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鉴之倾城血樱 - xp1024.com
《清云鉴之倾城血樱》


第一章 一夜灭门

京师洛阳,一座老旧却占地十分广阔的茶馆坐落于繁华街道一角。(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茶馆门前十分热闹,摊贩走卒往来不断,嘈杂喧闹。

馆内,两尺高的圆台之上,一方长桌,一条惊木,和着那铁扇轻摇的老人。

十分寻常的说书地儿,不寻常的是馆内宽阔,在坐之人多且嘈杂。

圆台之上,那说书的老者唏嘘再三,扼腕沉叹道:“不曾想到……这传说一般人物的汝嫣家竟也会有被灭门的一日……”

此言一出,台下喝茶嗑瓜子的公子侠客、便是那擦桌洒水的小厮也不由停下了手中动作。

此处为洛阳城内字号最老的茶馆,茶无奇馆不大,经年日久,却是常年客来客往高朋满座,原因无他,便是台上这位余老镇着。

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庙堂之上,江湖宦海,无不涉及,且往往比别处快上那么几日,久而久之大凡于自家府弟中百无聊赖的公子哥们便喜欢来此处听些新鲜事,知知天下,晓晓江湖,顺道也打发些时间。

“余老,你说的莫不是那荆楚之地赫赫有名的汝嫣家?”一位锦衣玉冠的公子听罢,心上一惊,忙不迭地问道。

不说他,楼上楼下诸多公子,便是那打着帘儿的小姐夫人们也不由紧了心,巴巴地望过来。

余老似是心上也有些复杂,又叹了一口气方才道:“我夏国除了此一个汝嫣家,实寻不出第二个来了……”

众人一听心便一沉。

“这……”

“这可……”太可惜了……

“当真被灭门了?这……这事怎么回事儿?余老快说说!”

此间二楼,有着衣着一蓝一紫的两位小姑娘,听闻这话也抬了首,惊异地看向了大堂中站立的老者。

不待众人催促,老者捏扇沉声道:“不过才十日前的事哪,实在叫人心惊……”

说起汝嫣一氏,这天下无人不知。

世代独据一城的连城汝嫣家是荆楚之地的传奇,也是这大夏国的传奇。

不仅因其占城为府,公然不将叶家皇帝放在眼里的行径,更因其流之外界传言太盛、据说是足以倾国倾城的容貌。

传言说,汝嫣家的子嗣,不论男女,都生有世间罕见的绝世之容。

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凡见过汝嫣家之人,无不神魂为之颠倒,五识为之迷乱,夜夜生梦,一生难将其忘怀……数百年来,可谓是满朝皆知,江湖尽晓。

传说其美可令世间百花自惭,其血可让无花樱木一夕间开出绚烂的红樱,不分时令,团簇殷红,艳如血。

在这大夏国,连城汝嫣家被誉为当世惑之极、魅之主,风华绝世,倾国之美人世家……原说既有此等姿容,一入宫闱荣华一世岂不跋扈?

然汝嫣世代家主除却倾国倾城之容,也都性狂心嚣,孤傲难驯,尤其蔑视朝堂。不但不肯入宫,更常常与朝庭对峙,狂傲自负,往来均是公然拂逆皇室旨意。

历代皇帝曾多次下诏招其家女子入宫为妃,皆被直拒,毫不婉言,其心性之倨傲可见一般。(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这事天下无人不知,众人常想,这样心高气傲的世家,早晚因其傲气而临祸……只是这般忧忧患患,恐恐安安,代代传下来汝嫣家却依旧稳固,众人便也看淡了,谓到底是绝世的美人,叶家人即便被拒,也是下不了手的……

可是今时今日,汝嫣却真正地亡了,满门被灭,无一人幸存。

余老一合扇,对着满堂看客长叹一声道:“这一个作为传奇屹立于我夏国两百余年的世家,于一夜之间被灭满门。汝嫣一姓,于我夏国,从此消亡了。”

流风拂过。

众人全部怔怔然地睁眼看着那说书台上的老者,半晌不能言语。

长空当在,高阳仍旧。

只是那一夜……荆楚之地,烁亮的火光照亮了连城整个上空,蒸腾的浓烟将其间一张张绝美的容颜化作无数残湮白骨。

连城绝意湖的水于一夜间被血染成绯红,围绕汝嫣家的一魅帘、千府居,像那融雪一样漾开十里不止,血腥味漫城不散,整整十日……

据言汝嫣家共计四百一十四口人,全部葬身火海。

那一夜,连城近万株樱木于万丈火光中开出了最艳丽的红樱,染红夜间黑土,鸣泣风华逝却,一夜悲城。

……

十日之前,暗夜。

火光凄艳映亮天边。

月霾阴彝,血染黄土,一片死寂残殇。

鬼魅般飘移的黑影穿过层层密林紧紧追着一抹飞奔的白影。

有序而迅速,却毫无人息。

簌簌的风声不断从白影耳边刮过,它烁亮的眸子回首急望一眼,突然发力迅如风驰,眼看即将甩脱身后丛丛黑影,林中却突地响起一声短促幽冷的笛音。

身后黑影倏忽一滞,似得令般迅速散开不见了踪影。

白影不敢停歇,拔足狂奔,雪白的毛发在密林中反射着幽冷的清光,它背上所负听见笛音似是动了动,在其腾越间滚落了下来。

白影立即回头将其咬住,不停溢出血来的嘴配合着噬血般冰冷的绿眸,警惕而颤抖地扫视周围茂密的棘林……而后衔着那满身是血的人,再度向前狂奔。

一方皓月由林外射入,柔白的月光照亮了巨大白影幽绿的双眸,它紧紧咬住口中之人,朝着林外奔驰而去……

突然,那先前无踪的黑影倏地闪现,截住了白影出林之势,飘荡间以诡异的步法围了上来,将白影向密林另一侧的断崖步步逼去。

月光下,白影被迫停下四蹄,足有两人高的巨大身子一步步后退,雪白的毛皮在流血不止的身体上竖立如刺,一根根倒立着警惕面前的黑影。

乌黑的斗篷被林风吹起,僵白的面容于月辉下时隐时现,群群黑影慢慢靠近,毫无生息的身体一具具压迫过来……

爪如利刃,尖利的兽牙连连呲起,白影一点点后退,巨大的身子发颤着警告不断靠近过来的敌人……终于退无可退,它看一眼尾后深不见底的峡谷,回头紧盯着面前密密麻麻的黑影。

巨大的身子慢慢压低,呈拼死一跃之势。

那黑影飘忽轻移,渐渐围拢,白影狂呲一声正要跃起,林中突然又一声笛啸,寒光忽闪中黑影臂上顷刻搭起一把把连弩,短而利的铁箭齐齐对准了白影口中之人。

林风阴冷,轻拂而过,白影莹绿的眼中骤然清幽,恍然间竟似万分凄恻,它昂立于断崖之上,对着皓月仰首,无声悲鸣。

千万支利箭猛然破空而来,穿刺入白影及它口中之人身上,白影呲牙而啸,绝望地呜一声,终没有放开口中那人……巨大的身子腾跃而起,向着皓月,也向着那万丈深谷,飞身跃下。

尖厉的笛音破空追至,将夜间银辉也碎成流光片片,断崖之上,倏立一人。

冷白的五指紧紧捏住手中玉笛,一身黑幕般的斗篷在风中飘摇如孤魂野鬼。

他静静望着白影坠落的深谷,斗篷下冷白的面容映月森寒,一身瑟冷凄茫之意,立于寒月银辉中无声冷笑,久久未动,夜风拂止的刹那间,却似有水光从目中悄然滑落。

“回。”

拎起身后一物,看了一眼。

他最后奏一声短笛,飞身隐入黑暗之中。

这天下,从来纷扰,三年的平静,于汝嫣家被灭之时,终被打破。

十日之后,洛阳之地。

余老一面叹息着悼念这偏安一城、傲然一世的传奇世家,心下与众看客一样,也不免疑惑。

试问面对着那一张张我见倾心的脸,叶家的人真能下得了手?

到底两百余年都忍下来了,何以突然发难,要灭其满门?可是除了朝廷皇室,又有哪一家的势力,能与世代独据一城文武并修的连城汝嫣家匹敌?

一夜灭门,怎样的令人难以置信……可到底是铁一般铮铮的事实。

至于汝嫣家究竟为何被灭门,被谁灭门?终归无人得知。

人声络绎轻杂,说书台上的余老眼观四下之众,沉吟未语。

却突的,有人出声问道:

“据传……汝嫣一氏的‘箫语’独步天下。箫声一起,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既是如此,又如何会这样轻意被人灭了门?”茶馆二楼雅间里,一位身着白衣的公子望向老者,缓声问道。

众人一听也觉奇怪,不禁议语开来。

“哈哈哈……”

却不想,听得一声豪放大笑,楼下一高大粗犷的灰衫男子不屑道:“什么独步天下的‘箫语’,不过是个乌龟壳罢了!平日里自保还行,真遇事还能一直缩在里边不出来?依老子说,这汝嫣家的人个个娘娘腔,一撞上刀剑上的事,就软趴趴地扛不住了!”

他语声极响,茶馆里的人都听了个清楚,台上捏扇的余老一听便知这是个鲁莽的江湖人,自是不去接话,只往那边一站,一时堂内静了下来。

那先前说话的白衣公子却似不赞同,微微一顿,道:“这位兄台,我倒觉得,汝嫣家之人能不恃其貌,不媚君王,世代将其禀持两百年来宁抗旨也未曾踏入过帝王家,这样有骨气的一个世家,如何也不能说是软趴趴的娘娘腔……”

这公子语声温和,说话有礼,让人一听便添好感,四下之人不由都侧目望了一眼,见其修眉润目,一表人才,更是心中喝彩,点头附和。

粗犷男子听得他的话,重重哼了一声:“什么骨气,到头来还不是被灭门的下场,说到底也不过是群手上功夫不到家的绣花枕头!”

那白衣公子听他这话眉微蹙,正要再开口,旁边一侍从模样的人暗阻了一声:“公子。”

白衣公子听得侍从唤便滞了一下,而后叹口气,轻咳数声,未再应声。

馆中之人看罢,四下轻议,一时又嘈杂起来。

那白衣公子左边雅间里,坐着一位身穿蓝衣的少女,她低头看了一眼楼下纷杂,似是并不在意,只是于窗沿看了那白衣的公子一眼,却是小声叹气。

少女对面,紫衣的小丫头蹲坐在椅间,眸如夜,脸如玉,脱兔般跳过来望着面前应是还未及笄的蓝衣少女:“二师姐,你叹什么气?那公子有病是不是?”

蓝衣少女一怔,先是一讶,而后掩嘴笑道:“难得你也听出来了……饶是师父也该欣慰小许,只是你这说的什么话……”

不过八九岁模样,已然眉眼不俗的小丫头嘻嘻一笑,鼓嘴道:“本来就是!”

那蓝衣少女渐收笑意,婉声道:“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应是已宿疾多年……”

“师姐能治么?”紫衣丫头抬着星子一般的眼儿烁烁望她。

蓝衣少女迟疑小许,只道:“这公子面相不俗,看着不像一般人家出身,定已请尽名医为其诊治,若是如此终未见好,我怕也只能束手无策……或许,只有师父……”

紫衣小丫头听到此处便哼了一声,打断了少女的话:“不过一个世家公子,哪里能劳动了师父出手,随他去了!”

蓝衣少女低眉看她一眼,双眸婉转如雾,浅浅一笑:“阿紫说的是……也不是一时能治好的病,耽误不得我们回谷的行程。”

紫衣丫头点头嘻笑,正待再说什么,忽听外边嘈杂里传出一言。

“听说年前,端木先生曾去过连城,到过汝嫣家,余老可知道此事?”一楼前排,便是与那粗犷汉子并排着的隔壁一桌上,一位浅灰蓝衣的公子高声出口,一言便打破了满堂嘈杂。

紫衣丫头与蓝衣的少女都愣了一瞬,而后对视一眼,皆疑惑地垂目去望楼下。

余老看向那问话的蓝衣公子,微微一笑,而后捋须道:“……端木先生是到过连城,去过汝嫣家,只是……却并非年前。”

“并非年前?”那公子似有些诧异。

余老捏扇一转,迟疑小许,忽道:“此事……有些玄机,说起来也可大可小,却凿凿是三年前的事了。”

“呀……”那雅间里的蓝衣少女不由掩嘴小声惊呼:“他如何……”

紫衣丫头看向她。

蓝衣少女小声道:“你正是三年前师父回来的路上收下的,难怪不知,那踏归谷师父去的就是汝嫣家。”

紫衣丫头的眼瞬时亮了,只是未及她问话,楼下便有人传出惊声。

“三年前?!”

一楼堂间,不少江湖中人打扮的侠客们惊声道:“难道三年前端木先生便已预得汝嫣家往后当有此一难?故而去往告诫?”

台上余老举扇慢摇,眼观四下之众,未说否,也未说是。

一时堂内哄然议语,再显嘈杂。

第二章 端木先生

一时堂内哄然议语,再显嘈杂。夜夜小说网WWW.mht.la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荆楚之地。

郁郁群山之中,一方深谷清幽。

晨风寒,山峦叠嶂,鹰鸟高声啼鸣。

幽林野地深处,一弯溪涧尽头,碧玉般的潭水在林风中漾起涟漪,殷红的血水自下而上缓缓映开,一圈圈向外扩散,慢慢染红了一池碧波。

离此数里之外,是一方广阔的竹林。

竹意绵延无尽,一抹轻白静静止于幽林之中,静默无声地端坐于一块青石之上。

衣白如雪,青丝淡染。

一位女子静静地坐着,一身白衣默然,不言不语,不立不行,仿若融入了这万千青竹之中。

稀零的竹叶不时被风拂落,辗转飘落于她发上肩上,一雪沾青,远山黛色。她额前染雪的鬓发在晨风中微微撩起,轻轻拂过她阖却的双眸,浅素无奇的眉眼淡如水墨,平静宁和,映在那一张沉静如山的面容之上,一眼入心,即静谧了尘世喧嚣。

万物幽然寂静,淡却如云。

风无声撩过,丝丝缕缕。

蓦然间,静坐的人忽地眉头轻皱……慢慢睁开了双眼。

其一侧,立着一位身着碧绿罗裙的少女,见其睁眼,便立时偏头望向了白衣人:“师父?”

林风又是一拂,簌簌的青竹错落声中,一道极轻极淡的女声缓缓响起:“林中……拂进了血腥味。”

少女一怔,下时眉头一皱,立时抱起手边长剑道:“绿儿去看看。”

宁然静坐的女子没有应声,身上白衣于风中微微扬起,又辗转落下。

她空茫的双目平静地望着前方,顿一瞬,方缓缓道:“……落月潭。”

“是,师父。”

少女应一声,立时飞身而去。

……

“这端木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怎么听来竟是这般神通广大?”

洛阳城内的茶馆里,先前开口询问的那白衣公子对面,一间打着帘儿的雅间传出娇嗔的女声,似是心下极为好奇。(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哈……”楼上楼下皆传出不轻不重的笑声,半是哄然半是轻讽,不由地小声议道:这谁家的小姐夫人,当真是深闺不出哪,竟连端木先生都未听说过。

余老假咳一声安抚众人,待得人声静下,也是含笑道:“如若这位夫人或是小姐不知道这端木先生,可当真是有些孤陋寡闻了……所幸刚才提及之事,也是要讲明这一段缘由,不如容小老儿来讲解一番。”

打着帘儿的雅间里当即便走出个锦衣丫环,传了声赏。

台上余老合扇为礼向着雅间微微欠身表示谢意,继而道:“诸位都知道,我大夏立国九百年,有许多传奇。便是连夏国的创立,也是一个传奇……”

大夏之境,北有悍强之匈奴、鲜卑,东有顽固之夫余、高句骊,正西乌孙常扰,再往南更有常年虎视眈眈的走马羌族。

大夏拥中原沃土,于其间能长存数百年不被吞食刮分,实属不易。

其原因自是因为叶家皇帝多半还算得贤能,但也还因着那九百年前随着叶氏立国一并流到大夏的三件圣物。

其一是能指引天下安宁的天启神示――清云鉴;

其二是可凝气成刃的武境之极――无刃刀;

其三便是兵家奇书《奇谋录》。

这三物,当年传入,一为大夏隐于江湖的云门所承;一为中原武林巫家所有;一为三百年前移居塞外的孔家保管。

三物中,除了“无刃刀”实为一门奇玄武术可家族皆习,与《奇谋录》为一部兵书之外,清云鉴却是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什。

浩浩武林,江湖之上,能传承它的人,皆为命定之人,称之为清云鉴传人。

世人知,清云鉴传人能启天示,预知祸事,并能找出下一任可能传承之人,其将之收为徒,再到临死之际,令门下弟子一一照过水宁镜,能呈天下之景于镜中者,便是下一任清云鉴传人。

因而首代清云鉴传人便创立了云门这一奇学之宗,代代弟子中,传承了清云鉴的云门弟子,也就默认为云门之掌,称之为清云宗主。

清云鉴传人听天授意,指引天和、地顺、人安,有预事、明情、知祸、平乱、安天下之能。

而这端木先生,便是七年前以十六岁少龄便继承了这清云鉴之人。

七年来,端木先生预天灾,定民心,示奸佞,除国患,不仅频启天示协助老皇帝平定了三王之乱,毒堡之逆,安百姓,和武林,更在其将薨之时,以一言改了老皇帝传位于大皇子叶齐的诏谕,改为七皇子叶征为储君,继承大统,便是如今的夏武帝。

九百年来清云鉴的传承受天意指引,辅国安邦定武林。

可是将其传承至改立帝王之储,枉置皇谕帝诏者,端木先生是第一人,也是至此唯一一人。

“原是清云宗主,本姓端木,被众位称做端木先生?”那先前出声的女子恍然呼道:“一直听来便是清云宗主,未料他复姓端木外间都以先生相称,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

余老摇扇轻吟,笑道:“无妨无妨,以先生称端木宗主原是江湖中人近年来的说法,这位小姐想是久居深闺,不知道不足为怪。”

那娇然女声十分崇敬道:“观今朝政清明,宗主为天下安宁戮力辛劳,我等闺中女子实在叹服钦佩……”

“哼。”

……

血顺着粗壮的树茎流下,流过根际枯叶,慢慢浸入土中。

被树冠粗枝叉住的巨大白色身影在晨光中微微动了动,而后轻轻翻动起来,巨大的身子费力地试着爬起,四爪无处着力,抓蹭间压断栖身之木,“嘭”地一声从树上摔落,好半天没有声响。

林风拂过新草,蹭着染血的皮毛,数只短箭插在其肩背之上又溢出了血,白色身影再度动了动粗厚的爪子,极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硕大的兽目勉力睁开,循着踉跄蹒跚的脚步一步步向着前方的寒潭迈去,绵绒般的长尾曳地,满是血污的身子慢慢移进潭中,挣扎着往潭底钻,寻着熟悉的血腥味咬住那千疮百孔的人,一点点拖出寒潭。

当绿衣少女赶到时,草丛间拖曳而出的血水痕迹从落月潭越过千木林,已到了泊雨丈前。

少女心下一震,查看一番立时往回赶去。

“回师父,来者似是一人一兽,看脚印受伤极重,已误入泊雨丈中。”

女子依旧端然静坐于林中,闻言淡淡垂目,没有应声。

绿衣少女立于其身侧,见其不语,亦不再开口。

林风簌簌轻拂,又拂来了一阵血腥味,静坐的女子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而后道:“将丈中九曲阵关了,带他们进来。”

“是,师父。”

少女这才低头应一句,飞身去了。

不多时折返回来,绿衣上沾了些血迹。

“禀师父,来者很不同寻常,那人不过是个小孩,身中刀箭无数,血几乎已流尽,是被那头白狼硬拖来此地的,而那白狼……硕大无比,竟不像凡兽。”

石上的白衣女子闻罢眉间极轻地蹙了一蹙,而后微抬起了手:“带我过去。”

绿衣少女立时应声上前,她径自恭然走至女子身侧,将其于青石上扶下,转坐于一旁放置着的木轮椅中。

少女一面轻轻推起女子所在轮椅,口中同时道:“那小孩满身是伤,多处已见骨,眼见无救了,那白狼倒是还能救上一救。”

坐于椅中的女子闻言轻咳了一声,眉间露一丝轻忧:“血中散出了毒息……你与我学医不多,不可妄下定论。”

少女微低头,一面将其往林外推一面道:“弟子只需学好武功,于师父出谷时护住师父安危,医术即可不用。”

女子默然不语一瞬,敛声静道:“世间之事,何如你想的这般简单……习些医术,终非无用之物。”

绿衣少女闻言推椅的手一顿,而后更加紧握道:“只要有弟子在,绝不容师父有半分闪失!”

轻轻一叹,椅中女子微微抬首,虚无的视线中幽远宁然。

木轮轧过林中枯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两缕清逸的白发从女子额鬓之际垂下,于风中轻曳,无尘白衣从满地枯叶上轻轻拂过,飘渺如烟,淡如薄雾。

第三章 玉面修罗

“哼。(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洛阳茶馆。

本是一阵亲和敬穆的大堂内忽地响起一声极为讥讽的冷笑:“可笑……清云宗主?端木先生?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满口胡言的女子罢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眉间有惑,不由朝那人看去。

那先前出口的粗犷男子同桌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此刻满面阴戾,手中杯瓷已被捏碎,碎刃溅落一地。

楼上雅间内的蓝衣少女眉轻轻皱起,她对面的紫衣丫头倒觉得好玩,笑了一声,只是转首间清亮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冷芒,几不可见。

帘内女声回得神来,便是一惊:“端木先生……此一届清云宗主……是一位女子么?!”

温声忽起,那先前曾出口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望着对面挂帘的雅间,肃敬道:“正是,端木先生……是清云鉴传人中第一位女子,身为云门此任宗主,亦有当世神医之称。”

帘内传出一片女子唏嘘之声,珠帘轻荡,那娇嗔的女声再道:“如此能人,实为我等平凡女子所不能及……”

“此言差矣。”一楼堂内那出口相询的蓝衣公子有些感慨:“便是我等昂藏男子,也难与之相比。”

而那一名粗犷汉子坐于先前出口的华服公子身侧,闻言看一眼华服公子脸上阴恻之色便大声道:“哼,不过一个女人罢了,我震天虎雷龙可不会对个女子俯首贴耳……在那石榴裙下辱了我们男子的威严!”

汉子声音粗亮,响彻茶馆,在坐之人无不听了个清楚。

众人一愣,微有怔忤,一时无声。

紫衣的丫头轻轻冷哼一声,正要于雅间内站起,一人先于她叫骂道:

“我呸!”

二楼对面珠帘之内,一名黑衣束腰的高挑女子大步走出,她一脚踩上窗沿,对着楼下自称震天虎的粗犷大汉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就你这等货色也提什么男子威严!不过一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罢了!竟也敢出言不逊折煞了端木先生,辱我们女子之能!”

那汉子没想到会有女子出来接腔,一时被骂得面红耳赤,立时暴跳道:“你!臭娘们!敢跟我震天虎叫板――”

未待他话音落下,那高挑女子便大声接道:“有何不敢!叫的便是你这只大言不惭的纸老虎!”黑衣女子柳眉飞扬,一掌拍在窗棂之上,翻身便飞落下来,脚落一楼一张三人的木桌之上,下一刻便将其踏地粉碎。(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好啊!”那名紫衣丫头临窗高呼一声,跳起脚来拍掌叫好。

众人一听,心下不由也起了两分豪情侠意。

那华服公子闻声阴沉沉地去望楼上,只是小丫头早被自家师姐拉离了窗边。

“秀娘!”楼上打帘的雅间里,之前那娇嗔女声对着跃至楼下的黑衣女子压低了声音忧唤。

那黑衣女子直视大汉,冷哼一声,傲然道:“小姐不必担心,这等不自量力轻视我们女子之能的莽夫秀娘还应付得来!”

如此挑衅,那大汉当是不甘示弱,拎起腿边大锤便怒声上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娘们!老子今天替你家相公好好教训教训你!”

茶馆人杂,上至官场世家,下至江湖武林,向来鱼龙混杂多是多非,一言不和类似的仗势也是不日便会上演那么几出,余老见惯,忙出声调解道:“两位,两位,且慢动手,老夫今日的书才将将说了一半,此下若教两位动起手来,扰了的便是这满堂听客的兴致了……”

那女子傲然直立双手环胸,哼一声,微微偏头扫过大汉,面容之上极为不屑。

那大汉见得更是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只是未待大汉将手中之锤拎过头顶,便不知怎的双膝一软,始料未及地一阵踉跄后,险险站稳,那一张方脸立时涨成了猪肝色。

“谁?!哪个兔崽子敢背后偷袭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余老面色无常地收起两指,那蓝衣公子也似不经意般偏了头去。眼角余光却似互看了一眼。

蓝衣少女几分嗔怪地抬头去瞪那不知何时又爬坐到窗棂上,自顾荡着两只小脚丫的紫衣小丫头。

后者一脸嘻笑地回头小声道:“不是我啦,我那一颗只寻了个欺负老人家的豆子撞了开去,没动那只纸老虎。”

蓝衣少女微愣,看了她一眼,低头往下,那名先前出口的华服公子正一脸阴沉地抬头向这边看来。

蓝衣少女心下微震,越加瞪了一眼窗棂上自顾抛豆丸儿吃的小师妹。

小丫头却似毫不在意,低头便嘻嘻笑着向那楼下之人的目光迎了上去,笑得烂漫天真。

华服公子见得,不由一愣,转而想自己那一弹指力雄厚,本想给那暗中出手的老头儿一点教训,不想竟被旁人使招挡了开,来人指力亦是雄劲,绝不可能是个如此之小的丫头片子。

心下暗思一瞬,便又低头移开了目光。

那纸老虎左右膝各吃了余老与蓝衣公子一颗豆丸,心下怨愤难平,自是叫嚷不迭不肯善罢干休,犹自还想动手,却被那华服公子喝阻了下来。

“雷龙,青娥舍前舍的二当家凭你还拿不下来,还不回来。”

黑衣女子听人报出自己名号,自是知道这华衣公子怕是不简单,不由露出几分深意,抱拳道:“青娥舍前舍舍卫江山秀,敢问阁下是?”

华服公子看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扯,却半天没有答话。

黑衣女子眉头略略皱起,面色渐愠,正待冷哼出声,便听一清脆圆润有如珠玉般的嘻笑声响起:“他叫叶兰,玉面修罗,他那扇面上写着呢!”

众人皆是一愣。

此时那被华服公子喝回的雷龙正走到他身侧,闻言咦了一声,竟当真伸手想去抬起他手中的折扇看看。

叶兰冷怒于心,转腕剔开雷龙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

“哈哈……他真去看了……”二楼荡脚坐在窗棂上的紫衣小丫头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栽下楼来。

“阿紫!”蓝衣的少女一把从后拉住紫衣丫头,婷婷走至窗前,佯装嗔怒地敲了她一个响栗:“叫你这般胡闹。”

她一露面,楼上楼下的公子侠客无不心下一声赞叹:好一个玉貌花容如烟似柳的美人儿,看着还未及笄已是这般楚楚动人,来日定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

余老望见那紫衣小丫头还未反应过来,待见得蓝衣少女,立时心下一震。

蓝衣少女临窗而立,静静望向说书台上的老者……盈盈一笑。

众人微怔,未识什么,只觉那少女一笑间眉目如新月初柳,端的是美极秀绝。

余老心下微叹,顾其身后见再无多余的人,心下几分感慨又几分伤怀,望她一眼轻轻捋须便还了一笑。

蓝衣的公子望在眼里心下不由十分好奇,抬眼细细打量楼上一紫一蓝两位小姑娘,久看识不出什么玄机,刚想出口问些什么,便听隔壁桌上,那华服公子冷笑道:“两个小丫头片子……胆子倒是不小。”

第四章 江山如画

“师父,这小孩当真还有救?”

荆楚之地,女子伸手于盆中将满手血迹洗净,无声一叹:“为师已尽力,余下之事,便要看他自己了。mht.la [夜夜小说网]”

绿衣少女不言,按其吩咐上前为榻上那残破而孱瘦的身子撒上止血生肌之药。

满室俱是血腥之气,白衣女子静坐了一刻,空洞的眸中闪过一抹轻悲,一抹悯然。垂目微叹道:“这血腥味……却似有些不同……”

“师父,是有什么不对么?”那少女闻声而问。

白衣女子轻摇了摇头,只道:“江湖虽向来腥风血雨,只是稚子终归无辜……这毒,着实有些阴毒了。”

绿衣少女闻言默声。

“你于此候着,为师去看一看那白狼。”

“弟子送师父过去。”那少女立时道。

女子却是摇头,“你于此候着,片刻不可离了,有事方唤我过来。”

绿衣少女眉间皱一瞬,下刻终归低头应了:“是,师父。”

……

“两个小丫头片子……胆子倒是不小。”

洛阳茶馆里。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不由都捏了把冷汗。

若真如那小姑娘所说,此人便是江湖上传言阴狠毒辣、武功深不可测的玉面修罗叶兰,那这紫衣的小姑娘未免太不要命了,竟敢当众捉弄此人……

要知这叶兰不仅在江湖上享有煞名,便是朝堂之上也是有权有势得罪不起。乃为凌王叶齐自小便收在身边甚为宠恃的义子,凌王府的四世子。

更有,她一个小丫头又是如何识得他身份的?

果然,那叶兰言罢、看似无意般抬头去望楼上两个小姑娘,但眼中分明已现杀意。手中剔花的青瓷杯于两指之间越转越快……

人声嘈杂的茶馆忽地静默了下来,诡异凝肃,竟因那叶兰一人便滞了一堂喧闹,众人明显觉到空气中一阵细微的压迫感袭卷开来,忽教人喘不过气……

众人心上愈紧,不免感到一阵寒凉,看着那凝力飞转于叶兰指间的青瓷杯,既怕又惊,心下虽同情那两个小姑娘,却没有一人敢于插手。

余老额际沁出冷汗,手中铁扇越握越紧,与那蓝衣公子灵犀一望,皆有彻悟。

便是明着与他动起手来,也不能叫他平白伤杀了这两个小姑娘……

只有那紫衣的小丫头似是丝毫不明自身险境,竟犹自还在向那蓝衣少女嘻笑讨饶。mht.la [夜夜小说网]

眼看箭将离弦,叶兰就要转腕掷出指间杯瓷,忽地,楼上雅间数声轻咳,一瞬间打破了满堂肃杀。

两个小姑娘隔壁雅间里,最初出口相询的那白衣公子、面上含笑,温声道:“在下关中人士,今日有幸来洛阳一游,遇见众位江湖义士,小弟不才,略通琴艺,想以琴会友博诸位一个乐……也为余老的说书应应景,不知诸位江湖朋友可愿给不才一个薄面、枉驾听一听在下的拙曲?”

“公子!”他身侧立着的那侍从打扮的人似是极不赞同,拧眉唤了一声。

白衣公子却未再放心上,掩唇咳一声后,温然垂目望向楼下众人。

满堂惊愣,一时竟无反应,倒是白衣公子对面雅间里,娇嗔的女声十分欢喜地应道:“公子定是个中翘楚,还请不要过谦,小女子十分喜听琴曲,今日得幸万分心喜,恳请公子惠赐一曲。”

众人这才回神过来,忙应道:“正是正是,公子一表人才,琴艺定是不俗,我等今日有幸聆听实是难得……”

蓝衣公子飒然朗笑道:“这位公子太过谦了,我们江湖中人随意的很,兄台请吧。”

余老笑看过去,点头附和。眼角之余,瞥见叶兰暂将杯瓷缓于食指指尖,悠悠打着旋,然嘴角冷笑未减,低眉间表情阴恻地叫人不寒而栗。

心中一叹,暂且只能走一时算一时了……

思绪正庞杂,忽觉脏腑间突的激起一股澎湃热力。

楼上,长袖拂扬,如滚雪飘云,那白衣公子温然低头抚琴,右手轻挑,一托一滚连指拂过琴面,又是“铿”的一声,宏亮的连弦散音响彻在大堂之内,浑厚苍然,有如松风谡谡。

楼下几位江湖中人陡然一惊,竟转瞬已面无人色。

知是高人出手欲为小姑娘解围,便也只能不置一言,自个儿急急飞身退出茶馆。

琴声幽远,扬抑无常,时如高山一望目无极,时如流水迢迢尽苍茫。

茶馆之内陆续有人飞身退出,一片悠然广阔的琴音中,那叶兰终于抬头望向那白衣公子,缓缓放开指间杯瓷,抬手鼓起了掌。

“乐正家的‘音杀’绝技,果然名不虚传,叶兰今日算是领教了。”

余下之人大都面色苍白,心下猜测,听那叶兰一言证实了,忍不住抬头仰望那白衣公子一眼。

真是乐正家公子?一眼观之如此文弱,实在叫人没有料到。

不少人嘴角依稀印出了血迹,那雷龙更是直接吐了一口血,硬撑着没有退出馆去。

而观叶兰面色竟似无常。

众人不由心中骇然,暗握双拳。此人武功果然深不可测。

白衣公子缓缓拂开衣袖,收指平垂,闻言向他回了一礼,温声浅笑道:“叶公子过誉了,不才拙技,入不了大雅之堂,让叶公子见笑了。”

叶兰冷笑一声,微微抬眼道:“乐正公子未免太自谦了,乐正家音杀威名江湖无人不知,只是不知道刚才那一曲,是属乐正家‘音杀’绝技中‘音锁’、‘音噬’、‘音魂’三阶中的哪一阶……”

白衣公子回他淡淡一笑,极为轻浅道:“小弟学艺尚浅,技艺拙穷所会不多,不过是在‘音锁’一阶中寻了首《江山如画》,来衬一衬像端木先生这样的天下贤士,一时心怀激荡万分崇敬,许对习武之人会有些内力损伤,而于不习武之人听来,不过一曲凡音俗曲罢了。”

叶兰面色微微有变。

而后,只做平常道:“这一曲《江山如画》意境高远,雄浑苍劲,大有隐士之怀,大将之风,怎能说是凡音俗曲呢……只不过用来衬一介山野女子,于叶兰看来着实有些可惜罢了!”

明了他的身份,自然能联想到端木孑仙改大皇子为帝之诏于七皇子一事,稳稳的帝位因这样荒谬的理由落空,凌王府的人怎可能不记恨于心?

众人默不应声,余老和那蓝衣公子皆无声皱眉,那青娥舍的前舍舍卫秀娘早已退回挑着帘儿的雅间里护其间小姐,此下于帘中听见,心中虽有不忿,但内力受损之余,也自知自己不是那叶兰对手,只能一声不吭。

白衣公子略皱了皱眉,正待再开口,忽听一声比之银铃更要清脆的笑声嘻然响起:“呵呵……白衣大哥哥,你的琴好听,人也好看。楼下那个笑比哭还难看的丑哥哥既说你衬高人弹出来的曲子、给他听了像衬山野女子的,那你不如给他也弹一曲好了……说不定,他自己能听出只阴恻恻的耗子来呢!”

堂内之人一时不解,愣一瞬。

“噗嗤――”那打帘的雅间内下一时传出一声女子的闷笑。

继而,满堂微怔,不过半瞬,传出一片压低的闷笑。

紫衣的小丫头睁着清亮的眼儿嘻笑悠然地看着叶兰,时不时荡荡小脚丫子,微抬的小脸上,满脸都是真挚无邪的笑意。

“嘭――”

大堂内忽地一声巨响,叶兰身前的方桌应声化做一地残屑,齑粉四扬间,锦衣扬开,他双掌成爪一声厉喝,以雷霆之势一跃而起直取二楼窗棂上紫衣小丫头的颈脉。

“叶公子!”余老大惊,急喝欲阻,楼下蓝衣公子也是一急,手腕一转射出一物,乐正无殇拂指急弹出一音竟于空中化做一道白刃于叶兰面前驰过。

那跃至半空中的锦衣人忽地一顿,华服凌空扬开。

叶兰滞顿于二楼窗棂之前、紫衣小丫头面前一步之处,止下了杀招……慢慢握掌成拳。

众人惊见,几人的招法都似未及拦下他,只是他慢慢握起的那拳头上,却犹如被什么物什勒住一般沁出了道道血痕来。

余老愣住,蓝衣公子一面招回派出的毒蜂……一面从凳上直起了身来,白衣的公子亦慢慢起了身。

眸如星子,依旧盈盈映水盛满无邪笑意,那紫衣丫头歪头坐在窗棂上,一口贝齿上下张合,一面笑一面道:“大哥哥突然靠这么近来,是想和阿紫玩亲亲么?”

手脚被银丝缚住不能动弹的叶兰面色青如铁石,眼角瞥到窗内十指微张的蓝衣少女,眼中杀意毕现、阴戾至极。

突然一只小手在他面前摇了摇,那紫衣的小丫头咧嘴嘻笑道:“虽然大哥哥长得丑,但阿紫不嫌弃,就陪大哥哥玩一回好了。”

她言罢,当真闭眼嘟起小嘴,探着脑袋在他脸上重重啵了一下。

满堂惊愕,傻愣愣地看着那人称玉面修罗的男子,脸上颜色瞬息万变,由白转绿,由绿转黑,最后再是铁青。

“你――”他手上青筋暴涨,清晰可见。蓝衣少女见着,眉头微皱,下瞬手中银丝更紧,道道血痕于他手腕处便愈加深遂明显。

叶兰低喝一声,真气暴涌,万道银丝硬被他周身气流迸开,他飞身急掠而出,却还是被无形丝网滑破周身数处。

本已内损甚剧,此下动用真气,气血更是急急上涌,一口血于喉间涌出硬被他咽了回去,叶兰眼戾如冰,眯眼看着那紫衣的小丫头,连声冷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笑意盈盈,一双大眼神彩飞扬,她看着那以极慢速度飞身后退的叶兰,嘟起嘴,认真道:“大哥哥是想娶我么?阿紫才九岁,而且,大哥哥你太丑了,阿紫不要。”

那叶兰的脸已经黑到不能再黑了,胸口微微起伏一瞬,最后又是一声冷笑,“阿紫是吧,我叶兰记住了!”而后再不置言,头也不回地转身飞出了茶馆。

“兰爷!”

那紧握着铁锤撑立在大堂内的雷龙忙追着他奔了出去。

第五章 清云之鉴

江湖人称玉面修罗的凌王府四世子,于京师洛阳被一九岁的女娃娃当众调戏,而后似有求娶之意,竟被女娃娃以其容貌过丑为由拒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此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传遍江湖,武林中人惊诧之余,不禁都要问上那么一句:究竟是谁家的孩子,竟能如此彪悍?

言叶兰容貌过丑,着实有些冤枉他,其“玉面”一称不是白得的,长相如何自不必说。

但这些都是后话,此下于茶馆内,叶兰走后,那紫衣的小丫头便开心道:“好啦好啦,这下扰人的耗子走了,老爷爷继续给我们讲讲端木先生去汝嫣家都有什么玄机哪?”

满堂震悚,犹自还沉浸在方才一幕中,也只有这紫衣小丫头嘻笑无常嚷着要再听说书。

众人不禁都要侧目而望,方才那叶兰杀意明显却倏地收手极不寻常,这两个小姑娘怕是都不简单。

余老看了一眼那台前的蓝衣公子,眸中有些深意,迟疑一刻缓声问道:“阁下莫不是……”

那蓝衣公子也不扭捏,闻言拱手朗笑道:“在下神女教,曲歌。”

此言一出,一瞬哄然。

先前还不觉间与他同仇敌忾的江湖人士此下眼中便有些怪异了。

只因这神女教只尊崇教中圣女一人,教众全为男子,素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三分随意七分邪气,不为江湖中人所喜。

连着几声咳,听来颇有些内损,馆内之人不由稍止了议语望向二楼声源处。

那白衣公子明显面色比先前更要苍白许多,他起身将面前之琴交于身后之人手中,而后温然看着楼下的蓝衣公子,拱手有礼道:“在下关中,乐正无殇。”

那蓝衣公子闻言再次朗笑:“久仰乐正家大名,曲歌幸会!”

馆中之人听其报出家门不由都纷纷拱手一礼。

乐正家声名在外,其“音杀”绝技更是名传天下,当今武林也只有汝嫣家的“音守”绝技箫语能与之相提并论,两家一攻一守,常被同提论道,无怪乎其先前要问上一句汝嫣氏‘箫语’之疑。(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不过,江湖之人皆知,乐正家声名虽盛,却也有着一位世仇劲敌,那便是同为关中一大世家的申屠家。

申屠家以驯兽为奴闻名于世,代代家主都是能御兽中王者的奇人。而其与乐正家宿怨极深,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明的了。

台上,余老面向蓝衣公子与那乐正无殇,各施了一礼,而后抱拳与众位江湖侠士示意过,便把折扇一开,对着那窗棂之上托着脑袋候着的小丫头道:“让阿紫姑娘等候多时,小老儿惭愧,这就来给大伙儿继续说一说,我大夏此一届清云鉴传人――端木先生三年前去往汝嫣家的前因……与那后果。”

三年前,三王之乱平定后,查得其有江湖中人暗中相助,因而才能得那许多谋害朝廷命官的阴毒诡法。只是至此,三王的线索被其暗中灭口已然断了,久查不出蛛丝马迹之余,老皇帝心如木刺,令时于宫中辅佐平乱的清云宗主再启天示。

“端木先生时于平乱中已然受伤,但依然受了帝诏,次日清晨便布阵催动清云鉴,恭请天示,只见清光流转中,端木先生双目有一瞬间竟化为琉璃透白之色,而后,光华淡去,先生出得阵来,说了一个‘虞’字。”

毒堡之逆的序幕由此拉开。

……

十日后,幽谷深处,晨风微寒。

苍竹郁郁的林中,淡烟薄雾,白衣的女子盘腿端坐于青玄岩上,墨发轻垂,闭目安然。

一道碧绿的身影疾速驰来:“师父,那小孩突然吐血不止,点穴止血亦不管用。”

女子蹙眉,问道:“几时开始?”

“卯时三刻。”

女子心上不禁一凛,声音转冷,道:“如何现在才来回报。”

绿衣少女低头无常,只道:“师父的‘水迢迢’心法每日卯时必要入定,未至辰时诸事不应干扰。”

女子听罢未语,顿一瞬,只道:“你先与我回去。”

“是,师父。”少女闻言上前扶了女子坐入木轮椅之中,推向竹林深处的院落。

久久。

女子将银针从榻上少年身上分毫不差地收回,轻蹙的眉才慢慢舒开。

扶椅转出药庐,听见少女利落地将桌椅移出院落,正在安排膳食。

“师父,请用早膳。”少女一边说一边过来推了女子过去。

女子远淡清冷的眉眼不见波澜,任她将自己推至桌边,只是平声问道:“今日,你可知自己错在哪里?”

绿衣少女静静立于她身侧,闻言,便不声不响地跪了下去:“已惹师父生气。”

林中有风吹来,女子两鬓异于肩上乌发的雪色发丝轻轻拂起,她平静垂目,凝声道:“医者仁心,你虽承的是巫蛊之术,但为师一身医术平日也有授教,你不用心学也就罢了,怎可视人命如此轻微?”

少女慢慢低头,不应声。

久久,女子才唤了她起身。

“那白狼如何?”

少女闻声答道:“师父治过之后已无大碍,只是先前体力消耗太过一时不能恢复,因而迟迟不醒。”

女子微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山风幽冷,青竹摇曳。

午后,女子嘱咐少女打盆水清了药庐内那少年周身斑斑血迹,为其换过伤药。

少女应下,将女子推入了药庐之内,便依言折身去打水。

女子伸手为榻上之人把脉,半晌,无声皱了皱眉头,而后抬手而上就着血污探了探他额心纹路,眉不由皱地更深。

此子年纪虽小,经此一劫积绪如此之深……这一救,实不知于他是福是祸……

少女进来,就着白巾为榻上之人擦拭,未至半身,盆内清水已然被血染红。

他脸上摔入深谷带出的无数血痕却已好了大半,就着清水拭净慢慢露出了本来面目。

女子闻了血腥味太重,微微蹙了眉,正要嘱咐少女先将水倒了,便觉屋内一时静地异常。

“绿儿?”

仍是无声,女子微感异样,再次唤道:“绿儿?”

少女骤然回神,竟是一愣,手中白巾落下,榻一侧的木盆未及扶稳翻向一边,血水洒了满地。

女子闻声回望少女所立的方向。

少女这才似醒神,狠狠一皱眉,而后急步往后退了三步。

“绿儿……怎么?”

少女顿了许久,才恭然垂首,迟疑着,极慢地答道:“回师父,他……长得……有些惊人的……美。”

女子一愣,不由轻顿。

若是连绿儿都如此反应……如此做答……

不由想起什么,眉间微凛,忽凝声道:“去看一看,他额心可是有一朵三瓣樱花。”

三瓣樱花?绿衣少女闻言一震,莫不是……

随即想到方才的惊鸿一眼,那倾城绝世却毫无血色的面上,唯有额心赤色妖娆显了两分生息。

“……回师父,有。”

目中一闪而过的轻悯,白衣女子恍然怔住,一时静了下来。

难怪她只觉那血腥味异于常人,且有些熟悉……原是汝嫣家的人。

微微闭目,终归不忍,久久,她叹道:“如此,无怪乎他身上毒息会自行散去了……”

少女抬首,轻怔的目光一分迷惘,不自觉地再度去看那榻上之人,只是下一刻便骤然惊醒,极是冷冽地回转了目光,只守着那白衣淡漠的人,再不肯多看旁物一眼。

白衣女子转椅出药庐,目中沉然而无力:“连城已出事,三年的平静已然结束了……”

绿衣少女紧紧看着她。

临至药庐门口,女子似想起什么,又缓缓问了一句:“阿紫和小蓝还未回来么……”

少女立时回道:“回师父,还未。”

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只道:“洛阳离此甚远,应还要些时日。”言罢,已转椅出了药庐,背影略见苍凉。

第六章 毒堡逆乱

江湖云: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蜀川虞家是江湖之上实力最强的门派之一。其用毒之能历经数百年传承淬炼,令人防不甚防。相比神女教与今日之森云宗一心侍毒研毒,毒堡虞家是用毒攻敌之能手。其擅长以武辅毒,以毒助武。

毒堡的武功多以机关暗器为主,其上无不淬有见血封喉之毒,一度威震武林,江湖中人闻之色变。

时辰回到十日前,茶馆里余老与众看客说道:

“此一恶战,惊险万分,端木先生心下清楚,便命人请了其大师兄墨然来助。”

馆中立时有人应道:“便是森云宗主墨先生?”

余老合扇点头,续道:“这森云宗主与端木先生师出同门,除他们二人外还有一位,便是现今立派于南疆的乌云宗主花雨石,三人同为上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云门已逝掌门清一大师高徒。不过时有传言清一大师好似还有第四徒,但已被逐出师门,究竟是否属实小老儿也不得而知。”

“众位都知道清一大师乃当世之高人,其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不有所涉掠,作为清云鉴传人,于雍凉之战中也是功不可没。而云门虽是因清云鉴闻名天下,立于江湖却并非仅此而已。”

云门,是以参研巫蛊毒、歧黄等等天下能术而得立江湖的隐逸门宗。其门下传承,数百年来均只数人而已,却时有名动江湖的能人,除却清云鉴传人之外亦有不少。

其下弟子入门,必要于归云谷慕天阁中择一古册而习之。

以书来定就将来所习之能。

除此之外,当时之师、便是时任云门之掌的清云鉴传人,自身会什么,便会传授弟子什么,若无意,再不另传也是有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而待其师将逝之时,即清云鉴再传之际,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承掌门之位,独守归云谷及慕天阁数万古册。

其余弟子,非清云鉴传人者,此后虽仍算云门之人,但必得离开归云谷,不得滞留。此为云门自古以来之门规。

“而之所以请来森云宗主墨先生,便是因其当年于慕天阁中择的是一部毒经。”

“那这位墨然墨先生,想必十分通晓毒物毒理了?”那蓝衣公子曲歌不由兴味道。

余老笃定地点头,而后却十分憾道:“只可惜再是通晓,也不可能顾全得了去往蜀川毒堡数千人之兵马。”

“区区一个毒堡,竟用了朝廷数千人马去对付?”

余老伤怀道:“便是数千人马,此一行,也是伤亡惨重……就连端木先生也……”

馆中之人禁不住一阵唏嘘,立时想到一事,不由叹然道:“难道三年前端木先生双目失明,便是于此一战中?”

那雅间里蓝、紫衣的两个小姑娘听到这里,不由都暗暗低了头,心上伤怀。

余老叹口气道:“端木先生于云门承的是医术,当日一战墨先生为解虞家独门暗器之毒不惜以身试毒,端木先生配合师兄研制解毒之剂,墨先生精通毒物,言虞家之毒极为烈性,许可用至阴毒物霜夜寒花来以柔克刚以毒攻毒。”

那曲歌惊道:“竟想用霜夜寒花?!此招也太险了。”

余老也是认真道:“这霜夜寒花,行医研毒之人皆知,其与那烈焰赤株从来相伴而生,除却药性一至阳一至阴之外,看不出任何不同来,因而根本分辨不出。”

馆中之人大都已听闻过后续之事,未待余老续说目中已然多了一分敬意。

“时墨先生已毒发昏迷,危在旦夕,众多朝廷军士也身中虞家暗器之毒命不久矣,值此危亡之际,端木先生不顾自身伤重之危去往四川泽野之地寻来那霜夜寒花与烈焰赤株,并以身试药来分辨药性及其间毒性之别。”

楼上帘内女声听罢,感叹道:“一试毒一试药,这师兄妹二人,真可谓当之无愧的仁人贤士……”

望一眼满堂寂静,余老面色恭然:“当时,端木先生虽已有中毒迹象却看来却非那么严重,仍一面按照墨先生所言之法研制解毒之剂一面助七皇子殿下查出毒堡谋逆的证据,待到十日之后,毒堡之事终被平定。”

有人急道:“那端木先生所中之毒可是严重?有墨先生在其又何至失明呢?”

那乐正公子开口道:“据闻,端木先生是在去往连城,回到归云谷之后,双目从此失明。”

余老应道:“是这样。只因初中毒时墨先生不醒人事,端木先生通晓医理便用银针之法封了自身经脉,而后虽有时机,却都因毒堡之事而不得空闲,待到十日之后,毒已入骨,再无法可解。”

“那……”

余老不急不徐道:“回到这京师,墨先生醒来后如何也要卯力一试,为其师妹解毒,而端木先生却只道:诸事已定,欲回归云谷去。只是未及走便逢老皇帝薨于北宫,端木先生受诸臣之托再启清云鉴,望一望大夏来日之景,而这一启,便由大皇子改了七皇子登基为帝,端木先生同时预道:‘自此三年,大夏无事,自此十三年,夏国无征伐’……此事,想必大家都有耳闻了。”

馆中之人大都点了头:“‘端木十三年预’大夏国怕是无人不知此事。”

余老继续道:“之后未待七皇子即位,端木先生便离开了京师……只是回去归云谷之前,还只身折了一踏连城……便是这三年之后被灭门的连城汝嫣家。”

雅间内的女子听了这半晌,此刻骤然一惊,忽道:“说来汝嫣家满门被灭……端木先生那三年无事的预言……不正应了此三年之后当真生事了么?!”

“这……”

“竟真是?!”

大堂之内一时哄然起来,不由都暗暗心惊,难道……端木先生所预,竟能这般精准?!

那女声不禁又有憾道:“只是端木先生既能预得如此之准,且也去往告诫,为何仍未能阻下这汝嫣一氏被灭门的惨事呢?”

余老将手中折扇轻摇,一面叹息一面看着楼上雅间里转身欲走的两个小姑娘:“这,小老儿也不得而知了……许是天意难违吧。”

书说到此处也算给了个来龙去脉。

一时茶馆内,众人皆似叹似悟地静着,偶尔轻议两句。

那女声也幽幽叹了一口气,而后向着楼下余老谦声道:“老先生说的书儿十分精彩,小女子受益良多。红儿,再赏。”

那先前出帘的小丫环立时应声:“是,小姐。”

余老立时拱手还了一礼,口中称谢。抬头扫一眼,那先前蓝紫衣的两个小姑娘所在雅间已然空无一人。

蓝衣少女的身影于脑海中闪过。

老人不禁有些感慨。经年不见,昔日的小女娃儿已这般大了……

回身转腕,余老摇扇如常道:“说罢这汝嫣世家的厄事,武林怕不日便要风云再起……今儿趁着时辰还早,小老儿再来给大伙儿说一说当今这武林之首,传承那武境之极的中原巫家……”

第七章 泣血残樱

林间道上,两个小女孩并肩行着。(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二师姐?你真不打算去给那乐正无殇看看……说不定你就能治他的病呢。”

那蓝衣少女闻言轻轻摇头,感伤道:“我用天蚕丝锁住那叶兰之时也向他腕上缠了一根……他的病自胎中便带了,筋骨皆伤,且似染毒,那股阴郁邪气早已浸入心肺……我无能为力。”

紫衣丫头鼓嘴,点点头道:“那便真只能随他去了。”

蓝衣少女微叹了口气,也是感伤道:“曾听闻过乐正公子自小体弱多病,是撑得一日算一日,我原未放心上,不想当真如此……”

紫衣丫头似想到什么,立时道:“听说那个申屠家家主申屠啸年近知命才得了个女儿,还是哑巴,申屠家也是要断后了。”

蓝衣少女听到她这一个‘也’字,不免心下唏嘘:不想这两家即便不打个两败俱伤,竟也是要同盛同衰的。

蓝衣少女感慨一瞬之后,想起另外的事,伸手便敲了紫衣丫头一个响栗:“你呀,这般不省事,见得那叶兰认出来也就罢了,还去招惹,往后若要再行入宫与他撞见了,他必不会轻意放过了你。”

紫衣丫头吐舌,眼眸之下一闪而过的冷意,下瞬只做无邪道:“这都怪那叶征啦,明明没什么事偏要请师父进宫,害得我们两个要替师父大老远地跑过来,许久未见大师姐了,阿紫想死她了!”

“你呀……我大夏皇帝的名也敢这样乱呼,幸得走在这林中无人,不然叫人听见不治你个大逆不道之罪才怪。”

“不怕啦……有师父在叶征怎么敢动我们!”

蓝衣少女无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看紫衣丫头蹦蹦跳跳走远,便款步缓缓跟了上去。

……

荆楚,处中原之南,岭南之北,吴越之西,巴蜀之东,为四季分明的川林宝地,一方沃土。[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此地名门众多、久负盛名,其中最常为人所道的,除了那如今已殁的、极北处声名赫赫的连城汝嫣家,便是极南面清云鉴历来传承者,云门清云本宗所在:归云谷。

……

不要――

万丈火光袭卷,血红的樱花=瓣哗然扬起。

青丝凌=乱,华衣浸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闷哼着倒入血泊之中,烟尘泪断……

少年哭喊着抓住那一个个亲人,颤抖着呜咽着咆哮着,将前所未有的悲痛愤怒与绝望打碎入骨,声声泣血。

枭儿、厉儿,走――

火光曳跃,浓烟漫卷,破碎的长衣并排而立,硬是扬开一小片干净天地,将他们瘦小的身子紧紧护在身后。

他喑哑着拉起身边的弟弟,撑着剑,一步步奔出火光冲天的院府,身体颤抖着,双手颤抖着,心也颤抖着,眼泪不断溢出,混着血,源源不断地淌入脖颈之中。

阴冷残酷的杀意袭卷漫开,恍惚回首,那一个个至亲的身影映着泼墨一样的血躺在光火之中,缱绻凄艳,撕心裂肺。

娘――

身边的人哭喊着向火光冲回,他呆愣在那里,拉不住,动不了,如痴傻了般。

哥……哥哥……

再惊醒,和他一样清瘦的少年几步外被一人慢慢拎起,冷白的五指紧紧扼住少年的脖颈,如同提着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一点一点收紧。

小……厉……

鬼魅一样的黑影围上来,那么多刀剑全部朝那被提着的少年身上砍上去,没有丝毫滞顿犹豫。

身体终于有了动作,远立着的少年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绝望地扑在弟弟身上,分毫不管身上刀剑入肉的撕裂痛楚和麻木的疼。

放了……我弟弟……放……了……我弟弟……

残落的红樱里鲜血飞溅。

满身是血,残破不堪,他痉=挛着滑倒在地上,不断溢血的嘴里一遍遍重复着乞求。

放了……他……只……放他……

血不断涌出,昏黑的眼前一片血雾空蒙……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凄愤的咆哮荡漾在空气中,击痛了他脑海中所有感官和意识。

恍惚中,血海残烟,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举起另一只手,将长剑向他手中提着的少年直直穿去……

不要――

怎样的撕心裂肺和绝望,都敌不上那生生的一眼……

他死死看着……满世界只有血喷薄而出的嫣红……

我不会放过你的……

眼泪混着血涌出眼眶,他不敢眨,那样呆愣地看着那个五指冷白的男人。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丛丛黑影从男人身后飘出,步步逼近。

墨一样凄绝的眸子被泪浸得妖=艳,一点点转为血红……

我绝不会放过你――

蕴满愤怒、绝望、悲凄、无助、痛苦的赤红,滴血般凄艳噬杀……

他一字一句,将这一份痛不欲生的凄与恨,打碎入骨,生生刻入血中……

当那人冷冷甩开手中少年,举剑向地上的他走来时,一道白影奔跃而来……生死一线间衔住他残破不堪的身体,冲破丛丛刀影,呼啸着奔入火焰吞没的暗林之中。

小……厉……

“小厉――”

嘶哑而滞血的声音,凄厉怆心。

惊起一林夜宿飞鸟,在那凄声中全身震悚,血液凝滞,心撕裂般抽搐而麻木地疼了,似与他一样地悲戚,一样地绝望……

小厉……爹……娘……连城……

那一日,残樱浸泪,血没连城,他一夜间……失去了所有亲人……

女子感受到手下伤口有温热溢出,不由轻蹙了眉,头也不抬道:“取朱叶丹。”

一侧少女从恍然怔望少年的目光中回神,立时应:“是。”

她回身之际,少年竟从榻间骤然坐起,满身白布倏地绷紧,血立时一层层渗出染红了一身布缠,与此同时,一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坐于其榻侧的女子闻了声响,眉头一皱,立时伸指往他颈后一点。

少年身不由己地身子一软,瘫倒下去。

女子适时伸手托住他被血染红的身子,缓缓放下。

昏沉中,少年似是感受到外物,左臂一震,竟不顾断骨之痛,倏地伸手将她的腕紧紧扣住,清瘦的身子止不住地战栗颤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放过你……绝不会放过你!!”

悲凝至嘶哑破碎的声音,一如他此刻颤抖不止的身子,用尽一身血与力咬出,昭示着铭心刻骨的仇恨与痛苦。

白衣女子始终漠然望着前方虚无,久久待少年失力昏迷放开手,才把腕淡淡收回。

“此子……我许是不该救的……”

叹了一声,女子闻着记忆中三分相熟的血腥味,有些出神地喃道:“只是……又怎能不救……”

不多时,绿衣少女急步回来,举手递上朱叶丹。

女子默然伸手接过,于鼻下闻了一闻,缓道:“你喂他服下,一日三次,一次七颗,不得误了时辰。”

“七颗?”少女微有惊,待见女子面色无常,便立时垂首应下:“是,师父。”

女子转椅出药庐,淡漠的身影始终清冷淡泊,她叹息道:“他本已伤重,又失血过多,不强制固元回血,也便醒不过来了。”

少女听罢,不做声,只再次低头应了是。

林风谡谡,于万千青竹中幽然拂过,带起些许残叶,辗转飘飞,山息竹意中,女子垂目端坐于青石之上,气息缓缓沉眠,一眼望去白衣绿竹,遗世安然。

她本是与世无争的人,奈何天意从来弄人……

第八章 遗世之孤

两个月后,吟风竹地拂进风铃清音,白衣女子闻声抬了首,淡淡对身侧的绿衣少女道:“她们回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不多时,蓝衣紫衣的两人远远望见林中白影,欣喜地朝着两人所在飞身而来。

“师父!”紫衣的丫头未及落地便大声郁闷道:“师父!我和师姐刚破九曲阵险些陷入阵中出不来了,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师父又重布了阵法,害徒儿吓了一大跳以为谷内出什么事了呢……”

蓝衣少女落地,款步行至女子身侧,轻声道:“我望见千木林中有些许兽印,大得有些吓人,可是四周群山上下来什么猛兽了?”

女子静静听着,只是摇了摇头,而后宁然问道:“此一行,可还顺利?”

紫衣丫头立时接话道:“师父推测的没错,那叶征没啥大事,我们进宫见过他之后就想马上回来了,但是没出洛阳城就听了桩了不得的事!”

白衣女子微微垂了首,眉间悯然,缓缓道:“……可是汝嫣一氏被灭门之事?”

紫衣丫头一惊:“师父您已经知道了?果然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了么……不过师父,您那预言真是准的吓人哪,好好的一个汝嫣家就这样没了,京中多少公子小姐都很惋惜哪……不过我在那余老茶馆里还听了两个人竟敢对师父您出言不逊,我就……”

蓝衣少女掩嘴接腔:“她就调=戏了人家一下。”

紫衣丫头立时跳脚:“什么调=戏嘛,我不过是戏弄了他下下,谁让他竟然敢诋毁师父,他们凌王府没一个好东西,我才不稀罕去调=戏呢!”

蓝衣少女闻言无奈道:“你分明调=戏了人家,亲都亲上了,还不认账,反倒嫌弃上人家来了……”

“我我我……”

紫衣丫头还想辩驳,却被绿衣少女肃声打断了:“你们代师父入宫,便该不惹事非,尤其皇宫王府之人不要去招惹,以免给师父惹来麻烦。”

蓝衣少女闻言不觉颔首道:“师姐说的是,师父身为清云宗主,以后若生大事难免要入宫行事,我等不应招摇才是。”

紫衣丫头偷眼瞧自家大师姐肃然面孔,小步挪来轻拉其衣袖道:“好了嘛,阿紫下回一定不去招惹了,大师姐没生气吧?”

绿衣少女肃面不语,任她拉扯衣服也不应声。

“大师姐……别不理阿紫嘛……阿紫一路上最想的人就是你了……”

“咳……”

一声重咳忽地从不远处的院落传出,紫衣丫头目中一凛,几乎是本能的,寒光一闪两把贴臂弯刀眨眼间已持在手中,她警戒地恃于三人死角处,冷声喝道:“谁!”

白衣女子立时道:“无事,是我月前于谷中救下的人。(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紫衣丫头闻言怔了一下。

绿衣少女看着便讽道:“难得你警戒如此之高,只是武功不勤习,刀法又怎可能上得去,如此凭你又怎么护得了师父!”

紫衣丫头瞬时回神,而后腕轻翻寒光一晃双刀便不见了踪影,垂首之际目光一闪而过的望向白衣女子,见得她脸微沉,立时低下了头,而后再抬头便又是嘻嘻笑着黏到绿衣少女身侧,一面认错一面佯装反省。

白衣女子听罢,未说什么,眸中虚无空洞又似通透清明,于周遭人事悉明于心,却从不点破。

蓝衣少女未注意这些,只是心下好奇,便就问道:“师父救的是何人?怎么听来竟伤得如此之重?”

白衣女子抬首道:“汝嫣氏遗子。”

一愣一惊,蓝、紫衣的丫头同时惊异道:

“什么?!”

“怎会?!”

紫衣丫头马上挨过来:“就是那美人世家的??”

“当真是此下被灭门的连城汝嫣家遗子?”蓝衣少女也不由惊声问道。

白衣女子只是淡漠点头。

绿衣少女道:“他醒来已有数日,只是未开口说过一句话,但额心有汝嫣家血樱花纹,应不会有错。”

紫衣丫头兴奋地一把扯住自家大师姐:“大师姐大师姐!他生得可如传闻中的那般美?”

绿衣少女闻言怔了一下,而后犹豫一瞬,极认真道:“……确实……绝世之容。”

“那……那!跟二师姐比呢??”

绿衣少女微蹙眉,不冷不热道:“……胜过。”

“啊啊!阿紫要去看!阿紫要去看美人!!”她说完竟就眨眼没了踪影,已然循声奔了去。

“喂!”绿衣少女在后唤了一声,似乎想提醒她什么,只是未待说完那丫头早已没了影。

不多时……

“啊啊……好大的狼!不要咬我!不要咬我啊!!”

蓝衣少女一面微惊一面看她抱头鼠窜地又窜了回来,不由地噗哧一笑:“师父?什么狼这般聪明,竟能过得了吟风竹地四周的泊雨丈……”

要知丈中九曲阵七窍玲珑,绝非常人能误打误撞破去的。

一侧绿衣少女代其答:“师父说那应是汝嫣家之物。”绿衣少女顿一瞬,再道:“它现下已化作一般成狼大小,我先前初见时是足有两人那般高的,可见其身上应有什么玄奇之处。”

这般离奇……

蓝衣少女听得怔愣惊异,不由呐呐道:“两人之高……倘若真是如此威猛……怎的未能护好这汝嫣家……”

绿衣少女闻言也皱了皱眉。

白衣女子转椅慢慢去到竹地深处的院落,墨发轻垂,白衣淡漠,她静静道:“一者天意难违,一者人心难测……”

……

仍旧一身血衣的单薄少年极静地坐在药庐内的木榻之上。

林中有风拂来,斑驳的树影从天窗映下随着林风不时摇曳晃动,照在他苍白、平静至死寂的面上,恍惚,离尘。

他静静地坐着,不倚不靠,目光透过庐内木窗直直而没有焦距地凝在院外万千青竹之中飘零的残叶上。

血衣覆身,不时于风中轻曳,一如他肩背之上流墨般散乱垂落的长发,映于天光下,极轻极默地晕出层层琉璃清光,静谧,孤冷,没有一丝温意流连。

半掩于墨发之中,他双眼上过于纤长细密而轻卷往上的长睫在苍白无血的面上映下一层阴影,如雪天覆于松枝之上的轻霜薄雪,说不出的倨傲,也说不出的孤寒,却全部淹没在了他清如弦月淡淡雾蒙掩映的双眸之中,只剩了一身残落凄零。

眉峰如雪,薄雾轻烟,斜飞入鬓,远山无色。

绝美而孤凉凄清的一张脸上,红樱如血,妖娆难掩。长长睫羽极细微地一颤,刹那间斑影离落,日光碎散,遗世的风华融尽,江山不比,芳华惭落,轻颦细蹙间倾国无回,恍然间,已是绝世。

风无声轻拂,散开一阵凄零至极的美与傲。

药庐之外,人声狼声嘈杂,他恍若未闻,只是久久望着那一片青竹残叶,目中孤寒空冷,望疼了已逝离人。

绿衣少女轻轻推着女子行入含霜院,在饮竹居篱落门前止了步,蓝衣少女款步跟在一侧,一眼看见居内一隅凌然戒备着紫衣丫头的硕大白狼,不由露了几分惊叹。

圆亮幽绿的兽目大睁着,狼牙呲起,阵阵冷啸,那白狼一身雪白长绒清光耀目,直曳于地,流苏般美丽又清逸,粗壮的四爪抓蹭在药庐前的青石细土之间,一身威摄兽息,凛冽狂暴,比之兽中王者也有过之无不及。

“这狼委实非同一般,着实有那‘灵兽’雪天之姿。”蓝衣少女由衷赞叹道。

绿衣少女点了点头,继续将女子推入饮竹居,蓝衣少女正待跟上,抬首间流光轻晃,她无意中由药庐的木窗望去,一眼见得窗内的人,顿时全身一震,竟就蒙在了当场。

是此生从未见过的一抹容颜……

日光迷离,清辉难掩,清俊无瑕、绝美无俦的面容上比之绝色妖姬更要魅惑欺人的眉眼,一眼望来,心湖刹那凝滞,下一刻又不受控制地掀然而起,那怦然难扼的情怀,重重撞击在脑海心头,顷刻间让人痴醉,难醒,一世迷途……

分明是稚龄少年……他,怎可美的这般惊心动魄,令人难以置信?

“师妹。”绿衣少女回头唤了她一声,见得她惊直的目光,顺目望去,见着那人,下瞬便把眉一蹙,狠狠收回了视线。

“师父,这少年与白狼的伤皆已无碍,接下来可要命他们离开我归云谷?”

蓝衣少女闻言这才回了神,不由得看向椅中之人,恍然间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白衣女子平静地望着前方,没有应话。

归……云……谷……

药庐之内,榻上之人几分恍惚地回转了目光,望向渐渐行来的人,蓦然间,白衣刺目。

“坏白狼!快让开!不要挡着我看美人!”那紫衣的丫头十分懊恼地与白狼周旋着,隐约间望见庐内的人,大眼惊艳流光,更加迫不及待。

“阿紫,不得无礼。”

她的声音与她的人一样,清净淡漠,极为疏离。

小丫头扁了嘴,瞪了白狼数眼,慢慢腾腾地退到了绿衣少女一侧:“是……师父。”

白衣女子觉着气息,准确地望向了庐内之人,而后道:“汝嫣小公子,在下端木孑仙。”

庐内之人倏地一震,不知是清醒还是昏蒙,他缓缓由榻上下来,望着她,慢慢走出了药庐。

绿衣少女见他竟下榻行来,不由一震。

那白狼听到声响,立即回去护到他身侧,似乎生怕他身子未好尽,碰伤了自己。

只是一身残落的少年目光孤远,始终视它如无物。

晨光中,墨发迎风而乱,万千青竹围绕的院落内,单薄而倨傲的少年一步步走向那出声的人,目光如雾,口中慢慢念道:“端……木……孑……仙……”

女子身侧,几个女孩儿都不由自主呆看着缓慢走近,那看来十分单薄纤弱的绝世少年。

女子轻颔首,而后缓缓道:“汝嫣小公子……”

“我是……汝嫣枭。”

第九章 一世安宁

未待女子说完,他忽地出声道,声音轻怔迷蒙而微带一丝傲气,一如他此刻望着她的眼。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女子顿一瞬,面色无常地续道:“小公子为连城之人……”

血衣残破在风中拂乱,他闻言,像是骤然醒彻过来一般,精致如弦月的双眸逐渐清明,而后,便一步步凄寒起来。

“已经……没有连城了!”

夹杂在悲凉孤冷声线中,那隐隐痛苦难持而分明深沉噬骨的仇恨之意,让三位女孩儿都震了一下,终能回神。

忽地想起月前他昏迷中扼住她的手说绝不放过……端木孑仙微微垂首,淡漠而幽冷道:“汝嫣小公子,你今后欲如何?”

“欲……如何?”

眼中毫不掩饰的凄恨与杀意,汝嫣枭蓦然间竟连声冷笑,下一瞬,双目圆睁,眸中狂肆而悲哑,恨切道:“我自是要把我汝嫣家流过的血,分毫不差地还给他们!”

端木孑仙久久未说什么,半晌,再问了一句:“对于仇家,小公子心中已了然?”

汝嫣枭一动未动,许久后:“乐正。”

“什么?!”起先还静静听着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惊震,阿紫更是直接叫出声来:“怎么可能,乐正家一向都不生事的,除了和申屠家宿敌之外,在江湖上名声都是极好的!”

蓝衣与绿衣的少女也都微微皱了眉,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椅中之人。

端木孑仙平静道:“乐正家,灭不了连城汝嫣家。”

蓝衣少女不由暗暗点头心下认同。汝嫣家独据一城,两百年之久,其势力之强,单凭乐正家,确实敌不过。

脑中,那个一身黑衣,厚重斗篷裹身,五指冷白的男人映着万丈火光,依旧在冷冷地笑。

汝嫣枭噬血的目光穿过万千竹木,似乎又回到了那血流成河的一夜,眸中一颤,声音滞血:“那一夜,若非‘音杀’相阻,我汝嫣家‘箫语’不会失效。”

“如此,小公子便断定了?”

“乐正家绝脱不了干系!”

“……那你是要?”

寒意一闪而过,汝嫣枭目中满是戾杀之气,他一字一顿狂肆道:“……我汝嫣家所流的血,我必叫他们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端木孑仙依旧平静地望着前方虚无,许久静默,而后极轻地叹了一句:“我不该救你。”

几人都是一震,汝嫣枭更是冷笑道:“你清云宗主,自是不希望江湖生事,我汝嫣家所流的血,于你也不过一句预言,你若是后悔,最好趁此时此刻杀了我,否则,来日我必报仇!!”

“放肆!竟敢这样与我师父说话!”绿衣少女一声厉斥。mht.la [夜夜小说网]

端木孑仙面色依旧宁然:“我不会杀你……当日于连城,汝嫣城主有恩于端木,你是连城之人,如何我也当还城主一命之恩。”

汝嫣枭再次一震,目中不由颤然:“我爹……”

端木孑仙闻言,微微抬了首:“你是汝嫣嫡系之后,汝嫣绝之子?”片刻又点头,“是了……你们汝嫣家今日之预,我仅对汝嫣城主一人相告,想必,他也仅会对下一任城主相告。”

汝嫣枭彻冷道:“不错!”

端木孑仙微微出神道:“三年前我身中至阴至寒之毒,已然无法可解,若非你父母以血为引为我减轻毒息,端木现下便不止是失明了……”她言毕,微叹了一口气。

汝嫣枭一震,这才愣愣地看向了她的眼睛。

“只是今日我虽救下你,但你满身杀戾之气,一心复仇,这是端木不愿见的。”

“你想怎样?”汝嫣枭冷冷道。

端木孑仙缓声道:“因果循环,报亦有报,本宗不希望你再卷入这无果的业障之中。汝嫣枭……端木深知汝嫣氏重诺,小公子今日只需应下本宗不兴复仇杀戮之心……本宗即可放你们离去,如若不然……”

“不然如何?”汝嫣枭不动声色地退后三步,极为狂肆道:“端木孑仙,我汝嫣家的血不可能白流,你既然还让我活着,便注定我此生必定报仇雪恨!!”

端木孑仙无声一叹,凝目于远处,镇重而倦然道:“今时今日我若就此放你离开,多年后,天下无疑便会多一门武林恩怨,深一分江湖血腥……汝嫣小公子,介于你父母之恩,我不得不救你一命,但身为清云宗主,我亦不能任你枉兴杀戮。”

汝嫣枭闻言冷笑数声,一面看着她一面凄愤道:“不能枉兴杀戮,难道我汝嫣家的人就该被杀戮么?!你惮于天下安宁,便要我忍气吞声,端木孑仙,在你眼中,我汝嫣家数百条人命可有分量?!”

几位少女闻言一震。

那白狼似感受到他的悲愤,冷啸着呲牙护到他身前。

端木孑仙默然一刻,低缓而清冷道:“……本宗只望能倾端木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汝嫣枭闻言一怔,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下意识地抬头望她,却下一瞬,便听她静静垂目,再道:“绿儿,你上前封了他任督之脉与气海武穴,废去他的武功。”

汝嫣枭全身一震。

绿衣少女抱剑立应:“是!师父!”

汝嫣氏生就倨傲,性格狂肆不比常人,多数骨骼清异,自小习武,加自身勤勉与长者之严厉,纵是十一岁的稚龄少年,一身武功也往往是常人所难及。

汝嫣枭目中一戾,凄绝道:“端木孑仙!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血无泪的女人!若想废我武功,除非我死!”

“你!放肆!”绿衣少女冷斥一声,正待纵身上前,便见他倏地伸手劈向身侧几根瘦竹,以掌截寸,取下一根短竹横执胸前,放于唇侧。

血衣风中拂乱,墨发垂舞,散开如幕,他凌厉而凄幽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白衣之人,绝世容颜发中隐现,妖娆无俦的脸上因愤极而深幽冷寂。

箫声一起,化地为牢,十步之内,无人可近。

欺身上前的绿衣少女顿觉胸口一滞,再难靠近一分。

幽然如诉的箫声萦于耳侧,带几许苍凉和沉冷,又几许凄清和孤寒,句句深幽,万语心殇,恍然间觉得心头一丝莫名的悲凉轻疼,想要叹息,想要落泪……

汝嫣……枭……

蓝衣少女怔怔地看着药庐之前横箫于口的少年,刹那间只觉那残衣墨发太过凄然,丝丝缕缕缠在了心头,不及伤悲,泪已滑下眼帘……

轻轻一声叹息,“叮――”的一声,箫声一顿,少年手中竹箫应声落地,虎口一颤,两臂均颤然不止。

他倏地抬眸,呆望着满面轻悯、眉目间清冷如水的那女子,震惊之情溢于言表:“你……会武……”

世人都道,端木孑仙长于思而止于行,便也猜测其虽贤能于当世,却应当是不会武的,可是,她却以一指银针破开了他箫语音阵。

爹曾说过,要破他们汝嫣家箫语守阵,一者除非“音杀”相抵;二者,除非来人武功修为远在持箫之人数十倍之上。

“端木孑仙……你的武功……”

绿衣少女冷冷上前,毫不留情地迅速出手点住他穴道,制了他动作。而后傲然冷道:“我师父只是不喜与人争斗,她的武功岂是你这稚子所能及的,如若不然我等武功由何人所授!”

汝嫣枭震愣失神,眼见绿衣少女抬手欲封己身穴脉,废他十年武艺,不由凄声决绝:“端木孑仙,你若当真废我武功,我便一死以成全你不兴杀戮之念!”

犹带一分稚气的声音,却已透露出常人难及的坚忍狠绝。

绿衣少女抬起的手一顿,皱眉,回头望椅中之人。

轻轻的叹息缭绕于青竹小院之内,久久,白衣女子静望他……倦然道:“你爹娘……必也只望你安然。”

林风拂近,白衣轻垂,汝嫣枭只是看着她,眸中几分憎,几分厌,几分悲,几分戾,又几分怔愣痴茫,过于狂肆,也过于深幽。

“汝嫣公子……”蓝衣少女缓步上前,望着他婉声道:“我师父受恩于你父母,必也不希望你有事,阻你复仇只是为你着想……应知能灭汝嫣家之人,如何能是你一人轻意对付得了的?你一心复仇冒然寻去,怕只会累了自身安危……”

汝嫣枭立在原地,许久未语,不知过了多久,他定定抬眸,紧紧看向端木孑仙:“我可以答应你不报仇……十年之内。”

端木孑仙淡然抬首,没有说话。

“但你必须在这十年间,将你一身所学全部传授于我。”

虚无的目中波澜不起,端木孑仙静静摇头:“不能。”

“你!”

“你想习得与我一般的武功,但我无意授你。”端木孑仙漠然道:“一者,我本意阻你复仇故废你武功,又怎会授你武艺,助你复仇?”额际的那两缕颀长白发于风中轻轻拂起,她面上神情始终清冷而淡漠疏离:“二者,我一生所会,只会传授于我的弟子――下一届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而你,非天示之我云门中人。”

“端木孑仙!”他难抑悲愤凄然地紧紧凝目于她:“你当真不肯授我武功?”

端木孑仙摇头:“我说过,唯有我的弟子。”

“如果我宁拜入你云门呢?!”

端木孑仙淡淡道:“非天示之人,本宗不收。”

“你……端木孑仙……”汝嫣枭咬牙望她,脸色青白难抑,满是悲愤戚寒、凄狂冷肆:“你不收……也得收!”

饮竹居本就是端木孑仙所居,其间药庐是端木平日炼药之所,穿过长廊,与药庐并排着的另一头便是端木孑仙寝居,此一刻,她轻转椅轴,已然不置一言地朝着寝居慢慢行去。

“师父!”绿衣少女忙跟上,推过轮椅,随她离去。

“……说到底我爹娘于你的恩情也不过败落残音,轻薄如此丝毫未曾放在你心上!!”汝嫣枭凄恨道。

蓝衣、紫衣的女孩儿对望一眼,一者拧眉一者心忧。

而那径直转入寝居的人白衣淡漠,始终未曾有一丝滞顿。

清辉残落,他立于林风之中,久久看着不远处阖上的竹门,目中凄凉孤执,寒寂深幽,有如天边妖娆绮丽却默然将逝的孤霞。

第十章 归云云落

多日后,幽林一处,辰时至。(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端木孑仙由绿衣少女扶着慢慢从青玄岩上下来,坐入椅中。

山涛谡然,林风不止,鸟雀齐声鸣啼,远远近近,青竹错落一片盎然绿意。

枯枝残叶于木轮之下轻响,白衣曳过,如雪轻拂。

端木孑仙闻着一林草木竹息,忽地叹了一口气,轻散如雾。

“师父……不想他死。”绿衣少女轻轻推着木轮椅,忽地开口道。

目中一片虚无飘渺,端木孑仙平视许久,轻声道:“无论如何,有负故人……”

绿衣少女目中愠意渐深,下一瞬,决然道:“那我去逼他用食,强灌他朱叶丹!”

山风微寒,端木孑仙滞许久,轻叹道:“他绝食多日,不过是以死相逼,迫我收下他传授武艺,如今僵持已久,我若不给个答复,你纵是逼了,他也是不会妥协……”

“那便随他去了,是生是死由得他自己!”

端木孑仙不必看,也知她必然满面愠色,不由地轻垂下目光,叹然不语,久久,眉间轻蹙难平。

次日,卯时一过,端木孑仙于青玄岩上闻踏来脚步声,眉间便凛了。

蓝衣少女急步行至,一面轻扶女子坐入椅中一面深忧道:“禀师父,今晨师姐去到药庐之内强喂了汝嫣公子两颗朱叶丹,汝嫣公子当即便吐了血,现下于药庐内已然昏迷不醒。”

端木孑仙应一声,也不多说什么了,点了点头道:“与我回去。”

“是!师父。”蓝衣少女立时应了。

进了药庐难免迎面就是一阵血腥味,凄冷腥甜,散着一丝异于常人的冷樱香气。

端木孑仙至了榻侧,伸手探脉,只是原本昏迷的人忽然醒来,虚弱苍白的面上无一分人色,微微抬眸看她,伸手便把手臂撇开了。

“你……还管我……做什么……短几日……长几日……都是死……”

蓝衣少女在一侧看着,不由忧急道:“汝嫣公子,何必与我师父这般相逼,命是自己的,你这样,师父即使收下了你,定也不会倾力相授……”

榻间的人闻言自嘲地笑了一声,而后目中一空,昏蒙道:“若不能为我汝嫣家四百多口人平复血海深仇……汝嫣枭之命……毫无用处了……”他言罢,脑中一阵失力,偏头便昏死了过去。(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端木孑仙始终未置一言,久久,再次伸手探脉。

“绿儿,取霜华露。”

“是,师父。”

绿衣少女不声不响地转身出去,刚至药庐门口便听端木孑仙又道:“朱叶丹虽有固元之效,但他重伤初愈又多日不食脾胃早伤如何承受得住,先前为无法之法故下重药,此下却已不然,下次,不可这样胡为了。”

绿衣少女立时低头:“是,弟子知错了。”

端木孑仙未再多言,于她再次转身离去之际叹了口气,浅声吩咐蓝衣少女道:“你去熬些白粥来罢。”

蓝衣少女一震,不由几分惊喜,望汝嫣枭一眼,立时对白衣女子道:“谢师父!弟子这就去。”

一侧的紫衣丫头疑惑道:“熬粥肯定是给美人的,二师姐谢什么呀?”

远处,林风谡谡,缓缓拂来,清冷而寥落轻悲。

端木孑仙静静滞于庐内木榻一侧,久久,抿唇再叹。

汝嫣枭再醒之时,斜阳远落,天边赤霞漫于天际,拂照林上,一片绮丽残华。

他转首望向药庐门口,白衣的人背对于他端坐椅中,平静地望着前方虚无,墨发如幕,寂静安然。

端木孑仙……

他强撑着半支起身子,于后静静望着她。

残阳西逝,浅浅的昏黄日光于门框中映于她周身,四散溢出,有如镀上一层温然流光,漠然中平添一丝轻柔暖意。

他望着,眼中忽地有些空蒙。

“我可以破例收你于我门下。”

宁然中忽听她清冷之声,汝嫣枭瞬时清醒了过来,再望她,哑声冷道:“可是不会授我武艺对么。”

“也会倾力将我一生所学传授于你。”

汝嫣枭一震,静一刻,绝然道:“我不会答应你放弃报仇!”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不必汝嫣小公子应下。”未待他震愣回神,她淡然抬首,续道:“只是……我将以我点水针法取你我心脉之血为线,牵连气海,以我一身水迢迢之内力,封住你部分记识。”她声音始终淡漠平静,波澜不起:“如此,以今日为界,此前之事你将全部忘记,如个初生无知的婴孩。”

汝嫣枭一听,随即愤然:“若忘记了,我怎么还会知道这一身血海深仇,怎么还会想到去报仇!”

端木孑仙始终未回头,她静然再道:“以此法封住,无法可解,唯有来日你一身武功凌驾于我之上,内力难抑,血线自行断开,你方能恢复记忆。”

汝嫣枭一怔:“武功凌驾于你之上?”

端木孑仙漠然点头:“以你今日的武功,报汝嫣氏灭门之仇也是无望,倘若来日你的武功修为能在我之上,也才有几分可能……届时你忆起今日之事,再思报仇与否也就是了。”

血色连天中,纤瘦的少年在那人手中垂死挣扎,嘶哑而颤栗地向他咆哮: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汝嫣枭目中一颤,一声凄笑,冷冽而一字一句道:“思报仇与否?那一夜……那一人……那满地的血……一地残尸……我汝嫣枭只要还记得一眼、忆起一幕……只要我身上还流着汝嫣家的血……不管多少年之后……我都必定倾尽我一身之力,为他们报仇……为我连城惨死于那人剑下的数百英魂报仇雪恨!!”

端木孑仙听罢,久久未语,许久才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你应是应下了罢。”

“只是我若失去记忆,你当真还会倾力将所学传授于我?!”

端木孑仙沉默许久,缓缓点下了头:“行针之后,我便依诺收你为徒,倾力相授……故而来日你能否胜于我,全在于你自己。”

汝嫣枭看着她的背影,慢慢道:“你当真会把你最上乘的武功毫无保留地授于我?”

端木孑仙淡道:“除却水迢迢。”

汝嫣枭眉一皱,立时道:“你用以封住我记忆的便是水迢迢内力,却要除却它!”

端木孑仙静然:“水迢迢非你能习,其与清云鉴相辅而存,唯有传承清云鉴者可以自行领悟习之,用以助启天示,旁人都是不能。”端木孑仙缓一声道:“我一身之力大都来于水迢迢,虽不能将它传授于你,但我会授你另一套剑法,名为‘终无剑’。”

汝嫣枭一震:“……二十年前于江湖上失传,传闻中上一届武林之主墨夷家的至高剑法,终无剑?”

端木孑仙漠然点头:“此剑法由我师父清一大师拾得,是天下间唯一可与武境之极无刃刀一争高下的剑法。现下存于我归云谷慕天阁中,今日行针之后,你拜入我门下,我便取此剑法授于你。”

顿许久,她幽然远望,平声静问:“小公子,可是应下?”

“行针之后……会失去今日之前所有记忆?”

端木孑仙再一次点头。

汝嫣枭莫名地怔了一下,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忽地唤了一声:“端木孑仙……”

残阳下,她仍旧静静地端坐于椅中,墨发轻垂,雪丝微拂,极致的静默与安然。

许久,他道:“好……”

端木孑仙微微颔首,道:“如此,今日之后,我便为你取我云门云字为姓,以你枭字谐音萧为名,改名云萧,是为我归云谷门下,此一辈,第四徒。”

清辉残落,斜阳已没,远处的山霞淡去,飘渺如烟雾迷蒙。

汝嫣枭最后再望她一眼,肆然而深幽的眸中点点流光逝却,一片白雾轻蒙,他极静地垂下眼帘,万千风华敛尽,声音微哑着,再道:“好。”

静默,幽然,樱落,纷飞。

已诉的,难诉的,不诉的,静逝如风,淡如云烟……

他终究不会知道,多年后,此刻一心复仇,满身血腥之气难弃杀戾之心的狂肆少年,却成武林中人人敬之、肃穆谦然的云门弟子,颇具其师之风,一世正然的少侠,人称云萧公子者……

或许,这便是端木孑仙本意。

只是,世间之事,从来莫测,即便是她,也不能料尽了……

第十一章 浮生已往

青竹环绕,林风簌簌,一室的寂静与安然。(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榻中的人慢慢从沉睡中睁开眼,一眼便见了一侧椅中,一身白衣无尘的女子。

他怔怔地望着她,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开口道:“你……是谁?”

澄澈如清玉般的声音未带上许多情绪,明朗如风铃轻曳,好似幽谷中骤然响起的琴音一般空旷清宁。

椅中之人似在冥思,闻声便侧目过来,空茫的双目对上他清亮纯澈的眼眸……默然无觉,只是缓缓道:“我是你师父,端木孑仙。”

……

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

两年后,枯叶纷落的竹林间,一名发黑如墨的青衫少年静静坐于青石上读着手中书卷,却也不时抬首,望着前方不远处细细皱眉。

他身前不远,白衣的女子安坐在木轮椅中,闭目听着绿衣与蓝衣的少女飞身打斗,背影静默端然,青丝风中拂落,不时带起一缕雪色。

“二师姐!二师姐!小心大师姐的竹叶镖啊!啊啊!”

紫衣丫头刚跳起脚来喊完一句,便听见蓝衣少女细细地哼了一声,飘然如纱的身影空中一滞,眉间闪过一抹负痛之色。

绿衣少女面色不变,手中之剑挽起一个利落的剑花,简单干脆地甩腕直刺,直逼蓝衣少女左肩。

“啊啊!”紫衣丫头连忙惊呼。

少年心头微紧,身子微倾,正欲翻下青石。

蓝衣少女连连翻身后退,半空中扶住一根青竹急身一侧,才险险避开了绿衣少女剑尖,她右手抬起,指间银丝还未来得及甩出,便被绿衣少女举剑挑开,一片青竹镖打在她扶竹的那只手上,水蓝的身影立时促不及防地跌落下来。

“二师姐!”紫衣丫头急呼一声,忙跑了过去。(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青衫少年于青石上下来正欲过去,便见白衣女子轻轻抬起了头。

“师父。”叶绿叶走到端木孑仙面前,抱剑唤了一声。

端木孑仙轻点了下头。

“大师姐下手总这么不留情,二师姐你没事吧?”那边紫衣丫头一面扶起蓝衣少女一面嘟哝着道。

“我没事。”蓝苏婉柔声应了一句,转而缓步亦到了白衣女子面前,微低声道:“师父……弟子武功差了师姐太多……”

端木孑仙面色平静,一如往日淡漠沉和,许久,只道:“你的武功不如绿儿,我心下清楚。只是文可明事,武可安身,于这江湖还是不可不习,你心下也需得知道。”

“是。”蓝苏婉闻言立时恭声应下:“弟子明白师父苦心,日后定勤加练习。”

“嗯。”端木孑仙点了点头,转而对绿衣少女道:“我知你自认已留了情面,也不好说你什么,只是你对敌多数只攻不防,长此以往若遇上真正的高手,只怕难免危险……”她顿一瞬,缓声道:“以你的武功,往后若能懂得攻防并举,我便能放心你于外独当一面了。”

叶绿叶皱了皱眉,抱剑立到她身侧,只低头应了个是。

端木孑仙微叹口气,面色便又淡了,浅浅道:“阿紫扶了小蓝下去擦些伤药罢。”

“阿紫这就扶二师姐去上药!”紫衣的丫头说完便和蓝衣少女走了开。

没几步,见了望着这边目中有忧的青衫少年,立时眼中一亮,嘻嘻笑着比了个没事的手势,便向含霜院回了。

少年轻舒一口气坐回青石上,精致如弦月般的两眉轻轻舒展开,刚又执起书卷,便听见绿衣少女肃声道:“阿紫早已不小,师父为何从不央她习武,平日里我欲指点她刀法师父也不允,往后她若独自出谷……”

端木孑仙闻言,一时未做答复,过了片刻,只微微垂首道:“她习的是我云门毒理,用毒之术已是不凡,足以自保,你勿需太过担心了。”

叶绿叶几度皱了皱眉,却再说不出什么,犹自还想开口,却被端木孑仙打断道:“秋风寒骨,萧儿先退下罢。”

青衫少年闻声微怔,看了白衣女子一眼,下瞬低头应道:“是,师父。”

他执着书卷转身折往院中,未及走远听见叶绿叶与她无常道:“师父收下云萧也有两年,既留他入了我云门,为何还未令他进过慕天阁寻了往后研习的经书出来……”

端木孑仙平静地望着前方虚无,未做答复。

少年望林中一立一坐的人影一眼,转身低头走远。

回首间日见西沉,青衫少年微垂首撑颚坐在含霜院一角的桃花树下,静静望着石几一角。

几片枯叶随风落下,停在少年手边,映着少年过于纤白细腻的双手,更觉枯纹残瑟。

阿紫一蹦一跳地从折兰居里出来,一眼见了他立时眼亮了。

“小云子!”

云萧微惊,听得声音从石凳旁立起:“小师姐。”

阿紫小跑过来嘻嘻笑着拉他一同坐下,“小云子,师父又命你看史书?”

云萧微微点头,而后犹豫一瞬,问道:“二师姐怎样了?”

阿紫嘻笑摆手道:“没事没事,大师姐也不可能真下重手哪,上了药过两天就好了!”

云萧闻言放下心,轻点头道:“二师姐无碍便好。”

阿紫满脸笑意地伸出手肘捣捣他:“平日里二师姐对你最是照顾……便知道你会担心……”

云萧轻轻笑了笑:“二师姐对云萧极好,她没事云萧便可以放心了……”他自顾说完,声音转轻,眉间渐现两分疑虑。

“小云子?”阿紫伸手在云萧面前摆摆,回转眼珠儿道:“是不是大师姐又训你啦??”

云萧轻摇了摇头,过半晌,迟疑着道:“师父可是从不央小师姐习武?”

阿紫闻言一愣,眼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下瞬嘻笑道:“因为我天纵奇才根本不用练啊!”

云萧却未看她,只低头轻应了一声,似在想些什么。

阿紫蹙眉小许,看着他道:“怎么啦?小云子??”

“小师姐和二师姐、大师姐……可是早已进过慕天阁寻了自己研读的经书出来……”

“对啊,我来归云谷三个月师父就把我丢进慕天阁里寻书了!我记得大师姐是四个月,二师姐只一个月!”

云萧闻言不觉轻蹙眉头,似有不解道:“若如此……为何师父一直不命我入慕天阁去?莫不是云萧资质太过驽钝……”

阿紫愣了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师父许是因他身世尚有迟疑……而后见他眉间轻郁,似有忧意,竟不假思索地灿笑道:“小云子!我带你去慕天阁里寻一本你往后研习的经书出来怎样??”

云萧愣一瞬,道:“师父并未允我进慕天阁……”

“没事没事!我带你进去,师父说过慕天阁里有些些机关,进去了若能取得书册来就是机缘!只要你取出了师父就会允了!”

“机关?”云萧微惊。

“嗯嗯……”阿紫浑不在意地点头,“都是些小玩意儿,连根毫毛都伤不着,没事的!”

云萧忐忑迟疑,终未点头,阿紫却再不管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他便往含霜院后院之中的高楼窜去。

“……小师姐!”

第十二章 慕天阁险

绝谷清幽,秋意深浓。(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含霜院之首的饮竹居内,端木孑仙临窗而坐,微显冷白的手不急不徐地“看”着手中所握竹卷。

那竹卷上十分温秀隽丽又带几分清逸的刻字,一笔一画无不分明。

是一卷竹刻《六韬》。

从卷面之滑腻与排字之均匀,不难看出刻卷之人的有心。

端木孑仙静“看”不语,偶尔听窗外林上,飞过几只南回之雁,鸣声清幽。

屋外踏来人声,端木孑仙知是哺时将近,便欲放下手中竹卷。

却突的,窗前案上的乌木镇尺向右移了两寸。

声音虽轻微,但又怎能逃过端木孑仙之耳。

案前之人几不可察地一震,随之又闻镇尺右侧的墨玉方砚开始轻轻旋转。

端木孑仙再不迟疑,当机立断将镇尺移上两寸,转动方砚归位,同时将左手边檀木笔架上的几只硬毫移位分开。

叶绿叶扣门而入,案前白衣之人头也不回地凛声吩咐道:“绿儿即刻去往慕天阁,从阁顶天窗第十四窗入,走坎位将阁中之人带出来。”

叶绿叶闻言立震:“有人擅闯慕天阁?”

白衣临窗微乱,端木孑仙叹一声道:“九曲玲珑阵毫无动静,此时此刻只怕不是外人……你听我吩咐即刻赶去,切记勿动水象之物,否则出阁之路将再一次变幻……你且快去,再晚只怕阁中之人危矣。”

叶绿叶眉间一凛,思及可能之人愠意立现,立时抱剑应:“是,弟子这就去!”

绿衣少女飞身而起,立时消失于饮竹居前。

端木孑仙思及什么,转轴出了饮竹居。

慕天阁内,阿紫走在一片书卷迷阵中,早已不见了云萧。

“小云子!小云子!你在哪里??”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几步之外的薄雾中,一个青衣如竹的少年执剑回首,他额间点朱,状如红樱,微微一笑间,花海拂波……

“小云子?”阿紫傻愣愣地朝他走了两步,眼中一分浑浊。

却突的,觉到双腿剧痛难忍。

神识这才清明两分,她低头来就看见自己站在一方小池中,无数雪白色小蛇从四面八方游来,一条接一条地紧紧咬在她小腿之上,一时间万蛇噬咬,痛入骨髓。[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那瘦小的紫衣小丫头几是全身一震,呆呆看着自己的双腿,仿佛瞬时疯傻了一般。

清水小池转瞬化为血海深池,她就那样呆呆地站在血池正中,任由早已僵硬仿若死人的身体经受万般毒苦。

娘……

映在血池边的青衣少年慢慢幻化成绝美的黑衣少妇,池中的小小人儿透过血水,静静望着她。

小小的身子经不住地颤抖,眸色渐深,映在现实中分明清浅的小池里竟显两分血色,阿紫陷入障梦中的瘦小身子抖簌不止,不知在哭,还是在笑。

突然仰面一声悲泣,满脸是泪。

她仿若疯魔般低低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同时双臂一震,寒光瑟瑟的贴臂弯刀哗声立现。

“都死……都死……都要死!!!”随着一声低吼,她毫不犹豫地将弯刀砍向自己两肘……

“叮”地一声,极为轻微。

她臂间弯刀受怆回缩,仿佛有生命般自动隐入她两袖之内。

阿紫抬着血色的眸看向面前,白衣之人端然静坐木轮椅中。

端木孑仙闻声晓位,指间银针弹指而出,池中的人只觉脑中昏然一重,难以抗拒地合上双眼,软软倒入水池中……

白衣之人挥袖而出,白练如长臂般接住那池中瘦小的身子,轻卷住,收力接回。

紫衣小丫头稳稳落回白衣女子怀中,仿若睡着。

端木孑仙伸手拂落她腿上小蛇,一指触脉,一指点上她腕间内关穴,许久,见她身子放软,才轻轻叹了口气。

出得慕天阁,端木孑仙正欲往药庐去,便闻身后雷霆之声轰然而起。

起声之处正是慕天阁最顶一层:第十四层。

“十四层以天乾为主风巽为辅,呈天风象,属上中之阵……破之也唯上中之法,绿儿竟知于阁顶催引雷震之象破之?”端木孑仙略思一瞬,便觉不对:“以绿儿心性怕是未必想到,难道阿紫并非一人入阁?”

思及什么,眉间微震。

她喃声道:“……不愧为出世的奇血族人。”

哺时过后不久,叶绿叶抱着昏迷不醒的人从阁顶天窗飞身而出,直奔饮竹居。

药庐内,阿紫已然醒来,低着头跪在端木孑仙面前。

“师父!”叶绿叶快步而入,立时将青衫少年置入屋侧竹椅之中:“他背上被雷震灼伤,伤口太深,仍在流血不止。”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

阿紫听得心震,立时赶到少年身边,见他满身是血小脸上这才现了慌张:“师父师父!您快救救小云子!”

端木孑仙极为漠然地抬首,淡淡道:“他未得我令擅闯慕天阁,我为何要救他。”

阿紫一愣,慌忙道:“是我硬拉小云子进去的……他本没想进去……师父,是阿紫胡闹,不关小云子的事……”

“他既有胆陪着你一起胡闹,便理应受罚。”

阿紫傻了眼,呆看着端木孑仙。

“绿儿。”

叶绿叶闻唤,立时上前一步:“弟子在。”

“罚云萧守阵庐中禁闭七日,即刻带他过去。”

绿衣少女低头:“是,师父。”

叶绿叶抱起满身是血的少年就要离开药庐,阿紫惊醒,忙拉住,转头扁嘴对端木孑仙道:“师父别生气,先给小云子止血吧……阿紫知错了……阿紫不胡闹了……”

端木孑仙漠声道:“擅闯慕天阁者,违云门古训,不得轻饶,带他过去。”

“是。”叶绿叶低头而去。

“师父!”阿紫终于急了,眼眶微红对着白衣之人大声道:“这全是阿紫的错……不关小云子的事……求师父开恩!”

端木孑仙空茫的双目漠然望她:“他受罚皆为你之过,为师另罚你抄写慕天阁中此次损毁的经书,若不补齐,不得出谷。”

“师父!”

“退下。”

……

蓝苏婉强忍脚上伤痛出得居所,由阿紫掺扶着往泊雨丈去。

“慕天阁你都敢擅闯,往日里我们进去哪次不是师父提前安排妥当,你总这么贪玩胡闹,早晚得闯下大祸。”蓝苏婉细长的柳眉轻皱,有些忧心地责道。

紫衣的丫头忙应:“阿紫知道错了,但二师姐你还是先去看看小云子吧!”她说完忍不住也微微自责起来:“师父连伤都没给小云子治……这次是真生气了么……小云子流了那么多血……都怪我……”

听她自责,蓝苏婉也不忍再说,强自加快了脚步随她往丈中守阵庐去。

是值秋雨,林风更幽,一阵湿寒之意。

丈中药庐前,硕大的白狼威然守在一侧。

蓝苏婉两人推门而入,云萧正于昏沉中被冻醒了过来。

“二师姐……小师姐……”他强撑着半支起身子唤了一声,便又体力不支地倒入了庐内简木小榻上。

蓝苏婉见得他面上全是冷白之色,心上不由一揪。

“小云子!”阿紫一见,忙奔过去扶他,触手所及全是他背上所流殷殷鲜血。紫衣的丫头见得不免心头大慌,忍不住小声念道:“师父也太狠心了……看都未看一眼就让大师姐把小云子送过来了……”

云萧听得一怔,而后眸中甚忧道:“师父她……可是动怒了?”

蓝苏婉一边走近替他把脉一边轻点了下头:“你俩私闯慕天阁有违云门古训,师父不可能不动怒……况且你竟还受了如此重的伤……若不给些警醒,不定还会闯出祸来。”蓝苏婉见他脉象果然不甚虚弱,立时拿出备好的凝血丹喂他服下。

阿紫忍不住辩道:“可是私闯慕天阁全是我的主意,跟小云子一点关系都没……”

“你还敢说。”蓝苏婉横她一眼,低头间果然见得云萧面上更白。

青衫少年低垂着头摇了摇,小声道:“小师姐也是为了我才会……”说话间只觉脑中一重,眼前立时有些昏蒙。

蓝苏婉知他失血过多早已失力,便悉心道:“你莫撑着了,待我给你止了血再说,先侧着身子小睡些许……泊雨丈中多雨且风寒露重,需记得先把伤口养好,切勿再染上风寒。”

云萧昏然间默声点头,由蓝苏婉扶着躺下不久便昏睡了过去。

转背向外,阿紫见得他背上伤口,实在有些触目惊心:“要不是因为我……”

蓝苏婉轻摇了摇头,只手执起云萧左肘,凝指便欲点上他曲池穴。却突地一怔,“这是?”

阿紫眨了眨眼,疑惑道:“怎么啦?”

蓝苏婉俯身细看,将青衫少年穴中银针轻轻拔了出来。不由舒口气道:“看你慌成这样,师父分明已给云萧止了血。”

阿紫看着那银针愣了愣。

蓝苏婉收针放好,替榻上少年将被褥往上拉了些许,同时嘱道:“这守阵庐实在不耐秋深雨寒,你随我去院中取些干净衣被,再打些热水来替云萧把伤口清理好。”

“哦。”阿紫哦了一声,便和蓝苏婉细心地关好小庐的门,回了含霜院去。

第十三章 秋去冬来

秋雨绵绵,一下数日,云萧的伤将将好些又不慎染了风寒,只是即便如此,七日之期未满端木孑仙也未允他提前回来院中。[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蓝苏婉每日小心避着去往泊雨丈中照看云萧,数日下来竟也染上了风寒。

叶绿叶见得心下有愠,但也未横加干涉。

七日后阿紫终于得命可将云萧带回,原就单薄的少年由小庐回来,更觉纤瘦异常,他面上凝脂般的肤色原就有些白得不似常人,此一次更是一片雪色,映着额心殷红的血樱花纹,更觉那张脸美的摄人,白的更吓人。

“师父……他俩已知错,此一次便饶过他们吧……”蓝苏婉强撑着过来求情,跪在地上一直低声咳着。

端木孑仙闻言未多说什么,只唤了她起身。

“慕天阁机关重重,阵法遍布,往后不得我令不得擅闯。”端木孑仙道一句,漠道:“此事就此作罢,你们都回罢。”

“是,师父。”

阿紫扶了云萧由地上起来,少年雪白的脸不知何时已满是潮红,昏昏蒙蒙地站起一瞬,又毫不自知地往一侧倒了下去。

那边外头,硬跟过来的白狼见得,蓦然一声低啸。

“师弟!”蓝苏婉心头一紧,伸手去扶不及低下头来立时又是连声咳。

叶绿叶肃然伸手接住青衫少年,回首看向居内白衣人。

端木孑仙微微皱眉一瞬,转而淡道:“阿紫扶了小蓝下去休息,绿儿将萧儿送至药庐榻上。”

“是,师父。”叶绿叶应下,立时带了人过去。

蓝苏婉咳声不断,和阿紫站在屋内看着端木孑仙转轴去了药庐,目中轻忧。

当夜,药庐内的少年高烧不断,昏昏沉沉间无意识地握住身侧之人冰凉的手,轻声喃道:“师父……莫气……”

叶绿叶怔了一瞬,重又把手抽回,默不做声地替少年换过头上的湿巾。

端木孑仙再度过来,把了把少年的脉,一面替他施针一面道:“萧儿心性尚未定……授他所学,为时许是过早……”

叶绿叶静静侍立一旁,此时却忽是出声道:“弟子认为,已然不早。”

端木孑仙执针的手微顿。

叶绿叶再道:“既已入我云门,师父也答应传授,弟子认为云萧两年来并无不妥之处……便如一般师门弟子那般,入门、授艺,便可。”

端木孑仙极轻地叹了口气:“一旦习武,便已半步踏入武林……他顶着这样一副皮囊,便是不去招惹事非,也怕难避事非。”

叶绿叶微肃声道:“既成我云门弟子,又何惧事非!只要云萧自身无错,那些胆敢前来招惹的事非便不足为患,反倒更不该叫师弟身无寸能,叫外人欺了我归云谷之人。”

端木孑仙闻言静了一瞬,而后默然垂首,再为榻上之人施针。

月影清幽,叶绿叶轻推着端木孑仙慢慢步出药庐。

一身雪色的硕大白狼静静踱步在药庐一侧,端木孑仙伸手抚了抚它的长绒。

夜风微寒,幽然拂落她鬓边雪发,白衣之人低头轻咳一声,默道:“两年已过……他分明已无当年狂肆之性……为何我心中……仍有迟疑……”

夜风拂止,久久,叶绿叶静道:“师父……”

端木微微抬首,虽不见,却能感月光清幽的寒意静静洒落周身。(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也罢。”

简简两字,声音极浅淡,其意味却重得叫人心头一紧。

余音轻散风中,叶绿叶只觉月下之光盈满盎盎清辉。

……

此番少年病好,深秋已然过去。

素裹银装,白雪皑皑的幽林间。

是值十三岁的单薄少年硬被小自己两岁的小师姐强拉着溜出吟风竹地的院落,窜出泊雨丈、千木林,直至到了落月潭边。

厚厚紫袄裹身的小丫头兴奋大叫:“你看你看!我没骗你吧!真的结了很厚的冰!”她言罢便把小脚踏上去,用后跟用力地蹬。

一侧少年见着,不免有些心惊胆战,忙把她拉住:“师姐……小师姐……我们快回吧,让大师姐知道你又偷跑出来玩,定不会轻饶……”

“怕什么?二师姐会替我们求情的!”

此时,远远在自己房内翻看医书的蓝苏婉莫名地抽了抽眉头,打了个喷嚏。

少年拧眉轻声道:“这样终归不好……”

小丫头恍若不闻,一脸谗样地盯着寒潭厚厚冰层之下的清波,眼儿晶亮道:“我不管,我都好久没吃肉了,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少年再次拧眉,口中道:“师父并没有禁止我们食荤,只是这几日大雪覆谷大师姐未及出谷采买而已,再缓几日就会有了……”

小丫头却不理,已然把腕上厚袄往上卷了卷,四处窜看,寻了块大石头毫不费力地搬过来就往冰面上砸。

少年透逸绝伦的眉间几分轻忧,额上红樱花纹映在寒天冻地中有些冷白的脸上,说不出的清逸孤美,比雪还要细腻净白的五指紧拽着她的衣角,似乎生怕她一个不慎掉入潭中。

小丫头闻了“嘭”的一声,带上两层内力的大石径直穿透厚厚冰层直砸入寒潭之中,溅起丈高的水花,迎面洒将下来。

小丫头立时机灵地往后跃开,独少年促不及防,一身冬衣被潭中寒水淋湿了大半。

小丫头不敢置信地叫唤道:“师弟你傻啊!站着不动?”

少年禁不住全身寒意,低头间颇有些无奈:“……是师姐出手太快,云萧尚来不及躲开。”

小丫头赶紧把他拉到身边,几分心疼郁闷地替他拭掉些许潭水,嘴里却还是说道:“好吧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抓几条鱼马上就跟你回去!”说完立马窜到了潭边。

“师姐……”

“师父不是已着手传你心法嘛,你自己试试运功驱寒哪!”小丫头头也不抬地钻在潭中那大窟窿旁边,手忙脚乱地捡飞窜上来的雪白鲜鱼,一边装进带来的布袋里,一边随口对他说。

少年立在原地未作声,只是轻蹙眉看着她忙活。

小丫头装完满满一个小口袋,仍觉不够,又从腰间抽出一条口袋来,同时嘱咐少年道:“你把这一袋子拎上,我马上就好了!”

少年闻言浅舒口气,忙过来拎起了鱼袋:“这么多够吃了,师姐,我们回吧……”

只是话未说完,脚微一动,竟就踩中了一条刚窜上来的小鱼,立时身子一滑,眨眼间便从小丫头面前的冰窟窿里滑进了寒潭。

“呀!”小丫头惊呼不及,极为灵敏地伸手去抓他的手,只是刚刚抓鱼的手过于腻滑,一下子没能握住,眼见着少年瞬时没入了深寒的潭中。

“完……完了!”小丫头惊呆了一刻,而后吓得大叫道:“小云子!小云子!你……你快上来呀!!”

少年在水里冻得全身都僵了,一面痛苦地向上游,一面挣扎着在心里呼:救……救命……纵白……师父……

小丫头急趴在潭面冰层上,不顾湿了臂袄将手臂长长地伸入潭中乱捞:“小云子!小云子!你快抓住我的手啊!!”

某只无语凝噎:你手动的频率那么高我哪里抓得住……

眼见潭中愈寒,越发危矣,一个雪白的身影急纵而来,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进潭中,不时便将浑身湿透的少年从潭中叼了出来。

少年浑身抖颤,极尽苍白的面容上竟已覆了薄薄一层细冰,昏昏沉沉中便被冻昏了过去。

小丫头急忙趴过来:“小云子!小云子!你怎么样??”

白狼狠狠睨一眼小丫头,一甩周身长绒,狼不停爪地转身向着竹林深处的院落奔回去。

“喂!臭白狼!臭白狼!等等我啊!!”小丫头立时飞身跟上,末了还未忘拿上那两袋鲜鱼……

小丫头一追回院中,便立时进了饮竹居内的药庐,果然叶绿叶、蓝苏婉都在那了。

十五岁娇华的蓝衣少女一面为榻上的少年把脉一面忧声道:“急寒入体,已封住了筋脉,再不催散寒气恐还要伤了心肺,还是请师父过来一踏吧?”

叶绿叶眉间冷肃,闻言狠狠皱了眉,再望榻上少年几眼,一许迟疑,方点了头:“……我去请师父。”

转首间瞥见屋角缩着脖子的紫衣丫头,立即寒声道:“这是第几回了?你自己去屋外的雪地里跪着,未至一个时辰不许起来!”

“师姐……大师姐……”阿紫弱弱地嚅嗫了两声,眼巴巴地瞅着那已是十七岁芳龄的绿衣少女急步出药庐。

不一会儿,便推了面色有些苍白的白衣女子过来。

“师父。”蓝苏婉忙让到一侧,使之近到榻边,端木孑仙点了点头,伸手去把脉,一触到少年冰凉的腕,指尖便细细地抖了一下,而后低头轻咳了起来。

“师父!”叶绿叶明显声音紧了许多,望在一侧,眉间更加深愠。蓝苏婉见着也是紧蹙细眉,眸中忧然。

白衣女子向她们轻摇了摇头,而后再次伸手探脉,静少许,道:“小蓝去煮些热水……绿儿去药房将第三层小阁里的药材悉数取一钱来,阿紫去生个火盆端来,用祁香木。”

“是!师父!”三人立时应下,阿紫更是撒着蹄子马上窜去了。

待她们出了药庐,白衣女子立时又轻咳了起来,苍白的面容几分倦然,两手指尖不觉间俱是冰冷。

阿紫殷勤地跑进跑出,不时便按端木孑仙吩咐生了火盆,置了浴桶,取了干衣,还窜进厨房拿了姜片。

待喂了一片至少年口中,看着自家师父在少年周身几处穴位凝指点下,阿紫又去帮着蓝苏婉将煮好的热水悉数拎了过来,利索地倒入了浴桶内,雾气蒸腾中白衣女子试了试水温,吩咐两人将榻上少年抬入了桶内。

叶绿叶取药来,递到端木孑仙手中,端木孑仙大致闻过,确认无误,取两样倒入了浴桶内,过了少许,再取两样倒入。

“阿紫,每隔一柱香提一桶热水进来。”

阿紫立时应下,蓝苏婉闻言立时折身再去煮水。

“绿儿,再去将先前的药材各取一钱来。”

“是。”叶绿叶低头应下之际,冷肃的目光狠狠瞥过紫衣丫头。

阿紫当即又缩了脖子,摸摸鼻子慢慢腾腾地蹭到了屋外,在她肃然的目光中对着药庐一侧的篱笆小门跪下,脑袋耷拉着。

叶绿叶冷睇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端木孑仙始终静坐在浴桶一侧,等少许,慢慢放入药材。

她脸上苍白之色因药庐内火盆中盈上来的暖意添了几分人色,只是眉间倦然,点点失力。

“师……父……”受药力刺激,少年回血活筋,在周身一阵间歇的刺痛中醒了过来。雾气蒸腾中看见近坐面前的人,轻声开口唤了一句。

端木孑仙只是点了点头,过少许,又伸手放入了两味药材。

“你试着自身运功催散寒气。”她道。

“我……”云萧犹豫迟疑,低头间想说什么,却又未说出。

端木孑仙静一瞬,而后再道:“……集周身之力于丹田,积沉缓聚,慢慢引之而上,随筋脉流动运行周天……你本有内力,加我月前开始授你之心法于此身体急寒之际应可本能地融汇贯通任你驱寒……你且试试。”

云萧闻言抬眸,迟疑少许,慢慢闭上双目:“是,师父。”

久久,少年眉间隐有汗沁出,神色却越发灵动……直至感受到周身那莫名之力月余来终于突破桎梏任他驱使,运行自如,他才微露喜色地睁眼道:“师父……确是可以……”

只是睁眼刹那间,有感白衣女子面色如雪雾一般轻蒙冷白,心下一怔,不由迟疑地再唤道:“……师父?”

“嗯。”白衣女子闻声,轻轻点头,而后极缓道:“药效该起了……你再如此运行两周天……一个时辰后便可从水中出来。”

少年看着她:“是,师父……”待见女子似乎并无异样,仍旧静静地端坐于自己面前。

少年慢慢闭上眼,依言又运起体内之力。

过了许久,集神运力中少年听见药材入水轻微的响动,知是女子在为自己添药……他莫名地怔了一瞬,而后正要沉浸运功,忽听轻微的细咳。

睁开眼看,那素来一身白衣净无点尘的女子离自己不远,手中药材轻放在小凳之上,头微垂压抑地低咳着。

端木孑仙抬头,似乎有感他正望着自己,淡色的眉轻蹙了蹙,而后默不做声地转轴向饮竹居回了。

少年极安静地坐在水中,看着她一路细咳一路静默地往寝居而去。

冬日的风寒凉透骨,从白衣女子未及阖上的门窜入,迎面生寒。

少年这才惊醒,闭上眼睛如之前那般,运力于身。

第十四章 轻雪纷然

几日后,含霜院中,轻雪纷然。(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单薄纤瘦的少年执剑与绿衣少女对恃,剑气相缭中绿衣少女始终寒肃着面色。

少年起先还能硬撑,至后已然全乱了招式,一步一后退,凝白若雪的腕间顷刻就被绿衣少女手中剑气划上了道道血痕。

蓝苏婉在一侧看着,不由紧声道:“师姐,指导一番就是,莫伤了师弟……”

绿衣少女闻言,这才收手,她冷着面色于少年身侧错身之际,极冷道:“仍是这般纤弱,我不指望你往后能与我一道保护师父,只是你再任着阿紫随她一起胡闹累害师父,休怪我与你不客气!”

狼狈后退的少年强止下步伐,闻言微愣,心中虽有迟疑却是下意识地回道:“云萧知错……”

叶绿叶闻言冷睨他一眼,转身便走了。

“你莫怪大师姐言语过于严苛,她只是一心护卫师父而已。”蓝苏婉柔声开口,一面迎上来查看他腕上伤势一面悉心道:“这几日隆冬时节,师父因曾中至阴至寒之毒,身子受不得冷,却因你和阿紫一再受寒,昨夜更是整夜里咳着未睡,也难怪大师姐心下生愠。”

少年望着她,眉间有忧道:“前日里我问小师姐,小师姐只道师父有水迢迢之力护身,不会有事……”

蓝苏婉听罢,浅浅叹道:“是如此,师父为清云鉴传人,其独有水迢迢之力护体护元至极……只是师父虽因它比常人要更易恢复元气,但也并非不累不伤之身,她体内那至阴至寒之毒已存多年,当年得贵人所救且还因之失明气弱,长时都以轮椅代步无法久立,可见那阴寒之毒绝非一般人能承受。”她言罢,小声再道:“师父自五年前开始便极为畏寒,那残毒在师父体内确实已无大碍,但想必入了隆冬还是会有影响,师父虽未提过,但我与大师姐都明白,那彻骨之寒定是常人所难承受的……因而你切不可再任着阿紫胡闹,不然大师姐怕真要生气了。”

少年清澈通明的眸子怔愣许久,而后不由愧赧道:“是我疏忽了,累师父不顾自身病体深夜为云萧去寒……”

蓝苏婉缓声道:“你也不必太过介心……师父虽体弱……且额鬓之际染了霜雪,但那全因寒毒所至……需知师父所修水迢迢之力是清云鉴传人独有心法,含天护之意,因而本元之强天下少有。因此清云宗主寿命比常人还要长上许多,且经年日久越加不易看出真实年岁……”

少年抬头来看她,目中有惑。

蓝苏婉续道:“你不知,师父的水迢迢之力习到第几层,其年月逝去便会比常人慢上几年,如今师父已修到第七层,因而旁人过七年,于师父也不过一年而已。mht.la [夜夜小说网]”

少年不由惊震,愣看着蓝衣少女。

蓝苏婉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清云宗主本就是非常人的存在,预事明情安天下,这世间有几人不敬重师父?”

少年微愣,目中轻怔,忽觉院中之雪稀稀零零落得有些远。

蓝苏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正欲再说什么,少年却已懂事道:“便是如此师父怕也是会有无力之时,我与小师姐还是如大师姐所言谨慎些好。”

蓝苏婉闻言柔柔一笑,欣慰道:“正是。”

少年捡起地上之剑,温声向蓝苏婉告退一声,便转身向自己居所行去。

蓝苏婉于他转身后轻怔住,目光微晃。

如墨般的长发在院中萦上了些许轻雪,黑白点映。

飞雪幽然间,清瘦的少年背对她穿院而去,渐行渐远。

青丝如瀑,长衣单薄。默然间毫不自知的风华之美,已灼灼逼人。

便就这样一个背影,如此无念无意地映在青竹白雪间,却已令人恍然失神……

少女望一眼,长睫难敛。

……

次日,阿紫死性不改,拉着他要去泊雨丈前的守阵庐里烤鱼吃。

原来那日她即使归得匆忙,也未忘记好生藏匿那些鲜鱼,怕大师姐看见了不但不弄来吃反要斥她,索性藏在雪窟里打算自己偷偷吃独食。

“走吧走吧,我看你和我一起抓的才大方地跟你分享,咱们两个带上些配料,大吃一顿再回来!”

少年尚单薄的胳膊拧不过她虽细小却好似力逾千斤的细胳膊细腿,只能颇无奈地争道:“时值隆冬,我们还是听大师姐与二师姐的,莫出院去了,若是再有何事……”

“没事没事,有我在,不会有事啦……”

对于这话少年自然不能再信,只得道:“若大师姐知道了,定要愠恼……”

“她不会知道的啦……”

“紫无命……”新绿的衣角无声息地露了一片在紫衣丫头眼角余光里,来人声音不是很响,只是冷肃至极。

小丫头咽一口口水,松开了扒拉少年的两只爪子,慢慢回转过身,笑的极为谄媚:“大……大师姐……”

少年还未回神,便见绿衣少女一把伸手拧了紫衣丫头的耳朵,面容之上全是冷怒:“整日里不知习武只想着玩,伤了自己也就罢了还一次次累害师父,今日我不好好教训你,你往后不知还要怎的带累师父!”

“疼疼疼……”阿紫一边叫痛一边伸手去护自己的耳朵,口中还一面嚷道:“就……就是因为你一天到晚都只念着师父……不跟我玩……”

“还敢多言!”叶绿叶寒肃着面色疾言斥道:“都如你这般不懂事师父由谁来护!看我今日剑下可还会轻饶你!”她凌然喝道:“云萧!”

少年被她喝的一抖,忙应道:“云萧在……”

“你去师父那儿给师父念书!就说我现下另有事做!”

少年微惊,还未开口,便听她厉声对阿紫道:“你随我去院前,今日若接不下我三百招,往后看我如何整治你!”

“不要!师父特许阿紫不用练武……大师姐……”

“怎能容得师父这般惯着你!”

绿衣少女不由分说地拉扯着身前娇小的身影行远,少年怔立原地,半晌才回了神,面上不由露出一抹浅笑和释然。白雪飘然间映在清澈如璃的眸中,恍恍如雾。

寒冬之际,含霜院四周的青竹林顶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随着雪花仍旧纷纷然然,不时落下一两块积雪,砸在枯草之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云萧穿过饮竹居前的篱笆小门至了端木孑仙寝居前,轻叩指敲了门:“师父。”

极细的轻咳声,女子声音淡漠:“进来。”

云萧低着头推门而入,入眼便见了房门两侧一左一右两个火盆,抬头来的瞬间有感长椅中的人轻瑟了一下,他立时回身将门合上。

端木孑仙微微倚靠在窗前铺着厚毯的长椅中,身上也盖着件厚厚的雪白毛麾,她闻了脚步声,倦然的眉间回了几分神,却也未开口问什么。

云萧行至她身侧,缓道:“大师姐言她另有事做,嘱咐云萧过来给师父念书。”

端木孑仙闻言,微怔了一瞬,而后似是思及什么,缓缓道:“……也好。”她轻咳一声,继而指示道:“你去隔壁书房里取书架首排最末的那册书来。”

此间书房与饮竹居相连,只用屏风隔开并未另设一间。

云萧闻言便折身入了右侧书房,不多时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本书面残破看起来十分陈旧的古书。

不由轻皱眉头,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两眼书面上极为繁复的古字。

“师父,可是这一本《玄诀阵书》?”

端木孑仙静坐椅中,点了点头,而后道:“去寻一张椅子坐下罢。”

云萧随即应道:“是,师父。”

他一面坐下,一面将书册轻轻翻开。

入眼来此书开篇便是细说天地人之法,继而阴阳五行之象之变,继而世间万象相生克之律之道。

每一行每一象都有细说,相生相辅之理也有明析,合而成奇门遁甲,攻守皆俱。

云萧观至翻页,发现书中往下之句象行相杂,时而阴阳之属,实而天地之气,变幻莫明,观之似乎毫无牵连,一字一句更犹为晦涩难懂。不由紧锁了眉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回神。才想起自己应是受指示来给端木孑仙念书而听,并非看书。

“……师父。”不由惊起,有些踌躇不定地看向了屋内静坐许久始终未发一言的人。

端木孑仙微低头,一时不抑又轻咳了数声,她并未转面向他,只是淡淡道:“此《玄诀阵书》是那日你与阿紫私闯慕天阁后,我于十四层上整理时取回的。它已从天风极刃阵中被雷霆之力震出,是你破阵应得之物。”

云萧一震,怔住。

“玄门阵术者,江湖中参研者众。我云门弟子从阁中取出者不多。”端木孑仙言罢,顿一瞬,续道:“为师知者,齐鲁半壁山庄的冷家和中原此届武林之首的巫家是为玄术参研者大家,为死门一系;吴越之地的青娥舍有一内坊分支是专研玄术者,属生门一系。”

“死门者,为争胜负,常辅之以毒;生门者,守与护为主,常辅之以医。此为玄术于今的两大派系。”端木孑仙静望前方虚无,漠声再道:“你于阁中得此书,往后它便是你作为云门弟子择就之能。而我自作主张,替你选下生门一系,故而你往后还需得跟从我与你二师姐学医。”

云萧愣了许久,回神来立应道:“是。”

端木孑仙淡道:“你便就在此看吧,你年纪尚幼,若有不明之处可询问我,云门有训,所选古册自研不授,因而再过数年至你有明事之能,我也便不会再答你。”

“是……”云萧下意识地再应一句,便又坐了下来,许久明了端木孑仙之言,才慢慢静下心来细细阅览起手中古册。

直至午后哺时将尽,叶绿叶回了饮竹居。

她一眼见得云萧手中之书,微怔了一瞬,而后有些生硬地道了一句:“恭喜师弟。”

云萧立时起身来有些拘束地低头说谢。

叶绿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后,便转身踏出了小居,一面阖上门一面道:“弟子去备晚膳。”

端木孑仙始终静坐椅中,此时便微微点头低应了一声。

第十五章 青竹白雪

数日后,云萧正于自己居内看书,谷外来了一位老者。(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阿紫嬉笑着窜出泊雨丈于千木林外将他领了进来:“翁老伯伯,你在这等一会儿,阿紫这就去找大师姐来!”

老人穿着厚厚的长袄,被阿紫领了候在院中廊下,面上几分忧心忡忡。

不一会,绿衣少女过来,看见他,静了一刻,才问:“有什么事。”

“郡……郡主……”老人迟疑着上前一步。

叶绿叶打断他的话,冷面道:“早已被贬为庶民,莫再说错了话。”

老人愣了一下,而后低头道:“是王妃她……夫人……夫人她……想见您。”

叶绿叶静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道:“云门弟子未经授意不得擅自出谷,你回吧。”她言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饮竹居去。

老人脚步不稳,上前一步颤声道:“郡……小姐……夫人她卧病数月,已多日不食了……”看见绿衣少女身子微震,老人哽咽道:“老奴自知端木先生身分非同一般……也不敢说是来为夫人求医的……只是小姐在此……若能同老奴回去见一见夫人……于夫人也是一剂心药……小姐您……”

绿衣少女再度迈步向前,未有一丝滞留。

“小姐……”老人蹒跚着跟上几步,却还是慢慢止下了,望着绿衣少女的背影,一时间心下戚然,竟已老泪纵横。

回了饮竹居,叶绿叶轻扣门,得应而入,一眼便见阿紫蹲在白衣女子身侧,状似不经意地鼓着腮,眼神乱瞟。

“师父……”

端木孑仙轻应了一声,静坐于雪白绒毯中,等她后话。

“……弟子……欲离谷一踏。”

端木孑仙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声音浅淡:“你已三年未归家门,理应回去一踏了。”

“弟子不放心师父……”

“为师无妨,你且去,带上……”

“弟子会带走阿紫,她若留下小蓝管束不住必要带累师父。[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端木孑仙静了一瞬,而后不由叹道:“你母亲病重,阿紫虽通毒理却不谙医术,你自然该带小蓝去……以她医术,随你过去应可安心。”

“阿紫想去!阿紫也去行不行……”小丫头欣然问。

叶绿叶犹豫了许久,才道:“谢师父,那弟子便邀师妹随弟子一同离谷一踏。”抬头间见长椅中的人面色平和,只是映着屋内数个火盆仍现了两分冷白之色,不由心头一重,再道:“此期间……请师父保重自己。”

端木孑仙微微颔首,宁然道:“去吧。”

叶绿叶转身之际,阿紫忙连声问:“师父师父……阿紫也去行不行?阿紫也……”

“你留在谷中!”叶绿叶回头肃声冷斥道:“云萧稚弱尚不明事,武功又弱,只留他在师父身边我怎能放心!我离谷期间你们伴与师父身边,若还同前日里一样贪玩胡闹,我回来定不会轻饶了你们!”

“啊……”小丫头苦着脸,一脸哀怨地看着绿衣少女,待见她急步而去,不免一阵失望抑郁:“笨师姐……不带我去……真笨……又笨又坏!”

端木孑仙安坐椅中,听见她的嘀咕怨怼也当未闻,轻咳了一声,只淡淡道:“将门阖上罢。”

……

叶绿叶与蓝苏婉走后。

阿紫既要备三人的膳食又要时时过去给端木孑仙添置火盆、研墨梳发铺毯煮茶……凡是叶绿叶交待过不得让师父亲自做的事她都不得不全部揽了,几日下来累得不轻,心里不免要感叹自家大师姐竟能如此侍于师父身侧数年不改。

“小云子,我要去备晚膳,这是刚煮好的热茶,你给师父端过去吧!”阿紫刚从院中大厨间里钻出来,迎面便见了云萧,立时喜道。

少年眉间一闪而过的愧赧,见她一连数日忙碌着,而自己几乎一事未做,忍不住道:“云萧代师姐去备晚膳吧。”

阿紫似乎没想到他会主动请缨,愣了一瞬,才满怀期待道:“……你会备晚膳?”

