一章,然后到初六恢复正常更新,在这里先祝书友们过年合家欢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章 姻缘

当日夜间,曾渔在钤山堂卧室自己拟题作八股文,这是必要的练习,科考在即,或许还有按察使王宗沐的面试,所以绝不能掉以轻心。

天寒手冷,作完了一篇小题八股,曾渔搁下笔搓手,听得楼顶北风呼啸,估摸着这气温已接经冰点,待月底他踏上回乡之路想必还会更冷,年关将近,这次他离开母亲和妞妞的时日比上回赴袁州补考更久,不知家中一老一小都安好否,他很想家了——

有人轻轻叩门,曾渔说声“请进”,严绍庆推门进来,招呼身后的仆人端来一个火盆,盆里炭火玫红、热气四散,严绍庆道:“天冷了,给曾先生准bèi

一个火盆御寒。”

曾渔道:“多谢,多谢。”

仆人将火盆置于地上,便退出去了,严绍庆在一边坐下,说道:“曾先生这次去宜春有半个月吧,学生觉得离开曾先生很久了。”

严绍庆现在对曾渔的感觉是真zhèng

的亦师亦友,既尊重又亲切,甚至有一点依恋。

曾渔道:“我月底就要还乡考试,要与绍庆公子分开一段时日——”

严绍庆忙问:“那曾先生明年何日再来?”

曾渔沉吟道:“这个就说不准了,我若通过了录科考试,那就要为八月乡试作准bèi

——”

严绍庆道:“曾先生一定要来啊,曾先生在这边也可读书备考,需yào

什么书籍就吩咐下人去购来,绝不会耽误曾先生考试。”

见曾渔面有难色,严绍庆又低声道:“曾先生,我已对我母亲说过——”

曾渔讶然:“与令堂说什么?”

严绍庆道:“就是促成曾先生与我婴姿妹妹的好姻缘啊。”

曾渔有些尴尬,当日他被严绍庭窥见从枫树湾陆妙想幽居处出来,严绍庭当作要挟他的把柄,为了不损害陆妙想的名誉他才说出要向婴姿小姐求婚的话,只是权宜之策,把严绍庭应付过去就是了,不料严绍庆当时也在旁听,严绍庆就下了决心要促成这一段姻缘了,现在严绍庆把这事都告sù

了其母曹氏,让曾渔有口难辩——

严绍庆的母亲曹氏原本对陆妙想母女很不满,素不相往来,但经不住儿子严绍庆的恳求,这才答yīng

促成曾渔和婴姿的婚姻,这些时日严绍庆与曾渔朝夕相处,学业有进步不说,每日跟随曾渔修liàn

八段锦,瘦弱的身体也健壮了一些,脸色不似早先那般苍白,这让曹氏很欣慰,母因子贵,这个儿子是她的心头宝,既然儿子严绍庆与曾渔极是相投,那曾渔成了严家的女婿以后对严绍庆也是有帮zhù

的,所以曹氏才决定玉成曾渔和婴姿的婚事——

严绍庆兴致勃勃,对曾渔的婚事极是热心,又道:“前些日曾先生与我二叔去宜春,我就到寄畅园向我母亲禀明了曾先生的心意,家母答yīng

尽量玉成此事,前日二叔从宜春归来在寄畅园歇脚时,家母就与二叔谈起了此事——”

“啊”曾渔傻眼了,连严世芳都知dào

了这件事,可方才他在瑞竹堂拜会严世芳时并未听严世芳提起啊,严世芳该不会鄙夷他勾引女学生吧,问:“方塘先生怎么说?”

严绍庆道:“曾先生知dào

的,我二叔对你极是赏识,婴姿妹妹若是我二叔的女儿,那这门亲事当场就能定下,如今呢,因为婴姿妹妹也在守丧期间,故不便议亲,而且还要家父来决定此事,所以二叔准bèi

写信去北京征询我祖我父意下如何——曾先生放心,家母也会写信给家父为曾先生美言,这门婚姻一定能成。”

曾渔谢过严绍庆,心里却想:“严嵩、严世蕃不见得肯答yīng

,上回婴姿与徐阶的孙子的婚姻没成,岂会下嫁我这么一个小小秀才,唉,这事情复杂得很

这夜曾渔做了一个梦,梦里带了少女婴姿回信州见母亲周氏,母亲周氏很喜欢婴姿,陆妙想也跟着来了,但不知为何,他母亲不喜欢陆妙想,这让他和婴姿很为难,梦中最后印象是陆妙想青头缁袍的背影渐行渐远,踽踽孤影渺入云端

朔风劲吹,彤云密布,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看这阴晦的天色随时都可能下雪,可雪就是迟迟落不下来。

天气虽然寒冷,毓庆堂教学照常进行,仆人多设了几个大火盆,木炭全由寄畅园那边供应,堂上暖意融融,书声琅琅,曾渔目光偶与少女婴姿的目光相触,少女婴姿总是赶紧含羞低下头去,这女孩儿这半年来身量长高了不少,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与陆妙想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嘴唇,都是嘴角微微有些上翘,看似含笑的样子,陆妙想和婴姿虽然身世凄苦,但面相不苦——

冬月十二日上午,严世芳收拾行装,准bèi

去临江府参加录科考试,正在瑞竹堂交待曾渔一些事情,严世芳委婉表示已经为曾渔和婴姿之事写信去京中,曾渔唯唯感谢,正说话间,听得村口有车马声,渐驶渐近,就在堂门外停下了,严绍庭的侍仆严二虎叫了起来:“少爷,少爷,南京柳府来人了”

曾渔听严绍庆说过,严绍庭九月底就已写信给其舅舅柳震要求去南京,现在南京柳府终于派人来接了——

严世芳起身迎至堂门,就见一个武弁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走过来,严世芳认得这个管事,是柳震的心腹家人,便招呼道:“张管事,何事到此?”

张管事唱喏道:“严二爷,小人奉我家太夫人之命接绍庭公子去南京,太夫人年事已高,想与儿孙辈多多相聚。”

严绍庭已经闻讯赶来,恭立一旁,严世芳看看这个侄儿,说道:“绍庭,你先到我书房候着,等下叔父有话叮嘱你。”

严绍庭看了张管事一眼,去叔父的书房了。

严世芳请张管事和那名武弁坐下,上茶,然后询问柳府近况、太夫人安否等等,张管事一一作答,严世芳道:“绍庭娇生惯养,颇有纨绔习气,此番要去南京,还请柳侯爷多多教导。”

张管事唯唯称是。

严世芳又去书房训丨示了严绍庭一番,留柳府来人用了午饭,午饭后又领着严绍庭去钤山那边的严氏墓园向欧阳老夫人坟前告别,未时末才起程,柳府来人和严绍庭要去南昌,严世芳去清江城,这一程水路可同行近四百里——

曾渔和严绍庆还有严氏宗族的长辈送到村口小石桥畔,严绍庭向众人一一道别,到了曾渔面前,一躬到地,语气无比诚恳:“曾先生教导之德,绍庭铭记,日后若有机缘,当报答曾先生之恩。”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丝阴狠之色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官三代严绍庭不知大厦将倾,还在说反话要“报答”曾渔,若严绍庭已成人,那曾渔或许还要忌惮他几分,毕竟赶在他父祖倒台前整一下曾渔还是有机会的,可严绍庭今年才十四岁,居丧守孝都要到后年开春,曾渔根本不在意严绍庭的恨意,含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望绍庭公子多多保重。”

严绍庭躬身道:“谨记曾先生良言。”

严世芳对严绍庭的表现颇为满yì

,认为侄子知错能改、孺子可教。

送走了严世芳和严绍庭还有柳府一行,曾渔觉得松了一口气,他与严绍庭怨隙已深,每日见面彼此看着也不舒服,现在严绍庭走了,等于去了一个眼中钉、一根肉中刺——

严绍庆显然也与曾渔一样的感觉,两个人并肩立在小石桥畔看潺潺的溪水,严绍庆道:“曾先生有一段时日没去枫树湾那边了,今日天气不错,我陪曾先生走走?”

严世芳走了,没人管了;严绍庭走了,没人盯了,似乎可以为所欲为,曾渔觉得有些惭愧,不过也的确很想那枫林木屋,也就不伪情了,说道:“那好,去走走吧。”

前面这一段情节有点闷,以后徐渭、戚继光、胡宗宪一些大人物将会登场,大幕徐徐拉开。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一章 雪溪

从村东小石桥顺着介溪往下游走两里地,溪水转折处就是枫树湾,寒冬季节,火红金黄的枫叶已落尽,只有疏疏的枝丫纵横夭矫分割着天空,枫林间随处可见其他种类的树木,诸如乌臼、桂树、桃树和公孙树,此时也都只剩光秃秃的寒枝——

严绍庆道:“不下雪就没什么好景致了,不知曾先生月底回乡之前会不会下雪?”

曾渔仰头看看天色,方才为严世芳等人送行时云隙间还透出淡淡的日光,现在云层又厚了,寒风振林,呜呜啸响,说道:“这天气随时可能下雪,也可能一直不下,就这么阴着。”

严绍庆道:“不管下不下雪,待明年开春曾先生再来,这里就是郁郁葱葱一片,还有钤山,景致都很好,若是我二叔准许,我们还可以去袁岭七峰游春

两个人说着话,走到了枫林中独木桥边,少女婴姿早已听到动静,这时提一个木桶在溪边取水,喜孜孜招呼道:“曾先生、绍庭哥——”

严绍庭忽然一拍额头:“曾先生,我忘了一事,失陪了,失陪了。”隔溪向婴姿笑笑,转身快步就走了,这是让曾渔和婴姿有独处的机会。

严绍庭踏着落叶的“沙沙”脚步声远去了,眼前溪水清浅无声,少女婴姿眸光明亮,问道:“方塘先生他们都走了吗?”

曾渔点头道:“都走了。”说着走上独木桥,边走边说:“很久没来这边看看了,我上回种的山茶成活了没有?”

婴姿笑道:“成活了,已长出新叶。”

“我来提。”曾渔从婴姿手里接过木桶,这一木桶水也有十几斤重,对曾渔这成年男子不算什么,婴姿这小姑娘提着还是很费劲的。

婴姿快活在跟在曾渔身后,看着曾渔矫健地提着一桶水走路,心想:“曾先生力qì

大,听说曾先生常年习武,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缁袍圆帽的陆妙想立在柴门边,看着曾渔和婴姿走过来,含笑道:“有劳曾公子。”

曾渔把厨下的水缸提满水,走到前院看他两个月前从钤山移种过来的那株山茶花,果然已长出了新叶,对陆妙想道:“天气越来越冷了,这山茶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陆妙想垂睫看着那株山茶,轻声道:“这种山茶叫茶梅,颇为耐寒,应该能渡过这个寒冬,待明年,曾公子就能看到山茶花开。”说着抬眼看着曾渔,问:“曾公子明年还要来对吗?”盈盈双眸满是期盼。

曾渔略一踌躇,点头道:“是。”

这时婴姿从厅中出来道:“曾先生,茶烹好了,请饮茶。”

曾渔进到木屋小厅,首先看到的是茶桌上的那只官窑小胆瓶,两个多月前他第一次来时见瓶里插着的是一枝秋牡丹,这时插的是一枝腊梅,欹侧多姿,含苞欲放,边有还有一盆水仙,水仙尚未结苞。

坐着饮茶,说了月底的归期,又去西屋看文徵明八十九岁时写的那幅《兰亭序》,曾渔是爱不释手,陆妙想道:“曾公子喜欢这幅字,那就拿去便是。

曾渔摇头道:“岂能因喜欢就据为己有,经常能看到就好。”说着看了陆妙想一眼——

陆妙想转头避开曾渔的目光,说道:“上回曾公子指导小姿的一局棋还没下完呢,今日有暇,不如再弈一局吧?”

少女婴姿眼神殷切地望着曾渔,曾渔心道:“惭愧,严世芳和严绍庭一走,我就在枫林木屋逍遥快活了。”

纹枰对坐,棋子拈在指间冰凉,落子的“丁丁”声亦显寒意,陆妙想去厨下捧来一个小火盆放在二人足边,垂袖观棋,不时打量曾渔和小姿,心里觉得很欢喜。

婴姿的棋和其姨母一样是向《秋仙遗谱》学的,疏于实战,若不是曾渔让她,授两子依然会被杀得很惨,与女孩子对弈本不为争胜,看她蹙眉思索、白齿咬唇的娇态就极是赏心悦目,何忍穷追猛打?

棋至小官子,婴姿觉得自己小负已成定局,抬头望着曾渔,有些赧然道:“曾先生,我输了。”

曾渔微笑道:“婴姿小姐棋下得很好,思路清晰,取舍有度,就是对弈得少,不然会更强。”忽然转头看着窗外道:“是不是下雪了?”

陆妙想和婴姿这时才觉得日色昏溟,陆妙想去支起木窗一看,果然看到细小的雪花在芭蕉叶间飞舞,不禁惊喜道:“真的下雪了”

婴姿也欢叫起来,跑到屋外仰着头伸着双手迎接初雪,曾渔也跑到院中,喜道:“这雪终于落下来了。”

雪越下越密,迷迷蒙蒙,纷纷飘舞,那株小小的山茶在雪中显得瑟缩,曾渔道:“这移栽的山茶怕经不起这场雪,得给它避避寒。”跑到厨下取了柴刀,去斫了四根枫树枝插在山茶花四角,再把一块油布蒙在上面,油布很大,四面垂地,把山茶花遮得严严实实,不但遮雪,还能挡风——

就这么不到两刻时的工夫,院子地面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好似霜降的清晨,曾渔一步一个浅脚印走回檐下,婴姿赶紧捧来温水给他洗手,随即又把手巾递上,温柔如新妇,陆妙想在屋内看着,悄然微笑。

曾渔负手立在木屋檐下,看着雪花漫空飞舞,院外的枫树枝上、柴门木格上、院中枯草地上、凋萎的芭蕉叶上,雪慢慢积蓄起来,越来越白,雪依然越下越大,对身边的婴姿道:“最爱看地上慢慢变白,盼着雪下久一点。”

少女婴姿嘻嘻的笑:“嗯,我也是——曾先生你看,那块油布全被雪盖住了。”

方才曾渔给山茶花搭的小暖棚已经是一片莹白,这雪下得这么大,若没有棚子御寒,这株茶梅品种的山茶花纵然耐寒,毕竟根浅枝弱,只怕很难熬过这个严冬。

这时大约是申时末,雪已经下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止,曾渔道:“陆娘子、婴姿小姐,我先回村了。”

陆妙想道:“曾公子在这里用了晚饭再回去吧,贫尼这就下厨。”

虽然严世芳和严绍庭走了,曾渔也得避嫌,岂好在这里用饭,婉辞道:“不敢劳烦陆娘子,借伞一用,我这就去了。”

婴姿取来一把油布伞,曾渔接过,就在檐下撑开,无数雪花顿时扑沾在伞盖上,曾渔朝柴门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眉头微皱道:“有人来了。”

来人行得甚快,过独木桥也没什么迟疑,显然身手矫健,片刻后就从飞舞的雪花中冒出来,戴着方沿斗笠,很快来到篱墙外,见到曾渔立在柴门内,赶忙唱喏道:“曾先生,我家主母到了村中,请十三姨和婴姿小姐去瑞竹堂相见

曾渔认得此人是严绍庆的心腹健仆,忙问:“是曹夫人到村里来了?”

这健仆道:“是。”

陆妙想听到了,觉得好生奇怪,严绍庆的母亲曹氏因为她伤了严世蕃眼睛的缘故,一向对她极是冷淡,甚至是仇恨,年初曹氏随严世蕃回分宜,虽与她同居寄畅园,但从不来往,为何今日冒雪来村要与她和婴姿相见?

正疑惑间,听得那仆人说道:“我家主母是为曾先生与婴姿小姐的婚事来的,请十三姨和婴姿小姐赶紧去吧,轿子在桥那边等着呢,二太太在瑞竹堂准bèi

了宴席。”

陆妙想又惊又喜,她一直担心曾渔此番回乡后难有音信,毕竟隔着千里远呢,这时听到这话,真是喜出望外,赶忙道:“贫尼这就前往。”

婴姿早已羞红了脸,扭捏道:“娘,我不去。”

陆妙想拉着婴姿的手低声道:“陪姨娘去,这雪天暮夜你放心让姨娘一个人回来吗。”

婴姿不吭声了。

枫林木屋这边只有一把伞,曾渔把伞还给婴姿,他自己拿了一柄蒲扇遮头,先到了独木桥边,只见窄窄的独木桥已经积上一层白雪,还有一串半横着的脚印,这是方才那严氏仆人过桥是留下的,不禁让他担忧那小脚的陆妙想怎么过桥?

细雪檬檬中,陆妙想和婴姿共一把伞走来了,那个严氏健仆跟在边上,陆妙想看到曾渔手里握着一大丛枯草,俯身一步步清扫独木桥上的积雪,这冰心坚忍的女子眼里涌起了泪花——

陆妙想一手搭着婴姿的肩膀一手扶着护栏顺利过了独木桥,乘上轿子到了村中瑞竹堂,严世芳的妻子宋氏迎二人入内,曾渔自回钤山堂与严绍庆一起用饭,严绍庆笑道:“我也没想到我娘今日会过来。”

用晚饭时,那雪还在下,后来渐稀,但地上积雪已有一寸厚,曾渔让严氏仆人留心瑞竹堂那边陆妙想和婴姿何时回枫树湾,这雪夜他定然要送一送,尤其是过桥,不然不放心——

大约正戌时,瑞竹堂那边传来消息,十三娘陆氏和婴姿小姐要回枫林木屋了,依旧有小轿相送,曾渔和严绍庆还有四个仆人跟着,其中二人提着灯笼,冬月十二的夜晚,若是天晴,会看到一轮将圆的明月高挂天际,但这时犹有细雪飘飞,月亮在云层后透不出光来,地上的积雪却很明亮,灯笼光照过去,朗朗清明——

一行人踩着积雪“嘎吱吱”地走着,从枫林穿入,来到独木桥边,只见先前被曾渔扫净了积雪的独木桥又积起了一层雪,桥下是黑沉沉汩汩流淌的溪水,介溪两岸都是皑皑的白雪,仿佛王维的《雪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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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二章 扶小娘子过桥

陆妙想和婴姿在独木桥畔下轿,雪夜寒林,冷风砭骨,头顶上,枫树枝的积雪簌簌飘落,立足处,积雪如毡。

曾渔从一个仆人手里接过灯笼,上前伸手拂了拂独木桥上的积雪,发xiàn

这雪已经冻结,不易清除,而且清除不净的话走上去更会打滑,转头对婴姿道:“婴姿小姐走前面,陆娘子跟着脚印走,扶着护栏,脚下踩稳了再挪步,婴姿小姐更要小心一些。”

一边的严绍庆摇着头道:“陆姨和婴姿妹不要住在这冷僻林中了,出入都不便,我去对我娘说说,你们还住回寄畅园吧。”

陆妙想道:“不用了,还是住在这里清净。”心里觉得很轻松,方才与严绍庆母亲曹氏以及严世芳妻子宋氏相谈,曹氏和宋氏都愿意从中相帮,让曾渔和婴姿的亲事得偕,陆妙想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落了地,婴姿终身有托是她最大的喜事,这个雪夜真是美好,浑不以雪夜过桥为难事。

两个仆人将手中的灯笼高高挑着,少女婴姿走上独木桥头,伸手扶住护栏,这护栏圆竹也有一痕积雪,手扶上去,冷得“咝”的倒吸一口凉气,婴姿将雪抹去,回头道:“娘,扶着我肩头。”

曾渔跟在陆妙想身后,看着陆妙想的脚后跟,全神贯注,随时准bèi

施以援手,陆妙想的青布履一步步踩在婴姿的脚印里,然后曾渔踩上去,把脚印挤得很大——

将至桥那端时,曾渔看到婴姿有个脚印稍有些偏,还未及提醒,陆妙想左足已经踩上去了,顿时往外侧一滑,曾渔眼疾手快,从后一把搀住陆妙想的左臂,陆妙想一手扶着护栏,很快稳住身子,愈发小心地过了桥,回头道:“多谢曾公子。”见曾渔笑得有点诡秘,不免有些羞涩,轻声问:“曾公子笑什么

婴姿也转头睁大一双妙目看着曾渔,曾渔笑了笑,说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一篇八股文。”

婴姿赞叹道:“曾先生真是好学,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读书作文。”

婴姿这么一夸,曾渔有些惭愧了,他方才的确是想起了一篇八股文,这是篇什么八股文呢?钱钟书在《围城》里借李梅亭之口提到过,就是“扶小娘子过桥”,曾渔找来这篇八股文看过,是借题发挥讥讽道学先生的,八股格式严谨,文字寓谐于庄,极是好笑,破题曰“有不惮扶持之力者,其爱惜也深矣。”承题曰“夫以小娘子之过桥,则竟过也,而爱惜者恐其不能过此桥也,故扶之——”

这篇八股文虽然搞笑,但正是曾渔目下的心情,他对陆妙想的情感并未改变,只是深藏心底而已。

曾渔过桥去来取了一盏灯笼交给婴姿,看着她二人进了竹篱柴门,这才与严绍庆和轿夫仆人们一道回村,回到钤山堂取了王维的《雪溪图》来临摹,在钤山堂的大量书画藏品当中,曾渔认为这幅《雪溪图》最为珍贵,王维是文人画的祖师,传世的王维画作极为罕见,《雪溪图》的珍贵不逊于《清明上河图》啊,只可惜这些唐宋名画都非他所有,不过能亲眼目睹、赏玩、临摹已经是极大的缘分了。

此后十余日,毓庆堂都由曾渔主持教学,曾渔和婴姿的事也传了开来,严氏子弟们背后常常窃窃私语,不过都没有恶意,只是觉得有趣;严宛儿和严月香私下里也会拿这事取笑婴姿,婴姿虽然害羞,但还是每日来族学上课,曾先生月底就要离开这里,再来那就要等明年了,少女婴姿依依不舍。

十一月二十七日午后,严世芳从临江府参加科试归来,同来的还有井毅和刘行知,他二人也在清江城考试,得知曾渔即将还乡,就随严世芳一道来介桥村为曾渔送行——

让严世芳感到沮丧的是:这次录科考试他考在了第三等,未能取得参加明年八月江西乡试的资格,严世芳此前参加过五次乡试都未能中式,这回更是连录科试都没通过,郁闷落寞可想而知。

井毅和刘行知都考在了第二等,可以参加明年的乡试,二人都认为曾渔是黄提学赏识之人,通过这次科试不在话下,相约明年桂子飘香时在南昌城再聚

信州府的科试大约是在腊月中旬,曾渔要立即启程了,十一月二十八日上午,曾渔拜别严世芳,严世芳以五两银子相赠作为路费,叮嘱曾渔开春再来毓庆堂教学——

曾渔将书箧和衣箱悬于蒙古马黑豆的鞍桥两侧,牵马出村,井毅和刘行知随行,他二人送曾渔上船后将回宜春,因为有井毅和刘行知在,曾渔不便去枫树湾向陆妙想告别,婴姿和其他严氏学子们方才在毓庆堂为他送行,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能与婴姿说上什么话,只有怅怅而别。

严绍庆执意要送曾渔到袁河码头,天气寒冷,严绍庆和井毅、刘行知三人都是乘轿,自本月中旬那场大雪后,一直是晴日,道上积雪已化尽,雪供闲人赏玩可以,对于赶路者而言就是行路难了,曾渔盼望此后十日天气都能晴好,让他能马蹄轻捷早早还乡——

午时初,一行人来到分宜县城西门外,严绍庆力邀曾渔和井、刘二生去寄畅园用午饭,又说他母亲曹氏还有一份薄礼要送给曾先生,他已先遣仆人去园中报信。

曾渔却不过严绍庆的盛情,来到寄畅园向曹氏辞行,曹氏感谢他对严绍庆的教导,以白银五两相赠,另有两匹青金缎送给曾渔的母亲,上回曹氏就送了玉色宋锦和高丽纩布各一匹,曾渔都收在衣箱里要带回上饶交给母亲。

在寄畅园用了午饭,严绍庆与井毅、刘行知送曾渔到东门外袁河码头,曾渔虽有马匹代步,还是要搭船先到临江府的清江城再改走陆路,因为这一路去清江城是顺风顺水,可大大节省马力,袁河水路运输是颇为繁忙的,岭南的商货经大庾岭至赣江往南昌都要经由这条水路,但这日在码头等了大半个时辰,没有遇到合适的大商船,向上游来的船家问起,说是龙南、安远有山贼聚众劫掠,吉安府都大受侵扰,很多商家不敢行船,怕被洗劫——

曾渔归心似箭,正准bèi

骑马上路,却又遇一条大商船要前往南昌,愿意让秀才相公搭一程,曾渔便向严绍庆和井毅、刘行知三人告别,牵马上船,严绍庆在岸边频频挥手,师生情谊甚殷。

这条客船是从萍乡来的,运了一船火腿和腊肉去南昌销售,曾渔向这商人打听赣州、吉安一带闹山贼之事,这萍乡商人说只知那边闹贼,并不知实情。

分宜至临江府清江城水路近四百里,商船顺流而下,三十日傍晚就到了清江城,曾渔谢过那萍乡客商,牵马上岸,寻了一处客栈歇息,次日一早骑马上路,日行百余里,于腊月初三日傍晚抵达抚州临川县,依旧在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歇息,曾渔是老主顾了,店主人极是热情,得知曾渔是要经金溪、贵溪回上饶,店主人惊道:“曾相公,那地方如今不太平啊,吉安那边的山贼吴大王聚众数万,一路往北烧杀淫掠,前日围攻金溪县城,幸得军民固守,山贼解围往贵溪方向去了。”

曾渔大吃一惊,这都是嘉靖末年了,原以为倭寇基本被胡宗宪剿灭,没想到还有大股的山贼,竟然攻城夺地杀到贵溪去了,鹰潭的三痴兄岂不危哉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七里岗遇贼

聚贤客栈的店主人劝曾渔不要走金溪这条路,这一路只怕还有小股山贼劫道,店主人建议曾渔先到饶州府的安仁县,待探明贵溪方向的贼情后再决定是前行还是绕道走——

曾渔想起他在安仁县有一位朋友,就是上次赴袁州补考时在金溪道上遇到的秀才书商简赜,简赜与他在浒湾镇西门分手时再三叮嘱让他补考后回广信府时去安仁县访他,安仁县与鹰潭坊比邻,算起来也就比金溪这条道多走上百里而已,年关将近,安全第一,曾渔决定听从客栈主人的建议:先去安仁县。

腊月初四一大早,曾渔饱餐一顿,坐骑黑豆也喂足了草料,向店家要了一根枣木棍权作防身之物,这次他来分宜未携带伯父留下来的那柄铁剑,别了店家,策马出临川城,午后渡过盱江,傍晚时来到浒湾镇,浒湾镇百姓安居乐业,并未受吉安山贼的骚扰,只是前来购书的书商少了很多,曾渔向上次简赜住过的“贤齐客栈”掌柜打听安仁县的简秀才最近有没有来这里购置书籍?

贤齐客栈掌柜记性颇好,对曾渔还有印象,恭喜曾渔进学成了相公,又说简秀才每年只来一次浒湾,五月间已经来过,年内是不会再来了。

当夜曾渔就在贤齐客栈歇息,还买了一函三十卷的《震泽集》,《震泽集》是成化年间的解元、会元、探花王鏊的文集,王鏊是古文大家,更是八股名家,王鏊的八股文很有底蕴,值得揣摩学习,这是黄提学要求曾渔看的书。

腊月初五,曾渔离开浒湾北上,一直晴好的天气终于变得阴晦了,看来今年第二场雪又快下来了,曾渔早行夜宿,虽然赶路心急,却也爱惜黑豆,遇到道路崎岖难行,就下马跟着黑豆小跑着前进,这也是强身健体,不然整日骑在马背上也手冷脚冷——

初七日上午,曾渔进入安仁县地界,这里距离安仁县城还有五十余里,密布的彤云下,但见苍山围阔野,天寒碧草枯,朔风凛冽吹,道上少行人,曾渔骑在马背上被冷风吹得直打寒战,便下马牵着黑豆快步而行,微微躬着身子,让黑豆给他挡风,黑豆是蒙古马,不畏严寒——

走了一程,经过一个小村落,曾渔向道旁人家借了一碗热茶喝,问明去县城的道路,又继xù

上路,前面是七里岗,是两座山丘之间的山路,寒林衰草,荒坟黑鸦,曾渔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空中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曾渔拍了拍黑豆的脖颈道:“伙计,又下雪了,走快些。”这蒙古马喷了一个响鼻,果然加快了步子。

将要走出七里岗山道,忽见迎面走来四个汉子,都是身裹棉衣,头戴胡帽,帽沿压得甚低,曾渔见这四个汉子来得蹊跷,怀中袖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心下立生警惕,悄然握住马背上的枣木棍,随时准bèi

取下御敌——

双方即将交错而过时,曾渔带马立在一边,让那四个汉子先过去,却见那四个汉子互相使个眼色,突然三面把曾渔围住,抽出袖中的短棍、怀里的斧头和柴刀,横眉立目大叫道:

“吉安吴大王,吉安吴大王。”

“吴大王在此收买路钱”

“吴大王在此,留下马匹和财物,饶你这秀才一条小命”

曾渔正待说话,猛听得脑后生风,一把柴刀朝他后颈就砍,不禁惊怒至极,这四人不但劫财,还想要他的命啊,急往前踏出一步,手握枣木棍同时往后猛戳,正戳中那执柴刀汉子的胸口,汉子柴刀劈空,身子往后一个踉跄,胸口气紧,躬着身子喘息——

曾渔恨这汉子狠毒,扭身一棍横扫,执柴刀的汉子脖子被结结实实扫了一棍,痛得大叫一声,立时栽倒在地。

另外三个汉子万万没想到这年少秀才竟会武艺,一时间有些惊惶失措,曾渔哪会客气,枣木棍或劈或扫,片刻工夫又打倒两个,脚也没闲着,踢翻了一个,又挥起木棍把四个汉子的小腿骨都给打断了——

四个劫道的汉子抱腿哀嚎,哭求饶命,曾渔见这四人不似吉安那边的口音,与鹰潭、贵溪的口音倒很象,便用棍子敲了敲其中一个汉子的脑袋,喝问:“你们是哪里的贼人?”

这汉子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叫道:“小人不是山贼,实是本地良民,冒犯了相公老爷,饶命,饶命啊。”

曾渔怒道:“你们在此劫道,还要害我性命,这不是强盗山贼是什么?”

四个汉子连声哀求曾渔饶过他们,他们的确是本地百姓,只因家贫,听得吉安吴大王在贵溪那边打家劫舍,就想浑水摸鱼,劫一些财物好过年……

曾渔心里冷笑,什么家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而已,这些泼皮无赖最喜天下大乱,这样他们就可不受刑律拘束为非作歹,尤为可恨的是这四人不仅仅是拦道收买路钱,更想谋财害命,方才若不是他警觉,就被柴刀劈死了,然后这些人抢了他的马匹财物逃了,官府还真以为是有小股吉安山贼流窜至此劫财杀人呢,他曾九鲤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他母亲盼儿归岂不要哭瞎了眼睛?

愈想愈恼、愈想愈怒,曾渔单手握着枣木棍劈头盖脸将四人一顿好打,打得四贼满地打滚、鬼哭狼嚎,曾渔这才收了棍子,解下四人腰带,将四人反绑了,用棍梢指着其中一人面门问:“你们都是哪里的人氏?”

这人被曾渔打怕了,胆战心惊道:“小人是山那边李家村的。”

曾渔问:“另外三人也是李家村的吗?”

这汉子说:“他们是邵家村的。”

曾渔问:“他三人都叫什么名字?”

汉子迟疑了一下,说道:“邵大、邵小二、邵小三。”

曾渔一棍重重敲在这汉子面门上,把汉子的门牙打断了两颗,喝道:“还敢欺瞒,今日我就活活把你打死又如何”挥棍要再打——

这汉子抱头哀叫道:“别打别打,他们是岭上邹家的,名叫邹五汉、邹发高、邹富贵。”

另一汉子叫道:“他也不是艾家村的,他是山后吴家的,名叫吴牛儿。”

这应该是实情了,曾渔又踢了那个柴刀汉子一脚,喝道:“四个狗贼,等着蹲大牢吧。”牵了坐骑黑豆待要赶路,这才发xiàn

黑豆前腿靠近脖颈处在滴血,仔细看,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痕,这应该是方才他与四贼打斗时,四贼的刀斧伤到了黑豆,赶紧取了田七药末给黑豆止血疗伤,眼看着血止住了,回身又踢了四贼几脚,撕下其中一贼的衣襟给黑豆包扎伤口,牵着黑豆缓缓出了七里岗,察看黑豆的伤口,还好,没有再往外渗血,这田七粉止血功能强dà



这时,雪越下越大了,大片大片雪花扑面袭来,似要阻止曾渔前行。

曾渔披上斗篷、戴上竹笠,牵着黑豆冒雪而行,走了七、八里,到了一个坞桥的小村,坞桥村绝大多数村民都姓艾,曾渔找到坞桥村甲长,说明遇贼的情况,让艾甲长领几个村民去把七里岗那边的四个贼人抬到县城去交与官府处置——

艾甲长见是一位秀才相公遇劫,且幸安然无恙,不敢怠慢,立即带了十来个健壮村民赶去了,一个时辰后,四个贼人都抬了回来,曾渔听得有村民骂这四个贼人,看来这四贼扮作吉安山贼也曾到坞桥骚扰——

曾渔就在艾甲长家里用午饭,饭后,艾甲长叫了一个村民赶着一辆牛车,把四个贼人都送到县上去,艾甲长也跟去,曾渔当然也同行。

祝书友们元宵节、情人节快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四章 简秀才的幸福生活

安仁县城西门边有座见山书院,乃是嘉靖初年武英殿大学士桂萼为家乡学子创办的讲学之所,“见山书院”四个大字是嘉靖皇帝御笔,现在由桂萼之子桂举人在此设帐授徒,离见山书院百余步,临街有间书铺,名叫见玄书屋,就是城西秀才简赜简思玄开设的书铺——

腊月上旬,见山书院的生徒已散学还乡,见玄书铺也少有人光顾,这日午后,那简秀才见雪越下越大,便让仆人关了店门,他在内院小厅摆一壶绍兴萱酒,一碟茴香豆、一碟咸鸭蛋、一盘猪蹄冻、一盘腌制的龙虎苦菜,那壶绍兴萱酒用铜炉热水烫着,热酒冷菜,自斟自饮,闲看窗外朔风吹雪,心下极是惬

简秀才有一妻一妾,育有两儿三女,长子、长女和次女都已成家,家里现在还有十一岁的幼女和七岁的幼子,简秀才喝酒赏雪吃猪蹄冻时,他那个七岁的儿子就眼巴巴候在一边看着,简秀才喝酒时嘴巴发出响亮的“吧嗒”一声,这童子也就咽一下口水,有时忘了咽口水,半张着嘴就流口水,馋态可掬——

简秀才斜了儿子一眼,夹了一颗茴香豆放在嘴里嚼着,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别盯着爹喝酒,你长大了有得吃,过好日子要靠自己。”

七岁的儿子点着头表示明白,不过还是不肯走,口水流得更多了,简秀才摇摇头,夹了一瓣咸鸭蛋给儿子吃,摆手道:“吃过了,走吧,别妨碍爹赏雪吟诗。”

这童子抿着咸鸭蛋喜滋滋走了,过了一会又转过来,依旧流口水——

简秀才喝了半天酒,才吟得半句诗四个字,诗思虽然不畅,心情却很愉快,想着本县的其他秀才朋友现在正准bèi

行装要赶去广信府上饶参加科考,这寒冬腊月的,据说贵溪那边还有流贼,行路艰难,求功名苦啊,而他不想考什么举人,不必参加此次科试,可以闲适地在此喝酒赏雪,真是快哉

前院店铺似有人在拍门,简秀才心道:“这大雪天还有人来买书吗,可算是好学了。”吩咐仆人去开门接待,过了一会,仆人持了一个名帖进来,说是有客来访,简秀才看那名帖上写着“友生曾渔拜”,顿时惊喜起身,笑着迎出去,果然是金溪道上遇到的那个往袁州补考的童生曾渔,现在已是方巾侧衫的秀才相公了——

“九鲤贤弟,什么好风把贤弟吹来,风雪故人来,愚兄喜难自禁啊。”

简赜大笑着拱手寒暄,邀曾渔入内饮酒御寒。

曾渔摘下竹笠抖去笠上积雪,又重新戴上,拱手道:“思玄兄,弟要先去县衙一趟——”

简赜惊问:“贤弟犯了何事?”

曾渔便将七里岗遇贼之事大致说了,简赜后怕道:“幸得贤弟有武艺,不然愚兄亦要痛不欲生。”曾渔是迂道来访他,若出了意wài

他简赜自然会愧疚。

简赜当即陪着曾渔去安仁县衙刑科房,坞桥村的艾甲长和几个村民已经等在这里,牛车里的四个贼人被丢在雪地上,一个个鼻青脸肿,折臂断腿,瑟缩哀嚎——

安仁知县陈梦雷得到典史禀报说有广信府秀才在本县遇袭,赶忙升堂问案,一顿拷打之下案情就清楚了,邹五汉、吴牛儿四人平日就是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之辈,这次趁吉安山贼闹事,四人结伙在四乡八坞多次蒙面抢劫,打伤村民三人、侮辱村妇一人,抢得钱物若于,村民来县上报案,陈知县还以为是吉安山贼流窜到本县劫掠,一面命本地巡检司加强巡逻,一面向饶州府和军卫请援,这时才知dào

是本县刁民趁乱打劫,极是愤nù

,命衙役将四贼枷在县衙外申明亭示众——

陈知县问知曾渔是在分宜介桥村严氏族学中做塾师,肃然起敬,便在廨舍宴请曾渔,简赜作陪,席间陈知县询问了曾渔在分宜介桥教书情况,曾渔现在不刻意隐瞒这事了,这肯定瞒不住,他并不担心被当作严嵩一党——

陈知县向曾渔透露了吉安山贼的实情,这股山贼并非出于吉安,而是出于福建,是倭寇余孽,张琏自称“汉飞龙王”率众五万袭扰福建数十县,部下吴平率贼众千人至江西龙南、安远,妖言惑众,聚起数万矿工和农夫,一路劫掠至贵溪,荼毒百姓,惨不堪言,坐镇杭州的胡部堂已派戚总兵率精兵万人从浙江来讨贼,相信以胡部堂的威名和戚总兵的善战,定能扫荡群贼,还江西百姓以太平——

二鼓时分,曾渔和简赜辞出县衙,踏雪回见玄书屋,温酒长谈,曾渔这才向简赜细说当日浒湾别后的经lì

,简赜感叹不已,说求功名真不易,很多秀才有廪粮,又免徭役,本可衣食无忧,只是不会治生,赶考在外又要花费不少银钱,结果越过越穷,这样的日子有何意趣,他简赜自知才学有限,不愿再去追逐功名仕途,如今这样开个书铺养家糊口也很不错,他八月间还去了一趟杭州,杭州的书籍众多,有各种戏曲小说,颇为畅销——

曾渔笑道:“明年我也在上饶开个书铺,望思玄兄多教我。”

简赜摇手道:“贤弟才学远胜愚兄,前程远大,当然要以科举为念,愚兄胸无大志,只求自适。”

曾渔举杯道:“思玄兄,达人也,弟认为治国平天下是痴人妄语,人生苦短,唯求自适,这才是生活情趣——小弟敬思玄兄一杯。”

二人举杯一饮而尽,相视大笑。

小厅外,漫天大雪纷纷飘落。

曾渔和简赜长谈至后半夜,抵足而眠。

次日早起,曾渔见雪已停了,便要动身去鹰潭,昨日从陈知县那里得知鹰潭并未受流贼袭扰,所以想赶去鹰潭再看情况走哪条路回上饶——

简赜苦苦挽留,说提学宗师的公文说饶州、建昌、广信三府的生员科试是本月十六在上饶举行,今日才初八,曾渔又有马匹代步,完全赶得及,而且前方贼情未明,贸然上路恐有不测。

曾渔想到坐骑黑豆受了伤,休养一日也好,便答yīng

在安仁再待一日。

这日简赜陪曾渔游了附近名胜,有张果老的炼丹池、玉真公主修道的观宇,曾渔忙里偷闲,踏雪寻幽,傍晚时回到见玄书屋,仆人禀报说陈县尊给曾相公送了礼盒来,说是给曾相公压惊的,打开看时,却是纹银十两、锦缎两匹、夏天无一包、饶州白酒一瓮——

曾渔哪里好收受陈知县的礼物,与简赜用过晚饭后,便让简家的一个仆人担了礼盒跟着他去县衙把礼盒送回去,顺便向陈知县打听一下贵溪流贼情况—

见到安仁知县陈梦雷,曾渔表示不敢收受县尊大人的礼物,陈知县道:“曾生在安仁遇贼受惊,本官难辞其咎,这是本官给曾生的一点小小补偿,俱是土仪,夏天无是本地所产,有活血化淤之功效,可治跌打损伤,曾生若是推却,那就是对本官心有怨尤了,哈哈。”

银子和锦缎可不是土仪,曾渔表示无功不受禄,坚决不收银子和锦缎,有夏天无和饶州酒就足感陈县尊盛情了。

陈知县见曾渔执意不收银缎,也就罢了,说起贵溪贼情,陈知县说吴贼并未攻打贵溪县城,从上清镇东南端绕过去了,仅劫掠了贵溪几个村镇,也未骚扰大真人府,极有可能是直奔铅山河口而去了,因为河口客商云集,富庶啊。

曾渔问明了情况,回到见玄书屋,准bèi

明日一早赶去鹰潭坊。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有钱人一扫光

腊月初九辰时三刻,曾渔牵了坐骑黑豆,与简赜一道出了安仁县城东门,平畴旷野,白雪皑皑,二人在东门外寒风中殷殷道别,简赜叮嘱曾渔明年开春若再去分宜,务必先来安仁访他,他会同路去浒湾购书——

别了简赜,曾渔骑马上路,雪地上留下一抹蹄痕,蹄痕越扯越远,直至望不到那端的简思玄,曾渔这才打马快行。

安仁县城距离鹰潭坊有七十余里,道路积雪,泥泞难行,且喜一路平安无事,酉时初,半轮寒月升上天空,曾渔于清辉雪映中渡过信江,在鹰潭坊龙头山码头上岸,往十字街行去,来到郑轼宅子前,只见宅门紧闭,有灯火透出,叩门片刻,郑家的老仆福贵来开门,揉着昏花老眼定睛一看,大喜道:“是曾少爷,我家大少爷盼了多日了,快请进,快请进。”一面转头大声叫儿子:“来福,来福,给曾公子牵马到后院。”

粗壮憨厚的来福跑了出来,郑轼随后大步跟出,笑逐颜开道:“九鲤,我可等你多日了,你再不来我可就不等你了,原打算明日动身去上饶,科试是十六日啊。”

曾渔去厨下洗了一把热水脸,然后跟随郑轼去内院向郑轼母亲吕氏磕头,还没进内院门,就见昏暗灯影下跑来一团红色身影,声音脆如冰雪:“九鲤叔叔,九鲤叔叔,妞妞姐姐来了吗?”

曾渔俯身将这一身红装的小女孩儿抱起,笑道:“明日谦谦随九鲤叔去上饶找妞妞玩耍。”

戴着虎头绒帽的谦谦睁大漆黑的眸子道:“可是爹爹不带我去。”说着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爹爹郑轼。

曾渔对郑轼道:“三痴兄,让谦谦随我们去吧,反正是坐船,不怕雪路难行。”

郑轼摇头道:“坐不得船,流贼在弋阳、铅山一带劫掠,走水路很危险,我们还得从信江北岸走陆路。”

谦谦的小嘴顿时噘起来,眼里泪光闪动,可怜巴巴看着曾渔——

路上不太平,曾渔也无可奈何,安慰小女孩儿道:“下个月我带妞妞过来和你玩,再接你去上饶玩,好不好?”

谦谦双眼噙着泪珠,过了一会,点了点头。

曾渔送了一匹青金缎给郑轼母亲吕氏,这种青金缎极是华贵,一匹值银三两,吕氏觉得礼物太贵重,连连推辞,让曾渔带回去给其母周氏,曾渔道:“这种缎子有两匹,是分宜严氏送与晚辈的,吕姨母和我母亲正好一人一匹。”

郑轼夫妇、谦谦,甚至福贵和来福父子都有一份礼物,是曾渔在临川置办的,年节将近,皆大欢喜。

郑轼一家已用过晚饭,因曾渔到来,厨下再备酒菜,烹了一尾鱼、一盘冬笋羊肉,郑轼相陪饮酒,说起福建流贼吴平骚扰贵溪之事,郑轼道:“胡总督命麾下总兵戚继光领兵剿贼,昨日县上得到消息,戚总兵已经到了浙江衢州府常山县,不日将进入江西地界,吴贼败亡之日不远了。”

曾渔道:“戚总兵现在应该到了玉山了,不知铅山河口遭贼洗劫了没有?

郑轼道:“尚未传回消息,天降大雪,贼众自南而来,必受冰雪所阻,而且铅山有守御千户所,贼众想要劫掠河口也非易事,怕的是流贼受阻于铅山,又畏惧戚总兵,就掉头南下,这些流贼跑到哪里就抢到哪里,贵溪这边只怕要遭劫,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曾渔道:“不如三痴兄全家都去上饶那边过年,我母亲也很想念吕姨母,妞妞更是盼着谦谦去呢。”

郑轼道:“拖家带口行动不便啊,而且此去上饶要迂道走陆路,那就有三百里路程,我们明日启程,十五日必要赶到上饶,前后只有六天时间,你我年轻腿健也就罢了,我母亲她们只怕赶不得这急路,而且万一路上遇到流贼,那就追悔莫及——”

话锋一转,郑轼问曾渔:“贤弟可知贼人吴平宣扬什么口号?”

《水浒传》最早的版本《京本忠义传》已经刊刻流行,曾渔在浒湾就看到这一版本,答道:“莫不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郑轼笑道:“那些山贼土匪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好句,不过他们的口号也算是直接有力,叫作‘有钱人一扫光,没钱人不要慌,穷苦人来相帮,,很能煽动啊,这几日有鹰潭就有两个游手好闲的桂家光棍没了踪影,有人说是往铅山那边投贼去了。”

这口号真是耳熟啊,曾渔苦笑摇头,问:“那三痴兄是算得有钱人还是没钱人?”

郑轼道:“只要有点家产的都算是有钱人,这些流贼就要抢,稍有不从就杀人放火,这就叫一扫光,我之所以担心流贼杀回贵溪鹰潭就是因为那两个失踪的桂家光棍,其中一个光棍因为欺凌良善被我责骂过,对我是怀恨在心哪,这二人若真投了贼,极有可能会回领着贼众来洗劫鹰潭坊,在本乡逞威行凶,不得不防啊,明日上午羽玄道兄会来这里,我让家中老小到上清镇暂避,龙虎山中道路险峻,已有巡检司的数百兵卫把守,而且自号氵汉飞龙王,的贼首张琏也与道教有些关系,应不会去劫扰上清。”

曾渔点头道:“这样最稳妥。”

翌日一早,郑宅里忙忙碌碌,主人和婢仆都在收拾行装,辰时末,羽玄道人赶到了,还带了两辆牛车和八个脚夫来,见到曾渔,羽玄道人甚喜,对上回在上清因有事外出未能见到曾渔连声道歉,力邀曾渔前往上清——

郑轼一拍额头道:“我差点忘了,上月羽玄道兄就对我说过,若九鲤贤弟回乡路过鹰潭,一定要去龙虎山中大真人府一趟,这是张大真人之命是吧?”

羽玄道人点头道:“嗣教真人再三叮嘱定要邀曾公子去大真人府一晤。”

曾渔道:“十六日就是科试,怎么也无暇前往了,就不知张大真人有何事吩咐小生?”

羽玄道人略一迟疑,说道:“贫道亦是不知。”

曾渔道:“我写一封书帖由道兄转呈张真人吧。”到郑轼书房匆匆写了书信交给羽玄道人。

正巳时,羽玄道人护送着郑轼家眷离开鹰潭坊去上清镇,郑轼带了健仆来福与曾渔也上路了,郑轼骑驴,来福步行,来福穿着毡靴,福贵又教来福把两截大竹筒剖开,然后合在左右小腿上,再用绳子绑牢,这样雪地行路就不怕雪水浸湿裤腿——

郑轼、曾渔待羽玄他们走远了才渡江上路,信江南路恐有流贼,所以他们要从北岸走,郑轼对曾渔道:“早几日我对母亲说这录科考试就不去了,陪着家中老小,母亲一定要我去,我母亲盼着我能中举人光宗耀祖呢。”

曾渔道:“据说流贼浩劫了建昌府数县,益王藩地南城差点被攻陷,提学宗师让建昌、饶州、广信三府的生员合并考试,这冰天雪地,又有流贼肆虐,定有很多生员无法赴考,有怨言是难免的。”

郑轼道:“是啊,我们广信府的生员也就罢了,但是建昌府南端的广昌、饶州府北端的浮梁,那里的生员要来上饶赶考可就辛苦了,最远的要行近千里,就算赶来了,年前也肯定赶不回去,要在异地他乡过年了,唉,求功名苦哇

曾渔笑道:“我们是新进学的生员,怎么也要试试运气考他个几科,我会努力参加三次乡试,若不能中,以后就不再去参加那劳命败钱的乡试了,好好治生谋财,奉养老母,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人生贵适志,秋风起,思鲈鱼和莼菜,不能把一辈子都耗在求功名上,不然极可能是功名落空、富贵如梦。”因向郑轼说起安仁县的简赜——

郑轼赞道:“简生可谓达人也,下回与你一道去访他。”又道:“那我也与贤弟一般努力十年,十年三科若不能中,那就求自适,过悠闲日子。”

二人一边行路一边长谈,倒也不寂寞,来福挑着担子只是闷头走路,有时听郑轼和曾渔说到笑话,就抬头咧开大嘴笑。

虽然雪路难行,但为了早日赶到上饶,曾渔三人早起晚宿,每日行六十余里,两日后也就是腊月十二正午,三人平安过了弋阳,到了横峰地界,横峰与铅山一个在信江北,一个在信江南,此地距离上饶县大约还有一百五十里,行程过半了,预计十五日上午能赶到上饶,快的话十四日入夜前就能到。

这一路过来行人稀少,也未听说有贼人袭扰,曾渔骑在马背上望着右边铅山方向道:“不知河口遭难了没有,若遭洗劫,三年五载都恢复不了元气啊。

郑轼对这一路比较熟悉,说道:“这里距离信江只有十余里,我们要不要到江边去打探一下消息?”

曾渔摇头道:“明哲保身,我们就算知dào

河口遭劫也帮不上任何忙,还是要等戚继光来剿灭,我们赶路要紧。”

郑轼点头称是,三人往东行去,前面有一座突兀的山峰,尖锐如削,峰顶白雪皑皑,三人正待绕山而过,忽听得山那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奔来,还有马蹄声,曾渔惊道:“情况不妙,快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路可逃

在曾渔三人的左侧是起伏的山林,可马蹄声和脚步声正从左侧数里外那两座山峰之间急骤而来,所以根本来不及去树林那边藏身,而在他们三人的右侧,则是大片大片舒缓的滩涂和谷地,无遮无拦一直延伸至信江北岸,曾渔三人一时间进退失据,不知该往哪里躲避?