少年声音减了两分气势,犹豫着点了点头:“我给二师姐打过下手,应是可以。”

阿紫闻言便乐了:“二师姐教的!那肯定没问题了!你早点说嘛,我以为小云子你什么都不会呢!”

少年闻言也未在意,点了点头便当真向厨房去了。

“菜篮里有青椒!阿紫要吃爆炒青椒!”小丫头于他背后嚷了一句,知端木孑仙只食素,倒未敢提什么荤味。

少年闻言回头,心下有些忐忑,谨慎地问道:“……师父可有什么忌口?”

小丫头这才愣了一下,恍恍觉道:“哦……师父好像是不吃辣的……”她言罢又忍不住肆意道:“不过无妨啦,师父因中那寒毒,味觉早已失了七七八八辩不出什么轻重……她先前也说过不必顾虑她的!”

少年愣了一下,眼见紫衣丫头窜远,未来得及多说什么。

院中雪花飘地又厚重起来,洋洋洒洒,有如白梨残落。

厨间,少年手忙脚乱地添柴掌火,滴入菜油,忙活许久才终于可将切好的青椒倒入锅里,只是一时见得菜篮角落里有几枚红尖椒,又犹豫着拾起喃道:“若要爆炒的话,可是应放些红椒?”

只是想到端木孑仙似乎是不食辣的,不由又迟疑起来,低头垂眸间一出神,菜油受热遇水,早已嘭声溅起,四处飞射,其中一滴便就窜到了少年细腻的手背上。

玉一样莹白的手背顷刻烫出了红点。

少年微微吃痛,手一抖,红椒便顺势滑入了油中。

少年避开之际见得,愣了一瞬,心头虽有忧虑,但也只能看着它在锅中躺下了。

晚间饭桌之上,阿紫将端木孑仙推至,十分明悉地将菜盘皆置于端木孑仙面前离沿三寸之处依次横排,盛饭奉上,才一屁股坐下举箸便去夹那青椒。

少年睁着眼睛看着阿紫和端木孑仙。

“哇!”入口之际,阿紫惊叫一声:“这么辣!”

红尖椒浸油爆过,辣得她连青椒里没有咸味都未能尝出。

少年尝了几口其它菜,便面色微红地于紫衣丫头对面端碗忐忑坐着。

他几次抬眸望两人,紫衣小丫头脸上,每尝一道菜表情便要变换一次,独白衣的人举箸慢慢食着,面上平静淡然,好像全无一丝异处。

阿紫眼眶微红道:“真……好吃……小云子……辛苦你了……”

少年猛咳数声,瞥了数眼白衣之人,见她仍做平常,心上这才缓了下来,轻应了一声:“嗯……嗯。”

他勉强端碗咀嚼之际,见上位上的人夹了一箸那青椒。

浅浅尝了一口,似是无常,只是再过片刻,便就轻轻置下了手中青瓷玉碗。

阿紫疑道:“师父,您不吃了么?”

端木孑仙面容淡泊,轻点了点头:“已用罢。”言罢习惯性地伸手于左手两寸处取物,只是未触到什么,便就愣了一瞬。

阿紫见得,惊跳起,忙窜出几步拿了方巾奉上:“对不起师父!我和小云子一时……一时忘了……”

端木孑仙未在意,接过擦了擦手,便转轴离了:“无妨,你俩慢慢食过。”阿紫忙接手过来,轻推了女子离开暖食小厅,再度回转过来一屁股坐下,不由窘愧喃声:“若让大师姐知道我们两个这样疏忽,定不会轻饶了我们……”

少年听罢,未说什么,只是见得上位上置下的碗中只去了小半的白米,心上微瑟。

第十六章 银纹雪貂

端木孑仙每日必要入定,夏秋时于外,冬春时于室,卯时之际绝不可打扰,这是叶绿叶叮嘱下的。[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两人自当遵从,因而未至辰时,云萧与阿紫从不敢来饮竹居扰。

只是这日,紫衣的丫头飞窜而来,至了端木孑仙寝居前,又不敢敲门,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原地打着圈儿。

房内的人闻了数遍她的脚步声,只得缓下气息,开口问道:“出了何事?”

阿紫听见她的声音,立时一喜,忙道:“回师父!小云子他今晨起来身上起了好多小疹子,他只说头有些疼,我看过只道没中毒应无碍便没敢来扰,但现下他已昏过去了!”

端木孑仙闻言,问道:“……他现在何处?”

小丫头立时道:“我去把他带过来!”言罢未待端木孑仙应声便又窜了去,不多时毫不费力地将少年扛了过来。

再至端木孑仙门前,因卯时未过,小丫头仍有几分犹豫:“师父……还未至辰时,弟子能进来么……”

“……进来罢。”女子应一声,手腕一转隔着屏风便挥开了门。

阿紫一咬牙,急步进去忙将少年置了长椅中,而后窜去阖上门,便就绕到了端木孑仙一侧。

白衣曳地,女子慢慢于榻上下来,坐入木轮椅中,出得屏风便伸手给少年把脉。

“师父,小云子是怎样了??”

端木孑仙松了一口气,顺臂而下轻点了点他臂上果然已泛出的红疹,便就淡然道:“无妨,应是尖椒过敏,只因昨晚上那青椒之中放入了尖椒他食过才会如此,以往如他这般者过几日便会自行愈好。”

阿紫愣了一瞬,不由有些窘愧,既为昨日里是自己嚷着要吃爆青椒,也为今日里这般扰了端木孑仙修行:“不……不用吃药么?”

端木孑仙略思一瞬,道:“你去药庐里取一钱辜言草,伴地榆、丹皮熬做一碗,端来给他服下,如此应可早些消了红疹。[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百度不到,自设药草名,请勿当真)

阿紫忙应下,只是转身刚要窜出门时不禁又踌躇下来:“师……父……那些药草……药房里有么?”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月前于谷外运进,我寒日不出,未及辩好转入药房,应是没有,怎么?”

“呵呵……药房里那些标注好放在小方阁里的药材我还识得出……炼药庐里的就……”

端木孑仙叹口气道:“只怪先前小蓝开口,我担心她有所差错,未能放心让她来理……”

女子言罢,静声淡淡道:“也罢,为师过去取给你就是了。”

阿紫大惊,忙摇了头:“这怎么可以!大师姐说过,最多给师父开开窗,雪天里绝不让师父出门去!她回来若知道了,肯定要扒了阿紫的皮!”

端木孑仙眉间淡然,浅声道:“无妨,我取过药材给你便回了,不会有大碍。”

小丫头还是摇头:“这几日又是大雪,外边的风格外冷,若让师父伤着寒着,大师姐定不会轻饶了阿紫!”

端木孑仙面上仍旧清冷,只是声音现了两分温意,她缓声再道了一遍:“取过便回,无碍。”

小丫头无奈,只得拿了毛麾给她披好,又端上热茶又焐了双手,才肯将其推到了药庐里。

端木孑仙只闻了闻,便就取好了药材递了她手中,而后不由分说地便被小丫头送回了寝居。

阿紫看她脸上果然微现了冷白之色,忙窜出去又匆匆置了个火盆来:“师父您赶快暖起来赶快暖起来……千万别让大师姐知道……”

端木孑仙听着她叨念和忙活,神色平和淡然,只是面上不由地现了一分温然之意。

少年从长椅中醒来,入眼便见得她面上轻暖之色,不由有些怔然。

见得紫衣丫头上窜下跳地于她面前喋喋不休,女子静听不语,眉间虽淡却十分宁和,一时间心中不明所以地有些茫然和怔愣。

不多时阿紫端了汤药给少年服下,扁着嘴感叹,“竟真如大师姐所斥,师父从不间断的水迢迢心法修习,终因阿紫的无知胡闹断了一日!”

端木孑仙却只是淡然道:“无妨,是绿儿过于谨慎了,只要一断不过七日,于为师便无什么大的妨碍。”

原本忐忑不已的小丫头听罢,这才释了怀,“那就好!”一言刚止便窜出了饮竹居去,扬言要给两人备一顿丰盛的午膳。

少年原就有些头晕,喝罢汤药更觉昏昏沉沉,强撑着欲起身回自己居所去,只是被端木孑仙淡淡阻了:“药效刚起,你再躺少许,再醒来身上红疹应可消退。”

少年迷蒙中向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觉淡漠如画,朦胧遥远,轻应了一声是,便就沉沉睡了过去。

其间觉到身上微痒,无意识地伸手来挠,只是还未及触到身子,便觉手腕被人微用力扣住,触手微凉,少年觉得桎梏,昏蒙中本能地挣了一瞬,没能挣开,便就慢慢静了下来,再度睡了过去。

午时阿紫端了饭菜来,少年仍未睡醒,小丫头正欲叫醒他,端木孑仙缓声阻道:“任他睡醒为妥。”

小丫头毫不置疑,与自家师父两人吃罢,留了碗小米粥给他温在灶间。

阿紫收拾过后,端碗退下,端木孑仙于案上取过那册常阅的刻字竹卷,于手指尖上静静“看”了起来。

大雪纷然,不时压地院外青竹不得不弯下腰,将厚重积雪弹落满地。

饶是“身强体壮”的阿紫,一路穿院去到厨间,也不由觉得外边真冷……

小丫头正于灶上放下托盘,眼角便瞥到一物于厨房小窗上飞窜而出。

银纹雪貂?!

大眼倏地瞠亮,小丫头面上迸出极大的惊喜之意,这可是好宝贝啊!大师姐常年在山间寻找却从未能捕得!!

小丫头二话不说,抛下盆碗,矮着极为娇小灵巧的身子飞窜而上,竟也从小窗钻出,朝着那隐隐晃曳、移动飞快的银白小身影飞身急追而去。

正于院中懒散走过的纵白看见,抬起硕大的兽目望一眼,甩甩长尾,闲闲走过。

云归雾敛,青竹熠熠,飞雪幽然间日头悄然落下,些许残阳浅色无意识地拂照在满地晶莹上,反射出琉璃清光。

将将酉时已尽,少年才从长椅中醒彻过来,一袭软被从身上滑开,有一半已拖在了地上。

果然身上红疹全然消了。

少年细密乌然的长发从椅中曳起,如雾双眸未及望向窗边的人,便听一声轻咳,苍白有抑。

恍然回神,少年立时从椅中起了身来,觉到屋内有丝凉意,下意识地望向四下里明明暗暗的火盆,不由有惑道:“小师姐怎的没有来侍弄火盆?”

端木孑仙闻言,眉间亦微蹙,未待说话,便听少年再道:“师父等少许,弟子这就去拿一些新炭来。”

不多时少年从厨间拿来木炭添上,一面摆弄火盆一面不解道:“厨房里碗盘放的散乱,小师姐不在,师父可知小师姐去了何处?”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宁声道:“久不闻声息,她或是出院去了。”

白雪覆院,一地冰晶,山风谡谡凌寒。

少年不由有些忧心,起身道:“弟子去找找。”

端木孑仙阻道:“她不会有事,你勿需担心,只在院中看看,不可走远。”

第十七章 误入群山

(因为微~博上有位亲求了下,所以小翼今天再发一章(o?д?)o)

少年低头应下,推门而出,出得饮竹居便于廊下唤来白狼:“纵白,可有见小师姐?”

白狼与他心意相通,闻言会意,示意地望向厨房后边的林野,少年愣了一瞬,思道:厨间后边野地里有二师姐侍弄的果蔬……小师姐此时还不归可是去弄菜了?

他想罢觉得应是,心道菜地离院不远,便裹紧身上袄子翻到了白狼背上,嘱道:“我们去接小师姐回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白狼轻呜一声为应,甩了甩周身长绒便撒开了四爪,带着他向厨房后边的林野飞奔而去。

风雪肆然,刮在脸上生冷,少年伏在白狼背上逆风而行,寒得全身瑟瑟,睁不开眼,白狼敏捷地追着阿紫的气息和雪中遗留的踪迹疾驰追去,发足狂奔,不多时早已过了院围向外的吟风竹地、泊雨丈、千木林……

少年长时冷颤,心下大惑,忙顶着风雪睁开眼,下一刻强声道:“纵白……小师姐怎会来这么远的地方……”眯眼看去,黛墨轻浅,飞雪连天,高大茂密的树木荆棘望眼无尽,半掩雪中,纵白却还负着他在大雪封山的陌生林野里向前飞奔。

“停……停下!”幽深冷白的密林已然太过陌生,少年心下大不安,忙唤止了白狼。

纵白会意,于一棵粗壮枝长的老树旁停了下来,原地震身,甩了甩长尾。

少年忐忑地看了看四周,目测自己竟似入了谷中四周向来无人息的群山兽地了。既冷又惊,少年正欲嘱它原路返回,便望见几步之外的雪地上静静躺着一根紫色发带,有一半已没入雪中,只是紫白分明,他仍旧一眼见得。(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心下微异,到底有些担心,少年犹豫了一瞬,还是从白狼背上翻下,踩着深雪走了过去。

“是小师姐的……她真的来了此地?”少年半蹲雪中,拿着那根发带惊愣一瞬,正微有不安,忽听纵白一声厉啸。

还未回神,一股腥风便从耳侧急冲而来。

嗷呜一声,是野兽受痛击滚落在地的叫声。纵白猎猎呲牙,白毛竖起,不声不响地护到了少年身侧。

纤瘦的少年愣愣地从地上站起,入目所见,残阳下一双双莹绿森然的绿眸从四周树木一侧缓缓踱出。

狼……

野狼……足有数十只之多。

在这寒林野地,大雪封山,野兽都难觅食,因而可见它们无不瘦骨嶙峋。

少年眸中一颤,清美细腻似白玉般的手不觉间摸向腰间之剑,指间轻瑟。

山风猎响,雪下的更大了。

……

遥遥远处,寒院深深。

端木孑仙觉到屋内再次散出的凉意,眉间微蹙。

指间捏的厚重竹卷也浸上凉意,握在手中,一阵幽幽然的寒气袭上五指。

女子缓缓放下竹卷,眉目间一闪而过的轻忧。

正冥思间,忽听一声隐隐约约的长啸狼嚎,凄然狠戾,不甚熟悉。

相隔如此之远,若非她耳力过人,定难听见。

“在正南方……”轻喃一声,椅中之人空洞的眸中散出点点忧思,久久,又闻一声狼啸,越加凄愤,她眉间再蹙一刻,不由地轻轻伸手扶了案,微动了动足下。

转手挥开房门,风雪瞬间侵了进来,寒意瑟骨,凌凌猎响……她不自觉地一抖,伸手于屏风上取过长麾,静静披上,许久……终是浅叹一声,极缓地从椅中勉力站了起来。

绝谷深幽,群山郁郁,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夹杂在寒风中,飘荡送远。

少年被白狼紧紧护在身后,嘴唇轻颤,长剑不稳,小腿上数道极深的狼爪映在袄裤长靴上,汩汩地涌出血来,泛着幽然飘散的冷樱香气,过于腥甜诱人。

长剑上有血滑下,滴在晶莹透白的积雪上,灼灼逼人。白狼与少年四周零零散散地倒下了十数具狼尸,但他的血异于常人,于这山林野地,也引来了更多的野兽。

白狼数次想负他奔逃开,都被群狼围住争相扑上,眼见狼数有增无减,少年面色越加惨白,手因失血而轻颤不止,几乎快握不住剑。

狼群最前,那匹棕色成狼领着众狼围着一人一兽慢慢转动,静待时机齐齐扑上……

少年咬牙轻哼了一声,受伤的左腿颤瑟麻木,已慢慢失去了知觉,正是此刻,棕狼一声低啸,狼群呲牙而起,全部纵身跃起向着他们飞扑而来。

“嗷――”纵白狂嚎一声,死死挡在少年身前,正欲低下头来做什么。

少年眼前一暗,骤然惊惧,眸中一闪而过的骇色,眼见群狼扑来,毫无办法,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握住了手中长剑。

只是,下一刻,飞雪忽滞,寒风漫卷。

一道冷白的身影无声而至,白练挥过,无形的气浪划开,飞跃半空的狼群无不被其间所含之力挥落于地,四下轻呜。

万千青丝飞凝而滞,于少年眼前静止,他有些熟悉又陌生地见得那融于雪中的一缕清逸白发,于自己面前拂过,幽然清冷,淡漠如尘。

心忽地一窒,不知为何。

飞雪倏狂,纷落不歇,她静静立于自己身前,白练轻垂,青丝若舞。

眼中莫名空茫了一瞬,恍然间似见漫天红樱飞舞,白衣无尘的人静静远立,青丝如墨,淡漠清浅……也是这般的咫尺天涯,也是这般的宁然如画。

一刹那间席天幕地的风雪,狂然如雾,静谧喧嚣,听不清,看不清,脑中蒙蒙然的一片混沌,什么也辩不出,识不得。

山林白雪,幽谷寒天。

他见得那本应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身影,不知为何怔住了,久久静默,未能说出一言半语。

一次次抬手,转腕,挥退涌上来的狼群,她同样静默地立于他身前,长麾覆肩,却衬得此刻站立着的身影越加纤然,可是映在天地间,白雪中,却浅立如松,傲然如竹,那样安然又遥远,亲近又陌生……

少年眼前一片迷蒙,望着白衣女子,心上茫然地瑟缩了一下。

狼群痛叫着摔于地上,却还不退。他因失血过多而慢慢不支,终在她身后无力地倒了下去,朦胧中见得她回身护他,群狼再上,她脸上分明比他更见苍白、隐忍,却仍旧平和寂静,淡漠清冷,携着他往后一跃,脚下莫名地窜出阴冷寒风,随之一大片森然黑暗淹没了少年的眼,举世寂然。

昏迷前他分明见得,她纵使面白如纸,虚弱难言,却从始至终,未对那狼群下了杀手……

雪一样的人物,冰做的面,竹捏成了骨,却是云做的心……

长睫微敛,少年本能地想到。

第十八章 幽林寒月

(不好意思,昨天多发了一章所以今天晚了……明天恢复正常8点^ω^)

幽林寒月,风冽如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群山之下,谷中的紫衣丫头飞跃过千木林,乘着月色,喜不自甚地抱着银白雪貂奔回含霜院。

群山之上,欺雪凝霜,一个极深极深的天然地穴中,一人一狼静静地躺于薄冰泥雪上,昏然无知。

夜黑风狂,湿泥冷雪,寒意浸骨,少年脸色苍白地被冻醒了过来,裹着厚厚雪麾的单薄身子仍旧簌簌抖颤,轻瑟不止。睁开眼,便见雪白长绒,既是自己半倚着的白狼的皮毛,也是身上裹着的雪色长麾的厚绒。

端木孑仙也靠着纵白温暖柔软的腹部静坐着,离他极近。

阴寒湿冷的地穴中,寒月在顶,四壁湿滑,稀稀落落的积雪零散而上,一眼望去足有数十丈之高,人、狼难上。

少年望着她,面色苍白寂然,目光清澈恍惚。

“师父?”

他倾身向她,伸出清瘦凝白的手,不自觉间想拉扯她,只是还未触及,腿上因扯动而撕裂般疼。

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原本狰狞的伤口已被撕下的白衣布条缠紧,隐约间虽疼得撕人,但有感已无了大碍。

“师父……?”少年再度抬头看面前的人,长麾滑落,不觉间又是一阵瑟骨的冷。

白衣女子轻倚狼腹,盘腿端坐,从双=腿到周身,从指尖到面上,无不冷白如纸,森寒若冰。

少年眸子不由自主地微颤,缓缓移近,近身触得她手上森冷寒意,不由得面色更白,再靠近,闻得她声息极浅,绵长似无,果然已沉沉昏睡了。

硬撑着过来救他,却还是敌不过山谷林野、这般的天寒地冻。

少年寂静而怔然地望着她,静默了许久,无一句话。

又过少许,才似醒神一般低头拾起滑落的毛麾,展开披到了女子身上,而后伸手握住她冰一样的双手……顿一瞬,微用力,拉着她斜倚倒下,与他一起倚躺在昏睡的白狼腹上。[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犹豫了一瞬,少年拉过长麾盖在两人身上,紧紧裹住。

山风猎猎如狂,一瞬间似在耳边回响……

少年温然的身子流转轻柔暖意,于这寒天冻地中慰她一丝轻煦温暖。

只是再多时,难见其融。

月愈淡,夜愈深,他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望向她,眼中惘然而懵懂,迷蒙而繁复,再未能阖上。

风凝,寒夜,远处的山火轻荡。

如他一夜喧嚣,又寂静的心。

“小云子!纵小白!师父!!”紫衣丫头的唤声凝上内力,一送几里,将地穴中的少年与白狼同时惊醒。

少年立时将女子扶靠在自己身上,向白狼示意。

寒月如丝,白狼仰首,凄然的长啸从地穴中向外传出,于寂静无声的黑夜中,震悚群山。

果不其然,已离此不远的阿紫听见,急纵而来,举着火把看见端木孑仙留在地穴之上的白练,忧急难耐,立即将二人一狼从地穴中拉了出来。

山风猎响,夜深月寒,白狼负着少年,阿紫背着昏睡的人,疾驰飞纵,一齐奔回幽谷深处的含霜院。

……

方出荆楚的一间客栈里,蓝苏婉收到了阿紫连夜传来的飞鸽传书。

一旁叶绿叶见她面色顷刻白了,立时冷声问道:“怎么?”

蓝苏婉咽了下口水,心知阿紫心下惧怕才没敢把传书传给大师姐,但还是不得不道:“师姐……师父出事了。”

官道上飞奔而过的两匹骏马,一蓝一绿两位少女面容都是极肃,虽说妍丽无双,但裹在马蹄飞扬的滚滚泥沙里也实在叫人看不清楚。

几日后二人归谷,飞身便往院中饮竹居去。

一名灰头土脸、头发散乱不堪,衣服颜色依稀还能辩出是紫色的痴傻丫头呆坐在端木孑仙寝居前。

两人同时见得,心口一噎,叶绿叶愣了半晌,怒斥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言罢也不待她应声,急急推开门进了房间,蓝苏婉睨她一眼,小叹口气,忙跟着进了门。

居内屏风后,反倒是“尚不明事”的稚弱少年在照看榻上女子。一面用热水给女子暖手,一面将火盆里的炭块拨高。

两人一进来,他便仿似松了一口气,有些蹒步地让开来,退到一侧忧道:“大师姐、二师姐,师父已昏睡五日了……”

蓝苏婉坐到榻边,眼睛瞥过了他微有不便的左腿,而后立时伸手给榻上的人把脉。

半晌,她凛眉道:“大师姐,师父此次深寒入腑,五脏俱损,即便有水迢迢之力护体,也已元气大伤。”

叶绿叶面色一凛,眸色瞬间沉下来,冷眼望过云萧,声寒若冰:“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闻声低头:“我误入群山遇狼群袭击,师父不得已……赶去救了我。”

竟于这冰天雪地里入了群山?!

蓝苏婉心下大忧,叶绿叶面色青白难抑,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那死丫头,阿紫当时在哪?!”

“呜哇――”全身蓬乱脏污的小丫头瞬间扑进门来,一把抱住叶绿叶的腿,从怀里硬拖出一只已然同她一样脏污不堪的小毛团来:“对不起!阿紫错了……阿紫不该为了追这只小雪貂跑进深山里……不然小云子不会为了找我进群山……师父不会为了救小云子强撑着入山……呜呜呜……都是阿紫的错……都是雪貂的错……”

那五日来已然在她手里被蹂躏地生不如死的小雪貂凄愤仰天:都是它的错?!还有没有天理了!!

蓝苏婉极深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阿紫你先下去梳洗吧,这幅模样,实在不是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那师父怎么办??”紫衣丫头不安地望向榻上。

“现下知道顾虑师父了么?!”叶绿叶寒声一句一把将她揪起,眼也不眨地甩手丢出了房间。“师父这边有我和小蓝在,你不必操心了!”

“呜哇――对不起……大师姐……你不要生气……”被甩出屋外的人狼嚎不断。

叶绿叶胸口起伏一瞬,回身啪地一声合上了房门。

“有什么办法可以助师父及早醒来?”叶绿叶肃面问蓝苏婉。

蓝衣少女惭愧道:“师父的点水针法我至今未能学会,其它的法子于师父弊大于利,恐怕只能等师父自己调元转醒。”

叶绿叶面色更白,不由得急郁深忧:“已经五日了……若再过两日不醒……”

蓝苏婉心知,眉也紧紧蹙了,她忧怀道:“可现下……除了等,已然没有其它办法……”

一侧少年不明,秀逸精致的眉微拧,看向她们问:“再过两日不醒会如何?”

蓝苏婉无力道:“师父的水迢迢修行绝不可连断超过七日,否则一身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重者可能一夜之间年长身老或其他异况,轻者修为也需得倒退回上一层,若不慎又断七日,则还要再退一层,而且……”

云萧不由震了,续问道:“而且?”

叶绿叶面如寒冰,极冷道:“自当年于毒堡一役中中毒以来,师父内元虽强却体虚气弱,不得不以轮椅代步,直至今日她归元调息五年,本有望再过一年便可恢复如常人……今日此番差错一出……”她顿一瞬,回目睨住云萧,眸中不由冷彻:“便是再多五年恐怕也难长时久立……”

一瞬静默。

云萧启唇微有喃声,却终未说出一语。

叶绿叶冷道:“师父分明心知肚明,却仍因你和阿紫……”

“师姐……”蓝苏婉婉言劝道:“事已至此……还是先莫追究因由了,现下让师父及早醒来才是正事。”

叶绿叶睨罢云萧一眼,肃声道:“阿紫与我与小蓝轮流守着师父,若生师父体温低得异常,便是与水迢迢之力相逆也需得输些真气给师父……云萧你下去吧。”

青衫少年目中极静,道:“云萧可做些什么?”

蓝苏婉看了他的腿一眼,柔声道:“师姐说的有理,便就先让大师姐侍于师父榻前,你与我先回去……”她起身道:“你腿上的伤也拖不得了,随我出吧。”

少年迟疑一瞬,望见叶绿叶目中寒色,终随蓝苏婉缓步而出。

阖门之际,望见榻上之人似雪般苍白难掩的面色,目中隐见微光。

下一瞬,颀长的云睫敛下,他默然随蓝苏婉转身而去。

第十九章 邀云锦函

端木孑仙是在叶绿叶与蓝苏婉归谷后的第二日醒来的。[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蓝苏婉不由暗庆并未超过七日,心下松了一口气。

只是去到榻前,却发现端木孑仙情形分明极不妥。

厚厚雪麾覆肩,白衣寒漠的人始终轻阖着双目,苍白如雪的面上眉间至醒来便轻蹙至今,她低头抑着声咳了许久,才慢慢抬得头来。

察觉叶绿叶等人近身,倦惫冷白的面上分明半分血色都无,她却只是轻摇头,极淡地说了一句:“我无大碍……”

蓝苏婉伸手欲为她把脉,端木孑仙轻转腕避了开,摇了摇头道:“你俩不该回来。”

叶绿叶肃声道:“我与小蓝若不归,师父便危矣!”

端木孑仙微叹一口气,浅声道:“为师有水迢迢之力护身尚且不会如何……你母亲之病却是再不能拖了。”

叶绿叶眸中微光轻闪,没有说话。

“如今你们两人往回耽误这十数日,若生你母亲病已极重,再叫小蓝此刻赶去怕也难应付了……”端木孑仙想了想,只得道:“便就再与为师三日,三日之后,为师与你去一踏豫州。”

“不行!”叶绿叶一瞬未思便否决道:“师父面色极差,三日之内怎可能恢复?我母亲那边自会再请大夫。”

“绿儿。”端木孑仙肃声唤一句,凝目于前,淡淡道:“此为为师之意,你勿需多虑,此三日你们勿来打扰,为师静养调元三日便应无碍。”

蓝苏婉想了想,道:“师父此番水迢迢修行并未断过七日,故而调元三日恢复过来应是如常之事……师姐或许可以放下心来。”她虽嘴上如是说着,但观端木孑仙面色,却也忍不住心上忧然。

叶绿叶闭口不言,只站在床榻一侧看着端木孑仙。

云萧于两人身后静静立着,莫名觉得哪里生了错节,却又一时未能想到。

正思着,房门忽被人从外推开。

阿紫先前听到纵白唤声,被叶绿叶遣去察看,此刻已然回了:“师父,有人送来了邀云函!”

蓝苏婉与叶绿叶一怔。

云萧目中有惑,转目来便见得端木孑仙于榻上低声又咳数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叶绿叶两步至了房门之前阖上门,抽过了阿紫手中的绣字云锦。

“两封?”叶绿叶眉间蹙起。

“嗯!”阿紫重重点头,眨眼道:“阵前石坛上还另有这些!”

她说罢先拿出一方小盒,变戏法式地从中抽出一小搓雪色的毛,慢慢拉着拉着,竟越拉越多越拉越长,几人怔看一瞬,竟见她从巴掌大的小盒中抽出了一件雪色厚绒的长麾。

“这是?”蓝苏婉上前两步,细看了看那雪麾,诧异道:“这是雪山灵狐之毛所做的麾子,其毛韧性世间罕见,可缩于如此之小的盒中,也可拉展至三人同盖的被衾那般大。”

叶绿叶微皱眉,道:“但雪山灵狐乃狐中之王,灵性非比寻常,什么人竟能捕得它……且还凑及了制这麾子的皮毛……”言下之意定不止捕得了一只。

端木孑仙于榻上听着,只是皱了皱眉。

阿紫看一眼榻上的人,目中惴惴难安,上前一步小声道:“师父……我看这雪麾正适合师父用,既可以当被子也可以当麾子……而且还暖和得很!”

端木孑仙没有接话,只是问道:“此一物……可是申屠家送来的……”

蓝苏婉立时啊了一声,心想定是了。

除了能御兽中王者的申屠家,谁还能取得雪山灵狐的皮毛?便是轻功再卓绝的人,也难从茫茫雪山中猎得一只雪山灵狐。

阿紫重重点头,而后道:“还有这个!”

空气中散出极轻微的暗香,几人都未能闻到,只有端木孑仙微抬了抬首:“绿檀木……”

蓝苏婉闻言立时看向了阿紫手中另一个六棱分明雕纹雅素的锦盒。

阿紫伸手打开小盒道:“这里边是一只蚕虫,阿紫虽看不懂,但料想肯定也是个稀罕的东西!”

蓝苏婉走近一观,面上倏地一喜:“是一只冰血天蚕!”

叶绿叶闻言走近看了一眼。

那小盒中六面都结着薄薄的轻霜,盒正中一只通体透明的小蚕静静卧着,晶莹剔透的羽翅颤簌不息。蚕虫全身无一处异色,但透过它晶莹透明的身子,可以极清楚地看到它腹中一团血色。应是它日后将吐出的冰血天蚕丝。

“冰血天蚕丝号称无毒不识,有它在身,不论是触及何种毒都能立时识出,毒性越强血色裉得越淡,便是悄然置于空气中的有毒之气,它也能识出。”

几人微一震,阿紫叫到:“哇!那不是比二师姐你的天蚕丝还厉害!!”

蓝苏婉点了点头:“确实。”

叶绿叶却是看着那方锦盒道:“师父说的绿檀木是?”

端木孑仙咳了一声道:“装冰血天蚕的木盒唯绿檀木可行,只因绿檀木温度高一些便会散出异香……可提醒饲主应当给冰血天蚕降些温了,如若不然……盒盖经常开合,冰血天蚕生性怕生,会因心下不安而死……”

“师父!那你猜这是谁送来的?”

叶绿叶回看阿紫道:“这些个动物,难道不都是申屠家拿来的么?”

蓝苏婉断然摇头,道:“这两件都是世间稀罕之物,拿来一件已是不俗,怎可能同时送出两件,此物怕是另有人求事而来。”

端木孑仙又咳了数声,淡道:“传闻冰血天蚕丝如冰血天蚕一般的晶莹通透,故而音色必绝……所以为师想……愿费心捕之育之之人,应是精通音律的大家……”

“师父说的是乐正家?”叶绿叶道。

阿紫嘻嘻一笑:“没错!这两个小盒一左一右,分别放在阵前石坛两头,雪麾那个是申屠家拿来的,冰蚕这个是乐正家拿来的。”

叶绿叶皱眉道:“这两家向来宿敌,今日却同时来求事……”

端木孑仙叹一声道:“所求何事。”

叶绿叶闻言立时展开了手中云锦。

“申屠家所求为暮冬既望,关中一证,自此羸者主关中,负者迁。”

蓝苏婉一听便抡指算了算,而后皱眉道:“乐正申屠家十年一次家主决斗,今年又是一次……申屠家此话之意是想请师父前往关中做中证之人,他们将以此一战,决定谁是留主关中的世家,负者则要迁居谪走。”

榻上之人面色极淡,未置一言。

叶绿叶又展开另一块云锦,看罢道:“乐正家所求同上,只是并未提及负者迁之类,而是要求负者必要应下赢者一件事。”

“一件事?”蓝苏婉皱了皱眉道:“虽未直接明言,但苏婉想大抵也如申屠家所求的一样……这两家,向来便是水火不容……”

叶绿叶将云锦一收,冷道:“竟于这隆冬时节还来求这些个无关紧要之事!”

蓝苏婉轻声道:“前往关中为证一事,于师父此时此刻确是不妥,但他们来礼极厚,料想应看得极重……”

叶绿叶冷哼一声道:“再厚又如何?我归云谷邀云函素来的规矩便是寄则寄矣,所求之事应与不应全凭谷主一言以定。”她冷面道:“师父现下境况不妥,如何有暇应他们这些无谓之事!”

阿紫将两方小盒掂了掂,而后肆意道:“反正师父不管应不应送来归云谷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退回的!这就好啦!”

端木孑仙叹一声道:“小蓝说的不错,他们送礼极重应是将此次的决斗看得极重,我若当真收了他们的东西,便不好置身事外……”

叶绿叶漠声肃道:“师父莫不是还要应下不成?!”

几人不由一忧。

端木孑仙却是摇了摇头,继而低声道:“我不日便与绿儿去豫州一踏,往来需月余,此下已是冬至,便是由豫州再往关中赶去也需十数日,暮冬既望之日到不了两家所在汉中郡……”

“那……”蓝苏婉迟疑着问。

端木孑仙面色越加倦惫:“往年若生收到邀云函为师都是派绿儿前往一踏……”抑着声又咳了数次,她续道:“……此一次,为师想命你们三人去往一踏。”

一直默默无言的云萧听到此话微一震,惑道:“云萧也去?”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若叫小蓝一人过去,她武功不如绿儿那般让我放心,有阿紫和萧儿在会好一些……再者独留阿紫与萧儿或是独留萧儿一人于谷中,为师都不放心,如此……不若你们三人一起去一踏。”

蓝苏婉眉间微怔,忽是轻声道:“可师弟……怕是不宜露面人前。”

几人听她之话微一愣,而后都不约而同地回目看了一眼一侧少年。

红樱似血……那张太过精致、谓是倾城绝世的容颜上正凝一分轻惑。

两年过罢,一眼看来仍旧难以淡怀……尤其额心那嫣红如血的赤纹,妖娆冷艳,清逸又绝傲,更点缀得他的脸风华倾世,美得让人心头惊震,竟至久久都无法移开双目。

云萧有些不解地回望了数人一眼,继而出言问道:“怎么了?”

三个女孩儿这才一震,回得神来。

叶绿叶低头许久,冷道:“……是不宜。”

端木孑仙心下明了她们所言,转面问云萧道:“《玄诀阵书》一书中包罗天下玄术,其中诡变之术一章中应有易容之术,为师之前命你先行习之,你可有看明?”

云萧一怔,有些犹豫地答道:“那一章已通习过……只是书中所诉的易容之术颇繁琐,所需之物在谷中也不易寻得,故没有试过。”

端木孑仙闭目又咳数声,有些体力不支道:“那这几日……你便……试试罢。”指间微颤,端木孑仙声音低微道:“你们下去做些准备……三日后……便就一起动身罢。”

蓝苏婉知端木孑仙必是累了,忙起身道:“如此,弟子们退下了。”

叶绿叶绕到榻侧扶白衣之人躺下,忍不住紧蹙眉头道:“师父的身体三日之后当真动得么……”

端木孑仙倦道:“无妨……”

阿紫临出门拖出怀里暖烘烘的小毛团想要塞给端木孑仙取暖,但临要上前又犹豫起来:“我若不在,这小貂儿定就逃了……不若想个法子……”眸中眼珠儿轻转一圈,下瞬便撒腿出了门去。

云萧默声走至角落里将屋里几个火盆都侍弄了下,抬得头来便对上了叶绿叶之眸。

绿衣肃然的人看了他手中炭块一眼,而后道:“随我出吧。”

云萧点了点头,于她身后出了饮竹居。

“易容之术你需些什么,便与我与你二师姐说。”行至居前长廊中,叶绿叶头也未回地对他道了一句。

云萧心上微怔,愣一瞬,低头应道:“……谢大师姐。”

第二十章 十步不离

数日后,飞雪轻幽的含霜院中,草木无声。[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端木孑仙正于饮竹居内调息归元,冥然中依旧闻了院中传来阿紫得意的嘻笑声:“怎么样,现下跑不了了吧!”

守在门外的叶绿叶听见那响亮的笑声眉间便狠一皱,怕她再这般肆无忌惮扰了端木孑仙调息便立时转身向院中去。

绝谷幽深,寒甚谷外太多,深雪萦满的院中一只银白小雪貂跑在离阿紫十步处,疼得满地打滚儿……

蓝苏婉出得折兰居,一眼见得,立时上前责道:“阿紫,你这是做什。”

叶绿叶方走近,那小雪貂立时窜起往她那处去了……焦躁地围着她十步之内不停地转着圈儿。

阿紫看见叶绿叶,便知自己方才定是扰到饮竹居了,忙将声音放低,原本肆意的笑收了收,而后呶嘴道:“是这只小雪貂不听话……我好不容易逮到它,师父昏迷的时候好几次险些叫它跑了……”

蓝苏婉眉头轻蹙,道:“你抓它做什么呢?它既不愿,你便就放了它是了。”

阿紫偷眼看冷面走近的绿衣少女,而后小声别扭道:“大师姐之前炼驭兽蛊的时候不是说……山里的银纹雪貂有灵,适合用来试蛊么……”

叶绿叶于她面前站定,冷声道:“驭兽蛊繁复霸道极难炼就,我早已弃了。”

“啊?”阿紫听见愣一秒,小脸上不由一阵失望:“阿紫是想把它抓来给大师姐炼蛊才留下它的……”

叶绿叶冷冷睨她一眼道:“你有心思做这些琐事,还不如想想怎么能不给师父闯祸!”

阿紫听见,心下顿时十分委屈,撅着小嘴低头直瞪着那只小雪貂。

可怜小雪貂方才那股疼还未过去,雪白的小身子在她眸光里吓得簌簌发抖……

“既是没有用处了,便就放了它吧。”蓝苏婉柔声道:“这雪貂如此之小,料想它被你抓来这十几日它父母定也担心。”

“不放!”阿紫刚说完便接收到了叶绿叶肃寒的目光,立时放低声音看着她弱弱道:“我给它下了‘十步离’……想放也放不了了……”

“‘十步离’?”

“嗯……这毒里有我们五人的血,它只有呆在我们五个十步之内才能不毒发……”阿紫越说头低得越低。

“你……”蓝苏婉看她一眼,忍不住道:“你便就给它解了毒吧?”

阿紫撅嘴:“解药我还没配出来……”

蓝苏婉顿时噎住。

叶绿叶瞥了一眼脚边小雪貂,冷声道:“若是如此,我们五人不日便要出谷,莫不是还得带上它?”

阿紫把头垂得极低:“让它跟着师父……可以给师父暖手……”

叶绿叶当即生怒,正要出言斥她徒增负累,便见一少年从叹月居里出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眉间皱了皱,叶绿叶微迟疑,唤道:“云萧?”

青衫少年于三人不远处站定,有些忐忑道:“云萧见过三位师姐……”

阿紫回头一望,立时啊了一声:“是小云子?!”

蓝苏婉回目望见,心下有些怔忤又有些柔却,含笑道:“你这易容术,学得倒快。”

少年依旧一身洛洛如竹的青衫,清瘦却挺拔的身子安立轻雪中。

额间瑰丽夺目的赤樱纹烙已遍寻不见,原本精致绝伦的眉宇淡却很多,脸上略黑一分,不如原先那般莹白如雪,但仍旧面容清霁,一眼望得,竟横生一股子少年英气,和着他此下端然中略见清逸的眉眼,竟显出几分肃穆沉静的气质来。

叶绿叶看着他微蹙眉一刻。

阿紫笑着迎过去道:“小云子!你变丑了好多!但看着还是蛮顺眼的!”她又打量少年许久,而后拧起眉头道:“怎么我看着你好似觉得有些眼熟呢……”

蓝苏婉目中含笑,柔声道:“可是眉眼有些像师父?”

“啊?!”阿紫惊叫一声:“就是像师父!!这样静静淡淡的感觉……大师姐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少年踌躇道:“师父命我扮做寻常少年……只是我并未见过谷外少年是何模样……”

叶绿叶看着他道:“如此便行了。”

蓝苏婉细看一瞬,掩嘴笑道:“如此模样与师父比较一番,当真有三分相像!”

阿紫听了一乐,嘻笑道:“人家不是说夫妻相么?这便可说是师徒相!”

蓝苏婉听罢弯眉一笑,嗔道:“就你想得出来。”

叶绿叶看了几人一眼道:“行了,云萧你过去让师父看看,她若觉得可以你往后出谷便就做此打扮。”

“是,大师姐。”云萧应道。

几人一同过去,蓝苏婉好奇地看了一眼远远于后跟着云萧的小雪貂,问向阿紫:“我们四人的血我知你先前研毒之时就已集了,只是不知师弟的血你何时集下的?”

阿紫浑不在意地笑道:“就今天早上啊!小云子还睡着,我去戳了他一针!!”

蓝苏婉愣了下,而后面上不由黑了:“你一个女孩儿家,竟这般无忌惮地就往师弟房中去,还知不知羞……”

阿紫吐一吐舌头:“没事啦!小云子都不在意的!”

蓝苏婉听了一怔,竟听出几分云萧都不在意你却在意的言外之意来,面上无端赧了一分,闭口再不言语。

至了居前,叶绿叶上前询过,才允了几人入屋。

阿紫窜进门来就提起那小雪貂往榻上之人端然平放的手侧塞去:“师父!以后就让‘雪娃儿’来给您暖手!!”

不知是榻上之人眉眼过于温淡,还是她触及雪貂的指尖有些暖人。

那被阿紫提起时在她手中拼死挣扎负隅顽抗的小东西到了端木孑仙手中,竟就真的乖乖顺顺服服贴贴地蜷成一个团儿安卧下了。

阿紫看在眼里,看小雪貂的眼神就不免更有些纠结不解……和凶残了。

小雪貂更加乖顺地紧紧蜷身在端木孑仙两手之中……

云萧于后望见,有些怔然地望着端木孑仙轻抚雪貂的手。

“师父,请您看一下云萧的易容术是否可行了。”叶绿叶言毕便看了一眼云萧。

后者蓦然回神,行至榻前迟疑一瞬,于榻沿坐下:“师父,我已易了容了。”

端木孑仙面色虽仍旧几分苍白,却比初醒之日要好了许多,她闻言极轻地点了点头,便缓缓抬起了手。

云萧静静望着她空茫的双目,有一刹那的冲动,想要替她将手牵引至自己脸上。

只是下一刻,安然轻靠于榻上的人已准确地将手覆上了他的面。

云萧忽觉心口一窒,隐痛莫名。

端木孑仙细细抚过他的脸,许久,轻轻放下了手,“此貌虽比之寻常仍有些出挑,但应是无妨了。”她淡然沉静地空望了一眼,道:“你易容术学得不错,常人已难看出破绽……便就如此罢。”

阿紫忽然嘻嘻笑道:“那师父你看出小云子易了容后这脸像谁了么??”

端木孑仙微怔了小许,却是有些惑道:“像谁?”

“像师父你呀!”阿紫狐疑道:“师父您竟未看出来?!”

端木孑仙轻蹙了蹙眉,而后微喃声道:“如此样貌原是像我么……”她轻叹一声,无意道:“失明多年……为师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何模样了……因而便未想到。”

四下之人听她这一言,心下一震,不由看向她双目,一瞬寂静。

“师父……”叶绿叶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未说出。

端木孑仙依旧于榻上端然静坐着。

“明日卯时之后,便一齐出谷行事……”她一面轻轻抚着手中雪貂一面淡道:“届时你们三人便以小蓝为首,将那两方小盒带上,若生关中之事有何差错,便将两物奉还,你们也可置身事外。”

“是,师父。”蓝苏婉立时应下。

“为师与你们大师姐去过豫州之后,若叶夫人病情无恙便回来谷中,你们三人也早去早回。”

“是。”

端木孑仙迟疑一刻,微微凝目道:“若生有事,传信与你大师姐……还有,非至万不得已,莫与人动武……尤其阿紫。”

紫衣丫头目中流光凌然划过,下瞬蓦然抬头眯眼儿笑道:“知道了啦师父!阿紫不会再傻呼呼地弄伤自己啦!”

端木孑仙漠然点头。

几人微一震,心上有些异样,经年下来虽不解端木孑仙为何严禁阿紫习武弄刀,但还是下意识地谨遵着。

蓝苏婉恭声道:“小蓝记下了。”

“嗯。”端木孑仙应一声道:“如此,便都退下罢。”

四人正鱼贯而出,端木孑仙忽出声道:“萧儿留下。”

云萧微一震,望过其他三人,转身独自回了榻前。

“师父。”

“你记事以来便不曾出过谷,此次一路之上悉心看着学着,有助于你明悉世间之理……”微垂目一瞬,端木孑仙道:“纵白留守谷中,不得与你同去,它应是不肯答应,但你务必叫它留下。”

云萧怔一瞬,有些惑然……却还是低头应道:“是,师父。”

端木孑仙抬首静望虚无,道:“你性敏而锐,看似随意,其实心通目明,必要时候,当得决断。”

云萧蓦然轻震,流光澈澈的双眸怔望榻上白衣之人,许久,方静静敛下长睫,道:“是,师父。”

“如此,你出罢。”

“萧儿告退。”

……

次日,卯时过后。

端木孑仙于千木林外坐上叶绿叶于谷外备妥的马车。

马车上垂帘都是极素的灰黑之色,极为肃敛低沉,一眼观之分毫不起眼。

但垂帘上绣着银丝起线的江河云海图,水倾云涌,其势摄人,绣工一流。车座之底精心加厚了两层,难以产生剧烈的颠簸。

端木孑仙端然静坐于马车内铺就的厚厚绒毯之上,轻抚了抚怀中暖融融的小雪貂,向叶绿叶低声道了一句:“走罢。”

黑纱斗笠覆面,叶绿叶点头应一声。

再看了马车旁牵马在侧的三人一眼,道:“关中一行,你们三人路上小心莫惹事非。”

几人立应道:“是。”

叶绿叶点点头,便就驾起马车默声离了。

阿紫于她背后吐了吐舌头。

蓝苏婉忧望马车行去的方向一眼,心下不由有些担心端木孑仙苍白的面色……回转身来,见得云萧也正望着远去的马车怔神。

便就轻拍他肩头道:“不必过于担心,有大师姐在师父不会有事的。”

云萧愣一瞬,回转目光望向蓝衣少女,轻点了点头。

阿紫欣然道:“我们也出发吧!”

“嗯。”蓝苏婉点头轻应,随即翻身上马。

青衫少年裹紧身上玄青色厚绒的长麾,也随后翻身上了马背,一青一蓝一紫的身影,很快消失于千木林外群山错落的山径之间。

第二十一章 初离荆楚

方出荆州之地,与关中交界的小郡襄阳,时常有两地往来的商旅和江湖人士。(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这日酉时已过,客栈里的伙计正要关门,便听不远处传来急匆的吆喝。

“小哥!先别关门哪,我们要住店!”

声音甚是清脆,显然是姑娘家。

冬至已临,外边天寒地冻的,伙计揣了揣眼望过去,却有三匹骏马逆风驰来。

为首的是个水蓝大麾覆肩的少女。

那伙计一眼望得,便有些傻愣愣地直了眼。

那少女眉弯如柳,脸如鹅蛋,一张温婉柔和的小脸上唇嫣鼻俏,生得极美极秀,任谁见了也不吝说上一句美人胚子。

伙计忙把半关的门又开了开。

刚出门来,三匹枣红色骏马已到了客栈门前,伙计忙迎了上去。

“还好还好!赶上了……从荆州出来就没歇过……累死我了……”

蓝衣少女左侧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竟也独自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瘦小的身子矮在马背上看起来更觉瘦小,但观其眉眼,便觉灵气十灵,双眸熠熠、灿如星子,细眉轻扬间一脸慧黠之气,首先翻下马背扬声开口的就是她。

“你呀……一路上叫冷叫累叫饿,便没歇过,不累你累谁?”蓝衣少女随后下马,将缰绳递给了上前相迎的客栈伙计,一面和善地对他笑了笑,一面转首训了一句先她下马的那小姑娘。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原地狠狠跺了两下脚,而后便回头对另一位还未下马的人道:“小云子,还不快下来,外面冻死了赶紧去里面啦!”

客栈伙计忙机灵地上前去接过那人手中缰绳。(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谢谢。”那人于马背上将缰绳递来,轻声对伙计道了一句。

声音极清极净,如瑟如琴,幽然间一分谦和一分温然,流泄如水……竟隐约似有回声,加之宁然有礼,故听来极为舒服。

客栈伙计难得遇上这样和气的主,心上舒畅,抬头来便笑道:“客倌您客气了……”

下时对上那人浸墨一般的眸子,不知为何震了一下。

马背上轻轻翻身下来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身子极为清瘦,却也极挺然。一袭玄青色厚羽长麾,隐见麾下的洛洛青衫。

他眉宇浅淡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但发黑如墨,面容清霁,虽称不上是万里挑一的美少年,却越看越觉得他人如霁月,眉眼清俊,叫人一眼望见不明所以地想再望一眼。

伙计将人迎进店中,方牵了马儿去到后院,此下回想一番,才想明是那少年的眼睛生得太过令人难忘。

黑如点墨,清澈如璃,霁霁然似月,幽幽然如水,端的比之明月都要清透皎人一分。

“天下间竟有这样好看的眼睛……”那伙计嘀咕一声,把马牵入了马厩。

三人走入客栈中便问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而后在堂内坐了下来。

那掌柜的收了银子吩咐厨房备上些热菜热饭,便转身要去关上店门。

“你们怕是最后几位客人了……”

却不想门阖到一半,又被人给撞了开。

“这么晚了竟还有客人……”掌柜方把门拉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便闷声倒进了他怀里:“哎呀!妈呀!这这这……”

那边刚坐下的蓝衣少女回目一眼望见不由一惊:“这是?”

那满面惶恐的掌柜一边手忙脚乱地撑住那倒进他怀里的人一边朝在坐的几人慌道:“这……这你们可都看到了……他一进门就这样了……”

青麾少年与他离地最近,眉间微一蹙,便起身过来扶了。

“二师姐……”少年吃力地扶住那满身是血的人,看向蓝衣少女道:“他受伤极重。”

蓝衣少女,便是蓝苏婉,闻言再不迟疑,上前一步道:“我看看。”言罢伸手把住他的脉,而后眉头皱了皱,对那掌柜的道:“掌柜的,你叫些人来把他抬到房里去,我来给他看看伤口。”

阿紫围在一旁见那掌柜犹豫不决,狠声嘀咕道:“我师姐医术了得你还不快去,再晚些叫他死在你店里保准叫你吃上官司!”

那掌柜一听,这才惊醒几分,一抹额上的汗马上道:“我……我这就去……”

客栈房中,蓝苏婉将随身携带的凝血丹喂那人服下几颗,而后使唤掌柜送来了热水净布。

阿紫好奇地围在一侧,不时探头去看榻上的年轻男子。

榻上之人五官端正,十分英挺,只是眉蹙的极紧,唇也紧紧抿着。

“二师姐,他运气真是好,竟正巧碰上了我们……”

云萧在一旁看着,不时为蓝苏婉递上针线净布,方过一瞬,却忽见蓝苏婉眉头急蹙。

“怎么了?”

“伤口有毒。”蓝苏婉起身往后退了一步:“阿紫你看看能不能解?”

紫衣丫头闻言眼儿亮了起来,立时凑到了榻前,一眼见得他伤口浓艳得近紫的血色后立时有些惊道:“是嫣里杀哎!”

蓝苏婉眉间现了忧色,问向她道:“是什么毒?可能解?”

阿紫疑惑道:“嫣里杀是涂在刀刃上能见血入骨的剧毒……这人也不知贪上了什么仇家……竟一点余地都不留……”下瞬她又咧嘴笑道:“可幸是遇上了我们,不然保准死翘翘了!”

蓝苏婉听罢便见她从怀里掏出个浅紫色的小瓶,倒出两颗白色的药丸,喂那人服下了一颗,而后她小手一握,另一颗药丸便在她掌中化作了粉末,阿紫将粉末倒进打来的热水中,便对蓝苏婉道:“二师姐你再往他伤口上涂一遍,我输些真气给他助他化去体内的余毒!”

蓝苏婉缓下忧色,依言去到榻边将盆中之水往他伤口上涂去。

只是那水一触到伤口,便见原本死人一样躺在榻上不动不动的人剧烈地颤了颤。

蓝苏婉手抖了下,看着爬上榻正要给他输真气的阿紫道:“他怎么了?”

阿紫一面唤着云萧一起将他扶起一面无辜道:“就……就这药里边有蚀尸粉……”她抬头望天:“会有‘一点点’疼……”

蓝苏婉呛了下,下瞬也只能淡定道:“……能解毒便好。”

阿紫凝掌为他输入真气,那霸道雄劲的掌力化作根根游丝潜入榻上之人体内,平稳地于他体内运行了一周之后,阿紫忽觉异样。

蓝苏婉急声道:“不好!快住手!”

第二十二章 吴越公输

阿紫忙撤了掌,收之太急胸口一阵闷疼。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云萧上前一步,蓝苏婉凝眉道:“方才阿紫甫一输入真气他体内之力便更加紊乱流泄。”

阿紫立时翻身下来去看他伤口,而后再去瞥他面色唇色,之后终于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脉。

小丫头难得肃然地眉头蹙起:“这不是普通的嫣里杀……嫣里杀已算得毒中上品……但这一味却还要霸道些。”

阿紫低头再看了眼他的伤口,竟蓦然伸指沾了些他的血就往自己嘴里尝去。

“阿紫!”蓝苏婉急声阻她。

云萧见得也是心上一紧。

小丫头却面色如常。

她尝过之后,哼一声,道:“竟还加了‘抑元草’……什么人心思竟然这么深……刚刚我要是再帮他运行一周天他现在就已经死了……”

小丫头回头道:“二师姐,把你带出来的那朱叶丹给我两颗呗……”

蓝苏婉知她定是有了计法,忙掏出递给了她,她再度喂一颗,另一颗握成粉倒入了水中,而后竟又起身上榻去为他输入真气。

“阿……”蓝苏婉想要阻她,但见她小脸上并非玩闹之色也就强止了下来。

过了许久,榻上之人体内之毒竟当真平复了下来。

阿紫脸上现出潮红,隐有汗出,又过了少许,她蓦然收掌。“好了!”

蓝苏婉闻言松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把了把那人的脉,果然只见虚弱无其他异样了。

“师父曾说你用毒之术或已堪比大师伯,我还几分不信,如今看来确是不能小瞧你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阿紫得意道:“那有什么!大师伯的用毒之术也不见得胜过我!”

蓝苏婉瞧她得意地都快飞上天了,忍不住点她鼻头道:“你呀,分明半句都夸不得。”

余下之事交由蓝苏婉,阿紫云萧待她为那人将伤口处理妥当之后便一齐出了房间去用饭。

榻上之人许是失血过多、之后还强撑着行了不少路,因而接连数日都未醒来。

连着耽搁几日后,蓝苏婉确定他伤势已无大碍……便与两人商量继续往关中去。

几人留了些银两给客栈掌柜,牵出马儿便要继续北上,客栈伙计却霍地追了出来。

“三位客倌,那位公子方才醒过来了,说是想见三位……”

云萧几人对视一眼,而后将缰绳递了伙计手中,便一齐上了楼去。

榻上之人原本死白的面上已复了两分生气,蓝苏婉几人踏入,甫一对上他的眼,便觉心中一肃。

榻上之人已直坐起身,背倚在床头之上,看见三人入内便抬眸看了一眼,而后十分诚挚地向三人道:“……多谢三位救命之恩。”

蓝苏婉回望他一眼,和声道:“公子不必多礼,既已遇见,我等又怎可能见死不救,举手之劳罢了。”

那人沉默了一瞬,方才道:“便是举手之劳在下也理应回报,更不遑论我中毒受伤如此之重……听店中伙计所述,若非三位出手相救并数日悉心照看,我早已命丧黄泉。”

蓝苏婉听了一怔,与阿紫、云萧对视一眼,转而望他未语。

“那伙计道三位有事在身即刻便要动身离开……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多耽误三位要事,只是这一枚玄铁纹……望三位能收下。”那人抬头望三人一眼,转而从脖中顺红线牵出一枚墨色短匕型薄铁饰。

阿紫一眼望见,眼儿倏亮:“好精致!”

那人诚挚地笑了笑,而后道:“本来此物为家传之物不可轻易离身,只是今日在此若非三位相救,在下早已无性命可言,因此请三位务必收下。”他将玄铁纹自颈上取下,举手递来。

蓝苏婉正要出言推辞,却见阿紫已一把抓了过来,不由小声阻道:“阿紫……”

阿紫正低头把玩,惊见那精致小巧的匕首上竟还刻了串串长条细褶的花纹,繁复细密,着实精巧至极……不由心喜,更加爱不释手。

“二师姐……”阿紫望蓝苏婉一眼,小声央求。

蓝苏婉不得不横她。

“几位无妨,在下既已送出,便也不会再收回,这姑娘既是喜欢,便留在身边吧。”那人再望了玄铁纹一眼,似有留恋,只是下一刻便出言正声道。

“你说真的啊!那我可就收下啦!”阿紫立时接口道。

蓝苏婉立时被她噎住。

榻上男子看向紫衣丫头点了点头。

目光回转之际,望见一侧静然而立、未曾言语的青衣少年。微微点头示意,便见少年向自己有礼地回以微笑。

原道平常,目光却突地一震,双目竟凝于此少年双眸之中难以转开……

这样一双眼睛……

脑中立时浮现出的字眼,便是静水凝波、清月无尘。

心下不由自主地想道:这样一双眼睛只配这一张脸……便就有些可惜了。

下一瞬在少年转目看其他两人之际偶然瞥到少年耳后有道极轻细的浅褶……

心下微愣,转而一讶一豁,而后便做平常那般收回了目光。

蓝苏婉见阿紫已然将那小匕首视为自己之物,多说无用,便也不再多言了。下瞬听得榻上之人道:

“他日若三位有何需要,可拿此物去往吴越之地的公输家……届时在下必倾力而助,以报今日三位相救之恩。”

蓝苏婉一听此言倏一震:“吴越之地,公输家?”

阿紫也不由回头,愣看榻上男子:“你是祭剑山庄的人?”

男子一愣:“三位听过我祭剑山庄?”

他不由抬头看向三人,而后道:“在下正是祭剑山庄之人,三位今后若有需要,可随时至庄中相寻。”

蓝苏婉立时微笑道:“吴越之地最为有名的莫过于扬州青娥舍与公输家的祭剑山庄,后者乃江湖中人寻一把神兵利器梦昧以求之地……我等怎可能不知。”

阿紫立时再看手中墨色匕首:“难怪这小匕首如此精巧,却竟是公输家之物!”

男子微微一笑,谦声道:“三位过讲了……在下公输云,不知三位如何称呼?”

公输云?!

蓝苏婉心中再一惊,见他未多说什么便知是有心保留……也不好说破,犹豫一瞬,轻抱拳道:“蓝苏婉。”

阿紫嘻嘻一笑,高声道:“我的话叫我阿紫就行了!”

公输云再看向蓝衣少女右侧,始终安静立着的少年。

清瘦如竹的少年回望他一眼,温声回道:“公输大哥叫我云萧便可。”

第二十三章 十万陨铁

荆楚向东趋北,近中原之地的一条官道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一名黑纱斗笠覆面的绿衣女子驾着马车不急不徐地驰过。

朔风凌寒,猎猎作响,那深色厚帘遮挡的长厢马车密不透风,整个车厢由硬度极强的铁梨木制造,行于官道上的速度不见得慢,却极稳。

忽然一顶同样深色厚帘的重顶方轿迎面缓缓行来。

那方轿不见过于显眼之处,但轿身比寻常轿子要宽出寸余,轿身之左有一人骑马在侧,深黑色披风带有不低的颈领,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样貌,其后大约跟了十几人之众,一路静静于两侧小贩中间行过,一眼观之似是寻常大户人家出门的排场。

驾马车的绿衣女子远远望见,将马车往路旁一侧让了让。

对面那骑在马背上的黑衣男子望见,略略抬头示意了眼轿夫,也往路旁一侧让了让。

两厢继续向前,相行错开之后,那袭深色重轿与马车均缓缓各自远去。

寒风依旧凌人。

待那马车徐徐离远之后,重轿左侧马上,那黑衣男子低声对轿中的人说了一句:“方才那女人腰间挂的,是少央剑。”

官道两旁不少顶着寒风出来摆摊的小贩,吆喝叫卖声不断。

许久,闻得轿中的人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七年前名振一时的舞剑楼楼主于一件小事上逆了我宣弟的意,未过几日便被我宣弟暗中屠了楼……宣弟从那舞剑楼楼主身上拿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少央剑谱,另一件……便是少央剑。”

黑衣男子静静听着,阴鸷的眼中闪过暗色流光。

“是时正值宣弟女儿十岁生辰,他便将此两物作为生辰礼物送给了他的女儿……昔日的碧宁郡主。”

黑衣男子周身无声散出杀意:“若真是她,那马车中的人便是……”

轿中的人冷笑了一声:“必是那一人……”他言罢,似是觉察到黑衣男子周身杀气……淡淡出言嘱道:“随她们去。”

黑衣男子冷冷看着前方,声音幽冷:“父王……”

轿中之人肆然冷哼道:“这个女人,本王迟早要处置……但现下还不是她出事的时候。[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他顿一瞬,声音似轻似淡:“而且,据本王所知,那碧宁郡主的武功似乎不比你低……”

轿身一侧,黑衣男子本就阴鸷的眼中更添一分森寒。

“她们此行是去?”

轿中的人思一瞬,幽幽道:“出荆楚而往东的话,正是我们来时的路……派人盯着。”

“是,父王。”

“兰儿,外面若是冷你便进来歇一歇。”

黑衣男子垂目低声道:“谢父王,此地距天凌山庄尚有段路程,儿臣骑马便好。”

轿中之人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驰出官道许久,叶绿叶听见马车中传出压抑的低咳,她忙把马车停下,就近弄了些热水来。

“师父,再用热水净净手。”她半掀开垂帘将热水递到马车中人面前。

那小雪貂立时机灵地从端木孑仙手中爬了出来。

马车中白衣倦然的人一面咳一面将手置了热水中暖过,而后慢慢擦干了收回。

叶绿叶一直肃面看着她苍白难抑的脸色,总觉白衣之人自三日前昏迷醒来后身子比以往差了太多,并不似水迢迢之力稍稍一断未有大碍的样子。

“师父……”叶绿叶目中忧甚,几度想询……

端木孑仙却先她一步开口问道:“先前……可是有轿子与我们错身而过?”

叶绿叶怔一瞬,立应:“是。”

端木孑仙静了一刻,而后却未说什么,只道:“上路罢。”

叶绿叶眉头轻蹙,问道:“师父识得那轿中之人?”

端木孑仙垂目轻咳了一声,“那轿中传出淡淡龙涎香气……”她将重又窝回她腿上的小雪貂移入掌心之中,续道:“为师记得,那是天竺之地进贡朝廷的贡香……”

叶绿叶目中一深。

端木孑仙却只淡道:“无事,上路罢,莫再耽搁了。”

叶绿叶低头应下:“是,师父。”

……

公输云深看了眼云萧,眼中有光,而后笑道:“云萧、蓝姑娘、阿紫,公输云今日幸会。”

三人同时点了点头,阿紫将手中匕首藏好,转而嘻声道:“公输云,我有些好奇你是惹了什么仇家,竟在刀刃上涂这么阴狠的毒……”

公输云闻言微震,许久,皱了皱眉道:“我并不知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阿紫啊了一声。

公输云续道:“我祭剑山庄向来应求铸剑于江湖上极少结怨,此次我带人从西域购回一批上好的陨铁,过河套、关中正往吴越之地运回,未料刚出关中于此十数里的地方便有一批身着黑色披风之人出来夺了。”

“夺陨铁?”蓝苏婉微一愣。

“此批陨铁乃是我从西域高寒之地悉心购得,是一批用以铸炼刀剑难得的良材。”

云萧抬头望了一眼公输云,问道:“公输大哥……是有多少陨铁?”

公输云静一瞬,回道:“十万斤。”

“十万斤?!”阿紫惊叫道:“那得多重!得要多长的运队多少人手哪!”

公输云无声点头,道:“因而可想,那批身穿黑色披风之人武功都不低,且训练有素,下手狠厉,绝非一般盗贼。”

“寻常盗贼怎会想夺陨铁之物……”蓝苏婉凝眉一刻,问道:“公输公子可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模样?”

公输云似在思忖什么,闻她言回过神来,摇头道:“是值深夜,且他们都用披风罩面,看不清……”他想了想,又道:“只是我当时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强的死者之气……”

三人一听,都不免疑惑。

公输云看三人一眼,解释道:“我从庄中带出的人武功皆不俗,但其间打斗,竟都不免心惧。只因那一群黑衣人刀剑所致断臂去首,下手极其狠辣,受伤亦不减其势,竟似没有痛觉一般。”

三人俱一震。没有痛觉?!

凝眉良久,蓝苏婉忽感叹道:“若是如此,公输公子此番有幸生还实属不易。”

公输云静默一瞬,而后点了点头:“此事待我回到山庄再细细追查。”他言毕抬头来再望三人道:“那夜我受伤策马数个时辰方摆脱他们来到此地,却正遇毒发……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为你们所救。”

蓝苏婉微微浅笑道:“想来此间缘分,应是公子命不该绝。”

公输云闻言朗笑了一声:“蓝姑娘说的是,在下身上尚有未完之事,确是不能死。”他笑罢抬眼望来,又道:“三位即刻便要动身上路?”

蓝苏婉婉然点头:“我和师弟师妹奉命出门办事,时日将近,不能再耽搁了。”

公输云又看了三人一眼,本想开口问什么,最后终未问出,只道:“既是如此,公输云祝你们一路顺风,蓝姑娘、云萧、阿紫,此番别过只望还有机会重逢……”

三人亦看着他点头。

蓝苏婉向他微笑示意之后,正要领云萧、阿紫离去,公输云却再度出言道:“云萧。”

云萧闻声回头,望向他道:“公输大哥还有何事嘱咐?”

三人疑惑一瞬,却见公输云从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胭脂盒。

“我来时接到家中传书我大哥不日便要娶亲,于是途经南疆之时特向当地巫族女子购了两盒玉颜膏,准备送于我不日便要入门的大嫂……只因我出价颇丰她们便多赠了我一盒。”他抬头来看向云萧,笑了笑,道:“据说这巫族玉颜膏轻轻一抹可掩住任何伤疤旧痕,并与肌肤融为一体,不洗去绝难看出……我想赠一盒于你。”

三人皆一愣。

但凡胭脂水粉无不是赠女子之物,他却明言要赠云萧?

阿紫正要出言嘻笑戏谑。

却见蓝苏婉震一瞬后面色微变,立时转头去细看云萧之面,果然见得少年耳后有道易容之后留下的极浅痕迹……

即便极浅,也被公输云一眼看破。

云萧心下震过之后,直视公输云盈一分善意之笑的眼眸,而后,微笑着上前一步道:“既是如此,云萧谢过公输大哥。”他抬手自他手中取过脂胭盒,微微点头示意。

公输云淡笑着望三人:“如此,恕公输云不便远送,三位再会了。”

三人亦还礼道:“再会。”

第二十四章 林荫古道

马蹄飞扬,三人策马行出许久,阿紫不解地问道:“他既看出来小云子易了容怎的不说?”

三人之中,蓝苏婉不免要白她一眼:“既是易容便是不想叫人看出,如此,他又怎好说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一侧青麾少年微垂首,默声道:“是我易容之术学得粗浅了……”

蓝苏婉侧目望他一眼,柔声浅笑道:“其实不然……师父曾言常人已难看出,可他并非常人。”

云萧并未出过谷,谷外之事一概不知,想了想,问道:“只因他是祭剑山庄之人?”

蓝苏婉道:“他不仅是祭剑山庄之人……数日前我与大师姐出谷路上听闻消息,今年初时祭剑山庄已易主,继任庄主之位的,正是老庄主次子公输云。”

阿紫惊奇道:“那他不就是现下的祭剑山庄庄主?!”

蓝苏婉点头:“是这样。”

阿紫立时兴奋地掏出怀中小匕首:“那这个就是公输家家传信物了!”

蓝苏婉无奈一笑:“必是了。”

阿紫一听越发心喜,左瞧右瞧之际,忽道:“哎……这小匕首手柄上怎么有三道划痕?刚还没看到,那公输云也太不小心了吧。”

蓝苏婉摇头道:“人家家传之物怎么会不小心,想是本来就有的吧。”

阿紫撅嘴道:“这哪像是本来就有的……歪歪扭扭,小孩子家刻上去的还差不多!”蓝苏婉闻言凑过去看了一眼,心下不禁也迟疑了……“倒真像是小孩子划的……只不过这小匕首乃玄铁所制,哪里能轻易让小孩家划上几道,怕只能是铸造时不小心划上的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她言毕看向云萧,见他始终未发一言低眉间似在想些什么,不由出口问道:“师弟怎么了?”

云萧闻声回头,微微一笑,道:“我只是在想他感念我等之恩肯将家传信物送出为诺以报,并赠以玉颜膏助我掩饰易容破绽……这般情义并重行事进退得宜。”

蓝苏婉闻言愣了一下,而后温柔笑道:“这倒是……只不过往年听说公输家次子性子懦软胆怯……近年来才渐渐学事,如此,老庄主这才终于能放心把庄主之位传了他。”

云萧微愣,而后道:“他不是还有一位大哥么?”

蓝苏婉柔声道:“公输家长子为妾氏所生,且体弱多病,是不能继任祭剑山庄的。”

云萧轻怔一瞬。

蓝苏婉又道:“虽说只是学事几年,但祭剑山庄家大业大,他若已能接手过来,势必阅人无数洞察之能过人……叫他看出,实不以为忤。”

云萧这时回看蓝苏婉一眼,微笑道:“谢二师姐……云萧明白了。”

蓝苏婉婉然看他一眼,便骑马于前而驰,后面二人跟上,续往关中而去。

过山道往北风雪愈寒。

逆风疾驰许久,阿紫忽又想起一事,忙问:“年关将近,二师姐!我们这次出来还赶得及回谷中过年么?”

蓝苏婉闻言蹙了蹙眉,回道:“我不知道,若是事情顺利路上又无耽搁应是可以……”

阿紫立时道:“最好要能来得及回谷中过年啊!阿紫可喜欢吃二师姐你侍弄在蓄日泉那边的果疏了!每年都长得很好!”

蓝苏婉横她一眼:“你哪里是喜欢我侍弄的果蔬,分明是喜欢寒日里钻进蓄日泉里去玩那温泉之水……”

阿紫嘻嘻一笑,也不辩驳。

只是下瞬,蓝苏婉又忧道:“只是临出谷时我观师父面色不妥……不知她们是否也能及时赶回。”

听到这话原本嘻笑肆然的小丫头忽垂下了脑袋。

云萧转目过来,望见阿紫低垂的目中分明一闪而过的隐忧。

心中忽一窒。

……

出荆楚往豫州,一条宽阔的林荫古道上覆着厚厚积雪。

一辆马车稳稳驰过,粗厚的圆木轮在积雪上印下两条平整清晰的泥印子。

悠长古道,四野无人。

马车寻了个避风小角突然停下,叶绿叶跳下马车于古道不远处的小溪中盛了些清水过来。

是值寒冬,溪涧之水极寒,还带了些许细碎冰渣。

叶绿叶就近挖了个雪窟堆上取出的木炭再洒上燃粉,便用小陶瓮将溪水慢慢煮热。

北风呼啸,卷着细雪于道上刮过,叶绿叶忽闻不远处的古木之上传出细碎的簌簌声,转瞬即止。

添炭的手一顿,指尖慢慢收拢。

一片发干的青竹叶于袖中缓缓流出,正欲夹入指间……便听马车中传出一声轻咳。

叶绿叶一怔,不动声色地将竹叶镖收回,取过煮热的溪水去到马车之中。

“师父,喝些热水。”叶绿叶放下厚帘,跪坐白衣女子面前,小心道。

端木孑仙将手从小雪貂身侧拿开,接手端过,慢慢喝了一些。

将碗递回绿衣少女手中之时,轻叹了一口气,白衣女子缓声道:“我无意招惹世间诸多事非,只是生于这江湖中却也难以避开……”

叶绿叶将碗轻轻放下,凝目望她:“师父……”

“自出江夏郡时他们便跟着了……已然数日了。”

叶绿叶霍然一惊,心下一凛:“师父可知他们是何来路?”

端木孑仙垂眸不语,过了许久,叹声道:“应是凌王的人。”

叶绿叶闻言一声冷哼:“凌王不得皇位是天意,他如今尚能安坐王位是师父不为难于他,他反倒过来纠缠。”

端木孑仙一时不抑连咳数声,她平静地敛下双目,摇了摇头道:“世间之事哪里这样容易说清……罢了,我们歇一歇就赶路罢。”

叶绿叶看端木孑仙脸色,心下始终难安,数次想询又无从开口。

凝眉半刻,只问道:“那他们如何处置?”

端木孑仙声音含倦:“……随他们。”

叶绿叶看她半晌,默声低头应下:“是,弟子明白了。”

第二十五章 地水之阵

越往北朔风越加凛冽,但若非骑在马上,却比群山环抱的幽谷要暖和不少。(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连日来三人渐渐适应,加之马上颠簸也极累人,至后多觉疲反不觉多冷了。

从襄阳郡出,过巴东,经魏兴,慢慢已趋近关中之地梁州。

蓝苏婉几人骑马从一处村落中穿过,上了一条山道。

“村中的老伯说过了这山便是梁州城了。”蓝苏婉向两人道:“此山属梁州之地汉中郡郊野,故而我们只要过了这山便到了乐正与申屠家之地了。”

阿紫心呼总算是到了,但转念间又想起一事。

山路覆有薄雪,不甚湿滑,但修得还算平整,且甚宽,三人并马而行竟也能驰过,可见时常有商旅往来。

“二师姐……”阿紫偷眼看蓝苏婉,继而小声楚楚道:“我们真的要把那两件宝贝还给他们两家么?”

山道两旁古树参天,林风幽冷,越往山中行寒意越甚。

蓝苏婉却未应她,低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二师姐!”阿紫见她眉头紧锁,不由好奇道:“师姐你怎么了?”

蓝苏婉迟疑一瞬,看了阿紫和云萧一眼道:“方才我问路之时,那老伯还与我说这山上时常有些古怪,嘱咐我等小心……故有些担心。”

阿紫微一怔,而后蹙眉道:“能有什么古怪?莫不是有山贼?”鬼灵的眼中反倒精亮起来。

蓝苏婉却摇了头:“倒未提到有山贼……我也不明……许是多虑了。”

云萧一直默不作声的行于蓝苏婉右侧稍后,此时微抬起头来,望着前方不远处一株道旁枯木。

蓝苏婉骑马在前正要驰过,云萧皱了皱眉,忽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闻声而止,缓下了马速,回头惑道:“怎么了?师弟。”

云萧驱马上前,迟疑一瞬,道:“自方才起风向便开始有些异常……”

“啊?”阿紫望见两人缓下,独自骑马在前听见便愣了愣:“风向?”

青麾少年行至蓝苏婉身侧,眉间微肃:“我原以为是我多心了……但抬头来却见那株枯木是八角金盘。”

阿紫又愣:“八角金盘?不就是棵树么……哪儿不对?”

蓝苏婉闻言眉间亦皱了:“八角金盘应是常绿之木……冬天怎会枯萎?”

青麾少年轻轻抬眸示意道:“与它相反,八角金盘左侧三步那株水杉却长得极好。”

蓝苏婉眉间不由皱得更深:“水杉却是深冬无叶之木。(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阿紫挠了半天头忍不住凑过来道:“你们好端端地怎么说起树来了?”

青麾少年望了紫衣丫头一眼,而后迟疑着道:“这道旁两侧植株多数异样,便是寒季当盛的瑞香丛木也呈枯木之状……当是说明,此地异于常处。”

阿紫歪了歪头:“可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蓝苏婉望一眼云萧,回转头来,道:“师弟说的有理,还是小心些为好。”

阿紫只得也停了下来,只不过方按耐着性子在原地踢了会儿蹄,便又道:“许是那些没长好的树刚巧被人移过……我过去看看!”

“阿紫!”蓝苏婉出声欲阻,但紫衣俏然的人儿已驱马上了前去。

青麾少年望见她径直越过枯残的八角金盘,下一瞬只觉风雪蓦然倾涌过来。

脸上刀割般生疼,下瞬强忍着睁开双眼,那紫衣娇俏的小丫头竟已凭空没了影!

“小师姐!”云萧心上一紧,忧声唤道。

“云萧!你莫离了我身边!”蓝苏婉驱马靠近,风雪肆涌中凝眉望向周遭。

青麾少年只觉四周越来越冷,竟有种仿若掉入冰窟之中的错觉。

他急思一瞬,忽道:“此山可是横东西之脉?”

蓝苏婉闻言微怔,道:“上山之时我们行的是正北方向,此山接连其他诸峰横拦于前,应是东西之脉。”

青麾少年闻言眸中闪过流光,他忽想明过来,不觉微笑道:“师姐,你可否用天蚕丝借古木之力于树顶去望一望,以前方枯木所在为核心,此处呈何状?”

蓝苏婉有些担心地望向云萧:“我若不在……”下瞬见得他面上极浅淡的笑意,只觉心口骤紧,又一瞬松然,竟不知不觉间沉静了下来。“好。”

蓝衣少女手腕轻甩,下瞬便飞身而上,越出不过几丈便觉周身一轻,四周风雪都缓了下来,幽幽淡淡地落着,毫无方才所在风雪如狂的景象。

“这是?!”蓝衣少女于一根横枝之上甫一站定望见底下之景便被惊住。

宽而平整的山间小道以那株八角金盘为中心,四周陆续有或枯或盛之木,盛为断、枯为连,取山道曲形为横纵,竟呈一阴旧八卦之状。

四周群山幽静,唯卦中风雪漫眼,且不断有风雪从枯木所在推向四周,呈愈狂之势。

蓝苏婉急纵而下,悉以告之,云萧静一瞬,道:“若云萧想的未错,这是一方地水阵,设阵为引,雪作水,掩以风,地水象之阵呈艮坎位,据西北向,若此山横东西之脉,则生门应在离东。”

蓝苏婉望他道:“往东可以出阵?”

云萧点了点头。

蓝苏婉立时拉起他的手道:“走,我们先出阵去!”

青麾霁然的少年却静默一瞬,摇头道:“出阵不难,但小师姐已误入惊门,若不早些寻到她恐有危险……”

蓝苏婉愣了一下,方才一时忧急自己竟只想带着他安然离开……思及此,心中不由一阵愧然一阵轻赧。“那……我们应当如何做?”

云萧再静一瞬,而后道:“只得破阵。”

“如何破阵?”

面色于风雪中微见冷白的少年强看了看周遭,道:“师父言天下阵术无不以阵心作撑阵眼驱动,而地水之阵只得于艮坎位引之设下,故阵眼应在西位与北位,毁之便能破阵。师姐你再于上望一眼,卦中若有西、北位上明显异于周遭之物便毁之,如此应可。”

“好!我这就去……”蓝苏婉点头立应,正要飞身而起。

忽然一阵森寒之意于身后蓦然窜过,心上警性骤强,她低声喝道:“谁?!”

云萧倏然一惊。

“哈哈哈……小姑娘倒是机敏……可惜不够聪明……”

风雪如狂中听见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伴着倏忽闪过的黑影,竟犹如响在耳侧。

蓝苏婉心上惊冷。这人的轻功当世罕见,绝不可轻觑。

她闻言未生恼意,反轻声婉言道:“前辈定是高人,晚辈三人不过于此路过,还请前辈不要为难才好。”

“哈哈哈……小姑娘长得漂亮……倒也懂事……”那苍老之声自顾狂笑数声,忽又惊声在耳:“可惜老头子我对丫头片子不感兴趣……这小子不错……叫他留下……我就放你和你师妹走。”

蓝苏婉微微一笑,柔声道:“前辈莫要为难我等,他是我师弟,方才那个是我师妹,两人晚辈都不能将其留下,还望前辈海涵。”

那沙哑老声闻言冷哼一声:“小姑娘当真不怕死?不把他留下,小老儿可就不客气了……”

一直静静坐在马背上的麾衣少年忽是出声道:“师姐不必管他,去破阵就是。”

蓝苏婉微怔一瞬,回头看他。

那苍老之声哼道:“不必管我?小子,你口气倒是不小……”

祁长青麾于风雪中飘摇不定,马上少年抬起头,黑如星子清透如璃的双眸定定望着前方,缓缓道:“你方才出口便言我师姐不够聪明,便言明你一直都在附近听着我们谈话……一度未现身却为何此时此刻方现,只因我说对了破阵之法,你不愿我等破除此阵故不得已现身出来。”云萧略略抬眸望向左前方一棵古树:“前辈,你欲强留我下来怕也是想护此阵,但你若再不放我小师姐出来,我与二师姐必要破阵……前辈斟酌。”

这小子好生聪明!

古树之后轻悬一根细枝上的老头儿暗暗思忖,一双精亮的细眼窥得少年双眸仍静静望着这边不由又是一惊。

他果真觉得出我身在此处?分明武功不高,却这般敏锐!好苗子!

蓝苏婉心下强忍着默声等,实则生怕他突然出手马上少年有个分毫闪失,青葱五指紧握,慢慢已沁出了汗。

“哈哈哈……小子你既然都知道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但我既然抓住了人就没道理这么轻易的放……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云萧缓缓道:“我与两位师姐只出阵不破阵,亦不会将破阵之法告诉他人。”

黑影倏忽而现,竟瞬间便驰到了云萧面前。

那张老迈而皱纹横布的脸上颧骨极突出,骨瘦如柴的身子扬开一袭黑色披风,轻飘飘地落在云萧所骑马头上,活像一只展翅的吸血蝙蝠。

云萧望得那张近在咫尺的枯瘦脸庞后脊微凉,但仍强自镇定地望着他。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云,单名萧。”

“姓云?”老头儿拧起稀疏遒长的老眉:“江湖上什么姓云的大户我没听说过……”

“晚辈并非出自名门。”

蓝苏婉于一旁看着,掌心早已沁湿。她竟连他何时落近都未能察觉……

微微垂目,竟见得这老头儿根本未落马上,而是如羽毛一般落在马儿两耳之上,当真仿似轻如薄羽!

这般轻功造诣!蓝苏婉惊震,忽道:“老前辈……莫非您就是江湖上传言轻功绝世无人可及的幽灵鬼老?”

老头儿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蓝苏婉,并未理睬她的话,而是直直盯着云萧道:“老头子刚才说的条件你只答对了一个。”

青麾少年目中慢慢沉静下来,直视他道:“前辈也只说了一个。”

鬼老微微眯起了眼。

蓝苏婉看在一旁,心如擂鼓,紧张得手中全是汗。

只因这老头儿若是当真要对云萧出手,她真是半点拦他不及!

“小子,你师姐已经识得了我的身份,你可知道我若想杀你轻而易举?”

“前辈!还请手下留情!”蓝苏婉心上骤紧,立时忧声急道。

“哼……你师姐还算明事,小子你呢?”

“前辈欲再提的条件,恐怕不是云萧能应下的,既是如此,晚辈也无办法。”

鬼影老头闻言怒道:“老头子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不能答应!”

第二十六章 幽灵鬼老

羽睫轻垂,马上少年尚青稚的眉眼悄然中已显出三分沉静,他望着面前的老人幽声道:“前辈若非知道我等不会答应,怎会突然落得如此之近来胁迫我与我师姐。[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幽灵鬼老忽一愣,而后不由深看了眼面前少年:“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思竟这样细……”

青麾少年只是低垂着眼帘,并未应声。

蓝苏婉闻了这话却一愣,霍然发现云萧自醒来至今足不出谷,因无记忆便如白纸一般,长时下来性子竟是自觉地从了师父许多……

“没错!老头子我的另一个条件,还是你小子得留下!”

蓝苏婉闻言一震,忙回神过来抬首道:“前辈您……”

鬼老居高临下地睨了云萧一眼,而后哼道:“要么,你小子一个人留下;要么,你们几个娃娃一起留下……”下瞬见得云萧面色,老头子嘿嘿鬼笑了两声,又道:“你以为你小子有说不的能耐吗?”

一言刚毕,那枯瘦老头突然闪电般出手,掳起马上少年刷地一声闪出数丈竟倏忽间已不见了踪影。

蓝苏婉大惊,手腕一转忙甩出天蚕丝缠向老头,却仍是慢他太多,未及缠到。

“前辈!还请不要伤了我师弟!”蓝苏婉借四周树木之力飞身而上,直往那黑影窜出的方向追去,却一临高,便听林中响起“呜――”的一声怪音,未待她反应过来,阵前方不远便迎面射来数十支飞矢!

“小姑娘不怕变成马蜂窝就尽管飞上去破阵!”

蓝苏婉仓促落地,便听林中传出那苍老沙哑的老人之声。

“前辈!前辈!晚辈不破阵便是!万望莫伤我师弟和师妹!”

蓝苏婉落回马上,微迟疑一瞬,驱马直往阵中离东方向去。

却未及几步便被倾涌不迭的风雪迷了眼,乱了方向,下瞬竟根本分辨不出四方之位了!

她原地忧急许久,毫无办法,正要冒死于林上一观时,却蓦然看见一个瘦小伶丁的身影骑着一头野狗从身边行过。(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速度不快不慢,仿若山间漫步。

蓝苏婉不由傻愣愣地看着那人仿若分毫未被风雪侵扰一般径直朝一个方向行去。

半晌才回过神来。“等……等等!”她忙朝着那瘦小的人追去。

……

中原豫州。

端木孑仙与叶绿叶已然至了城内叶家所在的碧色小居。

那方深色马车甫一在小居门前止下,翁老便上前哭道:“小姐!您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她……夫人她快不行了!”

叶绿叶扶白衣之人下车的手一抖,脸色顷刻白了。

端木孑仙觉到她指尖颤意,凝眉浅叹道:“只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翁老几番去到归云谷,却从未见过端木孑仙之面。

此刻白衣的人缓缓从马车中而出,他却一眼便知了面前的人是谁。

“莫……莫不是?!”

白衣轻曳而出,即便从地上尘土间扫过,也觉未沾半点尘埃。

被绿衣少女缓缓扶出马车的那人,额鬓之际微染霜雪,两缕细长的白发微微飘摇,轻拂如雪,一眼望之只衬得她耳后青丝如墨,白衣胜雪。

漠然疏离得仿似未入这尘世的面上,淡到极至的眉宇间一丝悲喜也无。

翁老怔怔地看着马车一侧的白衣之人,只觉一阵清风迎面拂过,心头蓦然空了一分远了一分,便是居前道上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声也慢慢沉静了下来。

“小老儿拜见端木先生。”

端木孑仙微抬起头,空茫的双目望向来人方向,缓声道:“……翁老不必多礼。”

叶绿叶从车中将折变成小案的木轮椅取出还复回来,低头扶着白衣的人坐了上去:“师父请。”

端木孑仙落坐下来,由她推着入了小居之内。

翁老低头望过,只觉那白衣的人离世太远,竟半分都不敢近得身去。

行至院中,椅中的人低低咳了一声,淡道:“他们未跟入居来,你我便也当做不觉。”

推椅之人微垂下双目,应道:“是,师父。”

入得叶绿叶之母所在寝居,端木孑仙入屋便闻得淡淡的草木香气。

眉间微微一蹙,端木孑仙浅声道:“将屋内几盆夜来香都搬出去罢。”

叶绿叶怔一瞬,抬头望去,果然见得窗前案上两侧各放着一盆藤状植株。

一侧翁老一愣,以为是端木孑仙不喜,莫敢迟疑,忙命人进来将盆栽搬出了昔日的宣王妃,如今的宣夫人寝居。

端木孑仙被叶绿叶推至宣夫人床榻一侧,果然榻上女子已长时昏沉不醒。

叶绿叶默声不语地立在端木孑仙身后,看着白衣之人伸手为其把脉……双眼怔看榻上皎美的妇人一眼,目中微光闪烁。

“先生,夫人她……她……可还……有救?”一干丫环侍在两旁,翁老立在前面忍不住忧心询道。

端木孑仙沉默许久,轻咳数声,转腕将手收回。

“绿儿,自马车中将针帛取来。”

叶绿叶闻言一震,立应道:“是,师父。”

她折身急步而去,端木孑仙回首对屋内之人道:“宣夫人心绪郁积太深,病已不轻,但若能调养得当本不致于一病不起……怕是她心绪始终未得解开……故病上加病,方至如此。”

翁老闻言微红了眼眶:“先生是明事之人……”他目中泪光闪烁,终忍不住道:“当年三王之乱,先生是当事之人,小老儿便是不说先生心下也清楚……不瞒先生……实则我家王爷当年参与谋逆之事曾询问过夫人的意思,小老儿隐约知道,夫人当时不但未劝阻王爷,反颇为赞许……如今……王爷已被赐死,小姐和夫人得圣上开恩免除一死只贬作了庶民,但小姐却已因此与夫人生了嫌隙……夫人她自己也极自责当年的任性胡为……故五年来从未有过笑颜……且又思念王爷……”说到此处,他目中已湿:“夫人整日缠绵病榻,早有一死以伴王爷之心……只是又放不下小姐……可小姐至王爷出事后便再未回来看过夫人……这么些年下来,夫人终是不愿熬了……”

端木孑仙微微垂下眼帘,空茫的双目静静望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平声问了一句:“翁老可知,此屋中的几盆夜来香从何而来?”

翁老听得愣了下,而后抹了抹眼角,强露了几分笑色道:“回先生……那是王爷去世之后夫人甫搬来此地凌王妃亲自过来慰问时顺道带来的,说是香气宜人,能助人排解忧思。”

端木孑仙听罢未多说什么,犹豫了一瞬之后,方道:“此物……香气确甚,夜间尤是……只是,却不宜长时放置于寝居之内。”

翁老一怔。

端木孑仙平静垂目,未再多说什么。

片刻后,待得叶绿叶回来,端木孑仙从她手中接过针帛道:“我于屋内为叶夫人施针,不便受扰,旁人都出罢。”

叶绿叶询过端木孑仙之意,领翁老与一干丫环一齐出了寝居。

院内。

翁老于房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方回了神来,而后立时便派了个丫环去药材铺里详细问问这夜来香。

“回管家,药材铺的老板说……”小丫环不时便回了,附耳过来与翁老说了几句。

翁老只听得一震,不由愕寒:“当真说有毒?”

小丫环怯怯地点了点头:“百草堂的大夫说毒性虽浅,但时日一长便……便也会不妥。”

翁老脸色微变,静默了一瞬,叮嘱道:“这事你不要再提起,与谁也说不得,可记下了?”

小丫环连连点头:“奴婢记下了,定不乱说。”

“记得就好,你下去吧……领几个人将那几盆夜来香静静埋了,往后夫人若是问起便说不小心打碎了。”

“奴婢知道了。”

叶绿叶走近过来,望见那小丫环匆匆走远,出口问道:“翁老,是有何事么?”

翁老心上尚几分惊寒,见了来人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步,蓦然跪下道:“翁老给小姐请罪了。”

叶绿叶一震,声音转冷,皱眉道:“你起来说话。”

翁老却未起,直身长跪道:“原是小老儿不明事,未加留心,方误了夫人病情,以至今日……”

叶绿叶静静看了他少许,突然道:“我听下人说,前些日子凌王于此地路过,顺道过来看了看我娘。”

翁老身一震:“回小姐,是的。”

“往后……”她声音一沉,蓦然寒肃道:“凌王府之人若再来,你便推说我娘病了,不见外人……能避就避,不得与他们有什么瓜葛。”

翁老怔住,抬头来有些愣然地看着面前的绿衣少女:“小姐的意思是……”

“凌王不可信,更不能不防,你侍在我娘身边多加小心注意些!”

翁老不由得心头一暖,眼中微微湿润,当即应道:“小老儿明白了,定谨记小姐叮嘱。”

叶绿叶点了下头,而后便不置一言地转身去到端木孑仙正给叶母施针的屋前守候。

翁老望着那碧色身影,心头感慨,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便是长时不在夫人身边,小姐跟随端木先生多年也比我这老头儿明事啊。

第二十七章 驱鬣之人

关中之地,汉中郡郊野。mht.la [夜夜小说网]

蓝苏婉于山道阵中失了方向之后下意识地跟着那突然出现的人往前行,竟果真行的便是出阵的离东方向。

蓝苏婉出得阵来不免对她心怀感激,欲要上前致谢,但那始终默不作声的人却仍旧默不作声,独自骑着那匹野狗往山上去。

蓝苏婉思及阵前那数十支飞矢,和地水阵庞大的阵势,霍然明白过来那幽灵鬼老定不是一个人于这山中在行事。

她不由驱马追上那骑在野狗上的瘦小之人,和声问道:“小妹妹,你知不知这山上可是住了一些人?他们住在何处?”她一面问一面驱马靠近,却发现自己座下之骑怎生也不愿往那小丫头身边靠的太近,蓝苏婉不得其解,只得不近不远扯着嗓子向她问。

未有回应。

野狗背上的人闷头走了许久,见蓝苏婉得不到她应声离也不是不离也不是,始终满面忧急不近不远地跟着自己,才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

“小妹妹……”蓝苏婉见她回头立时一喜,刚要出口再问,便见她竟霍然驱起身下野狗拔足狂奔起来。

“小妹妹!”蓝苏婉登时一急,只得驱马追上去,只是那野狗身形比马儿矮小,行的路多曲折难走,且腾跃间尤为矫健,只一瞬便把蓝苏婉远远甩在了身后。

蓝苏婉又忧又急又乱,强自追在她身后不放,再折拐两处,果然已失了那人踪迹。

蓝苏婉半忧半恼地驱马在原地踌躇半晌,正无计可施,忽见前面不远的郁郁深山横腰处竟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山中果然有匪寨!”蓝苏婉登时一喜,再不迟疑,驱马寻路直往那处奔去。(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

石屋纵横相连,草盖青砖之下。

一处泥墙厚石堆砌成的石屋中,阿紫趴在那木栏小窗之间,扯着嗓子对外面喊:“喂……大哥大叔大爷……来个人啊……拿点吃的过来呀……我们要饿死啦!”

与她相临石屋中,云萧亦靠在木栏小窗一侧,听她至醒来喊至现下,忍不住道:“小师姐,歇会儿吧,他们若是不应,你越喊只怕越饿……”

那边于石屋中焦躁不已的人苦声答道:“不喊我也饿啊……”

青麾少年闻言不说话了。

他静少许,望了望小窗四周之物。

见得许多或怪异或朴实的石屋高低错落远近相接,并与此处原有的参天古树相掩而立,远望石木相杂,犹如寻常山落石林一般,竟半丝也看不出实是一座匿人无数的匪寨。

巧用地势掩以山植,这般的掩人耳目、混淆视听,这一座隐于山间的石寨说是鬼斧神功也不为过。

心下不由微惊,造这石寨的必定是位高人。

云萧默然一瞬,转目回首,忽见石寨前首的古树下无声行过一个瘦小伶丁之人。

不由有些诧异。

那人骑着一匹形似野狗之物不紧不慢地踱过。身形极其瘦小,竟似不及十岁的模样,身上穿了件粗短的灰布小袄,一小节骨腕露在短袄之外,枯黄的皮肤在寒风中隐现,不觉间更给人枯瘦伶仃之感。

寨中两三个粗犷汉子打她面前行过,看见她便随意吆喝了一句:“哟,野丫头,又来了……”

说罢又肆意伸手去摸那瘦丫头的头……只是还未触到,便见她驱着座下之物跃出数丈,躲了开来。

云萧见得那形似野狗之物呲牙竖起毛发之时,低垂的兽目中竟凝起了极其凶残狠厉的红光。

心头蓦然一惊。

她座下所骑,分明是一头极凶残危险的鬣狗!这些人竟都不识么?!

正震着,忽见那身形极瘦小的小丫头大眼如野兽一般凝起,竟似觉察到他的目光,蓦然间已偏头看向了自己。

云萧一愣。

那鬣狗随即也回转过头看向了他。

先前那两个粗犷汉子似是早已习惯,被她躲开也未在意,嘿嘿笑两声又自发地走了开,再不管她。

云萧与她对视良久,竟觉到犹如与百兽之王对视一般的压迫感,不觉间手心竟慢慢汗湿了。

他正欲避开目光……便见那面色腊黄中偏两分黝黑的瘦丫头闷不作声地驱着鬣狗向自己行了过来。

心下一惊,本能地警觉起来。

耳畔却忽闻嘈杂之声。

“啊!啊!有女孩子哎!你是给我们送吃的来的么?”阿紫一眼见得那瘦小丫头,心下立时一喜,忙趴到小窗前兴奋地朝她唤。

而那瘦丫头坐在鬣狗背上,只瞥了她一眼,而后又默不作声地定定看着小窗中的青麾少年。

那鬣狗与她如出一辙,也是定定地看着云萧。

不远处有汉子望见,远远朝她吆喝道:“野丫头,那两个是鬼老先生刚抓回来的人,别乱动了……”

小丫头不回不应,好似不闻一般,头也未回,仍只是看着云萧。

云萧越发紧张起来,抬头望向她的眼,有一瞬间竟感觉自己在她眼中好似一只被猎人关在笼中的小兽?

少年正忐忑难安,便见那鬣狗驼着她往自己更近了两步。

瞬间兽息在鼻,一股野兽独有的血腥残戾气味窜了过来。

云萧脊背一僵。

那鬣狗却并未做什么,而是那瘦小丫头朝着少年如野兽一般倾身于小窗前嗅了嗅。

而后微蹙起眉,凝目,又嗅了嗅……最后终又定定望他。

阿紫傻愣愣地歪头看着他俩大眼瞪小眼……

少年在她目光中渐觉口干舌燥,几度张了张嘴,却都说不出话来。

正迟疑不安,便见那稳坐鬣狗背上的瘦丫头忽对云萧伸出了枯黄的小手。

刹时一愣,云萧茫然地看着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久久未有动静。

而她仍旧默不作声地伸着。

又过了少许,她座下之骑似已颇不耐烦,回转过头喷了喷鼻息。

屋外寒风变得凛冽。

云萧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眼,那双于她枯黄小脸上大得有些突兀的双眼——净如清水,同时也亮如野兽。

终是迟疑着,把自己汗湿的手伸出,放至了她掌心。

犹如小兽认主,亦如野兽表达归顺臣服。

那瘦丫头敏锐地抬起头,看了麾衣少年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

而后转身,又闷不作声地驱着鬣狗走远。

“什么……什么意思呀?”阿紫歪头茫然地看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发问出来。

云萧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只觉湿意难掩,脊背微微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方讷讷道:“好像……是伙伴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强为人师

深山古寨,四面环壁,古木参天。(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阿紫看着小窗外不远人来人往,饿得有一声没一声地喊着:“拿点吃的来啊……饿死我了……”

云萧默声轻倚小窗一侧,凝眸不语。

寨中之人来来往往,有的打猎归来,有的采果而回,皆各自忙着。

直至戌时将尽,天色暗沉,两人觉到石屋中寒意越甚,阴冷入骨,才有人过来理会了他们。

一名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领着两个手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刚一站定,那幽灵鬼老便毫无声息地现身在了他们身前。

“小子,老头子我想了一想,决定放过你们几个小娃娃了……”他佝着身子轻飘飘地站在小窗前一块耸起的乱石之上,开口便对关在石屋中的少年嘿嘿笑道。(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云萧因受冻面色微显冷白,但眉间平静,闻言只是抬眸望他,并未说话。

那边阿紫听到,立时回了两分生气,忙爬起身道:“你说放就放……赶快放了我们……顺便再给我们准备点吃的……”

鬼老又是嘿嘿笑了两声,后道:“小丫头别急,先得让这小子答应我老头子一件事……”

“什么事??”阿紫听他阴阳怪气的声音又警惕起来,拧眉道:“要是太过分,小云子你别答应……”

云萧点点头,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前之人。

“老头子提的事不但不过分,而且是绝对的好事……”鬼老一双看似浑浊却分明幽亮炙人的眼紧紧盯住屋中少年:“我鬼老纵横江湖几十年,只因膝下无儿无女的……这一身轻功绝学幽灵闪后继无人……你小子今日只要在这里拜我为师,老头子我就把这一身绝顶轻功悉数教给你……怎么样?”

阿紫愣了下。

石屋中的青麾少年也微怔一瞬……

而后只得缓声道:“谢前辈抬爱,只是晚辈不能应。”

鬼老原本满是笑意的面上当即现了怒色,他哼一声道:“老头子我肯收你为徒是看得起你,见你还不算笨、根骨也还可以,不是那雕不成的朽木……小子,你可知道老头子我要是放出消息,江湖上有多少人想学我这一身轻功……”

云萧不由得微微垂下眼眸,平静道:“前辈厚爱,晚辈心领了……但晚辈已有师门,故不能应下,请前辈见谅。”

鬼老冷笑道:“你小子又不是什么名门出生,哪里能拜到正经师门?必是些个小门小户……又有什么好顾念的!”

听到此处阿紫顿生不满,开口叫道:“臭老头儿,你怎么就知道我师弟不是名门出身!你怎么就知道他拜的一定是小门小户!”

鬼老声音渐转阴冷:“是这小子自己说的不是名门出身……既然这样,转拜我老头子为师又有何不可!”

阿紫愣了下,而后又扬眉道:“就……就算我师弟不是名门出身,但他现下拜的也绝不算什么小门小户……你这老头儿知道什么!”

鬼老微微眯起眼,冷声道:“你这丫头,倒是说……你们师从何派?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阿紫开口便要叫道。

“小师姐。”云萧凝眉,出口阻道:“临出谷时大师姐吩咐过,不可随意道出师门。”

阿紫张口噎住,只得恨恨地闭了嘴,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就这破石屋……若不是我现下饿得没有力气……保准给你拆了……”

鬼老幽冷地睇了屋中少年一眼,冷道:“既是说不出来,老头子也不跟你客气了……今日既是我老头子看上了你……你小子就非得拜我为师不可!”

云萧生疏地垂下目光:“请前辈莫强人所难。”

鬼老眯起细长而满是褶皱的眼,森冷道:“你当真不拜?”

“恕晚辈不能背弃师门。”

“哼……”鬼老幽幽然地哼了一声,而后对身后的汉子道:“把这小子给我丢到百兽林里去。”

“鬼老先生……”他身后的壮汉一惊,迟疑了下,抬头间想开口说什么,只是触及鬼老当下盛怒的眼又消了音,只能低头应了。

“喂!你想把我师弟怎么样!臭老头儿!臭老头儿!你敢动他……”阿紫在石屋中听见,当即急了:“你敢动他……看我不把你这臭老头五马分尸了!”

一言尽却又恨于身上随身带的东西无不被这些山贼搜了去。

鬼老置若罔闻,冷眼看少年道:

“小子,我便叫你在那林中好好想一想……想明了喊一声,老头子我便去林中带你出来……如若不然……你便等着葬身兽腹吧!”

云萧默声被两人从石屋中带出,径直往山寨后方去。

阿紫挨在小窗边看着他走远,不由急得团团转:“小云子!小云子!”

两个寨中汉子一路推推搡搡带他走了许久,至了一处长及数里高有几丈的粗木围栏前。

一人十分谨慎地向围栏外观望了好一会儿,才快速打开了围栏上满是荆棘的小门。

而后猫着身子把云萧往栏后的幽林中带去。

却不过走了十几步,便猛地将少年往前一推,自己急急转头跑回了寨中。

“不想死的……赶紧应了鬼老先生的话喊一声!”那两人回了围栏后,急声对林中少年叫道,却见少年原地滞了一瞬,便默声继续往林中行去。

“喂!你这小子!当真不要命了么!”

那袭洛洛幽然的青麾,却已慢慢行得没了影。

两人眼看着少年步步往兽林深处行去。

“这娃子……怎么想的……”各自唏嘘一声,心下几分戚戚,只得转身而去。

第二十九章 百兽之林

石屋中,阿紫急得满屋乱转,心上大紧。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久久,她低垂的目中流光闪烁不定,终是一咬牙,冷下小脸轻转双腕。

冰冷凉薄微微泛着红光的贴臂弯刀骤然于月光下闪现。

她正待凝力,忽见小窗木栏上反射出些许微光。

紫衣的丫头一愣,随即一喜,立时将双刀收了起来。

“阿紫!”蓝衣少女借力纵身而至,极小心地落在了小窗一侧。

“二师姐!你可算来了!”阿紫忙欺身到了窗边。

蓝衣少女默不作声地低头去看门上的锁链,微凝眉一瞬,将指间银丝绕了绕,而后小心地伸至锁眼里。

微微用力绕扣了一番,硕大的铁锁应声而开。

蓝苏婉忙拿开锁链开了门让她出来。

小丫头一从石屋中出来便听自家师姐紧声急急问道:“云萧呢?云萧被关在哪里?”

阿紫正想开口,抬头来只见一抹黑影倏然窜来。

“二师姐小心!”

蓝苏婉心头立时一凛,电光火石间已来不及回头。

她索性双腕一转,凛冽振臂向外。

月光之下,只见得万千银丝反射着泠泠微光成一圆周向外扩出,将阿紫与蓝苏婉护在了圆周之内。

鬼老飞纵中敏锐地觉察到无形丝网于空气中漾起的轻微气流,立时止下身形往后闪开数丈。

蓝苏婉不作二想,于这片刻空档里一把拉起阿紫便往寨外飞身而出。

“二师姐!小云子还在……”

蓝苏婉觉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黑影,立时道:“先把你带出去再说!”

阿紫无闲开口,只得与她连连往前飞纵。

“哈哈哈……两个小丫头功夫倒都不弱!竟于我面前还能跑出这么远!”

径直飞身纵出两林之遥,二人还是于山腰一处被他追到。

蓝苏婉以手为刃劈下两根树枝,扔给阿紫道:“师父叮嘱过非至万不得已不得让你出刀,你便用这树枝代替吧。”

她言罢凛然侧身绕一木回旋往后,另一手倏然朝疾纵而至的那一袭黑影甩出指间银丝。

鬼老倏忽止下鬼影,一闪而出,下一瞬竟就驰到了蓝苏婉身后。

此老的武功其实并不可怕,但畏其身法实在太快太诡异,着实难敌。

蓝苏婉心下大震,欲要转手甩出银丝来护已不及,额上正惊出冷汗,便见一道寒光于眼角滑过,硬生逼开了近身的鬼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阿紫不言不语地提气而来,以枝作刀挡在蓝苏婉身后。两人于同一棵树上各占一枝,警然而立。

鬼老于远处微微眯起眼,眉间慢慢凝起。

紫衣的丫头并不出手,只是不言不语地站着。

那双一贯俏丽狡黠的大眼不知何时已眯起,于月光下反射出细微的幽光,仿若名剑出鞘时滑过刀刃的寒芒。

竟不知不觉中透出一丝森然的冷意来。

鬼老那飘忽远近的黑影无论从何方向近身过来,阿紫都能先一步劈出一刃生生将他逼开。

好凌厉的刀法!

鬼老心头微惊,竟有些摄于其势。

数次被那紫衣丫头以流刃逼开,心下惊震之余不得不意识到,她们若就此峙于一处不动,宁他轻功天下莫敌,竟也半分耐何不了这两个小小的丫头!

心头不由警醒起来。

原想这样凌厉的刀法每一刀都极刃而出,凭这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能撑得几时?

却不想僵持许久之后,这小丫头甩出的刃气不但未轻,至后反越加凌厉!

“小丫头……你这刀法是谁教的?”鬼老往后跃出数丈,声音飘忽而幽冷森寒:“……你们师父是谁?”

“都死……都要死!”阿紫忽是幽幽吐出一句,下一瞬竟如飞隼一般朝着黑影驰身扑上,手中细枝化刀影,那横斩而过的冽冽寒气与暴虐杀气惊得鬼老面色陡变,不做他想飞身便掠出数十丈之远。

下一瞬,人未至,刃光又迎面飞来。

一滴冷汗垂下,鬼老急纵再闪,纵横江湖数十年他也从未这样真切地觉得危险……

心下警铃大作,那黑影再不敢停留,连连往后急闪,不过半瞬已不见了踪影。

“阿紫!”蓝苏婉见得不由松了一口气,心上一喜,飞身纵来道:“我们去……”

一道寒刃迎面飞来。

蓝苏婉蓦地蒙住,下时惊震回神急身一侧,避开了大部分刃气,但仍被余刃打在左臂之上,下时便觉肩头往下一阵颤栗,低头一看,整个左臂鲜血淋漓。

蓝苏婉面色陡白。

那凛冽侍于树枝上的紫衣丫头仍旧低垂着目光,冷冷环视着周遭、及面前的人。

蓝苏婉一动不动,于距她几步外的一根横枝上静静立着,左臂鲜血无声滴落不止。

过了许久,蓝衣的人脑中渐重,终因失血过多蒙头栽了下去。

紫衣的人冷冷看着,下时不知为何又蓦然清醒了过来,一眼见得心头大震,立时飞身过去接住了蓝衣少女:“二师姐!”

千里之外。

原该凝神施针的人觉到掌心之内的炙热冷却下来,才无声将刺入自己左手掌心的银针慢慢拔出。

屋外,叶绿叶似听到些声响,凝声道:“师父?”

端木孑仙压抑地低咳了一声,兀自调息半晌,才缓下眉间痛色……缓慢回道:“为师……无事,你勿担心。”

声音一如往常幽静宁然,叶绿叶稍稍安心,静侍于屋外。

屋内唇无血色的人指间颤然不止,凝神许久,方能强自执起手中银针,再为榻上之人行针……

月寒如水。

……

关中之地。

百兽林中,林风幽冷,惶惶如魅。

同是冷月清辉。

云萧穿行许久,敏觉地察得身处之地危险,便急速避往他处。

长时下来,不免身累神疲。

他靠于一处古木根侧方松懈一瞬,便闻到一股兽腥之气悄然靠近过来,不由神色一紧,立时屏息凝神,不敢弄出分毫声响。

月暗沉,树影婆娑,愈加深邃,一阵林风吹来,夹杂幽雪,瑟骨的冷意侵入衣内。

他本能地欲裹紧身上长麾,便听不远处传来异物踩断枯枝细微的声响。

“咔嚓——”

心头悚然一惊。

不觉屏住了呼吸……

当一双灰棕色兽目于黑暗中散着幽光缓慢而准确地行至他正面时,云萧后脊一僵。

心念急转间欲纵身至古木高处的横枝上却已来不及。

腰间之剑早已被山贼搜走,他紧紧靠在古木上一动不敢动。

幽冷的月光下一头猎豹慢慢现身出来。

云萧全身惊冷。

却突然,周围响起更多的踩步之声,细微而清晰。

青麾少年未及反应,便见月影之中一头头土狼慢慢踱出,暗沉的兽目齐齐望着树侧少年,幽亮得吓人。

周身不由再一寒,少年脸色冷白的吓人。

土狼群毫无声息地靠近过来,渐渐围住了少年和那头猎豹。

而那猎豹仍在向少年靠近,矫健的身子已慢慢压低,呈扑咬之势。

少年暗暗握了握冰凉的五指。

猛然间眼前一暗,一阵腥风贯鼻。

云萧还未反应过来,背已呯地一声摔地,一阵彻骨的闷疼。

那猎豹撑爪按在他身上,尖利的兽牙隐现。

云萧全身僵住,面已惨白。

不说这头成年猎豹,即使那些土狼,他也对付不了。

心头一时戚戚,恐惧而无力……

生死一线间脑中闪现过一幕,是不日前也是这样的深林幽雪中,那一袭白衣之人挥练而来,素衣萦雪,遍染轻霜。

他正自震然,却见猎豹半晌未俯身咬下,灰棕色兽目冽冽凝起,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爪下的少年。

云萧愣了一刻。

怔怔地被它按在爪下,脑中一时无法思考。

林风幽寒,又吹来一阵,冷意瑟人。

恍惚中,却见月光下,土狼群之后,一个瘦小伶丁的人骑着一物慢慢走近过来。

树影倾斜,幽雪反射着清光,微光下,云萧得以看清了来人。

“是……你?”

那黝黑瘦小的丫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偏头望了眼那猎豹。

兽息凛冽的豹子竟下时便松开了利爪,往后退去两步。

云萧有些蒙蒙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骨瘦如柴的丫头仍在看着他。

“……谢谢你。”云萧回望她,神色微怔,轻声道了一句。

瘦丫头仍是安静地看着他。

之后过了半晌,她用下颔向云萧指了指猎豹。

云萧愣了愣,下时回神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强自走到了那豹子旁。

下刻只见那豹子耸了耸肩头,竟矮下了身子。

云萧怔愣半晌,迟疑着翻身爬上了猎豹之背。

分明什么也没说……自己竟能懂她的话?

抬头之际,望见那瘦丫头仍在看他。

土狼群安静地撤去,那瘦丫头骑着鬣狗回转过身于林中狂奔起来,他身下的猎豹立时带着他追了上去。

“我们去哪?”云萧于后向她喊道:“我师姐还在山寨中,我需回去找她。”

瘦丫头下时止了下来,回头看了云萧一眼,继而又发足狂奔。

云萧见得她的目光,慢慢安静下来,任猎豹带着他随她在林中奔驰。

直至越过两林,云萧渐渐觉出此为下山之路。

却于山腰一处密林中,前面狂奔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云萧骑着猎豹靠近过去,见她驱着鬣狗在地上闻了闻。

林风吹拂,一阵血腥味灌入鼻中。

“地上有血?”抬头间见她回头向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之后瘦削不已的人又带着他狂奔起来,径直是下山的路。

第三十章 青犽豆戏

梁州城内,一处临街而近的客栈中。[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深更半夜,店内伙计听到有人敲门。

早已过了做生意的时候,伙计本想不应,不想那人却敲个不停,全没离去的意思。

伙计只得端着油灯过来开了门。“大半夜的,怎么又来人了……”

不想门一拉开,一头硕大的猎豹挺立眼前。

吓得那伙计一下跌坐在地油灯啪地一声摔成了两瓣。“豹……豹子!!”

“无事,莫怕。”云萧忙出声安抚。

伙计愣愣抬头,才发现猎豹上还坐了个人。

云萧翻身从猎豹身上下来,回头对身后之人道:“……谢谢你了。”

黝黑枯瘦的丫头默声看了他一眼,而后骑着那鬣狗头也不回地驰远了。

猎豹立时追着她去了。

下时云萧扶起地上的伙计,开口问道:“可是有身穿一紫一蓝的两个姑娘来此住店了?”

那伙计已被那猎豹吓得失了神,闻言愣愣地答道:“是……是……很晚才来……其中一个胳膊上流了很多血一来就叫大夫了……”

云萧心头一紧,虽隐隐猜到了却还是不免担心,忙问道:“她们伤得可重?现下在哪?”

“就……就住在天字号房……受伤的那个已经叫大夫包扎好睡下了……紫衣的那个看着呢。”

云萧闻言立时上了楼去。

客栈伙计这才回神,忙要上前阻拦却已慢了一步。

青麾少年径直行至天字号房便急声敲门道:“小师姐,可是你在?我是云萧。”

“小云子!”

伙计正赶到二楼,便听房中传来惊喜叫唤,随之房门忽啦一声从内开了开。

跳脱的紫衣丫头看着面前好端端立着的少年不由几分惊喜:“小云子!小云子……幸亏你没事……要是你和二师姐都出事阿紫就惨了!”

云萧轻舒一声,道:“是白日窗前见过的那人救了我。”

“那个‘野丫头’?”

云萧默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二师姐伤的可重?可是那幽灵鬼老伤的?”

“呃……是……是……”阿紫支吾着低下了头。

云萧以为她便是应了,微微点头道:“若要再行遇见,你我需得小心。”

阿紫闷着头不说话。

一旁客栈伙计道:“客倌……客倌……夜深了……您看……”

云萧微敛下眉,轻声问向伙计道:“此间隔壁可有房间空着?”

那伙计忙应道:“有的有的,左手一间便空着,客倌您请……”

云萧点了下头,而后转向房门前的阿紫道:“夜已深,我明日来探二师姐。[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阿紫哦了一声,抬头间青麾洛洛的人已步入了隔壁房中。

阿紫蹙了蹙眉觉得自己似是忘了什么未对他说,只是一时又未想起,拧眉半刻,便就阖门进了屋去。

……

凉月如勾,清辉寒雪。

碧色小居内,端木孑仙凝神为榻上妇人施针。

叶绿叶与翁老等人久久候在门外,直等到子夜时分白衣之人才得以从屋中出来。

其间叶绿叶时常听到屋内端木孑仙压抑的咳声,思及她一路疲色此下便劳力施针几番想阻,只是终未敢闯入屋中。

久久于门外听得她唤,叶绿叶立时推门入了屋。

翁老忙跟了进去。

入得榻前,端木孑仙背对几人道:“宣夫人的身子应已无大碍了……好生调养,应可恢复……”

叶绿叶心头紧了紧,怔看榻上妇人半晌,听得端木孑仙又连咳了数声。

立时一震,叶绿叶回神过来肃声对翁老道:“吩咐备下的暖炉小屋可备妥了?”

翁老正因端木之言而惊喜交加,闻言忙道:“备妥了备妥了!先生这边请!”

叶绿叶拿过屋中一方厚厚绒麾为端木孑仙披上方推了她随翁老过去。

晚间,叶绿叶一直侍在端木孑仙榻前,至寅时几刻,竟见她起身闷咳数声,嘴角溢出了些微血丝。

“师父!”

端木孑仙面色极差,闻声摇了摇头,缓声道:“为师无碍,再过些许便应入定了,你自下去歇息罢。”

叶绿叶知是卯时将近,只得低头应了是,临出门前再将数个火炉又侍弄了一番。

待得她走远了,端木孑仙轻倚榻上又是几声咳……

叶绿叶出得端木所在,怔忤半晌,入了碧色小居主院。

推门至房中,两个丫环趴在妇人床头睡着了。

叶绿叶静静于床榻边看着沉睡中的皎美妇人,目中有些迷茫和隐痛。

过了许久,绿衣的人转头默不作声地踏出了房间。

一个丫环睡眼朦胧中揣了揣眼,见得门口一片新绿的衣角,静静阖门而去。

“郡主……”

辰时至。

叶绿叶端了早膳入了端木孑仙屋中。

榻上白衣如水的人轻抚了抚小雪貂雪色的毛团,低咳数声道:“你一夜未睡……应去歇一歇了……”

叶绿叶侍弄好碗筷,低声答:“弟子睡过一个时辰了,无碍。”

端木孑仙抬起空茫的双目于她的方向望了一眼。

窗棱之上忽闻扑翅之声。

叶绿叶皱了皱眉,踏步出房门绕至紧阖的窗下,抓住了趴在窗面上扑腾不停的信鸽。

取信至屋中,叶绿叶迅速扫过,而后抬头看了一眼榻上之人。

“小蓝来的信?”端木孑仙轻声问道。

“……是阿紫。”

眉间微微凝了一分,端木孑仙低声道:“小蓝出事了……”

“还有云萧……”叶绿叶紧蹙眉头,道:“阿紫说小蓝受了重伤,云萧于幽灵鬼老手中不知生死……”

端木孑仙低头抑着声咳了起来。

“师父……”

“你母亲已无大碍……你准备一番,我们去一踏关中。”

叶绿叶紧紧看着她苍白难抑的脸色,许久,终是只能低声应道:“……是,师父。”

……

次日。

云萧正于蓝苏婉、阿紫房中探看蓝苏婉,便听楼下熙熙攘攘传来众多嘈杂之声。

蓝苏婉仍旧昏睡未醒,大夫说是失血过多需得静养几日。

阿紫趴在床榻一侧听得楼下愈演愈烈的喧闹声,心下立时大火。

转头便向屋外冲去。

云萧微惊,忙于后跟出来阻,却见紫衣的丫头一脸呆愣地站在屋前回廊上。

清瘦幽静的少年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望去。

见了楼下满满一堂子的人。

横刀挎斧的汉子、折扇翻翻的公子、腰间悬剑的剑客……

各色各样之人皆有,驻足客栈堂前,似乎正向那店小二要房。

“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且一看便知多是江湖中人。

那店小二直推说真没房了,却还有嚷嚷不停不肯罢休的客人。

至后实在无法应对,忙请了客栈老板出来主事。

阿紫于此刻忙招了那小二上楼来问:“这怎么回事?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那小二闻言十分惊奇道:“二位难道不知么?”

阿紫怔:“知什么?”

那小二道:“我原以为几位客倌也是同他们一样,只是十分明智地先一日过来寻了住店呢!”

阿紫好奇道:“你们关中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小二立时道:“今儿个是十五啊!梅初月十五!”

梅初月便是暮冬月。

云萧微微一愣:“莫不是乐正申屠两家的……”

那小二立时应道:“对啊!我们这梁州城属这两家势力最大,明日梅初月既望,便又是他们两家十年一次的决斗之日,听说此一次两家都是势在必得,立下之约尤其大……这些个江湖人士都是特地赶来观战的。”

阿紫一惊:“明日便是暮冬既望?!”她不由咋舌道:“被那个破老头儿一搅和时日都给忘了……”

那店小二呵呵笑道:“亏得两位客倌来得早,不然今儿个就必得和他们一样寻不到客栈落脚了……”

阿紫唏嘘道:“我才不稀罕呢,若不是有事要来大过年的谁想往外边跑……”

她本是随口抱怨一句,不想正被楼下争要住店的几个大汉听实了,不由心头不爽,一个汉子直声便向阿紫叫道:“小丫头片子,你说不稀罕!那你把你的房间让出来!让出来赶紧回家过年去!”

阿紫闻言瞥了一眼楼下的汉子,哼道:“你说让就让?凭什么?”言罢她眼珠儿转了一圈,忽想到了好玩之处。

“你让出来,大爷我给你三倍的房钱!”

阿紫忽是嘻嘻笑道:“房钱倒不必了,不如我们来玩个法子……”她说罢不知从何处掏出一颗豆丸儿来。“我这儿有一颗豆子,我马上把它掷到你们那边去,要是有谁能在它落地之前接住了,我便把房间让出来给他……怎么样?”

就接一颗豆子……对于习武弄刀的江湖中人来说有何难处……楼下众人不由狐疑道:“……小丫头,你此话当真?”

云萧眉头轻皱,欲要阻她却已来不及了。

“当然!”阿紫高声应了,下时又道:“你们可得看仔细了……这豆子一碰到地面就会沾上灰尘,擦都擦不掉的。”

“好!”楼下众人应道:“说话作数!小丫头你扔吧!”

阿紫眯眼一笑,两指夹住了那颗浅绿色豆丸,手腕轻转微微凝力,突然弹指便向……左面墙壁射去。

人群微一愣,忙飞扑过去抓,谁知那豆丸儿一撞到左墙又飞快折窜去了右墙,速度之快直像一根碧丝滑过眼前,众人刚追至这一面,豆丸儿又飞去了另一面,一左一右一来一回仿若牵丝连线,半晌不见减速,众人根本追看不及。

阿紫在楼上看着他们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乐得跳脚大笑。

至后人群中有人恼了,干脆挡在左右墙之间,硬要逼那豆丸儿缓下速来。

阿紫这才微一惊。

下时便见那豆丸儿撞到大汉身上,那大汉捂着胸口径直倒退了三步嘴角还依稀渗出了血来……

众人无一不震。

而那豆子终于在他身上微微缓了速,只是也变了方向,突然向客栈大门之外飞窜而出。

“哎呀!我的青犽豆!”阿紫哀叫一声。

门外同时也响起惊叫之声:“公子小心!”

阿紫立即捂住了嘴巴。

门外却并未响起惨叫之声。

众人正怔怔呆立着,便见一位白衣如雪的公子缓缓走了进来。

“这……是谁还要的么?”他面色微微苍白,说话声音极轻,无声举起右手两指看着客栈中的众人问道。

阿紫愣一下……而后突然抱住云萧一只胳膊急声道:“怎么办怎么办!有人接到了!小云子你得让出房间来了!!”

青麾少年额角默默黑了黑……

第三十一章 子母冰蚕

白衣公子闻声抬头,一眼见得楼上紫衣俏丽的人儿,怔了一下,“是……你……”

阿紫咦了一声,垂目细看他一瞬,惊声叫道:“乐正无殇!!”

客栈中人都是一惊,听闻乐正公子体弱多病极少出门,今日竟出府来了么!

白衣如雪的公子望着楼上的阿紫微微笑道:“洛阳一面之后,两年未见了,阿紫姑娘。mht.la [夜夜小说网]”

阿紫嘻笑道:“不想才两年又见了!白衣的大哥哥。”

乐正无殇失笑一瞬,不由出口问道:“此一次怎的未见那蓝衣的姑娘?”

阿紫苦了脸,自责道:“我师姐受伤了……正于房中休息呢。”她言罢想起一事,忙拉过云萧:“不过这次还有我师弟一同出来!他便是我师弟!”

乐正无殇闻言望过她身侧青麾霁然的少年。

下瞬不由一怔:好一双沉静如水清辉难掩的眸子……

云萧于楼上向他微微点头,轻声道:“在下云萧,见过乐正公子。”

声清如拂弦,澈澈如流水。

乐正无殇眉间不由现了温然之意,微微笑着回道:“在下乐正无殇,云少公子有礼了。”

阿紫从楼上飞身而下,落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问道:“乐正无殇,你家不就在梁州城里么?你还跑来住店??”

乐正无殇闻言这才一震,忙四顾客栈一周,下瞬正色道:“无殇并非是来住店的,是为请人而来。”

客栈中人都震了震,一面惊奇这小丫头是何来头竟似与乐正家公子是旧识……另一面便又要惊诧何人竟能劳动了乐正无殇亲自来请。

阿紫笑嘻嘻地从他手里拿过青犽豆,低头察看之余随口问道:“竟要你乐正大公子亲自走一踏……你这是要请谁呀?”

“端木先生。夜夜小说网mht.la

“谁?”

乐正无殇凝声道:“在下是特地为请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转往乐正府入住而来。”

阿紫愣愣抬头看他,才发现他身后客栈门前停了数十人之众,一顶雪色垂幔的厚轿静静停着。

楼上幽然静立的少年微凝了眉。

一位莽撞汉子闻言,直声便向乐正无殇问道:“你说的可是归云谷主端木先生?!”

乐正无殇毫不含糊地点头道:“正是清云鉴当下之主,端木先生。”

“先生来了关中?!”众人不由惊声难止:“且就在此处?!”

乐正无殇当门立了许久,面色比先前更见几分苍白,他看了一眼楼上楼下,便上前两步正声道:“端木先生,乐正家有感先生应邀而来,特请先生入府暂居,恳请先生应下。”

阿紫眉头抽了抽,忍不住拦住他道:“你怎么就认定她来了?而且就在这里呢?”

乐正无殇和声道:“阿紫姑娘有所不知,月前家父命人送邀云函至归云谷,同时附送了一只冰血天蚕。此蚕于我乐正家为子母蚕,送去的乃是子蚕,昨夜府中母蚕便感应到了子蚕回了城中,故久鸣不止,乐正今日循着母蚕之声指引,方来了此处客栈。”

阿紫不由傻住了。

云萧面色微变。

人群中再度有人惊道:“说的竟是冰血天蚕么?!”

下瞬又有人道:“如此说来端木先生当真在此?!”

乐正无殇静静点了点头,而后自身旁侍从手中取过一方小盒,轻置手中,下瞬便打了开来。

一只全身透明晶莹剔透的蚕虫蓦然现了众人眼前,那蚕虫大如拇指,全身如冰雕,唯腹部之内一团血色极艳。

此时蚕虫便在急速振翅,嗡然之声自盒盖打开便未停过。

“真是冰血天蚕啊!”人群中不由传出惊声。

乐正无殇敛眉不语,下一瞬众人惊见那蚕虫竟从他手中小盒飞了出来。

“呀!”众人再度大惊,两眼紧紧盯着那晶莹剔透的蚕儿,似乎生怕它撞到哪处,马上便碰碎了。

乐正无殇却极泰然,静静看着蚕虫飞去的方向。

眼见那冰蚕朝自己飞来,云萧面色一变正要避开,便见那小蚕双翅一收稳稳落在了自己胸前。

众人一愣。

“啊!”阿紫惊叫一声,恍然大悟道:“我说怎的在二师姐那儿寻不到!原来师姐让你收着了!!”

云萧面色黑了黑。

阿紫一言罢,回头惊见一堂子江湖好汉全盯着自己,这才又叫一声立时捂住了嘴巴。

乐正无殇目中有惊,愣一瞬,来回望两人几许,声音转而十分恭然:“敢问……两位是……”

原也是要与他们两家相见来行事的。云萧心知已然不好再相瞒,只得微微拱手,直言道:“云门,清云宗下,云萧……见过乐正公子。”

乐正无殇一震。

阿紫暗暗叫苦,双眉搭下,只得也报出了师门:“云门,清云宗,紫无命……拜见乐正大公子啦!”

“你们是端木先生的弟子?!”那先前被阿紫耍了一通的大汉们惊声一句,心道:难怪如此不同凡响……那可是下一届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啊!

乐正无殇立时恭声道:“两位在此,敢问端木先生……”

云萧垂目望他一眼,轻声道:“家师另有要事,并未前来,命我与两位师姐过来关中一踏,与你们两家为证……顺便将所赠之物归还。”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回道:“先生多有不便,命三位来此已是厚爱,所赠之物,乐正家绝无理由收回……还请云少公子莫要为难无殇。”

青麾少年静静立于楼上,闻言也未再多言语。

阿紫心下暗喜,面上嘻然笑道:“你既是来请我师父的,如今我师父没来,你便应该回了吧?”

乐正无殇回望她一眼,继而含笑道:“三位既是承尊师之命而来,便可当做先生亲自前来……还请与无殇回府入住吧。”

阿紫愣一下,而后道:“可我二师姐受伤还未醒呢。”

乐正无殇咳了两声,抬头来温和道:“若是如此三位便更应与无殇回府了,府上定会好好照顾令师姐,不让两位担心。”

阿紫犹豫不决,转首看楼上的云萧。

青麾少年微微垂眸望了眼那白衣温然的公子,忽道:“乐正申屠两家相斗在即,我们受师命应邀前来为证,若入住乐正府上,只怕会有不妥。”

乐正无殇闻言微愣一瞬,而后温然道:“如此,云少公子应是多虑了……我乐正与申屠家的决斗若论输羸,两家心知,从不用他人来判定,特地劳烦端木先生前来,只为见证输赢既定之后的承诺,无论是何对方须得应允。仅此而已……因而并无不妥之处。”

众人听他道便忍不住又议论起此番事来,不由感叹两家之强势似乎此一次都是下了大注。

云萧闻他之言,默声一刻,而后便温声道,“如此,我们三人叨扰了。”

乐正无殇眸色柔和地笑了笑,道:“云少公子客气了……”

第三十二章 拂琴落雪

九曲回廊婉转,雕梁刻檐,长桥横卧。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乐正府邸位于汉中郡之南,作为世家大族并未修得十分恢宏,折连断续,曲径通幽,一派含蓄雅致之象。

梅香清冷,飞雪幽幽。

青麾少年仰首坐在客居小轩内,静静临窗而望。

明日便是暮冬月既望,纷飞的落雪飘荡不息,朦胧似雾。

少年目中不知为何渐渐迷蒙。

漫天纷飞白雪在他目中幽落不止,恍恍如璃,映在小窗远外,依稀映出一袭飘渺如雾的雪色薄影……远远静立,如梦如幻。

心头蓦然有些悸着疼,少年神色一怔,目中一瞬茫然。

“铿――”

突然一声拂弦之音破雪而来,云萧微震,目中复了清明。

他微微垂目,站了许久。

而后从客居所在的踏雪轩中慢慢步出,沿廊下小径安静地踱去。

遥遥远处,梅花烂漫。

幽径之底,半圆的拱门不高,云萧抬头看了一眼:扁上写的是无伤院。

几声零散的琴音飘散而出,云萧站了片刻,回头正欲原路返回。

院中却忽传出了连贯的琴曲。

拂扬轻抹,婉转低回,一扬三抑,忍而不发。

并不是知名的琴曲,应是弹琴之人随手而奏的小调。

却只听了一瞬,便叫人无端地失神,不知为何而心上迷茫,而后空空地觉到刺痛之感。

云萧只觉胸口一阵阵地钝痛,至后竟有难以呼吸的错觉……

“外面的朋友……”

云萧微怔,转头看向院中。(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请进来吧。”

此声……正是乐正无殇所发。

青麾少年犹豫一瞬,缓步入了院中。

沿青石小径慢行片刻,至了梅林丛之中的一处小亭前。

“恕云萧冒昧,冒然走近,打扰乐正公子了。”

那人背对他,手指仍在随意地拂着,云萧却隐隐看到了他苍白如雪的面色。

“无碍……本也是随意弹弹……”

云萧静静看他一瞬,忽道:“乐正公子……是在为何事而心窒,亦或为何人而失神呢?”

白衣公子轻震一瞬。

云萧蓦然道:“……刚刚那一曲,让云萧觉得心头不适,微有窒痛。”

乐正无殇轻轻低头:“我并未用音攻……”

云萧目中清幽,静静看着身侧飘落的白雪,道:“云萧闻乐正家音攻乃凌厉至极的杀招,料想也不会这般轻意使出……所以觉得,许是你在疼……”

白衣公子幽然回转过头,静静看向立于雪中的清瘦少年:“你能听懂?”

并未用云少公子,而是说你。

少年望了一眼他指下之琴,微笑一瞬,只道:“对于音律……云萧似乎有些莫名地敏觉。”

乐正无殇目中现了一分温然,回以一笑,高声道:“看来无殇今日是得遇知音了。”

言罢手轻轻拂凳,请少年于亭中落坐下来。

“云萧只是恍然听出一二而已。”少年落坐,低头道。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浅声道:“是缘非巧,云少公子年纪轻轻已懂得这般谦虚。”

少年安静了瞬,下瞬目光再次落回他手中之琴上,不由道:“此琴之弦剔透如水晶莹似冰,不近看恍若无弦,可是冰蚕丝所制?”

乐正无殇微笑着点了点头:“正是……云少公子眼力过人,此琴是我乐正家代代相传的家传之琴,是名‘无弦’者。”

云萧不觉一笑:“原就叫‘无弦’么。”

乐正无殇温声道:“便如云少公子所言,恍若无弦,故名‘无弦’。”

云萧轻轻点了点头,转而似无意般问道:“不知乐正公子方才弹的是何曲?”

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低头:“不过一首随手弹奏的无名之曲罢了。”

云萧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而眼落亭外幽雪:“可云萧觉得,随手之弹最是明心……乐正公子好像……心中有伤。”

白衣公子不觉多看了眼面前青麾霁然的幽静少年,回首间目中微光轻闪,似是笑道:“无殇满身俱是伤病,心中这一点小伤又有何可说。”

他言罢,未等少年开口,将自己面前之琴推至云萧手边,浅笑道:“今日‘无弦’有幸得遇云少公子,不如请云少公子试一试音。”

青麾少年看了看他,而后轻轻抬手接过琴身,低眉间安静幽然。

少年微皱了皱眉,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游走几步,而后目中微茫,两手轻轻抬起,落于琴面。

幽幽细雪飘然,低回的琴音轻轻响起。

淡如水,寒似雪,寂静伤伤,千回百转。

乐正无殇怔然间似见自己空立雪中,心口滴落的血,悄然化开如莲,寂静间凄艳似火。

拂扬轻抹,婉转低回,一扬三抑,忍而不发。

是他方才所弹的曲。

幽雪一止,琴音轻散。

乐正无殇低头,久久,轻笑道:“云少公子不愧为清云宗下,纵然年纪轻轻,却已这样不同凡响。”他此时抬得头来,笑望少年道:“此般听音复曲之能,天下几人能有。”

云萧怔然一瞬,回望他片刻,迟疑道:“我此前并未碰过音律,方才心下微动,未想真能弹出……”

乐正无殇一怔,而后更加笑道:“云少公子具不世之才,来日定将名动武林。”

青麾洛洛的少年蓦然一怔,目中似愣似茫。

“明日,便是乐正申屠两家相斗之日。”

云萧听他言一愣,回转过头,看向了面前的白衣公子。

乐正无殇手指在‘无弦’上轻拨一下,低头道:“我必定,不能输。”

少年微震,只见得风雪凌凌,于亭外静静飘洒。

……

暮冬既望。

依旧大雪连天,道泞而滑。

申屠、乐正两家势力交届的梁州城之东一角,却是意料之中的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云萧与阿紫于午时之际被请来坐于一株古木之下的长案前。

古木两侧,一左一右,分别为乐正家之地,与申屠家之地。

案前空地之上,乐正家之人巳时便已至了,全部端然静坐于左侧,无一人说话。

古木向外百步,一早过来便已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众多江湖人士或站或坐,都早已等候多时,更有卖热茶的小贩穿行其间,不时为谁端上一杯刚煮沸的旧茶。

阿紫坐在案前新奇地望着周围一圈满满的人,嘴巴啧啧不停,目中掩不住地惊奇之色。

人群有时看向她与青麾少年轻议两句,目中无不肃敬,面上一片恭然。

第三十三章 白衣红梅

离此不近不远,一间客栈二楼。[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一袭净如白雪的长衣轻曳楼间地上,长衣上零星几朵红梅,泼墨之形朱砂之色,映在冷白的袍子上,如火,如花,又如血。

无言傲然,默然清艳。

一位尤为高挑的男子手执折扇斜倚在横栏之上,眸中浅淡,嘴角含笑。

他身旁立着一位红衣女子,劲衣疾服,抱剑而立。

“那两个便是小苏婉的师弟师妹?”分明大雪飘然,他却仍旧握着手中玉骨冷扇,远远望了眼不远处古木之下的两人,问向身旁之人。

“回公子,是的。左侧之女名为紫无命,小姐常唤阿紫,是端木先……是清云宗主五年前从蜀中带回的弟子;右侧之子名为云萧,是端木收之不过三年的新弟子。”

“下一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么……”那公子闻言不冷不热地笑了声,而后又问道:“那个云萧是何来历?”

红衣女子抱剑低头:“属下不知。只查到他是两年前出现于归云谷,为端木收为第四徒,从来足不出谷,这是第一次现身江湖上。其他一概不知。”

“两年前么……”男子轻声重复了遍,似在想什么。而后又望了一眼不远之处……忽又道:“小苏婉的伤是怎么回事?是谁伤的她?”

“回公子,叫阿紫的那一位前夜里将小姐送进城来,当时小姐已受伤……据言好像是城外的幽灵鬼老,具体属下在查。”

他闻言皱了皱眉,忽变了脸色,冷哼道:“跟在那女人身边近八年竟学得如此不济,至今连个幽灵鬼老都对付不了么。”

红衣女子抱剑无话。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玖璃呢?”

“他与我商量之后去往乐正府探看小姐情况,应不时便会回来。”

白衣男子静一瞬,道:“小苏婉的伤先在乐正府上养着,待她好些我再去接她。”

“是,公子。”

他言罢又低头去看远处之景,忽然又笑了笑,问:“璎璃,你猜他们两家,此次是谁羸?”

女子想了想,回道:“属下不知。”

白衣男子看她一眼,回眸间,浅笑悠然:“既是不知也需得想这么久?”

红衣女子立时一赧,低了头。

白衣男子缓缓道:“这两家代代相斗,申屠家的兽奴为野兽之躯无内力之说,故而乐正家‘音杀’一技中的‘音锁’便对其无用了,再其间‘音噬’、‘音魂’虽厉啸至极,但兽无人思,无所畏惧,便是音杀贯耳五识皆废也一往无前分毫不知后退,故而乐正与申屠两家相斗,常年都是两败俱伤。”

红衣女子听罢皱了皱眉,不由道:“这两家何至于此?”

白衣男子又笑了笑,轻吐一句:“百年前的前尘旧事……想来也几分可笑。”

红衣女子以为他便是要说明了,未料等了半晌他又不再开口。

又过了半晌,他方续道:“不过此次依我看来,赢的是乐正家。”

红衣女子愣了一瞬,下时抱剑而应:“属下谢公子告知。”

白衣男子回目看她一眼,笑了笑,又转首去望楼下。

风雪依旧萦然,寒意不减。

一阵冷风吹过,街上之人无不觉得寒意摄人,手脚都有些被冻的僵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午时三刻将近,云萧抬头来听见一阵喧声。

“来了!”

“是申屠家的人来了……”

围站的人群惊声不断,不知是自觉还是摄于其势,纷纷避让。

云萧一眼望去,便见笔直的一条飘雪长道,遥遥不远,数十人稳稳骑于兽背之上,步步踏来。

轻雪猛兽,威息冽冽。

为首的是一名髻发齐整的老者,身披一件深色大麾,须发尚墨,脸上沟壑极深,双目亮而沉,一眼望去叫人不敢直视。

他骑在一头白虎背上,左右还跟随着一大一小两只吊睛白虎,兽息凛冽,脚步极沉……一旁一个跟随出来看热闹的孩子见得,因一时不慎离的太近,竟当场被两只张口打嚏的白虎吓哭了出来。

其中一只白虎听得声音,转头俯身凑近那吓哭在原地直打哆嗦的小孩,立时惊起周遭一片吸气之声,孩子娘亲站得离孩子不远,竟也被吓得不敢上前来抱。

正当那只白虎凑近小孩低头打量之时,听得为首那一只白虎背上的老者不轻不重地喷了个鼻息,那凑近小孩的白虎竟当即便止了动作,随意地转头而回,归了行列之中。

孩子娘亲这才匆匆上前抱走了孩子。

众人心头一阵唏嘘。

见得申屠家为首一人三虎,之后便是七只猎豹,背上各坐一人。

旁边有人道那便是申屠家的七豹使,俱是申屠本家近亲,能耐虽比不得一人能驭三虎的申屠家此下当家之主申屠啸,但也足以驱豹为使。

据知申屠家有兽之子一般难再收第二兽。

只因野兽越是强悍,独占意识也越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强行再收,势必弱兽死于强兽之口。

而申屠啸座下的这一对夫妻白虎,当年纵横山野,必定是占山为王的一方霸主,最难一齐受人驱使。

但这一对成年白虎却完全听命于申屠啸,且所生小虎也唯申屠啸之命是从。

足见其驭兽之能。

论起申屠家驭兽之能,据闻都是年满十五之后行于山野去求遇,若遇可用之兽,便驯之收为己用。

若遇之而未驯成,亦很可能葬身兽腹,对此外人只觉残酷异常,而申屠家却人人习以为常。

众人远远围看轻议不止,见那七豹使之后还跟着十数位骑坐野狼之背上的人,年纪较轻,应该都是申屠家先驭狼为使,还待历练的一群小辈,有男有女,俱是一脸肃然之色。

人群看着他们慢慢行到古木之前,俱不敢大声喧哗,众多江湖人士见申屠啸已停在了古木之右、申屠家的地盘之上,无不屏息静待,却在凝神之际,忽见野狼群之后,还跟着一个极为瘦小伶仃、骑于野狗背上的小女孩。

“她是谁?”

“也是申屠家的?”

“以前怎的未见过?如此瘦小也敢驭兽么……”

云萧听得微怔,正欲抬首,眼角便见得乐正无殇扶琴的手忽是骤然一颤,十指轻瑟。

目光不由一震,微有怔愣……转而再去望那一人,不觉又一愣。

那随于申屠家最末的瘦小伶仃之人,便是当日百兽林中救他的“野丫头”。

云萧眼望她仍旧骑着那一头形似野狗的鬣狗,一如当日那般低着头闷不作声,只随着众人慢慢踱近过来,衣服虽已换做质地上层的小袄长靴,却仍旧只显得她骨瘦如柴,枯瘦伶仃。

原来她是申屠家之人……

云萧思及什么,望她的目光不由带了惊诧之色。

远处二楼横栏之上,白衣男子远望一眼,微一挑眉:“……此子,有些意思。”

红衣女子一愣,望向那小小丫头,应道:“是。”

白衣男子回眸莫测高深地望了身旁之人一眼,又笑了笑,未再说话。

第三十四章 宿世之斗

那边古木之下,申屠啸稳稳驭兽止于乐正家百步之外,两相对恃。[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众人只觉空中之气悄然凝起。

“申屠啸见过端木先生两位高徒,就不多礼了。”申屠啸稳坐兽背之上,只抱拳向云萧和阿紫点了个头,便直言道。

人群之中有人轻议,阿紫直着眼盯着他坐下那只白虎,不时伸手去招惹,竟未听进他的话。

云萧微叹口气,拉她一同站起,抬手向申屠啸回礼道:“申屠老前辈多礼了,晚辈二人不敢当。”

申屠啸看他一眼,锐利的目光轻轻扫过,见得少年不知是因未见过世面,还是心中沉静,始终面不改色,方微点头道:“此次,劳烦二位做个见证……我申屠家,定无二话。”

乐正家之人也当即出言道:“我乐正家,也必遵承。”

人群又是一阵轻议。

两家对视一眼,皆无多余的话。

众人凝神间无不觉周遭气温陡降,寒风凛冽。

云萧安静地坐了下来。

人群无音。

申屠啸骑兽而立,当先上前一步,轻喝道:“乐正清音,出手吧。”

应是当下乐正家之主的乐正清音稳坐左侧前首,闻言眸光微闪,却未动。

众人皆一愣。

便见同样坐于前首的另一人,慢慢从位上起身。

“乐正无殇?”阿紫看着那慢慢立起的白衣公子,嘴巴不觉微张。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乐正家公子?”

“乐正家这是何意?竟想由无殇公子来应战么?”

众人原是轻议,至后声音越加嘈杂,慢慢竟成一片喧声。

申屠啸年长乐正无殇三十有余,五十多年的功力摆在那里,十年前乐正清音与其相斗,打得两败俱伤,昏迷十数日方醒,赢的已是万分惊险……此一次,乐正家竟想由乐正无殇来应战?!

不说功力相差悬殊,便是乐正无殇这一副病弱不已的身子,当真一战,便是不死也当废了。

古木右侧,虎背上的老者面色极肃,看了一眼,只冷声道:“乐正清音,你当真?”

乐正清音始终没有说话。

立起的白衣公子微微抬手,声音不轻不重道:“无殇今日起已是乐正家之主,申屠前辈不必再问了。”

人群顿时一静,而后更是喧声如沸。

乐正家为何临至此时突然传下家主之位?!

难道不知公子之力尚弱,怎能敌得过申屠老家主?

申屠啸闻言看向直身静立的白衣公子,缄默一瞬,厉声道:“既是如此,老夫无话可说!”

乐正无殇不语,从家仆手中接过一架古琴,缓步上前,慢慢于空地之中早已备下的琴案之前安静落坐下来。

众人皆在观望,只见得那白衣公子手中琴套一落,通透如玉、流光隐隐的墨色琴身现于众人眼前,琴徽空立,七弦若无。

当真是乐正家代代相传、象征家主身份的传世名琴――“无弦”。

“老夫不会手下留情。”申屠啸慢慢退后一步,驭兽曲身,双目紧紧看着琴案前端坐之人,绝肃道。

“……请申屠前辈赐教。”乐正无殇低眉间静静道一句,抬头来,五指轻转,竟当先拨出一音!

一道白刃流光般向申屠啸驰去。

众人无一不震。

既震于乐正无殇端坐无惧无畏之色;亦震于他转指而出,那一道随音而出的流刃,气势之强。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众多江湖人士若有所思地看着,全部无话。

兽之警觉高于常人数十倍,申屠啸还未下令,他身下白虎便已带着他极轻意地轻跃避开。

众人只闻一声虎啸震耳,眨眼间两只白虎已快如闪电般朝乐正无殇扑了过去。

心头不由一紧。

却见乐正无殇默然一瞬,下时两手齐动,左手绰揉进退不断,五指前后间竟快得叫人看不清指式,右手抹挑勾剔间长袖如飞,惊起纷落不歇的轻雪,一片白茫间只见得道道白光流刃如箭矢一般极准无比地射向那两只扑来之虎。

势凌而刃密,所到之处飞雪如滞、断皮破肉,兽血飞溅。

飞雪空凌,蓦然如窒。

众人震看那端坐不语的病弱公子,见得他十指微动间招招凌厉,不觉间一股决绝杀伐之意竟已侵身涌出,其势摄人。

申屠啸一声厉喝,两头巨虎飞跃而起,朝着乐正无殇临空扑下。

“铿――”“铿――”连着两道散音强刃连指滑出,琴音浑厚如钟,在乐正无殇内力催动之下又尖锐似破,如巨刃驰来,逼得那两只白虎空中一滞,不得不落地为守。

众人惊见,那于音刀刃网中被逼退出的白虎,虎身俱是轻颤,两耳中均慢慢流出了血来,可见双耳已废。

如此攻守数十个回合,申屠啸竟似未能伤得乐正无殇一分。

风雪如旧。

那边申屠家之人面色慢慢凝起。

而乐正家,却已是个个手心汗湿。

众人这才注意到,乐正无殇面色之白,早已非常人能有。

又闻一声震人虎啸,乐正无殇立时抬头,风雪瞬间漫眼,急风中只见申屠啸于幼虎背上飞身而起,直直一掌逼来,同时两头巨虎再度跃起,一左一右护于申屠啸两侧飞扑过来。

那凝力一掌夹猛虎扑跃之威,势不可挡。

乐正家之人个个面色一白。

申屠啸一掌尚未至,众人已见乐正无殇周遭雪花受势急转,长袖于其掌风下鼓荡翻飞,乐正无殇面色更是急转而下,嘴角正慢慢淌出血来。

到底功力悬殊,长时下来乐正无殇怎能敌得过?

更不提乐正公子本就是那样一副身子……

众人微叹一声,心下都已了然。

二楼上执扇的白衣男子一眼见得乐正无殇右手指式,却忽然道:“璎璃,捂上耳。”

红衣女子一愣,立时照做。

却是下一时,只听“锵――”的一声。

如浪冲入脑海,又若一声重锤,又似剑刃在耳侧猛然相击。

古木前的众人都未能反应过来,只觉耳膜鼓荡刺痛,五脏俱震,脑中一瞬空白。

琴案前的白衣公子身子一抖,当先喷出来一口血。

“无殇!”

乐正清音急喝一声,手捂双耳,从座位之上凌然立起。

乐正家音杀之技分三阶:音锁、音噬,及音魂。

损其内力为音锁;流刃以伤为音噬,都是乐正家对敌常用之招。

而如此下这般以一音震损其五脏六腑,是乐正家慎之又慎都不常使用的招术:音魂。

音魂者,以音夺命,闻者皆伤,无分敌我,是致之死地同归于尽的杀招。

两只白虎飞扑跃来,正面离近,被音魂一音贯耳,半空中嘶吼一声,同时摔落于地。

申屠啸举掌空中闻得,胸下一阵剧烈动荡,竟仍未退,五脏伤损之下散去一半的掌力,还是重重击在了乐正无殇肩头。

乐正无殇右手一抖,又一口血喷于琴上,染透三弦。

“殇儿!”乐正无殇之母被扶于一侧,早已掩面而泣。

申屠啸脚步不稳地落于乐正无殇七步之外,手捂胸口,面色青白,强忍一瞬之后,亦吐了一口血出来。

“老爷!”那边申屠家之人亦是大忧。

众江湖中人相扶后退数步而观,眼见申屠啸与乐正无殇都似已受了重伤。

不觉心有戚戚地直直望着两家。

第三十五章 申屠流阐

时间微凝,风雪中不知过了多久。[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众人忽见乐正无殇伏案的手动了动,而后微颤着将右手抬起,竟慢慢重置于琴面之上,渐渐凝指。

七步之距,无兽为掩,此时若再向申屠啸击出音刃,后者便是不死也必再受重怆。

“老爷!”

申屠家之人登时大急。

乐正无殇依弦转指,作欲拂之式。

临出手之际,却又低声开口,对七步之外的人缓缓道:“申屠前辈,还请……认输。”

申屠啸手捂胸口,音魂之击尚未缓下,脑中回音不断,站立不稳。闻言却是仰面大笑道:“黄口小儿!竟想让老夫俯首认输……妄想!”他踉跄两步后,掌心亦慢慢凝力,竟宁与其玉石俱焚。

乐正无殇指间微颤,唇角之血仍在流下,渐染白衣。

众人心下唏嘘,不由感叹两家何至斗到如此地步?

正微愣,便听申屠啸一声厉喝,一掌已朝乐正无殇迎面击去。

白衣的公子端坐未动,低眉间目中微光隐隐,手腕轻颤间,终是指下一动,一道雪白流刃飞驰而出。

两家之人心头俱震。

掌力尚未至,流刃已至申屠啸面前。

眼看申屠啸毫不避让便要正面受下此一击,众人心头皆一重。

却忽的,风雪凌然间听得一声青涩稚嫩的虎啸响起,那只尚未成年的幼虎竟突然于后飞扑上来,挡在了申屠啸身前。

小虎尚幼,兽息不强,不足以为战。

那道决绝无回的白刃于空中驰去,冽冽间竟正对上小虎之颈,两相一击,必定血溅五步。

众人一惊一震,眼看那小虎便要护主而亡,死于音刃之下,不免心有触动,一阵动容。

风驰电掣间却又见另一个更为瘦小之人驱兽一跃,竟瞬间扑来,不顾那转瞬将至的刃光强行将小虎抱住,以自己之背护住那白虎幼兽。

众人愣一瞬,全部呆震住,无一人反应过来。mht.la [棉花糖小说]

但见原本端坐垂目的白衣公子一眼见得此一幕,面上顷刻白尽,竟是目眦欲裂。

“流阐!”申屠家之主申屠啸猛然惊喝一声。

“嗷――”

兽息齐响,鲜血飞溅。

众人蒙在原地。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太过震悚,众人皆不能反应。

无人知众兽何时动作,只知在那音刃击上瘦小之人之背时,申屠家七豹群狼,全部不顾自己背上之主飞身扑来,一齐将那小小之人扑开,以身相护。

音刃击在兽群身上,带起一串飞血。

那小小之人被众兽之力扑得跌落于地,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方止下。

枯瘦伶仃的身子未及站起,两滴兽血便溅在了枯黄的小脸上。

是先前为她所骑的“野狗”,带她扑跃来时难避刃尾,被音刃划开了颈上血肉。

那“野狗”半空中哀嚎一声,重重摔落于地,正在她脚裸处不远,挣扎着抽搐了两下,便再不动了。

申屠啸震于原地。

乐正无殇亦震于原地。

众人愣愣看着那骨瘦如柴的枯瘦丫头,在雪地里呆坐一刻,才像是后知后觉一般,爬过去半拖半抱起那已死“野狗”的头,伸出枯黄的小手,试图去拢起“野狗”颈上的血肉。

大雪猎猎飘洒,北风呼啸。

申屠家子弟犹震惊在方才自己之兽兀自冲去救地上之人一幕中,久不能回神。

风雪凌然。

寂静中不知是谁忽然道了一句:此申屠与乐正家家主决斗,申屠家却另有人上了前来,应是申屠家输了。

众人微愣,静默一瞬,心上不由默同。

申屠啸身一震,这才回得神来。

一张老脸凝肃久时,方看着乐正无殇,一字一句道:“……如此,我申屠啸认输。”

乐正家之人无不松一口气。

众江湖中人本还在思刚才群兽何以奋不顾身齐齐去护这瘦小丫头……下时闻申屠啸之言,不由又议论纷纷起来。

道今日既是乐正家赢了,不知要怎么对付申屠家……

而一旁的雪地中,像是独辟了一个天地出来,那枯黄瘦小的丫头独自沉浸其中,仍旧呆抱着怀中“野狗”,一遍又一遍伸手去拢它颈上伤口。

申屠啸凛冽地直立于兽血旁、大雪之中,直视乐正家之人,冷声开口:“……今日既是我申屠啸认输,你乐正家欲要如何,便直说吧!”

乐正家之人冷哼一声,相互对视一眼,而后看向乐正清音,后者却只是肃面不语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衣公子。

乐正家之人微愣一瞬,又敛下了神情,而后转目望向风雪中静坐的乐正无殇,竟全部缄口未言。

申屠啸冷笑一声,看向乐正无殇道:“乐正家的意思,是要我申屠家怎样?”

朔风凛冽,呼啸在耳。

乐正无殇有些静静愣愣地望着不远处呆坐雪中的那人,此刻闻得他的话,方慢慢转过头来。

于幽幽飘洒的雪中不知沉静多久,他轻声而一字一句道:“我乐正家无他求,只要申屠前辈,将她……”他凝指轻颤着指过去,是那一个仍坐于雪中,紧紧抱着地上“野狗”不放的枯瘦丫头,“……嫁于无殇。”

一言毕,鸦雀无声。

申屠啸震道:“……你说什么?”

乐正无殇此次直视申屠啸彻冷的目光,静静回道:“乐正家所提出的要求,是要申屠家……将申屠流阐,嫁于无殇。”

申屠啸立在原地。

申屠家之人全部蒙蒙然立在原地。

众江湖中人静过之后,立时掀起轩然之波。

乐正公子提出的,竟是要娶这一个?

看起来似还未及十岁的?

申屠家之女?

众人有些呆愣地看向那骨瘦如柴、又枯黄黝黑的瘦小丫头……再看那虽是病弱,却依旧惊才风逸、翻翻一世的白衣公子……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和无法理解。

“乐正――”寂静中却闻一声暴喝,众人还未回神,便听申屠啸勃然大怒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今日便是叫我申屠家即刻滚出梁州城老夫也绝无二话……但若妄想让老夫将独女送入你乐正家,任意欺凌……以此来羞辱我申屠家……老夫就是死也不会答应!”

众人一震,不由愣了愣……而后全部看向了那微伏于琴案之上、白衣轻瑟的年轻公子。

“输赢既定……所承必应。”乐正无殇面上苍白如雪,十指微见颤瑟,他直直望着申屠啸,只轻声道:“我乐正家与申屠家于天下人面前立誓、请归云谷端木先生之徒为证……时至今日,申屠前辈是想以死来掩饰申屠家不能信守承诺的事实么?”

申屠啸死死看着面前之人。

众人皆静,怔望雪中凌然对视的两人。

大雪纷然,冽冽幽寂。

申屠啸缓缓回头,看了周遭众人一眼,再望古木之下、始终静坐未语的云萧二人……脸色青白难抑,有些站立不稳。

众江湖中人都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申屠啸看一眼雪地上那瘦黄丫头……魁梧不拔的身影竟似瞬间苍老许多,退后三步,五指慢慢握紧成拳:“好……好……我申屠啸信守承诺……不日……便把老夫独女……嫁到你乐正府上!”

琴案前的白衣之人眸光微颤,全身一震。

久久,声音微微滞哑道:“无殇,谢过申屠前辈……谢过……岳父。”

一言毕,人群微愣。

有些不敢相信这两家十年一计的殊死决斗,竟是以这样一桩婚事作结?!

正思。

乐正家到底所图为何……

便见雪花漫天轻飞,白衣的人身子如弦断一般,仰面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无殇!”

“殇儿!”

雪地之中,众人看见乐正无殇极缓慢地闭上了眼……雪花轻覆其面,竟分不出雪色、面色……身上之前被琴案挡住部分的白衣,悄然间漫开朵朵红莲,衣前全部被血染彻,有血在滴。

乐正家之人全部涌了上来。

飞雪如狂。

而那枯瘦如柴的丫头,不知何时已从雪中爬起,半拖半抱着怀中“野狗”,只默不作声的,一步一步,背对众人,也背他,安静离去。

第三十六章 疏梅孑影

大雪依旧如常,洋洋洒洒,下了三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梁州城内满城风雨,说的最多的,莫过于申屠家独女申屠流阐弃婚而走,不知所踪;与乐正家公子一战大伤,命不久矣。

众人原是不知道申屠家那传说中老来而得、口不能言的嫡女名唤申屠流阐的,耐何这三日以来,不说梁州城,便是整个江湖,不知道的人怕也少了。

更有,据推测,那决斗之日现身出来的瘦小丫头若当真便是申屠家大小姐,那她便绝不像所见一般,不及十岁,应是已有十三岁了。

而这乐正公子今年二十有三,两人相差不过十岁,嫁娶也无什么不妥。

只可惜,申屠家那大小姐当日抱着死狗离去便未再回过家门,申屠家寻遍梁州城也没能找出她;而乐正公子,不论是想羞辱申屠家、还是当真看上了人家小丫头,都是没命娶了。

一时众议纷然。

……

梁州城内。

一家老字号客栈临街而立。

客栈内装潢不俗,乌梁锦柱,柱上红漆漆地油亮均匀,隐隐还散出一丝雅致梅香。

这几日客栈内人来人往,客满盈门,二楼的几间客房因坐北朝南,几扇窗推开还能望得城外山雾迷蒙远立如仙境的美景而尤为昂贵。

客栈最南一间房内,书阁文案一应俱全,至内还另设小门,推开便是一袭横栏,凭栏可坐,远望,就是梁州城外独有一角、冷雾萦山红梅映雪之景。

此刻,横栏上倚坐的人伸手拂落白衣上由风带入、悄然落在他衣上红梅纹络之处的轻雪,手中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幽幽淡淡地望着远处雪景。

“公子。”

门外传来女子之声,横栏上之人头也未回地道了句:“进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红衣女子推门行至他身后,抱剑低头道:“禀公子,收到一支‘青鸾闻’,请公子亲启。”

横栏上之人闻言,回过头来,“‘青鸾闻’?”他似想到什么,下瞬便道:“拿过来。”

红衣女子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竹筒,双手呈上。

男子放下折扇接过,见得竹筒上缠绕的红丝有两道错结在了一起。

眉间立时一凛:“此‘闻’已被劫过。”

红衣女子闻言一震,立时抬头看向横栏上之人。

男子看向远处,轻声冷哼道:“这‘影网’是越加不把我惊云阁放在眼里了。”他把玩手中竹筒一瞬,淡淡笑道:“以为劫过之后原样放回我便看不出了……却不知我放出的‘青鸾’都有千丝迅结之能,每一支‘青鸾闻’都会被缠上九九八十一道一丝不乱的并缔红丝,‘青鸾’绝不会缠错一根。”

他将手中竹筒递到红衣女子面前:“可这一支,最后两根却交错在了一起。”

红衣女子一眼看过,立时跪了下去:“属下竟未察觉,请公子责罚!”

男子一面熟练地曲指绕开红丝取出竹筒内的信笺一面道:“‘青鸾闻’丝结繁复你看错一次我不怪你,但‘青鸾’之下的‘飞隼’、‘鸢鹭’‘燕雉’等传来的闻筒,缠节不过七七四十九道与四四一十六道、五道,你等若再不细细看清,我惊云阁便当真要殆在‘影网’手中了。”

女子身一震,当即伏首于地:“璎璃惶恐!”

“起来吧。”

男子手执信笺快速扫过,神色微一怔。

红衣女子起身来见得,不觉一愣,开口询道:“公子?是何消息?”

男子轻轻将信笺收入掌心,五指微转,青色的薄纸在他掌心化作齑粉。他抬头来便望向栏外的漫天飞雪,嘴角似笑非笑:“你猜,这消息是关于何人的?”

璎璃心下一凛,立时想到,公子花费九年也不过培育出四十九只‘青鸾’,而这四十九只‘青鸾’,公子只放在了四处。

其一,是武林之首的中原巫家。

其二,是保管《奇谋录》的塞外孔家。

其三,是皇宗帝府所在――北宫。

其四,便是此一届清云鉴传承之人,端木孑仙之侧。

思及乐正无殇境况,红衣女子想了想,道:“莫不是乐正家请得了端木先……清云宗主来为乐正无殇续命?”

一手伸于栏外欲接幽雪的男子眸光极静,过了半晌,声音微冷道:“不论是因何而来,总之,她来了。”

“他?”

男子仰首间一字一句道:“你猜的不错,是她,端-木-孑-仙。”

红衣女子听得他语气不由轻震,而后有些担心地开口道:“公子……当年小姐一事端木宗主并非有意与公子为难,璎璃觉得……”

“你下去吧。”男子蓦地打断了她的话。

红衣女子张了张嘴,却未敢再多说,怔一瞬,低头应道:“是。”

男子看着栏外不语,直至听到阖门声响起落下,方回转头望向了屋内。

眸色幽冷。

“端木孑仙……七年前之耻,我梅疏影岂能与你善罢干休!”轻述间,眉峰重重拧起。

……

又过数日,青风寨里,几名归寨的山匪匆匆奔向主寨,神色不算惊恐,也算十分慌张了。

幽灵鬼老正在石屋内另设的小屋中焚香叩首,似是祭奠什么人。

那几名山匪竟也不管不顾,直直闯进去了。

“鬼老先生!鬼老先生!”

“混帐!此处你们竟也敢闯得!”幽灵鬼老起身来便是一顿掌风,面色阴戾。

几名山匪忙退出去,躲避不及挨了几下掌风,身形更加狼狈。

“什么事?!”出得小石屋,鬼老负手立身于主寨中,当即冷喝道。

几名山匪一哆嗦,讷讷道:“山腰的风凌地水阵,被人破了。”

“你说什么?!”

答话的山匪壮着胆子看了鬼老一眼,立时又低头:“山腰的阵……被人破了。”

鬼老面色铁青,当即怒喝道:“不是让你们轮番守着么?!如何能被人破了?!何人如此不知死活?!竟敢……”

思及什么,鬼老满面阴鸷道:“我道百兽林中无那小子尸骨,莫不是他……”

“不是不是!”几名山匪当即摆首,忙出声道:“破阵的是个女的,一身绿衣……戴着个斗笠看不清长相……”

“对对,我和兄弟几个正吃着,就见她驾着一辆马车远远行过来,本想观察下情况再来向您回报……却不料那女人没等我们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跳下马车从腰间拔出一把剑来……”

“鬼老您是没有看见!她就那样‘嗖’的一下跃起起码几丈高,兄弟几个抬头就看见林子上面几道寒光一闪……等低下头,就看见她驾着马车稳稳行过山道了!”

“我们跑过去一看,阵……阵就没了……”

幽灵鬼老胸口起伏不迭,目中全是森冷:“哪里来的妄为之女!竟敢兀自破了这风凌地水阵……我幽灵鬼老定不会轻饶了这厮!”

他一言毕,五指紧握成爪,面上青筋涨弛,当真阴戾可怖至极。

第三十七章 大剑寒宗

乐正府中,飞雪幽落不止。[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十数名侍女自无伤院中快步出入。

纵使入得冬来这大雪一直落着未停,来回间也无一人打伞盖衣,皆是端铍托盘快步来去。

一片同这寒冬一样沉重的伤然和阴郁压抑在府上之人心头。

如这幽雪一般的萦然难止。

“夫人!夫人!不好了……少爷又吐血了……”

正匆匆入院来的乐正家母闻得,手脚皆是一哆嗦,还未站稳便急声道:“蓝姑娘……蓝姑娘可在,快去请来!”

“蓝姑娘醒来不过几日,自身伤势还未全愈不宜劳累,老爷请她刚回的客轩!”

“……去请!”乐正家母声音一阵哽咽,转面又道:“老妇亲自去请……只望蓝姑娘能不吝相救,日后我乐正家便是倾尽家力,也必还此大恩……”

“夫人……”出来回报的丫头眼角一湿,立时上前掺扶:“您快别说了,奴婢这就扶您去。”

只是行出不及数步,便见一位身着青麾的少年安静踏来。

“见过夫人。”少年三步外与她低头见礼,举止间沉静安然,洛洛如雪中青竹。

“是云少公子……”乐正家母掩下急忧之色,立时回礼:“敢问少公子令师姐现下如何了?小儿情形不妥,老妇正要斗胆再去劳烦蓝姑娘过来一踏……”

青衫少年点头道:“我师姐正于轩内由其友为她运功疗伤,先前嘱咐云萧乐正公子脏腑皆伤需不时行针舒气方不致于呕血伤元,因而让云萧过来为乐正公子行针舒气。”

“让云少公子?”乐正夫人微一愣,转而几分忐忑迟疑地望向面前的清瘦少年:“莫非云少公子于清云宗下承的也是医理之术?”

云萧摇了摇头:“并非……”

“那……”乐正夫人不由面色一僵。

“夫人!夫人快去……少爷他……少爷他!”又一名丫环急急冲出。

乐正家母心头一怆回身不及,便见那青衫少年已举步往院中踏去。

“夫人,请速与云萧过去。”

乐正家母心头纷乱,又伤又痛,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急步跟了过去。

院中屋内,乐正清音正守于乐正无殇榻侧,见两人进来便急急上前。

“云少公子,还请令师姐再过来一踏……”

“我师姐现下暂不能前来,还请让云萧看看乐正公子。”少年说话同时已是有礼地绕开了乐正老爷,行至了乐正无殇榻边。

乐正清音微诧,见少年静静于榻侧坐下,并从袖中取出数根银针。(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他与夫人忧然对望一眼,几番都想说什么,却碍于少年已在认真行针而未敢打断。

心便一直忐忑难安地悬着。

片刻之后,见少年终于收手取回银针,乐正清音立时上前察看乐正无殇之况。

见其气息稍缓,面上回了几分平和之色,这才大舒了口气。

“不曾想云少公子亦是深谙医理之术,老夫今日在此谢过!”他说着便要向少年深揖一计。

云萧忙将他扶起:“乐正前辈不必如此,云萧并未谙习医理,只是这几日在一旁见过我师姐行针数次,心下几分明了,故而一试,还请乐正前辈勿放心上。”

乐正清音一愣,看着少年半晌。

其夫人也是愣着,面色不知青白。

云萧向两人微点头示意过后,便缓缓踏出了屋去。

幽雪纷然,轻轻落于少年发上、衣上。

行出十数步,少年觉到胸口微微刺痛,极浅声地舒了一口气。

虽已事先试过,却仍旧拿捏不稳……少年想着便微蹙了蹙眉。

冰冷的雪花慢慢飘满他身上青麾,少年抬头来望见,脚步蓦然轻迟。眉间现了一分怔忤和迷茫,清透如璃的双眸出神地望着眼前一片白茫飞雪。

“小……小云子!”一袭明丽的绛紫色晃入眼中,阿紫见了他便满面是喜的急步冲来。

“小云子!小云子!是大师姐的传书!”紫衣的丫头眉目飞扬,扬起手中信笺高声喜道:“乐正无殇有救了……师父来了!”

少年蓦然一震。

心下一股不知名的澎湃与热意倾涌上来,难以扼制:“小师姐你说什么?”

“嘻嘻……师父来了!师父一来……还怕那乐正无殇没命娶‘野丫头’?!”

师父……来了?

青衫少年转步便欲冲出院去,却被紫衣丫头一把拽住。

阿紫疑惑道:“小云子你去哪呀?大师姐还没说她们已经到了呢!”

少年一怔,脚步蓦然止住,有些愣然地回首看她。

“这信是几日前的,师姐说她当时与师父已出了中原之地……从豫州往这儿来比从荆州过来要快,所以师父她们应该快到了!”阿紫欣然述完,发觉云萧仍旧愣着,不由皱眉道:“小云子?你怎么啦?”

少年心下一震,缓缓摇了摇头,有些愣然地道:“无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心口有些莫明窒疼……”

阿紫一惊:“啊?!小云子你可别吓我!二师姐的伤还没好全呢,你也出什么事的话,师父和大师姐来了肯定不会轻饶阿紫!”

闻了她的话,少年怔一瞬,微微回神,不觉望着面前之人微笑道:“小师姐放心,云萧无事。”

紫衣丫头呼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你要真不舒服,可要记得与我与二师姐说!”

云萧点头应下,目中流光轻浅。

……

大剑山之腰,长长的青石阶延伸至宗门深处。

宗内后院,大片高耸的青竹绵延无尽,于雪中散出一份森然寒意。

一人独立于竹林前,伸手轻抚一根暗色青竹,眉稍眼角一抹隐而不现的温然浅笑。

一名面罩黑布、一身沉黑色披风的人快步入得后院,于他身后几步外跪定:“主人。”

立于竹林前的人听见唤声,面上温意即刻散去,他默不作声地将指间一张纸笺捏碎,洒落林中雪地上,方寒声道:“何事。”

“影主意外探得梅疏影所在,知他近日身边无人,问主人要不要动手。”

“梅疏影……”林前之人静了一瞬,道:“此人江湖闻名,号称惊才绝艳……看似散慢无心,实则心思缜密行事果决……如若失手极可能被他反利之追查近身。”

跪地之人低头道:“影主说此人近年来一直都在追查我等,而惊云阁手握天下大小情报,若不除去,早晚会被他查出什么。”

站立之人闻言静下,不说话。

跪地之人又道:“主人,影主言惊云阁于各地伪阁众多,向来难以辨识,此人更是防人之心甚重,行踪诡秘,极难为人所知……此次意外探得,日后再有机会恐怕不易。”

竹林前之人终于开口:“……那便动手吧。”他望一眼面前青竹道:“惊云阁于本座……确是不得不除的。”

“是,属下即刻回禀影主。”

黑衣人正要起身退下,林前之人又问道:“却儿现如何了?”

黑衣人立时再度跪下:“回主人,少主人取得东西后便带人将东西运往蜀川,此刻应在路上。”

林前之人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是!”

……

“二师姐……二师姐……阿紫给你熬了碗乌鸡汤,可香啦!你开开门让阿紫给你端进去啊!”

门外立着个俏丽娇小的身影,端碗站着,叫嚷不停。

玖璃盘腿于榻上为蓝衣少女运功毕,收回掌,下榻立到一侧。

“小姐,可要给阿紫姑娘开开门?”

蓝苏婉慢慢从榻上下来,面色仍有些白,闻言抬头看向门口,静了一瞬。

“小姐?”玖璃看她神色微怔,又出口唤了一声。

“玖璃你连着数日帮我运功疗伤……还是先坐下歇一歇吧,我去开门就好。”

一身劲衣疾服的男子愣了下,便见蓝衣少女已离榻去了门口。

虽不知她为何一连数日避着阿紫姑娘,但想必有些隐情。

门轻轻拉开。

阿紫正要再叫,下瞬见得面前这袭飘然的水蓝裙袄,又低头嚅嗫着慢慢消了音。

蓝苏婉低头看着面前娇小的人儿少许,叹一口气,如以往那般婉言道:“先进来吧。”

阿紫低着头端碗入了屋。望见桌案前坐着的黑衣男子便强自朝他笑了笑,算作打过招呼。

“阿紫姑娘。”那人亦是有礼地向她点头道。

蓝苏婉移步到榻沿坐下。

阿紫忙将手中小碗搁下,跟到榻沿,挨着蓝苏婉也坐下。

蓝苏婉便回目看了她一眼,见她睁着硕大精亮的眼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不觉又叹了一声:“你那时,可是不对劲着?”

阿紫忙点头,点完之后目中又不觉闪烁,嚅嗫道:“师父说……不能说……”她头低得更低,偷觑身侧少女一眼,小声道:“阿紫不能说。”

蓝衣少女愣了一下:“师父……是知的?”

阿紫点头。

蓝苏婉轻轻皱起眉,沉忖半晌,道:“不怪师父从来禁止你习武弄刀……想必心下早已有防。”

阿紫紧低着头。

“可是……为何?”

紫衣的丫头身子一抖,目中一瞬空冷。

下瞬抬头来,竟就咧嘴嘻笑着道:“二师姐,阿紫知道错了啦!下次再不敢了!哦不不……不会再有下次了!要有下次,阿紫就算自己弄死自己,也一定不伤你们!”

蓝苏婉立时皱眉,气道:“阿紫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曾怪你。”

紫衣的丫头立时一喜,弯眉道:“那二师姐你不生阿紫的气了??”

蓝苏婉叹声道:“我何尝生过你的气,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紫衣丫头立时扑了过来,抱住蓝衣少女腰腹道:“就属二师姐最温柔了!!”

蓝衣少女微微一笑,“也属你最让人头疼了……”她轻拍紫衣丫头肩头道:“你要是曾练功走火入魔就不妨……”

“啊!鸡汤快凉了!二师姐你先把鸡汤喝了!这可是阿紫亲手熬的哦……”

蓝衣少女无奈,伸手去接她风风火火端过来的鸡汤。

忍不住小声念道:“你总这样莽莽撞撞,看往后谁敢……”娶你二字未道出,惊觉玖璃还在一旁坐着,便微红着脸止了口。

而那始终静默不言的男子微蹙眉望着她们两人,似在思忖两人所言。

第三十八章 蓦然遇袭

而那始终静默不言的男子微蹙眉望着她们两人,似在思忖两人所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我的伤已无什么大碍,玖璃你不用再留在这照看我了……”蓝苏婉看向他忍不住说道。

黑衣男子闻言抬首,看了蓝苏婉一眼,微低头道;“如此,玖璃便回公子身边了……小姐保重。”

他起身向两人抱拳示意过,便转身向屋外踏去。

蓝苏婉看着他走出。

阿紫忽然捣了蓝苏婉一下,嘻声道:“二师姐,他就是你那江湖闻名的‘未婚夫’派来照顾你的??”

蓝苏婉愣一瞬,而后不由赧道:“什么江湖闻名的‘未婚夫’……你莫要胡说八道……”

阿紫满脸嘻笑道:“我早听大师姐说过了!你那‘未婚夫’为把你抢回去当年还险些与师父动手……二师姐我说的对不对?!”

蓝苏婉面色更赧:“并非你想的这般……梅大哥与我并无什么,他只是……”

门外轻雪忽幽,一道青色身影安静踏来。

阿紫见蓝苏婉忽然怔住,不由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门口,见得来人,立时喜道:“小云子!你也来看二师姐啦!”

青麾染上细雪,平添两分寒意。

云萧迎面踏进屋来,如月如璃的双眸静静望向蓝苏婉:“二师姐的伤怎样了?”

蓝苏婉轻震一瞬,下时回神,立时温声道:“已无碍了……年关已近,这北方之地终日下雪,这么冷的天你俩便别整日往我这边跑了。”

云萧走至方才玖璃所坐的桌案前坐下,宁声道:“二师姐不必在意,云萧与小师姐终归无事可做,探看二师姐是应该的。”

阿紫立时重重点头:“就是嘛!师父和大师姐还没来,我要趁着这几日赶快让二师姐你好起来才行!”

蓝苏婉侧目看阿紫一眼,不觉摇头柔声笑道:“你呀,知道怕还每每闯祸,总也学不乖……”

阿紫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三人说道片刻,云萧察得蓝苏婉面色仍有一分白,便与阿紫早早退出屋去,好与她休息。

蓝苏婉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回去自己所在客轩的路上,阿紫低着头不知在嚅嗫什么。

云萧望她一眼,道:“大师姐出发许久还未到,莫不是师父身子有什么不妥……”

一旁阿紫听了忽一愣,而后小身板便一震:“师父……师父不会有事吧……”

云萧垂目一瞬,深望她一眼,忽直言道:“小师姐……师父那日醒来之后,其实身子并非没有大伤……是不是这样?”

阿紫面色一苦,小脸立时皱成一团,忐忑难安道:“小云子……你也想起来了是不是?”

云萧一愣:“想起什么?”

“就……就师父在昏迷前,其实已经因为给你诊治身子过敏断了一日水迢迢……所以师父那天不到七日醒过来……其实已经过了七日……”

云萧一震,蓦然心上如刺。(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本能地想到那日蓝苏婉所说的话:

师父的水迢迢修行绝不可连断超过七日,否则一身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重者可能一夜之间年长身老或其他异况,轻者修为也需得倒退回上一层,若不慎又断七日,则还要再退一层……

心头不由有怒,竟不自觉地冷声起来:“小师姐,你明知师父有恙,竟还不与我与大师姐、二师姐说,任师父不顾自身之伤冒寒出谷行事!如此任性胡为不分轻重,可曾想过师父境况?!”

阿紫呆立原地,愣愣地看着面前少年冷寒的脸,竟有些莫明地发憷:“我……我怕大师姐惩我……而且师父好像也不愿多说……所以……所以我才没说……”

“如此小师姐便不说?”云萧面色更寒,再望她一眼,竟就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小云子!”阿紫望着他疏离的背影突然十分难受,心上一阵愧疚难安:“小云子你别生气……我……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微微飘摇的暗青色长麾轻染幽雪,已不置一言地离远。

阿紫满面惭色地立于原地望着,不由想到这竟是青衣少年醒来至今近三年,第一次与人生气。

轻雪幽幽。

……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

梁州城街上不少顶着大雪出来贩卖过年物资的商贾小贩。

雪连绵不尽地下着,夹杂在街道上嘈杂的叫卖吆喝声里,倒也显出几分繁华和热闹。

一辆深色厚帘的马车忽然从街道上驰过,车身颜色极为素沉,穿行于街坊中满是大红色的年关物资里反倒出挑了几分,让人忍不住偏头望上一眼。

叶绿叶驱马驰过,向马车中之人询道:“……我们该往何处与她们汇合?”

过片刻,马车中传出极轻的女声。

已不仅仅是简单的轻浅,隐隐已是说不出的虚弱和无力。

“与申屠、乐正两家为证……申屠家之人为人直傲、不擅与人结交;乐正家则以温文儒雅好客明理常为人道……因而他们三人,应是被邀……居于乐正家府上。”

“是。”叶绿叶立应一声,回道:“绿儿这就往乐正家府上过去,师父再歇小许!”

端木孑仙于车内低应了一声,轻轻倚靠于车壁之上……面色冷白如雾。

临街而近,一家客栈二楼,一人斜倚横栏之上望见马车驰过。

他一眼望见那驾车的绿衣女子,眉间便一拧。

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不做他想,飞身便往马车上落来。

却突然,半空中闻一声利箭破空之声。

飞身而下的白衣男子神色一凛,促然旋身,险险避过。

原本于车内倦惫无力的白衣女子忽觉到四周杀气隐隐,眉间微皱起,凛声道:“绿儿。”

叶绿叶闻声抬头,正见那飞身落近之人险险避开一支飞矢。

那绣着血色红梅的白衣空中急旋如一片幽雪,极为矫健轻盈,却仍被那支看似平常的铁箭从手背上擦过,带出一串血珠。

白衣男子微一皱眉,脸上冷了下来。

“是驽箭,马车亦能贯穿!”叶绿叶不由得面色一寒,握剑凝声:“当真是不知死活!师父纵了他们这十几日,他们反倒得寸进尺!”

端木孑仙识出落近之人声息,未说什么。听见叶绿叶所言,知她必是觉得是跟踪之人蓦然下了杀手,故而动怒,不觉眉间轻蹙,面上有些轻怔。

说话间白衣男子已落于马车前辕之上,叶绿叶面前。

数支铁箭蓦然又从一侧屋顶之上射来。

街上百姓望见,惊呼不止,立即奔走避祸,但仍有被无辜殃及之人,铁箭穿胸而过,竟还能再穿二三人。

其力之强,胜过寻常箭矢数倍不止。

叶绿叶弃马飞身,甩手以剑柄击落近身铁箭,顺势抽出鞘中长剑,顿时流光如影,数支射向马车周身的飞箭全部被打落在地。

她稍一得空,立时飞身向四周屋檐之上掠去,同时朝车辕上之人冷声道:“梅疏影!我师父暂且交由你护,若生差错,唯你惊云阁是问!”

白衣男子冷哼一声,应也不应,冷眼看着绿衣女子飞身掠远,剑光闪过,四周檐瓦上射来之箭顿时少了过半。

他静立车辕之上,偶尔伸手挥落近身之箭,朝马车中之人冷哼道:“端木孑仙,你不是一向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么,今日蓦然遇袭,是否也为你所料?”

马车内传出一串压抑地低咳,端木孑仙微叹一声,嘴角缓缓渗出些微血丝……目中无法抑止地闪过阵阵黑芒。

“端木孑仙,我与你是敌非友,碧宁郡主竟敢要我在这飞矢之下护你周全,你说可笑不可笑?”

马车内仍无回应。

车辕上之人不由愠怒,冷冷道:“端木孑仙!你这般的不言不语……当我梅疏影真是来护你的不成?!”猛然击落数箭,他一脚踏来甩手拂开车帘,白衣男子冷眼看向车内静坐之人,冷哼了一声,正欲摔帘而去。

突然一支冷箭正从他掀开的车帘外直直射入,向端木孑仙胸口射去。

白衣男子蓦然一惊,握扇的那一只手促然转腕,径直击落飞矢。

下瞬不由怒道:“端木孑仙!你这般地泰然不动,是自视太高,还是等着被万箭穿心?!”

喝过之后见车内之人仍是无动于衷,不由冷然,正待冷笑甩手,却突见端木孑仙轻倚车壁的身子往下滑落一分,苍白如纸的面上双目紧闭,嘴角有血,竟是已沉沉昏睡了。

一只雪白的小雪貂在端木孑仙手边跳来跳去。

蓦然一怔,微愣一瞬,而后目中有愠,讥讽道:“既是昏了也不说一声……我道你是天鉴神人,不累不伤不坏之身呢!”

下瞬曲身入内,随手将车内之人抱起,闪身出了马车。

那小雪貂忙跟着端木孑仙爬上了男子之背。

方出马车,飞矢迎面。

男子抱着怀中之人闪身数步避开,正待空出一手反击相迎,便见一名红衣女子与另一名黑衣男子执剑跃来,立于自己身前:“属下来迟!请公子责罚!”

白衣男子也不多说,冷声道:“我把这女人送到小苏婉那里去,玖璃随我护着……璎璃去助碧宁郡主。”

“是!”两人立应,黑衣男子跟随他飞身而去,红衣女子也立时向不远处屋檐之上正与人相斗的绿衣女子掠去。

……

乐正府上。

云萧为乐正无殇施针毕,正与乐正清音一同步出无伤院。

忽闻金属相击之声,抬头来便见一名白衣男子怀抱一人从墙头落下,几步踏来。

来人举止泰然,笑意浅淡,直视乐正清音便道:“乐正老爷,还请寻个住处,让疏影将端木宗主安置了。”

青麾霁然的少年一震,立望向他怀中之人。

乐正清音惊看一眼,心下大惊,忙引之入内,一面唤人来侍一面道:“未料惊云公子会与端木先生这般一齐至了我乐正府上……清音实在始料未及,还请速速与我入内!”

玖璃随后而至,曲身对急步行入一方院落中的白衣男子道:“公子,近得乐正府那些人便退了,未再追来。”

男子一面行一面道:“去璎璃处看看,留心线索。”

“是。”玖璃应一声,立时飞身而去。

第三十九章 惊云公子

云萧一眼望见端木孑仙嘴角血迹,心上如刺,竟半晌未能回神。(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他呆立雪中一刻,跟过去之时端木孑仙已被乐正清音安置于乐正府落雪一轩内。

此轩原是乐正老夫人所居,自其过世便无人在居,正值空闲,是乐正家一处南向雅致,风水极好之所。

云萧急步而入,正值乐正清音与那一名白衣男子齐步踏出。

那白衣男子环看轩内朱梅翠植一遭,似笑不笑道:“不愧是天下无人不敬重三分的‘端木先生’,饶是乐正老爷也是这般的礼遇厚待。”

乐正清音见他将似是受伤的端木孑仙送来,原以为江湖上传言他与清云宗主端木孑仙似有些过节的话应是假的。不料他方才把人放下,言语间便似暗含讥讽之意。

心下微忖,乐正清音只得客气应道:“轩内简陋,只怕怠慢了端木先生。”

白衣男子转首间笑了一笑:“这天下如今有谁敢怠慢了此人……”

乐正清音微一愣,正不知如何应答,便见面前之人淡笑为礼道:“端木宗主恐怕得暂居于你乐正府上了,疏影另有些琐事,这便告辞了。”

乐正清音道:“惊云公子亲自将端木先生送来,难道不一齐于寒舍暂住几日?”

白衣男子背对其人负手轻声冷哼:“我为何要与她一齐暂居于此!”他束音为线,极轻一哼,并未教乐正清音听实,回转过身,只是客气道:“疏影尚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再晚些碧宁郡主便会过来,到时应会与乐正老爷讲明前后之事,疏影就此告辞。”他言罢浅笑为礼,转身便向轩外离了。

乐正清音轻辑为礼目送他离去,立时派人去请蓝苏婉几人过来。

白衣男子临出轩,正遇快步行来的云萧。

少年抬头望见他,眸中一时静,微颔首向白衣男子诚声道:“谢阁主不计前嫌出手相助,送来家师。”

白衣男子不由止下脚步,于少年面前停了下来,微有惑道:“你识得我?”

少年抬头回望男子,静然有礼道:“天下第一阁――惊云阁之主,人称惊云公子梅疏影……云萧久居归云谷原是不知,只是这几日玖璃于此为我二师姐疗伤,阁主与我师父、二师姐之事,云萧便知了一些。”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忽冷声道:“我与你二师姐确有渊源,与你师父却毫不相干……今日若不是看在小苏婉的面上,也不会出手。”

云萧微怔一瞬。

当时只听小师姐道:这惊云公子为将二师姐夺回惊云阁险些与师父动手……其他并不深知,不想嫌隙却似颇深。

雪中少年安静一瞬,还是微低头道:“无论如何,阁主护我师父,云萧还是要谢。”

白衣男子看他一眼,轻声冷哼道:“端木孑仙其他能力不说,这授徒之能倒是不一般,教出的徒弟个个护师护得紧。”

言毕,手中折扇朝着少年随意轻甩两下,人已大步离去。

立于雪中的少年静静望他离远,转身行入轩内。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

叶绿叶赶至乐正府上时,蓝苏婉、阿紫、云萧俱守在端木孑仙榻侧。

蓝苏婉面色不佳,为端木孑仙把过脉之后便更白了一分,她回头看见叶绿叶被乐正清音领入屋来,立时上前急道:“大师姐!师父为何损耗如此之大?先前昏迷醒来不是未有大创,理应无碍么?!”

云萧眸中一涩,极静地看着榻上的人。

阿紫低头许久,看一眼一旁少年,终于嚅嗫着说道:“其实……其实……师父之前……水迢迢之力已断过了七日……不是未有大怆……”

蓝苏婉与叶绿叶一听,立时一震。

叶绿叶转首看向闷着头的紫衣丫头,寒肃道:“你此话何意?!”

阿紫低垂着头挨坐在榻沿,缩着脑袋将其中因由道出。

叶绿叶听毕,登时大怒。

“你倒真是师父的好弟子!五年前师父将你带入谷中时你中毒将死,师父不顾自己受伤失明不久、身体羸弱,强辨百药,听音习针,为救你一命两鬓俱白,历时三年才将你救至如今模样……平日你贪玩胡闹也就罢了,如今师父伤至如此你竟能知而不言……师父待你有如亲生,你却是怎么看待师父的!”

在坐之人无一不震,阿紫傻愣愣地抬眼看向叶绿叶,小脸几分冷白,下瞬又涨得通红,她大眼轻眨两下,眼泪滚出,蓦然哑声哭道:“我怎么知道……世间还能有人,待我有如亲母!!”

绛紫的身影下榻冲出,疾步奔出屋去,身形之快,在场竟未有人看清。

叶绿叶震在原地,眸中不由几分晦烁。

蓝苏婉面上轻郁,上前几步,向叶绿叶微叹声道:“阿紫还小……难免几分不懂事,师姐切勿真与她计较上心。”

叶绿叶微低着头,静默一刻,转首与乐正清音道:“我师父于梁州城内遇袭,梁洲城乃乐正与申屠家之地,还请乐正老爷务必查一查此事。”

乐正清音这才从紫衣丫头身上回过神来,转首向叶绿叶肃声回道:“端木先生的安危岂能轻觑,此事发生在梁州城内,我乐正家责无旁贷,定派人详细查明!”

叶绿叶抱剑回了一礼,乐正清音示意过,说了些起居之事,并言派些丫环来照看端木先生,只是被叶绿叶谢绝,之后便恭身退出了轩去。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蓝苏婉心头微震,待得乐正清音走远,忧心问道。

“我与师父一路去到豫州过来,都被凌王的人跟着……只是先前他们并未出手,师父便言随着他们。到了梁州城内却不知为何突然遭袭……”叶绿叶静一瞬,道:“我与其中几人交手,来人几十众,武功皆不低,个个黑布遮面、披风罩身,那穿着像是江湖上的杀手……竟不像凌王的人。”

“黑布遮面、披风罩身?”云萧听到此处不觉一怔,立时与蓝苏婉对视了一眼。

蓝苏婉会意,立时道:“不瞒师姐,我们来时路上曾遇祭剑山庄庄主公输云,他有十万陨铁被夺,说到来人形貌,与师姐形容的甚是相近!”

叶绿叶皱了皱眉,道:“你之意,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

蓝苏婉看云萧一眼,点了点头道:“不无可能。”

叶绿叶沉吟片刻,而后道:“若当真如此,来人敢夺祭剑山庄之物,更敢于对师父出手,背后势力不会简单。”

蓝苏婉眉头紧锁,又道:“想来个中之事不能轻觑,必得详细查清……”说到此处,蓝苏婉抬眸看向叶绿叶,柔声道:“不若等过几日梅大哥过来,我与他说,叫他来细查。”

叶绿叶抬眸:“你是说梅疏影?”

蓝苏婉点了点头。

叶绿叶不语,过片刻,走至云萧身侧望向榻上的白衣女子,微肃声道:“惊云阁网罗天下情报,以买卖消息闻名武林,知之甚多,确是最适合探查这些事的地方……只不过梅疏影反复无常,他与师父终有嫌隙……我想还是等师父醒来叫师父作主吧。”

蓝苏婉想了想,也是点头应下:“如此较妥。”

叶绿叶凝目看着榻上之人苍白若雪的面色,静半晌,忽轻声道:“我母亲病重,师父心知棘手,不惜隐瞒自身之怆与我去往豫州,一路周车劳顿……得信你们三人有事,又立时赶来关中……”叶绿叶蓦然转首面向门外,眼中微湿:“我现下见到你们三人均平安无事,本是好事,只是你们这样不顾惜师父身体,未及时传信过来,劳师父寒日于外奔波辛苦,我怎能不怪?”

蓝苏婉与云萧均一震,竟半晌不能言语。

似有些无力,叶绿叶握剑轻声:“你们照看好师父,我去看看阿紫。”深色绿衣大步而出,几步便向轩外离了。

蓝苏婉与青衫少年面色均有些白。

蓝衣少女伸手再为榻上的人把了把脉:“……虽受大怆,但好在师父一直在静心调元,从脉中看内息虽弱却还平稳,慢慢调将应能恢复得过来……”

“师父明日能醒么?”

“一路劳顿方至现下息弱昏沉,今晚若能好生休息一宿,以师父之力,明日应能醒来。”蓝苏婉微怔声说完,轻掩唇咳了起来。

云萧抬眸望向她,轻声道:“二师姐你自身伤势未愈,不宜受累受寒,还是回去歇息吧。”

蓝苏婉面色极差,觉到左臂伤口隐隐泛疼,目中有忧道:“可师父这边……”

“师父这边云萧守着,若生有事立时唤你与大师姐过来,如此可否?”

蓝苏婉强撑一瞬,过不久犹豫着道:“……那就劳师弟于师父榻前守候着,若生有事,我即刻便过来。”

云萧点了点头。

蓝苏婉缓步踏出屋,轻轻阖上门正欲离去。却见几个侍女手中捧着什么物什一起入了轩来。

“这是?”蓝苏婉出口询了一句。

最前首的女婢轻福一礼,恭声回道:“回蓝姑娘,云少公子入轩来时托奴婢取数个火盆送来,奴婢取了四个送过来,不知够不够?”

蓝苏婉一愣。

方才闻讯匆匆赶来,一时未想到应为师父置弄火盆之事,而师弟先于自己一步赶至师父榻边,竟仍未忘师父畏寒一事。

心细如此……蓝苏婉怔一瞬,心下不由几分惭愧几分赧然。点了点头后,移步让开与她们进去:“有劳了。”

“蓝姑娘客气。”为首的婢女低头道一句,小心地入了屋去。

蓝苏婉回目看一眼,默声离轩。

云萧待得婢女将火盆放下,便请她们送些热水过来,几个女婢恭声应下,折身便去了。

不多时回来,竟见青衫少年自己在屋内依次拨弄几个火盆。

当即失惊,忙不迭道:“少公子快请住手。”女婢忙上前接手过来,满面惭色道:“少公子是府上贵客,这些粗活怎敢劳少公子亲自动手,交于婢子们就好!”

祁长青麾轻曳于地,细厚的锦绒上沾染了些微尘土,少年墨一般的长发在火盆内跃动的红焰中流转暗色微光。

他闻言极清浅地笑了笑,似蓄月华的双眸如雾如水,淡淡流光轻转:“只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女婢怔怔望着他双目,下瞬回神忙低下头来,“少公子客气了,婢子们会侍弄好火盆,还请少公子万勿亲自动手了。”

云萧宁然望过她们,只上前接过了热水,而后道:“家师五识极敏,即便睡着也是有感身侧人息的,生人在此怕是会受扰,几位自去忙碌,此处无需劳烦过来了。”

几个婢子一愣,对视一眼,为首的女婢应声道:“若是如此婢子们便退下了,少公子若有吩咐于门外唤一声,婢子们就过来。”

云萧有礼地应下。

婢女掩门退下,走得远了,心下不由感叹,这云少公子不愧是清云鉴传人的高徒,厚德好行,温然有礼,年纪不大,却已是这般地谦和有度,叫人心生敬意。

缓步行出落雪轩,茫茫幽雪不歇,一名绿衣女子迎面踏来。

“我师父受不得扰,你们请莫随意入轩。”

叶绿叶于婢子面前止步,漠声嘱道。

“回叶姑娘,婢子受吩咐送来火盆、热水之物,这便退下,请姑娘放心。”

叶绿叶眸中微愣,询道:“已送了火盆、热水入轩?”

婢女低头应:“是。”

叶绿叶面上漠色微微缓和了一分,问道:“是何人嘱咐?”

婢女回道:“是云少公子吩咐。”

叶绿叶眸中一静,心中微有慰,淡道:“谢谢相告……你等回去,嘱咐我让其送来火盆的那几位不必过来了。”

“姑娘客气了,奴婢们这便去代姑娘说一声。”女婢福身应下,躬身从叶绿叶身旁退了开。

叶绿叶于落雪轩数株红梅前停了停,方举步入轩欲要推门进去。

门开半扇,隐隐珠帘微漾,帘后暖人的火盆于榻前四角跃动着明黄的火焰。

她于门外见得清瘦的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榻前的小凳上,极小心地于锦被下取出榻上之人一手,轻托于自己左手掌心,右手拿过热水焐热的巾帕,细细地拭过她的五指和掌心。

第四十章 暗影温光

(小翼强迫症发作,添了四个字……)

动作轻柔细致,一分不轻一分不重。(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衣青如竹的少年眸中沉静如水,将端木孑仙被拭热的手轻轻放入锦被之下,又起身去取床榻内侧另一只手。

方于被下抽出那一只手来,便见通体雪白的小雪貂似不满所护之物被夺一般,紧紧趴拉住端木孑仙之手不放,整个小身子吊在端木腕间,长长的绒尾随着云萧执起端木孑仙的手而于半空中左右来回轻轻晃曳。

云萧一眼望见,不由失笑,皎如明月的眸中溢出三分水光。

“师父身子甚寒,手足极不易热,一路也幸得有它在。”叶绿叶不知何时已入了屋来,立身于云萧一侧,默声道。

心容沉静的少年一时未察,轻震了一下,而后转首朝她敛声道:“大师姐。”

叶绿叶点了点头,看向了被他执于手中的端木孑仙之手,静默一瞬,眼落那小雪貂身上,道:“……算阿紫无意间也做对了一回事。”

目光沉静的少年微低着头,轻执端木孑仙之手的那一只手不知为何极细微的颤了一下,只在毫厘之间,无论是叶绿叶,还是他自己,都未察觉。

“你既已在侍,我便不接手了,需记得师父掌心脚心必要多拭几遍,方能焐热。”

云萧轻愣,抬头来对上她冷然中微带欣慰的眼神,心下一怔。

下瞬低头道:“云萧记下了。”

叶绿叶握剑在手,漠然地点了点头。一身绿衣风尘仆仆,眉间轻拧,满面肃然下有着掩不住的憔悴和劳累之色。

“大师姐……”云萧望她一眼,迟疑一瞬,开口道:“师姐一路照料师父,日夜不替,长时下来必也疲惫难忍,今日初到关中,有云萧、二师姐在侧,师姐还是休息一下吧,若不然,师父若再生何事,怕师姐无力能敌。”

叶绿叶听了一怔,转首看向榻前长麾清霁的少年。

云萧望着她,面上恭顺谦和,一丝极浅的笑意隐在眉梢眼角,一眼望之温然如玉。

叶绿叶静看一瞬,眼中不由映出他未易容时,那张世间罕见、美得令人心惊的脸。若然如此浅笑,又会是怎样一幅绝世的画面。

下时回神,立即便低下了头:“你说的有理……乐正清音安排了乐正家之人护在落雪轩四周,我也离此不远,若有事你便唤我们赶来。”

云萧当即微笑,点头应道:“师姐自下去休息,云萧一定守护好师父。”

叶绿叶见得他面上笑意,忽觉得刺眼,面上冷了下来,肃声道:“你既说了,便要谨记。”

目染清辉的少年一怔,下一瞬,也是肃声回道:“大师姐放心,云萧定不敢疏忽。”

叶绿叶默然一瞬,点下头,转身退出了屋。(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少年回身再度坐下,望着手中被他紧执在手,已染上三分温意的那只苍白纤瘦的手。

不知为何忽有些恍惚……

小雪貂睁着圆亮的大眼瞪他半晌,而后从端木之腕爬到少年肩头上挠爪不停,云萧才回过神来。

目中茫然一瞬……便又再度取过散着热气的巾帕,不轻不重地细细拭着手中那只苍白的手。

……

黑沉的墨玉宽椅冷冷矗立于殿内高处。

深色的长幅字锦垂挂在宽椅两侧,无言肃穆,隐隐散出森然之息。

宽椅上静坐的人不轻不重地问向殿下笔直跪着的人:“影主动手的时候,已经看到了那人的马车经过?”

一袭黑色披风罩住周身,那人紧低着头回:“……是。”

椅上的人掌间轻握着一支驽箭,暗沉的箭头在殿内昏沉的光线下越加森然:“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罢手……”

“影主之意,端木孑仙对我们亦是有害无益,若能一并除去自是最好,不能,万一失手也能混淆梅疏影视线,叫他分辩不出我们欲要对付的人是他还是端木孑仙。”

高位上的人冷笑了一声:“他想的是很周到……”

座下之人头低的更低,本分道:“影主考虑向来详尽,今日意外失手,实是低估了那碧宁郡主的武功。”

似在极认真地看着手中驽箭,椅中的人不急不徐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影主刚回,正在清点撤回的人数,马上过来主人面前回报。”

跪地之人一言刚毕,一人便于殿外不紧不慢地踏了进来,单膝跪下:“主人。”

“你回了……”椅中的人轻旋了两下手中驽箭。

“是。”

“有什么想说的?”

“去者四十二人,来者计尸体共四十一,少一个。”那人想了想,又道:“影网流不出活人,少的应是具尸体……不过尸体也能被看出不少东西。”

宽椅中的人声音变得飘渺而阴冷森寒:“不但失手,没能除去梅疏影,还送了份礼物给他……”

那人闻言仍旧不紧不慢地跪在殿下。

“更有……我吩咐过叫你不许妄动的人,竟也敢兀自下了杀手!”喀嚓一声,手中驽箭应声折断,椅上之人猛然直立起身,将手中断箭重重掷在殿下跪着的人身上。

那人闷哼一声,皱了皱眉,便又一脸不紧不慢。

“影主……”旁边影人看见那暗沉的铁箭插入其肩头半截,不由心下一惊。

黑色的血随即流了出来。

“将他带下去,赐一颗散武丹!”

“主人!”一侧影人一惊,冷汗涟涟,紧紧低头道:“散武丹一服,武功尽废,如同废人,影主此次虽失手,却罪不致此……还请主人三思!莫要自断一臂!”

沉沉的黑影从高位上罩下来,那人负手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想当废人?”

披风下的人身子一抖,立时低头:“属下不敢!”

一旁始终静跪的人此时低头回道:“属下领命。”而后不待高位上的人再有动作,便自行起身退出了大殿。

高位上的人望着那人行出的背影,目中森冷:“七日之内,将被夺尸体夺回,若再失手,直接服下断魂,也不用来见我了。”

临出殿的人脚步一顿,低头应下:“是。”

殿内跪着的影人忙告退一声,快步躬身随出。

殿外,夜风从山间吹来,夹杂冷雪,寒意森森。

“影主。”沉黑的披风在夜风中飘荡如幽魂,影人于那人身后唤了一声。

“一与那端木孑仙扯上关系,主人便严厉异常,这实在不是个好事。”寒风中的人幽幽道一句,望了望头顶飘落下来的雪,方举步徐徐离了。

影人随即跟上。

……

细细的轻雪于落雪轩内飘着。

轻跃的火焰中,云萧低头不紧不慢地拭着榻上之人的手。

却忽然瞥见原本沉沉昏睡的人眉间极细地蹙了一下。

云萧心一紧,低头看见自己正拭着的苍白之手掌心内,一个泛青的伤口正缓缓渗出血丝来。

不由轻震。

那伤一眼见得便知是长针所致,极小一点,若非她的手过于苍白,与伤口的青色分出层次,还有那丝丝缕缕往外渗出的血丝,本不易被人看见。

可是由他拭过之后,针眼向外一圈,发白的肤纹映着惨淡的肉色,竟隐见掌内筋骨,血丝渗的虽细,却久不止,可见扎的极深。

云萧震过之后,立时将巾帕按在伤口上,而后轻抬起端木左臂,微用力点上她曲池穴,为其止血。

不多时,血缓缓止了下来,不再渗出。

云萧就屋中寻出干净白布往端木孑仙掌心上小心地缠了一道,眸眼过处,原本苍白无力的手忽地动了动,轻轻合拢,似是下意识地隐下这伤口。

眸中不由闪过疑惑,云萧微蹙了眉,轻轻握住其指,细细用热巾拭过,方小心地将其置入了锦被之下。

那小雪貂立时便钻了过去。

夜间雪浓,深深浅浅落了一院,连轩中几株开得正盛的红梅都被雪覆得失了艳色。

蓝苏婉心忧,子夜时分过来一踏,搭着半开的门望见麾衣覆肩的少年静静趴在榻沿,似已睡着。

屋内角落里几个火盆却烧得正旺,于珠帘后闪闪烁烁跃动着暖人的光。

少年一头流墨般的发垂散背后,映着屋内柔和的火光,折射出静谧而华美的微光,如色泽极深的缎。

蓝衣之人于门外望一眼,微怔,正要举步入内。

恰时被院中夜风一吹,竟当门咳了起来,蓝苏婉一惊,忙将门阖上,掩步轻声退了回去。

那小雪貂听见声响耸了耸肥短的耳,窝在端木孑仙手边倦惫地打了个哈欠。

抬头来对上一双如月的眸,竟也傻傻愣了数秒。

少年眸中极清,安静地趴在榻沿,侧目望着榻上。

他的目中有时繁复轻惘,有时沉静空明,并无太多深刻之物,只是莫名地安然,宁和而寂静,于此一望,不愿轻阖。

小雪貂愣看一瞬,正歪头傻傻地望着不能回神,便听到火盆中传出火星炸开些微的声响。

下时少年长睫一颤,立时从榻沿起身来,走至四下去侍弄火盆。

院中的轻雪映着晨光散出凉薄的寒意。

日旦时分,落雪轩内传出极轻微的细咳。

端木孑仙五识渐复清明,觉出榻侧之人声息面上一闪而过的轻怔。

咳一声后欲撑手于榻上起身。

少年适时伸手将她扶住,取过叶绿叶备下的雪麾轻轻覆上女子肩头。

“弟子这便去叫大师姐与二师姐过来。”

“不了。”鬓边雪发从肩头滑落一缕至胸前,面容沉静的女子极轻地摇头道:“我并未觉得不妥,此刻时辰尚早,不必唤她们了。”

“是,师父。”少年安静地望着她,眸中似有潮水浮动,欣然的流光轻转不歇,只是榻上的人目不能视,终归无觉。

觉到屋内暖意,炭火声息不时响起。端木孑仙心下微怔,道:“你莫不是一夜未睡?”

云萧扶她轻倚在床头之上,闻言浅声回道:“弟子不困,待到卯时师父入定弟子便下去休息。”

端木孑仙又咳了一声,眉间轻蹙,声音微哑道:“你年纪尚幼,不宜此般通宵达旦,这便下去歇息罢。”

云萧垂目应一声。

端木孑仙闻他声息离远,推门出了,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正坐于榻上静心调息,便又闻了他的声息由远及近。

青麾覆肩的少年将取来的新炭添足,用昨夜的凉水净过手后便将方才一同端来的热茶倒出一杯,双手端至女子面前:“师父,可先用热茶润过喉。”

榻上女子微愣了一瞬,方伸出手准确地接过。

茶水微烫,冒着袅袅热气,女子静静端于手中片刻,方拿至唇边喝下。

屋外有积雪从梅枝上滑下,落到院中雪地上的轻响。

端木孑仙听见少年于屋中安静侍弄火盆的声音,神色微怔。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于她手中取出已趋转凉的细瓷茶杯,这才恭声道:“卯时将至,萧儿退下了,师父安心入定。”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听见房门轻阖之声,空茫的双目半晌方敛下,而后双腿盘坐,慢慢入定。

第四十一章 元火之灯

一方封闭的地下石室中,梅疏影看着面前石床上的尸体微蹙起眉,他手中折扇紧合,敲了半晌方开口道:“这具尸体全身筋脉俱断,散发着死去经年才能散出的一身朽气,全不像昨日才死的人……实在不同寻常。[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一旁玖璃亦望着尸体,闻言询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东南西北四位长老身在何处?”

玖璃立时抱剑回道:“东篱、西园两位长老正在扬州采息;南山独自去往塞北已有数月;北堂长老人在蜀川。”

执扇的白衣人轻叹了口气,“我原道余老长年坐镇洛阳离此地有些远,不想其他四位长老却还更远些。”

玖璃道:“公子是想请长老们来看一看?”

梅疏影随意道:“以几位长老的阅历,应能从这尸体上看出些端倪……也罢,你传信给余老,叫他尽快赶来梁州。”

“尽快?”玖璃微微皱眉道:“公子莫不是担心……”

白衣的人冷哼了一声:“这尸体如此不同寻常,怕是能说的话不少,他们若察觉了,必会想要夺回去。”

抱剑的人一凛,立时道:“是!属下明白了!”

梅疏影不无憾道:“若凝姨还在,以她验尸之能,只需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玖璃闻言轻怔一瞬,亦道:“苏长老能力过人,当年前任武林之主墨夷家被灭门,她一眼见得尸体便知深浅,示意老阁主莫要插手,惊云阁才能存留至今。只可惜却早早被害……”

梅疏影身一震,微凛声道:“墨夷家之事莫要再提了。”他话毕一手负于背后,许久不言,眉间显出三分沉寂,忽缓缓道:“凝姨的死,是我的责任。”

劲衣疾服的男子一震,促然跪地:“公子!属下无意,请公子莫要上心!当年一事谁也未曾料到,怪不得公子!”

直身而立的男子似是想到很久以前之事,静静站着,许久才道:“你不必再说了,你我都清楚,先退下吧。”

玖璃满面忐忑,过半晌才极低声地应了是。而后起身默声离了。

白衣男子独自一人立于室中,凝目望着浅灰的石壁,久久不能回神。

……

落雪轩内依旧细雪萦萦。(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过来问候之时,端木孑仙正闭目静静倚在榻上听蓝苏婉诉着一路之事。

四人立身榻前,叶绿叶与云萧在左,蓝苏婉与紫无命在右,恭然静立。

乐正夫妇一踏进屋内,见着师徒几人此般形景便不觉间肃然了几分。

“端木先生,乐正清音与内子特来拜见。”乐正老爷拱手一礼,躬身为揖,极为恭敬,其夫人更是一直福身未起。

榻上的人虽是倚的,却仍旧坐的很直,她轻轻咳了数声之后,道:“乐正老爷不必多礼,端木身有不适未能起身相迎,还请恕端木失礼。”

女声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与沉静多年的淡漠,有礼,却极浅淡。

“先生客气了,乐正清音于先生身体不适之时冒昧来扰才是失礼。”

乐正清音这时才扶着夫人一齐起身直立于端木榻前。

抬眼望见榻上之人的气度,实不得不轻震。

三千青丝一丝不乱地垂于白衣之上,她只是安静地倚坐着,双目因有来人未再阖上,虽不能视物,却仍旧极准确地望着乐正清音立身之处。

面容沉静如远山,分明苍白若雪,只是这样望向你,却能叫你立时便觉心头一肃,莫明地静心敛色,于她面前半丝不敢僭越轻慢。

两鬓轻霜,轻垂若雪,清逸如高山幽谷中隐而难见的飞流白瀑,静谧细长,幽然自敛。

“端木先生……”如此风骨,实与她昏迷时宁静如水的温婉柔和判若两人。

乐正清音深深低头道:“实不相瞒,乐正清音此来是想……求先生出手,救小儿一命!”言毕又是深深一揖。

其夫人一时激动,竟身形一颤,便于榻前跪了下去:“小儿重病在床,已时日无多,先生素有神医之名,恰逢来此,实属上天怜见……求先生施恩,救我家殇儿一命!老妇结草衔环,也必报先生此大恩大德!”言毕已是声泪俱下。

端木孑仙促然一咳,眉间仍旧沉静,只是浅声吩咐叶绿叶将乐正夫人于地上扶起。

只是年近半百的妇人固执地长跪于地,不愿就此起身。

乐正清音也是深揖着。

端木孑仙轻咳了数声,面色苍白如纸,眉间微拧了半晌,终是轻声道:“如此,端木尽力。”

师父!

叶绿叶心下一凛,面色沉肃。以师父此下境况,何来余力救治旁人?!

“谢先生!多谢端木先生!!”乐正夫人喜极而泣,掩面跪于地上,身形颤然。

“夫人起身罢。”

乐正清音忙将夫人于地上扶起,口中亦是称谢不止。

端木孑仙微叹一声,缓而道:“气之所用,无所不至,一有不调,则无所不病。夫人神伤气损,心忧已久,当自珍重。”

乐正清音一震,而后深深俯身再谢:“多谢先生告诫!”

端木孑仙极轻地点了点头。

午后,天色沉下三分,欲风欲雪之势。

端木孑仙由叶绿叶扶着从榻上下来,素白的长麾轻曳到地上,眉间轻疲,面上掩不住的苍白。

白衣之人轻轻于木轮椅上坐下,却只漠声道了句:“走罢。”

叶绿叶拧眉半晌,望着屋外积雪不融的寒意,未有动作。

端木孑仙轻叹一声道:“外间虽冷,却抵不过乐正无殇命在旦夕,医乃仁人之术,我若身在此地,只因自己身有不适便拢手不救,又怎配为医。”

“但师父已受大怆,若自勉强,恐怕比那乐正无殇好不了多少。”叶绿叶冷声回道。

端木孑仙一愣,一时竟无言。

叶绿叶拧眉再道:“师父已经应下,绿儿虽不赞同亦不能如何,只希望师父答应弟子,他的病情若劳力至极,师父须得量力而行。”

端木孑仙一声轻叹溢出,几声碎咳过后,点下了头:“为师答应你,适度施力,定不勉强。”

叶绿叶面上这才缓下肃色,微显柔和。

忽闻脚步声,屋内之人抬首。

云萧扣过门后推门进来,回身将房门阖上。

少年于门侧抖落肩头覆上的薄薄轻雪,而后几步踏近过来。

“方才送其离去,我于乐正夫人处寻了个手炉过来,师父若出房门便将其抱在手心,比雪娃儿还要熨人些。”

温然如竹的少年言毕,行至端木孑仙身侧,兀自从椅上执起端木孑仙两手将怀中的紫金手炉放入,而后使其合掌抱好。

白衣的人愣了愣,微有不适,叶绿叶却是点头道:“师弟有心了。”

而榻上原本蜷尾赖在床被间不愿起来的小雪貂望见,立时从榻上跳至床凳上,再由床凳爬到叶绿叶臂上由其臂爬上木轮椅椅背,之后顺着椅背经由扶手钻到了端木孑仙手边,似不满那小手炉占据己位一般用小身子拱了半晌,之后见未能撼动,便趴在其一侧,长长的绒尾一绕,将端木孑仙两手连带那小炉一齐蜷在了绒尾里。

云萧正望得怔神,便见其抬起黑亮的大眼示威般地瞪了自己一眼。顿时笑染眉梢。

叶绿叶见得也是微一笑,心下不免感叹,此次出门,云萧得见谷外人世,确实长进不少。之后推着白衣的人出屋,径直往无伤院去。

端木孑仙把过脉之后,问了蓝苏婉乐正无殇的眸色、舌苔颜色,之后又问过长年病史,与在用之药。

乐正夫妇见其眉间肃色,手心沁汗,心上已是忐忑急忧至极。

端木孑仙再度把了把乐正无殇的脉,之后静半晌,沉声开口道:“令公子之病,在心在身,宿疾多年,经由一战牵引悉数复发,以致此长年伤病之身再无力能继,已是强驽之末。”

乐正夫人一听,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乐正清音立时将她扶住,眼中亦湿,紧紧望着端木孑仙:“先生……先生可还有办法……”

端木孑仙沉默半晌,道:“乐正家音杀一技凌厉求势,乐正公子幼时已是病弱之体,本是不宜习之。而我从脉中看,他五脏俱损,内息无力运行,却知自行抚慰脏腑。端木想来,应是令公子音杀之技强习经年之后造诣极高,已至人音相融,因而能化势为气,助己强身。”

乐正夫妇当即面染喜色。

端木又道:“这本是好事,若能循序渐进,经年日久,一身伤病应能慢慢愈好。”白衣之人此时一顿,微叹道:“只是此一战实在太过损耗伤元,其间令公子数次将内息用尽,强驽为攻,自伤已深。”她不无感叹道:“之后心力无继,便是昏沉不醒也必呕血再伤,若非小蓝正在府上,为其施针舒气以继,令公子怕是早已心竭而亡。”

乐正夫妇相扶一颤,满面惊色,下时便对着一旁蓝衣少女与青麾少年深揖道:“多谢蓝姑娘与云少公子为小儿续命!”

端木微怔,望了一眼青衣少年所立的方向。

蓝苏婉立时道:“苏婉力所不及,并未有大的用处,只因自身有伤,后时已全是师弟在行针,万不敢承谢。”

云萧见端木望来,心下怔,讷讷开口道:“云萧年纪尚幼,冒昧行针已是鲁莽,不敢受此大礼。”

乐正夫妇仍是满面感激之色。

云萧轻望端木,心下不觉有些惴惴不安。

“那……敢问端木先生……小儿如今……可还有救?”乐正清音忍不住道。

长坐久时,端木孑仙咳一声后,方镇重道:“乐正公子之病,唯以我点水针法推宫过血,疏散全身阴郁邪气,以针渡力刺激其周身百穴,苏醒行身,调养心元,再辅以药石,方能醒来。”

叶绿叶听到“点水针法”,面色当即一变。

乐正夫人却是立时大喜,躬身便要跪下,却听端木连咳数声后,无力道:“只是……点水针法过于繁复,极耗心力,以端木此时境况,怕是无力行针。”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俱是大震,下瞬竟是齐齐跪倒于地:“还请先生无论如何,救小儿一命啊!!”

叶绿叶心下有怒,立时冷道:“我师父既说无力行针,便是真心无力!还请两位莫要强人所难!”

乐正清音与夫人怔怔跪于原地,半晌无声。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面上轻寒,低声道:“绿儿,退下。”

第四十二章 寻人入寨

绿衣少女眉间一肃,强自敛色,退至一侧。夜夜小说网mht.la

端木空望一时,肃声唤道:“萧儿、阿紫,将乐正老爷与夫人扶起身来。”

两人立应,立时上前欲掺扶起二人。

“若当真如此……若当真如此……”妇人哽咽难止,跪于地上蓦然凄声道:“老妇只愿陪着小儿一道去了……”

说着竟就撒手无念,想以头抢地!

云萧蓦然惊住,立时以身来挡,胸口被她一撞,只觉一阵闷疼。

“夫人!”乐正清音也被惊住,抱住身侧之人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榻上原本昏沉不醒的人忽地急喘一声,口中溢出血来。

端木孑仙闻息回首,立时凝指于他颈侧连点数下,见其面色稍缓,方慢慢收回手。而后命蓝苏婉上前为其擦去了嘴边血迹。

端木孑仙因方才施力面色明显更白了一分,她无力道:“乐正老爷,端木若以此下之况强自为令郎行针,力所不继,端木或许会伤元受怆,而令公子却是极可能当场暴毙……因而端木不敢冒这个险。”

乐正清音只听得面色惨白。

榻侧白衣之人闻得地上之人声息一沉,心下微有不忍,沉忖一刻,忍不住道:“只是也并非没有转寰之法。”

乐正清音与夫人立时抬头急望而来。云萧几人也忍不住望向了白衣之人。

“七日之内,端木静心调息,尽己所能调元复力,而乐正老爷,须得取来元火熔岩灯,有它在侧,端木或可一试。”

“元火熔岩灯?!”乐正清音一震:“便是江湖人传言点燃之后,十步之内,能强人内元,护力行身,使其元力不灭的九转回元灯?”

端木点了点头:“此灯由熔浆萃炼而成,内含九颗炽血珠,其灯心乃巨蛇之筋所炼,可助人疗伤与修习内息,若有它在,端木行针之时亦能回元蓄力,方有几分把握为令公子行针至最后。”

乐正清音面上又喜又忧:“可是此灯可说是江湖上的至宝,老夫该往何处借来一用?”

端木拧眉许久,方道:“乐正老爷或可往惊云阁问上一问。”

乐正清音恍然大悟,江湖之事,无惊云阁不知,天下若还有人知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那便只有惊云阁了!

“谢先生提点!老夫这就去求教惊云公子!!望先生于乐正府上调元以待,届时一定救老夫独子一命!”

端木孑仙面色仍只是沉静着,回望他一脸喜色,只又道:“令公子心身俱损,其身若复,也至少十年不能再用音杀之技,而其心间积绪已久,郁结极深,若不解开也势必累心伤身……此一点,端木就无能无力了。夜夜小说网mht.la

乐正清音听得一震,而后紧紧伏身道:“若能救得小儿性命,音杀之技,定不教他再习……而其心结,老夫与夫人日后慢慢与他解开……此下,就有劳先生了。”

端木孑仙微叹一声,轻咳数声不止,过半晌方凝声道:“如此,端木尽力。”

……

落雪轩内,阿紫一声哀叹:“看来今年得在这儿过年了……”

蓝苏婉闻言,微微一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可幸的是师父和大师姐过来了,不然为证未果,我们三个独自留在此地度过除夕才是伤怀。”

阿紫立时咧嘴,眉眼笑开:“说的也是!师父和大师姐在,阿紫的家人就都在了!”

端木孑仙闻此话,眉间微一怔,觉出紫衣丫头心境似有了不同往常的转变,心下微有慰。

叶绿叶却是望向她俩,皱眉道:“为证未果是何意?我与师父若不过来,你等不能自行归谷么?”

云萧立身于端木孑仙榻侧一角,此时敛声道:“我等与乐正申屠两家为证,是为见证输赢既定之后两家所许之诺需得履行。如今申屠家独女申屠流阐尚未嫁来乐正府上,因而不算已果。”

叶绿叶闻言拧眉道:“申屠啸竟是把独女输给了乐正家?”

阿紫闻言嘻笑道:“大师姐没有想到吧!那天我和小云子一直看着!那乐正无殇赢的可真惊险,围看的人都猜他会怎么对付申屠家,谁知道他竟然说要把人家一个看起来又瘦又小的小丫头娶回家……”

叶绿叶微皱眉:“申屠啸答应了?”

“当然得答应了!他都打输了!大师姐你是没有看见,那时申屠老头儿的脸色可好玩了!答应乐正无殇把野丫头嫁过来的时候就像被人掐着脖子……”

端木孑仙轻咳了一声。

阿紫愣,随即搭下两眉,鼓着腮帮子收住了话头。

“若如此,我等若想早日归谷,一需乐正无殇尽早醒来;二需叫他们两家将此桩婚事了结。”端木孑仙轻声道。

蓝苏婉点头,而后又忍不住道:“可是据闻那申屠家小姐如今离家不归,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叶绿叶皱眉道:“不是极小么,又能走到哪里去?”

“那大师姐可就小看野丫头啦!”阿紫又忍不住嚷声道:“我和小云子之前便见过她的……”她说到此处脑中蓦然闪过灵光,不由地睁大了眼。

蓝苏婉忍不住编排道:“即便人家长得瘦小,模样不尽人意,你也不能一直唤着人家‘野丫头’吧。”

“我知道她在哪了!”阿紫惊声一句,立时拽住了云萧一手:“小云子!她肯定在那里!我们去把她找回来,让她乖乖嫁给乐正无殇!!”

云萧立时一震,脑中随即想到那木石相杂的古寨。

只是还未等他应声,紫衣丫头竟已拖着他推门便往外冲了。

此番出门行事,云萧长进颇大,小蓝遇事不乱,阿紫却还是这般的莽撞冲动!“师父!”叶绿叶眉一拧,抱剑看向端木孑仙。

榻上的人轻咳一声,敛眉道:“你跟过去看看。”

“是!”叶绿叶随即跃身追了上去。

蓝衣的人怔怔望着门外雪中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相携远去的手,竟半晌才知上前将门阖上。

“小蓝。”榻上的人轻咳数声,忽唤了她一句。

蓝苏婉立时回神,忙立到端木孑仙榻边恭声道:“师父有何吩咐?”

“为师想问你,萧儿分明还未曾与我学过针炙之术,你何敢将乐正无殇交由他行针舒气?”

蓝苏婉闻言一震,面色轻赧,神色不由露出几分惶然:“回师父……那几日弟子左臂受伤怕连带右手执针不稳……加之师弟主动来说想与一试……我想师弟从不冒然行事……便应他了。”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如此紧要之事,他若生半点差错乐正无殇便没命了,梁州城内会行针的老医者何遑少数,你却偏偏应了他……身为医者此一举未免轻率,几分儿戏……叫为师略略心惊。”

蓝苏婉脸色一白,两手轻绞,当即跪了下去:“师父,弟子知错……竟一时忘记为医应持的谨慎,冒然让师弟动手,不顾风险,轻视人命……”

端木孑仙叹了一声:“……你知道就好。”面上轻悸,端木缓声道:“你从小细心懂事、考虑周全,我不欲多说于你,只望你此次记在心上,下次,不可再犯。”

蓝苏婉头低地更低:“谢师父……弟子定谨记于心。”

……

叶绿叶随行在后,竟见阿紫与云萧径直出城而去,眉间不由微拧,正欲落身下来与他们两人说话,便见紫衣丫头站在城外一处山腰上惊奇道:“咦?此处的阵没了?”

一旁云萧也微愣。

“小云子,莫不是被你破了?”

少年当即摇头:“那夜她领我下山寻你与二师姐,走的是山后百兽林的路,并未折来此地。”

“那就怪了,是谁破了这儿的阵呢?没有阵,我俩怎么再被抓到那寨子里去……”阿紫回头望云萧:“小云子你记得怎么去那寨子么??”

少年当即怔住,也是讷讷摇头:“当时夜黑,难以记路,且其中迂折也甚多,我记不得了。”

阿紫头疼道:“小云子都不记得,阿紫就更不行了……而且二师姐说那寨子委实隐蔽得很,她那时能寻过去救我,也是有人领她过去的。”

云萧闻言轻皱了眉,静立原地不语。

下一瞬,却见面前的人扯着嗓子向山中喊道:“寨子里的大哥、大叔、大爷!这里有人想被劫啊!!你们快来啊!!!”

云萧张口一噎,顿时一个字也说不出。

远远落于林间一木上的叶绿叶脸色瞬间转黑,实在耻于为伍。正想下去训斥那向来胡闹至极的紫衣丫头,便见林中一处有人影簌簌闪过。

那人动作极快,且似以山植地形巧妙作掩,走的路玄妙诡谲,竟让叶绿叶生出并无十分把握能将其擒住的感觉。

不由心下一凛,脑中思一瞬,默声隐住了身形,并未动作。

阿紫一双鬼灵的眼四处扫过,继而又是扯着嗓子在山腰大喊大叫。

轻雪幽幽,山风轻荡。

云萧见着脚边的积雪越来越厚,望着紫衣丫头的目光不由几分无奈:“小师姐,你这般主动喊人来劫,山中寨匪但凡有些明事,便会觉得是陷阱,哪里还会过来劫人?”

阿紫扯过几嗓子,不死心地鼓嘴道:“有没有用总得试试啊!”

云萧无言,见她独立风雪中小半日面色红润丝毫不觉得冷,便讷讷地自行于原地轻跺了跺僵麻的脚,寻个避风之处躲着了。

第四十三章 鬼斧青阳

(谢谢夜落啊给小翼留评,小翼感激不尽,所以今天再发一更……稍稍推快点进度嘛)

那边娇小明丽的紫色身影仍旧喊个不停。(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青风寨里,一名瘦猴一样的男子奔入寨中一处造型奇特的石屋中,嚷声便道:“大当家的,这大寒天的不知从哪跑来个疯娃子,在山腰那处嚷着让我们去劫她呢!”

石屋中正趴在地上捣弄一架木械的中年汉子伸手于巨大木械底下够着什么,随口与他道:“寨中的事不一向是鬼老先生在管着么,你找他说去。”

那瘦猴一样的男子当即道:“鬼老先生下山去寻那破阵的绿衣女子算账去了,还未回呢!”

那中年汉子从木械下掏出个木楔,一面横来竖去看着尺寸,一面道:“那便随他去,我们寨里自给自足,犯不着劫人。”

“可是那小丫头在山腰处足足喊了两个时辰了!再喊下去怕是方圆十数里的村民都要知道这山里藏了个匪寨了!”

中年汉子这时一愣:“竟有这样的疯娃子……”他眉间大惑:“还是个小丫头?”

瘦个男子当即点头:“那小丫头旁边还跟了个细白的少年,我看那模样像是鬼老先生前些日子抓回来的那两个……不知是不是回来寻仇了。”

“在鬼老先生手里还逃出了寨去?”汉子似有所思道:“那这两个娃子倒是不简单……”

“大当家的,让她这么喊下去不是办法呀!”

中年汉子想了想,一把撂下了手里的木楔:“走,我跟你看看去,问问那两娃子想干嘛。”

“好嘞!我再去喊上几个兄弟充充场面!要是来寻仇的就把他们吓跑!”

汉子哈哈大笑几声,率先出了屋去。

山腰树下,眉间轻郁的少年正冻得不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枝头积雪簌簌落地的声响。

还未回神过来,便听见紫衣丫头跳过来大声嚷道:“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山雪湿软,落步成印,林上积雪因着所来人群不时掉落几块,砸在树根杂草上。

一名身穿棕色短袄,粗布束腰,带着厚厚兽皮帽的汉子肩头扛一巨斧,领着十几人慢慢从林中走了出来。

“是哪个嚷着要我们来劫了呀?”那汉子身形壮硕,中年之貌,于两人面前止下步子,晃着肩上巨斧喊话道。

声音浑厚有力,中气十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不远处的叶绿叶看见,正欲动作,猛一看清那汉子模样,凌然一惊。

鬼斧神刀青阳子?!

阿紫满脸嘻笑地上前道:“阿紫开玩笑的!就怕你们不出来,所以才喊了!”

那汉子又晃了晃手中大斧道:“那你们两个这么大冷天的找我们出来想干嘛?”他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男子立时凶狠道:“我知道前些日子鬼老先生抓过你们!你俩可是来寻仇的!”

阿紫立时摇头,笑道:“不是不是,那破老头儿也没能把我们怎么样,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

那瘦猴闻言睁大了眼,死死瞪着那口出狂言的小丫头。

云萧连跺了几回脚才寻回了知觉,此时上前来温声道:“我们只是来寻个朋友,那时我们在寨中听见几位大哥都叫她‘野丫头’,她常来寨中行走,几位应该知道。”

那瘦猴当即哦了一声,嚷声道:“是那‘野丫头’啊,前些日子抱了死野狗回来,闷在石屋里闹情绪不吃不喝的……你们是她什么人哪?”

阿紫嘻笑道:“我们是她婆家的客人,也是她准夫君的朋友!”

那汉子点头听着,他身旁几个山匪却是立时哄笑了起来:“婆家?!夫君?!笑死我了……听见没,那小野丫头都有婆家了!”

那瘦猴捂着肚子笑道:“小丫头你可真会编排,野丫头没亲没故的,今天竟然冒出了婆家来……”

云萧望了几人一眼,出声问道:“你们可知‘野丫头’她姓什么?”

那瘦猴当即道:“她有姓么……”

阿紫重重点头,笃定道:“有!而且你们肯定都听过!”

几人仍在哄笑,明显是不信:“那你们倒说说她姓什么?”

“申屠。”

云萧话音一落,众山匪都愣了瞬,下时又大声笑道:“怎么可能!申屠是梁州城内与乐正家齐名的大户,野丫头怎么可能姓申屠,你们两个小娃子也太能胡说了……”

云萧微笑着回望他们道:“她就是申屠啸前辈的独女,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在下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众人皆一愣,惊声重复道:“申屠流阐?!”

“二小姐带回来消息,不是说申屠老爷子把自己女儿输给了乐正公子,江湖上近日都在传着这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的名字么?!”

“难道真就是野丫头?!”

“难怪啊!”那瘦猴突然恍然大悟道:“江湖上把这申屠家大小姐的模样传的那是有多不堪!有多配不上乐正家公子!这要是野丫头,就说的通了……”

这话……

云萧不知如何来接。

为首的汉子这时嚷嚷两声打住道:“行了行了,申屠流阐也好,野丫头也好,还不就是那小黄毛丫头么,嚷嚷什么!”

他身旁众匪便就慢慢噤声消停了下来。

“那你们两个特地过来是想干什么?”那带头的大汉问道。

云萧望向他,目中沉静:“想要叫她回去,如申屠老前辈应下乐正家的那般,如日嫁到乐正府上。”

那汉子微拧粗眉道:“这乐正家到底生的什么心思?莫不是真要欺负这小丫头?”

云萧却是微笑:“要娶她的是乐正家公子乐正无殇,他的为人,几位可以相信,在下保证。”

那汉子看了一眼云萧,粗眉拧了一拧,便就转身回走,道:“那你们两个随我来……这事传得江湖皆知的,她要真是申屠流阐还真不能不嫁……你们自去与她说,叫她跟你们回去……只是日后那乐正无殇要是欺负了她,便叫她还躲到寨子里来……”

云萧于他背后深望一眼,不觉一笑,立时和阿紫跟着几人一起往山中行去。

晚间蓝苏婉一直侍在落雪轩内,见三人迟迟未归不由心忧。

“有绿儿在,他们三人不会有事。”榻上的人不经意般右手从左手掌心抚过,似是觉出屋内少女心神不宁,缓声出口。

“谢师父……小蓝心知了。”蓝苏婉回神,点头小声应了一句,便又四下去照看火盆。

不日除夕,院中的雪细细飘着,全然一幅丰年之景。

日沉月闭,直至次日卯时过后,叶绿叶孤身回了乐正府。

蓝苏婉正于屋内煮着乐正夫人亲自送来的新茶,闻着推门声抬头来却只见叶绿叶一人。

“云萧他们呢?”蓝苏婉立时出口道。

绿衣的人并未回答,径直行至端木孑仙榻前,默然一瞬,抱剑恭声道:“师父,弟子见到了三位师叔祖。”

蓝苏婉一愣。

……

青风山之腰,云萧、阿紫跟随那汉子和十几名山匪进了山林深处的古寨。

叶绿叶一路随行在后,远远跟着。

云萧两人被领着行进并未察觉,她于后树林之上却每每看见那汉子领他们折拐进的小路相临,便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路径。

返回时叶绿叶特意去细看,两路相临,一样的植株一样的棘草山石,竟连路侧枝杈的分细都分毫不差,难以看出半点区别。

每个路口未行之路皆相似,少则两条多则十数条,若非按照那汉子所行的路走,其余的路哪怕只行错一条岔路,兜兜转转都是归了山脚的小村落里。

叶绿叶随行许久之后神色越发凛然,这样精心布置的路局若没有像野兽一般灵敏的直觉,绝无可能自行寻对了路。

“你不曾见过你的师叔祖们,何以确定那人便是青阳子?”端木问道。

叶绿叶立时回道:“他手中握着青阳巨斧,而且师父曾提过,鬼斧神刀青阳子面相寻常,貌不惊人,但其曾与中原巫家之主交过恶,与其动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那大汉回寨脱帽后,弟子见他头顶便有一块未生发,是平削而出的刀疤痕迹。”叶绿叶微顿一瞬,又道:“而且我于林上远望一眼,便觉出那人内息深沉,武功之高实不是一介寻常山贼能有。”

端木微微点了点头,浅声道:“若真是师叔其人,此番聚首,实为意料之外。”

叶绿叶续道:“我跟随他们至了寨中隐住身形于一旁探看,阿紫与师弟被寨中之人领到一处倚壁而建的小石屋前,似乎那申屠家之女便在石屋中,师弟与阿紫在门前向屋内说话,有意叫申屠独女随同回城依诺下嫁,只是屋内之人久久不应,阿紫不死心,便拉着师弟与其僵持在那。”

蓝苏婉诧异道:“申屠家小姐竟匿在那深山之中的匪寨里?”她不由担心道:“那寨中有幽灵鬼老,他与阿紫与云萧生过过节,他俩竟是返回那里寻人?若叫那幽灵鬼老撞上,岂不危险!”

叶绿叶看了榻上之人一眼,而后平声诉道:“那幽灵鬼老与我云门也算渊源颇深,若知道阿紫与云萧身份料想不会再为难,而且听寨中之人言,此人目前不在寨中。”

“若是不巧便回了呢?”蓝苏婉还是担心。

叶绿叶却是道:“于你所言,之前阿紫被阵形所困因而被幽灵鬼老抓住,此下没有什么困住她,即使幽灵鬼老也奈何不了她。”

听到此言屋内之人皆一怔,而最为意料之外的却是端木孑仙。

眉间微蹙一瞬,白衣之人隐隐叹然。即便她不说,绿儿也慢慢觉察到阿紫的不同寻常了。

而蓝苏婉立于一旁默不作声,只觉左肩隐隐作疼。心头便一惊。

第四十四章 古寨旧人

入寨之后,阿紫与云萧于那小石屋前说话半晌无应,怀疑地看向一旁那壮汉:“大叔,野丫头真在里面吗?你可不要耍我呀!”

“在的。[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回话的却是云萧,他示意了下那倚壁而建的小石屋上方断岩,淡淡地笑了笑。

阿紫抬眼望上去,惊了一下。

那断岩极高,陡峭险峻,难上难下,而其上遍生荆棘,却有数十只豺狼虎豹脚踏棘刺间,于上徘徊不去。

“野丫头向来有兽缘,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却未想到这丫头原是申屠家的人……想来也再合情理不过。”那壮汉随意地看了两眼那断岩上的猛兽,随口道了两句。“你们要劝她回去嫁人,我们也不反对,本来姑娘家也是要嫁人的,但是她倘若真的不应,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来者是客,你们两个小娃娃要是不嫌弃,在我们寨子里住几天慢慢劝她也行。”

阿紫大惑:“乐正无殇长得好看,除了身子太弱真没什么不好的了,野丫头为什么不肯?”阿紫眉头皱过之后又鼓起腮帮,“不行,我一定要说动她去嫁给乐正无殇!”

云萧眉间微微蹙着,看这情形,只得抬手向那汉子有礼道:“谢谢相留,我们二人恐怕得暂时在寨中叨扰几天了。”

“没事没事,来者是客,况且你们还是为寨里野丫头来的……”那汉子正说着,便听见寨子门口有人嚷嚷着过来。

“老四!你在外面啊!快来看看我种的大蕃薯!个头比十月里收的还大!那老东西非说九月里下苗种不出来,这就让他睁大了狗眼看看!”

云萧和阿紫闻声望去,出声的是个中年男子,身形瘦长,看上去比身旁壮汉要年长些,一身粗布短袄上沾满了雪和泥,只一面衣角被揣在腰带里,看上去还干净些,脚上一双兔毛短靴已湿了大半,左手扛着铁锄右手拎着个竹筐,筐里满是带泥的红薯。

“哇!好大的红薯!”阿紫一眼望见窜了过去:“大冬天的围着火烤红薯一定好玩!而且好吃!”

“哈哈!你这小丫头说的好!和大叔我想的一样!正好,晚上大叔我请你一块来烤红薯吃!”那人一看便是直性子,当即和阿紫说道。

云萧身旁汉子似是习惯得很,看向那瘦长的中年男子便道:“三师兄,这两位是小野丫头的朋友,有事要寻野丫头说,得在寨子里住几天。”

“好好好,那我回头从我那地里再寻些菜回来,招呼他俩!”男子当即应道。[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阿紫拨弄红薯一脸垂涎:“不用啦!吃烤红薯就行啦!”

那瘦长男子当即大笑:“你这小丫头好生可爱!晚上陪大叔一块儿烤!”

“好啊好啊!”阿紫当即应下:“烤红薯可好玩啦!”

晚上,寨子里小百口人有的打猎回来有的放羊而归,竟当真就三五成群围在雪地里烤红薯吃。

雪花零星飘着,不时飘落到火焰中融作轻薄的白雾。

云萧出神地看着,耳边是寨里汉子们嘈杂喧闹不时响起的哄笑怒骂。

“小子,你俩怎么这么关心野丫头嫁不嫁入那乐正家呀?”那壮汉在身前地上摆下个三角作底的奇怪方木,一脚踩上,然后将数个红薯串入方木向外伸出的细长铁棍上,也不用手去转,就那么等着,同时随口问向身旁的少年。

云萧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面前的物什,回神过来也是随口道:“我和我师父师姐暂居于乐正府上,唯等他们两人成亲后才能返回原先所居的谷中。”

那壮汉闻言不由疑惑了:“这却是为何?”

云萧微笑道:“我和两位师姐奉命来为申屠乐正两家的决斗作见证之人,需得见着两家兑现这输赢既定之后的承诺方算完事。”

壮汉听罢直言道:“能为申屠、乐正两家请来为证,看来你和这小丫头来历不俗啊。”

云萧一愣,淡淡笑了笑,不再答话。

那壮汉性子极直,自顾想了半晌,还是直言道:“两位若不是武林世家之后,便是江湖名门的弟子……可是能被请来为申屠乐正两家为证的……似乎也为数不多……也只有那归云谷……”

云萧愣了愣,犹豫片刻,便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和小师姐正师承云门。”

原本低头探看蕃薯的大汉一愣,指间震了震:“归云谷的云门?”

云萧只得点头。

那壮汉愣愣回头,重新审视面前沉静的少年:“你们两个,是端木丫头的徒弟?”

云萧闻言惊住,愣愣回看壮汉:“寨主与我师父认识?”

壮汉闻言大声笑开:“当然认识,她是清一的徒弟,是我们的师侄。”

云萧一震,一时不能领会。

那壮汉续道:“我是你四师叔祖,青阳子。”他手指过去,是那一个正与阿紫齐声大笑的瘦长男子:“那个是你三师叔祖,尹莫离……还有一个现下不知跑哪去了,是你二师叔祖石木花。我们几个都由归云谷出,是你师祖清一大师的同门师弟。”

云萧心下有惊,便欲下跪行礼:“云萧拜见师叔祖。”

壮汉却一把扶住他,朝他竖着一指轻嘘道:“不必作声了,云门弟子向来冷情,从未见过离谷之后还与谷内有多少牵连的……而且我们三个在这寨中隐居多年,早已是山野村夫,你也不用多礼了。”

云萧暗暗心惊,顺他之意重新在一旁坐下,不由出口问道:“师叔祖……为何会在这山中……落草为冠?”

青阳子笑着拍了拍云萧的肩:“说什么落草为冠,也太难听了……我们不过是建了这寨子,在这寨子里隐居下来,守些东西,远离江湖武林罢了。”

云萧一愣:“守些东西?”

青阳子笑了笑,却不欲多说:“是啊,至于守什么你就不要多问了,这江湖实在烦杂,我等都觉得此地甚好,于是便长住了下来。”

云萧见他转面过去,不欲再多说,便也不便多问,转而看向他面前方木,开口询道:“师叔祖,这是何物?”

青阳子低头看向他手指方木,笑着解释道:“这个是我特意设计用来烤红薯用的,这铁棍被底座方木固定了位置,不会脱落,同时我用木轴在方木里做了个小机括,只要有重物压在这方木上铁棍就会自行转动。”他言罢笑看面前少年,宽厚道:“你也不要叫我师叔祖了,实在拘束繁琐,唤一声青叔便行了。”

少年微愣一瞬,下时恭然一笑,点头道:“青叔。”

青阳子见他并未忸怩,固执于辈幼之礼,只觉此子虽年幼却亦有豪情朗意在心,与他心性相投,不由再度笑开,又与他谈论起脚下方木的玄机来。

那边阿紫和尹莫离正于红薯上相谈甚欢,两人靠在一块大石上一边烤红薯一边吹嘘玩笑,尹莫离久不见二师兄石木花现身出来嘴上不由地骂道:“这老东西,输了不现身,又不知藏在哪里装死了!”

阿紫一边吃着手里烤熟的红薯一边道:“这么香的红薯那人也不知道出来吃,果真是笨得很!”

“小丫头片子,在背后说人长短可是会咬到舌头的。”

阿紫倏地一惊,只觉刚那声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字字清晰在耳却无踪可寻。

“石头花,你还不赶快出来,又在这装模作样地吓人!”尹莫离斥一声,从篝火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条四下里照来。

却一番寻过,不见周围有一样似人的东西,不由怒骂道:“老东西,越发会装了,有本事你装一辈子别出来!”

阿紫愣愣看着,却见面前的人随意将火把扔在她所靠大石旁的时候,那声音又微惊道:“拿开拿开,不过与你玩玩,又是这一副沉不住气的死脾气。”

阿紫只觉所靠大石忽地动了起来,她吓得刷一声跳开,回头便见坚硬的大石如泥土一般松裂开来,同时从两边慢慢舒展,而后直起,渐渐竟现出一个人的模样来。

阿紫嘴里的红薯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人原地耸了耸身,伸手一拂头上的沙石泥土,随之两步撑开,一脚跺下,大喝了一声:“落!”

瞬间他全身泥石似被一阵无形的气浪刮下一般,一粒不剩地落到了地上。

一个身穿灰白色长袄头发花白的六旬老者霍然出现在阿紫面前。

“小丫头,被我这一招惊呆了吧?”那人看着阿紫反应,哈哈大笑道。

尹莫离骂咧道:“整日里装这装那,叫你也不出来,石头花,你干脆就当块石头得了!”

那人看着瘦长男子脚边烤着的红薯,微显诧异地唏嘘道:“尹村夫,没想到还真叫你给种出来了,倒是有本事啊!”

尹莫离自得:“不就是一些反季之物么,明了其间道理我尹莫离什么种不出来?”他想起一事,转而又斥道:“上次你去帮手,叫你不要把我那芝麻撒在高粱地里你偏不听,害我那半亩芝麻没有一颗收回!这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驳道:“我又不知道这两物不能种在一起,尹村夫你有心没嘴不说出来,谁知道。”

尹莫离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恶声道:“也罢,那芝麻我本是想收来给阿草吃的,如今叫你给毁了,没了就没了吧。”

“你不早说!”那老者闻言怒道:“你早说是给阿草种的,我便不去瞎捣乱了。”

“你这回是承认了吧!你个老东西!”尹莫离眸子里喷火。

那老者讪讪地转过了头去。

这时阿紫走来蹲在那一块方才是大石现在是一堆沙土的泥石旁,抬头憋屈地瞪向那老者:“老爷爷,阿紫放了七个烤好的红薯在石头上,现在全叫你身上的泥埋了……你得赔阿紫!”

石木花顿时一愣。

第四十五章 求灯有难

今夜便是除夕。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晌午过后,蓝苏婉望着院中幽幽飘洒的细雪,水蓝的衣袂迎风轻舞,如絮如蝶。

心头那抑制不住的焦躁不适与隐隐的失落如同无形的针,扎在心头之上,连日来日日叫她心神难安。

云萧与阿紫在那方深山古寨里已有六日未归。

她立身在院中廊下的石阶上,望着城外深山的方向,只觉心头如蚁爬过。

乐正清音过来落雪轩的时候,端木孑仙正于榻上下来坐在木轮椅上轻拭指间之针。

她眉间沉静如水,举止轻缓而从容,神色清冷。

鬓边细长的雪发静垂在白衣之上,凝然如瀑,端严沉肃。

乐正清音一言不发许久,终是再一次于她面前俯身跪下:“端木先生……老夫无能,仍是只能来求先生出手!”

叶绿叶取了新炭回来,入屋看见跪地之人,眉间一凝,面色有些冷。

“绿儿,扶乐正老爷起身。”

绿衣的人安静地放下手中炭材,轻拭过手,过来相扶。

“不劳叶姑娘扶了……老夫想求之事,端木先生受得住乐正清音这一跪……”乐正清音未顺着叶绿叶扶起之势起身,仍是曲膝在地上,话说到此,又再难启齿。

屋外的雪安静飘着,一落满院,如铺了一层白绸。

今日是可与乐正无殇行针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夜,乐正无殇恐怕再无法可救。

端木孑仙眉间虽淡漠,空洞的眸中却映出沉肃而悯然的微光。

“难道梅疏影亦不知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

乐正清音一震,下瞬,却是摇了头:“并非如此……惊云公子是知晓的,只是他……不愿相告……”说到此处乐正清音言辞有些闪烁,“我乐正家于一事上欠下惊云阁些许说法,故以乐正不好强求……可是老夫无法眼睁睁看着我儿丧命,只能一再相求于他……”

端木一叹:“便是如此,他也不肯相告?”

乐正清音低头:“他与老夫说的是……若想借到元火熔岩灯,除非……”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问道:“除非什么?”

乐正清音头低地更低,心上无力却又毫无办法,挣扎半晌,终还是道:“……除非端木先生亲自于他面前下跪相求。”

椅侧传来炭材碎裂之声,乐正清音身一震,便听叶绿叶冷笑道:“这厮当真是越发目中无人了!我倒要看看,他于我师父面前,还敢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孑仙却是微一愣,有些惑然道:“本宗倒不知,我与他的恩怨,有如此之深……”

叶绿叶声冷如冰:“如此,你就来求我师父?”绿衣旋身过来,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莫不是真想叫我师父,为你乐正家,向梅疏影下跪相求不成?!”

乐正清音立时道:“老夫岂敢!端木先生于夏武帝面前尚不必行礼,老夫怎敢要先生为小儿之事受此大辱……”

叶绿叶冷哼一声:“那你还来说什么!”

乐正清音垂首道:“老夫不知惊云公子何出此言……只是今日已是先生所说最后一日,若无元火熔岩灯小儿性命难保……老夫在此恳请端木先生亲自去见一见惊云公子,只望惊云公子能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出手相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叶绿叶眉间冷凝:“他既能说出让我师父下跪相求的话来,我师父于他面前还有何面子可寻?你此言分明是让我师父于他面前去自寻难堪!”

乐正清音莫可奈何,只得直身长跪道:“先生若能救得我儿一命,乐正家从此唯先生之命是从,绝不敢有一言相背!”伏首拜下,乐正清音声音滞哑道:“求先生!”

见他仍求,叶绿叶心头冷怒:“你!”

“我与师父去见梅大哥!问问他可是有心要折辱我师父!”蓝衣少女推门而入,面上是少见的冷峭。

端木孑仙端坐未语,此时静望前方虚无,微叹道:“梅疏影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他既承认知晓元火熔岩灯的下落又敢拖到此时,端木猜测此物或许便在他手上……”

乐正清音不由得一惊。

“也罢。”椅上之人轻声道:“乐正老爷请起身吧,端木答应你去见一见梅疏影。”

乐正清音全身一震,当即伏地:“谢先生!”

叶绿叶拧眉不语。

……

客栈古朴,乌木雕花,二楼南首一间客房中,执扇之人负手立于横栏前。

白衣映雪,红梅冷艳,面上是一贯的悠然和浅淡。

“公子在想什么?”玖璃立于其身后,忍不住问道。

那人挑眉回首,望他一眼道:“在想年后小苏婉便十六了,我可是应该早早将她娶回惊云阁来……”

他身后之人闻言一愣,下瞬声音有喜道:“公子若有意,属下与几位长老不日便去寻小姐商量!”

梅疏影旋身入屋,飒然笑道:“我不过随口提一句,你怎的好似比公子我还心急?”

黑衣男子脸上立时一赧,抱剑低头。

梅疏影调笑道:“想来你和璎璃也不小了……可要本公子抽出一日来为你俩主持婚事?”

玖璃满面潮红,忙曲身跪下:“公子莫要拿属下开玩笑了,你与小姐之事尚未定,属下怎敢有娶妻成家之心。”

“你的意思是我若与小苏婉成了亲,你立时便可以娶璎璃为妻了?”

玖璃张口结舌,面色更红:“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梅疏影仰面而笑,声音清亮而灼人,直叫跪地之人脸上如烧。

“公子你……”有心为公子请事,反被他调笑戏弄,玖璃微觉憋屈,小声控诉。

“好了好了……不拿你开玩笑了……”白衣之人收回笑意,一面叫他起身一面问道:“余老还有多久能到?”

玖璃面上立时恢复了肃色,抱剑回:“明日便到梁州。”

梅疏影点了点头,但眉间亦是有些忧心地蹙着。

“公子。”玖璃想了想,忍不住与他道:“有一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梅疏影笑了起来:“我莫不是那蛮横不讲理之人?你于我面前也要这般小心?”

玖璃面有难色道:“公子既这样说,那玖璃便说了……”他微顿一瞬,轻声道:“实则梁州城内此下便有一人,虽目不能视,但若将尸体与她一看,必能有所收获。”

梅疏影面上笑意顷刻隐了下去:“你说的是端木孑仙。”

玖璃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当即跪下:“公子,玖璃是怕时日一长这唯一的线索再生差错,故而斗胆一提。”

梅疏影却冷声道:“你与我说什么都好,唯独这一人,莫要在我面前提起!”

“公子……”玖璃低头。

胸下浊气上涌,立身之人忽觉肋下腹哀穴一阵剧痛。

地上的人只觉眼前白衣骤然一晃,抬头来便见梅疏影脸色刷白,额际沁汗。

“公子!”玖璃大惊,忙起身将他扶住。“公子怎么了?!”

梅疏影也是一怔,心下微愣,但觉痛意瞬间又散了,无影无踪,好似方才的剧痛不过一时的幻觉罢了。

“我没事。”梅疏影立身站好,面色又恢复了平常,下瞬淡淡对身侧之人道:“我去地阁中运功调息一番,若有人来你便应付了。”

玖璃看着他面上还未褪尽的冷白,只觉心头隐隐不安:“是,公子。”

……

璎璃闻言一惊:“你说什么?公子身上有伤?!”

玖璃摇头:“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只是来问你,那日遇袭公子可曾受伤?”

璎璃迟疑地摇头:“好似未曾……你突然来问,可是公子出了什么事?”

玖璃道:“今日我与公子正谈事,公子面色顷刻变作刷白,好似有什么隐症。”

璎璃思忖道:“以公子的武功和修为,一般的伤痛自己便能应付,可他近日并未说过身子有什么不妥。”

玖璃凝声道:“我只是担心……”

璎璃心忧一瞬,不觉微叹:“明明神医就在梁州城内,可公子却绝计不肯上门去求医。”

玖璃默然:“便是提也不许我等提起。”

璎璃与他对视一眼,眉间不由都蹙了起来。

“两位护法。”忽一人于两人身后不远出声道:“掌柜命属下来告,客栈外乐正清音领端木孑仙与碧宁郡主、小姐来。”

玖璃与璎璃骤然一惊,红衣女子愣了愣,回首询道:“当真是端木孑仙?她亲自来了?”

那人低头道:“由碧宁郡主与小姐在护,那白衣女子应是端木孑仙无疑。”

璎璃立时看了黑衣男子一眼,目中有光。

玖璃会意,微有难色道:“只怕公子不会答应。”

璎璃点头:“我知道……但你说的不错,那尸体若与端木孑仙一看定能有所获,更何况公子若有不妥决不能拖。”

玖璃有些担心道:“你若冒然把人带入地阁,即便端木孑仙双目失明也不能保证她不能洞悉地阁内的地势。”

“这便要赌一赌此人于我惊云阁的可信程度了……可若是清云宗主都不可信,我惊云阁岂非沦为邪门歪道了。而且,那尸体是绝计不能从地阁里运出来的,若要与她看,只能带她进去。”

玖璃听罢抬头问她道:“你决定了?”

红衣女子当即点头:“尸体还可不论,只是定要叫她看一看公子。”

玖璃只得微笑道:“那你便去吧,事后公子若怪罪,我与你一起承担。”

红衣女子也是微笑,点了点头便与身后那人一起出了。

第四十六章 青玉案寒

断岩上,是每日都来逡巡不去的林间猛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断岩下,是缩于石壁上的低矮石屋。

云萧与六日来那样,将寨中一些粗陋的食水放在石屋前小门的缝隙处,而后转首过去,眼角余光瞥到那只枯瘦如柴的小手飞快伸出从门缝中将碗抓了进去。

少年眸光微闪,这一次却并未像六日来那般如此便转身走开。

“流阐。”顿了顿,少年轻声道:“今夜便是除夕,我与小师姐必要回到师父身边去……你可知道为何?”

屋内只传出小兽咀嚼食物般粗糙而又细微的声响。

“犹记得那时我于谷中第一次睁开眼来,入目所见的人便是我师父。”少年如晨溪般清澈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轻浅的白雾:“那时正值深夜,窗前枝影婆娑,屋外风声簌簌,我看见那人端坐在我床侧,昏黄灯火下,一身单薄的白衣曳在地上,极为静谧,只有双手轻置于我床沿,她既未打嗑也未有动作,就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空望着前方,守在我榻侧……可是那神情,让我一眼望之,如见一座经年不动的山,初醒那刻瞬间袭上心头的张惶迷茫与空白……只在那一眼里便悄然沉淀,心竟然莫名地就静了下来,安然如怡……我那时心里只闪过一个想法:这一人,必定是我最亲的人。”

岁月迷蒙,少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夏末秋初的夜晚。青竹环绕,林风簌簌,那人空洞无觉的双目默然间对上他的眼眸,轻缓而安宁道:“我是你师父,端木孑仙。”

少年垂目下来,轻轻接住一片飘落的幽雪:“既是长者,也是亲人……自我有记忆以来,师父和师姐们便是云萧唯一的亲人,不管云萧身在何处,此一夜,总是想要与她们在一起的。便如于外漂泊经年的旅者,最后想要回到故土一般,有一个地方不论如何,走得远了都必想要回去望一望,那便是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师父与师姐们在的地方,就是云萧的家……流阐……”说到此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决斗那日我听到申屠老前辈声声唤你,言语间所含的疼惜与爱护,如天下间所有的父母那般……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可知他答应将你嫁入乐正家时,面上青白难掩,几多挣扎……你离家半月之久,他便领着申屠家之人寻遍了梁州城,心忧至极,以至一身伤势至今未愈……他道你时常便会自行于外去觅兽玩耍,可是过不几天便就回去了……可是此一次,你难道想再不回去了么?”

屋内仍是轻微的咀嚼声,混在风雪中,几不可闻。

“坊间有传言你听不懂人言,自小如野兽一般,驭兽之能也是浅薄。这话想来只能从你申屠自家传出,而传出这话人的心思……恐怕不得不令人为你申屠本家担忧……”云萧望着面前纷然飘落的雪花,轻声道:“可我知道你并非不能听懂人言,当日你在小窗前认我为伴,且去往百兽林中救我,我便知,你或许口不能言,但却有着世间之人少有的敏觉,能辨善恶,能觉出面前之人对你的喜厌,能识危机……因而你才喜欢在这深山之中行走,宁愿与这寨中朴实的山贼为伍,也不愿呆在你申屠本家……”

屋中的咀嚼声慢慢停了下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可是你不能忘了……那里除了有可能不太喜欢你这个申屠家唯一嫡女的申屠姓人,还有你的父亲,申屠啸。”云萧随手从石屋门前捡起几颗石子,慢慢堆砌起来。“你们申屠家如今便像这一块立不稳的青石一般,底下全凭申屠老前辈这块坚硬的顽石支撑。可是若他斗败之后,且不能履行许下的承诺,给乐正家、给江湖中人一个交待……”云萧叹一口气,忽然伸手从手边那大而不稳的青石下,将那块作撑的老石拿出。“你们申屠家数百年威望、连同申屠老前辈毕生心血,便会像这青石一样,势必陨落。”

硕大一块青石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倒入乱石之中。

电光火石间忽然一粒碎石从门缝中射出,准确地钉在那被云萧取出的青石下,石粒虽小,却异常坚韧,牢牢撑住了那险些倾倒的硕大青石。

云萧一愣,而后不由露出微笑:“我便知,你定不枉,姓作申屠。”

石屋之前,清瘦而幽静的少年慢慢站起身来,“云萧这便与小师姐下山去了……”转身走开,行出几步,又忽然止下了步伐,轻声与石屋中那人道了一句:“望你莫辜负你爹,也莫要负了乐正无殇。”

青霁而宁然的身影慢慢行远,于雪中留下了一串极浅的脚印。

屋内,一个瘦小伶仃的身影睁着澄净而如兽的大眼,于门缝中望着他走远,颈上粗鄙的麻绳上窜着两根森森的兽骨。

风雪萦然。

客栈后院,白雪覆满长篱,叶绿叶长剑未拔,只是横鞘抵在那红衣女子颈间,面上极冷。

“便如乐正老爷所述,若要借元火熔岩灯除非端木宗主亲自去见我家公子,而我家公子所在之处,只能叫端木宗主一人进去。”璎璃平声再述了一遍,面上毫无惧色。

“梅疏影此人太过反复,怎可再信,我师父于他面前若有不测,该当如何!”