骑在驴背上的郑轼朝左侧积雪的山峰张望,心存侥幸道:“不会这么倒霉吧,避贼偏就遇上贼”

话音刚落,又听到右侧信江方向传来隐隐人声,显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有大群的人,曾渔惊疑不定道:“这又是些什么人,莫不是铅山千户所的官兵在剿贼?”

这个时候遇到官兵并不比遇贼安全,杀良冒功之事屡见不鲜,这是非之地离得越远越好,曾渔跨马、郑轼骑驴、健仆来福撒开大脚丫子,三人往东北方向疾奔——

来福挑着衣箱和书箧,跑着跑着滑了一跤,书箧里的书散落在雪地上,来福慌忙爬起身去拾书,曾渔回头道:“先离开这里,若不是兵匪,等下再回来收拾不迟。”

郑轼也叫道:“来福,快跑。”

来福便将衣箱扛在肩头,跟在曾渔和郑轼的坐骑后面奔跑。

从左侧山林冲出的骑马和步行者来得甚快,十余匹马和后面奔跑着的杂乱的人群很快就出现在山麓皑皑雪地上,极是醒目,同样曾渔三人也很醒目,很快被这些人发xiàn

,立即大呼追来——

曾渔扭头看,见这伙人披蓑戴笠,身上绑满搭膊,手里执着长矛短斧,还有的扛着铜锄铁耙,大呼小叫,杂乱无章,这分明就是矿工、农夫、游民组成的贼寇啊

来福步行,郑轼的那头棕黑色驴子也跑得不快,郑轼气喘声促道:“九鲤你马快,先走,我若万一有个好歹,老母妻小就拜托贤弟了。”

曾渔放缓马步道:“何至于此,弟自当与三痴兄共渡难关,莫慌张,少说话,更不要与贼人硬拼,贼人可诱之以利,我们委屈一时,定能脱身,一切由弟来应付。”

说话间,曾渔带转马头,面对追来那群人他于脆驻马不走了,反正已走不脱。

郑轼也勒驴停下,看着漫山遍野而来的流寇,不禁心惊肉跳,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贼就要把命赔,他郑式之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再看曾渔,似乎镇定自若,是因为身有武艺吗,可曾渔又不是吕布、张飞有万夫不当之勇,面对这许多流贼,力敌肯定不行,难道曾渔有妙计?

却见曾渔跳下马,摸出两只小银锭,左右看看,将两只小银锭丢到道旁一株秃树下,用脚一碾,两只小银锭陷入雪地里,再伸脚拨雪掩盖得不见痕迹,说道:“就是让路人捡去也强于给山贼抢走。”

郑轼也要摸银子出来,曾渔道:“碎银就不必藏了,全无银钱贼人也不信啊。”曾渔知dào

郑轼只带了几两碎银,而他除了方才藏起来的十两银子也还有三两多小银。

几个骑马的流贼率先追过来,看清楚曾渔和郑轼的装束,为首那个骑着枣红大马、挥舞着短刀的贼寇狂笑道:“好运气,好运气,两个秀才送财来了,这是往上饶赶考的秀才吧,有马还有驴,哈哈哈,这马看着不赖,归我了。”

另一个贼寇嚷道:“马归二大王,驴归我,驴归我。”

另外几个贼寇就凶神恶煞喝命郑轼下马下驴,准bèi

搜身劫掠。

曾渔大声道:“有钱人一扫光,没钱人莫要慌,贫苦人来相帮。”

几个贼寇一愣,面面相觑,他们从福建一路劫掠到江西,士、农、工、商甚至军户都抢,遭抢的不是吓得发抖不敢出一声就是跪地磕头哀求饶命什么的,这个少年秀才倒是胆大,喊起他们义军的口号来了,难不成喊这么几句就饶过你不成

为首贼寇也不下马,策马昂首阔步到曾渔面前,居高临下讥笑道:“秀才,那你是有钱人还是没钱人,贫苦人你是怎么也算不上的。”

曾渔道:“敢问有钱人和没钱人又是如何区分?”

这贼寇见曾渔并不畏缩,还敢反问他,这让他很不爽,喝道:“你们秀才免徭役、食廪粮,赋税担子全压在我等贫苦百姓头上,这就该杀。”

曾渔叫道:“可我是没钱人。”

这贼寇冷笑道:“你穿着大绒茧绸袍子,骑着高头大马,这是没钱人?”

曾渔道:“马是借来的,勉强温饱而已,怎么也算不上有钱人。”

贼寇怒道:“谁耐烦与你啰唣,老子说你是有钱人你就是有钱人”命左右把曾渔衣帽给扒了。

曾渔举手道:“且慢,我是赣州兴国三寮村曾氏后裔,我与张龙王有一面之缘,你们不都是张龙王部下吗?”

三寮村曾氏是风水世家,在民间颇有威信,几个上前要扒曾渔衣服的山贼见曾渔说得郑重,一时也不敢贸然动手,转头问骑着枣红大马的匪首:“二大王,张龙王是谁?”

手举短刀的匪首盯着曾渔道:“你识得我们汉飞龙王?”

曾渔面不改色道:“名扬天下的七子诗社盟主谢茂秦与福建提学副使宗大人很有交情,在下曾从谢老诗人游,故与张龙王有一面之缘,当然,张龙王那时还屈为县衙小吏,没有今日这般威名赫赫。”

自称“汉飞龙王”的张琏曾是福建某县小吏,这是曾渔听安仁知县陈梦雷说的,这时就扯出来唬唬这些山贼——

这匪首听曾渔说什么诗社盟主、提学副使煞有介事,半信半疑道:“你不是说你是兴国三寮曾家的子弟吗,怎么会在广信府这边?”

曾渔道:“家祖由赣州迁居广信府,就在这里安家了,几位英雄若不信,可看我书箱里有一封信,正是在下要寄给汉飞龙王的书信。”说着,从马背书箧里摸出一张纸笺,递给那个要扒他衣服的山贼——

这山贼不识字,接信茫然,转身递给骑马的匪首,那被称作二大王的匪首定睛细看,只认得开头“汉飞龙王”四个字,其他的密密麻麻、曲里拐弯的字写满了一张纸,他都不认识,不识字还是自卑的,这位二大王“哼”了一声,朝信江方向看看,将那张纸笺塞进怀里,吩咐手下道:“先看押起来,等下再问话,我们先去迎接吴大王。”

一个山贼看着曾渔身上穿的大绒茧绸袍,问:“二大王,要不要扒这两个秀才的衣袍?”

二大王道:“暂不要动他们,待会再说。”双腿一挟马腹,带着一众山贼呼啸而去,骑马骑骡骑驴的数十人,另有步行的数百人,浩浩荡荡,把地上积雪践踏成一片污浊泥浆。

有五个山贼留下看押曾渔三人,为首山贼名叫彭老球,腰上缠着五、六条搭膊,沉甸甸的显然都是抢来的金银珠宝,彭老球手执利斧,一把夺过曾渔手中的马缰,喝道:“走,到七星观去。”

另四个山贼朝江边眺望,有人道:“彭老球,先别急着回道观,看大王抢了多少金银再一道回去。”

彭老球也就牵了马站在路边观望,曾渔吩咐来福去把那个散落的书箧收回来,来福答yīng

一声,放下衣箱就走,却被两个山贼用铁耙抵住道:“老实待着,小心一耙耙死你。”

曾渔指着半里外散落在雪地上的书籍道:“那里有当年张龙王写给在下的信,若是遗失,你们担当得起吗?”

几个山贼方才见二大王说了暂不要扒这年少秀才的衣物,显然对这年少秀才颇为客气,要知dào

以前遇到的读书人,二大王都要百般羞辱,以示读圣贤书半点屁用没有,彭老球这几个山贼都是赣州龙南县的游民,跟着吴平一路烧杀抢掠,却并不知汉飞龙王张琏是谁,但看二大王的态度,这年少秀才应该是有点来头——

彭老球就让两个山贼押着来福去捡书,这时看押曾渔和郑轼的就只剩彭老球和一个脸有黑斑的山贼,黑斑脸山贼手里握着一把柴刀。

曾渔打量着四周,被彭老球牵着的蒙古马黑豆背上有一根枣木棍,他若突然抽棍攻击彭老球二贼,胜算极大,但大队山贼离此不远,他和郑轼想逃也不易,还是忍耐吧。

来福很快抱了书箱回来,扁担也被一个山贼拾到了,曾渔问来福:“张龙王的信找回来了没有?”

来福张大了嘴,摇头。

这时,东南方向欢声雷动,看来两股山贼遇上了,很快就要返回来,彭老球咂巴着嘴道:“这回定抢得个盆满钵满,都说河口富得流油啊。”

另一个山贼道:“难说,有钱人怕被一扫光,先就逃了。”

郑轼趁山贼争辩之时,悄声问曾渔:“那信是怎么回事?”

曾渔低声道:“早上给张真人写信时灵光一闪,就在以前临摹的籀篆体千字文抽出一张,添加了楷体氵汉飞龙王,四字,没想到会派上用场,真是不幸啊。”

郑轼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这些山贼杀人不眨眼,现在落入贼手,凶险至极啊,早知如此就不去上饶赶考了,人生命运,着实叵测。

大队贼众过来了,闹哄哄、乱糟糟,既有放肆狂笑声,又有求饶哭泣声,曾渔定睛细看,只见山贼分了两队,中间却是一长串被反绑了双手、被打得满脸是血的百姓,约有两、三百人,被山贼押着跌跌撞撞而来——

身体欠佳,慢慢调整。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人人都是财神爷

那些山贼挥舞着鞭子催促被掳民众“快走,快走”,民众中老弱妇孺都有,有的还被反绑着双手,哪里能走得快,雪地泥泞,又容易滑倒,山贼们哪管民众死活,对滑跤摔倒的都是劈头盖脸一阵乱抽,喝骂声不绝于耳——

郑轼和曾渔在一边看得极是愤慨,郑轼怒问:“抓这些百姓来做什么?”

彭老球“嗤”的一声冷笑道:“什么百姓,我等才是百姓,是贫苦百姓,这些人都是有钱人,平日作威作福,这回抓他们来是要他们把钱财吐出来,这就叫劫富济贫。”

另一个山贼笑嘻嘻道:“他们可都是财神爷哪,一人值纹银一百两。”

曾渔明白了,这是绑票,山贼抓这些民众来做人质,然后让人质亲属以银钱来赎,若无亲属送银子来那就撕票,这批被掳民众有两百多人,一人索银一百两,那就是二万多两,江西布政司每年缴纳户部太仓库的税赋折银也不过十万两,这些山贼从一个河口镇就要劫掠二万两白银,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但曾渔看这些人质当中固然有肥头大耳穿戴华丽的,可面目寒俭衣裳朴素的也不少,铅山河口号称富庶,却也并非人人都是财主啊,寻常民家哪里拿得出一百两赎银,山贼们却是不管,一律掳来,这哪里是没钱人不要慌,分明是蝗虫过处一扫光

那彭老球睁大眼睛细瞧,没看到二大王,一问方知二大王奉吴大王之命在江边防备铅山千户所的官兵追击,彭老球等五名山贼便押了曾渔、郑轼和来福三人跟着劫掠归来的山贼们回七星观。

一路上,曾渔看到山贼们对那些抓来的人质不是用鞭子抽击就是用木棍敲打,走上雪峰山路时,有一个老者跌倒爬不起来,边上一个左脸颊生着一撮毛的悍匪就用脚踢,老者也不知是跌坏了腿还是怎么回事,努力挣扎着却就是爬不起来,边上有人待来相扶,那悍匪喝道:“谁都不许来扶。”冷酷地看着地上的老者,又是一脚踢去,骂道:“这老骨头装死狗,他是想赖在这里等下好逃回去——老子数三下,你这老骨头还不起身的话我就一刀割下你狗头。”说着,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锃亮的短刀,狞笑着大声道:“我数一”。

在雪地挣扎的老者手脚撑地拼命想爬起来,却又滑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扑,一脸都是雪水泥泞,这时那悍匪已经数到“三”,见老者还没爬起来,这贼双目圆睁,凶光毕露,严狠狠走近老者身边,手中刀举了起来——

这些山贼无法无天、丧失人性,杀一个人质算什么,眼看这位无辜老者就要死于非命,陡听得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大喝中气十足,山道两边灌木的积雪都被震得簌簌飘落,那持刀悍匪以为是哪位首领下的命令,赶忙收刀转头来看,却见一个年少秀才大步赶来,不禁一愣,随即怒道:“方才是哪个叫老子‘住手,的?”颊边一撮毛抖动着,眼睛凶狠地盯着这年少秀才。

大喝“住手”的正是曾渔,虽然他自身尚在危难中,但见死依然要救,瞪着这个左颊有黑毛的悍匪喝道:“谁让你滥杀人质的,是张龙王还是吴大王?

这悍匪见是一个年轻秀才挺身而出喝止他,怒从心头起,凶神恶煞道:“你是何人,敢指责老子?”腰间短刀又拔出来了。

彭老球过来陪笑道:“华五哥,这是二大王方才抓获的秀才,这秀才似乎与福建张龙王有点交情,二大王让我等暂不要为难他。”

郑轼这时也跑过来了,与曾渔一起将那老者扶起,郑轼方才见这悍匪殴打老人,既愤nù

又恐惧,眼见老者就要遇害,郑轼虽然着急却没有勇气挺身相救,待见曾渔出声喝止,心下大感惭愧——

那老者在曾渔、郑轼的搀扶下抖抖缩缩站起来,曾渔问:“老丈身子哪里不适?”能站起来那就是没有骨折。

这老者年约六旬,面相富态,衣着打扮也象是个财主,这时惊魂未定,颤声道:“多谢相公搭救,老朽是扭伤了左足——”

行进的人质因为这事而停下了脚步,这些人质看到一个年轻秀才救下了老者,心里都是松了一口气,方才个个吓得浑身发抖。

“华五哥,出了什么事,怎么都不走了?”两个山贼骑马从前面奔回来问

那颊生黑毛的华老五指着曾渔道:“是这个秀才想坏吴大王的好事——”

曾渔打断道:“带我去见你们吴大王,我有要事相告。”

郑轼道:“贤弟,我与你一道去。”

彭老球向那两个骑马的山贼道明原委,便带着曾渔、郑轼去七星观,来福挑着担子叫道:“少爷,少爷——”

郑轼回头想叮嘱来福看好牲口和行李,可是都已落入山贼之手,还怎么看好牲口行李啊,生死未卜,一时不知该怎么吩咐来福

曾渔对来福身边那几个山贼道:“我是吴大王贵客,你们要好生照看我二人的坐骑和行李,若有遗失,唯汝等是问。”即便是虚张声势,那也要气势十足,这些山贼大抵是底层好吃懒做的愚民,原本就有很强的奴性,现在跟着吴平烧杀抢掠、为非作歹,似乎翻身做了主人,但骨子里的奴性还在,而且山贼里也有等级高下,他们都只是供驱使的小喽罗,趋炎附势、欺善怕恶是其本能,见曾渔严厉吩咐,赶忙点头哈腰,连声称是。

那个颊生黑毛的华老五看着曾渔几人先走了,这才骂骂咧咧催着一众人质赶紧走,“吴大王的贵客”这句话把华老五给唬住了,也没敢继xù

刁难曾渔救下的那个老者。

七星观就在那座高耸雪峰的半山腰上,吴大王已经先回七星观,曾渔、郑轼跟着彭老球几个山贼往半山腰行去,曾渔听彭老球与其他山贼说话,忽然问:“彭老球,你是铅山本地人?”先前没留心,现在听出这彭老球带着弋阳、铅山的口音。

彭老球朝山下一指,说道:“我就是那彭家庄人,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后我是要跟着吴大王打天下的,这小村哪里容得下我。”

曾渔和郑轼转头看时,见这座积雪的陡峭山峰的北麓有百余户人家,从高处望下去,村中有一队一队的人走来走去,想必已成贼窝,曾渔向这彭老球套话,得知彭老球祖宗五代都是这彭家庄的人,彭老球的父母早已去世,有一个兄长,兄弟二人分了家,彭老球原本有些田产,只因好赌好嫖,没几年就家财荡尽,如今就在河口镇码头游荡,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

这回吉安山贼袭扰铅山,彭老球领了两个光棍就去投奔入伙了,跟着山贼祸害本县百姓,有仇报仇啊,彭老球想起自己落魄时兄长和本村人的冷眼和取笑,觉得自己如今出息了,应该回乡扬眉吐气,就领着山贼渡过信江,杀奔他彭家世代居住的彭家庄,把村里几个富户都砍了脑袋,家财抢劫一空——

彭老球的兄长算是殷实农户,也被山贼划作有钱人,吴平为表明自己是义军,只要这些有钱人乖乖献出家财,倒也不会一律杀头,可彭老球这个兄长举着扁担顽抗,不肯交出钱财,那下场当然是一刀两段身首异处,等彭老球赶来看到兄长的尸首,也没什么好伤心的,他打抢正抢得热血沸腾呢,往日那些瞧不起他的村民看到他就作揖陪笑脸叫大王,让他很是得yì

,这个兄长死了就死了,就当是大义灭亲吧,以前他输光了钱财没饭吃时也没见这兄长施舍他几餐

曾渔问这彭老球跟着吴大王打天下想得到什么?彭老球想也不想道:“当然是荣华富贵了,叫什么锦衣玉食。”

曾渔道:“那你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了岂不成了有钱人了,有钱人那可是要一扫光的,这可如何是好?”

彭老球张口结舌,摸了摸腰间的彭鼓囊囊的搭膊,强辩道:“那不一样的,我们这个不能算有钱人,我们是专抢有钱人。”

曾渔心里冷笑:“抢来的不算有钱人,别人辛辛苦苦挣来家产就是有钱人。”说道:“那有钱人抢光了怎么办?”

彭老球来劲了,说道:“这个不必担心,天下有钱人多得很,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我们才抢一个小零头呢,嘿嘿,有得抢。”

另一个骑马的山贼盯着曾渔道:“你这秀才问这些作甚”

曾渔道:“在下只是觉得诸位前程远大,比我辈读书有前途,有多少读书人读得胡子都白了也没能出人头地,还穷得叮当响。”

曾渔语气真诚,彭老球信以为真,点头道:“这话说得是,我们村里就有一个老童生,读书读呆了,穷得只能喝粥,却又不识时务,前日我们大王进村,这老不知死的竟敢骂我们是贼,被当场砍死,你看,到现在脑袋还挂在村头旗竿上呢。”

另一个山贼喝道:“彭老球,莫与这秀才说这些。”又戒备地瞪着曾渔道:“你这秀才何时见过我家大王,莫不是招摇撞骗”

曾渔道:“见了你家大王就知我是不是招摇撞骗了。”

说话间,到了七星观大门外。

腰还是痛,谢谢书友们的关心。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公三宝

七星观是铅山、横峰一带最大的正一教道观,始建于明英宗正统年间,道观倚山而建,占地二十余亩,分为正院、东院和西院三部分,正院有东岳宝殿、育德殿,东院有娘娘殿和伏魔大帝殿,西院有玉皇殿和药王殿,原有道士数十人,昨日山贼吴平占据道观后,除了龙虎山大真人府派来的住持同尘法师坚守道观与贼周旋外,其他道士都逃跑了,如今的七星观已成匪穴贼窟——

曾渔和郑轼立在道观正院的戟门外,但见十六名精壮山贼持刀把守着大门,一个个横眉立目的样子,这里算是山贼把守的重地了,彭老球进去禀报大王吴平,很快就出来了,说道:“两位秀才,我家大王有请。”

曾渔和郑轼对视一眼,点点头,跟着彭老球和另两名山贼进入正院大门,这正院应该是匪首吴平的住处,持刀贼众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似警备森严,但喧哗叫嚣声不断从东院和西院传来,都是那群乌合之众在分赃、喝酒、闹腾,据彭老球介shào

,能待在这七星观的都是义军头目和精锐——

曾渔感慨道:“义军兄弟们好快活啊。”

彭老球话多,连连点头道:“那是当然,打官兵、抢富户,一身的劲啊。

曾渔道:“不知我等秀才能否入伙?”

彭老球打量着曾渔和郑轼,说道:“那要看吴大王肯不肯收留你二人。”

另一个山贼态度凶蛮,冷笑道:“你这秀才是怕死才说要入伙的吧,你们这些士绅富户哪个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曾渔并不动气,问这山贼:“好汉你不怕死?”

这山贼一拍胸脯脖子一拗:“老子当然不怕死,怕死就不跟着吴大王造反了。”

彭老球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义军都不怕死,有钱人才怕死,怕没得享福。”

曾渔道:“很好,佩服,敢问这位好汉尊姓大名?”

这山贼警觉道:“你问我姓名作甚,莫不是想告密?”

曾渔摇头笑道:“我能告什么密,好汉就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大王不就有名有姓,谁能奈何他?”

彭老球嘴巴闲不住,向曾渔介shào

道:“这位是方茂七方大哥,是吴大王的得力手下,原是福建银矿的工人——”

“闭嘴。”名叫方茂七的山贼喝住多嘴的彭老球,下巴朝前一歪,对曾渔、郑轼二人道:“我家大王就在殿上,你这两个秀才是死是活就由我家大王定夺。”

育德殿原供奉着天地水三官神像,现在神像都被搬到殿角靠边站,这个地盘吴平做主了,曾渔和郑轼进到育德殿时,只见有三个人坐在香桌边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居中一人四十来岁,不高不胖,面色黧黑,颧骨耸起,两只小眼睛眯缝着,看到曾渔等人进来,目光一凝,神色冷厉,放下筷子,问道:“哪位是识得张龙王的秀才?”

曾渔上前拱手道:“在下是三寮曾氏子弟,以前从谢老先生处——”

山贼方茂七喝道:“跪下回话”伸手就来按曾渔肩头,用力下压,曾渔纹丝不动,方茂七恼了,提足踢曾渔左膝弯,这是要把曾渔踢跪下,不料曾渔脚步轻挪,同时一个肘锤结结实实撞在他右胁下,痛得他缩身后退,呼痛怒叫,缓过劲来就要拔刀相向——

曾渔向吴平拱手道:“曾氏祖传散手,让吴大王见笑了。”

“三寮曾氏,如雷贯耳啊。”

吴平大笑着站起身来,但眼里却无笑意,绕桌走近,盯着曾渔道:“曾秀才为何到此?”

曾渔道:“在下在袁州做蒙师,因科考在即,所以要赶回广信府考试,却遇吴大王义军在此,故而前来相见。”

那方茂七见吴平与曾渔温言说话,不敢上前打曾渔,揉着右胁说道:“这两个秀才是想跑没跑掉,让彭老球他们给抓来的。”

曾渔道:“谁知dào

是哪里来的贼寇,不跑怎么行,后来得知是张龙王、吴大王的手下,也就不跑了。”

方茂七赶紧挑拨道:“大王,这秀才竟敢骂我们是贼”

吴平面无表情,问彭老球:“这曾秀才写给张龙王的信呢?”

彭老球道:“二大王看了就收在怀里,应该不会有假。”

曾渔笑道:“又不是张龙王写给我的信,有必要假冒吗?”

吴平打量着曾渔,对这年少秀才识得张琏很是怀疑,他知dào

张琏没有到过江西,吩咐方茂七等人道:“给两位秀才看座。”心道:“等下若被我问出破绽,那我就要翻脸无情了。”

郑轼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跟着曾渔入座,提心吊胆地听曾渔和贼首问答,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有山贼端来莲花状灯台,都是道观里的器物,香桌上摆放着大盘大盘的鸡鸭鱼肉,酒是敞口大瓮装的,喝完直接用碗进去舀——

吴平命手下再摆两副碗筷,请曾渔、郑轼一块吃喝,曾渔道:“吴大王对在下想必还有诸多疑虑,请吴大王先发问吧,不然在下也食难下咽。”

吴平点头道:“那好,我来问你在哪里结识的张龙王?”

曾渔道:“在下与张龙王只是神交,并未见面,但在下的忘年交谢榛谢老诗人去年应福建提学副使宗臣之邀壮游闽地时曾在尤溪县遇到张龙王,那时张龙王还屈为县衙小吏,谢老诗人见他气宇非凡,大为赞叹,认为张龙王非等闲之辈,今年五月间谢老诗人回山东路过江西与我提起这位张龙王,与在下南望八闽龙脉时的意会相合,所以月初听闻张龙王举义旗,在下就想写信为其指点迷津,未想就在此地巧遇吴大王。”

曾渔说的这些话真真假假,他从安仁知县陈梦雷那里得知张琏原是尤溪县衙管理银矿的小吏,因私自招募工人开矿挖银被长官责打罚银,于是就聚众闹事,事情闹大了于脆起兵造反了——

吴平对曾渔所言没怎么听明白,什么谢老诗人,张琏又不会写诗,不过福建提学宗臣他是听说过的,这些都不重yào

,他有更关心的事,问:“什么八闽龙脉?”

曾渔瞠目道:“这是杨救贫祖师的风水望气术啊,在下见东南方向有王者气和兵戈气,所以听谢老先生说起张琏其人就意有所动,得知张琏自称汉飞龙王起事时,更是认定那王气和兵戈气应在张龙王身上。”

曾渔不知dào

的是,这吴平本是海上巨寇汪直手下的小头目,去年汪直被胡宗宪用计剿灭,部众四散,吴平与十几个海寇就逃到福建山区在张琏手下做矿工,这次张琏作乱半是由吴平怂恿,吴平不大看得起张琏,所以自领一支山贼杀奔江西,这时听曾渔说张琏有王者气,半信半疑还有些嫉妒,问道:“你真是三寮曾氏子弟?为何不做风水先生?”

曾渔笑道:“并非所有的三寮曾氏子弟都必须做风水先生啊,在下的祖父与现任钦天监博士曾邦果是兄弟,我祖父不愿为皇家效力,游走于民间为四民百姓寻龙勘地,当然也为曾家自己觅地,五十年前在广信府某地发xiàn

一处好穴,就举家搬迁该地,在下今年二十岁,中了秀才。”

结语简短有力,育德殿上一片静默。

民间关于地理风水术的传言是神乎其神,曾渔幼时听伯父说过江西风水地理学派的祖师杨筠松的传说,杨筠松人称杨救贫,不仅能辨风水龙脉,还能改造风水,杨筠松有三宝:赶山鞭、铁灯盏和无字天书,愚公移山算什么,杨筠松的赶山鞭能驱赶着大山跑路;铁灯盏就如观世音菩萨的静瓶一般可舀于江河之水;无字天书只有杨筠松自己能看懂,其中包含了天下山川所有的龙脉奥秘

——相传当时的赣州刺史卢文稠请杨筠松为其改造赣州风水,让赣州具备帝王之都的气象,杨筠松就在赣江两岸用赶山鞭赶山,不过因为陈抟老祖的阻挠,杨筠松功亏一篑,未能把赣州改建成帝王之都,杨筠松仙逝后,赶山鞭的铁灯盏失传,只有无字天书传给了两大弟子曾文迎和廖王禹。

对于这些神奇传说,曾渔是不大信的,但民间俗众相信这些的很多,吴平是海贼,亲眼目睹了巨寇汪直一生的跌宕波折,深感命运的叵测,对风水算命当然也不会不信,这时的人毕竟还没有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什么人定胜天的狂妄——

吴平眉头皱起又展开,如此再四,开口问:“曾秀才方才说要写信给张龙王指点迷津,不知是什么迷津?”

曾渔信口开河道:“八闽有王者气,但非帝王气,张龙王有占据一省自立为王的命,却没有问鼎天下改朝换代的命,就如吴大王,虽然智勇不逊于张龙王,但拘于命数,只能为辅佐的将相——”

伯父撼龙先生以前教导曾渔要善于察言观色,很多算命术、看相术其实都在于细心地多听多看,曾渔方才提到张琏有王者气时,吴平神色有些不甘,所以曾渔才补充说了上面这段话。

吴平笑了笑,说道:“你且说说怎么为张龙王指点迷津?”

腰痛好些了,恢复更新,先祝女书友们节日快乐。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五十九章 阴森岱宗殿

曾渔巧舌如簧,以龙脉风水来忽悠贼首吴平,吴平半信半疑,追问曾渔如何为张琏指点迷津,曾渔道:“张龙王既自号汉飞龙王,龙岂能缺水,所以张龙王及吴大王一众义军的出路是在濒海之地,福建和两广山峦密布,能躲避官军追击,万一事急,更可——”

“事急个鸟”挨了曾渔一记肘锤的山贼方茂七冷笑道:“我们从龙南一路杀到这里,怕过什么,铅山千户所的官兵也都是缩头乌龟——”

“闭上你的鸟嘴”

吴平一声怒喝,扭头狠狠瞪着方茂七,小眼凶光毕露。

那方茂七麻脸失色,躬着身子退后几步,不敢再吭声。

吴平向曾渔一点头:“曾秀才请继xù

说。”

曾渔看了噤若寒蝉的方茂七一眼,对吴平道:“古话说骄兵必败,这位方兄弟自以为义军从吉安一路杀到这里未受重挫就骄傲自大起来,这种心态等于是自寻死路,好在吴大王是豪杰,一看就是有阅历有谋略的明白人,如铅山这些地方千户所的官兵平日失于训liàn

,又且胆小怕死,编制虽说有千人,真zhèng

能战的很少,只堪吓唬小股盗贼,若是吴大王这样啸聚万人的义军,凭一个千户所的官兵哪里敢抵挡,但如果就此轻敌狂妄,那败亡之期也就不远了——”

吴平凝神倾听,点头道:“曾秀才说得是,绝不能轻敌。”又侧头含怒瞪了方茂七一眼。

曾渔侃侃而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铅山卫或许不足惧,但江西有十三处卫所,闽浙总督胡宗宪手下更有大批精兵良将,当年倭寇首领汪直、徐海何等威风,纵横闽浙四海,却还是难逃亡的命运,为何?胡宗宪麾下的俞大猷、戚继光这些良将勇猛善战是一个原因,而最致命的是汪直、徐海弃海就陆,我想写信忠告张龙王的就是指这一点,张龙王应该待在福建和两广,福建两广多山,官兵难剿,万一事急,还可入海,蛟龙入海,谁能制约?且不说张龙王以龙王为号这种天意,就是以事理而论,也不应该进入内陆,义军从龙南势如破竹一路杀到此,这与江西承平日久各卫所失于防备有一定关联,我敢说义军此时想要原路退回那是千难万难,抚州、建昌、安福这些千户所必于道路险隘处截杀义军,所以吴大王与众弟兄远离海疆深入江西腹地乃是下下策,危在旦夕啊。”

吴平默然,他当然比方茂七、彭老球这些人有头脑一些,方、彭这些人是打抢打得兴高采烈别的什么都不管的,而他经lì

过汪直覆灭之事,对曾渔说的这些很有感触,深感有理——

沉默片刻,吴平拱手道:“请曾秀才为吴某指点迷津。”

曾渔皱眉道:“在下一时也无法可想,且容我夜间看看天象。”

吴平肃然,这位曾秀才是风水、星象样样皆能啊,当下吩咐彭老球道:“领这两位秀才去岱宗宝殿歇息,好酒好菜侍候,不得怠慢。”

曾渔道:“吴大王,在下还有一个仆人和一些行李,还请一并送到住处。

吴平道:“曾秀才放心,待会就让人送过来。”看着彭老球领着曾渔二人往后边岱宗殿去了,这才招手让方茂七近前,叮嘱道:“好生盯着这两个秀才,不要让他们逃了。”

方茂七方才被吴平骂得灰头土脸,闻言精神一振,忙道:“我就知dào

这秀才是胡说八道——”,话没说完,就见吴平神情冷厉起来,赶紧闭了嘴,不敢多说。

吴平道:“这秀才说的话是颇有识见的,或许对我有用,但他二人待在这里显然是迫于无奈,你领几个弟兄盯着,夜里也不可疏忽——记住,对那秀才不得无礼。”

曾渔随彭老球出了育德殿,觉得背心微汗,方才他看似镇定自若地神侃,其实心一直是悬着的,他若言语稍有不慎,这吴平就会当场翻脸,那他和郑轼的小命只怕就难保了,现在看来生死关是过去了,但如何脱身又是个难题,很难指望他出谋划策一番之后吴平就会放他离开——

“曾秀才,你知晓天机、能掐会算,看来吴大王是要留你做军师了,以后兄弟还要请你多多关照啊。”

彭老球一边走一边向曾渔作揖,胁肩谄笑,小人嘴脸毕露。

曾渔含笑道:“好说好说。”故yì

道:“老彭啊,吴大王手下好象没多少人啊,铅山千户所的官兵若来进攻,只怕不易抵挡。”

彭老球亢奋道:“曾秀才以为我们义军只有山上这千把人吗,哈哈,七星观这边的都是头目和精锐,大都是吴平从福建、吉安带来的,山下彭家庄有四、五千人,守在信江北岸的也有三千人,总计有上万人,每日还有各地好汉前来投奔呢。”

问明白了山贼的虚实,曾渔点头道:“有上万人那还可以拼一拼。”

说话间,到了岱宗殿,只见东岳大帝及陪臣诸像都在原位,不象育德殿那样靠边站,岱宗殿的两庑有七十二司,东岳大帝掌管人间生死,地狱也归东岳大帝管,七十二司中就有报应司和地狱轮回司,神像阴森恐怖,寒冬腊月格外的冷,这或许是吴平和众山贼没有侵扰岱宗殿的原因——

曾渔搓着手道:“这里怎么过夜,岂不要冻死人——老彭,搬两个火盆来

彭老球要巴结这位未来的军师,自是卖力奉承,答yīng

一声就去了。

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走后,岱宗殿一片寂静,隔院的喧嚣被寒气所凝也不甚聒噪了,东岳大帝神像前点着两根大蜡烛,香油灯也亮着,这光景显得有些诡异。

郑轼长舒了口气,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低声笑道:“九鲤好口才,那姓吴的贼首算是让你给唬住了,不过——”

曾渔忽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细听,神情警惕。

郑轼凑近轻声问:“怎么回事?”

曾渔皱眉道:“这大殿上除了你我二人外,似乎还有一个人”

郑轼吓了一跳,转头四顾,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东岳大帝神像前的烛火照不到之处是大片的幽暗,地狱七十二司的狰狞神鬼就隐在这幽暗里,气氛很恐怖啊,还有一个人,那会是什么人?

这一章字数少了点,且容小道慢慢恢复码字状态。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章 天打五雷轰

初进岱宗殿时,曾渔就觉得有些奇怪,这大殿上的神像、香案齐整,两支大蜡烛明亮地燃着,香炉上插着的三宝香散发着某种草药的青气,三宝香只燃了一小截,应该就在一刻时前点上的,谁会在这里给东岳大帝上香?

郑轼说话时,曾渔留意神像后的动静,听到后殿似有人闷闷地咳嗽了一声,当即示意郑轼不要说话,他先到殿外看了看,暮色雪色间,方茂七和两个山贼正在岱宗殿门外游荡,这当然是吴平派来监视他的,但后殿那咳嗽的人是谁

回到殿上,曾渔向东岳大帝神像拜了拜,从香案上取了一根蜡烛,与郑轼往后殿寻看,两庑地狱七十二司的塑像狰狞可怖,不知那些山贼来此是否会感到罪恶的恐惧?

后殿空旷,西南角似有灯火透出,曾渔和郑轼端着烛火走近,见是一间静室,关着门,曾渔从门缝往里觑,但见一盏油灯,灯火昏黄,一个头发苍白的道人坐在蒲团上,瞑目不动——

曾渔进七星观,别处都没看到道士,想必都逃散了,没想到在这僻静处却有个老道士静室独坐,颇感好奇,当即轻轻叩了叩门,道人恍若不闻,一动不动,这时听得前殿脚步声,彭老球在喊:“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就和郑轼走出去,彭老球双手端着个火盆,另一个山贼提着个大竹篮,两个人立在神像前东张西望找曾渔,方茂七也冲了进来,见曾渔二人好端端的在这里,没逃到哪里去,便“哼”了一声,掉头出去了。

彭老球搁下火盆,笑嘻嘻道:“两位秀才,好酒好菜来也。”就把香案上的香炉移到一边,与另一个山贼把竹篮里的一坛酒、几大碗鱼肉端出来搁在香案上,顺手就拈了一块肥肉送进嘴里嚼,含含糊糊道:“两位秀才这就请用饭吧。”

曾渔失笑道:“酒菜摆在香案上很不妥,看着好似和东岳帝君争食,罪过,罪过。”

彭老球大笑,说道:“这算什么,弟兄们在三清像前还与抓来的妇人戏耍作乐呢,那才叫荒唐,也没见天打五雷轰啊,所以这些神仙鬼怪全是假的,都是泥塑木胎,根本不必顾忌害pà

,嘿嘿,来来来,我老彭敬两位秀才一碗酒。”说着就去开酒坛泥封。

曾渔眼里的痛恨厌恶之色一闪而逝,淡淡道:“把酒菜搁在地上吧,搁在香案上实在太别扭。”

彭老球和另一名山贼嘻嘻哈哈,嘲笑曾渔迂腐,彭老球还爬上神座,伸长了手拍着东岳帝君的肚皮,大声道:“怕什么,你看我。”说着使劲拍击帝君的肚皮,拍得“啪啪”响,又道:“我就是在这泥塑木胎上撒泡尿又能把我怎么样,哈哈哈——”

就在这时,东岳大帝神像后突然冒出一人,双手执藤杖,狠狠敲在彭老球的左腿小腿上,彭老球身手颇敏捷,痛叫一声,赶紧跳下神座,单腿蹦跳着叫痛,揉着左腿骂道:“同尘老道,你敢打老子,老子一刀砍了你,啊,还敢打

曾渔看到这挥杖痛打彭老球的正是方才在后殿静室看到的那个须发苍白的道人,这道人举着藤杖追着彭老球打,一面骂道:“彭家出了你这么个畜牲,祖宗魂灵都不得安生啊,畜牲,道爷今日就打死你”

另一个山贼想要上前帮彭老球的忙,却被曾渔一把拽住,曾渔笑道:“看热闹,看热闹,老彭是本地人,与这道人是老相识了。”

那山贼听曾渔说看热闹,也就袖手旁观了,老道士满殿追着彭老球打,彭老球左躲右闪、东蹿西跳,呲牙咧齿的模样活象一只猴子,曾渔身边的山贼看得直发笑。

彭老球手背又挨了一杖,痛得发麻,只有逃出殿去,老道士在殿门前藤杖戳地“笃笃”响,气咻咻骂道:“彭家的畜牲再敢进来,道爷活活劈死你。”说话时,眼睛斜视曾渔和郑轼,待喘息稍定,就问曾渔:“你们两个秀才从哪里来?”

曾渔作揖道:“小生从贵溪来,往上饶赶考,在信江边遇到这伙山贼——

方才笑呵呵看热闹的那个山贼恼了,叫了一声:“曾秀才”表示对曾渔称呼他们为“山贼”很不满,若不是吴大王看重曾渔,那他就不客气了。

曾渔转头看着这山贼道:“你们不叫山贼那叫什么,有钱人?没钱人?贫苦人?难道你觉得做贼可耻?”

这山贼道:“怎么也得称呼一句好汉嘛。”

曾渔笑了笑,摆手道:“你先出去,我要向这位道长请教一些事情。”

这山贼站着不动,他是舍不得香案上的好酒好菜呢,问:“请教些什么事

曾渔喝道:“这是你能问的吗,那你去给吴大王指点迷津。”

山贼张口结舌,曾渔又喝一声:“出去。”这山贼灰溜溜出去了。

彭老球在殿前石阶上揉手揉脚呢,奇道:“王盘子你怎么也出来了?”又恼道:“你小子刚才不来帮忙却还在一边笑,你是皮痒欠揍是吧。”

名叫王盘子的山贼正有些窝火,出殿来却还要被彭老球骂,怒了,抬脚踢在彭老球胯上,骂道:“你这狗贼也敢骂我,我跟随吴大王多久了,你才前两天来的,敢在我面前耍威风,我揍死你。”

彭老球被一脚踢倒,爬起来气势就怯了,色厉内荏道:“我是奉吴大王之命侍候曾秀才的,你敢打我,我要向吴大王告你。”

山贼王盘子冷笑道:“你去,你去,赶紧去,不去你就是狗贼。”

方茂七走过来问:“怎么回事?”

王盘子指着彭老球道:“方哥,这小子借着那两个秀才的势就想骑上我头上,真他娘的狗仗人势。”

方茂七不屑道:“那两个秀才有什么势,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我就把他剁成肉酱。”

王盘子道:“我看那两个秀才根本就不是想投奔我们大王,姓曾的那个秀才方才当面骂我是山贼,真他娘的气人。”

方茂七冷笑一声,没说什么,心想姓曾的小子在吴大王面前都还敢说贼呀贼的,吴大王却没当场发作,且看这小子夜观天象能观出个什么名堂,若没什么名堂明天一早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时两个山贼牵着一马一骡进来了,来福挑着担子跟在后面,彭老球赶紧上前道:“这都是曾秀才的东西,吴大王吩咐了的,要交还给曾秀才——喂,挑担的曾家仆人,跟我进殿,曾秀才他们就在殿上。”

方茂七和王盘子没有阻拦,只是冷笑。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雪夜占星

岱宗殿上,须发花白的道人听曾渔说是从贵溪来的,不禁叹息道:“两位秀才时乖命舛啊,赶考赶考怎么就落到贼窝里呢——不过这些贼人对两位很是客气,这是为何?”这道人神色警惕起来。

曾渔正待答话,一边的郑轼熟视道人良久,这时突然开口问:“法师可识得羽玄道人?”

须发花白的老道看着郑轼道:“你也是贵溪来的?羽玄就是贫道的师侄嘛,,羽玄的师父原是这道观的住持,五年前驾鹤登仙后就由贫道来此掌管道院,原来是在大上清宫修liàn

,贫道道号同尘。”

郑轼展颜道:“怪道觉得法师眼熟,原来也是龙虎山的道人,在下居鹰潭坊,这位是我表弟,我表弟在龙虎山那边可是家喻户晓啊——”

同尘道人再次打量曾渔,“哦”的一声道:“怎么个家喻户晓法?”

郑轼道:“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

还没等郑轼把这幅对联念完,同尘道人就惊呼起来:“啊,他就是题联的曾秀才。”两眼直勾勾盯着曾渔,大为惊讶。

曾渔微笑道:“小生与元纲老法师还是忘年交呢。”

同尘道人道:“元纲法师是贫道的师叔——”

“大少爷——”

来福挑着行李进来了,彭老球把马和驴系在殿前栏杆上,在大门边探头探脑不敢进来,怕同尘老道打他,就听同尘老道问那曾秀才:“曾秀才与那吴平有旧?”

曾渔看了门边的彭老球一眼,彭老球点头哈腰,同尘老道看到了,喝一声:“畜牲还敢来。”藤杖还在手上呢,作势要过去打,吓得彭老球转身就逃。

殿上没有外人,曾渔这才说了自己和郑轼遭遇山贼,无奈之下只好以风水术暂且保身,夜里他还要占星观天象为吴贼指点迷津呢。

同尘道人听得目瞪口呆,赞道:“曾相公多智,贫道就没想到以道术来与这些贼人周旋。”

曾渔低声道:“这也只是暂时保命,若无脱身之计,一旦官兵来剿,我等只怕要陪着这伙山贼一起死。”

郑轼听曾渔这么说,也愁眉不展了,想着家中老母妻女还不知他身处险境,盼着他考试归来呢,这次他要真是死在这里,那一家老小可怎么办

曾渔道:“先吃些食物,不然有机会逃跑都没力qì

——同尘法师,一起来吃。”

同尘道人道:“贫道不食荤酒,两位相公请便,就在这殿上食用吧,帝君不会怪罪的,唉,这世道,妖孽横行啊”

曾渔和郑轼围着火盆跪在蒲团上用餐,叫来福也一并来吃,天气冷,酒也喝些御寒——

殿外的彭老球嗅到酒肉香,在门边伸头缩颈咽口水,看到同尘老道拄着藤杖立在一边,彭老球不敢进来,只是向曾渔唤道:“曾相公,曾相公——”

同尘老道举着藤杖又要过去赶彭老球,曾渔止住道:“法师先不要打他。”对彭老球道:“老彭,先找些草料喂我的马和驴,这里的酒肉也吃不完,会留些给你。”

彭老球答yīng

一声,匆匆走了,不一会就夹着一捆稻草、拎着一袋大麦来,他是本地人,到处熟啊,又善于狐假虎威,当下在殿前用大麦喂蒙古马黑豆和郑轼的驴子,一边看曾渔三人吃喝,两个秀才吃相还算斯文,那个家仆大块大块地吃肉,鼓着腮邦子大嚼,眼看几个盘子都快空了,彭老球急了,嚷道:“哎,哎,来福,留点酒肉给我呀,我可饿着肚子呢。”

曾渔三人吃得差不多了,酒还剩很多,肉菜没多少了,让来福端到殿外给彭老球——

吴平带着几个悍匪过来了,看到同尘老道立在一边,吴平笑道:“老法师也被酒肉香给诱出来了?”

同尘老道黑着脸不说话,退到后殿去。

吴平对曾渔道:“我义军不杀道士,因为张龙王的父亲就做过道士。”

曾渔点头道:“原来如此,很好,很好,各路天官帝君定会护佑张龙王、吴大王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在下已用过酒食,这就上山观天象辩刀兵气,让彭老球领路吧。”

吴平道:“我也随曾秀才一块上山巅看看。”

曾渔不动声色道:“吴大王愿一起去,那再好不过了。”让郑轼、来福不必去,他向同尘道人借了那藤杖,与吴平、彭老球几个山贼一道向山顶攀登。

腊月十二戌时初,一轮将圆的明月早早的升上了天空,寒月清辉映着皑皑积雪,四下里朗朗如昼,这样的情境登山本来颇有意趣,但此时的曾渔却没这幽赏的心思,他在想着怎么才能安然无恙地脱身?

七星观倚着的这座山峰颇为陡峭,山上积雪尤深,彭老球带着曾渔、吴平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了一段山路,靴子和裤脚全湿了,甚以为苦,就道:“吴大王、曾相公,这雪路没法走,上边这一段山路很险,平时大白天上山都要留着神,现在是夜里,这积雪坑洼又分不清,稍有不慎很会滑下山去,那肯定没命。”

曾渔也不想去冒这个险,这山悬崖峭壁,雪夜上山的确很危险,说道:“不上山顶也可以,找一处可以看到东北方和东南方的开阔高地就行。”

彭老球道:“那就去朝阳岗,从这边过去也有三里路,路也不好走。”

吴平喝道:“不好走也得走,小心些便是。”

彭老球领着众人小心翼翼到了朝阳岗,曾渔立在积雪的山岗上,东北面至东南面一览无余,东北方是上饶、玉山地界,东南方是隔江的铅山,再过去就是福建了——

吴平几个站在边上看曾渔一会儿仰头望天,一会儿翘首眺望,右手拇指来回掐着四指的指节,极其认真,吴平见曾渔表情凝重,他也不禁心虚起来,问:“曾秀才,我义军该往哪路走?”

曾渔问:“若没遇到在下,吴大王原本打算往哪路走?”

吴平道:“有两条路,一条是原路杀回吉安,再去福建尤溪与张龙王合兵一处;另一条路就是从铅山夺路往南,穿越武夷山,杀回尤溪。”

曾渔心道:“这第二条路不错,若让吴平率贼进入武夷山,那就很不好追剿,我和三痴兄就要被贼人裹挟入闽了,那就糟糕了。”当下沉吟不语。

果然,吴平发问了:“难道曾秀才认为不妥吗?”

曾渔道:“在天二十八宿,在地十二分野,禄存、破军两大凶星当头,吴大王若往西南边和东边去,定然凶多吉少。”

吴平不明白什么凶星吉星,瞠目道:“不往西、不往南,那往哪里去,往北就是浙江,有胡宗宪的兵将,那里绝不能去,正西是南昌府,有重兵把守,也不能去,而且曾秀才先前不是说了吗,义军不能离水太远,这样事急可以出海。”

曾渔点头道:“吴大王见识不凡,这北边、西边的确是死路,不能去,但南边和东边也不能去,且不说凶星当头,单看这两个方向的云气,就有兵戈之象,显然官兵已在这两个方向集结,西边大约是南城、临川一线,南边是邵武、建阳一带,兵马应该不下三、四万人,吴大王若往这两边去,也许带十几个人悄然穿过包围可以,但这上万义军想要无声无息遁走绝无可能。”

吴平皱眉道:“难道我吴平会死在这横峰铅山?”

曾渔道:“不然,在下方才占星观云气,北边虽然有兵气,但离得尚远,估计在衢州、龙游一带有官兵在集结,而东边却是于戈寥落,从东边建宁浦城一路可顺利入闽,吴大王和义军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往北进入永丰县,再从永丰县杀向南边的浦城,如此,蛟龙入海,万事大吉。”

曾渔数日前从安仁知县陈梦雷处得知戚继光的一万精兵已经抵达衢州府常山县,如今至少也已过玉山了,曾渔是想把吴平诱到上饶县送到戚继光军前剿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双簧

匪首吴平听曾渔建议从广信府永丰县境入闽,沉吟片刻,忽问:“曾秀才,你是读圣贤书的人,为何会助我等山贼?”问这话时,吴平语气略带嘲弄

曾渔答道:“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在下不是读死书的迂人

吴平笑了笑,点头道:“曾秀才诚然是俊杰,不知可肯与吴某一道辅佐张龙王、共享荣华富贵?”

一旁冷缩缩的彭老球喜道:“曾相公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加入咱们义军那就好比来了个军师刘伯温,吴大王、张龙王定然如虎添翼。”

——彭老球常年在铅山河口码头上厮混,比之一般乡民多点见识,会使用一些成语典故,见吴平邀曾渔入伙,彭老球是欢欣鼓舞,他是新入伙的,山贼更讲究论资排辈,老资格的山贼看不起他,把他当奴仆使唤,所以彭老球很想找个靠山,曾渔若成了吴大王的军师,那就是二大王啊,他彭老球只要巴结好了曾渔,那在其他贼众面前岂不是扬眉吐气可以作威作福了,所以他对曾渔入伙极为热心。

戌亥之交,朝阳岗雪月相映,众人眉目毕现,吴平侧头看着曾渔等回话,曾渔道:“人各有志,我有祖父营造的好风水,也自认为学有所成,当然是想科举扬名了,更有慈母要孝养、幼妹要抚育,暂不能抛家相从,所以请吴大王自永丰境平安入闽后就让在下还乡,日后我若求功名不成,再来投奔吴大王。

彭老球忙道:“曾相公先前不就说了要投奔义军吗,怎么?”

曾渔笑道:“吴大王睿智,在下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吴大王,当时是怕方老七他们几个拿刀砍我们嘛——”

彭老球愕然,这曾秀才说话也太实在了吧,不怕吴大王恼怒吗?