椅上女子于这风雪中轻咳不止,乐正清音忙立身于风向来处,为其挡住寒风。

端木孑仙朝那方向微微点头道谢,而后轻声出口道:“绿儿,便依她所言,为师独自一人进去。”

“师父!”叶绿叶大不赞同,看见白衣女子面上雪色也知不能再与其在这风雪中僵持。

“梅大哥所在的地方,难道连我也去不得么!”蓝苏婉拧眉望向面前女子,目中微含愠意。

红衣女子微一愣,而后低头道:“若是小姐,倒是无妨。”

蓝苏婉面色稍缓,转首向叶绿叶道:“师姐,如此不若我陪师父进去,你与乐正老爷在此等我们出来。”

叶绿叶眉间仍有几分拧,再望椅中面色于这室外明显越加苍白的人一眼,只得点头应下,厉声对那红衣女子道:“你言这地阁于你惊云阁乃隐秘之所,外人不得入内,叶绿叶可以不进。但若我师父于内有一分差池,我必叫梅疏影以命来抵!”

璎璃抱剑低头,“少央冷剑的话璎璃怎敢不放在心上,定好生护好端木先生。”

叶绿叶这才冷冷甩手,放下手中剑鞘。

“那便走罢。”端木孑仙道一句,与璎璃、蓝苏婉慢慢向前行去。

璎璃带二人绕至后院一间厢房内,蓝苏婉正轻惑,便见璎璃阖门后径直走到床前横榻上,脚下如风地走过十几个步法,最后合掌于正中间用力一拍,那横榻便应声一低,整个慢慢移开。

待蓝苏婉再看时,一条深不见底的长长石阶正缓缓出现在眼前。

待横榻完全移开,璎璃看一眼木轮椅上的人,微皱眉一瞬道:“端木宗主,璎璃可否冒犯一下……”她言罢便想过来抱起椅中女子,只是蓝衣的人肃声挡在了她面前。

“不必了,我师父可以下去。”蓝苏婉言罢率先跃身而入,身形翩然若蓝蝶,脚尖轻点未几下便至了石阶之底。

璎璃微惊,忙与她喊道,“小姐便立于最底一阶十步之内,切勿乱走!”

石阶深处传出女子好听的回应,下一瞬,璎璃只觉一股凌然之气迎面而来,空中之气略微激荡,而后便见入口横榻似被什么物什缠住,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

端木孑仙轻声道:“劳烦护法推端木下去了。”

璎璃微愣,试着将椅中之人推至石阶上,下时竟觉如行在斜坡之上一般分毫感觉不出石阶相接的高低错落了。

“这是……”木轮椅平缓顺畅地慢慢往下滑去,反倒是她觉得脚下生滑需得凝上内力才能堪堪行稳。

“这是小蓝指间的天蚕丝,她并发万道,注力拉直,方成此面。”白衣的人轻声答道。

璎璃略略心惊,小姐自小善绣喜线,居于归云谷七年竟可习得如此之能,实在是投其所好,所成惊人。

不觉深看了眼面前白衣女子。

不但有少央冷剑冠名江湖,小姐于她身边也非同小可,此一人当真是能人所不能……

忽闻椅中的人肩微颤,轻声咳了起来:“到底了。”

蓝苏婉于她手中接过轮椅,微凝声道:“璎璃带路吧。”

红衣女子回首按下一个按扭,那上方透光而来的横榻处立时慢慢合了起来。

蓝苏婉转面看向此处地阁,才发现四下壁中嵌入的夜明珠慢慢亮了起来。

一眼望去两壁皆有,量段而嵌,数不可数,心下不由有些吃惊,虽出自惊云阁,却到底不知惊云阁实际竟有如此殷实、可谓堆金积玉。

“端木先生、小姐,请随我来。”璎璃柔声道一句,领两人往地阁深处行去。

一方四壁如玉的石室中,梅疏影盘腿坐在青玉榻上,凝神调息。

室内光线明亮,榻侧桌案上纸墨笔砚皆有,铺开的宣纸上浸了斗大一滴墨,化开如莲,似已透过宣纸浸到了底下的青玉案上。

“公子。”玖璃立于其身侧,凝声道:“公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玉榻上静坐的人睁开眼,如常执起腿边玉骨扇于掌中旋过。“并未。”

他从榻上下来,只觉午后那袭剧痛来得太过突然,却又觉不出哪里不对,便就随口问道:“璎璃呢,怎一日不见她下来。”

玖璃默声一瞬,正要开口说明,便见面前之人眉一凛,忽道:“有外人闯进来了。”

玖璃一愣,怔然问:“是……几人?”

“只一人。”极细微的声响于地阁岩顶上擦过,梅疏影神色一凛,一步闪身到石室门前,迅速按下开关将石门打开。

白衣急旋正要掠出,却见自己惯于休憩向来无人来扰的石室前此刻却有三人。

白衣刺目,一眼入心。

“端木孑仙?!”他眉间迅速冷下,甩手于后冷声便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

“公子。”璎璃立时低头,俯身跪下:“是璎璃擅自领端木宗主与小姐进来。”

梅疏影这才注意到椅上之人身侧蓝衣飘然的少女,不觉便笑道:“原是小苏婉来了,这倒是无妨。”

蓝苏婉望着面前经年未见的人,面上也不觉染上了喜意:“梅大哥。”

梅疏影悠然笑道:“今夜除夕,我原便想后半夜将你接回来与阁中老人聚一聚,不想你倒自个儿回了。”他言罢像幼时一般伸手抚了抚面前少女的发顶,“几年未见,我的小苏婉已然这般婷婷玉立了。”

蓝苏婉面上微红,望着他柔柔笑了笑。

此时玖璃蓦然于梅疏影身后跪下道:“属下想了想,还是想请端木先生帮忙看一看尸体,因此才叫璎璃冒然将其请进了地阁。”

璎璃抬首有些忧心地看了眼玖璃。

梅疏影面上笑意在垂目望向椅中端然静坐的女子时便自发地隐去了,他收回轻抚蓝苏婉发顶的手,轻声冷笑道:“你俩对这‘端木先生’可真是比我这个阁主还信得紧。”

玖璃立时于他身侧跪的更直:“属下鲁莽,但求公子责罚。”

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而轻睨那端坐椅中始终未发一言的人道:“你今日来,是要为本公子大发慈悲乱箭下救你一命而道谢,还是要为乐正家公子之命来下跪求我?”

第四十七章 七日一绝

端木孑仙未语,只是眉间极细微地蹙了一分。夜夜小说网WWW.mht.la

梅疏影却并未放过,见她蹙眉嘴角便高高扬起:“你这般地不乐见说,看来当是后者。”

端木孑仙微一愣,似是恍然回神,轻点头与他道:“阁主,有礼。”

梅疏影冷哼一声:“只是此礼,可拿不到元火熔岩灯。”

端木孑仙轻抬首,空茫的双目望向立于身前的这人,微顿一瞬,道:“端木细细想过,除了七年前带走小蓝之事,实在不明我与阁主还有何仇怨,可叫阁主这样记挂端木。”

梅疏影原本还尚且几分镇定,一听此言可谓是全身浊气往胸口堵:“端木孑仙,你与我确无什么仇怨,本公子也没什么闲情记挂着你,只是今日你若想从我手中拿到元火熔岩灯,本公子就必叫你下跪而已!”

肋下又是一痛,梅疏影面色微白,却于椅上之人面前半丝也不肯表现出来。

端木孑仙神色微怔,面上更蹙三分。

“梅大哥,苏婉不知我师父与你曾有什么过节,只是她是苏婉的师父,也是苏婉的亲人,便也是梅大哥的亲人,还请梅大哥看在苏婉的份上,莫要为难。”蓝衣少女说完便就盈盈地跪了下去。

梅疏影面色变了变,隐而未发,他伸手于地上扶起蓝衣少女,口中却忍不住讥讽道:“这女人天下之人无不敬重三分,我梅疏影哪里高攀得上,做得了她的亲人……”

“梅大哥……”蓝苏婉目中轻怨地瞪着他,“你若再这般,我便真要与你生气了。”梅疏影微微冷哼一声。

蓝衣少女立时抿着嘴轻推下他相扶的手,撇开脸不肯看他。

约莫半晌,立身之人好言道:“好了好了,既是小苏婉开口,梅大哥便不与你师父为难了……”他霍然笑道:“小苏婉随玖璃、璎璃去地阁中的琳琅小窟看看,可有什么心仪的小玩意儿,算作梅大哥送与你的除夕之礼……”见蓝苏婉仍是微蹙眉望着自己,梅疏影续道:“至于你师父,小苏婉若还记得,便应知这元火熔岩灯是你梅伯父留与我疗伤所用,因而就在我的居处,我这便带你师父取来。”

蓝苏婉面上当即柔了下来:“若是如此,我陪师父随梅大哥去取。”

梅疏影却笑道:“今夜是除夕,我是定要送份礼物给小苏婉的,你若不随他俩去选出一份心仪的来,梅大哥也是要与小苏婉生气的。[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蓝苏婉柔声道:“礼物可以之后再选……”

梅疏影笑着以扇末轻敲蓝衣少女发顶:“我既说了不再为难便不会食言,小苏婉莫不是还怕梅大哥害你师父不成?”

蓝衣少女微赧地低头:“不是……”

“那便去吧,梅大哥取灯与你师父后一会亲自送你们回乐正府。”

蓝苏婉微有忐忑地抬首望他。

“你放心,我定不再为难你师父……玖璃、璎璃。”

“属下在!”

“陪小姐去琳琅小窟里看看。”

“是。”

蓝苏婉有些为难地低头看椅中之人:“师父……”

端木孑仙淡然道:“为师无事,你且去罢。”

蓝苏婉面色迟疑地点了点头,这才随着玖璃、璎璃慢慢朝地阁另一处行去,回头间看见白衣男子当真轻轻推着椅中之人入了石室中去,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小姐这边请。”璎璃伸手示意,领她折进另一条长道中。

蓝苏婉回首过来,点了点头,缓步与他俩走远。

青玉案前,浸墨的宣纸因他推人而入带起的风而微微撩起,似要掉落至地上。

梅疏影甩手撇下轮椅,大步上前,随手拿过案沿的碧色石灯将其压住。

木轮椅停在这间石玉室的一角,右手边便是方才梅疏影盘腿而坐的青玉石榻。

“端木孑仙,你是想自己站起来跪下呢,还是本公子帮你来跪?”红梅冷艳,轻绽白衣之上,执扇的人冷冷站在青玉案前,负手而立,悠然道:“或者你这便返回去,说你不想借元火熔岩灯了。”

端木孑仙微叹了一口气:“不想惊云阁主,也是这般无信之人……”

梅疏影缓步走到木轮椅前,自上而下俯视她道:“你或许不知,本公子向来言而有信,独独对你,没有这一份耐性。”

端木孑仙又叹了一口气,半晌无声。

梅疏影望着她冷笑了一声,以为她势必要低声相求,却下一刻,只听面前的女子宁声道:“你可否将左手伸与我看看。”

梅疏影一愣,下意识地伸出手。

端木孑仙准确地觉出来向,伸出一手正要握住,只是指尖将触那时,面前的人瞬时反应过来,迅速将手收回,声音极冷道:“你想做什么?莫要于我面前弄些莫明其妙之事!”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一刻,轻轻放下手,而后浅声道:“若端木猜的不错,阁主中毒已深,若再不施救,恐怕为时晚矣。”

梅疏影听了一愣,而后禁不住笑道:“你这一招,倒是有些像江湖上招摇撞骗的神棍,实在有些折损你归云谷神医之名。”

端木孑仙漠然不语,神色轻浅而宁然,眉稍清冷。

“阁主若不信,可凝力于指,依次点上肋下大横、章门、腹哀三穴。”

梅疏影皱了皱眉,静静地看了看面前鬓染霜华的女子。

似是心下意识到,此人信口雌黄的概率实在不高,不觉便暗暗凝指点了点肋下几穴。

下时,竟觉四肢陡然一软,一股剧痛由三穴下急速漫过五髓,重重击在脑海,脊间一僵,全身都沁出冷汗,不由地“呯”一声跪倒在端木孑仙椅前。

梅疏影尤自晃了晃,脸色白的渗人,咬牙切齿道:“你竟设计害我?!”

端木孑仙觉出他气息陡乱,只当未闻他的话,轻转椅轴靠近,伸手搭上了他左手脉门。

梅疏影急欲甩开,只是手脚竟使不出半丝气力,只能眼见着端木孑仙极纤细的两指轻扣上他的腕,指尖冰冷,白得似雪。

半晌,端木道:“你中的是一种叫做七日绝的毒,来源于南疆,昔日由毒堡引进,曾涂于弓弩之上只用来对付武功极高之人的一种毒。”

梅疏影面色有些难看,只听不答。

“方才你每与我动怒,浊气上涌,气息便陡弱,我便有些警觉……只是尚不能确定,故而叫你自己点穴以试,这才能确定。”

梅疏影声音仍旧几分冷然:“……我与你是敌非友,你又为何要知会我?”

端木孑仙缓缓道:“我是医者。”

“医者?”梅疏影一声冷笑:“只因是医者,于你面前将死之人无论是敌是友你都会救?”

端木孑仙轻颔首:“是。”

梅疏影不屑道:“若是敌,莫说救了,我必叫他连被救的机会也无;若是怀疑之人,我也宁叫他就这么死了;而若要叫我救一个人,那我必得细细想想,这人值不值得我救。”

端木孑仙切在他脉上的手尚未收回,闻言静了一瞬,下一刻毫无反光的双眸抬起,霍然对上他的眼眸:“敌与友,只是人活于世一时的立场罢了,这世间没有比万物生灵的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若能救而不救,这亦是罪孽。”

梅疏影一愣,竟险些被她茫而无聚的一双清敛墨瞳吸住,云烟尽散。

玉室清冷的微光于夜明珠柔和的光亮下温润如碧湖。

“七日绝见血而融潜伏血脉之中,待到第七日使人在睡梦中全身血脉凝滞而死。”端木孑仙缓缓道:“那日遇袭,你必是不慎被来人箭驽伤到,却未加留意。”

梅疏影微愣,恍然回神,而后抬起左手,便见手背之上一条浅浅的利箭划破之伤早已结痂,微微凸起横于手背之上,不细看便不会再留意到。

“阁主,端木将以银针刺渡,将你全身潜散之毒聚于肋下,再牵引至左臂之上,而后刺破孔最、偏历、合谷三穴,用银针渡引你体内毒血,使其从这三穴流出。”

梅疏影看她一眼,“我并未求你救我……”

话音未落,椅上白衣之人已然漠声道:“请阁主将外衫褪下。”

梅疏影一愣,一时言语尽失,心下虽知她是要为自己行针,却还是万分不适。

“阁主?”不闻他的动作,端木孑仙想了想,凝声道:“……端木双目失明已久,阁主或许不必顾虑。”

梅疏影闻言当即冷笑:“本公子一个八尺男儿,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言毕旋身至玉榻之上,面对她盘腿落坐,伸手便将外袍解了开来。

白衣褪至腰间,男子矫健匀称相较寻常男子白了两分的肤色暴露在玉室清冷的微光中。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那人还未反应,指间一转,数根银针已射了出去。

梅疏影立时全身一僵,体内血液好似瞬时停止了流动一般。眉间不觉微蹙。

端木孑仙近身过来,以腹哀穴为中心,慢慢由外而内将所射银针拔出,一甩手便钉在了玉室盈润无瑕的石壁之上。

梅疏影促然一惊,眉间一拧:“端木孑仙,你会武?”

白衣的人垂目将已聚于其肋下的毒血慢慢牵引至左臂之上,闻言只是淡漠地点了头。

梅疏影心下暗暗惊震,此室全由青玉所造,虽不能说坚硬如玄铁,但也异常平滑冷硬,她仅仅转腕一甩,竟能将十数根银针齐齐钉入玉壁内半截不止。

不由微眯起双目,我惊云阁数只青鸾潜于她身侧已有数年,至今也未回禀过此人会武。梅疏影暗忖道:难道她这么多年来于外行事,当真便一次也未出过手?

正凝神间,忽闻头顶传来极轻微的摩擦之声。

梅疏影神色一凛,冷喝道:“谁?!”

第四十八章 被困玉室

“莫要行气。(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端木孑仙虽如此说,但面前之人却已陡然迸力逼出周身银针,一跃而起朝头顶玉岩上凝力一掌拍去。

下时只听喀嚓一声,顶上玉岩裂出数道裂痕,一个黑影猛然从玉岩中现身出来,受此一掌,从顶岩上滚落下来。

梅疏影一把推开端木孑仙,跃身追至,俯身落臂,五指就要扣上那人颈脉,却见黑影竟迅速褪色,隐入了靠身的玉壁墙角之中。

这人竟会西域不外传的遁石隐玉之术!梅疏影暗自心惊,但见一道流光急速往玉室石门之处闪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梅疏影猛然喝一声,手中折扇一转飞射出去径直击上了玉室石门的开关。

青玉制的方形机括立时四分五裂,几步外的青玉石门轰然砸落于地,同时那紧阖的石门上万道铁箭由上而下激射下来。

骤闻铁箭入肉闷钝的声响,那黑影急欲闪出避之不及顿时万箭穿身。

梅疏影跃来之时但见厚重的黑色披风将那人紧紧裹住,过于臃肿的身形被玉室石门机括中射出的铁箭牢牢钉在了青玉地面上,身形扭曲至极,血却流的极少。

端木孑仙一直紧蹙着眉,此时极轻声地道了一句:“他身上带了一具尸体。”

梅疏影顿时一惊,急怒道:“糟了!”

大步上前伸手便欲撕开那已被铁箭射成蜂窝的沉黑色披风,却刚一触及便见一道寒光迎面射来。

短箭流风,破空有声。

梅疏影脊背一凉,他一时心急靠近,分毫未防,电光火石间欲要避开竟已来不及,额际不由沁下了一滴冷汗。

却闻“叮――”地一声脆响,那短箭半空中方向急转,大力射入了他身后的玉墙之中,整个箭身都没了进去。

梅疏影怔了一瞬方才回神,眼角瞥到弹落于地的几枚银针。

那黑影将死之时发出的最后一击未成,当即疯魔,猛然伸出满是血窟的手臂从怀中一把掏出一物。

梅疏影一震,立时闪身跃到了端木孑仙身前。

却见那黑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之物倒上了自己头顶。

顿时一股极压抑而渗人的低微惨叫从那披风下传了出来。

端木孑仙一震,立时道:“那是蚀尸水,他在化尸。mht.la [棉花糖小说]”

梅疏影惊震之余欲要去阻已来不及,那臃肿的身形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嘶哑惨叫眨眼间萎缩了下去。

不过一瞬,从那摊在地上的披风下便慢慢涌出了泛白的尸水出来。

不必看,也知他身上所带的另一具尸体也已被化成了尸水。

眼见线索被断,梅疏影眸中幽冷。

短短七日便查出我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所在,且派人从中将尸体盗出……若非放置尸体的密室正被他的玉室所围住,此人具遁石之能,早已无声无息地将尸体带了出去。

此一想,立时便意识到之前他闻得岩顶上有声响,应就是此人从玉室中潜隐穿过,若非此室全为青玉所筑不是寻常石室,使其只能隐不能遁,他便是何时被盗去了尸体,也无从得知!

心头惊冷,梅疏影一脸厌恶地跃身过去将自己常年惯用的折扇从那披风一侧捡起,人便迅速退了回来。

端木孑仙眉间一直轻震着,待得闻到一股的异味缓缓散出由淡而浓,方才一蹙眉,冷声道:“尸中有毒,屏息。”

梅疏影一愣,回首望向椅上之人便见她弹指射来一颗碧绿色药丸。

“此为清气丹,半个时辰之内吸入此间毒气亦不会有事。”

梅疏影见她服下,便也随手放入了口中。

低头来看,椅上之人之前破开短箭弹落于地的那几枚银针于空气中慢慢变成了黑色。

“我们须得尽快出去。”梅疏影拧眉跃至玉室石门之处,一眼看见碎裂在地的开关,才意识到此间石门的机括已被自己方才毁了,他试着凝力于开关处重重拍下,终是毫无动静,眉间不由紧紧地蹙了起来。“看来只有等人来了。”

端木孑仙仍旧如先前那般端坐在木轮椅上,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面上平和淡漠,悲喜不惊。

梅疏影忍不住回首望着她,手中那把从未于人前打开过的玉骨扇霍然被他握紧,直至攥得指间生疼。

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平静地让人生厌。梅疏影眉间狠狠一蹙,极冷地偏过了头去。

却下时,便听到门外有人唤道:“公子!”

“可是璎璃?”石门相隔,梅疏影当即大声回道。

“公子!正是璎璃!玖璃与小姐也在!方才我们于地阁中听闻声响,因而急急赶来……公子发生何事了?!”

“此间说来话长,我与端木宗主一时被困玉室中,石门机括已被毁,需从外边打开。”

玖璃与璎璃闻言大震,忙于一侧去寻玉室于外的开关,却发现开关上也已被震出了数道裂痕,凝力拍下,亦是没有反应。

璎璃当即道:“公子!外面的开关也已被毁,毫无反应,公子且退后,我与玖璃合力击出一掌,试试能否将石门破开!”

梅疏影立时道:“不行!此间石门厚有数丈,力逾千斤,你俩冒然硬破,反会震伤五腑。”

蓝苏婉试着将天蚕丝缠入门外机括中扳动,亦是分毫不能撼动。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皆无办法。

梅疏影眉间紧蹙。

端木孑仙望向石门前静立的人,忽出声道:“或可命绿儿去请我师叔青阳子来。”

闻言之人俱一惊,门外玖璃立时道:“可是昔日云门高人,鬼斧神刀青阳子前辈?!”

端木微颔首,梅疏影道:“此人就在梁州城内?半个时辰便能来了此处?”

端木道:“命绿儿去请,半个时辰应是足矣。”

门外蓝苏婉立时道:“我这就去通知大师姐!”蓝衣的人旋身而出,立时与玖璃往地阁外急急而去。

“公子!公子!”门外璎璃大声于内喊道:“公子再等少许,小姐与玖璃已然去了。”

“嗯。”梅疏影应了一声,未再多言。

端木孑仙却觉出他声息陡弱,空茫的双目静静望了过来:“可是毒发了?”

梅疏影依旧赤着上膊,闻言拧了拧眉,却不出声。

端木孑仙凛声道:“此下无事,你且过来榻上,我为你将体内之毒除去。”

梅疏影闻言不语,面上虽是冷着,却还是缓步移近慢慢于青玉榻上盘腿坐下。

端木孑仙凝神少许,却未再拔出针来,眉间轻皱一瞬,转轴移近,只伸指于他胸口往下连指点下。

梅疏影但觉肋下剧痛比之之前还要猛烈,如遭一记重锺。禁不住全身一颤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干什么?!”

掌中所握女子之手极冷,指尖有着常年习针磨出的薄茧,但仍旧细瘦而纤长,柔润如玉。

端木孑仙腕间轻转,轻意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来,漠声道:“此间银针取出便会染毒,不能再用,端木只得以指代针为你将毒血牵引至左臂上。”

梅疏影望了自己的手一眼,面上又冷,便于她厉声道:“可为何比之先前痛上数倍不止?!”

端木仰首:“只因先前我命你莫要行气,你仍妄自行气,以至毒血散开更广,现下我欲强自使其再行积聚,血脉逆行,自然会觉得更加不适。”

梅疏影冷冷哼一声,闭口不言。

端木孑仙凝指从他肋下滑至肩头,再顺臂而下,一直将毒血引至手腕以下。忽出言问道:“之前行针我觉出毒血乃从左手流入血脉,阁主之前所受之伤可是在左手上?”

梅疏影忽闻她一声阁主,莫明拧了眉,偏过头极淡地颔了个首,也不管她是不是目不能视。

端木孑仙另一手忽覆到了他手背之上。

梅疏影只觉心头一震,回首过来便见她细细抚过自己的手背,指尖停在了那道已然结痂、微微凸起的伤痕上。

梅疏影有些出神地看着自己左手上所覆着的、她的手,下瞬便见面前的人漠然挑起伤痕一角,将那已然结痂的细长伤疤毫不犹豫地撕了开来。

梅疏影眉间轻皱,立时便见点点腥血从中涌出。

端木孑仙左手将他的手托住,右手凝指再一次从他肩头将毒血引下直推到那被撕开的伤口之前,忽正色道:“切勿凝气。”

梅疏影便见她凝指推至,那伤口顷刻涌出了浓黑色的血,细如流水,却久不止。

约莫过了半晌,黑血渐渐止了下来,梅疏影正要将手收回,却见她眉一皱,斥道:“莫乱动。毒血尚未清,不可疏忽。”

她眉间细细蹙了一瞬,似在迟疑,梅疏影正拧眉看着,便见她慢慢将他的手拉近,而后俯首将唇覆了上去。

梅疏影陡然一震,脑中似有惊雷闪过,竟全身都不能自主。

那人轻覆于他手背上,唇间微用力,细细地从伤口中将未清的毒血一点点吸了出来。

片刻之后抬首,血唇染血,她将口中毒血吐出,便取出一颗浅色药丸自行服了下去。

“此下应已无碍。”端木孑仙将他的手放下,极平常地道了一句。

第四十九章 寒梅傲雪

玉室盈润的清光在青玉案上碧色的石灯下微微流转,静谧而喧嚣。(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梅疏影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感觉手背上那道细长的伤口似有火在烧。

那种滚烫的炙热牢牢将他缚住,难以挣脱,难以呼吸……突然觉得十万分的厌恶,抗拒,之后便是独踽于茫茫雪地中透体而来的冰冷,那一瞬间只感心力尽失,所见尽寒……

之后唯剩一片白茫,和被刺痛过的无措和愤怒。

“端木孑仙……我再与你说最后一遍……”男子的声音蓄满压抑的沉冷,如雪山之巅流淌的刺骨寒水:“我梅疏影与你,是敌,非友!”

青玉榻侧,那端坐于木轮椅上的人闻言神色微怔了一瞬,轻轻伸手拭去嘴边血迹,而后低缓而肃穆道:“阁主,端木之前若曾得罪,并非有心,倘有无礼之处,在此也请阁主宽待。”

梅疏影看着她那平静沉和、从无喜怒悲欢,常年清冷淡漠的一张脸,只是低头笑。眸中,面上,俱是刺人的冷意:“我与你,无话可说。”

端木静然,转首空望前方虚无,便也再无多余言语。

……

青风山上,云萧与阿紫正由青阳子领着下山去,便遇绿衣的女子纵身向此跃来。

叶绿叶从林上落下,曲身便向他俩身前的壮汉恭然跪下:“青阳子师叔祖,晚辈叶绿叶,清云宗端木门下,奉我师父之命来请师叔祖出手相助。”

青阳子一愣:“你怎么识得我?”下一刻又拧眉问:“端木丫头叫你来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云萧闻言一震,目中有惊,立时上前道:“大师姐,师父何在?”

叶绿叶迅速道:“我师父与惊云公子被困惊云阁位于梁州城内的地阁中,还请青阳子师叔祖能与叶绿叶去打开所困石室之门。”

云萧立时转首与身侧壮汉道:“还请师叔祖立时随我大师姐去一踏。”

青阳子想了想,点头道:“既然这样我便跟她去了,你俩随后来吧。”

云萧当即点头,看二人跃身而起,迅速朝梁州城内纵身飞去,身形如电。

身后阿紫一把拉住他,傻傻问道:“那大叔不是青叔么?怎么变成师叔祖了?”

云萧望向阿紫,正要作答,便听身旁一道下山的寨中一人道:“呀!刚刚那绿衣的女子,不就是几日前妄自破了鬼老先生山腰阵法的那女人么?!”

云萧与阿紫皆一愣。[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

未及一刻,青阳子便与叶绿叶至了地阁所在入口,蓝苏婉当即行礼,与玖璃将人领入,叶绿叶紧随在后势要入内,玖璃无法,只得亦默声任其下来。

至了梅疏影与端木被困玉室前,青阳子道:“便是这间石室么?”

璎璃立时恭敬点头,让开与他:“正是,前辈请。”

青阳子点了点头,在石门之上摸索一番外,转而去到石门于外的开关处。

璎璃立时道:“室内开关被毁,这于外的也已被震毁,失了作用。”

青阳子没有说话,细细地查看过开关后,便于身上粗布腰带上拿出数支细锥长针来。几人看着,但见他不声不响地将开关一点点拆开,剔去其间碎石,转命双璃寻来木条石块替上,再将其牢牢固住,小心合整。

众人只觉粗糙至极,却见他好似极有把握,随口便道:“可以了。”青阳子自向石室内喊道:“端木丫头,我这便把门打开了。”

听见石室内传出应声,青阳子转手按动开关。

随着沉闷的震动声,厚重的石门竟果真缓缓朝上拉起。

几人不由得暗叹……

微光流转,玉室盈辉。

梅疏影立身在玉榻一侧,着手将长衣穿回。

望着玉室门前随石门扬起的漫漫尘埃,长衣冷白,红梅映血:“今日劳宗主出手相救,是我梅疏影欠下了宗主人情。”冷面甩手,青玉案上那栈碧色的石灯被他长袖卷及,径直落向端木孑仙怀里:“此灯,我借你七年,算作偿还。”

端木孑仙迎面闻风,伸手稳稳接住,怔一瞬,轻声与他道:“……若非阁主早已将它点燃置于此间室内,端木怕是无力为阁主去毒。”

梅疏影冷眼望来:“你早知它便是元火熔岩灯?”

端木孑仙轻轻将灯熄灭,抬首与他道:“端木并不知此灯便是元火熔岩灯,只是入得室来,便觉此间必是点着元火熔岩灯罢了。”

梅疏影一声冷笑,声音微见哑涩:“你向来无所不知……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端木微怔:“阁主?”

石门全然打开,纷扬的尘埃慢慢落尽。梅疏影走近于她,一手抓住木轮椅之背。“此门一出,还请端木宗主牢记一点……”另一手凝力,一掌向石门前钉满的无数支铁箭挥去,“你我终究是敌!”顿时金石相击,灰尘再起,石室外之人立时避了开来。

石门前还被铁箭钉满的过道下,断箭散落一地,硬被掌力破出了一人多的空隙。

梅疏影回首望她一眼,猛一提气,牢牢抓住椅背,连人带椅,避开铁箭下那滩浓烈的尸水,稳稳跃起,带其一齐跃出了玉室。

见两人出来,几人立即围来。

“师父!”叶绿叶与蓝苏婉当先上前来唤道。

端木孑仙神色尚有一分轻怔,闻声抬首,平和地点了点头。

梅疏影执扇负手,并不言语,只是下一刻一把长剑已横了过来。

叶绿叶面上绝肃,冷冷道:“梅疏影,此间之事,你是否应做一番解释?!”

玖璃、璎璃当即一惊,“公子!”手俱已按上剑柄。

梅疏影不冷不热道:“是端木宗主自己要来我惊云阁借灯,若生何事,又与我何干?”

“梅疏影!”叶绿叶指间一紧,少央剑于梅疏影颈间已滑出一道血痕。

玖璃与璎璃俱怒,当即拔剑。

“绿儿。”端木孑仙面容沉静,语气仍就平和:“住手。”

叶绿叶心头冷怒,眉间狠狠一皱,却不得不低头道:“是。”寒光一闪剑已回鞘。

端木孑仙觉出生人气息,准确面向来人,恭敬低头道:“端木拜见小师叔。”

青阳子有些愣然地望着木轮椅上微染霜华的年轻女子,早年与师兄们虽听说她双目失明、双腿已有不便,却从未亲眼目睹,此下蓦然见得,难免心有戚戚,心头有些莫明愧疚。他与两位师兄隐居多年,自清一逝后再未回归云谷探望过这丫头。

青阳子沉淀了心绪后,只和声笑道:“……师叔原想这世间应是没有你这丫头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想却还是有,看来清一走得还是早了些啊。”

端木低头道:“端木不懂不明之处尚多,往后怕是还会有诸多时候,要请教几位师叔。”

青阳子当即笑道:“你这丫头,还是和幼时所见一般的谦逊多礼……你与师叔还客气什么,云门虽冷情,但若你真有何事,随时来与师叔们说。”

端木面上温然,抬头来宁声道:“端木谢过师叔。”

下时回首,端木孑仙静一瞬,与梅疏影道:“先前所生之事是惊云阁内之事,端木不慎卷入……此下阁主已将元火熔岩灯相借,端木诚谢,这便告辞了。”

璎璃一愣,望了她手中所执石灯一眼,而后上前道:“既如此,璎璃这便领几位出去。”

叶绿叶立时上前接过木轮椅和石灯,几人慢慢向地阁之外行去。

梅疏影至始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此下几人慢慢于他眼角离远,亦未作半点反应。

那行至最后的蓝衣少女忽回头行来,立身于他面前:“梅大哥……”

梅疏影面上寒霜缓下,回神来与她露出笑容:“怎么了,小苏婉。”

蓝苏婉望他而笑,柔声道:“先前梅大哥所言除夕之礼,苏婉便于里边寻了这对浅蓝色的耳坠,心下有些喜欢。”

梅疏影笑了笑,面上温然:“你既喜欢,拿去便是了。惊云阁本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么,梅大哥皆可予你。”

蓝苏婉面上柔却,望着他婉然一笑,轻轻点头别过,便朝叶绿叶几人快步追去。

待其行远,梅疏影面上又冷。

不多时璎璃回来,与玖璃一齐立身于梅疏影身后道:“公子,他们已向乐正府回了。”

梅疏影久未回应,过不多久,开口道:“你俩各领十杖,玖璃传话给余老,叫他不必来了。”

玖璃与璎璃俱一震,下时只低头跪下:“……是。”

……

云萧与阿紫回城内之时正遇叶绿叶送青阳子出城。

小丫头眼尖,一眼望见立时挥臂大喊:“青叔!大师姐!”是时酉时已近,长街覆雪,日暮中亮起零星的灯火,点缀在除夕之夜满街喜庆的大红中。

叶绿叶与青阳子闻声跃来,叶绿叶立时道:“你们怎么才到这里?师父已回乐正府上,你们速速回去。”

云萧面上不由露出暖意:“师父没事就好。”转而向一侧大汉低头道:“谢师叔祖。”

粗衣的汉子大掌拍上少年肩头:“有什么好谢的,都是自家人。”他于少年笑道:“云萧,你莫忘了,说好唤声青叔便就行了。”

少年温然一笑,清如朗月的双眸映在灯火嫣然中恍如墨玉:“是,青叔。”

青阳子被他这双眼如此一望,竟也禁不住地呆了一下。

第五十章 除夕之夜

阿紫此时叫道:“青叔你和小云子都知道了还不告诉阿紫!以后阿紫再不去找你玩了!”

青阳子这才回神,仰面笑道:“小丫头,谁要你找我玩了,一去我那屋便要弄坏我的宝贝,你还是多去找你尹叔和花叔玩吧!”

阿紫登时脸热,脚下一跺,嗔怒道:“……这可是青叔你说的!”

青阳子笑得更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叶绿叶出言道:“阿紫,莫要对师叔祖无礼。”

阿紫更觉弊屈,鼓着嘴跺脚站着,再不吭声。

叶绿叶抬头与云萧道:“师父不时便要与乐正无殇行针,曾问你,你与阿紫速速回去,我送师叔祖至城外后立时便回。”

云萧微惊,正要应话,便见青阳子大挥手臂道:“此间之路我再熟不过,这便自行回寨了,你们三人都回端木丫头身边去吧。”

叶绿叶立时低头道:“师父命弟子将师叔祖送回。”

青阳子朗声道:“无妨无妨,刚才于端木丫头面前,我不好相拂,此下我自行回去便行了。”言罢大手又一挥,人已跃身而起,迅速朝城外去了。

叶绿叶微惊,未料他说走便走,立时再与云萧二人嘱咐一句,便尾随而去。

云萧望他们离远,回转身与阿紫道:“小师姐,我们也速回吧。”

紫衣的丫头撅着嘴,向青阳子行去的方向哼了一声,这才与云萧离了。

青阳子看着叶绿叶追了上来,心下暗惊,缓下速来与她问道:“你腰间携的是少央剑……你便是近年来江湖上所道的那‘少央冷剑’?”

叶绿叶立时也将速缓下,抱剑恭声道:“回师叔祖,是弟子。”

青阳子目中不由露出赞赏:“你于端木丫头身边学的是何术?怎的武功倒先一步名冠江湖了?”

叶绿叶低头道:“弟子习的是蛊术,远不及二师伯。”

青阳子笑道:“习武自然是要时间的,这蛊术必定是因它落下了,比不得雨石那丫头也是正常。”

叶绿叶尾随未语。

青阳子和声笑:“不过蛊术可比不得我这机括术好玩……但若要论武功,几个师叔祖怕是都不是你的对手。”

叶绿叶立时道:“师叔祖言重,弟子武功平平,不敢在师叔祖面前肆意称大。”

青阳子拍脑:“你这认真的性子,师叔祖们也都不及啊。”他想了想,又道:“云萧过了年关也才将十四,却已见得沉稳;阿紫甚是机灵;方才所见,小蓝姑娘也极懂事……端木丫头是个好师父啊。”

叶绿叶顿一瞬,低声回道:“师父对弟子们俱如亲生。”

青阳子想到白衣女子霜白的两鬓,忽叹了一口气,“难为这孩子了……自己也不过这么点大。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纵身飞远,再无言语。

……

叶绿叶回到乐正府上时,乐正清音与其夫人、蓝苏婉、阿紫俱候在无伤院前。

叶绿叶急步过来,与蓝苏婉问道:“师父何在?”

蓝苏婉回道:“师父与云萧已在房内为乐正公子行针。”

叶绿叶微怔:“云萧?”

蓝苏婉轻轻点头。一旁乐正清音解释道:“端木先生言需有一人跟随在侍,只因蓝姑娘臂上有伤,先生便唤了云少公子随她入内。”

叶绿叶点了点头,少许,望了蓝衣少女一眼。

后者只是凝目望着院内屋中斑驳的剪影,面上轻怔,神色微恍。

屋内,碧色的石灯散出柔和的光晕,一室温然。

端木孑仙凝力于乐正无殇背上连指而下,银针所到,无形的气浪如杯中之水一般轻轻荡开,白衣之人口中同时道:“点大椎而刺身柱,深只半寸,浅一分无用,深一分大弊。”

云萧默记于心,坐于榻上将乐正无殇牢牢扶住。

“摘天髎连肩十穴之针,复落椎骨灵台纵下七穴,气三分,力三分,势三分。”盘腿于榻上的女子于乐正无殇背上推指而过,取针收力,复而又一齐射入。

云萧明显觉到被扶之人体内无形的震动,原本于灯光中青白难掩的肤色竟以人眼可见之速一点点褪去暗沉。

对面之人额上微湿,面色隐见苍白。云萧抬头来只听她沉声肃道:“将他转过身。”

云萧立时小心地将其转为面对端木孑仙,避开他背上银针于侧面将其扶住。

端木却道:“萧儿退开。”

云萧微惊,但见白衣之人端然寂静的神色,一分迟疑后慢慢往后退开。

与此同时白衣女子手腕一转,指间数十针凝力齐发,瞬间没入乐正无殇体内。

云萧见得乐正无殇之发被针内所含元力拂起,一瞬翻飞,他垂首静坐于端木孑仙面前,果真并未倒下。

额间亦有汗慢慢沁出,云萧望见乐正无殇越来越潮红的面色,见其眉间悄然轻拧。

“按序,将他背上之针从下往上取出。”白衣女子极轻地与身旁少年道一句,同时指间之针毫不迟疑地射向面前男子两鬓中。

少年不由心生紧张,小心绕至乐正无殇身后,凝神一瞬后,方动手慢慢将针取出。

元火之灯浅色的光晕散开如雾,映照在白衣女子越见苍白的面上。

只听得外间偶有喧声乍起,随后连成一片,除夕的烟火于夜间绽开如繁花,白衣之人才轻轻将手收回,极浅道:“已成。”

云萧闻言霍然松一口气,将乐正无殇头上最后两针取下,扶其慢慢于榻上躺下。

端木孑仙面如白纸,转身扶住榻沿欲从榻上下来,足刚落地,人便向地上栽去。

云萧方下榻立身,一眼望见,心魂俱惊。

“师父!”他闪身而至,迎面将其接住。

指间银针轻轻落到地上,端木孑仙脑中渐渐昏沉,全身的重量都不知不觉移到了身前的少年身上。

熔岩灯柔和的清辉微微跃动,映照出屋内默然相依的身影。

少年清瘦的身子将女子稳稳接入怀中,眸光轻怔,心如擂鼓。

愣愣地望着一室迷离微光,少年眸中分明澄净、无念,却又茫如覆雪。

屋外喧然如沸的烟火猛然绚烂如霞,绽开朵朵繁花。

那一刻少年恍然中似闻星辰坠落之声,如此静默,又如此喧嚣……

心蓦然刺痛。

那夜唤来叶绿叶等人将端木孑仙送回落雪轩后,少年久久立于院前雪地之中,眸色茫然。

手不自觉地压在心口位置,感受到其间莫名狂嚣的力道。

如此陌生。

出神地望着天际仍旧绽开的繁花,厚重的长麾于夜色中沉如夜幕。

蓝衣少女不知何时行至他身后,蓦然柔声道:“师弟喜欢看烟火?”

云萧一怔,不觉便呆了呆,有些恍神道:“虽只短短一瞬,却已开至极盛,如此难道不好么?”

蓝苏婉一愣,似未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亦轻思一瞬,少女婉声道:“……好是好,只不过一瞬终究太短,未免让人觉得遗憾。”

“遗憾么……”少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出神地望着空中一朵接一朵绽开的五彩繁花:“或许,它们未曾觉得遗憾……”声轻如自语,飘散风中。

蓝苏婉微微一笑,安静地站在他身侧,与他一齐举头望着除夕夜间,梁州城内绚如昙花的烟火,未再言语。

落雪轩长廊下,阿紫抓住身前之人的手,左右摇啊摇:“大师姐,陪我出去看看嘛,看看嘛,师父已经睡下了,而且有元火熔岩灯在旁边,不会有事的啦!”

绿衣之人望了一眼院中并肩而立正仰面看着烟花的两人,久久,默声点下了头:“云萧与小蓝既都说会守着,你我可离一瞬。”

阿紫当即大喜,拽着绿衣的人便向院外奔出:“大师姐!你最好了!我们快去!”

绿衣的人轻舒一气,拉起紫衣丫头,提气而起,身形轻跃,眨眼便出了乐正府。

那夜幽雪如絮,梁州城内烟花如簇,一夜繁华,是云萧于归云谷内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

冷殿森然,跪地之人紧声道:“蛊瓷中的映身蛊已化作尸水,影主派去的影石也已化成了尸水。影木回报,影石未能将尸体带回,将其与自身一起化去了……”

殿中重幔轻舞,黑纱浮动,高位上的人冷眼看着地上之人:“不但未夺回尸体,还折了影石?”

跪地之人身子一抖,冷汗涔涔,不觉颤声:“主人……”

“我言七日之内若夺不回尸体,就服下断魂不必来见我了……影主,那时你是没有听见?”高处之人冷厉狠绝的目光忽转向殿门处,声音阴冷如出自地狱。

殿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深衣广袖,披风垂地:“尸体夺回也是化去,在何处皆是一样,既然是在影网的人手里化去的,便是已经夺回,且已毁去。”那人不紧不慢的步子,行入殿内又不紧不慢地跪下,而后低头:“主人。”

高位上的人闻言冷声而笑:“那折了影石你又做何解释?”

那人垂首跪在地上,声线无起无伏:“属下费六日查出惊云阁隐秘地阁,予影石一日时间去夺回尸体,他大意折在梅疏影手里,虽死,不足惜。”

殿内宽椅之中的人目寒如冰:“这便是你的解释?”

地人之人应:“是。”

一侧影人汗湿黑衣。觉出一股森寒近身,大片阴影当头罩下。微抬头一瞥,是高位上之人无声息间已至了方才入殿跪于他身旁的那一人面前。

墨色森凉的垂摆犹自在眼前轻晃未止,来人伸手便拍上了一侧影主之肩。

影人当即大震,惊声求:“主人!”

而那跪在地上的另一人却始终不言不语,头也未抬。

却见黑袍之人只是将手放在了那人肩上,而后肃声冷道:“我另外交于你一件事去办,若不能成,血蛊以侍。”

听闻“血蛊”一词,身侧影人周身一悚。

那人却无太大反应,声音犹自不紧不慢:“属下领命。”

袖中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墨色卷轴,滑至地上影主面前。

跪地之人伸手取来迅速扫过,而后再度低头而跪:“属下明白了。”

“那便去吧。”

再一颔首,地上的人爬起,慢慢行出了殿去。

仍跪于殿中的影人不觉松了一口气,此时出声道:“主人,影石动手之前影主曾叮嘱其宁花半日从客栈北面地下遁入莫走陆墙,以此避开那地阁中一间玉室,但影木回报影石就死在梅疏影那一间玉室之中,可见他并未听从影主吩咐。”

黑袍之人负手立于殿中,满面沉冷,闻言未说什么。

影人凛声道:“主人可还有吩咐?”

立身之人问道:“却儿回来了么。”

影人立回:“少主人仍在蜀川,由影血在助完成主人的吩咐。”

黑色的重幔在刺骨的夜风中轻轻舞动,立身之人冷声道,“你可以退下了。”

“是!”

黑袍被殿外山中刮来的寒风吹起,飘摇如鬼,立身之人望着殿外黑山白雪,目如利刃。

第五十一章 朱梅冷香

次日――即是正月初一,梁州城内难得的雪后初晴。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乐正无殇醒来,乐正府大喜,大开府门施米粮赠于梁州城内近千户人家。

同日传来申屠家小姐已归家,未再出走。申屠家派人过来问话。

乐正清音征询过端木孑仙之后,将两家亲事定在了正月十五,即上元元宵那日。

端木孑仙一面口诉,吩咐蓝苏婉写下日后用以乐正无殇调养的方子,一面与乐正清音嘱咐道:“乐正老爷需记得,十年之内,都不能叫令公子再施音攻之术,否则,端木亦回天乏术。”

乐正清音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先生,乐正清音定谨记于心,叫小儿也牢记心上。”

端木孑仙闻言方才轻轻颔首,又出言淡道:“十数日之后令公子应有余力完成亲事,但是仍应静身休养,两年之内,不宜行房。”

乐正清音不由一愣,转而又立时恢复镇定:“正好申屠家之女尚稚,老夫定好生嘱咐小儿。”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最后道:“乐正公子所服之药极繁复,煎熬亦需小心,如一日三餐不可间断。这几日便由小蓝着手侍弄,乐正老爷寻个细致之人跟从于她身侧,日后便由其接手,如此方不致有失。”

乐正清音连连拱手:“多谢先生指点,老夫感激不尽,一定谨记!”

端木孑仙轻倚于榻上,此刻阖目道:“如此,端木已无什么可嘱咐。”

乐正清音立定一刻,却是曲膝于地,极恭敬地向着榻上之人拜了拜,方才敛声回道;“多谢先生,清音这便退下了,先生若有吩咐,老夫立时过来。”

端木孑仙未说什么,吩咐叶绿叶送其出轩。

阿紫随即嘻笑道:“乐正清音感激师父,竟真的把师父奉为他乐正家的尊主来看待了……”

蓝苏婉轻言道:“乐正夫人也因公子之病而病倒,听闻亦是今早知晓乐正无殇醒来方才转醒的,师父救回乐正无殇一命,实则确实是救了他乐正一家。”

端木孑仙轻椅于榻上,空茫的双目正对着窗外朱梅映雪之景,虽是看不见,却犹如凝神细望着一般。

天气初晴,积雪未融,寒气仍是丝丝缕缕地渗入人衣被之内。叶绿叶虽想着难有晴日适时给榻上之人开开窗,但时辰稍久,白衣女子仍是面色微白掩唇轻咳了几声。

她方垂手再度抬起头来,便闻窗棱之声轻响,那不时拂入一两缕寒风的小窗已叫人给阖上了。

细绒厚羽的青麾垂地无声,少年瘦削的身子洛洛松竹之形,他清浅的眸中沉静恭然,淡淡眸光流转,似极净冽澄澈的泉水。(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静静走至榻边,便不声不响地将榻上女子的手纳入了锦被之下,再将其覆肩的素麾拢了拢,细细掖好。“师父当心。”

端木孑仙仍有几分不能适应,但却已渐能习惯。想他年纪尚轻,又是男儿之身,有时言语举止,竟似比绿儿、小蓝还要周全细致,不由心下怔然。

转念想到什么,微微有忧。

但觉到近身之人周身清淡而温浅的气息轻轻围绕,一派少年谦恭之样,全无昔年阴肆狠戾之性,端木又不觉宽慰,忍不住轻轻叹息。

“师父?”云萧觉得疑惑,垂目望着榻上之人。

端木孑仙极轻地摇了摇头,转而道:“先前你并未习过针炙之术,却敢于去给乐正无殇行针,此间是何因由?”

那边正与阿紫说话的蓝苏婉忽闻此话,立时缄口低头在听。

云萧微怔一瞬,一时不明榻上之人所问何意,只得如实道:“那时我见二师姐行针数次,心下已暗记了穴位、次序、力道,只是终不敢妄为,因而每每行针都在自己身上试过方才敢去到无伤院中。”

阿紫啊了一声,惊叫道:“难道小云子那几日一直嚷着胸口疼呢。”

云萧面上微赧,忍不住驳道:“小师姐……云萧何曾嚷过?便只言过一两回罢了。”

阿紫无所谓道:“不都是一样嘛!”

云萧低头不语了。

蓝苏婉看罢云萧一眼,满面惭色道:“师弟比苏婉所想更为谨慎周全,顾念更多,苏婉自问不能及。”

云萧望她蹙眉,有些不明,榻上之人却道:“伸手与我看看。”

云萧微怔,立时将手伸了过去。端木孑仙两指轻轻切住其脉,听罢少许,微叹道:“心经之气确有些堵塞、不畅,此间之针无病之人行之有弊,往后且注意些。”

云萧立时恭声应:“是,师父。”

端木孑仙想了想,又道:“我另传你一套心法,日后你便于晨夕间各运行两周天,一者行气,二者强身。”

先前已有一套心法在习,此下却又另传一套,云萧虽一时不明,但料想应是因此下自己心气不畅所致,便点头和声应下:“谢师父。”

只是下时端木孑仙缓缓念出那足有九九八十一句之长的心法口诀时,云萧不由微愣。

蓝苏婉与阿紫未听出些端睨,只是下一刻叶绿叶回得房中闻见,面色却霍然一震。

端木孑仙默念毕,询声问道:“可记下了?”

云萧迅速于脑中忆过一遍,微点头道:“弟子记下了。”

端木孑仙面色淡然而沉静,素净的眉眼间无喜无念,望向身前少年淡淡道:“此心法心境需空,你若有不能参悟之时便想一想这一字。”

云萧眉间微凛,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未再言语。

……

天低日沉,晨风微漾。

辰时刚过,蓝苏婉端来早膳放下,转身轻轻推开屋内的木窗,顿时一阵暗香袭来,丝丝缕缕散入轩内屋中。

“师父,这些朱梅可真香啊。”蓝衣少女婉然笑着回转过头,却见盘腿坐于榻上的人面上微微一讶。

不觉有奇,蓝苏婉惑道:“师父?”

端木孑仙轻叹了一口气,缓声道:“……此间朱梅之香隐带寒气,极为馥郁却又悠然飘渺,像极梅疏影身上气息,方才骤闻,为师只当是此人来了。”

蓝苏婉豁然展颜:“梅大哥身上确有股子香气,弟子数次有闻却并未辨出是何香气,却原来便是这朱梅之香……”蓝衣少女温声浅笑:“还是师父五识灵敏,能辨得如此明晰。”

端木孑仙面容淡泊,此刻微思一瞬,浅声道:“此人可算得你的亲信,性子虽有些莫明,却尚且可以一信。只是先前遇袭一事,他分明扣下了来人一具尸体,却并未告之我和绿儿,可见其心下无意与我等相托。”

“尸体?”蓝苏婉一愣,不觉有惊。

端木孑仙微抬首,道:“那日璎璃护法劫下了撤退之人一尸,绿儿只当未见,却早已告诉了我,我也只当不知。”

蓝苏婉蹙起眉,微有怨道:“如此重要的线索,梅大哥却不相告……这……”

端木孑仙细细回想一番,道:“地阁之中,我闻得那尸体朽气甚重,应是早已死去经年了,却不知为何骨肉分毫未腐,且此尸若当真是那日来袭者之一,又实在匪夷所思……”

蓝苏婉面上立凛:“师父见得了那尸体?可发现了什么?”

端木孑仙凝神一刻,眉间有思:“那尸体落地有声,骨肉如生,却一身朽气尸气,但那尸气之中却隐隐散出一丝极特别的异香……”微微一顿,端木缓缓道:“虽过经年香气已散的几剩于无,但为师仍能隐约辨出……那香气似是昔日毒堡弟子必备于身的一味毒粉,名为离魂散。”

蓝苏婉一震:“毒堡?!毒堡不是已被灭门近六年了么?”

端木孑仙眼落窗外,神色平静:“当年毒堡助阵三王谋逆,我助七殿下将之覆灭……其间毒堡弟子三百余人,均亡于此一案中,末时虞家之主虞千褐放火**,虞家堡成一片汪洋火海,虞家之人的尸体好似都已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可是究竟是否便只是如此,终究不得而知。”

一具尸体如何作乱?其后必有人在操控,此尸若真是出自毒堡,那……蓝苏婉立时惊疑道:“难道虞家其实并未覆灭?!”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却是否决道:“毒堡中人陆续亡于朝廷兵马中,此是为师亲眼所见,应不会有假。”

“那……可会是虞家有后人侥幸未死,故而向师父寻仇?”

端木孑仙微叹了一声,只得道:“以目前之线索尚不能断定,因而不能妄下定论。”

蓝苏婉闻言止下猜疑,抬首望着榻上之人,却被勾起了另一事:“师父……”她迟疑小许,还是忍不住道:“之前我为乐正无殇看诊,总觉得他除却病弱大伤之外,脉象之中隐有异物,似毒非毒,似蛊非蛊,极不寻常……可是师父接手过来,却丝毫未提到此间,可是小蓝看错了?”

端木孑仙面色却温,隐有欣慰,之后才眉间微凛,沉声道:“你并未看错……”端木孑仙静望她的方向,“此间之物极为阴毒,潜于乐正无殇体内应有三年之久,若非如此,也不必我用点水针法化元力入其身来为他强行催散。”

蓝苏婉惊震不已:“三年前我与阿紫在洛阳曾遇乐正无殇,当时察得他体内染毒甚重,如今虽已浅,却原来竟还如此霸道……师父?此间为何物?乐正无殇体内又怎会有它?”

端木孑仙抬首而上,眉间深凛,沉思许久,方缓缓道:“此物……蛊、毒相杂,霸道阴毒至极……此时乐正无殇体内应是中毒之后的余害,已如此阴损。其毒本身,为师现下不能识得。”

蓝苏婉一呆:天下间竟还有师父不能识明的毒?!不由一阵寒凛身震,面色极忧:“师父……”

端木孑仙觉出她心下所想,面色轻怔,久久,静静道:“乐正无殇所中之毒至玄,此次遇袭之尸也至奇,不知其间可有分毫牵连……你这几日若无事可去见见梅疏影,将为师方才所言带与他。”

蓝苏婉听罢霍然一喜,当即跪下:“师父肯将这一番所知相告,此间对惊云阁的信任,小蓝心下感激!”

端木孑仙空望前方,淡然道:“梅疏影虽与我有嫌隙,但其掌管惊云阁明事识情思虑甚广……是可托之人。”

蓝苏婉眉目俱柔,兀自起身来上前轻言道:“师父,我扶您下榻用膳吧。”

端木孑仙轻轻颔首,为她扶着慢慢于榻上下来。

第五十二章 百兽送嫁

乐正家为江湖上声名极盛的世家,其与数百年宿敌的申屠家结姻,江湖中人无不为之而惊。[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先前有言,本道乐正无殇力战申屠啸后命不久矣,申屠家幼女也是离家拒婚,此间所应亲事只得不了了之……可此下乐正家突然广发喜帖,言明上元佳节便要举行婚事,于这寒冬腊月,不得不令人惊疑。

更因乐正家予申屠家三媒六娉之礼数无不详尽,所发喜帖遍及江湖言辞有礼,全无疏忽待慢之意。此间之势,俨然竟是迎娶当家正妻所需的礼数,若说是为欺凌羞辱,未免做得有些太过了。

难道竟是乐正家有意屈迎,欲借这一桩姻亲,化解与申屠家数百年恩怨?

但凡如此一想,众人登时觉得那重伤而醒的乐正公子好生可怜……据说那申屠家之女长得那是一个形如枯柴、性如野兽……

正月为聚,逢人多喜,冬日之阳低垂天际悄然升落,积雪缓融,寒气却不减。

端木孑仙轻倚榻上,闻着屋外若有若无的梅香,双目轻阖,忽问了一句:“今日便是上元节么。”

一侧绿衣少女立时恭声应:“回师父,是的,乐正家方才已派人往申屠府上迎亲,此两家婚事一结,我等便可动身回谷。”

端木孑仙默声点头,微叹道:“外间步声繁多,我料想应是了。”

叶绿叶双眉微蹙起:“此落雪一轩原为乐正老夫人所居,正处于乐正家主厅正后方,因而难免受扰……”叶绿叶轻声道:“前厅之中来了不少江湖中人,师父不欲为人知晓身在此处乐正清音未敢泄露,但小蓝她们三人来此作证江湖上先前已然传开,因而一早便叫乐正清音请去了。”

端木孑仙空茫的双目远望虚无,闻言淡淡道:“乐正家本已声名在外,加之所迎之女又是申屠家之人,故而年关之际也不惜要来一探究竟的人想来也是不少。(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叶绿叶漠然道:“江湖中本是如此,有何风吹草动,立时为人所道。”

端木孑仙叹一口气,不再多言。

外间满院的囍字随处可见,大红的轻纱垂幔飘然若舞,遍地红梅落英轻散零落在乐正府青石铺就的地面之上,人声语声喧然不止,杯声笑声时有扬起。

阿紫坐在院中微偏左的一张圆桌上,举着玉箸戳来戳去,早已无聊至极,忽听见外边传来锣鼓唢呐之声,两只耳朵随即竖了起来:“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她忙拽起身旁的云萧,也不管同桌之人如何反应,一溜风儿似地便窜去了门口。

那边蓝苏婉坐在满是江湖前辈的首座上,眼望着云萧与阿紫离桌而去,不由得忐忑失落。

蓝苏婉所坐,是为乐正家除却本家近亲之外,为江湖英豪所设的前首第一桌,只因她们三人名义上是代归云谷而来,故而蓝苏婉竟被乐正清音亲自请至了此桌最上左侧尊座落坐。

蓝苏婉本是温婉柔顺的性子,被端木孑仙收为徒之后所见渐多遇事也越发沉稳,能当大任。她于此落坐下来柔和地与一桌之人见礼,倒也有礼有识令人心下赞赏不敢轻慢。只是待见云萧与阿紫一起出院而去后,心上便没来由的失落彷徨,竟至踌躇难安心郁神失。

目随意动,一望青衫不收,落英如雨。

院中积而未融的轻雪散出微微寥意。

“蓝姑娘,你怎的一句话也不说?”于她同桌右上之位上,却也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浅色的橙红长袭袄裙逶地,外套玫红锦缎小袄,面容英飒,眉目飞扬。她与蓝苏婉并坐此桌最上两位,一左一右。

蓝苏婉立时神色一震,回神过来暗自惭赧,婉然微笑着与她道:“苏婉一时出神了,巫姑娘莫怪。”

橙衣少女笑道:“有何可怪?胜艳只是以为蓝姑娘身子不适。”

蓝苏婉立时柔声回道:“多谢巫姑娘关心。”

巫聿胜艳笑点头后便兀自举箸而食,并未与一桌其他人多做寒暄,她与蓝苏婉一般,皆是代主而来,桌上之人大都不识,便难免无话,只听得他们轻议这两家蓦然联姻实在令人不解之云,言辞唏嘘,多有浮夸,坐于主人家喜宴之上却不知谨言,便猜测其也并非是正主亲临,恐怕比起蓝苏婉这归云谷二弟子,与她巫家二小姐的身份还要远些。

却见蓝苏婉左手一位,坐着一位弱冠公子,长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方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身形偏瘦,眼帘低垂,眉目却极精致细腻,从始至终静坐,无一句话。

旁边之人有时与他说话,他便垂首嗯一声或点个头,实在让人觉得生闷无趣得很。

巫聿胜艳一面自顾吃着,一面忍不住打量他两眼,不由觉得齐鲁半壁山庄近年来日趋势弱,渐无昔日威望的传言,于他这大公子身上可窥一二。

这半壁山庄往后之主,未免也太无气势魄力了。虽这般想一想,却与她毫无关系,便又自顾吃着,心下又满怀期待着明日去哪儿游山玩水看看雪景,可别恰巧再遇上什么世家有喜有丧的,就近一封传书就被姑姑打发她过来。

蓝苏婉看罢左右之人,便又忍不住抬首望向门外,蓝衣如水曳地,沾染了地上残花。

却待门外喜乐之声渐近,心上不由有些惑然。怎么这喜乐之声,听来竟有些走调呢?

喜花高结的乐正府大门之外,阿紫傻愣愣地看着那逐渐走近过来的迎亲队伍,眼如铜铃。

大街两侧,原本与她这般等着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远见其景,全部惊叫一声,四散逃窜,顿时迎亲之队所到之处,摊贩无主,箩筐四飞,人迹全无,便是偶有人于阁楼上观之,一眼望见,也立时呯地一声将窗户紧紧阖上了。

与阿紫一齐站在乐正府大门相迎的,自都是乐正家本家近亲,与一些好事的江湖好汉。此刻眼见面前之景,也都不由暗暗腿软,欲要退回府内去,又怕被人瞧见丢了脸面,只得勉力挨着。

阿紫一把抓住身旁也是暗自心惊的云萧,不由惊叹砸舌:“乐正无殇这是娶了头母狮王么?”

云萧不作声,安静望着,一眼看过,迎亲而回的竟都是乐正府的人,喜乐仪仗,伴嫁随从,无不是先前随乐正无殇去往申屠家的人。

申屠家竟无一人前来送嫁。

如此情景,竟像是轿中之人被申屠家断绝姓名丢弃了一般……无一丝疼爱不舍,更不提两家缓和之色。

云萧面色微肃……忽不知自己先前与她所言,是对是错……

迎面而近,一方大红囍字锦帘轿上下轻摆,垂绦微荡,平稳行来。

其左侧便是乐正无殇骑马在前,他伤重并未全愈,清雅如画的面容在身上红袍映衬下更见苍白,墨发轻束如绸,俊逸儒雅,此刻微垂目望着身旁之轿,眉间微有忧恍,神色却是坚毅。

轿身前后,四角抬嫁的,竟不是穿红绣囍的轿夫,而是四只身形无差状如成人的长臂黑猿,其爪如人手一般牢牢将轿辕扛在肩上,一齐迈步而前,俨然齐整无差。

轿顶之上,停有一只昂首而立的野雉,其尾长如凤羽,全身五彩斑斓,绚丽如霞。

而轿身左右,狮狼虎豹,豺鬣熊彘,猛兽无数,分列随行,将整只迎亲队伍围在了其中。

猛兽相随,前后足有数百只之多。

其混杂在乐正府前去迎亲的数十人之中,鼻息不时喷在那十几个吹打鼓乐之人颈侧,只吓得其手足俱软,汗流如瀑,五音全走,调不成调。

百兽犹如跟侍在兽中王者身侧一般,温顺慢行,丝毫不见其凶残暴戾之性,只是一路行来,那凛冽凶狠的兽息终究难掩,其景其势摄人。

阿紫但闻那腥烈的兽息已冲鼻而至,迎亲队伍终于在乐正府大门之前慢慢停下,此时百兽突然齐齐张口打嚏,顿时勉力候在门前石阶之上未退的十几个江湖好汉齐声大叫一声:“妈呀!”连滚带爬逃入了府内。

那十几个吹鼓乐手,更是两腿抖如筛糠,面色忽青忽白。

阿紫惊叹不已,忍不住朝那马上之人嚷声道:“乐正无殇,你这娶的可划算啦,你家以后再不愁没有野味吃啦!”

顿时百兽如有灵一般齐刷刷地偏头盯向了那一个娇小俏丽的紫衣丫头。

阶前之人全部一汗,这谁给谁吃还不一定呢!

乐正无殇面色本肃,此刻闻了她的话眸中却染了温意,眉间面上现出了几分新郎官该有的熠熠神彩,他温文浅笑道:“野味我乐正府自来不好此道,阿紫姑娘若是喜欢怕是要失望了。”

阿紫已被群兽盯得寒毛直立,此刻闻言忙眯眼笑着连连摆手道:“阿紫也不喜欢!也不喜欢!”

一旁云萧不由得扬唇而笑。

乐正无殇也是一笑:“除却野味,我乐正府自有喜宴款待,希望阿紫姑娘会喜欢。”

阿紫咧嘴而笑,身子平移靠近云萧,推了他挡住一半兽目。

此时门前阶上,那乐正清音倒是显出了世家之主惯有的从容气度,望着乐正无殇向前一步,和声道了一句:“无殇,还不快将流阐迎进门来。”

马上之人微微垂目,轻轻点下头后翻身下来,他立定缓和了一瞬面色,方举步向喜轿走去,行于百兽之中目不斜视,面上是极温柔的清浅之笑。

云萧见着,神色忽一怔。

乐正无殇立于轿前静了一瞬,而后轻轻伸手将轿帘掀了起来。

顿时两侧得见轿内之景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退三步。乐正无殇乍见,面色也是一白。

第五十三章 敬长尊贤

(这章修改增加了伏笔,请一定重新看一下哦……)

轿内凤冠霞帔穿戴整齐的人安静地坐着,瘦小的身子缩在轿内如一只盛装打扮的小兽,她细瘦的腰身往上,赫然裹着一条碗口粗大的蟒蛇,眼如金铃,长信吞吐,色泽繁复的蛇头时进时退。(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此刻鲜红的蛇链子便在乐正无殇掀帘的手边轻吐。

众人心惊胆战,无不捏一把冷汗,而乐正无殇一时受惊之后,下时却已镇定,面上再度露出了浅笑,径直将手伸至帘后、那瘦小之人面前。

轿中之人掩面在鲜红的喜帕之下,看不清神色,任那蟒蛇在乐正无殇手边吞吐半晌,才轻动五指,将自己衬于鲜红锦缎嫁衣下更见枯黄干瘦的小手放到了面前温润如玉的掌中。

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心头无声一震,眼睑轻阖,掩住了眼中万般波涛涌动。他蓦然合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有如蓦然受痛一般。

却是下一刻,喜帕下的人眉头一皱,那巨蟒竟立时蛇头一进,张口就咬在乐正无殇手腕上。

乐正清音一见登时大惊:“无殇!”

却见乐正无殇面色未变,手中依旧牢牢握着那只枯瘦的小手,半丝没有松开。

掌中之人的五指于他手心慢慢合拢,缩成一团。

那巨蟒尖利的毒牙紧紧压在乐正无殇手腕间,皮肤已慢慢受压而红,却并未刺破,灿金的蛇眼看了乐正无殇好一会儿,才慢慢张口,放开了他的手腕。

如若这一口下去,中毒不算,乐正无殇整个右手恐怕都会被这巨蟒一口咬断。

阿紫紧紧将手按在胸口,此时松口气道:“还以为这乐正无殇又要立时送到师父面前去救治了呢!”

缎绣麾衣的少年只是望着,并未应声。

乐正无殇将轿中之人慢慢牵出,顿时百兽俯身贴地。

众人暗惊于心,而那大红喜袍着身的男子,只是眉目温敛地浅浅笑着,手中牢牢牵着身畔尚不及他胸口的人儿,一步一步慢慢踏入了喜幔垂舞的乐正府。

百兽送嫁,乐正从容。

此事一度在江湖之上惊为奇谈,无人不闻,欲知后事者更是趋之若鹜。

云萧于那一个积雪未融的冬日,却只记住了乐正无殇掀起轿帘之际,面上温柔无回的浅笑,决绝无滞,默然不悔。

那是他极陌生的东西,却见之心如针刺,微疼。

……

日光渐沉,云低雾敛,蓦然间竟又下起了雪,百兽在乐正府前停罢三刻,原路退散,无人敢近。

阿紫眼望着乐正无殇牵着新娘子入了门去,忙要跟上,忽见云萧转首望向街上,神色莫明。

她顺目看去,眸中忽冷。(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清冷小雪幽幽飘洒,临街尽头,集结而退的威猛兽群中,却有一人面色浅淡、不惊不变,逆着兽群方向,于大街之上、百兽群中,闲庭信步般走来。

手中一柄玉骨纸扇从不离手,悠然地在掌中轻敲着,他身上白衣极净,衣襟、下摆、腰际多处零散着几朵血色朱梅,衣白梅红,清艳傲然。

坊间窗后,自有人在暗暗窥探兽群散否,蓦然见了逆兽而近的此一人,都不由暗暗惊艳赞叹,心生仰慕。

阿紫眼望来人,心中却生冷怒。

云萧与其对视一瞬,梅疏影长眉微挑,不置可否,领着玖璃、璎璃二人兀自进了乐正府去。

此刻吉时已近,乐正清音正吩咐管家准备司仪诸礼之事,抬头望见来人,面色微变,心中虽有介蒂,下瞬却还是上前客气道:“惊云公子百忙之中能抽空过来府上,乐正清音感激不尽……”

四下在座之人闻言俱一惊,说的竟是惊云公子?!

传说此人惊才绝艳,慧敏有智,人如红梅清艳,江湖上可谓无人不闻其名。

巫聿胜艳抬头来望见那神色淡淡,浅笑悠然的人,心头骤一跳。

果真是人如红梅啊,湛眉朗目,长眉若剑,凤表龙姿,举手投足始终自若从容,一见便知不同寻常。她看罢心中感慨,作为姑娘家当知矜持正欲敛下目光,眼角余光便见同桌另一人也正望其出神,不由一愣,竟是那半天未见其抬过头的半壁山庄大公子,名为冷冽者。

梅疏影眼望乐正清音,浅笑道:“乐正公子与申屠家小姐大婚,疏影便是再忙,身在梁州也当过来送上一份薄礼……”他言罢蓦然转首四顾一周,目光在蓝苏婉所在一桌停了少许,眉间细微地蹙了蹙,蓝苏婉正与他双目对上,微微有忧地望着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想到蓝苏婉所在那桌正是主位,却只见了她一人在坐,可见端木孑仙并不欲露面人前,小苏婉如此看他,自然是要他也帮着隐瞒了。

心下不由轻哼一声,那人的事,与他何干!想着便下意识地向乐正府落雪轩所在瞥了一眼,下瞬又极不悦地转回了目光。

此时才又向乐正清音道:“不知那两年前……哦,当是三年前了,宁私下里赶来这关中开解你乐正家与申屠家些许争执的那几位江湖友人,怎的不曾过来亲自道贺?”

众人自梅疏影踏入后皆瞩目,此刻见乐正老爷亲自上前相迎自都暗暗竖耳在听,骤闻梅疏影提及不相干的人事物,心下都不免有些疑惑,揣测其意。

乐正清音听他再提此事,目光便有些闪躲不明,面上强自笑着。

梅疏影却不放过,面上犹自浅笑,眸中却已几分讥讽犀利:“若说公输老前辈与诗圣姑、傅长老身处吴越、岭南之地距此千里不及赶来疏影倒还知晓,可墨先生便就在这关中,怎的也不亲自过来道个喜?”

乐正清音心下暗紧,勉力笑着回望其人,强声道:“墨先生正值静心研毒的关键时候,不便下山来此,他已派了弟子送来贺礼致歉,乐正清音与小儿自然能够理解。”

梅疏影笑:“潜心研毒不便来此?那想必墨先生研的毒必定是奇毒;而送的礼,必定是大礼了。”

乐正清音拱手应:“当是奇毒,而礼无轻重,皆为心意,不敢叫惊云公子见笑。”

梅疏影神色悠淡,口中却极轻蔑的一哼:“乐正老爷当真客气。”

院中蓝苏婉见着他也是心喜,她有礼地与桌上之人告退一声,便起身离桌欲过来说话。

却下一刻便见紫衣丫头与青麾少年亦回了院中来,阿紫眼望梅疏影之背,于其身后蓦然冷冷哼道:“惊云阁梅疏影是吧,你好大的本事,竟敢要我师父下跪求你借灯,懂不懂半点尊先敬长的道理?这般地不自量力!”

乐正清音借灯无果来求端木相助之时,阿紫与云萧尚在青风寨中不知其事,待得除夕那夜回来通晓前后之事,紫衣的丫头便记在了心上,只道自己于端木面前都只有低头听话的份儿,这人竟敢说出这样嚣张无礼的话!当即便怒意暗涌,心中生厌,今日恰逢见到了正主,当即便发作了出来。

众江湖中人闻言皆一愣,这阿紫姑娘不也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么?怎么惊云公子何时竟这般刁难过端木先生?此二人嫌隙本深江湖有闻,此下端木先生却要相求惊云公子却是为何……说得借灯……

众人顿时一惊,莫不是那元火熔岩灯?此灯有疗伤护元之效,说来这惊云公子向来行踪不定今日在此,而这乐正公子险死还生好的也着实让人惊诧,此时提及端木先生,莫不是先生此下就在这梁州城内?!

如此联系一想,众人顿时觉得大有可能,若非如此这乐正无殇原本命不久矣除了那人还有何人能救?!

“乐正老爷,敢问端木先生莫不是就在府上?”当下便有江湖中人大声问了出来。

乐正清音神色一震,心念端木孑仙吩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并非……这……”

蓝苏婉听得,心里不免要责怪阿紫于人前言辞无忌,暴露了师父行踪,但想到她方才一席话是为维护师父,便又只得隐而不言,一时眼望阿紫,再望梅疏影,面上几分难做。

云萧看罢梅疏影,又转望众江湖中人,静立不语。此时院中首桌上位之右,一名橙衣英飒的少女也正转目望向自己与阿紫的方向,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倏然对上。竟都莫名地怔了一下。

巫聿胜艳脑中嗡的一声,望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愣愣出神,竟似沉溺在最美的河海碧湖、山间夜色之中回不了神,心湖潋滟,潮起又潮落。

梅疏影闻言回头,见得一个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紫衣娇俏的小丫头,微扬唇道:“你便是小苏婉的师妹,阿紫是吧?”他言罢并未待阿紫应话,便又续道:“我梅疏影可有那本事叫端木孑仙下跪于我面前,我尚且是不知,也不知此可称得是不自量力……只是你这尊先敬长的说法却又是从何而来?”他折扇轻转,面上笑意似悠还冷:“若本公子记的不错,我与端木宗主乃是同年而生,若要细算,疏影怕是还虚长她数月……而若论江湖阅历,我与她同是十六岁露名于江湖,却不知如此算来,她与我谁是先长?”

阿紫愣一瞬,眉头暗皱,她因知道端木孑仙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岁月流逝无迹,平日便道师父看似年轻其实年长得多,却未料到此人面上虽浅淡轻佻,实际却比师父还年长些。她仰起小脸冷睇过来一眼,却又哼声道:“姓梅的,你不是与我二师姐有婚约么,你若要娶我二师姐,于我师父面前无论如何也是小辈吧,这样算,哪里有你口出狂言、嚣张无礼的份儿!”

闻得此言院中之人有的了然有的微惊有的感慨,不少人抬头望向蓝苏婉,心道这两人皆是才貌俱全,倒真是般配的很,却见那蓝衣的少女立身院中眼望一处,却是身子一震,脸涨得通红,却又不像仅是害羞。

梅疏影闻言微愣,转而倒是笑道:“这倒是给你这小丫头说中了,只是即便我娶了小苏婉,也与那端木孑仙没有半丝干系,我是将小苏婉娶回我惊云阁,又不是要入赘她归云谷,与她何干!”

阿紫跺脚道:“我师父要是不同意,你想娶想入赘都是没门!”

“阿紫!”

此声微厉,听得紫衣丫头微一愣神,她抬头望向声源处,蓝衣少女神色莫明地看着自己:“我与梅大哥仅是兄妹而已,你莫要再胡说了。”

云萧微一愣,眉间轻惑。阿紫傻站院中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恍然间只道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梅疏影回转过身望向蓝苏婉,微挑眉一瞬,抬扇笑道:“现下苏婉还小,小苏婉说是什么便是什么,梅大哥皆依你。”

蓝苏婉垂目婉然,微拂身道:“苏婉谢梅大哥。”

梅疏影抬眸朗笑:“小苏婉与我实不必这样客气……”他眸中闪过流光,沉而不语,眼角余光却蓦然见得远处高墙之上闪过一片新绿,稍纵即逝。手中折扇骤然握紧三分……梅疏影笑着命玖璃将贺礼送至乐正清音面前,“便如乐正老爷所言,礼无大小,只是疏影一点心意,还望笑纳。”言罢便举扇为礼,再道:“疏影尚有些琐事缠身,这便不多打扰了,告辞。”一句话说完也不等乐正清音应声,转身便向院外走了。

第五十四章 是日元宵

玖璃、璎璃只待得乐正清音命人上前接下贺礼,便要追他而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乐正清音被院中江湖中人追问端木行迹,正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忙道:“多谢惊云公子亲自过来道喜一踏,恕乐正清音诸事烦多不便远送。”言罢便叫管家上前接了贺礼做忙事之样便要去到后院。

众江湖中人忙呼随道:“乐正老爷,我等还不曾目睹过端木先生真容,先生若当真在此还望能引见一番……”

亦有人似想起什么,惊声道:“算算年数,我可是知道惊云公子在忙何事了!”

顿时不少人想起来了,这才放过了乐正清音大声议论了起来。“此等大事,难怪匆忙……”

云萧并不知他们所议何事,只是望见梅疏影行去步伐不同于先前悠然模样,略见急匆,便有些心生疑虑,微垂首一瞬,亦转身出了院去。

梁州本是关中富庶之地,其间百姓自给自足,今年更有乐正家施米赠粮,故越加不愁果腹米粮,加之乐正申屠两家联姻,不管其间深意几许,于这关中终究是桩大喜事。

这上元佳节,终似比往年要更添了那一分喜庆之意。

云萧跟随于梅疏影之后,沿着乐正府邸折入西面一条深巷,此时已近申时,日偏西,天色半昏半明,不少性急的人家已挂起彩灯两盏,斑斓的灯光透过高墙洒入少许于巷中,晦暗不明,巷中积雪犹深,云萧一脚踩上去长靴没入了一半,不由轻怔,抬头来只见巷子尽头的白衣男子足下带风般早已离远,一路望去雪上印子不细看便仿若无,可见落脚之轻。

眉间细细蹙了一分,心下便猜测怕是自己方随他出乐正府大门,便已被他察觉。

将脚拔出,云萧转身而返,不由暗暗感叹,此人轻功未施,便只是运上内力急步行去,自己也分毫追他不上,此间内力之深,自己如何能及。回身方走几步,犹思间,但觉身后一阵寒风拂过,后颈生凉,云萧下意识地一凛,还未回头,便听一苍老嘶哑的声音凌厉响起:“……是你小子,可是你将破阵之法告诉了他人?!害我风凌地水阵轻易被人破去!”

云萧心下一震,未及开口,后颈骤痛,竟已被那人隔着麾衣提了起来。回转头来一看,一张皱纹横布、颧骨高突的脸蓦然现了眼前:“……幽灵鬼老。(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来人冷笑一声,爪下力道更重,戾声道:“说!那绿衣女子可是你的同伙?!她人现在何处!”

云萧心下一惊,强忍剧痛,道他果真如寨中人所言,入了城来寻大师姐报破阵之仇。恐怕因着大师姐长时跟随师父身边不离半步,鲜少出乐正府去,故而未曾与他撞见。

“我并未将破阵之法告知他人……”因知此老与青风寨渊源,更知那阵实是端木孑仙所破,云萧心下迟忤,有些不知如何应答为妥。

“哼,小子,鬼老我看得上你,有心收你为徒传你一身绝顶轻功,你却恩将仇报,助人毁我地水之阵……”鬼老犹自说道,根本不信他之言。

云萧闭口,眉间虽因痛意而拧起,面上却强自表现得镇静,思虑半晌正欲再开口,却听一人不知从哪处暗巷里窜了出来,嚷声便对身旁鬼老道:“鬼老先生!鬼老先生!小六刚刚看到那女人了!”

幽灵鬼老顿时高喝:“哪里!确定是那破阵的绿衣女子?!”

“是!是!都寻了这十几二十日了哪里会看错!就往那边灯市去了……”

说话的人显然是青风寨里当时眼见叶绿叶破阵的几山贼之一,因见了破阵之人形貌故而被幽灵鬼老抓出来与他一同寻人。

幽灵鬼老眼朝他手指方向看去,是梁州城内最为繁华的一处长街,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然罗列铺开,彩灯斑斓在寒风中轻曳,如此远眺便见一片模糊的繁华灯光。鬼老眉头狠一皱,立时便道:“带我去寻!”那山贼陪着鬼老久寻已烦,眼见即将完事自然殷切,忙寻着他口中小六留下的踪迹便要领鬼老追去。

云萧刚想说话。

鬼老五指一用力,立时抓得他颈间疼意更剧,“你随我过去……”幽灵鬼老回头来看他一眼,分明没有半分放人的意思,只冷冷道:“待我寻到了那绿衣女子,便知道与你可有干系,若有,你小子也别想好过!”

云萧来不及开口,便听一阵疾风灌耳,鬼老一手提起他点掠而去,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飘忽诡异快如闪电,没有给云萧一丝求援之机。

待得几人去远,不远处持剑的两人相顾微一蹙眉。

……

乐正府内喧声不断,朱梅花瓣撒满前院,映着皑皑白雪,倒有几分像梅疏影身上白衣红梅的点朱艳色。

落雪轩侧一面高墙之下,叶绿叶已将端木惯坐的木轮椅送至了院墙之外一处无人的古树下,她折身回来,便从榻上小心地抱起裹着厚厚雪麾的白衣女子。

“若乐正老爷过来问话,你便如实回答。”叶绿叶肃声向过来侍候的丫头说了一句,便抱着女子掠上墙头,绿影轻轻一跃,向高墙之外的古树下落去。

墙内的小丫环眼望她碧绿的身影消失在墙头,自是心中惊讶又不敢多话,只得好生守着。

院外风雪萦萦,端木孑仙本能地轻瑟,偏头避开下落时迎来的疾风劲雪。叶绿叶稳稳抱着女子掠下几步便要落地,却是这时,一侧忽然掠出一道白影,身形极快眨眼已到面前,竟正和她下落之势相冲,风势一乱眼见就要撞上。

叶绿叶半空中无处着力,欲避已不及,面色一紧急欲旋身,想以身作盾护住怀中之人。

来人似也未料到如此情景,但反应极快,怔一秒后出手如电,未待叶绿叶于他面前旋过身便探臂过来,一把勾住叶绿叶怀中之人,五指扣紧其腰,整个人旋身一带。

端木孑仙因外间寒意而微蜷身,有感气流陡乱心中半是讶然,正轻怔,便感腰间一紧,而后身子被人凌空一带,从叶绿叶怀中过渡到另一人两臂之中,而后风势渐缓,那人抱着她稳稳落到了地上。

叶绿叶怀中一空,负赘顿无,电光火石间身子凌空一翻,有些促然地落地,一手撑在了院外雪地之中。

此两番相撞本是意外,来人情急之中接过去端木孑仙,三人均好生落地本应无事,只是叶绿叶岂能容得他人轻意从她手中夺去了自己师父,表面虽还平静,心下却已不禁冷怒。

此时却闻端木孑仙轻咳一声,有礼地道了一句:“有劳惊云阁主了。”

叶绿叶骤然抬头,院外古木一侧,那人白衣迎风微敞,衣上朱梅如泼墨般肆意,手中折扇轻握,青玉作柄,翠色流转,施施然抱着怀中女人立于雪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梅疏影。

“是你。”叶绿叶眉间立时一拧,口气极为不善。

古木枯枝繁杂,细密而单薄,被寒冬积雪所压,因着朔风不时砸落下一两根,风清雪冷。

梅疏影似也未料到,他素来能言善辩、言语不落人之后,此时闻言却似未闻,突然地静默无声,竟未说话。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甚,未遑多想大步上前要接过端木孑仙。

白衣女子于他怀中静然,有感他似正垂目看着自己,但双目失明亦不能确定,只得微微抬起了掩于雪麾中的脸,较为正然地往上,与他对视。

下时只觉腰间微紧,又蓦然一松,梅疏影突然大步行开,将她抱至古木下的木轮椅侧随手放下,口中便讥讽道:“我道是哪个鸡鸣狗盗之辈,于人院内做了歹事翻墙欲逃,却不想是端木宗主师徒二人……怎么?乐正家请得了宗主进府,却容不得宗主堂堂正正从大门出府不成?”

此时乐正家正门前的院中,江湖中人嘈杂,于那出门无疑是徒增事非,此人明知却仍出言讥讽,叶绿叶眉间拧得更深,冷面上前紧紧护在了端木孑仙身侧,当即冷声道:“惊云阁主近日是太闲了,江湖榜不去忙却来管我师徒如何出乐正府这等琐事!”

梅疏影声音转淡:“碧宁郡主记性倒是不差,知道今日是我惊云阁五年一度重写江湖榜之日,本阁主倒有几分受宠若惊了。”

叶绿叶冷冷哼了一声,“我与师父另有要事要办,无暇与阁主多言,还请阁主让路。”

梅疏影却笑:“明日便当由关中回往荆楚,宗主与郡主现下于这梁州城内还未解决之事,怕是只有那幽灵鬼老了吧。”

叶绿叶眉间一拧,立生警惕之心:“梅疏影,我们师徒几人于这梁州城内所经之事,你未免知道的太多了!”

梅疏影一笑,满面泰然自若:“那是自然,我惊云阁以江湖武林之音讯为基,立于武林,若是堂堂清云宗主……还有昔日碧宁郡主今日少央冷剑,与本阁主同在一城之内我竟还对其一无所知,我惊云阁岂能屹立至今?”

叶绿叶听得他口中对自己明褒暗贬的奚落之语,面色几分青白,手中之剑随之一紧。却闻端木孑仙轻叹一声,开口道:“以鬼老之力,于这梁州城内十数日都未能寻得绿儿所在……想是阁主于间多费心了。”

梅疏影骤闻她的声音,突然冷哼一声,“此老敢伤小苏婉,我定然不能叫他好过!掩其耳目不过顺便罢了,不劳宗主来谢。”

端木不语,静了半晌道:“……如此,我们师徒先行一步,还请阁主随意。”

梅疏影听她语气,声音更冷了下来:“此路难道是宗主家的么,本公子恰巧也行这一条,也往那边去,又如何?”

叶绿叶怒:“梅疏影!你意欲何为?!我与我师父要去何处行何事你莫不是也知道不成!”

第五十五章 长守遗阵

(应夜落评论里要求加更的章节……)

梅疏影朗声而笑:“欲要引出鬼老解决破阵仇怨之事当然是去到人多眼杂之处叫他轻意寻得自己,这有何不可知?”

叶绿叶一震。(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心下深凛:此人竟当真如江湖上传言的那般慧敏有智?!难怪师父对其一再忍让,不愿与他交恶。

“既是如此,便走罢。”

叶绿叶凝神间闻端木轻声道了一句,立时回神过来:“是,师父。”她凛冽地看了梅疏影一眼,而后伸手推过木轮椅,自顾往远处花灯集会那处行去。

执扇的人原地立了一瞬,面上似冷还笑,眼眸朝远处略去一眼,这才随行而去。

他身后远处,一瘦高个子这才探了头出来:“那女人就是破阵的那一个,我把这消息通知了鬼老先生,便可回寨子里去了……”

……

远处,花灯集市深处,无数纸灯于朔风中轻曳,小雪幽然飘洒,倒未拂了这元宵灯会的热闹繁华,反见奔跑嬉玩的孩童面上笑意更加盎然,一派新奇与欢喜,泠泠笑声夹杂在叫卖吆喝声里,更添节庆之意与新春之喜。

绘有花鸟百景的彩灯摇曳呼映,于长街之上交错相陈,昏朦的天空下晕化出一片斑斓的光影,人声熙攘,人影攒动。

梅疏影立身其中,有感身侧之人声息,心头一震,竟有种蓦然离世的恍惚之感。

“长街长,烟花繁,你挑灯回看;短亭短,红尘辗,我把箫再叹。”端木孑仙忽是浅声念了一句,声轻如自语。

梅疏影一怔回神,看向椅中的女子,脱口便道:“想不到一向清冷离世、不问红尘的‘端木先生’,也会吟诵这些个俗世男女相思相许之语?”

白衣的人面色未变,微抬头,只道:“我有感四周灯火暖意,忽想到数年前端木双目尚未失明之时,也曾与师兄姐于一处见过上元盛会,那时师兄便吟了这一句,应是与此当下之景颇合。”

梅疏影闻言冷哼了一声:“合是合,只是不知道合的是这情境,还是端木宗主自身的心境。”

端木孑仙微怔,未语。

梅疏影再道:“说来墨先生虽是毒理闻名于江湖,这一身文采倒也是无人不知……不知那时那境,墨先生是许以何人‘挑灯回看’,又是为谁‘把箫而叹’?”

端木孑仙轻轻摇首:“怕不是阁主想的这番含义。”

梅疏影冷笑一声:“端木宗主莫不是觉得世间之人皆如你这般不近人情?本公子怎么觉得,墨先生想的便就是此意呢?”

端木眉间微蹙,双目轻垂,未再开口。[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花灯如蝶,静舞流光。

叶绿叶满面肃色地推着白衣女子静静向前,一侧执扇的人踱步在侧,落后几步,抬头来忽望着那光影离离中端坐宁然的背影脚步一顿,眸中一恍,手中之扇不知为何握得更紧,几嵌入骨。

“师父……师父!”忽闻不远处有人叫嚷出声,叶绿叶立时回头。正见阿紫急步小跑而来,身旁蓝衣的少女亦快步跟着。

小丫头于人群中费力地穿梭挤近过来,至了几人面前立时跳脚嚷声:“师父!真的是您!阿紫和二师姐找不到小云子了!阿紫原本去到落雪轩里回报师父,下人却说师父与大师姐出乐正府来了,阿紫还不信,却原来是真的!师父您这样出来不冷么?”

端木闻言眉间微蹙了一分,摇了摇头道:“近日长时以元火熔岩灯疗以内元,已无大碍,此间出来一踏不时便回,你方才说萧儿如何了?”

此时蓝苏婉已至面前,望了一眼梅疏影便向端木孑仙急声道:“回师父,师弟不知何故遍寻不见踪影,不知可有出事!”

端木孑仙思一瞬,转首面向了梅疏影所在的方向:“此事……不知阁主可知道一二?”

梅疏影恍然回神,闻言只笑:“宗主何来问我,莫不是觉得是本公子绑去了令徒不成?”

端木淡淡摇头,缓声道:“并非,只是觉得阁主若知道一二不妨相告,端木不甚感激。”

蓝苏婉亦转目忧望过来。

梅疏影哼一声:“让你清云宗主不甚感激,我梅疏影还真有几分不敢当,只不过云小公子已往这边来了,也并非不能相告之事。”

“在哪?”阿紫闻言大奇,转目四顾之余未能寻见忍不住朝执扇之人横眉道:“惊云阁梅疏影,你要是不知道就别随口乱说!”

梅疏影眼落而去,看也未看面前紫衣跳脱的小丫头,悠然而带了几分讽刺道:“是与不是,不时便见分晓,我又何必多言。”

阿紫不喜此人,眼见便不善,还想再开口,却见端木忽然于椅中微抬起了头,下时,一道黑影点掠而近,几步落近至了梅疏影面前,抱剑便道:“公子,幽灵鬼老胁着云少公子往此处来了。”

玖璃话声刚落,便听一急躁的嚷声:“鬼老先生!是她!就是这绿衣女子!”几步奔近,手指过来的,赫然便是青风寨中一名山匪,于这大街之上、人潮之中竟也不管不顾地直言不避嚷声便道,引来无数侧目,看来是长年侍在幽灵鬼老身侧有恃无恐惯了。

一道冷风袭面,飘忽却止,半空中来人原本势急凌厉向着绿衣女子纵去之势因见着绿衣女子身侧端坐木轮椅中的人而骤然停下。

此神此色,似见故人,幽灵鬼老脚尖触地,落步无声,紧拧稀疏遒长的老眉,眼朝椅上静坐的人深望了几眼,苍老的声音忽然低哑道:“你这丫头,清一是你何人?”

阿紫见着来人大眼圆睁,一眼见着被他制在手里、面有痛色的青衫少年更是忍不住跳脚大骂:“臭老头儿!我和二师姐不去找你算账你反倒过来送死!一双猴爪子……还不快放了小云子!”

蓝苏婉面色一紧,一步踏近,亦满目是忧地望着被他制于手中的少年:“鬼老前辈,还请快放了我师弟……”

叶绿叶微皱眉,肃面不语。

云萧被他一路提来后颈疼意甚剧,怕是早已青紫见血,此时强忍不语,只是看见端木孑仙竟出了乐正府身处在这集市灯会之所,不免惊诧,心中有忧。口中却已本能地唤道:“师父。”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空茫的双目对上鬼老所在方向,清浅道:“晚辈端木孑仙,归云谷清云宗,清一大师正是晚辈已逝先师。”

鬼老听闻云萧张口唤这椅中女子为师,心下已愠,他纵横江湖已久,心道这小子当日在山中口口声声不能背弃的师门原是这眼瞎腿残的女子,他有意出言讥讽,但观那白衣女子双鬓如雪,眉目宁静柔和却又清冷不近人息,身处于这街市之中犹自安然若谷,神态沉静如水,沉敛如山,竟似独处于天地一隅,半丝不受周围喧嚣纷扰一般。

他本能地收敛了几分小觑之心,连带狠戾之心于此人面前都似缓了两分,正猜测此一介小小女子是为何人,可也是江湖中的一号人物?便听椅上之人轻缓而有礼地道出了自己师门。

鬼老满布皱纹,浑浊而又精亮的双眼立时一睁,低喝道:“你是端木孑仙?清一三徒此一届的云门掌门?!”

端木只是轻颔首,再道:“晚辈正是,先生是端木师祖蛊老散人兄长,虽非云门中人,但端木礼应称一声前辈。”声音轻缓而浅淡,犹若静水无波。

鬼老一震,定眼看着面前的女子,半晌无话。

蛊老散人便是云门第七任掌门,清一之师,同时亦是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三人之师。

云萧心下微惊,不曾想到幽灵鬼老与云门的渊缘原是这样。如此,难怪于那一座匪寨之中,青阳子三人都不主事,称幽灵鬼老为先生,由鬼老主事。

“原是你这丫头,竟似一副比清一还要不近人情的模样……”许久,幽灵鬼老暗自低喃了一句,瞥了数眼端木孑仙。

而一侧的梅疏影闻了此句,眼中不知为何一闪而过的嘲弄,凌然刺骨。

鬼老似又想起什么,长眉一拧突然质问道:“你这丫头,那布在城外山腰那风凌地水阵实是被你破去了是不是?!”他暗沉的老眼盯向端木身旁的叶绿叶,冷哼一声道:“原来他们口中说的绿衣女子,便是你门下大徒,名满江湖的少央冷剑碧宁郡主……小老儿此番贸然寻来倒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叶绿叶听出他话中嘲落之意,面色有些难看,但见端木孑仙都对其以长辈相称,只得微低头,恭声回道:“还请鬼老前辈恕罪。”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目中阴恻。

端木眉间仍旧宁然,只是缓声问道:“那一方风凌地水阵是端木命绿儿破去,其并无过人之处,只是寻常阵式,横亘山路之上未免不便,不知鬼老先生何以如此看重?”

幽灵鬼老微眯双目,冷看了端木孑仙一眼,忽是森然道:“那是蛊老临终布下,命我于此守候之阵!”

端木不由微怔:“原是师祖授意,不知此间深意几许?”

幽灵鬼老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面上却冷然,只道:“他一向做事古怪玄机,我哪里能知道!只是小老儿已守了数十年,却突然叫你破去!”

端木孑仙静了静,微叹一声道:“若是先生视为遗物之物,长年相守以伴以慰故人,确是端木鲁莽了,只不过……”端木孑仙想了想,思及师祖若此授意必有深意,只是一时间无法为人所知,迟疑少许,还是道:“只不过于人不便,如此横于山间终归不妥,端木斗胆,还是请鬼老先生释怀罢。”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一句释怀便想叫小老儿善罢干休么?丫头,你虽是蛊老徒孙,但随意毁去他命我于此长年守护之阵,小老儿如何能与你等善了?”

阿紫跳起脚来:“臭老头儿!一个破阵而已,你还想怎样不成!”

幽灵鬼老目中一寒。

端木立时道:“阿紫,前辈面前,怎能无礼。”

紫衣丫头鼓了鼓嘴,不再说话,只是一双大眼仍旧死死瞪着面前瘦削的老者。

“如此……不知鬼老先生欲要我等如何,以弥补先生失阵之痛?”白衣女子安静望来。

第五十六章 草木情心

(真的要努力码码码了……不然后面不够了QAQ我哭)

“如此……不知鬼老先生欲要我等如何,以弥补先生失阵之痛?”白衣女子安静望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众人皆静。

一侧的寨中山匪傻愣站着,好似一时辨不清此下境况,又似想起什么暗自苦恼,抓耳挠腮,粗眉紧拧。

幽灵鬼老冷冷一笑,道:“你是蛊老师门传人,小老儿当然不会太为难你等,明日巳时你们来那阵毁之地,与小老儿约一个赌注,若你等赢了,小老儿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往后再不多提;若是我老头子赢了,丫头,你便得答应我一件事。”

众人一愣,端木微微抬起了头。

“至于是何事,老头子现在是不会说的,以免你等反悔。”鬼老言罢复又道。

“哼,破老头儿!我师父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反悔的,只不过你这老头还以为你能赢了我师父不成!”阿紫立即呛他道。

鬼老冷声:“是输是赢阵毁之事小老儿都作罢,丫头你应是不应?”他看向端木孑仙。

椅上白衣女子面色有几分肃然,半晌未言,眉间微蹙。

阿紫又道:“就你这破老头儿有什么本事,不就是轻功稍好些么,你该不会是欺负我师父腿脚不便要我师父跟你比轻功赌胜负吧?!”

鬼老冷哼:“我老头子还没到如此趁人之危的地步,明日之事无关轻功,只待你等应下,我便马上放了这小子,明日你们来就知道了!”

阿紫扬声:“无关轻功?那你这老头儿快放人吧,我们应了,不管赌什么明日都叫你输得再不敢提那方破阵!”

鬼老目中又一寒,云萧只觉后颈瞬间剧痛,只待要叫出声来又突然被鬼老一把松开,推了过去:“好!既是如此,明日巳时老头子便在山道上等着,小丫头,老头子我有些记仇,那一方‘破阵’之地,明日定叫你等好看!”

他说完一双暗沉的老目轻轻瞥过云萧,复又在端木孑仙身上扫了一扫,便微哼一声,身影一闪,便欲离开,却在身形还未及动时,被一人一把按住了肩头。

鬼老一震,回目看,那压在他枯瘦如铁条似的肩膀上的东西不是人手,而是一柄纸扇,玉做的柄,柄尾垂着一绾银白的流苏,此刻仍在轻轻晃曳,那流苏极白,如当空飘落的雪,却在满街昏昏然的灯火中折射出琉璃般的微光,似绸似玉,可见质地极为罕见,定非俗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幽灵鬼老,我这人也是有些记仇,如此这般引你过来,也是要与你寻仇……”梅疏影面上笑容浅淡,迎上鬼老逐渐阴沉的眼,嘴角轻勾,又道:“本公子不巧,今日也想叫你好看……”笑容一收,面上忽冷如霜:“你敢出手伤我惊云阁之人,今日还想好生离了我面前么!”

鬼老一震,欲动,梅疏影扇柄一转,轻抬两寸的玉扇复向他左肩狠狠敲下,并未扬起太高,却有雷霆之势,竟隐隐破空有风。

“你这小子是谁?这般狂妄口出狂言!”鬼老久隐青风寨中守阵不出,江湖中事虽略有耳闻却都不甚清楚,梅疏影此次恰巧来了这梁州城内,鬼老未识出其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阁之主的惊云公子,但见面前男子面容极俊,眉眼恣意,手中无刀无剑仅仅一柄折扇,且自始至终面上隐隐含笑,一幅清风朗月风流公子的模样,便未将他放在眼里,此下见他突然扣住自己,虽力逾千斤但想必已用了这纨绔子弟模样的人全身之力,再见他扬手仅以扇侧向自己肩头敲击而下,鬼老自恃数十年修为竟未将其放在眼里。

“鬼爷爷!快闪哪!”

却闻身后传来一声高亮清脆的呼喝,惊得满街人全部回头向那人望去。与此同时端木闻风抬首,立时向梅疏影道:“还请阁主手下留情。”

话音刚落,一道翠绿的身影点掠而来,步法飘忽诡异,形如鬼魅,与这鬼老来去时的功法如出一辙,因着其人身姿婀娜故而觉得十分好看,其实若细观,便知其速度不知差了鬼老人眼难见之速几倍,否则也不会叫人看清,只是仍旧十分迅捷。

而此来人身后紧随之又来一人。

梅疏影有感来人,耳侧闻了端木之声,眉间微一蹙,收了几分力道,却仍旧一击而下。

鬼老但觉左肩一震,一阵剧痛伴着麻木传来,下时只觉整个左臂犹如被人卸下了一般失去了知觉。他瞳孔猛然一缩。

端木微叹,有些责怪地轻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冷哼一声,手腕轻转,执扇而立,冷道:“他伤了小苏婉一臂,本公子便还他一臂,如此再公平不过,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公子做的不妥么?”

蓝苏婉闻言一愣,看了那抱臂垂手面色冷白的幽灵鬼老一眼,思及左臂之伤实为阿紫所伤,不由几分尴尬和愧疚,却也禁不住几分动容。她抬头向端木孑仙与叶绿叶几人看去,绿衣的女子扶椅而立,满面肃色,只当未闻。

阿紫心里咯噔一声,老脸红了红,偏头去看前面的花灯。

端木孑仙端坐椅中,闻言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却竟然同样未多言。

此时云萧已自行走到端木椅侧而立,眼见面前一幕,心中只在惊诧梅疏影武功之高,同时双眼望向了长街那头赶来的人。

此时那翠绿的身影已然赶到了幽灵鬼老身边,忙扶住身形不稳的鬼老道:“鬼爷爷!阿草叫您躲您怎么不躲哪!”

幽灵鬼老回目瞪了身边那翠衣的女子一眼,冷戾的双目抬起直视梅疏影,声音苍老嘶哑而阴气森森:“阁下是谁?小老儿定要好生拜会一下阁下的高姓大名!”他心中阴戾至极,竟也不去多辨他口中所说伤了蓝苏婉一臂并非自己所为。

此时那紧随翠衣女子身后而至的人也到了,跃至梅疏影身前,低头唤了声:“公子。”正是璎璃。

梅疏影点了点头,淡淡问道:“江湖榜发出去了?”

璎璃低声回:“已向各个阁点下了指令,最晚一个时辰后荆、益、徐、扬、冀、兖州、雍州连带洛阳和这梁州城便知,不出几日应已江湖尽传。”

梅疏影点了点头,命她退至一侧,这才转首看向了那幽灵鬼老。

却见幽灵鬼老身侧那翠衣女子忽然抬目殷殷地望了梅疏影一眼,而后偏转过头向那幽灵鬼老微嗔道:“鬼爷爷,我和您说过多少遍了,您竟然还不识他……”她低眉转目,绞手咬唇,扭捏半晌轻声道:“他……他就是那个惊云公子,阿草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阿紫更是瞪大了眼,似未料到世上竟有这样当面不讳言的女子……璎璃与玖璃对视一眼,看了眼静立的蓝苏婉,而后齐齐望向梅疏影。

梅疏影也似怔了一瞬,微偏头看向那翠衣堕髻的女子,微微蹙了蹙眉。

幽灵鬼老一震,立时道:“他便是你长年念叨不止……江湖上称惊云公子的惊云阁阁主梅疏影?!”

女子两颊飞红,垂目不敢看人,嗔声回:“嗯……就是他。”

幽灵鬼老目中一凛,看向梅疏影。

若是此人……着实是自己老眼昏花了,竟将此人看作了一般的纨绔子弟!难怪为他所伤!

幽灵鬼老忽地冷哼一声,轻蔑道:“阿草,据江湖言这梅疏影年纪轻轻便为一阁阁主,虽经年日久,但似乎年纪比你还是小个一两岁,你将他看作心上人,岂不叫人家笑话。”

他身旁的女子脚步一跺,杏眼含怨,嗔怪道:“鬼爷爷!你说什么呢!阿草与他同岁,此下都是二十又五,哪有比他大一两岁!”

竟已是二十又五的老姑娘了,璎璃看其两眼,见此翠衣女子堕髻轻垂,髻尾缠着一块彩巾,面容虽清秀,但皮肤并非大家小姐那般细腻如脂,二分村姑模样,三分江湖之气,给人的感觉甚是奇怪。

此时梅疏影看向那翠衣女子,长眉微挑,只道:“姑娘,本公子似乎并不识得姑娘。”

那女子听见梅疏影与她说话,当即红云满脸,低头便道:“公子是不曾见过奴家,不识奴家……但奴家名叫石木草,曾与公子送过定情信物,公子应还记得……”

梅疏影一愣,在场之人有的微诧有的惊叹有的怔愣大都不言。

云萧听及心中默念:石木草?莫不是石木花师叔祖的女儿,寨中人所说的那一位二小姐?

过一瞬,梅疏影扇柄轻转,看着那低头间含情脉脉的女子,只淡笑道:“姑娘,在下并未收到过姑娘什么定情信物,便是有,也应是不会收的,在下已有婚约在身,且不谈姑娘年纪已颇大,我梅疏影虽不风流,却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姑娘与疏影都已同岁,虽不老但也算不得年轻了……还是另寻个良人做心上人吧,疏影自问,是无这福气的。”

这一番话虽说客气而含笑,却是明晃晃的拒绝与嫌弃,在场之人听了都有几分不适,更何况当事之人,那名唤石木草的翠衣女子愣了愣后,面色有些发青,紧咬朱唇,过了小片刻,才道:“人道惊云公子……‘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阿草原是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第五十七章 谁道无心

这一番话虽说客气而含笑,却是明晃晃的拒绝与嫌弃,在场之人听了都有几分不适,更何况当事之人,那名唤石木草的翠衣女子愣了愣后,面色有些发青,紧咬朱唇,过了小片刻,才道:“人道惊云公子……‘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阿草原是不信,不想竟是真的。[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此言一出,玖璃、璎璃面色都有几分怪异,望了数眼身前白衣玉立的梅疏影,眼中皆闪过促狭。不错,他们公子在江湖上的风评,便是这十二个字: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江湖中人当了梅疏影的面,大都只提前一句,不提后一句,然而不提,并不代表江湖中人不知道。

梅疏影闻言,面上是极清淡的浅笑:“我与姑娘素昧平生,直观而来,姑娘貌若村姑,名也若村姑,疏影自问在江湖上厉练的时间还不算得长,并无归隐田林的打算,姑娘还是另寻个志趣相投的,共话桑麻,共度一生,才是最好。”此言于梅疏影说来恰如流水,丝毫不曾停滞,当真是“直观而来”,似是处处为人家姑娘着想,实则真是半分也未顾及人家姑娘的感受。

阿紫见这梅疏影实在嚣张得很,这样目中无人,禁不住抱不平,嚷声道:“姓梅的,人家姑娘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这人真不知好歹,还要出口伤人!看以后谁家姑娘还敢看上你!”

梅疏影手捏折扇,冷笑一声,面上极悠然:“阿紫说的是,石姑娘看得上本公子,自然是本公子的福气,只不过在疏影看来,石姑娘与疏影同岁,年纪太老是事实,貌若村姑也是事实,我梅疏影看不上她便直言相告,以免耽误了人家姑娘,更是最大的事实。”

此时那幽灵鬼老冷哼一声,森凉道:“阿草,人家半分也看你不上,你这丫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对此人的念头好,别叫小老儿也跟着你丢了人。”

石木草忤在原地,面上早已涨得通红,两手原本掺扶着幽灵鬼老,此时已被她绞得五指红红白白,她终似受不住,脚步一跺,对着梅疏影低头咬牙道:“你既这般无情,我回去便找个人嫁了……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四周之人全部一愣,一旁玖璃、璎璃噗哧一声掩嘴转身。

梅疏影却是笑道:“保不准本公子真会后悔,石姑娘快些去寻个人嫁了吧。”

听他此言石木草终于红了眼眶,身子都轻抖了起来,垂首滞言,过半晌,咬唇道:“我年年送去香囊给公子,至此已有七年,公子难道半点也不记得奴家……丝毫也不念奴家的情意么?”她此话说完终于抬头来看了梅疏影一眼,只不过下一瞬便又低了头,之后脚步一转,便如来时那般飘忽掠去,速度比之之前显了两分仓促,却也更为迅捷。(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幽灵鬼老森然地哼道:“丫头思春脸皮子便也跟着厚,幸得不是我老头子什么人,否则非要她好看,叫她好好知知羞……”他嘴里虽然全是说的石木草的不是,但看梅疏影的眼神分明更森然了一分,冷冷又道:“你小子既然不喜欢她,就别收她这么多年的东西,白白误人,叫小老儿不耻。”

话说完,随意瞪了身后跟着他的山匪一眼,人便转步掠起,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当真便如鬼一般,来去无踪。“明日的赌约,端木丫头可别忘了,小老儿候着。”不过一瞬的时间,此声传来时竟已远得辨不清方向,森然若空林回响,可见其速之诡。

梅疏影负手转身,口中冷哼道:“本公子何时收过她的东西,无端着恼于人。”

玖璃似是想到什么,忽然轻啊了一声,道:“香囊!”

璎璃当即想起,面色微变,微踌躇一刻,只得抬步上前悄声对梅疏影道:“公子……是有这件事的,每年正月元宵之后的第二日,便有人送来香囊与公子……只是每次公子都笃定地说并非是给公子的,只叫璎璃拿去问问长老们……我等见这香囊针脚细密绣功一流,所绘图案栩栩如生,且内还充着助人藏匿行踪的草木林息之粉,便与长老们自行收下了……如今五位长老与我和玖璃,正好一人一个……”

梅疏影一愣,低头来竟当真见得身后两人腰间各别着一只精致的香囊,不由得一噎。

璎璃低下头来退后一步,小声道:“公子,实则只有每五年上元之日江湖榜发出后我惊云阁众阁点才会稍稍为江湖中人所知,此人却能每年叫个小童送来香囊,我等想着,收下也好细细追查来历,却不想……”她还未说出的是,每年香囊所送之地,均是惊云阁所在几州城之中,梅疏影亲身所在之地,此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人确实有本事探得梅疏影所在。而梅疏影只觉并无此事,只因每年他均说此香囊不是送与自己的,因而才把这似与自己无关之事不放心上。

察觉梅疏影目光不善,玖璃、璎璃都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此时便闻端木孑仙极轻地叹了一声,却并未说什么。只不过梅疏影还是当即目中一森,冷下了脸。

“怎么,端木宗主是觉得本公子有负于人么?”

端木微愣,只得抬头来望向梅疏影所在,淡淡摇头,道:“男女之事但求心意,阁主既无心,说清免误旁人,并无不妥之处。”

此言不知刺痛了梅疏影心中哪处,只见他倏然转目,瞪向端木孑仙的目中竟刹那间森冷如冰:“是否不妥本公子自有决断,用不着端木宗主你来指教,这世间最无资格如此说教本公子的,便是你端木孑仙!”

叶绿叶面色一冷,喝道:“梅疏影,你莫要太过狂妄,三番两次于我师父面前无礼,若非我师父无心与你计较,定好好惩一惩你!”

梅疏影似有嘲意地冷哼了一声:“是么。”言语间双眸扫过木轮椅中端坐的人:“我倒是想端主宗主与本公子‘计较计较’。”

端木孑仙面色平静,沉而不语。

梅疏影看着她,又笑:“好一个无心计较……当真是无心……”犹如呓语犹如嘲弄,梅疏影蓦然转目回首,竟再不多说一句,转身大步而去。

“梅大哥……”蓝苏婉察觉他似有些异样,轻唤出声,有意出言安抚,只是冷面离去的人竟也未理,仍旧头也不回地离了。

璎璃、玖璃忙向蓝苏婉与端木孑仙示意过,跟随而去。

望三人离远,叶绿叶出言道:“师父,此人实在嚣张无礼得很,师父何必处处忍让于他!”

端木孑仙微叹一口气,轻言道:“七年前之事,梅疏影始终记在心上……为师想了想,不知可是那一跪,让他始终对为师介怀着。”

众人皆一愣:“一跪?”

端木缓声道:“当年为师与他同是一十八岁年纪,知晓小蓝应入我云门,便欲前往惊云阁将她带回,路上却闻蓝长老与苏长老已带了小蓝离开惊云阁南下归隐,我一路寻去,却只在那一方树林中见到了两位长老的尸身……”

蓝苏婉听到这里,面色一霁,细柔的脸上满是苍白。

端木微叹一声:“只怪我去得迟了,只在马车中抱出了满脸是血的小蓝……被苏长老护在怀中,幸免于难。”

“师父。”云萧愕然,禁不住问道:“此事何人所为?为何要害二师姐一家?”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当年之事我知梅疏影一直在追查,可是究竟为何至今未能得知。”

阿紫皱了皱细眉此时插话进来:“可是师父您还是没说这梅疏影为何一直对师父您这样无礼哪?”

端木面色微凝,眉间亦蹙,似有些迟疑:“那时为师抱着小蓝立于树下,正思其间之事,梅疏影便赶来了,我回首望见他时便见他目中一滞,面上并无明显的喜怒厌憎,只是梅老阁主随后而至,命他于我面前下跪行礼……”她言至此处便一叹,“想来,也只能是因这一件事了。”

蓝苏婉双眸轻垂,声音微有些干涩:“梅大哥自小心高气傲,当时他已出任惊云阁主两年,何曾于谁面前下跪过,师父与他一般地少年扬名,梅伯父要他突然于一位未及双十的女子面前下跪行礼……”蓝苏婉强作婉然,柔声浅笑道:“难怪梅大哥会这般介怀于师父了。”

几人闻言噤声,端木静静地望着前方虚无,良久未言。

叶绿叶忽道:“外边天冷,师父,我们是否也该回去乐正府了?”

椅中之人似在沉吟,闻言便点了点头,“我与绿儿先行回去,值此上元佳节,你们三人若喜欢还可再玩少许,只是明日要回返荆州,莫要太晚为妥。”她如此说完,便命叶绿叶推着她往乐正府回去。

慢慢行远的白衣轻肃凌然,不时飘落下来的雪花被叶绿叶伸手拂去。

阿紫闻言欣然,正要拉着身旁两人再去长街那头张望,便见云萧原地怔一瞬,便转步跟了上去:“萧儿也随师父与大师姐回府了。”

如此一来阿紫大不乐,正要嚷声便见蓝苏婉也缓步而离,口中道:“天色已晚,小蓝也回去休息了。”

阿紫面上一垮,口中怨念不止,踌躇半晌只得也不情不愿地跟着几人往回走,只是沿街看到叫卖玩物都要往前凑上一凑,端木孑仙便命叶绿叶放慢了脚步。

“二师姐!这个糖人好甜,你要不要尝尝哪?”

蓝苏婉轻摇头,眉间柔浅。

阿紫又缠上叶绿叶,“大师姐!那个狐狸面具真可爱,一定适合阿紫带,你给阿紫买给阿紫买好不好?”

叶绿叶面色颇肃,闻言便有几分不耐,待要斥她快些回府莫要贪玩,便见端木孑仙轻轻扬了扬手,口中说的是:“绿儿,应了阿紫罢。”

叶绿叶一愣,眉间拧了拧,便转身过去给那欢快跳脱的小丫头买了。

“大师姐真好!”阿紫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面具,笑嘻嘻地谄媚叶绿叶。

叶绿叶微叹一口气,便也笑了笑道:“平日真是束着你久了,师父稍稍纵容一些你便这样高兴……师妹,你随阿紫逛逛吧。”

蓝苏婉低头应了。

第五十八章 长街烟火

叶绿叶微叹一口气,便也笑了笑道:“平日真是束着你久了,师父稍稍纵容一些你便这样高兴……师妹,你随阿紫逛逛吧。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蓝苏婉低头应了。

紫衣的丫头哪听她多说,转头便拉着蓝苏婉去看远处摊面上的小梳子,两眼放光直道真好看!

叶绿叶看过两人,回转过头便见立于端木椅侧的少年忧望蓝苏婉的眼神亦回转了回去,而后望向前方。

叶绿叶看了少年一眼,回了端木身侧。

少年望着远处围拢在一处客栈前的人群不解,迟疑着问向椅中女子道:“师父,那边是出了什么事么?”

他问罢便一愣,想师父哪里看得见,正自后悔,便听端木孑仙缓缓道:“是惊云阁的文武榜被人标价而得,欲要宣读榜上名单。”

云萧一愣,微震:“师父于此也能听清那人群中的人声?”

端木孑仙面上宁静而淡然,只道:“此地嘈杂,只得听清百步内之声,那处距此未及百步,虽人多口杂语声相混,但人群之中有人在高声宣读,因而尚辨得清。”

叶绿叶问道:“师父,那人在读的是惊云阁刚刚发出的江湖榜?”

端木点头。

叶绿叶眸中有微光一闪而过,她下时便道:“此番竞价得榜,定花费了那人不少银两,那人定不愿轻意读出,绿儿过去看看!”

端木未说什么,任由她飞身掠去,云萧待叶绿叶行远,走近来两步,扶椅护在了端木孑仙身后。

他忽想到什么,开口问道:“师父,大师姐说的竞价得榜是何含义?”

端木孑仙平静地望着前方,眸无点光:“惊云阁每五年会根据阁中所得情报重写江湖文武榜,此榜由金丝起绣,惊云阁主亲自着笔,并印有惊云阁独属文印,据言惊云阁每一度只拟十份,上绘江湖此届文武排名前十者姓名,于一些人而言是自己为武林认可的凭证,故而意义不凡,因此每一度这十份江湖榜出世,都会被人竞价而抢,价高者得。”

云萧愣了愣,道:“原来如此,难怪惊云阁财力如此惊人,单单五年一度的江湖榜,便能赚得不少银两。”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惊云阁小觑不得,梅疏影此人虽说反复无常,却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故而若非必要,为师不愿与此人交恶。”

云萧闻言默然,想到除却梅疏影,竟当真再未见过旁人敢于端木孑仙面前如此这般的放肆无礼。

想到此人之心性,他忽觉几分怪异,正自深思,便听端木孑仙静静道:“那人开始读了……武榜之首,是为巫家家主巫山空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巫家是当今武林之首,掌握着武境之极无刃刀之修习功法,其家主更是一身修为冠绝武林,聚气便能成刃,已蝉联榜首十五年。

云萧于江湖之事并不了解,听罢也只是记在心上,并无太多感触。

端木静静听罢,陈述道:“武榜其二乃是青娥舍后舍舍老,傅怡卉傅长老;其三为神女教圣女,诗映雪诗姑娘;其四……是绿儿。”

云萧倏然一惊:大师姐?大师姐竟被排于武榜第四?仅次于三首?正诧异吃惊,便听端木轻叹了一声,缓缓道:“近年来……绿儿受我之命于外办事,江湖上时有传出少央冷剑的名号,我便已猜测她或许会入榜,只未料到梅疏影竟将她排得如此靠前……此一来,绿儿往后怕是会更加倚武傲人,疏于防祸谋事。”

云萧一愣,微愣着看着椅中白衣之人。

此时碧绿的身影跃身而来,片刻间已回了端木孑仙面前:“师父,文武榜绿儿均已记下,需要念给师父听一听么?”

端木面色平和地点了点头。

“武榜之首:巫家家主巫山空雷;之二:青娥舍后舍舍老傅怡卉;之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之四:少央冷剑叶绿叶;之五:玉面修罗叶兰;之六: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之七:乐正家前任家主乐正清音;之八:申屠家家主申屠啸;之九:祭剑山庄前任庄主公输明;之十:越女剑叶悦。”

前四人与方才端木孑仙所说的并无二致,云萧已然默记,听得叶绿叶口述自己之名时竟同口述旁人一般毫无分别,不由微愣,抬头来望一眼,便见她已低头看向了椅中女子:“师父,榜中前九人均是江湖上知名之人,只不过这第十名,越女剑叶悦,绿儿从未听过,师父可知是何人?”

端木孑仙略略思了一瞬,忽是忆起了什么,迟疑道:“我曾于宫中时,听闻凌王叶齐之女是名叶悦,自小不善琴棋,但却天赋异禀,任督二脉天生贯通,三岁师从越女剑传人,十岁已能和宫中大内高手交手而毫发不伤……只不过此女如今也不过十四岁之龄,毕竟年幼,不知榜上书的可是此人。”

云萧一愣,十四岁?竟是和自己同岁之人……还是个女孩儿……竟已登上了江湖武林例名之榜?虽是最末,但也足以震惊武林了。

叶绿叶拧了拧眉,心上似也在惊疑,过了片刻,她续道:“此届江湖武林之文榜或许要叫师父吃惊了。榜首之人,是孔家分家武宗之后,名为孔懿者……此人去年在洛阳诗会上大败当时名动京城的八大才子,据说文采超世,后世难及,声名已远胜了此下孔家主家文宗之后,大有取其而代之之势。这塞外孔家,看来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这般安宁……”

端木孑仙不语。

“文榜其二,是当朝左相文墨染;其三,也同是武榜之三,神女教圣女诗映雪;其四:是墨然师伯;其五,才是孔家主家文宗传人,孔嘉……听闻此人极为寡言少语,不少人猜测梅疏影将他不上不下地排在了这第五名,或许还是考虑到文榜向来都是孔家文宗传人占居榜首,此人虽不显才,但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因而做了这安排。”

端木微微沉吟,轻点了点头。

叶绿叶再道:“巫家做为武道大家,与文榜向来不沾边际,但此一度却也出了一位才女……文榜排名第六的是巫家三小姐:名唤巫聿章瑞。”她微顿一瞬,便又道:“第七,便是乐正无殇;第八,乃为青娥舍后舍舍监陈梦还……据说此人为钻研生门玄术,饱览天下群书,且一目十行过眼不忘,将之排在第八,不少江湖中人都只觉委屈了此人。”

端木面色平和道:“陈长老极易沉浸于书中不出,她应是不会在意此些小事。”

叶绿叶闻言露出一丝浅笑,点了点头复又道:“文榜之九,是祭剑山庄大公子,名为公输雨;第十,乃半壁山庄庶出之女冷剑心。”

叶绿叶言罢就哼了一声:“这齐鲁半壁山庄当真是没落了,往届武榜三首必有其一是他冷家的人,此届却连武榜都未能上得,只有一人居于文榜最末,还是庶出之女。”

于江湖武林而言,武榜自然比文榜要重要得多,设置这文榜,大部分原因还是三圣之一《奇谋录》所在的塞外孔家,历来重文轻武,故而为表对其之敬意,才设立文榜,等于是因他孔家而设,因而孔家文宗之人不得榜首,确足以惊震武林。

端木孑仙想了想,轻言道:“齐鲁半壁山庄应是出了何事,冷家之人如今若无必要之事,便久不出入江湖,其内必有原由。”

叶绿叶眉间轻拧,忽道:“此次乐正申屠两家大婚,冷家的大公子也来了,只是未多久便先行告退回庄了。”

端木孑仙轻轻点了点头:“冷家有心避世,其所生之事应不足为我等外人所道,还是莫议了。”

叶绿叶只得低头应下:“是,师父。”

云萧正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便见一腰间跨刀的中年汉子打自己身旁走过,嘴里不无感慨地叨念道:“武榜榜首果然又是巫盟主……话说每届江湖榜都要听那一句‘此江湖排名内举避亲惊云阁之人不入,外举避禅无尘大师不入。’我单刀王耳朵都快起茧了……”

云萧一愣,待得那人走远,不解地问道:“师父,方才那人所说的‘内举避亲、外举避禅’是何意?”

叶绿叶抬头来看见阿紫仍旧拉着蓝苏婉在那方卖木梳的小摊前徘徊着,不由暗皱眉头,此时听见云萧所问,便代而答道:“每届江湖榜都由惊云阁拟写,为教江湖中人信服,惊云阁内之人都入不得此榜,此为惯例。”

云萧微怔,转而明了,下瞬便道:“若是这样,那‘外举避禅’之意难道是指佛门子弟也均无入榜资格吗?”

端木孑仙此时摇头,缓声道:“‘外举避禅’并非指佛门弟子不得入此江湖榜,所指的,仅一人而已。”

云萧诧异:竟是仅仅为一人特而言明?

端木孑仙微抬首,道:“无尘大师是命定的高僧,甫一出生便会被佛家至宝无尘珠选中,长年独居于皇宫最西面之拂罪院祈天塔内,是代每朝皇帝接受战罪天罚的佛门高僧,从不过问世事……由于心境极空,其无论修为还是武功,往往均无人能及。”端木孑仙言罢微叹:“此人不算江湖中人,只是历来为人所敬,因而惊云阁特而言明。”

叶绿叶此时补充道:“在这大夏之境,最受人敬重的是师父,而最受人尊崇的莫过于无尘大师。”

端木孑仙亦颔首。

云萧默然,长年独居高塔之上习武修行、悟禅静心,此怕又是一个空寂之人无言而默然的一生。无缘多想,便也做罢。

灯火幽然中雪花稀零飘落,端木孑仙突然低下头去轻咳了一声。

云萧回神,望见椅中女子面色已几分苍白,心头微滞,道:“师父,外边毕竟天寒,我们还是回府去吧。”

叶绿叶亦是点头,不待端木孑仙说话便肃声唤了那边玩看的阿紫和蓝苏婉回来。

“师父不适,我们立时便回府去。”待得两人走近,叶绿叶说道,言罢便推着端木孑仙往乐正府回去。端木孑仙无力多说,便也默许了。

蓝苏婉点头跟上,阿紫拿着些许女孩家喜欢的玩物,蹦蹦跳跳地在木轮椅两侧蹿腾。

花灯如火,轻辉掩映,夜色昏明。此时繁华灯会的尽头突然放起烟花,明亮的花火照亮半边天际,绚烂如霞。

漫天烟火之下,云萧安静地随行于木轮椅一侧,一行五人慢慢行过长街而返,身后不远,彩灯如璃,是一个他们师徒五人难得一齐赏玩过的上元佳会……青麾长曳,木椅白衣,虽过经年,难复夜华。

元宵夜尽。

第五十九章 雪息未尽

斜栏小窗半开,梅香幽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卯时刚过,端木孑仙端着手中清茶默然望着窗外,微有寒风入屋,那方向飘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朱梅香。

雪气寒,这元宵次日难得是个雪后出阳的晴日,端木却仍觉闻到了雪息。

“怕是还要下雪。”她甫一放下手中茶盏,叶绿叶便推门入了屋来。

“师父,都准备妥当了,弟子接您上马车。”

端木孑仙默然点头。

乐正大门之外,晨时的露气沁人心脾,冬阳融雪,寒意更甚,积雪犹重,花木垂然。

乐正清音与其夫人恭然将他们师徒一行人送上马车,命人护送至城外,自己也徒步跟出百十步方才作罢,默叹一声回返了家中。

深色厚帘的马车在前,浅色素然的马车在后,平稳地驶在官道上。

阿紫打着哈欠嘟囔道:“这乐正家还算有良心,给我们也备了马车,终于不用骑马啦,不然可要冷多了!”

蓝苏婉温然笑着敲她:“你呀,这会儿说着冷,呆会说不定又嫌无趣,要下去骑马了……可幸乐正家想的周全,马车都是四匹马儿在拉,加起来足有八马,你若想骑随意解下一匹也就是了。”

阿紫眯眼儿笑:“二师姐最懂阿紫啦,待我睡饱了就下去骑马玩!让我一个多月闷在马车里回荆州,我可受不了。”她言罢转向马车一角,青麾少年正在安静翻看手中书册。

“小云子!你怕不怕冷哪?一会跟阿紫一起骑马玩吧!”

少年头也未抬,只随意应了句:“好。”

紫衣丫头嘻然一笑,抬头来却似瞥到身侧蓝衣少女面上有一瞬的不自然,不觉一愣,下意识便偏头问道:“二师姐你怎么啦?”

蓝苏婉随即轻怔,回神来面上仍是柔和,只微笑道:“没什么,不知师父在前,可是安好。”

马车一角,少年翻书的手不自觉地微顿,紫衣丫头却是当即笑开:“二师姐放心!有大师姐在呢!”她似想起什么,又好奇道:“对了,二师姐你就这样跟我们回谷啦,有没有跟惊云阁那个梅疏影什么的道别啊?”

蓝苏婉凝看阿紫小许,而后才温声道:“卯时去过了,与玖璃、璎璃说了声,只可惜梅大哥似是还未起,未能见到。”

阿紫顿时鄙夷:“卯时还不起,这惊云阁梅疏影比阿紫还懒,这样的人二师姐你还是不要嫁他了!阿紫怎么都觉得他不好!”

蓝苏婉面上的柔色淡了两分:“我与梅大哥确有婚约在身,但梅大哥从不强求于我,这嫁娶之事是为终身大事,阿紫你不明我心中所想,莫要再这样随意挂在嘴边了……”

紫衣的丫头一愣,怔看着蓝衣的少女,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半晌才蔫声道:“哦……”

却是这时,给他们赶车的车夫吁了一声,停下了马车,原本静坐车厢内一角的少年顿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掀帘来看,便见帘外山林厚雪,前面深色重帘的马车停在路旁,绿衣的女子从车上跃了下来。

两名身穿深色长袄、寻常弟子模样的人上前,举止恭敬,双手递上了一袭锦袋。

“那是……”云萧正愣然不解,阿紫的脑袋便从身旁探了出来,立即开心接口道:“那是森云宗的弟子!是大师伯的门人!”

云萧犹豫一瞬,下了马车走上前去,那两人见着他,立时作礼道:“见过云萧师兄。”

这两人分明都比自己年长,云萧听闻不由一愣,叶绿叶便道:“他们是大师伯门下,是云门分宗的弟子,见着同辈的本宗弟子都要以师弟自称。”她言罢伸手于那两人手里接过锦袋,漠声道:“这是大师伯要你们送来与我师父的?”

面前两人都是青年模样,比云萧、叶绿叶都要大上不少,说话间却相当恭敬:“回大师姐,是宗主派我们送来与三师叔的。”

林间山风轻谡,寒意如丝如缕,云萧闻得一声极细的轻咳,车内端木孑仙宁然问道:“大师兄可有什么话要交待端木?”

那两弟子闻端木之言,声音更见肃敬,立时回道:“师父不曾交待什么,只道将此送与三师叔便可。”

端木孑仙又咳了一声,浅声道:“有劳了。”

那两弟子更显恭谨,当即跪于地上:“弟子不敢当。”

车内端木孑仙微叹了一声,吩咐叶绿叶收了物什上车。

“东西我师父已收下,你等回禀吧,我们这便起程了。”叶绿叶翻身上车,道了一句,看着那两人恭身退至路旁。

“走罢。”端木孑仙缓声与叶绿叶道了一句,又转而道:“萧儿上来,我有话与你说。”

云萧一愣,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车前的绿衣女子。

叶绿叶肃声道:“莫要耽搁,师父唤你,速进了车去,我来驾车。”

两辆马车又缓缓行驶于道上,阿紫放下帘来,嘟嘴道:“若不是大师姐嫌我们吵着师父休息,我们都在一个马车上才好呢!”

蓝苏婉微摇头,温然笑道:“大师姐嫌的,怕只是你吧。”

阿紫顿时轻哼一声,吐吐舌头撇过了脸去。

叶绿叶从不放心将端木安危交于旁人,是以阿紫她们所在的马车确是乐正家派谴的车夫驾着,而端木所在的马车,一直都是叶绿叶亲自驾着。此刻云萧进到车中,便见四角里嵌置着四个暖腾腾的小炉,硕大的车厢里铺满了雪白的毛毯,层层叠叠,厚如被衾,最上面一张,正是申屠家当日送出的那一张雪山灵狐皮毛所制的麾子。

但即便如此,夜明珠映照之下,端木孑仙的面色仍旧十分苍白。

车内之人正自取出方才那袭锦袋内之物,云萧一眼望见,是一卷卷竹刻文书。心中顿时一明,师父在谷中时一直取看的那些竹刻《六韬》、《握奇经》,定然也是大师伯所赠,心中无觉,眉间却不知为何浅浅蹙了一分。

“师父,竹身沁寒,您还是多休息为妥,莫让大师姐担心。”

端木孑仙闻言放下了手中竹卷,雪娃儿趁机又溜回了她两手之中。

“萧儿。”端木轻唤了一声,待得云萧应下,续道:“你十一岁入我归云谷,拜我为师,如今已有三年。”

云萧一愣,不明所以,只是抬目望她。

端木静了一刻,而后道:“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

云萧一震。马车外的叶绿叶闻言手中缰绳不由一紧。

端木轻抚了抚雪娃儿,面上端然而宁和:“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她顿一瞬,道:“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云萧微愣,静望着车内端坐的白衣女子。

语声转肃,端木孑仙微见严厉道:“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刹时回神,立时低头应:“是,弟子定牢记。”

“当真?”

云萧未料到端木此一问,微一犹豫,还是镇重道:“对师父所言,云萧绝不敢有欺瞒。”

端木孑仙这才微叹了一声,伸手过来,缓声道:“你把手伸过来。”

云萧立时跪近几步,将手伸了过去,端木孑仙把了把他的脉,后道:“我传你的心法你都有在练,为师甚是欣慰。”她轻顿一瞬,方才道:“我传你的,前者为静心之法……虽有调和你本身内力之能,但多数还在助人静省己身,平心静气。”

云萧未听出她意,只不言。

“绿儿她们习武之前我都有让她们习过,只不过唯你修的时间最长……”

云萧不明所以地抬头看来,只是面前之人神色太淡,终究看不出什么。

端木轻声道:“让你习如此之久的静心之法,是为师的私心,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师父?”云萧一愣。

“为师前日里传你的那一套心法,与一套剑法相应,此剑法极为严苛难练,若不是天赋异禀同时下得苦功,定不能成,为师有心授你,你且用心学。”

云萧闻言肃然:“是,弟子谢师父。”

端木敛声片刻,只道:“你不必谢我,此剑法我必会倾力授你,而我之前所说之言,你务必牢记于心。”

云萧不由得微有怔愣,却还是恭声应道:“萧儿是归云谷弟子,定不敢忘。”

端木孑仙默然望着他的方向,半晌,方点了点头。

云萧默然跪坐许久,方动了动,起身将端木孑仙放于周身两侧的竹卷收起,重置于那方锦袋内。却是此时,听得一声长吁,马车倾起落下,车身骤停。

云萧于车内听得叶绿叶低喝,虽是尽量稳住马儿,却还是未免颠起,车身晃了一晃,云萧手中持有竹卷,又值半跪半立起身来,一时稳不住身形,便向车厢内扑倒下去,端木孑仙似未料到,待得察觉也无处可避,少年清瘦的身子不偏不倚地压在她身上,听得雪娃儿一声惨叫,云萧愣愣地被身下女子半撑半抱住。

好似只愣了一瞬,又好似愣了许久,待得云萧回神,便只听到身下女子轻咳。

端木孑仙缓了片刻气息,缓声与他道:“萧儿起身,莫压伤了雪娃儿。”

少年立时撑住了身子欲起,只是还未来得及起身,叶绿叶已掀帘来探,一眼见得,一愣:“师父?”

云萧怔忤了一瞬,起得身来,安静地下了马车。

叶绿叶入了车内,将倾斜翻倒之物整了整。端木孑仙正于掌间查看那小雪貂的筋骨。

“这小雪貂有事么?”叶绿叶禁不住问了句。

端木孑仙放手让它自行跑开,淡淡道:“无妨,萧儿不重,雪貂身子亦软,应是无碍。”

叶绿叶看了车内女子一眼,未再多问,端木道:“此地是那方阵破之地了?”

叶绿叶立应:“是。”

“那拦下马车的人定是鬼老前辈了。”端木孑仙微叹。

叶绿叶再应:“是他,师父我扶您到椅上。”

知道不可避免,端木默然点头:“嗯。”

叶绿叶将灵狐长麾为车内之人披上,小心地扶着她下了马车。

第六十章 蛇花之赌

深林枯草,积雪未融。(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山间的风迎面吹至,寒醒了几分心头的蒙然。

墨发轻垂,拂乱三分,青麾如墨,静立如松。

云萧立在山道旁,看着漫山雪色微微出神。

分明惧却又难抑,分明畏却又不舍,他忽然觉得十分迷茫又隐隐惶然。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想要细想,却又觉得心上隐痛,无力深思,他终究是默然转身而过,恭谨地行至端木一侧,温然如常。

山道旁青松林立,风声谡然。

此前地水阵布置之地已然立着些许人,一眼望去鬼老为首,拦于路中。

蓝苏婉和阿紫下得马车,便也立到端木身后,叶绿叶推着木轮椅往前至了众山贼面前。

山风凌寒,端木孑仙轻咳了两声,浅声道:“不知前辈想怎么赌?”

幽灵鬼老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斗蓬,旁边一山贼立时捧了一顶香炉上前,炉上插着一根尺余长的栈香,还未点燃。

“老头子在这方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放置了一株奇草,只要丫头你派出一人,在炉内栈香烧完之前给小老儿找出来,便算你嬴。”

端木听罢,未语。

阿紫却立时道:“你这破老头儿真不要脸,说过不比轻功你就藏个什么草让我们来找,鬼知道你说的那草长什么模样!我们要是找着了你偏说不是这株怎么办!分明是欺负我师父看不见!”

幽灵鬼老冷笑一声,幽声道:“丫头片子,你急什么,小老儿话还没说完呢。”

阿紫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

鬼老隐隐笑着转目看了一眼木轮椅侧的少年,又转向椅中白衣人,再道:“那草原本无奇,但放置在这方阵地之中,待栈香点起之后便会逐渐变色,由平常的青绿色慢慢转红,待此香燃尽之时它便会变成通体赤红色。”

蓝苏婉愣了愣,不由道:“世上竟有这样奇异的草?”

幽灵鬼老暗烁的双目直直看着椅中女子:“此草特性鲜明,在你等寻它之际定会变色,是为世间奇草,炉中之香烧完片刻后又会恢复如常,小老儿就把它放在了这风凌地水阵原本的范围之内,一柱香内,丫头,你派一人将它寻出取得,如此蛊老阵毁之事我便作罢……但若一柱香内不能取得,那我便要你将派出寻它的那人,自今日起,留在我青风寨。”

端木孑仙轻抬首,望向了鬼老方向:“前辈是想把萧儿留下?”

鬼老阴声笑了声,只道:“小老儿可不曾说过,派出谁来寻那草,是你做师父的决定,老头子我不过问!”

端木孑仙淡淡道:“放置在地水阵范围之内,自然是只能由知晓此阵之人来取,我身有不便,派出之人只能是萧儿。”

鬼老目露冷光,森凉道:“这是你做师父的下的决定,要拿他来冒这被留下的风险,关老头子我什么事。”

端木孑仙淡道:“端木身为人师,他们四人在我心中皆是同等轻重,并无拿谁来冒这风险之说。(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幽灵鬼老冷冷哼了一声,寒声道:“既是如此,那便开始吧。”他微一拂袖,身旁另一山贼便上前点起了炉中之香。

叶绿叶始终肃面立在端木椅侧,此时便看了一眼那香。

云萧上前两步,向椅中之人示意了一声:“师父?”

端木孑仙微微蹙了蹙眉,极静地望着前方虚无。

蓝苏婉柔声道:“师弟你知晓这地水阵,且随我与师父习过医理,药草也通晓不少,勿需担心,若真如他所言,你定能寻出。”

阿紫亦道:“这破老头儿说只一个人,我才不管呢,阿紫要是看到了马上指给小云子看!”

蓝苏婉莞尔一笑。

云萧点了点头,端木孑仙此时才唤了一声:“萧儿。”

云萧立时低头看向那方古木经纶的木轮椅,却只看到椅中之人微微摇了摇头,最后只浅声道:“……你去罢。”

云萧应了声是,转身不再迟疑地上了前去。

鬼老始终阴冷冷地看着他,不时亦转目望那垂目不语的白衣女子一眼:丫头,若真如蛊老所言,今日之法,必能自你手中将此子留下!

云萧默然将记忆中风凌地水阵阵力所及之地由外至内细细寻过,触目所及枯草一片,覆雪犹深,并不见任意青绿草色。

微微蹙眉,云萧站于林中一处想了想,有感山风迎面,寒意沁人,他忽思道:“鬼老方才言明此草在寻它之际定会变色,可是其只因那栈香影响而变,若是这样……”

时随风逝,尺余长的栈香在山道之上迎着风烧的极快,阿紫看着不由急了起来:“小云子怎么还不回来,还没找出来么!”

蓝苏婉眉间细细地拧了一分,轻轻望过那方小炉,亦忍不住转目逡巡起来。

鬼老面上始终阴寒着,不见一分忧色,亦不见一分喜色。

雪色鬓发风中轻拂,端木孑仙眉间微动,忽地抬起了头。

此时那方青麾拂雪而过,正自转步而回,手中却空无一物。

阿紫叫道:“小云子!”

炉中之香已燃至近尾,眼看着便要烧尽。

蓝苏婉轻锁细眉,无声望向手无长物的少年,目中忍不住轻忧起来。

鬼老见他转回,面上仍无忧喜,只冷笑道:“怎么,你小子不去取那草了么?”

云萧只轻轻摇了摇头,温然道:“并非,云萧回来正是为了取前辈所说的那株奇草。”

叶绿叶微拧眉望着云萧,之后便见青麾少年直直走向了那香炉。

“鬼老前辈言明那奇草受这栈香影响方才变色,我于山间觉到山风寒甚,风向难定,实难辨出这栈香会飘向哪个方向……若真如前辈所说,这草在寻它期间定会变色,那此草与栈香的距离应在何种距离之内,鬼老前辈方能这样肯定?”

人影走动,林风轻拂,残香烁烁。

“我方才看来,觉得这香炉上的暗纹刻的有些深……”云萧伸手触向那顶小巧寻常的香炉:“鬼老前辈所说的奇草可是这些附生在暗纹凹槽内的细藤?”

阿紫微张着嘴看着云萧,凝目之下确见那藤纹在变做赤红色,眼中禁不住涌起喜意。

蓝苏婉亦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鬼老却只冷笑道:“若在栈香燃尽前寻出却没来得及取得,仍是你等输,这小子便要留在此地。”

栈香将尽,余烬将熄,云萧过分凝白秀美的五指轻拢,毫不迟疑地伸向其间,欲将其间一根细藤捻起抽出。

却是这时,微光一闪,一枚银针自少年眼前掠过,云萧只觉指尖剧痛,五指一麻,不能自主地缩回五指,后退了数步。

山风拂过,残香立尽,轻轻在炉内一侧颓倒,余烟袅袅散开,消失在了风中。

鬼老低缓而阴恻地笑了起来:“香已燃尽,未能将此草取得,便是找到也是你等输了,小老儿早已言明,丫头,你可承认?”

云萧怔怔地望着那方小炉,半晌才转目看向了那木轮椅中端坐如常的人。

阿紫惊声道:“师……师父?!”

“师父……您……”蓝苏婉目中有惊有痛,原本嫣然的唇上半失血色,怔怔地望着椅中白衣女子,哑声道:“您……您因何不让师弟取出草来……”

方才竟是端木孑仙亲手射出银针,阻拦了云萧。

林风幽寒,寂静间又是一拂,朔风忽起,细雪慢慢飘洒下来。

端木孑仙面色沉静中显出三分淡漠,久久,只道:“这赌约,端木认输。”

鬼老又是一声阴恻之笑,冷声道:“你既已承认,此子从今往后便当留在我青风寨中……”身上沉黑的披风半扬,鬼老无声走至云萧一侧,冷笑道:“我今日便收他为徒,日后他与你归云谷以及云门,再无瓜葛!”

“师父!”蓝苏婉急唤一声,声已微喑。

细雪飘然,难得的冬阳不知何时已悄然隐下,天青雪冷。

“鬼老前辈只道将人留下,并未曾说过留下那人需断离我归云谷改投前辈名下,此一点,恕端木不能答应。”

长麾轻曳,凌凌拂乱于细雪寒风中,那清瘦的少年极安静地立在那处,满目茫然地望过来。

鬼老冷哼一声:“既将留在我青风寨中,往后自然跟随于我,他断离你云门改拜我为师有何不对!”

端木孑仙的声音亦微微冷了起来:“留于前辈寨中,自有归日,云萧是我端木孑仙之徒,此为我们师徒之事,端木一日无意,便不会有半分更改,鬼老前辈勿需妄生他意。”

“哼……”一声冷笑,幽灵鬼老寒声道:“你这丫头,行于高处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娃了么!”

“住口!”叶绿叶冷冽道:“幽灵鬼老,我师父敬你是长才对你礼让三分,你若得寸进尺,小心血溅于此!”

森然的老目冷冷瞟来,对上叶绿叶彻冷如冰的眸,冷恃半晌,幽灵鬼老拧眉,撇开了双目,道:“即便不叫他改拜我门下,也要叫他作为我衣钵传人,将我一身轻功一点不落地全部领悟学会,如若不然,他便永留我青风寨……端木丫头说的归日,便是此子继承了我衣钵之后,他若要回云门,除非我认可他轻功已成,否则,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他永不能离开我青风寨!”

阿紫惊声道:“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在这里?”

蓝苏婉满面是伤痛,五指禁不住紧紧握住。

木轮椅中的人静了一瞬,而后漠声道:“如此,待云萧于青风寨中将前辈轻功习会,便叫他回我归云谷。”

鬼老冷然道:“哼……待他习会,自己可以离去。”

声音见缓,白衣落雪,端木孑仙微浅声道:“……经年之内,劳烦前辈照看了。”

幽灵鬼老不冷不热地看了椅上之人一眼,只道:“既是我衣钵传人,小老儿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椅轴轻转,端木孑仙淡漠道:“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雪发拂衣而过,划出两缕疏离的漠然。

叶绿叶看了云萧一眼,垂目推过木轮椅,默然往道旁的马车行去。

蓝苏婉紧紧看着立于雪中久未动的单薄少年,咬牙颤声道:“师弟……你照顾好自己……”一言未尽声音已见喑哑哽咽,她柔柔一笑,慢慢转身于马车行去。

阿紫哭嚷了半晌,终是敌不过嘶声而起的马儿,她掏找半晌,只从怀中翻出了那枚公输云所赠的玄铁纹,一面抹泪一面将玄铁纹塞到云萧手里,紫衣的丫头边哭边道:“小云子!我不知道师父她是怎么了……但是你一定好好学,千万不要忘了阿紫!我们等你回来呢!这个玄铁纹阿紫送给你了,小云子一定记得跟这破老头儿学完了就马上回谷!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娇俏的紫色身影向着马车窜去,翻身上车之时挥臂于他道:“小云子一定记得早点回谷!”

辚辚车辕走过,碾出长长的齿印,朔风轻啸而过,山林道旁,不知何时已飞雪飘满,少年怔怔地立在原地,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慢慢行远,有一瞬间毫无所知,只感风寒雪冷。

师……师父……

终是动了动,云萧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远去的马车,突然觉得眼眶湿热,心狠狠地揪疼,这样的呼吸难继:“师父……”

靴裹湿泥半冷,手脚冰凉,他尚且单薄的身子失力般踉跄跪倒在雪地上,眼中之泪禁不住滚落下来,融进雪中,一片湿热。

少年泪,无言意,雪花覆,风声远。

这离亲的悲苦不舍,他于此刻尝进了心里,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懂、难过和茫然,将他淹没……云萧久久跪于雪中,心绪难平,默然地痛。

也许是失去,也许是获得,可是痛,可是难过,可是……

声音喑哑,他终未说出一言半语。

风雪如期,飘絮满眼。

他这样干脆、甚至莫名地被她放在了看不见的身后。

朔风……寒。

第六十一章 音兽之往

(从这章开始插个小番外,是乐正无殇和申屠流阐的过往,六千多字就结束QAQ,清云鉴之倾城血樱吧已建,欢迎大大们去闲逛催更拍砖等等~小翼静候~)

正文:

似有意,似无意,幽灵鬼老伸手将那方小炉上正自赤转绿的细藤捡出一根,捻于指尖慢慢轻转:“小子,你师父既已将你输在了这里,往后你便乖乖跟着小老儿……”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他甩手将指间已变回青绿色的细藤掷在了少年腿边,“不过几个无知无能的女娃娃,也值得你小子这样留恋不舍?”

少年静默无声地跪于雪中,青丝如墨,流散随风,幽幽然透出寂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她口口声声说四个徒儿同等轻重,可到底最后是将你小子输在了我这里,你一个男娃娃,跟她们几个女娃儿能学得什么?”幽灵鬼老冷哼一声,不屑道:“处得长了,性子免不了跟个女人一样阴柔寡断,失了男子气概,倒不如留我青风寨中,习武练功,往后将我一身轻功绝学领悟习会,自然远胜过那些江湖上的世家子弟,比留在端木那丫头身边不知强上几倍。”

少年神色如怔,闻似未闻,半晌转目来怔怔然地看着腿边那根细藤,才似有所觉,默然伸出手,极缓慢地将其捡起,凝视半晌,皎如墨璃般的眸子透出浅浅微光,却终归灰败了下去……他五指轻展欲要放开手任其飘远,阖目间却仍是不自觉地握紧,慢慢将那根细藤握在了掌心。

“哼。”见他始终不语,幽灵鬼老眉间一拧,甩手一扬身后沉黑色的披风,五指如爪不由分说地将少年从雪地中提了起来:“也不用跟你小子多费唇舌,跟老头子我回寨就是!”

湿泥冷雪,长风如啸,少年并未反抗,被他带起间静默地远目一望,青山漫道间两辆重木马车渐行渐远,已难望见。

他张了张嘴,想再唤一声师父,可最后终归默然,静看许久,再未出声。(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彼时的山间长道上,叶绿叶因听见女子语声,默声停下了马车,止于路旁。

白衣女子平静地端坐于车厢小榻上,凝目于虚无之处,手中拿过一卷竹刻文书,却未细索,只是轻执于手。

后面一辆素色马车见前车停下,赶车的马夫方吁了一声呼止下马儿,便见车内一蓝一紫的两抹娇俏身影已循声而出,下了马车向前面深色的马车行去。

端木孑仙满面漠然,将手中竹卷无声放下,只不高不低地道了句:“为师想静一静。”

车外的叶绿叶闻言,眉间一拧,绿衣旋转如风刃,横手拦在了阿紫和小蓝面前:“师父不想受扰,你俩退回去。”

阿紫蹙着眉头,几度张了张嘴却终归没敢发出声来,却是蓝衣少女仍是执意地问道:“师父您……究竟是因何做此决定?”

叶绿叶面色冷了一分,轻睇着蓝苏婉,肃声道:“师父吩咐了,你还不退下。”

蓝苏婉眼眶泛着红,显然哭过,此刻闻言转向叶绿叶,微哑声道:“师父这样莫名地将云萧输在了青风寨里,怎知他心中是何感受?师姐你虽一向严厉,难道三年来就未曾将他看作过同门师弟么?此一别,心中当真毫无所感?”

“师妹!”叶绿叶喝了一声,冷目微垂,面色有些莫明。

车内传出压抑的低咳,叶绿叶闻声正欲动,便闻那清冷淡漠的女声缓缓道:“那细藤不是萧儿能触碰的,我阻他,自有我的道理。”

蓝苏婉立时道:“那细藤有何异处?我观那名山匪端捧小炉半晌,应早已碰到过那细藤,却并无异状,师父您可否告知了小蓝……”

又是几声细咳,端木孑仙漠然道:“知也无益,勿需多问了,退下罢。”

“可是……”蓝苏婉凄声一句,还欲再说,被叶绿叶冷声打断:“师父的话你没有听见么,还不退下。”

蓝苏婉目露哀色,紧紧望了那深色厚帘的马车一眼,半转回头,几番犹豫,终咬唇缓步退回了自己所在马车上。

阿紫小叹口气,不舍地频频回望山头那边,几番鼓气之后,也是窜回了自己的马车。

“师父,可是起程了?”叶绿叶跃上马车,执起缰绳问一句。

朔风拂雪,车内之人低应了一声。木轮轻转,缓缓行起。往东南方回。

……

夏武帝元年时。

七皇子叶征由清云鉴传人改诏为储,登基为帝,天下哗然。

关中距洛阳不远,改诏换帝之余波尚存,家家皆能闻见私议窃语,那年街上行过一辆锦帘重重的马车,车上一路散出浓稠的药味,闻者便立时止了对天下大事的议语,改为说道:“这乐正家公子又寻医治病回了,听闻此次拜访的是岭南一带的名医,也不知能拖得几时……”

长年求医治病,来者均束手无策。

那时清云宗主仍耽于宫廷政事,江湖中人无缘能见,乐正清音只得带着独子出访各地名医,却只在长路奔波中更加剧了乐正无殇的病情。

一病伤身,久病伤人。那时的乐正无殇年方十七,出身于世家大族,本该是纵意四方的朗朗少年,却因病而郁每日喘息偷生。

他自小善解人意,懂理明事,于父母面前往往强作温颜,不露半分倦疲厌色,然而如此活过一十七载,缠绵病榻,不知下日,此间苦痛挣扎,又岂是常人所能忍?他既在人前强作无畏,那么人后之痛更将深不可解。

是值为夏,斜阳晚照,轻卷残云。

那一路的回途乐正无殇整整昏迷过一十八次,最长的一次,半月方醒,醒来只觉得天地昏然,寥无所感,便如他挣扎走过的十余载。

此生活成这样,忧忧患患,生生死死,伤伤病病,又何止是一个难熬?

那日他借口闷热,下车舒气,渐行渐远。

独自一人在深林山野间徒步慢行,一慢走一面咳血一面笑,最终立在一处无人的溪涧前呆呆地看着,仿若已死。

他不知此生何谓,亦不知自己还撑得几时。静静地看了溪涧半晌,不由得苦笑出声……此生究竟还能有何念想?

轻微的破水声自脚边传来,乐正无声回神来的那瞬,便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拖着一条大蟒的尸体从溪涧中爬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申屠流阐。

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皮肤黝黑,大眼如铃,全身上下伤痕遍布残衣如缕的小女孩,她也正怔怔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枯瘦见骨的小女孩将手中的蟒蛇扔到岸边乱石上,踮起脚尖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看见她身上伤口仍旧血流如注,出水不过片刻已将一身小小的残衣染彻,她却好似不觉,见他没有反应,又扶着他的胳膊艰难地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脸。

五个染血的小指印往脸上一印,乐正无殇被那股血腥味冲得眉间不自觉地拧起。

而她望着他,这才放下手,好似证明了这是个活物,退远了一步,却还是怔怔地看着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申屠流阐与狼为伴经年,活于深林山野间,遇到的第一个,觉不出危险的活物。

她安静地出奇,又不肯离去,就那样久久而怔愣地看他。

可乐正无殇又如何能平静?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孩子,一身残衣满身伤痕,他被她看了许久之后,终难忍恻隐之心,于她面前蹲下,撕了身上长衣慢慢为她包扎伤口。

之后他起身而返,心下却已出奇的平静。

有时于病痛中,会时常想起那双大而幽亮的双眼,于流血伤痕中不觉痛楚,只专注于眼中所看、的那一份纯粹和无念。

如此回想挣扎,也过了三年,他淡然习琴奏乐,即使是生死相继的日子,也好似不像以往那般难熬。

第六十二章 兽怜音喑

夏武帝三年时,乐正无殇从洛阳回返关中,伊始是深秋,马车一路行来,细雪飘飘然落,云压日沉,风雪已满。(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锦帘的马车奔行山道间,似如以往医病回途。

乐正无殇坐于马车内,似觉隐隐有异,却又难以明悉。回想起洛阳茶馆中听闻的消息,只觉脑中时有障梦闪过。

残樱染血,火光曳跃,浮动的不知是不是梦……只是恰于昏沉中惊现一幕,琴徽溅血,樱飞火舞,尸横遍地,而他的指尖犹在滴落温热的血……蓦然惊醒,又全然不记,只是自茶馆内听闻了汝嫣家灭门之祸后便时常如此,犹陷梦魇之中。

今时此祸,汝嫣家被灭于此年暮商晦日。

他生而体弱,心性敏感,一路随马车向北,心犹雪染横霜。

那莫名的残杀景象太过惨烈,他的白衣在火光与血泊中染成艳色,樱红如血,血肉横飞,那感觉竟似近在咫尺,真切地险些要让他以为确实有过这一幕,便在汝嫣家被灭当夜,在他身边,在他指尖。

思绪太过紊乱,他心头一紧,禁不住面色一白吐出了一口血来。

赶车的家仆听闻声响立时止下了马车,匆匆来问:“公子,可是病发了?”

乐正无殇面色怆白,抚着胸口一时答不上话,半晌才摇了摇头。

家仆一脸忧色,忍不住道:“月前公子在那茶馆内便不该出手,您伤病在身,如何能轻意使出这‘音杀’之技,虽说是为帮人解围,但若要老爷夫人知道,定要担忧责怪。”

乐正无殇温和地笑了笑,只道:“我没事,宫乐莫要担忧了。”

家仆宫乐忧色不减,不满地咕哝:“还说没事,方才分明吐血了……公子一向逞强。”

乐正无殇勉强笑了笑,便也不再辩解。

再行赶路,风雪一路飘随,渐如鹅绒,漫眼皆白,人眼便有些辨不清方向。

马车内的乐正无殇于昏睡中不知为何心下忽一悸,蓦然惊醒。与此同时宫乐长吁一声停下了马车。

“公子,公子……”宫乐回身来掀开车帘一角,与马车内的乐正无殇道:“今日这‘小弦儿’不知怎么了,怎的竟像带错了路,这条山道不像我们以往出门的路,这白毛老马,莫不是老糊涂了?”

乐正无殇有些怔神,闻言下意识道:“‘小弦儿’随我奔行于外多年,往日从不曾带错过路……”

宫乐纳闷道:“那今日这畜生是怎么了?竟带我们来了这深山脚下……难不成我们是从这儿出发离了?这一处又冷又荒的……倒有几分像是大剑山脚……”他扬声道:“公子,我们转道青风山走吧。(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他话音刚落,便见面色如雪的人突然“唰”的一声极快地掀开了车帘,望于远处。

宫乐一愣,诧异地望着他:“……公子?”

那一点墨色远远立于雪中一处高地,极小,极安静,不过一瞬,奔行而去。

别走!

心下竟没来由地一紧,好似全不该是这样一个局面,好似遗漏了什么错节,乐正无殇本能地下车前行,竟想追去。

“公子!”宫乐吓了一跳,忙从车辕上跳下来抓了一袭裘衣披到乐正无殇肩头将他掺住:“公子你怎么啦?外面这么冷,雪这么大,你哪里受得住……快回马车里去才是。”

乐正无殇心神不定,心下忽冷,蓦然对宫乐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宫乐诧异:“哪里不对了?公子你可是多想什么了?咱们从关中出来现下回梁州,有哪里不对?公子你……”

乐正无殇恍神间竟未察觉到家仆陡然止住的声音,似觉有异时,回头来一股劲寒之气已逼至面前。

那是一支极阴寒遒劲的弩箭,从远处山上射来,距离如此之远竟还这样奇准无比。

乐正无殇仓促后退,他羸弱已久,虽习“音杀之技”身具内力,却并不会武。

弩箭擦肩而过,如一道冰刃滑过,瞬时有血从臂上顺流而下,染红一袖。

乐正无殇这时低头,才看清宫乐胸口一支弩箭由后背穿过透出,竟已在眨眼间使其气绝。

“宫乐!”乐正无殇不由得气血翻腾,站立不稳,既茫然又心惊,下意识地低头欲去扶身侧跟随多年的家仆,又见远处一点寒光微闪。

心下一凛,被血染红的右臂僵硬如石块。

有感寒光稳住,下刻便要射来,乐正无殇面色更白,却猛然闻一声暴虐至极的狼嚎,同时“嗖――”的一声,一支弩箭在自己身侧一步外擦过。

雪中僵立的人一愣,回神来数只深棕色野狼便朝他奔驰过来,乐正无殇本能地后退,却忽见为首一狼身上坐着一个极为瘦小却好似并不陌生的人儿。他不由地一震。

狼群到他面前仰首一声嘶嚎并没有停下来,那无疑极为瘦小的小小人儿伸出干枯如柴的小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间乐正无殇周身一凛,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掌心比火还要灼热的温度。

被她坐于身下的母狼极为迅捷灵巧,躬身一矮一振,极轻意且迅速地将乐正无殇带上了背。

此狼体型虽不高大,却犹为迅猛矫健,四爪强劲如柱,腾越间隐见筋肌张驰之力。乐正无殇昏茫中听见先前射出冷箭之处传出凄厉的狼嚎,周身这才一震,清醒了三分,于野狼背上费力地想要抬头看过去,便见身旁跟随奔驰的几匹野狼闻声已发足奔去。

而带着他和面前这个枯瘦小女孩的野狼却不为所动,仍旧带着他们奔行离开,眨眼间穿入一方深雪密林,再过,进入一片高低错落的丘林。

风啸如吼,冷雪沁骨,一路奔行,乐正无殇右臂之血早已在风中冻住,他久病身弱,怎经得起如此在风雪中侵染,数次想强撑着说何做何,却终于不知何时早已在瘦小之人身后昏迷了过去。

昏昏沉沉的那一片入骨冰寒中,唯一不曾远去的,只有手腕上那紧紧抓着不曾松动过的灼热,如火,如烙,几乎烫伤了他经年无念的远冷冰寒。

乐正无殇醒过来的时候周身都很暖,他费力地咳了半晌,昏昏沉沉地想撑坐起身来,回过头却对上了一只喷着响鼻獠牙呲起的狼头。

神一震,后背窜过一层凛冽的骇意,乐正无殇霎时清醒了很多。

这才发现,自己栖身于一个低矮的雪窟石洞中,身下铺着厚厚的一堆干草,身子外侧是一头蜷身而卧的母狼,身子内侧便是那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她埋头在他身侧,整个人蜷成一团,就如同一只小狼崽一般。

而她的身侧,确实也卧着两只小狼崽,与她一起挤成一团,紧紧挨着自己,而那体形硕大的母狼则把狼尾连着身子一蜷,将两只小狼崽连着他们两人全围在了身前,三狼两人挤成一堆,暖哄哄的。

乐正无殇方起半身,便觉胸口一冷,低头不能自主地咳了起来,一声连着一声,久不止。

好半晌缓过一口气,抬眼便对上一对硕大奇亮的眸子,如兽如星,安静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谢谢你出手救我。”好半晌,乐正无殇道出一句,想要对她笑笑,低头却又咳了起来。

面前的小女孩好似并不懂他的言语,看着他的小脸上分毫不曾变化过,一直安静着,一动也不动,好似有深意,又好像全无意。

一直到乐正无殇咳着咳着咳出一口黑血,眼前一黑再度昏了过去,她才眨了眨眼睛,爬起了身子。

蜷身的母狼对她轻嘶了几声,小女孩伸出干枯的小手拍了拍母狼的头,那狼便甩了甩粗长的尾巴懒懒站起了身来。

乐正无殇昏沉中只觉得周身冷了许多,那被留下的小狼崽亦然,更紧地挨到了乐正无殇身边,不停拱着还未睁眼的小脑袋。

而那小小之人出得洞来便利落地翻上了母狼之背,向着远处的山林狂奔而去。

洞外风雪如吼,乐正无殇几次醒来,都未再见那一狼一人,这雪窟石洞避风避雪,干草又厚,他身着厚厚的裘衣,虽仍觉得冷但还能忍,只是越来越觉得困乏昏蒙、四肢无力,右臂的僵硬由肩头慢慢传送到全身。

乐正无殇半昏半醒间手摸到自己的身体,虽僵硬如石却分明烫的吓人,他右臂原本冻住的伤口因受热活络,不觉间有血涌了出来,那两只小狼幼崽挨着他极近,闻到血腥味,竟本能地把头凑过来舔舐。

乐正无殇昏沉间觉到原本已如石块一般的右臂渐渐传来刺痛,轻轻淡淡的酥麻和痒痛越来越明显。

他再醒来时身侧原本挨着他的那两只小狼崽,一只僵卧在一旁一动不动,另一只好似只剩一口气,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他右臂的伤口。

乐正无殇心头一凛,一把拎起那只僵卧不动的小狼崽,果然已全身僵硬如石,不知死去多时。

他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多想,便骤闻狼嚎兽息,未回头一只巨大的狼爪已向他扑了过来,大张的兽口直直对着他的脖子就要一口咬下。

(下章番外就结束,进入正文!)

第六十三章 音兽往尽

乐正无殇手中提着的狼崽尸体还未来得及放下,骤闻那一声愤怒至极的狼嚎可谓心神俱震。(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他本能地回头看洞口,那小女孩手里握着药草呆呆地僵在那里,下一瞬只看见黑影罩面,那母狼凶猛的狼爪已顺着身体扑跃过来将他侧坐起的肩头狠狠压住,兽口大张认准他的脖子直咬而下。

“嗷――”又一声细亮的狼嚎,与之前那纯正的兽吼有些微的不同,乐正无殇危急中本能地抬起胳膊想抵开母狼的兽牙,可若真如此一来,他这一条胳膊恐怕都要给暴怒中的母狼生生撕咬下来。

一道身影急窜扑来,小小的身子极迅猛地撞上了乐正无殇身上正欲将其生吞活撕的母狼,那干瘦的小女孩丢开药草扑过来一把抱紧了母狼的头让其不能张开嘴,同时连着发出了几声极细亮的兽鸣声,不知是在震摄还是安抚暴怒发狂的母狼。

乐正无殇骇的一身冷汗,肩上被抓出五道带血的狼爪印,颈侧被兽牙压过的地方渗出了数十条血丝。他眼中脑中空白了片刻,回神过来就看见那母狼愤怒中不停地甩动头想将那干瘦的小女孩甩开。

乐正无殇眼见那母狼似逐渐被小女孩惹怒,混乱中慢慢松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爪子。乐正无殇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费力地咳了起来,咳得头晕眼花间喘息抬头,看见眼前一幕眼中禁不住一震。

那母狼松开压在他身上的爪子后竟是直接抓上抱紧自己头的小女孩,乐正无殇不过咳过数声的空隙,那原本就干瘦如柴的小女孩背上已多了十数道深长的狼爪印,陈旧的小袄被抓出一条条长窟窿,血浸着棉衣涌将出来,伴随着母狼大力甩头的动作溅了一地一壁,入眼如梅开,鲜红点点。

乐正无殇整个身子一凉。

看见她煞白的小脸上紧紧闭着眼,黝黑干瘦的身子因疼痛而紧紧蜷缩,腰侧明明挂着一把月牙形的匕首却始终未拔,任着母狼暴怒中似乎要将她撕了。

只不过是一个如此之小的小女孩儿,乐正无殇想不通她何至于做到这一步……为他?为母狼?为狼崽?

他震在原地,从未觉得如此彷徨如此迷惑过……让这母狼将他咬死又如何?三年前林中初遇他便已查清了,这稚女是申屠家之人,传闻中申屠啸老来而得放养于山野之中的申屠家嫡女……名唤申屠流阐者。(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出生三年不曾开口说一句话,三年后生母病逝,其被母亲生前驯化的母狼叼离申屠本家,从此几不归家,长年穿行于深山林野间,除其父,旁人皆不能寻得。

他是性情温润的乐正家公子,可是两家世仇数百年,他却不是毫无城俯的人。是以,他从来知道这干瘦的小女孩是谁,无意伤她,却有心防她。

他年长她一十岁,弱冠之龄的病弱公子,比十岁稚龄的兽性幼女,想的终归要多。

他不知情境若颠倒,他是否也会这样不顾自己地来救她,可他知道的是,即便救,他也做不到她的毫不犹豫、毫无所想和无念无意……他是真的不懂了……

她不知道他是谁?她不知道,他们是世仇么?

当看见那母狼再一次凶猛扬爪要抓上那小小之人血肉模糊的背时,乐正无殇不知脑中哪里来的血色,他从未这样狠心过,一把靠近过去抽出小女孩腰侧的匕首就刺入了母狼脖颈中,转手一划,如正常人对待凶猛的野兽会做的那样毫不犹豫地割开了野兽的动脉,放血,杀狼。

原本绷紧扬起的狼爪措手不及,一下子砸到地上,颈部的血源源不断地流出了一地,母狼痛苦地剧烈抽搐,硕大的兽目死死看着一步外羸弱喘息的白衣公子。

看见那狼爪终于没能再抓上申屠流阐的背,乐正无殇松了一口气,踉跄地倒退几步,瘫坐在了之前那堆厚厚的干草上。

手边拱起那只还剩一口气的小狼崽,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母亲的死亡,它一边虚弱地叫一边往母狼倒下的方向爬了几步,声音渐弱,动作渐小,慢慢地也一动不动了。

乐正无殇看了一眼两只死去的小狼崽,心头突然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他有些怔愣地回头再去看几步外的母狼尸体,却突然感觉身上一重,肩头传来一阵剧痛。

手中沾血的匕首还未放下,本能地再握紧,下一刻却看清扑过来愤力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心想救下而为之杀狼的申屠流阐。

周身便莫名地一震,他虚弱而茫然地对上她的眼,那双硕大奇亮的眸子里分明浸着泪,如同洗过的暗夜星辰。

乐正无殇忍着痛,任她咬着,小心地不碰到她背上的伤口,而后抱住了她干枯瘦小的身子,嘶哑地开口:“为什么?你为什么伤心?为什么不高兴?它们是兽……我们是人。”他放开匕首,伸手抚她如同枯草一样的头发:“如果我不杀它……死的会是你……人当然,是救人。”

她似乎是说不出,却好似听得懂,一直不停地摇头,兽一样的双目死死看着他,眼中有泪,嘴始终没有放开。

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他们的互救而拉近,却似更远了……乐正无殇心底闪过一阵茫然的失落与彷徨。

血顺着他的肩头流淌往下,白衣更污,他虚弱地看着她,唇渐白,半晌后又重重咳了起来,咳过好一会,终于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苍白清瘦的手指无力地从她发上滑落,只这时,那小小之人才放开了咬着他不放的齿。那常年干涸枯瘦的两颊上淌出的泪痕清晰而深刻,容不得人忽视,她在洞中仰颈长嚎一声,狼的方式,狼的叫声,标示着她的属性,她的认知,她的归向。

她从来,属于兽更多一些。

乐正无殇再醒过来的时候,满目白茫一片,她带着他一齐坐在一头猎豹身上,极缓慢地行走在深山大雪中。

两人都一动不动地任雪豹驮着,乐正无殇醒过来一动,便带着她一起从雪豹背上滚落了下来,乐正无殇冷得全身打颤,那满身是血是雪的小小之人则缩在滚落之处一动不动,他费力地爬近轻拍她的脸,才发现她浑身如火,整个小身子烧成一个小火球。

“流阐……”风雪中乐正无殇嘶哑地唤她的名字,看见她背上伤口的脏污和血渍,便捧起雪水融化了帮她洗尽清理,然后撕下自己的里衣帮她包扎,他做的极费力,一如三年前在那林中初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缓慢。

只是给她脱下衣服包扎时,乐正无殇真的看见了三年前他为她包扎的那些白衣残布,竟全部缠在她的腰间,她一直保留着。

原来三年前在那林中的初遇,不止影响了乐正无殇一个人,也让申屠流阐,认可了一个人类。

他是她在人中看见的第一抹善,可是她错信了他。他终归是人,她终归算兽,他与她终归很远。

雪窟狼穴里的杀与伤,让她把他用力推开,此生她可能不会杀他,但也再不会相信他……因为他杀了养育她七年的“母亲”。

他是人,她却不算,他永不会懂,他眼中的野兽,是她至亲的亲人。

久而,乐正无殇脑中只余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将她滚烫的小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那一刻天地间、风雪中,似乎只剩了他们两人,迷失于茫茫深山中,没有出路,没有方向,没有未来。

申屠流阐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伸出小手推开乐正无殇,她小小的身子强撑着从他怀里爬出来,独自往前走。

乐正无殇立时便醒了,费力地站起来去拉她的手,却已够不到,他瘫倒在雪中半步也追不上她,昏昏沉沉地望着她走的方向。

“流阐……”他虚弱至极、早已无力,喑哑地唤一句,便再度昏迷在了风雪中。最后留在朦胧视线中的,只有那一个越来越远的小小一点,如火如烛,渐行渐远。那是曾经将他熨醒的灼热,足以融解他堆积多年蚀骨冰寒的火般温暖。

他从未如此迷惘,和贪恋过。

……

七日后的子夜,乐正无殇被雪豹驮到乐正府大门之外。此后经年,申屠流阐再不见他。

(音兽的番外到此为止,不过亲们肯定都看得出来,他俩的故事后面还会有穿插~明天开始更全新章节了,小翼表示存稿越来越紧张了QAQ但是工作忙又码不快,汗)

第六十四章 青风留人

(新章节终于开始了,现在这边就是最新进度了~俺一定要加油!!!对不住亲们,让你们久等了QAQ)

夏武帝六年,此时。(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是夜,青山古寨,风穿石屋,烛影摇曳。

青麾少年安静地坐在石屋木榻上,于烛火下凝看着手中已然干枯的青色细藤。

藤身细长,这些日子下来早已干瘪,如一根冷硬的细木条瑟瑟地躺在云萧手心。

久看,久寒,久惘。

他是真的茫然了。

为什么……师父要将他留下……为什么……是他?

心头纷乱,五指始颤,他弄不清心里酸涩胀满的疼痛是怪罪还是难过,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只是放不下,真的难以放下……

不记前事,三年前从谷中醒来,他所见所知只有归云谷。他从未踏足谷外,也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那个睁眼所见的地方……那里,难道不是他的家吗?

为何要将他留下?为何独将他一人留下?为何……要他离开?

师父……是云萧做错什么了么?

心中狠狠揪起,五指默然紧握,一滴泪滴落在冷硬的细木条上,立时浸入了干枯的木身之中,徒留一点湿意,验证少年心头涌动不迭的思潮。

幽然闭目,心绪难平,他握着细藤的手如此紧,犹如三年来刻入骨中的归属亲近,在这一刻,蓦然被否决。

“云萧!”

思绪迭涌间一道翠色身影不及应声就推开石屋小门矮身进了屋来,“你身上只有这件麾衣厚实点,其他衣物都太单薄了,我给你做了件袄子,你试试看合不合身!”来人一身翠绿袄裙,木钗堕髻,笑容可亲。

“二小姐……”云萧长袖悄然拂去眼角湿意,微笑起身,手中细藤不自觉地握紧,收入袖中,对石木草温然笑了笑。

“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你跟着鬼爷爷学轻功,就是寨子里的亲人,都是一家人,叫我二姐就行了!”

亲人二字再次胀满在云萧胸口,默然苦笑,云萧说不出话。

数日下来都是她在照看自己,云萧心存感激。想到往后应是要长时相处,半是伤怀半是释然,便点了点头,微笑应:“谢二姐。”

石木草憨实亲切地展颜一笑:“这就对了!以后我就是你二姐!鬼爷爷可能待人严苛,但是你青叔、尹叔和花叔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待你轻功学成了,二姐一定央求鬼爷爷早点放你回荆州去。[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一面说着一面把手里的青色长袄往云萧身上比划,觉得正正合身,满意地笑了笑,将其塞入了云萧怀中。“腊月还没过呢,天气冷,你多穿点,后天起去找鬼爷爷的时候爬高下低地要是摔了也能摔轻点,鬼爷爷那人可不管你,你得自己顾量着。”

云萧再度点头,怀中抱着翠衣女子塞过来的厚袄:“谢二姐提点。”

石木草纳闷:“归云谷出来的人都像你这么客套么?”她看见云萧伸手将袄衣放下时袖中露出的半截枯细藤,哦了一声,似想起什么,又伸手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递上。

云萧低头,是一方绣着青竹白雪花纹的小小锦袋。他几分惑然地看向石木草。

“我看你时不时就盯着手里这根枯藤看,也不肯扔掉的样子,就索性帮你做了个小袋子,你可以把它装进去,这样带在身上才不会弄丢。”石木草看他的眼神就如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般,毫不做作,笑容亲近而爽朗。

云萧一怔一愣,眼中微涩,又忍不住萦上暖意,点了点头,默默接过了那只精致的小锦囊,犹豫一瞬,半是迷茫半是镇重半是涩然地将袖中那根青色细藤放了进去,而后极低声道:“谢二姐。”

石木草憨然一笑,负手一转,拍了拍面前少年细瘦的肩,便快步出了屋去。

青麾少年望她走远,将石屋木门轻轻阖上,低头间风雪萦门。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方小小的精致锦袋,久久不能回神……

那之中,那根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深山古寨的细小枯藤,安然静在,毫无声息。

苦涩一笑,手如握刺。

屋外,不觉间已风雪吹满。

……

“师父。”归云谷内,叶绿叶推门而入,反手阖门望向执卷临窗的白衣女子,平声道:“该用晚膳了。”

端木孑仙手执一卷刻字竹简,指尖却不动,微微抬头“看”着木窗之外。

叶绿叶走来,感受到丝丝凉意便倾身将微开的小窗阖上了:“弟子接您过去用膳。”

端木孑仙极淡地点了点头,轻轻放下了手中竹卷。

叶绿叶接过木轮椅,似有犹豫,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师父,魏兴之地的客栈里,幽灵鬼老私下寻来,是和师父说了什么?”

端木孑仙一怔,半晌未言,许久,道:“你说错了,并不是他寻来,而是为师将他请来一叙。”自行轻转椅轴,端木孑仙往前两步,淡淡道:“阵破之地,我出手两枚银针,一者拦下了萧儿,另一者便放在了鬼老身上。”她平声道:“针上有轻微的毒,是为师寻他来有事相询。”

叶绿叶一震,当即上前两步,道:“师父所问,必定和那株奇异的藤草有关……弟子不明,当时境况,分明胜券在握,师父又为何要对那幽灵鬼老俯首认输?”

端木孑仙平望前方,过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一株并非藤草……其名,唤蛇花。”

蛇花?叶绿叶皱起眉,并不明其中深意。

端木孑仙又道:“以幽灵鬼老,应是不懂蛇花之用的,风凌地水阵既是师祖留下,那蛇花恐怕也是师祖逝前对他的嘱咐。”缓少许,端木续道:“清云鉴传者有预祸之能,师祖如此种种……为师能想到的,应是在设防。”

“设防?”叶绿叶拧起了眉:“难道……太师祖逝前已预,云萧将来恐将为祸?”

端木孑仙闻言不语,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云萧即便为祸,也未必能殃及天下……我想,师祖所防的人,应该是为师。”

叶绿叶骤然一震,惊愣当场。“防……师父?”

端木孑仙微微垂首,半晌后,道:“为师请来鬼老,便是想问一问,师祖当年给他留下的遗训。”

叶绿叶忍不住更靠近一步,问:“鬼老可有对师父坦诚?”

端木默然小许,点下了头:“师祖所预,是清云鉴将殒于为师手中。”

叶绿叶握剑的手骤然一紧。“这怎么可能?!”

端木默然,端坐肃静的身影萧瑟而凛然,她轻声道:“世间之事,从来莫测,为师也没有能力将它完全把握在手中。”微微低了低头,她道:“经年之后,师祖所预,或许会成为现实。”

叶绿叶绝然:“若是此一桩事,鬼老又为何要把云萧留在青风寨中?师父是清云鉴传人,若亡天鉴,此事能与师弟何干?”突然想到什么,叶绿叶霍然一凛:“难道是因师父逆天行事,收下了明知不是天鉴传人的云萧?”

端木孑仙漠声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微抬头道:“我既已和他约定,收他为徒、倾力相授,便是有此警戒,也不能背信于人。”

“师父!”叶绿叶眉间紧拧。

端木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果在我身,因不过是影响,在于为师,不在萧儿。”端木略回头,望向叶绿叶方向,问道:“谷中三年相处,若无灭门痛事,云萧之性便多偏明理懂事,谦逊温和,以你看来,此事可是他的过错?”

叶绿叶怔了一瞬,忍不住道:“他如今被留在青风寨中,不在我等身边,日后若沾染恶习,往后威胁到师父……”

“绿儿。”端木轻声打断了叶绿叶之言,而后平声问道:“你心下当真觉得萧儿在青风寨中会染上陋习,心性转恶?”

叶绿叶握剑的手紧了紧,蓦然想到乐正府中,少年替自己悉心照顾端木的细致恭顺,及终日纵溺阿紫的温然柔和……到底紧蹙眉头,犹豫着低头道:“云萧本性良善,如今已十四,跟随师父身边三年下来应已定性……”她一字一顿道:“弟子相信,即便经年,他也不会做出危害师父,及让师父失望的事。”

端木默然。

叶绿叶思虑一瞬,又道:“弟子看来,他留于青风寨中,得以接触世事、与青阳子师叔祖他们共处,想必能学到不少东西,脾性受寨中匪夫影响,势必减几分细腻柔和,添几分阳刚硬气……但本性之良善,应不会变。”

端木无言地点了点头:“青风寨中经年,于他不失为裨益。”

叶绿叶亦点头。

“师祖所预,可能为终,然其间道理对错,我们终不能知。”端木静静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若有所被预,当知而警心,往后行事多加顾虑便妥,仍以当为而为,不可过而自毁,如此方为正道。”

叶绿叶刹时醒神,抱剑而应,语声冷肃:“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端木抬头,静望虚无。鬼老所说后一句,却并未对叶绿叶道出。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她所收的弟子中,唯有身为汝嫣家之后的萧儿,是出世的奇血族人。

端木孑仙缓缓阖目。院外青竹摇曳,枯叶萦雪。

第六十五章 背雪迎灯

关中之地,梁州所在,青风山野之地的溪涧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云萧在冰冷的溪面上缓步踏行,乌发上萦满风雪,凌乱翻飞。

溪涧环山而下,曲径流长,蜿蜒至山脚。

云萧踏冰而行,来回数十次,次次踏湿靴袜,手足冰冷青紫。

溪涧旁一棵老树上,鬼老倒吊于树干上,来回轻飘飘地垂荡着。

“心浮气躁,脚下没分没寸,远不如当日所见机敏沉静,你小子难道只不过是一根雕不成的朽木?!是小老儿我看走眼了不成?”

云萧不言不语,依旧默不做声地踏着,直至天色暗沉,夜风穿林,才在石木草的唤声下上得岸来。

“鬼爷爷,您那轻功天下无敌,哪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您这样迫他寒天腊月里在冰水里走,把人冻坏了后面还怎么学……”

鬼老冷哼了一声从树干上荡了下来,“我可没叫他在冰水里走,是他自己不成器,每回都要踏碎冰层,不用心不用脑,连路都不会走,我看小老儿是瞎了眼了,这小子连你的资质都不如!”

石木草忙安抚鬼老:“好了好了,我看云萧没鬼爷爷说的那么笨,定是您催急了……慢慢来就好,你俩都快随我回寨子里吃饭吧,今天尹三叔做了羊蹄子,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等着呢,可香了!”

鬼老哼声不断,率先几步甩手去了:“什么好苗子,瞎了我老头子的眼还想传给你这身轻功,我看你小子这辈子都学不会!”

石木草待得鬼老走远,忙拿了怀里的兽皮小暖袋塞到云萧手里:“你呀莫把鬼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学功夫的事儿不急,慢慢来就好,现下快随我回去吃饭吧!”

云萧抱着小暖袋,面上淡然而温和,抬头对她笑了笑,点下了头:“好。”

“晚些时候四叔那儿还要叫你过去帮把手,他最近在做个赶牛用的木犊子,嫌我们笨手笨脚,说也就你心细些,能帮得上忙……还有我爹那儿,不知道这回又装了什么来吓你,邀你戌时到前排院子里去,我看你还是别理他了……三叔那儿上回你说的草药他跑到隔壁山头上找来了,种在萝卜地旁真的就没小虫子去啃萝卜子了……”

石木草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数落,云萧慢行于后,看着满天飘雪,忍不住伸出青白冻紫的手接住了一片雪花,而后轻轻合拢。夜夜小说网mht.la

只是手指早已僵麻不甚灵活,雪花被寒风带起,轻意地便从他指间滑了出去,慢慢徜徉于风雪中,远冷不近。

云萧看着它转瞬飘远,心头一刹那凝窒,一刹那释然,而后终究回转过身,朝着石木草所行的山林深处,寨中灯火,慢行跟上。

雪止风息,腊月长天,石炕灯火。

云萧便这样在青风寨中住了下来。

云门子弟素有训戒,于云门内所习不得授于云门外之人,石木花自然不会将亲女送在青阳子、尹莫离门下,故而将她收归了自己门下,所以石木草习了伪物匿形之术。但她本身资质差强,也无意跟从青阳子、尹莫离学习。再多,也是央了幽灵鬼老跟他学些轻功。故云萧此来实是机缘巧合。

青阳子于云门所学为机括术,见云萧心细,又是云门本宗弟子,且为人处事皆细致周全,唤其帮忙也从不推辞,便俨然将其也看作了衣钵传人,也不管后者是不是想学。

性情更为自大和不以为意的尹莫离则更不用说,每每一见云萧得空,便将其拉到自己住处,私相授受。一向和尹莫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石木花又如何肯答应,有样学样,两人一来一往地闹腾,片刻也不让云萧空闲。

长年一身青衫的少年虽苦于各方教习硬授,却也有感于师叔祖们的好意,即便无心要学,也都一五一十地将几人所教记在了心上。他在端木教化下本性谦和,三人又都是云门之长,虽日益亲近,却也未忘过长幼之序。

云萧日日要去鬼老处经受百般刁难,之后跟从青阳子制这制那,之后在野地里种花种菜种草药,之后去寨中前院寻不知是何模样的石木花。往往亥时之际才能得空闲,之后还要喂养一番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的冰血天蚕,这之后,才能安坐于自己的石屋小榻上,运行心中所记的两套心法。

来日,便又是一个轮回。

长时下来,寨中兄弟姐妹不由得佩服起这温和少年,性子之好,真是当世少有。少年逐渐与众人都熟络起来,性子越加明朗谦和,在鬼老严词苛教下,又不免肃然谨慎。未几,已给人一番独立肃穆之感,行为处事,都极可靠妥当。

风雪依旧,四季经轮,转眼一年。

此年开春,水面的冰方融化,一群体形甚伟的黑狼冲进了寨子前院。

寨中兄弟吓得够呛,心下又想莫不是野丫头回来探看了,知道云萧与野丫头相熟,忙将其唤来应对。

青衣少年过来看见,命寨中之人退后,自己正自揣测情形,便见黑狼群最末,一蓝衣人仰躺于一匹成狼背上,被其驼着慢慢踏近过来。

人尚未至面前,一道雪白的身影先一步纵跃而来,竟将云萧扑在了地上。

湿濡的舌头舔得满脸都是口水。云萧费力偏头睁眼一看,纵白死死趴在自己身上不停摇着雪白的长尾。

此时蓝衣人自黑狼背上一跃而起,望着地上的一狼一人笑道:“你便是这小家伙的主人?看它如此高兴,也不枉我千里迢迢带它过来寻你。”

寨中兄弟正看得好玩,便见少年强自从地上爬了起来,不顾半边狼身仍吊在他身上的白狼,浅笑着向蓝衣人回道:“这确实是往年一直跟随我身边的一匹白狼,名唤……”

“名唤纵白,我是知道的。”那蓝衣男子朗然笑道:“我听得懂狼语,这才能带它来这关中,你这只白狼可真是傲气,我问了它一路它才不情不愿地跟我说了这名字,远没有小兄弟你看起来可亲可爱呀。”

云萧微震,抱拳谦声:“多谢这位大哥一路照看纵白,感激不尽……阁下竟能听懂狼语,实在叫云萧佩服。”

那人凝眉而笑,语声温朗:“我这可不算什么,我有个小侄女,自小便能听懂兽语,豺狼虎豹无一例外,那才是真正的百兽之主啊。”

云萧心下当即想到一人,望向正欲伸手逗弄白狼的蓝衣男子,温声问:“阁下所说的,可是申屠家大小姐申屠流阐?”

蓝衣男子收手望他:“你知道我小侄女?听说她一年前嫁了人,嫁的还是乐正无殇,我因而回来看看他俩。”他望着云萧一笑,这时才道:“你竟知流阐懂百兽之语,是否也是她亲近之人?我名唤申屠烬,正是申屠家主幼弟,流阐的小叔父。”

云萧也笑了笑:“我和乐正公子及流阐是朋友。”

“好好好……那小丫头终于知道交几个‘人朋友’了,这样我在外面游历也能更放心些。”申屠烬拢了拢纵白颀长的毛,微笑道:“与狼亲近者则与我亲近,我对你与纵白甚有好感。难得你还和小流阐相识,想来真是缘分。”他言罢又道:“此番把它送到这里,我这就去申屠乐正家看看我那不长肉的小侄女了。云萧是吧,我可记住你俩了,希望后会有期。”

因自己与狼亲近便如此直言相待,云萧心下莞尔,一面高兴纵白到来,一面也是对申屠烬好感颇多,便也诚然笑道:“云萧谢过申屠大哥,后会有期。”

那人复又纵身躺到那匹壮硕的黑狼背上,犹不忘与纵白挤眉弄眼,而后霍然一笑,挥手领狼群而去。

云萧回头亦忍不住抚了抚纵白的头,目中一瞬恍然,而后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师父终于允你出谷了。”

纵白委屈的嗷呜了两声,似不满一年多的分别及管教,拿着雪白的毛发使劲在云萧腿边蹭蹭。

肃穆谦然的少年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而后抬头望向西南方向,莫名地微垂了眼帘。

“三公子,鬼老先生唤公子过去呢。”寨中一位弟兄向青衫少年和声道。语气中多见推崇亲近。

少年微笑点头,缓步往寨中深处行去,纵白乖顺地跟在他身旁,一身雪白,清辉流转,英飒不可方物。

(亲们,第一卷残樱遗世篇:弦断音残之万兽哭就到此为止了~~~明天开始更的是第二卷横箫于世篇:玄铁无痕之风云破--虽然是横吹笛子竖吹箫但俺念惯了乃们就原谅我任性的乱取名吧^^)

第六十六章 空谷幽兰

(为回报fanxue222111大大的打赏还有感谢书友151210225923489的评论小翼今天加更一章~谢谢大大给予小翼动力,谢谢~~~)

第二卷,正式开更~~~~!

正文:

时如风逝,又一年后。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清晨的露水摇曳在翠色的枝叶边缘,映射出淡淡的晨曦微光,斑斓的光线散射在浓墨重绿的林中,一片深郁幽然。

云萧端坐于林中一株参天的老树之顶,晨时的日光清清淡淡地映照在周身,吐纳过后,盘坐的腿下,蓬松交错的树顶细枝在林风中轻轻荡了荡,拂落下几片半黄的枯叶。

运息毕,云萧睁开眼来。入目所及,山林溪地,远远近近的黛色青霜跃入眼帘,一片翠郁。

以他所坐树顶的高处和角度,正可观得木石相掩的那一方古寨中丝丝缕缕飘散开来的炊烟。

云萧看了一眼如往日般宁静朴实的小寨,便转目逡巡起小寨四周的境况,观得无事,便收目回来。摊开一向随身的那册《玄诀阵书》,便安坐于此一片青葱绿色绵延开来的树顶,静静地看了起来。

远处山青林郁,雾霭轻薄。

晨风拂落间不知过了多久,他微蹙着眉轻抬了头来,微喃道:“但凡阵法,皆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以通八风,与此相对,地有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八方,以应八卦。”似有所不解,云萧微凝眉,“这九宫天一阵,八方不落,已占尽八卦之利,阵式极强,又为何还要多出一宫?”转而又想道:“多出来这一宫……若起手布阵,又能置于何种方位才能有利无害,不损八卦之威?”手中阵书轻合,他静望远处山雾,正自深思,便听底下传来木翼振翅之声。

手掌习惯性地伸出,白如凝雪的五指在拂晓清光映照下清美如玉、温润修长。一只木制的小小飞蚕随即飞近,稳稳地停落在了他掌心。

云萧伸指从小蚕鼓鼓的腹中抽出一根小竹条,方才还栩栩如生的木蚕马上便如垒木般散了架,变作一堆零乱的小木楔铺散在了云萧掌心。云萧却似习以为常,只凝神看着手中竹条上的字,看罢面色便一震,一转手将掌心的木楔收拢靠近,另一手熟练地穿插轻捏,而后复又将竹条往其腹下一穿,不过一瞬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蚕便又现了云萧掌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纵白,回去了。”云萧说话同时轻托小蚕的手往前微一振,那小小木蚕便又展翅飞了起来,依原路返回。而树下不远,正自顾追玩山间虫兽的纵白听见唤声,便懒懒回返了树下,仰头看着数十丈外,高参古树之顶的青衫少年。

少年自盘坐的树顶一跃而起,脚足方落稳,便提气向前纵去,脚踩万木之顶,如轻风拂过,翩然向远处飘去,身形如山间灵魅,徜徉于一片翠绿之上。

脚下林中,纵白拔足狂奔,远远跟随,追着上方一抹若有若无的素青,向山腰石阵中青风寨而回。

经年山色,时水流长。此为夏武帝八年,云萧十六岁。

远远望见寨前院中一抹水蓝,心下有喜,云萧临至石阵前最后一抹绿色脚下一旋,自上而下向着寨中缓步踏落下来。淡青的身影飞凌而下,其速若诡。只不过未及落地,院中那抹轻蓝便似有觉,蓦然回转望来,一眼见得云萧,眉目间是显而易见的欣喜:“云萧!”

云萧不由一愣,微有怔然,足下落地的同时便向她踏近过来。“二师姐。”

“三公子,蓝姑娘等你好一会儿了呢。”旁边一名汉子此时过来道一句,满脸悦色,双眼凝在蓝苏婉身上便似转不开目光一般。

时是初秋,黄叶几落,蓝苏婉正值十八岁芳华之龄。

那抹飘然的蓝裙在林风拂止间慢扬轻落,如翅如蝶。

一身蓝蝶外衣掩不住肩颈间白皙的肌肤,肩旁散落的青丝用玉簪挽起,斜插入鬓。薄施粉黛的鹅蛋脸上,秀眉如柳弯,晶莹剔透的浅蓝色耳坠于转头间轻曳未止。温婉爱怜的目光正凝在缓步踏近的少年身上,眸中隐有水色,举止间是说不出的婉约动人。

静立而候,一如幽兰,秀美已极。

寨中来来往往的汉子无不为其驻足,眼露慕色。

“才过两年,这蓝姑娘可越来越比咱二小姐美啦!”一名寨中小伙忙不迭议语:“二小姐心心念念的那惊云公子据说便是和她有婚约,难怪不要二小姐了,要是我肯定也……”

“呸呸呸。”旁边一个年长的婆娘立时打住了小伙的话,老实不客气地数落道:“二小姐出门办事明儿个就回来了,你这小子平日里对二小姐殷勤背后却在数落她,老婆子明个就跟她说去,看她回来还睬不睬你!”

“哎哎哎……我就说说嘛……五婶你可千万别啊……”那人听见这话才肯移开放在蓝苏婉身上的目光追着那老妇人去:“虽然二小姐念的人不是我,可我对二小姐可是一片真心哪,别的姑娘就算再美我也是不肯多看一眼的……”

“我呸!”那老婆子揪着他的耳朵边数落边走远:“你个睁眼说瞎话的白眼犊子,方才还在数落二小姐的不是,没心没肺的东西,早些年饿死在山脚下要不是二小姐收留了你……”

四下之人听在耳里,大都悻悻地散了开,云萧闻言却是莞尔一笑,而后立身于蓝衣少女面前,握拳作揖道:“云萧见过二师姐。”

蓝苏婉见得他面上莞尔笑色本是怔怔心喜,下一瞬听见他如以往那般客气而有礼地向自己行礼,竟似全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思念心切,反似两年未见也毫无所感,淡然如常。

心下蓦然间竟如针扎一般酸涩难言,说不出的疼怅。

“我……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蓝苏婉涩然间竟有几分无措,讷讷地道出一言,而后才蓦然想起端木的吩咐,强自定下心神,恢复了往日平静温婉的淡色。“师父命我来将此物交与你手中。”

云萧闻言目中微动,刹那间的怔神轻惘。

蓝苏婉似有所觉,不知他心下是否对师父将他一人留于此寨中心生怪罪,仍有微辞,面上也便生了一份忐忑。

下一瞬欲要开口说些什么,面前的人却已敛目如常,温然如旧,好似并未有过半点异样。

蓝苏婉微怔,下一瞬便见他凝目望来,蓝苏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所拿的布囊,这才回神,在他欲要伸手取过时将手中之物往回收了收。

蓝苏婉抬头与他道:“师父吩咐,师弟若要取过此物,须赢我手中天蚕丝网。”一言毕,蓝苏婉便恢复了师姐肃色,足下轻点往后掠出了三步。

云萧一愣,面上微怔,下一刻便恢复如常正声抱拳道:“既是如此,云萧定当全力以赴,二师姐请。”

言罢看着蓝苏婉谦恭地点了点头,蓝苏婉亦点头。

下瞬,身如燕起,云萧半空中蹬石旋身一跃而近,劈手竟已抓在了蓝苏婉手中布囊之上。

蓝苏婉不由得骤然一惊,方才的疼怅涩然之心顿失,目中陡然一肃,柔美的脸上难得凝肃。

师父说以云萧天赋心性,虽是两年也不宜小觑,当以全力对之。先前原还迟疑,现下出手不过一招竟已见得半点不假!

蓝苏婉顺势就将布囊掷向半空中,另一手万道银丝并发,连着云萧的手带布囊眼看就要缠上,泠泠微光在晨曦中折射出锋利的弧线。

云萧心下一凛,立时收了手回来,转而踏步落地,以幽灵闪绕到蓝苏婉背后欲点其穴。

他速度虽快,身法诡绝已难用人眼捕捉,但蓝苏婉身后似也有银丝相护一般,云萧刚至,她便已觉,似前方有力相借一般往前一纵,水蓝的身影翩然一旋,躲了开来。

云萧微一怔,似未料到,眼见蓝苏婉以银丝将那方布囊牵引拿回,握于手中,重新落到了地上。

云萧面上轻轻凝起,心下不由微肃。

往日得二师姐爱护拂照,从未与她交手,不想二师姐虽常常败于大师姐手中,自己与她交手却并不容易取胜。思虑间眉间便细细地蹙了蹙。

淡青的身影飘然靠近,以瞬息之速近了蓝苏婉面前,蓝色身影惊于其速,面上一紧,却似已然有所防备,吸气间凝力便与面前少年对上一掌,呯然间蓝衣的人竟倒退三步,心下悚然一惊,脏腑微震间发现自己的内力竟不如他!

云萧半空中扭转身子,折而向高处折下一根细枝,口中轻肃道:“二师姐,云萧得罪了。”

他飞凌而下,以细枝作剑,竟已将往年叶绿叶随意与他过招的寻常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加之内力不浅,剑剑逼来时蓝苏婉竟生出了是在与叶绿叶对招的错觉,此间凌厉剑意,可见一斑。

蓝苏婉退而居远,以银丝弹射为攻,不与他近身,少年却似正等她这一变招,道道银丝但凡射来无不被他细枝裹住,少年注力甩手将细枝钉向一侧一根树干,蓝衣的人果然被细丝牵连往前栽了栽,动作间失了一瞬间的行云流水。

云萧趁着这一转瞬之机,踏飘云鬼步从她身边穿过,迅速抽出了她手中所握布囊,而后回身一转,陡然止步,将夺来布囊抵在了蓝苏婉后脊之上。

“二师姐,云萧冒犯了。”他凝声轻语,神色肃穆。

蓝苏婉觉到后背上的压力,竟有些惶恐于他手中布囊所抵,正是人之后脊死穴——命门穴。

只不过两年,他将自己失忆前的十年内力运习通达,师父传下的心法也未落下,天赋本高又勤勉如斯,难怪进展比之常人快出如此之多。

出谷前师父嘱我出手不必留情,以全力与师弟搏,想必早已揣度准了云萧的性子,料到了此下境况。

只不过自己竟输得这样轻易……

蓝苏婉将手中天蚕丝轻轻收回,面色强自回复如常,婉然转过了身来。“师弟,你已赢了。”

第六十七章 麟霜华骨

立于山脚,回首遥望,蓝苏婉心中不由复杂。[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自己的武功虽远不如大师姐,但行于江湖自保无虞,不熟悉她手中无形丝网的人更是容易受难,武功已算得中上。但自己八岁跟从师父,如今已有十年,云萧拜入云门才不过五年,实力竟已不在自己之下……

微微笑着与回返于山径上的少年挥手以别,蓝苏婉目中终现忧惭之色。

回身向前,抿唇不语。

师父此次命自己来与师弟交手试炼过,方允他取用师祖遗物,警戒的不知是师弟……还是自己。

飘然的蓝纱蝶衣林风中微微扬起,蓝苏婉步步行远,背影略带失落茫然。

如空谷中起迎风雨的幽兰。

……

夜间有霜,轻覆林叶,淡染一片疏白浅意。

云萧坐于自己所在的石屋木榻上,缓缓解开系带,将布囊褪下。

观其长条之形,已猜测是剑,此时入眼,便见了一把风尘霜刻的三尺青锋。

剑柄上缭以麒麟头饰,剑鞘上刻满了霜尘枯叶型的纹饰,边沿缭以云纹,时疏时密,古朴厚重。

“麟霜?”云萧抚过剑鞘上繁复的古字,有些疑惑地默念出声。

下时微用力将剑鞘一转,鞘中青锋便被他拔了出来。

冷冽的剑刃寒光随着剑鞘滑开映在了屋中跳跃闪烁的烛火下,鲜红的朱砂提字首先映入眼帘。“这是……师父的字?”

剑身上用鲜红的朱砂提了七十二个行书小篆,行间疏而不紧,字字相隔一小指,显然是提笔以另一手摸索相隔写就,字形清癯冷毅,转骨有锋,几分凌逸怀谷又几分温文淡漠。不拘于一格,又临沿不出,能看出提笔之人极能自守且心有经纬,不束不纵,不放不抑,心沉如水,意静如山。

云萧怔看字迹许久,心下慢慢沉静下来,变得肃然而冷清……之后方能回神过来看形下之字。

“剑起九式,一式一层,以终为始,以无为有……”云萧一震,神色蓦然一凛:“这是……终无剑谱?”云萧惑道:“武林野史载,终无剑法是上一届武林盟主世家墨夷家的剑法,其威可比无刃刀……此下竟存于归云谷中?师父又为何要将其传于我?”蓦然回想起当日马车之中,端木孑仙对自己所诉之言:

“为师前日里传你的那一套心法,与一套剑法相应,此剑法极为严苛难练,若非天赋异禀同时下得苦功,定不能成,为师有心授你,你且用心学。(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云萧神色不由轻怔:“师父当日所传的心法,便是终无剑的心法?当时所说的剑法,就是终无剑法?”

以命为终,失以得,死而生,归无是极,绝悟可凌顶。

剑身上最后几个提字也被云萧默记在了心里。而后夜风轻穿,屋中烛火轻曳,剑刃上的朱砂便缓缓散了开,有大半不期然地零落于地,几点嫣红赤色,艳艳夺目。

“华骨?”朱砂裉尽,肃青色的剑身上便映出了这两字,龙飞凤舞,草如缭纹,深刻于剑身之上。

云萧不解,默然将剑收起,次日携而去往青阳子处时,便见其瞪目结舌瞪着自己手中之剑。

“这把莫不是……霜华剑?”

云萧这才知道,此剑名为麟霜华骨,江湖中人一般作霜华剑称,正是云门上任之主,清一大师当年使用的佩剑。

“云萧,这可是我大师兄所使之物啊。既是江湖名剑,也是御赐之剑,当年雍凉之战大捷,大师兄居功甚伟,夏明帝便以重金向祭剑山庄买下了这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麟霜华骨,亲赐师兄。”青阳子不无感慨道:“没想到兜兜转转,今儿个我又见着它了,想当年归云谷中,大师兄用它练剑,可没少碰坏我的木疙瘩宝贝……”

恰时尹莫离与石木花过来找云萧相询授课,看见此剑,也是唏嘘感叹。

石木花嘟嘟囔囔道:“没想到端木丫头会把这剑传给了你,看来你习剑的天赋比你那早已名传江湖的大师姐还要强出几分嘛。”

尹莫离闻言伸出整日锄草种花的粗糙大掌,结结实实几巴掌拍在了云萧背上,口中道:“哈哈哈,云萧不愧是我们云门更是我们青风寨出来的人,学什么都是水到渠成,种瓜得瓜呀!”

云萧不由道:“其实不然,大师姐所习为少央剑法,手中所持少央剑正与其剑法相佐。云萧想,师父定是因此才未传大师姐此剑,而让她继续持以少央剑。”

青阳子点头道:“这倒是,少央剑法精妙凌厉,是与越女剑齐名的剑法,叶绿叶那丫头手里的少央剑也是江湖上少有的名剑,不见得就比霜华剑差。”

云萧续道:“再者二师姐惯以天蚕丝为武器,三师姐似乎习的是刀法。”

尹莫离再度大笑:“那想来端木丫头的几个弟子里便只能传于你了。”

此时石木花又嘟囔了一句:“尹村夫莫不是忘了端木丫头还能不传呢,反正是宝剑,放着也不怕生锈。”

尹莫离闻言便火了,骂咧道:“你个老匹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躲一边装你的石头去得了在这里嘟囔些废话惹人嫌!”

“哎你个尹村夫……”石木花顿时也嚷声起来:“我嘟囔的有错吗?你个乡巴佬,泥巴鬼,没出息的尹村夫,整天就知道种花种菜……没一点劳什子用的本事还老从我这里抢了云萧去学,你说学了干嘛?学了干嘛?学了回家种田带娃吗!”

“我的农术没用你那就有用?!”尹莫离顿时就脸红脖子粗了:“装得一动不动不知道哪天就能吓死个人了是不是?!以后江湖上去了人家是真刀真枪地打,你突然冒出来就能把人家给吓死……哈哈哈,好本事,真有用,确实比我那农术有用多了!”

“你你你!”石木花气得舌头都打结了。

青阳子咳了两声默默地转回自己屋里捣弄木头疙瘩了。

云萧微抚额,叹了一声便也转身走远了。

抬脚几步刚要转回后排院子,便被寨中一位弟兄拦下了。

“三公子,鬼老先生正在屋子里大发雷霆,公子快过去帮忙说说话吧!”

云萧闻言微震,问道:“出了什么事么?”

那兄弟满脸忐忑,立时便道:“好像是小六不小心进了鬼老先生里面那间屋子……寨子里的人都知道,那里屋鬼老先生从来谁也不让进的,小六抓狗儿追了进去,被鬼老先生看见了……”

想到鬼老喜怒无常的暴戾性子,云萧心上不由为小六担忧,忙一个抱拳转身便折步去了:“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谢三公子了,回头让小六好好谢谢公子!”

方一走近寨子左院那间最大的石屋,云萧便闻了嘈杂声,隐隐磕头求饶声夹着鬼老阴戾冷寒的斥骂怒语。

“你敢动了他的棺木,我废你一条胳膊已是轻饶了,还敢求情!”

云萧快步走进石屋,正见鬼老一掌拍在小六肩头上,那憨实的小伙立时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鬼爷爷!”云萧忙几步上前将小六护住,面上现了肃色:“他既不是有心闯进去,鬼爷爷这手下的未免重了。”

云萧留于这古寨中最主要的还是跟随幽灵鬼老学习轻功,起初难免因他设计从端木手中将自己留下而怨怼,两相难有悦色,至后有石木草从中调协,云萧也慢慢能静下心来从授,此后便天赋立显,不久便得幽灵鬼老真传,老头儿自然也对他心喜爱护起来。毕竟是真心授业于己,两年下来,云萧便也跟着石木草唤其一声鬼爷爷。

幽灵鬼老看见是他面色也没有缓和下来,冷着脸道:“若不是知道这小子是无心,老头子我还会留他这条狗命在么!”

云萧忙查看了小六的伤势,为其推过肩头,将卸下的臂膀安了回去。而后便让身后求情的人将他扶住了。

幽灵鬼老犹自不肯放过,脚下一转一个幽灵闪已到了小六面前,抬掌还要惩处。云萧顿惊,几乎是同时闪身过来拦下了鬼老后续出掌,右手霜华剑一横,阻了幽老鬼老于一步之外不能靠近。“还请鬼爷爷手下留情,饶过小六。”

云萧之后,小六与几位寨中兄弟都已跪在了地上,口中忙不迭道:“求鬼老先生饶了小六这次吧!”

冷戾的老人闻言巍然不动,眼睛细细眯起,却是盯着云萧手中的霜华剑:“麟霜华骨?这是清一的剑……不是该在端木孑仙手上么?”他随即想道:“那丫头把这剑传给了你?”一声冷笑,倒真是不怕死。

幽灵鬼老阴恻着声音道:“她莫不是以为这两年就能接你回去了?小丫头就是天真,老头子可是要把你困在这山上一辈子的……”

云萧闻言一震,骤然凝目:“你分明与我师父说好,只待我将轻功习会便让云萧回去归云谷,现下却又为何要出尔反尔?!”

幽灵鬼老冷冷抬头,讥诮地瞥了一眼云萧,负手冷道:“你小子真以为两年就能将小老儿的一身轻功绝学习会?莫不是也太高看自己了……我这身轻身功夫除了幽灵闪和飘云鬼步,有一样你还半点没学呢!”

云萧凝眉,声音不由也冷了起来:“你想怎样?”

幽灵鬼老冷哼了一声:“本来小老儿挟着那项本事不传你,你便永生都不算习会了我这一身绝学,因而这辈子都别想能离了青风寨回那归云谷。”

云萧面上一寒,真真是动了三分怒意。

第六十八章 蛊老散人

云萧面上一寒,真真是动了三分怒意。[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幽灵鬼老看了他一眼,冷嘲道:“不知好歹的犊子,半点不知道小老儿将你困在这里全是为了你小子、也是为了端木孑仙好。”

云萧眉间一拧,肃然望他:“鬼爷爷这话是何意?”

幽灵鬼老冷眼瞥了一眼面前少年:他让我困、我便困住了这小子,可眼下他的尸身出了偏颇,我可管不了什么清云鉴什么云门的存亡死活了!

“你不是很想回去归云谷……回你师父和那几个师姐身边么?”暗色的披风一甩,幽灵鬼老冷道:“那就跟我进来。”

寨中弟兄仍在忐忑惊惶,蓦然见幽灵鬼老竟一转身率先进了自己里屋去,并扬言让云萧进去。

一干人都在忧心不明,便见云萧默声一刻后跟了进去,并示意他们离开。后者忙不迭地逃出了幽灵鬼老的石屋。

云萧一踏进这传言从不让谁进入的里屋,便见了一口漆黑冷硬的棺材。

一眼,便可见得那棺材不同寻常,质地不似石不似木,倒像是一整块漆黑幽亮的墨玉雕成的。

幽灵鬼老不做声地踱到棺材一头,伸手推开了棺盖一侧。

几步之外,云萧依稀看见一个中年男子躺在棺内,面容清癯削瘦,竟极生动。

“他是?”

幽灵鬼老看着棺内的人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应道:“他就是蛊老散人,第七任清云鉴传人,小老儿的兄长。”

云萧似未料到太师祖如此年轻就死了……后又想到清云鉴传人习水迢迢之力可延年缓老,又对其真实年岁疑虑起来。而后又想到蛊老尸身竟未能如往届清云鉴传人那般葬在归云谷四周群山上,反落到了幽灵鬼老手中,实在不太寻常。

幽灵鬼老却不理他,自顾道:“蛊老作为清云宗主据说是历届里最少成就的一个,跟端木那丫头相比,可说差的远了。”

云萧微愣,不明。便听他又续道:“清云鉴据传有预事、明情、知祸、平乱种种贤能,其实小老儿从蛊老身上获悉,也不尽然。”

云萧抬头望来,鬼老手扶在棺盖上,神色冷清:“蛊老不善谋思,预事之能却极强,所预往往是数十、数百年后的事情,中间因由往往变化不尽,不能揣度,有些甚至连是甚为谁都弄不清,于他生时毫无助益,半点也帮不上忙,故而竟是清云鉴传人中成就最低的。[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转头睨了云萧一眼,道:“你师父就正与蛊老相反,善谋善思善策,所预不过十几年,辅以那丫头的谋略、推断,总料得半点不差,于时下大有助益,可谓是历届清云鉴传人中至此成就最高的一位。”

云萧微有惊异地看着幽灵鬼老,关于清云鉴此点他此前并未听闻过。

“蛊老生前于云门内习的是蛊,这一点想必你小子也能猜到。”幽灵鬼老莫测难明地回望过来一眼,目中冷戾寒光闪过:“你心里必在想他死了多久了?尸身怎么还能保持得这样完好?”

云萧眉间一蹙,确实被他说中。

幽灵鬼老形如枯槁的手指抚了抚面前沉黑色的玉石棺:“这玉棺叫做墨玉沉水棺,人死后放入,合上棺盖,只要再不打开尸体就不会损坏。”

云萧看了眼被他推开少许的棺盖,疑虑道:“那你怎么……”

“呯”的一声,一股大力砸在棺盖玉石上,幽灵鬼老脸布青筋,一脸盛怒:“那小子竟为了一只死狗闯了进来!撞开了一条棺缝!”

云萧心神微震。知道鬼老最为重视的莫过于他的兄长,难怪会如此动怒。

幽灵鬼老挥手将棺盖合上,转身回头一瞬间闪到了云萧面前:“你不是想回归云谷么?”

负手冷立,他狭长而布满皱纹的眼细细眯起,牢牢盯住面前少年:“沉水棺打开后,三个月内蛊老的尸体就会腐坏,但是有一样东西可以补救。”霍然伸爪一把抓在了云萧肩头,鬼老冷声道:“那东西叫冥颜珠。原本是连城汝嫣家的东西,五年前汝嫣家被灭,此物便不知流到了哪里。将它含入死人口中,那人尸身将永不会腐坏,我要你三个月之内找到它并且带回来给我。”

鬼老看着云萧,阴恻地笑了一声:“以你现在的轻功,还没本事从老头子我手里逃了去……如果你做到了这一桩事,小老儿就传给你最后一项绝学……以你天赋,应不出一年就能掌握,到时候你就可以从老头子我手里轻而易举地出去,回到归云谷、你师父身边。”

云萧被他牢牢抓住肩头,越来越觉得麻痹痛楚,面色不禁微白,额间慢慢沁出了汗。“鬼爷爷。”

方出声,石屋外间便也传来了相同的唤声:“鬼爷爷!云萧!”

是石木草的唤声。

鬼老听到石木草唤声便冷冷哼了一气,甩手松了爪:“应不应你小子好好想清楚,没有冥颜珠,蛊老的尸身一旦出了差错,老头子这辈子也不会再教你什么轻功,你也别想再离开这青风寨!”

幽灵鬼老转身一纵便出了里屋,外间立时传来了石木草憨实可亲的语声。

云萧微肃着面色随后跟出,石木草立时迎了上来。

“云萧你怎么了?脸色有点白,头上还有汗……哎你耳边这里起了道褶子,是不是在哪里碰伤了?”

云萧面色一变骤然一惊,忙用手捂住了耳后:“我还有事,先回屋了。”说完便匆匆闪身纵出了鬼老石屋。

“鬼爷爷,云萧怎么啦?您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鬼老哼了一声,甩袖转身:“关小老儿什么事!”

……

晚间用饭都没能见到云萧,石木草觉得奇怪,去到云萧的石屋里竟也没找到人。

“云萧不是说回屋了么?晚饭都没过来吃,跑哪里去了?”

翠衣的女子扯着嗓子在寨子前后喊了一通,也没人应,倒是五婶走过来说了一句。

“二小姐是在找三公子啊?老婆子先前从溪边洗衣服回来看见个人影往山后那边的溪涧去了,走的极快,看着身影像是三公子……”

“谢谢五婶了。”石木草抬脸笑着忙道了谢,便纵身往山后去了。

月华如水,清辉照影迷离。

山后蜿蜒的溪涧一处,树影轻簌,粼粼波光映照在水面之上,折射出静谧而清冷的微光。

一道身影微侧首立于水中,身上已湿,肩颈上的湿衣被溪水带了往下坠了三分,露出雪一样玉白细腻的肩颈,一头墨一样黑沉的乌发披散垂落一侧,发尾已湿,有水无声地滴落下来,月光照在他流光淡灭的发上,散开一阵琉璃一样的腻色,隐隐月华临身,婉转空灵,天地为之静然。

石木草呆呆地站在几十步外,眼睛直直地看着溪水中的人。

忽然一道白影于眼前一闪,石木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纵白扑倒在了地上。

“谁?!”

那人立觉,一声冷喝,肃语凝声。

刹那间回转过头,看向了石木草所在。

月一样清冷的柔光晕染在他绝美无俦的脸上。

被白狼压在地上的人瞳孔一缩,只觉胸口一紧,一阵天旋地转。

水中的人眼中也是一惊,怔着神色。

许久回过神来,石木草脸上惊白,腿一软手足无措地从纵白爪下往后移,哆哆嗦嗦地倒退爬开:“你你……你是人还是妖……怎么……怎么……”这么美……

云萧愣了愣,想起脸上的易容刚卸下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不由怔忤了一瞬。

“我……”犹豫再三,云萧迟疑着唤退了纵白:“纵白,放开二姐……”

石木草听见他的语声,才似惊醒般抬头看清身上压着她的正是长时跟随云萧的那匹白狼。

脑中蒙蒙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水中的人整了整衣襟,而后回身过来,轻抱拳与她道:“……二姐,是我云萧。”

石木草双手倒撑在地上,眼睛眨了一眨,有些讷讷地看着那月光下不太真实的人:“你……你说什么?”

青衫尽湿的人慢慢从溪涧中踏上来,长衣覆身,数十步外宁然如月,遗世而独立。

月光下肃立的身影挺拔修长,一头乌发垂然于后,清水滴凝,暗色流光婉转如夜华。他安静地看着地上的人。

眼如墨璃,黑白点映。

额间一朵赤色樱花绽开三瓣,如血如烙,印在冷白得仿似长年不见日光的脸上,赤白相映,冷艳逼人。

石木草怔怔地看着他的脸。

眉眼间能寻到一丝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和让人无法忽视的隐隐傲气和清气,仿佛是与生俱来,那张脸天生便带着的,清高傲岸,艳冷独绝。

汝嫣家的人。

石木草几乎一瞬间就肯定了。

心头陡然复杂万分,怔怔看着这个毫不设防,步步走近自己的少年。

“二姐……”他向自己伸出手来,口中以兄姐相称,欲拉她起身,面上温和而沉静,安然若素:“……我是云萧,这是我本来的样子。”

石木草怔怔地被他从地上拉起,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云萧?”

看见他默声点头,眼神清明而温浅……那一瞬间心头积沉许多年的彷徨和怀罪,猝不及防地积涌而出。

他是汝嫣家的人……他竟是汝嫣家的人……

石木草面色煞白,跌跌撞撞地转身回走,走的犹如失魂丢魄。

云萧愣在原地,目中有惑地看着她步步踏远一言不发地走向寨中。

低头间思虑一瞬,终是回到溪涧处匆匆换上易容,默声跟了上去。

第六十九章 倾城容色

次日晨时,石木草失神地拉开自己石屋的门,便见了门外站着的青衫少年。[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二姐……”云萧见她出来,立时上前一步唤道:“昨日……”

石木草愣愣地看着他轻肃温和的神色,面上易容过后,风华尽掩。

音如琴响,两年如亲姐弟般相拂照顾下来却早已习惯。

他如一介寻常少年般站在自己面前,面容清霁沉静,虽见肃俊端然,但比之昨晚倾城容色,实难以相比。

“你……难道是在这里守了一夜?”

云萧闻言微愣,而后轻轻点头道:“不知二姐做何想法……师父有命,在外须以易容示人……所以云萧才……”

他面上几分难色,看着石木草,言辞间多有犹豫歉赧:“……我本貌……长得像妖么?”他似有些尴尬,极为犹豫道:“难怪师父吩咐……”

石木草一愣。

他竟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心下一时竟不知为他庆幸还是叹息。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石木花直直地看着他:“你没有幼时的记忆?”

云萧微怔,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犹豫着点了点头:“是没有,我十一岁从归云谷中醒来……师父说过之前之事我不必再忆……所以云萧从未想过。”

十一岁……五年前……正是汝嫣家被灭的时候。

石木花怔怔地看着他平和的面色。

他根本不知道他那张脸在这个俗世里,能牵动多少人的心魂。也不知道自己的容色足以冠绝天下,是这个江湖曾经不可逼视的绝世之樱。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汝嫣家的人。

“你是对的……”石木草突然道:“……你师父,是为你好。”

云萧愣了愣。

一株遗世的绝美残樱,孤然凌落于世,再没有连城庇佑,也没有显赫的家世相护。石木草在心底叹了一声,确实唯有叫他自己成长得足够,才敢让他以本来身份示以天下人。

可幸,当年他遇到的是端木孑仙。

石木草重又露出昔日憨然可亲的笑来,轻声道:“你听你师父的话,永远做云萧就好,这一张脸就挺好的。”

“二姐?”

石木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眸中是极隐晦的伤怀:“二姐也只想看着你一直像现在这样下去。”她敛目笑了起来:“二姐会帮你保密的……下次要小心些,切莫像这样随意叫人看见了。[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云萧略有迟疑地看着她,而后点了点头道:“谢二姐。”

“没想到平日里对着我们都是易着容的……你这易容术竟连二姐我都能骗过。”石木草忍不住又道。

云萧笑了笑,谦声道:“我的易容术终还是粗浅的,否则昨日也不会在鬼爷爷石屋里被二姐看出不妥来……实则我手中原本有一盒朋友送的玉颜膏,易容后抹上它就可助我掩去易容痕迹,不叫旁人看出,但前日里已经用完了。”

石木草一愣:“难道是南疆巫族独有的玉颜膏?”

云萧回忆着道:“好像是南疆所有,似乎并不易得。”云萧微赧道:“我前日里见七嫂要下山去,曾托她帮我于胭脂水粉铺中问一问,却并没有。”

石木草闻言心思一转,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竟让七嫂帮你买胭脂,以她大嘴巴现在定是全寨子人都知道了,定以为你看上哪家姑娘了呢!”

云萧面上更赧,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石木草想起什么,恍然道:“哦哦……你定是前日里刚托过她是不是?正是我传信说这几天回来的日子,难怪五婶她们看我的眼神儿那么……那么……”她不觉又捂嘴笑了起来:“定是以为你想买什么玉颜膏送我了!”

云萧忤在原地,似是完全没有料想到。

“好了好了,你快回自己屋去吧,再站在我屋子前面,不定还要传出什么话来!”

……

“昨天三公子守在二小姐屋子前一整夜呢!”

“一整夜?!”

“是啊是啊,早上起来老婆子还看见他在!”

“是为了送那盒什么玉颜膏吧?”

“保不定就是!”

“我看是了。”

“我看也是。”

“……”

云萧从几个寨中孀妇身后走过,怔忤许久想要与她们说清楚。“五婶,七嫂……那个……”

几个妇人一看是他忙拾掇了就走:“三公子面皮薄,快走快走……”

眨眼间剩了少年独自一人凌乱于风中。

秋风吹起。

……

晚间云萧依次去到青阳子、尹莫离几人屋中道别,石木花一把揪住了云萧的衣襟咆哮。“你个混小子!才多点大!就敢勾引我女儿了!!”

刚踏步进屋的石木草面上便青了青,扶着额过去揪住了石木花的耳朵:“人老了耳朵不好使,五婶七嫂她们叨唠几句却马上就听实了,平日里我跟你说的话怎么一句也记不住……”

“哎哟哎哟……乖女儿……放手放手……这小子还看着呢……”石木花忙求饶:“你说的哪句话爹没放在心上了?肯定都有……都有……”

石木草负气道:“女儿早就说过了,这辈子就属惊云公子是我的心上人……其他人再不会多瞧一眼……”

石木花拧眉:“可是鬼老先生不是说那姓梅的嫌你老,瞧不上你,叫你别再想了么?”

石木草一张憨实的秀脸涨得通红:“就……就算他嫌我……我也只喜欢他!”

“哎你这丫头……”石木花面容肃了肃,直声道:“有我当年追着你娘死缠烂打的气势……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好像有哪里不对?”

石木草脸涨得更红,一扭头二话不说就跑了。

“哎乖女儿……乖女儿……!”石木花追着女儿跑出去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回头来看着始终站在一旁的云萧:“你说你来找我干嘛的?”

云萧揖手道:“鬼爷爷命我出去办事,云萧明日起程,最迟三月后归,因而来跟花叔说一声。”

“办事?才两年鬼老先生肯放你回去了?”石木花惑道。

云萧摇了摇头:“并未……此事若能办成,鬼爷爷或许会让云萧回去归云谷。”

石木花便随意道:“既是如此你就去吧,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么?反正你在我们三个这儿学得东西也差不多了……说起来也真是汗颜,我们学了一辈子的东西你两年就不输我们了。”

云萧诚然道:“其实不然,三位师叔祖都是在钻研各术之深,云萧在师叔祖们已确凿的基础上学习自然要容易得多,比之师叔祖却还远不如。”

石木花朗声而笑:“你这小子,什么时候都这么认真,我懒得跟你多说。”

“云萧告辞。”

“去吧去吧,路上小心,江湖险恶,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就用上花叔教你的隐物匿形术,能藏就藏能跑就跑……不过你武功也不弱,再不济也有鬼老先生传你那一身轻功,自保总是无虞的。”

云萧温然而笑:“云萧记住了,谢花叔。”

石木花挥了挥手,便出门寻宝贝女儿去了。

次日一早,云萧背着行囊刚踏出门,便见石木草倒垂在屋旁一棵古树上,正荡来荡去地望着自己。

“二姐?”

石木草利落地翻身落下,走到少年面前:“二姐送你到山脚去。”

云萧温然点头,转身阖上了石屋木门。

行于山径上,石木草两手交握在后摆来摆去,半晌后道:“云萧,鬼爷爷可是逼你下山去帮他找冥颜珠?”

云萧一愣,倏地回头:“二姐知道?”

石木草慢慢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少年:“你去找冥颜珠的一路,想必会知道不少事情……江湖上都知道冥颜珠原本是汝嫣家的东西,你知道汝嫣家么?”

云萧摇了摇头:“我听鬼爷爷提过,但云萧并不了解。”

石木草看了看他,后道:“你莫问我从何而知,但据我知,冥颜珠此下是在公输家手里,就是吴越的祭剑山庄公输家。”

云萧恍然一怔:“公输家?”

石木草点了点头,而后道:“我偷偷进到鬼爷爷里屋,看见蛊爷爷棺盖开过了,知道鬼爷爷如果看到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住蛊爷爷的尸身,而能想到的,也就是冥颜珠了……他担心自己不在蛊爷爷尸身会再出意外所以不敢自己去寻,想来想去寨中可托的人也就是你了。”

云萧回看石木草,目中不由有惑:“二姐先前便进过鬼爷爷里屋?也知道太师祖?”

石木草弯眉笑道:“早八百年前我就偷偷进去过啦!寨子里也就我敢了。”

云萧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问道:“冥颜珠既是汝嫣家之物,又为何会在公输家手里?”

石木草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因为汝嫣家已被灭门,此物流于江湖,辗转落到了公输家手里。”

云萧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便又问道:“二姐见过冥颜珠么?可知它长什么样子?”

石木草道:“……我没有见过,你只能再去打听了。”

山脚已到,云萧顿了一瞬,抱剑与石木草道:“那二姐回去吧,云萧这就去往吴越之地的公输家。”

石木草看着他手中的剑道:“到了公输家,他们看到你手里这把麟霜华骨就能知道你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归云谷历来受天下人敬重,他们多半不敢太为难你。”

云萧微笑着点了点头:“云萧记住了,多谢二姐提点。”

翠衣的女子笑容憨然,立于山脚,秀然如新木,林风拂晓间一片温然:“谁叫我是你二姐呢。”

云萧面上便也现了暖色,蔚然亲切,他向石木草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行去。

路上小心,早点回寨……

石木草看着少年的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在心里叮嘱道。眼神中却闪过一片迷茫的痛色。

深秋,风凉。

汝嫣……

第七十章 阿月阿悦

(小修了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云萧并未打当梁州城里过,自汉中郡出后直接于上庸郡折向颍川郡往祭剑山庄所在的徐州城去。

颍川是洛阳东南方向上的偏郡,夹在洛阳与豫州之间,往东就可与豫州擦肩而过直通徐州。

云萧骑着纵白在山野里纵行了十数日,终沿上庸郡四周群山到了颍川地界之内。

由于连日山间赶路,纵白早已力乏,一入颍川之地雪白的身影就纵向了山林深处,云萧与其约定出颍川时碰头,碍于纵白体形丰伟,毛色雪白有如流苏,实在太过显眼,便要它匿于山野中独自绕行往东,跟着木制小蚕前行,在折往徐州的岔路上等自己。

暂时无法再用纵白代步,云萧便有意打颍川郡城里走过,添买一些干粮顺道买匹马儿以减轻纵白负担。

长街繁景,颍川郡城里商家店辅鳞次栉比,随处可见,来来往往的叫卖吆喝声连绵不断,一派繁盛景象。

云萧持剑走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客旅穿行其间,彩衣流动。

此地地方虽小,却到底在京都洛阳管辖之内,与商贾之州的豫州也极近,治下意料之内的十分富庶和繁华。

行到人多处,云萧需避而让到路边,才不致与人撞上。

秋日的大晴天里,青砖石砌的街角,几个乞丐懒洋洋地靠在墙边打盹。

云萧正往前行,便觉衣袖被人拉了拉,回转过头,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坐在街边摊位上,正抬头看着自己。

“年轻人,别忙走,坐下来,老朽给你算上一卦。”

云萧淡笑着摇了摇头:“不了老先生,在下还有事,不便耽误。”

“听你这口气像是江湖中人,那就更得听老朽一言了。”老者端坐在摊位之后,面容恬淡地看着云萧,他桌前铺有白布,一侧虽立有一根竹条挂着长布,却什么也没写,一眼观之极素。

云萧却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脸。这一张脸……竟恍然似有一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坐下来让我测一卦。”老者拂袖指向摊位前的长椅,请云萧坐下。

少年轻怔良久,又看了他数眼,却终究难以想起,犹豫着坐了下来。

老者铺开宣纸,朝云萧递上了一支笔:“写一个字,我给你测测。”他抬头来莫测高深地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道:“老朽拦下你,只为提点你这一番。mht.la [夜夜小说网]”

云萧面上轻惑,看着老者平和的面色。

“写吧。”老者点了点桌前宣纸。

云萧便也沉静了下来,虽不在意,但也低眉提笔,写了个“雪”字。

字形未尽,便听见对面老者一声叹息,语声中竟十分伤感郁心,他道:“老朽多么希望你写的会是一个‘月’字,而不是这一个‘雪’字。”

云萧微怔,不明,抬头来望着面前满头白发的老人。

老者柔和地看向他,目中却已散开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涩然和凄凉:“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蓦然间竟禁不住地一震,云萧怔怔地看着老者。

“‘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

云萧愣然,微有怔神,忽问道:“敢问老先生以此字给在下测的什么?”

“姻缘。”老者定定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方语重心长道:“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就收心敛意,在自己尚未踏上劫路之前,好好珍惜自己原有的情缘……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有情人。”

“命中注定的有情人?”云萧轻愣。

老者深看他,目中一分决肃一分凛然,又一分沉叹:“此女名中带‘月’,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悦?”云萧怔了怔,轻喃了一声。……最好的归宿?

默然间闻谁一声轻叹,何谓最好的归宿?

令你免于惊,免于伤,免于悲,免于孤苦伤痛,零落彷徨;知你心,知你意,知你好,知你心之所喜,知你是一介良人。

老者看着他的眼神极为复杂,竟似包含了太深的怜惜,太重的孽叹。

“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少年倏地一震,愣在当场。

最好的擦肩而过;最不该的一错再错。

韶华初见,迷奢江湖年。转眼浮罅轮换,玉颜独不见。

他用烟火三生,终换了一世迷离。

老者劝诫的眼神深深望进少年眼眸深处,最后沉叹道:“你走吧,老朽的提点言尽于此……只望你务必,记得老朽这一番话。”

少年愣然,怔着神点了点头,脑中一时莫名纷扰,缓步离开了老者所在摊位。

回神来再回头去看,那老者抚须坐在摊位上,朝他挥了挥手,而后拂衣起身,几步离去。

云萧从方才的纷乱中醒神过来,终还是觉得老者的面貌身形似有一分熟悉。

蓦然惊觉,竟是像幽灵鬼老?!

再度回头,摊位前已空无一人。

少年微蹙了眉头,踌躇良久,只当是自己看错。

那人并未易容,定不会是鬼爷爷……云萧想了想,终还是回转过身向着长街另一头缓步行去。

……

深秋黄叶,街道行户之间多植有杨柳青槐,时有细叶扬起,纷然如飘絮。

长街人往,喧闹繁华。

云萧从一处酒楼下经过,脑中正思方才之事,便听“呯——”的一声,一道鲜红的身影从酒家二楼的窗户中撞了出来,一瞬间窗棱上木屑扬开,飞溅四方,中间一道纤细娇然的红影直往下落。

云萧抬头来便看见一片鲜衣如火,当头落了下来,犹如一片红枫。

条件反射地伸出了手,那人不偏不倚,正落在云萧怀中。

下落的冲力不小,云萧下意识地轻转脚步,原地轻旋一周卸去了臂上的冲力。

那一瞬间他怀中少女发上的红丝发带飘扬了起来,映着少女身上赤艳如火的红裙,和云萧身上微微扬开的青衫。旋如花叶,簇然绽开。

花如火,叶如烟,盛开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中,如一朵遗世的青叶红花。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

红衣少女看着面前少年的脸,脑中有一根并不明显的弦,轻弹了一道:黑如墨玉,白如晴雪,好美的一双眼睛。

少女正自出神,“嘭——”的一声,另有一人从酒家二楼窗户里摔了出来,撞开了更多木屑,力道还要更大。

云萧怀中的那红衣少女立时“呀”了一声,这才回神,而后不做二想一手攀住云萧肩头,纤腰一扭,整个人从云萧怀里翻身上扬,按在少年肩头上的手借力一转,纵身往上一跃,竟是利落地飞身而上,去接住了那被丢出来的另一人。

少女稳稳地抱着那明显比她略宽比她更高的一人,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上,也顺势调皮地带着那人转了个圈儿。“小钰,你好似又胖了几斤?看来丐帮并没我想的那么穷嘛,至少能够喂胖你。”

云萧转首望来。

那被少女抱着的人不紧不慢地扶着少女的肩落到地上,又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衣服上沾染的木屑:“丐帮人多嘴多,怎么不穷?你知我最缺的就是银子。”

云萧原本看着体形,以为这红衣少女接住的是位男子,然而那人抬头立身起来,又偏偏是位肩宽高挑的年轻女子。面容平淡素净十分之平平无奇,还略带了一丝婴儿肥,右边一个酒窝,说话间隐隐现出形来。

那红衣少女也拍了拍身上木屑,撇嘴便道:“你缺银子你去应他们,我可不去……”嘴里这样嘟囔一句后跑向了站立一旁的云萧:“刚刚谢谢你接住我啊,小哥哥~”

少女身上红衣在晴日下如花火一般的耀眼,与云萧一般应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长发简简单单地高束在了脑后,鲜红的发带牢牢系好,绑了个蝴蝶结,拖下两根长长的尾带,明艳鲜红,比耳后青丝还要长出三寸,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细细柔柔的肌肤,双眉修长略略上挑,一分张扬三分调皮,双眸闪烁如同星子。

她笑起来三分懂事七分调皮,如火一般的热情,却又感觉不会灼伤旁人。竟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云萧面上露出温意。正欲说话,便见酒楼正门之前冲出来几人。

“她们在那!不能叫她们给跑了!”

那红衣少女闻声便是一惊,手忙脚乱地窜回去抓住女子的手:“小哥哥,我叫阿悦!改日再谢你!今天有事就先跑啦!”说罢一溜风儿似地拽起了身旁还在不紧不慢掸着身上木屑的女子,一艳一素的两道身影,飞掠而起,眨眼间飘远。

云萧看着微惊,那红衣少女身形纤细,先前去接住另一人时便看出轻功不俗,此下带着那女子一道离去,竟也毫不费力,身形如燕掠,迅捷非常。

云萧默声念了一句:“阿月……阿悦?”神色忽一震,再度转头去看那少女离开的方向,心下一瞬间竟无法平静。她……?

原是不信,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老者方才落尽的话语:此女名中带‘月’,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云萧怔在原地,面上犹有几分轻恍,刹那间似有一片幽雪在脑海中飘浮而过,速度之快,如风过无痕,难以抓住。

他有些懵懂地摇了摇头,莫明地蹙起了眉,似乎不明所以,下时转身离去。

青衫错落间,七八个酒楼的护院从他身边追向那少女离开的方向,一阵喧闹嘈杂,落满长街两头。

第七十一章 越水霜华

日头西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临出颍川郡城的城门主街上,一位青衫少年牵着匹枣红色的高脚大马趋近一间客栈,他将手中缰绳递给店中小二,习惯性地道了一声谢。

那店小二忙牵了马儿退下,面上一团和气。

少年执剑走入客栈,方踏了一只脚便觉不远处有人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心下有些怔然,转头去看,只见对面的街脚几个乞丐懒洋洋靠在墙角数着自己碗里的铜板。

便也只道是错觉,回过头面色无常地进了客栈里面。

“隔着一条街,我们看他一眼他都能察觉,不是泛泛之辈啊。”墙脚边,一个老乞丐似是目不斜视地盯着手里的铜板,嘴里这么叨唠了一句。

“嗯,怕是不好相与,不过手里揣着宝贝的人哪个好相与了?”另一个细瘦的乞丐抛了抛自个掌心的铜板,一眼也未多瞅。

“跟帮主去说?”那老乞丐征询地瞥了一眼细瘦乞丐。

“那宝贝可不寻常,拿着它的人当然也大有来历,必得跟帮主禀报一声。”

老乞丐闻言便撑着墙脚爬了起来,“那我去帮主面前禀报,你还在这里守着,小心别叫宝贝跑了。”

“放心,跑不了,阿悦姑娘不是来了吗?有她帮衬着,那宝贝早晚到我们手里。”细瘦乞丐面上颇有得色。

老乞丐闻言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也笑了笑,点点头便拄着拐杖走远了。

……

是夜,月暗云深,秋露微凉。

客栈二楼一间客房里,响起一声极轻的咿呀声,似是小窗开合。

云萧生性敏识,跟着幽灵鬼老学习轻功后更是审慎细谨,肃穆谦和,所虑甚全。只这一声轻响便已睁开了双眼,微蹙眉头欲起身查看。

正是此时,一阵清风从轻开的小窗拂了进来,撩起了他耳畔几根墨染青丝。

云萧当即警觉,屏住呼吸,一时未动。

然而风过几寻,并无任何异味,也无任何异常。时间一久,便也放松了神色,只当自己初次独走江湖太过警觉,欲起身下榻将半开的小窗阖上。

然而方一动,便觉脑中一阵昏沉,眼前朦朦胧胧地迅速罩进了一层白雾,周身一切都慢慢看不清听不清,眼睛竟不由自主地合上,无法睁开。

他欲强行起身,手脚方抬起,全身便软绵了下来,使不出半分力气,如置身雾中,被雾所缚,动弹不得。[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云萧心中一惊一凛,他对施展轻功所发出的声响尤为熟悉,此时方觉不妥,便恍惚听到窗边落下极轻微的脚尖点地声,越加想要睁眼起身,但是越挣力越无力,最后便连自身都好似化成了一片蒙蒙的雾,散了开来。

来人朝他走近,立于床榻前,倾身将置于床内侧的一物拿了起来,云萧心里登时一紧。

夜里漆黑一片,云萧眼前却是一片白蒙,隐约间似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如丝如缕,淡而不灭,是蔷薇花香。

“果然是宝贝~”朦胧中听到一声开心的赞叹,下一瞬一阵冷风伴着蔷薇香气拂远,小窗大开,夜间清风再度扬了进来,吹散余香。

榻上的青衫少年眉间紧蹙,越蹙越紧,全身聚力良久方从袖中滑出一颗碧色的药丸,而后用着渐渐失去知觉的手臂木讷地在床板上捶了三下。

下时,床内侧竟响起一阵木翼振翅声,随之一只小巧而精致的木制小蚕慢慢从内飞了出来。

……

颍川郡城里临着城门主街的一间客栈二楼,深夜从窗里轻轻巧巧地落下一道纤细身影,那身影欢欢喜喜地拿着手里的东西,刚落地便对着暗淡的月光打量了一下,嘻笑一声,而后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脚步轻快地往前去,走了小片刻,至了城门前,她极为熟捻地凌空翻身一跃,月光下一道红影转瞬跃出城墙丈余,迎着暗色的夜向城外空地翩然踏去。

似是前方有人在等,那拿着物什的身影明显更雀跃了两分,脚下凌空踏来,身形如燕,翩然若飞。

却是这时,身后猛然传来一声低喝,其声澄澈低回,半幽半肃,音如琴响。

“把剑留下。”

话音未落一道淡青的身影便已掠了过来,暗夜下似有流光划过,带起些微的冷风。

半空中那道纤然身影霍地一惊,似是完全没有料到,促然转头去看,未及,便觉身后一道气息瞬息之间竟已临近,还未回过神来,手中已轻。

“落鹄,反蹿。”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出口虽快,吐字却不紧不慢冷淡明了。

半空中本已被来人夺去了手中长剑的那道纤然身影闻言竟凭空促然下坠,娇小的身影落地便转脚一蹬,如飞鹄般一蹿而起,在来人面前一蹿而过,竟又从云萧手里夺回长剑,顺势后退蹿出老远。

“中了‘雾中生’还能追来,而且轻功竟似比我还好,你这人有点意思~”那纤细身影向后化入夜色中,一面说着一面笑了声,声音清脆悦耳,分明是女声,且似还有几分熟悉。

云萧化去迷药之后匆匆追来,脑中尚有几分昏沉,一时未能辨出。

方才猛地施力一举夺回霜华剑还未回力,此时飞身于半空中又无处着力,竟被她以飞鹄之势从面前直窜而过,又一次夺去了麟霜华骨。

云萧仓促落地,聚力凝神一瞬,便上前一步肃声道:“这剑是在下的,还请两位还来。”

对面那道纤细身影翩翩然落地,好奇问道:“‘雾中生’无色无味中者至少昏迷三天,我之前看你在屋子里分明是中了,现下怎的还能追来?我先前用它还从未失过手,你倒是告诉我你是怎么解了它的??”

云萧看了一眼夜色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面前这人轻功不俗,内息平稳绵长,武功竟似也不弱,而方才出声提醒面前之人的女子便在不远处,更是不知深浅……不由微蹙了蹙眉,肃声道:“我告诉你,你便把剑还给在下?”

“好啊。”那少女欣然而应:“你告诉我们,我们就把剑还你。”

云萧微顿,倒未想到她如此爽快,心下虽不知面前之人是否可信,还是缓声道:“‘雾中生’是迷药之首,我翻看医书时曾有涉略,知其内含‘离神草’,用清气丹凝气去浊可暂时缓解,之后等到身体回力,再用银针刺渡神庭、印堂两穴,注入些许内力,震痛头上这两穴,‘雾中生’的药力便会在越来越盛的头痛中慢慢消散。”

“竟是以痛来止。”此次说话的是少女身后不远的女子,她不紧不慢道:“你说的不错,‘雾中生’本没有解药,只有珍贵异常半个时辰之内可屏除百毒之气的清气丹可以暂时缓解。之后方有刺激脑中大穴令其消散的可能。”

可见这迷药多半出于这女子之手。

“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剑还给他啦。”夜色里一道少女之声嘻然道。

“慢。”远处女子也露了一记笑声,轻淡而悠长,她道:“可惜他没有说实话。”

云萧面色一肃,不语。

那纤细身影的少女道:“哎?你刚不是说他说的不错吗?”

那女子从远处走近,隐约见得月光下一个肩宽高挑的身影。“即使他身上恰巧带了本应十分难得的清气丹,但刺激神庭穴与印堂穴的施针却不是像他说的那般,只需银针刺渡,注入些内力便可的。”

一直到走得极近,女子才缓下步子,立在了云萧几步之外:“一来,中‘雾中生’者越动越失力,就算清气丹就在自己怀里恐怕也没有余力取出服下;二来,普通的银针刺渡,脑中之穴早已被雾中生药力浸染,你便是把神庭、印堂两穴刺穿,也根本感觉不到痛,何谈化解……这位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云萧立于原地未有动作,一直待女子止步停下,脚下方才一转。

却是这时,一道寒光迎面掠了下来,快如闪电,暗月下划过一道冷风,从云萧面门削过。

青衣的人霍然一惊,心下猛地一震。这少女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

云萧眉间已蹙,往后退了一步:“两位要如何才肯将剑还给在下?”

“你既没有说实话,想要拿回这剑,就自己过来抢。”少女纤然的身影此时已掠近挡在了那女子身前,似是因云萧方才想要对她身后的女子出手,声音中已现了两分冷俏。此时话音一落,左手便一拔,她手中麟霜华骨的剑鞘铿然落下,刻着“华骨”两字的玄青色剑身隐现于夜色中,透出一股凉意。“你这果然是把好剑。”

云萧突然就动了怒:“两位自认盗剑有理,在下也不多言,只是今日我必要从姑娘手里拿回这剑。”

冷青色身影猝然一闪,竟如鬼魅一般眨眼便到眼前,伸手便去夺剑。

纤细身影显然没有料到,吓了一跳,险险往左一侧,转剑一横,剑气划开凛冽如虹,硬生将云萧逼了开。“好快的身法!方才你竟还未用全力,更有意思了~”

云萧险避掠远,心有余惊。这少女……武功太高。

而一侧站立观望的女子看着黑暗中的少年身影,蹙了蹙眉。

少女仓促之下,一剑使出仍有破风之势,显然已不是一般的高手。云萧心惊之余,眉间蹙得更紧。

“接着!”那少女突然抬手扔了一物过来。

云萧一震,下意识地扬手接住,一看也是一把长剑。

剑身呈赤铜色,如落日余晖,有条条水波横纹印刻在剑柄上,剑穗是鲜红色的双绦穗子,有碎玉编织在红丝绦线中,精致华美,有如珠帘,显然是女子的配剑。

“你手里那把越水剑是我的剑,比你这把是差了一点,但也是声名在外的宝剑,咱们就换着来比比,要是你打赢了我,我就把你这剑还给你。”那少女弹了一下手中所握霜华剑的剑身,听得一声厚重的剑吟,转面朝云萧望来:“你觉得怎么样?”

云萧声肃,不知为何面上已冷,略寒声道:“请姑娘指教。”

第七十二章 丐帮帮主

(工作太忙,这几天一直加班就算写了也没时间来传……)

云拢云散,月光从分开的云层中洒下,两道身影几近同时一跃而起,两剑相击,铿然一声。[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金属相撞的余音散开在夜色中。

云萧不由再惊。霜华剑在她手中如良驹遇主,剑刃寒光在剑气催发下冷冽如冰,剑身过处物如霜折。

他已知面前少女亦是惯用剑者,只道她应是如寻常行走江湖的女儿家一样,取剑之轻捷灵巧为主,不会以力之刚猛冷厉与敌相对,然而执剑交手,这少女周身之气竟当即一凛,出手间一股冷厉杀伐之意扑面而来。剑之轻捷灵巧有,刚猛冷厉竟也有。一身剑法精绝高妙,对敌冷静犀利,沉着于心,运剑如鸿,分明是对战无数,久经刀剑争伐的江湖高手。

几个回合下来,云萧已显吃力。冷青色身影横剑掠远,欲闪到少女背后,人未至,已被少女背剑拦下,转腕一抖,头也不回地一剑斜劈下来,凛冽的剑花旋转如轮,伴着秋风迎面惊寒,直逼云萧心门。

青衫的人凌然一惊,飘云鬼步一掠而远,险险避开,手中剑即时横过相抗,仍被少女斜劈下来的剑气划伤了手背,加之霜华剑本身剑气便重,更是难抗,立即有血珠沁了出来。

“你认输吧。”那少女半空中道了一句,声音是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凛冽肃然。

云萧一言不发,抬眼望来。

他已明白自己所熟悉的那套剑法,不过是叶绿叶与他练习所用最寻常的剑招,对剑中高手而言,一招一式一来一去都太过平常,只需一眼便可看穿,根本不足以与面前少女对战。唯一可战的是自己内力虽然也不如面前之人,但似相去不远,故而能抵挡一时,再加上一身诡谲飘忽的轻功,虽伤不了面前之人一分一毫,但躲开这少女的攻击也并不难,他当然知道,这少女至此也未用全力。

无招致胜,力不久逮。云萧一时掠远,听少女道了一句让自己认输,心下便凝了一股冷意。

眼神三分肃一分寒地凝在少女此刻握在手中的霜华剑身之上。脑中刹那间掠过深刻入心的那七十二个朱砂小篆。

剑起九式,一式一层,以终为始,以无为有。第一式,流水无痕。

淡青的身影突然一跃而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少女略略抬眼,见其抬手转腕,手执越水剑极其平实的一记横削便要攻来,不以为意地扬剑来挡。

“阿悦!”不远处的女子见着,目中陡然一惊,急喝一声。

与此同时少女周身一震,欲要避开,已来不及。

原本平实的横削经由腕力一抖,甩出起伏的剑花,如水**陈开来,注入剑中的内力由剑招牵引化作剑气幅射在剑锋三寸开外,潋滟渐隐无点痕,冷厉如光却微囊。如水拂过,荡涤尘埃,其速却诡。

面前少女扬起霜华剑挡下了推陈临近的越水剑,但剑身之周的剑气如水一样幅射袭卷,竟连带着霜华剑剑身之气一起逆卷袭来,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她胸口。

云萧初用这一招,其力并不强,加之先前交手,内力损耗已巨,能用来注入剑中的内劲已不多,但饶是如此,少女的面色仍是当即一白,握剑的手一颤,嘴角沁出了些微血丝。

云萧并无意伤她,但夜色中并不知她嘴角有血,已受内伤。见其动作滞顿了下来,当即抽剑闪身,脚踏飘云鬼步直取少女手中霜华剑。

少女回神过来,云萧的手已握在霜华剑柄末端,用力一旋,就要从她手中夺过长剑。少女面色一凛,也不管嘴角血迹,面上凛冽之气未改,借云萧夺剑一旋之力转剑后削,直直削上云萧的手臂。

这一招实是逼云萧放手,一旋之力原本是云萧夺剑之用,旋转过来便可将剑从少女手中夺过,但是面前少女借力一削,云萧只能放手,否则还未旋转过来,势必被霜华剑削在手臂之上。

少女五指一转,正欲重新握过霜华剑,然而剑锋处一滞一扬,剑柄伴随旋力自然脱落,竟已落入了少年手中。

手背上溅上一股温热,少女惊了一惊,不由得愣了一瞬,云萧握紧霜华剑,脚步一转,已飞速掠了出去。

“你宁可受伤也不放手?”夜色中的少女顿在原地,疑惑地望着飞身退远的少年身影:“我若用力再重一分,你的手臂都有可能被削断,这把剑对你这么重要么?”

云萧站离两人数步之外,扬手将越水剑扔给了面前之人。“你的剑还你。”而后扬手捂在右手手臂之上。并不欲与她们多说什么,转身便走:“在下的剑已取回,告辞。”有血从他捂在右臂上的指间溢出,很快将淡青的衣袖染红半截。

“喂!”少女禁不住追了上去,“我不是故意……”

夜色中的身影却当即踏着鬼魅般的步法掠出丈外之远。

少女缓步停下,有些怔神地望着即将离远的少年身影。却是这时,天际层层叠叠的乌云被风吹散,银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那道淡青色的身影。

少女一眼望见,忽地一怔,惊愣道:“……是你?小哥哥!”

她喊声极响,云萧听罢愣了愣,此时方觉这声音有些微熟悉,忍不住止下身法,回头望去。

月光愈亮,清辉洒落一地,一袭鲜红赤色的红裙在月光下更显幽艳,少女身形纤细,立身已远,发尾上拖下来的长长的朱红色发带正被夜风撩起,如花如火,明艳非常。

一双星子般熠熠有神的双眸正含喜意地望着自己的方向。

云萧看清,微怔,愣了半瞬后方才敛目抱拳,于远处轻声道:“……阿悦姑娘。”

“你记得我!”那道的纤细身影几步跑近了过来。

云萧犹豫了一瞬,欲转的脚步停了下来,未再施展轻功,停在了原地。

“我没想到会是你!要是知道是你我就不抢你的剑玩了。”红衣少女停在云萧身前,一脸又喜又忧的苦色,看见云萧手臂上的血迹,立时想要伸手去扶。“我不是有意伤你。”

云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少女,其实并未完全放下心来,握紧手中之剑,面色微缓,并不说话。

“原来是麟霜华骨,难怪两位长老笃定绝计是少有的传世宝物。”不远处的素衣女子缓步走近,口中道:“也算他们有眼光,这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霜华剑,至尊至贵至圣,何止是少有。”

云萧闻言微愣,霜华剑原本作为公输家的镇庄之宝藏于祭剑山庄之内,得见之人应该不多,到师祖手中之后虽行于江湖,但听青叔他们之言清一师祖多行于夏明帝左右,江湖中得见者应也不多,到了师父手上之后便不曾取出过,如今在自己手上,料想江湖上一眼便能识出的人应是屈指可数,不想面前这女子,看似寻常,却能一眼认出。“姑娘认得在下的剑?”

“你手里拿着霜华剑,身法是轻功绝世江湖排名第一的幽灵鬼老门下,剑法起初平常看不出师承,但最后伤了阿悦的那一剑却实在不同寻常,如果我没有看错,竟有几分终无剑法的气势。”

云萧骤然一惊。墨夷家灭门数十年,终无剑法失传已久。归云谷得之已巧,面前女子竟似连终无剑法都能看出一二?!

面上禁不住肃然起来,云萧放开捂在伤口的手,向着月色下走近过来的女子揖手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一旁的红衣少女此时笑脸一扬,与云萧道:“你定是初入江湖不久,所以才不识她。她虽不常于江湖走动,但在江湖上也有一定的声名,识得她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

那素衣女子望着云萧淡淡一笑,不紧不慢道:“我是现任丐帮帮主,郭小钰。”

云萧闻言不免一惊。

于今江湖上声名最盛的势力除却世家当属归云谷、惊云阁、祭剑山庄、神女教、青娥舍之流,但丐帮弟子遍天下,从没有人敢小看丐帮。而丐帮行事一向低调,但长于消息收集与传递,其主之能不容小觑。却是这一位看似寻常且……的女子?

“云萧公子不说话,是不相信么?”素衣女子脸上神色淡淡,仍旧是那样不紧不慢。“因为我不会武?”

云萧一愣,当即抱剑回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见识短浅,未曾料到丐帮帮主会是一位不会武功的女子……方才一瞬失礼了。”转而又一愣,“郭帮主方才唤了在下的名字?”

那红衣少女眼中一亮,望来:“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是云萧么?”

云萧静一瞬,点下了头:“在下姓云,单名萧。”

素衣女子续道:“你必是归云谷清云宗门下,传闻中端木谷主五年前收下的新弟子,年纪轻轻便谦恭细谨,温文沉肃的清云鉴传人第四徒,云萧公子。”

云萧举目望来,郭小钰只一笑:“你手里拿着麟霜华骨,我既认了出来,便难免往归云谷去猜测你的来历,毕意这把剑此刻原本应该在端木孑仙手里。这一位,是绝不可能轻意弄丢此剑的。”

云萧犹豫片刻,再度向面前女子抱剑颔首道:“在下的确是归云谷清云宗下,云萧。”

“你是归云谷出来的?!”想来归云谷在江湖上声名确盛,那红衣少女闻言语气中便满是好奇探究:“我听闻归云谷现任的谷主是女子,而且眼睛是瞎的,腿也是残的,是不是真的??”

第七十三章 雾中生缚

“你是归云谷出来的?!”想来归云谷在江湖上声名确盛,那红衣少女闻言语气中便满是好奇探究:“我听闻归云谷现任的谷主是女的,而且眼睛是瞎的,腿也是残的,是不是真的??”

月光下的青衫少年闻了少女的话,一瞬间竟心如针刺,面上当即一冷,声音既肃且寒:“家师确实是女子,而且双目失明,双腿不便,长年坐在轮椅中。(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阿悦姑娘问出此话,知道了又如何?”

红衣少女被他声音中明显的冷肃惊了下,神情便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人备受天下人敬仰,且是他的授业恩师,自己方才的言语分明是冒犯到了他的师门,便怔怔地低下头来不知在想什么。

郭小钰轻叹口气,伸手弹了弹红衣少女的额头,转而对云萧道:“阿悦心直口快,言语间许是对端木宗主有所冒犯了,云萧公子身为其弟子动怒也是正常,她已知错,还请云萧公子莫要再介怀。”

云萧不语,半响道:“在下还有事,这便告辞了。”言罢头也不回地向着城里走去,临至紧闭的城门前,身形便一掠而起,飘转如鬼魅,眨眼间便离了,回了之前所住的客栈。

郭小钰看他走远,下时转头去看身旁的少女,见得少女望着青衫之人离开的方向,面上有些寥落。“小钰,他是不是生我气啦?”

郭小钰道:“生气也是正常,你方才那话要是在少央冷剑面前说了,怕是被抹了脖子都是极有可能。”

红衣少女砸舌:“这么吓人,那我以后得好好练练剑法了。以免真的遇着了,打不过她。”

郭小钰又伸手弹了她的额头:“打不过自有我在,必不会叫她伤得了你。”悠悠一笑,郭小钰又道:“而且再过经年,你未必打不过她。”

红衣少女挽住郭小钰一只手臂,拽着撒娇道:“那好啊,待我这次从师姐那里取回了师父的剑,一定好好进修一番!”少女似想起什么,又道:“原来那竟是传闻中的霜华剑,难怪不同凡响,小钰你怎么好似什么都认得?而且马上便因这剑识出了他是谁……”

郭小钰摇了摇头:“其实我识出他的来历主要还是因为雾中生。(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见红衣少女面露不解,郭小钰道:“因为只有归云谷主端木孑仙的点水针法能在服下清气丹后施针传力至印堂、神庭两穴将其刺痛,从而化解这天下第一的迷药‘雾中生’,除此之外,别无他解。”

红衣少女哦了一声:“他能解雾中生一定是会点水针法,点水针法是端木孑仙独有,所以他必定和端木孑仙有极深的渊源,而最有可能的,便是她的弟子……小钰你真聪明!”

素衣女子转目来横她一眼:“是我聪明还是你笨?”

红衣少女吐舌:“都有都有好了吧,你也聪明我也笨~”

郭小钰但笑不语,脑中却思,中了雾中生之后,全身逐渐僵麻,他当真还有余力将清气丹喂自己服下?