却听曾渔又道:“不过在下观天象为吴大王出谋划策却是出于真心,这点吴大王心里有数。”

吴平点头道:“曾秀才是实诚人,说话不象其他读书人那般虚诳,吴某甚是相敬,曾秀才既不愿入伙,吴某也不会相逼,待入闽之时,就留一些财物让曾秀才还乡。”

曾渔赶忙拱手道:“多谢吴大王成全。”

曾渔年纪轻轻就已有秀才功名,前程远大,拒绝入伙自是情理之中,可吴大王竟不出言挽留实在出乎彭老球意料,跟着吴平、曾渔回七星观的路上彭老球无精打采,他因为曾渔的缘故已经得罪了方茂七和王盘子,方、王二人是吴平亲信,是老资格的山贼,以后他在贼众中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世道,做了贼也要受气啊。

回到七星观正院,彭老球耸肩缩颈不知是跟着曾渔去岱宗殿还是回山下彭家庄,正进退踯躅间,立在育德殿台阶上的吴平向他招了一下手,出声道:“老彭,近前说话。”

彭老球受宠若惊,赶紧上前叉手道:“大王有什么吩咐?”

吴平转头左望,曾渔挑着灯笼已经踅过育德殿殿角往岱宗殿去了,便对身边一个山贼道:“你去江边告sù

王二,每个人质赎银增至二百五十两,就说是新入伙的曾秀才的主意,让王二传信与对岸知晓,明日黄昏前赎银未到就一刀两段成死尸。”说着从腰间摘下一块竹牌递给那山贼,这竹牌就是他吴平的令符,上面有他亲手雕刻的“平”字,而王二就是午后在山下截住曾渔、郑轼的那个二大王,现在信江北岸驻守。

那名山贼领命而去,吴平又对彭老球道:“你去广嗣殿向那些人质多多宣扬,就说广信府曾秀才已入伙,是义军的军师,增加赎银就是曾秀才的主意。

彭老球又惊又喜,问:“曾秀才答yīng

入伙了?”

吴平笑道:“不入也得入,逼他入。”

彭老球连连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大王真是智勇双全哪。”心道:“那些人质缴了赎银后就会被释fàng

,原来说是赎银二百两,如今每人要多缴五十两银子,当然恨那位曾秀才了,这事很快就会传扬开来,曾秀才哪里还能回得去,只有跟着做贼了,哈哈,吴大王好计啊,很好很好,那曾秀才我还得巴结好,吴大王对他很看重啊。”

却说曾渔回到岱宗殿,郑轼和来福赶紧迎过来,郑轼问:“九鲤,怎么样了?”

七星观住持同尘道人也问:“曾公子,吴贼上当了没有?”

曾渔赶忙摆手做个噤声手势,郑轼压低声音道:“无妨,这殿内殿外没有其他人。”

曾渔在火盆边的一个蒲团坐下,脱下靴子,雪水浸入,布袜都湿了,笑着向同尘道人说了句“请恕无礼”,就剥下布袜伸着两脚烤火,那模样颇不雅相

郑轼让来福去殿门边守望,不要让贼人偷听,斟了一碗酒让曾渔喝着暖身子,酒坛子就放在火盆边上,酒水温温的,听曾渔说了朝阳岗看天象指点吴平的经过,皱眉道:“我们这是越陷越深了,该怎么脱身?到上饶与戚总兵相遇,混战起来,谁认得我们?还有,万一戚总兵未能赶到上饶,贼众从永丰入闽,不见得就会放我们还乡。”

曾渔点头道:“三痴兄说得是,方才吴平一口答yīng

入闽之际就放我三人还乡,我觉得其中有诈——”

郑轼苦笑道:“九鲤太过显能,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贼人定要留你当军师了。”

曾渔笑道:“不显能就可能被辱被杀,只有先糊弄过去再说,若不往上饶去,贼众就会裹挟着我们往赣南或者经由武夷山入闽,那时更是无法脱身,哄诱贼众往上饶是我们唯一的脱身机会,现在需yào

有人往上饶传信,告知贼众将穿越永丰境入闽,不知同尘法师能否相助?”

道人同尘慨然道:“贫道今夜就设法下山,就不知向谁报信?”

曾渔道:“法师可径直去见广信知府林光祖,林知府对我颇为赏识,法师只把我在贼众中的经lì

言行向林知府细细禀明即可。”

同尘道人道:“那贫道连夜就出发。”

曾渔道:“法师若这样就走,只怕走不了,我们还得制造一些纠纷,法师尽管拿藤杖打我便是。”说罢大声道:“来人哪,来人——”

这岱宗殿四周有七、八个山贼巡守,方茂七和王盘子就在其中,听到曾渔的叫声,方茂七让王盘子进殿来问何事?

曾渔笑嘻嘻道:“找两床被褥来,若有掳来的良家妇人面目姣好的,也请送两个来暖暖床。”说话时,转头向同尘道人使个眼色。

同尘道人心领神会,操起倚在一边的藤杖朝曾渔就打,口里骂道:“你这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吗,竟说出这般无耻言语,出去,出去,不要污了东岳帝君的神殿”

曾渔背上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藤杖,赤足跳起身来躲避,恼道:“你这老道着实暴戾,小生只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你就行凶打人”

郑轼忙着劝架,同尘道人骂个不休,就是要把曾渔赶出殿去,正闹纷纷之际,吴平带着几个悍匪闻讯赶来了。

同尘道人拄着杖向吴平诉说曾渔无状,曾渔辩道:“一时玩笑话而已,这老道就当真了,还用藤杖打我,真是岂有此理。”

同尘道人怒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殿之上,你喝酒食肉,还说那等无耻言语,老道今日就与你拼了。”挣扎开郑轼拉扯,举着藤杖又要来打曾渔—

吴平赶忙让人把同尘道人拖出殿去,曾渔道:“吴大王莫要伤害这道人,家慈信道,在下以德报怨,不与这道人计较。”

吴平笑道:“曾秀才少年好色吗,吴某这就让人挑两个良家美妇来侍候。

曾渔忙道:“方才真是玩笑话,在下岂敢这般荒唐。”

吴平摆摆手,笑呵呵走了,曾渔的无耻让他戒心大减,同时又不免有了些鄙夷,心想:“这就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啊,比我辈粗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吃喝拉撒酒色财气,都是一样的人,谁比谁高洁正义呢,都是伪装的。”

现在岱宗殿上只有曾渔和郑轼主仆三个人了,听着殿外的脚步声远去,郑轼低声道:“不知同尘老道能不能伺机脱身下山?”

曾渔抱膝望着大殿穹顶道:“能做的就是这些,其余的就听天由命了。”

过了大约两刻时,王盘子与另一个山贼抱来了两床被褥,彭老球随后进来,笑得极是猥亵,说道:“两位相公有得乐了。”转头朝殿外喝道:“进来进来,扭捏什么,好生侍候两位相公。”

殿门外有女子哭泣声,曾渔和郑轼面面相觑,贼首吴平还真让人送女子来侍候他们了

听得殿外有推搡声,女子似抱住殿廊栏杆不肯松手,彭老球跑了出去,片刻后就与几个山贼揪着两个年轻女子推到曾渔面前,一松手,两个女子就瘫软在地上,哭泣不止。

彭老球笑道:“曾相公,这是从今日抓来的妇人当中挑选出来的两个美人,细皮嫩肉、穿绸戴玉,应该是大户人家女眷,正配得上曾相公。”

新的一月,振作、更新,小道没有忘记自己是清客的作者,会努力写下去。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三章 姑嫂

大殿空阔,灯光昏黄,岿然端坐的东岳大帝塑像森然静穆,两个年轻女子跪坐在神像基座前的砖地上哭泣,卑微且弱小,那个穿着青素绫披袄的女子哭道:“求求你们,放奴家回去,放奴家回去,赎银定会送来——”

“再敢哭喊一刀杀了你们”彭老球恐xià

道:“好生侍候这位曾相公,担保你二人享乐不尽,不听话就卖你们去青楼妓家,千人骑万人压,没日没夜接客。”

两个女子哭得更大声了,互相抱持着,生怕被分开,什么穿绸戴玉、细皮嫩肉,这时只是披头散发、小脚泥污。

曾渔大感头痛,他没想到匪首吴平真会送来两个女子侍寝,这两个女子应该就是山贼们今日从河口码头那边掳来当人质准bèi

收赎银的,山贼奸淫掳掠无所不为,他若让彭老球把这两个女子带走,那肯定被其他山贼蹂躏,但若说让她二人暂且留下,那以后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柳下惠坐怀不乱——谁信?

郑轼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只看曾渔如何处置?

曾渔问彭老球:“老彭,这两个女子是何来路,我曾九鲤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彭老球也不清楚这两个女子身份,当下脚一跺,凶恶地问:“你们两个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从实说来。”

两个女子只是哭,却不答话。

彭老球双手比划作势道:“敢不回答爷爷的问话,我剥光你们的衣裙——

曾渔喝一声:“彭老球”

曾渔语气严厉,彭老球吃了一惊,这才想到这两个女子既已送到曾渔这边,那就是曾渔的人了,他怎好说什么剥衣羞辱的话,赶紧叉手陪笑道:“小人胡说八道,曾相公莫怪。”

曾渔放缓口气道:“老彭,你们几个先去殿外稍候,我等下还有话要问你

彭老球忙道:“是是,小人就在廊上随时听候曾相公吩咐。”一摆手,与另几个山贼往殿外走去,心里想:“曾渔这个军师看来是当定了,所以万万不能得罪。”

彭老球几个退出岱宗殿后,曾渔就在蒲团上盘腿坐下,一时间踌躇未语,在他身边地上跪坐着的那两个女子感觉气氛有异,哭声也小了一些,那个身穿青素绫袄的女子从披垂的发隙间偷眼打量殿上,见两个秀才和一个健仆,地上一个火盆,火盆边上还有一些酒菜……

“两位姑娘都是铅山本地人吗?”

曾渔开口问话,那两个女子都是身子一颤,相互搂得更紧了。

曾渔低声安慰道:“不要害pà

,我不会伤害你们,我们三人也是午后被掳上山的,同样的倒霉。”

两个女子哭声止了,但还是没有开口答话。

郑轼道:“说出你们是哪里人,才好帮你们让你们平安归家啊。”

那个身穿青素绫袄的女子又抬眼看了看曾渔和郑轼,这才怯怯出声道:“奴的夫家是鹅湖撑石村人,这是奴家的小姑子,姓纪,奴姓李。”

这还是姑嫂二人哪,那个姓纪的小姑子把脸埋在嫂嫂肩头不敢抬起,还有轻微的抽泣声。

郑轼道:“撑石村我听说过,以造柬纸闻名。”

那青绫素袄女子道:“奴的夫家就是纸商,昨日奴与小芝妹妹来河口亲戚家,就遇到贼人——”

说到“贼人”二字,这青绫素袄的少妇闭了嘴,忐忑不安地看着曾渔。

曾渔心思敏锐,即问:“怎么了,你认为我也是贼人吗?”

这少妇赶忙摇头:“没有没有,奴家怎么敢。”

曾渔与郑轼对视一眼,又问这年少妇人:“我是广信府秀才,姓曾,不知那些贼人怎么编排我,李娘子与我说说,也让我心里有底。”

这青绫素袄的少妇迟疑了一下,转头看看殿门,殿外月光映着积雪,冷气袭人,有山贼来回巡逻,她欲言又止——

曾渔笑道:“贼人是不是宣扬说我已入伙?”

青绫素袄少妇点了一下头:“是,说你是他们的军师,还说——”

“还说了什么?”曾渔问。

少妇抿了抿唇,说道:“说你作主要把赎银从二百两提高到二百五十两。

郑轼沉不住气,怒道:“一派胡言,这是贼人诬陷九鲤。”

少妇见郑轼恼怒,忙道:“都是那些贼人说的,奴家并不相信。”

曾渔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这是要逼得我有家难回啊,着实恶毒。”

这时,那个一直埋头嫂嫂肩窝的纪姓少女抬起头来看了曾渔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这少女眸光如星,脸上还有泥污,但眉目轮廓隐约颇为美丽,瞧她那样子应该只是受了惊吓尚未遭受淫辱,曾渔道:“李娘子和纪小姐先在这边待着,我们不会伤害你二人,放宽心便是,明日交了赎银便可回去。”

这姑嫂二人不吭声,与陌生男子深夜共处怎么也放不宽心啊,但眼看这两个秀才斯斯文文,与那些凶神恶煞、淫邪粗鲁的山贼相比那是让她们安心了一些,却听曾渔又问:“赎银你们家还缴得起吗?”

那青素绫袄少妇低声道:“只怕也不易筹措,那边很多人都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问:“若不是缴不出赎银会怎么样?”

郑轼叹气道:“你以为这些贼人收不到赎银就会算了放你们走啊,绝没这好事。”又对曾渔道:“九鲤你还要设法救救那些人质啊。”

曾渔点了点头:“我先出去一下,你们说话小心一些,莫被贼人听去。”起身走到殿外,叫一声:“老彭?”

彭老球正倚在殿廊边啃鸡腿,听到曾渔叫他,把吃剩半只的鸡腿往怀里一揣,油滋滋的手在屁股上擦了两把,迎上前道:“曾相公有何吩咐?”

曾渔道:“那些人质都关在哪里?”

彭老球朝右边一指:“就在广嗣殿那边。”

曾渔道:“领我去看看。”

彭老球暗暗纳罕,心想:“两个水嫩的女子在殿里由他享用,他却要去广嗣殿看什么人质,难道是嫌那两个女子不够美,还要去亲自挑选?”低声道:“曾相公,方茂七他们几个守着你呢。”

曾渔“嗯”了一声,问:“那个老道士哪里去了,方才竟打了我一藤杖,好生疼痛。”

彭老球同仇敌忾道:“那老道着实可恶,把我手脚都打肿了——曾相公是要找他报仇吗,先前我还听到那老道在骂你,后来就下山去了,说是回龙虎山,也没人拦他,这时应该去得还不远,我带几个人抓他回来交由曾相公处置吧

曾渔道:“不必了,不和那道人一般见识,我们去广嗣殿。”同尘老道既已脱身那就好极。

曾渔迈步下了台阶,方茂七、王盘子几个立即上前拦住,方茂七冷冷道:“你不得擅离此处。”

曾渔道:“我要见吴大王,有重yào

事情商议。”

方茂七撇嘴道:“你能有什么重yào

的事,看风水推八字的都是骗子。”

曾渔冷不防一脚揣出,方茂七小腹挨了一脚,往后倒地,身子弓成虾状,痛得说不出话来。

曾渔骂道:“吴大王都敬我几分,你这不知死活的泼贼却几次三番羞辱我。”上前又是一脚,踢在方茂七屁股上,向彭老球一摆手:“老彭,走。”

方茂七滚在雪地上一时爬不起来,怒极嘶喊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王盘子和另外几个山贼手里都有刀,却不敢向曾渔动手,他们可是亲眼看到吴平对曾渔的礼遇——

曾渔走到育德殿外,吴平正从殿内出来,听到方茂七在喊,皱眉道:“方麻子在鬼叫什么?”

曾渔拱手道:“我有大事要见吴大王,方茂七拦着不让我过来,还羞辱我是风水骗子,被我踢了两脚。”

吴平并不在意,笑道:“曾相公不在那边享艳福,见吴某有何要事?”

曾渔道:“艳福固然要享,可脑袋更要紧,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吴大王准bèi

何时取道永丰入闽?”

吴平道:“明日收到赎银,后日一早便动身。”

曾渔道:“那么多人质乱糟糟姓甚名谁都不知dào

,到时谁的赎银到了谁的赎银没到都不清楚,必影响义军行程。”

吴平道:“曾秀才不必为这等小事操心,待动身时把那些未赎走的人质尽数砍了脑袋便是,耽误不了我们行程。”轻描淡写一句话,视人命如草芥,凶残之意表露无遗。

曾渔道:“吴大王是要辅佐张龙王割据八闽出将入相的,行事还要精细些才好,那些人质应该逐一问清姓名登记入册,明日其家人送银子来赎人时就不会临时乱纷纷喊叫找人,这样也显得吴大王治军有方、义军纪律严明嘛。”

吴平点头笑道:“曾秀才言之有理,曾秀才还真是处处为吴某着想啊。”

曾渔道:“吴大王早日摆脱了险境,在下也可回乡侍奉母亲,还望吴大王不要食言。”

吴平道:“绝不食言,绝不食言,到时一定厚礼赠行。”心道:“只怕到时候我放你回去你自己都不敢回去,哈哈。”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四章 借刀杀人

“大王,吴大王——”

被曾渔一脚踢倒的方茂七这时赶过来了,指着曾渔向吴平控诉:“吴大哥,这姓曾的竟敢殴打我老方,吴大哥定要给兄弟作主”改称“吴大哥”是为了显示与吴平关系非同一般,他方茂七是在福建银矿就追随张琏、吴平起事的老部下,以前他们都是以兄弟相称。

曾渔冷眼侧立,并不自辩。

吴平有意笼络曾渔,瞪着方茂七道:“曾秀才是兴国三寮曾氏子弟,祖传的风水术,张龙王都知他的大名,你为何说他是骗子?他骗了谁?”

方茂七无言以对,只好道:“那他也不该打人,兄弟追随吴大哥——”

“好了”吴平打断方茂的话:“你自去歇息吧,莫再啰唣,快走。”吴平近来威风渐重,听惯了“大王大王”的称呼,再听到有人叫他“大哥”就有些不悦了。

方茂七不敢多说,怒视曾渔,恨恨而退。

曾渔拱手道:“多谢吴大王赏识、明鉴,在下愿为吴大王分劳,这就去把那些人质登记造册,以便明日收取赎银。”

吴平心想:“你要抛头露面那还怎么洗清自己,嘿嘿,除了随我入闽别无他途。”点头道:“甚好,那就有劳曾秀才了,我们一道去广嗣殿看看。”

广嗣殿在七星观西院,殿内供奉的主神是明素真君和圣母元君,民间俗称子孙爷和送子娘娘,这是与佛寺尼庵的送子观音争香火的,往日香火颇盛,现在是山贼拘押人质之所,而西院的玉皇殿和药王殿则为山贼精锐盘踞——

曾渔随着吴平来到西院时,就听得有女子哭叫声,皑皑雪色朦朦灯影中,一伙山贼拖拽着几个女子从广嗣殿出来,见到吴平,这伙山贼赶紧弃了拖拽的女子叉手施礼叫“大王——吴大王”,曾渔看到其中一名山贼颊生黑毛,正是在山下那个殴打老者又要对他动刀子的悍匪华五汉。

几个跌在殿墀台阶边的女子哭哭啼啼挣扎着要爬起来,华五汉几个伸脚踩住妇人的腰脊,出声恫吓。

吴平皱眉问:“华老五,你们这是做甚?”

华五汉哈腰笑道:“大王,这几个年少妇人是今日从河口那边抓来的人质,弟兄们寻思闲着也是闲着,就让她们去陪酒耍子,并不害她们性命。”

曾渔在吴平身边低声道:“吴大王还应约束一下这些肆意妄为之徒,以后割据八闽也是要立规矩的,不然人心难以归附,望大王三思。”

山贼是乌合之众,除了少数极愚蠢的,大抵也都清楚自己犯的是杀头的大罪,所以个个提着脑袋发泄邪性疯狂,一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匪首吴平一向不约束部众的作为,但今日听曾渔说张琏有割据闽地称王的天数,他吴平也有出将入相的命运,便觉得做山贼还是有前途,应该要为长远做些打算,当下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呵斥华老汉几个放开那些年轻妇人——

华五汉不识相,腆颜道:“大王,弟兄们都是寻个乐子嘛,与这些个妇人耍耍又少不了她们几根寒毛,明日照样换取赎银,是吧,大王?”

吴平见华五汉不遵命令还嬉皮笑脸,觉得有失威严,尤其是那曾秀才在一边冷眼看着,更让他怒气勃发,大步上前劈脸就给了华五汉一记耳光,喝道:“滚”

华五汉被打得身子一晃,摸着火辣辣痛的脸颊,呆看着吴平,不敢相信吴平会打他,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啊,以前他可没少于,定然是这姓曾的秀才说了他的坏话,姓曾的小子方才就在吴平耳边嘀咕——

华五汉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腰刀,指着曾渔道:“小子敢挑拨陷害你华爷爷,今日非杀了你不可。”冲上来挥刀朝曾渔就砍。

吴平大怒,喝道:“住手”同时抽出腰间的倭刀。

曾渔早已从吴平的右侧闪到左侧,华五汉却不肯收手,怒气冲冲道:“吴大哥,兄弟今日非杀这小子不可”仗着自己是追随吴平的少数几个海寇之一,华五汉自认为就是当场杀了曾渔,吴平也不会深责他——

一道雪亮刀光划过,华五汉一头栽倒,鲜血喷溅在泥泞雪地上,仿佛泼墨

吴平缓缓收刀入鞘,面无表情地对其他贼众道:“不遵号令者,死”

曾渔暗自心惊,这个吴平武艺好生了得,能统领数万贼众的确不是庸常之辈。

跟在曾渔身边的彭老五是又惊又喜,华五汉是吴平的心腹,一向作威作福,这时因为冒犯了曾渔就被吴平处死,由此可见曾渔在吴平心目中的地位。

其余贼众见吴平突然发怒斩杀心腹头目华五汉,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吴平要的就是这种震慑,这帮跋扈的家伙越来越难以管束,华五汉竟敢违抗他的命令,还当作是在银矿时那般称兄道弟没有尊卑高下吗,不立威就难以统率义军,冷酷道:“拖出去埋了。”

两个山贼赶紧上前拖着华五汉的尸首往院外而去,吴平又吩咐道:“加强哨探,不要光顾着喝酒玩乐。”

一伙山贼乱纷纷答yīng

着,除了一队看守人质的山贼,其他人赶紧都离开了广嗣殿,生怕惹火烧身,吴大王火气大啊。

曾渔显出不胜惊惧的样子,长揖道:“多谢吴大王救命之恩。”

吴平笑了笑:“让曾秀才受惊了,进殿去吧。”

先前跌在廊墀上的五个年轻妇人这时都连滚带爬躲进殿中,吴平、曾渔在负责看守的贼众簇拥下走进广嗣殿,广嗣殿高三丈八,面阔五间,进深约五丈,算是比较宽敞的殿堂,关押着两百多名人质也不显拥挤,当然,这也是那些人质又冷又饿又恐惧都缩成一团的缘故。

子孙爷和送子娘娘的木雕神像都被山贼们拆下来烧火取暖了,只余一张香案,香案上有两个酒坛子和一些残羹剩菜,这是看守人质的那些山贼吃剩的,这时都匆忙收去,香案就给曾渔为人质登记册作书案了。

看着一殿畏畏缩缩的人质,吴平提高声音道:“这位曾秀才有事询问汝等,汝等如实招供,谁敢隐瞒、撒谎,就拖出去杀了。”

吴平觉得“汝等”二字很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对山贼发号施令也常用“汝等”这一词。

广嗣殿上悄然无声,两百多人质大气也不敢出。

曾渔道:“忘了取纸笔来,我书箧中有,我自去取。”

吴平即命彭老五和另两个山贼随曾渔去岱宗殿取笔墨纸砚。

曾渔回到岱宗殿,油灯昏黄,郑轼与那姑嫂二人在东岳帝君神像下对坐,正说着什么,见曾渔回来,郑轼赶忙起身道:“九鲤,怎么样了?”

彭老五和另两个山贼就跟在身后,曾渔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是道:“人质要一一登记,李娘子和纪家小姐随我回广嗣殿吧。”

那姓纪的小姑子原本端端正正坐着,一听曾渔这话,赶紧就往嫂嫂怀里躲,那李氏也慌了,哀求道:“两位相公救救我二人——”

曾渔微笑道:“是去广嗣殿那边,和人质大众在一起,暂时不会有危险,李娘子和纪小姐若待在这边过夜,只恐有损名声。”

郑轼明白曾渔所指,“嘿”的一声,翻了个白眼,摇着头。

那姓纪的少女不明白曾渔言下之意,从嫂子怀里直起身,睁大眸子看着嫂嫂李氏,意示询问,又偷眼看曾渔——

李氏是成了婚的妇人,不象她小姑子那般单纯,明白曾渔的意思,她方才与这个郑秀才说了一会话,知dào

了这两个秀才的来历,心里清楚这两个秀才是诚心帮她们的,她的夫家是铅山大纸商,她与小姑子二人一共五百两赎银不在话下,明天她二人就能赎回去,所以保全名声很重yào

,千万不能传出她二人遭贼人玷污的流言,当下李氏站起身来,又拉着小姑子起来,说道:“两位秀才相公是为我二人好,我姑嫂二人就拜托曾相公、郑相公多多关照了。”

那姓纪的少女还是很害pà

的样子,两手抱在胸前,不肯挪步,觉得这岱宗殿更安全。

郑轼劝道:“纪小姐,走吧,不会有事的,我也随你们一起去。”

郑轼方才与这姑嫂二人相处了一会已经有些熟了,姓纪的少女这才牵着嫂嫂李氏的手随曾渔去广嗣殿,来福牵了一马一驴也跟去,彭老五还帮着挑担子

吴平见曾渔带了这两个女子回来,笑道:“曾秀才嫌这两个女子是村姑不堪侍奉吗?”

曾渔道:“华老五是前车之鉴,在下岂敢违背吴大王的命令——人质就是人质,只要明日交了赎银就放人。”

李氏和小姑子二人回到人群中坐下,身边的一个老妇人低声问她们方才的经lì

,李氏便说是多亏曾秀才救了她二人,那老妇人不大相信,说道:“这曾秀才分明就是贼人一伙的,就是他将赎银提高到了二百五十两,不是什么好人

“曾相公是好人。”

在纪小姐身侧的一个面相富态好似财主模样的六旬老者沙哑着嗓子说道:“先前在山下,若不是曾秀才相救,老朽就没命了。”

抱歉抱歉。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又见临时工

两盏祈福转运灯搁在香案两端,曾渔立在香案一侧,在他身后,还有彭老球挑着一盏“福”字灯笼高高照着,灯晕光影下,这个方巾褥衫的青年秀才周围显现十余张表情各异的面孔,那是吴平诸贼,或戴帽或科头,一个个面相狰狞,目露凶光,让殿上一众人质感到恐惧,而居中的那个容貌清隽的青年秀才则与周围人等显得格格不入,这秀才出现在这里着实神mì

而诡异——

那方巾褥衫的秀才说话了:“诸位不要惊慌,只要明日天黑前交纳了赎银就会放你们回去,现在请一个个上来登记名字,以便收取赎银尽快放人。”

这话连说了三遍,却无人敢上前,缩在人堆里安全,上怕一上来就被拖出去砍了脑袋。

曾渔只好指着靠前的一个中年男子道:“这位老兄上前登记,别怕。”

身后的彭老球喝道:“快过来,磨磨蹭蹭是想挨刀子是吗。”

那中年男子佝偻着身子近前,作揖道:“草民拜见曾大王——”

曾渔翻眼看着大殿昏暗的穹顶,心想:“我都成曾大王了,名声在外啊,这是要逼上梁山哪。”低头道:“不要叫我曾大王,我是临时工,嗯嗯,就是短工——你家在何方,姓甚名谁,家人能否为你缴纳二百五十两赎银,速速报来。”

那中年男子连声称是,然后期期艾艾道:“草民,是,是铅山人氏,姓,姓王名胡——”

曾渔提醒道:“不要谎报假名,不然明日你家人来赎你对不上号你就回不去,报出姓名何妨,你人都在这里,难道姓名比活生生的人还重yào

?”

彭老球又待喝骂,被曾渔制止,那中年男子迟疑了一下,说道:“草民姓胡名兴旺,家里勉强能凑足赎银。”

这时郑轼已磨好墨,取一张铅山竹纸,记下“铅山胡兴旺,男,能缴赎银”这几个字。

胡兴旺退下,曾渔招手叫另一人质上前,询问、登记——

匪首吴平在旁边一声不吭看了半晌,这两百多人质要登记大半夜吧,他不耐烦了,开口道:“这里的事就有劳曾秀才,吴某先回育德殿,明日再议事。

吴平对看守人质的那个小头目低声吩咐了几句,便领着几个人回正院育德殿去了,这边曾渔一个一个为人质登记造册,抓来的人质大多家境殷实,交赎银应该不难,但有一个脚夫模样的人上前登记时也说能缴赎银,曾渔打量着他,微笑道:“你可听清楚了,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二百五十文铜钱。”

这脚夫模样的人质犹豫片刻,还是说能缴纳得起赎银,曾渔不大相信,二百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啊,平民五口之家一年用度也不过十来两银子,想必这脚夫是怕说出交不起赎银就会被拖出去杀头,所以硬着头皮说交得起,先混过今夜再说。

曾渔没再逼问,让这脚夫下去了。

这时那个面相富态的老者一瘸一拐上来了,曾渔认得这老者,忙道:“老丈腿伤不要紧吧。”

老者近前立在香案另一侧,作揖道:“还好,还好,多谢曾相公相救。”说话时仔细打量着曾渔。

悍匪环伺,曾渔也不便与这老者多说话,便问老者仙乡和贵姓?

财主模样的老者道:“老朽是浙江嘉兴府人氏,姓袁名忠,来此经商,不料被掳到这里。”

曾渔道:“江湖风波恶,袁老丈算是破财消灾吧。”

老者袁忠道:“不瞒曾相公,老朽二百五十两赎银倒是拿得出,可是我的商船只怕已经去了上饶,不敢留在这里呀。”

曾渔身后的一个山贼冷笑道:“那只怨你命不好,明日天黑前交不出赎银,那就一刀两段。”

老者袁忠不敢说话,一脸哀求地看着曾渔,希望曾渔能搭救他。

曾渔道:“明天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啊,老丈下去歇着。”让来福扶老者袁忠下去。

待两百多个人质一一登记完毕,已经是后半夜,那队负责看守的山贼直打哈欠,夜深寒重,山贼在殿门前燃起一堆篝火围坐取暖,而阴冷大殿内的人质只有相互拥挤着抵御寒冷和饥饿。

曾渔没有回正院岱宗殿,他要和这些人质待在一起,他要尽量保全这些人质的性命。

共有十六个山贼负责看守这些人质,分为两班轮值,当值的八名山贼就围坐在火堆边喝酒,那个小头目见吴平器重这个曾秀才,也不敢轻慢,见人质登记完毕,就请曾渔、郑轼坐着一起喝酒,曾渔辞以不能喝酒,叫来福找了两个蒲团来,他和郑轼一人一个盘腿坐着,就修习八段锦导引法,郑轼以前就向曾渔求教过,这时再向曾渔询问一些修liàn

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那些山贼都好奇地看着这两个秀才叩齿、摩肾,一面低声议论曾渔,彭老球以曾渔的心腹亲信自居,口沫四溅吹开了,说曾渔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是诸葛亮、刘伯温再世,什么事掐指一算就一清二楚,吴大王已重用其为军师——

其余山贼都信之不疑,因为他们亲眼看到华五汉得罪曾渔被吴平处死,所以对曾渔是肃然起敬,喝酒说话都不敢喧哗了,也无人去骚扰殿内的人质。

这一夜平安过去了。

腊月十三拂晓,曙色驱散黑暗,曾渔睁开眼睛,虽然在蒲团上坐着过了半夜,因为修习元纲老道的“服内元气法”的缘故,精神健旺,丝毫不显疲惫,见身边的郑轼不知何时横卧在地呼呼大睡,好在火堆就在边上,衣不解带不至于冻生病,再看那些山贼都是抱膝而睡,刀枪就在边上,这要是拾起一把刀来,一刀一个,捅翻这十六个山贼应该也不是难事,只是这西院有数百山贼精锐,七星观又是地处半山腰,很难脱身,而且他也不是只求自己脱身,他要救人

曾渔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听得殿内脚步声轻响,凝目看时,却是纪家那姑嫂二人相扶着走了出来,李氏发髻有些乱,纪小姐是闺女装束,头上梳着的三个小髻散了两个,乌发披垂遮了半边脸,依旧可看出脸色白腻,藏在发隙间的眼睛乌黑闪亮。

曾渔点头致意:“两位早。”

李氏看看火堆边的那些山贼都还在睡,略略宽心,神色有些忸怩,欲言又

曾渔是善解人意的,低声问:“两位是不是要解手?”人有三急啊。

李氏赶紧点头,与小姑子紧紧贴着,羞得不敢抬头,殿里那些男子内急了就在殿角解决,她们女子不能那样啊。

曾渔道:“你们到侧殿看看有没有净桶?”

姑嫂二人相扶着碎步走到侧殿,李氏推门探头往里一看,赶紧缩回脑袋,两个人又走了回来,李氏低声道:“曾相公,那里面横七竖八都是睡得贼人。

曾渔看那纪氏少女两腿紧夹身子微微发颤,脸上的表情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便道:“你们随便找个无人的角落方便一下吧,那株冬青树后面就可以。”

广嗣殿前院左上角有两株数丈高的冬青树,姑嫂二人也顾不得了,匆匆前去,脚步声惊醒了一个山贼,那山贼跳起身叫道:“哪里跑”把那纪氏少女吓得跌了一跤。

曾渔赶忙拦住那山贼道:“能跑到哪里去,内急而已。”

山贼“哦”的一声,看着纪家姑嫂转到冬青树后面半天不出来,就又道:“待我去看看,可别跑了五百两银子。”

冬青树那边传出李氏的声音:“没有跑,没有跑。”

山贼笑道:“怎么这么久,孩子都生出来了。”

冬青树那边传来低低哭泣声,曾渔走近问:“怎么了?”

李氏沉吟了一下,轻声道:“小芝她解不出来。”

曾渔摇了摇头,说道:“我兄长是医生,我也知些医理,内急有时是会解不出来,放松,不要急,轻揉小腹,慢慢来。”

又过了好一会,才见李氏与纪氏少女从冬青树后转出来,头也不敢抬,匆匆回殿内去了。

郑轼这时也醒了,与曾渔一道在西院水井随便洗了把脸,见左右无人,郑轼道:“不知同尘法师到哪里了,可千万不要出差错啊。”

曾渔也无法可想,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求神仙保佑吧。”

郑轼道:“我母亲还不知dào

我落入贼手,以为我快要上饶了呢,唉,科考定是赶不上了。”

曾渔笑道:“还管什么科考,保住性命就是祖宗积德,我等下求求那位吴大王,看能否先把你放了。”

郑轼有些迂,说道:“九鲤说的什么话,自然是有难同当。”

曾渔道:“我是一时脱不了身的,你若能脱身,我也放心,你我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郑轼握住曾渔的手,长叹一声。

辰时三刻,吴平派人来请曾渔去育德殿议事,曾渔让郑轼留在西院这边,他带着昨夜登记的人质名册去见吴平。

吴平翻看了几下名册,脸露笑意:“曾秀才辛苦了,来,与我一道用饭,等下随我去江边看看铅山卫所的官兵有没有胆子过江来。”

曾渔便向吴平请求释fàng

他表兄郑轼,吴平道:“好说好说,待那些人质交赎银来一并释fàng

吧。”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救星

巳时初,曾渔牵了自己的蒙古马黑豆随匪首吴平下山,青天白日,雪野皑皑,这时若是行在回乡的路上该有多好,无奈置身贼众、步步荆棘,只有打起精神努力周旋。

发源于武夷山桐木关的铅河在河口地界汇入信江,这一带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是建码头的好地方,虽说繁华的河口镇是在信江南岸,但北岸也有客舍渔家,人烟亦盛,自数日前山贼席卷而来,北岸的居民就都逃散了,现在是山贼大头目王二率贼众数千据守于此,远远的曾渔就看到一群群状若癫狂的山贼在吆喝游走,而往日舟楫如梭、桅帆林立的江面如今是冷冷清清空自流。

大头目王二见吴平到来,赶忙相迎,报gào

说有官兵在对岸巡哨,却没一个敢渡江来战,铅山卫官兵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王二见昨日抓到的那个青年秀才就跟在吴平左右,自然以为这秀才真是汉飞龙王张琏的知交,当下一改昨日凶蛮,很热情地与这秀才见礼,又在怀里摸出那封信还给这秀才——

吴平说道:“这是张龙王写给曾秀才的信吗,我看看。”

头目王二便把那张折叠的纸交到吴平手里,吴平展开来看,“哦”的一声道:“是曾秀才写给张龙王的啊。”凝神看信——

曾渔心中忐忑,昨日为应急哄骗王二说是他写给张琏的信,其实是临摹的籀篆体千字文,王二看不明白,不知这吴平会不会看出破绽?籀篆体只有精研书法者才会学习,绝大部分读书人都是读八股文最要紧,而不会花那种精力,曾渔那夜在钤山堂也是一时兴到才临摹了,所以吴平识得这封假信的可能性极小,但难担心还是难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匪首吴平倒没有装模作样不懂装懂,看看不认得这字,就把信还给曾渔,问:“曾秀才向张龙王提了什么高见?”

曾渔将这张纸收在怀里,不动声色道:“在下对张龙王的建议大致都已向吴大王说过了,就是‘蛟龙入海、据闽称王,这八个字。”

吴平点点头,没再追问信件之事,只问王二是否已传话南岸要提高赎银?

王二道:“昨夜便传话过去了,依我说三百两银子都不多,出得起二百两就出得起三百两,那些出不起的即便是二十两赎银也凑不出来。”

吴平摆手道:“罢了,不要朝令夕改,即已传话为二百五十两,那就二百五十两定下来了。”

王二点头道:“大哥说得是,我们就二百五了。”

吴平叮嘱王二要提防江那边的铅山卫官兵袭击,若有来赎人的民众就带到七星观这边,王二表示遵命。

曾渔跟着吴平回到七星观,依旧到广嗣殿与郑轼相见,殿内臭气袭人,但二百多个人质都缩在殿内不敢到殿外透口气,殿廊上的山贼们或坐或立,曾渔与郑轼立在院中空旷处,曾渔低声道:“吴平已答yīng

等下释fàng

人质时就让三痴兄离开——”

郑轼执手道:“我想好了,我若能离开这里,会兼程赶往上饶见林知府,这样就算同尘法师有甚意wài

耽误了,我也能及时补救,绝不能让贼人从永丰地界入闽扬长而去,但九鲤你自己可得千万小心,官兵围剿贼众时,你得伺机脱身,莫受损伤。”

曾渔点头道:“我理会得。”

大约是未时末,王二派山贼押解来了三十多个交赎银的民众,都站在七星观戟门外,报上要赎的人的姓名,验银毕,便有山贼到广嗣殿大声唱名,被叫到名字的人质急忙爬起身出殿,到戟门外见到家人也无暇哭诉,赶紧离开这贼穴匪窟才稳当——

那些山贼收了赎银依然不肯甘休,还把人质身上质地好的袍子给剥了留下,人质和前来交赎银的家人下山时都打赤脚穿单衣了,这时都顾不得了,保命要紧。

到了申时末,来了三拨赎人的,总共有九十三名人质被赎走,广嗣殿也空旷起来。

曾渔到戟门外向吴平请求让郑轼主仆二人离开,吴平道:“不急,日落时让你表兄过江去。”还笑着问了一句:“你那表兄还要去上饶赶考吗?”

曾渔心中一凛,答道:“我料广信府这次科考要延期了,我表兄将回贵溪

吴平道:“既是回贵溪那就不用急,我们明日一早往上饶时再让他回去,你们表兄弟在一起也可多待一些时候。”

曾渔心知吴平对他还有疑心,只好道:“在下听从吴大王的安排。”

回到广嗣殿这边,曾渔对郑轼道明情况,郑轼叹气不语,忽听殿门边有女子出声道:“曾相公——”

曾渔和郑轼回头看,就见那位李氏少妇扶门而立,纪姓少女怯怯的立在其嫂身后,曾渔忙问:“你们家人还没来赎吗?”

李氏少妇明显有惶惧之色,说道:“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来,会不会是离得远还不知dào

消息?鹅湖撑石村离河口有三十多里呢。”

曾渔道:“不是说河口有亲戚吗?”

李氏少妇道:“是有亲戚。”扭头看了,“是奴家这位小姑子未过门的夫家,可不知怎么未送赎银来。”

曾渔只好安慰道:“太阳还没落山,也许你们家人已经过江来赎了,很快就到。”

李氏少女迟疑了一下,央求道:“曾相公,若万一赎银未能及时送来,求曾相公一定救救我二人。”

以曾渔贴身亲随自居的彭老球听到了,猥琐地笑道:“你们姑嫂两个只要侍候好了我们曾军师,谁敢——”

“闭嘴”曾渔喝道:“去戟门外看看,还有赎人的没有?”不只这姑嫂二人,这殿上还有一百多人,吴平收不到赎银,若下令杀死这些人质他该当如何解救?

午后光阴难熬,日落天黑不交赎银就会没命,广嗣殿诸人质起先还交头接耳说话,渐渐的都不说话了,整个大殿被恐惧和紧张的气氛笼罩,那些自知家里筹不齐二百五十两赎银的人质已经在流眼泪,山贼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呀。

腊月天太阳下山早,到了酉时二刻,一轮红日就从西边山岭坠下,殿外还有霞光余照,殿内很快就昏暗下来了,彭老球来报:“曾相公,又来了一拨人,应该是来交赎银的,正在上山。”

曾渔便随彭老球到七星观戟门外,就见有二十余人在几个执刀山贼的看押下上到半山腰,曾渔心道:“这应该是最后一拨交赎银的了,不知那姑嫂二人的家人来了没有?”

这二十余人来到戟门外站定,依次报上要赎的人的名字,一个识字的山贼拿着曾渔昨夜登记好的名册找名字,找到了便拿朱砂印在名字上一盖,这颗朱砂印是在道观里找到的,刻有“赦罪”两个字,有钱就有罪,交了钱就赦罪—

曾渔留意到人群中有一个人在猛烈咳嗽,咳嗽时还伸长脖子,脚踮得高高,眼睛总朝他这边看,便留神看了那人两眼,不禁大吃一惊,这人非是别人,却是龙虎山大上清宫道士羽玄,是他和郑轼的好友,四日前他和郑轼离开鹰潭坊,就是羽玄来把郑轼的家眷接到上清镇去躲避山贼,这个羽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做俗家打扮并非道士装束,羽玄要赎谁?

曾渔好生惊讶,看道人羽玄那样子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只是这戟门外耳目众多,如何能说得上话?

曾渔走下台阶,脚下一滑,右手在地上一撑,滚倒在地,大声叫痛。

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赶紧来搀扶,曾渔站起身,左手托着右肘,嘴里“咝咝”吸气道:“疼痛得紧,这右肘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有没有会接骨的?”

人群中的羽玄道人心领神会,即上前道:“贫道能接骨。”说漏嘴了,赶紧解释道:“在下以前做过道士,现已娶妻还俗。”

彭老球要巴结曾渔,忙道:“那赶紧来为曾相公接骨啊,接得好,有你的好处。”

曾渔和羽玄道人目光一触,曾渔道:“到岱宗殿那边给我好生诊治诊治,我也懂点医术,只是骨科却非我所能。”

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搀着曾渔往正院岱宗殿而去,羽玄道人跟在后面,曾渔晃了晃肩膀不让二人扶,说道:“不用扶,腿又没断。”

岱宗殿空无一人,暮色降临,殿上一片昏暗,原先香案前的两支大蜡烛早被山贼们拿走了,曾渔在东岳帝君神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对羽玄道:“烦请老兄为我接骨。”

羽玄道:“贫道先要为曾相公活动一下骨骼关节,天冷,骨节都僵硬了,不好续接。”便即马步半蹲在曾渔身后,双手在曾渔后背捏弄。

曾渔对彭老球和另一个山贼道:“你二人在殿外守候。”见彭老球二人退出殿门,便头也不回轻声道:“三痴兄也无恙,不必担心,道兄怎么会来这里

羽玄道人正要问郑轼安危,听曾渔这么说,顿时放心了,一边给曾渔按摩肩膀,一边压低声音道:“贫道正是为救九鲤贤弟和式之兄而来呀,不过看来贤弟似乎很得贼人敬重啊。”

曾渔微笑,正待说明此番经lì

,却听羽玄道人又说了一句:“自然小仙姑也来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七章 平安符

正一嗣教真人张永绪的小姑母张广微,道号自然,年稚貌美,身份尊贵,如今这七星观泼贼悍匪扎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张广微怎能涉险来此

曾渔瞠目惊问:“广微小姐现在何处?”

话音刚落,曾渔就觉后背左肩胛处被人轻戳了一下,扭头看时,暮色中只见羽玄道人身侧站着一个小帽青袍的小厮,这小厮抿着嘴冲他笑,还“嘘”了一声示意不要声张——

这小厮笑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细牙,戴的布帽偏大,帽沿直压到眉毛上,双颊也不知涂抹了一些什么,显得肤色暗淡,但那双黑白分明、熠熠有神的眸子却是掩饰不了的,不是那位一心向道的龙虎山贵女张广微还会是谁?

曾渔大为惊讶:“广微小姐从哪里冒出来的,方才都没看到你。”心里同时又感到欢喜,这位小道姑还是很有意思的。

小厮装束的张广微抿着嘴含着笑不说话,羽玄道人代为回答:“方才在戟门外小仙姑就立在贫道身畔,小仙姑个子小,杂在人群中不显眼,贫道过来为贤弟接骨,小仙姑就跟在后面,那些贼人也未阻拦,贤弟没留意吗?”

七星观混乱嘈杂,而且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曾渔还真没注意到张广微跟过来,惊喜之后又皱眉道:“广微小姐怎么能涉险来这种地方”

张广微依旧不说话,只是皱了一下鼻子做个鬼脸。

羽玄道人道:“贫道本来是请小仙姑留在河口那边等候消息,可小仙姑执意要来,贫道拗不过她,心想前一批去赎人质的都平安回来了,扮作小厮应该无妨,于是就让小仙姑装哑巴,一句话都不能说,就带她来。”

张广微信守诺言,果然一言不发,曾渔笑了笑,说道:“这是险地啊,广微小姐千金之体,若上万一出点差错谁担待得起?”

羽玄道人连声道:“贫道鲁莽,岔道鲁莽。”

张广微伸右手食指又在曾渔左肩胛戳了一下,意思是这是她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与羽玄道人不相于。

张广微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曾渔就是再埋怨羽玄道人也于事无补,更何况羽玄道人和张广微都是为救他而来,这份情义何以为报,当下问:“道兄怎么会与广微小姐一道来此地?”

羽玄道人双手在曾渔肩脊间按摩,眼睛望着殿门外那几个山贼,防备贼人偷听,低声道:“贫道得知赣南山贼劫掠横峰、铅山,这正是三痴兄和贤弟去上饶的必经之路,贫道担心两位行路遭遇山贼,就赶来打探,昨日午前到了弋阳叠山,却遇小仙姑骑马追了上来,原来小仙姑一早在泸溪河畔遇到拙荆,得知贫道往信州探看曾贤弟安危,小仙姑二话不说就独自骑了快马赶了过来,大真人府上下都还不知dào

小仙姑来了这里,现在只怕是四处寻找,一片忙乱了—

曾渔感着羽玄道人和张广微的情义,又想:“广微小姐这样跑出来是添乱啊。”只听道人羽玄续道:“贫道与小仙姑昨日傍晚赶到河口镇,得知赣南山贼洗劫河口之后又掳了数百人质到北岸要勒索赎银,贫道先前并不知贤弟和三痴兄已落入贼手,只是有些担心,想探听一下消息,今日午后第一批交了赎银的人质回到河口,贫道就向他们打听,这才知晓贤弟深陷贼窟,奇怪的是那些赎归的人质都大骂贤弟,说是贤弟把赎银从二百两提高到二百五十两,更说贤弟是贼人一伙——”

张广微一直忍着不出声,这时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赶紧又抿紧双唇。

曾渔微微摇头,苦笑道:“这可真是千古奇冤哪,匪首吴平就是要逼得我有家难奔啊。”

“贫道当然不信。”只听羽玄道人在他耳边轻声续道:“小仙姑也不信,贤弟功名在身,家有老小,岂会从贼,肯定是缓兵之计,小仙姑都夸你足智多谋,小仙姑与贫道商议如何赎还你二人,那些山贼不是传言今日天黑前收不到赎银就要杀死人质吗?且喜贤弟和三痴兄无恙,贫道把赎银也带来了,这就把两位赎出去。”说着,用手托了托腰间搭膊,沉甸甸的显然有不少银锭。

曾渔奇道:“道兄哪里能有这许多银子?”河口距上清一百五十余里,回上清取银子显然来不及。

道人羽玄低声笑道:“贫道哪里有什么银子,都是小仙姑从铅山卫贺千户那里借来的——”

“贺千户?”曾渔一愣。

“是啊。”羽玄道人道:“贺千户去年曾陪同其母到大上清宫进香,掌教真人就让小仙姑引导贺老夫人在各宫观烧香供祀,所以认得贺千户,也多亏了小仙姑在这里,不然贫道哪里去借这许多银子。”

曾渔心道:“这位贺千户畏贼如虎,保护不了铅山民众,罪责不小。”问:“广微小姐借得多少银子?”

羽玄道:“五百两。”

曾渔道:“还有来福呢。”

羽玄错愕道:“来福也要赎吗,山贼的口号不是没钱人不要慌,吗?

曾渔笑道:“什么不要慌,逮到人就抢,不过我暂时脱不了身,赎也赎不走,匪首吴平逼我入伙啊。”

“啊”

羽玄道人和张广微齐声惊呼,引得殿门外的两个山贼转头朝曾渔这边看,那彭老球扬声问:“曾相公肘骨接好了没有?”

羽玄道人定了定神,答道:“现在开始正骨,快了。”说着捞起曾渔的左手胡乱捏着,一面压低声音问:“那可怎么办?”

曾渔道:“我决意引诱贼众经由永丰入福建这条路,七星观住持同尘法师也于昨夜前往上饶报信,定要把贼众剿灭于上饶、永丰一带,所以我不能走,而且还有很多无人来赎的人质,我得设法保全他们性命,道兄正好帮我个忙,道兄离开这里后,请即刻动身赶往上饶去见林知府,同尘法师年迈,我担心他误事——”

羽玄道人点头道:“好,贫道连夜就去,明日一早就能赶到,只是贫道该怎么对林知府说?”

曾渔道:“浙江胡部堂麾下戚总兵的兵马应该已经到了上饶,请戚总兵暂时按兵不动,加强哨探,伏兵于永丰山道要隘可一举击垮贼众。”

羽玄道人问:“那贤弟怎么办?”

曾渔道:“匪首吴平是不肯放我走的,只有趁官兵进剿时我才能脱身。”

羽玄道人感到责任重大,说道:“若林知府不信贫道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一直谨守诺言不说话的张广微终于细声道:“羽玄,我随你去上饶。”

羽玄道人脸现喜色:“好极,小仙姑是见过林知府的,小仙姑传话可比贫道有份量。”

曾渔点头道:“甚好,那就有劳广微小姐了,道兄现在随我去赎人,有铅山鹅湖的李氏、纪氏姑嫂二人至今无人来赎,都是年轻女子,留在贼窝里将会很悲惨,先救她二人出去。”

张广微问:“还有几个人质没人赎?”

曾渔道:“还有上百人,这个忙你帮不上的,你赶紧跟着羽玄道兄去赎人,不要再出声,自己千万小心。”说罢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左臂,大声道:“你这接骨术不差,是祖传的吗?哦,师父传授的,很好,多谢了——老彭—

彭老球应声进殿,见曾渔挥动手臂,喜道:“曾相公脱臼治好了,曾相公贵人贵体,神佛护佑。”

曾渔哂道:“你不是说神佛都是泥塑木胎吗”

彭老球搔颈而笑,说道:“我彭老球坏事做了不少,哪还敢信神信佛。”

曾渔点头道:“不信神佛原来是为了方便做坏事哪,一针见血啊——老彭,你领鹅湖纪家这两个人去赎人,就是那姑嫂二人。”

彭老球讶然道:“曾相公不留她二人服侍吗,那姑嫂二人水灵得紧哪。”

暮色中张广微眸光闪动。

曾渔斥道:“吴大王的命令,交银放人,你啰嗦什么。”

彭老球点头哈腰道:“是是是,曾相公教xùn

丨得是。”直起身对羽玄、张广微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曾渔想起郑轼和来福也在广嗣殿,猝然相逢郑轼若是与羽玄叙起旧来岂不糟糕,当下大步走在前头,要先与郑轼知会一声。

这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月亮尚未升起,广嗣殿人声嘈杂,最后一批交了赎银的人质正陆续离开,那些无人来赎的人质哭哭啼啼,殿门有山贼把守,羽玄道人和张广微站在殿廊外等候,羽玄带着的五百两银子已经交了上去,过了一会,那姑嫂二人出来了,籍着灯笼火把的光一看,这一高一矮两个仆人面生啊,李氏便问:“你二人是程家的人吗?”

羽玄含糊应了一声道:“快走吧快走吧,天黑了。”

曾渔出来了,郑轼就站在曾渔身边,羽玄不敢打招呼只点了一下头,便催促那姑嫂二人赶紧走。

曾渔快步近前,向羽玄拱手道:“这位老兄,多谢你为我接骨。”低声道:“道兄照顾好广微小姐。”

羽玄郑重点头,也低声道:“贤弟也千万小心。”

曾渔转头看张广微,张广微正抬眼看他,忽然靠近将一个小物件塞在他手里,然后离开。

曾渔待羽玄四人走远,这才摊开手掌一看,是一块小玉牌,隐约有八个字,用指肚轻扪玉牌小字,辨出是“天官护身,出入平安”八个字,别一面还有古怪符篥图案,曾渔知dào

这是正一道平安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有钱活命没钱死翘

曾渔担心羽玄、张广微下山出意wài

,那些山贼肆无忌惮不讲信用,这边收了赎银放人,说不定到山脚或者江边又被截住,尤其是那姑嫂二人年轻美貌,贼众中垂涎者不少,可不要因此连累到羽玄和张广微,当即吩咐彭老球跟过去看看,说既然吴大王有令收银放人,下面的人就不得抗命,不然以后再抓到人质就没人来赎了,不利于义军长远大业——

彭老球现在对曾渔是刻意巴结,带了两个山贼匆匆去了。

郑轼走过来在曾渔耳边低声问:“羽玄身边那个小厮是谁,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郑轼近视,夜里看人更是朦朦的全凭感觉,待听得曾渔说那就是大真人府的张广微小姐,郑轼目瞪口呆。

正这时,广嗣殿内忽然骚动起来,火把晃动,喝骂、哭喊、哀求声响成一片,有人质被山贼从殿内拖出来——

曾渔暗叫一声:“不好,这些山贼要撕票。”正待上前阻止,又听有贼众高声道:“肃静、回避,大王驾到——”

山贼们没见过皇帝或者王爷出巡是什么排场,但县、府一级官员出行的场面是见识过的,现在依葫芦画瓢,也这么前呼后拥喝道吹捧,看匪首吴平那顾盼自雄的样子,显然很是受用。

有小头目上前禀道:“大王,这些人质已经没人来赎了,关在这殿里哭丧,杀了于净,请大王下令。”

吴平看到曾渔,示意曾渔近前,转头问那小头目:“赎走了多少人质?得了多少银子?这殿中还有多少人质?”

这小头目从怀里摸出曾渔编制的名册,让手下把灯笼挑近,大声道:“报gào

大王,已赎走人质一百一十一人,共得赎银一万七千余两,另有金子一千三百多两。”又匆匆在名册上清点了一下,道:“还有一百零六名人质无人来赎

账目这么清楚,吴平很满yì

,这显然有曾渔登记造册的功劳,看来读书人还是有用,全凭打打杀杀有勇无谋可不行。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人只是码头的脚夫,家里穷,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赎银啊,求大王饶命,小的做牛做马报答大王。”

一个被揪出来的汉子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哀求饶命,身后有个山贼在他背上踢了一脚,骂道:“不交赎银,留你何用,留你在殿内拉屎吗。”

山贼们大笑,有那凶残的山贼就喊着:“既是交不出赎银那就杀了于净,明朝好赶路。”

曾渔开口道:“吴大王,请听在下一言,义军从赣南一路势如破竹到此,固然是吴大王用兵如神,但大王的钱人不要慌、贫苦人来相帮,的口号更是让大批贫苦百姓望风来投,这才有今日数万义军的际会,此番劫掳人质得赎银数万两,已经是大丰收了,而剩下的这些人质都是没钱人、贫苦人,要不然他们家人早拿银子来赎了,谁愿意自己亲人死于非命?恳请吴大王留他们一条生路。”

吴平身边几个山贼头目听到了曾渔说的话,或撇嘴或讥笑,意思是书生迂腐,抢就抢、杀就杀,哪有这么多废话,又不是做八股文章。

吴平笑道:“若是就这么放了这些人,那前面那些交了赎银的人质岂不是亏了,交银子能活命,不交银子也能活命,这不公平啊,是不是啊弟兄们,哈哈。”

山贼们哄然附和,哈哈大笑。

身在险境曾渔犹然力争:“吴大王口号‘有钱人一扫光,没钱人不要慌,,现在交了赎银的能活命,没银子的就杀头,岂不是有钱就有命,没钱没活路了吗,这岂不是寒了天下贫苦人的心,只恐义军以后不会有那么多人来投奔,望吴大王三思。”

吴平浓眉微皱,心道:“这酸秀才揪住我这几句口号不放了,口号口号只是喊喊而已,哪能当真——”

却听曾渔又道:“义军在河口这边收获颇丰,除了金银财宝外还有大量布帛米粮,需yào

人手搬运,大王不如就让这些人质做挑夫搬运财物,这也正是‘贫苦人来相帮,之意。”

吴平一听这主意不错,点头道:“曾秀才言之有理,那就暂且不杀这些人质。”心想留下这些人质也不错,若遇官兵,就驱赶这些人质上前搅局。

吴平带着一伙贼众回正院育德殿去了,广嗣殿这边依旧留一队山贼看守,曾渔吩咐给这些人质一些水和食物,不然明日没力qì

挑担赶路。

那小头目见吴平对曾渔言听计从,不敢怠慢,便让手下去寻了两桶粥来,那些人质已是饿了一天一夜,每人一小碗,不消片刻就把两桶冷粥喝了个底朝天,都知dào

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心弦一松,在殿里歪靠着昏睡。

夜已深,曾渔和郑轼在广嗣殿前的院中踱步,这日是腊月十三,明月将圆,清辉冷冷,院中积雪早已被践踏成泥水,天气晴朗,泥地半于。

郑轼道:“九鲤,明日我不走了,就跟着你去上饶,有羽玄去报信,大可放心。”

曾渔低声道:“这怎么行,前途必有恶战,刀剑不长眼,你我兄弟可不能一齐冤死于此。”笑了笑,又道:“我有武艺在身,善能见机行事,这些山贼想拉我陪葬没那么容易。”说这话时,右手掌心就握着张广微送他的碧玉平安符。

郑轼默然,半晌道:“那你可千万要小心,最好是半途就找机会逃掉。”

曾渔道:“我晓得,我一个人脱身容易。”

这时彭老球回来了,他与另两个山贼从这里到江边来回二十多里,回到七星观已是气喘吁吁,彭老球自感劳苦功高,说道:“曾相公,那些人质都过江去了,那姑嫂二人也上船了——这路赶得急,可把我老彭累坏了。”

曾渔问明羽玄、张广微都平安离去,这才放心,空口赞了彭老球几句,彭老球甚喜,自感攀上了曾军师,在山贼中飞黄腾达了。

次日一早天朦朦亮,七星观里里外外一片闹腾,山下的彭家庄牛角号吹得“呜呜”响,盘踞在此的吴平贼众一万余人准bèi

启程了。

曾渔去育德殿请求吴平释fàng

他表兄郑轼,吴平笑道:“你表兄弟二人待在一起岂不是更好,待义军过了永丰进入闽地,那时正好让你表兄弟二人结伴还乡。”

曾渔正待再说,看着吴平那阴险的笑容,忽然心头一凛,心想:“我执意求吴平放人,吴平若是假意放人,待三痴兄前脚离开七星观,吴平后脚就派人追上去把三痴兄给杀了,那岂不是万事皆休。”便道:“也罢,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就让我表兄随我一道走吧。”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受谤

寒月如霜,江水如墨,三条渡船载着最后一批从七星观赎回的人质和他们的家人向信江南岸驶去,将至江心,有两条铅山卫的巡逻快船驶近盘查,查明确是获释的人质及其家人,这才放行——

离岸之初,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生怕山贼们会赶上来把他们又抓回去,直到渡船驶至江心,北岸山贼们沸沸扬扬的喧嚣声渐远渐渺,南岸的灯火人家近了,还看到有官兵在岸边巡逻,众人这才惊魂稍定,咳嗽声、筋骨舒展声释fàng

出来,然后就是小声咒骂,骂山贼,群情激愤,忽有一人骂道:“那个姓曾的秀才更坏,贼人起先才索要赎银二百两,姓曾的秀才却提高到二百五十两,害得我家人倾家荡产才凑足这许多赎银,那黑心秀才读的什么圣贤书,分明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啊,这黑心的贼”

这些获释的人质起先只庆幸自己虎口逃生,还没心思去想其他事,个个好似大彻大悟七情六欲都淡了,钱财什么的更是身外之物,能活命就好,可是现在渡船离北岸远了,想想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心思就活泛起来,听到有人骂曾渔,破财之痛立即锥心刺骨,也纷纷骂黑心曾秀才,越骂越起劲,曾渔倒成了罪魁祸首,简直比那些劫掳他们、殴打他们的山贼还可恨似的,这让船上的羽玄道人和张广微极是气恼,张广微是心直口快的,立即脆声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好坏不分,曾秀才为了救你们这些人质是担了极大的风险,你们却还骂他,简直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些被赎回的人质大抵家境比较殷实,在地方上也算是体面人物,先前在广嗣殿畏惧山贼的淫威,龟缩着不敢言不敢怒,这时就敢怒敢言了,见是这么个瘦瘦小小的男仆骂他们好坏不分,不禁大怒,七嘴八舌骂这小男仆,有人质问道:“那黑心秀才救了我们什么,还不都是我们自家人东拼西凑用银子来赎我们回来的,黑心秀才倒是让我们每人平添了五十两赎银,这就是他的好心?

坐在张广微身边的那个纪家少女小声争辩道:“曾相公是好人。”这少女声音太轻,除了她嫂子李氏没人听得见。

道人羽玄道:“曾秀才也同样是被抓去的,为何要提高人质赎银,这都是贼人诬陷他的——”

“贼人为何要诬陷他?”

有人冷笑着打断羽玄的话:“他分明就是贼人一伙,我们被关押着挨饿受冻,他却有好酒好肉享用,我听贼人说曾秀才是他们的军师,那些坏主意都是这贼军师出的。”

有人附和道:“秀才做贼,一肚子墨水变坏水。”

张广微气极,大声道:“曾秀才怎么做贼了,抢了你还是打了你?”

同船有人问张广微:“你是谁家小厮,这般放肆?”

便有人答道:“是鹅湖纪家的人,赎这姑嫂二人回去的。”

那人便质问张广微:“你们难道赎人不要银子?”

张广微还待再辨,一边的羽玄道人担心张广微说漏了嘴耽误了大事,赶忙低声道:“小仙姑,不必与这些不识好歹的浑人争辩,我们可还有大事要办。

张广微只好忍着气不吭声,可那些人却以为张广微是理屈词穷,愈发叫骂得难听,竟骂起张广微来:“你这小奴才难道是贼人生养的,这般为贼人说好话,贼人是你亲爹?”

这人就坐在张广微边上,欺张广微瘦小,一边骂还一边伸手几乎要戳到张广微脸上,这家伙早先在广嗣殿吓得大气不敢出,这时面对似乎比自己弱小的人,凶蛮起来不逊山贼——

张广微大怒,猛地伸手扭住这人点点戳戳的右手食指,用劲一搿,那人大声呼痛,嘴里还要骂:“小贼你敢——”

张广微飞起一脚将这人踢下水去,“扑通”一声,冰冷的水花泼溅上来。

满船哗然,惊扰晃动,张广微却大哭起来,她虽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少女,可也没经lì

这种事,一怒之下踢人下水她自己也有些害pà

,又感委屈和不平——

所幸渡船已近江岸,落水的人很快就被拽上船来,这腊月天江水冰冷彻骨,这人一边哆嗦一边叫道:“抓他,抓贼,打打打,打死——”,他的两个家人气势汹汹就想来揪张广微。

羽玄道人挺身护住,喝道:“谁敢上来,贫道包管他喝一肚子冷水。”羽玄自幼习武,就是赤手空拳三五个壮汉也近不了身。

正闹纷纷间,三条渡船先后靠岸,就有官兵近前高声问:“羽玄法师回来了没有?羽玄法师回来了没有?”

羽玄大声应道:“在这边。”一面护着张广微和纪家姑嫂三人往船头走,准bèi

上岸。

那落汤鸡一般的家伙上下两排牙齿打战,叫着:“抓住他,抓住他。”

岸上忽然排开两排明晃晃灯笼,一位戎装跨马的将官领着一群官兵走到江边,声若洪钟:“自然仙姑、羽玄法师在哪条船上?”

羽玄道人扬声道:“贺千户,贫道在这里。”

那几个想拦住张广微的人见铅山卫的千户大人在此,哪敢造次,让路任由羽玄四人上岸去,那个骂张广微的落汤鸡也不敢再乱骂了,心想鹅湖纪家几时与贺千户攀上交情了?

贺千户跳下马,借着灯笼光把张广微看了看,笑道:“都回来了,回来就好,家母很是挂心小仙姑安危——咦,小仙姑为何哭泣?”

贺千户已经知dào

张广微乃是龙虎山张大真人叔父之女,身份清贵,若张广微在铅山这边出了什么意wài

,那他这个守备千户也难辞其咎,所以先前他是竭力阻止张广微跟随羽玄道人去北岸赭亭山赎人,可张广微执意要去,贺千户也不知张广微要赎的两个秀才是什么来头,竟要张大真人的姑母出马去赎,自张广微和羽玄乘船去了北岸后,贺千户是提心吊胆,生怕贼人所张广微也给扣押了,那麻烦就大了,且喜张广微平安回来了,只是这般哭泣又是为何?

羽玄道人解释道:“方才船上有人言语无礼,小仙姑与他们争执了几句,被气哭了。”

贺千户环眼一瞪:“哪个敢对小仙姑不敬,本卫饶不了他”

羽玄道人急着要去信州,不想多生枝节,向贺千户道:“小仙姑不会与那些愚民多计较,大人,贫道有要紧事向大人禀报,请借一步说话。”

贺千户道:“那就请到江边巡检司说话。”便命手下军士警卫开道。

羽玄道人回头见纪家姑嫂还跟在后面,就问:“你们没家人来接吗?”

李氏转头看了看,码头上涌动的都是层层的人头,暗夜中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说道:“劳烦法师送我二人去镇东的王家弄吧,也好把赎银奉还。”李氏已经知dào

这仆人打扮的男子是龙虎山道士,本是筹了赎银来救曾秀才和郑秀才的,曾秀才被贼人羁留,暂时不得脱身,就让这道士把她二人赎回来,感激自不待言,请羽玄送她二人去王家弄一是为了路上安全,二是要把银子还给羽玄,另外谢仪也是少不了的,她小姑子未过门的夫家就住在王家弄,出得起这份银子,只不知那王家怎么就没派人去赎她们,难道竟会不知她二人被贼掳去

羽玄道人有要紧事在身,无暇送这姑嫂二人,但既然曾渔托他赎救这姑嫂二人,那就要有始有终,不然这混乱的码头两个弱女子走夜路谁知又会出什么意wài

,正待请求贺千户派两名军士送这姑嫂去王家弄,陡见码头人群骚动起来,很多有朝这边拥过来——

河口码头人声嘈杂,大多是被掳去人质的家人在此等候亲人归来,前日有两百多人被贼人掳去,赎回来的连同方才这最后一批也只百余人,还有一百多人因为家境贫困筹不出赎银他们的家人只有站在江边流眼泪,这时看到三条渡船靠岸,虽然明知没交赎银不可能获释,却也心存侥幸之念挤上去喊名字找人,遇到熟人就赶忙问讯,直待船上人尽皆上了岸,不见亲人踪影,这才绝了望,哭声四起,忽有人提议求贺千户领兵去救人,一呼百应,数百民众就冲过来把贺千户拦住,跪求贺千户拯救对岸人质。

铅山卫虽有编制官兵八百人,但能战的不及半数,贺千户心里很清楚,山贼有万余人,他领这四百人渡江去救人那就是自寻死路,现在只求能守住南岸这一线不让贼人再来劫掠就是万幸,哪里还敢去救人,当下命麾下亲卫拦开这些民众,又大声道:“山贼势大,本卫兵少,必须等援兵到来再行剿贼,你们都各自回家去,不要聚集于此妨碍官兵巡守。”

官兵驱散人群开道,让贺千户等人离开,百姓哭喊声、叫骂声一片。

纪家姑嫂这时也只得跟着羽玄和张广微离开码头,没行出数丈,那纪氏少女忽然叫道:“嫂嫂,我听到哥哥在喊我们。”

李氏也隐隐听到了,回头四处搜寻,忽然转身奔回,尖声叫道:“二郎,我们在这里,这边——”

姑嫂二人使劲挥手,人群中有几个人挤了出来,姑嫂二人也往回走,贺千户的卫兵未予阻拦,姑嫂二人终于见到亲人,大哭起来。

来人是李氏的丈夫纪二郎,还有纪家的几个家仆,纪二郎见妻子和小妹平安,惊喜交加道:“青凤、小芝,你们没事吧。”

纪氏少女只是哭,李氏一边哭一边埋怨道:“你们怎么才来呀,若不是遇到贵人搭救,我和小芝差点就死在那边了。”

纪二郎道:“我得王家人报信,立即就取了银子赶来了——”

李氏一听就恼了:“原来王家知dào

我们被掳啊,不赶紧来赎却到四十里外报信,难道我们纪家会差他五百两银子”

羽玄道人见这姑嫂的亲人赶到了,当然不须他护送去王家弄了,便过来招呼一声就要随贺千户离开,那李氏叫声“恩公稍等”,双膝跪倒,一面叫丈夫与她一道跪谢恩人,纪氏少女跟着跪下。

纪二郎虽然还不明白是个怎么回事,见妻子和小妹跪下,他也赶忙跪下拜谢恩人,并邀请恩人到他鹅湖纪家暂住,好受他纪家上下一拜。

羽玄道人摆手道:“贫道是受人之托顺便赎回她姑嫂二人,谈不上什么恩情,几位快快请起,贫道还有要紧事,不能久留,你们也赶紧离开这里吧。”

李氏隐隐猜得曾秀才应该是重yào

的事嘱托这道士去办,所以不敢竭力挽留,只问丈夫道:“二郎,你赎银带来了没有,五百两,快还给这两位恩人,这位恩人还是一位小姐。”说着朝张广微拜了一拜,她早已瞧出这小厮是一少女所扮,而且一路上道人羽玄对这少女极是恭敬,只是称呼其“小仙姑”颇有些古怪,李氏在丈夫面前点明张广微是女子,也是为了自证清白。

纪二郎赶紧让仆人取出两包银子,沉甸甸足有五、六百两,羽玄道人也不及清点,拿了银子说声“天官赐福,后会有期”,与张广微转身便走。

待贺千户一行去远,纪二郎这才问妻子和小妹遇贼经过,李氏备细说了,就连被贼人送去侍候曾秀才也说了,没有一丝一毫隐瞒,李氏是聪明人,与其让别人乱传谣言,不如自己现在说清楚,末了又道:“你问小芝,奴家说得可有半句假话。”

少女纪芝有力地点了下头。

纪二郎看看自己花枝般俏丽的妻子和小妹衣裙都还齐整,应该说的不是假话,妹子小芝更是老实头,不会说谎,心里想她二人落入贼手竟能全璧而还,真是神仙保佑祖宗有灵啊,说道:“那看来曾相公才是我纪家真zhèng

的恩人,以后遇上定要重重酬谢,只不知曾相公是何方人氏?”

李氏道:“曾相公是上饶县人氏,他表兄郑秀才是鹰潭坊的,有心报恩以后总能访到。”

纪二郎点点头,又低声问:“那些贼人为何礼貌曾相公,难道曾相公真要入伙?”

李氏道:“曾相公菩萨心肠,绝不是从贼的人,我们也不要乱猜测,就记住曾相公是我们的恩人就行了。”

纪二郎这时才知dào

山贼规定天黑前赎银不到就要杀死人质,不禁后怕,随即恼道:“王家人好生薄情,竟不出银去赎你们,我这就上门问他们。”让妻子和小妹坐上马车,往数里外的王家弄而去。

夜里还有一章。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章 星夜疾行

羽玄道人和张广微跟随贺千户来到江畔巡检司大堂,羽玄道人把纪二郎还回来的两包银子交给贺千户,贺千户惊问何故,难道没有把要赎的人赎回来

羽玄道人便向贺千户细细禀明情况,贺千户惊诧道:“这姓曾的秀才敢与贼人周旋,可谓有胆有识,非是凡物啊。”

张广微这时高兴了一些,说道:“我师兄元纲法师也是这么说。”

贺千户当然知dào

元纲法师的大名,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本卫记起来了,这曾秀才就是为大真人府题大门楹联的那位是吧,如今是严阁老府上的西席。”心道:“难怪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人都要赶来相救,这姓曾的秀才是个人物啊,必须要救必须要救。”

羽玄道人问:“贺千户,曾相公有意把山贼引向上饶、永丰,不知胡部堂大军现在到了哪里了,若不能及时阻截,这些贼人就真从永丰入闽了。”

贺千户手捻颌下短须道:“曾秀才神算,本卫昨日接戚总兵加急照会,戚总兵统领大军昨日就已经过了玉山县境,现在肯定到了上饶县,戚总兵担心山贼逆铅河而上经桐木关翻越武夷山入闽,命本卫袭扰山贼,拖延其逃窜,以利大军进剿,现在匪首吴平信了曾秀才之言,要往上饶、永丰去,那是自投罗网,曾秀才妙计。”

张广微踊跃道:“那我们赶紧去上饶报信吧,那些山贼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

贺千户道:“就由本卫派人送牒呈到林知府和戚总兵处,小仙姑和羽玄法师就不必星夜奔波了。”

张广微慨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是一定要亲自把信送到林知府那里的。”

贺千户不知那曾秀才与大真人府还有何渊源,竟要张大真人的小姑母亲自去赎、亲自去送信,料想其中另有隐情,贺千户自不会冒昧相询,张广微要去那就去吧,即写了两封牒呈,以火漆封印,由一名副百户领六名马弓手护送张广微二人连夜赶往广信府衙门和戚总兵军营。

贺千户给羽玄道人准bèi

了一匹马,羽玄却不会骑马,跟在张广微坐骑边上小跑赶路,羽玄自幼习武,近来虽然破了童子身,倒也不至于腿软筋麻,一夜走八、九十里路应该还能勉力支撑。

一行人是亥时三刻出发,先乘快船在河口上游十里处登上北岸,因为上饶城是在信江北岸,这时若不渡江,明日一早抵达上饶县境时只怕一时找不到渡船会耽误事。

众人一路疾行,过鹅湖、青溪、茶亭,雪后道路虽然难行,且喜信江左岸没有盗贼,行路还算迅捷,到丑时末已赶了五十多里路,那副百户见羽玄道人气喘吁吁跑得辛苦,就命一名马弓手下马让羽玄骑乘,马弓手牵马行路,羽玄道人不晕船却晕马,勉强骑行数里还是下马跑路更舒服——

寅时末,众人到了上饶县城西面的枫岭头,此处两崖夹峙,颇为险峻,距离上饶县城约十五里,往常并无军士把守,这夜却有数十名军士拦路,验看了铅山卫副百户牒呈上的火漆封印,这才放行。

羽玄向枫岭头军士询问戚总兵是否已经到了上饶,那些军士却沉着脸不答

羽玄一行离了机岭头又赶了十多里路,天蒙蒙亮,这个时候正是横峰县赭亭山七星观的山贼们闹哄哄准bèi

离开之时,羽玄道人和张广微及铅山卫副百户一行九人来到了上饶县城西门外,此时城门还未开,高峻的城墙外冷冷清清,作为州、府治所的上饶县城城墙是近年重修的,加固加高,让人看着比较安心,自山贼吴平率众自赣南劫掠而来,上饶百姓一日数惊,细软包裹早已收拾好,随时准bèi

扶老携幼逃难,很多城郊的民众都搬到城内居住,所以城郊极是荒寂,天色将明也不见人影。

羽玄抹着汗,立在一边等那副百户去叫门,正这时,路边一株老枫杨树后突然闪出一人,伸着脖子唤道:“你是羽玄?”

羽玄吃了一惊,凝神细看,身畔的张广微眼尖,已经惊呼起来:“是七星观的住持同尘——同尘师侄,你怎么才走到这里?”张广微知dào

曾渔前夜托付同尘老道下山来报信,这都一天两夜了,同尘老道竟然才赶到这里,这岂不是误事

“你是哪位?”灰头土脸一身泥污的同尘老道用袖口愠着眼睛,睁大了仔细看这位称呼他为“师侄”的瘦小男仆,没认出来。

羽玄施礼道:“师伯,羽玄请安,你老还好吧。”他看到同尘老道走路有些踉跄。

同尘老道指着张广微问羽玄:“这位小哥是谁?”

张广微自己答道:“我是自然啊,同尘师侄可真健忘,你可比元纲师兄小了二十岁呢。”

同尘老道张大了嘴,目瞪口呆的样子,半晌方问:“广微小姐怎么到了这里?”又看着城门边叫门的铅山卫军士,问:“这又是哪里的官兵?老道还以为是山贼呢,赶紧躲起来。”

羽玄正待答话,那铅山卫副百户已经叫开城门,便不及多说,搀着同尘老道往城门走去,说道:“弟子与小仙姑都是为曾秀才来报信的,好在师伯也赶到了,这就一起去见林府尊吧。”随后一边走一边向同尘老道说了昨夜经lì



同尘老道叹道:“老道衰朽了,差点误了大事,路上也不顺。”

一行人赶到广信府衙门外,请门子进去报信,知府林光祖才刚起床正在洗漱,听说铅山卫派了人来,知dào

是关于山贼的事,立命传见,张广微和羽玄还有同尘法师随那铅山卫副百户一起进去,林光祖认得同尘法师,很是惊讶,待看了贺千户的牒呈,又问明同尘和羽玄两位道人来此的缘由,更是惊诧不已,立即让府衙牌军领那副百户去见总兵戚继光——

戚继光率三千先锋精锐已于昨日进抵上饶县,目前驻扎在县城以北十里的前山一带,因山贼吴平到处流窜不知会往哪里去,戚继光也未擅动,先确保重镇上饶不受山贼劫掠,一面等待后续援军,一面侦骑四出,探听贼人动向,这时得到铅山卫贺千户的军文牒呈,立即带了一队亲卫赶来与林知府商议剿贼大计。

戚继光向同尘和羽玄细细问了贼中情况,戚继光从林知府处已经知dào

曾渔的身份,曾渔虽是一介秀才,但既是严世蕃赏识并请去做西席,定然是有些才于的,问明情况后,戚继光对林知府道:“那曾秀才果然好计,此番若能擒杀匪首吴平,曾秀才就是头功——”

张广微插话道:“只怕贼人到时杀害曾秀才。”

戚继光看了一眼这个胆大的小厮,对林知府道:“末将这就回军营布置,先派遣数名军士装作行路的百姓,往铅山那路迎去,好让山贼放心前来,至于曾秀才安危,末将会加倍留意的,曾秀才是聪明人,既设此计,到时定然也会设法脱离战场的。”

戚继光离开后,同尘老道去延医诊治跌伤,羽玄道人和张广微这时当然不能回龙虎山,于坐在府衙内好生无聊,羽玄道人想起一事,对张广微道:“小仙姑安坐,小道有事要出去一趟。”

张广微忙问:“何事?我也要去。”

羽玄道:“小道要去拜见曾老太太,就是曾贤弟的母亲,小仙姑也要一道去?”

张广微稍一犹豫,即道:“左右无事,就一起去吧,听说曾秀才有个妹妹极乖巧可爱。”

羽玄道人点头道:“是,那女孩儿小名妞妞,小道在鹰潭郑式之兄府上见过,果然乖巧可爱。”

更新晚了一些,明日一气呵成把这段山贼情节写完去,继xù

清客生涯。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一章 露馅

羽玄道人让衙役带他去洗了个浴,换上道袍,张广微却是不便在这里洗浴,只胡乱洗了把脸,也不换回道装,依旧是青衫小帽就随羽玄道人出了广信府府衙。

府前街熙熙攘攘、沸沸洋洋,比往日还热闹几分,四乡八坞的乡绅大户、富翁财主因为怕流寇洗劫,大都收拾了细软、携了家眷住到城里来,又因为广信府录科考试定于本月十六日,辖下五县生员云集府城,城里的客栈房价翻倍依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就连僧舍道观都被霸道的生员强行借住了,客店酒舍的老板挣得盆满钵满,和尚道士们却是叫苦不迭,香火钱没见到几个,每日还要被这些生员呼来喝去端茶递水的使唤——

羽玄道人摇头道:“今日已是腊月十四,式之兄和曾贤弟这次科考怕是赶不上了。”

张广微白眼道:“你还真分不清轻重缓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考试,先把小命保住再说。”

羽玄道人陪笑道:“是是是,小仙姑教xùn

丨得是,小道是认为式之兄和曾贤弟皆非夭寿之人,这次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张广微点头道:“元纲师兄给曾秀才推过八字,没说他会遇贼横死,他若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岂不是显得我师兄失算,所以决不能死。”自己笑了笑,又道:“那学道也是老糊涂,这兵荒马乱考什么试啊,一定还有很多赴考的秀才因为流贼而受阻赶不及考试的。”

羽玄唯唯称是。

二人在人群中穿行,张广微听到羽玄向人打听北门怎么走,便问:“羽玄你怎么知dào

曾秀才家住何处,以前来过?”

羽玄道:“没来过,只听曾贤弟说起过他在上饶县新置一宅,就在城郊灵溪畔,出了北门就能望见,很好找。”

张广微“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忽问:“羽玄你说曾秀才这次遇贼遭难会不会就此看破红尘出家修道?”

羽玄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张广微道:“我元纲师兄极是赏识他,若曾秀才要出家修道,那就来大上清宫,大家好一起追求仙真大道。”

羽玄心道:“小仙姑该不会是对曾贤弟有情意了吧,看她此番为救曾贤弟不辞艰险辛劳就很耐人寻味,嘿嘿,在一起修道,有趣,有趣。”忽然记起掌教真人曾吩咐他待曾渔从分宜还乡途经鹰潭时就请到上清大真人府相见,而曾渔因为急着赶回考试就没有去,现在想来,嗣教真人莫不是要把小仙姑许配给曾贤弟?曾贤弟双十年华,小仙姑芳龄十五,二人岁数倒是般配,只是门第太过悬殊,大真人府的小姐不是嫁王侯就是嫁高官,上回掌教真人不是有意把小仙姑许配给严世蕃之子吗,不知为何没有下文了?

张广微见羽玄没搭腔,就问:“你怎么不说话?”

羽玄试探道:“小仙姑可知掌教真人召见曾九鲤有何事?”

张广微讶然道:“永绪何时说要见曾秀才,我怎么不知dào

?”

羽玄没敢多说什么,含糊道:“许是要问问曾渔东家严侍郎的什么事吧。

将至北门,羽玄看到街边有一间苏州点心铺子,便进去买了八样糕点,用一个提篮提着,这是买给曾母周氏和妞妞的小礼品,羽玄这次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银钱,张广微呢,不知世故,懵懵懂懂就跟着。

出北门一望,见半里外有一条河流曲折而过,河畔房子疏疏落落,大多是茅草土屋,独有一处房子白墙黑瓦,颇为精致醒目,羽玄指着那座高高马头墙围着的宅第道:“想必就是那一处宅子。”

这几日天气晴朗,上饶城中的积雪大半已融化,但城郊依然随处可见皑皑白雪,远处苍山戴雪,近处溪流九曲,冬阳明暖,雪色晶莹,映得河曲这处徽州建筑特色的宅院好生清新雅致,张广微一边走一边打量那座民居,说道:“曾秀才家里只有母亲和小妹妹是吧,这宅子清静,我喜欢。”

羽玄道人“嗯哼”两声,没敢答话,就听这张大小姐又问道:“她们会不会也搬到城里去躲避山贼了?”

羽玄道:“这宅子离北门不过半里地,真有山贼来,听到风声再进城躲避也不迟。”又道:“小仙姑等下莫要对曾母说曾九鲤陷在贼窝中,免得她们惊慌。”

张广微道:“依我说没什么好瞒的,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该见分晓了

羽玄道:“暂时还是不说的好。”

张广微正了正头上小帽:“随便你了,我不说话,我只看看,你也不要对她们说我是谁。”

两个人走到这座宅院的正门,见门前铺着青砖,积雪落叶打扫得于干净净,石雕门罩,木门紧闭,羽玄上前执着门环敲了几下,听得内里有人问:“是哪个?”声音苍老。

羽玄提高声音道:“借问一声,这里是曾秀才家吗?”

门内老头不回答,却还是问:“你是哪一个?”

羽玄道:“在下是曾秀才的朋友,从贵溪鹰潭坊来。”

那老头没说话,却有另一个少年声音传出来:“是鹰潭坊郑秀才家的人吗

羽玄道人双眉一轩,脸现喜色,转头对张广微道:“找对地方了。”朗声道:“是四喜吗,贫道羽玄,龙虎山道士。”

大门很快开了,一个少年男仆跳了出来,又惊又喜,连声道:“羽玄法师哪里来?看到我家少爷没有?快请,快请。”一面朝宅里大叫:“奶奶,奶奶,大小姐、妞妞小姐,鹰潭的羽玄法师来了,鹰潭的羽玄师法来了。”又问羽玄:“羽玄道长,我家少爷回来了没有?”

羽玄道:“贫道在鹰潭坊见过你家少爷,估摸着这两日就会回来。”

张广微跟着羽玄进门,见是一个大天井,天井两侧是厢房,天井对过去是正厅,天井边摆放着两盆长春花,一白一紫,淡雅悦目,只是厅堂空荡荡不见人,但是随着小奚僮四喜迭声的叫唤,从堂屋右侧的过廊很快跑出两个冬装臃肿的小女孩儿,七、八岁的样子,左看右看,这个问:“哥哥在哪里?”

那个问:“鲤鱼舅舅在哪里?”

羽玄认得左边那个额发一寸多长、梳着两个丫髻的女孩子就是曾渔的小妹妞妞,边上那个叫“舅舅”的应该就是曾渔的外甥女了,俯身正待说话,却见过廊里跌跌撞撞又跑出一个小女孩,这小女孩还要更小一些,戴着色彩斑斓的虎头帽,一边喘气一边叫着:“等等我,等等我——鲤鱼舅舅,鲤鱼舅舅。”

张广微听得一片“鲤鱼舅舅”的叫声,不禁“嗤”的一笑,赶紧抿着唇,摆出不苟言笑的样子,心想这鲤鱼秀才家小女孩儿倒是不少,叽叽喳喳的。

妞妞认得羽玄道人,另两个小女孩阿彤和阿炜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黄冠道士,左右张看,没看到舅舅曾渔,便都不作声了,七岁的妞妞大人一般上前福了一福道:“法师好,我哥哥回来了没有?”

羽玄左手抱右手行个扬善礼:“曾小姐好,令兄现在鹰潭坊,要等流贼退却后才回来。”

这时曾若兰和曾母周氏从内院出来了,羽玄赶紧趋前作揖打躬,说道:“天官赐福,贫道有礼。”

曾母周氏在鹰潭坊见过道士羽玄一面,后来又听儿子曾渔说过羽玄和罗惜惜的遭遇,所以印象很深,方才从过廊出来时已经听到羽玄回答妞妞的话,一直提着的心一松,她最担心儿子为了赶回家在路上遇到流贼,这两日关于赣南山贼的传言如野风四起,说起流贼的烧杀淫掠让人毛骨悚然,所以这时听说儿子暂留鹰潭,倒是放了一大半的心,说道:“法师请厅上坐——四喜,给两位客人上茶。”又道:“我儿不在家,家里别无男子应客,法师见谅。”

曾若兰道:“让老善去祝家畈把三郎叫来陪远客吧。”

老善就是方才应门的老仆,这几日曾若兰带着阿彤、阿炜姐妹一直住在这边,一是等候曾渔归来,二是防备山贼来袭,这边离县城近,随时可以进城躲避,她口里说的“三郎”就是她丈夫祝德栋,祝德栋排行第三。

羽玄向曾母周氏打躬道:“曾奶奶不必劳烦,贫道受过九鲤贤弟的恩惠,又蒙九鲤贤弟折节下交,此番今日有事到上饶,就想着要来向曾奶奶磕个头,马上就要走的。”

曾母周氏要打听儿子的情况,哪里肯让羽玄就走,说道:“法师大老远来,当然要在敝宅用了午饭再走,不然我儿曾渔回来都要埋怨我不知礼数——法师请厅上坐。”

羽玄入厅坐定,张广微没有扮小厮的觉悟,也跟着坐下,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虽然觉得这小男仆有点不懂规矩,却也毫无责怪之意,料想是行了远路,走得辛苦,坐着也是应该,让四喜给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厮也斟上一杯热茶,又吩咐搬来一个火盆放在羽玄和张广微脚边取暖,然后向羽玄询问曾渔情况。

羽玄就说曾渔从分宜回来途经鹰潭时,因为听说铅山、横峰一带流寇肆虐,就暂住郑秀才家,要等流贼荡灭道路安靖再回来……

张广微听着羽玄当面撒谎,心里颇不以为然,曾渔与贼人周旋,智勇双全,这说起来多带劲,却编这么个谎,真是无趣,见那三个小女孩儿并排立在一边聚精会神听羽玄撒谎,张广微就忘了自己是小男仆身份,向妞妞招手示意让妞妞近前过来,她要取苏式糕点给小女孩们吃——

妞妞摇头,半步不挪。

张广微于坐着,看看曾渔母亲周氏,心里回想曾渔面貌哪些地方象母亲,想着想着,睡意凶猛袭来,猝不及防,足边火盆正暖,宅子里很温馨,这张大小姐头一歪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祝家的老仆老善这时换了毡靴准bèi

出门去叫祝德栋来陪客,羽玄忙道:“曾奶奶、曾大小姐,贫道另有要事,不敢多耽搁,就不叨扰了。”站起身正待招呼张广微一起告辞,却见张广微靠坐在官帽椅上脑袋歪在一边,鼻翼间还传出轻微的鼾声——

羽玄好生尴尬,却也知dào

张广微实在是困乏了,可就这么睡在这里不象话啊,而且也容易感风寒,当下咳嗽一声,想把张广微吵醒。

张广微困乏得紧,只怕打雷都都不易把她醒,就听曾母周氏怜惜道:“这位小哥许是赶路辛苦,这一坐下就睡着了,可怜见的——法师不要吵醒他,就让他眯眙一会养养神,午饭一定要在寒舍用,法师即便有事,饭总是要吃的。

羽玄只好重新坐下,却见歪头而睡的张广微头上戴着的青布小帽掉了下来,原本梳着的道髻因为一夜策马颠簸早已散了,帽子一落,发髻就披散下来,张广微的长发甚是丰茂,而且黑得发亮,如丝缎一般,那柳眉樱唇映着这一头黑发,纵是盲眼人也知dào

这是妙龄女子了。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好生诧异,都看着羽玄道人,心想这道人带着上女扮男装的美貌少女做什么?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不好开口问得,心想这是道人羽玄的私事,还是不挑明为好,曾若兰八岁的长女阿彤童言无忌,上前打量着熟睡的张广微,说道:“咦,原来这是个女的呀,为什么扮作男的呢?”

六岁的阿炜就问四喜:“四喜,你会扮女孩子吗?”因为张广微的装扮和奚僮四喜差不多。

四喜张大了嘴巴,看看羽玄,又看看张广微,四喜上回没随曾渔去游龙虎山,所以不认得张广微。

道人羽玄尴尬得额角冒汗,心想不能让曾奶奶误会到他和小仙姑啊,那可是天大的罪孽,还是说清楚为好,当下起身作揖道:“曾奶奶请听贫道一言,这位小姐是龙虎山张大真人家的小姐,贫道是奉命护送她来上饶办事的,论辈份,贫道是她的徒孙辈,贫道极其敬重她。”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对视一眼,曾母周氏不是嘴巧的人,只是点头道:“好好,原来是张真人家的小姐。”

羽玄道人察言观色,心知自己这番话难消曾渔母亲和姐姐的猜疑,但是要把实情和盘托出的话,又恐曾家人惊惧担心,实在是好生为难。

写了一段情节这时没用上,放到明天了,今天先更四千字。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仙姑保佑

张广微笃信道术,一意修仙,对师兄元纲老道的六爻金钱卦更是信之不疑,所以她坚信曾渔不会死于山贼之手,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就会平安归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嘛,如今信已传到,戚总兵的兵马也已到了上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这时在曾家喝着热茶、烤着炭火、听着曾渔母亲慈和言语,不觉安心睡去——

羽玄道人可没有张广微那般乐观,官兵剿贼混战起来火铳羽箭可不长眼睛,曾渔难保万无一失,反正剿贼之事这两、三日就能见分晓,曾渔家人担些心也好,万一真有什么噩耗,预先提个醒作艰难承shòu,所以于脆就直说了吧,免得她们乱猜测,当下先向曾母周氏告了罪,就把事情原委如实道来……

曾母周氏才听羽玄道人说到到曾渔和郑轼被山贼掳去就慌了神,眼含泪手打颤,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曾若兰一颗心也陡地提了起来:“这样说我弟弟现在何处?”心想这道士该不会是来传死讯的吧

爱哭的阿彤见气氛有异,两眼一闭就大哭起来,阿彤最爱哭,这下子妞妞和阿炜也跟着大哭,三个小女孩儿越哭越伤心,好象她们的鲤鱼哥哥鲤鱼舅舅再也回不来了一般,这让羽玄道人后悔来曾宅,早知如此就在广信府廨舍等消息不就没这些事了吗,这时只有赶紧把话说完,说曾渔安然无恙,贼人敬重曾渔,想拥戴曾渔为军师,曾渔就将计就计要助官兵剿贼,又安慰曾母周氏她们说曾渔决不会有事,戚总兵已经派人混入山贼当中,决不会让曾渔受到伤害,又以神道设教,把掌教真人搬出来,说掌教真人在龙虎山中掐指一算,曾渔为救人质会遭点小难,特命他火速赶去相助曾渔,就连这位张大小姐都出马了,曾渔断然不会有危险,请曾母周氏她们宽心。

曾母周氏六神无主只有不住地念佛,曾若兰看了看困乏而睡的张广微,迟疑着问:“法师,这位张小姐为何这般不辞辛劳要救我弟曾渔?”

这让羽玄不大好回答,扭头看歪睡着的张广微,张广微身子越睡越歪,脑袋突然失了支撑,往左侧一滑,“啊”的一声惊醒过来,坐正身子,定了定神,看到妞妞三个小女孩哭,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哭,便对羽玄道:“把糕饼拿出来给她们吃呀。”

七岁的妞妞含着眼泪上前道:“张家小姐,你救救我哥哥。”一面拾起那顶青布小帽递给张广微。

张广微一摸脑袋,头发披散着,又听妞妞叫“张小姐救救我哥哥”,就知身份已露,不是羽玄说出来的还有有谁,瞪了羽玄道人一眼,埋怨道:“我要实话实说吧你偏要撒谎,现在还不是说出来了。”

羽玄道人躬身道:“小仙姑教xùn

丨得是,小道愚昧。”

张广微起身向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行个正一道见面礼,宽慰道:“曾太太、曾小姐不用担心,曾秀才会平安回来的,我敢担保。”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面面相觑,实不知她怎么担保,这是好意无疑,曾母周氏也学着羽玄的叫法:“多谢小仙姑,多谢小仙姑。”

张广微把糕饼取出来给三个小女孩分食,一边逗妞妞说话,一边直打哈欠,这哈欠禁都禁不住,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赧然道:“昨夜都没睡呢。

曾若兰起身道:“小仙姑就到内室休息一会吧,宅中别无男子,我领小仙姑进去。”

张广微推辞道:“我还熬得住困,不妨事,不妨事。”说着又是一个大哈欠。

曾若兰道:“那让妞妞领小仙姑到内院去看看,后院腊梅开得正好呢。”

妞妞听说这位小仙姑能担保她哥哥平安回来,当然高兴,上前拉着张广微的手说:“小仙姑,我带你去后园看花。”

阿彤和阿炜也要跟去,曾若兰叮嘱她二人不要太闹,三个女孩儿满口答yīng

,热情地领着张广微走过堂屋右侧的过廊来到内院,只见又是一个青石板铺砌的天井,天井后面是一栋二层木楼,张广微捏了捏妞妞的小手,笑着说:“妞妞的手真软。”又仰头看着这栋小楼,问:“你们一家都住在这里吗?”

妞妞腼腆一笑,点头道:“都住在这边呢,小仙姑你看,楼上靠左边第二间是我的房间,不过现在我还是和娘亲睡在一起,娘亲说要等我再大一些就让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一个房间。”妞妞口齿很清楚。

阿彤道:“左边第三间是我的。”

阿炜叫道:“第四间是我的。”七月间曾渔搬进新居时他这两个外甥女各占一间,虽然她们并不长住这里,。

张广微含笑问妞妞:“哪一间是你们鲤鱼哥哥鲤鱼舅舅的房间?”

妞妞朝右边一指:“就是最右边那间,小仙姑要上去看看吗,从楼上窗户也可看到后园的花,现在天冷,很多花都凋谢了。”

张广微正想答yīng

,忽然又感到有些羞涩,修道之人虽不拘俗礼,但也不能太脱略形骸,说道:“上楼就不必了,到后园随便看看吧。”

三个小女孩儿伴着这位小仙姑走到后园,冬日阳光照着小园,曲折的石花栏两边种着许多花木,除了长春花和水仙、腊梅之外,其他花木都是枝残叶凋,有几只鸟雀在融雪的空地上跳跃觅食,还有一个雪娃娃孤独地蹲在园中,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好kàn

的园景——

小园清寂,冰冷的空气中浮漾着腊梅的芬芳,张广微面对小园吐纳了片刻,终于驱散了睡意和梦意,就是方才那不到一刻时的小睡,她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人喧马嘶,有人在叫“山贼来了山贼来了快逃命啊”,她揉揉眼睛一看,曾宅厅堂上只剩她一个人,曾家人都跑了,就连羽玄这小子都只顾自己逃命了,她也赶紧出门,就见门前灵溪聚着很多小船,密密麻麻的山贼象蚂蚁一般涌上来,一下子就把张广微的去路堵死,正惊慌呢,曾渔骑着高头大马出现了,喝命众匪不得对她无礼,又说贼军已打败戚继光的兵马,现在要进攻福建——

她极为惊诧,叫道:“曾秀才,你难道真要做什么贼军师?”

曾渔答道:“做军师威风得紧哪,你看看我一呼百应的,岂不强似做穷秀才。

她气愤地质问:“那你要我和羽玄为你传信岂不是消遣我们,一夜赶路可有多累你知dào

吗,我现在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却见曾渔无耻地笑道:“哈哈,那正是我的妙计,我故yì

让你二人传信戚继光,诱他屯兵上饶设伏,我却率兵绕到后路奇袭,大获全胜,活捉戚继光,哈哈哈哈——”

她怒不可遏,身边没有刀剑,就拾起一块石头朝曾渔砸去,正中曾渔脑袋,曾渔从高头大马上栽下地来,就听得贼众一片哭声,说是曾军师被打死了,一边哇哇地哭一边呐喊着要抓住她为曾军师报仇,她既害pà

又后悔,心想怎么一下子就把曾渔给打死了呢,怎么也得给曾渔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啊,修道之人在得道前很多会做一些错事,做强盗也不算什么,点化之后就大彻大悟了,可曾渔还没等她点化就被她一石头砸死了,实在是太惨了——

贼人追得紧,她拼命逃,这天气也真是怪,脚下似是滚烫的红色的沙滩,天上却飘着雪,正跑着跑着,一道断崖陡然横在身前,她收脚不及,直摔了下去,身子急速坠落,就吓醒了……

想着这个荒唐的梦,做了贼军师的曾渔被他一石头砸死,张广微有点想笑,听到身边没动静,转头一看,三个小女孩都仰着头睁着亮晶晶的眸子半张着小嘴呆呆地看着她,想起一事,便问阿彤和阿炜:“你们两个称呼妞妞为小姨吗?”

阿彤、阿炜一起摇头,阿彤道:“不叫小姨,就叫妞妞,我比妞妞还大一岁。”

年龄最小的阿炜踊跃道:“小仙姑小仙姑,我比妞妞小一岁,我叫妞妞姐姐。”

“嗯嗯你乖。”张广微摸摸阿炜的虎头帽,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谓,仔细询问之下才知dào

曾渔和曾若兰是同父异母,就不知曾母周氏是曾渔父亲的继室还是小妾,张广微对此并不在意。

小孩子问题多,六岁的阿炜问:“小仙姑,你是真的神仙吗?”

张广微笑道:“快了,我早晚得道成仙。”

阿炜又问:“那小仙姑会不会飞?”

张广微“噗嗤”一笑,说道:“也快了,朝北海暮苍梧不是难事。”

阿彤、阿炜姐妹虽然没听明白小仙姑说的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小仙姑快要学会飞了,好不羡慕,嘴里“啧啧”连声。

妞妞一直话语不多,这时得空问:“小仙姑,我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相比阿彤和阿炜的懵懂,懂事的妞妞更担心哥哥曾渔的安危。

张广微估摸着道:“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

妞妞问道:“小仙姑担保?”

张广微点头笑道:“嗯,我担保,担保你哥哥平安归来。”心里说:“只要他不真去做贼。”

妞妞放心了一些,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仙姑,我哥哥还没有成亲。”

张广微好生奇怪,失笑道:“咦,我没问你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妞妞张口结舌,末了道:“我以为小仙姑要问。”

阿彤和阿炜都“格格”的笑,张广微也笑了起来,说道:“是不是近来有媒婆来给你哥哥提亲?”

阿彤抢答道:“是呀是呀,有时一天好几个,周姨婆对她们说等鲤鱼舅舅回来再说。”

张广微心道:“这就要看曾渔道心坚定与否了,看他是仙骨还是俗骨了—

曾若尘的丫环梅香这时匆匆进来道:“小仙姑,府衙里有人来请你们回去

张广微回到前厅,看么一个衙役立在厅堂外,羽玄道人见到她出来,便打躬道:“小仙姑,林府尊请我二人回衙门,说胡总制派遣一位幕府记室徐先生到了上饶,那位徐先生想要知dào

曾相公在横峰七星观与贼周旋的详情。”

张广微哈欠又来了,说道:“还有什么好问的,该说的都说了,那姓徐的难道不相信我们说的话?”

阶前立着的衙役说道:“徐文长先生是胡部堂最倚重的记室,极有才学,为胡部堂作的文章极为轰动——”

张广微不耐烦道:“管他文长文短,我只是不见,羽玄,要不你去吧。”

羽玄道人询问道:“那小仙姑就暂时待在这边?”