转眼看见红衣少女又去望青衫之人离去的方向,郭小钰便道:“先前打斗不是受了些微内伤么,你自视太高不肯用全力,吃亏了吧,明日便要动身去你师姐那儿,还不快随我回去歇息了。”

红衣少女小叹口气点头:“哎……好,可惜没能帮你抢到宝贝去换银子。”

郭小钰笑:“再回颍川,你大方点应了那酒楼去当几天厨子也是一样的。”

“我才不要!”红衣少女闻言立即嗔一声,鲜红的身影一跃而起,率先向城内回了,“我这身厨艺只用来给喜欢的人做好吃的,才不要给你拿来赚银子呢~”

素衣的女子脚步悠然地向着城门走去,夜风扬起,原本应是紧闭的城门在她踏近的步法中慢慢敞开,竟自行打开了能余两人的空隙,待得女子踱步而入,又在其背后慢慢合上。

此时红衣少女跃过城墙正落于城内门前,转头看一眼素衣女子身后正慢慢合上的城门,眼儿晶亮的笑了笑,“你布的这些阵法实在太诡异了,看着像是鬼在推门。”

“知晓其间之理便道再合理不过。”素衣的女子眉眼文静地笑了笑,率先踏步而走。“实在是你笨了些,听不懂其间之理。”

红衣少女忙跟上:“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哪个不说我聪明,小钰,你要相信我,其实真不是我笨,是你太聪明……”

素衣女子神色淡淡,眉眼温柔。听而不语。

次日,秋晨微凉。

云萧执剑牵马走出颍川城,立身城门之前,顿步一瞬,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昨日那老者为他卜卦的方向。眼中微有空茫。

眉间不明所以多出一分纷扰,云萧强自敛神,不去多想,而后翻身上马,一袭青麾向着颍川城外的古道上策马而去。

……

京都洛阳。

一处老旧却极为繁华的茶馆内,一人斜倚朱栏,浅淡而悠然转着手中玉骨扇,面上似冷不冷,嘴角似笑非笑。

一名老者推门入了厢内,见到栏边之人当即拂衣而拜:“参见少阁主。”

栏边之人仍旧悠然淡淡地倚着,闻声动也未动,扬了扬扇支使身侧的女子上前扶起了老者:“余老不必多礼,此前托付之事你查得如何,且过来与我说一说。”

余老上前,行礼过罢面上便现了暖慰之色,径自在白衣人面前的圆桌上落座下来,声音中三分恭然两分慈爱:“回少阁主,老朽查过之后,发现确如少阁主所料,近年来多处之事,似乎都与‘影网’脱不开干系。不论是公输家十万陨铁被夺、还是少阁主与端木先生在关中遇袭……”

“咳……”站在白衣之人身侧的红衣女子忍不住咳了一声。

栏边的人面色不变,目中却微微一闪,他轻轻敲着手中折扇,浅淡道:“两年前遇袭之事,此番查证下来,可知前因后果?我一路沿公输家陨铁线索追查到蜀川之地,虽见一些端倪,却还需与你所得的线索对证一番。”

余老正色道:“不知少阁主查到了什么?老朽查探下来,端木先生在江湖上虽负盛名,得罪之人却不多,真要论及,或许也只有凌王一派的势力对端木先生……”

“咳咳……”那红衣女子看着余老,又咳了一声。

艳色的红梅在白衣上绽开如烙,栏边之人眸色转幽,如剑长眉挑了一挑:“璎璃,若是嗓子不好,本公子叫人给你治治。”

璎璃立时低眉敛目:“谢公子,属下很好,并无不适。”

“若是如此,那便闭嘴。”梅疏影冷冷道一声,而后转目过来,望着余老笑了一笑。

老者不明所以,一愣。

璎璃便就忍不住咽了声口水。下刻果然听梅疏影开口之声幽寒起来:“余老,我此次过来与你会面,一面听听说书,一面赏赏秋菊,兴致本是极好。只不过……”话到此处,语声已冷:“你左一个‘端木先生’,右一个‘端木先生’……是有心扫我兴致么!”

老者被他最后一句中的冷厉惊得一怔,眉间便拧了一拧:“小影你……”

梅疏影的脸色本已冷下三分,听老者唤了一声,面上便一怔,而后眉间现了三分厌色,倒不是对老者,反像是对自己这股提到那人便难以自制的脾气。

静一瞬,他重又垂目转首,不看旁人,只握紧了手中的青玉扇。“影网之前行动,未曾牵涉过端木孑仙,那次想必也一样,应是冲着我惊云阁而来。”

余老微蹙着眉多看了面前之人几眼,方才道:“少阁主说的不错,关中之事,一来确是影网所为;二来确是冲着少阁主而来。”顿了顿,他续道:“影网暗中盗卖江湖消息,明里暗里与我惊云阁作对已有多年,对少阁主出手也在意料之中,年初我按少阁主吩咐在洛阳露出破绽,放出伪少阁主的行踪,不日之后果然有人来此出手。”话到此处老者神情便现了伤痛:“老朽惭愧,未能保全伪少阁主的性命,也未能截下来者一两人,竟让他们全身而退。”

梅疏影此下便是真寒了面色:“……无妨,你已尽了全力,不必过于自责。”他慢而悠地抚了抚手中玉扇,不轻不重道:“他们既当真现了身,便说明确实对除去我势在必行,若是惊云阁于他们如此碍眼,想必是对他们所谋之事阻力甚大。”

璎璃拧眉道:“可是当年蓝长老和苏长老初遇害,我们首次发现影网行迹之时,影网却并未对我惊云阁……”

梅疏影面色陡寒,半晌未接话。

璎璃这才惊醒,忙住了口,满面自责地拧了眉:“公子我……”

语声难得寥肃,梅疏影抬眸望远,避而道:“关中之时他们是第一次对我出手……那时我去梁州,是为找乐正家调查一桩旧事。”梅疏影神色莫明,手中捏着玉扇扇骨,无意识地以指轻抚。“我原本以为他们并不知晓我欲调查之事……可现下看来,他们必然知晓。”

璎璃面色一紧,上前一步:“公子的意思,那桩旧事与影网有关?”

梅疏影面色幽冷:“若不如此,他们怎会偏偏在我着手调查此桩旧事之际,毫不犹豫地下杀手?”

余老听罢面色也肃,开口道:“还有一事,老朽觉得应该向少阁主禀报一声。”

梅疏影静了片刻,方抬头来问:“何事?”

“老朽着手调查关中之事时,发现两股势力似乎也在调查此事。”

扇柄微转,梅疏影道:“一股是乐正家。”见着老者点头,梅疏影续道:“还有一股……”眉间微动,他道:“莫不是凌王?”

余老一惊,不由佩服:“少阁主料事如神,正是。”璎璃随即想到什么,望向梅疏影。

梅疏影冷冷挑眉:“小苏婉与我说过,彼时端木孑仙来回豫州、梁州,凌王的人一直跟着,你俩是否觉得……那叶齐看到有人同他一样想致端木孑仙于死地,于是暗中调查这股势力,极可能是想引为助力?”

余老向着璎璃方向看了一眼,正色道:“老朽觉得极有可能。”

梅疏影听罢忍不住笑了起来。

璎璃惑道:“公子笑什么?”

梅疏影脸上笑意一收,冷声道:“我笑你们虑少而谋浅,忧近而失远。天下人都道最想致端木孑仙于死地的人就是他凌王,那女人若无端出事,凌王必备受追疑,于他所谋之事大有弊害。所以叶齐又怎会觉得出手之人是在助他?”冷哼一声,他道:“时机未到,贸然出手,横加引祸。他不过是想知道谁欲顺手惊一惊、害一害他罢了。”

第七十四章 枫叶流丹

(本来真的打算今天不更了,但是看到夜落的评论实在觉得惭愧……亲们这是最后一章存稿了Orz……可想而知我今天发了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嗯,就是这样。[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烦心事先不想,亲们平安夜平安,圣诞快乐~!)

惊一惊?害一害?

余老与璎璃怔了少许,迟疑道:“公子?您说的时机是何意?凌王为何忌惮被追查?他所谋是……”脑中迅速闪过一念,余老、璎璃陡惊:“难道是?!”

梅疏影面色悠然,满面泰然自若:“叶齐为人,怎会甘为臣下?他有所谋,本公子可是半点也不觉得奇怪。”

璎璃震惊:“这消息属实?凌王确实在谋……”余话未说实,璎璃面色极肃道:“此事不防恐将天下不宁,公子,是否应及早通知文先生知晓?”

梅疏影嘴角扬起浅笑,眼中神采奕然:“我便是不在蜀川之地一探那天凌山庄的究竟,叶齐的心思墨染又怎会预料不到?”梅疏影看着璎璃,一挑眉:“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与本公子一同长大成人,墨染是我惊云阁副阁主,而你和玖璃只能跟随本公子身边当个护法,跑前跑后,舞刀弄剑。”

红衣的女子脸涨得通红,瞪着梅疏影半晌,微低头道:“公子你在说我和玖璃笨。”

梅疏影狭长的凤眸半眯起,面上笑容是不加顾忌的肆意:“呵,是又如何?”

“公子……”璎璃听他毫不顾忌地应声笑答,不由羞恼,闷声低着的头又扬起瞪向了笑得风流肆意的人。

那人眼中流光溢彩,笑容恣肆,悠然自若,一派从容。

璎璃怔了怔神,便又闷声低下了头。不言不语。

梅疏影一把折扇敲上璎璃的头:“你和玖璃武功都不弱,但若一直是这样的见地和心思,你们的亲事本公子还得再琢磨一下了。”

璎璃一愣。

梅疏影唇角一扬,续道:“两个大的都笨,若是生下小的想来也聪明不到哪儿去。”白衣之人含笑望来,满面自若:“璎璃,你说是不是?”

……

“阿嚏!”荆州边界,受命护送蓝苏婉至襄阳郡的玖璃突然打了一声响亮的喷嚏。黑衣的人顺势勒住缰绳,缓下了马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轻薄的蓝纱飘荡在马背上,蓝苏婉骑马纵出几步,止步回头。“已出襄阳郡,再过去就是荆州了,玖璃不必再送我了,回梅大哥身边吧。”

黑衣男子抱剑肃声:“公子先行去到洛阳会见余长老,言明等玖璃过去便要出门行事。小姐一路保重,沿途若查觉有异,便用惊羽召唤羽卫保护小姐安危。”

蓝衣的人微微浅笑,发髻上浅蓝色的细簪在晨光中晕染出极美的光华,她微微点头,抿唇而笑:“谢谢玖璃,苏婉会记得,这便回谷去了。”再度点头示意过,蓝苏婉温声道了句:“再会。”便一扬马缰,向着荆州方向回了。

黑衣的人静立晨风中,目送蓝衣少女渐行渐远。许久,方一勒马头,转身往来时路驰回。

……

“少阁主,您当真还欲插手?”余老几分忧心地望着手执玉扇的人:“明知我们一动,影网便步步紧逼……”老者叹了一口气:“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老阁主已去,你若再生差池,老朽怎么对得起老阁主的嘱托……”

梅疏影面色如常,眼中微光轻转,许久道:“余老,你莫不是以为,只要我们不动,就可安枕无忧?当年灭门的世家与我惊云阁并无干系,因而我等不插手,就可置身事外?”

余老不答话,璎璃静立一侧,紧紧看着二人。

白衣流动,艳色的泼墨红梅傲然轻绽于衣襟、袖摆处,梅疏影立身道:“江湖之上,风云旦起,水倾潮涌,没有谁真的能独善其身……若偏安自保,只会更加危而不知。我惊云阁立世,向来无所畏惧,此桩旧事虽牵涉甚广,势力极深,但也并非无处着手,无力能抗。我既决心要查,便是已三思过了。”

余老长叹一口气,便只道:“既是如此,公子一路去到徐州小心。”

玉扇一转,梅疏影负手而立,一声冷笑:“在这江湖上,能叫本公子小心应对的人可不多,影网若再出手,倒要看看来人有没有这个本事。”

璎璃抱剑凝声:“属下必誓死保卫公子安危,余长老请宽心。”

老者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言。汝嫣家灭门一事牵连甚广,涉势极深,惊云阁贸然来查,真可谓无端引火烧身,分明是百害而无一利,少阁主自幼聪颖,怎会看不明白?又为何要这样执意……

余老再看白衣的人一眼,忍不住又叹气。分明不是糊涂的人。

……

出颍川城一直往东是条官道,再行二十里便生岔路,岔路一分为二一者往东一者往北,往东则通徐州往北则到冀州。云萧骑马在此岔路口骏巡许久,始终不见纵白,约莫等了两个时辰,便留下一只木蚕为引,自己独自纵马往东。

为纵马引路的木蚕经青叔设计,可直接领纵白行往徐州,自己虽加了点小机括让它飞到此处的这个时段里等自己一日,但应是未能如期开启,木蚕直接领着纵白往徐州方向去了。想到此处便也不再耽搁,云萧虽有意下次好生修整一下那机括小蚕,但此下只得独自骑马上路。

如此行过小半个月,经谯地过彭城已近徐州境内。问路罢,打柴的老丈指着路途尽头一片秋枫茂林对云萧道:红枫林后面就是一片樟子林,树密草深,占地有百余亩,绕过那片樟子林就到徐州的东海郡。

云萧立于马侧,望了一眼远处广茂的树林,再问道:“此林似乎极广,绕行而过需几日?若是不绕又如何?”

那老丈道:“绕过去大概十天的脚程,公子骑马的话应是不出七天,若是不绕,虽然路难走些,但毕竟是直来直去,最多三天也就出去了。”

云萧心领神会,想到纵白必定是穿林而过,便有意打林中而行,正欲向老丈道谢,便听老人家又道:“公子一个人骑马来去想必是想直接穿林而去,只是前日里听附近人家说见了一匹野狼钻进了林子,那狼体形甚伟,毛色雪白,看着怕人,想是极为凶狠,我听几个乡邻说得真切,不像有假,便想劝公子小心些好,要是不着急路程,还是别冒那个险,绕着走好了。”

云萧听罢温然一笑,立时道:“敢问老丈附近人家是哪日看见那白狼?”

“就在昨日。”

云萧谢过老人家牵马欲行。正翻身上马,便听老丈一面往回走一面嘟囔道:“现在的娃儿,不管男的女的胆子都大……人少也走林子,人多也走林子,走货也走林子,两手空空也走林子……便是听见有狼也不怕。”

云萧听了,笑了笑,便也没放心上,一扬马缰径直往枫叶飘零之处行去。

枫林之中景色极好,正值深秋红叶满眼,偶有林风穿过,火红的枫叶由枝桠上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辗转远近,如落花,如蝶舞,妖娆难掩,风光极妙。

林子不算太密,大小枫树间隔适中,骑马可过。云萧原本纵驰的马速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骑马踱步于枫林中慢行而过,似被景色所惑,竟不由自主地转目四顾,眼望一片风中飘飞如雨的枫叶,心境有一刹那极为空灵安逸,似是浸润入景,万物皆空,世间诸事皆已远去。他如一片落叶徜徉风中,什么也不用想。没有愁,没有忧,没有惊扰喜怒,没有悲欢离郁,只有一段安静而宁和的前路,红枫相伴,清风徐徐,人事如潮,我心如伊。

“秋花偏似雪……”如在天边如在耳伴,少女空灵而又爽朗的声音响起,似染上秋枫林意,满满皆是韵味。

“……枫叶不禁霜。”少年下意识地吟出,声音且清且静,一句吟罢,心已幽然沉静如浮云。

一林之宽,相隔数十棵飘叶红枫,一袭青衫如冷叶,一缎橙衣如初阳。闻声,几乎是同时转头相望,视线隔着万千飘零的枫叶,远远近近,看不清晰。

两人俱是骑在马上,一者往东,一者往西,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身下的马儿依旧往前踱着,两人慢慢错身而过,林风一静一扬间,又是枫叶满眼。

“落落青天月上后……”橙衣少女望着远处那一袭影绰青衫,语声含笑。

“……萧萧红叶雁来初。”红枫飘落间只隐约见得扬起的橙色裙尾,此情此境,云萧温然接口,突然心情很好。

“哈哈……”那少女极为英气地笑了一声,听得她冷俏地喝马一声,一袭橙衣穿过万千枫叶,迅疾如风,纵行远去,毫不留恋。她最后大声道:“秋山映霞一川红!”

云萧望她远去,回转过头眼中莫明也染了笑,轻轻夹起马儿,枫叶飞旋之间,亦是纵马迎风,叶落间青衫扬起落下:“落叶逐流两岸枫。”

相背而驰,各奔东西,一纵即远。

只留下一个隐绰的身影,两三句吟咏,一道悦耳的语声,还有那一林纷纵不息的红枫,和相背纵马随风而去的爽朗和豪气。

那时那刻,岁月静好,君心无尘,无忧且安。

巫聿胜艳第二次与他擦肩而过。

第七十五章 纵白违意

方出枫林不过半里,迎面就是一丛茂密的樟子林,树密且杂,参差葱郁,已是深秋时分,除却林边枯草微寥,林中绿荫尚浓。[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有几处望过去只见一片深绿不见尽头,可见其茂。

云萧迟疑一瞬,夹着马儿慢慢迈入了林中。

渐入渐深,树林更密,不得不下马而行,再行过小半个时辰,一人一马已至树丛深处。

云萧却忽见草径中从北面延生出了一条较为平整的小道。

说是小道只是相较这大而密的林子,其实路宽一丈有余,便是马车也能挤得过身来,只是道旁有树,看起来难免束缚,又是在这密林深处,故而显窄,称之小道。

云萧一眼看见便知这林中并不像老丈说的那般幽僻,这小道延伸开来不见尽头,显然是有固定的商旅马车穿行。可走货捡这样的林中密径,着实引人深思。

云萧牵马至道路中间,本欲翻身上马,抬头来忽见远处一片白影飞速闪过。

那白影纵驰如风,迅疾非常,可又如何逃得过经年下来身法已如鬼魅的云萧。即便只一瞬,云萧也看清了那白影正是纵白。

心下微喜,云萧身形猝然而起,旋身而上极轻地在马背上点了一下,如一片风中枯叶一样向白影闪过的地方飘了过去,口中同时喝了一声:“纵白!”

声起音落间淡青的身影已飘出极远,那道雪白兽影听见唤声明显滞了一下,而后停下了四爪望向声源处。

云萧远远见它停下,便也会心一笑,身形一掠正要去到纵白身边。

却听“嗖——”的一声,一道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直飞向停下了四爪的纵白。

纵白雪白的狼耳一耸,立时从云萧方向转头看向飞箭射来之处。欲避不及,铁箭擦着它的脊背而过,箭身还未飞远,雪白的皮毛上已被带出一圈血色。

云萧骤然一惊,这才从飞掠的风声中辨出远处一片簌簌的脚步声正迅速向纵白围拢过去。

纵白吃痛,急嗷了一声,四爪再次向前奔去,一面纵驰一面回头看了云萧方向一眼。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纵白!”云萧想要唤住它,下一瞬惊见更多箭雨射向纵白,其劲穿风,凛冽非常。

纵白一面躲避一面往前狂奔已不再去看云萧。它体形硕大毛色显眼,即便奔行迅疾在一片深绿中四周射来之箭也对的极准。箭雨中突见它前爪一个趔趄,似是绊到什么藤蔓之物,狼头一低整个壮硕的狼身栽了出去,被冲力带出数十步不止。

云萧一眼望见,纵白腹下一滩血迹甚浓,前爪的肘肋处也有一个血洞正汩汩地流着血,竟是已受伤不轻。

“纵白!”云萧一惊一怒,手腕一转霜华剑的剑鞘已扔了出去,击落了离趴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的纵白只有几寸的数支羽箭。

冷青色的身影如片落叶一样飘了过来,以诡异的速度掠到了纵白身前,右手将霜华剑一扬一转,运腕间抖出一轮剑花,数十支羽箭全部被他打落。

此时射箭的人也近了眼前,数十个身穿紫绡翠纹裙的女子冷着面色迫近过来。手中长弓拉成半圆,箭在弦上,正紧紧对着云萧及他身后的白狼,随时可以放箭。

纵白挣扎着爬了起来,尖利的兽牙连连呲起,鼻梁两侧夹起极深的沟壑,脊背上连带颈上一圈毛发都竖了起来,想要从云萧身后走出。

“诸位因何要伤它?”云萧面上冷肃,拧眉看向众女子,凝声开口。

女子们闭口不答,看着云萧,眉间也是紧蹙。

下时,云萧耳边不远处传过一声风啸,众人皆转目。云萧偏头间只见狭长的鞭影卷着劲风甩出两丈有余,细铁鞭尽头一道黑影狠狠摔出,滚在草丛中“呯——”地一声撞上一棵老树才止下。

云萧心头略惊,这一下出手极狠,那人必已重伤。

还未及再多想,凌厉的细鞭林中一扬化出三重鞭影,竟已再度挥了过去,鞭尾三角形的铁锥刺在日光下泛出寒光,其势如电,破空有风。

云萧心头一震,未料到出手之人致人于死地的决杀态度,怔愣间想要出手已来不及。下瞬目中只一震,身后冷风如啸,一道白影以他往日从未见过的速度扑了上去,毫无滞顿地扑在了树丛中那抹黑影身上。

“纵白!”

白毛带血被铁鞭拉出一长条,和着血肉一起飞溅在光影中,纵白极低地嗷呜了一声,下瞬竟低头一口咬在身下那人身上,睁着猩红的兽眼不顾伤势爬起来就往林深处奔逃。

云萧惊顿于地,一时震极。下一瞬一道绛色身影如飞鹄蹿起跃出,手执长鞭迅速朝纵白方向追了上去。云萧既震且惊又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身后步声簌簌,一回头便见众女一面张弓放箭一面作势欲追。

“住手!”虽不知纵白为何要救那人,但他与纵白心意相通,知其所为必有因由,故毫不犹豫地出手阻拦,飞身跃起的刹那但凡射出之箭无不被云萧打落。

“让开!”终于众女眉间一横,异口同声地吐出一句,声音冷峭,已齐齐调转箭头对准了云萧。

云萧肃立不语,一动不动地立于众女面前,清光之下。

众女眉头微皱,下一瞬箭如雨下,数十只箭矢毫不犹豫地向云萧射去。

云萧面色沉静,羽箭缠卷风声迎面射来毫无惧色,一直到箭头临额一寸,淡青的身影才蓦然一闪。众女只觉眼前一花。

便如鬼魅幽灵飘忽闪烁,其速诡极,比之众女射出的羽箭不知快了多少,箭矢下的那人不退反进,几乎是眨眼间便掠到了众女面前。

众女瞠目一惊,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一道青影在身前一闪,下一刻全身俱已动弹不得:“你是谁!因何是非不分多管闲事!”

“在下并非多管闲事,那白狼是在下所养,在下必得救它。”云萧一言毕,身形一转,如枯叶飘旋飞出,已朝纵白带着那人奔逃的方向追了上去。

樟林这一头竟横着一川水势颇急的深涧,云萧身形几掠急追过来正见一巨大白影扑在一人身上发出骇人的兽吼,白影身上血迹斑斑,但仍掩不住一身凛冽狂暴的巨兽之威,四爪着地一眼见之高度竟已愈两丈,狠狠压着身下绛色的身影张口就咬。

云萧惊愣一瞬,蓦然惊觉那白影就是纵白!此时正与先前使鞭的那一人缠斗在一起。双目猩红,兽息狂暴,竟连体形都拉伸延展至两倍之大,竟是云萧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瞬间青衫少年禁不住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望着那狂暴巨大的白狼一时间竟不能回神。

“嗷——”这一声狼嚎震悚山林,透谷回响,荡彻在密林之上,方圆十里外能闻余音。林外的寻常村民骤闻这一声,无不惊得面色发憷,心头一凛。

云萧面色微白,淡青色的身影止步在数丈开外,竟有些不敢上前。

突然溪涧旁传出一声压抑痛苦的咳嗽,云萧瞬时回神,转目便见水涧旁一个黑衣人十指紧紧攀在岸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半个身子已和岩外的涧水融为一体,湍急的水流不断从他背上冲刷流过。

神色间怔忤了一瞬,微有迟疑。那人此时也看见了云萧。他面色极白,鼻梁以上覆着玄黑色铁皮面具,露出来的皮肤冷白偏紫,布满了细碎的伤痕,显然之前在那人的长鞭下全身上下都已受了伤。他身上尚罩着一件深色斗篷,此时头罩已半落,凌乱的湿发一半贴在耳旁一半随着斗篷一起在湍急的水流中浮沉。

黑衣人从水流中强撑着抬起头,唇抿的极紧,眼中除了挣扎和忍耐看不出任何情绪。两人视线相对,一瞬间都极安静,一瞬间又都一震。

云萧也不知自己为何震颤,只是看到那双墨黑幽暗的眼瞳时,本能地惊震,本能地压抑,本能地怔在了原地。

那人更甚,原本冷厉的目光一瞬间竟现了两分恍惚,目光茫然而惊直地看着云萧。仿佛耳边水声都已远了,入目恍然。

突然一声巨响,水花溅起数丈,纵白巨大的兽身竟被那人一掌打入了水中,溪涧之水一瞬间涌起,重重推向了岩石上的人。

黑衣的人促不及防,毫无防备地放开了手,水波涌过铁面,顷刻将他冲了出去。

那一瞬间溪涧之水汹涌地灌入口鼻耳中,双眼被水刺痛难以睁开,他本能地闭上眼,意识已有一半模糊。

只是下一刻身体一顿,右手蓦然一紧,被人牢牢握住。

他挣扎着在涌动的水花中睁开眼,那一袭青衣的人近在眼前,单膝跪在岸边岩石上,一手撑剑在地,另一手牢牢抓住了他。

第七十六章 青娥舍老

他挣扎着在涌动的水花中睁开眼,那一袭青衣的人近在眼前,单膝跪在岸边岩石上,一手撑剑在地,另一手牢牢抓住了他。[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四目相对,惊愣茫然。

“为什么……救我?”极为喑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独有的稚嫩与生涩,在涌动不迭的水声中几不可闻。

云萧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茫然的,惊心的。

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似乎迅速掠来抓住他,只是一瞬间的本能,根本未容他深思。心底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人,自己必定要救,否则,便会后悔。

云萧有些复杂地松了口气,怔忤小许,对着水里的少年笑了一笑。

少年一眨不眨地看着云萧,感受到他牢牢握住自己的那只手里传达过来的暖意,映着青衣的人面上温淡而清浅的笑意,宛如初阳,和如清风。黑衣少年面具下的表情抖了抖,似乎是想回以一笑,只是唇角弧线未弯,表情终是僵硬而冷癯。

林风忽地一扬,拂起冷叶青衫,云萧身上长衣被背后呼啸而来的劲风吹起,水中少年看着云萧背后,目中只一戾,下瞬一道鞭影袭卷秋风已当头落了下来。

鞭落水溅,杂夹着血花。

鞭尾带过云萧右臂,正落在之前与红衣少女一战时的伤口上,右手如痉=挛般一抖,掌间无意识地松开,黑衣少年的手立时从云萧手中滑了出去,只眨眼间,一团黑影迅速被湍急的水流冲出。

“嗷――”

云萧单膝跪在水边,耳闻一声狼嚎,看着那人颈边带血、双目紧闭昏迷在水中被涧水冲远。

纵白奋力地挣扎朝黑影游过去,一人一兽辗转在水里浮沉,离云萧越来越远。

他怔在原地,想要再追,却一时找不到因由;想要放手,心绪却难以平静。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脑海中有一瞬极为茫然和复杂。

他……是谁?

“混账!放兽拦我击杀来敌,阻我出手,救我仇人,你小子是何人,想干什么?!”

云萧闻言惊醒,立时起身回头,还未来得及正对那人,话音一落间一道狂躁的鞭影已朝他面门甩了过来。

“你敢!”

云萧还未动作,一声娇嗔威怒的冷峭少女之声已扬起喝道,紧随之清亮的剑吟夹杂风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凌厉的凛意从他面前飞驰而过。

越水剑带着嫣红华美的剑穗将那甩出的细铁鞭钉在了青衫少年右侧十步的一棵老树上。鲜红色的剑穗摇曳不止,激烈地晃荡着,剑身轻盈细薄,在日光下反射出一抹寒光,剑尖正卡在那铁鞭鞭尾三角形的锥刺上,牢牢钉进了树干里。

云萧转面看见来人,怔了一怔:“阿悦姑娘?”

少女如一片飞花落了过来,脚尖着地便急步跑向青衣少年满脸是忧道:“小哥哥!你没事吧?!你右臂上好多血哪!”她说着便一把扯开云萧臂上长袖,见得一条狭长的剑伤上又斜添一道鞭印,刚刚结痂的伤口被铁鞭锥刺一勒,皮开肉绽,看着鲜血淋漓。

云萧不及她手快,反应过来想避开,衣袖已被她往上掀开。少年人微颦眉头,犹记她先前言及自己师门的轻慢,便欲与她保持生疏距离,可侧目过来,整个人不禁一愣。

少女鲜红赤艳的长裙在林风中拂扬,原本嫣然的小脸此刻泛着抹白,她紧紧咬着下唇盯着他臂上的伤口,眼里竟已噙了泪花,正晶莹地打着转儿。

云萧张口欲言之语便不自觉地散了,沉默片刻,只道:“只是皮肉伤,未及筋骨,无碍。”

阿悦抬头来凝着眼泪望着他:“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云萧回望她眼中之泪,心下禁不住一软,迟疑小许,只温声道:“谢阿悦姑娘,并不很疼。”

他话音一落,红衣的人便一咬牙,飞身而起蹿向老树旁一把握住了越水剑的剑柄,而后腕间一沉,“铿――”地一声将剑从树中拔了下来。

原本被钉在树干上的细铁鞭应声而落,被不远处的那人“嗖――”地一声收了回去。

那身着绛色紫纹旋裳的女子转头朝阿悦看来,她头上原本高束的发髻在先前与纵白的缠斗中已有三分散乱,衣襟袖口也有凌乱的血迹、泥尘,然目中狂躁之意不减,冷眼看着阿悦、云萧,极为烦躁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阿悦闻言俏脸便一凝,显出三分肃意,颀长的红丝发带飘扬起来,和着手中剑穗一起垂荡:“谁在谁面前放肆还不一定呢,你个又脏又坏的老女人!”

那人闻言当是气极,却不怒反笑,手中长鞭运力一甩,凛冽强劲的鞭风打在草径中当即炸开了一道泥口。“今日这小子拦我击敌是罪,小丫头出言辱我是罪,两罪并罚,就算是后生小辈我傅怡卉也难以轻意饶过了你们!”

二人听闻她的话,均一震,阿悦眉间立现两分忌惮审慎。云萧面色当即一变。

“阁下是江湖武榜排名第二的青娥舍后舍舍老傅前辈?”如此人物,云萧自认不能敌,且也不能轻意与之为敌,倘若给归云谷亦或青风寨惹下后患,怕难善了。

青衣少年将长袖捋下,转面正声对女子揖手道:“此间之事恐怕是有误会,晚辈与她并非有意阻扰和冒犯,还请前辈恕罪。”

傅怡卉长鞭一甩袭上手边一棵大树,两人环抱不及的老樟树在她鞭下如被惊雷劈过,当中断为两截,轰然歪倒。

此一下,由不得云萧不凛神。

阿悦咬着牙站立不动。

傅怡卉道:“你说无意就无意?你要插手便插手?如今知道打不过,就要我恕罪?”傅怡卉冷笑一声:“实话告诉你们,老娘不轻意动怒,但一旦被惹怒,你们想躲也躲不起!”长鞭凝力一甩,竟成一管笔直长枪,枪头三角形的锥刺直直指着云萧二人,“出手吧,今天我让你们死个明白!”

云萧面色沉肃。

阿悦走近拉了拉云萧左臂袖口,小声嘟嚷道:“我们两个联手,未必就打不过她……”她低头又望见云萧右臂伤处,立马又改口:“只不过你右臂受了伤……还是别打了。”

云萧转目看她一眼,又无声地回转了头来,沉默地看向了傅怡卉。

“舍……舍老……”

突然一道虚弱的女声在傅怡卉身后响起,三人面上都一怔,傅怡卉眉头一皱立时转身回头,便见一陌生女子扶着舍中一名弟子吃力地走近。

傅怡卉看清那弟子当胸一道长长的刀伤,鲜红直流,身上紫绡翠纹裙早已被血染透,眼见必死无疑。傅怡卉面色骤变,几步过去一把扶住了那名弟子:“……小戊!”

那弟子看见傅怡卉整个身子便软倒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傅怡卉接住她的同时她的手便用力抓住了傅怡卉的衣袖,十指颤抖不止:“舍……舍老。”

“她伤的太重,虽未命中要害但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已无救了。”郭小钰把人让给傅怡卉,不紧不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央我带她来见你,傅长老。”

“舍老……舍老……小己小庚她们都死了……”那女子说一句话咽一口血,眼泪模糊了眼眶,整个身子处在休克前的颤抖不止中。

“你别说话,舍老这便救你!”傅怡卉怆白着脸扶她躺下,一手悬在她丹田上毫不自惜地给她输入内力。

“没……没用的……”女子眼中涌出泪珠,抓在傅怡卉衣袖上的十指不愿松开,她一触地,四周草径便被迅速地铺上一抹红,无声地蜿蜒开来。女子费力地想开口,却已发不出声,气息越来越微弱:“舍老……岁银……被……夺……”眼见将断气。

云萧快步上前,伸手一探女子颈脉。

“你做什么?!”傅怡卉大怒,另一手抬起一掌就向云萧拍去。

“小哥哥!”阿悦掠过来抬手接下了傅怡卉这急怒攻心的一掌,两厢内力一撞,红衣少女白着小脸向后退了数步。被郭小钰一把扶住。

第七十七章 文武之道

(小修了下,还有谢谢小猴子的评价票,让你破费了……我努力码文报答……Orz)

正文:

山峦叠嶂,鹰鸟啼鸣,又一个寒瑟深秋。[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几缕箫声于竹林深处响起,渐起渐高,时幽时扬,声起时淡漠悠远,音落间清冷空灵。

叶绿叶备好晚膳行至吟风竹地深处,远远见一抹白影安坐于青玄岩高处,眸间轻垂,阖目执箫,默然而奏。

白衣长袖散落石上,在林风中微微拂起,映着秋风中不时飘落下来的竹叶,远望如画,沉静安宁,一片无声的寂静空远。

箫声如语,悠悠散开。

绿衣女子望着竹叶飘零之处的那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闻着萦耳不绝的箫声,安静地站立在远处。

原是浮花浪蕊,遗世繁华的轻叹,未几声却已转为长空虚影,水月镜花的无言,仿佛寥寥飞雪,几世穹苍,都不过半生执障,终归尘土。刹那间四季轮回,千年如梦,忽一时乍然陌路,忽一时弹剑飞渡,音起音落间瀚海云涛,九天虚无。

叶绿叶听久,恍然,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踏碎一片枯叶。

萧声立止,如风流云散,尘埃湮落。

“师父。”

绿衣的人唤一句,上了前去。

端木孑仙静了少许,轻轻放下了唇边玉箫。

“这箫曲,弟子好似在哪里听过。”叶绿叶忽然道。

端木孑仙闻言回转过头,望向了叶绿叶的方向,沉默小许,道:“你已记不清了么。五年前,在药庐门前。”

叶绿叶立时一震,醒神道:“……是汝嫣家的‘箫语’。当年……云萧在师父面前吹过。”

那时的血衣少年,目中狂肆而狠戾,负一身血海深仇,一心报仇雪恨,立誓以血祭奠亡人,以慰族亲英灵。在这方幽谷之中以掌劈出竹箫吹奏,拒人于外,不令靠近十步,只为保住一身武功,他日手刃血仇。

“不是云萧。”端木孑仙轻轻抬首道:“是汝嫣枭。”

叶绿叶怔了一怔,看着白衣人半晌,问道:“师父听音复曲……是想把这汝嫣家的‘箫语’之能教还给他?”

端木孑仙沉默片刻,点下了头。林风簌簌轻扬间,闻白衣之人道:“不多时,他便会知晓自己的身世。我不说,也并不是要瞒他,只是顺其自然罢了。”端木孑仙平静地望着远处:“他自己慢慢知晓,似细水缓流,于他最妥。只是即便是细水,也将流尽。到那时他通晓前后,这汝嫣家的不传之技,他便有这份责任将之继承。”端木孑仙衣发轻垂,淡淡道:“届时,我也便不会再吹起这箫语。”

叶绿叶点了点头,之后眉间蹙了半晌,却忍不住道:“可我听师父吹起这箫语,虽曲调与之无二致,但情音却大不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端木孑仙微叹口气,亦点头,道:“你且说。”

叶绿叶静了一刻,道:“师父所吹奏的箫语,音中空无一物,起如浮空虚影,落如云散风湮,空且静,淡且宁,既远又冷,毫无人情悲思。”她回想许久,再道:“而当年,绿儿犹记得汝嫣枭吹奏时,箫语之声入耳成殇,心头不可自抑地感受到他的悲凄怆凉,情音深幽至极,似含万语千言,回想起来竟觉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道不明。既悲又冷,还有隐隐难言的怆疼……”叶绿叶思及此目中已惑:“弟子此刻回想起来,竟觉那箫声中带有浓浓的情意,烈性至极,却隐而不言。”

端木孑仙一怔。

叶绿叶又道:“弟子并不懂音律,只是凭心而叙,多为感觉,不知对错。”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一时无言。

竹林枯叶飘零,远远近近,淡薄清冷。

端木孑仙肩头发上忽地飘落数片青黄枯叶,四周倏忽间安静了一瞬。

“师父。晚膳已备下,弟子推您回院。”叶绿叶漠声道一句,伸手拂落了白衣人身上枯叶。“另有,自您前日从阵中出来,除了吹这箫曲,言语便极少。弟子敢问师父,是此次清云鉴所应的天示有什么不祥么?”

叶绿叶伸手将石上的人扶入椅中,拧眉问道。

端木孑仙随她坐入木轮椅中,既未说话,也未应声。

叶绿叶又道:“天下若要不宁,师父也只是观局人,太过忧劳也多半枉然……开启清云鉴极耗内元,数年方有一次余力,师父莫再放心上了。”

端木孑仙闻言,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因缘际会,宿命使然。你说的不错,为师无能为力。”

叶绿叶神色漠然地推着白衣人往含霜院去。

鬓侧轻霜,拂如细雪,和着白衣墨发,淡漠如烟。

椅上的人眉宇间浮现出一抹隐而未现的伤怀:“吴越公输……东海青娥……这两家,为师帮不了他们什么,临祸在即,存亡兴败,只得看他们自己了。”

叶绿叶听罢不语,想了想,拧眉道:“祭剑山庄家大业大,亡败应当不易,那公输明武榜排名第九,想必也有些能耐。而青娥舍更不必师父担心,舍老傅怡卉名震江湖,手中风雷鞭能长能短,可化长枪,威比惊雷,鲜有敌手,除了巫家家主,绿儿着实想不出何人能与之匹敌。”

端木孑仙静静望远,默然摇头:“绿儿,你只凭借武功就论定他人之能,太过武断了。”端木孑仙语声转肃:“这世间不乏手无缚鸡之力,却能生杀左右旁人的能人,智、谋、玄、策,哪一个都轻慢不得,有时用之以极,却还要比武功更危险。”言至此处,端木孑仙眉间清冷:“你莫要忘了,在江湖中人眼中,为师亦是丝毫不会武功的人。”

叶绿叶拧眉:“那是师父不屑与人动武。”

端木孑仙叹气:“非是不屑,而是不必。”她道:“文可明事,武可安身,当用则用,两者皆不可轻忽。绿儿,你武不注防,文不入心,来日在这两处恐将危矣,师父望你能警戒于心。”

叶绿叶安静一瞬,默然答:“是。”

端木孑仙不得不再叹了一口气。

“还有五年……”

椅轴轻转间,端木孑仙突然轻喃了一句,语声极轻,尤如自语。

绿衣的人并未听实,推椅往前,只道:“小蓝已入荆州,不日便将归谷。”

白衣的人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

徐州界外。

“小哥哥!”阿悦掠过来抬手接下了傅怡卉那急怒攻心的一掌,两厢内力一撞,红衣少女白着小脸向后退了数步。被郭小钰一把扶住。

傅怡卉眼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这女娃娃,竟能接下自己一掌,武功着实不低。

淡青色身影的人怔看阿悦一瞬,才抬首对傅怡卉道:“晚辈略通医术,或能延她一刻性命。”此时那地上的女子口边涌血,眼已半闭,眼见是将殁,却还牢牢抓着傅怡卉的衣袖,显然是有话要说,却已无力。

傅怡卉目中愤恨之色难掩,悬在女子丹田上的手运力未减,却抖个不停。

那名为小戊的女子抓在傅怡卉衣袖上的手却已渐渐松开,无力地往下落。

却突然被云萧一把握住,“还请前辈向她内关穴输入内力,晚辈用银针刺渡,助她转醒。”言毕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色的丹药转手碾成末,倒在了女子胸前伤口上。

女子极为微弱地呻=吟了一声,落在地上的手指竟又动了动。几人见得她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被洒上红色药粉后便以人眼可见之速凝成了血肉块,血立时止住了。

傅怡卉面色倏变,接过女子的手毫不犹豫地向其内关穴输入内力,抬头来狂躁的眼中流露出希冀,紧紧盯着云萧:“你能救她对不对?!你救她!你救好她老娘什么都不跟你计较!求你救活她!”

青衣少年肃然一震,全未料到傅怡卉蓦然而来的转变,为这伤重的女子顷刻间竟对他一个后辈用上了“求”字,一刹那间心有触动,不禁悯然。

云萧立时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囊,一拂手摊开在草地上,伸手取过五根银针执于指间,另一手一探女子颈脉,腕间一甩五枚银针射入了女子左胸一周。几人见得那银针刺入之际似有无形的力道像水一样漾开,直入女子心脉深处,女子胸口当即起伏了一下。青衣之人再取五针,分别射入女子神庭、印堂、耳后双穴,最后一针扎入了女子右手的虎口穴,刺得极深。

地上的人全身上下细细地抖了起来,而后五指促然握紧,又一瞬松开,同时胸口急促地起伏起来。女子面上呈现压抑痛苦之色,未几,费力地睁开了眼,喘息着看向了傅怡卉:“舍……舍老……”

“小戊!”傅怡卉惊忧已极,输力的手抖了起来,急痛道:“发生了什么,是谁伤了你们!”

那女子眼角再度湿了,轻声道:“舍老带着弓娥二十个妹妹去追黑衣人,我们刀姝十姐妹就按舍老吩咐的,执刀立成舍监所教的九宫天一阵……等舍老回来……但是……”说到此处,女子的手无意识地握起,轻轻抖动:“有人……闯入阵中……走生门到阵心……杀了小己小庚……”她眼泪涌出,低泣道:“阵……阵就乱了……一批黑衣人涌了过来……像活死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死……头……头掉了……还能动……”面上一片雪白的惊惧,女子声泪俱下道:“就像舍主说的那样……和动公输家的是一伙人……是……影……影网……”女子此言说出,显然已用尽余力,听得傅怡卉左臂衣袖“刺啦”一声,竟生生被那女子拽裂开来,女子急喘数声,咬牙道:“小戊无能……青娥舍的姐妹……靠舍主舍老保护了……小戊……小戊先……先走了……”余音未尽,嘴里血如泉涌,女子极慢地闭上了眼,五指一松,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傅怡卉衣袖的手。两手垂落于地,林风拂起,有一刹那极为安静。

傅怡卉眼眶通红,掌间握着女子手腕还在为其输入内力,云萧不忍道:“她已死了,还请前辈节哀。”

“你不是能救她的么?!”傅怡卉蓦然大喝道:“血都已经止了!为什么不救活她?!你怪我之前想杀你们所以不肯是不是?!!”

“前辈您不能这样乱猜哪!”阿悦上前一步挡在了云萧和傅怡卉之间,显然是怕傅怡卉再突然对少年出手:“小哥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之前抢他那么宝贝的剑还伤了他他都没有跟我计较……我相信他要是能救肯定会救的。”

“嫣里杀。”一直静静立着的素衣女子此时开口道,声音仍旧是那般不紧不慢:“银针早已变紫,伤口中了见血入骨的剧毒嫣里杀,她能拖延至此,已是难能可贵,若求不死,实在是难为人了。”郭小钰淡淡地看向傅怡卉,道:“你之前一直给她丹田输力,若不是云萧公子制止,改为内关穴反泄她内力,这个孩子恐怕还要死的更快。”

“你说什么!”傅怡卉青白着脸猛然盯住素衣女子。

郭小钰却只指了指小戊身上早已泛紫的银针:“此毒此伤,就算是端木神医在此,也回天乏术,更何况初入江湖的云萧公子?”郭小钰目中现了三分柔色,望着傅怡卉道:“他能续这女子一刻性命,就已超乎我的预料,傅长老远不是是非不明的人,只是一时悲痛伤心至极,故而忍不住横加怪罪,我等也是能明白。”

傅怡卉又惊又痛又怒,双眼扫过那确实毒性猛烈已变成深紫色的银针,又看向那面色浅淡的素衣女子,心中愤与悲,怒与怨皆被她言中,一时更加愤极悲极,却竟然张口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第七十八章 风雷血樱

傅怡卉又惊又痛又怒,双眼扫过那确实毒性猛烈已变成深紫色的银针,又看向那面色浅淡的素衣女子,心中愤与悲,怒与怨皆被她言中,一时更加愤极悲极,却竟然张口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绛色的身影晃了一晃,喘息忽重,似乎是想再看一眼死去的弟子,无意识地低头。

云萧正自收针,忽觉有异,抬头便看见一双赤红的眼。

“啊!”阿悦站在云萧身后,惊叫了一声,一把拉过云萧:“她……她眼睛怎么了?突然这么多血丝?!”

郭小钰上前一步走至阿悦身侧。

傅怡卉维持着半抱住地上女子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是呼吸越来越重,不住地摇头:“不是我……”

青衣少年眉间一肃,默声拂下少女拉住自己的手,向傅怡卉走近了一步:“傅前辈?”

傅怡卉闻似未闻,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点点混浊,越来越狂乱:“不是我……不是我……”她神情越来越颠狂,面部紧绷,浑身上下都开始轻颤。“好多血……”

云萧眉间一蹙,突然出手一把握住傅怡卉右手,只是未来得及探知脉向已被她猛地大力甩开:“不是老娘!”傅怡卉手握风雷鞭霍然站起,怀中小戊滑落在地,发出轻微声响。

云萧与阿悦都已警觉,几乎是同时,一青一红的两道身影一闪而远,红衣少女拽着郭小钰一蹿退开。

“嘭――”的一声,风雷鞭落地之处泥草飞射而出,地上鞭印入土足有三尺深,铁鞭所到之处草木尽折,沙石漫眼。

“血……好多血……不是我……不是我!跟老娘无关!!!”绛色身影被鞭影环绕。劲风呼啸,断枝草屑四溅一地,好好的一处林子,眨眼之间在傅怡卉鞭下变成一片残破败林。

傅怡卉甩过数十鞭,周身狂躁之气陡然一变,身子晃了晃,眼眸半合间往地上一跪,泪猝然而落。“好美……樱花……好艳……像血一样……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樱花……”眼泪肆流不断,傅怡卉手中长鞭滑落,双手抱头突然长泣起来:“血……樱花……不是我……呜……我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不是我……不是我……”

远处脚步声簌簌,云萧闻声回头,转面间见得素衣女子面上一闪而过的冷薄,眉间不禁一皱。

“舍老!”先前持弓在手的二十个弓娥急步赶来,见得林中残**跪地而泣的绛衣女子猛地一惊,急欲过去探看:“舍老!!”

云萧掠出,立时拦下了众女:“诸位先莫过去,傅前辈目中混浊,似是神志不清,恐会误伤诸位。[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是你!”众女大怒:“先前点我们穴道!现在又拦我们与舍老会合!你究竟是何居心?!”说话间弓已拉开,举箭在弦对准了少年。

云萧面上一肃,举剑抱拳道:“在下归云谷清云宗门下弟子,云萧。今日意外卷入诸位追击来敌一事中。之前多有得罪,不是故意阻拦,还请恕罪。”

最前首的女子闻言一震:“归云谷?你是归云谷的弟子?”

云萧语声清朗,谦和有礼:“正是,家师正是此届云门之掌,曾在弟子面前提起过贵舍舍监陈长老,言其博闻强记,学识渊博。”

众女面色便一变,相顾不言。阿悦探着脑袋在云萧身后好奇地望过来。

身侧不远突然有人呼道:“是小戊姐!”

众女转头惊见不远处地上那已死的紫绡翠衣女子,面色倏白,眼眶都红了。为首女子匆匆过去看一眼,立时哑声吩咐道:“寅、卯、辰、巳、午、未、申、酉,你们八人速回马车处查看一下姐姐们,我们与舍老随后就来。”

“好!”八名女子异口同声而应,转身即去了。

此时那跪地而泣的女子突然失神地站了起来,泛红的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嘴里喃喃有声,满面急躁慌张。

数名紫绡翠纹裙的女子一齐回头,为首女子正要上前,云萧已几步掠了过去。

“小哥哥?”红衣少女微微担忧地唤了一声。

青衣少年几步外取出两枚银针射入傅怡卉耳后的风池、翳风两穴之中,针入无形,微带内劲。傅怡卉立时踉跄了一步,身子一晃,阖目倒了下去。

云萧与那名为首弓娥一齐上前接住了绛衣女子。青衣的人道:“在下以银针刺渡点中傅前辈睡穴,有心缓和前辈症状,想为前辈诊脉查看,在下自归云谷承生门玄术,对医术亦有涉略,并无歹意,不知诸位可否容许?”

数名弓娥皆围拢了过来,护于傅怡卉身侧,为首弓娥伸手探看了一下傅怡卉鼻息,察觉无恙略放下了心。

想到之前青衣少年轻意制作自己二十余人之事,虽心有余悸,但也想到此人若要为难我等实无力相抗,故犹豫一瞬,便点头道:“此前不知公子是清云鉴高人之徒,那白狼的事应有误会。此下公子肯出手,我等感激不尽,请。”

云萧低头道:“承蒙错信,在下当自尽力。”

“谢过公子。”众女道一句。

云萧看脉片刻,面色便怔,半晌问道:“傅前辈此症……可是宿疾?”

众女皆震,为首女子回头与几人对视一眼,转而对云萧道:“实则……我家舍老素有失神之症,但见舍中姐妹伤亡便极易犯病,头疼欲裂,似入梦魇而不得出,至后均泪流不止,痛苦彷徨。平素在舍内有舍监看药压制,此次……因有要紧之事必得舍老为首办事,舍监坐镇东海郡内未在左右看护,才出眼下境况。”

云萧听罢,问道:“不知舍老前辈宿疾已有几年?往日多久能恢复如常?陈长老为傅前辈所看之药,诸位可知其间详细?”

为首弓娥道:“舍老此疾一般一二个时辰便能恢复,从那年出门归舍后始犯,细算来似乎已有五年……至于舍监所用之药,我等均不懂,不知其间详细。”

云萧沉忖片刻,道:“如此,在下只用平心静气之药助前辈尽快转醒,好与诸位说明那位小戊姑娘之事,并随同诸位行事,如此可否?”

众女对视一眼,齐声道:“谢过云萧公子。”

云萧从怀中取出一枚浅绿色药丸,令其喂之服下,而后取下绛衣女子耳后银针,不多时,傅怡卉便醒转过来,神志已复。

为首弓娥立时与她说明所经之事,傅怡卉目中狂躁狠意不改,知晓云萧来历后,看其一眼道:“即便你是端木先生的弟子,白狼与黑衣人的事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言毕拿过门人递过来的长鞭。“我们速速赶回马车处。”

“是!”众女立应声。

傅怡卉急步往林子另一头去,亲自把那名叫作小戊的女子抱在怀里。

云萧迟疑一瞬,跟从了上去,心中寄望于她们所说的马车处还有人生还,自己或可一救。

郭小钰远远看着,面上仍就浅淡,万事不萦于心。后见阿悦尾随少年过去,向自己招了招手,便也跟随着走在云萧身后与青娥舍诸人一起赶去。

……

红枫林之外最为偏僻的一处农家,日头偏西,舍内阴暗,已燃上一支昏黄的蜡烛。

一名翠衣女子将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放置在床榻上,小心地照看着。

晚间少年高烧不断,一名黑衣男子步伐极缓地走入了舍内。

“他,伤得如何?”男子声音温和,儒雅清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如倦尾余音。

翠衣女子见到来人却是当即面色一变,惊白一片,跪地便道:“回主人,少主外伤严重,内伤亦不轻,此次怕是需要好生休整一番。”

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走至榻侧坐下,拿起女子擦至一半的暖巾继续为少年擦拭。“他年纪尚幼,虽一直用药辅助习武,但要和江湖上排名第二的风雷鞭之主相抗,也着实勉强了……”男子说到此处便似怜惜地叹了一口气:“我派他独自一人引开傅怡卉,当真是有些欠妥了……”借着曳跃不止的火烛,男子细细地撩开少年额上湿发,举止轻柔:“他受伤如此之重,不知是怎么脱的险?”

翠衣女子始终跪地未起,头也未敢抬:“回主人……少主被傅怡卉的风雷鞭甩入了小枫涧,被水流冲出,才得以脱险。”

榻边的男子指间未停,将少年的湿发捋到脑后,散开在软枕上,换了干巾来擦:“这样……没什么人帮他么?倒是他的运气。”男子此句言毕,忽转头道:“你可有给却儿用热水洗过身子了?”

翠衣女子双手伏地,语声肃畏:“回主人,还未。”

男子眉间便细细地蹙了蹙,语声仍旧柔淡:“还不去打热水。”

翠衣女子立时应是,低头转身即出,身法极快。

男子摸着少年额上隔着铁皮仍旧传入手心的热意,略带忧意地再度蹙了蹙眉。伸手从怀中取出个浅色瓷瓶,轻轻倒出一颗淡碧色药丸喂入了少年口中。

少年昏沉间半蒙半醒了过来,望见来人,目中依旧恍然,轻喃了一句:“义父。”

男子点了点头,温声道:“这药能平复内息,亦能使你早些把烧退了。”

少年不是很清醒地点了点头,便把男子喂过来的药吞了下去,眼睛再度欲阖。

男子拿着干巾擦了擦少年颈边水渍,便把少年从榻上半扶半抱了起来,使其靠在自己胸口,开始帮少年把湿衣褪下。

少年一动不动地靠在男子身上,双眼时阖时闭。

尚余里衣之时,翠衣女子已把热水浴桶备好。农舍小屋里迷漫开一阵热气。

“去把榻上湿褥换了。”男子抱着只着里衣的少年走至浴桶一侧,向女子吩咐了一句。翠衣女子立时拿出干被褥将榻上湿被换过,而后便低头走至男子脚边不远跪下,头低垂着。

男子便就在臂膀里将少年里衣除了,轻轻将少年放置入浴桶中。

少年满身是伤,入水便渗出了不少血丝,男子另拿出一药倒入水中,少年浑身上下伤口便就止了,伤口在水中亦凝住了,未再渗血。

“他受这么重的伤,还能将人一路引到小枫涧,怕是不易。”男子轻轻道了一句,极为细致地用软巾给少年洗着发束。

翠衣女子伏地垂首:“回主人……是云萧正好到了樟林帮了少主,是他拦了傅怡卉对少主下杀手。”

黑衣男子指间微顿,换过少年一缕发束续道:“原来是那个孩子……还有么?”

翠衣女子身子一震,头伏地更低:“……回主人,并没有其他了,之后属下听从影主吩咐将少主带来了此处。”

男子低低地嗯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第七十九章 举舍为家

(谢谢冀梦濯非和朝烯大大的打赏心意。mht.la [夜夜小说网]更的有点晚了,不好意思啊亲们……)

正文:

“有人……闯入阵中……走生门到阵心……杀了小己小庚……”

脑中回荡着女子临死前满面是泪的低诉,十数人真正赶到青娥舍刀姝十姐妹所守的马车之地,眼中所见却仍是免不了心神俱震,肝胆俱裂。

入眼一片红白,阿悦数十步外就止了步,煞白着一张小脸,一步也不肯再踏近。

“阵……阵就乱了……一批黑衣人涌了过来……像活死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死……头……头掉了……还能动……”

红衣少女捂着嘴往后退,一下子撞到了素衣的女子身上。郭小钰面上神色仍淡,看不出厌憎喜怒,只是伸手扶住身前少女,瞥见阿悦吓白的脸与蓦然通红的眼眶,眉间细细地皱了皱。

“小钰……”红衣少女声已哽咽:“她们……她们死的好惨……”一手捂嘴,一手紧紧攥着郭小钰的长袖,红衣少女眼中泪珠像止不住一样地往下落。

郭小钰抬头望着面前残破碎散的一地散尸,面无表情,转头看着哽咽不止的少女,平静的眼中却闪过一抹偏冷色的波动。

“舍老!”先行赶来的八名弓娥本是呆立在碎尸之中,看见傅怡卉竟是同时快步走回,挡在了绛色旋裳的女子面前。

可是哪里挡得住?

一地碎尸,满地残衣和血,混着黑衣杀手的,刀姝姐妹的……围绕着被血染红的马车,深深浅浅地铺开一层。紫绡翠纹罗裙沾连着碎肉,散落四处,那些残破的纤细的女子的手,即便离开身体也紧紧握着手中宽刀,沥血未松,犹有守意。

傅怡卉呆在了原地,忘了抬步忘了眨眼,几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舍老!”尾随傅怡卉而来的另外十二个弓娥齐齐拦住了绛色长衣的人,为首那名女子强忍着通红的眼眶伸手拽住了傅怡卉:“您……先不要过去,等姐妹们……查看好……收拾好……再……再……”

难以忍受地仰面一声哭喝,傅怡卉双手抱着尚有完整尸身的小戊一下子跪倒在了血泊中。

抑制不住地抖动着身体,眼泪汹涌而出。

二十个弓娥均已泪流满面,低头间便见傅怡卉一口血呕在了小戊身上,整个人一晃,往前栽了下去。

“舍老!!”众女喊声中均有泣意,心伤已极。

青衣少年出手扶住女子,两枚银针已朝傅怡卉攒竹、劳宫两穴射了过去。弓娥众女立时过来接住她,小心地扶起护住。

青衣少年面上极肃,目中深悯,咽了咽声,只道:“……在下暂封了傅前辈心神之脉,以恐前辈悲极成患,忧摧心脾。”少年想了想,又道:“几位只要拔下银针,前辈即可转醒……”

众女咬着牙不语,眼泪颤落不止,久久,只道:“……谢公子。”

云萧环顾周遭惨烈情景,想要帮忙,却实在下不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个女子白着脸红着眼眶,通过一片模糊的泪眼,咬牙抱起身边姐妹的头颅、残尸,慢慢地一点点拼接出昔日旧人。

活死之人,断头犹动。

可见这十个女子是怎样不顾性命地与之拼杀,却仍是抵不过没有痛觉的傀儡……他们是刀剑入肉无觉、断头犹动。她们却是血肉之躯,舍身去命以搏。

最后落得肝脑涂地,身残血尽,搏无可搏……厮杀至最后一分气力,与来人玉石俱焚,化做飞灰。

这就是“集无家可归之姐妹青娥,举前商后武两舍为家”的青娥舍里的女子么?

云萧眼望于心,既悯且敬,不禁动容。

……

红枫林外,农家小舍。

冉冉的热气已将散尽,那语声温柔的男子从水中抱出洗过热澡的少年,拿过手边的干巾帮其擦净了身子,便放置榻上亲自给他穿上了里衣。

他将少年置入软被下,一面盖上被衾一面柔声道:“梅疏影就快到徐州了,这事你家影主知道了么?”

跪地伏首的女子听见此言身子莫名一震,只有一瞬间的滞顿,下刻便道:“……影主便就是在等他。”

男子抿唇而笑,眉间柔淡:“莫让梅疏影见到风雷鞭的主人。”男子轻声说一句,低头间细致地给榻上少年掖好被角:“凭却儿的武功是伤不了傅怡卉一分一毫的,可我却相信影主必定能做到。”

“主人明见。”翠衣女子语声卑微。

“影木,你也知你家影主与梅疏影暗中相斗已有近十年,两相均在伯仲之间,此一次正面交手……”男子蓦然回转头来,神情似柔不柔、似温不温地看着地上女子:“以你看来,赢的会是谁?”

地上女子身子一抖,头伏得更低:“属下跟从影主多年,只会说是影主赢。”

男子温声而问:“那你希望是谁赢?”

女子蓦然以头抵地,翠色的身影极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回主人……属下必是希望影主赢。”

“你起来吧。”男子语声温雅:“可我却觉得梅疏影虽未必赢得了影主,但影主想轻易胜过此人也难。”

翠衣女子起身而立,恭立一旁,头仍是低垂着。

“影主或许能帮我折了风雷鞭……但青玉扇,怕还是难。”男子抬头来望向翠衣女子,眼神儒雅而通彻:“所以你不必太忧心。”

“属下惶恐!”翠衣女子扑通一声又跪到了地上。

膝盖触地之声极响,榻上少年昏沉中也嗯哼了一声,榻边男子便再度蹙了蹙眉,有些不满道:“你扰着却儿了。”地上的人还想再说什么,男子已挥了挥衣袖,命其退下。

翠衣女子立时退了出去,片刻不敢耽误。

男子转而望向榻上,见得少年一头青丝铺呈于软枕之上,乌黑如夜,静泛流光。便就伸手覆到其脸上,轻轻取下了少年脸上的铁皮面具。

一张苍白冷瑟而精致绝伦的脸显露在烛光下。

眉眼间三分女气,不过少年之龄,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已微微上挑,勾勒出一股无形的傲意,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是一张举世罕见的绝色的脸,因极苍白病瘦,与眉眼间郁结不散的阴戾之气而让人感觉偏于女色,虽无表情,竟也显出三分阴柔。

少年迷蒙中醒了三分,有些恍惚地望了一眼离脸不远的面具,而后极缓慢地伸出手握住了男子的手,再度喃了一声:“义父……”

男子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半晌后道:“美则美矣,可惜是个男孩儿。”

男子语声清雅,音有古韵,转而又几分寥落地喃了一句:“便是女孩儿又如何?说是一见便可倾心……便是想成女孩儿分明也毫无所感。”苦笑一声,男子望向屋中空处,语声虽寂却柔:“看来所谓的倾心、铭心、失心,只对那些心里还没放入谁的人。”

言罢重又给少年戴上面具,轻轻将手抽回。

他忽然极为安静地望着桌案上跳跃不止的烛火。出神良久,便也转身而出。

第八十章 篝火林夜

(谢谢夜落亲的打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不好意思我又更晚了……)

夜林风啸,月半中天。

林中篝火迎着吹过的夜风不时摇曳两下,吹亮的炭火将堆起的枯枝燃出轻微的噼啪声,偶有火星炸开,四散如萤,风一拂,湮灭无声。

傅怡卉被弓娥姐妹扶着靠在篝火旁的一根树桩上,为首的弓娥女子名唤子儿,始终一言不发地立在绛色长衣的人身旁,动也不动,苍白的脸孔上依稀可见午后怮哭的痕迹,眼眶仍旧通红,眉间却已极坚定冷肃。

篝火旁郭小钰坐在一块垫了布囊的岩石上,手中拿着几根枯枝,偶尔不紧不慢地扔去两根在火里。

“小哥哥,你要吃吗?”红衣少女蹲在篝火旁,细致地烤热了几块模样精致的糕点,递过来一块给云萧。

少年想到午后红白一地的尸体,并未伸手去接,唇边微抿摇了摇头。

红衣少女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忘得快,彼时哭得着实伤心,现在吃的却也津津有味。她又递了一块给郭小钰,后者不紧不慢地接过来,随着慢条斯理地咀嚼、右颊上的酒窝隐隐浮现,素衣的女子嘴角微露笑意,似乎吃着的糕点味道极好。

林风吹动篝火,静谧的树林深处围坐之人皆无话。郭小钰吃完一块,满面淡然地抬头,看着阿悦便道:“我还要。”

红衣少女轻轻嘟起嘴,横了郭小钰一眼,便又递了一块给她。素衣女子接过时嘴角一侧便忍不住挑了起来,眼中柔和似笑。

“请问两位姑娘是何来历?此次,是碰巧与我等撞见么?”子儿立身一旁,不得不注意到始终旁观在旁的两人。

阿悦咬着嘴里精致的糕点,迅速咀嚼吞咽下肚方才道:“我们有事要去徐州,在林外看见小哥哥……”言至此处指了指云萧,“进了这片林子,我就忍不住追过来看看……然后看见老女……傅前辈正要对小哥哥动手,我知道小哥哥他武功不高,之前还被我害的右臂受了伤,所以忍不住想帮他一下,只不过还没开始打,小钰……”女孩儿又指了指素衣女子,“就扶着那位小戊姐姐过来了……之后傅前辈就一心想救小戊姐姐,也没心思跟我们打了……后来傅前辈求小哥哥来救,小哥哥救不了,前辈就好像脑子突然不对了……我们发觉得快躲的及时,不然就要像前面走来的那里、那些被鞭子打折的树一样了……”说到这里她便又指了指之前的水涧方向。

子儿听罢,眉间已深拧,而后转向了正小口咀嚼糕点的素衣女子:“姑娘怎么称呼?不知当时是如何遇见小戊姐的?还请细细相告。”

云萧但觉素衣之人应会道出自己丐帮之主的来历,只是郭小钰轻轻抚去嘴角残屑,只不紧不慢道:“在下姓郭。既不懂轻功也不会武功,阿悦追着云萧公子去了,我尾随在后欲慢行过去看看,未行几步遇见了那位小戊姑娘身负重伤在林中艰难行走,便就上前扶了一把,如此而已。(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子儿看着郭小钰,又问:“不知郭姑娘是在林中哪处遇见的小戊?”

素衣女子手指林中一处,是与弓娥姐妹被云萧点穴所在偏离的左侧方向:“我和阿悦从那处林外径直入林,她见了云萧追去,我步行入林遇见了那位小戊姑娘。”郭小钰言毕回望子儿,眼中流露出悯然之情,朝着紫绡翠纹裙的女子柔和地一笑。

阿悦顺着郭小钰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目中有些迷糊,便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子儿本在深思,望见素衣女子极为柔和自若的微笑,心下便本能地信了三分。她见红衣少女也是点头承认,便招来一名弓娥嘱咐了一声,那人立时转身朝郭小钰手指之处去了,当是去查看。

子儿转向青衣少年,语声几分肃谨:“子儿犹记云萧公子言道那半路现身助黑衣人逃脱的白狼是公子所养,因而公子必得救它,但那白狼在我青娥舍姐妹面前,确实在为虎作伥,阻挠我等追击那胆敢偷袭舍老的黑衣人。此间之事,不知云萧公子做何解释?”

青衣的人面色沉忖,犹豫少许,只得道:“先前贸然对诸位出手,是云萧莽撞。但那白狼自小跟随于我,我见它被重伤,便不觉要出手护它。至于它为何要助那名黑衣人……”言至此处,少年目中闪过一抹迟疑,面有难色道:“……云萧,不知。”

子儿面色更肃:“那匹白狼甚有灵性,其中阻挠我等追杀黑衣人奋力至极,公子既承认白狼是公子所养,却又对它所行之事只言不知,却要我等如何作想?”

青衫少年默然许久,语声转肃:“姑娘说的不错,此间之事云萧当弄清楚。那匹白狼名唤纵白,本应与我一同去到徐州行事,只是现下它已不知所踪……在下承诺,待我此行于徐州回返,便会尽快找到纵白,弄清它救助那名黑衣人的因由所在,给青娥舍诸位一个交待。”

子儿面上既恭且肃,正看少年:“公子既是清云鉴传人高徒,我等没有理由不信。还请云萧公子谨记方才所言,一年之内必得给我青娥舍一个解释。”女子顿了顿,续道:“否则,我等只得去到荆州归云谷,向尊师端木先生讨一个说法。”

云萧眉间一蹙,面色便不由得凛肃起来:“一年之内,在下必对此事向青娥舍作出解释。”

女子垂目:“子儿谨记于心,会将云萧公子之言转达舍内长老们。”

洛洛青衫如竹,少年虽是随意坐于石上,身形亦挺拔正然,“之前所行之事,在下愧于青娥舍诸位。纵白之事其间因由可轻可重,云萧必不敢忘。”言罢少年望一眼双目紧阖面色怆白的傅怡卉,再道:“刀姝数位之死,在下深悯于心。云萧虽不过路人,却也能感贵舍之痛。若纵白之事能助青娥舍查出下手之人由来,云萧必当尽全力。”

紫绡翠衣的女子面上便禁不住一悲一愤,唇间深抿,看着云萧一言不发地静静点头。

林中肃静,众人围火而坐,皆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郭小钰抬头看了看青衣少年右手边的长剑。

阿悦正递糕点给郭小钰,不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眨了眨眼望向云萧道:“小哥哥,你的剑鞘呢??”

云萧一怔,侧目低头,而后立时便起了身:“之前纵白受伤,我掷以剑鞘替它挡住飞矢,当时情急,未能及时取回……容云萧现下去寻回。”

少年面上现了一分显而易见的迫色,一言毕,执剑在手转身便离。

“小哥哥!我也去~”阿悦将吃到一半的糕点塞进嘴里,立时拍干净两手追向了少年。“小钰我一会儿就回来!”少女回头朝郭小钰嚷了一声,鲜红的身影已向着少年蹿远了。

摇曳的篝火照亮素衣女子平平无奇的脸,郭小钰头也未抬,低声应了句:“好。”声音柔浅温和。

……

洛阳往徐州官道所经的一间客栈里,梅疏影披衣上榻,正欲休息,门外传来玖璃急促的扣门声:“公子!收到一只飞隼闻!正和我们此行要去的……”

话声未落,房门从内哗然而开。

“是青娥舍的消息。”梅疏影立于榻侧,颀长的身形尤显高挑,披于肩上的长衣被门开时拂进的夜风撩起,轻薄飘渺。

玖璃几步踏入屋内,双手呈上了缠有七七四十九道并缔红丝的青竹闻筒:“请公子启。”

梅疏影习惯性的将手中玉扇随手放下,接过飞隼闻熟练地曲指绕开,取出纸笺来读。

玖璃静侍一旁,下刻便听梅疏影道:“如我所料,傅长老久不出门行事,此次亲自护送岁银回东海郡,影网于途中出手,青娥舍伤亡惨重。”

玖璃现出忧色:“那傅长老?”

“傅长老尚安。”梅疏影转手将纸笺递给玖璃:“传令惊羽,尽快将此消息送到娄舍主手中。”

“是!”玖璃应一声,正要转身出去,梅疏影又道:“吩咐璎璃,我们连夜赶往徐州。”

玖璃止步颔首,立时再应:“是,公子。”

梅疏影转手将长衣穿上,玖璃立时上前为其整好衣襟、束腰佩饰。

黑衣男子收起信笺,见梅疏影已大步朝门外而去,瞥到被梅疏影随手置于榻侧的玉扇,便欲拿起跟上。下时只觉手边一道劲风拂过,人已往后退了三步。

“公子?”玖璃面露不解,看着回转过来正冷面看过来的白衣男子。

“我自己来。”梅疏影几步走近拿过玉扇,转身大步而出。

玖璃心中虽惑,却也未多表现。一面思索一面跟随梅疏影身后出而行事。

不由得注意到:公子手中之扇虽长年执于手中,却似乎一次也未见其打开过。

……

深林之中,篝火尤亮。

离篝火不远的那处厮杀所在血腥味仍重,十数位弓娥姐妹仍在林中来回忙碌着。

子儿守在绛色旋裳的女子身侧,看着面色无常不时添加几根枯枝入火中的素衣女子,想到什么,便道:“郭姑娘与那位阿悦姑娘和云萧公子是旧识?”

郭小钰将手中最后一根枯枝轻掷入火中,抬头来微微一笑:“之前曾有误会,算是和云萧公子已经相识。”

子儿听罢点头,不再言语。

不多时另一名弓娥过来说话。

“刀姝姐姐们的尸身都收拢好了,马车损毁四辆,清理出两辆还可用的,岁银除了……就都失了。”言及关键处,应是看见还有郭小钰这个外人在场,便略了过去。

子儿点了点头,声音平肃无波:“将姐姐们的尸身放进马车里安置好,我们再过一刻就出发,尽快赶回舍里。”

“那云萧公子和……”那名弓娥轻声与子儿说话,示意了一眼素衣女子方向:“……这两位姑娘是否与我们一路,可要等等他们一同上路?”

子儿回目看了一眼一直被封着心神未让其醒来的傅怡卉,“不必等云萧公子和阿悦姑娘回了。”她道:“舍老心神俱伤,情绪不稳,必得早些回到舍监身边去,否则,我怕再生不妥。”

那名弓娥亦点头:“我去通知姐妹们。”

待那名弓娥转身走远,子儿便再度一言不发地守着傅怡卉,双眼盯着篝火。

未几。

“傅长老是不曾见过烧得这么旺的篝火么?”郭小钰忽然面色淡薄地道了一句。

子儿闻言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身旁之人。

下刻见得傅怡卉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双目似清明又似恍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跃动不迭的篝火,一言不发。

“舍老……”子儿一惊一怔:云萧公子不是说银针不拔舍老不会醒来么?此下是……

下瞬看清绛色旋裳的人目中浸郁入骨的悲痛,不觉心内一酸,蹲下身来抱了抱绛衣女子的双肩,后者一动也不动,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又似一个陷入桎梏的孩子。木然无觉,沉浸在自己那份悲伤或自省或愤愠中,难以走出。

“你这样,多么累。”素衣女子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夜间林风幽冷,拂过傅怡卉双颊,她突然整个人一抖,紧紧地看向了素衣女子:“血……樱花……好大的火……”泪水沿颊而下,傅怡卉目中颤然,“一魅帘……千府居……我控制不住自己……不是我……真的不是……那不是我手里的铁鞭……”

“舍老?”子儿立时一惊:“舍老您又犯病了么?!”

一言出,数位弓娥闻声围拢了过来:“子儿姐姐?舍老怎么了??”

傅怡卉面露痛苦焦灼,似乎陷入极深的障魇中难以出来,又哭又叫,满面慌张、无助、愠郁。

郭小钰转头深深地看着她,不言不语。看着傅怡卉混乱地哭喝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哑,似是痛苦到了极致,却又嚷喊不出声来,混浊的眼中似是看着篝火又似看着篝火旁安坐的素衣女子,久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周遭弓娥一惊,子儿立时探手去看,而后道:“舍老昏睡过去了……让姐妹们架好马车,我们这就回舍!”

众女齐声应下,迅速转身去了。

月色冷,更深露重。

少年寻剑鞘而回,与红衣少女再至了篝火旁,便只见了撑颔假寐的素衣女子。

“她们心急回舍,先行出发回往东海郡。”郭小钰打了个哈欠,淡淡朝两人道。

红衣少女便讷讷地点了点头:“东海郡也在徐州……本来想跟着她们一起也好照应下那些姐姐……”转而想到一事,便又欣然向青衫少年道:“小哥哥你之前也说要去徐州,是要去哪儿呢?”

云萧静立原地,面上有几分怔忤,不知在迟疑什么。

他几分忧心地望了一眼青娥舍诸人离开的方向,转目间看了一眼郭小钰,见其面色无常,便又回转了目光……眉间虽仍有隐蹙,听见阿悦问话,便也回道:“……广陵郡。”

阿悦一听更喜:“是公输家所在的广陵郡么?这么巧??我们也是要去那儿!”红衣少女面上笑意明朗,想也不想道:“那我们三个一起吧!”

少女笑容纯粹,心思简明,满是亲近暖慰之意,青衫少年回望她一眼,便也回以一笑,和声道:“既是同路,同行前去再好不过。”

阿悦重重点头,笑嘻嘻地回望郭小钰,后者只笑不语。

三人皆无睡意,便也不再耽搁,扑灭篝火便各自上马上了路。径直踏马出林,往徐州广陵郡而去。

第八十一章 鞭折桥阵

徐州,东海郡。mht.la [棉花糖小说]

城东主街的尽头按理应是商肆鳞次的繁华盛景,却出人意料以湖为止。湖上阡陌交横,错综复杂地矗立着数十座横木桥,桥由老竹铺成,经年不腐,宽不足两丈。

一人执扇而立临桥止步,身上红梅如泼墨,一袭白衣于湖边冷风中飘动翻飞不止。

众桥那头便是一座湖心小岛。岛上篱落繁芜,远看便如一户村舍,篱笆小院彼此相接,茅屋石舍远近相依。

沿湖一周,洒楼商铺如星子围月,喧声如沸,写满各色茶肆酒家的布帆抬眼可见,参差林立,多如繁星。

“公子,青娥舍往日从未敢这样怠慢过我惊云阁,可是哪里不对?”璎璃立于梅疏影左侧,拧眉问道。

握在玉扇上的修长五指倏地一紧,雪色的流苏风中拂荡:“不妥。”

两字言罢,白衣风中一荡,梅疏影人已霍然跃起。

颀长的身影向着湖面踏步而去,没有一步踩在木桥上,脚踏湖水白影凌空飞掠,转瞬已站在了湖心岛上一块岸岩之上。

双璃紧随其后,正要跃起,梅疏影转身喝止:“横桥有阵,以你们的轻功怕是过不来,留在那边。”

双璃当即止步。

璎璃往后退离岸边,看着桥那头的人施施然走入舍内,面无点波道:“分明可以只说有阵,便叫我们等着……”

玖璃忍不住微露笑意:“璎璃,你已开始嫌公子说话难听了么?”

璎璃转目横黑衣男子一眼:“就未曾不嫌过。”

青娥舍内,梅疏影只踏入几步,便隐隐听闻了此起彼伏的轻泣,其声低抑,哀怮入心,连成一片悲音,是丧亲之曲。

梅疏影面色当即一变。此哭声怮心,连绵已广,死的岂止刀姝?

正思间,周遭村舍行户之间步声簌簌,篱院四角隐在暗处的弓矢冷箭已隐隐向着自己反射出寒光。

“惊云公子所为何来?”

左手最前一间宽大的屋舍内传出一道女声,十分文静,十分低柔,却带了一股抑制不住的冷怒戾气,悲沉郁气。

梅疏影止步不动,执扇在手抬头道:“本公子原本为见傅长老而来……”白衣的人顿了一顿,续道:“现下恐怕是来迟了。”

“……你!”说话女声耳闻白衣之人语气中的悠然洞悉,不可避免地愠怒:“梅疏影,你此行是为讥讽我青娥舍而来么!”

梅疏影无可奈何地摇头,神色自若:“陈长老何必动怒,现下最不希望傅长老出事的人便是本公子。[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言罢悠然之色一收,梅疏影正色道:“此间详细,还望陈长老不吝相告。惊云阁若有帮得上忙的,必不会推辞。”

“不必了!”女声极肃,“小傅的死,只待归云谷传信过来,我便能断定凶嫌。我陈梦还在此立誓,绝不会放过此人!”

归云谷?

梅疏影眉间一蹙:“傅长老究竟如何遇害?此事与归云谷又有何干?”

舍内女子语气几分飘渺,转而刺人道:“江湖上无人不知你惊云公子与端木宗主素来不和,怎么此间语气倒像是在维护归云谷?”

梅疏影原本凉薄的神色便凝了一分,冷道:“本公子就事论事,言及的是归云谷,何时提到她端木孑仙了?”白衣的人默然而立,面上冷傲:“我为我家小苏婉维护两句师门,有什么不妥么?”

“端木谷主门下第二徒名唤蓝苏婉,今年一十八岁,是惊云阁蓝长老与苏长老的遗孤,此事江湖上人大都知晓……我便当你方才是为她出言维护。”女子语声深幽:“只是究竟为何,只有惊云公子你自己知晓。”

“陈长老是吃错药了么?”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径直冷道:“神志不清就出门见客?”

屋舍内传来杯瓷碎裂声,一道沉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梅疏影,多年前你闯我镜心阵不出,我就告诉过你,你自以为聪明,其实再蠢不过。”步声极近,一只珠圆玉润的手呯地一声推开屋舍木门,冷面走出:“若不是你和舍主的交情不俗,他吩咐我等信你信惊云阁,你以为我今天会好好地放过你?”

女子面貌雍容,华贵典雅,眉稍眼角却聚满深郁悲愠气息:“你多次探究小傅宿疾病症,不惜让她头痛欲裂,只为盘问五年前小傅暮商时失踪月余之事……”女子立身屋舍门口,侧身重重一掌拍在木门上,微开的木门应声往内撞开,舍内白纱重帘深深一拂:“现在小傅已死,不知惊云公子还想问些什么!”

重帘之后隐约可见躺在榻上的绛衣之人,榻前两侧跪满了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年轻女子,背负弓矢,满面哀痛愤懑之色,泪湿长襟。

梅疏影面色沉了几分,缓步走入了屋舍内。

傅怡卉阖目躺在榻上,面色雪白,梅疏影伸手探过其颈侧。

斯人已逝。

手中玉扇便也不觉地紧了紧,白衣的人面色难得沉肃。“……傅长老走的,似乎并不痛苦。”

地上直身而跪的一名女子忽是恨声哭道:“子儿一定要手刃那一人为舍老报仇雪恨……”

梅疏影眉间一蹙:“杀害傅长老的,只一人?”

地上女子哭道:“他胆敢冒充端木先生门下,当着我们弓娥姐妹的面给舍老行针下毒……骗我等拔下银针舍老就可转醒……却竟然……”说到此处那女子面上便极冷峭:“舍监明鉴!一定杀了此子为舍老报仇雪恨,以慰她老人家在天之灵!”

梅疏影面色稍霁,拧眉问道:“端木孑仙总共不过四个弟子,本公子都见过,那人冒充的是谁?”

陈梦还立于梅疏影身后,肃声冷道:“端木谷主第四徒,云萧公子。”

跪于地上的女子深深伏首:“子儿不曾想过影网会以归云谷的名号行事,此前从未有过,子儿也不敢去想,他自称是端木先生的弟子,姓云名萧,我两年前就已听闻,只当不会有假……”

女子越说,陈梦还的面色越寒。

“是子儿愚蠢!他与白狼恰时出现阻止我等追杀黑衣人时便可看出与来袭杀手定有联系,必是影网派出的后手,我等却未辨出……几度错信此人,终害死了舍老!”

陈梦还面色森寒:“只凭他出手阻拦并放走黑衣人这一点,便可置其于死地……”她低头怆声道:“你们竟还信了他的一面之词!”

梅疏影几度皱了皱眉,道:“只凭目前所知,不一定此人便就不是云萧。几位不妨与疏影说一说此人的形貌。”

地上之人道:“那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一袭青衣,手中执剑。面容清霁肃俊十分端然沉静……”女子想到什么,再道:“其双眸极美……白如晴雪,黑如墨夜,皎然胜月……一见难忘。”

梅疏影手中折扇轻轻敲了两下:“姑娘说的这位,确是云萧公子。”

地上女子震然。

陈梦还冷眼看向梅疏影:“便是面貌一致,怎知不是易容?”

梅疏影转身道:“本公子也只是凭借她对云萧双眸的叙述,觉得世间难有第二人,所以初断。”白衣之人袖口的红梅随着他腕间动作时隐时现,几分寒艳摄人:“至于其究竟是不是云萧公子,疏影自是不敢下判断。”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云萧公子已承了端木孑仙的霜华剑……不知几位可看出他手中的剑?”

子儿低头道:“他手中确有一把古剑,观之不俗,且十分放在心上……但舍老惯用鞭,我等皆习弓矢,并不能识出那把剑是不是惊云公子所说的那一把。”

梅疏影听到此处,挑眉便道:“若是猜测他并非端木孑仙第四徒云萧……现身相助影网黑衣杀手,又行针致使傅长老遇害,此子便当真可诛了。”红梅冷艳,梅疏影看了看陈梦还:“只不过此人究竟是不是云萧……依本公子看尚不能就此定论……不知陈长老打算如何?”

眉宇间原本睿智文静的女子面上却透出压制不住的杀意,她负手冷道:“我已传书给端木谷主,问其可有派遣云萧公子至徐州之地行事,若根本无此事,此人自然不可能是端木谷主门下幺徒。”面色更寒,她道:“届时……此子便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挖出来!杀之以祭小傅!”

梅疏影眉间皱了一皱,总觉不妥,“敢问娄舍主何在?”

陈梦还冷面回头:“舍主在冀州查账未归,在他回来之前,小傅的死,我便会给他一个交待!”

岛外湖边,璎璃玖璃见到白衣的人出来,忙几步上前。

“公子,青娥舍内是何情形?公子可有见到傅长老问询线索?”

白衣的人踏水汲岸,面无表情,“傅长老已死,六人只余三人可查证追询,你俩随我去公输家。”

璎璃牵马过来立时道:“公子打算去见公输明?”

白衣的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不错。另外吩咐羽卫查一查小苏婉走后云萧是否还在青风寨。”

云萧?玖璃愣了愣,而后回过神来,立时应下:“是!公子。”

璎璃骑马随行一侧,几度迟疑,开口问道:“此间之事可要传信给……”

“此间之事传信给端……”梅疏影说到一半的话语截然而止,愣了数秒才回神,一瞬静默。

而后便转首看了一眼璎璃,不冷不热道:“……传信让小苏婉知道。”

璎璃愣了片刻,回神过来肃然应下:“是!”

第八十二章 风轻鸦去

露白霜重,秋深叶黄。[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云萧三人骑马翻过接壤广陵郡的最后一个山头,远远看见郡城大门就在数里外。远眺可见。

“终于要到了!”阿悦欢呼一声,指着路边一个布棚道:“那儿有个茶棚,我们去喝杯热茶,歇歇脚一起进城!”

郭小钰无可无不可,随意点头,踏马过去。

此处距城门不远,四周过路来往的行人二三成行,有不少会走进茶棚里歇个脚,再行赶路。

青衫少年眸中温肃,眺看了一眼敞开的城门,而后低头望着手中长剑。只望冥颜珠可顺利取回。

少年握剑的手一紧,似是无意地望了西南方向的重山一眼,轻夹马肚在两人身后入了茶棚。

“三位面相不俗,是外地来的贵客吧。”茶棚里的伙计一见几人落坐便上前拂了桌面倒上三碗热茶。

“我们不要茶,你给我们倒煮沸的清水就好~”阿悦笑眯眯地跟伙计道了一句,几人见她习惯性地将碗里的热茶倒了,空出碗来推到了伙计面前。

那伙计也没什么隔应,笑着便道:“姑娘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喝不惯外面的粗茶也嫌着怕茶碗不干净,小的懂。”说罢回头便取了新壶上来重新给三人倒上了热水。

红衣少女摇头便道:“人家要吃芙蓉糕,喝茶会坏了味道,当然不能一起啦!”言罢从侧身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油布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一脸馋样地打开来。

“芙蓉糕。”郭小钰右颊上的酒窝再度现了出来,面上笑容隐隐,已伸了手过来。

“哎呀,小钰你这样会胖的!”红衣少女嚷一句,却也未打断素衣女子的动作,郭小钰取了一块,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阿悦转头忽闪着大眼望着云萧,眼中满满都是热忱单纯:“小哥哥你尝尝哪,我身上带的糕点都是自己做的~可好吃啦!”

郭小钰手中动作忽然顿了一顿,看着糕点,又看了看阿悦,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笑意便浅了一分。

青衣少年眼中流露出清水一般的纯净温淳之色,默然点头,道过谢,便也取了一块就热水慢慢吃了。

“这是阿悦姑娘亲手做的么?”少年眉稍眼角舒开,面上不由露出笑容。眼中几分赞服。

红衣少女甚是自得地重重点头:“是啊是啊!我做的东西可好吃啦,不信你问小钰!”

郭小钰咬着糕点微侧了脸:“还可以。(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阿悦一愣,瞪了素衣的女子一眼。

后者神色淡淡地再度伸手取了一块糕点来吃。

红衣少女从鼻子里哼出一气,便也不再理她,转而睁着大眼向云萧问道:“小哥哥来广陵郡是干什么的?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多日下来,云萧大抵已知面前少女心思简单,直接热忱,因而并不多放在心上,目中仍旧温浅:“我是受人嘱托来找一样东西,找到便回。”

“回哪儿?归云谷么??”

青衣的人便怔了一瞬,目中似浅还深,微露了一丝寥落。想答是,却终未应声,只是极淡地笑了笑。

红衣少女歪了歪头:“原来小哥哥是出来找东西的呀?”她嘟嘴道:“那岂不是跟我差不多?”阿悦自顾自地兴然与少年道:“我来这儿主要是探望我师姐的。她嫁到徐州两年多我也没来看过她,这次从家里溜出来就想来这儿看看她,顺便跟她讨一样东西~”阿悦一边说着一边露出雀跃的神情,目中满是欢喜。

“小钰的话是拗不过陪我来的~”红衣少女又道:“……我师姐长得可漂亮了,武功也高,我师父带着她行走江湖不知道多少人看上了我师姐,我师姐都瞧不上……后来我才知道师姐小时候跟我师父到了徐州,碰到了一个小少爷,师姐救了他一命,不过也弄坏了他的东西,自此师姐就一直念着那个小少爷……我听师姐说那人连一匹野马都驯服不了,跌在地上吓得簌簌发抖,实在懦弱胆怯的很,可是我师姐看不过要出来帮他,他偏偏又不让,宁可自己跌得满身是伤……后来我师姐说那野马儿发飙,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傻乎乎地冲过去给那小少爷挡了两下马蹄子。师姐说当时她不过吐了一小口血,可那小少爷哭得可吓人了,生生把她给哭醒了过来……”红衣少女说到这儿便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云萧却听得一恍,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动。

想起连绵的幽谷群山,风雪如舞,群狼环伺,也曾有一道身影肃然而近,立在自己身前,如一道屏障,静默安然,隔开漫天的风雪,将自己护在身后。

那时那境,恍然已远。

“小哥哥?”阿悦转头来看他,见着少年出神,出口唤了一句。

青衫的人立时回神,也是愣了一下,眉间有些怔忤。

他随即极淡地笑了笑,问:“……那后来呢?”

郭小钰道:“后来你师姐嫁给那个小少爷了?”

阿悦笑着重重点头:“嗯哪,师姐说他们有过约定,就以师姐把他弄坏的那个东西作为信物,约定让师姐看到他长大以后的样子……所以师姐按照约定两年前来找了他,之后师姐就嫁给了他。”

天际几缕浮云飘过,云萧面上温然。想是结局颇顺人意情理,便也流露出几分暖慰之色。

郭小钰自顾吃着糕点,面上几分凉薄,神色也淡,似是并不入心。只是随口道了一句:“若真如此,自然是好。”

阿悦脸上露出极欣慰自得的笑容,满是喜乐,她伸手取过糕点正要来吃。

“公输家这回……哎,说不得,我看是天意,可怜的大公子……”

忽听身后桌子上的人道了一句。云萧与阿悦同时一愣。

郭小钰正面对着那一桌,见了几个小眼睛大胡子的汉子围坐桌前,喝着热茶不住聊侃着。

“大少爷若是回来,知道大少夫人难产而死了……不知道是伤心还是畅快……”

“我看得伤心哪,风姑娘刚嫁过来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感情别提多好了。”

“嘿!我看玄,毕竟风姑娘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大少爷的……”

“可现在风姑娘都死了……”

呯地一声,阿悦手中茶碗一落,整个人矗了起来。

鲜红的身影如一道风般卷到了几个汉子面前。阿悦俏白的小脸上满是急慌,开口便道:“你们……大叔……你们说的风姑娘是谁?”

郭小钰和云萧都已站起了身来,走至阿悦身边。

那几位汉子看了看面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迟疑着答道:“就……就是公输家的大少夫人……风……风姑娘……”

“听闻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叫什么……”

另一名汉子推了那人一把,高声道:“什么小有名气,那可是越女剑传人风崖子的独女,风朗朗风姑娘呀……出了名的貌美心善,几年前多少江湖才俊都想娶她为妻呢。”

阿悦整个脸刷地一白,直着眼往茶棚外走。

“阿悦。”郭小钰伸手来扶。

风卷沙狂,鲜红的身影眨眼间竟已掠出数丈,连马儿也不骑,径直往广陵郡城里纵身而去。

“阿悦姑娘?!”云萧眼中闪过波澜肃色,回头来看向素衣女子道:“郭帮主,阿悦姑娘是何情形?”

郭小钰难得利落地翻身上马,面色沉肃地与少年道:“……风朗朗便是阿悦的师姐,她此次要去的,便是公输家。”一言毕,素色的身影纵马而远,风扬发乱。

青衣少年闻言一惊,一手拍马而去,淡青的身影一掠而远,紧随红衣少女身后去了。

……

深谷幽林,素雅兰居。秋风飒飒间枯叶飘零。

一只灰鸽从竹林上空飞过,蓝衣少女抬头来望了一眼,鸽儿在泊雨丈所在的九曲玲珑阵上方盘旋不去,咕咕地叫唤了许久。

凭栏远望,一道俏紫的身影忽地从林中一踨而起,将那困在阵法上方的飞鸽抓了下去。

如此丑的鸽儿?蓝苏婉竟觉得那飞鸽有几分眼熟,想了想,便放下手中医书推门出了折兰居。

迎面碰见叶绿叶端着热水去到饮竹居,蓝苏婉欠了身,温声问道:“师父那儿,可有需要小蓝帮手的?”

叶绿叶脚下未停:“天气寒了,师父吹了风有些咳嗽,晚膳你做好了唤我给师父端去房里用。”

蓝苏婉低头应了。跟随叶绿叶走出几步,问道:“阿紫那儿你还未消气么?”

叶绿叶面上肃然未改,声音微冷:“她一直这么贪玩胡闹不知轻重,怎可不罚!”

蓝苏婉闻言细长的柳眉便也蹙了蹙,知她说的有理。

“那陈长老的来信说的什么,事情可急?”

叶绿叶道:“似是并非什么急事,只是问师父安好,和师父有无派云萧往徐州办事。”

蓝苏婉面色便认了几分真,惑然道:“往徐州办事?虽是并未,但陈长老为何提及师弟?她与师父往日传信往来大都是研谈阵法,可未曾提及过我们几个弟子。”

叶绿叶放慢了些许脚步,也道:“我跟师父提了,师父命我传书到青风寨问过云萧近来之况后再行传书给陈长老据实以回……”言至此处,叶绿叶拧了拧眉又道:“师父眉间颇见肃色,话中之意似乎青娥舍应是已出了何事,且可能牵涉到师弟身上。”

蓝苏婉面上一紧,眉间有忧:“那……”

“师父启过清云鉴后已知青娥舍与祭剑山庄近来有祸,师父并未深观,道是因缘际会、因果循环,知无能为力,不可阻扼,本无意插手……可是现下师弟却似牵涉了其中。”叶绿叶眉间露了几分深意,转而道:“我总觉得师父并未把话说实……往日观得天示,倘有大祸师父不曾袖手不管过,哪怕结局师父无力把握,可总也会尽力而为,便如汝嫣家……但此次……师父似是有所顾虑。”

蓝苏婉眸中更忧:“若真如此,师弟那边倘当真出了何事……师父又会怎样处置?”

“我不知。”叶绿叶冷道:“师父顾虑的是什么我尚不知晓,但若是师父顾忌而选择不插手,那便是不插手为好。”

蓝苏婉面色微变,看着叶绿叶半晌,竟说不出话来。

叶绿叶回视她一眼,冷淡道:“阿紫若不胡闹,现下师父便可传书与陈长老说明诸多事宜,也可缓它一缓,偏偏……”说到这里,叶绿叶面色便又冷凝了几分,不再多言。

蓝苏婉闷声道:“阿紫她……”叹了一口气,“竟连师父与陈长老长年往来的传书老鸦都给烤了吃了……真是……”

叶绿叶冷冷哼了一声:“我罚她守阵庐中守个半月,已是便宜她了!”

蓝苏婉道:“此事师父尚不知晓……可现下没了那只老鸦,不日青风寨里传书过来,我等待要如何向陈长老回话……呀!”蓝衣的少女突然呀了一声,叶绿叶闻声蹙眉。

蓝衣少女慌忙道:“我想起来了!那只丑灰鸽是青风寨里的信鸽,我送剑与云萧时见过它飞停在纵白背上!”

叶绿叶不明所以,端盆看着她:“师妹何意?”

蓝苏婉急步便往泊雨丈中匆匆而去:“……方才它飞在九曲阵上方被阵法困住,我见阿紫抓了它下去!”

完了。

盛满热水的乌木硬盆被叶绿叶怒而摔至院中地上,绿衣的人咬牙冷道:“……阿紫!”

第八十三章 泪落玉棺

(谢谢之前冀梦濯非的打赏。mht.la [夜夜小说网])

马蹄扬尘,一白一黑一红的三道身影纵驰于山道上。

“公子,您的意思青娥舍欲要追究的那名冒充之人极可能就是云萧公子?”玖璃问。

璎璃想了想,道:“既是云萧公子那便没有冒充;若是冒充,那人便不是云萧公子。”

“面容可易,眸眼难易。”白衣的人随意道:“那名青娥若言辞恰当,她口中所述多半即是云萧。”

玖璃道:“若傅长老所遇之人是云萧公子,便无可能加害傅长老。”

璎璃闻言而惑:“那傅长老又是因何而死?”

双璃对视一眼,转而向白衣人问道:“公子,青娥舍自言傅长老死于冒充云萧公子之人手中,我等日后若遇云萧公子,可要言及此事?公子又打算如何处置青娥舍之事?”

“你们俩……”梅疏影狭长而慵懒的凤眼微眯,蓦然回首,悠然浅笑道:“……究竟是青娥舍的人?还是我惊云阁的人?”

双璃面色一变,忙答:“当然是惊云阁的人。”

梅疏影一记折扇就近敲上璎璃:“那本公子便请……哦不,是求,就求两位护法动动脑子……”他面色一正,肃声问:“我惊云阁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璎璃立时道:“公子吩咐了,查汝嫣世家灭门一案。”

玖璃亦点头:“公子说了影网极可能和此案有关,查清此案的同时必定要和影网再交手,届时影网也将无所遁形。”

梅疏影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查案第一。”

双璃认真点头,而后看着梅疏影,看着梅疏影……

梅疏影回头望见两人眼神,眉间轻蹙,越蹙越深。而后眼神便如看着两根榆木。

玖璃被白衣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忐忑道:“……公子在看什么?”

红衣的女子忍不住微拧起眉:“公子,你那是什么眼神……”

梅疏影气极反笑,问道:“璎璃看着像什么眼神?”

红衣的女子当真便慎思起来,许久后回:“……不像是在看人。”

梅疏影脸上笑容愈深,却不及眼底。

好半晌,方幽声开口:“既是查案第一。我为何要去管青娥舍之事?不论青娥舍要追究的那人是不是云萧,傅怡卉这条线都已断了……本公子说的可对?”

两人再度正色点头。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既已断了,本公子为何还要追着这条断线上的人事不放?”梅疏影神色凉薄:“当年一起失踪的六人还余公输明和诗映雪可明查追问,离此最近的便是公输家。于今之计,你俩不随着本公子赶在影网动手之前一探公输明这条线索,反一路想着断线上的那根支线、便是青娥舍所说云萧是否为凶嫌之事……”梅疏影于马背上回首笑望二人:“还觉得本公子用看榆木的眼神看你们冤么?”

脸上笑意一收,白衣的人长喝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纵马驰去:“本公子觉得榆木冤。”

吁――

璎璃勒住马缰的手都涨红了。

玖璃连咳数声,踏马至璎璃身侧,迟疑着道:“习……惯就好。”

红衣女子面上红色慢慢裉浅,咬了咬牙,夹马朝已然驰远的白衣人追了上去。

玖璃轻舒口气,亦不再多想,紧随其后。

……

经流年,梦回越水边。那时年少,欢喜相伴,总无忧。

郡城主街之南,悬剑于门的高门深府,白纱飘满,冥纸轻飞。

红衣少女一路奔行于内,无人能拦,嘈杂错乱的脚步声响起在偌大的山庄内,和着瑟瑟秋风和不明所以的惊呼喝止声,一起凋零,一起被碾散。

杂的是人,乱的是步。飘满山庄的是冷白死寂的漫漫轻纱。

灵堂之上,一身鲜衣如火的少女临门止步,脚下顿时变得怔忡,踌躇。

风起时,满堂白幔拂乱人眼,飘荡来回。

阿悦呆呆地站在灵堂前的台阶上,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堂上冷玉棺内、那张隐隐绰绰的女子的脸。

“师姐……”少女失神地往内走了一步。

公输家的人慢慢站了起来,一众女眷均纳罕地看着红衣少女。

冷玉棺之左,跪在最前的是一名锦衣墨纹的男子。五官极为英挺,眉眼肃寒,面色微白如怆,双眼深陷,隐约间透出一股浓重的空茫倦瑟之感。

“师姐?”红衣少女慢行至棺前,伸手触上了面前的冷玉棺。

棺内,身着茜红色冬花缠枝综裙的女子素面如雪,安静阖目,精致小巧的眉眼秀丽如初,乖巧地躺在冰冷的玉棺内,仿若睡着。

“师姐……”眼泪禁不住涌出,一颗颗滴落在晶莹的玉棺上,红衣的少女双腿一软,跪倒在了棺椁前。

灵堂门前欲要上前的十几个家丁被墨纹长衣的男子拦住,拂退。

“师姐。”少女抚在玉棺上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张扬而调皮的眉眼畜满哀伤,咬牙一颤,泪如泉涌:“师姐……!”

见者心哀,闻者心伤。

公输云上前一步,眼中半是哀惘半是空洞地看着少女,茫然痛瑟,一动不动。

哭声愈响,渐渐成喑,阿悦按在玉棺上的手慢慢收紧。

身后有欲要上前安抚的女眷,未及走到少女身边,便听见咔嚓一声,冷玉棺上裂开一道深厚的裂纹。

周遭的人均一震,下瞬便见红衣花火般于眼前一掠,长剑出手,寒刃过眼,少女冷立灵堂之上,眼中凝泪而冷,持剑直指最近的墨衣男子。

风啸剑冷,越水凝华。

男子略略抬眼看了一眼红衣少女,动也未动,白幔拂乱的惊呼声中剑身直刺没入,穿肩而过。

一小蓬血在男子背后喷洒溅出,溅上了拂动不止的白幔,如花如雪。

“庄主!”一众之人皆惊呼,不少公输家旁系均已目斥少女,拔剑而起。

管家公输竞急步上前,被男子伸手止住。

公输云原地晃了一晃,眼神深寂如潭,怆白着脸看着少女,仍是一言不发。

“不过两年……才两年……”阿悦面色冷凝地看着锦衣墨纹的男子,长睫有泪,双眉冷俏而肃杀:“……你们公输家做何解释?!”

风拂幔舞,少女一身鲜红赤色的长裙在白纱垂摇中艳烈如火,灼眼如烧。

公输云身侧的管家思忖过,肃面上前恭声道:“姑娘必是大少夫人的师妹,继风崖子之后的越女剑传人、江湖武榜排名第十的霜宁郡主:‘小越女’叶悦叶姑娘?”

红衣少女面上单薄冷傲,娇俏的面容凝满悲怒的凛然和不容轻觑的肃杀,是哪怕心思单纯本性直率依旧不可抹杀的心高气傲,直接凛冽。

叶悦仍旧直视着公输云,眸中有火,烈烈逼人:“你说!!”少女冷喝:“我师姐是怎么死的?!!”

一侧管家立时道:“大少夫人是难产而死。”

泪盈于睫,颤然而落,叶悦声音微哑:“她武功高强,贪吃又好玩……只是生个孩子……怎么……就会死了呢??”

公输云的身体亦微微抖了起来,肩头长剑仍在,血无声浸满长衣。抵着红衣少女手中之剑,竟就向着叶悦走了一步。

“庄主!”

“小少爷!”

墨衣的人眼中那深刻入骨的悲怆疼痛,毫无预兆地倾倒进了红衣少女心中,叶悦看着面前这个男子的眼神,心口无法抑制地紧紧揪起,不得不,不得不感受到他压抑如山的悲与疼,殇与倦。

五指颤抖,叶悦看着他,竟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越水剑,向后退了一步。

公输云表情接近扭曲,唇角轻扬,看着少女,又转向身边那沉冷的玉棺……伸手轻触。

似乎是想笑,最后却只有血,流出嘴角……顺颚而下。

叶悦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喃声道:“你是师姐夫……公输家庶出长子……公输雨?”

肩头的剑无可支撑,在男子的动作下硬生牵扯而出,摔落在地。剑尖温热的血滴溅一地,如同泼墨朱砂,艳艳夺目。

男子极低声、压抑而沉冷道:“……我是公输家嫡出次子……公输云。”

叶悦不知为何茫然地摇了摇头,“你不是……你不是师姐夫……?”

管家快步上前扶住了男子,声音平肃道:“小少爷与大少夫人只是叔嫂关系,是我祭剑山庄的庄主,大少夫人的小叔。”

心头有种强烈而尖锐的直觉,叶悦浑身一震,失声喃道:“风姑娘难产生下来的孩子可不是大少爷的……”双眼惊直,直直看着面前面色冷白的男子,少女突然惊声道:“……是你的?”脚下微晃,叶悦更加走近了一步:“师姐生的孩子是你的?是不是?是不是?!”

公输竞侧身挡在墨衣的男子身前,语声已近冷硬:“大少夫人难产是因怀孕不足七月便生养,气力不济,心血不足,才会不幸难产离世……与孙少爷是谁的孩子并无关联。”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眼泪无声溢满眼眶,汹涌而出。叶悦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抬手一掌就要向黑衣男子胸前拍去。

动作毫无章法招式,已现无措。

“小少爷!”公输竞惊怒。

可是那人抬头毫无情绪的一双眼向她望来,叶悦一瞬间却竟然下不了手……

那眼底沉淀积压的噬骨之痛……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比我更疼。

眼前阵阵发黑……红衣少女脚下一晃昏倒在赶来的青衫少年怀中时,无力更无措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那双灰黯、空倦而悲抑的眼中。

第八十四章 慧星当避

山际来烟,空竹落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袅袅烟雨如朦,吹断秋风,水滴竹叶愈翠,七分寒瑟。

“下雨了。”幽谷深处,青丝白发当窗拂乱,白衣的人一望而远,空茫的目中平敛无绪。

低头的细碎轻咳掩在细雨绵绵中,散如溪流水溅声。

“师父。”蓝衣轻纱婉转如蝶,少女的声音柔和温静,轻唤一声,扣门而入。

蓝苏婉轻轻放下手中深色托盘,摆下晚膳。束手毕,抬眼望见小窗斜雨,上前轻掩:“师父,当窗雨寒,您风寒未尽,当心些。”

白衣人端然静坐木轮椅中,闻言垂目转首,点了点头。

木窗掩,屋中光线一暗,蓝衣的人点上了火烛。

置灯于案上,低头间不经意间见了女子于窗前写就的几行行书小字。掌灯的手便就禁不住一震,目中怵然。“师父?!”

“你先前所问之事,这便是因由。”白衣的人淡淡开口,已知她见了宣纸行书。

置灯于案,蓝衣少女面上几分慌乱,垂首便跪在了女子面前:“师父,弟子不知……”

端木孑仙面色平和而沉静,并无多少波澜情绪:“便是知也无过。”

女子鬓边清冷细长的雪色发丝在烛火中折射出淡色微光,她续道:“你所问,一者,青娥公输,江湖两门,知有大难,为师因何不警示告戒,出手相助;二者,天示所言之祸,若波及你等,为师是否会听之任之,袖手不管……”

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端木孑仙望向了蓝衣少女的方向。“其实两年前,我将云萧一人留在青风寨之事,你至今未能释怀……可是?”

蓝衣少女面色微白,唇上咬了一咬,声音极轻道:“弟子不敢。”

端木孑仙抬了抬头:“你若已释怀,便不会有此一问。”女子语声清冷而淡薄:“其实你想问的,便是青娥舍与公输家的祸事,云萧倘已牵涉其中,为师是否就真的不去管他。”

“师父所料,向来不会有差。”蓝苏婉直身跪在地上,犹豫少许,面上忧急之色便显了:“小蓝不知师弟是如何牵扯进这两家的祸事,他本应在青风寨中好好习剑才是……可是陈长老传书来问,提及师弟……师姐传书去青风寨送回的信鸽又被阿紫吃了,小蓝实在是担心……”微微咬唇,蓝苏婉又道:“师姐说师父不过随口推测,师弟并不一定就牵涉其中……可弟子觉得,师父心如明镜,既已出口,多半已有所感……如此想来,青娥舍、祭剑山庄,哪一个都不是江湖上可以小觑的势力,师弟不过十六岁,即便再是敏识有度,进退得宜,一旦卷入,怕也难以善了……”蓝苏婉抬头看了一眼白衣人,低头再道:“……弟子无能,只能来求教师父。(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默然垂目。

蓝苏婉见其不语,心上几日下来的忐忑心忧终化委屈,忍不住微红了眼眶:“师父……即便师弟初入谷时放肆无礼,但时至今日五年已去,他拜您为师前尘尽忘,心性早已转变,对您尤显恭顺亲厚,师父……”

端木孑仙又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地上之人的言语:“……我知你忧心萧儿安危。但青娥舍、祭剑山庄若知晓他是清云鉴传人之徒,必有所顾虑,不会妄加出手。”白衣的人神色淡了淡,宁声道:“且你着实是小看萧儿了,他虽年幼,却天赋异禀,心性细敏,审慎周全,比你们三人都要能独立于江湖之上。”

蓝苏婉抬头来怔看着白衣之人。

“你方才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端木孑仙眉间轻肃,语声转沉:“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沉忖一刻,白衣之人的神情变得沉肃而漠冷,她道:“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女子道:“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蓝苏婉眉间有惑,目中忧甚。

端木孑仙默然许久,轻阖目:“你先下去罢,为师想一想。”

蓝衣的人只得应是,起身恭顺地退出了饮竹居。

行至居前长廊,蓝苏婉目中几分忧然,遥望着山中雨幕,咬唇不语。

居内窗前,火烛明暗轻曳,映着案上几行冷逸清癯的行书: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天示警之勿为祸。

端木孑仙静坐久时,再度转首去听窗外斜风细雨的凋零垂落声。

屋内烛火深幽,幽灵鬼老于魏兴之地于她所说之言,不经意间响在耳侧。

“命定传承清云鉴者未及收于门下,便亡于门下奇血族弟子之手,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始羌伐,祸苍生。”

端木孑仙眸中极静。

枭属木,位于东,谕青龙。

不经意间叹了口气,青丝滑落肩侧,恍恍如墨,黑白相映。椅上之人轻喃道:“一者两者,皆不嘱行;前因后果,皆应避讳;人力之于其中,当自何为?”

秋风冷,细雨微,深谷幽,人心惘。

……

徐州,广陵郡。

一行三骑纵马入城,南街之上,劲衣女子远远望见门前悬剑的朱漆大门两侧挂满白幡,心头不由一惊:“公子!”

玖璃立时道:“公输家难道也已出事了?”

朱梅醴艳,白衣男子手中玉扇一转,雪色的流苏轻荡,马上之人长眉微挑:“公输明莫不是也死了?”

此时恰有一辆青骢马拉的锦帘轺车于三人一侧经过,闻言便长吁一声止下了马,车里一位身着黄锦缎披风的老者掀帘而出,语声含怒:“这位公子嘴巴好生歹毒,出口便诅咒我家老爷……可知这广陵郡是谁家地盘?”

梅疏影闻声转首,侧目一望,看见下车之人年愈古稀,双目亮沉,虬髯粗长。披风下张驰有力的筋骨隐约可见。

白衣的人面上一派从容,神色间自带一分凉薄:“本公子自是知道此处乃公输家的地界,只是,知道了又如何?”

玖璃清咳一声,夹马上前一步附耳与白衣的人道:“公子,此人便是公输仇。不曾见过公子。”

公输明最为倚重的铸剑师。

梅疏影冷眉微挑。此人在公输家可谓无人不敬。

玉扇悠然一转,白衣之人想了想,便也笑望老者解释道:“本公子无意诅咒公输老爷,只是想请他晚些死、莫要凑在这个档上让本公子白跑一踏,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那老者闻言面色已是青白交加。

璎璃踏马于侧,面色无波:“公子,您别解释了。莫要开口便好。”

梅疏影便就蹙了眉,转目冷眼望向身侧女子:“璎璃,你的胆子是越发肥了,敢这样说教本公子?”

璎璃低头垂目:“属下不敢。”

“你已经做了。”

“……是。”

冷冷哼了一声,老者气吹长髯,双目圆瞪,直视马上那位手中执扇、衣缀红梅的白衣公子道:“老夫最看不过眼的就是你等这种目中无人的风流浪荡公子。”披风下的肌骨微张,老者再哼一声:“面白无须,手不缚鸡,只一张嘴伶牙俐齿,比同闺中女子。”

玖璃、璎璃一怔。随即踱马向后,退了三步。

梅疏影望着马车旁长髯广袍的老者,面上只笑。

……

祭剑山庄之内,白幔垂荡未止。

灵堂上,青衣少年及时赶到,恰时接住了昏倒过去的红衣少女。

云萧心头微震,伸手迅速把过少女的脉膊,知其只是心绪不稳,并无大碍,便也放下了心。

此时抬头欲言,几步外锦衣墨纹的男子却是脚下踉跄,闭目而倒。

“小少爷!”

“庄主!”

青衫之人微惊,扶抱少女立身一旁,看着管家几人将男子掺扶下去。

墨衣男子一路滴血在地,显是伤得不轻。

灵堂玉棺之左一名少年拔剑而起,指着云萧怀中的少女便道:“就算这丫头是大少夫人的师妹,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公输家伤我祭剑山庄的庄主,也太过目中无人!”

看着地上血迹,立时有人起身附和:“不错!郡主又如何?!”

“小丫头太胆大妄为了!”

“呵。”一道平淡无常的女子笑声由远及近,几个家丁领着一名素衣女子走进了灵堂。

家丁解释道:“这位姑娘说是大少夫人故交,进来拜祭。”转向灵堂右侧最上一位老妇,家丁恭声告了退。

郭小钰走至云萧身侧,将阿悦接过,扶靠身上,转而温文道:“阿悦若是失礼莽撞,也是伤心乃至。”轻瞥了眼地上血迹,素衣的人再道:“若是出手重了,还请公输家的诸位莫要太放心上。”

“不放心上?”先前出口的少年人指着剑道:“不放心上叫她给我捅一剑试试。”

郭小钰面上仍就文静,眸中却已淡寒:“若是诸位要放心上,待到风崖子来了,应是也会出手伤杀些个人,到那时几位再跟他们师徒俩一起算,如此是不是更好?”

先前出口的几人面色微变,咽了咽声。

“两位是?”灵堂之右最上,一位身着深色偏襟长褙子的老妇人看着郭小钰、云萧,起身开口问道。

第八十五章 公输之丧

“在下云萧。[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青衣少年抱剑为礼,语声温肃。

“郭小钰。”素衣女子转面回望了那名妇人一眼,面色平静淡泊。

“两位……都是朗朗的朋友么?”老妇人面色平和,在左右两名丫鬟的掺扶下向着云萧二人走近了几步。“朗朗难产去了,虽诞下了幼子,母亲却未能保住,悲大于喜。我公输家尚未缓过心头悲怮,因而还未来得及通知朗朗的亲友……不知几位是从何得到的消息,可是闻讯而来?”

云萧未及开口,素衣女子已颔首道:“正是。”

妇人闻言便叹了一口气,看向昏倒过去的红衣少女,又道:“叶姑娘是朗朗的师妹,闻噩耗赶来,一时悲伤太甚,情绪激动,对劣子出手重了些,妇人可以理解,两位不用放在心上。”

云萧闻言微怔,看见郭小钰扶着阿悦向妇人行了一礼:“原来是公输夫人,先前无礼了,还望夫人海涵。”

妇人眉宇间几分伤感婉然,轻轻摇了摇头道:“两位并未说错做错什么……便是叶姑娘,所做所为也合乎常理……老妇惭愧,不敢提什么海涵。”言罢她看向两人,垂手间竟行了一礼:“朗朗的死……公输家责无旁贷……老妇在此先向两位请罪了。”

云萧迟疑一瞬,抱剑虚抬了抬手:“夫人言重。”

“这是?!”公输夫人垂首间看清少年手中之剑,语气骤惊。

堂内几位老人但闻一向温婉静敛的夫人突发此声,不由自主地转目过来,看向公输夫人手指的青衣少年手中长剑,待看清,无不肃然惊震:“是……是……?!”

“麟霜华骨?!”那先前指着红衣少女叫嚷的少年人惊怔道:“公子手里拿的剑好像族谱里绘制的我公输家第三代的镇庄之宝‘麟霜华骨’!”

少年人身旁有一老者,抬掌即呼:“傻小子!睁大眼瞧清楚了!那就是麟霜华骨!”

公输夫人强自复了镇定,面上随即变得十分恭敬,有礼地看向青衣少年道:“这位公子,敢问公子与归云谷是何关系?”

那少年人犹在一旁咋呼:“打我干什么!不是说霜华剑这会是在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手里么?”

云萧面色未变,眼中沉肃而温敛:“在下出自归云谷为云门清云宗下弟子,端木先生正是家师。[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公输子弟中有人道:“姓云名萧……是了,是两年前江湖中人曾传闻过的端木先生幺徒,云萧公子!”

“那这剑是端木先生传给你小子的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洪亮有力的老人语声,众人皆转首。

便见一身穿黄缎广袍的老人一瘸一拐地被家丁扶着慢慢走来灵堂。

公输夫人一眼见得,眉间有忧轻声道:“仇老……你怎的……又似被人打了?”

“胡说!”那老人吹胡子瞪眼,立时声如洪钟:“在这广陵郡谁敢对老夫动手!老夫方才上台阶不小心摔的!”

众人盯着他脸上青紫与微歪的牙,一条胳膊还松垮垮挂在肩头,显是被人卸了,脚脖子肿得如同拳头,浑身上下都似被人敲了一遍,下手不轻,倒也不是很重,就是着实难看。

先前的少年人又心直口快地出口了:“仇老爷子摔得还真彻底,没一块皮肉落下,这伤势看着得在台阶上来回变换姿势摔了个十几遍吧?”

老人一瞪眼,一记拐杖敲过去:“就你小子话多!”

云萧静立一旁,不知言语。

少年人缩回脖子,公输仇转向一侧的云萧直声道:“小子还没回老夫的话呢,这剑你是从端木先生那得来的?”

青衣的人眸中清霁如月,温而不潋:“回老人家,是家师所传。”

老人没好气地打量了云萧几眼:“你这小子,武功差强人意,这剑落你手里岂不浪费了……你师父怎的不传给那少央冷剑,剑法好武功高,才不枉费这一把锋尘古剑的玄妙高绝……”

“哼。”浅淡飘渺的一记轻哼悠悠传来,伴随轻笑,来人笑声清越,随肆风流,自有一股万事不萦于心的超然。“哪里来的老叟,武功差强人意,这身衣服被你穿在身上岂不含羞?怎的不把你这身皮囊剥了给别人,又行善意又物尽其用,才不枉费这身衣料的用处……本公子说的可对?”

红梅如烙,白衣如雪,玉扇风流,流苏清冷。

大步踏入院中面朝灵堂走来的人身形颀长,面容冷俊,长眉斜挑入鬓,凤眼锐利而悠然。

“你……你!”老人见着来人,又气又怒,直着嗓子想说什么,又有些后怕地往后退了数步。

梅疏影走到其身旁,玉扇一转笑了一笑:“老人家摔得不轻,下回走台阶记得当心些。”

公输仇胡子被吹得一飘一飘,双眼紧瞪白衣公子,咬牙说不出话来。

玖璃、璎璃跟随梅疏影走入,均目不斜视,在老人家的瞪视下走进了灵堂。

“公子是?”公输夫人见得来人便知不是寻常人物,上前一步有礼地问。

梅疏影冷面看了一眼云萧,转而向着公输家众人从容道:“在下梅疏影,有些小事想来请教公输老庄主。”

云萧不明梅疏影喜怒厌憎,仍是有礼地向其拱了拱手:“阁主。”

梅疏影只哼了一声。璎璃、玖璃向青衣少年点头示意,只是目中有些复杂。

众人一听其名,暗自心惊。

梅疏影?!

莫不是人称惊云公子的天下第一阁——惊云阁主梅疏影!

公输夫人神色镇定,不知是否听闻过梅疏影的名号,言语间仍是之前那般地婉然道:“公子远来是客,我等不应怠慢,只是老爷远游在外,便是我等也不知其行踪。”

“这样么?”梅疏影十分从容地露了几分浅薄淡笑,而后想了想,道:“如此当真不巧。敢问夫人可知公输老庄主是何时出门?欲往何处?可有归期?”

公输夫人摇了摇头道:“出门已有一年有余,不知是往何处,归期并未告知妇人。”而后看向白衣的人又道:“只是家中刚生丧事,老爷若听闻噩耗应是会赶回家中,公子若无急事,可在庄内等候老爷回府。”

公输夫人言罢,再度上前两步,看着郭小钰与云萧道:“几位无论是朗朗的亲人还是朋友,日前朗朗尚未及下葬,几位都可留下来拜祭一二。”

云萧不语,郭小钰默然点头。

“夫人!”恰是此时,管家公输竞匆匆于内院过来:“小少爷形势不妥,血至今未止住,竟似入了险境……”

云萧闻言眸中立时肃了几分,出言道:“在下懂些医理,可以一观。”

公输夫人看其一眼,垂手便拜:“妇人谢过端木先生高徒,有劳云萧公子了。”

“夫人多礼了,在下尽力而为。”云萧言罢便与公输竞问了些详情,公输竞惊愣一时一一答了,与此同时领着青衫少年往内院去了。

“郭姑娘,叶姑娘昏迷未醒,郁结心伤,我命几个丫头带你们去客房休整一二,待叶姑娘醒来再好生宽慰,请罪领罚,如此可好?”

郭小钰温和点头,一言不发地由着公输夫人领人带着她和叶悦去了客房。

梅疏影本立身于灵堂之上,清风撩起白幔,无意间回头来望,便见了踏门而出的那道素色身影。

双璃抬头来看见手执折扇的人望着那名女子的背影正自出神。

“公子?”璎璃唤道:“公子怎么了?”

白衣的人眉间微拧,语声散漫而冷薄:“那人的背影,本公子觉得有几分眼熟。”

第八十六章 情人之蛊

祭剑山庄之内,云海阁。(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公输云双目紧闭躺在乌木床上。

云萧被公输竞领着推门入室,绕过黑漆牙雕的云海峰峦屏风行至床侧。

一旁几名老医者或站或坐,满脸忧思地围着床上已换了玉白色中衣的男子。

公输竞道:“这位是归云谷神医端木先生的弟子,让他给庄主诊脉看看伤情。”

几名老大夫闻言立敬,见得公输竞身旁只一少年便又忍不住微疑,踌躇着让到一旁,看着青衣少年上了前来。

云萧向老医者们点头示意过,坐至床侧伸手执脉。

众人见着少年切脉过后细细查看了已然为公输云包扎过的剑伤,云萧伸手探公输云五官,一眼看清床上的人便忍不住一怔。

“云萧公子,我家庄主情形如何?”一旁公输竞久不闻云萧出声,已忍不住出言来问。

青衫的人立复如常,指间复又看脉,蹙了蹙眉道:“曲池穴已点,伤口也已包扎,血理应已止,现下来看却仍自伤口流出。在下先喂几颗凝血丹给公输庄主服下,一柱香内看是否可以止血,若仍未见效,在下只得喂一颗朱叶丹与公输庄主服下,当能止血。”

公输竞问:“为何不直接喂服庄主朱叶丹?”

一旁立身的老医者面色微惊:“公子说的朱叶丹莫不是先人书中所载,采朱果之叶炼制而成的朱叶丹?”

云萧点头:“正是。”

“此物竟还有人能采集炼出?!”

云萧道:“朱果树植太过难寻又极难存活,朱叶丹因此而不易炼就。其有极强的固元回血之能,但药效太重,易伤脾胃,轻易不用。”

另有医者道:“正是此理。公子有心了。”

公输竞恍然点头。

至后云萧还是不得不喂了榻上之人一颗朱叶丹,血终可止住。青衫之人看向公输竞,目中微有忧肃:“公输庄主的剑伤虽重,却还不至于入此险境,在下查看下来,公输庄主思绪不稳,心脾已伤,身摧元疲悲思太过,力空而乏……可是此前有过长途奔波?”

公输竞闻言一怔。

一旁医者们恍然:“是了……悲郁已久又体虚心乏,应是奔波太过。”

公输竞却不言。

云萧直视公输竞道:“公输庄主的伤病,在身更在心,欲要其痊愈,还望能将云萧所问直言相告,若不然,在下恐怕力不从心。mht.la [夜夜小说网]”

公输竞沉默少许,挥手命其余的医者侍从皆退了下去。

云萧眉间有惑,未多言。

公输竞行至床榻前细细查看过公输云未再流血的伤口,慢慢回转身来道:“公输竞作为管家,能言者有限……云萧公子所问,我能答者便答,不便答者还望公子海涵。”

云萧默然不语。

“我家庄主出外寻大少爷已久,昨夜方归,又逢大少夫人难产去世,因而心悲力乏。”

“不知庄主在外奔波寻人多久?”

“公子一路过来,想必已有耳闻。今年春时我家大少爷因故离家,至今未归,庄主在外寻他半年有余。”

青衣的人迟疑小许,看着公输竞道:“……是因何故?”

公输竞怔了一分神色,只看着青衫少年。

……

“公子,这边请。”

庄内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梅疏影在公输府一名家丁的指引下拐过游廊,走在石子铺成的花间甬路上。

璎璃、玖璃随侍在后,正踏步而行,前面白衣的人突然止步。

“公子?”璎璃惑。

梅疏影头也未回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三人站在游廊拐角的小径上,静立不言。

未几,闻人语声从游廊那头传来,由远及近,隔墙而闻。

“庄主那一剑挨的不轻,竟是一声不吭……”

“自从风姑娘嫁来,但凡与她相关之事,庄主似乎都格外重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游廊那头,踏步之人中,年长者叹了一声:“哪里是错觉,你还年轻,看不分明,于老朽看来……此次风姑娘难产去世,言行举止间最为悲痛的,便是庄主了……便就不像只是小叔身份。”

年轻者立时道:“旭老莫妄言。雨少爷离家出走已有半年,风姑娘又恰逢此时去世,也未及见上雨少爷最后一面,庄主许是因此而悲怮在心……”

老者听他提及公输雨,不由得心生悲凉:“那样通透倜傥的一个人,怎的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静一时,续道:“他们这对兄弟,从小亲厚,未曾想到……”长者叹:“……此前竞管家查明诸事都是雨少爷设计安排,老朽原是不信,但竞管家为人老朽更是清楚……且也证据确凿。”

“竞先生做事不会有假,账册与玲珑阁之事必是大少爷设计陷害,庄主为人我等也应确信。”

沉默少许,老者又是叹气:“老朽不是不信,只是如今街坊间已有传言传出,说的实在难听,今日堂上,竟连那‘小越女’都猜测风姑娘生下的孩子是庄主的……”

“可是究竟是与不是,旁人也无从知晓。庄主与风姑娘在玲珑阁中是否真的……我等也不知晓。”年纪轻些的想了想,由衷道:“且此事既是雨少爷为夺庄主之位自己下药设计于庄主和风姑娘,便是有什么,又能怪得了谁?”

老者所叹之气隔着一面墙梅疏影都觉腻烦,便就挥了挥扇又举步而走。

“公子,我家夫人为您安排的清风阁在东面。”引路的小厮对墙那头不高的人声毫无所觉,见三人止步,只当观景,见白衣的人走上另一条甬路,才开口解释道。

梅疏影折扇一转,悠然恣意道:“本公子要去公输少庄主所在的云海阁。”言罢便走,随意得很。

双璃紧跟其后。

小厮迟疑,欲言又止,也不敢阻拦,最后只道:“……云海阁在山庄北面,公子请。”

……

云海阁内,公输竞回望青衣少年,道:“其间缘故,还望云萧公子恕公输竞不便多言。”

少年目中清潋,只温不愠,自带一分端然肃正之气:“在下之所以出言来问,只因查觉公输庄主体内除伤病劳累心怮之外……还有异物,且与其思情悲绪息息相关。”

公输竞悚然一惊:“云萧公子何意?”

“非毒非伤。”青衫少年目沉三分,现了忧意:“如果在下猜测的不错,应该是蛊。”

“公子你说什么?”公输竞震惊道。“庄主体内有蛊?!”

青衣的人迟疑着点头:“管家可请精通此道者再来为公输庄主看看,在下懂些医理,对蛊并不深知。”

公输竞面色肃寒,起身便道:“公输竞这就命人去请夫人过来。”言罢喊来侍从立即命其去传话。

云萧看向公输竞:“此下就请夫人过来是否会令夫人过于忧恐?”云萧思忖道:“先请知蛊之人来问清楚或许可令夫人稍稍安心些。”

公输竞立时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出身苗疆,深谙蛊虫,故而公输竞才出此言。”

云萧未曾料到,面上微惊:“若如此,公输庄主与夫人为母子,夫人理应对庄主体内异常早有察觉才是。”

公输竞抿唇少许,道:“夫人禀性温良,小少爷幼时也是单纯温软之人,理应母子亲厚……却不知为何,小少爷自小与夫人便不如寻常母子那样亲近,反倒是和大少爷……”怔一瞬,公输竞肃面说完:“……反倒是和大少爷感情较深。”

屏风那边的房门猝然被人推开,公输夫人满脸忧急惊色:“竞管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公输竞与云萧起身而迎,见公输夫人领着几个婢女急步而入,郭小钰行于她身侧。

“夫人请。”公输竞恭然道。

郭小钰望了眼云萧,转而看向榻侧妇人出言道:“公输夫人看罢阿悦正要来看公输庄主,途中遇见传话的小厮更现匆色……实可谓子连母心。”

云萧目中不由现了一分轻惑,看着身着偏襟长褙子的老妇人急急命人拿来匕首、小碗、清水,一边号脉一边去探公输云双瞳。

不多时刀碗拿来,公输夫人执起公输云左手放了几滴腕中之血至碗中。一旁立时有婢女上前小心包扎了。

公输夫人端着瓷碗细看少许,面色一震。

管家公输竞心下忧甚,问道:“夫人,小少爷可是中了蛊?”后者一时间竟仍在震惊中未能回神。

郭小钰上前一步,看向那碗混着血的清水,少许,不紧不慢道:“碗中血水所呈……公输庄主中的似是情人蛊。”

公输夫人闻言醒神,看向了郭小钰,怔忤一刻微启唇想说什么,最后却未开口。

公输竞忙问:“夫人,小少爷可是中了这位姑娘所说的情人蛊?”

榻侧妇人慢慢将碗放下,眉宇间似有波澜轻涌,怔然一瞬,微颔首道:“云儿体内确实有蛊,且已两年有余……”

“情人蛊……”云萧念了一声,回忆道:“此蛊在下似在谷内听师姐提及过,乃是苗疆之地常见的蛊,似乎并无毒害。”

“本公子也听闻过在苗疆有这样一种蛊,那儿的姑娘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公子可愿留下?那人若点头,姑娘便会暗中喂他情人蛊,自己也会服下,两人相伴相依,情根深种,从此至死不渝,不离不弃。”白衣的人缓步走入屋内,面色悠然。

公输夫人见着来人,将手边瓷碗递与了身后的婢子,起身相迎道:“惊云公子可是来探望吾儿的?”