曾母周氏和曾若兰赶紧挽留张广微,张广微犹豫了一下,相比广信府衙,张广微当然更愿意待在这里,曾母周氏这般诚意留客,她就留下了,羽玄道人随那衙役去府衙见那徐文长,说回了徐记室的问话就会回到这边。

张广微陪曾母周氏说话,这时刚过巳时正牌,曾母周氏不胜挂念道:“不知我家鱼儿现在到了哪里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才好。”

曾若兰怕张广微不悦,释道相争嘛,赶忙道:“三官保佑曾渔无痛无灾平安回来。”

妞妞道:“小仙姑保佑我哥哥早早回家。”

阿彤和阿炜也叫着小仙姑保佑鲤鱼舅舅快快回家。

张广微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曾秀才这时已经离了横峰七星观上路了吧

嘉靖三十九年腊月十四辰时初,就在张广微和羽玄道人在上饶县城北门外灵溪畔曾宅扣门时,远在百里外的曾渔、郑轼牵着坐骑正随匪首吴平下赭亭山,来福挑担紧跟,刚走到山脚边,忽听身后贼众鼓噪,众人回头看时,却见半山腰的七星观有黑烟腾起,浓烟中火光隐现——

郑轼惊呼:“道观失火了,赶紧救火,赶紧救火”

山贼们哈哈大笑,哪里会去救火,站在那里仰头看七星观火势熊熊而起,说笑个不住,这火就是他们放的,山贼们有这习惯,离开时要放一把火,杀人放火要连着来的,据说放火是有突pò

牢笼、越烧越旺的寓意,大吉大利——

横峰赭亭山这座殿宇恢宏的百年道观就这样毁于一炬

万余贼众浩浩荡荡向上饶县方向而行,约有三千山贼拥有马匹、骡子为坐骑,另有百余辆大车,这一路抢来的财帛甚多,百辆大车都装不下,很多山贼都把金银珠宝用搭膊斜挎着,还有不少山贼把抢来的各种绫罗绸缎花花绿绿地披在身上或者缠在腰间,一个个臃肿可笑,吴平喝令把财帛都放在车里或者由脚夫挑着,山贼却道车里已装不下,而那些脚夫也挑不动,所以只好自己辛苦随身携带,其实是担心被其他山贼瓜分了去。

昨夜被曾渔救下的百余位人质这时或挑或扛全成了民诀,这其中大部分的确是贫苦百姓,平时也是粗活做惯了的,并不以肩挑手扛为苦,但还有二、三十人其实是外地客商,前日遇贼时商船驶远了、仆人逃散了,这异地他乡举目无亲没人来赎他们,若不是曾渔,这些人就都成了他乡的野鬼,虽然以前他们没挑过担子于过重活,但这时为了保命,任凭扁担把肩头压肿、磨破,也咬牙苦撑,奋力赶路——

可那个被曾渔从华老五刀下救下的那位名叫袁忠的老商人年老体弱而且又扭伤了脚,空手走路都痛,哪里挑得动担子,山贼可不会带着这么个累赘上路,肯定是要一刀砍死弃尸路旁,幸得曾渔暗中叮嘱彭老球照顾袁忠,曾渔对彭老球说道:“这位姓袁的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财万贯,这次没人来赎是因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饶,上饶有袁老客的经纪商行,袁老客为求活命,答yīng

到了上饶就以一千五百两白银赎命,实话实说,这笔赎银我准bèi

私吞,老彭你助我,我分你一半。”

彭老球又惊又喜,追随曾军师果然是有好处啊,这就要发财了,这几天他也抢了一些财物,却都被华老五那几个小头目夺去了,囊中依旧空空,只混得一些酒饭吃,心下自是不平,听曾渔要提携他,很是激动,说道:“小的怎么敢和曾相公平分,曾相公看小的忠心卖力,随便赏几两银子给小的人花花就感激不尽了。”

曾渔道:“那就赏你五百两吧,记住,照顾好这位袁财神,不然我可变不出银子来赏你。”

彭老球还是有点门道的,也不知他怎么与赶马车的山贼交涉,竟把袁忠安置在一辆戴货的马车上坐着,轻轻松松往上饶进发。

匪首吴平懂点用兵之道,他每隔半个时辰就派出二十个骑马的山贼先行探路,若前方有伏兵,他就会往其他路逃窜,滑溜得紧。

这万余贼众行进颇慢,到了午后申时初,才到离赭亭山东北边四十里的皮理岩,曾渔向吴平献计说兵贵神速,应加紧赶路,天黑时正好攻打上饶县城,攻得下就攻,攻不下就走,不能多耽搁,明日天亮前一定要赶到永丰县与福建交界处,不然恐怕江浙官兵赶到合剿,那时就危险了。

吴平深感有理,传令加快进程,一面继xù

加强哨探。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三章 诱敌

横峰皮理岩一带群山嵯峨,隆冬腊月,白雪寒林,不见人烟,偶有几家山民猎户,闻得流贼袭来,都已扶老携幼避入深山中,只留下茅屋数间,柴门冷灶,破锅烂盆,没什么好抢的,本着贼不走空的宗旨,山贼们就把人家的门窗桌椅给拆了,破衣烂裳也不放过,缠在木柴一端再浸上菜油,准bèi

夜间行路作火把。

又行了十余里,日薄西山,天色开始暗下来,前面有个百余户人家的村子,吴平派出的骑军哨探已经查看明白,村中壮年男女早已躲掉,只有一些老弱病残株守等死,金银珠宝肯定没有,米粮倒还有一些,吴平因为急着赶路,就放过了这个贫穷村子,只抓了村头两个老汉带路——

当时这两个老汉正在村头抬一株枯死的乌桕树,见到山贼到来,跪地喊大王饶命,说他们是贫苦人,也想入伙喝酒吃肉抢银子,甲老汉向大头目王二诉说儿子不孝,要赶他出门,一边的乙老汉就说甲老汉扒灰,所以儿子不让他进门,孙子其实是他这个做爷爷下的种,甲老汉就大怒,要上前与乙老汉厮打…

两个老汉貌似憨厚,言语动作却甚滑稽,把个大头目王二逗得哈哈大笑,看看这两个老汉腿脚还利索,天快要黑了,要赶夜路的话正想找当地人做向导,就让这两个老汉带路,一面说话逗乐。

山贼洗劫铅山河口一带时就有四乡八坞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来投奔,对去上饶这条路也大致熟悉,他们对头领王二说此处距离上饶县城西边门户枫岭头还有二十多里路,过枫岭头十五里就是上饶县城,乃是赣东北最为富饶之地—

乙老汉插话道:“大王,枫岭头那边有官兵把守,只怕不容易过去。”

头目王二吃了一惊,便带了两个老汉来见匪首吴平,曾渔骑着蒙古马黑豆跟在吴平身边,见这两个老汉来得蹊跷,听口音象是广信府这边的人,看到威风凛凛的吴平好似连忙跪倒战战兢兢甚是畏惧,答话却是顺溜,吴平问:“枫岭头那里有多少官兵把守?何时开始把守的?是你亲见还是听他人说起的?”

乙老汉回话道:“禀告大王,小的近来没往那边去,是听他说的。”指着甲老汉。

甲老汉便道:“是小人说的,小人五日前去了一趟枫岭头——”

吴平截住话锋问:“你这老头去枫岭头作甚?”

甲老汉道:“禀大王,小人有个女儿嫁在那边,只因前日——”住嘴不说了。

吴平浓眉一挑,喝道:“前日怎么了?”

甲老汉道:“大王不用问得那么清楚,小人不说假话,枫岭头千真万确是有官兵把守,总有一、两百人吧,设着木栅,过往都要盘查——”

吴平森然道:“把这个奸细捆起来。”

两个山贼就过来反扭甲老汉的双臂,甲老汉大叫道:“小的冤枉,小的不是奸细,大王——”

跪在一边的乙老汉赶忙道:“老廖头,你就实说了吧,不就是你儿子说扒灰嘛。”

头目王二大笑起来,对吴平道:“大哥,这老头骚性,与儿媳行奸,被儿子赶出门,还死要面子不肯说,哈哈哈哈。”

甲老汉涨红了脸分辨道:“哪有这种事,那不孝子是嫌我老汉饭量大却做不得重活,这才赶老汉出门,求大王为小人申冤,小人是清白的。”

吴平板着脸道:“你再说说枫岭头守军的事。”

甲老汉道:“往年枫岭头并无守军,是最近才有的,那条道两山夹着,只有一丈多宽,木栅一拦,就过不去了。”

乙老汉踊跃道:“大王,不经枫岭头也可到上饶,就是要绕十多里路,路也不大好走。”

吴平转头问曾渔:“曾秀才对这边道路应该很熟悉,你以为该走那条路?

曾渔皱眉道:“这个在下就拿不定主意了,还须吴大王自己定夺,愚以为若是浙江援兵已到,那永丰这条路就走不得,必须渡江再往铅山走桐木关这条路了。”

吴平暗暗点头,却道:“桐木关定然也有官兵镇守,武夷山路难行,枫岭头那边若真是浙兵,定会袭我后路,那时前有大山,后有追兵,义军就要陷入绝境了。”

曾渔流露出无计可施的样子,暗中观察那两个老汉的言行,不知这两个老汉是不是戚继光派来诱敌的?

只见甲老汉说道:“大王大王,小人虽不认识那些枫岭头的官兵,但听他们口音是广信府这边的人,不是浙江人。”

头目王二对吴平道:“大哥,广信府那边也有个千户所。”

曾渔道:“这个很难说,广信府千户所的官兵并非都是广信府本地人,浙兵当中也可能有广信府的人,广信府所辖的玉山县、永丰县就与浙江相邻。”

吴平沉吟片刻,大手一挥,拿定了主意,命令王二率一千骑兵进攻枫岭头,暗中叮嘱道:“若守军一战即溃,那就不要冒进,恐有埋伏。”

王二却道:“自来官兵畏我等如虎,我们从赣南一路到此,那些卫所官兵都是一战即溃的,这怎么说?”

吴平道:“抓几个俘虏问一问就知浙江兵有没有到。”

王二领命而去,吴平率大股贼兵从兵跟进,一面派得力头目领一千人去信江北岸搜夺渔船和渡船,以备事急时方便渡江逃窜。

这时曾渔心里也没底,那两个老汉是不是戚继光派来诱敌的尚未可知,他也寻不到机会单独询问,匪首吴平极是狡猾,要瓮中捉鳖不容易,转念又想戚继光用兵如神,一定会有妙计擒贼,反而是他与郑轼要小心在意,可不要把小命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黑夜下乱军中,只是这一路来吴平盯得他很紧,郑轼和来福落在后面,无法相见。

一轮冷月早早升起,吴平贼军除了先锋王二外又分为三部,前部是贼军精锐,约两千余人,由吴平亲自统领,中部是新入伙的贼众,还有数百辆载有金银财帛的马车,后部几千人由另两个大头目率领,月色下贼众浩浩荡荡连绵十余里。

大股贼众行出十余里,先锋王二就派人回来向吴平禀报说枫岭头没有官兵驻守,险隘处被填了大量山石泥土,车马很难通行,请吴平定夺是继xù

进逼上饶城还是退兵往铅山桐木关?

吴平与曾渔商议,曾渔道:“枫岭头官兵弃守或许是想引诱义军深入以便围剿,但又何必填阻关隘,又或许是守兵自知抵挡不住,与其白白送命不如退入上饶城据守,只有这两种可能。”

吴平问:“若浙江援兵已经到了上饶,依你高见,义军又该如何?”

曾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侃侃道:“这里距离桐木关约一百六十里,距离永丰县与福建浦城交界的二度关约一百二十里,若退往桐木关,诚如吴大王所言,将是绝境,而穿越永丰境入闽当然也极危险,却有一线生机,因为无论广信卫所的官兵还是浙江来的兵,不会料到我们会胆敢从浙、闽、赣三省交界的永丰县境入闽,总以为我们畏惧浙兵不敢再往上饶,所以说这是一招险棋,而且就算浙兵真到了上饶,我们出其不意硬闯,这暗夜之中,浙兵也会慌乱,那时我们就能脱身,只要进入永丰县境二十里就是山林,更易于摆脱官兵追击,而且以我所料,浙兵不可能大部进抵上饶,应该是前锋一部数千人,吴大王勇武过人,义军有上万之众,未始不能与之一战,若天助义军击溃这些浙兵,富庶的上饶城就不是铅山河口能比的,这周围百里的富绅都躲在上饶城呢。”

曾渔分析得头头是道,吴平微微颔首,沉默片刻,传令王二尽快通过枫岭关直逼上饶城,而他所领的大部则迂回往东,沿信江北岸而行,一面派人哨探王二所部攻打上饶的消息,这是拿王二所部一千贼众做拭探了。

二鼓时分,头目王二派人回来报信说已直抵上饶城西门,沿途并无官兵,但上饶城高大坚固,城头有官兵巡守,他那一千人不足以攻城,请吴平派遣大部相助——

吴平又征询曾渔的意见,俨然把曾渔当作军师了,曾渔道:“可以尝试攻城,但天亮前若攻不下就必须离开,否则恐腹背受敌,浙兵也就是这一、两天定会赶到。”

这本是事先预想的策略,吴平即命方茂七等头目率三千人助王二攻城,这其中就有他的精锐一千人。

这时,吴平率领的山贼大部已经绕过母猪岭,母猪岭距离上饶县城西门还有十五里,天上一轮寒月甚是皎洁,寒月下,漫山遍野都是贼兵,道路不大好走,行进不快,有些山贼已把火把点上,反正王二已经攻城,不怕暴露行迹了

曾渔心神不定随众前行,忽觉左腿被人一碰,侧头看,甲老汉正在他坐骑旁走着,低声说了五个字:“还有五里路。”

曾渔心领神会,这两个老汉果然是戚继光派来的,不过似乎没发挥什么作用啊,就为了提醒他这一句?

甲老汉说了这一句话后就没继xù

跟着曾渔,月下人头攒动,也不知那两个老汉在哪里?

突然有个声音凑近了问道:“曾相公,那老汉说还有五里是什么意思?”

这声音来得突兀,着实把曾渔吓了一跳,随即察知问话的是彭老球,这彭老球鞍前马后总跟着他,甲老汉说的那句话竟被这家伙听了去。

曾渔不动声色道:“那老汉是本地人,熟知这边地形,他是说再过五里路就好走了,上饶城快到了。”又道:“老彭,我表兄在哪里?”

彭老球道:“与那袁老客在一起呢,曾相公放心。”

曾渔道:“你去对我表兄说,这一段路难走,再过三、四里就好走了,让他现在小心一些——就照我原话说,快去。”

彭老球跑腿的本事不错,匆匆去了,过了一会来回话,说已经把话传到。

又走了四里多路,除了山贼的喧嚣,并无其他异常动静,匪首吴平高声问:“这里是什么地名,离上饶县城还有几里?”

有人答道:“禀大王,前面这座小山叫老虎岗,过了老虎岗就能看见上饶城。”

曾渔听这答话的嗓子不是那两个老汉的声音,心想:“那两个老汉去了,戚总兵的埋伏难道是在这老虎岗上?方才吴平派出了哨探,这山岗直到上饶城都没有官兵,难道还能从天而降。”转念忽想:“若戚继光伏兵信江南岸,这时悄悄渡江掩杀过来,贼兵必乱。”

正这么想着,就听得后面喊叫声一片,似乎有人争斗,但听着不象是有官兵来袭,吴平带转马头喝问:“后面出了何事?”

有山贼小头目匆匆跑来禀道:“大王,弟兄们听说大王要弃了车马渡江,就争夺起车上的财物来。”

吴平怒道:“谣言,这是谣言,速速辟谣,谁敢抢夺马车财物,立斩。”

曾渔心道:“谣言就是真相,很好,很好,这应该是那两个老汉放出的风声。”

就在这时,“呜呜”的号角声陡然传来,号角声音雄浑苍劲,穿透力极强,霎时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是号角的声音,随即又有鼓声擂起,千百人齐叫:“杀贼杀贼”

贼众大惊,张皇四顾,却没看到官兵出现,有些山贼就加紧抢夺马车里的金银珠宝,既有官兵出现,那接下来肯定要逃命了,这些金银财宝哪里舍得丢下,先下手为强啊,都是乌合之众,有一个开抢,很快就有一群争着抢,竟不想着要迎战。

暗夜荒野,吴平也约束不了这些部众,只有前部的那一千多精锐没有慌乱,听他号令准bèi

占据老虎岗迎敌,待冲上老虎岗,吴平就没看到曾渔了,这时也没多想,因为“嗖嗖”的羽箭已经不断射来,又有鸟铳的“呷呷”声,远处火光闪闪,看方位是东边来的。

曾渔没有上老虎岗,他早已下马牵着黑豆跌跌撞撞往西走,火炬光影、兵荒马乱中,有人上前牵着黑豆缰绳道:“曾相公,跟我走。”

曾渔凝目看时,正是那个甲老汉,这老汉不知从哪里捡得一面圆形藤牌,直径两尺多,护着曾渔的要害,曾渔道:“我还有一位表兄在后面。”

甲老汉道:“放心放心,自有人相救。”

曾渔心知这老汉是在敷衍他,总共两个老汉,能救得了谁,这时也只有让郑轼自求多福了,只要机灵点,躲到马车下或者什么地方,活命不难。

这一段情节总算要写完了,如释重负。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四章 杀手队

上饶县城西面十里外的老虎岗一带灌木丛生,低洼处还有积雪未融,子夜时分,寒月西斜,冷冷的月光被地面的火光所逼,浸漫不下,曾渔牵着坐骑黑豆跟随甲老汉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西北方向走,耳际听得弓箭和鸟铳声响个不停,还有各种嘶叫呐喊,但还没有听到短兵相接的声响——

见身边没有其他人,曾渔开口问那老汉:“老军贵姓?”

甲老汉道:“免贵,就是姓廖。”先前那乙老汉就叫他老廖头,竟是真的姓廖。

曾渔问:“戚总兵——”,一句话没问完,忽见灌木丛中钻出一人唤道:“老廖头,老廖头——曾相公,请这边来。”定睛一看却是乙老汉,手里也有一面圆形藤牌,现在甲乙二老汉全到齐了。

曾渔向乙老汉询问那些充作挑夫的人质都在哪里,乙老汉朝西南方向一指:“还在母猪岭呢,贼人的马车也都在那边,我也是刚从那边过来。”

曾渔知dào

郑轼、来福他们就是和马车、脚夫同行的,嘉兴客商袁忠也在那里,便道:“请领我去,我表兄郑秀才还在那边。”

甲老汉劝道:“曾相公,我们还是先走吧,贵表兄不会有事。”

乙老汉道:“曾相公,穿过这片杂树林就有戚大人的步营杀手队接应,曾相公要救人,还是请杀手队出马最稳当。”

曾渔一听有戚继光的步营接应,忙道:“那快走,快走。”

还没走出几步,人喊马嘶声中有人大叫“曾军师,曾军师”追了上来,却是彭老球,这阴魂不散的家伙眼睛倒是尖,这样乱纷纷的环境还是被他找到曾渔了,追到近前一脸惊恐地问:“曾军师,怎么办,我们往哪里逃命?”

在铅山,彭老球听说吴平的山贼到来他是欢欣鼓舞,认为快意恩仇吃香喝辣为作歹没人管的时候到了,入伙之后因为频受老山贼的欺负,感觉并不是那么快意,但在彭家村着实威风了一阵,领着山贼浩劫了村中的富户,连自己的兄长都杀了,村中父老看到他是不敢怒不敢言,但今夜的场面是他不曾梦见过的,只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这还不只是挨打,直接没命,先前他以为曾渔随吴平上了老虎岗,他也就追了上去,没找到曾渔,却看到有个山贼被鸟铳打烂了半边脸在嚎叫,还有一个中箭的倒在地上抽搐,吓得彭老球连滚带爬下了老虎岗,他彭老球入伙是为了分财主富绅们的财产和女人的啊,不是来受死的,曾秀才足智多谋,跟住曾渔总不会错,他逢人便问曾秀才在哪里,竟真被他找了过来——

曾渔厌恶彭老球这种人,虽然彭老球对他是百般奉承,跑腿很是卖力,但他绝不会因此就认为这种趋炎附势胁肩谄笑的人可亲近,说道:“别叫我军师,我是什么狗屁军师,大伙都在抢财物准bèi

各自逃命,你跟着我做什么,赶紧走,赶紧走。”

彭老球哭丧着脸道:“我抢不过他们啊,他们有刀,我只有一根木棒。”说着举了举一下手中的棍子,这是行夜路用来探路的。

曾渔道:“别跟着我,大家各自逃命要紧。”

彭老球看到那两个带路的老汉跟在曾渔身边,手里各拿着一块圆形的藤牌,虽觉奇怪,却也没疑心什么,说道:“曾相公,我老彭只跟着你。”彭老球的确无处可去,他哪还敢回彭家村,彭家村的人见到他非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甲老汉问:“曾相公,要他跟吗?”见曾渔一摇头,这老汉陡然飞起一脚就踹在彭老球胸口上,这一脚奇快奇狠,彭老球痛叫一声,望后便倒,甲老汉说声“曾相公快走”,牵着黑豆的笼辔往灌木丛中钻去。

曾渔赶紧跟上,心里赞叹不已,这老廖头看着有五、六十岁了,黝黑精瘦的,可看他方才那疾如闪电的一腿,曾渔自认不如,这是戚家拳吗?

暗夜之中骤然遭遇官兵围剿,除了吴平所领的千余名凶悍山贼犹在顽抗之外,其余贼众都已吓破了胆,抢到财物的和没有抢到财物的贼众四散逃命,有数十个山贼往曾渔这边跑,不断从曾渔和甲乙老汉身边越过,有两个还想抢夺曾渔的坐骑黑豆,还没等曾渔出手,甲老汉不知何时从藤牌盾里抽出一柄短刀,一刀一个于净利落地把二贼捅死,其余山贼便不敢近前,好在往西北方向都是乱山杂树没有道路,根本无法骑马逃跑,也就没有山贼再来夺马。

曾渔跟着甲乙二老汉踩着枯枝落叶和积雪在灌木丛中走了两里多路,曾渔的手和脸都被树枝的的擦出一道道瘭痕,忽听乙老汉说道“在那边”,抬眼看时,见数十丈外一竿大毛竹缓缓升起,竹梢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乙老汉率先奔过去,曾渔跟着甲老汉随后赶到,寒月斜照,曾渔看到了整编制的戚家军步营杀手队,包括队总和火兵一起十二人,有藤牌手、狼筅手、长枪手、把手、大棒手各两人,这种编制和兵器配制是戚继光针对倭寇作战的特点进行的针对性备战,短兵相接时极有威力,匪首吴平是海寇余孽,戚继光就以对付倭寇的办法来对付吴平贼众。

手执旗枪的队总迎上来拱手道:“是曾相公吗,好极,我们这便离开这里回大营。”

曾渔还礼道:“多谢队总,在下先请问一声,上饶县城四郊的民众都疏散了没有?”他母亲和小妹就住在北门外,山贼大头目王二率众攻上饶城西门,但免不了会流窜到北门去劫掠,他新置的那处宅子距离北门不过半里路,要进城很便利,只是慈母幼妹无人照应他还是有些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那队总说道:“曾相公放心,令堂及家小今日午后就住进广信知府衙门里了,不会出任何差池。”

曾渔大喜,又说:“在下的表兄还不知下落,另有一百多位被贼人逼迫充当脚夫的人质,请队总率部前去营救,莫使他们在乱军中无辜丧命。”

这队总甚是仗义,当即答yīng



甲乙二老汉说要护送曾渔回城,曾渔道:“这时昏天黑地,城外乱战之地,我三人回城也不安全,还是一道去救我表兄和人质为好。”

这支步营杀手队连同曾渔和甲乙二老汉总共十五人往母猪岭方向疾行,途中遇到溃逃的山贼,迎面的就杀,望风而逃的他们也不去追,曾渔听那队总言道,戚总兵率三千精锐于两日前赶到上饶,后援七千步营是今日午后才赶到的,山贼来得正好,前有高峻的上饶城,右边是滔滔信江,这一带荒山野岭,贼众难以逃窜,必尽歼于此。

行至半途,遇到一支火器队,也是十二人,配备鸟铳和长刀,防护有挂甲,远攻以鸟铳,若敌人冲到近前,则以长刀杀敌,戚继光麾下的步营杀手队和火器队都是可以单独作战的队伍,遇两军混战时,大部或被冲散,那就以队为编制杀敌,这对惯于小股流窜的倭寇最为有效,尤其是持冷兵器的杀手队摆出鸳鸯阵形,自我保护和攻击力都极强,与火器队搭配,更组成了远近攻击的阵形,此时这两支小队便一道前往母猪岭营救人质,一路上随处可见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山贼,见到官兵逃都来不及,哪敢交战,顺利来到母猪岭东麓,只见数百辆马车静静地卧在野地上,驾车的骡马都不见了,有些车厢翻倒在地,绸缎布匹散落一地,人也似乎全走光了,远处火器射击和厮杀声不断传来——

曾渔大呼:“式之兄,式之兄——来福,来福——”

四面叫了几声,就见不远处一辆侧翻的马车下站起一人,惊喜道:“是曾相公吗,曾相公——”

人看不清楚,听声音象是那位嘉兴客商袁忠,曾渔大步走去,一面大声问:“是袁老客吗,看到我表兄郑秀才主仆两个没有?”

此话一出,那些横七竖八的车辆周围突然出现一片人影,高高矮矮,寒瑟如鬼,杀手队的队总立即喝道:“曾相公,不要过去。”甲乙二老汉两面藤牌赶紧将曾渔护住,火器队的鸟铳准bèi

射击。

来福的声音大叫起来:“曾少爷,曾少爷,山贼们都跑了吗?”

随即又听到郑轼的声音:“九鲤,我很好,就是驴子被抢走了。”

曾渔喜道:“只要人没事就好。”对两个队总道:“这些都是人质,山贼已经跑了,看看哪里安全,赶紧带他们走。”

话音刚落,就听母猪岭上声音嘈杂,有短兵相接的声响,那位杀手队的队总知dào

剿贼的安排,说道:“这是往西逃窜的山贼被游击张大人阻击又退回来了,诸位小心了,把这些车辆挪到一起,以防贼人杀伤。”

曾渔便与众军士和人质一起动手把二十多辆车厢挪到一起组成一个大圆形,那些人质都在车厢防御圈内席地而坐,两队戚家军严阵以待。

山贼漫山遍野逃命而来,有的骑马,大部分是步行,那些逃的快山贼离曾渔这边只有五十丈左右的距离了,火器队的队总估摸着冲在最前面的山贼已经进入四十丈地时,便把手中枪旗一举,大喝一声“点火”,十支鸟铳一起点燃火绳射击,两个骑马的山贼栽下地来。

这突如其来的的鸟铳声和腾起的大片烟雾让那些溃逃的山贼惊恐万状,昏夜之中也不知这边有多少官兵,不敢再往前跑了,可后面的追兵又甚急,这些山贼就转头往信江方向跑,山贼们个个腰缠累赘,除了一些骑马的,其他步行的都逃不快,曾渔这边的步营杀手队就越过车厢追了出去,一路砍杀,割头邀功,戚继光麾下的张游击率五百步卒一路赶着数千贼众到信江北岸,很多山贼不顾寒冬腊月江水冰冷,想跳江泅水逃命,但身上缠着金银财宝,在这刺骨的江水哪里游得过江去,少数几个游了回来,大部分淹死在信江中,其他的无路可逃,纷纷跪地投降——

西斜的圆月躲入云翳中,天昏地暗,曾渔和郑轼蹲在一辆车厢后面听四面的鸟铳声和厮杀声,郑轼道:“这伙山贼这下子要尽数覆没了吧,还好这些人质大都保住了性命,方才山贼抢马车里的财物时杀了伤了几人。”

曾渔道:“匪首吴平凶悍,既然没有往回退,那应该是想要杀开一条血路真往永丰那边突围。”

一边的火器队队长笑道:“戚将军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管教一个山贼也逃不脱。”

这里有一百多人质,火器队只有十二名官兵,要护送回城力有不逮,只有原地等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张游击领着五百军士押送着三千多投降的山贼过来了,山贼的兵器已被收缴,抢来的财物还在,就让他们背着扛着去城北大营,曾郑轼这些人也就一齐跟着去。

游击张世臣听那火器队队总禀报说曾渔就在这里,当即下马来见,对曾渔甚是礼貌,曾渔请张游击送他和郑轼几人先进城,张游击满口答yīng

,说西门外犹有战斗,要绕到北门才好进城,这正合曾渔之意,他正想到北门看看他的宅子有没有遭贼,贼人最喜放火,可千万不要一把火把他新置的宅子给烧了。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五章 风雪夜归人

从母猪岭东麓到上饶城西门有十五里路,都是山野小径,道路崎岖还有积雪,夜里骑马不方便,所以都是步行,游击张世臣领五百步卒押送三千多山贼俘虏当然不敢掉以轻心,行进更是颇慢,待看到上饶城西门时,天际那轮寒月已在众人身后悄然坠落,将近四更天了。

不知何时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呼啸着无遮无拦而来,砭人肌髓,众人这才觉得冬夜之冷。

西门外有好几队骑兵往来巡逻,还有步卒举着火把在清理战场,火把被风刮得发出旗帜招展一般的声响。

张游击得到报gào

说攻城的山贼已退往老虎岭与匪首吴平合兵一处往东突围,西门外留下数百具山贼的尸骸,受伤被俘的山贼也有数百人,可见山贼头目王二统领的贼众伤亡是何等的惨重,张游击没有在西门外多耽搁,这些俘虏和人质共三、四千人,当然不能放进城去,必须到城北大营安置。

曾渔跟随大部队沿灵溪往东行了数里,夜色朦朦中见自家的那处宅子的白色马头墙隐隐显现,顿时松了一口气,心头同时又有一股暖意升起,对身边的郑轼道:“式之兄你看,那就是小弟新置的宅子,万幸万幸,没被山贼一所火烧掉。”

疲惫已极的郑轼笑道:“好极,好极,真是没想到我会这般模样来贤弟的宅子,劫后余生哪。”郑轼的方巾掉了,长衫下摆被扯成一条一条,皮靴露脚趾头,又且脏污不堪,简直和乞丐差不多了。

曾渔衣裳也被荆棘灌木挂破多处,笑道:“我二人难兄难弟,且喜都挣扎着囫囵回来了。”看看宅子里一片黑暗,又道:“这时宅子里没人,我们先进城去吧。”

曾渔和郑轼就在这宅子大门前停下,来福挑着担子也赶紧站出队伍,这一路来近百里路,来福挑着曾渔、郑轼二人的衣箱和书箧吃了不少苦头,这时听说到了曾少爷的宅子了,来福真是高兴,菩萨保佑,总算平安脱险了。

游击张世臣下马与曾渔客气了几句,依旧由廖老汉二人和那一队步营杀手送曾渔进城,曾渔说不必护送,这里到北门不过半里地,老廖头道:“我二人和杨队总是戚将军特意派出接应曾相公的,军令如山,有始有终,自然要把曾相公平平安安送到广信府府衙才算交差。”

那位姓杨的队总笑道:“北门早已关闭,我们嗓门大,可以为曾相公叫门

曾渔嘱托张游击关照一下受伤的客商袁忠,张游击允诺,上马而去,正这时,身后宅子的大门突然开了,黑洞洞中有人惊喜地叫道:“是九鲤少爷,是九鲤少爷。”

曾渔回头一看,火把映照,说话的却是他姐姐曾若兰在祝家的老仆老善,忙问:“老善你怎么在这里,我母亲她们呢?”

老善欢天喜地道:“曾奶奶和三少奶她们都进城去了,留我看守宅子,我不敢点灯,一夜都没敢睡,候在门边听动静……”

老善啰哩臁嗦说了一大堆,曾渔安慰道:“没事了,现在没事了,这是鹰潭的郑少爷——来福,来福,把担子挑进去。”依旧吩咐老善看守门户,来福也留在宅子里休息,他和郑轼先进城,天亮后一家人再回这边。

杨队总叫开城门,曾渔一行人进城,此时的上饶城内当真称得上是人山人海,四乡八坞的民众都涌进了上饶城,很多人无处住宿,就在街边铺上一床褥垫,全家挤坐在一起相依为命,此时虽知贼众已退去,依然随处可见愁眉苦脸、痛哭失声的百姓,流贼所过之处总是一场劫难——

廖老汉叹道:“这回若不是曾相公诱得山贼入圈套,我们江西境内还不知dào

有多少良民要受罪遭难呢。”这廖老汉就是广信府人氏。

曾渔道:“我何敢居功,这次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就不知dào

能否在上饶城下将这股山贼一举剿灭,尤其是匪首吴平,不能让他跑了。”

将至府前街时,又遇一民宅发生火灾,说是进城的难民在屋檐下烤火引发的,咒骂声、救火声乱纷纷一片,笼罩在黎明前黑暗中的上饶城都是这样不得安宁。

广信府衙谯楼大门外有军士把守,杨队总上前通报,曾渔几位很快得以放行,此时的府衙大堂上烛火通明,广信知府林光祖与同知、通判、推官、知县等一众属官济济一堂,这一夜城外官兵与流贼交战正酣,文官们自然无法高枕无忧,都在这里等消息,先前得知攻打西门的贼众大溃,上饶城已然解围,戚总兵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把山贼吴平一伙荡平,林知府得此捷报长出一口气,这时听到牌军禀报说曾秀才来了,林光祖大喜,立即传见。

曾渔、郑轼、杨队总、廖老汉、乙老汉上到大堂,林知府见五人风霜满面、风尘仆仆,即命看座,杨队总三人哪里敢坐,叉手恭立,曾渔和郑轼是真的疲惫不堪了,告了罪便坐下。

林知府命衙役给与两位秀才上茶,这是格外的恩遇,然后细问曾渔遇贼经过,虽然同尘法师和羽玄道人都禀报过,但哪里有曾渔亲口说来详尽,待看到曾渔呈上来的那封写给张琏的“信”,林知府、吴通判几个是哈哈大笑。

有一位戴方巾穿直裰的中年儒生更是拍案狂笑,连声道:“骗得好,骗得好一篇籀篆千字文,欺负山贼不识字。”大笑着离座走过来连拍曾渔的肩膀,一副不拘俗礼自来熟的样子。

堂上坐着的这些官员曾渔大都认识,但这位中年儒士却是面生,听口音象是浙江那边的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目光有神,两道眉毛象两个隶书“一”字,蚕头雁尾,一波三折,这人相貌谈不上儒雅,双颧突起,牙齿微龅,短须杂乱,看上去还有点不修边幅——

林知府引见道:“曾生,这位是胡部堂最器重幕府朋友,绍兴名士徐文长先生,随戚总兵来此是准bèi

写庆功捷报的,徐先生的擅章、能诗、精于书画,你可以向他多多请教。”

曾渔赶忙起身见礼,执礼甚恭,心道:“他就是徐渭呀,现今还在胡宗宪幕府当师爷,这段日子应该是徐渭人生最得yì

之时,此人书画精绝,真的要多多请教。”

徐渭对这个有胆有识的年少秀才也颇感兴趣,开玩笑道:“在下听贵友羽玄道人说曾朋友祖处是兴国三寮,乃堪舆世家,此番遇贼历险,不知可有先兆

曾渔一本正经道:“不瞒徐先生和诸位大人,学生在北门外新置的宅第早先风水不佳,原主人的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意wài

身故,学生贪便宜买下,果不其然,差点死于贼难。”

林知府笑道:“曾生,不是说你已经给你那宅子改换了风水了吗。”

曾渔道:“禀府尊,若不是改换了风水,学生这时就不能在这里向府尊和诸位大人回话了。”

众官皆笑。

徐渭道:“这全是曾朋友机智,与风水无关。”

曾渔道:“有关,当然有关,若匪首吴平偏就识得籀篆文,一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哪是什么写给张琏的信啊,学生哪里还能活命,风水术争的就是这么一点侥幸。”

徐渭笑道:“识得籀篆文的本来就少,慢说一个草野山贼,就是堂上诸位大人,只怕也没几个识得籀篆文的。”

此言一出,堂上有些官员脸上就现尴尬之色,因为他们的确不识得籀篆文,徐渭这么说不是讥讽他们不学无术等同于山贼了吗,真是岂有此理。

曾渔心下一叹,很多时候真是性格决定命运啊,这个徐文长徐大才子一生命途多舛与他自己的个性有很大关系,不经意间就得罪了人,这世上斤斤计较者多洒脱大度者少啊,正想着怎么给徐渭转圜转圜,忽听身畔响起忽高忽低的鼾声,侧头却见郑轼两手撑着膝盖、脑袋低垂,竟然这样坐着就睡着了

曾渔过去扶着郑轼肩膀,防他一头栽到地上,笑道:“诸位大人、徐先生,我这表兄失礼了,我二人也真是困乏到了极点,两日两夜几乎没合过眼。”说着,将郑轼摇醒。

林知府道:“那你二人先回去歇息吧,对了曾生,令堂现在府学育英斋暂住。”吩咐一个衙役领曾渔和郑轼前去府学。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夜未眠,祝德栋和曾若兰夫妇陪着她,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一直等到三更天后终于熬不住了才睡去,小奚僮四喜坐在一个火盆边揉眼睛打哈欠。

这是广信府学正院育英斋的一个房间,除了四张单人床外别无他物,育英斋本是府学讲学期间庠生住宿之处,总共有二十个房间,分作两排,中间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庠生们家境都不会差,很少有人会住到育英斋里来,因为育英斋对面就是教官居留的致道斋,有教官管着太拘束,而且居住条件也差,门窗破败不说,屋顶墙角还渗水,但在这几天,能在育英斋里找到一个房间那可是很大的面子,城中客栈早已客满,进城的寻常老百姓只有睡大街,很多从铅山、弋阳、横峰逃难至此的乡宦名贤在林知府的安排下就在育英斋栖身,府学仪门外有军士把守,免去了嘈杂和骚扰,比那客栈、庙观可清净得多,林知府午后派人去把曾渔亲眷接到这边安置,又安排了一个房间给同尘法师和羽玄道人,至于张广微,林知府是打算请到府衙廨舍与他的女眷在一起的,但张广微却说要来育英斋这边——

广信府学距离西门只有一里多路,从二鼓时分起,育英斋这边的人就能听到西门外传来阵阵喊杀喊打声,这些逃难在此的乡绅都吓得不轻,羽玄道人出去打听消息,回来说是山贼攻城,已被官兵击退,戚总兵正率军追剿,乡绅们是放心了,曾渔的母亲、姐姐心却揪了起来,曾母周氏除了念佛什么话都不说,这时另无他法可想,只有求佛祖保佑。

后半夜,府学宫周围忽而静悄悄无声,忽而传来一阵阵骚动,派人出去打听,不是地痞无赖趁乱打劫、辱人妻女,就是这里失火,那里传谣说城门被攻破,反正是不得安生,住在育英斋的乡绅女眷也不时发出惊叫,曾母周氏并未一惊一乍,她一直在念佛——

四更天后,再不闻骚乱声,寒风呼啸着掠过屋顶,室内明显冷了许多,祝德栋先前还与曾母周氏和妻子曾若兰说着话,这时极度渴睡眼皮都睁不开了,裹着毯子靠在床边打瞌睡。

曾若兰紧了紧身上的襦袄,低声道:“天快亮了,不知小鱼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请羽玄法师再去问问?”

曾母周氏最怕麻烦别人,虽然内心无比焦灼,却还是说道:“还是等天亮了再说吧,小鱼会回来的。”说着站起身,听得膝盖关节“格格”轻响,坐久了关节酸痛,曾母周氏活动了一下腿脚,走到门边朝外看,木门缝隙很大,房里的灯光透过缝隙照在育英斋两排房子间的狭长天井间,有细小雪花飘舞,不禁低呼一声:“又下雪了”

却听门外也有人惊呼:“啊哟,又下雪了”

曾母周氏听出这是那位小仙姑张大小姐的声音,便开门出去。

张广微一夜导引吐纳,此时神清气爽,见曾渔的母亲出来,行个礼道:“曾伯母一直未休息吗,不要担心,我方才卜了个六爻金钱卦,曾秀才归来当在卯、酉之时——”

话音未落,就听得育英斋大门那边传来说话声,有人挑着灯笼过来了,细雪纷纷如白蝶一般在灯笼光中飞舞,两道人影穿过无数白蝶走来,张广微眼尖,辩出其中一人就是曾渔的身影,大喜道:“我的金钱卦应验了,曾伯母你看,曾秀才回来了。”

那边曾渔听到张广微的声音,赶紧加快脚步,走到这边举高灯笼一看,母亲和张广微就立在屋檐下,曾渔喜极而呼:“娘,儿子回来了。”

曾母周氏嘴唇哆嗦着,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直到郑轼上前礼,曾母周氏才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担了一夜的心这时突然放下,只觉头发晕腿发软,若不是张广微眼疾手快搀住,都要摔一跤。

曾渔赶紧来扶母亲,对张广微道:“多谢广微小姐,辛苦了辛苦了,羽玄道兄呢?”

张广微道:“都怪羽玄沉不住气,把你遇贼之事说了出来,害得你母亲她们担心。”

这时曾若兰和邻室的同尘、羽玄两位道士闻声都出来了,曾若兰自是欣喜至极,羽玄听到张广微告他状,只有苦笑道:“小仙姑教xùn

丨得是。”

曾母周氏精神劲回来了,拉着儿子的手上看下看,生怕缺了什么似的,曾渔笑道:“儿子安然无恙,就是困乏得不行。”

曾母周氏忙道:“这房间里有被褥,你和郑轼赶紧休息一会,妞妞她们就睡在里面。”

曾渔道:“也不争这一刻,天很快就要亮了,回宅子再睡,现在一身腌聩,要先洗浴。”

走进房间,祝德栋还歪睡着,床上妞妞和阿彤、阿炜三个小女孩儿抱团而睡,曾渔微笑着立在床边看了一会,就听妞妞半梦半醒地问:“哥哥回来了吗

曾渔应道:“回来了,哥哥回来了。”

妞妞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曾渔,随即笑逐颜开,叫声“哥哥”,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扑到曾渔怀里——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一百七十六章 十不足歌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模糊了黎明与黑暗的界限,让人分不清是雪色映照还是腊月十五的晨曦,大雪不停在下着,地面和屋顶皆被覆盖,等到地面积雪约有一寸多厚时,天已大亮。

曾渔一家和郑轼、张广微、老道同尘、道人羽玄一行回到北门外宅子时已经是当日午后的未申之交,其实卯时天蒙蒙亮就已经有山贼溃逃对上饶城没有了威胁的消息传来,但百姓们还是不敢出城,怕遇到散贼游匪受害,小乱避于城、大乱避于野嘛,直到中午时戚总兵派人回来报信说可以解除上饶城的警戒,上饶城这才开了西北二门,允许民众进出,广信府千户所的官兵继xù

绕城巡逻,缉拿可疑人等。

曾渔得到的消息则更为详细,昨夜一战,山贼有一千多人被击毙,受伤被俘和望风而降的多达六千余人,另有不明数目的山贼分头逃窜,这些逃窜的山贼大多是新近入伙的江西本地人,本想跟着吴平抢劫富户吃香喝辣,不料在上饶城下遭遇大败,这些人仗着熟知地形,就往各条小路逃散,知府林光祖已传令横峰、铅山、弋阳各县在各路口、关隘加强巡逻,各城镇里甲有从贼的匪类还乡,务必拿获交与本地官府——

这些四散逃命的山贼不足虑,如今的关键是匪首吴平尚未擒获,吴平率领三、四百多名悍匪拼死突围,沿灵溪北岸往玉山方向逃窜,戚总兵率轻骑追击,不诛杀吴平不罢休——

曾渔对上饶、永丰一带的山川形胜了如指掌,灵溪和丰溪在上饶城东合流汇成信江,在灵溪和丰溪的北岸,地势相对平缓,虽有山陵但并不深茂,吴平想要摆脱官兵的追击,渡过信江或者丰溪河进入永丰县境的茫茫群山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关键是沿江船只早已收在了南岸,这腊月天气,山贼们想要泅水渡河就算没冻僵勉强上得了对岸最终也难逃一死,因为对岸也有官兵沿江巡逻,山贼至此已是死地,吴平插翅难逃——

上午曾渔和郑轼在明伦堂拜见张教授时得知广信府科考就在腊月十六,也就是明天,并不改期,学道黄大人已行文广信府辖下五县,因山贼吴平之乱而误了考期的生员,明年二月可到南昌府补考,黄提学现今就住在府学宫边上的考棚内,考棚成了临时的学道衙门,里外隔绝,严防舞弊——

出了府学宫大门,郑轼摇头笑道:“明天考我哪考得来,这一路提心吊胆,两股战战,八股成不了篇了。”

曾渔含笑道:“除非放qì

明年的乡试,不然的话还是明天去考,总比明年早春二月还要赶去南昌补考强,这里到南昌往返一千五百里,腿都要跑断,不过鹰潭离南昌近了许多。”

张广微骑着她的火红色大马款款行在积雪的街道上,空中还有细雪飘落,她心情很好,这时听到曾渔和郑轼二人说的话,撇嘴不满道:“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就又想着功名富贵了,要怎么才能看得透呢?”

曾渔一身肮脏破烂,心情却是极好,千里远游,中途遇贼,安然脱身,家人无恙,真是轻松惬意啊,听张广微讽他看不透,忽然记起一曲《山坡羊》,兴致顿起,笑道:“广微小姐,我唱一曲道情给你听——”

张广微“哈”的一笑:“你还会唱道情,好,好,唱来听听。”

妞妞在马车里拍手笑道:“哥哥唱曲子啰,哥哥唱曲子啰。”

阿彤、阿炜姐妹更是欢叫起哄。

道情又叫渔鼓戏,唐代就有了,是道士们传道募化时唱的道歌,无非升仙道化、劝善修贤一类的内容,也有关于帝王将相的传奇演义,在江西尤为流行

曾渔跟在马车边走,一手搭在车栏上,打着节拍清唱道: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

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

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门前无马骑。

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

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量要登基。

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

上天梯子未做好,阎王发牌鬼来催。

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梯还嫌低。”

一曲唱罢,曾渔笑问:“广微小姐,我这曲真十不足歌怎么样?”

张广微愣愣的看着曾渔,一脸的震惊,突然跳下马郑重向曾渔稽首,说道:“恭喜,恭喜,恭喜曾秀才——”

阿彤、阿炜两姐妹没听明白舅舅唱了些什么,忙问:“小仙姑,小仙姑,为什么恭喜我家鲤鱼舅舅?”

张广微肃然道:“曾秀才断然是悟道了,经此劫难,一朝悟道,真让自然羡慕啊。”

因跌伤了脚而乘绳舆的同尘老道附和道:“曾秀才是天界仙官下凡历练,脱俗归真那是早晚的事。”

张广微喜道:“同尘师侄也这么说,那就绝对错不了,元纲师兄哪里会看错人。”

走在后面的郑轼和羽玄道人面面相觑,心想曾九鲤这是要白日飞升了吗,悟道歌都唱出来了——

曾渔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道:“我没悟,还得脚踏实地走路。”说着跺了跺脚,雪地上留下深深两个足印。

一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张广微却不再追问什么,也不骑马了,跟在曾渔身边踏雪而行,不时觑眼看曾渔,眼神有异。

张广微打量曾渔,曾渔母亲周氏从车窗内打量张广微,张广微小帽道袍,与寻常道士装束没有什么两样,但眉清目秀,肤色更如白玉一般,那握着棕黑色的缰绳的手极是精致,好似冰雪精雕细琢而成,这年少貌美的女道士身份更是不寻常,虽然年幼,辈份却是极高,竟然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姑母,实在是让曾渔母亲琢磨不透:张广微身份高贵,怎么对鱼儿这么好,连夜赶来报信,张广微可是一个妙龄少女啊

——曾渔母亲四岁被拐卖,曾渔祖父将其买下后就一直住在石田乡下,小镇石田地方虽小,乡绅富户却是不少,所以民风颇有道学气,礼义廉耻很是讲究,对于女子而言,除了家境贫困必须出门劳作外,抛头露面容易被人耻笑,曾渔母亲倒没有这么古板迂腐,她只是好奇,好奇这位大真人府贵女怎么会对她儿子曾渔这么好,若张广微是男子那可说是出于友情,现在这算什么情?

多年卑微的生活让曾母周氏养成安分守己、谨小慎微的性格,儿子能补考成为秀才已经是谢天谢地,她现在的心愿就是为儿子娶一位清白人家闺女为妻,不须妆奁丰厚,无须十分美貌,只要品相端庄,性情温柔,体格健康就好,她没敢想让儿子与豪门贵族攀亲,只是这位小仙姑张广微看上去真的对鱼儿很着迷似的,牵马跟在鱼儿身后亦步亦趋,眼睛简直就是挂在鱼儿身上了,目不转睛啊。

曾母周氏有些担心又有些骄傲,倚在车窗边看着儿子和张广微的背影出神,她对儿子唱的道情并未在意,她只关心儿子的婚姻大事,儿子过了年就二十一岁了,再不把亲事订下那会让人笑话的——

北门内外熙熙攘攘,很多住在近郊的民众肩挑手扛扶老携幼出城,曾渔遇到了好友吴春泽,吴春泽惊喜道:“贤弟几时回来的,我昨日上午还到了府上向令堂问安——啊,四更天回来的,没遇到山贼吗?”

曾渔八月间离开上饶去分宜时曾拜托吴春泽照顾家小,吴春泽很是厚道,每日上午都会到灵溪畔曾宅向曾渔母亲问安,并询问有什么需yào

帮忙的,虽然曾渔母亲从未有事劳烦他,但他依然每日登门问一问,不负友人嘱托,昨日上午吴春泽去曾宅时张广微和羽玄道人还没到,所以并不知曾渔遇贼历险之事,下午匪警传来,吴春泽赶紧又跑到曾宅准bèi

让曾渔母妹和他吴家人一道进城避贼,却只看到老仆老善,老善说曾奶奶她们已被林府尊派人接入城中安置了,吴春泽这才放心,心里想曾九鲤真不是一般的府学庠生啊,堂堂四品知府都要派人特别关照——

曾渔和吴春泽寒暄数语,便邀吴春泽到他宅里叙谈,这时的北门人多杂乱,不便立在道旁长谈,吴春泽道:“贤弟平安归来就好,今日就不打扰了,明日科考结束后再相聚欢饮——贤弟和郑兄都去府衙礼房报名了吗?”