梅疏影眉宇轻扬,笑着点了点头:“疏影正是来探望公输少庄主。”

第八十七章 一时一世

公输夫人轻揖为礼:“妇人谢过公子。(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梅疏影一派从容:“夫人多礼了。”

屏风一侧的素衣女子看向梅疏影三人,点头道:“确如梅阁主所言。情人蛊在苗疆是情人之间互表心意互许终生的药蛊,会成对伺养,情人间相互喂服。蛊虫会顺宿主心意使两人化欢喜为情思,化情思为刻骨深情,并无毒害。”

梅疏影笑了一笑:“姑娘说得不错,‘心已许,情成双’。情人蛊是已定心意、再添深情之用,其本质是顺从人心催情引意。”

郭小钰面容文静,温言道:“此蛊正常服用,便是药,可舒缓心神,助人通情明意。”

云萧轻惑,随即问道:“何谓正常服用?”

公输夫人直立榻侧,面色素净而平和:“便是有情人将成对蛊虫相对服下……”

“相对服下?”云萧不由问道:“若未能相对,只一人服下又如何?”

郭小钰看向云萧:“那此人应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渐生情愫,心意原本或许是浅的,却要因蛊而深,不能自主。”郭小钰想了想,又道:“只不过情人蛊自来成双,从未听闻过有人单独服下。便如梅阁主所言,苗地女儿会先问上一句可肯留下,那人答是,便是有心,可喂此蛊;若答不肯,便是无心,苗疆女儿便不会喂那人此蛊……因此单独服下究竟如何?可还有其他弊害……我此前尚未听闻过。”

“……不曾想,郭姑娘对苗蛊也颇为谙熟。”公输夫人看着素衣的女子,垂手有礼道。

“举止从容,所知不俗。江湖上何时多了姑娘这样的能人本公子却不知晓?”梅疏影玉扇一转,扣指成环,抬眸直视郭小钰:“不知阁下是何来历?”

郭小钰颇为耐心地看了梅疏影许久,至后,抿唇淡笑,道:“此下才讲明来路,还望几位莫介怀。”

公输夫人、梅疏影、玖璃璎璃,连带公输竞都看向了女子,郭小钰面容仍旧平淡:“故园虽孔迩,秦岭隔蓝关。山深号六里,路峻名七盘。”

“襁负且乞丐,冻馁复险艰。唯愁大雨雪,殭死山谷间。”梅疏影眉间一震:“你是丐帮的人?”

郭小钰垂目为礼:“丐帮帮主郭小钰,见过惊云阁主梅公子、公输夫人。”

丐帮帮主?!

公输夫人与公输竞吃了一惊,双目瞠然;梅疏影的神色几不可察地一震,目中一瞬间既惊且寒。

片刻后,白衣的人双目微敛,垂眸已笑:“丐帮之主站在本公子面前……我惊云阁之人竟不能识出,疏影理应自省了。”

玖璃、璎璃面色微异,怔怔地看着几步外的素衣女子。

丐帮可说是惊云阁消息由来的主要上线,其主行为虽说低调,但对面不识却不得不让梅疏影三人骤然惊震。双璃看着梅疏影脸色,心头便多生了一分忐忑不安。

“小钰来此,只为陪阿悦探望风姑娘,无其他琐事。今日非有意欺瞒,还请诸位见谅。”素衣女子静立屏风一侧,面容淡雅,右颊的酒窝隐隐现。

“郭帮主客气了。”公输夫人温言道:“我等未能识出帮主身份,已是无礼,只恐自己怠慢了帮主,哪里会怪罪郭帮主的无心欺瞒。”

郭小钰淡淡一笑,便当还礼,并不多言。

梅疏影执扇于指间,轻轻揉转,眉间似悠还冷,眸中隐隐有笑,更多却是莫测难明。

“阁主。”

执扇的白衣人突是怔了一下。面容一瞬间变得十分冷峭寒薄,他转目看向出声之人。

青衫少年抬头来望他,有感梅疏影看向自己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十分敏锐犀利,似冷又暖,似温又寒,虽不亲近,却较之前莫明近一分。

云萧微怔神,顿一瞬方道:“云萧想问,公输庄主若中了情人蛊,如何知晓他是否一人中蛊?若非一人,与此蛊相对的另一蛊又能在何人身上?”

梅疏影不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墨色的雕花乌木门发出轻微的咿呀声,一身朱红罗裙的少女站立门口,白着脸怔声道:“难道……是……在师姐身上?”

屋内之人皆望少女。

云萧闻言,回头看向少女。下一瞬想明其中关系,便怔了一怔。

梅疏影倒是挑眉一笑,双璃面无点波。

郭小钰面色亦颇平静,只上前挽住了阿悦。

唯公输夫人与管家公输竞面色有些尴尬和难言。

躇踌片刻,公输夫人只得道:“……朗朗已死,其体内若当真有此蛊,宿主死后几个时辰内便也会死去,因情人蛊于情人间相对服下便是药,因而会很快消弥于血中,再难查验得出。”

“若这样,岂不是无从得知?”叶悦看着公输夫人片刻,便转目看向身侧的郭小钰:“小钰,是这样么?”

素衣的女子只看着她,面容温淡柔和,没有开口。公输竞却似欲言,只是看了看公输夫人的面色,终未开口。

红衣的少女便默声低了头,眉间面上多见悲寥怔忤。

“越女剑叶悦叶姑娘。”梅疏影淡笑为礼,语声清浅,看着红衣少女道:“叶姑娘习武天赋惊世难得,年纪轻轻剑法卓绝,疏影佩服,有礼。”

双璃便随白衣的人向叶悦行了一礼。

红衣少女抬头看了梅疏影一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便闷声转头往门外走了。“……我再去看看我师姐。”语声轻咽,鼻音可闻。

郭小钰向众人颔首为礼,便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云萧望着红衣少女慢慢走远。

原本鲜烈如火的红裙曳地轻垂,默然拂过泥尘,发上红丝因风而起,飘荡出丝丝缕缕的悲伤疼涩……是此前从未见过的少女强作坚强的一面,与依旧一眼可看分明的悲喜怒哀。

心下不得不感受到她的悲与痛,于不轻意间牵出细如丝的伤感。少年垂目。

梅疏影手中折扇似悠还缓地轻轻敲着掌心,几分冷薄却又十分悠然的狭长凤眸淡淡看着少年。

口中却是对公输夫人道:“少庄主体内的蛊,不知公输夫人打算如何处置?”

公输夫人闻言,上前几步至了云萧面前:“公子懂医,不知云萧公子先前诊脉看来,吾儿的身体可像是丝毫未受蛊虫影响?”公输夫人目中殷切,过少许,又道:“妇人出身南疆,知晓蛊虫若成对寄宿于人体内,另一蛊死后余下之蛊万般情况都可能出,并不像外人所道那般是药便会一直无害……故为免云儿体内的蛊虫横生异况,妇人想来还是尽早剔除的好。”

云萧默然回神,细细思过,也是点头:“确如夫人所言。在下观公输庄主之脉,心脉微乱,神思不正,有交错之象。并不像郭帮主与阁主所言那般纯粹顺心引意……倒有些逆乱……”

“咳咳。”公输夫人掩唇咳了数声,面色潮红,应是一时呛了声。“失礼了……云萧公子所言极是。妇人恳请公子先行照看着吾儿伤势……情人蛊剔除不易,妇人这几日先行准备所需,数日后可能会劳云萧公子与郭帮主援手,助妇人将云儿体内的蛊虫剔除。”

云萧眸净如璃,眼中澄澈明朗有如清水流过,一分谦逊,一分清透,一分肃正。少年望着妇人温言道:“夫人客气,在下如能帮得上忙,必当尽全力。”

“妇人先行谢过。”

青衣少年抱剑还礼。

“少庄主伤重需好生休养,疏影几人打扰多时,这就先去休息了。”梅疏影对着公输夫人笑了一笑,玉扇一转,折步向外。

“送公子。”公输夫人垂首道一句,立时有小厮立在门外候了。

云萧本欲再至榻边给公输云切脉一看,白衣的人行过他身侧时,却似轻还重地一柄玉骨扇柄、敲在了少年肩头。

云萧只感丹田内力随之一震,威压不轻。

梅疏影一身白衣于云萧身侧行过时,束音为线与他道:“与我出来。”

青衣少年神色一怔,只觉莫明。

举步抬手间却也没有表现分毫。只待梅疏影与玖璃、璎璃已走得远了,方才迟疑一瞬,向着公输夫人与公输竞道了一句:“长途已乏,恕云萧晚些再来探看庄主伤势。”

公输竞立时道:“今日劳烦云萧公子了,我带公子下去休息。”

“谢管家。”

“公子请。”

公输夫人在两人身后欠了欠身,重又坐回了公输云床榻一侧。

……

祭剑山庄后院的山石甬路间,云萧抱剑向公输竞行礼道:“管家不必再送,在下已知管家所指明月阁是在此路尽头,云萧还欲在山庄内信步走走看一看,不劳烦管家作陪了。”

“既如此,云萧公子自己随意就好。”公输竞客气地道一句,便转身向来时之路回了。

青衣之人目送他走远,折步向院中小径走了几步。

“整个江湖都知我和你师父不合,为何本公子唤一声,你就应我前来?”

方入小径,几步外立身于草间梅树旁的白衣人头也不回对他道。

云萧向梅疏影行了一礼。见其身旁无人,只梅疏影一人执扇而立,负手在此。

“云萧见过阁……”

“答我的话。”梅疏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云萧。

云萧微微一笑,敛目温然,周身似有水波涟漪轻漾溢出,一如流水,又似月光。“家师曾言,阁主秉性虽有些喜怒无常,却实非大奸大恶之人。她因此不欲与阁主交恶。云萧亦然。”

“……实非大奸大恶之人。”梅疏影周身情绪都变了。

云萧惊见白衣人身前梅枝后曳,其叶忽碎,似被一阵强大的内劲气流冲撞碎裂。梅疏影一字一句,又念了一遍:“实非大奸大恶之人……”

清风狂,草木凄,一言一字一心冷。

云萧不明所以地看着梅疏影,莫明间便怔了神色。

“本公子另有三件事要问你。”梅疏影的语气变得极为生涩冷硬。

“阁主请说。”

“不许叫我阁主!”梅疏影眉间一蹙,突的冷面横声。

云萧怔,心中微惑,过了少许方才抬眸看白衣人:“……此为第一件事?”

梅疏影转目过来,连眼神都冷峭了几分:“不是。这是三件事之外的事。”

云萧怔了怔,点头道:“阁主与我师父同辈,在关中曾出手救助家师,虽有为难最后却也将元火熔岩灯借于家师,且一借便是七年……其实家师极为畏寒,有元火熔岩灯在侧对她大有助益,云萧因而一直对阁主铭感于心。”言至此处,青衣少年又向梅疏影行了一礼:“细想来,归云谷与惊云阁其实亲大于疏。阁主与我二师姐似还有婚约在身……云萧斗胆,往后可否同二师姐一般称呼阁主一声梅大哥?”

梅疏影震了一震,忽而眉间狠蹙,眸色极不善;忽而愣神不语,静立如寒梅。

半晌才道了一句:“……你未免想得太多。”

少年人语声温肃:“云萧所述,俱为心下所想。无一句妄语,无一句非出真心。”

白衣人负于背后的手紧紧握着那柄青玉扇,雪色流苏风中拂摆。

箍扇之手紧得已泛红白两色,却犹自不松一分一毫。梅疏影许久都未发一言。

云萧静候已久,那人却忽的转步便走。“那就随你。”

云萧微愣,望着梅疏影大步而离的背影,想了想道:“梅大哥方才言及要问云萧的三件事……”

“……待我闲暇,自会再来问你。”梅疏影语声已浅,莫明伤瑟,令闻者惑然。“小心郭小钰。”他顿步又道一句,人影随即纵离。

云萧立在原地,微一震神,握剑的手紧了一分。

……

深林绝谷。

一身紫衣的俏人儿一边嚼着嘴里的蜜饯一边紧盯着泊雨丈上空。

“阿紫,吃饭了。”蓝苏婉远远地唤了女孩儿一声,见其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上,便忍不住抬眼来看:“你看什么呢?”

只听“噗——”的一声,尖锐利啸的蜜饯籽儿被紫衣少女吐射向了空中,下瞬便闻一声悠长的飞鸟哀鸣在空中响起。

“哇!什么鸟儿这么彪悍,中了我一籽儿都没掉下来?!”阿紫抱着蜜饯罐儿兴奋地站了起来。

蓝苏婉这才看清。一只通体雪白的飞隼绕着泊雨丈四周飞旋不去,有规律地按着九曲玲珑阵的阵式一圈圈飞进阵中。

“这!这鸟儿还会看阵!它在往阵里飞哎!!”阿紫新奇地连连啧声,罐里的蜜饯都忘了往嘴里塞。“什么人能养出这么聪明的鸟儿?!”

“那是……”蓝苏婉终于发现了什么,快步上前:“是梅大哥的雪鹞!”蓝衣的人忙自怀中抽出一根细羽,纵身飞入了九曲阵中,立身于阵中吹了一声清亮而有节奏的哨子。

那鸟儿闻声望来,见着蓝苏婉手中的细羽便自发地跟着蓝苏婉不远不近地飞着破阵路线。

不多时蓝衣少女飞身出阵,那雪白的鹞鸟便紧跟其后扇翅而出,待蓝苏婉一止步便停在了她小臂之上。

鹞鸟引颈啼鸣几声,伸出雪白的脑袋蹭了蹭蓝苏婉的下巴,又用勾喙去指自己的左腿,蓝苏婉低头便看见鸟儿左爪上一大块皮被利物削破,细细的血正在慢慢渗出。

“阿紫。”蓝苏婉不赞同地拧了细眉,语气严厉地唤了紫衣的丫头一声。

阿紫原本抱着罐儿伸着头新奇探看着,伸出两只爪儿想“摸一摸”那鸟头,却险些被那鹞鸟啄了一口。又闻蓝苏婉警告语声,便忍不住嘟着嘴嘀咕道:“……真是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鸟,记仇小气还爱打小报告!”

蓝苏婉已不管她,查看了一眼鹞鸟伤势便伸手自雪鹞右腿上取下了熟悉的青竹闻筒。

“不会是那惊云阁梅疏影给你写的情书吧?”

蓝衣少女看罢,面色骤变。语气一下转厉:“胡说什么!我去见师父!”

饮竹居内。

蓝苏婉静静地站在白衣人面前,她肩头雪白的鹞鸟不时伸着脑袋四顾,左右偏转着头发出轻微的啼鸣声。

“师父!”蓝苏婉语声急而肃,忧而惧,喊一句,人已默声跪了下来。

窗前椅上,白衣的人仍然静默。

“您不去……您不去……师弟便危矣……杀害傅长老这么大的罪名……陈长老必定不会放过!梅大哥与我说,陈长老已欲亲自出手……师父,陈长老之能您最是清楚……师弟能从她手中全身而退么……”

白衣的人终于轻垂了首,虚无的目中静水微澜:“……萧儿武功再高,也不足与陈长老为敌。”

蓝苏婉跪地的身子绷地极紧,她咬牙道:“弟子不知……师父您既然知道……又是在顾忌什么……”

椅中之人震了一震,淡漠悠远的神色刹那沉寂。

雪一样细白的鬓发微撩起,一身白衣曳地如尘,飘渺远近。

白衣之人默然而空远道:“或许便如你所说……无需顾忌。”抬首望远,目中终究是空。

端木孑仙漠然而寂静道:“一时顾忌,何能一世顾忌?”若要每一次临祸有难都退而往后,又当如何?

趋利避害,终非处世为人之道。身为人师,又怎可因果而惧因,致因近于果……

“既来,则安,从心,处事,为人。”端木孑仙伸出手,虚扶了地上的蓝衣少女起身:“师父应你。”

蓝苏婉泪盈于睫,不由得喜极而泣,跪地拜身道:“弟子谢师父!”

“起身罢。”女子语声再复漠然。

第八十八章 渡蛊于尸

(小翼谢过冀梦濯非的打赏。(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天微曦,清光淡淡流转于室。

青衣的人盘腿正坐于榻上,将从未间断的心法慢慢运行两周天。

窗外秋风拂晓,吹落梧桐黄叶,飘零如枯叶之蝶。

蓦然窗棂声轻响,榻上少年眉间一蹙一松,眼已睁开。

一袭白衣散落在窗椽之上,那人神色悠浅而肆意,轻倚窗檐,目色沉静。

“见过梅大哥。”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明,目光望着窗外远处,一动未动。

明月阁深院之内,那人衣襟上的红梅醴艳有光,似是氲上了晨曦薄雾,又似寒夜霜染,亦或不轻意间沾上的几滴朝露。

雪色流苏微微拂荡,淡青色的玉骨扇柄折射出清冷微光。“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人打开了我手中这把扇子……本公子就任它打开,往后再不合上,让它见见天日,任它昭之天下。”梅疏影蓦然间回转头来,风拂过,长发微撩,眉间冷峻。

将手中玉扇伸给云萧,窗内榻上的青衣少年下意识地伸手来接,可手一触及,便被扇骨那头、白衣人加之于扇中的强大内劲撞了开。

云萧不得不收回手,抬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窗椽上的人。

“可是一直无人能从本公子手中打开、甚至拿过此扇。十八岁以来,此扇便不曾开而面世。”梅疏影低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有时想来……不知是我护它太过,亦或本公子太过骄傲?”

云萧看着他,只道:“梅大哥想它打不开,它自然打不开。”

梅疏影仰头而笑,笑声清越而疏朗。晨时的清光照在他周身,熠熠夺目,却刹那间流转如余晖。“你说得不错。”白衣的人直视少年:“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五指一紧,青玉扇白:“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青衣少年目中微有震荡,皎然如明月般的眸中满是清明肃色:“我听来,觉得或许便是梅大哥为人太过骄傲。”

梅疏影看着少年,未点头也未摇头,霍然微微一笑,眉间有寂,眼中却极认真。“可本公子生来如此!”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竟无言语。(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院中秋深而风寒,乍然拂起白衣,寥落如清雪。

“昨日,梅大哥原想问的三件事……”

忽闻簌簌轻响,疑在近处。两人陡然闭口。

梅疏影眉间一拧,人已翻然跃起,白影一落间远处飞快闪过一道翠色。

青衣少年目中骤然一惊,面露忧震之色,正欲下榻去追……门外响起扣门声。

少年微微一惊,整罢衣襟上前开门,是公输竞恭然立在门外。

“管家有何事?”

“打扰云萧公子了,是夫人想请公子过去云海阁商议剔蛊之事。”

青衣的人看了那扇敞开的木窗一眼,回转头来只觉恍然……微一迟疑,点头道:“云萧这便过去。”

“有劳公子了。”

……

拐过山庄回廊,青衣少年方随公输竞踏入云海阁便闻了打斗声。

公输竞立时惊了,与少年对视一眼,快步而入。

阁中公输云寝楼前,公输夫人满面忧色地立于门口,郭小钰站在不远处。

门前空地上,叶悦一身红衣翻飞如叶,正与一位蓝衣少年持剑相斗,云萧甫一踏入便见少女一剑削断了少年人颈边衣襟,吓得后者脸色一白,连连退了三步,堪堪被身后的中年男子扶住。“泉儿快住手……叶姑娘武榜有名,连你爹我都不敢与她交手,更遑你这毛头小子!”

那名身着宝蓝色纻丝直裰的少年面色涨得通红,手中执剑被父亲扶在身侧,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眼神愤愤地瞪着几步外面色冷俏的红衣少女。

“她……她想对夫人动手!我这才出手阻拦……”

阿悦凝着一张俏脸,冷冷地瞪过来一眼:“你拦得住我么!”

“你!”少年被气得不轻,面色又青又红,咬牙站在原地身子微抖:“不就是郡主么……叶悦……你等着!”

叶悦看也不看他,转目直视公输夫人,语声有怒有傲:“我绝不准你们利用我师姐的尸身来渡蛊救那个公输云!”

云萧闻言而怔,缓步走近。

公输夫人面有惭色地看了叶悦数眼,复又低了头,转眼看到青衣少年走来,忙迎上前:“云萧公子,还请再帮妇人探看一下吾儿的伤势……”

叶悦亦转目过来,看到云萧的同时,眼中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小哥哥……连你也要帮着公输家欺负我和我师姐么?”

云萧心下不忍,几步行至阿悦面前,温言道:“阿悦姑娘,云萧所做的仅仅是为公输庄主治伤,仅此而已……你勿太过忧心。”言罢点头示意过,眸色慰人。

阿悦低头不语。

青衣之人看罢她,正欲转身随公输夫人踏入公输云寝楼。

“小哥哥……”

阿悦却蓦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语声微微有些哽咽。“我……”

青衣少年一怔,回转过头,对上了少女水气氤氲的眸……心头微微一震。“阿悦姑娘……?”

叶悦蓦然低下了头,抓着少年衣袖的手慢慢放开,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

几步外的蓝衣少年微拧眉看着她。

“阿悦姑娘?”云萧眉间已肃,伸手欲扶住少女。

下一瞬素色长裙的女子已至了阿悦身后,一把扶住了红衣少女,似无意般拂落了云萧的手,抬头淡淡道:“阿悦许是累了,我陪着她便好。”

云萧听罢,微微点头,目有忧色地看过少女,向郭小钰示意过,转身慢慢行远。

阿悦看着那道青色身影越行越远,低头的刹那不知为何突然泪如雨下,转身无措地扑进了女子怀中,无声呜咽。

那侧的蓝衣少年看在眼中,突然如梗在喉。

……

公输云寝楼内,云萧看过男子的脉,转身回望公输夫人,出言问道:“不知阿悦姑娘先前提到的渡蛊来救庄主,是何情形?”

公输夫人面色既愧又赧:“……不知公子看下来,吾儿伤势可有好转?”

云萧先自敛神,肃然摇头:“不但未曾好转,心元更虚,伤势并未在愈,已是昏迷不醒。”说话间少年眉间颇有惑色。

公输夫人促不及防地跪了下来。

青衫少年与一旁的公输竞均是骤然一惊,云萧肃然起身,公输竞连忙上前扶起了妇人。

“夫人……?”

云萧怔神间,妇人已被管家扶起,公输夫人低头便哽咽道:“实则,正如妇人所料,此蛊对云儿伤势已颇有殆害,此蛊再不剔除,我家云儿便危矣……求云萧公子救救吾儿!”妇人言罢便要再跪,云萧忙伸手扶住。

“公输夫人有话请说,不必行此大礼。”少年人低头肃目:“云萧身为晚辈,实难承受。”

公输夫人起身来道:“情人蛊剔除之法,只有两种。”面色偏白,妇人微微低头咬牙道:“第一种便是在云儿心口血脉之处,以利刃划入半寸之深,再于伤口洒上噬骨粉……此粉会随心脉跃动以极快之速运行周身,因蛊虫在血中食入噬骨粉后将剧痛难忍,钻行不止,一柱香内便会被逼至心头伤口处,往外钻出……我等将之剔除。如此便可。”

云萧听罢面色便一震,“夫人说的噬骨粉莫不是……”

不待少年说完,妇人便已点头:“便如公子所料,妇人说的噬骨粉便是数年前曾用于刑狱逼供……后因太过残忍而被废除的奇毒噬骨蚀心粉。”

公输竞吓得脸色都白了:“夫人!这味天下奇毒虽不致命,却有蚀心噬骨之痛,天下间无人能承受,更何况是现下身受重伤的小少爷?!”

公输夫人轻垂着头,目中噙泪:“不错,唯有此毒能逼出蛊虫,但虫蛊承蚀心噬骨之痛时,吾儿亦在身尝此痛,且蛊虫受痛在云儿体内钻行不止时,云儿所受之痛将更剧……若一时未能承受得住,极可能当时便陨了。”

“这……这……这剔蛊之法实在太过凶险,万万行不得。”公输竞语无伦次,不住摇头否决。

云萧眉间紧蹙,抬头来望向妇人道:“夫人要说的第二种剔蛊之法,便是阿悦姑娘所说的渡蛊?”

妇人回视云萧一瞬,面有惭色地轻轻点了头:“情人蛊剔除之法……第二种是以隐虼药为引,将蛊虫引渡到另一人身上。隐虼药是蛊虫最为迷恋的吃食,将此药撒满另一人身上,再划开腕脉以血相接,不知不觉中蛊虫便会被引渡到那人血中,钻入皮肉。”妇人抬头来再看了青衣少年一眼:“……已死之人可也被渡。”

云萧和公输竞便都震了一下。

原来阿悦姑娘先前所说,竟是实情。

云萧抿了抿唇,道:“那夫人的意思……是想把公输庄主体内的蛊虫……引渡到风姑娘体内?”

公输夫人一时不言,半晌,终是点了头:“妇人确是做了此想……但此法若无云萧公子与郭帮主在侧相助,必然不能成……因此,若公子与郭帮主皆不能同意,妇人便……便以……”公输夫人言至此处,微一咬牙,陡然抬头直视了少年道:“……便以第一种剔蛊之法,为吾儿剔除此蛊。”

第八十九章 壶酒听雨

“第一种剔蛊之法以公输庄主此下情形,恐怕不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云萧几人闻声回头,看见房门之外,郭小钰不紧不慢地走入屋内。

红衣的少女缓步立在门外。

郭小钰看向云萧,平声而问:“云萧公子看来呢?”

青衣少年手中之剑紧了紧,却是不得不点头:“郭帮主说得不错……公输庄主伤势太重,心元又虚,如今更是昏迷不醒,以噬骨粉剔蛊之法过于凶险,实不可取。”

公输夫人来回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垂泪道:“此蛊必要除去。若不能以一法为云儿剔除,妇人就只能委屈朗朗了……”公输夫人十分惭愧又无力地看向郭小钰,又转向云萧:“还请两位能出手相助!”

门外的红衣少女倏忽间再次拔剑:“你们,竟真的打算这样对待我师姐?”叶悦剑指公输夫人:“你口口声声唤她朗朗,只因她已经死了!她的尸身就能任你横加利用了么!”少女全身都散发出了一阵肃杀寒气,冷意刺骨,非院中时可比。面上泪痕全不见,脸色冷凝如冰,当是真正动了怒。“只要我在,你们休想动我师姐一分一毫!”红衣少女冷眼瞪视着公输夫人:“谁敢动她,我就杀了谁!”

院中本是过来探看公输云的公输旁系立时过来护住了公输夫人,管家公输竞面色也是难看。

妇人轻轻推开公输竞几人,站到了叶悦剑下:“若要妇人看着云儿受蛊害而死,妇人宁可死在叶姑娘剑下。”

叶悦一震。

公输夫人回视叶悦,语声转哀:“妇人一直将朗朗当做亲生女儿看待,她难产而去,我亦是伤心……只是云儿现下伤重,妇人别无他法……此蛊渡入旁人体内不知还会有何殆害,妇人能想到的便只有引渡至朗朗体内……她本性善良,若地下有知,应也会同意……叶姑娘,灵堂之上,你已知了云儿和朗朗……”妇人说到此处,便有些难以启齿,滞了小许,还是道:“此虽为家丑,但为求得姑娘允许,妇人不得不透露一二。”

公输家之人面色忽异。

公输夫人语声低缓:“我公输家庶出长子为夺庄主之位,设计陷害朗朗与云儿……致使他们叔嫂二人于玲珑阁中错生肌肤之亲……”

叶悦面色震然,旁人都是不言。

红衣少女凝目怔声道:“你说的……设计陷害的人……是……公输雨?师姐嫁的那人?”

公输夫人抿唇不语,半晌点头。

“我以为……她那么幸福……却原来……”叶悦泪如滚珠,蓦然间想起当年的王府大院,两个垂髫少女一招一式共舞长剑,衣袂翻飞间风朗朗一脸迷恋地对她说:那个人,除了那个人……朗朗以后,谁也不嫁!

“此事过后不久,朗朗查出有孕……她生下那孩子究竟是公输雨的,还是云儿的,我等皆不得而知。”

手微抖,叶悦恨得牙关紧咬,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师姐,你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么?就是这样一个人么?!你怎么……这么傻?

公输夫人顿了顿,望向叶悦道:“如若朗朗生下的孩子是云儿的……他出生丧母,若再丧父……岂不可怜?还望叶姑娘能怜之。”

叶悦手中的剑仍是指着,却已说不出话来。脑海中那个乖巧稚气的师姐,还在拉着她的手,一遍遍描绘她当年刻在人家传家信物上,歪歪扭扭看不出形迹的一个“风”字。

一曲年少的青涩爱恋,盼着最美的相会再遇。惦念,想望。韶华倾覆,再续时,却是这般光景?!

叶悦心中无声揪起。

郭小钰走至少女身侧,伸手覆在阿悦执剑的手背上,少女高扬的剑与臂,便都慢慢垂了下来。

“我不会让蛊虫倾害你师姐分毫,你尽可放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郭小钰温然看着阿悦,低头与她一人柔声道。

阿悦抬头来眼中含泪地看了郭小钰一眼,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继尔转身走出,默声无言。

郭小钰看着少女走远,回头来便道:“渡蛊之事,不知公输夫人需要我等如何相帮?”

云萧看向郭小钰,目中似浅还深。

公输夫人面露感激之色,道:“妇人谢过郭帮主,云萧公子!”

……

祭剑山庄,梅疏影暂居的清风阁。

白衣的人倚身斜靠在院前的花亭中,手中一壶酒、一柄扇,闭目仰首听着亭外的风吹“雨落”声。

青衣的人微愣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而后缓步走入亭内,在石几一侧坐了下来:“梅大哥追到那人了么?”

梅疏影摇了摇头:“身法太快,稍一疏忽便让她跑了。”

云萧点了点头,并不追问。看着梅疏影身侧那面、亭外落下的“雨”。

“本公子要问的三件事。其一,是你路上可曾遇过青娥舍的傅怡卉长老。”

云萧目中一惑,看着梅疏影:“梅大哥如何知道?”

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冷笑着挑了挑眉:“那傅长老现下已死,你又可知?”

云萧震,目中已肃:“梅大哥说的可是真的?我们与傅长老分开时她尚且安好,我以银针刺穴助她稳定心绪,傅长老武功高强,又有诸多青娥在旁拂照,理应无事……”

“除了你还有谁?”梅疏影转目看来,面色仍淡:“……那你现下被青娥舍认作了杀害傅长老的凶嫌,以陈长老为首全力追寻并欲杀之以祭傅怡卉……你也不知了?”

云萧面色一变,眉眼俱震:“……此事,当真?”

白衣的人手中折扇一转,悠然一笑,剑眉高挑:“你当本公子闲来无事,来哄你玩?”梅疏影轻哼一声,“青娥舍之人认定你冒名归云谷弟子,慌称以银针刺穴相助,却下毒暗害了傅长老……而实则,是影网之人。”白衣的人言罢摇了摇手中的酒壶。“本公子若非在端木孑仙身边见过,也只当你是冒名顶替之人。”

云萧目中忧然而肃,眼神清冽而审慎:“梅大哥何出此言?当时我与郭帮主、阿悦姑娘,随同傅长老一行,眼观青娥舍与影网交手后之景,实谓触目惊心。”

“世人皆知,江湖之事无惊云阁不知,唯有影网,我惊云阁至今未能查探出一二。”梅疏影目中寒了一寒,眼望远处:“他们所为之事,皆隐秘至极,出手迅速狠辣,滴水不漏,可见其主心思之审慎周密。”

云萧眉间紧蹙:“两年前公输家十万陨铁被夺,也与影网有关?”

“不错。此一次出手,他们一是要夺青娥舍的数万岁银;二是要杀舍老傅怡卉;三么……”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也想取本公子的性命。”

云萧微微蹙眉:“……影网暗中行事,种种异举,究竟为何?”

梅疏影面色淡薄:“先是与我惊云阁为敌,后又陆续对公输、青娥舍出手……影网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他们想做的,想来只能是撼动武林的大事。”

青衣的人听在耳中,心有震荡,抬眸来看了一眼执扇的人,诚挚道:“梅大哥能把诸事相告,此中信任之情,云萧感激不尽。”

梅疏影回望他一眼,从容而冷淡道:“我知小苏婉极为看重你这师弟,看在她的颜面上,自不会为难于你。”

“谢过梅大哥。”

“不必。本公子想问之事,一者关于傅长老,二者关于影网,你都已说了一二。而三者……”梅疏影转目间原是悠然,却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凌厉,眉间一拧直视少年道:“三者,关于你这张脸!”

白衣的人突然出手,一把箍住了青衣少年的下鄂,指间用力重重扣住,眉间一凛道:“眼神虽无二致,但关中之时本公子可未曾发现你有易容。”梅疏影面上在笑,眼中却冷:“云萧,你告诉本公子……你是闲来无事多披一层脸皮、易容成你原本的模样?还是根本一直都有易容?”

少年猝不及防,只感颈上一圈被梅疏影牢牢扣住,下手极狠,疼意甚剧。

云萧目中已肃,清霁而敛,审慎有愠,眸中惊色一闪而过,微光流转间如冷月清辉。少年人原想伸手相抗,思虑过后,只握了握拳。忍着疼意迎视梅疏影逼视的眸,低声道:“师父吩咐,云萧必要听从。”

梅疏影目色一敛,一闪而过的轻惑,蹙眉道:“是端木孑仙让你一直易着容?”看见少年点头,梅疏影甩手松开了梏桎。

云萧抚过被他箍疼的下鄂,如实道:“师父嘱咐,云萧在外行事,需以易容示人。”

梅疏影微一挑眉,神色肆意而悠然:“你的脸见不得人?”

云萧闻言面露两分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梅疏影一侧唇角微微上挑,眼神又复冷薄:“端木孑仙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她命你易容,只可能是因你的脸有徒惹事非之能。”梅疏影冷冷轻哼一声,续道:“除了莫明被灭门的连城汝嫣家,本公子还未听闻过旁人有因貌增祸之能。”梅疏影神色从容,嘴角笑意隐隐:“云萧,你到底是谁?”

青衣少年愣了一愣,莫明地因他一句话起了涟漪,如水一般在心下漾开。

少年人蓦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自语:我……是谁?

青风山山径的马车中,端木孑仙的话不轻意间回响在耳侧,一如往日清冷无绪:

“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神色一震,抬头来眸中渐复清明,虽有疑问,却已压下。眼中潮涨潮落,悄无声息。

少年望了梅疏影一眼,平声道:“我是归云谷清云宗下的弟子,云萧。”

梅疏影极静地看着他,半晌未言。

许久过后,执扇之手极为肆意地以扇柄划过了少年额间,冷然笑道:“本公子知道了。”

云萧亦静。蓦然间又一阵“雨声”从小亭顶上落下,青衣的少年犹豫一瞬,终于开口问道:“他们两人这是在?”

花亭顶上,玖璃、璎璃或蹲或跪,拎着水桶一瓢瓢地把水往亭下洒去。

梅疏影眯眼笑:“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本公子想听雨,便叫他们给本公子‘下雨’,仅此而已。”

云萧愣了愣,一时无言以对。

“再问一事,你可答可不答。”梅疏影闭目倚身,随意道:“你来徐州,所为何事?”

青衣少年看着白衣人,眼神忽远,眉宇间显了一分轻涩惘然:“师父因赌约将云萧留在了青风寨中,此事梅大哥应知。”

梅疏影眼也未抬:“此事本公子知道。”

“云萧来此,是为鬼爷爷找冥颜珠,将之带回青风寨。”

梅疏影蓦然睁眼:“你要找冥颜珠?”白衣的人直视少年,“此物原是汝嫣家之物。”

几次听闻这个世家,云萧心底平添三分好奇,知其已被灭门,又不免感叹。少年人面色无波,只点头道:“我得知此物现在公输家手中,故而来此……不知梅大哥又是所为何来?”

梅疏影执扇在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少年的肩:“日后,你当知我所来为何。于今而言,不过三字。”梅疏影只一笑:“管闲事。”

云萧便又怔愣了一瞬,想到自己寻回冥颜珠,只为学成鬼爷爷余下轻功,以回荆州……不知为何,心头忽然几分怅惘瑟然。

“璎璃禀报,你与郭帮主今晚要为公输云引渡蛊虫?”梅疏影忽道。

云萧点头:“我心中不知为何莫明不安,梅大哥是否来观?”

梅疏影一挑眉:“端木孑仙不在,你是指望本公子庇护你么?”

少年面色微赧,露了笑意:“有几分想望,只怕请不来梅大哥。”

梅疏影扬眉:“你小子说话倒颇实忖,只因端木孑仙把你撂在了青风寨中,没有在那方人烟罕至的深谷里学了她,因而还有几分可爱么。”

青衣少年闻言而怔,眉间面上显了两分空寂,忽然眼望远处,目中微寥。

终归是不知,那人当年为何将他留下。

冷青色麾衣在秋风中轻拂。云萧起身为礼道:“不打扰梅大哥听雨,云萧这便告辞了。”

白衣的人随意倚身斜坐,只挥了挥扇:“本公子今晚要去寻一个人,你自己当心。”

云萧温然一笑,抱剑点头。随后转身而离。

璎璃半跪在小亭顶上,望着青衣少年走远:“我第一次见有人能与公子相聊甚欢,公子未曾嫌他愚笨,他也未烦公子的反复任性。”

“云萧公子聪慧敏识,肃正谨慎,又心性坚韧,见识不凡。具不世之才。”玖璃平心而论。

“不说别的,有一样他一定比我们公子强上百倍。”璎璃小声念道。

白影一闪,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璎璃背后的一片朱瓦上,踏脚无声。

“你是指云萧公子年纪比公子要轻?”玖璃认真猜测道。

梅疏影眯眼看着背对他蹲在亭子顶上的两人。

璎璃摇了摇头,手中拨了水还在往亭下泼:“自然是与人为善,真挚坦荡,说话像人。”

梅疏影眉尖微微挑,脸上笑意极深:“璎璃的意思,是本公子与人为恶,虚伪狡诈,说话不像人?”

一大桶水扑通一声倾倒出去,溅洒在小亭檐外,真正形成了汤汤洒洒的雨帘。雨声哗哗然。

双璃咽了咽声,回头看到白衣红梅的人皮笑肉不笑地站在他们身后,一手执扇轻转,一手负于背后。

“嗯?”梅疏影笑。

玖璃面上红白,犹豫着道:“公子……亭上凉……你到下面……我和璎璃接着给您‘下雨’……”

璎璃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公子,您身为惊云阁主,领着我们二人挤在这小小的方亭顶上怕是不太好看。”

清风阁外,适时地就有人指指点点道:“那三人干什么呢?怎么都站在亭子顶上?”

“不清楚,有病吧。”

“看着像……”

“我看也像……瞪过来了瞪过来了……”

梅疏影飘飘然落到亭下,双璃正要跟随而下。

白衣的人一回头,眯眼笑道:“两位龙王再给我这虚伪狡诈的人下两个时辰的雨可好?以免本公子惯于与人为恶,一不小心为那识不出丐帮帮主的些微小事,又要抽你们龙筋。”

双璃往亭子上一蹲,低头便道:“属下遵命。”

白衣的人手中转扇,倚身于柱,闭目。长衣散落亭外,红梅绮艳,几分凉薄。

璎璃忽然认真道:“我方才想到一处,不知是不是公子愿意亲近云萧公子的因由。”

玖璃惑:“什么?”

“你可有觉得,云萧公子待人处事接物,皆与一人极为相似。”

玖璃想了想,迟疑道:“你说的……可是端木先生?”

璎璃若有所思,“只不过比起端木先生,云萧公子更多一分人情味。并未给人遥不可及之感。”

璎璃想罢慢慢低了头,仍在凝思。手中拨着水洒落亭下。

一枚枯叶弹射而来,正中红衣女子额心,璎璃吃痛抚额。

亭下的人冷冷道:“闭嘴,下雨。”

第九十章 君子好逑

祭剑山庄内。[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风吹叶起,小径无人。

明月阁外,青衣少年举步欲入。

“嗖——”的一声,冷剑破空之声骤响,自左侧直直飞向少年。

云萧蓦然一惊,耳闻飞剑之速,敛目间手中霜华剑一抬,两剑相撞,来剑受力发出“铿”的一声,径自转向飞回。

一个少年人自树后跳出,一把接住了被打回的长剑,落在了云萧数步之外。

“不愧是归云谷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少年一身宝蓝色纻丝直裰,收剑入鞘,扬眉走近:“云萧公子的武功果然也不弱。”

云萧转目淡然,看清少年正是此前与阿悦动手的那一人,心下不明其来意,抱剑为礼道:“阁下是?”

来人朗笑道:“我是少庄主的堂弟,名叫公输泉!”

“泉公子。”青衣的人颔首为礼,目中温肃。

“叫什么泉公子!叫我公输泉就行了!”蓝衣少年大咧咧地笑道。言罢不由分说地上前搭住了云萧肩头:“难得我们年纪相仿,我都走到这儿了,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云萧面色温然,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公输泉搭上肩的手,微微一笑,谦声道:“泉公子请。”

明月阁院中环湖,屋舍左右各三间,分上下两层,以中间一个佑大的茶厅相隔。作为客房供以暂住,可知公输家对来客之敬意。

公输泉与云萧步入茶厅落坐,蓝衣的少年环视一圈感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伯母把明月、清风、冷雾三阁同时拿来待客……”公输泉随手把剑一放,揽过黑漆嵌螺钿小几上的玉色小壶自顾自倒了两碗茶。“云萧公子你多大了?”

云萧随后坐下,语声始终温浅肃淡:“一十六。”

刚刚端起茶碗的公输泉禁不住一讶:“才十六?!竟然跟我一样大……我看你少年老成的模样还道一定比我大呢。”

云萧目中疏朗。看着少年淡笑而过。

“那你是几月生辰?”公输泉又道。

青衣少年便就愣了一下,怔然一刻,微微摇了摇头:“不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公输泉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会不知呢?你爹娘没跟你说过?”

云萧面上温意淡隐,目中流露出一分惘然:“……自我有记忆起,便是在归云谷中。除了师父和三位师姐,并无其他亲人。”

“原来你竟是被清云宗主收留的孤儿么?还真可怜。”公输泉言罢像模像样地啜了一口茶,唏嘘一声。

云萧愣了愣,神思在那“孤儿”二字上滞了一滞,垂眸不语。

公输泉暗暗撇过来两眼,将手中茶碗放下,装作十分随意的模样。

“泉公子此来,可是有什么事与在下相商?”

公输泉挪了挪屁股:“没……嗯有。”

云萧看着他:“不知是何事?”

公输泉把喝空了的茶碗又端起来喝:“……我有心上人了。”

云萧愣了一愣,看了公输泉半晌,才终于回神道:“……是这样,恭喜。”

公输泉面色微红:“我自见过她后……不时便会想起她……虽然她并非与我最亲近,但我想多了解她一些,想要知道她在想什么……”

偷眼看一眼青衣少年,公输泉咳了一声。“我想要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陪着她……但是她似乎并不看重我。”

原本温浅的眸色静了一静,云萧蓦然一怔。

“她曾伤我、怒我,冲我疾言厉色,但是我仍然时不时便会想她,有时会疼、会伤、会痛、会气,但仍旧忍不住想……云萧公子,你有这样时常念想的人么?”

心下禁不住一震,青衣的人许久静默,心头虽有十万分地不自在,但仍是微微点了头:“……有。”

公输泉面色微变,端着茶碗的手一紧,试探地问道:“看到她即使会不安甚至伤心愤然,但是仍然想见到她?”

青衣的人目中轻惘,便也诚挚地颔首道:“是。”

“她说过的话时时刻刻放在心里,不愿违意?”

云萧垂目:“是。”

“自己心中哪怕有些怨她,也不允许旁人说她一句不是?”

“是。”

“将她看得极重,想要在她身边,始终不离左右。”

“……是。”

“想要她安好无忧,不论她是否比你强大,都想极尽全力守护?”

“……是。”

公输泉不知不觉间已站了起来,紧紧盯着面前少年:“……她是你的心上人么?”

云萧豁然抬眸。半晌回过神来,微微笑着摇头。

“不是?”公输泉双目瞠然,愣在原地:“怎么会不是呢?你说的,难道不是叶悦姑娘?”

青衣少年微一愣,再度摇头,肃穆谦然道:“我说的这一人,是我师父。”

公输泉霍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叶悦姑娘……”愣了愣又回头来看云萧:“……你师父?”

青衣少年面色温和肃正,眸中清水璃璃,如霁月清辉。看不出分毫异常。

公输泉便就愣了一下,也只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眉目一扬,满面是喜地趋近了云萧几分:“云萧公子的意思……叶悦姑娘并不是你的心上人?你与她……”

云萧愣一瞬,几分赧然地摇头:“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并非泉公子所想的那般。”

“如果是这样,那我便不算横刀夺爱了!”公输泉喜道:“云萧公子,我今日来找你坦诚,你当可知我心意。”

云萧默然。

公输泉续道:“我方才说的心上人,便是叶悦叶姑娘……既然她与云萧公子并不是已有情衷,那我便放心了!”

青衣少年目中温淡。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先前见她似乎独对你不同寻常,所以忍不住来问一声,若已是两情相悦,公输泉自然不好再横插一刀……好在不是,那我便安心了!”公输泉言罢已抓起了座边长剑,扬眉喜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让云萧公子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打扰这许久,公输泉这便告辞了!”

云萧忤一刻,起身相送。

蓝衣少年便就风风火火地奔出了明月阁去。

云萧立身院中,待得公输泉走远,脑中尚有些混沌不明。

……

是夜,凉月如勾,霜寒露重。

祭剑山庄灵堂之上。

垂荡如纱的白幔仍在轻舞,冷冷清清,哀哀戚戚,一片冷寂的白。

云萧执剑走来,看见玉棺一侧,精致、铺满锦毯的躺椅上,公输云双目紧闭仰面而卧,面色苍白灰暗,不醒人事。

素衣的女子已然站在一侧,看见云萧过来微微点头示意,而后转面将手中一个灰色的布袋递给了公输夫人。“这便是我配好的隐虼药粉。”

公输夫人诚挚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一边命公输竞将风朗朗玉棺打开,一面命婢子将隐虼药兑成水,细细地用湿巾擦在风朗朗的四肢、尤其右手腕处。

“一会便要请云萧公子以医者经验来划开两人腕间动脉,使两人腕脉相贴,得以渡蛊。”公输夫人再度向云萧施了一礼。

青衣少年面色肃穆地抱剑回礼,垂目看着婢子们轻柔动作。细细地在风朗朗的尸身上涂抹着无色无味的药水。

不多时药水涂罢,婢子们都被公输夫人谴退了下去。

公输夫人举止轻柔有如爱怜般将风朗朗的右手及公输云的左手执出,相近而放,抬头来看向青衣少年。

云萧走近棺前,看着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交错靠近的手,忽是愣了愣,想到什么,便问道:“先前梅大哥与郭帮主都道……南疆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可肯留下?公子答是,姑娘便暗中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从此相守……云萧细想,若是那位喜欢的公子答不愿留下又如何?”少年有几分好奇地回头看了郭小钰一眼。

素衣的女子面上神色似浅还深,微微笑着看着云萧,露出了右颊上浅浅的一个酒窝,却并未说话。

“云萧公子请。”此时公输夫人看向少年道一句,便几分忧心地往后退至了一侧。

云萧点了点头,便也聚心敛意,执起公输夫人备在一旁的一片极为轻薄小巧的刀刃,轻托公输云手腕,于腕下一寸处划过一道。

血慢慢涌了出来。

少年转面轻托起风朗朗冰冷细瘦冷白的腕,正欲转指下手,背后兀地拂来一股劲风。

第九十一章 冥颜之珠

(差点忘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谢谢特意过来祝福小翼的亲~~~同时也祝大家新年快乐,平安幸福越来越好~~~还有谢过冀梦濯非的打赏。[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让你破费了……鞠躬。新年快乐么么哒!!)

少年转面轻托起风朗朗冰冷细瘦冷白的腕,正欲转指下手,背后兀地拂来一股劲风。

云萧有感,本可避开,但因风朗朗之腕托于掌中,随意弃之恐有不敬,故并未放手,只侧身一避。

冷剑伴随风啸声迫近,又狠又准。在场之人还未看清,红衣跃来的瞬间嫣红的血已溅出几步,滴落在相靠极近的公输云腕上、衣上,乃至地上。

云萧看了一眼自己执着薄刃的手,抬头看向来人。仍旧向着叶悦颔首为礼道:“阿悦姑娘。”

红衣的人面上神色怔了一瞬,眼眸轻垂看着云萧手背上正自涌血的伤口。握着越水剑的手不自觉地一紧,少女极轻地喃了一声:“小哥哥……”

郭小钰向她看来。

阿悦刹那回神,面色又复愤然倔强,瞪着灵堂之上的一丛人:“我说过,不许你们动我师姐一分一毫!”

“叶姑娘……”公输夫人面有难色,看了叶悦数眼,又转目去看郭小钰。

郭小钰上前几步,轻轻握了握阿悦执剑的手:“我答应你的,必然是会做到的。”

红衣少女周身之气忽凛,甩手拂开郭小钰的手,眼中已凝泪:“你分明说不会让蛊虫侵害我师姐分毫,现在却又在做什么?!郭小钰,竟然连你都骗我!”

郭小钰面上神色竟依然温和柔淡,默声看着红衣少女,并不应话。

“小哥哥……小钰……”阿悦委屈地望了云萧一眼,转面回来眼眶已红,“你们全都帮着公输家欺负我师姐……”少女低下头,眼泪随之而落,一身红衣瑟然如残枫:“明明他们这样对待我师姐……明明他们都是罪有应得……”

公输夫人张了张嘴,面上虽有愧,但仍忍不住说道:“可我家云儿并未做错过什么……”

“他喜欢我师姐!”红衣少女蓦然喝道:“灵堂上我刺他一剑他躲都不躲,我就知道了……他作为小叔敢对我师姐有那样的心思就是错!”

云萧莫明一怔。神色忽一恍。手背上如电般窜过一阵麻痒,恍然间低头来看,却又什么也未看见。

数步之外的公输夫人忽然垂目;郭小钰波澜不惊的眸色略过云萧手背,一如平时柔和。

屋外风清月冷,白幡轻拂如浪。

叶悦一剑指向躺椅上昏睡不醒的公输云:“公输雨极有可能便是因为知道了,才会这样对我师姐……”红衣少女恨恨地瞪了公输家的人一眼,咬牙道:“他们兄弟两个……谁也不无辜!都该死!”

公输夫人面色微怆,往后退了一步。[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叶姑娘你……”

叶悦面带疏冷地越过郭小钰、云萧,挣到风朗朗棺椁前,一把从青衣少年手中抽回风朗朗的手,放回棺中,守在一旁:“今日我决不会允许你们再碰我师姐,若想渡蛊,先问过我手里的剑!”

公输竞面色愤郁,正欲上前,却被公输夫人拦住。

“既是如此,渡蛊之事我公输家暂且放下,叶姑娘好生休息。”

叶悦冷然:“我便就在这里守着我师姐。”

公输夫人垂眸不言,看着红衣少女几度咽声。至后终不知要说什么,只上前几步执起了公输云仍在流血的腕。

青衣少年思虑一瞬,上前为公输云包扎了腕上伤口。

公输夫人感激道:“多谢云萧公子。公子手上的伤……”

青衣的人面色肃淡:“无碍,夫人不必挂心。”少年回头来几分肃然地看向公输家之人:“公输夫人既言欲将渡蛊之事暂搁,在下便不多问。只有一事,在下欲向公输夫人相询。”

“云萧公子请说。”

“在下因事欲求冥颜珠,不知公输夫人可知它的下落?”

公输夫人愣了一愣,一旁公输竞面上闪过异色。

公输夫人迟疑道:“这汝嫣家的冥颜珠,妇人并不知它的踪迹……不知云萧公子是从何人那里得知我公输家可能知其下落?”

青衣少年目色一敛,沉然道:“若然不知,请恕云萧冒昧。在下只是偶然听闻。”

“是这样。”公输夫人起身为礼道:“妇人对此物知之不详,我家老爷或许会有听闻,待老爷回家,云萧公子可再问一问。”

云萧抱剑还礼:“谢夫人指点。”

公输竞受命将公输云送回云海阁,管家便开口央青衣少年随同过去再为公输云诊脉查看一二。云萧默然点头应下,随同离开。

青衣的人转步踏出灵堂,脚步微一顿,回头来对叶悦歉声道:“阿悦姑娘,对风姑娘失敬之处,请宽待。”

红衣的人背对他,没有吭声。待得少年走远,氲在眼眶里的眼泪打了个转,被阿悦憋了回去。

你对我这么多礼,一直就这样生疏客套,没有不好,没有忽视,面面俱到。就是感觉不到在意。

少女倔强地抹了一下眼泪。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你那么好……

“阿悦。”郭小钰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叶悦身后,温然道:“你师姐的尸身不会有差,你莫担心。”

“你走!”红衣少女蓦然哭道:“你们走!都走!!”强忍住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阿悦背对小钰趴在玉棺旁,抱着剑不争气地哭了出来:“我那么相信你……可是你也骗我……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郭小钰,我讨厌你……”

素衣女子立在原地,有一刹那手脚僵了一僵。

“郭帮主,妇人送您先回冷雾阁吧。”公输夫人适时地上前几步,几分殷切地看着素衣女子:“叶姑娘一时伤心,对朗朗尸身护得紧,你莫放心上。”

郭小钰默然不语,复又看了阿悦一眼,转步走出灵堂。公输夫人随后而出。

冷雾阁前,寒夜离离,秋风瑟瑟。

素衣的人站在阁楼前,身着深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站在她身后数步之外。

“蛊已渡成,公输云的性命便算无碍。”

女子身后的妇人紧紧低着头:“妇人谢过郭帮主。”

素色长衣风中拂摆,秋深夜寒,枯叶飘零。

郭小钰不紧不慢道:“青娥舍的人若来,夫人只需说他手中的麟霜华骨是假的。其他的事,夫人不必再劳心。”

“妇人记下了。”公输夫人忍不住再问了一句:“那蛊并非我所熟悉的……引渡出来云儿真的无碍了么?”

“一者是药,一者是毒。夫人熟悉的那蛊必然不会令你忧心至此,只有此蛊,才是非除不可。”女子语声平素漠然:“此蛊奇毒,毒在潜心入神不知不觉,便是除去了,短时内也难以拾回本心。”郭小钰回头淡淡地看了一眼妇人:“因而我说他性命无碍,至于心神,何时能真正醒彻,除了中蛊者自身幡然醒悟,旁人都难知晓。”

妇人想到什么,眼神忽变得极为复杂:“云儿的心思妇人暂时不予多想,只要吾儿性命无碍便好。”

郭小钰默然,转身踏步入阁。

“敢问郭帮主,为何要帮妇人?”

素衣的人脚步一顿,回头来,望向妇人的眼神始终那样平淡,语声不紧不慢:“夫人误会了。小钰并非是帮夫人,而是换。一命换一命,你想救公输云,可行之法是将蛊虫渡与旁人,我阻你渡蛊入风朗朗体内,那便只得帮你渡蛊与他人,此人将代公输云受蛊毒而死,为除后患,我便再助你一力,让他死得其所。仅此而已。”

公输夫人目中有愧,“我本不欲置谁人于死地。便是雨儿,虽非我亲生,我也不曾想害他性命。”

郭小钰柔和笑:“吉人自有天相,你或许该多忧心自己一些。”

公输夫人抬头看着素衣女子:“青娥舍的人与云萧公子有仇?”

“或许无仇,只是现下想要杀他。”素衣的人面色柔浅:“或许想要杀的也不是他,只是通过夫人,让她们确实来对他下手。仅此而已。”

郭小钰转步入阁。

门外妇人目送一刻,默然垂目,半晌后,转身离去。

素衣女子走入冷雾阁院落,忽见月明星稀,红枫残落。

女子蓦然走近几步,在凋零的枫树下拾起一片枯萎的残枫。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说过不会让蛊虫入你师姐体内……”轻轻叹了一口气,素衣的人垂目看着手中那片枯败的红枫,恍然怔神。

抬头来满天残叶飘拂,夜寒星疏。

一如那一年,长街烟火离离,她蜷身在街角墙边,红衣的人咧嘴笑着递给自己的那一个糖人、和一锭碎银。

恍然一笑,温和柔浅。

你终会知道,我从未骗过你,且终不会骗你。

“影主。”一道身影隐于枫树之后。那人平声唤道。

郭小钰头也未抬:“……是影木。”

隐隐绰绰的翠色身影默声而跪:“主人让影木传话,端木意外出谷,与碧宁郡主一者来此一者折往青风寨询问云萧情形,不日恐将至,主人命你退。”

“他还是唯独对那人护得紧,一分一毫也不容我们动得……”树下的郭小钰轻轻叹然。“我已知晓,你退下吧。”

“影主。”树后的身影忍不住再唤了一声:“影人很担心你,你武功已失,莫与他们正面交手。”

郭小钰手抚枫叶,轻轻颔首:“本也无意置云萧于死地,那人一来,便更渺然。”

树后之人不语,风声簌簌。

“傅怡卉已死,还余另一人我亦有打算。”郭小钰抬头来,漠然望远:“主人说的不假,梅疏影此人我并无把握……便待折了余下那人,即回。”郭小钰起身,以手中红枫轻轻拂去衣摆尘埃。“你自回去禀明。”素衣曳然,慢步踱过院落:“下次若来,莫要再去惊动梅疏影了,此人心性极敏,你且小心。”

树后翠色身影一震,跪地未起:“是,影木谨记。”

素衣的人推门入室,转身来轻轻阖上门扉。想起晨时叶悦随意指给她看的跃然白影,眸中禁不住又是一柔,温然如旭。

转步近榻,明黄的烛火亮起,昏黄暖慰。

院中树下的那人看一眼,方才垂目起身,悄然退离。

第九十二章 十字蛊线

云海阁中,云萧执手把过公输云的脉,眉间微一怔。(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公输竞面色忧怆悲极:“云萧公子,庄主他可是时日无多了……”

青衣的人转目过来看了公输竞数眼:“脉象仍虚,但并无危状……更无死状。”

公输竞手抚胸口:“还好还好……”

云萧转指又看了看脉,心下微惑:“公输庄主今日应是渡蛊未成,但脉中乱绪却有平复之象,似是异物有所消减……”

“莫不是回光返照?!”

青衣的人便又转目,看了公输竞数眼:“……是好转之象。”

公输竞手抚额头:“还好还好……”下瞬回神,面色一惊,大喜:“真哒?!”

云萧但见管家面上抑制不住的欣喜,便也忍不住笑了笑:“确是微有好转。”

公输竞感激涕零:“多谢云萧公子!有劳公子了!我这就去通知夫人!”

云萧温然点头,“夫人若来,可再请她查看蛊虫一二,或许可有转机。”

公输竞欣然点头:“公子说的是,或许便是庄主体内的情人蛊感知了另一蛊已死,慢慢消弥于血中了……”

青衣少年看脉少许,便也迟疑着微微点了头:“或是如此。”

“夜深了,公输竞先送公子回阁休息。”

“有劳管家,云萧明日再来探看庄主伤势。”

“公输竞先行谢过公子。”

少年回以一笑,起身而离。

……

数日罢,头七已过,祭剑山庄内飘拂的白幡尽数去了,唯留公输雨所居的雨帘阁白色醒目,阁中主厅布置成了灵堂模样,放进了风朗朗的玉棺。

莹莹如玉的薄棺内,影影绰绰的女子面容一如生前灵动娇巧,阖目如眠。

奶娘抱着出生未足月的奶娃娃亦住在雨帘阁一间暖厢内,叶悦每每见之便又怒又怜,争不住要落泪。

悄然秋尽,上冬月始。

寒意慢慢漫心间。

云海阁内,青衣的人敛目道:“公输庄主的伤势确已好转,体内异物逐日而减,于今已难诊出,再行服药调养,不日即醒。”

公输夫人与公输竞再行道谢,派人送少年回明月阁。

待得青衣少年走远,公输竞垂首感激道:“此次小少爷能转危为安,幸得云萧公子出手相助。”

公输夫人目有深意:“确是多亏了云萧公子。”

公输竞抬头看向公输夫人:“夫人,那冥颜珠之事何不据实以告,云萧公子本是通情达理之人,又兼清云鉴传人高徒,是可信之人……”

公输夫人面色沉下三分:“他确是可信之人,不可信的……是妇人而已。”公输夫人移步慢慢走出公输云寝楼。“竞管家,冥颜珠关系着一个被灭门的世家,老爷从哪里带回的它一直讳莫如深,此次若非云儿将它取出,连你我都不得而知……可他,究竟从何得来的消息?还有那梅疏影,有他在一日,老爷便不会回庄。”

公输竞一震:“是……是因了五年前那件事?”

公输夫人眉间紧拧,回转目来眼中覆了寒霜:“此事一次也不许再提。”

公输竞往后退了一步:“……是。”

妇人叹一口气,移步出阁。

……

山庄小径。

青衣的人步行回明月阁。

突见一侧花坛中植有一株红枫,叶零枝枯红恹满地。

目中莫明一怔,似见红衣翩然,轻舞如蝶,或笑或怒或来或去。竟不由自主地现了脑海中,辗转徘徊。

少年犹不自知,怔神间一道黑影一跃而近。玖璃抱拳恭声:“云萧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少年一怔,继而又微震,醒神过来,目中便有些惘然和复杂,又有几分尴尬。

云萧轻咳了两声,垂目道:“有劳玖璃护法。”

玖璃微一点头,领了青衣的人往清风阁去。

拐进长廊疏径,相隔几步的另一条长廊上,红衣少女手中持剑快步走过,身后跟着一位蓝衣少年。

阿悦看见云萧便一下子止了步,站在长廊下的枝芫一侧,愣愣望来,张嘴想要出口唤他,却又默声。mht.la [夜夜小说网]

公输泉便也停下了脚步。面带笑意地向青衣少年拱了拱手:“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微霁,竟有些不知如何自处,面色淡泊地抬手回了一礼:“泉公子。”一言毕头也不回地越过玖璃率先向清风阁走去。

玖璃微一怔,随即跟上。

回首间已不见两人身影。

公输泉愣了愣:“云萧公子怎么未跟叶姑娘打招呼?”公输泉绕到红衣少女身前,皱眉道:“倒似有意避着你一般。”

阿悦小脸涨得通红,眼眶微热低头自语道:“他以往哪怕生疏客套,也没有像这样刻意避开我过……但是自从那晚我在灵堂上伤了他的手……”

公输泉讶然:“原来云萧公子手上的伤是你刺的?”

叶悦抬头来才察觉身侧还有人,但觉失态,闭口不再言语,转面头也不回地折往雨帘阁:“我要去探我师姐,改日再指教你剑法。”

公输泉一听顿时耸下两眉,不依不饶道:“叶姑娘方才才答应指教我剑法,现下就要反悔。”言罢手已顺势拉住了阿悦小臂。

叶悦脸上更红,柳眉倒竖,蓦然拔剑道:“好!我现在就指教你!”言毕转剑向后就是一记横削。

公输泉吓了一跳,狼狈跳开,顿时面红耳赤:“你……你……”下一刻有些怕怕地拔了腰间的剑:“好……好吧……”

但闻剑声铿然。

……

踏入清风阁,一记竹管迎面射来。

青衣少年回神来一把接住,竹筒附指贴面,已是惊险。

花亭里的白衣人面色是一贯的悠冷,语气傲然:“小子有心事。”

云萧步入花亭,行礼过,拂衣落坐。

玖璃跟随,立身至梅疏影一侧,面无点波道:“云萧公子方才在回廊上碰见叶悦姑娘,只当未见,不见行礼即快步走过。”

青衣的人愣了愣,不由得对梅疏影身侧之人侧目而视。

玖璃面无表情,又如平常般向少年行了一礼。

梅疏影便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继而挑眉看向云萧:“本公子不曾见你失礼于谁……”蓦然靠近几分,梅疏影以扇柄在云萧眼前画了把剑:“你讨厌她?”

少年人一愣,本能摇头。

梅疏影眉目一扬,又画了朵桃花:“莫不是喜欢她?”

少年人一震,本能摇头,却又怔住。

梅疏影长眉斜挑,越挑越高:“那你便是喜欢她了。”

云萧怔怔地坐在石凳上,眸色有一瞬间极为清明澄澈,有一瞬间又极为空茫繁复,少年人蓦然低头。未承认,也未否认。

最近心绪无由而乱,有时竟有不能自主之向,可是寻常?

肩侧蓦然被人一敲,一纸玉扇压了上来,云萧抬头来但见梅疏影面色凉薄:“情窦初开的少年郎都如你这般,不必在意。”

玖璃平视前方:“公子不曾这样。”

梅疏影冷目:“需你多嘴?”

立于另一侧的璎璃看了梅疏影一眼:“公子似是至今还未‘情窦初开’。”

话音刚落白衣的人转腕间玉扇一扬,已敲在了红衣女子哑穴上。

“再敢置喙一句,本公子叫你们永远开不了口。”

双璃面色一变,随即噤声。

云萧温然道:“梅大哥唤我过来是为何事?”

不知是因双璃,还是因为其他。

梅疏影尚且悠然的神色陡然现了寒意:“看竹筒。”

青衣少年回神过来,将先前接下的竹筒取出,倒出筒内的纸笺。

一眼看罢,青衣的人心下猛然一窒,竟极为刺痛。

倚在亭柱上的白衣人冷冷哼了一声:“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会欣然而起。”

少年人面色冷白微怆,目色竟不由自主地深了:“我……”

脑中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回想那一幕。

辚辚车辕,长长齿印,朔风轻啸,山林道旁。他独自一人站在飞雪满天中,就那样看着两方马车渐行渐行,世间逐渐寂然,只感风寒雪冷。

我以为我并未怪她。

小师姐的声音回荡耳边:“……师父她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才故意输这赌约,才想把你留在这里,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你千万别怪师父,一定记得早点回谷里!”

可是旁人说再多,都抵不上她那么淡漠地轻转椅轴,背对他只道了一句:“阿紫、小蓝、绿儿,与为师回。”

再无多余言语。

目中一倦,蓦然又涩,恍然间竟晦暗难辨。

三年了……再两个月就三年了。

心下一时疼得尖锐,眼前如有黑云压下。少年目中一湿。

师父……你把萧儿遗忘了近三年。

握着纸笺的手那么紧,五指不经意间已泛白。

梅疏影转眼看来,蓦然蹙眉:“你是在怨你师父?”

少年垂目,蓦然握住了青衫下挂在胸口的一个锦袋,语声干涩:“云萧不敢。”

是不敢,却非不是。

梅疏影紧紧看着他,继而转目冷薄。“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语声至后竟带一分自嘲,神色瞬间便阴沉了。

“梅大哥与我师父若有愁怨,自是可怨可憎……但云萧身为弟子,却不能够。”青衣的人抬头来目色沉静,又喧嚣复杂:“师父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无论说什么,云萧都需听从。”

“呵。”梅疏影蓦然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尊师敬道、上慈下孝。”突然一把抓住少年衣襟,梅疏影极冷道:“怨她即是怨她,恨她便就恨她,有何不可!”

“……师为尊。”云萧默然侧目:“我不恨我师父,亦不怨。”

“你当真不怨?”梅疏影突然拧住云萧执着纸笺本已泛了青白的手,冷冷喝问。

少年人只感疼意渗骨,冷汗涔然,却咬牙不吭一声。

白衣的人蓦然间已是眉目俱寒,面无表情。

少年指骨反折已剧,眼见将断,玖璃一把抓住了梅疏影手臂:“公子!”

梅疏影神色一震,蓦然松手。

青衣少年微有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抬头来神色微怔地看着白衣的人。

梅疏影微垂目,面色阴沉,转身便欲走。

“等等。”云萧唤住他,不禁拧眉问道:“梅大哥对我师父积怨如此之深?”

梅疏影握扇的手蓦然一紧,下一瞬又猛地松开,白衣的人背对少年冷冷哼了一声:“谁有那个闲情,来积怨于她!”

云萧拧眉:“梅大哥方才分明……”

冷玉色的扇柄划过一道横线停在了少年肩头,紧贴在云萧颈侧。梅疏影目冷如冰:“一个无心的女人,也能劳动得了本公子对她挂心积怨?你小子再敢妄图揣度测猜,别怪我扇下无情!”扇中力道一重。

云萧顿觉吃力。

玖璃目中忧甚,不得不道:“公子……”

梅疏影收回青玉扇,不置一言。

“梅大哥。”云萧站在原地,目中混沌了一瞬,下瞬微微现了清明,蓦然间似有惊醒之意,看着自己手中仍然紧握着几欲碾碎的那纸信笺……恍然迟疑道:“梅大哥,若中情人蛊……会有何征兆?”

白衣的人本欲走开,又霍然止步:“……会顺心引意,令人对所喜所爱之人深情不殆。”

少年目露惑然,垂眸。

梅疏影并未回头,只冷声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云萧犹豫一瞬,便诚然道:“我近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不知为何。”少年想了想,再道:“方才言语间不知收敛,还请梅大哥见谅。”

梅疏影转目回来,眸色依旧沉然,面色却已复了平静:“几时开始?”

“十数日前……”

“你怀疑自己中了情人蛊?”

少年敛目,回想起之前在灵堂上渡蛊时手背上窜过的那阵麻痒:“便只是问一问。”

梅疏影轻扯一侧嘴角,扬唇冷笑:“若是公输家有意无意敢将公输云体内的蛊引渡进了你体内,那可真是好玩了。”霍然走近几步,白衣的人执起云萧右臂,将长袖往上一捋。

云萧顺着梅疏影视线看了看自己右臂,并未看见什么。“梅大哥?”

梅疏影眉间微皱。松开了手:“中情人蛊之初会在右肘留下一道灰线,你臂上并无。”

云萧微有怔然:“我并未中情人蛊?”

梅疏影侧目看他,点了点头。霍而又一笑,神色转为悠然:“你怕什么,即便中了情人蛊,也只会深情于你原本就喜欢的姑娘。情人蛊便是如此。”

云萧愣了愣,思及方才被他调侃问及的少女,面上微烫,“是……这样。”

“是这样。”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看着少年,似已将方才之事全然忘记,眉间含笑。

果然喜怒无常。

青衣的人禁不住在心下道了一句,复又肃然敛目:“今日多有打扰,云萧谢过梅大哥告知家师讯息,这便告辞了。”

梅疏影挥了挥手中的扇。

待得青衣的人走远,梅疏影默然倚回亭柱。

“云萧……确有些不对劲。”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他对被留青风寨之事心中有郁,此事本公子知晓。但以他心性还不至于怨恨怪罪于端木孑仙。”眉间悠然之色微微敛。

而他方才手握纸笺之时,确实便是在怪罪甚至怨恨。

梅疏影拧了拧眉,沉然不语。故而才会勾起我心中愤郁。

白衣的人蓦然仰首,阖目沉思。执扇的手顺势抬起,轻轻在红衣女子脑后敲了一敲。

璎璃重重吐出一口气,张口便道:“便只有我一人注意到么?云萧公子的手臂纤长匀称,肤如凝脂,白如净雪,竟似玉雕的一样,比到女子还美……瞧得我移不开眼。”

玖璃的脸黑了黑:“公子,您还是再点了她哑穴吧。”

梅疏影霍然一笑,目色似浅还深:“那是自然。”

……

阡陌之湖,横木独桥,石舍茅屋白绫飘荡。

那一方湖心小岛深处,面容典雅雍容的女子垂眸看着躺在冷硬石床上一动不动的绛衣女子。

垂帘飘摇不定,在阴暗的房间里来回拂动,凄而冷,幽而谧,肃而殇。

一滴泪顺着脸颊慢慢滑下,陈梦还低头闭目,眼泪顺颚而下,落在了傅怡卉冰冷僵凝的脸上,顺着已死之人沉肃的脸,浸入襟发之中。

陈梦还拿起木梳,轻轻地抚了抚榻上人的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梳着,眼中慢慢氤氲。

“舍监。”

垂帘之外,一名弓娥单膝跪地:“子儿姐姐传话回来,杀害舍老的凶嫌行迹已经找到!”那弓娥垂目肃声,语气冷然:“此子现身处公输家,公输夫人亲口与子儿姐姐言其手中霜华剑是假。愿配合我等行杀阵。”

清脆的“咔嚓”声,女子手中的木梳断为两节。

陈梦还浸过水气的眼陡然亮沉,她慢慢抬头,眸中流转着幽冷如刃的寒光。“……好。”

……

云萧步出清风阁,行不远,慢慢止了步。

低头来怔怔看着手中握着的那纸信笺:清云宗主,往徐州,不日将至。

不过寥寥数字,却紧紧缠住了心神。

并非欢喜,并非期待。

而是那样浓烈厚重的愤然怨罪。

重到他自己都觉得并非是这样……可是依旧控制不住……

或许不日便将与师父师姐们重聚……自己无论如何也应是高兴的……可是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

只有愤然,和压抑不住的怨怼。

想到自己孤然零落在青风寨中近三年的日日夜夜;想到自己苦思冥想究竟在哪里做错了什么致使师父要留下他一人;想到她漠然转身离去,未置一言……

原本温静伤然的目色,不经意间越来越深,少年蓦然阖目。

睁开眼,手中紧握的那则信笺,竟已在他手中化成了齑粉。

云萧回神来便是一震,面色冷白。

五指微颤,愣然地看着冷风拂过,吹起他的青衣长袖,带走满手纸粉,散落空中。

左臂肘间,隐隐可窥见两条暗色灰线交错而过,似一个“十”字,于长袖下若隐若现。

第九十三章 玄铁有痕

“小哥哥……”身后蓦然响起少女之声,云萧心绪震荡未稳,竟未察觉。(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天色已阴,日影西沉。

清风阁外拐向明月阁的小径上,一青一红的两抹身影,一前一后立在树掩草长的曲径间。

青衣的人并未回头,几分茫然地垂目看着地上青石,心潮起伏。

两人于风中站了片刻,云萧眼神复杂,眸中不觉间流露的点点怜惜不舍,压得他心绪更加不稳。

思及念及望及身后的少女,心下便是一阵激荡。

他是真的觉得不太寻常,这股情潮来得那样突兀……

可怎样才算作不突兀?

梅大哥看过,自己并未中情人蛊……自己诊脉下来也并无不适不妥。

目色微敛,不禁肃然。

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阿悦姑娘么?

心绪越加不受控制,想要回头想要应她,却又不知为何始终迟疑着。青衣的人压抑地握了握五指,抬步欲走。

“小哥哥……”这一声蓦然已带了哭腔,阿悦站在原地,泪眼已婆娑:“我……我不是有意伤你……”声音委屈又倔强,“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鼻音一重,她有些无措地低了头。

腿上重愈千斤,突然就迈不开步。

于情于理,云萧都无法就这样丢下她,不置一言地离开。可是出不了声,也回不了头。不知是怕是惧,是放不下还是舍不得……但觉自己若然回头,有什么便在不经意间被他舍下。

那是一样他放之心底藏的极深的东西,似乎并不好,既不光鲜亮丽,也不能昭之天下。连深想,都会畏惧惶然惊措……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放进了心里,默然,却一直存在,且越来越深,越来越重。他甚至不知那是什么,可是就是缠在心间,丝丝缕缕,与现在回头的想望拉据着。

他混沌而隐隐明白那是错,回头是对;那是祸,回头是幸;却仍然在迟疑。

难过,不舍,莫明伤感,却又怎生也无法轻意舍下。故而不想回头,不敢回头。

“我……知道了。”少女未得他一丝反应,无措的神情已变作了狼狈,阿悦蓦然抬头,转身便走。

他分明听见了她抬袖抹去眼泪的声音。

心疼得那样清晰。

冷风轻拂间,红衣少女越走越远的脚步声,和依稀砸落在小径上的泪落声……一起砸进了他从来平静的心湖。那样真切感受着的心疼,那样溢满心间的怜惜,几乎将他淹没,他突然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呵护。

恍然惊觉,她一直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孩。

心高气傲又单纯直率,热情如火又重情重义……

可是他仍旧没有回头,不知是麻木着清醒着,还是偏执着。

红衣渐远,青衫未动。夜来风重天已暗。

恍然间那街边老者的话语映入心间:

你若肯听我一句劝,就收心敛意,在自己尚未踏上劫路之前,好好珍惜自己原有的情缘……那才是你命中注定的有情人。

握着霜华剑的手不觉间那么紧,少年人心疼得太过,无措地牢牢抓住了胸口一物。(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蓦然垂目,眼中微氲。他应该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了头。可是径上红衣不见,泪痕已干。

他终于相信自己真的并未中蛊,而是寻了一个对的人,走了一条对的路。

心湖激荡未歇,又渐渐冷却,他终能接受心中情思,可是转首不见了那人。

阿悦……姑娘。

“小哥哥……”衣袖蓦然被人拉住,少年的身体震了一震。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暗处一侧,阿悦脸上强自扬着一抹笑意,盈盈地望向少年,真挚而又倔强道。

青衣的人脑中一片混沌,慢慢松开了胸口紧紧握住的那一物,一点点舍下。

少年转身对上了叶悦仍有湿意的眸。

“……好。”他哑声而应,望向少女的眼中终于释然,水光潋滟,几多温柔,犹如月光。

阿悦蓦然一震。

……

青风寨中,叶绿叶从青阳子手中接过一只小木蚕。

“你俩循着这机括木蚕就能找到云萧,寨中这些木蚕都是他做的,精巧的很,不会带错路的。”青阳子得意地站在堆满木楔的石屋里指向靠墙的三排木柜。

叶绿叶微微打量着手中之物:“敢问师叔祖,此物是何原理?”

青阳子眉目飞扬起来:“哈哈……丫头不知道了吧,这机括小蚕只管飞,原本是不辨方向的,但它肚子那里这块最大的木楔里面养着一只能识特殊香气的小蚕,这小蚕不管多远都会朝着自己闻过的那种香味爬,它往哪个方向爬,这机括木蚕便会往哪个方向飞,灵得很。”

叶绿叶表面不语,心下已暗生佩服。“这些小蚕都能飞到云萧所在?”

青阳子忙摇手:“当然不是,你手里这只闻的是云萧带走那些小蚕的木香,所以会追着去,那些柜子里其他许多都是闻的我们寨子里人体香……”说到这里汉子粗犷的老脸红了红:“咳咳……我们制来便于找人的。”

叶绿叶却面不改色,恭声道:“为何没有直接追循云萧的木蚕?”

青阳子道:“他此前从不离寨,所以没有给自己做,这次突然要去替鬼老先生办事,也没有特意去制。”

叶绿叶想到什么,垂首再问:“那木楔中的小蚕如果死了……”

“哈哈……放心好了。”青阳子手指木蚕道,“你别看这腹下养蚕的横木看着不大,却是一点点用浸过香味的木粉压制而成,密度甚大,足够喂养小蚕在里面生下小小蚕再来个三代了,它们出生便食同香味的木粉,辨识方向便如之前的蚕一样,不会有差……你们用不着管里边的小蚕。此物只惧火,一般可用一年,待横木被食尽便是无用了。”

叶绿叶转指收下小蚕,点了点头。而后抱剑行礼:“谢师叔祖相告,叶绿叶告辞。”

青阳子朗声笑道:“跟师叔祖客套什么。”

叶绿叶再度抱剑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行出未几步,绿衣的人冷着脸高声呼喝道:“阿紫,滚回来!”

那边寨中后院,正在云萧石屋中肆意翻捣的紫衣丫头忙不迭纵身一跃,跳窗出来,于空中连连翻腾,当真是“滚”了回来。

叶绿叶面上一冷:“我不过问几句话,你就跑得没影,是去干什么?”

阿紫眼睛滴溜溜地转,忙吐舌道:“没有啦没有啦,大师姐不是急着去追师父嘛,我们快走!”言罢十分积极地牵来她与叶绿叶的马儿,翻身跨上马背:“大师姐!走啦!”

叶绿叶拧了拧眉,便也不去多想,翻身上马与阿紫一起纵往山下。

方出山径上了大路,紫衣的丫头便眼儿贼亮地掏出一物给叶绿叶看:“我从后院一间石屋里偷了两个大番薯!”

伊莫离的房间。

叶绿叶脸色青了:“外人不知,还道归云谷是怎么虐待你了,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你行来也不怕丢了师父的脸!”

阿紫两眉搭下:“大师姐不喜欢吃番薯,那我留着一个人吃好了……”

叶绿叶耻于为伍,纵马便走。

未几,紫衣的丫头追了上来。转目看着叶绿叶,大眼眨了一眨,又掏出一物:“我还拿了两袋梅干……大师姐要不要吃?”

叶绿叶面色更青:“你还拿了什么?!”

阿紫忙摇头:“没有其他了!”想了想又道:“有个石屋里好多好看的香囊,阿紫挑了两个最好看的!不过上面竟然绣着那个惊云阁梅疏影的名字……所以我打算用来和袜子放一块!”

石木草的房间。

叶绿叶的脸色青上加青:“……还有呢。”

阿紫奸笑着呲牙:“嘻嘻,我还寻到了那个破老头的房间,把他的衣服都剪碎了,进去里面看见个空空的黑棺材,好像很值钱的模样,可是偷来一眼就要被别人发现,所以给他扛了扔在了百兽林里。”

叶绿叶脸色已黑:“还有呢?”

阿紫又想了想,咧嘴欣然道:“我看见小云子房间里原本用来装冰血天蚕的锦盒空了,应该是那只小蚕已经吐了冰血天蚕丝被他随身带着了,阿紫就把最喜欢吃的蜜饯给他塞了满满一盒!”

引虫食木,那珍贵的绿檀木锦盒算是毁了。

叶绿叶冷目:“还有?”

阿紫开心道:“我还给小云子抓了只又肥又新鲜的兔子塞在被窝里,等他回来宰了吃!”

真的还有……叶绿叶已然麻木:“会死。”

“不会的吧。”

绿衣的人声冷:“会。”

阿紫眨了眨眼:“哦……那不是不新鲜了?”

一只死兔子在屋中,岂是不新鲜……招来的蛇虫鼠蚁自是数不胜数。

叶绿叶只转目森然地看了她一眼。过了半晌,绿衣的人凛冽道:“你往后不许踏入我的房间一步。”过而又道:“师父的房间也不许进。”

“啊?”紫衣的丫头愣了愣:“为什么呀??”

绿衣的人却已纵马而远,神情冷漠。

“不嘛,大师姐~师父才不会不许阿紫进房间呢……”

山道上一绿一紫的身影相继纵远。

……

晨时风冷,白幡微拂,雨帘阁内。

黑衣男子怔怔立在厅中玉棺一侧,伸手轻轻抚过风朗朗的棺木。

“听闻庄主醒来,想是来了此处。”一位青衣少年缓步走近,抱剑向男子行了一礼:“公输大哥。”

公输云缓缓回首,看向了面前的少年人,两目相对,公输云神色微震:“这双眼……你是……云萧?”

襄阳郡客栈中的情形浮现眼前,公输云面上微露温意:“你这双眼,确是过目难忘……原来阿竞所说救我性命的云萧公子便是你……清云鉴传人之徒……你等当时不愿吐露来历,却原来如此不同寻常,难怪能将我从鬼门关中拉回来。”

公输云心绪似较之前平静不少。

云萧望着他,目中肃然有温:“恰逢再遇,此一物,便就还给公输大哥吧。”青衣少年兀然自怀中取出一物,递还给了公输云。

黑衣的人一眼见得,神色霍然一震,怔怔地看着云萧手中之物,面色陡然凄恻,眼神极幽。

他喃声道:“当年我若不将此物送出,是否……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叶悦远远望见风朗朗棺侧有人,急步而来:“你们想干什么?”看清并非公输夫人,便略放下了心,只对云萧扬了笑意,再见到公输云,又不免愤然。“你又来我师姐这里做什么!”

公输云神情伤然难止,五指颤抖着取过了云萧递来的玄铁纹。蓦然哽咽道:“朗朗……你看,我们的约定,在这里。”目中恍然已湿,泪蜿蜒而下。

阿悦一眼看见公输云从云萧手里取过的东西,便是一震:“‘风’……这是我师姐的笔迹……这就是她所说的那枚刻上了‘风’字的传家信物?!”霍然抬眼看公输云:“……这是你的东西?!”

云萧怔了怔,诚然道:“这是公输大哥两年前送予我与师姐之物,今日想起,便欲还他。”

那方精致小巧的匕首型铁饰,手柄间歪歪扭扭地刻着三道划痕,形状便如风。

公输云紧紧将其握进了手中。转面看向身侧玉棺,眼神那样深沉哀怮。

“不是公输雨……原来不是公输雨!”阿悦满面震惊,怔怔地看着公输云,目中一下子湿了:“她应该嫁的人是你……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是你!原来是你!”目中不由又怨,阿悦哭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让她嫁了别人……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了公输雨……你们不是约定好了的么?!你不是该一直在等她么?!你为什么……要负她?”

公输云突然伸手推开玉棺,一把将棺中的人抱进了怀里:“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是我……本来就是我……一直是我……是我……”

“你……你放开我师姐……”叶悦陡然一惊,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云萧拉住。

红衣的人神色一怔,回头看向少年,云萧轻轻摇了摇头。阿悦却已低头看向自己被少年拉住的腕。

青衣的人这才意识到,面上微热,赧然放了手。阿悦咧嘴一笑。

第九十四章 风声朗朗

风朗朗从小跟随风崖子游历江湖。[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风崖子本性狂放随意,生的女儿却极为灵秀乖巧,风朗朗跟随父亲在外历练多年,自然不失三分英气,但本性始终温软细腻又单纯体贴。比之常去到一起玩耍的师妹、霜宁郡主叶悦,实在是温顺又乖巧,活泼又可人。

风朗朗见过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大都能与风崖子把洒论剑,举止几分粗犷豪气。心性细腻秀气的风朗朗并无不喜,只是也未生多少亲近之感。

九岁那年风朗朗跟随父亲到公输家。风崖子在正厅与公输明论事,她便独自一人溜到后院园中探看玩耍。

那时晴日朗朗,落红入泥漫天春景。

她看见青草绵绵的树下,一个纤瘦的少年独自一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咬紧牙关勒着手中缰绳。日光从少年吓白的脸上折射下来,尤显脆弱。

那毛色漆黑的马儿眼神极为桀骜不驯,一看就是匹还未被驯服的上好野马,不停扬蹄奔跶,极力想甩下背上的人儿。

风朗朗拧眉单纯地看着,禁不住要为那纤瘦的少年捏一把汗。

少年一身锦衣精致,必是公输家的公子少爷人物,但见他一个人坐在马背上紧紧抓着缰绳不放,分明吓得不轻,却一声不吭,待到惊险时咬牙抱住那黑马的脖子,汗一层层地从颈子里沁出来,却依旧不喊人,不哭也不嚷。

连驯马都吓白了脸,纤瘦的身子一直在抖。一眼见之便知心性怯懦的很。

风朗朗不知他是逞强还是被人捉弄,只是见他不肯罢手,强自忍耐却一声不吭,不知为何,就觉得,这必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后来少年失手抓漏缰绳,被那野马狠狠甩了出去,风朗朗吓了一跳,脚尖轻点赶忙跃过去一把接住了少年,她毕竟年幼,两个孩子的冲力也不小,便就一起滚落在了草坪里。

九岁的风朗朗爬起来吐掉嘴里的草,蹙着眉看着那小少爷道:“你怎么连匹马儿都驯不成。”

想是吓得不轻,滚下来的时候也摔疼了,那小少爷半天才爬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风朗朗,低头间说话的声音很小:“我……能驯成。”

风朗朗眨眼,便就看着小少爷又往系着的野马那边去,竟是想顺着树干再爬上去驯那马儿。风朗朗拧了拧眉,忍不住拉住了他:“我帮你驯吧,我会的。”

小少爷便愣愣地看了看她,脸上浮现了粉嫩的绯色,腼腆地笑了笑,却依然摇了头:“谢谢你,但是我自己驯就好。”

风朗朗拧眉站在原地,真的看见他又爬上了马背,然后又被摔了下来,又爬上马背,又被摔了下来……又爬上……又摔下……

到后来一身锦衣上满是泥草,脏污不堪,小少爷细白的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实在狼狈可怜的很。

他却吃力地爬起来,还要过去。

风朗朗看不过眼,一把拉住了他:“我帮你驯!我真的会!”

他咬牙摇头,像之前那样腼腆地对她笑着说:“不……不用了……我自己驯就好。”

风朗朗不得不放了手,看着他爬上马背。

却还没坐稳就被野马甩了下来,少年摔在地上依旧一声不吭,但摔落的地方离马太近,那马儿前蹄扬起,毫不留情地就要踏上少年。少年慌忙想要躲开,却已来不及。

风朗朗脑中没来得及多想,就冲过去挡在了他前面,两下野马蹄子重重地击在她胸口,压得她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躺在草坪上好半晌没缓过劲。

那小少爷这次急了,手忙脚乱地把她拖远,看见女孩儿闭着眼不动,嘴边有血,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使劲去摇风朗朗的肩。

风朗朗原本还在缓劲,听见哭声硬是愣了愣神,挣扎着爬起来抚着胸口,看见小少爷还在卖力地哭,一边揣着眼泪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别吓我……快醒醒……醒醒……”

分明之前在马上簌簌发抖、自己被野马摔下那么多次,都没有哭。

“我醒了……可是不知道会不会再睡过去……”风朗朗笑嘻嘻地看着他,抹掉嘴边的血,忍不住想要逗他玩。

小少爷努力抹掉眼泪,红着眼掏出一个精致的铁饰:“我把这个给你玩,你别睡过去……”

风朗朗接过好奇地打量:“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公输家的家传信物,叫玄铁纹,是用玄铁做的,弄不坏……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那小少爷抽咽着说。

“真的弄不坏?骗人吧。”风朗朗一把抽出越女剑,“你说弄不坏我用剑试试看啦。”

那小少爷愣了愣还没应声,风朗朗就用剑尖歪歪扭扭地划了三道。“呀!真的划上了!我不是故意的!”

小少爷低头来看,竟真的看见自己从来爱不释手的玄铁纹已经被划上了三道丑丑的痕迹。眼眶又红了:“你……”

风朗朗一慌神,忙指着痕迹道:“你别哭,你看这三撇像不像风吹过?”

少年强憋住眼泪,心疼地抚了抚玄铁纹,咬唇点了头。

风朗朗笑嘻嘻地继续道:“这就是我的‘风’字,我叫风朗朗,你就当我把名字刻在了上面,这样我以后再来找你玩,就能认出你来了!”

小少爷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腼腆的喜意:“……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

“你想不想我来哪?”

“……想。”

“那你等我~”

“好。”

“到那个时候你不许还这么爱哭!”

“我……我不爱哭。”

“等我长大了就来找你,看看你有没有学会驯马~”

“那……我等你。mht.la [夜夜小说网]”

……

之后离开公输家,风朗朗不时就会想起那个怯懦的小少爷,很能哭,也很能忍,很善良,有一颗温柔的心。

只是幼时的一个小小约定,却牢牢刻在了心里。

之后无数次在小悦面前描绘重复,才恍然惊觉,她把心遗落在了那个怯弱柔软的小少爷那里。

每每忆起,就是一种别样的甜蜜,和隐隐的期许。

十年后,夏武帝六年。

十九岁的风朗朗再次来到徐州。

少女踏马从街上走过,一家酒肆的二楼掉落一物,正落在少女怀中,风朗朗拾起来看,念之已久的玄铁纹此刻便就在自己手里,风朗朗神色一震,蓦然抬头。

一人紫衣长裳,风流倜傥,神情柔和,也正望来。

面色依旧偏了细白,眉宇间幼时的怯懦似乎全部化作了柔和,眼神儒雅温柔,便就和她想象中他长大的模样分毫不差。

“姑娘,那是在下的家传信物,不慎落进了姑娘手中……”

风朗朗霍然一笑,灿如花开,眼中微微有湿意。她深深望他一眼,举起手中的玄铁纹对他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按照约定来找你了。”

那人神色先是一愣,怔然片刻,之后便复柔和。语声十分温柔:“你是……风朗朗。”

公输家庶出长子公输雨,从小体弱多病,然才名在外。

她终于见到了长大后的他,又见到了她的小少爷,他还记得她……记得,他们的那个小小的约定。

他体弱多病,然心性坚韧爱笑;他洒脱多才,又儒雅温柔。

她曾想象他已变得不再怯懦,学事独立,内敛稳重。

但即便他依然文弱,多病无力,她依旧愿意像幼时那样,为他挡住马蹄,将他护在身后。

站在雨帘阁院落之中,她欣然地望着那匹一度桀骜不驯的黑马,此刻被养在院中一处精致的马厩中,悠然地轻轻甩尾。

“它已经被驯成了?”

公输雨点了点头。

“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爱哭吗?”她仰首问他。

公输雨笑而不答。

“那你学会驯马了吗?”

公输雨眼神温柔,神色却黯了一黯,蓦然抬头道:“我身体羸弱,无法驯马。”

风朗朗心疼地望着他,霍然笑言道:“没有关系,只要你不像那时一样不让我帮你,所有你想驯的马,我都可以帮你驯。”

公输雨深深看着她,眼神复杂。似是想笑,最后却哭,他哑声应:“……好。”

成亲前日,她抚着手中精致的玄铁纹,霍然问他:“为什么我的‘风’字不见了?”

他温然而笑:“……我若想你,便会抚一遍此枚玄铁纹,经年下来,便抚平了。”

风朗朗仰首而笑,笑容灿烂,不疑有他。

“父亲已允,我们明日成亲。”公输雨轻轻搂住她。

风朗朗脸上绯红,“你不是说在等你弟弟回来么?”

公输雨眸色淡而沉:“庄主远去西域运陨铁,回程难定,本已收到传书会按时回来,想是有事耽误了。”他垂目:“我已等了他太久……父亲不许了。”

风朗朗便点了头,盈盈笑应:“好。”

成亲那日他不知为何神情有郁,能见忐忑彷徨,风朗朗笑着握住他的手。

公输雨转目望她,目中寥落:“我体弱多病,又是庶出,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风朗朗霍然笑出了声,眨眼的模样似带三分调皮,却又真挚温柔:“你一直是我心里的那个小少爷,不管你是不是庶出,是不是文弱,我都会保护你,照顾你……”她望他:“……待你好。”

公输雨不由得伸手抚她的脸,神情复杂。

那一晚,洞房花烛,他与她相对而坐,他入房极晚,之后一直坐在案边饮酒。

风朗朗掀下红盖走到案边,未问因由,便只默然陪着他,或吃或饮,神色怡然。

而他看着她,欲言又止……蓦然落泪。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想说什么。

风朗朗温顺又乖巧地看着他,正等他说话。

一人猛然急步而来,重重推开了房门。她听得见,新房外婢子们嘈杂的声音。

抬头来便见了一个眉目英挺、满面风尘仆仆的男子。

神色间,是怒,是气,是愤,是郁,望得她心间一重,不知为何竟有些惶然。

公输雨已然站了起来。

风朗朗不明所以地随着他起身。

那人便只站在门外,看着她,看着公输雨。

“哥……”

她听见他唤,愣了一愣,转目看向身侧之人。公输雨白着脸,一言不发。

公输云走进屋内,站在了她与公输雨面前。

她不由得怔怔看他。

而他看着她,神色也怔:“……风朗朗?”

风朗朗恍然惊醒,忙向那人笑了一笑:“我是。”

公输云也笑了一声,神情微恻,转目复杂地看着公输雨,久久,只道:“……这是我从南疆带回的玉颜膏,送与新人。”

风朗朗愣愣地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方小小的锦盒,心头微忤。“你是……庄主?”

“……是。”公输云一字吐罢,霍然甩袖,“呯——”地一声合上门,大步而离。

“公输云。”公输雨蓦然开口唤道。

那人脚步只一顿,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公输雨咳了几声,风朗朗伸手扶住了他,抬头来,问道:“他就是你有意要等的弟弟,公输云?”

公输雨身形微有不稳,目色深沉复杂,许久,点了点头道:“以后,他与你便是叔嫂关系。”

风朗朗不知为何蓦然一震。

……

之后她成了公输家的大少夫人,住进了雨帘阁。

公输雨体弱,时常卧病在床,她便一直悉心照料,转眼一年。

公输云从不与她多言,也不曾叫过她大嫂,若然碰见,也只是点个头,擦肩而过。

她有时会有在意忐忑,有时便也不放心上,有时微感惑然,有时又怔忤难过。不知为何。

可是山庄内的人都道庄主对她极好,只因雨帘阁的吃穿用度,永远是祭剑山庄最好的。她嫁来之后,更甚。

后来渐渐察觉,公输云每每望着她的眼神都极浓烈,似含万语千言,深沉凄恻,望不及底。

那种一种隐忍着却抑制不住的伤感,浓到化不开,似有太多积绪压在心底,最后全部氤氲在双眼之中,让她一眼见得不知为何竟徒生几分愧疚,满心惶然无助。

以至后来即便是擦肩而过,她也对他远远避开。

后来公输雨病重,她彻夜守候,榻上的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虚弱道:“你不用刻意避着庄主,他……不会害你。”

风朗朗越加惶然愧疚,凝泪望着脸色苍白的公输雨,心疼地抚着他的眉眼:这才是她的小少爷,这个文弱却温柔的男子。

公输雨待她很好,温言细语,从不厉色。风朗朗甚至没有见过他生气或愠怒的模样,似乎从始至终,他都是她记忆里那个怯弱而纤瘦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她笑着点头,柔声道:“你赶快好起来,我便听你的。”

公输雨笑了一笑。再未多言。

次日风朗朗出阁抓药,便见公输云一个人站在雨帘阁院中那方马厩前。

他身上衣发皆湿,带着潮意,竟似在这里站了一夜。

两人四目相对,风朗朗怔了怔,而后微微点头罢,便欲越过他向阁外去。

公输云霍然抓住了她的手:“是我……”

风朗朗震了一下,微微忤然地回头看他,便见他深深望着自己,一手抚在那匹黑马的头上,一手紧紧抓着她的腕:“是我……”

不知是公输云的眼神太过幽深,还是他的神情太过凄恻,风朗朗呆立在原地,脑中恍然间似有什么弹了一下,半晌未能回神。

身后蓦然传来轻咳,两人都是一震,仓促回头。

公输雨站在阶前廊下,望着两人。

风朗朗心头骤然一跳,慌忙甩开了公输云的手,快步折回公输雨身边……给他披好斗篷整好衣襟。“你怎的出来了……还在发烧呢……”

公输雨只看着公输云。低头间咳了半晌,抬头来一言不发便转身往回走。

公输云看着他们相扶走入屋内,那只被风朗朗甩下的手,仍旧微微伸着。

一侧黑马突然一声嘶叫,竟是被公输云抓疼了头上鬃毛。公输云麻木地转身,一步步离开了雨帘阁。

那是风朗朗第一次见公输雨生气。一踏入屋内他便猛地推开了她,风朗朗猝不及防,踉跄数步撞倒了一侧乌木雕成的屏风。

待风朗朗爬起身来,公输雨已俯身扶在床沿上咳得全身轻颤。

风朗朗从背后扶住他。“你不要多想……我没有……”心慌意乱地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满心惶然语无伦次。风朗朗眼中已湿。

公输雨语声幽极而冷:“我知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风朗朗眼眶发烫,眼泪氲在了眼眶里,默声低着头往门外走。

公输雨恍然又道:“方才……有没有摔疼你……”

风朗朗心下一柔,轻舒了口气,便温言道:“不疼,我去给你抓药。”

公输雨听着门开又阖起,抓在床沿上的手已深深抠进了横木中。

可是抓药回来,公输雨已不在雨帘阁中。

风朗朗心忧以极,四处去找,至深夜都没能找到公输雨,不得以,只得求教于公输云。

公输云下令去寻,最后自己从飞花楼里把人带了出来。

公输雨不顾病体喝得酩酊大醉,周身都是脂粉味,头晕眼花地拉着公输云的手,往院中马厩前拽。身后公输家的长老众人满眼忐忑地看着。

“你看,这黑马,还和当年一样……如此神气,一点也未变……”

公输云看见愣愣站在廊下眼中挂泪看着公输雨的风朗朗,蓦然大怒。在公输雨伸手去抚黑马马头时,兀然凝起一掌就拍了过去。

冷风罩面公输雨愣了一愣。而后便是一大蓬血迎面溅到脸上。

那黑马一声哀鸣,“呯——”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公输家之人俱惊,公输雨震在原地。

公输云看着他凄然一笑:“如此,你可满意了?”

几步外的风朗朗眼睛陡然睁大,冲过来举起一掌就拍向公输云:“你为什么要杀它!”

“公输云……”

“庄主!”众人慌忙唤道,可是被唤的人根本没有想躲,麻木地看着举掌拍来的风朗朗。

风朗朗一掌拍在他胸口,公输云身子微晃,吐了一小口血。管家公输竞一行人忙围了过来:“庄主您怎样了?”

公输云抬头来极为复杂和深幽地看了一眼风朗朗。什么也没说就推开众人回了云海阁。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也是复杂。

出掌的人愣愣站在原地,神色茫然。

公输雨看着公输云慢慢慢转身离去,似绝然似释然,再也没有回头。

他站在冷院风中,表情幽深至极,蓦然笑了笑,映着脸上黑马的血,犹如罂粟。

此后庄中谣言四起,皆道公输云对风朗朗非同寻常。

而后恰逢公输雨核对的账册出了纰漏,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竟不易而飞。公输雨极力自责,只道是自己失误。几位庄中老人私下却是摇头:

“大少爷文采斐然,核对账册从未出错,怕是账册本身出了偏颇。”

“账册只有庄主能管,你指的莫不是……”那人咳了一声:“可庄主为何要这么做?”

“莫忘了庄主似对风姑娘……若是大少爷出了何事,庄主或许就能……”

老人又叹:“他们兄弟二人,往日分明亲厚得很……至此却因为庄主莫明生出的这份心思弄到今日地步……”

账册之事后被公输云用自己的私产填上,交附账册时,公输云几分凄涩茫然地看着公输雨:“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公输雨回望他,眸色柔淡:“我便只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公输云闭了闭眼,漠然把账册递给了公输雨。

自此,公输云便再也没有踏入过雨帘阁。

三月的一日,风朗朗因事去到玲珑阁中,推门入到屋内,便见了站立不稳的公输云,她本欲转身离开,却见他神情甚是痛苦,似是不同寻常,便迟疑着上了前去。

之后闻到一阵醉人的熏香,她未及反应,便已倒入了公输云的怀中。迷蒙中可以听见身侧之人浓重的喘息。

意识再复清醒,风朗朗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衣衫不整地躺在榻上,公输云上身赤=裸,将她护在身后。

一位老人一把扔过来一只粗重的笔毫,砸在公输云额上,老者愤愤道:“你……你怎么对得起你哥!”

此事虽被公输家压下,但仍在庄内传得沸沸扬扬,风朗朗回到雨帘阁后,便把自己锁在屋内一步不出。

之后公输云当着众老的面,在公输雨面前下跪请责。时公输雨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却并未说一句苛责的话。

众人更叹。

一个月后风朗朗被诊出有孕,庄内流言再起。都道公输雨体弱多病,这个孩子多半是公输云的。

风朗朗见到公输雨便满面苍白,惭愧自责,公输雨却从始至终温言细语,无一句重话。对她腹中胎儿更是关怀备至,毫无异色,风朗朗心下更愧。

公输家诸老看在眼里,只觉公输雨温和心善,才德兼俱;公输云所做所为实在令人不耻,早已不配做祭剑山庄之主。

只在庄内老人私下商议着是否要请老庄主回来改易庄主之位时,公输竞竟拿出了公输雨毁改账册陷害公输云的证据。一石惊起层浪,公输家之人俱都震住了。

随后,公输竞更将公输雨支使去购西域迷香的小厮寻来押在了众人面前。那小厮坦言受了公输雨支使,将引公输云去到玲珑阁之事也一并交待出,众人惊得面白心颤。

公输云更是眸深如海,万浪将倾。

之后请来风朗朗,询问其是受谁人指使去到玲珑阁。

风朗朗看着庄内众人,独不见公输雨,神情便已震然,蓦然想起那时那日公输雨轻抚着自己的脸颊,柔声道:“朗朗去玲珑阁帮我寻一枚玉佩可好?”

身形纤瘦的女子当场脸色就白了,步步后退。

出事之初,也曾有一丝怀疑,可是俱被她压了下去,只因她始终记得,这个文弱多病的男子是她心心念念的小少爷,那个怯懦却心地温柔的少年,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她?

风朗朗踉跄着跑回雨帘阁,那人却已不见。

风朗朗跌坐在雨帘阁院落之中,神情木然地一遍遍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怎么会……这样对她?

眼中泪水氤氲,当年那个脸色吓白却一声不吭,摔落多次不哭不嚷,却因她受伤放声大哭的小小少年,依稀还在眼前。

风朗朗泪流满面咬牙哭不出声来。抬头来就看见公输云站在几步之外,脸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你……想要他回来么?”

风朗朗哭着点头。

公输云转步往外走,未行几步,又顿下了脚步,他哑声又问了一句:“你……仍是爱着他么?”

风朗朗恍然低头,眼前一片模糊,那么多那么多眼泪充斥在眼中,然后一颗颗砸落在她面前的青石上,她紧紧抓着地上野草,又无力地松开,闭目间泪水肆流,终是点下了头。

公输云极轻地转首回来,目中水光清冽,微微流转,他无声地点了点头,泪默然落入衣襟,转身便离了。

之后公输云在外寻了公输雨半年,直到风朗朗早产,方踏入家门。

那一晚,房内瘦骨嶙峋面白如纸的人儿抖着声音微弱地叫喊。

公输云一身疲惫满面风尘守在门外,心如同在火上烧灼。

产婆冲出来一把抓住公输云的袖:“庄主!难产血崩,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救风姑娘!”

“不行啊,风姑娘执意要生……”

公输云面色急郁抬步就要闯进去,被众人拦在了门外。“庄主你不能进去……产室里男子入不得!风姑娘也不会允的!”

“让开!”

“你不要进来……”恍然间听见她的声音,那样虚弱:“让我生……”

她的声音喑哑带着哽咽,他能听见她在哭。

“朗朗……风朗朗……”公输云心如刀绞。

女子一声压抑的抽泣,语声那样苦涩:“我要生……我要生给他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控制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公输雨……公输雨……你……你……”哭声陡然一低,泪已满襟:“这样负我……”

房内呯地一声传出木盆落地声,与此同时一声婴儿哭声细细地传了出来,产婆极慢地推开了门:“孩子生了……风姑娘……去了……”

门外眉目英挺、十一年来早已学事独立不再怯弱的那个男子,蓦然间哭得那样无措,便如当年院中初见。

第九十五章 横桥星阵

(终于又见了师父~小翼谢过夜落亲的打赏。[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假期已尽,我哭!)

正文:

坟茔未果,野草拂迎。

公输云抱着怀里冰凉的人,不可抑制地哭嚎,控诉。

最后却都只化作了无力。

压抑太久沉淀在心里的苦与痛,控制不住地随着泪水倾涌而出……

掌心里那枚刻着三道划痕的玄铁纹蓦然如铁烙般灼烫,烧得他满心满意都是不甘,都是痛苦,都是无力。

最终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念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年,看了你两年。

不知道我守了你九百多个日日夜夜。

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你。

不知道……我打死黑马的时候,心也跟着它一起死了。

不知道……你那么远地避开我,我溢满了心底的无助和苦涩。

风朗朗……你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死。

直到死。

你都在念着公输雨的名字。

等着他……念着他。

恨着他,也爱着他。

“公输雨!”公输云蓦然高喝,语声那样愤恨凄冷,嘶哑如喑:“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找到你,让你见她最后一面,让你给她一个交待!”

叶悦那日跟随云萧出去,留了公输云一人在雨帘阁的正厅里,抱着已死之人的尸体,无力无助地哭泣。直至深夜。

红衣少女远远站在阁外,怔怔地看着白幡拂动中的两人。眼中温热氤氲。

后来公输竞被云萧寻来,将重伤初愈心绪不稳已失去意识的公输云接回云海阁。

公输竞背起公输云,语声悲凉道:“还好庄主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哭得像个孩子……他如今这模样倒像是能放下了……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样我就能放心些了。”

“哭得像个孩子?”阿悦看着公输云,心下突然有些愧疚:“他……什么时候?”

公输竞回头看着少女,回忆着道:“大少爷和风姑娘成亲的那晚,庄主刚回山庄,身上还有伤,看见满山庄的囍字,冲去了大少爷屋里……后来回到云海阁,就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公输竞语声悲寥:“我最怕庄主这样哭……跟他小时候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死了。”

叶悦怔怔地站在原地。

公输竞将公输云与风朗朗、公输雨之事悉数相告。

云萧听在耳中,默然垂目。(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叶悦恍了恍神,不觉悲哀又心疼地去看风朗朗。喃声道:“师姐,你实在不该认错了人……”

“风姑娘至死都在念着大少爷的名……根本不知道小少爷为了她……伤至何种地步。”公输竞恨切道:“小少爷从小胆小怯懦,但身子骨好,性格内向单纯善良,是个温柔的人;大少爷便就从小体弱多病,但乐于结交,性子坚韧爱笑,却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小少爷幼时与大少爷极为亲厚,便是夫人也较之不及,但后来小少爷渐渐学事,越加稳重,大少爷就变了……我曾谏言小少爷离大少爷远些,可他并未听,仍旧顾念着兄弟之情,乃至今日。”公输竞仰首而叹:“我其实早已察觉,大少爷一直都对小少爷怀恨在心……风姑娘的事,恐怕也并非偶然……怕都是大少爷蓄意为之。”

叶悦望着风朗朗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手中越水剑重重握紧:“公输雨……”少女语声冷彻:“我定会寻出你,让你跪在我师姐棺前认错,送你下去给她陪葬!”

云萧震了一震,回头来叶悦已经执着剑大步走出了雨帘阁奔冷雾阁而去。“我回小钰那里!”

公输竞恍然一叹,也背着公输云慢行而离。

云萧柔和地望了阿悦一眼,低头来怔然立在原地,总觉心下微异,不知为何。

……

徐州,东海郡。

长街尽头,湖岛之前。

万千横桥阡陌相交,冷风徐徐。

一辆车身极暗,垂帘素净色敛的马车默然停在了青娥舍湖心之岛的横桥前。

湖面四周鳞次的商铺高低错落,人声嘈杂。

那方帘色肃净的马车停之微久,清风拂动间隐见垂帘上暗线起绣的江河云海图水倾云涌,浊浪层层。

周遭茶肆酒楼中人远远望见道了一句:“青娥舍又有来客,此次不知要等多久……”

有人便接口道:“上次那白衣的公子不过等了半个时辰便自行踏水过去了,也是有本事的人。”

“近来青娥舍里的青娥们出入频繁,怕是有事。”

“是啊,反应也慢了,往日不会这样叫来客久等。”

“这马车刚来,不知要不要过去知会他们一声。”

“是个姑娘!”那人指着马车里掀帘出来的蓝衣少女悦然道:“还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

“可真漂亮!这可是个少见的美人哪。”

“和先前来的那三人中为首的白衣公子可媲美一番了……咦,她不是要下车候着?”

几个闲暇好事者隔着老远还在论着,便见那方深色马车上,蓝衣少女付了银两好生有礼地遣走了驾车的老丈,自己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

“呀!这么美的姑娘竟是要亲自驾车……”

“不知那马车里是否还坐了人,坐的会是什么人?”

横桥前蓝苏婉轻轻抖了抖马缰,便驱车踏上了横桥。恍然间似觉周遭远远近近的喧闹声弱了一瞬,下瞬又扬起。

“呀!这姑娘,当真性急,半瞬还未等呢竟然自个儿驱车上那横桥!”

“除非陈长老亲自出来引路,其他哪里见过有人能自行去到岛上的……还是驾着马车,这姑娘呀!”

“就是哪,连青娥舍自家的马车出入都要陈长老亲自为首……这姑娘是贸然了。”

横桥之上,蓝苏婉约莫驾车行了五十步,转面恭然看向垂帘之后。“师父?”

帘后女子之声静然:“再行五十步,以东震、北坎为依据,走雷震位,止步半刻。”

“是。”蓝衣少女垂首应一句,再行驱车。

周遭众人原是忧着,至后不由瞠目,竟见那肃色的马车走走停停在那万千横桥中离小岛越来越近。

“这……”众人讶然。

马车之上,女子语声微倦,再道:“走水坎位,行一百步,止步一刻……之后便已无阵,择条近路上岛便可。”

蓝苏婉立时应了,再度驱马。

湖面四周不少人看在眼里,见着马车真的稳稳至了对岸,不由愣神,一老者好生感慨道:“这还是老朽第一次见有人能自行驱车入了青娥舍!好个有本事的姑娘!”

此时便见马车停于岛上岸边,蓝衣的姑娘折身入马车取了什么放在地上,而后再度折身入了马车。

片刻后一抹轻白在蓝衣扶称下出了马车,而后坐上了蓝衣姑娘取出的那一物上,由身后之人推着,慢行入舍。

围看之人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惊震:那马车里竟是个不良于行的女子。

蓝苏婉走出几步,又停了:“师父您风寒初愈,我还是给您把雪麾取过来吧。”

言罢也未等女子应声,便就小步跑回马车取了长麾抱在怀里。快步跑回将其轻覆到女子肩头,压掖好,便再度推起了木轮椅。

端木孑仙淡然地抚了抚手中小雪貂,眉目沉静宁远,不起微澜。

“什么人!”一名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从一侧矮舍里出来,惊见来人,面色极震。“竟以轮椅上岛……你们……”

“阿离,不得无礼!”那女子身后随后而出另一名青娥,一眼看见停于不远处的马车,伏地便拜:“阁下定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青娥舍五行剑姝之木拜见先生!”

那名叫阿离的青娥看在一旁,惊愣震神。本能地随着另一名青娥曲膝跪下。

椅中之人望向出声之人的方向,语声宁然:“两位不必多礼……恕端木双腿不便,未及还礼。”

那率先行礼的青娥立即道:“先生客气了!舍监曾言若有人能过横桥星阵自行上岛,如入凡地,必是现今的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故而我等不敢怠慢。”

端木垂首:“还请起身。”

那两人闻言再行一礼,方起了身。

端木空茫的双目平望前方,静了一刻,微仰首问道:“陈长老可是不在舍内?”

那名为木的青娥恭声回道:“回先生,舍监昨天刚刚离舍,还未归来。”

蓝苏婉静立于椅后,闻了此言心中便一紧:“师父……”

端木点了点头,“端木与弟子想拜祭一下傅长老,不知是否方便?”

为首青娥忙低头:“感念先生仁心,两位这边请。”

蓝苏婉心忧云萧安危,但也自知端木行事定有用意,故而不敢多言,默声推着白衣的人随她们行入舍内。

……

公输家冷雾阁内,素衣的女子望着红衣少女大步离去的背影。

不觉叹了一口气:此时此刻,在梅疏影眼下擅用丐帮之力,必难逃过此人耳目。

郭小钰行至窗前,立身小许,还是唤了影木现身。

一抹翠影隐在窗下树影间,恍然似无:“影主有何吩咐?”

“下令寻一个人。”

影木愣了愣:“……是方才霜宁郡主央影主寻的那人?”

郭小钰垂首应了:“是他。”

影木语声含忧:“影主之前言我等此下行事易被梅疏影察觉……”

郭小钰淡淡打断了影木:“公输雨现身,公输家必生内歧,届时公输明也会现身……虽是有弊,却也有利。你听我吩咐传令丐帮长老寻出此人。”

影木不疑有他,低头而应:“是!”

“先前你是贸然去探了梅疏影?”郭小钰语声一转,忽道。

便闻一阵窸窣,隐约听见翠影跪了下去:“回影主……是。”

郭小钰便沉沉望了远处一眼:“以你隐匿藏踪之能,若非贸然去探,离他太过近了,当是不会被人察觉。”

树后之人语声转低:“……属下谨记,定不敢再犯。”

郭小钰轻而淡地点了头,便已转身离了窗前。

树后翠影倏忽不见。

第九十六章 惭心之木

石舍茅屋白幡飘荡,偌大的屋内几无寸光,冷风穿堂寒意瑟瑟。mht.la [棉花糖小说]

蓝苏婉一路推着白衣的人去到傅怡卉所在石舍,屋前两侧诸多青娥默然伏首而跪。

剑姝青娥木儿轻轻推开了石舍的门:“先生请进,舍老被舍监安置在冰石榻上,只待舍监诛杀了杀害舍老的凶嫌回舍,以其血祭奠过舍老,方会下葬。”

蓝苏婉如今已是忧恐在心,一闻即惊,眉间心上俱现了对云萧的担忧。

白衣的人却静。

青娥木儿领着两人行入石舍。

蓝苏婉方跟随在后推着椅中人走了两步,便见端木孑仙忽地抬了首。

“师父?”蓝衣少女微怔,止步。

“屋中有人。”端木孑仙语声淡漠,无惊无起,安然若尘。

前面木儿闻之却惊,手中长剑半拔,冷声朝屋内喝道:“什么人在?!”

垂影如帘,来回飘荡,数名青娥闻声快步而入,拔剑侍在了石舍入门两侧。

舍内深处,傅怡卉榻前,一个窸窸窣窣的身影站了起来,转头来望向门口的诸多青娥。

“小木儿,是我……”在这清一色皆为女子的青娥舍,蓦然响起了一道男子之声,他语声哀婉,凄恻楚然,看过来的双眼中盈着泪反射出微光,垂首而立。

木儿看清榻前男子,眼中一热,蓦然曲膝而跪:“舍主!”语声一转,音已哽咽:“您总算是回来了……”

“舍主……”诸多青娥闻言一悲,俱都朝屋内男子跪了下来。

男子抽咽了几声,一边抹去眼角泪水一边转步走了过来:“你们别哭……小傅儿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呢?”男子走近,正欲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木儿,一眼望见那方椅中白影,便愣了一愣。

他目中尚有泪,双睫微湿,轻轻眨动,抬头来怔怔看着端木孑仙:“你……是?”

蓝苏婉心中虽对青娥舍自家人中竟有一个男子而惊愣震然,却并不表现在面上,静立于白衣人身侧。却霍然见那男子望向端木孑仙,出言而问的同时伸手在白衣人眼前晃了一晃。

“你是瞎子?”

“你,放肆!”蓝衣少女原本温婉的面上陡现威寒,五指一拂数道银丝横在了男子伸出的手前,凌凌泛出寒光。

跪地青娥面色都变,不约而同地爬起拔剑看向蓝苏婉。

默然间闻椅中之人轻声一咳,语声淡泊:“阁下应是青娥舍之主,舍主娄无智。”

男子愣了一愣,眨眼看着木轮椅中的人:“你怎么知道……对了……刚刚也是你发现我在屋内……可你的眼睛……”

蓝苏婉见他自觉地收手往后退了两步,便也俏寒着脸放下了五指。

一侧青娥那名为木儿者警惕地看了蓝衣少女一眼,转身走近男子,附耳道了几句。

男子当即便是一脸惊震,竟丝毫不加掩饰:“你……你就是小影儿一听见就要无端生气的清云宗主??”

小影儿……

四周之人皆静,端木轻轻颔首,不禁又惑然抬头:“不知舍主所言的小影儿……是何人?”

那男子眉目当即便飞扬起来,语气欣然:“就是惊云阁主梅疏影呀!”

……

此时,祭剑山庄清风阁内。衣上红梅灼艳的人左眼一跳,手一抖玉扇兀然砸落。

“公子!”璎璃忙唤。

梅疏影立时回神险险接住玉扇,抬头来蹙眉道:“方才有阵寒意泛过,你们可有感觉?”

双璃俱摇头。(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梅疏影眉微挑:“如此后知后觉,怕是得早死。”

双璃瞠目。

梅疏影玉扇一转,越过两人施施然走出阁去:“今日雨帘阁如此热闹,岂能错过?”

双璃尾随在后,璎璃腹诽道:如此舌毒如蝎,怕是得早死!

前面的人霍然回首,扬眉而笑,面若桃李:“古人云:赋敛厚则民谤诅。怎么本公子好意提醒,你却恩将仇报腹诽本公子?”微微眯着的眼直视红衣女子:“嗯?”

璎璃抬头间肃然迎视梅疏影双眸,面色不起波澜:“回公子,属下不敢直言,怕被您报复,只得腹诽。”

“哦,是这样。”梅疏影点了点头,转身迈步朝雨帘阁去。

玖璃抚了抚额,便也跟随璎璃侍于白衣的人身后出了。

……

椅中的人低了低头,半晌未有言语,而后抬头来,只道:“……端木与梅阁主确有几分夙怨。”

蓝苏婉便就直接愣在了当场,下瞬霍然道:“你……莫不是梅大哥有时提起的那一位‘弱智’?”

娄无智愕然,青娥舍之姝皆侧目而视。

蓝苏婉一怔,方才回神,尴尬地低了低头:“抱歉,苏婉一时出言冒犯了。”

娄无智定睛看了蓝衣少女数眼,而后展颜笑道:“你定是小影儿未过门的娘子小婉儿了!”

蓝苏婉因他措辞用字面色微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下瞬只道:“舍主与梅大哥应是交情不浅。”

娄无智悦然点头。“他找我多为相询小傅儿的事,现下……”男子回头看向舍内石榻,方才还笑言的面色一瞬便悲恻了:“小傅儿却已经死了……”

端木孑仙眸色微垂:“傅长老受苦良多,端木悯然……还请舍主节哀。”

周侧青娥不禁都红了眼眶。

娄无智震了震神,目中凝泪望向端木孑仙:“你……你说她受苦良多……是哪个意思?”

白衣的人迟疑一许,轻轻推开掌心中的雪貂,让其先自爬到肩头,伸手轻转椅轴,往冰石榻上的人近了近。

蓝苏婉回过神,忙接手推了女子过去。

娄无智与青娥们跟随而至,但见女子伸手准确地触过榻上之人的颈,抬手放在了傅怡卉劳宫穴上。“端木欲探明傅长老死因,此间若有不敬之处,还望舍主与青娥舍诸位能宽待一二。”

青娥们面色皆恭肃,娄无智感激又伤楚,十分真挚道:“你是清云宗主,既是神医也是整个江湖都敬的贤人能人,我不知道小影儿为什么讨厌你,但是我一眼见你就很信你!”

椅中之人颔首为礼,目中微有愧:“承蒙舍主错信,端木定竭诚尽力。以慰傅长老在天之灵。”

“谢谢你。”娄无智感激地看着白衣人,又道了一句。

端木不再多言,手指抚过傅怡卉头上的劳宫、攒竹两穴,又触神庭穴,停之微久,低头来轻声咳了咳。

“师父。”蓝苏婉知其定是尸寒之气入指,有伤初愈病体,面上不禁现了忧色。

端木孑仙轻轻摇了摇头,收回指。继而取出几枚银针,一枚刺入傅怡卉左侧鼻翼半寸,一枚刺入傅怡卉额上神庭穴半寸,再两枚刺入攒竹穴、劳宫穴。

过一刻,伸手取回,一一在鼻下闻过,眉间便蹙。

而后执起迎向屋外之光,出言问道:“小蓝。”

蓝苏婉细细看清,恭声道:“第一枚色较暗,呈莲灰色,转之无光泽;第二枚亦呈莲灰色,不及第一枚色暗,无光;三四两枚出于攒竹、劳宫两穴,呈淡藕荷色,转之有光,光泽浅淡。”

端木孑仙慢慢放下了手中银针。

蓝苏婉伸手取过,以白巾裹之。

“若端木所料未错……”白衣的人垂目沉声:“傅长老是因中毒而死。”

一侧站立的青娥中当即有人恨声道:“果然便如舍监所料,是那个凶嫌!”

蓝苏婉不由得转目看向了那名女子,但见她背负长弓,箭矢执于手中紧紧握着,此刻眼中凝了泪恨恨地望着自己手中的箭:“只望舍监定要杀了他……为舍老报仇!”

端木孑仙的语声漠冷而淡泊,自带一分清寒:“傅长老所中之毒名为惭心木,是西蜀之地常见的香木,有轻微摄心之效。将其置于火中焚烧,会产生淡淡的如同芙蓉的香气,使人闻之心神抑郁。”

木儿道:“只是心神抑郁,便能置了舍老于死地?”

那名背负弓矢的青娥闻言,神情忽震。

端木孑仙转目间不禁伤然:“惭心木本不能置人于死地,便是焚之再多,人闻入,也不过心绪翻涌,潸然泪下,若是在睡梦中,便会无声哭泣。”众人目中有惑,下时便听白衣的人淡然续道:“端木方才用银针试毒,刺入鼻翼及神庭穴的银针皆有中毒迹象,前者重而后者略轻;但刺入攒竹、劳宫两穴的银针却并无中毒迹象。”

娄无智看着椅中女子,拢眉道:“这说明了什么?”

端木孑仙垂目:“惭心之毒会因闻入而潜入人心神之脉,由神庭穴始,过攒竹,于劳宫穴终,使人或郁或悲,或泣或诉。”白衣的人语声转寂:“但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却无中毒迹象……便是说明,傅长老摄入惭心之毒时此两穴是被封着。”

蓝苏婉神一震,立时接口道:“若是被封了攒竹、劳宫穴,因惭心木而引起的种种心绪波涌便都会积压在心神之脉伊始的神庭穴……”

端木孑仙微微颔首:“便是如此。此毒本浅,但若时傅长老心绪极易不稳,又被封住了此两穴,内心积绪无以为出,往日种种过错憾心之事皆会涌入心神之中,致其自省惭心,愧疚悲怮,痛不欲生,待到难以忍受时,便会强自绕开被封两穴,自损心神之脉而出。”端木孑仙轻轻抬起头,目中有愧:“若此时,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被封两穴解开,傅长老便可免于一死,但若一个时辰之内未及将攒竹、劳宫两穴解封,傅长老心神之脉便已慢慢瘫败,再来解封两穴,便是积绪溃出,心神之脉立断,顷刻断气。”

哐当一声,那名背负弓矢的青娥手中之箭,兀然掉落在地。

泪水涌溢,她蓦然哭道:“舍……舍老……竟是因我们拔那银针拔得太晚而死?!”

那人转面看向傅怡卉所躺的冰石床,一把扑过去哭倒在了已死之人榻前:“舍老……舍老……是我们弓娥姐妹对不起您!是我们弓娥姐妹害了您!是我们偏信了那自称云萧的凶嫌之言,以为听从他暂封了舍老心神之脉,便可免舍老看到刀姝姐姐们惨死之状而悲极怮极,伤了心脾!!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们的错……舍老……舍老!”哭声怮极而歇,哑然难继。

闻者都禁不住一悲,涩然间心痛难止。

娄无智眼中再度一湿,抚心而痛。转目间却见木轮椅中原本端坐的女子慢慢站起了身来。

“师父?!”蓝苏婉一惊,急欲掺扶。

一众青娥皆侧目,娄无智见其虽慢,却真真是慢慢自行站了起来,便就愣了一愣:“……你……你不是瘸子??”

蓝苏婉寒目看向娄无智。

端木温然垂目望了一眼前方虚无,微微束手避开了蓝衣少女相扶的手。

而后踏步于地,慢慢地自行往傅怡卉所在冰石床,及那名悲哭的女子身前走近了两步。

众人惊见白衣的人身形清瘦纤然,皎然如竹,但行出不过两步,便已气息一弱,面如霜雪。

“你……”娄无智颇忧心地看着女子,方道了一字,便见白衣人正面于石床横侧,慢慢屈身跪了下去。

“师父?!”蓝苏婉脸色一白,惊声一句一低头便跟随端木往地上一跪。

众人皆震皆惊,诸多青娥一眼见得那白衣微寒、默然离尘的清云之主跪身于地,竟都不敢安立,全部跟从跪在了石舍之内。冰石床前原本半扑在榻上的那名弓娥也是下意识地便从端木身前退开,跪至了榻侧一隅,独娄无智愣然立在端木背后几步之外,看着青丝如墨、双鬓微雪的白衣女子。

“幼徒行针相助,却未能善始善终,封住傅长老攒竹、劳宫穴后未思及可能之祸,致使傅长老中毒后因未及时解封穴道,心神之脉寸断而亡……此为萧儿轻率、思虑不全之过。”白衣的人伏首向已死之人拜了下去:“端木身为人师,授教不严,以至诸多青娥错信于幼徒之下害傅长老枉死……端木在此,不得不向长老,及青娥舍诸位请责领罪。”

众人皆静,拧眉伏首在地,只觉骇然。

蓝苏婉心下震楚不已,目中已湿。

娄无智愣了愣道:“那封住小傅儿攒竹、劳宫两穴的人是你的徒弟?”

端木伏地,心中愧然而伤:“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为银针所封,元力所梏,故难以自行破开,积绪只得绕之,寻常针法皆不能做到,唯有本宗所授点水针法有此效力……点水针法唯我谙熟,再有会者,至此只幼徒云萧一人。”

“什么!”木儿惊声抬首:“那凶嫌当真就是先生幺徒,云萧公子?!”

端木阖目,抬首间直身而跪:“青娥舍弓娥所见,误为凶嫌的那一人确是本宗门下弟子,名为云萧。”白衣的人望于远处,宁声道:“如端木所料未错,时应是傅长老心绪极为不稳,且已受刺激,萧儿故以点水针法封此两穴以助傅长老暂闭心脉,修养心神。若不中惭心木毒,傅长老便始终只在深眠之中,有益无害……但却有深谙此间之理的另一人在场,焚木下毒于傅长老……此人当时必是离傅长老极近,不但深谙毒理,精通人体之穴及其弊害,且能巧利人心善用已存之人事物,稍做添改变化以趋自身目的。”端木面色已肃:“心思玲珑七巧,深沉缜密,聪慧而果决,行止平静若乎寻常,常人难以与之敌。”

“是……是她?”那跪地弓娥霍然一震,起身便道:“是那个女子!是她一直在添弄篝火,看似极为寻常且不会武功,但举止间平静地异乎常人,让人不敢妄生轻视之意……”

端木孑仙转目间不禁问道:“不知此人的姓名是?”