曾渔道:“方才在府学宫已请张教授代为报名了。”

吴春泽正待拱手道别,忽又想起一事,对曾渔道:“前日学道按临,立召蒋元瑞、徐则桐、祝锋三人,这三位当然知dào

黄提学是要追究院试舞弊案,不约而同让家人回报说卧病在床不能拜见宗师——”

说到这里,吴春泽与曾渔、郑轼齐声发笑,吴春泽又摇头叹息道:“这种事当然是赖不过去的,托病不来黄提学照样行文公示革除蒋元瑞三人的生员功名,并且永不能再参加科举考试,而且这还只是学道的处罚,按察司会有后续刑罚,估计是充吏或充军。”

虽然蒋元瑞下场比较惨,曾渔却不会心生怜悯,这种人是自作自受,科举舞弊若不严惩,那就是对天下莘莘学子不公平。

与吴春泽别过,曾渔一行回到北门外宅子,老善和来福欢天喜地,来福勤快,把大门前的积雪扫得于于净净。

已经是午后未时末,曾母周氏和曾若兰一起下厨做饭,自曾渔去分宜之后,曾若兰为曾母周氏物色了一个诚实可靠的厨娘兼洗衣妇,现在的曾宅人口少,家务事不多,厨娘兼洗衣妇也没不觉得有多辛苦,而且曾母周氏给的工钱比较厚道,为人又和善,那俞姓厨娘很乐意在曾宅佣工,昨日上午因为要躲避山贼才回自己家去了——

年节将近,宅子里年货也备了一些,腊肉、咸鱼都有,后园还养着鸡鸭,种有白菜萝卜,所以有客人来不至于临时要去购买肉菜,上饶城现在依然混乱,买菜不易。

曾渔和郑轼洗了个热水浴,郑轼困乏得不行,曾渔安排了客房让郑轼休息,他自己精神倒还好,八段锦导引术和服内元气法修liàn

有成啊,前夜在横峰七星观衣不解带坐了半夜,昨日被贼人裹挟着赶路近百里,夜里更是兵荒马乱,四更天才到上饶,在府学育英斋静坐了小半个时辰,现在也没觉得有多疲乏,沐浴之后亲自烹茶,用漆盘端出至前厅,祝德栋在厅上陪客,却是于坐着默不作声,同尘老道在瞑目内视,侍立一边的羽玄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祝德栋很是尴尬,见曾渔出来,赶紧起身道:“九鲤你陪两位道爷说话吧,我去看看曾姨有什么需yào

帮忙的。”说着匆匆去了。

曾渔没看到张广微,忙问:“广微小姐呢?”

同尘老道笑道:“广微小姐怜惜老道伤了脚,随令妹到后园赏雪去了。”

曾渔一愣,不知这话何意,羽玄笑着解释道:“小仙姑辈份高,小仙姑在这里,同尘师伯也只能站着,所以小仙姑就去后园了。”

且不说张广微身份尊贵,单论正一教辈份传承,张广微比同尘老道大了一辈,比羽玄大了两辈啊,张广微在此,同尘老道和羽玄哪有四平八稳坐着的资格,只能一旁侍立,现在呢,张广微不在这里,同尘老道就可坐着养伤脚,只有羽玄站着——

老道同尘说道:“贫道让羽玄也坐着说话,他硬要站着。”

羽玄道人赶忙道:“不用不用,小道站着就好。”

同尘老道点着头笑呵呵说:“羽玄现在懂规矩了,幼时却是颇为顽劣,他师父洞真对门下弟子极是严厉,羽玄幼时经常受罚挨打。”

羽玄躬身低头陪笑,却偷偷翻了个白眼。

曾渔微微一笑,将漆盘搁在茶几上,岔开话题道:“这是分宜严二先生送我的建宁紫笋茶,据说是贡品,同尘法师和羽玄道兄且品尝品尝,看在下茶艺如何?”

同尘老道一边品茶一边询问自他离开七星观之后的事,得知七星观让贼人一把火给烧了,大惊失色,手里的茶盏都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曾渔赶忙宽慰道:“当时我是在山下看到道观起火,贼人走得匆忙,不会每间殿都去放火,这隆冬腊月大雪天,料想火也烧不起来,老法师不必太忧心

同尘老道怔忡半晌,长叹一声道:“唉,就不知能有几间殿宇劫后幸存”转头对羽玄道:“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回去,广微小姐擅自离开上清,大真人府上下定然着急万分了。”

曾渔不知张广微和妞妞、阿彤她们在后园做什么,便起身道:“我去请广微小姐也来喝茶。”

还没走到后园,先就听到叽叽喳喳一片小女孩的欢叫声,好似很多可爱的禽鸟聚在一起鸣啭,曾渔立在过廊口上朝后园望去,就见园中一块平坦的雪地,积雪被踩得坦荡如砥,夕阳斜照,这一块雪地泛映起镜面一般的光彩,张广微立在镜面中心俯身不知在忙乎一些什么,穿着臃肿冬装的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快活在往来奔走,叫着“小仙姑小仙姑,这根树枝能不能用?”

三个小女孩嘴里挂着白气,在冬阳下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得冰雪之冷,几只鸟雀散在园地四周跳跃看热闹。

曾渔仔细一看,妞妞她们却是拾取园中的枯枝交给张广微,张广微呢,把枯枝挑挑拣拣,又比着折断,然后嵌在雪地上——

曾渔定睛看了一会,这才看出张广微是要在雪地上做出一个先天八卦图,两两相对的乾坤坎离四卦已经用黑色的树枝嵌好,八卦图中心阴阳鱼的“”形弧线勾勒得有些粗糙,无法展现阴阳鱼旋转不定的意境。

“哥哥哥哥——”

妞妞看到曾渔了,跑了过来,一边拍着手上的雪末,仰起的小脸满是笑意

曾渔将妹妹一把抱起,凌空一转,轻轻放在地上,说道:“谦谦让她爹爹带了那七只紫砂做的小猴子给你,能当哨子吹的,上回在鹰潭你们不是常在一起玩那些小猴子吗。”

妞妞大喜,迭声问:“在哪里,在哪里?”

阿彤、阿炜两姐妹也跑过来问:“小猴子在哪里,在哪里?”

曾渔道:“还在谦谦她爹爹的行囊里呢,哎哟,这一路颠簸不会摔坏了吧

妞妞急道:“那赶紧去看看呀。”

曾渔笑道:“谦谦爹爹在睡觉,难道我们趁他睡觉时翻他箱子?”

最年幼的阿炜懵懂问:“为什么不能翻他箱子,鲤鱼舅舅?”

阿彤回答妹妹的问题:“乱翻别人的箱子就是做贼。”

阿炜不解道:“可这是在我们自己家呀,怎么是做贼?”

姐姐阿彤有理却辩不明,就生气道:“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七岁的妞妞有条有理地说道:“等谦谦她爹爹醒了我们就去问,现在不急,紫砂猴子若是压碎了的话,现在急也晚了。”

六岁的阿炜问:“为什么现在着急就晚了呢?”

比妞妞还大一岁的阿彤撇嘴道:“我说了吧,阿炜什么也不懂的,就爱瞎问。”

阿炜噘起小嘴,不高兴了。

曾渔笑嘻嘻看着三个小女孩儿说话,真是有意思,这时才说道:“你们去找来福,让来福去谦谦爹爹的箱子里找紫砂猴。”

阿彤、阿炜欢叫着就往过廊里跑,妞妞却回头问张广微:“小仙姑,还要拾枯枝吗?”

张广微含笑道:“不用了,你去吧,我让你哥哥帮我。”

妞妞这才跑着去追阿彤、阿炜姐妹去了。

曾渔缓步走到张广微身边,看着雪地上的先天八卦图,微笑道:“广微小姐好兴致,来,这阴阳鱼我重新划一下。”搭起一截两尺多长的树枝,另行勾勒“”形弧线,把先前那道弧线抹平,又去石栏边捧了一把泥土过来,均匀洒在阴阳鱼的弧线一侧,再用脚把雪泥碾平,这样,阴阳鱼一边莹白,一边灰黑,乍一看就很有先天八卦图的样子了——

曾渔做这些时张广微袖手旁观,见曾渔的阴阳鱼勾勒得精致,点头道:“哦,忘了你是会画画的了。”

曾渔又拾起地上枯枝折成可用的一截一截,把剩下的震巽兑艮四卦也补全了,直起腰来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可以羽化升仙了。”却见张广微并没有被逗笑,那双很有灵气在眸子亮晶晶凝视着他。

“广微小姐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该不会真以为我要成仙了吧?”曾渔笑问。

张广微唇角一勾,含笑道:“还早着呢,你以为成仙那么容易啊,我说一个我祖师爷的故事给你听——”

张广微的祖师爷就是第一代天师张道陵,曾渔道:“好,广微小姐请讲。

张广微绕着雪地上的先天八卦图缓步转圈,讲故事道:“我祖师爷在龙虎山得道,又于西蜀鹤鸣山得到太上老君授以《正一盟威秘录》,飞升在即,当时祖师爷身边有一位弟子姓王名长,已得我祖师爷真传,二人准bèi

在鹤鸣山冲举飞升,但我祖师爷掐指一算,算到还有一位道中之人需yào

点化接引,祖师爷就先不忙升天——咦,曾秀才你笑什么,你知dào

我祖师爷要点化的人是谁吗?

曾渔忙道:“我不知dào

,广微小姐继xù

讲。”

张广微道:“这个人便是赵升,是随同我祖师爷在鹤鸣山白日飞升的两大弟子之一,另一个是王长,当时我祖师爷为了考验赵升道心坚固否,看赵升是否斩断了七情,哪七情?喜、怒、忧、惧、爱、恶、欲——用小说家言就是‘七试赵升,,分别是第一试,辱骂不去;第二试,美色不动心——”

张广微说故事时一直盯着曾渔看,察言观色,见自己说到“第二试美色不动心”时曾渔眉毛就是一挑,似乎心里有所触动,便问:“怎么,曾秀才对美色不动心已有领悟?”

月初摔了一跤,头破血流,缝了几针,但脑子并未摔坏,不能当作断更一月的理由,今年以来颇多不顺,身体差,精神也萎靡,很想写好清客,却总让自己失望,更对不起一直支持我的书友们,且看后面几天状态如何,小道和清客还有救否。

第177章 卧雪阴阴鱼

曾渔听张广微说张道陵试赵升的第二试是“美色不动心”,不禁想起在分宜介桥村外枫林小屋的那个夜晚,被严世蕃下了药的陆妙想扑在他怀里,那隔着缁衣的娇柔身体、盈盈迷离的眼神和压抑不住的娇呻,刺激得他情欲如火,姿容绝丽的陆妙想在那种情境下实在太诱人了,若不是有个曹谎子作参照,那夜他差点就****下去了,但软玉温香在抱情潮激荡乃至浑身战栗的感觉至今难忘——

还有,说老实话,此后曾渔有好几回在夜里梦见陆妙想,重温枫林小屋的****,梦中的曾渔则脆弱得多,发乎情不能止乎礼,完全经不起引诱啊,梦醒后难免有些惭愧,严二先生和严绍庆之母曹氏都有意促成他和婴姿小姐的婚姻,陆妙想是婴姿的姨母啊,而且分宜严氏就快倒台了,实在不该去沾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只是这世上很多事并非自己能决定的,既然已经遇上那就勇敢面对,好比横峰道上遇贼一般……

“喂,喂,曾秀才,发什么愣呀。”张广微转到曾渔面前伸手在曾渔鼻端摇晃了几下,揶揄道:“怎么一说到美色不动心你就魂不附体似的?”

曾渔定了定神,问:“不知祖天师是如何考验赵升美色不动心的?”

张广微道:“你怎么不问第一试‘辱骂不去’,就问美色不动心?”

曾渔笑了起来,将坤卦边上的一个雪团踢飞,说道:“就觉得面对美色不动心极难,辱骂不去倒没什么,为了求道让仙师骂一骂又何妨。”

张广微道:“不是我祖师爷骂他,是祖师爷门下弟子生怕赵升得了真传,就对赵升冷嘲热讽,想把赵升骂走,若是你又会如何应对?”

曾渔道:“门下弟子骂啊,我不会任他们骂,对骂好了,看谁骂得过谁,休想把我骂走,我求道之心坚固,程门立雪,百折不挠。”

张广微不转圈了,站在曾渔身前说道:“对骂不大好吧,岂不是得罪了同门。”

曾渔道:“求仙问道不是求受气求委屈的,没做错事莫名其妙被别人骂不能还嘴那很郁闷的,这不利于导引炼气吧,反正师父骂就让他骂,长辈嘛,其他人就不能,神仙也有三分火气对不对?”

张广微愣了片刻,勉强道:“这第一试就算你过关吧。”

曾渔失笑:“这就算过关了?小仙姑是来考验我的?”

张广微道:“我哪里能考验你,我是说你若能说到做到,这第一试勉强也能过关,下面再说第二试‘美色不动心’——话说我祖师爷见赵升辱骂不去,知他是真心求道,就差他看守黍苗,赵升奉命来到田边,见茅屋一间,四围空空,常有野兽来践踏偷食黍苗,赵升早晚赶逐,全不懈怠。一夜月明如昼,赵升独坐茅屋中,忽见一女子走进屋来,这女子美貌非常,深深万福道:‘妾乃西村农家之女,随伴出来玩月,失了伴侣,追寻不着,迷路至此,两足走得疼痛,求善士可怜,容妾一宿,感恩非浅’。赵升正待推阻,那女子就爬到他床铺上倒身睡下。赵升以为这女子真是脚疼,没奈何,只得容她睡了,自己另铺些乱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说脚痛,故yì

不肯走,撒娇撒痴的要茶要饭。赵升只得管顾他。那女子说些风话引诱赵升,到晚上先自脱衣上铺,央赵升与他扯被加衣——”

说到这里,张广微有些羞涩,白白的小脸泛起一抹胭脂色,清咳两声,简略道:“赵升见女子着邪,连茅屋也不进了,只在田塍边露坐到晓。至第四日,那女子忽然又不见了,只见土墙上,题诗四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铁石心。少年不作乐,辜负好光阴。’赵升看罢,大笑道:‘少年作乐,能有几时?’这第二试,赵升又通过了。”

张广微故事说得不错,曾渔含笑而听,这时开口道:“赵升说‘少年作乐能有几时’就不对了——”

“怎么不对了?”张广微问。

曾渔道:“这其实就是贪心不足,与《十不足歌》唱的‘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是一个意思,赵升是胃口大,不满足于短暂行乐,若是少年作乐能长久,那赵升就要作起乐来了是吧。”

张广微愕然,小嘴半张,很有些憨态,半晌道:“说别人容易,你能做到美色不动心吗?”

曾渔心想:“那个什么西村农家女能有陆妙想美丽吗,绝不可能!来历不明就投怀送抱当然要慎重了,只有没头脑的蠢物才会轻易受****。”说道:“在横峰七星观,匪首吴平送了两个美女给我侍寝,我不就是没动心吗,这第二试我也通过了。”

张广微道:“是让我赎回的那姑嫂二人吗,我看长得也不怎么美啊。”

曾渔笑道:“身陷贼窟难道还能梳妆打扮,哎呀,不管美貌不美貌,反正依祖天师的考验,这第二试我决然通过了。”

张广微有些不甘心道:“算了,反正现在只是空口说说,下面说第三试——见金不取。”

曾渔道:“拾金不昧是吧,我不但见金不取,我还把银子往地上丢。”当下向张广微说了那日遇贼时把十两银子踩进雪地里的事。

张广微听得发笑,说道:“那夜我和羽玄带了那姑嫂二人回河口,船上很多人都骂你,说你比山贼还坏,山贼只要赎银二百两,你却增到二百五,所以就骂你秀才做贼一肚子墨水变坏水,给你取个绰号叫贼军师,我和羽玄都和他们吵起来了,有个人让我一脚踹下江去——放心,很快就救上来了。”

曾渔摇着头笑:“多谢广微小姐仗义执言,好人难做是吧,这事算不算一种考验?”

张广微道:“第四试,见虎不惧;第五试,被诬不辨;第六试,存心济物;第七试舍命从师。你这回救了不少山贼掳去的人质,算得上是存心济物了——”

曾渔笑道:“我救的人反过来骂我,我却毫无愠色,这第五试被诬不辩也算通过了吧,还有见虎我也不惧,整个吓懵了,舍命从师我也能——小仙姑,这七试我都通过了,小仙姑可以引导我升仙了吧。”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张广微一屁股坐在先天八卦图上,她方才禹步绕行,把八卦图四周的积雪踏得坚实如冰光滑无比,与曾渔说故事说得入神,滑倒跌跤是难免的事。

曾渔赶紧弯腰伸手去拉她,不料脚下也是一滑,身子往前一扑,正扑在张广微身上,曾渔的鼻梁还在张广微额头上撞了一下,张广微痛叫一声,仰天八叉被曾渔压了个严严实实。

曾渔忍着鼻子的酸痛,支起上身正待从张广微身上翻下来,陡觉鼻腔一热,鼻血直流,一串殷红的血滴在张广微的脸上,把张广微吓得尖叫起来,觉得自己的脸要简直被这热热的鼻血烫伤了。

曾渔侧身滚落,仰天躺着,一吸鼻子,鼻血就往嘴里流,含糊道:“抱歉抱歉,广微小姐没伤着吧。”

张广微坐起身,揉着额角,额角有点痛,摸摸脸颊,手就沾着血迹,知dào

是曾渔的鼻血,血腥气好重,手就往身边的雪地上抹,转头看躺在她身边的曾渔,曾渔轻轻拍打额头,人中部位也是染着血迹——

“我没伤到。”张广微抓起一把白雪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歪着脑袋看着曾渔问:“你不要紧吧,我去叫羽玄过来搀你起来——”

曾渔道:“不用不用,我稍微躺一会,止住鼻血就没事了,没那么娇贵。”耸了耸鼻翼,又嘿然道:“原以为七试都已通过,哪知还要这么来一下,妄想成仙登天,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广微“噗嗤”一笑,伸手轻轻推了一下曾渔的肩膀,说道:“你这叫乐极生悲。”

曾渔笑道:“是你先跌倒的——呃,难道这是第八试?”

张广微奇道:“什么第八试?”

曾渔笑道:“见仙姑跌倒应不扶,我扶了,所以没过关。”

张广微笑得帽子都掉了,突然忆及方才曾渔压在她身上那样子很不雅,不禁有些羞赧,她虽然已经十五岁,但好在她是一心修道的,对那些男女之防诸般禁忌并不是很在意,十五岁的小仙姑尚不解风情,而且她现在视曾渔为道友,

转过脸去把帽子戴上,说道:“好了,赶紧起来吧,这雪地怎么能躺着。”

曾渔双臂枕头,看着雪霁后蔚蓝高远的天空,满目是夕阳柔和的金光,后园的几株老树枝丫也镀了金一般灿烂,长春花凌寒绽放,腊梅亦含苞,冰冷的空气清新又芬芳,鸟雀从园子上空飞掠而过时划出的弧线一闪而逝——

“多躺一会无妨,可以看到难得的景致,站着看与躺着看风景殊异呀。”曾渔悠然说道,很享shòu

这一刻。

张广微还坐在雪地上,听曾渔这么说,真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奇景,该不会看到神仙了吧,也就并肩躺下睁大眼睛扫视空旷蔚蓝的天空——

这时,羽玄道人急匆匆赶过来了。

羽玄耳聪目明,喝茶时听到曾宅后园方向传来一声尖叫,分明是张广微的声音,声音里似有惊恐的意味,这让羽玄很是不安,且不说张广微是嗣教真人的姑母,单论张广微是追着他到铅山河口,又从河口一道来上饶,他就有责任保护张广微周全,但张广微在曾宅后园会出什么意wài

呢,曾渔不是刚进去没多久吗?

羽玄道人让小厮四喜带路,二人从过廊来到后园,就看到这么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园中雪地上,曾渔和张广微并排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

听到羽玄二人的脚步声,张广微霍地坐起来,面色绯红,看着一脸诧异的羽玄解释道:“画了一个八卦图,不慎跌了一跤。”说着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这片雪地很滑,极易再滑倒。

曾渔没有立即爬起来,坐着感受了一下鼻血已经止住了,这才站起身,对羽玄道:“道兄看看我在这个先天八卦图上摔出鼻血,主何吉凶?”

羽玄呵呵笑着走近,看着雪地上的八卦图,笑道:“大吉,九鲤贤弟必科试连捷,黄榜题名,****美妾,洞房花烛——”

张广微听羽玄说得荒唐,撇了撇嘴,心里暗笑,这时只听过廊内响起哨声,此起彼伏,有好几只哨子在一齐吹响。

曾渔笑道:“妞妞找到紫砂猴子了,都没摔坏压碎,好极。”

小女孩们欢呼地吹着紫砂猴哨,宅子里一片欢快,陡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叫道:“曾少爷,曾少爷,不好了,有一大伙人朝这边赶来,莫不是贼人?”

第178章 苟成仙勿相忘

大声叫唤的是老善,方才老善在前院听到灵溪岸边有人声,开门一看,看到有一伙人正往宅子这边来,老善是惊弓之鸟,就以为是山贼,赶紧关了大门一路叫着到后园向曾渔报信,把妞妞几个小女孩吓得哨子都不敢吹了,小脸煞白,噤若寒蝉。

张广微吃惊道:“曾秀才,该不会是那些山贼知dào

是你里应外合害了他们,这时纠集起来找你报仇的吧。”

老善一向大惊小怪,曾渔心里有数,这青天白日,戚继光的军营离此不过数里,北门外还有军士在巡逻,哪个贼人敢在这里行凶,真以为他们英勇无畏宁死不屈吗,不过是一群贪婪卑劣的****无赖而已——

祝德栋听到老善喊叫也跑过来了,一脸的惊慌:“贼人来寻仇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搓着手东张西望,好象要找个地洞躲起来似的。

阿彤、阿炜姐妹见爹爹吓成这幅模样,她们小孩子就更是害pà

了,爱哭的阿彤“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阿炜也跟着哭。

妞妞没哭,她看着哥哥曾渔——

曾渔内心笃定,说道:“让我掐指算一算看是不是贼人来寻仇。”说着左手拇指在其他指节上飞快掐动,然后一振袍袖,说道:“是官府的人,极有可能是大真人府派人来请广微小姐回去。”命老善和四喜先去应门。

四喜对少爷的话深信不疑,跑着去了,老善随后跟去。

张广微看着曾渔道:“你这是起的什么卦,武侯马前课?”

曾渔笑道:“独门之秘,应不应验,立见分晓,走,去前厅。”

这时他母亲周氏和姐姐曾若兰也从厨房出来,惊问出了何事?

曾渔道:“应该是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人来接广微小姐回去——”

说话间四喜就跑回来报信了,果真是广信府差役领着大真人府的管事和仆妇前来迎迓张广微回上清,曾母周氏忙道:“小仙姑怎么就要回去,请在寒舍多歇两日吧,让我家鱼儿——”,说最后这句话时觉得不大妥当,没再说下去。

张广微道:“曾秀才功成名就平安归来,没我什么事了,我当然要回去。”又追问曾渔方才是什么起卦法子,怎么如此迅捷且应验?

曾渔笑道:“我根本就没起卦,只是想当然耳。”

张广微愕然道:“你——原来是猜的呀。”

羽玄道人在一边笑道:“小仙姑谁也没说就离开上清,大真人府上下肯定是着急万分——”

张广微打断道:“你家罗惜惜知dào

我往哪里去。”

羽玄道:“就是啊,这不就一路寻到这里来了。”

张广微心想曾渔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能猜到,还待再向曾渔寻根问底,小厮四喜这时补充了一句:“羽玄法师,有个说是你师父的黑脸老法师也来了。”

羽玄道人象被蝎子蛰到了一般“啊”的一声跳起来大步流星就往前厅跑,张广微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对曾渔说道:“曾秀才你不知dào

吧,羽玄最怕他师父,羽玄幼时顽劣,经常挨打,现在这么大了他师父应该是不会再打他了吧,却还怕成这样!”

曾渔方才已经听同尘道长说过这事,他还知dào

羽玄是孤儿,是洞真道长把羽玄抚养长大的,只是不清楚羽玄小时候到底有多顽劣,看来羽玄挨师父的打在大上清宫是出了名的,想想真是好笑,当下“哦哦”两声,陪着张广微走到前厅。

前厅拥了一大群人,有道有俗,有男有女,几个仆妇、婢女一看到张广微走出来,一齐围过来见礼,七嘴八舌说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到处乱跑、让她们找得好苦、府上大人很担心之类的话,又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向张广微行礼说话,厅上一时闹哄哄如沸。

曾渔与羽玄的师父洞真道长相见,洞真道长六十来岁,黑面短须,身子骨很健朗,洞真道长一行是先到了广信府衙门,已经知dào

羽玄、张广微还有同尘道人为曾渔送信剿灭山贼之事,洞真道长虽是第一次见到曾渔,但眼前这个青年秀才为大真人府撰写楹联之事却是闻名久矣,而且也知dào

大上清宫地位尊崇的元纲师叔对这个秀才极为赏识,所以这黑脸道长对曾渔很是客气。

曾渔担心洞真道长会责骂羽玄,毕竟张广微出走羽玄是脱不了干系的,曾渔就在洞真道长面前一再感谢羽玄和张广微,又扯上林知府、戚总兵的大旗,大赞羽玄,洞真道长果然黑面泛彩,觉得与有荣焉,看着爱徒羽玄点点头,心想:“不打不成才啊,若不是道爷自幼严厉敲打,你这小子现在就是一介无赖。”

那位大真人府管事上前向曾渔感谢对张广微的关照,曾渔忙道:“全是广微小姐关照我,此番若非广微小姐的面子,铅山卫所如何肯报信,我要多谢广微小姐才是。”

这大真人府管事含笑道:“天尊护佑,我家大小姐和曾公子都安然无恙,家主有命,一找到大小姐就立即返回,曾公子不须备茶备饭,我们这就要走了。”

林知府已准bèi

了官船要连夜送张广微回龙虎山,曾渔殷勤挽留不住,只好跟到五里外的三江口码头相送,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羽玄、同尘老道与曾渔道别后上了船,张广微最后上船,这小道姑青袍小帽,眼睛和偶露的白牙在暮色下闪着光,说:“我给你的平安符没丢掉吧。”

“没有没有,一直挂在脖子上呢。”曾渔说着,伸手到衣领里去摸,那枚碧玉平安符被他的体温焐得暖暖的。

张广微忙道:“我只是问问,你留着便是,送出去的平安符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江上寒风凛冽,两岸积雪皑皑,往日舟楫繁忙的江上现在是一片沉寂,因为山贼掠赣,信江至鄱阳湖这一段黄金水道客船断绝,总要让贼氛彻底扫除之后才会恢复——

张广微轻轻跺脚道:“你们这边还真冷。”话虽然这么说却还没有登船的意思,好象还有话要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一个小婢扯了扯张广微衣袖,打着哆嗦道:“小姐,上船吧,这风冷得刀子一般刮人。”

这时张广微说了一句:“曾秀才,哪一天你真的得道成仙了,可不要忘了我。”说罢扭身便走。

曾渔目瞪口呆送张广微上船,想想又好笑,这位道号自然的大真人府小姐心心念念都是得道成仙啊,世间道士数以万计,看到哪个成仙了,嘉靖帝以皇帝之尊来修liàn

,也得死,现在是还没死,不过也快了,当然,若有人硬要说邵元节、陶仲文这些死去的著名道士已经尸解成仙,那就让人无法争辩了。

广信府的官船在夜色中顺流远去,一轮寒月在江那边的远山之巅升起,冰冰冷冷,寂寂无声,的确是广寒宫的所在,转头望,冷月下的上饶城灯火明灭,市声不闻,真让人有出世之感——

“少爷,回去吧,”小厮四喜手掌蜷缩着呵气取暖。

主仆二人回到北门外宅子,见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应门的老善说有一个姓袁的老员外来拜,在厅上坐着等,曾渔心道:“姓袁的老员外,是嘉兴客商袁忠吧。”上厅一看,果然是袁忠,喜道:“袁老客找到自家商船了?腿伤好些了没有?”

厅廊上立着三个男仆,厅上坐着的袁忠身后还站着一个青年男子,看装束不象是仆从,见曾渔进来,袁忠赶忙让那青年男子搀他站起来,作揖道:“多谢曾公子挂念,老朽已请医生治了腿伤,并无大碍,今日特来拜谢曾公子救命之恩。”即命廊下的两个仆人把一只箱子抬上来,当场打开,竟是白花花的银子,小锭小锭的排列得整整齐齐。

一边坐着陪客的祝德栋脖子都伸长了,估摸着这一箱银子总有上千两吧,九鲤这下发财了。

曾渔皱眉道:“袁老客这是何意,萍水相逢,能帮忙就帮个忙,你送银子给我,我岂不是成索要赎银的山贼了——你坐,你坐,坐着说话。”

袁忠却不坐下,说道:“老朽此番遭难,若非曾公子多方照顾,已成他乡孤鬼,那位彭老球昨日对老朽说——”

曾渔明白了,昨日山贼离开七星观时,他为了鼓动彭老球照顾伤了腿的袁忠,就对彭老球说袁老客是浙江富商,家财万贯,这次没人来赎是因为袁老客的商船去了上饶,到了上饶就有袁老客的经纪商行,袁老客为求活命,答yīng

到了上饶就以一千五百两白银赎命,得到这笔赎银后他会分一半给彭老球,彭老球甚喜,把袁忠当财神爷,从七星观到上饶一路来都很照顾袁忠,不然的话袁忠老迈又伤了脚当不了挑夫,以山贼们的残忍绝对是一刀砍了好上路,想必彭老球在路上对袁忠说起过这事,这袁忠从军营出来后竟真来缴银子了。

曾渔近前把袁忠按到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知dào

了,我知dào

了,我那是哄骗彭老球的计策,不诱之以利,彭老球如何肯出力帮你,而我被匪首吴平绊住,又看顾不了你,我若收你的银子,和那些贼人还有什么区别。”

“晓得,晓得。”老客袁忠连声道:“老朽当然晓得曾公子的人品,这些银子与赎银何干,这是老朽报答曾公子救命之恩的一点心意,曾公子——”

曾渔打断道:“袁老客,你若再提什么银子的事那就是羞辱我,曾九鲤救人只是顺便,决非为了感恩和谢银。”

袁忠心知曾渔并非假意推托,曾渔不会收他的银子,忽然间感慨系之老泪纵横,从椅子滑下拜倒在地,悲声道:“曾公子,请受老朽一拜。”就要磕头。

曾渔赶忙去搀,袁忠跪着不起来,扭头呵斥那个愣愣站着的青年男子道:“还不跪下给曾公子磕头。”

曾渔哪肯受这白发老者的跪拜,双臂用力,把袁忠整个人都抱了起来,放在椅子上,叫那青年男子也起来,说道:“袁老客不须提什么报恩,以后商旅途中若遇到落难之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能帮一把就很好了。”

已经是戌初时分,曾渔母亲和姐姐晚饭早已备好,原本是给张广微、羽玄他们准bèi

的,曾渔便留袁忠在宅子里用饭,那位青年男子是袁忠的幼子袁三立,随父出来学习经商,在河口遇贼时走散,袁三立惊慌之下就上船往上饶来了,也是个遇事无用之人。

郑轼一觉睡到天黑,这时起床了,出来与袁忠父子相见,这时才知dào

张广微和羽玄已经离开了,还埋怨曾渔怎么不叫醒他,又问起与袁忠一道去了城北军营的那些人质,袁忠道:“老朽离开时,那些人都还在军营中,老朽是许诺给一位军爷五两银子,那们军爷才答yīng

进城到城隍庙边的苏式绸缎铺找到犬子,这才得以离开军营。”

曾渔道:“快过年了,要尽快让这些无辜百姓回乡。”

用罢晚饭,袁忠父子和仆人千恩万谢离开,郑轼在前院厢房作文备考,曾渔回内院一楼书房清理自己的书箧和衣箱,小厮四喜在边上帮忙,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当然少不了围观——

曾渔从分宜出发时带有青金缎二匹,到鹰潭后送了一匹给郑轼的母亲,另有玉色宋锦和高丽纻布各一匹,还有白玉砚一方、宋拓《圣教序》一册、还有十余幅临摹的书画,在浒湾买的一函三十卷王鳌《震泽集》和安仁陈知县送的一大包夏天无都还在,此番遇贼行囊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实在是幸运。

在分宜县城和安仁县城,曾渔看到适合小女孩儿的用品和玩具都买了一些,这时就分发给妞妞和阿彤、阿炜姐妹,三个小女孩儿兴高采烈。

整理了行囊,曾渔去母亲房间陪母亲说话,曾母周氏问:“方才那位姓袁的老客是哪里人?哦,嘉兴,难怪听着口音就觉得有些亲切。”

曾渔心中一动,老客袁忠是嘉兴人,而他母亲周氏被他祖父从人贩子手中买下就是在嘉兴府的某个小镇,那时母亲才四、五岁,年深日久,母亲对被贩卖前的经lì

已无从追忆,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苏杭那边的人,今日隔墙听到袁忠父子说话的口音,竟觉得亲切,这来自嘉兴的客商袁忠是否有可能是母亲的亲戚?

不会这么巧吧,无巧不成书吗?

第179章 逼奸致死

曾母周氏听儿子说那姓袁的老客果真是嘉兴人,也只是点点头,并没有感到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也没有“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的探询****,年近半百,对遥远的故乡已很淡漠,心知不可能再找回去,因为她对被拐卖前的事大都不记得了,模糊的印象中只记得家乡附近有个好大的湖,家人曾带她坐船游湖,她感到非常快活,所以记忆深刻;曾渔祖父把她买下时听她自称“周周”,就让她以周为姓,其实她到底是不是姓周有很大疑问,谁会让小孩子以姓氏做乳名,“周周”也许是舟舟或者州州,谁知dào

呢?

既然母亲没再多问,曾渔也就不提母亲儿时家乡之事,年幼被拐流离他乡是母亲永远的伤痛,四十多年过去了看似早已结疤平复,其实依然脆弱,稍一凝想心底就隐隐作痛,进学食廪之后曾渔就存了这样的愿望——为母亲找到家乡和亲人,这件事他先不与母亲说,他要慢慢打听,待有确切消息后再告sù

母亲,免得母亲空欢喜一场徒增悲伤——

城内谯楼已敲过二鼓,夜渐深,从小窗望出去,月光映着白雪,内院天井显得颇为亮堂,先前还楼上楼下嬉闹的三个小女孩儿这时都没动静了,已入睡乡去了吧,少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座高高马头墙围着的宅院就冷清了下来,可以听到门前灵溪的流水声和后园树枝的积雪被风吹落的“簌簌”轻响。

“阿彤、阿炜硬要妞妞和她们一块睡,三个人真是一刻都不要分开,只是劳烦你若兰姐姐,不过明日她们母女就要回祝家畈了,这些日子若兰是特意来陪我的,祝德栋三天两头来催若兰回去。”

灯光晕黄的卧室内,曾母周氏坐在床边,曾渔坐在床前矮杌上,曾母周氏笑眯眯看着儿子,儿行千里母担忧,前几日听到闹山贼,更是日夜忧心,现在安心了,简直心满yì

足。

曾渔道:“姐姐她们离得近,回去了随时可再来。”

曾母周氏道:“曾家是外来户,在这边没什么亲戚,你与你大哥也来往得少。”

曾渔道:“石田离这里也有上百里,哪里能和祝家畈那样时常走动。”

曾母周氏见儿子耸了耸肩,似乎有些畏冷,便将手里的暖炉递给儿子道:“你焐焐手。”又责备道:“这大冷天你衣裳还这般单薄,冻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曾渔抱着暖炉焐手,笑道:“儿子身体一向好,娘摸摸我的手。”说着伸出右手覆在母亲手背上,母亲手背微凉,有青筋浮绽,皮肤略显松弛。

曾母周氏笑道:“你是刚刚焐热的。”

曾渔笑嘻嘻道:“不焐也是热乎乎的。”

曾母周氏“嗯”了一声,鱼儿六岁前体弱多病,后来随他伯父撼龙先生修习八段锦,又练拳、练剑,身体强健起来,曾母周氏对儿子的身体没有多少担心,她现在想说的是:“这宅子宽大,可供一大家子居住,明日你姐姐一家回去后,就我们娘仨,不免冷清——,”停顿了一下,入正题道:“小鱼,还有十余日就过年了,过了年你就二十一岁了,不管是石田还是上饶这边,象你这样年龄的即便没有成婚也都已定婚,有的都生儿育女做爹爹了——”

曾渔笑道:“娘就想抱孙儿了吗?”

曾母周氏眼睛一亮,说道:“那还用说,娘都快五十岁了,早就想看到我儿娶妻生子了。”

曾渔道:“龙虎山大上清宫的老神仙元纲法师,八十多岁了依然身轻体健,乃是有道之士,辈份亦是极高,娘见过的那位须发皆白的同尘道长都是他的师侄,这元纲法师曾给儿子算了一卦,说儿子要寅年卯月才会得子,今年是庚申年,下一个寅年是六年后,也就是母亲要等儿子二十六岁时才有可能抱上孙儿。”

“要到二十六岁啊,那可真有得等。”曾母周稍感遗憾,随即又问“龙虎山的那位老神仙有没有说你何时娶妻呀?”

问这话时,曾母周氏立即就想到张广微,她对张广微印象极佳,这名门贵女容貌清秀,而且没有盛气凌人的骄气,最主要的是这位小仙姑对她儿子好,虽然曾家与龙虎山张氏门第悬殊,但作为一位母亲总还存了这样的奢望。

曾渔答道:“何时娶妻倒没有说,肯定是在生子之前了,嘿嘿。”

曾母周氏嗔怪地横了儿子一眼,问:“那你与娘说实话,有没有中意的闺秀,娘托人给你提亲去。”

曾渔心道:“我中意陆妙想,可她比我大了五岁,而且名份上还是严世蕃的第十三房小妾,又是半个出家女尼,我这时若说出来,母亲只怕要气个半死,无奈啊无奈,娶不了姨母却要娶她外甥女,这算怎么一回事!严二先生和曹氏虽说要促成我和婴姿小姐的姻缘,但以严世蕃狂傲刚愎的个性,应该是不会答yīng

的,严世蕃不可能拒绝徐阶孙子的提亲之后却把婴姿许配给一介穷秀才,那岂不是等同于羞辱徐阶了,所以我和婴姿的姻缘也基本没戏,我要做的就是等严嵩父子倒台后尽量帮zhù

陆娘子和婴姿小姐,不能让她们落入火坑——”

“咦,小鱼不是明日要科试吗,怎么还不去歇息?”

曾若兰照顾三个女孩儿都睡下后过来看看曾姨有没有熄灯安睡,却见曾渔母子正在灯下细语,夜已深,将近子时了吧。

曾母周氏听曾若兰这么一说,立即催曾渔道:“鱼儿赶紧回房歇息去——你要不要汤婆子暖被窝?”

曾渔笑道:“儿子年轻火气旺,睡进被窝不须一刻时就暖烘烘的,哪里要什么汤婆子。”向母亲和姐姐道了晚安,就回自己卧室去了。

曾若兰在曾渔方才坐的矮杌上坐下,轻声问:“曾姨问过小鱼和那位小仙姑的事没有,是不是姻缘到了?”

曾母周氏道:“我正要问他有没有中意的闺秀,他还没回答你就过来了——小仙姑的事我没直接问,试探了几句,他倒说起龙虎山的一位老神仙说他要二十六岁才会得子,他没提那位小仙姑。”说着轻叹一声:“唉,那小仙姑是何等出身,我们哪里高攀得起。”

曾若兰却是不以为然,说道:“龙虎山张家虽然门第高贵,但我们家小鱼若是进京赶考金榜题名那也尽配得上。”

曾母周氏笑道:“考举人、考进士哪有那么容易,你看小鱼考秀才都考了三次,还是千里迢迢去补考才得中的,即便熬个十几二十年祖宗积德中了进士,那时小鱼就成老鱼了,呵呵。”

曾若兰也笑了起来,却道:“我看小鱼现今是时来运转了,一路连捷也并非不可能。”

曾母周氏微笑道:“怎么能把鱼儿的婚姻大事寄托在科举侥幸高中上面呢,若是不中难道妻子都不娶了!”

曾若兰笑道:“曾姨是急着要抱孙儿了,小鱼要娶妻还不容易吗,现今给小鱼说媒的人一日三五趟,这两日闹山贼才消停了,我料明日就会有说媒的人上门,现在小鱼回来了,上饶城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让我家小鱼做他家乘龙快婿呢,小鱼可以精挑细拣一番。”

曾母周氏也笑,说道:“还是让鱼儿自己拿主意吧,只要鱼儿喜欢就好——若兰你也去歇着吧,都三更天了。”

……

曾渔听到姐姐曾若兰的从他房门前的楼廊走过,姐姐的脚步声很轻,又过了一会,整栋木楼、整座宅院都完全静了下来,仿佛天地之间独此一楼、独此一室。

曾渔这时已经行了一遍八段锦导引术,在温暖厚实的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下,千里负笈,两番遇贼,种种波澜此时都沉静下去至于虚无,独有在家的美好感觉伴他入梦。

录科考试不象府试、院试那般要考生四更天就要起床、五更天就要入场,科试时间不会那么早,巳时初刻赶到考棚即可。

辰时正牌,曾渔和郑轼收拾停当正待进城考试,吴春泽带了一个仆人过来与曾、郑二人会合一道赴考,来福和四喜提着考篮跟着去。

进场之前,曾渔叮嘱四喜去城隍庙边的苏式绸缎铺找老客袁忠,若袁忠父子要还乡,就请暂缓半日,待他出了考场有要事相商。

四喜、来福看着自家少爷进了考场,便往东门口城隍庙行去,来福一边走一边向四喜说当日遇贼的经过,说到曾渔把两小锭银子用脚踩进路雪地中时,四喜也是穷怕了的,痛惜道:“哎呦,我家少爷后来没去拣回来吗,那可是十两银子哪。”

来福道:“那时哪有空去拣啊,保命要紧嘛,不过你家少爷踩银的地方有一株秃树,应该是臭椿,待我家少爷考完回鹰潭时我帮你们找找看——”

四喜忙道:“我和你们一块去找。”

来福道:“行,找到银子你就带回来。”

说话间到了东门口城隍庙广场,这一带商铺云集,这些日子因为闹山贼,很多客商滞留在上饶城,还有逃难来此的很多富商贾客,城中民众也纷纷来到城隍庙集市购物,所以城隍庙这一带比往年腊月加倍热闹,洋溢着一种劫后重生及时行乐的气氛。

这一带布店衣铺极多,四喜现在也算是上饶人了,却依然人生地不熟,来福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一家家店铺去找去问,见广场西端有一株大树,树下聚了一大群人,乱纷纷的不知出了何事,四喜、来福都是少年心性喜欢凑热闹,便近前去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二人听得人群垓心有人又哭又叫喊冤什么的,很是好奇,来福仗着年轻力壮,用肩膀扛开一条路,与四喜挤进去看,见是一个男子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另一个男子的小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苦苦哀求,这两个男子都是四、五十岁的样子,看装束打扮又都是商人,不知为了何事,其中一人要这般跪地哀求?

来福正向旁观者打听究竟,四喜突然惊呼起来:“这不是夏朝奉吗,夏朝奉?”

听到四喜的惊呼声,跪在地上的那个中年商贾抬头看了看四喜,眼神茫然,似乎不认得四喜,却还是向四喜点了一下头,依旧抱腿哀求那人放过他儿子——

来福问四喜:“四喜,你认得这人?”

四喜低声道:“你知dào

的,五月间我家少爷不是带着我家奶奶和妞妞小姐还有我离开石田自谋生路吗,那天又下着大雨,淋得一身湿透,真是很凄惨,这位夏朝奉是做楮皮纸生意的,在杉溪驿遇到我家少爷,就让我们一家搭他的船到县城、又到上饶府城,还让我们与他同船用饭,很是客气——”

被夏朝奉抱住腿的那位中年商贾挣脱不开,气急败坏道:“你那****儿子做的好事,不抵命天理难容,你求我有何用,要喊冤去府衙大堂喊去。”

夏朝奉抱住这商贾的腿只是不放,不住口的哀求。

四喜向旁观者打听半晌,总算明白了一个大概:夏朝奉哀求的这位中年商贾名叫赵玉吾,在这城隍庙附近开了间绸缎铺,平日喜欢卖弄家私,一旦有人向他借贷,却是一毛不拔,夏朝奉是纸商,有间小铺子与赵玉吾的绸缎铺相邻,一年十二个月大多数时候是由夏朝奉的儿子打理,前几日不知怎么一回事,赵玉吾一纸诉状把夏朝奉的儿子告到府衙,说夏朝奉儿子****他儿媳何氏,还卷走了珍宝价值千金,林府尊审案,要赵玉吾的儿媳何氏公堂对质,何氏忽然就上吊死了,夏朝奉的儿子就以****致死罪下了大狱——

四喜听得咋舌,心想:“若是小罪小过,我家少爷或许能帮忙说个情,这样****致死的大罪谁敢招惹,唉,夏朝奉是个心善人,可儿子没教好啊。”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拉着来福挤出人群,还是先去找老客袁忠要紧。

第180章 信州酒风味菜

嘉兴老客袁忠的绸缎铺子与死了儿媳的赵玉吾的绸缎铺只隔着数间店铺,四喜和来福找到这家苏式绸缎铺时,铺中掌柜却说袁忠父子备礼去谢恩公去了,四喜心想:“袁老客的恩公不就是我家少爷吗,昨日送了一箱银子来,我家少爷没有收,怎么又去备礼谢恩公,难道袁老客除了我家少爷之外还有别的恩公?”

这苏式绸缎铺顾客盈门生意兴隆,掌柜的回了四喜一句话就忙别的去了,四喜和来福在门前等了两刻时没看到袁忠父子回来,大树下看热闹那一大群人这时都散去了,赵玉吾和夏楮皮也没看到踪影,不知是不是去府衙申诉去了?

左右无事,两个人又从城隍庙前广场转悠到府学宫后面的考棚,偌大的考棚龙门紧闭,悄然无声,门前也没什么人,都知dào

要过了午时考棚才会开门放考生出来,四喜和来福转悠了一会便先回去,出北门有一辆往城内行驶的马车与二人交错而过时,车中人突然掀帘招呼道:“这不是来福吗?”

来福很是惊讶,心想这地方谁会认得我呀,扭过头看车厢中人是谁,四喜已经叫了起来:“是袁老客!袁老客,我家少爷正找你呢。”

老客袁忠慌忙下车问四喜:“小哥,曾公子找老朽何事?老朽刚从府上出来,没听说曾公子要找我啊,曾公子不是考试去了吗?”

四喜道:“我家少爷进考场之前叮嘱小的若看到袁老客一定请袁老客暂缓半日还乡,说考完出来要找袁老客商量事情。”

袁忠连连点头道:“老朽原本是打算今日午后启程回嘉兴,既是曾公子有吩咐,老朽就等着,慢说半日,三日、两日老朽都等得,反正年前是不可能赶回家乡了。”又问四喜:“曾公子几时考完?”

四喜道:“考棚要过了午时才会开门。”

袁忠道:“那好,老朽先回去用饭,饭后就去考棚外候着。”

四喜问:“袁老客怎么不在我们宅子里用饭?”

袁忠笑道:“曾公子不在府上,老朽就不打扰了,两位小哥回头见。”

四喜一个小男仆当然不好热情留客,看着袁忠的马车驶远了,这才和来福踩着泥泞的积雪回到宅子里,敲了半天门,却是厨娘俞氏来开的门,厨娘俞氏见山贼已退,上午便过来了,按约定她要在曾宅帮佣到腊月小年才可以回自己家过年。

四喜见厅堂空空,也没听到几个小女孩儿叽叽喳喳,便问:“俞婶,祝姐夫他们呢?”

厨娘俞氏道:“祝姐夫见我来了,就忙着催若兰大小姐回祝家畈去了,他们前脚刚走,就来了一位姓袁的老朝奉——”

四喜插话道:“我晓得,方才在城门边遇上了,那袁老客昨日就已经来过的。”

厨娘俞氏朝厅上一指:“可这两只大箱子怎么办,就是那老朝奉留下的,还有鱼和鹅,另外还有一头羊,羊牵到厨房边去了,免得在厅上拉屎。”

四喜和来福走上厅廊一看,有两只大木箱,箱子旁的廊柱上系着两只大白鹅,动辄引吭高歌的大白鹅这时很是畏缩,敛翅不敢动弹;一只柳条阔口大篮子里满满一篮都是鱼,竟然还是活鱼,有一条草鱼一挺身跃到篮外,有一尺多长,在地上乱扭,“啪啪”响。

四喜问:“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厨娘俞氏道:“我哪敢乱翻,奶奶吩咐了,都不要动,等少爷回来处置。”

四喜把鱼捉回柳条篮子里,进内院向曾母周氏回话,说了夏朝奉儿子下狱之事,曾母周氏嗟叹不已,说道:“不知其中是否有冤屈,若有冤屈,还是尽量帮zhù

夏朝奉一把,等鱼儿回来我会和他说。”

用罢午饭,四喜和来福便进城去考棚大门外候着,陆续有考生的家人前来等候,还没到未时,考棚龙门紧闭,四喜和来福挤在了最前面,到时候只要龙门一开他们就能看到谁出来了——

正翘首企足之时,忽有人在四喜肩头拍了一下,叫了声“这位小哥——”

四喜扭头见是袁老客的儿子袁三立,忙道:“是袁少爷,我家少爷很快就要出考场了。”

袁三立点点头,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马车道:“家父在车上,就不知曾公子有何事要与家父商量?”袁三立担心曾渔找他老父有什么麻烦事,回嘉兴的客船已经泊在码头边,虽说不可能在年三十赶回去,但早一日归乡总是好。

四喜道:“我也不知dào

。”

袁三立没再多问什么,与四喜、来福一起等着,等了大约一刻时,听得龙门“轧轧”开启,录科考试不比院试那般隆重,开龙门并不放炮,方巾襕衫之辈陆续走出来,四喜和来福全神贯注,盯看了好一会没看到曾渔和郑轼出来,四喜道:“怎么还没出来,我家少爷一向作文敏捷。”

“出来了,出来了。”来福喊了起来,跑着迎过去。

四喜定睛看时,只看到郑轼,没看到自家少爷,来福已经迎上前去把郑轼手里的考篮接过来,四喜忙上前问:“郑少爷,我家少爷怎么没出来?”

郑轼搓着冻得发木的双手笑道:“宗师留九鲤说话,他们师生情谊深,说个没完,我冻得手脚冰冷,等不及就先出来了。”见袁老客的儿子在边上,便拱手道:“袁世兄怎么也在这里?哦哦,九鲤有事与令尊商量,稍等,他应该就出来了。”

袁三立便回马车边向其父禀明,又等了半晌,见曾渔出来了,在与郑轼说话,然后抬眼朝马车这边望,遥遥招了招手,便走了过来。

袁忠因为扭伤了腿,一直待在马车里,这时听儿子说曾公子过来了,便要下车相见。

袁三立道:“爹爹腿伤未愈,就在车上坐着吧。”

袁忠硬要下车,还训斥儿子道:“恩公来了我怎好大模大样坐着——不要摆出这副不以为然的嘴脸,你哪知dào

你爹身陷贼窟的凶险,你是不是巴不得你爹早死?”

袁三立吓了一跳,忙道:“儿子怎么会这般****,爹爹冤枉儿子。”赶紧搀住老父,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老客袁忠没等曾渔走近就躬身作揖,满面含笑道:“曾公子双眉带彩印堂发亮,想必场中作文极是得yì

,明年乡试、会试、金榜题名好比是碗装碟盖——跑不了的,哈哈。”一眼看到跟在曾渔身边的郑轼,忙道:“郑公子也是必中的。”

“袁老客不须奉承。”郑轼摇头苦笑:“方才在场中我冻得抖抖缩缩,誊文时字都写糊了,明年乡试没资格去了。”

曾渔微笑道:“天实在是冷,午饭又只有几个冷点心,手冻麻了握笔不牢的不是式之兄一人,宗师会体谅的,毕竟这不是院试,没那么严格,主要还是看文章优劣。”对袁忠父子拱手道:“有劳贤父子久等,在下有一事要与袁老伯商量,昨日忘了说。”

袁忠忙道:“曾公子有事尽管吩咐。”

曾渔道:“不如到附近酒楼喝杯热酒,慢慢细说如何,在下作东。”

袁忠道:“岂有此理,当然是老朽作东,郑公子,一起去。”

曾渔便吩咐四喜和来福先回去,他和郑轼随袁忠父子上了府前街的一座酒楼,曾渔要了一壶信州米酒,一钵鳙鱼头豆腐、一钵粉丝炖羊肉、一盘藜蒿炒腊肉,另有青菜萝卜万年贡米年糕各一盘,白酒用铜制的酒烙温着,斟在杯中,酒气袅袅,酒香四溢——

“几样简单的本地风味菜、一壶信州米酒,式之表兄是半个主人,我就不劝酒了,自斟自饮吧,袁老客贤父子一定要好好喝几杯。”曾渔举杯先一饮而尽。

郑轼笑道:“九鲤酒量甚好,不要被他灌醉。”

袁忠笑道:“一醉方休,一醉方休。”却又问:“不知曾公子有何事要吩咐老朽,还请先说明,不然老朽无心喝酒哪,生怕辜负公子所托。”

曾渔郑重道:“的确有一事要拜托袁老客。”当下将他母亲周氏幼年被拐之事备细说了,请袁忠回嘉兴帮忙打听一下四十二年前,也就是明武宗正德十三年的冬天,嘉兴某地哪户人家有四、五岁的女儿被人拐卖再没有寻回来的——

袁忠捻着白须倾听,这时问:“令祖从拐子手中买下令堂是在嘉兴南边靠近运河的小镇是何名?”

曾渔道:“我祖父当年是赴南京为魏国公相宅,归途中经过那个小镇,也不知dào

是何名,只知是靠近运河边。”

袁忠道:“嘉兴府七县,南部有运河经过的是桐乡和石门二县,崇福、大麻、芝村这些小镇都在运河边上,就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郑轼也是第一次听曾渔说其母往事,道:“大运河客商往来极繁,拐子是为了卖人方便,并不见得曾姨就是那运河边小镇的人。”

袁忠连连点头:“那些拐子拐了人一般都会带到别的县去卖,所以曾公子母亲不一定就是嘉兴南部的人,嘉兴七县都有可能,父母姓氏也不清楚,只知一个乳名,又且是四十多年前的事,这要寻访起来不异于大海捞针啊。”

曾渔道:“我也知dào

寻访极难,因为袁老客是嘉兴人,所以拜托留心一下,贤父子在嘉兴府各县收蚕茧、贩丝绸就请顺便打听打听,这事也不急,三、五年都无妨,只要有心就好。”

袁忠慨然道:“曾公子放心,老朽不敢担保一定能找到令堂的家乡和亲人,但老朽一定尽心去寻访,老朽家住平湖,在秀水、嘉善、桐乡都有桑田、织户或者商铺,我让那些人都帮着打听,其他几县我也会派人张贴寻人告示、委托亲友代为寻访,虽说地域广、时日久,但孩子被拐毕竟是大事,只要有心,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总该能打听得到,除非举家搬迁到外地去了。”

曾渔感激道:“如此足感袁老客情义,拜托袁老客寻亲之事我没对家慈说起,怕寻不到让她空高兴反添伤感,万一天可怜见,袁老客有好消息传来,那时再对家慈道明。”

袁忠叹道:“这是曾公子的一片孝心,曾公子这次从山贼手里救了数百人质,功德无量,老天爷会保佑令堂与自家亲人团聚的。”

四个人温酒吃菜,欢言笑谈,看看暮色上楼,这才起身作别,袁忠说他父子二人要连夜乘船返乡,以后上饶这家苏式商铺就由他儿子袁三立每年过来送货查帐,他老迈,怕是不能再远行了。

这里去码头颇远,袁忠不让渔相送,父子二人与曾渔、郑轼就在酒楼下长揖分手,上马车离去。

暮色刚刚笼罩下来,即被升起的寒月和人间的灯火搅散,屋顶积雪反射着月光和灯光,街道清扫出来的积雪堆放在道路两侧,好似两溜白色的短墙,整个上饶城有种玲珑剔透之感,远远近近,有笙歌响起,贼乱之后,更知及时行乐的可贵。

曾渔和郑轼漫步向北门行去,一边说着场中作文之事,相互背诵科试中的那篇小题八股文,郑轼道:“九鲤文义比我清通,这次定能考在第一等,取得乡试资格不在话下。”

曾渔道:“表兄此文辨析亦精,明年乡试我们可以一起去。”

郑轼笑道:“但愿如此,望宗师高抬贵手,放我过关。”

二人回到北门外宅子,却有两个府衙差役等着曾渔,一个胖衙役连声叫苦道:“曾公子,小人们等得你好苦啊,府尊宴请学道大人,请曾公子作陪,却到处寻你不见,这时候虽说晚了一些,好歹能赶个宴尾,曾公子赶紧随我二人去吧,也好让我二人交差。”

这样的应酬曾渔不大想去,先前在考棚大堂已经与黄提学叙过师生情义了,酒席上真没什么好说的,而且现在去也晚了,残羹剩酒,好生无趣,可这两个衙役死缠着定要他去,只好道:“容我与家母说一声,就随两位去。”

衙役胥吏平日都是吃拿卡要惯了的,这大冷天要他们找人,却全无油水好处,心里当然不痛快,尤为不满的是,哪个秀才听说县尊、府尊宴请不是撒腿跑着去的,那是何等的荣幸,可这个曾秀才倒要拿腔作调,让他们找半天,这时又要禀明其母,真是啰嗦,不过他们也只是腹诽,不敢形于色,这位曾秀才是府尊极看重之人,不然的话,宴请学道怎么会邀一个秀才作陪,这个秀才他们得罪不起,还得陪笑脸。

曾渔进内院对母亲说明情况,正待退出,曾母周氏叫住道:“等一下——”

曾渔站定道:“娘还有什么吩咐?”

曾母周氏道:“中午听四喜说在城隍庙集市看到曾让我们一家搭船的夏朝奉,说什么夏朝奉的儿子与邻妇有奸情,闹出了人命,夏朝奉的儿子下了大牢,娘要你去看望一下夏朝奉,问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若有冤屈,你就帮帮他父子,若是罪有应得,你也尽量劝慰一下夏朝奉想开一些。”

曾渔皱眉道:“还有这等事,四喜怎么没对我说!”

曾母周氏道:“我对他说了要亲自叮嘱你。”

曾渔到前院仔细问四喜城隍庙遇夏楮皮的经过,那两个衙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声道:“曾公子、曾老爷,快走吧,有话路上可以说。”

四喜已经用过晚饭,曾渔便让四喜跟他去府衙,四喜边走边说他亲眼看到夏朝奉苦苦哀求那个姓赵的绸缎商人放过他儿子的经过,这时那个胖衙役插话了:“这个案子我知dào

,只不知曾公子是与姓夏的商人还是姓赵的商人有交情?”

曾渔道:“夏朝奉是我同乡,我落魄时曾得其帮zhù

,公差既知案情,还请详细告知。”

这胖衙役知dào

曾渔在府尊大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要奉承,说道:“那小人就备细说与曾公子听——纸商夏楮皮与绸缎商赵玉吾的店铺只有一墙之隔,都在东门口城隍庙那一带,夏楮皮开的这个楮皮纸店大抵由他儿子夏贵瑜打理,夏贵瑜二十来岁,尚未婚配,平日经商也诚实,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读点诗书什么的,可是有一日被街坊邻舍发xiàn

夏贵瑜有块迦楠香扇坠很象是赵玉吾平日装风雅摆阔用的扇坠,邻舍便告知赵玉吾,赵玉吾就去看夏贵瑜的迦楠香扇坠,断定是他赵家之物,早先是赵玉吾自己用着,后来因为儿媳何氏喜爱,就连同一块汉玉扇坠一并交给了他儿媳何氏,你说赵玉吾怒还是不怒,他儿媳何氏的扇坠却到了夏贵瑜手里,若无奸情,谁信?赵玉吾就寻个讼师,一纸诉状把夏贵瑜给告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赵玉吾的儿媳何氏就悬梁自尽了,小的听人说赵玉吾与他儿媳何氏本就有些不明不白,用我们广信府俗话说就是扒灰,只是何氏已经死了,罪过自然就落到夏贵瑜头上,府尊大人最恨有伤风化之事,对通奸一律严惩,更何况出了人命的大案。”

曾渔心道:“通奸这个词可不能乱说,夏贵瑜一介平民百姓敢称通奸吗?”开的这个楮皮纸店大抵由他儿子夏贵瑜打理,夏贵瑜二十来岁,尚未婚配,平日经商也诚实,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除了做生意之外就是读点诗书什么的,可是有一日被街坊邻舍发xiàn

夏贵瑜有块迦楠香扇坠很象是赵玉吾平日装风雅摆阔用的扇坠,邻舍便告知赵玉吾,赵玉吾就去看夏贵瑜的迦楠香扇坠,断定是他赵家之物,早先是赵玉吾自己用着,后来因为儿媳何氏喜爱,就连同一块汉玉扇坠一并交给了他儿媳何氏,你说赵玉吾怒还是不怒,他儿媳何氏的扇坠却到了夏贵瑜手里,若无奸情,谁信?赵玉吾就寻个讼师,一纸诉状把夏贵瑜给告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赵玉吾的儿媳何氏就悬梁自尽了,小的听人说赵玉吾与他儿媳何氏本就有些不明不白,用我们广信府俗话说就是扒灰,只是何氏已经死了,罪过自然就落到夏贵瑜头上,府尊大人最恨有伤风化之事,对通奸一律严惩,更何况出了人命的大案。”

曾渔心道:“通奸这个词可不能乱说,夏贵瑜一介平民百姓敢称通奸吗?”

第181章 夜宴伏笔

几个人说着赵玉吾状告夏贵瑜的案子,快步来到了北门外,这时大约是酉末时分,城门并未关闭,但巡逻的军士对进城的民众查检很严格,胖衙役向守门的军士亮了亮腰间的锡牌,招呼一声,便待快步入城,却被操着浙江口音的军士拦住,定要挨个仔细查验,气得两个衙役用土话骂娘——

正争执之际,城内又有三个衙役跑着过来了,为首的是黄头役,见巡守军士拦着曾渔几人不放行,怒道:“你们戚总兵都还在酒宴上等着这位曾相公呢,你们竟拦着不让他去赴宴,该当何罪!”

巡守军士吃了一惊,一齐望着曾渔问那黄头役:“他就是那位曾秀才?”看来曾渔在浙军中名声不小。

黄头役冷哼一声,不屑作答,只道:“放不放行?不放行我只有去请戚总兵亲自来对你们说。”

巡守军士哪敢再啰嗦,陪笑道:“原来是曾相公,失敬失敬。”赶紧退到两边。

曾渔看那黄头役气忿忿还想教xùn

哪几个军士,便道:“无妨无妨,这山贼作乱的非常时期,严守城门防止奸人混入乃是保境安民之举,诸位辛苦了。”拱拱手往城中大步而行。

那黄头役见曾渔这么说,不好再训斥那些军卒,而且曾渔走得很快,他只有快步跟上,一边说道:“府尊和戚总兵问了几次曾秀才怎么还没到,把小人急死了。”又呵斥胖衙役二人不会办事,请个客人半天请不到,府尊大老爷怪罪下来谁承担得起!

胖衙役二人哭丧着脸不敢争辩,因为黄头役的脾气是越争辩越恼火。

曾渔道:“黄班头,这须怪不得他二人,是我与朋友在外面饮酒晚归,他二人在寒舍等了很久了——对了,黄班头,戚总兵回城了?”

黄头役道:“是,就是午后回城的。”

曾渔问:“往北逃窜的山贼首领吴平擒获了没有?”

黄头役道:“这个这个小人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大获全胜,广信府百姓可以放放心心过个安稳年了。”

曾渔“嗯”了一声,不再多问什么。

一路疾行到府衙,从仪门进去,经大堂左边的侧巷,来到林知府居家的廨舍,廨舍后面有一座园亭叫留春园,曾渔对留春园并不陌生,上次林知府请僚属看南戏《琵琶记》他就来过,饰演赵五娘的那个女旦给他留下了的印象颇深,女旦名夏畹,钱塘人氏。

入夜的留春园景致大异,过廊、假山、花木,处处挂着彩灯,园中积雪如毡,映着月色和彩灯,流光溢彩,仿佛琉璃世界,东南方那一座二层小楼更是张灯结彩,笙歌吹彻,在冰雪晶莹、寒月清辉的映照下仿佛琼楼玉宇、神仙所在。

楼下有数十杂役忙忙碌碌,可见宴会规模不小,小吏上楼通报,随即下来请曾渔上去,说府尊和诸位大人等候多时了。

曾渔上到二楼,只见偌大的楼厅烛火通明,左右两边摆了十五张方桌,其中有三桌是专席,就是一人一席,其他十二桌是两人一席,每张方桌上面都摆着十余品菜肴,极是丰盛;每张桌子下面都有一个火盆,这种火盆以铜丝编网为隔,脚可以搁在上面取暖——

“曾秀才来了,曾秀才来迟了。”

“罚酒三杯,罚酒三杯。”

“曾秀才,林府尊和戚将军过问几回了,你怎么才到!”

……

七嘴八舌,笑语喧哗,这些宾客大都是广信府官员,上回搬演《琵琶记》就在场,当然认得曾渔,分宜严氏的西席啊,哪个秀才有这样的幸运!

曾渔团团作揖道:“学生有事回家迟了,闻府尊相召,匆匆赶来,学生陪罪,学生陪罪。”

“曾生,到这边来。”

坐在东头上首的知府林光祖向曾渔招招手,曾渔走近前,看清西席首座正是江西学道黄国卿,忙不迭见礼,黄学道清瘦依旧,脸色略显灰败,神情却是颇为欢娱,微笑道:“曾生,先前在考棚大堂我只问你作文情况,却不知你从分宜回上饶途中遭遇了这般凶险。”

林知府叹道:“是啊,曾生此番真可谓是九死一生,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是只顾自己安危,而是利用贼人对他的器重,巧妙周旋,将贼众引入戚将军的伏兵圈——曾生,见过戚总兵和金参将。”

位于西席黄学道座次的两位体躯雄壮的宾客闻言起身拱手作礼,上首那人含笑道:“此番若非曾秀才奇计诱敌,匪首吴平定会率贼攻桐木关入闽,那时再要剿敌难上十倍,戚某已请徐先生上表为曾秀才请功。”

明代总兵无定制,大约相当于从一品、正二品的武官,参将是正三品,论品秩比在座的正四品文官黄学道和林知府高出甚多,但明代武将地位低,武将官阶再高也要受文官节制,方才赴宴就座时,戚继光不敢居客座首席,硬是让与黄学道,这时见到一个秀才竟先行起身施礼,让曾渔感到惭愧,赶紧向戚继光和金参将郑重还礼,口称:“岂敢岂敢,学生何敢居功,此次剿灭山贼,全仗胡部堂、林府尊、戚将军布置得当,将士用命,众志成城,这才荡灭贼寇,保全了一方百姓,不然学生就会被裹挟去福建,那时定会被诬从贼,有家难回,生不如死啊。”说话时,抬眼打量这位赫赫有名的戚继光,戚继光身量中等,偏瘦,容貌别无奇处,只是一双手比常人略大,指节棱起,象是得了关节炎。

胡宗宪的得力幕僚徐渭就坐在金参将下首,呵呵笑道:“曾朋友不必太谦,你的智勇与你年龄不相称啊,以籀篆千字文愚弄贼奠于股掌之上,真乃神来之笔,哈哈,真当浮一大白。”说着,自斟自饮,喝了一大杯,又招呼曾渔和他同席。

曾渔便在徐渭这张方桌的下首坐了,他方才与袁忠父子已经喝过一场,这时就想随便应付一下,但那些官员却不放过他,一个个向他敬酒,他一个小小秀才喧宾夺主,倒成了府衙夜宴的中心人物,作为主人的知府林光祖却毫无愠色,捻须笑道:“诸位劝酒可莫要灌醉了他,不然京城的严侍郎一旦召他进京,本官岂不是要担责。”

曾渔错愕,这话从何说起,严世蕃何时说过要召他进京!

一个善于溜须拍马的官员道:“曾秀才能得到严侍郎的赏识,固然是自己勤学所致,更是黄学道、林府尊教导有方,我广信府、江西道就是出才子啊。”

众宾客纷纷附和,把一个小秀才夸得圣人一般,狂放不羁的徐渭虽然没说什么,眼里却有讥讽之意,冷眼看曾渔是何态度,得yì

否?

曾渔心里叫苦,这分明是给他打上严氏党羽的烙印了啊,这不行,来日方长,他可不能背着这么个烙印过日子,当下朗声道:“诸位大人过奖,学生才疏学浅,哪里当得起这些赞誉,学生在分宜道上初遇丁忧回乡的严侍郎时只是一介白丁,还在千辛万苦赶往宜春补考,落魄潦倒至极,因为略懂医术,为严侍郎的一位亲戚治了病,这才引起严侍郎的注意。诸位大人美其名曰严府西席,其实就是两位严公子的伴读,严侍郎的长子体弱多病,正需yào

学生这么一个懂点医术的伴读,所谓伴读比仆从也强不到哪里去。学生为两位严公子做伴读数月,又与严侍郎嫡出的次子不睦,学生已对严侍郎的堂弟严二先生说明,明年不再去严府了。”

先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的楼厅变得异样的静默,座上宾客面面相觑,他们虽非京官,却也知dào

在京的官员想进阁老府简直要争破了头,一般官员门房根本就不让进门,还得甘言媚词讨好门房,贿以银两才能得以通报,进得了门也不见得能得到严阁老的接见,往往是等到天快黑了得到一句回复说阁老今日倦了客人明日再来吧;次日天没亮就去,门房还骂骂咧咧说吵了他好梦,又要等个半天,总算见到严阁老了,赶紧献上礼物,没说上两句话就端茶送客了,这官员已经是极感荣幸了,出来遇到同僚就洋洋得yì

说刚从阁老家出来,阁老很器重,很器重我——

当然,分宜介桥的严府与京城阁老府还是有区别的,可也是能接近小阁老严世蕃的所在啊,这个曾渔失心疯了,自我揭短,与严侍郎嫡子有隙这种事都敢说出来,简直不可理喻,常人遇到这种事都要掩盖不使人知,只吹嘘自己如何受严府优待,曾渔却在这种场合说出在严府待不下去,这简直就是不识抬举啊。

一片难堪的沉寂中,忽有一人拍案道:“甚好,这才是读圣贤书的士子,君子坦荡荡,不虚华、不矫饰,不因严府权势而阿谀,合则留不合则去,老夫有你这样的学生,大慰平生啊。”

出言大赞曾渔的是江西学道黄国卿,黄国卿早年曾受夏言恩遇,对严氏父子擅权一向心怀不满,今夜多喝了两杯,听曾渔这一番言语,就大赞起来。

黄国卿毕竟是这里品秩最高的文官,在座的其他官员干笑着赞曾渔几句,其实在他们心里曾渔是大跌价了。

佩服曾渔的也有,比如徐渭,他可是代胡宗宪写过贺严嵩大寿的文章的,为稻粱谋嘛,这个曾渔,倒是磊落。

林知府脸色有些不好kàn

,却还是笑道:“据本府所知,严侍郎的长子才十五岁,次子自然更幼,童子嘛,曾生与一童子不睦,岂不是小题大做,小孩子不就是今日闹明日好的嘛。”

众宾客纷然称是,好似坚冰融化,尴尬的气氛得到了缓解。

曾渔当然不会把严绍庭如何恨他之事说出来,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好,真要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与严嵩父子撇清,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严嵩倒台还有几年,那这几年自己日子只怕就不好过,今夜这番说明算是个伏笔,以便他日可以为自己辩白。

曾渔笑道:“学生今年二十岁,也还有孩子气啊,惭愧惭愧,请诸位大人多多教导。”

夜宴照常进行,只是没人再提曾渔和严府的事了,有些人已经不看好曾渔,认为曾渔脑子不开窍,自揭其短,不知官场规矩,以后只恐前程堪忧。

酒宴散时已经敲过了二鼓,除了曾渔,其他人都是住在城内的,曾渔向林知府告辞,林知府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道:“曾生年幼,不经世事不懂世故啊,且听本府良言,明年还去分宜教读,以后好处受用不尽啊。”

曾渔唯唯,表示受教。

林知府让衙役送曾渔主仆出城,这时城门已闭,没有官府腰牌无法出入。

林知府在忠告曾渔之时,那边的戚继光低声问徐渭:“徐先生看这曾秀才是何等样人,既极有智勇,又似愚不可及,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徐渭当然没有曾渔前瞻和远见,他的理解是:“这就是士之风骨,徐某素称狂狷,但与这位曾朋友相比,却是自愧弗如啊,此人值得一交,明日我要专请他喝酒。”

戚继光与金参将相视一笑,戚继光心道:“原来是书生意气士人风骨啊,书生做事有时的确是无法预料的,不过这位曾秀才似乎不仅仅如此,依旧让人看不透。”

……

翌日一早,曾渔带着四喜在北门开启之初就随第一批民众进城,他这是要去访夏楮皮,看能不能施以援助,人要尽量施恩别人,非不得已不要受别人恩惠,不然的话为了报恩就很累,古代常有报恩把命给搭上的,当然,忘恩负义之徒不会这么想。

来到东门城隍庙广场,四喜带路,径直来到夏楮皮的纸店前,夏氏纸铺还没开门,四喜敲门,过了一会门开了,应门的正是一脸憔悴的夏楮皮,与五月间相比,四十出头的夏楮皮好似苍老了十岁,两鬓皆白,见到曾渔主仆,揉了揉眼睛,认出曾渔来了,惊喜道:“原来是曾公子,哦,曾相公,我听东岩书院的夏先生说起过,曾相公补考进学了,恭喜恭喜。”

曾渔道:“夏朝奉,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我是听小介说起令郎惹上了官司,所以特来探望,看能否尽一点绵薄之力。”

一听这话,夏楮皮眼泪夺眶而出,落难见真情哪,当初他只是让曾渔一家搭了个便船,在船上吃了两餐饭,如今曾渔在他最困窘的时候自己找上门来说要帮他,怎不让他涕泪滂沱,同时心里燃起了希望,曾渔是秀才,能在官府说得上话,说不定可以救儿子一命啊。

夏楮皮把曾渔请进店中,招呼小伙计上茶上点心,曾渔道:“夏朝奉,你把令郎涉案经过详实对我说说,任何事都不要瞒我,你若瞒了我,我就帮不了你,令郎已经在狱中,你瞒我无益。”

夏楮皮指天发誓,绝没有半虚言,接着便细说儿子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官司的前因后果,又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那赵家请的讼师写的状告我儿贵瑜的状纸,我花了钱请人抄录在此,曾相公你看看,全是诬告啊。”

曾渔看那状纸写道:

“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命事:兽恶夏贵瑜,欺男幼孺,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岂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殴几毙。虽奸拐未成,而媳自知丑声四布,无颜见人,遂于次日悬梁吊死。通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第182章 佳人常伴拙夫眠

曾渔看罢状纸,问夏楮皮:“夏朝奉,这状纸里说的‘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殴几毙’,是个什么意思?”

夏楮皮叫屈道:“哪里有这等事,我儿贵瑜好端端在店里,赵玉吾就带了差人来拘我儿上衙门,若真是奸拐未成,岂有不立即逃跑的道理!赵玉吾说什么‘遭殴几毙’,我儿何时殴打过他,全是一派胡言,至于说‘席卷衣玩千金’,无非是想讹钱而已。”

曾渔问:“令郎的那块迦楠香扇坠又是怎么回事?”

夏楮皮大叹一声道:“唉,这个还真是难以辨解啊,那迦楠香扇坠据说价值数十两银子,的确不是我儿之物,鬼使神差却出现在我儿书桌上,我儿见那扇坠可爱,就系在扇柄上随手把玩,赵玉吾却认作是他家之物,街坊也有人证——曾相公,你说若这迦楠香扇坠真是赵家媳妇私赠我儿的,我儿怎么也要藏起来啊,怎么会愚蠢到就在街邻甚至赵玉吾面前展示呢!”

曾渔点头道:“是这个理,但官府办案有时不认理,官府要令郎说出迦楠香扇坠的来历,说不出,那就是有隐情。”

“是啊。”夏楮皮愁眉苦脸道:“那扇坠来历还真是说不清楚啊,真似有鬼物所凭来陷害我夏家子弟,我夏楮皮虽称不上大善人,可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曾渔道:“不要急,无论怎么说令郎不会是死罪——”

夏楮皮忙道:“曾相公有所不知,犬子初上公堂,因为答不出府尊大老爷迦楠香扇坠来历,就上了夹棍,可怜我儿两条腿被夹在两块檀木之中,行刑的皂隶两边用力一收,顿时痛得晕死过去,过了一会苏醒,府尊问他招不招?我儿没做过那等奸拐之事,你叫他如何招认,府尊就叫皂隶重敲,敲到一百,眼看小命难保,我在堂下看不过,大叫贵瑜我儿你就先招了吧,不招当堂就打死了——我儿熬不过疼,只好招认说迦楠香扇坠是赵家媳妇丢过墙来引诱他的,而他以礼法自守,并不曾与赵家媳妇通奸——府尊就命传赵家媳妇何氏到堂,何氏就上吊死了,我儿罪证就坐实了——前日我去探监,可怜我儿两根小腿骨都夹扁了,却还流泪对我说他没做过奸拐之事,赵家媳妇也没丢扇坠引诱他,扇坠实在不知从何而来,他说‘爹,我不认罪,我宁被打死也不认罪,我没做过这种事,我若认了,夏家祖宗都蒙羞’——这几日府尊忙于防贼守城,无暇让赵氏父子与我儿对质,所以未结案,依我儿执拗性子,再审时若翻供,那定是定路一条,没有死罪也会被府尊当堂打死。”

曾渔摇了摇头,这事很棘手啊,察言观色、度情度理,夏楮皮所言不假、其情不伪,问:“夏朝奉,令郎拾到迦楠香扇坠时你是否亲眼所见?”

夏楮皮道:“我那时在东岩啊,是听说犬子被人告了才急急赶过来的,正赶上他受刑。”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曾渔沉吟片刻,说道:“我到贵店到处看看。”

这个楮皮纸店颇为狭小,门面只有一间,里面有个八尺见方的小天井,天井后是三间木板房,一间做库房,一间是夏贵瑜的卧室兼书房,还有一间是厨房,平时在店里的除了夏贵瑜和一个夏家仆人之外,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这小伙计是上饶本地人,早来晚归在店里帮忙——

城隍庙广场四周的这些店铺都是一家连一家,相邻店铺之间没有空隙,楮皮纸店的左边就是赵玉吾的绸缎铺,右边是一家大杂货铺,据夏楮皮所说,其子与赵玉吾家素无往来,赵玉吾看不起这间小纸铺,对面相逢都是把头一扭,一副财富满满的傲态。

曾渔走进夏贵瑜的卧室兼书房,收拾得倒也洁净,床前一张书桌,靠墙叠着一溜书籍,有唐宋八大家古文,也有时下的名家八股文集子,诗词歌赋的集子也有一些,看桌上一些写了字的纸张,夏贵瑜的楷书写得不错,学的是柳公权——

夏楮皮黯然道:“犬子今年二十三岁,幼时也读过蒙学,参加过两次县试,都是榜上无名,夏两峰先生说犬子不是读书种子,还是经商务农为好,不然读迂了反而成了废物,所以自十八岁起我就让他跟着我贩纸,前年在这里盘下一个小铺子就让他打理,也还勤俭,谁知天降横祸——”

曾渔敲了敲书桌靠着的壁板,问夏楮皮:“那边就是赵家店铺是吧,谁住在邻室这间?”

夏楮皮道:“据说就是赵家媳妇何氏的住处。”

曾渔四下打量,若用梯子架着,冒点险从房梁上还真是可以爬到隔墙的何氏房间去,而何氏要抛掷物品到这边来也是可以的,不动声色吩咐那小伙计道:“搬梯子来,我有用处。”

夏楮皮忙道:“快去快去。”

小伙计很快从库房搬来一架七尺来高的短梯,纸铺库房为防潮,在房内一层层隔了好几层,以便存放纸张,高处就需yào

架梯子搬取——

曾渔目测了一下,用这种短梯想要攀爬房梁极困难,还差着老大一截呢,问:“没有别的长梯子了吗?”

小伙计张着嘴,傻傻的样子。

曾渔道:“去借把长梯子来。”

小伙计站在门边手足无措,不知dào

往哪里去借。

曾渔笑了笑:“罢了,不用借梯子了。”问夏楮皮:“夏朝奉,还有一位家仆在哪里?”

夏楮皮道:“派他回家取银子来打点,明后日应该就会回来,唉,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哪里都要使钱。”

曾渔眉头微锁,觉得没什么头绪,夏楮皮所言应该是可信的,夏贵瑜凭这短梯也爬不到赵家媳妇卧室去,赵家媳妇爬过来更不可能,现在的问题关键是那块迦楠香扇坠,不可能凭空来到夏贵瑜的书桌上啊,这事不弄清楚,就解不开此案的困局!

忽然想起一事,曾渔问:“夏朝奉,那赵家的儿子是何等样人?”

夏楮皮道:“原先我也不清楚,我只做生意,哪管邻里闲事,如今为了犬子这个案子,也多方打听了一下,赵玉吾是个精明刻薄之人,模样也象个财主,可他那儿子赵旭却不象他,年已十九,却如十二、三岁未发身长大的童子,容貌也不济,痴呆多笑,街坊邻居都叫他赵呆官。”

曾渔又问:“赵家儿子这般不济,怎么妻子何氏却颇美丽?”

夏楮皮道:“赵家有钱,那何氏却是妾生女,又且父母双亡,依其兄长生活,何大郎贪赵家殷实,就把妹子嫁给赵呆官了。”

曾渔点点头,在室里踱了几步,问:“何氏平日与丈夫亲睦与否?”

夏楮皮道:“人家宅门里的事外人也不知真切,只知赵玉吾对儿媳颇为宠爱,不然也不会把两块珍贵的扇坠送给儿媳把玩——”

“两块扇坠?”曾渔眉锋一扬。

夏楮皮道:“赵玉吾说还有一块汉玉的扇坠,因为儿媳喜欢,就连同迦楠香扇坠一并都给了儿媳何氏,赵玉吾诬说两块扇坠全在我儿这里,公差那日奉票来拘时,还把小店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说是搜查赃物,除了那块迦楠香扇坠,把纸店本钱银百余两全搜去了,哪里有赵玉吾说的衣玩珍宝价值千金,汉玉扇坠也是影子也没有,只不知那迦楠香扇坠到底从哪里来的,若说是何氏隔墙抛来的,我儿又说绝无此事,何氏从未与他说过一言半语,而且祸从天降之前,我儿根本不知dào

隔墙就是赵家儿媳的卧室。”

曾渔道:“那何氏寻了短见,这下子没有了对证,府尊有了先入之见,想要翻案很难啊。”

夏楮皮当然明白曾渔说得是实情,垂泪道:“实在无法可想,我只有劝我儿认罪,可免用刑,但听人说府尊大老爷对这等奸情案子最是恼恨,又牵涉了人命,只怕会重判,虽不至死,充军徒刑应是难免,本来何氏若是不死,也就杖责几十、追赃入官,现今可就苦了。”

曾渔虽有心帮zhù

夏家,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迦楠香扇坠为何会出现在夏贵瑜手里,这个疑点搞不清楚,他也不可能全力帮zhù

夏家诉讼,施以援手可以,但不能枉法,这可是人命案子——

既然来了,也不好立即就走,曾渔道:“夏朝奉你忙你的去,我在这房间坐一会,看能否理出点头绪来。”

夏楮皮连声道:“好好好,曾相公你坐你坐——小吴,去把点心和茶水端到这屋里来,再把火盆给燃上,给曾相公驱寒。”

曾渔道:“火盆就不必了——”

话音未落,忽听临街的店门被拍得“啪啪”响,有人叫道:“老夏,开门,开门。”

这些日子这夏家纸铺已经关门没有营业,方才曾渔和四喜主仆敲门进来之后,姓吴的小伙计就又把店门关上了,因为怕隔壁的赵家人来哭闹,赵玉吾要夏楮皮出何氏的丧葬钱,说这都是被夏贵瑜逼死的,夏楮皮若不出钱,赵玉吾就要把尸首抬到纸铺这边来,夏楮皮无奈,只好封了六两银子让小伙计送去,赵玉吾嫌少,吵闹个不休——

拍门声山响,让人心里打颤,夏楮皮既凄楚又尴尬,低声道:“曾相公你坐,我去看看。”佝偻着身子出房门往店门走去,夏楮皮四十岁出头,这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

等夏楮皮和小伙计出了房门,四喜就对曾渔说:“少爷,依小的看那夏大官是冤枉的,那块迦楠香扇坠有可能是五通神摄来给了夏大官,五通神很灵的。”

曾渔知dào

江南有庙祀五通神的习俗,五通神又称五郎神或者五猖神,非佛非道,其实是一种作恶的妖鬼,据说喜淫人妻女,《聊斋志异》就有一篇是写五通神的劣迹——

曾渔略带讥讽道:“到了公堂之上,难道好推说迦楠香是五通神摄来的?”

四喜挠头道:“那该怎么办,夏朝奉真是可怜。”

就听得店门那边夏楮皮又在哀求谁,一边是冷言恶语,一边是卑词苦情,曾渔出了房门,一步跨过那小天井,就到了临街店面大间,只见两个皂隶横眉立目站在门边,夏楮皮打躬哀求,说是已让家人送银子来,千万不要虐待他收监的儿子——

两个皂隶看到一个秀才从里面走出来,赶紧站直身子,作了个揖,这是必要的礼数,皂隶是下九流人物,极卑贱的,子弟都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但因为在官府衙门里办事,大多数皂隶擅长的就是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今日来是向夏楮皮勒索银钱,说夏贵瑜在监中如何吃喝用度,若不给他们钱,夏贵瑜就要遭罪——

这两个皂隶面生,想必是府衙刑厅的,曾渔问:“两位公差何事上门?这位夏朝奉是小生的远亲。”

两个皂隶也不认识曾渔,二人对视一眼,心想:“这姓夏的找了个秀才给他撑腰哪,人命案子,秀才顶个屁用。”

左首那皂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道:“这位相公既是老夏的亲戚,想必也清楚他儿子犯的是什么案子,府尊大老爷最恨这种案子,举人、进士说情都没用。”言下之意就是你这小小秀才想要在府尊面前关说还没那么资格。

曾渔点头道:“这案子我知dào

,我是问你二人上门有何事?是府尊要再审此案了吗?”

一个皂隶含含糊糊道:“也快了,现在山贼已经剿灭,府尊大老爷就要提审此案。”

另一个皂隶知dào

有这秀才在此,不便向夏楮皮勒索财物,便扯了扯前面皂隶的窄袖,对夏楮皮道:“老夏,就是那案子的事,我二人好心提醒你一声,没别的事,我二人先走了。”

夏楮皮急了,这两个凶煞没勒索到财物,这下子回去定要折磨他儿子夏贵瑜,赶忙上前一手一个拖住道:“两位差爷请到里面坐,里面坐。”

一个皂隶乜斜着眼道:“这里面冷嗖嗖的有什么好坐的,走喽走喽。”分明就是威胁,对立在一边的曾渔并没什么忌惮。

夏楮皮急得不行,紧拉两个皂隶不放,生怕一松手两个皂隶就飞一般跑去大牢折磨他儿子,哀求道:“我的确已派家人回永丰取银子来打点用度,这两日一定会送到,小儿在狱中劳烦两位差爷一定看顾一二。”

第183章 鼠迹灵机

两个皂隶没当场要到银钱本就心中不快,又有个莫名其妙的秀才站在边上想要断他们财路,更是恼火,见夏楮皮拽住他二人不放,当下一齐用力一甩,将夏楮皮摔跌在地上,心里想的是:“这些奸商,不给他来点厉害手段,他把银子看得比命还要紧。”甩手就走,准bèi

回刑厅牢房收拾收拾夏贵瑜——

曾渔和四喜赶紧把夏楮皮搀起,见夏楮皮脸都跌破了,曾渔岂能不恼,喝道:“等一下。”

两个皂隶转过身,其中一人神情还有些讥讽,拉长语调问:“这位相公有什么吩咐?”

曾渔指着左颧骨破皮流血的夏楮皮道:“你二人打伤了他,拍拍手就走人?”

“嘿耶!”那皂隶怪叫起来:“你这秀才不讲理,我二人何时打了他,是他拽住我二人不放,妨碍公干,我二人一挣,他脱手跌跤,这怪得了谁来!”

夏楮皮连声道:“曾相公,曾相公,是我自己不慎跌跤,擦破皮而已,不妨事不妨事。”

另一个皂隶听夏楮皮这么说,态度嚣张起来,冷眼看着曾渔道:“你这秀才想要讹人是吧,秀才惯于包揽词论、为非作歹,可现今府尊乃是青天大老爷,岂会被你这秀才愚弄,上回有个姓蒋的秀才也是如你这般作恶,被府尊大老爷革了秀才功名不说,还当场打了几十大板,哈哈。”

小厮四喜一直没吭声,听到皂隶说起“蒋秀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皂隶本来也在笑,看到四喜笑,他二人却怒了,这么个小奴才也敢这般放肆大笑,明显是嘲笑他们嘛,岂有此理,这秀才略敬三分也就罢了,这小奴才得教xùn

教xùn

,即便是秀才的奴仆也没什么好忌惮的,真要闹起来,就说秀才纵容奴仆妨碍公干,这奸情案子涉及人命,不怕这秀才——

一个大手大脚的皂隶冲上去就要甩四喜一个大耳括子,曾渔脚更快,袍底生风,一脚踹在这皂隶的右胯上,皂隶“啊哟”一声倒了,曾渔进学成了秀才,祖传散手并未丢下,不怕秀才会八股,就怕秀才会功夫啊。

另一个皂隶见状想要冲过来抓住曾渔,踏前一步又立定脚步,怒叫道:“你这秀才打人,欺人太甚,我二人是在为官府办事,你殴打公差,今日可定要与你去府尊大老爷面前说个明白,难道戴顶方巾就可以横行霸道吗?”

曾渔道:“很好,我就随你们去见府尊。”

那挨了曾渔一脚的皂隶却躺在地上不起身,一边揉着胯骨一边叫道:“我骨头断了,走不得路了,叫一顶篮舆抬我去见府尊。”

曾渔心里有数,这大冷天棉裤多厚实,他那一脚何至于把这皂隶踹得骨折,说道:“你要真是个狠货,就自己把腿打折了才好来讹我,不然等下验伤不就露馅了。”

这时大约是辰时正牌,暖暖冬阳升上东门城楼,城隍庙广场人逐渐多起来,见这边有人打斗争吵,就都围过来看热闹,那装作伤得很重的皂隶愈发呻吟得起劲,控诉秀才当街打人、说秀才想要包庇夏贵瑜****致死罪——

从来皂隶口碑就不好,虽然滚在地上呼痛叫屈,倒没博得多少同情,只有绸缎段赵家的人大喊大叫,骂禽兽夏家、骂黑心秀才,赵家绸缎铺是刚刚才开门营业的,这些日子赵玉吾的绸缎铺生意差了许多,赵玉吾气急败坏,这时见夏楮皮请了个秀才妄图翻案,怒不可遏,上前揪着夏楮皮要厮打——

围观的人群忽然两边分开,两个佩刀军士走了进来,后面有三个人,曾渔看时,却是来福、黄头役和徐渭,来福嗓门很大:“曾少爷,这位徐先生找到你宅子里去了,我知dào

你和四喜来了这边,就带他们过来了。”

徐渭大笑道:“曾朋友,这架势不小,这算是看潘安还是看卫玠。”

曾渔笑道:“让徐先生笑话了,大伙都是看我怎么被两个皂隶讹诈的。”

黄头役正向曾渔作揖,一听曾渔这么说,眼睛就瞪了起来,盯着那两个皂隶问:“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要讹诈曾相公?”

两个皂隶都傻了,站着的那个皂隶还狡辩道:“黄班头,黄班头,是这位曾秀才要讹诈我二人,还殴打小范。”

黄头役怒极,林府尊的座上宾、严府西席曾相公讹诈你们两个皂隶,还有比这话更荒唐的吗,刑厅的皂隶虽然不归他管,这时也要管一管,上前一脚踢在那个歪在地上的皂隶肩臂上,低吼道:“给我起来,再装死直接抬去埋了。”

那皂隶一骨碌就爬起来了,这家伙倒是能见风使舵,立即向曾渔赔罪道:“曾相公,曾相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曾相公,曾相公尽管老大耳括子打小人出气。”说着把脸凑到曾渔跟前,围观民众爆fā

出一阵哄笑,这皂隶却是面不改色。

黄头役看了看曾渔脸色,冲那皂隶喝道:“曾相公贵人之体,稀罕打你,我代曾相公给你一个教xùn

。”一个大耳光甩过去,那皂隶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

曾渔止住道:“不要打人,有理论理,方才我的确踢了他一脚,却是因为他要打我这个书僮,乃是自卫,至于是否骨折重伤,黄头役带他二人回去验伤,请府尊判决,该要我赔多少银钱治伤我都认赔。”

那两个皂隶听曾渔这么说,脸都绿了,他们这时已经猜出这位秀才是谁了,应该就是那位曾渔曾秀才吧,这几日上饶城大街小巷、茶馆酒肆都在说曾秀才如何诱敌入戚将军的包围圈一举剿灭的事迹,因为有龙虎山道士参与其中,就越传越神,说什么曾渔早半年就算到自己有难,特意改变自家宅子的风水,果然逢凶化吉;又说曾渔得到了龙虎山张大真人派遣的六丁神将的护佑,其中一位六丁阴神玉女还现形于上饶府衙,为府尊等诸多老爷们所亲见——

这两个皂隶虽然没见过曾渔,可也听过曾渔的传说啊,曾渔是不是神仙先不管了,但府尊大老爷极为看重曾渔却是事实,他二人这不是作死吗,竟惹到曾渔头上——

两个皂隶对视一眼,一齐跪下哀求曾渔饶恕,曾渔没空在这两个皂隶这里耍威风,摆手道:“走吧,走吧,我与徐先生还有事要长谈。”见两个皂隶赖着不肯走,便对黄头役道:“黄班头,带他们走,别妨碍我与徐先生。”

徐渭也说:“黄班头回去吧,今日我就与曾公子待在一起了,晚边再回衙门。”

黄头役严厉地推搡着那两个皂隶走,顺便把围观人群驱散。

曾渔吩咐来福先回宅发,就说他要晚些回家,来福答yīng

一声就要走,徐渭把他叫住,赏了几十文钱让来福买些熟食吃,算是带路钱。

先前冷眼旁观的赵玉吾也赶紧回到自家绸缎铺,他要先打听清楚夏楮皮请的这个秀才是哪里来的讼师,竟连黄班头都要点头哈腰,赵玉吾认定曾渔是个讼师,秀才懂《大明律》,做讼师的不少。

夏楮皮还担心那两个皂隶回刑厅会拿他儿子夏贵瑜撒气,曾渔安慰道:“这个不用担心了,令郎在监中暂时是不会多受罪。”转身向徐渭揖问:“徐先生,寻在下有何事?”

徐渭搓着手笑道:“别无他事,就是特意来找你喝酒的——曾朋友怎么被两个皂隶缠上了?”

夏楮皮是商人,还是有点眼力和知dào

趋奉的,他见这位徐先生是府衙黄班头送来的,身边还有两个挎刀军士扈从,显然很有身份地位,忙道:“徐先生、曾相公,现在酒店还没开门,不如先到小店坐着喝茶叙谈?”

曾渔知dào

徐渭智力高超,有心向他请教这个奇案,便道:“徐先生,这位做纸张生意的夏朝奉是我同乡,在下落魄时曾得夏朝奉相助——”

夏楮皮在一边连连摆手,表示愧不敢当。

曾渔续道:“夏朝奉令郎日前遇到了官司,在下了解了案情之后,觉得此中颇多蹊跷,却又琢磨不透——徐先生,就到夏朝奉店里小坐,听在下说说这个奇案如何?”

徐渭欣然道:“徐某游幕多年,做的都是笔墨书启的幕客,这刑名却是没做过,左右无事,今日就与曾朋友一道推详推详这个案子。”

曾渔就径自引导徐渭进到夏贵瑜的卧室,夏楮皮麻利地上茶,小伙计发好火盆端来了,曾渔将夏贵瑜案始末细说了一遍,夏楮皮在一边不时补充几句,徐渭道:“待林知府再提审时,在下可以申请旁观审案,看能不能从赵氏父子的证词中寻到破绽。”顿了顿,又道:“还是迦楠香扇坠的问题,扇坠说不清来历就没法翻案。”说这话时,随手伸到书桌点心盒子拈起一块鸡春饼正要送到嘴边,突然发xiàn

这饼缺了一个大口子,不禁眉头一皱,将这块鸡春饼放回点心盒子——

夏楮皮看到了,好生羞恼,陪罪道:“徐先生,对不住对不住,这定是我店里那小伙计馋嘴偷吃——”

伙计小吴就在门边,叫屈道:“朝奉,我没有偷吃,是老鼠偷吃的。”小伙计的话半真半假,方才趁夏楮皮和曾渔在门外与皂隶争执之机,他悄悄溜进来偷饼吃,正看到两只老鼠在啃糕饼,他赶跑了老鼠,挑了一块完好无损的饼狼吞虎咽吃了,老鼠吃过的啃咬过的饼依旧收在盒子里,等下夏朝奉发xiàn

饼少了就全赖到老鼠头上。

曾渔看到书桌上散落着一些糕饼碎屑,桌角还有老鼠爬过的痕迹,笑道:“真有老鼠偷吃,不要错怪了吴伙计。”忽然心中一动,问:“这房子常有老鼠出没?”

伙计小吴道:“老鼠极多,大白天都能看到,在墙角边乱窜,桌上椅上都有老鼠屎,还常把库房里的纸咬坏,夏大官以前说了好几次要养一只猫来防鼠。”

夏楮皮摇着头道:“这房子有些年头了,老鼠多也是无可奈何。”

曾渔问夏楮皮:“令郎说迦楠香扇坠就是在这房间书桌上拾到的?”

夏楮皮点头道:“犬子是这么说的,就是这叠书,他抽取其中一本,那扇坠就滚落下来了。”

伙计小吴力证道:“夏大官真是冤屈的,那日小的就在边上,亲眼看到这扇坠从书上掉下来,当时夏大官很高兴,摇头晃脑的说什么书中自有玉,快哉快哉的。”

夏楮皮叹道:“谁知dào

那扇坠竟是来祸害我儿的!”

徐渭看着曾渔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问:“曾朋友是不是悟到了什么?”

曾渔抬眼看徐渭,二人相视一笑,心知双方都想到一块去了,曾渔笑道:“徐先生也想到那扇坠极有可能是老鼠从隔壁拖来的是吧,只是这依然不能作为呈堂证供,因为老鼠不会说话啊。”

徐渭想了想,说道:“我已有计较,能不能成就要看天意了。”起身道:“案子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找酒楼饮酒去,我早起至今还饥肠辘辘呢。”

夏楮皮连称怠慢,跟着曾渔和徐渭出了店门,问道:“不知徐先生和曾相公能否赏脸,由我请两位到酒楼小酌几杯?”

徐渭说话直来直去:“不用你请,今日我专请曾朋友,曾朋友是少有的让徐某敬佩的人物,我请朋友喝酒不喜他人打扰。”

曾渔道:“夏朝奉你先去探望令郎吧,这案子我会留心的,能出十分力,我不会留一分。”

夏楮皮感激涕零,谁会知dào

杉溪驿渡口那顺水人情竟会有这样涌泉之报,虽然救儿子夏贵瑜依然没有头绪,但有曾渔和这位来头不小的徐先生相助,总比他自己无助地奔走好上百倍了。

徐渭与曾渔并肩在城隍庙广场上闲步,四喜和那两个挎刀军士跟着,雪后天晴,冬阳暖人,腊月十七,年关将近,来此购置年货的民众甚多,五日前这上饶城还是一片风声鹤唳,百姓都担心过不好年了,没想到山贼这么快就溃败了,上饶周遭未受任何袭扰——

徐渭指着一家匾额为“太白遗风”的酒肆道:“就这一家吧?”

曾渔微笑道:“在下迁居上饶城是八月间的事,这几个月也是在外奔波,这上饶城的茶馆酒肆还真是不熟悉,那就‘太白遗风’吧。”

上到酒楼,酒保上酒上菜,徐渭与曾渔对坐而饮,曾渔对酒保道:“给这两位军户一壶酒、一只香醋鸡,我那小厮也给他一盘糯米子糕让他慢慢吃。”

那两个挎刀军士大喜,躬身道:“多谢曾相公,多谢徐先生。”

徐渭笑道:“谢我作甚,是曾秀才请你们的,我可不付钱,哈哈。”

几杯热酒下肚,寒气退散,胸胆开张,曾渔开口道:“徐先生——”

徐渭道:“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就叫我老徐,我称呼你一声老弟,如何?”

徐渭是不拘小节洒脱不羁之人,曾渔道:“弟就以老兄称呼你吧——老兄先前说已有计较,弟心痒难熬,只想忙知dào

老兄妙计将安出?”

徐渭嚼着酱香鹅,上唇髭须一动一动,笑道:“老弟是装傻,既已知dào

那扇坠有可能是老鼠叼来的,怎么还会不知dào

我的计较,无非是让衙役皂隶去赵、夏两家挖鼠洞而已,至于能不能找出另一块汉玉扇坠,那就是天意。”

曾渔笑道:“不是装傻,是不能确定的事太多。”

徐渭忽然皱眉道:“对了,赵家的那块汉玉扇坠是否真的遗失还不好说,若是赵玉吾偷偷藏起来,那挖鼠洞也没用,赵家是苦主,总不能叫皂隶去抄搜赵家,挖鼠洞尚可借个名义。”

曾渔喝了一口热酒,说道:“以弟拙见,赵家那块汉玉扇坠应该是真的丢了。那赵玉吾状纸上说夏贵瑜席卷他赵家媳妇的衣玩千金,但真真确确丢的只有两块名贵的扇坠,这事街坊四邻都知dào

,因为以前赵玉吾经常是两块扇坠轮换着在街邻面前卖弄,后来没看到了,说是儿媳何氏喜欢,就都给了儿媳,四邻对此都是窃笑非议。再后来街坊看到夏贵瑜有了一块迦楠香扇坠,极是诧异,就故yì

向赵玉吾说想再欣赏一下那块迦楠香扇坠,赵玉吾得了几句奉承话,就回去向儿媳何氏讨要,何氏遍寻不见,赵玉吾只好出来对众人说媳妇把扇坠借给娘家兄长把玩了,一时讨不回来。那些促狭的街邻就说纸铺的夏大官有一块扇坠,力邀赵玉吾去看,赵玉吾就去了,那夏贵瑜并无推辞,把迦楠香扇坠取了出来任众人观赏——据邻人所言,那赵玉吾当时就满脸通红,盯着那废除一言不发。夏贵瑜不知就里,还说‘老伯莫非疑我家小本生意不该有这玩器吗?老实对你说,是别人送我的。’其实夏贵瑜也不知扇坠从何而来,说捡的多难听,就说是人送的,在赵玉吾听来这岂不是极大的羞辱,睡了他媳妇竟还当面讥诮他,简直当场就要咆哮起来,却又爱面子,忍气出来了。那些街坊可恶,更因为赵玉吾平时喜欢批评别人,说张家扒灰、李家偷汉,所以街坊四邻存心要看赵玉理笑话,七嘴八舌,冷言冷语,逼得赵玉吾不得不告起状来,原以为只是和奸案子,打些板子、看个笑话也就罢了,没想到出了人命。”

徐渭道:“自来没有这般嚣张的奸夫,敢在****的公公面前卖弄,这不合情理,无法理喻。”

曾渔道:“是这么个理,但查不出迦楠香扇坠的来历就无法翻案,林知府对本府风化甚是看重,奸情案子一律重处。”

徐渭点点头,又道:“赵家媳妇何氏也是奇怪,既然与夏贵瑜没有奸情,为何一听说要上堂见官就上吊死了呢!”

曾渔道:“他人闺闼之事不好妄测,只要能找到夏贵瑜那块扇坠的来历,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徐渭嘿然道:“老弟去向林知府说情挖鼠洞便是,你有这个面子。”

曾渔也就不客气,笑嘻嘻道:“这事还要老兄想个不露痕迹的法子,要扭转府尊大人的成见可不易,而且弟与那夏朝奉有点交情,万一府尊大人说我与夏家父子狼狈为奸,预先把汉玉扇坠塞到鼠洞里那我还真无法辩白啊。”

徐渭认真道:“老弟不是那样的人。”

曾渔离席一揖:“多谢徐老哥,知己啊。”

徐渭哈哈大笑,说道:“分宜严氏权势熏天,你都不去攀附,岂会为一个纸商作伪证。”

曾渔微笑道:“弟出身堪舆世家,又且好读史,对功名利禄看得较淡,求的是清闲自适的生活,严氏的荣华富贵与我何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官场富贵。”

徐渭赞道:“老弟有道家仙气,不是道学腐气——听说你与龙虎山张家还有渊源?”

曾渔含糊道:“弟与大上清宫的一位高功老法师有点交情。”随即岔开话题道:“老兄虽然知我,但林府尊却不这么认为,你说我有这个面子,昨日夜宴我直陈自己只不过是个伴读,而且还把严侍郎的嫡子都给得罪了,我的面子在府尊那里是大跌价了。”

徐渭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酒楼外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是在这楼上吗?”

四喜立即跑到楼窗边应道:“是这边,这边。”

徐渭侧耳道:“似是那个黄头役的嗓门,怎么又找来了?”

四喜点头道:“是那个黄班头,好象有什么急事。”

“咚咚咚”楼梯响,黄头役跑上来了,向徐渭和曾渔二人唱个肥喏,气喘吁吁道:“曾相公,府尊有请。”

曾渔问:“有何急事?”

黄头役道:“分宜严家派了人来要见曾相公,说是得知南城、抚州一带山贼猖獗,担忧曾相公安危,特地派人来问。”

徐渭大笑起来,大声道:“老弟,你说在林知府面前你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是严府伴读能有的礼遇吗!”

曾渔料想是严世蕃长子严绍庆派来的人,严绍庆与他很投缘,是真把他当师友相敬的,笑道:“的确是伴读,并无虚言,自来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谁见过自贬自污的,我只是实话实说。”

徐渭摇着头道:“老弟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感觉你有避凶趋吉的能耐。”

曾渔笑道:“弟的祖处乃是兴国三寮嘛,青囊术、马前课都会一些,嘿嘿。”

结了酒钱,二人下了楼,黄头役已雇好两顶暖轿等着,上轿一路轻快到了府衙廨舍,曾渔刚下轿,就见两个人迎上来,其中一人正是严绍庆的心腹仆人严健,另一人曾渔也认识,就是严氏寄畅园里的护院,姓樊,上回跟着严世蕃到达龙虎山。

“曾先生,曾先生——”

严健大步过来,纳头便拜,抬起头来满脸笑容,道:“得知曾先生平安到家,小的不胜欣喜,我家大少爷自先生离开分宜后,一直十分挂念,又听说前途有山贼作乱,更是担心先生的安危,便命小人和樊哥两个前来广信府探望曾先生是否平安回乡,我二人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今日一早进的城。”

曾渔很是感动,拍着严健和樊护院的肩膀道:“辛苦了辛苦了,绍庆公子的情义让曾渔铭感五内。”

林知府的一位姓张的幕友也与严健二人一道在廨舍门前等候,曾渔与严健二人寒暄时,这张幕友就与徐渭揖谈,徐渭道:“在下昨夜给胡部堂的书信,草稿已写就,准bèi

今日一早誊清寄出,早起却发xiàn

失了第一张草稿,等下我再去找找。”

张幕客一听这话就有些紧张,写给胡部堂的信啊,其中定有机密,这要是遗失了那可不是小事,忙道:“会不会是被风吹落到地上了?”

徐渭道:“我这就再去找找。”向张幕客拱拱手,又对曾渔道:“老弟,我先回客房,等下再寻你喝酒。”

张幕客见两个拔刀军士护送徐渭进廨舍去了,心想:“廨舍内又没有闲杂人等,会有谁去偷一张草稿纸,定是徐渭自己夹在故纸堆里或者被风吹落在墙根屋角,很快就能找到。”这样一想便宽下心来,上前对曾渔道:“曾公子,府尊在南衙后堂等着曾公子,有些话要说。”

上回林知府见到严世蕃就比较阿谀,对曾渔分外礼遇也是因为曾渔和严家的关系,曾渔昨夜的撇清的确让林知府有些失望,今日上午却见分宜严府特意派人来探望曾渔安危,让林知府九分惊喜一分恼火,见曾渔随张幕客进来,起身迎了数步,笑着埋怨道:“曾生,分宜严府对你可是敬重有加啊,你昨夜却说不再赴严府为西席,这如何对得住严府的礼贤厚义。”

这个时候曾渔只有部分实话实说,对林知府说了严世蕃的两个儿子明争暗斗,庶长子严绍庆为人宽厚,嫡次子严绍庭有些刻薄,他处在其中颇为尴尬,所以要辞掉严府的教席。

林光祖对严世蕃的两个儿子的情况了解得很不少,听曾渔说罢原委,心里暗暗惋惜,严世蕃次子严绍庭的母亲柳氏乃安远侯柳珣之女,曾渔若是与严绍庭亲近那可就不是与庶长子严绍庆交好能比的,当然,这话现在已经不好对曾渔说,不管怎样,曾渔在分宜严府上下很有地位——

正说话间,忽见张幕友匆匆跑来道:“府尊,有件事不大妙,徐先生写给胡部堂的信遗失了一张,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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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字大章,状态逐步恢复中。,四邻对此都是窃笑非议。再后来街坊看到夏贵瑜有了一块迦楠香扇坠,极是诧异,就故yì

向赵玉吾说想再欣赏一下那块迦楠香扇坠,赵玉吾得了几句奉承话,就回去向儿媳何氏讨要,何氏遍寻不见,赵玉吾只好出来对众人说媳妇把扇坠借给娘家兄长把玩了,一时讨不回来。那些促狭的街邻就说纸铺的夏大官有一块扇坠,力邀赵玉吾去看,赵玉吾就去了,那夏贵瑜并无推辞,把迦楠香扇坠取了出来任众人观赏——据邻人所言,那赵玉吾当时就满脸通红,盯着那废除一言不发。夏贵瑜不知就里,还说‘老伯莫非疑我家小本生意不该有这玩器吗?老实对你说,是别人送我的。’其实夏贵瑜也不知扇坠从何而来,说捡的多难听,就说是人送的,在赵玉吾听来这岂不是极大的羞辱,睡了他媳妇竟还当面讥诮他,简直当场就要咆哮起来,却又爱面子,忍气出来了。那些街坊可恶,更因为赵玉吾平时喜欢批评别人,说张家扒灰、李家偷汉,所以街坊四邻存心要看赵玉理笑话,七嘴八舌,冷言冷语,逼得赵玉吾不得不告起状来,原以为只是和奸案子,打些板子、看个笑话也就罢了,没想到出了人命。”

徐渭道:“自来没有这般嚣张的奸夫,敢在****的公公面前卖弄,这不合情理,无法理喻。”

曾渔道:“是这么个理,但查不出迦楠香扇坠的来历就无法翻案,林知府对本府风化甚是看重,奸情案子一律重处。”

徐渭点点头,又道:“赵家媳妇何氏也是奇怪,既然与夏贵瑜没有奸情,为何一听说要上堂见官就上吊死了呢!”

曾渔道:“他人闺闼之事不好妄测,只要能找到夏贵瑜那块扇坠的来历,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徐渭嘿然道:“老弟去向林知府说情挖鼠洞便是,你有这个面子。”

曾渔也就不客气,笑嘻嘻道:“这事还要老兄想个不露痕迹的法子,要扭转府尊大人的成见可不易,而且弟与那夏朝奉有点交情,万一府尊大人说我与夏家父子狼狈为奸,预先把汉玉扇坠塞到鼠洞里那我还真无法辩白啊。”

徐渭认真道:“老弟不是那样的人。”

曾渔离席一揖:“多谢徐老哥,知己啊。”

徐渭哈哈大笑,说道:“分宜严氏权势熏天,你都不去攀附,岂会为一个纸商作伪证。”

曾渔微笑道:“弟出身堪舆世家,又且好读史,对功名利禄看得较淡,求的是清闲自适的生活,严氏的荣华富贵与我何干,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官场富贵。”

徐渭赞道:“老弟有道家仙气,不是道学腐气——听说你与龙虎山张家还有渊源?”

曾渔含糊道:“弟与大上清宫的一位高功老法师有点交情。”随即岔开话题道:“老兄虽然知我,但林府尊却不这么认为,你说我有这个面子,昨日夜宴我直陈自己只不过是个伴读,而且还把严侍郎的嫡子都给得罪了,我的面子在府尊那里是大跌价了。”

徐渭正待开口说话,却听酒楼外有人在叫:“曾相公——曾相公是在这楼上吗?”

四喜立即跑到楼窗边应道:“是这边,这边。”

徐渭侧耳道:“似是那个黄头役的嗓门,怎么又找来了?”

四喜点头道:“是那个黄班头,好象有什么急事。”

“咚咚咚”楼梯响,黄头役跑上来了,向徐渭和曾渔二人唱个肥喏,气喘吁吁道:“曾相公,府尊有请。”

曾渔问:“有何急事?”

黄头役道:“分宜严家派了人来要见曾相公,说是得知南城、抚州一带山贼猖獗,担忧曾相公安危,特地派人来问。”

徐渭大笑起来,大声道:“老弟,你说在林知府面前你有没有这个面子,这是严府伴读能有的礼遇吗!”

曾渔料想是严世蕃长子严绍庆派来的人,严绍庆与他很投缘,是真把他当师友相敬的,笑道:“的确是伴读,并无虚言,自来只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谁见过自贬自污的,我只是实话实说。”

徐渭摇着头道:“老弟是有大智慧的人,我感觉你有避凶趋吉的能耐。”

曾渔笑道:“弟的祖处乃是兴国三寮嘛,青囊术、马前课都会一些,嘿嘿。”

结了酒钱,二人下了楼,黄头役已雇好两顶暖轿等着,上轿一路轻快到了府衙廨舍,曾渔刚下轿,就见两个人迎上来,其中一人正是严绍庆的心腹仆人严健,另一人曾渔也认识,就是严氏寄畅园里的护院,姓樊,上回跟着严世蕃到达龙虎山。

“曾先生,曾先生——”

严健大步过来,纳头便拜,抬起头来满脸笑容,道:“得知曾先生平安到家,小的不胜欣喜,我家大少爷自先生离开分宜后,一直十分挂念,又听说前途有山贼作乱,更是担心先生的安危,便命小人和樊哥两个前来广信府探望曾先生是否平安回乡,我二人马不停蹄,日夜赶路,今日一早进的城。”

曾渔很是感动,拍着严健和樊护院的肩膀道:“辛苦了辛苦了,绍庆公子的情义让曾渔铭感五内。”

林知府的一位姓张的幕友也与严健二人一道在廨舍门前等候,曾渔与严健二人寒暄时,这张幕友就与徐渭揖谈,徐渭道:“在下昨夜给胡部堂的书信,草稿已写就,准bèi

今日一早誊清寄出,早起却发xiàn

失了第一张草稿,等下我再去找找。”

张幕客一听这话就有些紧张,写给胡部堂的信啊,其中定有机密,这要是遗失了那可不是小事,忙道:“会不会是被风吹落到地上了?”

徐渭道:“我这就再去找找。”向张幕客拱拱手,又对曾渔道:“老弟,我先回客房,等下再寻你喝酒。”

张幕客见两个拔刀军士护送徐渭进廨舍去了,心想:“廨舍内又没有闲杂人等,会有谁去偷一张草稿纸,定是徐渭自己夹在故纸堆里或者被风吹落在墙根屋角,很快就能找到。”这样一想便宽下心来,上前对曾渔道:“曾公子,府尊在南衙后堂等着曾公子,有些话要说。”

上回林知府见到严世蕃就比较阿谀,对曾渔分外礼遇也是因为曾渔和严家的关系,曾渔昨夜的撇清的确让林知府有些失望,今日上午却见分宜严府特意派人来探望曾渔安危,让林知府九分惊喜一分恼火,见曾渔随张幕客进来,起身迎了数步,笑着埋怨道:“曾生,分宜严府对你可是敬重有加啊,你昨夜却说不再赴严府为西席,这如何对得住严府的礼贤厚义。”

这个时候曾渔只有部分实话实说,对林知府说了严世蕃的两个儿子明争暗斗,庶长子严绍庆为人宽厚,嫡次子严绍庭有些刻薄,他处在其中颇为尴尬,所以要辞掉严府的教席。

林光祖对严世蕃的两个儿子的情况了解得很不少,听曾渔说罢原委,心里暗暗惋惜,严世蕃次子严绍庭的母亲柳氏乃安远侯柳珣之女,曾渔若是与严绍庭亲近那可就不是与庶长子严绍庆交好能比的,当然,这话现在已经不好对曾渔说,不管怎样,曾渔在分宜严府上下很有地位——

正说话间,忽见张幕友匆匆跑来道:“府尊,有件事不大妙,徐先生写给胡部堂的信遗失了一张,遍寻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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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字大章,状态逐步恢复中。

第184章 说媒与论画

张幕客挂心着徐渭丢失信件草稿的事,在林知府与曾渔说话之际他就去廨舍客房探询,徐渭与两个军士已把房间找了个遍,书桌上的书籍和纸张都清理过了,可那张草稿纸就是找不到,不翼而飞了——

若是寻常信件草稿丢了也就丢了,无所谓,但这可是写给闽浙总督胡宗宪的信,若是泄露了什么机密,府衙上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张幕客就匆匆赶来向林知府禀报,林知府忙问张幕客:“那徐先生怎么说?”

张幕客道:“徐先生倒是没说什么,但看他那着急的样子,想必是要非找到那页草稿不可的。”

林知府皱眉道:“去看看。”出了南衙后堂,又吩咐道:“把昨夜在廨舍当值的衙役和仆佣全部召集起来,一个也不许遗漏,若有传召不至者,立即缉拿。”

曾渔不动声色地跟在林知府来到廨舍客房,就见徐渭在檐廊上掸袍褂上的灰尘,抬眼看到林知府走了过来,便上前作揖道:“些许小事惊动府尊了,罪过罪过,一张信稿,丢了就丢了吧,只要不流传出去,倒也无妨。”

林知府听徐渭这么说,更是心头一紧,道:“徐先生放心,这廨舍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那张信稿一定能找到的。”

徐渭道:“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也不要紧,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府衙的五大头役全部赶到,先是核实昨夜当值的差役和奴仆,把这些人全部召集起来问话,林知府神色凌厉,五大头役栗然自危,下面那些公差仆役个个脸有惊惧之色——

曾渔和徐渭袖手立在廊上观望,曾渔低声道:“这事情闹得有点大吧。”

徐渭含笑道:“无妨,府衙承平日久,难免有人懒惰懈怠,这也算是查找漏洞预警演习。”

问话半晌,那张不翼而飞的稿纸依旧毫无消息,林知府性情急躁,即命将昨夜在廨舍当值和侍候的十二名衙役、十六名仆佣全部收监,对其中几个在廨舍客房侍候的衙役仆佣更是要动用夹棍,林知府对夹棍有偏好,动辄就对疑犯用夹棍——

曾渔轻叹道:“这夹棍是能随便用的吗,古来这两块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夏朝奉儿子的小腿骨都被夹棍夹扁了,又不是凶狠坚忍的江洋大盗,谁受得了这种酷刑,就算是一只狗熊也会被打得自认是兔子,我敢说这几个衙役仆佣一用夹棍,个个都会承认草稿纸是他们偷的,至于为什么偷,那原因多了,但要找回那张草稿纸,嘿,怎么可能!”

徐渭摇着头笑,说道:“狗熊会自认是兔子,这比方打得好,现在这出戏也演得差不多了,不能让无辜者遭罪,我老徐要登场了,老弟你还继xù

看戏?”

曾渔笑道:“看徐老兄演技。”

徐渭咳嗽一声,走过去对林知府道:“府尊,切莫对这些人用刑,毕竟只是一张草稿纸而已,在下方才忆起一事,昨夜打好草稿之后,怕纸被吹走,随手放了一块葱糖在上面压着,早起时发xiàn

第一张稿纸和葱糖都不见了,会不会是饥鼠偷糖吃,顺便把那张草稿也拖走了?”

一边的张幕客眼睛一亮,忙道:“徐先生说得有理,这廨舍颇多老鼠,老鼠偷糖时因为糖粘住了纸,就一并拖走了,只要搜索鼠穴,定能找回徐先生的草稿纸。”

林知府便命这些衙役仆佣在这一排客房查找鼠穴,挖地三尺也要把徐先生的草稿纸找到。

那些衙役仆佣听说要收监受刑的,正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岂有不卖力的,一个个猫腰在墙根屋角仔细搜寻,也不及去找钩子等工具,直接用手掏——

这边林知府和徐渭几个还没说上几话,就听一个衙役大叫起来:“大老爷,大老爷,找到了,找到了。”随即就有一个皂衣衙役飞一般跑过来,单腿下腿,双手捧着一个纸团呈上,喜气洋洋献宝一般。

张幕客接过纸团,略微展开拂了拂上面的土屑碎末,便转递给徐渭道:“徐先生看是不是这张纸?”张幕客游幕多年,很是谨慎,徐渭对这草稿纸这般看重,他当然不便觑看。

徐渭扫了一眼,大声朗诵了几句,笑道:“就是这张,还真是被老鼠给拖走了,这老鼠该上夹棍,哈哈。”

廨舍一片紧张的气氛霎时轻松起来,林知府、张幕客等人都是满脸笑容,徐渭道:“这要怪我自己不慎,不但惊扰了府尊,还差点让无辜者受刑,罪过罪过。”

张幕客打圆场道:“找到就好,皆大欢喜。”

曾渔向林知府告辞,林知府心情不错,说道:“就在廨舍陪徐先生喝两杯吧。”

曾渔道:“学生已约徐先生晚上痛饮,中午就与严府两位家人叙叙话。”

林知府道:“那也好,严府家人远来辛苦,是要好生款待一番,这算府衙的开支吧——黄劳,领曾秀才到户科房支取五两银子。”

黄劳就是那黄头役,黄头役应声上前,点头哈腰道:“曾相公,小的带曾相公去户科房。”

徐渭送出几步,低声道:“好极,官款吃喝。”哈哈大笑,掉头回客房去了。

黄头役跟在曾渔身边,一脸讨好道:“范麻子两个得罪了曾相公,小人还未及向府尊大老爷禀报,曾相公说要怎么惩治他二人?”

曾渔道:“不必了,叫他二人收敛一些,莫做这些勒索良民之事。”

“是是是。”黄头役点头如鸡啄米:“不过这次还是要让他们受点教xùn

,竟敢讹到曾相公头上,岂不是作死。”又道:“曾相公那位同乡之子夏贵瑜,小人已吩咐刑厅衙役多多照拂,受罪就决不会了。”

曾渔道:“多谢黄班头,照律法办事就好,既不循私,也不要枉法。”

黄头役又是一阵“是是是”,领着曾渔到户科房支取了五两银子,恭恭敬敬送曾渔出门,四喜和两位严府家人在仪门边等着,一起回北门外宅子,严健竟还带着送给曾渔母亲的礼物,貂鼠裘袄一件、银抹金嵌宝首饰一副,另有杂礼若干,都是方便长途携带,不易破损的——

严健道:“大少爷和曹奶奶吩咐了小的,到了上饶见到曾先生平安无恙,也要到府上向曾奶奶磕个头再回去。”

樊护院道:“我二人下午就动身回分宜,大少爷一直挂心着等我二人消息呢。”

曾渔道:“两位长途奔波辛苦,怎么也要歇一夜再走,就住在寒舍,回去后对绍庆公子说是我硬要留你二人,绍庆公子必不会埋怨你们,而且我还要给严二先生和绍庆公子分别写封长信,下午就走哪里来得及。”

严健和樊护院甚喜,他们也想歇一夜再上路啊,可绍庆少爷吩咐了他们一有曾先生平安的消息就立即返程报信,本不敢耽搁,现在好了,有曾先生这句话,绍庆少爷定然不会责怪他二人,于是欣然来到北门外曾宅,要给曾渔母亲磕头。

厅堂上吴春泽与郑轼在烤火品茶叙谈,见到曾渔,吴春泽大声道:“九鲤贤弟让我好找,昨日考完就来找你二人喝酒,影子也不见,今日上午辰时就来了,等了老半天。”

曾渔笑道:“抱歉抱歉,中午你好好灌我三大杯。”

郑轼道:“吴兄,九鲤的酒量你我都比不得,中午我二人喝一杯,他三杯,这样或者能够一拼。”

曾渔吩咐四喜和来福去买一坛好酒,上饶特色菜香醋鸡、酱香鹅不错,各买一只,其余羊肉、活鱼买来让俞厨娘烹制。

吩咐毕,正待领着严健二人进内院,四喜却道:“少爷,昨日袁老客送了一篮子鱼、两只大白鹅、一头山羊,还有两只箱子,不知dào

是什么礼品。”

曾渔诧异道:“昨日送来的?我怎么不知dào

?”

四喜道:“上午送来的,少爷那时不是在考试吗,昨夜少爷在府衙赴宴回来得晚,今日一早又去找夏朝奉,一直没对少爷说起。”

曾渔摇了摇头,袁忠父子的客船早已去远,这些礼物是还不回去了,鲜鱼、活羊、大白鹅也就罢了,那两箱不知何物,太过贵重就不大好,道:“那就买一坛好酒来,吃鲜鹅、鲜鱼更好。”

严健二人随曾渔进去向曾母周氏磕了头,便即退出,曾渔细问他离开分宜后严绍庆的情况,旁敲侧击也得到了一些陆妙想和婴姿的一些消息,严绍芳要将婴姿入族谱,陆妙想却反对,说等定下了亲事再上族谱不迟,严绍芳只好由她。

厨娘俞氏做事颇麻利,这么一会工夫已经杀了一只鹅,叫四喜帮着拔毛,四喜却支使来福拔鹅毛,说他要去买酒。

往常厨下忙碌,曾母周氏都会来帮忙,今日因为有外客,不好抛头露面,曾渔一回来,客人一多,就觉得宅子里人手不够,与有功名的体面人家颇不相称。

来福忠厚,被厨娘俞氏支使得团团转,端盘递菜,好似饭店伙计,午时初,一些下酒菜先端上来,分两桌,曾渔、郑轼和吴春泽一桌,来福、四喜、严健、樊护院还有吴春泽的一个仆人一桌,曾母周氏和妞妞的饭食由厨娘俞氏端进内院一起吃,曾母周氏吃得比较清淡,猪羊肉基本不吃,只吃些鱼蛋小荤——

曾渔和郑轼、吴春泽拼酒,以一敌二,酒过三巡,郑轼、吴春泽都半醉了,曾渔除了脸红之外,并无醉态,这时听得有人叩门,曾渔道:“莫不是徐渭徐先生嗅到酒香找上门来了?”自己去开门,却见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瞧着面生,便问:“婆婆找谁,这是曾宅。”

这婆子眉花眼笑,上下打量曾渔,不答话却问:“你就是曾奶奶的秀才儿子?”

四喜跑过来了,四喜也喝了两杯,红光满面,吃肥鹅吃得满嘴流油,说道:“少爷,这位是刘二妈,常来宅里走动,说是要给少爷做媒。”

婆子刘二妈笑道:“老身还是有点眼色的,看到曾家少爷第一眼就知不凡,曾少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带五彩,眼含秀气,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行行行。”曾渔赶紧打断这婆子的话:“刘二妈你请进,我娘在内院,你们说话,我还要陪几个朋友。”拱拱手,微身回去了。

郑轼问:“不是徐先生吗?”

曾渔看着那刘婆子由过廊进内院去了,笑道:“是个媒婆,见面就来一通天庭饱满,学富五车什么的,笑死人。”

吴春泽有了六、七分酒意,笑嘻嘻道:“是那个刘二妈吧,北门这一带第一媒婆,一张嘴惯能颠倒美丑。”

郑轼笑道:“不知是谁家闺秀爱慕我们九鲤贤弟,先要打听清楚,莫要娶个东施回来。”

曾渔道:“不说那些,我们喝酒,吴兄,你还欠一杯酒,喝。”

又喝了一会,郑轼和吴春泽都醉趴下了,郑轼扶到厢房睡觉就是,吴春泽的仆人去城门边雇了一架绳舆来把吴春泽接回吴村,曾渔则自己动手,泡了一壶清茶,慢慢喝,这时妞妞出来了,睁大眼睛道:“哥哥,你的朋友都走了吗,娘叫你进去说话。”

曾渔拂了拂妞妞的额发,问:“刘二妈是不是来给我说媒的?”

妞妞点头笑道:“是呀,都来了十几回了,好似要娘立即答yīng

下来一般。”

曾渔道:“是谁家闺女,先让我家妞妞去看,妞妞把守第一关,妞妞没看准的,坚决不要——这么多媒婆上门说亲,咱们也要精挑细拣是不是?”

妞妞“格格”直笑,小脑袋点个不停,忽然轻声道:“哥哥,妞妞其实喜欢前日来咱们家的那位小仙姑——”

曾渔打了个酒嗝,说道:“小仙姑呀,哥哥可娶不到。”

妞妞眨着眼睛问:“为什么呀?”

曾渔道:“因为,因为小仙姑不会嫁人,她想修liàn

成真zhèng

的神仙。”

妞妞“哦”的一声,非常惋惜的样子,过了一会说道:“哥哥进去吧,娘和陈二妈都在等着呢。”

曾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正待随妞妞进内院,又听得有人敲门,四喜过去开门,曾渔走到厅廊下一看,又是一个媒婆,便对妞妞道:“我先不进去了,妞妞带这位婆婆进去和娘说话。”心道:“媒婆见媒婆,看谁嘴能说。”

曾渔坐下继xù

喝茶,一边与严健、樊护院闲话,却又听到有人敲门,曾渔摇头道:“不会又是说媒的吧?”

严健笑道:“象曾先生这般前途无量的英俊才子竟还未婚,那真是太稀有了,媒婆们自然要争破了头。”

四喜去开门,进来的果真又是一个媒婆,这些媒婆上午就来过,听说曾渔下午会在家,就又来了,准bèi

当面说服曾渔娶某某家闺女。

第三个媒婆进去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曾渔无奈道:“四喜,干脆不要关门了,随便进出。”

就听一个绍兴口音朗声笑道:“老弟这么好客吗,宅子任人进出。”

曾渔赶紧起身迎出厅堂,就见徐渭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笑道:“原来是徐老兄,徐老兄怎么一个人就找来了?”

徐渭道:“我是二顾茅庐了,呃,失言,我乃大明良民,决无三分天下之心,老弟当然是有武侯之才的。”说着,大笑,果然很有狂生之态。

四喜还在门前与人说话,却是那两个挎刀军士,徐渭吩咐二人先回去,明日早起再来接他,他要与曾秀才痛饮酒、论书画,抵足而眠。

徐渭是影响后世五百年的书画大家,曾渔岂有放过这个学习的好机会,他在前院厢房也有一间书画室,就是备友人来访时谈书论画的,毕竟内院小楼的书房外人不便进去。

曾渔让四喜去把他往日的画稿数十幅抱到前院书画室,逐一请徐渭指点,徐渭看了几幅水墨画,惊叹道:“老弟,你不是要向我请教,你这是炫耀啊。”

曾渔诚恳道:“弟或许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应,画出来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这笔墨稚嫩得很,请老兄指点言出于衷。”

徐渭忽问:“老弟如何我善画?”

曾渔道:“越中十才子啊,弟虽孤陋寡闻,岂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却又叹道:“书画再佳,也不足以谋食啊,自来书画要官位来帮衬,若是我现在是个进士、翰林,那求我书画的必门庭若市,可我只是个小小秀才,困于场屋二十载,前些年十分落魄时还曾卖画谋生,一幅画只卖百十文,我徐渭的画就值百十文?”

这最后一句反问,显出徐渭的孤愤和骄傲,徐渭是个梵高似的悲剧天才,生前才华少有人赏识,穷困潦倒,死后却光耀数百年,郑板桥、齐白石这样的高士都甘为其门下奴仆走狗,这是何等的赞誉!

曾渔道:“老兄之才如阳春白雪,不必尽得俗人夸赞,有三五友人欣赏足矣,我辈学书学画,本不为卖钱,乃是真心喜爱此道,不让我写不让我画,浑身不自在啊。”

“说得极是。”徐渭大笑,抚着曾渔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谈诗论画,越说越投机,词锋往来,交谈热烈,妞妞来室外窥探了两次,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回去对母亲说哥哥陪客人没空见媒婆,四个媒婆(徐渭之后又来了一个)眼见天色暗了,只好告辞回去,说明日上午再来。诚恳道:“弟或许有些奇思怪想,但心手不能相应,画出来往往似是而非,老兄也看到了,这笔墨稚嫩得很,请老兄指点言出于衷。”

徐渭忽问:“老弟如何我善画?”

曾渔道:“越中十才子啊,弟虽孤陋寡闻,岂有不知老兄的大名。”

徐渭得了奉承,也很愉快,却又叹道:“书画再佳,也不足以谋食啊,自来书画要官位来帮衬,若是我现在是个进士、翰林,那求我书画的必门庭若市,可我只是个小小秀才,困于场屋二十载,前些年十分落魄时还曾卖画谋生,一幅画只卖百十文,我徐渭的画就值百十文?”

这最后一句反问,显出徐渭的孤愤和骄傲,徐渭是个梵高似的悲剧天才,生前才华少有人赏识,穷困潦倒,死后却光耀数百年,郑板桥、齐白石这样的高士都甘为其门下奴仆走狗,这是何等的赞誉!

曾渔道:“老兄之才如阳春白雪,不必尽得俗人夸赞,有三五友人欣赏足矣,我辈学书学画,本不为卖钱,乃是真心喜爱此道,不让我写不让我画,浑身不自在啊。”

“说得极是。”徐渭大笑,抚着曾渔的肩背感慨道:“知我者,曾老弟也。”

二人谈诗论画,越说越投机,词锋往来,交谈热烈,妞妞来室外窥探了两次,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回去对母亲说哥哥陪客人没空见媒婆,四个媒婆(徐渭之后又来了一个)眼见天色暗了,只好告辞回去,说明日上午再来。

第185章 满庭积雪一灯昏

厨娘俞氏善能安排,那只八斤重的大白鹅,中午烧一半晚上烧一半,这样不会吃剩菜,其余肉菜青菜冷盘小菜俱安排得妥当,虽没有酒楼的菜食那般入味,胜在鲜美和干净——

酒是一大坛,有二十多斤,中午也不过喝掉了三、四斤,这时用酒勺舀了酒到酒烫里温着,看着暮色下墙头的积雪,喝着热酒,真是岁暮快事。

郑轼睡了两个时辰,酒意稍解,这时入席以酒来解酒,徐渭和曾渔高谈阔论,他只有旁听的份,他对书法之道还颇有涉猎,作画则是两眼一抹黑,而且他的脑袋这时还是晕晕乎乎的,听二人说什么焦墨、浓墨、涨墨、破墨、渴墨、淡墨、由工到放、生纸濡染……听得云里雾里,一副半醉的茫然之态。

曾渔吩咐四喜烹一盏茶上来,让郑轼以茶代酒,因为明日一早还要去码头恭送宗师离境,不能误事。

这一夜曾渔也难得地喝得半醉,酒醉神清,与徐渭同床抵足,议论宏发,互为叩鸣,徐渭是性情中人,从书画说及自家身世,忽然含泪悲吟道:

“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

黄金小钮茜衫温,袖褶犹存举案痕。开匣不觉双泪下,满庭积雪一灯昏。”

吟罢诗,半醉的徐渭向曾渔倾诉对亡妻潘氏的思念之情,这两首小诗是前几年徐渭在外游幕回到绍兴家中检点旧物时看到亡妻潘氏生前戴过的珠花和穿过的红衫,睹物思人,感而泣下写成的,曾渔虽对徐渭了解得不少,却不知dào

这两首悼亡小诗,诗句平易而真情流露,胜过元稹那三首做作的悼亡诗——

后世徐渭除了书画出名之外,就是以杀妻出名,认为徐渭是天才和疯子的结合体,谁又知dào

徐渭对其结发妻子潘氏有着这样的深情,写这两首诗时潘氏已去世十年,徐渭犹自念念不忘,今夜酒醉,又遇知己,就倾诉衷肠,曾渔则静静倾听,后来两个人何时睡着的都不知dào



次日天蒙蒙亮,曾渔醒来,床那头却已不见徐渭,起身下床才发xiàn

自己衣袍都未脱,昨夜就这样和衣而睡了,连八段锦和服内元气法都没修liàn

,揉了揉脑袋又想起给严绍庆和严二先生的信都没写,虽然与徐渭一夕谈获益良多,但醉酒的确不是好事,以后要引以为戒。

曾渔安排给徐渭歇息的这间厢房与郑轼的房间比邻,再过去就是书画室,曾渔准bèi

去书画室写信,出房门来到廊下,却听得书画室里有动静,走过去一看,曦光中,南窗下,徐渭把书桌上的书籍纸张全部扫到一边,铺开一张大纸,选了一支长锋狼毫,正在纸上涂抹勾勒,忽而凝神不动,忽而纵笔如飞——

曾渔悄悄走到徐渭身后看他作画,这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口头上说得再怎么神乎其技,不如纸上真真切切涂抹数笔,很多书画大家是不许别人旁观他作画的,只有登堂入室的弟子才可以,就是这个原因。

徐渭是在一张楮皮纸上画野藤,藤老奇倔,藤叶半枯,仿佛有风吹来,野藤上的叶片呈各种姿态,虽显枯槁,却又生气勃勃,彰显独特的个性——

徐渭昨夜与曾渔长谈,痛说往事,酒醉颓然睡去,晨曦初现就醒了,只觉画意汹涌,就象曾渔说的不作画不痛快,便起身到隔壁书画室,磨墨挥毫,画一幅秋冬之际半凋的野藤,藤中还有一朵墨色牡丹花摇曳而出,在满纸野藤中别具绮姿——

徐渭自感这是自己的近年来画得最满yì

的一幅水墨写意画,徐渭四十出头,精力旺盛,在绘画上正是由工转放、以草书作大意、以手中画笔直抒胸臆之时,曾渔虽然画技尚稚,但很多见解给了徐渭启发——

经过一夜的酝酿,徐渭这时下笔疾如风雨,只用了半个时辰,一幅《野藤牡丹图画》好了,曾渔出声赞道:“妙极,老兄这幅画弟要据为己有。”

徐渭哈哈大笑,说道:“我得老弟启发良多,这画当然要赠给曾老弟。”于是题款,并修饰一下画作。

徐渭题款之时,曾渔在书桌另一侧坐下,用徐渭作画的剩墨给严绍庆和严二先生写信,略述归途遇贼的经过,对绍庆公子派人千里来探望表示感谢,说自己这次若通过了录科考试,那就要准bèi

明年八月的乡试,暂不能赴分宜教学——

对于严绍庆,曾渔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写,想想却又作罢,有机会还是与严绍庆当面细谈,写在纸上不大好,白纸黑字就是证据,会被误会成教唆误导严绍庆,这个罪名曾渔可担当不起。

戚继光派来的专门负责徐渭安全的那两个军士城门一开就出城到曾宅大门前等候了,因为曾渔和郑轼要去三江口码头送黄学道,徐渭也就和曾渔、郑轼一道出门,曾渔骑马、郑轼跨驴,在北门边分手时,徐渭低声问曾渔:“老弟,你那姓夏的同乡的案子怎么办?我过两日也差不多要回浙江了。”

曾渔道:“今日就让夏朝奉喊冤重审,老兄可以旁观,弟也会借机会看林知府审案,此案能否有转机,全看老鼠们肯不肯撑腰。”

徐渭大笑别去,昨夜的悲吟苦情一丝不见,那些都埋在心底。

曾渔和郑轼赶到东门外码头已是辰时末,前日参加考试的秀才大部分都到了,学道官船泊在边,黄提学还没来。

吴春泽走过来对曾渔道:“以后再也不敢与你拼酒了,我和式之兄昨日都醉了你还没醉,贤弟海量,我是甘拜下风了。”

一群秀才拥过来与曾渔寒暄套近乎,曾渔是新进学的秀才,而且是通过补考才入学的,在府学也没待过几天,所以除了吴春泽等少数几人相熟之外,与其他秀才都只是点头之交,有的压根就不认识,但现在,曾渔是声名雀起,满城秀才还有哪个会不知dào

曾渔曾九鲤,曾渔是严阁老孙儿的西席,府尊、学道对曾渔都极为器重,三天两头入府衙赴宴,这些事秀才们都知dào

了,除了少数自命清高或者生性孤僻的秀才,谁不想与曾渔结交?

正热热闹闹拉交情之时,林知府和上饶知县陪着黄提学到了,黄提学略略训示了一番诸生,便与广信府诸位官员道别上船,黄提学的心腹家人黄禄保悄悄找到曾渔传达了黄提学的几句话,无非是要曾渔静心读书争取明年乡试中式,这是很平常的几句话,但单独来对曾渔说,那就是另眼相待的意思啊,而且这其中还包含着一个消息,那就是曾渔这次通过录科考试没有任何问题,须知录科考试要到明年开春才公布通过考试过关者的名单,黄学道对曾渔这般厚爱也可以算是有点徇私了——

江西学道的官船顺流而去,诸生各自散去,郑轼、曾渔、吴春泽还有几个贵溪县秀才却还立在江畔,郑轼笑道:“可惜不敢提出搭宗师的船回鹰潭,不然既安全又顺路。”

吴春泽道:“九鲤才有这个资格,他是宗师的得yì

门生。”

曾渔道:“莫要取笑,我从分宜回来,宗师不也一路往广信府吗,我也没敢搭船,要避忌嘛。”

正说着话,却见黄头役走来唱喏道:“曾相公,大老爷请你去说话。”

曾渔跟着黄头役走到林知府的大轿前,黄头役躬身道:“大老爷,曾秀才来了。”

林知府掀帘向曾渔含笑点了一下头,问:“两个严府家人何时动身回分宜?”

曾渔道:“学生打算让他二人用过午饭后就启程。”

林知府道:“怎么这么急,留他们多待两日吧。”

曾渔道:“禀府尊,他二人本来打算昨日下午就要回去,说严大公子等着他二人回话,是我强留他二人歇一天。”

林知府笑道:“严绍庆公子很关心你的安危嘛,所以急等着回话——好罢,你回去就带他二人来府衙,本府还有话吩咐他二人。”

曾渔回到郑轼、吴春泽几人身边,郑轼正与三个贵溪秀才商议结伴雇船回贵溪和鹰潭,四人连同各自的仆人可雇一艘大一些的客船,船大,行水路也更安全一些。

曾渔道:“从这里去贵溪,顺流直下,朝发夕至,今日才腊月十八,过小年都还早,不必急着赶路,还是在上饶再待两日,等戚总兵及各路巡检司把山贼清剿干净了再返乡最妥当。”

吴平率山贼洗劫赣东北时,弋阳、贵溪一带有很多地痞无赖入伙,这些人前日在上饶城下溃败,被杀被俘了一部分,仍有不少人走小路摆脱了官兵追剿,想要跑回家乡去,这些人仗着贼势在本乡坏事做尽,乡人恨他们入骨,现在回去肯定没有他们立足之地,少不得又是三五成群做贼抢劫,虽然林知府已行文各县加强追捕缉拿,但要肃清总还需yào

一些时日,所以郑轼和那几位贵溪秀才听曾渔这么说,都感言之有理,于是约定腊月二十一日早上在此登船,傍晚就能回到乡里。

曾渔对吴春泽道:“吴兄,你领着我表兄还有这几位贵溪朋友在本城名胜地转一转,广教寺、陆羽泉都可以看看,我今日还有一件急事,我一位永丰老乡的儿子犯了官司,我得帮他出点主意,抱歉抱歉。”

别了郑轼等人,曾渔骑马回到北门外宅子,吩咐四喜立即赶去城隍庙广场,让夏朝奉赶紧到府衙大堂外喊冤申告,府尊不升堂就不要罢休。

严健和樊护院过来见礼道:“曾先生,小人们这就要动身了,请曾先生领小人们进去给奶奶磕个头辞行吧。”

曾渔道:“方才林知府对我说,要你二人去府衙相见,知府大人有话吩咐,想必是好事,两位收拾一下就随我去吧。”

樊护院道:“小人们的马都还在府衙马厩里养着呢,府衙总要去一趟。”

曾母周氏出来受了严健二人的跪拜,每人封了一两银子作为赏钱,严健和樊护院不敢领受,严健道:“大公子吩咐过的,不能领曾先生的赏钱,我二人办事得力,这次回去大公子会有重赏。”严绍庆知dào

曾渔清贫,所以才这么吩咐。

曾渔笑道:“这是我母亲赏的,你二人若不受就是不敬。”

严健二人惶恐。

曾渔又道:“我明白绍庆公子的心意,他是忧我清贫怕我破费,但你二人也看到了,我并非穷书生,日子过得还行,你们回去好生对绍庆公子说说,有朝一日,欢迎他来寒舍做客。”将两封信递给严健,“这是我写给严二先生和绍庆公子的信,你收好了。”

这时大约是正巳时,曾渔吩咐厨娘俞氏关好门,便与严健二人进城,到得府衙谯楼大门前时,并未看到有喊冤之人,曾渔心想:“若是夏朝奉外出了,四喜寻不到他来,那就有点麻烦,今日这样的好机会难得啊。”

一个衙役领着曾渔三人往南衙后堂,知府大人不升堂审案而是处理日常政务时一般都在南衙后堂。

林知府对严健二人道:“我有一份薄礼劳你二人带回去给严侍郎——”

严健忙道:“禀大人,我家老爷早已回京了。”

林知府点着头道:“本府知dào

,你二人把礼物带回去交给严二先生便是。”

叮嘱了几句,林知府就让张幕客带严健二人下去用饭,又对曾渔道:“曾生中午陪一下徐先生,对了,徐先生昨夜是你宅子歇息吗,你二人倒是一见如故。”

曾渔道:“府尊说得是,学生与徐先生的确是一见如故,昨夜谈书论画,不知东方之既白。”

林知府道:“你爱好书画、博学多才是好事,不过目下还是要以读书为主,年关一过,春去秋来就是乡试之期,若能中举,那时就可左右逢源,就算不中进士也无妨,举人亦可选官,有严侍郎赏识你,总有你出人头地之日。”

曾渔唯唯称是,心里在想:“夏朝奉怎么还不来喊冤。”

正这么想着,有个衙役进来报gào

了,说有人在衙门前跪诉说有重大冤情,大老爷若不升堂问案,那人还要击打鸣冤鼓,说着呈上一张诉状。

林知府看了两眼那诉状,恼道:“原来是夏贵瑜之父,这刁民想要无理取闹吗!”

曾渔问:“府尊,是何人歪缠,这都快过年了?”这诉状并非他代夏楮皮写的,却是出于他的授意。

林知府道:“就是那****致死的案子,前面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曾渔恍然道:“原来是那个案子,学生也听说了,案犯的父亲夏楮皮与学生是同乡,学生上回从永丰来府城还搭过他的船。”

林知府看了曾渔一眼,但曾渔并没有给老乡说情的意思,林知府道:“这个夏楮皮说他儿子冤枉,本府若不给他儿子伸冤,他就要赴省城告到按察司去。”

曾渔道:“这也算个奇案,按理说那夏贵瑜勾搭成奸得了女方私赠的扇坠不应该会在街坊四邻甚至当着赵家翁的面招摇卖弄啊,府尊不妨再审审。”

林知府沉吟片刻,吩咐那递状纸的衙役道:“告sù

那个夏楮皮,本府未时三刻升堂问案,在此之前不得在衙门前逗留骚扰,否则竹笞二十。”又道:“把赵玉吾父子与街坊四邻也传来对质。”

……

廨舍午宴客人不多,除了林知府的几位僚属外就是徐渭和曾渔,戚继光去了枫岭头,要傍晚才回来。

徐渭随口说了一句:“学生方才在府衙大门外看到有人喊冤,心想广信府诸位大人的政声在浙江都闻名,却又有何人寒冬腊月喊冤?”

这话一出,座上众官僚不免有些尴尬,都知dào

徐渭这人性情古怪,不大好相处,偏偏部堂大人就赏识他,若他回到杭州在胡部堂面前说这么几句,虽然也不甚要紧,但若让胡部堂对广信府官员有不好的印象那就不大妙了——

曾渔便向徐渭解释这个喊冤人的来历,徐渭道:“原来如此,这个案子倒是离奇,不知府尊大人肯让学生旁观审案否?”

徐渭开了口,林知府当然只好答允,午宴后喝了一杯茶,差不多就是未时初刻了,到南衙大堂坐定,传下签牌,不一会皂隶就带着一群人上堂来了,夏楮皮居左、赵氏父子居右,那些街坊人证就居中,都跪着听候审问。

曾渔和徐渭坐在一边看着,曾渔见赵玉吾的儿子赵旭果然生就异相,十九岁的男子竟然还是童子模样,这是侏儒啊,而且看样子还痴痴傻傻的,这样的人能娶妻?能人道?

过了一会,收监的夏贵瑜也一瘸一押地上堂来了,见到爹爹夏楮皮,夏贵瑜痛哭流涕,说不孝儿拖累爹爹,让祖宗蒙羞,死有余辜,但今日就是当堂把他打死,他也绝不承认与何氏通奸,那块迦楠香扇坠也不是何氏私赠给他的,到底从何而来他也不知dào

,就是在屋内书桌上拣的——

林知府脸色很不好kàn

,喝道:“拣的?那等名贵扇坠怎么就你能拣到?”欲待再用刑,却又碍于徐渭在座,还得慎用刑具,不然显得无能。“原来如此,这个案子倒是离奇,不知府尊大人肯让学生旁观审案否?”

徐渭开了口,林知府当然只好答允,午宴后喝了一杯茶,差不多就是未时初刻了,到南衙大堂坐定,传下签牌,不一会皂隶就带着一群人上堂来了,夏楮皮居左、赵氏父子居右,那些街坊人证就居中,都跪着听候审问。

曾渔和徐渭坐在一边看着,曾渔见赵玉吾的儿子赵旭果然生就异相,十九岁的男子竟然还是童子模样,这是侏儒啊,而且看样子还痴痴傻傻的,这样的人能娶妻?能人道?

过了一会,收监的夏贵瑜也一瘸一押地上堂来了,见到爹爹夏楮皮,夏贵瑜痛哭流涕,说不孝儿拖累爹爹,让祖宗蒙羞,死有余辜,但今日就是当堂把他打死,他也绝不承认与何氏通奸,那块迦楠香扇坠也不是何氏私赠给他的,到底从何而来他也不知dào

,就是在屋内书桌上拣的——

林知府脸色很不好kàn

,喝道:“拣的?那等名贵扇坠怎么就你能拣到?”欲待再用刑,却又碍于徐渭在座,还得慎用刑具,不然显得无能。

第186章 诲淫之具

夏楮皮跪禀道:“大老爷,小的儿子若真得了赵家媳妇私赠的名贵扇坠,岂会在赵家翁面前展示啊,这于情于理都不合,只能说小的儿子并不知这扇坠是赵家的,至于扇坠到底从何而来,还请大老爷明察。”

林知府质问夏楮皮:“当日夏贵瑜承认是赵家媳妇何氏隔墙丢过来引诱他的,你为何替他翻供,岂不知子不教父之过?”

夏贵瑜大叫道:“府尊大老爷,当日小的是吃打不过——”

夏贵瑜正要说自己是屈打成招的,却被爹爹夏楮皮重重捅了一下腰眼,便闭了嘴,侧头看看他爹爹,夏楮皮冲他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说话,激怒林知府可就不妙了。

夏楮皮已看到曾渔就坐在林知府身后,心里怀了殷切的希望,禀道:“大老爷,小的儿子年幼不懂事,莫名其妙被告上公堂,一时乱了方寸,又的确不知扇坠来历,所以就胡乱招供说是何氏丢给他的,小的儿子是老实人,得知何氏上吊自尽后,十分愧悔,前日小的探监,他就对小的说那扇坠也不是何氏丢给他的,真真是从书桌上拾到的,若小的儿子要推卸罪责,就会把过错全推到何氏头上,反正死无对证,但小的儿子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有良心的,请大老爷明察。”

这些话的大意都是曾渔通过四喜教给夏楮皮说的,入情入理,抓到了案情的关键,古时律法重人情,包括林知府在内的堂上众官都脸色凝重起来,林知府便问赵家父子:“你们又是如何发觉夏贵瑜与何氏有奸情的?”

赵玉吾道:“大老爷在上,小的上次已经说过,小的见夏贵瑜的那块扇坠分明就是我赵家之物,回家就让妻子去向媳妇讨要,不说迦楠香扇坠没了,连另一块汉玉扇坠也不见了,何氏也说不出扇坠去向,这当然就是扇坠给了奸夫了。”

林知府道:“闺房奸情,你一个做公公的哪知底细,单凭一个扇坠也不是证据,让你儿子自己说。”

赵玉吾儿子赵旭不但矮小痴傻,还斜眼,见林知府问他话,就斜着眼看着林知府,张着嘴不说话,痴痴呆呆的样子。

赵玉吾忙道:“大老爷,小的儿子胆小怕见官,说不来什么话的。”

这赵旭一看就知dào

是个憨物,林知府摇了摇头,忽问:“那何氏姿色如何?”

赵玉吾支吾道:“这个这个小的说不清楚。”

林知府道:“那让你儿子说,或者把你妻子传上堂问话。”

赵玉吾忙道:“大老爷,小的儿媳何氏生得白面红唇,颇有几分姿色,这才让夏贵瑜起了兽心奸|淫,请大老爷为小民作主,严惩兽恶夏贵瑜,追还我家财物。”

林知府却对赵玉吾道:“你这样的憨儿子,给他娶个美貌媳妇,这不就是诲淫吗,妇人水性,哪个不爱年轻俊俏的男子,却耐烦与你这憨儿过日子。”

曾渔听得暗暗摇头,知府大人有点昏庸啊,长得美貌就有诲淫之具了,就成了何氏与夏贵瑜通奸的证据了,这算个什么歪理!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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