“只知姓郭。”

端木惑然,微微蹙了眉,沉思不语。未几,轻咳了几声。

“师父!”蓝苏婉面上一忧,紧紧望向白衣的人。

娄无智忙上前扶起女子:“你快起来,我听闻来你一直都是无人不敬的,这样跪着,我青娥舍可担不起……”

端木孑仙垂目歉然,依言而起。“娄舍主言重了。”

蓝苏婉忙上前掺扶,白衣的人低头间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傅长老之死虽非萧儿之责,但有他轻忽之过。端木在此恳请娄舍主宽待一二,命陈长老对其手下留情。待端木日后携劣徒过来,再向青娥舍请罪。”

第九十七章 兄弟反目

(小翼谢过小齐、昵子、夜落亲的打赏,让你们破费了……鞠躬谢。[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正文:

祭剑山庄。

雨帘阁的正厅里漫开阵阵寒意,只是初冬十月,却已如临岁末严寒。

一人低垂着头呆呆地站在玉棺一侧,神情恍惚,面白如雪。

“您快走吧!快回去吧!小云求求您了!”他身后站着一个小丫环,梳着双髻,眉眼清秀极为灵动,急得眼中转泪:“庄里的人已经听闻您的消息……很快就会过来。”

棺侧之人身着明紫长裳,襟口微敞,衣覆薄纱,身形清瘦颀长,远看极为倜傥风流。

那人并不说话,伸出的手骨瘦如柴,呈现着惨淡而病态的白……轻轻抚上了风朗朗的玉棺。

“雨少爷!玉棺凉,您别摸了!快随我回去吧!!”那小丫环已急得哽咽,上前扯住紫衣人的长袖,满声乞求。

那人慢慢低头,将头抵在了玉棺上。

透过薄薄的棺盖,紧紧看着棺中安静阖目的女子,撑在棺沿的手微微抖。“朗朗……”

声音极为喑哑低沉。

他身后的小丫环眼眶已红,蓦然往正厅外望了一眼,紧扯曲身伏在棺盖上的人。可那人恍若未闻,整个身子伏在玉棺上,肩头止不住的抖簌。“朗朗……”

小丫环眼中急甚,紧紧咬牙一瞬,只得一闪身从正厅一侧的木窗跃了出去。

风吹幡动,紫衣孤影。一棺一人,一死一生。

紫衣的人五指冷白,纤长细瘦,无一丝多余的肉,隔着玉棺抚在风朗朗脸颊上,不住地轻簌:“朗朗……”

正厅门口兀地响起脚步声,一人霍然止步在厅前,神情极震:“公……输……雨……”一身黑衣绝肃冷寒,全身都在颤抖。

棺侧的紫衣人全身一震。整个身子猛然静止,片刻后,抚在玉棺上的手慢慢蜷起,五指紧紧握住。

再不抖簌。

“公输雨!”泪已涌出,牙关紧咬,公输云怒喝着大步而入,一把拉起了棺上的人:“公输雨――”

紫衣的人被拉起的同时猛地一把推开公输云,只是身瘦气弱,不但未能推动,反自己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跌坐在风朗朗棺椁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公输云满面是怒是恨,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的人,整个身子止不住地抖。难以成言。

“他就是公输雨?!”红衣少女快步而入。

雨帘阁外,众多公输家的长者、夫人、旁系在仆从的簇拥下闻讯赶来,全部涌进了正厅。

叶悦看了身侧的郭小钰一眼,后者淡然颔首,眸中波澜不起。“放出风姑娘死讯后,他便现身出了。”

云萧缓步踏入阁内,不远不近地看向玉棺一侧跌坐在地,发丝拂乱,胸口急剧起伏满面冷白的男子……目中不知为何微微震。

公输雨低垂着头看着正厅地面上青釉色的雕花冷砖,长发披散于肩背上,手紧紧扶着玉棺。散落额前的长发遮住了紫衣人面上的神情和目色。

“公输雨!”公输云眼中有泪,颤抖着声音冷喝着又朝他走近一步。

紫衣的人身子一颤,撑扶的手微微抖了起来,低头跌坐着,一声不吭。

一侧公输家之人皆叹,侧目不欲多看,不欲多言。

公输竞肃然立身至公输云身旁,公输夫人缓缓由丫环掺扶着走来,面上淡然,一眼望见棺侧男子,目中闪过一抹异色。

公输云几度张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厅上人声萧瑟,他终忍不住问道:“账册……玲珑阁……这些事,真的是你设计的?”

地上的人抑着声咳了起来,许久才慢慢抬头。

一张眉峰淡拢、清癯消瘦却仍旧俊逸儒雅的男子脸庞现了众人眼前。他看了一眼公输云,恍然又低头:“阿远不是都说了么?”

阿远便是先前服侍公输雨,后来招供交待出所有的那名家仆。

“你为什么?!”公输云控制不住地一把上前抓住了他的衣襟。

紫衣的人毫无防备。身形消瘦,病弱而无力,颤巍巍地被公输云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泪溢满眼眶,公输云紧紧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有水流过脸颊。

猛然一拳已打了过去。

公输雨闷哼一声,脸上顷刻肿了起来,嘴角有血流出。

公输云目露狠厉地看着公输雨苍白的脸……握拳的手再度一紧,恨切道:“我对你不好么?朗朗对你……不好么?”

公输雨的脸色一瞬间晦暗到了极点,五指轻簌,无力地伸出去推公输云:“好……好……你们对我都好……都……好。”言至最后一字,声音陡然喑哑:“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对不起朗朗。”

公输云松开手,任他踉跄着退后、慢慢站住。

黑衣的人低头间已是泪流满面,几乎是本能地喃道:“你就只对不起她么?”

公输雨全身一震,眸中陡然震颤,抬头来呆呆地望向公输云。“我……”他眼中慢慢氤氲,恍然间胸口起伏得厉害,失神地向公输云走近一步:“公输云……”

“来人,把大少爷带下去歇息。”公输夫人轻轻拂过袖摆,面色柔淡地朝着身后不高不低地吩咐了一句。

紫衣的人怔怔止步,低头间眸中泪涌,双唇再度紧抿,只痴痴地转头去看那方冷玉棺中的人。

叶悦再也忍不住,霍然拔出越水剑:“是你害死了我师姐!你做了那些事,你害得我师姐饮恨离世……”鲜烈的身影一跃而起,毫不留情地刺向公输雨:“她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竟敢这样骗她!你竟敢这样对她……!!”

公输雨闻言望来的刹那,越水剑已至胸前。他目中一震。

阿悦甩剑无情,哭道:“我要杀了你给我师姐报仇!让你下到地狱……给她赔罪!为她陪葬!!”

紫衣的人目中一瞬惊茫,脸色煞白地往后趔趄了一下,终是避无可避。

公输家之人俱惊,震在原地,竟都不知上前阻止,也来不及出手。公输夫人微垂首避开了视线。

云萧眉间微一皱,青影一闪已上了前去。

却见黑衣一拂间有人猛然出手,一把握住了长剑。

越水剑割过黑衣人的掌心,被骨肉紧紧梏住,停在了公输雨胸前两寸。

众人皆愣,阿悦怔怔地看向了公输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剑上的血:“……你?”

血涌如柱,手掌卡在剑身上是那种割裂开的疼。

黑衣的人也是震颤,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握在剑刃上的手。心口猛然灼痛。

紫衣的人看着他,苍白红肿的脸更见苍白,神色怔然间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公输云……”

公输云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够了!”掌中的血溅洒在紫衣的人脸上、青砖上、玉棺上,滴滴凄艳。

侧目望他,公输云目中绝冷:“你那样对我和朗朗,还以为我能原谅你么?!我费尽心机地寻你,等你回来,都只是要你见朗朗最后一面……要你给她一个交待!!”

公输雨痴然地站在正厅之中、公输云面前。猛然声颤:“你杀了我吧。”双腿一软,跪倒在玉棺一侧,他低头伏首,无措无力无望道:“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那病弱清癯、苍白纤瘦的人猛然在棺椁旁的青石上蜷缩成一团,哑声一遍遍颤声道:“你杀了我……杀了我……”

公输云负在背后的左手血流不止,却仍旧被他如同感受不到疼意般紧紧握起。公输云面覆霜雪,一言不发。

霍然伸出了右手。

在场之人无一不惊,俱都震震看着正厅之中的这对兄弟。

“庄主……”公输竞迟疑地唤了一声。

“庄主!”霍然几个家仆丫环跪在了地上,伏首恳求道:“求庄主饶了大少爷这一次……求庄主开恩……”公输家长者、旁系、夫人身侧的丫环仆从陆续间竟都跪了下来,语声哽咽道:“大少爷身子不好,犯再大的错受的苦也肯定够了,求求您饶了他这一回吧……”重重磕头在地。

传闻公输家庶出长子性情温柔,坚忍爱笑儒雅风流却极体恤下人,体贴宽容待人以心……看来不是假的。梅疏影闲闲地敲着手中玉扇,挑眉望了一眼雨帘阁内。

只不过公输云寻了半年也寻不出的人,却被叶悦轻而易举逼了出来?

玖璃上前一步道:“禀公子,公输雨是被丐帮弟子引出。”

梅疏影目中一沉。丐帮?郭小钰手下的丐帮弟子竟有如此强的效力?

猛地一震,梅疏影霍然醒神,转首间悠悠冷冷地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玖璃惑:“公子您说什么?”

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说的是:你笨。”

玖璃往后退至璎璃身侧,再不吭声。

……

青娥舍内。

娄无智看着慢慢坐回椅中的白衣人,不住地点头道:“你是清云宗主,说的话我当然是信的。只不过我回来就没见着小梦儿,不知她去了哪里……”

剑姝木儿闻言,起身回道:“回舍主,舍监临走时交予木儿一物,交待您若问起她,便转交于您。”

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自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递到了娄无智面前。

“这是……湖底阵宫的钥匙?”娄无智接过,惊讶地看着手中那方厚重古朴的八卦铁罗盘。

端木孑仙闻之微震。

娄无智不解道:“小梦儿不在,这个东西我哪里会用?她到底去了哪里?”

木儿重又跪回地上,似有迟疑。

娄无智挥挥手道:“清云宗主与小影儿未过门的娘子我都信,小木儿不用想着避讳。”

木儿头一低,便道:“舍监去了广陵郡公输家,为的……就是诛杀舍老和子儿她们遇到过的云萧公子……”

第九十八章 于心不忍

小翼谢过住宿深井(你都穷得住井了还打赏小翼这样真的好吗……)与小齐的打赏。mht.la [夜夜小说网]鞠躬ing。

正文:

娄无智闻言愣了愣,忍不住低头去看椅中之人的神色,但见白衣的人面无悲喜,似是早已料到,神情三分淡漠,三分沉静,三分宁和,只有一分微寒。

娄无智尴尬道:“我没有料到小梦儿动作这么快……”

“师父。”蓝苏婉扶在椅背上的手一紧,忧急地望着端木孑仙。

白衣的人眉间面上仍旧平静,忽是淡淡出口:“舍主所言湖底阵宫的钥匙……可否予端木一观?”

众人微有不解,娄无智低头看手中的八卦铁罗盘:“好啊……”

木儿却倏地出手,拦下了娄无智伸出递与白衣人的手,低头道:“木儿非是对端木先生不敬,只是想告诉我们舍主一声……舍监交待,此物是青娥舍数千姐妹一起送予舍主您弱冠时的生辰贺礼……实际还未全部完成。”言至此处声音已低:“舍监临走前却交待木儿提前送予舍主,其中意味,舍主当能明白……故而还请舍主放在心上。”

娄无智闻言便怔,目露忧惶:“小梦儿她……这是什么意思?”

椅中之人道:“陈长老予娄舍主之物,可是一个罗镜?”

蓝苏婉望了一眼,立时道:“回师父,是。”

端木孑仙眉间现了一分忧色:“湖底阵宫……莫不是为了陈长老往年曾言有意研索的九宫玄天守阵?”

木儿转头看白衣人,目中极惊,兀然跪地:“端木先生,您知之甚多,木儿不欲再相瞒……舍监往日提到湖底阵宫也常道九宫玄天守阵,可日前临走之时,却唤之九宫玄天杀阵……木儿备感不祥……不光是对于先生的弟子云萧公子,对舍监亦是!先生若知其中可能,还望能指点一二!”

“九宫玄天……杀阵。”端木孑仙面色一凛,语声转肃:“敢问娄舍主,手中罗镜是有几层?”

娄无智有感白衣人周身之气微变,不由得凛神,忙低头细细看过手中罗盘:“一、二、三……三十六圈。”他霍然抬头:“小木儿,这个罗盘比以前那个似大了一些?”

木儿垂目:“大了一倍不止。”

娄无智一愣。惊觉什么,面色便急,“小梦儿曾言这罗盘钥匙有多大她所造阵宫便有多复杂多危险……”言罢立时把手中之物塞入了端木孑仙手中。“那个什么九天杀阵守阵我实在不懂,你只帮我看看,小梦儿这是何意?”

端木孑仙接过罗镜,五指极慢地抚过,少许,目中震然:“这是……一个能变动九九八十一小阵、七七四十九中阵、四四一十六大阵,广愈百里极庞大的阵宫机括的钥匙。(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广愈百里?!

娄无智傻了一瞬,转头望木儿,语气微惊:“小梦儿她……可是已经答应公输家的提议了?”

木儿看了一眼端木师徒,下时回道:“回舍主,并未。舍监与公输家道……合力造出地下阵宫,作为送予舍主的弱冠之礼,方能显公输家诚意。届时再请舍主定夺,是否与其联手,同掌吴越之地。”

娄无智目中忧甚,转头看端木孑仙:“清云宗主……你知不知道小梦儿做了什么?可有危险?”

端木孑仙静了半晌,“若湖底阵宫是陈长老与公输家合力所造,其规模与机巧,定非常人所能想象。陈长老却将此未完之作所相关的罗镜钥匙提前交付舍主,只能说明此去往公输家,凶险异常,几无生路。”

众人一震。

“还请先生一定救我家舍监!”木儿只感自己先前的忧虑半点未错,顿时手脚俱凉:“舍监武功平平,她欲诛杀之人既能杀害江湖武榜排于第二的舍老,武功怎可能弱?!我原就怀疑舍监为替舍老报仇会行极端之法……如今看来……”

娄无智也看向了白衣之人。

“只望陈长老非是将已经完成的九宫玄天守阵临时改动变换成了九宫玄天杀阵来对付萧儿……”白衣的人面上亦忧,阖目一叹,“青娥舍原本只研生门玄术,陈长老浸淫其中二十余年,精通此道。今番一改生门之术以作死门玄术,其道相逆,其理相背,变化莫测,惊险以极,实有玉石俱焚之意。”

蓝衣少女听在耳中,面色已白。

青娥舍之人听罢,也是忧急伤甚。

“我们还来得及阻止小梦儿不惜陷自己于险境也要杀你徒儿么?”娄无智满面伤郁。

“不知陈长老离舍已有几日?”端木问。

“回先生,已有三日。”

白衣的人面色便凝:“自陈长老离舍之时起九宫杀阵已然开启。怕是来不及了……”

“那我们……”娄无智彷徨无措。

“来不及,也须尽力一试。”端木孑仙忽抬头望向娄无智方向,语声微凛:“端木想去贵舍机要之地、湖底阵宫所在看一看……不知娄舍主可肯答应?”

……

公输家雨帘阁正厅之上。

一黑一紫、一跪一立的两道身影零落在凉薄的玉棺一侧,恍若坟前衰草,寥落而无力。

管家公输竞看罢许久,轻轻挥手命人上前掺扶起了地上的人。

“带大少爷下去梳洗休息。”

紫衣的人撑着一副病弱的身子,羸弱地任人掺起,脚步不稳无念亦无意地随仆从起身,随仆从转身离去。

紫衣长裳,背对立身在棺前的人,步步行远。

公输云怔怔地望着那人麻木又凄凉的背影,心猛然痛涩,怨恨又不甘。目中满是伤然,又忍不住要愤要怒要恨:“我记得……从小到大我问过你很多次,最想要什么……”目色一深,他抖声道:“公输雨,其实你从未与我说过实话……是不是?”

紫衣的人背影一震,握在长袖下的手微微发白。

“你说话啊!”公输云兀地冷喝。

“……是。”

公输云有些控制不住地喃了一声,“……只想要我无忧无虑地活着?”心下突然涌上一股冲动,上前一掌打死他的冲动。在这厅堂上,在众人面前,就在朗朗棺前。

“骗了我那么多年……我竟还一直信你……把你当成世间最好的哥哥……”

背对他的身影猛然颤簌了起来,公输雨头垂地极低。

“你以为……你说你想要祭剑山庄,我不会给你吗?”公输云深深垂目:“你做那些事……不都是为了夺庄主之位么?”

转目望他,公输云眼神极悲,“我知道你除了身子差,才德声名皆在我之上,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所以我问你,问你最想要什么……”手指轻轻抚上风朗朗的玉棺,他低声道:“你若能早些告诉我……最想要的其实是祭剑山庄……我便会把山庄给你……你也就不用这样不择手段地陷害我与朗朗了……”

“雨少爷我扶您下去!”跪地的仆人中忽地站起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环,低垂着头碎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公输雨。

公输雨整个身子都靠到了她的身上,掩在长衣下的双手颤然难止。

“您身子不好,先下去歇息……歇息……”小丫环语声微有哽咽,不知为何。

公输云望着他们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被人撑扶着走出雨帘阁。

心头的怨怼不轻反重,牢牢桎梏着身体的每一寸,他望向玉棺中静静阖目的年轻女子,蓦然泪落,身形颤然。

行至雨帘阁外,公输雨伸手牢牢抓住身侧的人。

“小云……我做错了么……”

小丫环不住地摇头:“您没错……您没错……您不是故意的……您没想这样的……”

“小云……我的心好疼……”

“雨少爷,不疼……不疼……我扶您去休息……”

“是真的疼……”

“小云知道……”

“不……你不知道……”

眼中一热,小丫环泪如泉涌:“是……小云不知道……”

公输雨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过数步,重重咳了一声,嘴角涌出无数血。

“雨少爷!您别吓我……雨少爷!”

公输雨眼前一黑,脚步踉跄着往前栽去。

四下无人,一侧突然闪出一个白衣人,伸手扶住了他:“你看起来病的不轻。”

梅疏影扶着紫衣人右臂,将人重新掺到了小丫环身上:“可要本公子叫个人来给你家少爷看看?”

那人却似无常般扬手以长袖抹去了嘴角血迹,抬首间笑容那么清朗:“公输雨谢过,只是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小丫环几分警惕地从梅疏影手中抽回公输雨的手臂,一声不吭地扶着那人快步远去。

梅疏影立在原地,目中有些深意:“他肘间那印记……”

双璃上前一步惑道:“公子?”

“云萧何在?”

“梅大哥。”青衣的人缓步上前,亦望了一眼远去的人。

“你小子也跟随出了?”梅疏影微微挑眉。

云萧抱剑行了一礼,“只是觉得这一个公输家大少爷,实在与想象的极不相同……”少年再道:“见他病弱,也忍不住跟随出来看看是否需要帮手。”

“且说是怎么个不同?”

“不像是……”雨帘阁外的小径寂静无人,云萧揣度道:“不像是听来那般心机深沉、陷害为恶之人。”

梅疏影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确如你所说,本公子亦有此感。”

云萧迟疑一刻,忽是眉间轻蹙:“梅大哥可有觉得今日公输庄主有些莫明?”

梅疏影侧目:“你且说。”

“对公输雨好似极为怨恨,却又有一丝本能的于心不忍……”云萧抬眸望远,眸中有惑:“且他自己好似不知。”

梅疏影转头来长眉便挑:“本公子怎的未感觉到?倒觉公输少庄主伸手欲来个了断之时的气势颇足,兄弟间撕破脸反目之象已成定局。”

云萧低头来便怔了怔,仍带三分疑虑的目色敛了下来:“或许,是在下的错觉。”

执扇的人不置可否。抬手间敲了敲手中玉扇:“或许你比本公子要稍稍敏锐一些。真如你所说,也未可知。”

璎璃腹诽:云萧公子比到公子敏锐不知多少。

第九十九章 风雨夜来

小翼谢过住宿深井、小齐、炉砚酒晕(这个名字好听~)的打赏。(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正文:

“今夜……是个风雨夜。”

端木孑仙空茫的双目望着前方混沌虚无,恍然道了一句。

青娥舍湖心小岛上,西风向晚,拂乱了白衣人鬓边细如丝的雪发,轻撩淡绕,飘渺如雾。

“先生请。”剑姝木儿立身在娄无智身后,恭声引路。

小岛正中,一座极低矮的茅舍前,娄无智上前走了几个步法,之后亲自推开了屋舍的门。

蓝苏婉看了一眼屋内望眼可尽的桌椅床榻,心中有惑。默声地推着白衣的人跟随他们进了屋内。

茅舍矮门在几人身后合上,明黄如豆的油灯嵌在墙上随即亮了起来。

木儿行到屋内正中,跪地屈指有节奏地敲着地面一处。

“地下……有风。”端木孑仙闭目细细听罢,轻言道:“步声空而浊……未料到,贵舍竟有诸多姊妹常隐于地下。”

娄无智有些惊奇地看向眼前神色平和淡淡的女子:她真的是瞎子?

少许,木儿所敲地砖被人从下移开,屋内响起轻微的机括声,有序迅速而清晰。

无怪于青娥舍会建在这一方湖心之岛上了。

端木目中现了三分敬佩之意。

蓝苏婉惊见屋内地面的石砖块块挪开,正中慢慢现出一个四方地穴,地穴以第一块地砖为始,一块块被移去周边之砖,层层扩大,慢慢成一硕大穴井。移砖之速有序而迅捷,伴随着清晰的机括声,定非人力。

蓝苏婉正愣,便听索链声轻响,有什么一寸寸升了上来。

厚重的铜板发出轻响蓦然与地相接,代替先前砖石铺呈在了屋内中央。

娄无智一面走至铜板上一边道:“可以上来了。”

蓝苏婉看了他一眼,迟疑着推着白衣的人上了铜板。木儿跪于铜板上又敲了数下,机括声再响,铜板一寸寸降下。

白衣的人始终平静,神色清浅。

蓝苏婉静立于木轮椅之后,面色便也缓和淡然。

索链声响之已久,铜层降之愈深。

椅中之人静落肩头的万千青丝微微拂散。

……

清辉离离,凉月如勾。

悄无人息的雨帘阁正厅之上,树止夜静,墨影斜,阴云蔽月,风声悒。

“朗朗,我带它来看看你……”凉薄的玉棺一侧,一人怀抱稚子俯身靠近棺内的女子。神色平静抑然。

怀抱中的奶娃儿沉沉地睡着,偶被穿堂夜风拂过鼻尖,发出轻微的咿呶声。公输云看着它,眼中氤氲出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奶娘说他乖巧又温顺……和你很像……”

黑衣的人垂目去看棺中的风朗朗,恍然默声。

下一瞬……眼神变得那样疼涩。(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今日……他回来了……你看到了么?”

云聚云拢,蓦然风簌。

“他来看你了……说他对不起你……你,都听到了么?”公输云抑着声,缠着纱布的左手极轻地撑在玉棺上。“我知你最后……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到今日……他跪于你棺前认错……伏首……惭心……你能原谅他了么?”

棺内的人悄然无声,隔着莹莹玉棺,眼角似有泪痕滑落,心已释,念皆了。

分不清到最后,是爱多些,怨多些,还是恨多些……

只是到死都没能再见到那一人。她的心,她的爱,她的归宿。

不管中间有怎样的错结,她终是知道,自己放不下的那个人,是他。

是那个,神情始终温柔,从无愠怒之气、安静坚韧的男子。

那年马上抬头一望,紫衣长裳刻入心中……永远望不了他温柔一笑,望着自己道“你是……风朗朗。”时的神情和目色。

朦胧清晰,恍然如梦。朝朝暮暮,依稀如昨。

明明就在自己身边,却总让她感觉那么遥远。

明明对自己温柔至极,却总莫明觉得他心无归属。

明明温然爱笑,却总似目中有泪。

那个人……其实一直是忧郁的。

她多么想,陪伴他照顾他……呵护他温暖他。

只是,一切都是惘然。

能温暖他的人,终归不是她。

声朗朗,人相离,万念喑,风已逝。

夜风瑟瑟,拂断平生。

公输云慢慢伏在棺盖上,声音不觉间抖了起来:“可是为什么我无法原谅他?我以为寻回他……向你认错……让他自省,让他愧疚,让他心有不安,就是我想要的……可是原来不止,他再疼,我都恨;他再痛,我都不肯罢手……我根本无法原谅他……”语声一转,黑衣的人陡然无措:“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他怎样……”

指间一湿,泪落在玉棺上,公输云的目色深沉而无力,怨怼又彷徨。“我究竟……是想要他怎样?”

厅外院中,兀然影绰,公输云震了一瞬。“谁?!”

黑衣的人起身走出,抬头来看见一人执扇而立,高高地站在院墙上。

一身白衣如玉,映着醴艳朱梅,清艳而又傲然。

“公输少庄主。”梅疏影悠然道:“深夜打扰,实在冒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言毕眸光淡淡地瞥了一眼院中树后。

公输云静静望他,半晌后,点了头:“好。”

公输云唤来仆从,将幼子抱回了奶娘屋中。随着梅疏影走出了雨帘阁。

待两人走远,一袭紫衣从树后极慢地踱出。

祭剑山庄后院,梅疏影踏步而落,在花町回廊一侧止了步。

公输云望着白衣人的背影。“不知惊云公子找公输云是为何事?”

梅疏影回首间悠然笑道:“我最想问的,莫过于公输老庄主的去处,只怕你并不知晓。”

公输云回望梅疏影:“公输云确实不知。”

梅疏影走近公输云,直视他微红的眼眶,挑眉道:“公输少庄主对风姑娘的感情倒是意外的深。”

黑衣的人一怔,霍然垂目:“惊云公子何时也关心在下的私事了,有话还请直说。”

梅疏影敲了敲手中玉扇:“并非是有话要说,其实本公子只是对一事有些好奇,忍不住过来相询一二。”

公输云皱了皱眉:“何事?”

“少庄主之前身中苗蛊,后来剔蛊未成,恰巧化去,方才转醒……此事你可知晓?”

公输云点头:“知晓。阿竞与我说了,所中可能是药蛊,有感另一蛊之死,慢慢消弥化去。”

梅疏影笑望他:“竞管家可有告知少庄主中的是何蛊?”

公输云目色微深:“言是情人蛊。”

“此蛊源于苗疆,少庄主如何中蛊,心中应有数。”

公输云眉间微蹙:“我确实去过苗疆,在一位研制玉颜膏的苗族女子家中逗留了数日,她也曾出言挽留。”

梅疏影笑了笑:“少庄主的风月事疏影就不多问了。只想知道少庄主可知情人蛊从来成双,就不曾听闻过单独种下的。”

公输云静了少许,缓缓道:“阿竞的意思……另一蛊应在朗朗身上。”

梅疏影嗤了一声:“少庄主难道不知情人蛊是两情相悦之蛊?那苗女若是在少庄主身上种了此蛊,又把另一蛊让你带回徐州机缘巧合之下落到风姑娘身上,岂不是令你与别人心意相通,促成你们的好事?”白衣的人满面是笑:“那这苗女可真是心地善良的很哪。”

公输云冷目:“惊云公子此话何意?”

梅疏影挑眉道:“并无他意,本公子只是想到其间不合理之处,说出来罢了……先前本也无意多管闲事,只是今日霍然发现了一事,忍不住要说来与少庄主听。”

公输云皱眉看面前的人:“不知惊云公子发现了何事?”

梅疏影睨了眼黑衣的人,面上笑意颇深:“少庄主的兄长——公输雨少爷身上有情人蛊。”

公输云全身一震,愣了半晌。而后目中不由现了戾色:“惊云公子此言,怕是有些不合适吧!”公输云已经寒下了脸:“惊云公子难道是觉得公输云先前所中的蛊,与他才是一对?”

梅疏影看着公输云,倒是微蹙了眉。

公输云冷笑了一声:“且不论兄弟人伦、我与他皆是男子……时至今日,公输云与他这个兄长除了仇怨还剩了什么?”黑衣的人微微嘲讽道:“公子既言情人蛊所对两人理应是两情相悦……我如今对他难以消弥的怨憎怒恨……又从何而来?惊云公子不觉得可笑么?”

梅疏影转面背对公输云,神色变了一变。

当日验蛊,公输夫人见本公子来便将手边瓷碗递与了身后的婢子,有意相避……她缘何不欲叫本公子见那蛊相?郭小钰说是情人蛊她似面有迟疑,又是因何?后面又为何坚持要剔蛊?情人蛊既是药,不去又如何?

白衣的人蹙眉半晌,手中玉扇转了一转。

便只有两个可能:一者,公输夫人知其并非情人蛊,而是另一味毒蛊,因而非除不可;二者,她知公输云体内的情人蛊非正常的情人蛊,虽是情人蛊,不剔除却有大弊。

神色忽震,想起公输雨肘间那条颜色极深的线。

梅疏影想到什么,面色一刹那间变得极差。

怕是她两者皆知!

情人蛊要怎样才算得异常,若不剔除,必有大弊?

……便只有无人会去试的,单独种于一人。

当日云海阁内,云萧曾问,若情人蛊未能相对,只一人服下会如何?

郭小钰答:那此人应会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渐生情愫,心意原本是浅的,却要因蛊而深,不能自主。

梅疏影回头来打量了公输云许久,忽道:“不知少庄主的兄长公输雨……是出生便先天带疾,体弱多病……还是后来少庄主至少会跑会跳会找人玩耍了,才开始身子越来越差?”

公输云怔了怔,抬头看向梅疏影,皱眉道:“惊云公子这话又是何意?”

“你可知情人蛊此物,若单独种于一人,会不能自主地对身边亲近之人渐生情愫?”梅疏影紧紧看着公输云,“……又因感觉不到亲近之人体内的另一蛊而心生不安,使得宿主极为敏感,长此以往,便易忧郁多病?”

公输云一震。

梅疏影不冷不热地睇目于他:“当年少庄主兄长甫开始多病时,必只有少庄主常年伴于他身侧吧?疏影猜测,少庄主幼时定是常常去亲近贵兄长,而除少庄主之外的人,却甚少得见公输雨。”

公输云身形震颤,目中惊异:“母亲言,这是为大哥安心养病而安排……”

梅疏影微微冷笑,不无讽刺道:“公输少庄主真真是有个了不得的好母亲。为了护你,她不惜毁了另一人的一生。”

公输云目中一凉,眉间狠狠一蹙。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梅疏影微拧眉:“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阖目间,梅疏影紧紧握住手中玉扇:“试问天下间,有什么比摆布别人的心更加可怖?”

第一百章 雨打芭蕉

雪幔香凝人寂,独坐夜寒风冷,迢迢梦断更残,不知此心何寄。夜夜小说网mht.la

慢踱棺侧,人影徘徊。

他轻轻伸手抚上棺木,瘦削苍白的五指摩挲在玉棺湿冷处。依稀,是那人方才落下的泪。

红颜已残泪难干,忍别离,心已愧,独负千千罪。

紫衣的人失神地望着那泪光半晌,轻轻推开了玉棺。

女子平静温柔的脸反射着窗外月光,温顺柔和已见安然。公输雨轻轻抚过她鬓边软发,慢慢将人抱起,于正厅棺侧搂入了怀中。

压抑的哭声回荡在灵堂之上,无力无措,惊痛茫然。

“为什么……你这么傻……”

人声抑,风声寂。

“为什么……没有和他在一起……”公输雨微颤着抚她背上的发,手指过处,那样怜惜:“你我根本没有夫妻之实……他才是和你约定的人……他才是你念着的那个人……是我一直在骗你……骗你我身子差,骗你我是那个人……你竟一直信……从不怀疑……”

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语声那样无措:“你这样好的女孩,嫁予我,我竟不懂得怜惜……对我那么好,我却还……”语声一转,压抑道:“是我对不起你……朗朗……是我负了你。”紧紧抱住怀中的人,语声已颤:“你爱的多不值……是我错了,是我的错……为什么……我没有好好爱你……我……好恨自己……”蓦然泪涌,他凄声笑道:“竟让你这样好的娘子因我而死,公输雨此生……必不得好死。”

西风夜渡,冷月梦残。

……

山庄后院,花町小径。

梅疏影回过头,直直望向公输云:“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公输云面上一震,随即恼羞成怒,甩袖而走。

“若真如惊云公子所说,我必叫母亲解释清楚……只是,我公输家的私事也不劳阁下费心!”

“那是自然。”梅疏影望他走远,目中悠冷还静。

“如此看来,公输大哥是否也可能是单独中蛊?”一侧暗处,云萧安静走出,眉间微蹙,问向梅疏影。

白衣的人抚了抚手中玉扇:“如果公输云也是独自被种下了情人蛊,确有弊害,会令公输夫人想要为他剔除。且为避讳她以同样之法设计了公输雨,会有意隐瞒我等……但本公子总觉得忽略了什么。”

“不知为何,耳闻公输大哥这样怨怼其兄长,云萧只感伤怀心窒。”少年望向夜色中已然走远的人,忽道。

梅疏影笑了一笑:“你还年幼,不懂情字扰人。男欢女爱尚有流水无情,此情此景只能道是孽缘。”

少年人点了点头,似有所悟,抬头来问:“梅大哥懂?”

白衣的人转目过来,冷然剜了他一眼。

青衣少年还愣。

梅疏影转步而走,欲往清风阁回,未行几步,突然一滞。

云萧目送他离去,见之便怔:“梅大哥?”

“先前竟未想到!”衣上红梅一扬,梅疏影猛然转步一跃而起,直往雨帘阁去。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此情此景,那人怎可能容得下公输雨!怎可能不现身?!

云萧目中一惊,未及多问,正欲跟随过去。

衣袖蓦然被人抓住。

……

寒窗冷月,一道人影立在飘荡的垂幔中,冷眼看着玉棺一侧抱着风朗朗尸身的人。“你可是知错了,悔悟了。”

公输雨闻声一震,而后便笑了一声,语声凄然:“我一直都知错……一直都在悔……可就是悟不了。”

“混账!”那人语声森冷,“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逆子?!”

公输雨慢慢站了起来,把怀中风朗朗的尸身抱回了玉棺中,转身回视身后的人:“……爹。”

那人面色森寒地走近他,伸手一把掐住了紫衣人的颈脉。“便是成亲,也一再要求等你弟弟回来,不惜把婚期一拖再拖,我还只道你们兄弟情深……没想到……没想到……你这畜生!”

“爹……”公输雨唤了一声,目色深幽痛彻。

“住口!不许叫我爹!”公输明一把将人摔到地上,“我没有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儿子!你竟然……对云儿……你!”胸口起伏难止,公输明俯视着地上的人,面色寒到了极点:“公输雨,我念你是她的儿子,没有杀你。但你自己要出来!我跟你说过,你动了那样疯魔的念头,这辈子还想活……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地宫里!在地宫里发什么疯都不会丢了我们公输家的脸!我就只当你死了!但若你胆敢跑到外面……跑到外面……我必定亲手杀了你这个畜生!”

公输雨紧紧握着五指,脸色苍白难抑:“我不会再回地宫……”

那人脸色幽冷:“虎毒不食子,别逼我杀你。”

“那里……没有他。”

蓦然劲风袭面,当胸就是一掌。公输雨“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如果你娘还在,必对你失望至极!”

“……不许你提我娘!”公输雨猛地转目瞪向他,眼神戾寒。“我大逆不道对不起她,但你更是!你没有资格提她。”

公输明霍然静了一瞬。而后冷目看他:“既知道对不起你娘,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紫衣染血,凄声艳色。“我不懂……我只是……控制不住……”蓦然声幽,语声极涩:“我……在哪里……都想他……我想见他……”

“住口!”

“我想看着他……离他近一些……把所有,都给他。”转目望来,公输雨的眼神那样凄然:“他一直问我……最想要什么……其实,我从未骗过他……”仰首望月,月光凄。“我最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铿然剑响,公输明甩手拔剑已架在了他颈侧:“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那年我刚满五岁,你把那个女人从苗疆带了回来,没过多久,便生下了他……你没有按之前答应我娘的……扶我娘为正……而是立了那个女人为正室……自此,我便是庶出长子,而他是你的嫡次子。”

公输明的身子抖了抖。

“起初……我真是十分厌恶他……胆小又怯弱……那么爱哭……又笨……又蠢……还喜欢逞强。”

公输雨看向执剑的人,笑中有泪:“你可知……每次你与姨娘、夫人央他舞剑、念书、骑马,他有多害怕……可是众人之前,他仍会勉强自己给你们舞,给你们念,学着去骑……只在事后,与我哭诉……他不喜欢……不想舞……不想念……也不想骑……”

“我是极讨厌他这一点的……既是不想,何必答应……有何必要勉强自己?我便也不去管他,只在我的雨帘阁里……学着诗画,每日刻着我娘的木偶……”

“他也知我其实并不喜他,有时去到我那里,却不敢进去,我也只当没有看见……后来有一次,夜间惊醒,看见他在我床边角落里哭……才知道,他只要害怕,便是深夜,也会跑到我的身边,不管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他总要挨近我,只在我身边安心地哭。”

颈边一道细微的血痕,在公输明剑下渗出点点血丝,公输雨却恍若不觉,慢慢道:“后来夫人寿宴,我知道避不可避,便跟着奶娘第一次去见了那个女人……给她磕头,给她拜寿……当时他就站在那个女人身后,小心地躲着,既想看我,又不敢看我,可笑得紧。我便当着那个女人的面,陪他玩耍,哄他开心,骗他去喝放了胡椒的水,将他绊进池子里,呛了半晌水……而我就在旁边看着,无动于衷。”

“可是他真的是笨……裹着一身湿衣,还想挨到我身边……听我说话,喝我给他倒的水……”

“之后拜寿回来,许是被他挨得太近,反倒是我染了风寒,大病一场。”

“之后便闻夫人听闻我自小喜静,吩咐婢子仆从不得在我醒时过来侍候。于是我睁开眼,便见了他。”语声温柔,情丝万缕入骨:“我能看见他守在我床边,眼神里是真真的担忧……便与我娘活着时一样……他与那个女人是不同的……我一直知道。后来我便习惯了……习惯了睁开眼便可看见他……习惯了他看我练字画画……习惯了他跟着我一笔一笔学刻木偶……习惯了他委屈、伤心、难过……便会扑进我怀里哭……一次两次……我再也不忍心推开他……我想要他无忧无虑地活着。”

后来我身子越来越差,隐约感觉是他的缘故……一度开始厌他、防他、疏远他,可是仍旧忍不住想见他……会远远地看他。公输雨安静了一瞬,目中恍然无力。

“那年……朗朗在后院遇见他,我就站在亭下不远,一直看着他们……我看见他从马上摔出,被朗朗救下……我看见朗朗冲出,为他挡下马蹄……看见他因朗朗受伤而哭……看见朗朗在他手中的玄铁纹上划下痕迹……看见他们约定……约定长大以后再会……”

公输明手中的剑一直在抖,血丝渗的越来越多。

“我很高兴……我也觉得……那个女孩真好……既善良又可人……多么惹人怜爱……可是后来……他来找我……说要学事,变得不再怯懦,变得稳重,能照顾整个公输家……”眼中蓦然氤氲,公输雨声音微哑:“我说好……大哥很欣慰。然后我问他……为什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轻轻一笑,公输雨眼中苦涩恻然:“他却说是因为我……”

“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地站在他身后……守着他一生一世……可是原来不能……我做不到……”眼泪轻轻滑落,滴落在公输明手中长剑之上。公输雨抖声道:“我受不了他骗我……受不了他唯独要瞒我……那个女孩的事……我不死心……试探着问过他多次……每一次……他都答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教导……几字不提那个女孩……也不提与她的约定……”蓦然呼吸难继,公输雨闭目道:“那时……我便知……他已不再把我看作大哥……”

“所以……后来,朗朗把我错认成了他……我便默认了……我心想……等他回来……等他来找我,像以前那样告诉我,这个女孩其实是改变他影响他,被他藏在心里的那个人……那样,我便不与他计较了……可是成亲那晚他终能赶来……冲到我们面前……却仍旧不肯与我说实话。”

五指紧握,公输雨蓦地负疚又无措:“我抢了他心爱的女人……有意让他伤心让他难过……可是原来看他伤心难过我这样痛苦……每一次望见他那样悲伤的眼神去看朗朗……我的心就控制不住的疼……可是为什么他不告诉我?!”公输雨伸手撑住玉棺,压抑地哭道:“我一直不肯碰朗朗……想等他服软……等他来找我,向我坦诚,过来求我……跟我说实话……就像以前那样……只要他来求求我……我就会把朗朗还给他……可是……一直没有。”

公输雨望眼玉棺,声痛而抑:“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朗朗……所有的期许想望愧疚压在心底,痛苦难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后来在院中看见他抓住朗朗的手,我竟控制不住地牵怒到朗朗身上……独自在飞花楼里一杯一杯地灌醉自己……才明白自己究竟荒唐到了何种地步……可是他来找来,带我回雨帘阁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期许……我拉他去看他当年送给我的那匹黑马……与他说它还和当年一样……和当年一样……可是下一刻,他就抬手打死了黑马……”眼泪肆流而下,公输雨一字一句道:“那个时候……我看着地上黑马的血……酒一下子就醒了……恍然间只觉得……做了二十几年的梦,终于死了。”公输雨颤声道:“我从未……觉得那么冷……心那么疼过……我不想再见他……”

“于是我设计他和朗朗生成肌肤之亲,又用账册陷害他让竞管家察觉,以此来把朗朗还给他……以此来让自己再也不能留在公输家……远远离开他……不再见他……”身形颤然,哑声无力:“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忘了他……忘了对他的期许……忘了这份不容于世的心思……可是……原来根本不能……”他闭目:“我依然会想他……那么想……想到满心满意都是他……想到心都疼了……想到只要再见他一面,便是死……也无妨。”

手抚玉棺,他痛苦道:“可是却听闻了朗朗的死……原来他们根本没能在一起……即使我不在……先前的错也弥补不回……我已害了他……也害了她……我那样任性地抢了他心爱的女人……原来自此便再也还不回去……我害死了当年那个善良惹人怜爱的女孩……害死了一个对我那样好的女孩……害死了他爱的人……”公输雨咬牙痛彻道:“他……多恨我……”

第一百零一章 云开雨覆

“多恨我……恨我害死了朗朗……恨我负了朗朗……”惭愧,沉痛,深孽,此心难纾。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无法原谅……便如我自己……也无法原谅……”陡然声息一弱,紫衣的人再也站立不住:“朗朗已死……她这样好……却因我而死。因我徒生妄念……因我自做多情……因我从中作梗……因我执迷不悟……”

慢慢屈身而跪,公输明手中的剑紧紧依在他颈侧,跟随往下。

“便是这样……便是这样……我竟还放不下他!!”公输雨整个人瘫坐于地,冷白的脸上泪痕肆意:“看见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在他面前我便不是我……我多希望他看着我……只看我……多希望他信我、爱我……多希望和他永生永世相依偎……我……已经疯魔了……”蓦然泪如雨下:“我怎会,这样爱他?”犹如自语,犹如执念,字字深刻入骨。

公输明连人带剑都在抖:“……你确实已经疯魔了。竟恬不知耻地说出这番话来!以为我还能容得了你吗?!”腕下一沉,剑已前送。

公输雨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静,云阴。

“你还是剑下留人的好!公输明。”一袭白影跃然而近,几步踏来。

执剑的人倏然一震,目色瞬间晦暗,毫不滞顿地脚下一转,人霍然拔地而起。

头也不回地收剑一跃就向院外飞离。

“还想跑!”梅疏影冷哼一声,转腕收扇白影凌然跃起便向那人追去。

“公子!”双璃远远看见,忙跟随过去。

……

下得青铜踏板,蓝苏婉推着白衣的人慢慢前行,入目所见,十分惊震。

青娥舍湖岛之下竟是一座规模庞大、难以望尽的地宫。

诸多青娥原本各司其职,见到娄无智及来人都是微震,屈身而跪。

娄无智忙上前唤了她们起身。所到之处,那些清一色身着紫绡翠纹罗裙的女子面上绯然,依言站起,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蓝衣少女立身不远,转面看着娄无智不由新奇喃道:“面前之人竟还未及弱冠……这样一个唇红齿白、面若春桃的弱质男子,竟就是江湖上唯独只容女子、前舍主商后舍主武的青娥舍真正主人?”

端木孑仙原是闭目凝神感受着四周气息,闻言便睁开了眼……缓缓道:“心思纯明,热忱心善,怜女如亲。娄舍主或许别无长处,却有一颗感人所感体恤他人真挚却又无求的心。”端木孑仙微顿,续道:“得他为主,是青娥之幸。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木儿立身于白衣人不远,闻言便怔,转面敬望椅中之人,由衷道:“先生双目虽闭,心却通透远胜旁人。便如先生所言,能追随舍主左右,与他一同为青娥舍将来竭尽所能,是我等青娥毕生之愿。”

端木孑仙望她所在一眼,轻轻点下了头:“愿汝等终偿所愿。”

木儿抱拳:“谢先生。”

不多时娄无智折步回来,与木儿一起领两人去到地宫深处。

蓝苏婉推着白衣人过地宫正殿穿过数条长廊,至了一条难以望见尽头,宽只丈余、甚为狭隘的青石甬道前。

木儿道:“此甬道长数里,那一头便是阵宫所在,阵宫门前有诸多青娥看守,非舍监不能入。”

端木孑仙眼望虚无,沉声道:“我所谓尽力一试,即是入此阵宫。祭剑山庄距此三日路程,陈长老最迟今夜可至公输家。我等已来不及劝言其收手,故端木唯有入阵,引导幼徒破出,望能生成转机,以全二人……”白衣的人轻轻一叹:“否则,以陈长老决断性情,不过今夜,已是玉石俱焚的结局。”

娄无智闻言便愣:“可是你怎么知道小梦儿何时会对你徒儿下手?”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端木并不知。故而只能尽力一试……是否还来得及,只看天意。”

娄无智更愣:“那万一你入了阵,出不来怎么办?”

椅中之人面色便温:“若无意外,端木应可自行出阵。”

蓝苏婉忤在原地半刻,忍不住问道:“师父要入的阵宫,会是陈长老用来对付师弟的那一个九宫玄天杀阵么?”

端木孑仙抬首道:“九宫玄天杀阵,便是此阵宫四四一十六大阵中位于阴极位的那一阵,处两仪正中,与阳极位大阵相对,能合八十一小阵、四十九中阵及其余一十五大阵之威于一身,是绝杀之阵。若非有此阵宫作为支撑,绝难布下。”顿一瞬,椅中人续道:“我入阵宫,身处的应是最外围八十一小阵其一,寻得阵眼处可执罗镜钥匙变动阵式出入进退,自然也可再入中阵,乃至大阵、阵心,而九宫玄天杀阵所在,便是此阵宫的阵心。”

木儿想明白什么,霍然一震:“先生的意思!从我青娥舍此处可入的阵宫,与舍监将用以对付云萧公子的、位于广陵郡的九宫玄天杀阵其实是一体的?!”

端木孑仙沉忖片刻,颔首道:“我本也不敢确信。只是先前两位提到……贵舍是在陈长老为主下与公输家合力所造这一地下阵宫,又观得阵宫罗镜钥匙的大小……”微顿一瞬,她道:“……端木不得不猜测,此阵宫极有可能运用了公输家煅冶器材、排布机关之能,以机关变化连接之法将整个徐州地界尽数包罗在了这一方地下阵宫之内,故而径愈百里。”

闻者俱一惊,娄无智愣愣看着白衣的人。

“且阵心位置可应地利变化调动。故端木先前才道陈长老离开时九宫玄天杀阵便已开启……只因知晓陈长老必是已经执此罗镜入阵,将最为凶险的阵心杀阵调动至了阵宫延及的公输家地界之下。”

蓝苏婉惊喜道:“所以师父才由此入阵,想利用罗镜钥匙再将阵心杀阵调开,以趋师弟能避开绝杀凶阵?”

端木孑仙静半晌,摇头:“陈长老研索阵宫十数年,以成如今之阵,尚称并未完成,可知其变化莫测,复杂奇诡。为师一时之内实无力掌握知详,亦不能如陈长老那般任意穿行其中调动阵心所在……便是入阵破出,也只是尽力一试。”

蓝苏婉心下一惊,看向椅中人,目中有忧:“师父……您目不能视,入阵多有不便,若生差错,小蓝如何向大师姐交待。”

鬓发轻垂如雪,端木孑仙寂静道:“天命如是,独尽人事,不必执意。”

蓝苏婉震震地看着椅中之人。

端木孑仙默然望远,目中沉静漠然,淡泊如水。

蓝苏婉垂目一瞬,便依言推起白衣的人,慢慢行入青石甬道。

……

雨帘阁内,梅疏影三人追出后,一名身穿深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慢慢踏入了公输雨所在正厅内。

云海阁前,院落回廊交错,花木轻掩。公输云快步前行回阁,脚步越行越慢,越行越沉,越行越乱。

蓦然间阴云弊月,几滴冷雨当空飘落,丝丝缕缕,清冷幽寒。

他不知为何,慢慢止步,如失神般回首望向了雨帘阁。

怔忤轻恍。

心中微惘。

寒雨如丝,越下越大,蓦然遮住了眼。

“公输庄主。”

公输云神一怔,闻声回首望去,素衣的女子撑着一方小伞立在云海阁前,淡然望着自己。

“郭帮主。”公输云心中虽惑,面上却未表露,只将方才由梅疏影之言惊起的万千心绪掩下,回目向她见礼。

“小钰深夜来扰,是为两件事。”郭小钰转步行入几步外的回廊中,收伞而立,拂了拂衣。

公输云跟随而入,本能地看了一眼廊外的雨,回首道:“郭帮主请说。”

“一者,今夜话后,小钰便告辞回帮中打理事务,以此作别。”

公输云抱拳为礼:“郭帮主想是事务繁忙,公输云便不多挽留,他日有意,可再至敝庄做客。”

郭小钰淡淡颔首,续道:“二者,大少夫人难产离世前唯有庄主在其身旁,故小钰猜测,本在风姑娘手中的那把越女剑,现下应是由庄主保管着。”

公输云抬首望来:“郭帮主此话何意?”

郭小钰看着他道:“我想请庄主把此剑送予小钰。”

公输云闻言怔了怔,而后眉间便蹙,微冷声道:“这是朗朗遗物,恕公输云不能答应。”

郭小钰极柔淡地笑了笑,后道:“小钰心中有几许疑问想说与庄主听,庄主听完,或许就肯答应了。”

公输云拧眉看她。

素衣的人转面看雨,满面淡然:“我听阿悦诉来公输庄主与风姑娘前尘往事,有一事不明,望庄主能解答。”

她道:“两年前庄主于襄阳郡客栈中险死还生,恰遇云萧公子,因受救命之恩,庄主将公输家家传信物玄铁纹送出为报。可是?”

公输云看着她,片刻后,点了点头:“是。”

郭小钰回目看他:“庄主可曾想过,此玄铁纹上有风姑娘印迹,是你与风姑娘约定的信物,庄主当时若真重视年少时的约定,应是视之胜过性命,即便是救命之恩,也应不会轻易送出。”

公输云神色微怔,愣在原地。

“还是庄主想与小钰说,当时你便知晓风姑娘要嫁予庄主兄长公输雨?”

公输云低头来道:“……我不知晓……那时之前我收到传书,书中只道,我大哥不日便要娶亲。”

郭小钰微垂目:“庄主可还记得,你究竟为何看重珍惜这公输家传家信物玄铁纹;又为何当时会想将其送出。”

公输云目中微怔,恍然愣神。

为何……

素衣的人伸手接了数滴雨水入掌,单手放到了公输云面前:“小钰是否可以猜测,庄主看重珍视玄铁纹,其实是因作为公输家的子嗣,你与某人皆有此物,故而你珍之爱之;而当日客栈中你并不知风姑娘任何消息,促使你突然想将之送出的,是那人将要娶亲的消息?”

公输云一震,木然道:“你在说什么……”

郭小钰回以一笑:“说庄主未中蛊前,心中真正所想。”她续道:“小钰听闻自庄主继承公输家后,雨帘阁的吃穿用度,便永远是祭剑山庄最好的。在风姑娘还未嫁来之前便是,可有此事?”

公输云面上现出极深的疑惑,怔愣着慢慢点头:“……是。”

郭小钰温然笑问:“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第一百零二章 情人泪蛊

(修改了一下最后,同时谢过小齐亲的打赏,鞠躬Ing。[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正文:

你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公输云目中深惘,微微摇了摇头,心头陡然纷乱,一片深茫。

他抬头来怔神地看着郭小钰。

掌心轻渡的雨已然零落,湮灭指间。便似流水无情,雨落无声。

郭小钰看着他,目中是凉薄的轻悯:“云萧公子曾问小钰,南疆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便会问上一句,可肯留下?公子答是,姑娘便暗中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从此厮守……可若是那位喜欢的公子答不愿留下又如何?”

素衣女子踱出两步:“当时小钰只道,那当地的女儿便不会喂他情人蛊……却并未说她们会如何。”回首看着公输云,郭小钰柔和道:“小钰今日便不加隐瞒地告诉公输庄主。”

公输云微微恍然。

“南疆女子多烈性。那儿的女儿若是看上了外地来的喜欢的公子,会问其可愿留下?公子答愿意。姑娘就与他一起服下情人蛊――此蛊是药,无害,会使中蛊者对心中原本所亲所喜之人更添一份深情,以求公子深爱自己,相伴相依,再也不愿离开。”她看他,眼神似浅还深:“可若是公子委婉地说你很好,但是依然决定离开,姑娘便会喂他情人泪蛊――此蛊由一对情人蛊在药力作用下相杀相食而炼就,渗杂着原本相爱之人的血与泪。是毒,有害,会使中蛊者遗失本心,忘记自己已然心有所属……只因公子决心离开,便可说明他欲回之处已然有其所爱,故让他服下此蛊,使公子对原本无爱的人越来越动情,而对原本深恋的人却越来越怨恨,甚至生出杀念。”

……

花町一侧,云萧回头来看见是她,目中转为柔和,温声道:“阿悦姑娘。”

叶悦牢牢抓住青衣少年的衣袖,抬头来面上有几分轻郁:“小哥哥,小钰方才与我说丐帮有事今夜便要走,我才想到年关近了……我也应该启程回家了。”

少年人望着她的眼中隐隐浮现不舍,语声更见温然:“只因云萧有事在身来去不便,否则便可护送姑娘一程……”

叶悦闻言便喜:“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言至情急处,面上一烫,头便低了低:“……我等你。”

青衣的人目中一柔,不觉伸出手,欲抚她绯红的脸颊,只是指间还未触及,便觉一凉。

叶悦愣愣抬头,颈中淋了几滴雨丝:“下雨了……”

云萧随她抬头一望,而后默然低头解下了身上竹叶青色薄氅,展开披到了少女头上,“我们去廊下。[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叶悦面上一红,小脸刹时变得粉扑扑的,抓住云萧腕袖道:“这样子好暖和。”

少年人不觉笑了笑,抬手将她头上的薄氅拢得更紧:“已入亥月,莫受了风寒。”

叶悦在他手下扭了扭头,而后眨着眼娇然道:“我许是明日便要走了,今夜想再去探望我师姐最后一眼,小哥哥肯不肯陪我去?”

云萧望她一眼,又转目看雨:“你可在此稍候,云萧回明月阁拿过伞,便再回来,与你过去。”言罢转步便欲走。

叶悦忙拉住他的手,“不用啦!”惊觉回神,两颊便一红,欲要放手,又舍不得。便忍不住牵住了他一指,顿时飞云满脸,红衣少女嘟囔着道:“不……不用啦……我们就这样过去……不冷。”

云萧感受着指间温意,面色亦赧,轻咳了一声,而后点头道:“如此便依你。”言罢半扶半护着怀中少女,使她匿于自己氅衣下免受风雨,一同往雨帘阁去。

帘雨如幕,幕雨如帘,幽幽然落。

……

云海阁前,公输云心头如窒,唇无血色,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公输云现在最为痛恨的人反倒是我本应最为爱护的人?若言我现下最恨之人便是我大哥公输雨,难道即是说,我心下其实最欲爱护的人……是他?”

郭小钰轻轻抖落纸伞上的雨滴,目色浅淡:“中了情人泪蛊,最恨最憎之人便是先前最喜最爱的人,所谓情愈深,恨愈切,情人死,断肠绝。这便是情人泪蛊。”

公输云面色怆白,失神喃道:“不可能……我本是男子,也无龙阳癖好。更者不论如何他也还是我大哥……”

郭小钰面色仍淡:“你若蛊虫未解,必然不会信我的话;但你现下蛊虫已解,只是余蛊未消,因而终有一日会醒来,届时,庄主拾回本心,且自珍重……莫要怪我不曾提醒庄主。”言罢,再度撑开纸伞,缓步踏入了雨中。

公输云神色已恍:“……你究竟是什么人?”

郭小钰回首间静望他一眼,淡淡道:“同情你的人。”

转面向前,她头也不回道:“何时庄主醒彻过来,记得将越女剑送还叶悦叶姑娘。她此行,原本便是听从风崖子吩咐过来取剑,正式继承越女剑法。”

言罢脚下微一顿,默然抬首望了一眼远处,少许,方转首回来,慢行离去。

……

寒月夜,风雨时。

雨帘阁内,妇人行至棺前,低头看着地上泪痕清浅的男子。“你知我原本无意要你的性命。”

公输雨转目看向来人,目中深寂。

“两年前……甫知自己被你下了情人蛊时,我曾怨过你,想要杀了你,甚至是他。”

妇人目色一深:“你果然已经知晓,你肘间情蛊横线原是中蛊之初才会出现,如今却一直存在,颜色还如此之深……你早已将情人蛊毒杀在了自己体内。”

公输雨面色凄然:“为了杀它,我不惜尝尽百毒,后来得遇散老,才终能将它毒死封存体内……”

“原本只是敏感多病……难怪你会变得如此羸弱。”妇人睇目于他,语声有叹:“将情人蛊毒杀于体内,你自己也活不久。”

“我岂会不知?”公输雨冷笑了一声,“我当时只想,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受你摆布操控。”

“我只是怕你伤害云儿……他那么黏你,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较你不及,若你想要害他,真是轻而易举,我必防备不了。”

公输雨无力地抬首望向远处,眼眸轻阖:“从小我便讨厌你……也讨厌他……我心想,情人蛊死后,我必能好好与你们斗一斗,向你讨回一份公道,也为我娘报仇……”

“你其实从未讨厌过云儿。”

公输雨颤然立起,苍白的五指紧紧握住:“是……是……我心下只觉得,他与你实在是不同,单纯怯弱没有心计,对我的好……也似并非装出来的……”

“他在你面前,不曾有过一分伪装。”妇人的声音幽寒起来。“我早该察觉,他待你不同。却只记住了防备你。”

公输雨目中寥落,自嘲道:“即便我体内的蛊已经死了……我竟还是对你们下不了手……我总忍不住想……他曾真心把我看作大哥……而你是他的生母。”转目望向妇人,公输雨眸色极幽:“我以为我娘的死,已使我明白处境,我以为我对你的怨恨能使我清楚该做什么……可是情人蛊死后,我竟仍是于心不忍……我怕我做了什么……我与他便真的无法挽回……”语声一转,深沉噬骨:“可是情蛊已死,我为什么还会怕?一次次都下不了手……以至今日,全然被你摆布在股掌之间……我公输雨怎能心甘?!可是仍旧下不了手……即便我不肯承认……也终能明白……我还是放不下他……我……还是爱他……竟已无药可医。”紫衣的人神情已是麻木,语声颤涩:“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因蛊而生了对他的心思……还是我原本就……喜欢他……”

公输夫人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方开口:“你对云儿用情不浅,我作为他的母亲,也是动容……我原本真的打算放过你,便听老爷的,把你永生囚禁在地宫中,也就罢了。”妇人走至玉棺一侧,轻轻推开了棺盖:“只是你愧于朗朗,自离地宫,在你父亲面前,也未说出我下蛊于你的事。方才险些就死在自己亲生父亲剑下……我看在眼里,实在不忍。”她一边柔声道,一边伸手掰开了风朗朗下颚,以白巾覆上,从她口中取出了一颗如同琉璃般的雪色珠子。

公输雨看着她,目中有悲:“他珍视之人的尸身,你亦不放在心上么?”

妇人用巾帕将珠子包裹,放入袖中,伸手合上了棺盖:“此物便如你对云儿的情一样,见不得人。我取走它,是为了保护公输家的声誉。”

公输雨原就苍白的脸上更添一抹雪色,默然垂目,他强自怜惜地看了玉棺中的女子一眼,哑然无声。

妇人慢慢走至公输雨身侧,浅声道:“你当知,兄弟人伦,龙阳癖晦,他已容你不得。我不忍见你们父子相残,才替他出手杀你。”

紫衣的人笑了一声,目中空惘,点头:“……好。”

“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公输雨转面看向厅外,眼神无意识地望着院中树下。彼时少年人牵着黑马满身是伤向他走来的神情恍然浮现,依稀如昨。他失神喃道:“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厅外雨静,紫衣的人蓦然又摇了摇头,语声极轻道:“不用了……这样就好。”

“公输雨,是妇人朵雅对不起你。”

公输雨安静地望着院中寒雨,面色淡然,眼神似悲已不悲,深寂而惘然。不再阖目,就这样看着。“……我已不怪你。”

公输夫人身子一震,袖中的手抖了抖,之后仍旧凝力,抬起一掌径直朝公输雨左胸拍下。

依稀记得你隐隐含泪的双眼,直直地望向自己,像水一样澄澈无垢,像晴日透明的云彩。

刻在眼中,画入心里,从此成了执念,缠绕束缚了一生。

分不清是惦念还是想望,回首间已挥之不去,也不曾这样贪恋或不舍,总归就是难以放下。

想要看你无忧无虑,想要伴你生死左右,想要与你一生守候。

然而皆是虚妄,而我疯魔至此,心已枯竭沦落,回天乏术。

最后还刻在骨子里,难以忘却、难以磨灭的,只有对你的思念。

“小云……”公输雨来不及咽下涌出喉的血,感受着胸口被贯穿般的疼痛,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风逝,雨落。尘埃静散。

雨不言,已落尽一生痴怨。

云不往,还能数多少心念。

缘浅缘深,情错情孽,别时孤雨,相思零落,湮灭阑珊两头……不相知。

第一百零三章 生死两茫

云萧方走至雨帘阁前,立时抬头。[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阿悦一眼看见正厅中正倒下的人,小脸一震。

紫衣的人颈中全是血。

一方深色裙尾迅速隐入垂幔中。

“是谁?!”红衣少女立时察觉,厉喝一声。一把挥开氅衣急步上前。“小哥哥!”

青衣的人脚下一晃,人已瞬间绕了上去,一把接住了往下仰倒的公输雨。阿悦紧随之一跃而来手中长剑一抖,越过云萧肩头直直刺向那道急速退往窗前的身影。

云萧扶着公输雨慢慢仰躺倒下,迅速出手把他的脉,抬头来面色惊白。

那方暗影缭乱、白幔飘荡的木窗前,叶悦手执越水剑招招凌厉,精妙狠辣的剑法逼得那人步步后退,毫无还手之力。“出来!你是谁?!”

雨声激荡,月光晦暗。

那人手中无物,强自用袖、掌接下了叶悦的剑招,迅速跃起向木窗外扑去。

“想跑!没门!”叶悦甩剑踮脚一跃正要追去,那人回头一把扔出一物。

“小心!”不远处的云萧见之一惊,幽灵闪瞬间移至红衣少女身侧,环过她的腰将人往旁边一带。

一条细如小指的冰蓝色小蛇从少女肩头飞过落地,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正厅青砖上。

阿悦借云萧身法躲开毒蛇的同时却未罢手,转腕绕剑背手一削极犀利地划过了那人后腰,顿时血珠飞溅,那人吃痛,回头来对着逼近的叶悦一掌袭来,被木窗大小箍住,少女避之不及便硬挨了她不轻不重的一掌,另一手同时伸出狠狠扣住了那人手臂。

那人奋力往外,叶悦扣之不放,听得“刺啦”一声,衣袖裂开如帛,一方白色薄巾包着一物从那人袖中飞了出来。

那是?

“……冥颜珠?”

阿悦闻言一愣,一把跃起抓住了那颗抛在空中的雪色珠子,下瞬就惊叫出声:“好凉!!”

那人也知不是对手,虽失袖中之物却趁少女拿珠之际一跃而远,叶悦回过神来再想去追已不见了人影。

“叫她跑了……”少女拧着眉恨声一句,转头来赧声与云萧道:“对不起,我只顾帮你拿这颗珠子了……”

青衣的人目中有忧:“你方才受她一掌,可有受伤?”

阿悦愣了一下,心下一暖小脸便红了红:“没事,那人武功不如我……咳……”

云萧面上便肃,“此人善驱毒物,不可大意。”手已伸来把住了她的脉,觉出只是气血涌动,确无大碍,方收了手。

叶悦红着脸道:“小哥哥,这就是你想找的冥颜珠吗??”少女忙把手中冰凉沁骨的珠子塞到了云萧手里。“真是好凉,我片刻都拿它不住……诶?”

却见云萧执在手中,好似全无异感,垂目快速端详过:“我也不知。”

“那我方才听你唤它冥颜珠……小哥哥你不觉得冷么??”

云萧摇头:“不冷。”少年微拧眉:分明从未见过,为何一眼见得,竟好似极为熟悉。

“明明这么冷你竟不觉得……真是奇怪……”

“先不议此事。(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云萧转腕暂将珠子收起,快步走至公输雨身边,缓慢而小心地扶靠起地上的人。“公输公子……”云萧语声寒涩。

一道身影霍然赶来,站在院中瞬间呆住。“雨少爷……”

云萧与叶悦抬头,目中都是急忧。阿悦看着那丫环道:“是一个女人下手……”

泪溢出,原本执在手中的纸伞在雨帘阁厅前院中“啪嗒”一声落地,丫环清秀的小脸上一片惊惧冷白。

那模样灵动的小丫环眼眶红彻,人已瞬间奔了过来:“雨少爷——”一把扑到公输雨身前,小丫环颤抖着手去触公输雨嘴边涌出的血:“雨少爷!雨少爷!您不要吓我……您不要吓我!!!”

早已力喑的人颤动着双睫,用尽最后力气睁开了眼,一片迷茫地望向了来人。“小云……”

语声痴怨缠惓,便如泣血。

小丫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他的声音猛然痛彻心扉:“等我……等我……我把他带来!我把他带来!你等我……你一定等我——”绝然转身,临去时托付的眼神望向云萧二人,只一眼,便叫人心头一悸,无以为忤。

“小云……”公输雨轻倚在云萧身上,指尖微颤,双目昏茫地望着厅外倾盆而落的雨。又一声喑哑至极的轻唤,唇角微微扬起……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帘慢慢阖上。

“公输公子!”云萧眼见不好,面色寒凛,一手把脉一手抵住他背心,不遗余力地为他输入内力。心下竟无端地惶恐起来……好像这一个公输云所厌恨的人,绝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

恍然间心下无端地为面前这一幕惶恐,深惧。

仿佛隐隐明白什么,所以深深畏惧惶然……为眼前的人,更像是为自己。

下意识地抗拒,抗拒这不可挽回的错与痛。

就好似这一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眼观其将陨,竟是本能地悲从中来,难以自抑。“公输公子!”云萧语声急而凛,竟隐隐有颤。掌心予他内力半丝不肯松懈,错乱间竟将他看作了另一个近而又远的身影,白衣如雪,飘渺如雾,亲近陌生,熟悉却又遥远。

他恨之怨之。但观其伤殁,却痛入骨髓。

师父……

“小哥哥!!”阿悦越看越不对,但见少年人毫不自惜,竟像是将内力输尽也再所不惜,满面是汗,脸色已趋冷白,不由慌了,忙出手欲拉开云萧的手。“小哥哥住手,没有用了……小哥哥!”

“走开!”青衣的人竟似陷入障梦,一把挥开少女,自顾为公输雨输力不断。面色肃寒凛冽,丝毫不容违意。

阿悦吓得一呆,竟愣在当场。

心绪翻涌间内力难控。云萧心口一震,掌间一麻,嘴边立时涌出了血。

“小哥哥!”阿悦慌忙从后扶住了少年。

那一袭紫衣的人慢慢自云萧身前滑落,身上再无半分气力、声息,苍白的脸上恍然痴怔。眼眸已闭,刹那间举世寂然。

云萧看着他,看着他,一瞬间全身惊冷。

雨帘阁外错乱的脚步声霍然响起,踏在雨水泥尘里,一片深惶。

雨声磅礴越加喧嚣,响彻暗夜。

黑衣的人如痴傻了般站在院中雨下,一动不动。

眼眸直直地望着厅中地上被血染透的那一人。惊寒,冷,惧,然后心一点一点窒住,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数画面映着血在脑海中掠闪而过,心中那层隔膜猛然破开,心疼的那样清晰。

雨声碎,夜色狂。

“庄主!小少爷……”公输竞尾随赶来,不明境况,立身公输云身侧忧声道:“出了何事……”顺目看向厅中,面上倏震。

“雨少爷!”小丫环从公输云身后冲出来,咬牙笑着冲向厅内,冲向那个静静躺在云萧身前的人:“他来了……他来了……雨少爷……你的小云来了……”

近身看清,笑容一僵,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净。

小丫环摇摇晃晃地在公输雨身前跪下,哑声喃道:“他来了……雨少爷……小云,来了。”

公输竞面色肃寒地看着厅中景象,心下正忤,便觉身边的人动了动,转首过来,入目见得,心头陡然一跳,只余惊震。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夹杂着绝望惊醒痛彻……和难以形容的苦痛和折磨的眼神。直直地望向厅内,灼净了世间一切。

公输竞只觉周身一凉。

公输云极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人。

……

“哥,这匹黑马是三叔从塞外带回来的,爹爹说是极好的马,我想送给哥哥做生辰礼物……”

“未驯的马,给我做什么。”

“那……那我叫阿竞给大哥驯好。”

“不是你自己驯的马,不要送我。”

“那……那我自己去给大哥驯好。”

于是不管自己性子如何怯懦,一次次摔落马下满身是伤,终究不肯假手他人,只为他,将黑马驯服,并满心欢喜地牵到他的面前。

……

“你大哥身子太差,你如果继承不好祭剑山庄,他只怕会更加操劳。”

“我……我能。”

“云儿?”

“爹……我能的……”

“你这样怯弱的性子,若没你大哥帮衬,爹实在不放心。”

“……我会学,会变得懂事稳重,会变得像大哥一样,不会让大哥再劳心的。”

“那便好。”

不舍得看你操劳辛苦,哪怕勉强,也想尽力尝试做到最好。

因为怕你承担的太多太累,怕你身子更差,怕你离我而去。

……

“小云,你已经答应好好继承山庄了?”

“嗯……哥,我会变得越来越懂事,不再懦弱,越来越独立和稳重。”

“你有这样的想法大哥很高兴……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公输云直直看着他:“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公输雨眸色晦暗:“……是这样。”

公输云像一直以来那样,满心依恋地抱住他。“嗯。”

甘愿为面前的人变得强大,变得能够独挡一面。想要他收起羽翼,让我保护,让我把自己努力来的所有,都送到他的面前。

……

“哥,玄铁纹只有你一个,我一个,对吗?”

“嗯……怎么?”

“没什么……哥,我很喜欢。”

喜欢它。

喜欢你。

……

慢慢把手伸向地上的人,牙关咬得那样紧。“哥……?”

四周之人闻见此声俱一震,恍然侧目看向公输云。

音极哑,悲彻骨,意寒恻,泪难禁。

“哥……”一点点将他满身是血的身子抱进怀里,公输云眼前一片昏茫,心痛得难以扼制,是真正的撕心裂肺。“公输雨……”

身子一点点颤动起来,那样无力无措和惊茫。“你……怎么可以这样……”

霍然紧紧将人勒抱入怀,是那样不管不顾、毫不顾忌地深扣在自己怀中,公输云埋首在他颈间,血染衣襟,泪涔紫衣。“怎么可以这样!!!”

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压抑而深长地低溢出声。

带着难以自制地颤动和无休无尽的哀戚,如小兽绝望濒死的悲鸣嘶吼,没有生息,没有希望。“怎么可以……离开我……”

叶悦白着脸呆呆地站在一旁,霍然想起之前公输竞所说的话:还好庄主没有再像那次一样哭得像个孩子……我最怕庄主这样哭……跟他小时候是一样的,好像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让人听了觉得心都死了。

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哭声。

公输竞眼睁睁地看着公输云抱起满身是血的那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公输雨一步步抱出正厅,慢慢抱入院前大雨中。

“庄主……”公输竞怔怔地上前一步。“庄主……”

公输云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眼神是悲,是缠,是倦,是痴,是空。

是死寂一般的疼痛。

越过云萧、叶悦;越过公输竞……任雨水淋漓,一步步走在雨中,走出雨帘阁。那小丫环始终跟随。

公输竞看着黑衣的人,霍然倒退数步,想起那一日……面前的人冲去大少爷房里前,根本还未及问新娘是谁……回来之后,才与自己道:他娶的竟是我小时候碰到过的……很好的一个女孩儿……

恍然戚戚,生死两茫。

云萧被阿悦扶在厅中,抬眼看着他们一步步离开。眼中慢慢氤氲,蓦然已湿。

公输大哥……

青衣少年心下大忧,正要尾随过去,一人猛地从一侧院墙仓促落下,几步赶到云萧面前。

玖璃左肩一道深长的伤口,血透黑衣,长发凌乱被雨打湿在颊上,苍白着脸一把抓住云萧肩头:“助……助我家公子……镜心阵……公输明和青娥舍联手了……”

云萧倏然一震,一把扶住玖璃:“梅大哥人在哪里?”

“我带你去。”玖璃言罢按原路一跃至院墙上,翻身而去。虽受重伤,竟丝毫不愿滞停。

云萧望一眼大雨中抱着公输雨走远的公输云,微迟疑一瞬,但见公输竞已跟随过去,便转目一凛,立时朝玖璃去处纵身跟上。

阿悦忧心地望了少年一眼,执剑在手,一把抓起地上青氅,亦紧随而至。

第一百零四章 疏影镜心

“什么人?!”

青娥舍地宫内,长长甬道尽头,把守阵宫入口的青娥们见一位蓝衣少女推着一方木轮椅走出,眉间都是一蹙,立时冷喝。(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是我哪。”娄无智从端木椅后走出,眯眼笑着看向数名青娥。

“舍主!”诸女忙跪地颔首,语中都是恭肃。

“她就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受我所托要入阵宫去,你们不要担心。”娄无智指着椅中之人道。

跪地青娥一听,神色都是一凛,几分崇敬好奇地去看椅中那白衣之人。

女子神情淡漠,静而沉。三千青丝如瀑,两鬓雪发轻垂,眉目淡远宁静,周身不见悲喜人息。

“拜见端木先生!”不觉声音便恭敬以极。

椅中之人垂目为礼:“诸位不必多礼。”

诸女伏地一瞬,陆续审慎起身,仍不免小心地细看那方白影。目色恭然。

蓝苏婉慢慢推着白衣的人去到青娥们背后、那扇紧阖的巨大石门前。

为首的青娥看着那方木轮椅,面有难色道:“先生请止步,此阵宫石门重愈千斤,且有舍监所布奇阵守护,唯舍主、舍监能进,还请先生……”

话音未落,便见寒光一闪,几枚银针射向石门,落于巨门四方大位,无声没入,竟如入泥。

见者俱一震,凛神看着那微微反射出寒光的针背一点。全然未看清那一人如何出手。

“小蓝。”女子语声清冷以极,淡淡出口道一句,便慢慢放下了五指,拢手于袖中。

蓝苏婉肃声应:“是,师父。”下瞬腕间一转,数十道无形蚕丝甩出绕缠住了银针针背,四方之位以丝线一连,被蓝苏婉拉至白衣的人耳侧。

方靠近,便见椅中的人抬了首,弹指一枚银针射入了巨门以右。

众人见之惊震莫明,还未回神,便听石门内部响起“叮叮”两声铿锵短音,紧随之厚重石门轰隆隆向上拉起。

“此一入阵,万事难料,端木别过娄舍主……若能安然出阵,必亲奉此罗镜钥匙,归还贵舍。”白衣的人向娄无智点了点头,而后面色沉肃下来,由蓝苏婉推着进入阵宫石门之内。(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你……你们小心。”那年纪尚轻的男子对着白衣人的背影嚷了一句,站在众青娥前首,眼见着厚重石门又轰隆隆落下来,重重合上。

无声扬起泥尘。

……

广陵郡郊外的暗林中,雨声如雷,一柄翠色纸伞轻掩在常绿的碧木横枝下,滴雨成帘。

执伞的人紧紧看着几丈外的一个帘洞,抓在伞柄上的五指握得极紧。

一方素色身影由远及近。

纸伞下的翠色身影立时回头,面朝来人单膝跪下,也不管雨水泥泞。“参见影主。”

“公输明可是死了?”来人静静执着一方小伞,语声柔淡。

“回影主,是。”

“梅疏影可有来得及问出什么?”

跪地的人头微垂。“便只听到一个字。”

“哪个字?”

“墨。”

素衣女子的神色凉薄了几分,看着地上的人微冷声道:“你出手晚了。”

影木头低的更低。双腿浸在林泥雨污中,一声不吭。

“公输明并非梅疏影的对手,但他将人引入阵中,你便就不安心了。”

“属下不敢……”

郭小钰看向那方爬满藤野的帘洞,语声浅淡:“以梅疏影的才智,怕是心下早已认定……也不差这一个‘墨’字。”她转身朝来路回转:“走吧,我们该回了。”

地上的人却迟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帘洞。

素衣女子神色便淡:“怎么,你还想去助他不成?”

翠衣的人立时惶然,弃伞伏于地上:“属下不敢!”

“那便走吧。”

影木依言而起,捡起纸伞跟随在素衣的人身后。

郭小钰淡淡道:“你不必多虑,此人岂是这样容易死的?公输明武榜排名第九,在他手下却未能撑过百招,可见此人武功之高。原本公输明以身作饵引梅疏影入阵是为了让自己摆脱此人纠缠,结果却在阵中亦被他逼问出这一字,足见其能。”

翠色身影低头执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郭小钰身后,听罢,忍不住道:“影主怎知公输明是在阵中被他逼问出这一字?”

郭小钰微微一笑:“若非被困阵中,你在公输明败于梅疏影受他逼问的关键时候出手杀公输明,梅疏影岂会放过你?”素衣的女子语声淡淡:“怕是你早已被他擒下,无法出现在我面前了。”

影木低头:“是……便如影主所料,梅疏影被阵式困住,不得而出,才叫属下有机可乘。”

郭小钰慢慢行于林中,身形已远:“梅疏影曾败于陈梦还一阵。但公输明用陈梦还的阵宫来对付梅疏影,此事青娥舍应是不知的,否则以娄无智和梅疏影的交情,陈梦还未必肯。”

“那……”影木欲言又止。

“我自是希望此人能被困死于阵中,只不过怕是也只能想想而已。”

影木默然。

“他有双璃护法左右,身具惊才,武功又深不可测。若非遇到太过相克的阵,便难陷入险境。”

翠色身影听罢一怔,回头来看向那一方越来越远的洞府,目中隐隐有忧。

……

“公子小心!”璎璃急唤一句,忙跃身而起,但见四周石木再次移动变换起来,急速下落、前进、后退,将她带到了一方潮湿封闭的泥沼之上。

脚下污泥踏之便落,难以立足,得不了片刻喘息。

璎璃面色极肃,将剑插在移动未止的石壁上喘息一刻,抬头来便见不远处的人仍在四面镜壁之间难以走出。

梅疏影环顾四周移动旋转的镜壁,手中玉扇越握越紧,无数幻影在镜中闪烁隐没,最后竟都化成了真,慢慢靠近过来。红梅绮艳,他跃身往后避开,身后便是一道幻影兀地袭来,梅疏影半空中扭身一转,玉扇一扬,正欲将之击落……一眼看清那方隐隐绰绰的幻像,手中之扇竟是本能地一滞。

一支冷箭呼啸而过,从梅疏影右手腕上方紧贴皮肉穿出,带出一窜血珠。

“公子!”璎璃在那一方泥沼阵中见之,语声更忧。

镜心之阵,心魔映镜,幻化虚实,困顿自缚。

红衣女子远远见他避之闪之,面色时惑时怔时茫时愣,却就是不出手……无数次面对从刁钻角度放出的冷箭没有一次肯以玉扇击之碎之,一味避闪,束手以极,身形越来越乱。

“公子!您看到的不是真的!还请出手!”

阵中的人却似不闻,眉间紧拧,面色寒肃,冷淡凉薄的唇紧紧抿着,腾跃移闪间眼神越加混沌。

此情此景依稀再现,恍然间便似见到了多年前的那个自己,依旧是这样退避闪却,成全或葬送。就是难以对这些装作幻像的危险下去杀手。

越来越多的幻影缠绕靠近梅疏影,紧紧握着手中玉扇的人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心绪突然浮躁起来。目色霍然一冷。

不过就是些假像!何至于如此这般到了我面前……再者,我便是伤了你又如何?!

握扇的手猛地一紧,指间之力透柄而出,重重击向靠近自己的那一丛白影。

远处璎璃但见玉扇“啪”的一声击向冷箭,在梅疏影转腕间往后倒射回去,接连不断的撞击在后续冷箭上,铿锵声起,无数铁箭撞回镜壁。

梅疏影旋身而落,四周冷白的幻影正慢慢溃散,他毫不留情地挥扇击之,面色寒凛,已是分毫不加容情。

璎璃见得,面上不由便喜。

四周镜壁被铁箭一撞,终于开始出现裂缝,梅疏影看见壁内所有幻影假像都虚幻起来,独有一个慢慢从镜壁后方移出,离自己越来越近。

“如此一再出现,实在令人厌烦!”梅疏影冷声一句,狠狠以扇击去。

“阁主。”

便听那幻像轻轻道出两字,竟极真切。

梅疏影不禁一怔,手中便顿。只是下一刻霍然又极为冷怒,目中愤然寒彻:“你莫不是道我还会再栽一次?不过是些幻影,本公子岂会如此傻?端木孑仙,我一直就想要你死!”

杀招又至。

那方木轮椅中的人微有叹然:“倒不知,原来阁主对端木积怨如此之深……”

腕间凝住,梅疏影猛地一震:“你――”

白衣的人端坐椅中,抬头来望向面前的人,微颔首道:“经年不见,阁主无恙便好……端木有礼。”

不远处的璎璃蓦然怔住。

怨憎会、贪嗔痴、求不得、放不下……这镜心阵反映的是本心欲求,令公子在阵中困顿难以破出的……是端木孑仙的幻影?!

第一百零五章 杀阵开启

(修改了后面,昨天写到后面打嗑睡了……梅疏影那里增加了几百字……)

正文:

郡城石门近在眼前,青苔沥沥,在雨夜中反射出微光。夜夜小说网WWW.mht.la

玖璃呼吸渐重,右手紧紧按在左肩伤口上,一声不吭地领着云萧二人往广陵郡郊外去。

三人跃过城门之际,青衣的人心头忽一凛,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我家公子与璎璃被公输明引进了一处帘洞,内含奇阵,我被公输明所伤动作慢了一步才幸免被困阵中,璎璃命我赶回时公输明已败于公子,必难逃脱,但公子所入之阵名为镜心,是往年青娥舍曾将公子困住之阵,我因此备感不祥,故请云萧公子相助!”

青衣少年握紧手中霜华剑,肃声道:“在下对阵法略知一二,若能相助,必尽全力。”

前面的玖璃感激地点下了头,而后匆匆落入暗林中,急步往来时的帘洞奔去。

未行几步,“小心!”叶悦突然高喝一声,叫住了前面的人。

玖璃、云萧同时一凛,十数支羽箭迎面射来,黑衣的人面色一惊正要闪躲,却发现羽箭只朝一人呼啸而去。

“云萧公子!”

玖璃忧唤一声,但见少年人身影飘忽如鬼魅,闪掠无形,避闪箭矢毫不费力,不由松了口气,感慨其跟从幽灵鬼老所学的轻功竟已是当世难及。

云萧旋身而落,面向林中一处方向,语声肃谨:“青娥舍的弓娥诸位,还望能现身相见。”

玖璃和阿悦拧眉站到云萧左右,警惕地环看林中。

夜雨磅礴,无声打湿三人的衣发。

“樟子林中,是你在小傅攒竹、劳宫两穴射入银针?”雨声浠沥间突然传出一道低沉冷郁的女声,不高不低,飘渺悠寒,透出一股浓郁阴冷的杀意。

云萧听之一震,心头不知为何微觉慑然。

玖璃立时凛神,低声道:“此人是青娥舍舍监陈梦还,公子先前所说欲向云萧公子寻仇的人!”

青娥舍舍监陈梦还……

青衣的人立时想起两年前于关中时,甫从江湖文榜上听闻此人姓名时叶绿叶与端木所言:

“武榜第八,乃为青娥舍后舍舍监陈梦还……据说此人为钻研生门玄术,饱览天下群书,且一目十行过眼不忘,将之排在第八,不少江湖中人都只觉委屈了此人。”

“陈长老极易沉浸于书中不出,她应是不会在意此些小事。”

……

云萧目中沉敛,神色不由凝重。以师父对此人的赞誉,陈长老必有过人之处。若与之为敌,怕是难以全身而退。

“寻仇?寻什么仇??”叶悦听之便惑,立时问道。

云萧看了红衣少女一眼,目中几分凝肃:“是傅=怡卉长老的死。”

阿悦一惊:“那个老女人死了?”下瞬又愣:“那关我们什么事?!”

语声扬高未及收敛,下瞬便听那道沉冷的女声更加冷冽道:“小傅便死在那两枚银针之下,叶姑娘说可有干系?!”

陈长老应识得玖璃与阿悦姑娘,竟似因自己而牵怒在内并不欲放过了……云萧只得抬头:“在下确有向傅长老攒竹、劳宫两穴射入银针,但只为暂封心神缓解其心绪,寻常而言必不致于令人殒命,还望……”少年言至此处忽一震,想起那夜樟林中与叶悦寻剑鞘而回,再至篝火旁闻到的淡淡芙蓉清香。[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青衣少年面色忽一变,目中微光流转,已是肃寒惊冷。

当时初闻芙蓉清香确有怔忤,却只因此前叶悦与郭小钰围坐篝火旁食过芙蓉糕而未及多想。只当是芙蓉糕点落下的余香……此下想来,若其并非仅是芙蓉糕余香,而是另一样焚之亦会产生此清香的一物,又如何?

青衣少年目中一闪而过的颤悚,心下猛地一窒……难道是,惭心木?!

面色一时寒凛至极,不由得负疚难言。

脑海中翻涌的思绪涌动不迭。

是她……

当日樟林之中,她扶来重伤奄奄的青娥小戊,曾道出小戊姑娘所中之毒为嫣里杀,且与傅长老道:“你之前一直给她丹田输力,若不是云萧公子制止,改为内关穴反泄她内力,这个孩子恐怕还要死的更快。”

云萧默然垂目。她若只是精通医玄之道,确有可能看出那名为小戊的青娥所中之毒为嫣里杀;但她本不会武,如何能知我让傅长老泄去小戊姑娘的内力是为救她?

泄其内力是因小戊姑娘所中嫣里杀中渗入了抑元草,会随内力侵入丹田脏腑。只是嫣里杀中渗入了抑元草只有中毒者内力运行时方能知晓,当时之境,小戊姑娘必无力运行内力,但她却知……

如今想来只有一种可能――她事前便已知晓,知晓青娥们会中什么样的毒……

云萧冷然抬眸望向前方:她是梅大哥所说,那一个影网的人。

牵丝成线,云萧细细想明,心下越来越觉骇然。那一人心思之缜密,环环相扣,竟令人防不胜防,似乎没有一件事,于她说来做来是多余的。

“小哥哥?你怎的不说话了??”阿悦看向凛冽不言的青衣少年,目中现了忧急。

云萧低头来看一眼红衣少女,心下震然未止,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阿悦姑娘……应是不知的。

青衣少年直视着少女单纯直率的双眼,许久,沉吟未语。

“哑口无言了么?”

森寒愠怒的语声冷冷回荡在广陵郡郊外的暗林上空,那人语声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戾杀之气:“你入我九宫玄天杀阵,若能活着走出,小傅的死,我便放下,不再与你纠缠!”

九宫玄天杀阵?!

玖璃、叶悦一听只觉莫明可怖,心下为之震悚。

红衣少女环看四周一眼,生怕她下一瞬就将他们逼入绝阵,蓦然飞身跃起:“你这女人,要打架就堂堂正正出来打!谁要进你的破阵!!”

忽然风云变色,林中陡然更暗,一股极强的雨势劈头盖脸而落。暗林上方的女声冷冷飘散进入三人耳中:“你们以为,我会给你们选择的余地么!!”

云萧蓦然惊醒,冷道:“我们一出城门就已入了她的阵法!”

蓦然风雨更急,四周昏茫一片,玖璃和叶悦都猝不及防,只觉脚下一空,人猝然下落。“啊――”

“阿悦姑娘!”云萧眉间一拧,折身往下一跃一把抓住了叶悦的手,然四周一片昏暗寻不到一丝着力处,只能任由自己往下坠落。

“小哥哥!”阿悦紧紧抱住云萧一臂,闭着眼不敢去看底下犹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任凭森寒的风急速将她的长发与红衣往上扬去。“小哥哥我们是不是要一起死啦?!”

“不会的。”少年人低声道一句,语气虽镇定,但也透出一丝无力与惊震。抬头回首间急速地寻看玖璃及四周境况。

……

阵宫地下。

梅疏影站在已然碎裂的四面镜壁之间,震看椅中之人,许久未能回神。

“梅大哥!”蓝苏婉立身木轮椅后,看清面前的人不由喜道:“梅大哥怎的也在这阵宫之中?!”

梅疏影闻言一怔,恍然回神。

“原是真人。”他极轻地喃了一句,而后霍然轻嗤一声,转目睨了一眼椅中女子,下瞬抬头来与蓝衣的少女道:“我家小苏婉回那方荒谷不过数月竟又出了,且还与梅大哥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再会,当真是缘分不浅。”玉扇轻转于指间,又复悠然。

“公子!”璎璃唤一声。

梅疏影头也不回地背手一掌,向着璎璃一抓一扬,以内力将被困于泥沼阵中的红衣女子抓了出来:“还有外人在,莫要给本公子丢脸。”

璎璃出得阵来,立身理罢衣襟,当即颔首道:“是,公子。公子您先前丢脸的事璎璃也会当作没有看见。”

“要你多话。”梅疏影冷声。

劲衣女子抱剑上前向端木孑仙与蓝苏婉行礼道:“拜见端木宗主,见过小姐。”

椅中女子颔首为礼。

蓝苏婉微微一笑。

璎璃不由得多看了面前安静淡泊的白衣女子一眼,眉间怔然。

端木孑仙神色间微现惑色,抬头看向了红衣女子方向,目中似有询意。

璎璃蓦然一震。面前女子双目虽闭,却似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

“端木孑仙,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梅疏影极不客气地问道。

蓝苏婉眉间一怔,这才想起方才梅疏影险些对椅中的人使了杀招……面上不由得寒肃起来:“梅大哥,你方才所言,是真的么?”

众人微一怔,想起梅疏影之前毫不客气的那一句:

“……端木孑仙,我一直就想要你死!”

梅疏影微微冷哼一声,看向椅中之人的眼神讽意极深,隐隐刺人的冷,绝不像是开玩笑:“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本公子想要她死,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

“梅大哥你!”蓝苏婉眉间紧拧。

“她不死,我难得自在。”梅疏影冷冷转扇负手,语声寒凉。

端木孑仙轻轻叹了一口气:“阁主之意,端木已明了。若能安然出此阵宫,你我恩怨再算不迟……现下还是想请阁主与端木合力,破阵而出。”

梅疏影垂目看她,不语。

璎璃目中复杂,拧眉看着执扇之人。

蓝苏婉立时道:“我师父是因梅大哥传入谷里的书信而出,得知陈长老欲用此阵宫对付云萧师弟,故来阻止……另有,此阵宫变幻莫测,危险复杂,还请梅大哥听从我师父之言,莫要意气用事。”

梅疏影哼一声,挑眉看了一眼端木孑仙:“小苏婉是料定本公子离了她出不去了?”

蓝苏婉温婉的面上已现急色:“此中危险,我与师父经十数阵而至此,绝非妄言,虽不知梅大哥缘何来此,但既已入阵,一切还是听从我师父叮嘱为好!”

梅疏影神色莫明,微微转动手中玉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椅中女子抬了抬首,向着他的方向沉然道:“据端木所知,阁主对阵玄之术并无涉掠,故而在陈长老历时多年所造的这方阵宫中,只怕会危矣。”

梅疏影面上一冷,语声便寒:“那又如何!”

端木孑仙诚然:“还望阁主三思,能一路同行,助端木一臂之力。”

梅疏影便又哼了一声,“小苏婉既要跟随于你身侧,我自是不能放任不管……”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红衣女子已几步行至了端木孑仙椅侧:“我家公子听从先生吩咐,愿随先生一道。”

梅疏影微微眯起眼看向抱剑的女子,语气寒冽:“璎璃。”

红衣女子语声恭然,垂首道:“回公子,属下在。”

梅疏影自上而下睨着她的发心,冷冷挑眉罢,抿唇不言。

端木孑仙凝然道:“如此,多谢阁主。端木必尽全力,与两位一起安然离开此处。”

梅疏影负手立身不语。

白衣的人语声刚毕,便觉腿上罗镜颤动起来。不由面色微变,低头间伸手细细抚上罗镜。

蓝苏婉见白衣之人低头“看”镜,心中便急。“……师父?!”

端木孑仙语声微沉:“阵宫中心大阵已启动,萧儿入阵了。”

蓝苏婉面上一白:“……来不及了么?!”

椅中女子沉忖少许,掌心贴覆罗镜上微微移动,感受镜中阴爻阳爻的变化……“未必来不及。”

“本公子为查旧事追寻公输明才不慎入了此地,你却是有意入阵欲救自己的弟子……”梅疏影看着白衣的人不无讽刺道。“端木孑仙,你可真是个好师父。”

话音刚落,便觉地面震动起来,四周镜壁石沼都开始急速变化升降。

第一百零六章 所谓杀阵

但见四周之景一层层变化,将先前入目所及一一替换移开。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机括声随同震动一起从地下传来,头顶上方乃至四壁都隐约可闻,清晰在耳。

璎璃站立不稳,无端紧张起来,竟觉脚下石道在快速移动,时上时下忽左忽右。“这是?!”

梅疏影静立不语,眉间微蹙紧紧看着几步外木轮椅中的人。衣发微微撩起,耳侧有风。

木石相移间时有灰尘扬起,白衣的人低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此阵宫共由八十一小阵、四十九中阵、一十六大阵,计一百四十六阵组成,可分别对应端木手中罗镜上大小不一的一百四十六格。由阵心向外,推以三十六层,每一层皆可旋转变换。入阵者每破一阵,阵宫便会自行旋转,以另一阵相移补替,出一阵而补一阵,过此一阵而入另一阵,循环往复。”

蓝苏婉低头看椅中之人,目中有忧。

“如此一来岂非没完没了。”梅疏影走近几步,面露不耐。

椅中之人道:“我等当去阵心。”

蓝苏婉当即道:“便是师父所说,师弟此下应已入阵之处?!”

端木孑仙“嗯”了一声:“……阵心最险,萧儿初入阵,此刻必在阵心之处,此阵宫与我手中所执罗镜钥匙有应,只要我等身处阵中,受阵磁之力影响,阵宫变化便会反应在罗镜之上。”

梅疏影拧眉看了一眼她手中罗盘:“阵宫变化既能影响此罗镜,那你是不是也能通过这罗镜反控制这方阵宫?”

端木孑仙微仰首:“阁主虽不通阵玄之术,思辨之能却是过人。端木手中罗镜确是可以控制此方阵宫,但必须放置于恰当的破阵机玄之位,拨动正确的阴爻、阳爻。”

“麻烦。”梅疏影目露厌色,不冷不热地嗤道。

端木孑仙温然:“有它在,破阵之速会快许多。我等只得先破除所遇诸阵,再至阵心破除阵宫大阵,如此才能解开陈长老用以对付萧儿的九宫玄天杀阵,我等也才能安然离开此处。”

“说到底便是要先到阵心救你的徒儿。”梅疏影睨她。

端木孑仙坦然颔首:“我本为此而来,自会竭尽全力。再者,你我安然离开,亦须去往阵宫阵心破阵而出。并不相背,理应无碍。”

梅疏影便就看着她冷冷哼了一声。

“公子!”璎璃霍然忧唤:“小心身后!”

几人抬头,梅疏影所站外围,兀地升出数十块暗玄色巨石,挺立如柱,一眼望去重愈千斤,不知被何力而带动,竟急速旋转朝四人压来。[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梅疏影立身原地,动也没动。“这又是何阵?”

“呀!”

梅疏影话音刚落,璎璃便惊声道:“我的剑!”红衣女子鞘中长剑竟自行飞离,“铿——”的一声紧紧贴上了其中一方暗玄色巨石。

蓝苏婉立时低头,便见白衣的人以掌力牢牢压制着双腿上正颤动不止的玄铁罗盘。“师父?!”

“是巨石磁阵。”端木孑仙的语声因运力而显肃穆,面色微见冷白,凝声一句,便又听了“铿——”的一声,璎璃手中剑鞘也已脱手而出。

“真是没用。”剑鞘笔直扑向巨磁石,正自梅疏影眼前飞过,他凝声冷冷嘲讽了一句,伸手一把握住了璎璃的剑鞘。身形一掠,退至了三人身侧,梅疏影抬眼看着越旋越近的巨大磁石,冷声问道:“如何破阵?”

白衣的人却只静坐不语,面色凝白,阖目不言。

眼见巨石越压越近,梅疏影的手扶至木轮椅一侧,拧眉道:“端木孑仙!”

蓝苏婉一把抓住他手臂,摇头道:“师父在感识阵眼,以辨八门,梅大哥莫急。”

转眼不足两步,梅疏影握在椅上的手紧了一紧,双眼微微眯起。

椅中之人终于抬首,迅速转向梅疏影:“烦请阁主执我手中罗镜向巽西南行七步,使之面朝正东拨动四层左始阴爻成阳爻,再……”

“来不及了!”梅疏影猛然打断了她的话,执剑鞘的手横转一拂,将蓝苏婉向上推了出去。

“梅大哥!”蓝苏婉始料不及,眼见自己被梅疏影推出巨石压制的那方圆心,半空中回转过头急急望向木轮椅中的女子。

璎璃接过梅疏影手中剑鞘,运尽全身之力才能握在手心不被磁力吸走。身影一跃,在梅疏影的助力下掠了出去。

“梅大哥!师父!!”蓝苏婉落地未及站稳,便见十数块巨石行至中心猛然加速,“呯——”的一声竟已重重合在了一起,顿时石灰泥尘四溅扬起,整个阵室一片灰蒙。

“师父!!”蓝苏婉脸上登时一白。急步冲了上去。“师父!”

……

下落之速越来越快,青衣的人面色肃寒而凛。抬头间不知为何倏忽不安。

垂目往下,忽见亮色。

“是……是玖璃!”

身侧少女惊声一句,面上骤然惊喜,“我看到了!下面是水,他举着夜明珠想让我们看清呢!”

云萧闻言却是一凛,若是水他为何要费心让我们看清?此举分明是告诫我们莫要入水!

少年急速往怀中一抓,数只机括木蚕被他撒了出去,振翅急飞往各处。电光火石间二人离底下的夜明珠光亮越来越近。

叶悦低头凝目细细看清,忽的面白如纸,惊叫出声:“下面……下面水中,有好多蛇!”

云萧面色亦变,低头来万分不忍地看着水中周身挂满细白小蛇仍勉力挣扎高举夜明珠想让他们看清底下境况的玖璃。

少年冷白着脸。

恰至此时听见一方小蚕于远处黑暗中撞上了石壁。青衣的人目中立时一凛,垂袖于腕中滑出数十枚银针,另一手一把扯下颈中用来垂挂那方锦袋的红绳,快速解开成丝,以针扣针将红丝牢牢缠缚在银针上,运力向小蚕撞上的石壁方向射了过去。

黑暗中听得一长串极细微的“叮——”声,银针连丝一根推一根地深深没入了石壁中。

“抓紧!”云萧冷声一句,腕间猛地一收红丝,两人被钉入壁中的丝线一拉便如荡秋千一样向银针所在的石壁撞了过去。

“小哥哥!”叶悦抬头来便见云萧一手似在黑暗中抓住了什么,温热的血不断从手臂上滑下来,红衣少女脸色倏忽煞白。

少年人被细丝所勒,随着两人撞向石壁手臂上的勒口越来越深,不断渗出血。

叶悦但见血流不止,忧心地伸手欲抚他右臂。青衣的人恰值此时曲膝一蜷,将少女护在身前,双腿向后重重蹬在了石壁上。

下落许久的重力和垂荡的冲力全部由云萧的腿传至了石壁上,少年人双腿兼膝禁不住一震一麻,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过片刻强自缓和过来,便觉拉住两人的细丝松了一松,下瞬,伴随着黑暗中轻微的“叮——”声,壁中银针已然脱落,少年人周身一凛,但见先前撒出的机括木蚕已极为靠近玖璃所在水面,一路横排振翅飞着通入黑暗中的某处。

“阿悦姑娘,还请务必抓住玖璃的手。”

云萧低头看了身前少女一眼,双手伸出紧紧扣住了她的腰。

红衣的人被他霁月一样寒慑却又无尘的双眸一望,竟震住了神。

下一瞬,青衣扬风而起,云萧怀抱少女旋身在石壁上一蹬,身影一跃而远半空中凝力往上,飘云鬼步极轻一点点在了水面上方横排的机括木蚕上,借力往前纵身掠去。

“抓住玖璃!”少年脚踩木蚕靠近夜明珠所在时急喝一声,“阿悦姑娘!”

红衣少女奋力咬牙一凛神,在少年抱着她越过玖璃上方时伸手一把抓住了手握夜明珠的玖璃。

云萧凝力于丹田,竭力一扬身上重心,脚尖在另一只被拉出玖璃而溅上来的水打湿的木蚕上一点,整个人半空中一旋,带着两人甩翻出数丈之远。

叶悦咬牙硬撑着,玖璃全身重量都挂在她一臂之上,再加云萧半空中旋身卸力的绞劲,及玖璃臂上的湿意,几度欲脱手。

下瞬少年人终于翻身再度立起,又在一只机括木蚕上一点借力跃起,人随即向前纵去。眼见叶悦即将脱手,急声唤道。“阿悦!”

“小哥哥放心!”叶悦听之心神一震,紧咬牙关迸出这一句。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抓住玖璃,脸上煞白额际早已汗湿。

云萧面色急而凛,在玖璃手中夜明珠温光下踩着排列成线的木蚕往前急掠。

“小哥哥……我快……抓不住了……”叶悦颤声一句,声音已喑哑不成形。

耳畔风声急掠,云萧抿唇不言,嘴角慢慢沁出了血。

“拿好夜明珠……放下……我……”原本已陷入昏迷的玖璃突然极为虚弱地喃了一声。呼吸渐重。

青衣少年面肃如霜,正然间竟已露出成熟男儿刚毅之色。一声不吭地连连点脚在蚕背,身形如电般往前纵去。

“小哥哥……!”叶悦再也抓不住,全身已脱力,五指被汗水滑开眼见着黑衣男子再度向水中落去!

“呯——”的一声,于此同时青衣少年双脚终于踏上石壁之底、水侧岸边,少年落地的同时先前缠缚着红丝早已鲜血淋漓的右臂用力往后一扬,细长的丝线顺势缠住了正要落入水中的男子。

“小哥哥!”

少年扬臂往回一拉,但见细丝深扣几已见骨,黑衣的人临水不过一寸,猛地往上一扬,被云萧笔直拉回岸边。

“小哥哥!!”随着玖璃上岸,重重砸落在岸侧青岩上,青衣的人猛地往地上一跪,一口血重重咳出。

叶悦一把扶住少年,几乎哭了出来。但见少年右侧小臂以下,血痕深嵌,骨肉隐见,血涌如注。

“我没事。”少年人喘息着道一句,面色苍白冷逸,汗涔青衣。

第一百零七章 恍如隔世

(好像改版后在作者的话里写的感谢手机上是看不见的,所以小翼在这里再说一遍:谢谢亲们的评论支持,谢谢小齐、皇甫门主、fanxue222111、夜落亲的打赏。[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正文:

石室之中,灰尘慢慢扬下,蓝苏婉冲上前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师父?!梅大哥!!”

璎璃在合起的巨大磁石一侧运力取下自己的剑,同时细细察看过磁石,蓦然蹲下。“磁石下方是空的,公子打通石道从下面将端木宗主救出去了。”

蓝苏婉闻言松了一口气,“还好。”

话音刚落原本合在一起的磁石又开始慢慢分开,由慢而快旋转起来,向着璎璃立身之处压去!

“这磁石阵竟能追着人跑!”璎璃始料未及,慌忙一跃而起,远远跃离石阵。快步往蓝苏婉身边退。“小姐,我们可要从公子留下的洞口追随过去?”

蓝衣少女立时点头,待磁石旋开之际正要往那方地上洞口去,突然整个石室又开始震动起来。

璎璃面上一惊。“这磁石阵还未破怎的又生变化?!”

蓝苏婉想到什么,立时道:“怕是师弟所在阵心那里产生了变动……如此看来师弟尚且安好,所以阵式才另行变化来对付师弟。”

两人勉强站稳之际,机括声再次入耳,四壁及头顶上方又开始升降推移,一层层变化。

“糟了!”璎璃暗叫一声不好,下瞬两人所站石道便开始急速向前移动,眨眼间回过头,便已寻不见梅疏影先前留下的那方洞口。

地面慢慢平静下来,璎璃刚要抬头打量四周,蓝苏婉便高声喝道:“小心!”

璎璃当即一滞。蓝衣的人手中天蚕丝甩出,将红衣女子一把拉向自己。“前面有丝阵。”

璎璃回头看去,昏暗的石室中隐约可见四壁,茫茫一片看不真切。“小姐竟能在这样的昏暗中察觉丝阵……”

蓝苏婉迟疑着道:“我长年使用手中仿若无形的天蚕丝,所以能看见丝阵相互反射出来的微光。”

红衣女子不由得心生敬佩,再看了一眼已然不见踪迹的洞口,只得低头自怀中取出了一颗夜明珠。

蓝苏婉望见,婉然一笑:“你和玖璃还和以前一样,喜欢随身备着夜明珠来看路。”

璎璃回首肃敬道:“既随公子出门在外,这些行路所需之物,我和玖璃都会常备于身。”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公子懒于置备,现下与端木宗主一起,怕是只能摸黑了。”

蓝苏婉温声柔和道:“有我师父在,梅大哥便能知四周境况。璎璃不必担心。”蓝衣少女顿了顿,抬头来道:“只望师父能尽快赶到师弟身边去……我心下总隐隐不安。”

璎璃看了蓝衣少女一眼,面色微微肃然。

……

梅疏影手扶在木轮椅侧,待地面震动平复下来,抬头望向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是何处?”

端木孑仙叹了一口气:“经年不见,阁主的武功越加高深了,玄砂铁的石道也能一掌打通,与端木来了这机括运行的暗道之中。”

“什么意思?”梅疏影微蹙眉,闻着她的声音下意识地伸出手欲触及女子肩头,下一刻却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执扇之人心下微微惊异:“这是什么?!”

地下暗道里阴寒之气甚重,端木孑仙咳了两声:“……是雪娃儿,阁主先前应当见过的那一只雪貂。”

梅疏影想到什么,当即冷哼了一声:“是这小东西,当年就敢爬到我肩上。”话音刚落,那身形已称不上是“小东西”的雪貂便顺着梅疏影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肩,稳稳地蜷卧成一团。

端木孑仙闻了他的话,却是怔了一下。低头来略思一瞬,想起来梅疏影所说的应是两年前关中时他于飞矢下将自己救出马车,雪娃儿随着自己靠近此人,顺势爬上了他的肩。

端木孑仙温然道:“雪娃儿原是怕生的,想必已记得了阁主。”

梅疏影执扇的手伸上来敲了敲雪貂的头。雪貂黑暗中耸了耸肥短的耳,便又趴着不动。梅疏影微扬唇道:“倒不似你那般讨厌。”

端木孑仙便也默然。低头来五指在罗镜上抚过,椅中之人沉忖道:“方才阵宫变动,是由阵心产生的变化,玄天杀阵再次变动,便又是一次杀机。萧儿现下的处境必定凶险。”微微沉叹一声,椅中之人道:“我当尽快赶去阵心。”

梅疏影的声音便又冷了下来:“便就不管小苏婉了么?”

端木孑仙道:“阁主还请宽心,阵心之险胜于别处十倍不止,小蓝所处之处尚在那八十一小阵之中,以她之能足可应对,短时之内即便不能破阵,也有能力保全自己。更有璎璃护法在助。”

梅疏影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你我可先行往前……”

梅疏影沉着面色将木轮椅往前推了。

端木孑仙蓦然静声,梅疏影不耐烦道:“然后呢?”

椅中之人迟疑着道:“此处在阵宫之下,是机括运行的暗道,并非设计来与人通行之用。”

梅疏影拧眉:“那又如何?”

端木孑仙只得道:“一者,你我应当尽快出去,上得阵宫所在,否则此处机括若再次变动,恐无容身之处。”

梅疏影手捏折扇,微微蹙眉,不作声。

端木孑仙顿少许,续道:“二者,前路多为铁索、窄木,亦或机关横道,难有能容我木轮椅推行之径……”

话音未落便觉腰间一紧,腿下被人箍住,一股冷梅香气撞入鼻中,馥郁凉薄。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梅疏影曲身靠近将白衣的人从椅中抱起,稳稳桎在怀中。

“双腿不便,目不能视,还带着这一方繁琐的木轮椅。端木孑仙,本公子可没耐心陪你在这阵宫中漫步来去。”梅疏影语声傲然冷薄,带着一丝隐隐的烦躁与不奈。

言罢脚下一转,人已凌然往前跃去。“既是想快,那便指路吧。”

端木孑仙忍不住又叹。她言下之意,本欲先行上去,并非冒险于此暗道中前行。

但转念思及行于暗道中确实可避开诸阵,尽快赶到阵宫阵心所在,便也在心下默应了。

“左前,二十步,横木可立……”端木孑仙于他怀中安然道。

……

抬手迅速点下左肘曲池穴以止血,下一瞬云萧便已强自站起,折身快步向岸上的玖璃走去。

叶悦分明见得他起身时脸色冷白的很,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不知是力竭还是失血过多。

少女咬着唇忧心忡忡。

云萧半跪于地细细把过玖璃的脉,怆白汗湿的面上忧色难掩。

“小哥哥,他怎样了?”叶悦忙跟至两人身侧,伸手虚扶着云萧,嘴里问道。

云萧轻轻叹了一口气,目中深悯,转头看了一眼被夜明珠照亮的岸边水中。

十数条雪白的小蛇犹自游来游去。

“是雪眠蛇。这种蛇只生活在地下寒水中,体形虽小,却巨毒无比。寻常人被咬上一口,不消片刻就会昏昏睡去,五脏麻痹而死。”

“那……那他!”叶悦听罢惊道。

云萧目色凝重:“玖璃若非内力深厚,甫一中毒就用内力压制毒性游走,现下应是早已全身麻痹而亡……他身上蛇咬或剑伤的伤口都不致命,但雪眠蛇的毒性已慢慢侵入五脏六腑……”

叶悦目中显出哀伤:“小哥哥……你救不了他了么?”

云萧深深垂目,一动不动地看着艰难喘息、已无法开口言语的黑衣男子,一向沉静肃然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痛抑。

“我……解不了此毒,雪眠蛇毒只能依靠极强的内力疏导逼出。我的内力不足以解玖璃体内的蛇毒。他被蛇咬了许久,中毒已深。”

“那我来!”阿悦立即道:“我的内力虽然略逊你,但你方才将将把内力用尽,一时之间绝难恢复,如此不若让我试试!”阿悦一把抓住云萧未受伤的那只手:“总不能看着他死吧!”

少年人肃然摇头,语声沉重:“你不通疏导之法,即使内力再强也救不了他。”

叶悦一呆。

“我虽不能救他,但可用点水针法锁住他体内几大要穴,锁穴之后雪眠毒渗入之速会有所减慢,如此两个时辰内若能离开此处,或许还能找到其他人救他性命。”

叶悦看着面前少年冷白的脸,忧心道:“小哥哥你……还有余力么?”

少年人抬头来微微一笑,语声温浅:“阿悦姑娘放心,我必尽力而为。”

红衣少女神色郁然:“我……我是担心你。”她言罢看着少年微微嘟嚷道:“先前分别听见你唤过我阿悦了……现下又要改回去……”

青衣的人便就愣了一下,微怔神看着面前娇嗔的少女。下一瞬,又不禁莞尔,伸手反握住少女压在自己左手上的手,温声道:“好,我以后不改回去了……阿悦。”

叶悦当即脸一红,又禁不住隐隐觉得幸福。赧着脸展颜笑道:“嗯!”

云萧心下静了静,低头来正欲拿出银针,身形突然被人往前一拉。

“小哥哥小心!!”叶悦霍然将少年拉向自己,眼睛直直看着云萧身后,面色一凛越水剑已迅速拔出,“呯——”的一声架住了一只砸落过来的粗壮木制手臂。

他内伤太重,双腿被震麻尚有些不听使唤,竟分毫未能察觉有东西靠近!

青衣的人面上凛了一凛,迅速回转过身三尺青锋朝那一物横削而过,径直将被阿悦架住的木人斩为两截,上下分离又被阿悦补上的一掌拍在头上一掌拍飞。

黑暗中听见散开的木块撞到什么又四散落地,叶悦抓起夜明珠往前一照,水边岸上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许许多多两人多高的粗壮木人,正慢慢靠近过来。

“小哥哥!这是什么东西!!”

云萧环顾一眼,一把将地上的玖璃背到背上,思道:“九宫玄天杀阵,从上而落视为天乾,下接以水视为水坎,木不离土当为地坤。若乾位值惊门,意惊恐奔走;坎位值死门,主死丧埋葬;坤位值景门,主鬼怪亡遗。至此三门已现,且死、景、惊在八门中毗邻,而惊门的另一侧便是开门……”青衣的人迅速抬头往上:“此阵的开门一定在乾位附近,看看上面可有出口!”

眼见木人越来越近,叶悦强作镇定道:“上边便只有石壁,我手里的夜明珠照不了那么远……”

云萧拧眉急思。惊门值乾;死门值坎;景门值坤。乾南、坎西、坤北……唯一还未涉及的便是东方位。

左面一个木人已上了前来,一拳挥向叶悦,云萧以受了伤的右臂扶住背上的玖璃另一手迅速推开阿悦。坚硬的木制手臂挥舞着劲风从云萧面前擦过:“你先上去,向东去寻出口!”

另一个木人围了过来,被叶悦一剑削下手臂:“小哥哥!我们跟它们斗一斗,未必砍不光它们!”叶悦执意挥剑劈向木人,目中显而易见的忧乱。不愿留他一人在此。

云萧扬剑斩下一个木人的头,在叶悦手中夜明珠昏乱的亮光中看到越来越多的木人蜂涌而来。少年人脚尖一点跃至阿悦面前一脚踢散她面前木人,握剑的手兀地环过少女的腰,将额往面前的人额上轻轻一靠。“阿悦,信我,快去。”

红衣少女当即一震,眼里满满都是少年墨玉琉璃一样皎然澄澈的眸,半晌不能回神。

云萧用力将她往上一抛,叶悦顺势一跃而起,飞身于石壁上点掠纵去。径直向东。“小哥哥你等我!”

云萧回身来一剑劈向围近的三四个木人,面色冷白凝重,背上紧紧扶住玖璃的手又开始流血。

越来越多的木人围向少年,云萧劈砍踢扫间面色越来越白。几乎快被木人淹没。

霍然。

“小哥哥!在这里!”叶悦高举夜明珠站在石壁上一个一人高的石道口忧急地朝下方岸边的人喊道。“小哥哥!你快上来!!”

少年双腿隐隐颤然,挥剑的手也渐渐麻木,眼前慢慢有些模糊不清。

一个木人一拳砸在少年人脸上,云萧避之不及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嘴角又涌出了血。

“小哥哥!!”叶悦的喊声已带了哭腔,她蓦然将夜明珠往石道出口处一放,人便要飞身而下。

却是这时,石壁另一处的石道口,霍然出现一道模糊的白影,叶悦还未回神,便听银针“叮——”声接连响起,底下岸上围住少年的十数个木人忽然全部滞住了。

少年人恍然抬头,一道白练远远从石壁之上飘撒下来,看似轻薄无力,却能径直袭向少年,似有灵性般一把卷住了岸边的人。

“萧儿,过来。”

青衣的人听得此一声整个人猛地一震,眼前一片惊茫,脑中一瞬间变作空白。

那人的声音似轻还重,似淡却沉,似静还嚣,一分清冷,三分隐忧,是经年不变的清净悠远和淡漠悯然。

少年人的身体本能地随着白练而起,跃过木人,水底,离那团离世无尘的白越来越近。

刹那间心神一窒,恍如隔世。

手中的霜华剑忽然就有些握不住……

真的……是她?

眼前蓦然模糊……

第一百零八章 师徒再聚

(谢谢亲们的评论支持,谢谢小齐和皇甫门主的打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鞠躬ING)

正文:

夜明珠昏黄的光亮中,红衣少女愣愣看着岸上少年被白练所缚,径直飞向黑暗中石壁的另一处。“小哥哥?!”

天乾之上似有微雨飘落,落进少年眼中,氤氲成一片迷蒙的白。

他背负玖璃,离那方影绰的白影越来越近。

心潮几乎是抑制不住的澎湃。那种不受控制的翻涌如海浪般的情绪,莫名地让少年感到惶恐,几乎慌乱起来。

……师父?

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怨,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又见了她。

怨之恨之,却又念之眷之的她。

冷风拂面而过,他已经年不曾这样失神。

全不是平日的自己。

可是周身都在轻颤,心口紧紧窒着,脑中混沌一片。他竟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潮;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与心。

“萧儿。”黑暗中青衣少年被白练拉入壁上石道内,随同快速松开的白练一起,急步趋近那团绰然的白影,未及三步,被端木孑仙一把扶住。

刹那间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她雪一样清寒远淡,若隐若现的呼吸扑面而来,牢牢将少年罩住。

心底压抑紧窒的喧嚣猛然破涌而出,少年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满脸惊白,慌张迷乱,措手不及。

端木孑仙勉力立身于石道口前,腰间被梅疏影箍住,借他之力稳住身形将少年人拉了上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袖间白练收回,白衣人伸手扶住少年,五指已握在了少年脉上。黑暗中端木孑仙眉间微拧,正欲开口说什么。

一道鲜红的身影举着夜明珠跃身而来,快步走进这一方石道,蓦然向云萧忧心呼道:“小哥哥!”

忽然而来的光线蓦然照亮四周,端木孑仙只向来人方向微侧了侧面,空茫的双目并无所觉。

叶悦愣愣地看着云萧面前,梅疏影和一个身形纤瘦的白衣女子默然而立,女子双鬓犹如薄雪,轻垂细长,微微倚靠在梅疏影身上,伸手虚扶着身前少年,面容沉静淡漠,令人见之不由一滞,一种说不出来的宁然清静。

“小哥哥?”叶悦眼睛不由自主地直直看着端木孑仙,心下隐隐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有些畏然又忐忑地走近少年几步,小声唤道。

青衣少年却是面色霍然一变,眼中原本的繁复迷惘在一瞬间全部化作了亮光下,如月双眸里惊震和促不及防的暗影。

云萧霍然抿了唇,面上无意识间已是深深的肃寒和凛冽。

端木孑仙微一怔,转面正对云萧,隐隐觉出面前少年周身气息猝然一变,竟有几分慑人。

青衣少年有些控制不住压抑沉冷的气息,蓦然将腕从女子手中抽出,低头默声跪下,语声极肃地唤道:“师父。”

端木孑仙眉间微微一蹙,觉出几分疏离之意,看着地上之人的目中平添一分复杂。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

端木孑仙眸色微垂。犹忆关中之时,温静谦然的彼时少年。心下不禁微有叹然,淡淡道:“你伤的不轻,起身罢。”

青衣的人又跪了一瞬,不知是在静候还是抑制,方才立起了身。转向端木孑仙身后的梅疏影,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句:“梅大哥。”

眼眸静垂,并不去看梅疏影揽在白衣女子腰间的手,也不去看两重白影依然而立,女子后背微倚在男子左胸一侧,两个人犹如偎依在一起,一眼见之过分亲昵的模样。

梅疏影却似无觉,面色一如平日悠冷凉薄,抬头来蹙眉道:“你背上的,莫不是玖璃?”

少年人回身过来慢慢将背上黑衣男子放至地上,口中冷肃道:“他中了雪眠蛇毒,需尽快解毒,不能再耽搁了。”

梅疏影面色微变,寒着脸大步上前,一把拉过云萧推近怀中女子,口气不善道:“扶住你师父。”

言罢将端木孑仙放到云萧手上,自己快步至了玖璃身侧探他的脉。下瞬眉间便皱。“气息几无,当真是无用。”言罢转腕将手中玉扇一收,伸手将人扶起,盘腿坐于地上。

“小东西,下去。”梅疏影一震肩,将趴在自己肩头睡得正香的雪貂毫不客气地震了下去,自己一掀白衣下摆便也在地上盘腿坐下。

云萧转面看见梅疏影已在运功为玖璃疏导逼出蛇毒,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

回首过来,看着静然立身于自己身侧,被自己虚扶着的白衣之人,心口一窒,下意识地垂目。气息微乱。

白衣的人转向少年方向,自怀中取出一方细瓷白瓶,伸手准确地倒了些碧色药粉在云萧右臂上,“冰血天蚕丝的伤口不必清洗亦可上药。”

冰血天蚕丝?!叶悦闻之瞠目。

女子言罢将那根缠绕数圈深嵌入肉的细长红丝自少年臂中取出,递至少年手中,而后自袖中取出一段白练,为少年人细细将伤口包扎过。

端木孑仙淡然道:“萧儿扶我坐下,我用银针缓一缓你的内伤。”

青衣的人安静地垂下眼帘,恭肃道:“谢师父。”

阿悦便就愣愣地站在几步之外,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十分令人称奇的白衣女子言语动作。

端木孑仙取出数枚银针,转腕射在了少年丹田周穴,伸手化掌在少年胸口凝力揉了一揉。

少年人便觉小腹丹田里慢慢暖了起来,气息游走,豁然舒畅宁神。

不多时白衣的人收回手,低头间轻声一咳,守在一旁的小雪貂立即上前钻进了她手中。

云萧起身将白衣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地上凉,师父请起身。”

少年人沉肃着脸默然片刻,转而出言问道:“云萧不知……师父怎会单独在此?大师姐何在?师父又是为何事而来?”

端木孑仙抚了抚蜷睡在她手中罗盘上的雪娃儿,轻轻伸手推了推已然不轻的雪貂,而后将抽出的罗镜递至了少年面前。“你所经九宫玄天杀阵,便位于此罗镜所示的阵宫中,你且看一看。再过片刻,阵宫怕是又会再生变故……”端木孑仙凝然道:“为师过来,便是为破此阵。”

云萧心下微有惑,敛目沉思,但见端木孑仙低头轻咳,已不欲多言。便也静然。

第一百零九章 落如飞雪

(今天_好吧已经是昨天了……汗。[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3月8日,祝女宝宝们节日快乐~谢谢炉砚酒晕的打赏,小翼鞠躬。)

正文:

少年伸手接过白衣人递来的罗镜,观其直径便是一惊,面色一肃:“师父?!”

叶悦不知少年人为何惊异,只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他们师徒自然能懂。

端木沉声道:“此阵之凶险你应知了。”

云萧看着手中由内而外共计三十六圈的八卦罗盘,细数来计一百四十六格,其层纹深刻内有圈齿,在夜明珠光下反射出时常摩擦而产生的亮痕,一圈罩一圈,繁复清晰。可看出其上玄铁爻皆可拨动。

“师父所言再生变故之意,弟子已明白了……若将陈长老所言九宫玄天杀阵与师父手中这方罗镜相合,此阵式之庞大,云萧此前从未见过,《玄诀阵书》中更无能与之相比者。”

端木点了点头,“阵宫内含诸阵,每一阵都有其凶险。”

顿一瞬,她续道:“萧儿你由阵心入阵,直入此阵宫中作为绝杀之阵而存的九宫玄天阵,意为阵宫中任意一阵,都可能是玄天杀阵的生、死门,阵中有阵,破阵仅为破门,其中休门、伤门所对之阵,更是不可破之。否则处于休、伤两门之间的生门便有被毁之危,我等便再无可能破阵而出。”端木孑仙言罢又低头咳了数声。

云萧面色一正,本能地握了握她的手,微蹙眉道:“师父的手为何如此冰凉?可有染上风寒?可有哪里不适?”言语间已伸手去把端木的脉。

原本正有话要训他的端木无由一愣,被他扶着靠在自己身上,手已搭在了右手腕间。

叶悦站在一旁,忽然怔了一下。

“您风寒未尽,方才应是吹了风,此为地下,难免阴寒,师父畏寒太甚,仅为破阵来此着实有些不妥。”云萧声肃。

白衣的人听罢,竟有些无以为忤,过少许,方浅声道:“为师无碍。(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你随我再下阵心一观此阵,以备破阵。”

少年人毫无滞顿地垂首恭声应了:“是,师父。”

先前一些个的自作主张与后来听从女子吩咐的温顺之间转换地毫不生硬,竟似理所当然一般。

叶悦看在眼中,本无反应。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自己初见少年时,那夜于颍川郡城里盗剑未果,无意间道了一句:“我听闻归云谷现任的谷主是女的,而且眼睛是瞎的,腿也是残的,是不是真的??”

少年当即回道:“家师确实是女子,而且双目失明,双腿不便,长年坐在轮椅中。阿悦姑娘问出此话,知道了又如何?”

言辞不可谓不冷。

红衣少女忽然有些无措,忍不住上前抓住了云萧的衣袖:“小哥哥……”声音带着茫然的恐慌。

云萧一怔,回神来看着少女的眼神有些诧异:“怎么了?”语声温柔。

少女与他四目相对,面上慢慢透出喜意,便如定下了心一般,展颜笑了起来。“没……没什么。”转而当他的面看向白衣女子,低头嗫嚅道:“你……你不让我拜见下你师父么……”

青衣的人又是一怔,愣了数秒,再回神来目中又是柔和,转向端木孑仙道:“师父,她是我一路行来徐州所交的好友,名为阿悦。”

端木孑仙转目望向少女方向,面色温然淡淡。

阿悦对上女子空茫的目,小脸一红,有些慌忙地放下剑伏在地上跪拜道:“阿悦拜见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我原名叫叶悦,是云萧小哥哥的朋友。”

“叶悦?”端木轻轻重复了一声。心下想到什么,微一怔。

红衣少女笑着重重点头:“嗯!我姓叶,单名一个悦字。宗主跟小哥哥一样叫我阿悦就成!”

端木孑仙微垂目,迟疑着道:“阿悦姑娘便是现下武榜排名第十的那一位叶悦姑娘?”

少女面上便赧,轻轻挠头:“是我没错……不过我的武功其实不怎么样的……”

白衣的人望着她的方向滞了少许。便也缓和了面色,语声清和道:“……端木有礼。”下一瞬续道:“阿悦姑娘请起身罢。”

少女脸上红通通的一片,喜滋滋地爬起了身来,乖巧道:“谢宗主~”

白衣的人面色宁和。

下一瞬,云萧将端木扶到石道口前,面朝下方水底及那徘徊不散的大堆木人。

“木不离土喻意为坤位,若对应此方罗盘,它在阵宫中执的是玄天杀阵中的景门,是一方可以破之的阵。”云萧转头看身侧女子:“弟子说的可对?”

女子面色有慰,颔首道:“你手执罗镜,应知如何破除此阵。”

云萧当即明了她的意思,唤来叶悦相扶女子,自己便取过罗盘纵身掠了下去。

“小哥哥?!”阿悦一惊,扶着女子立身望他,忍不住忧心地呼道。

却见青衣少年立身岸边木人之中,以剑挥开围上来的木人向南行出十步,低头拨弄了数下手中玄铁罗盘。

下一刻原本齐齐攻向少年的那些个木人便全部滞住了动作,未及三秒,一齐散落在地,化作了一堆的木楔。扬起一片飞尘。

“哇!”叶悦于上方看着,忍不住新奇道:“好厉害!!”

“师父!”岸上少年目中也是欣然,转头朝二人所站望来,高声道:“您现下过来,弟子接住您的白练。”

端木孑仙无声地点了点头,扬手微一拂,凝白如雪的长练飘向少年立身之处,练还未至,云萧转脚一点,跃起身来一把将其抓进手里,牵回了岸上。

端木握住白练此一端,转身想将雪娃儿递向少女,想起它离不得他们师徒十步,只得另一手将其抱在怀中。而后浅声与叶悦道:“我与萧儿须再观九天之阵阵心,以备破阵。阿悦姑娘与阁主、玖璃护法在此稍候。”

叶悦放开扶着她的手,眨着眼愣愣点头:“好……好……”

却是下一刻,少女的面色便禁不住怔在了原地。

白衣的人微一拉手中白练,感受到彼端少年手中力道,便极淡然地跃身往下,随同白练向岸上少年掠了过去。

青衣的人稳稳立身在岸上,掌间注力,将女子随同白练一起拉向自己。

迎面的风扬起女子肩上青丝,与雪白的鬓发缠绕在一起,黑白分明,拂如流云碎雪。

一身白衣净无点尘,在下落与斜掠间微微往后扬起,如张翅的蝶,又如被风卷去的雪。

清冷,安静,宁然,不染尘埃。

一眼望之便如零落于凡间的仙。

端木目不能视,并不知少年神情,只是静静阖目握住白练任自己被云萧拉向阵心所在的岸边。

久久寒风拂面,也禁不住低头轻咳了一声,怀中的雪娃儿也是瑟瑟。

叶悦呆呆地看着女子如离世的仙一样飞临往下的身影。

白练那一头,青衣少年手中力道未松,抬头望向女子的眼中蓦然一片惊茫和震愣。

清如月,净如璃,点如墨的眸中牢牢倒映着女子向自己飘掠而来的画面。

浅素的面容十分安宁淡然,眉宇间清和如画。

她怀抱糯软的雪娃儿,神色无惊,宁淡如水,那样安然地向自己而来。

心兀地紧窒生疼,不受控制地压抑,越来越紧,几无呼吸……

终于近在眼前,云萧本能地一收白练,将还未落地的她一把拽入了怀中。

青白纠缠,偎得极深。

叶悦手中的夜明珠“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有些恍惚地低头去捡。

我是怎么了?

端木孑仙回得神来稍稍推开少年,立时低头去看一瞬间被压在两人之间几乎不能喘息的雪娃儿。眉间微微蹙起:“萧儿?”

云萧猛然回神,猝然往后退开一步,立时便回到石道上伸手虚扶女子的境况,少年垂目敛声:“地上有许多木楔,萧儿发现的迟,怕师父落在上面不及站稳。”语声力求平稳,只为压抑那颗如擂鼓般跳动着,几乎不受控制的心。

端木由他扶着往前微迈了一小步,确实踢到了几块木楔。

端木孑仙安抚地抚了抚还在因被压得紧而委屈地呜呜哼叫的雪貂。

下一刻,白衣的人微微点头罢,便将雪貂放入了云萧怀中,伸手准确地取过了那方玄铁罗盘。立身于阵心之中,静然阖目,于掌心中凝神细抚分辨此一方九宫玄天杀阵。

第一百一十章 山艮临渊

(谢谢小齐、非非、皇甫的打赏。(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小翼鞠躬ing。)

正文:

若依萧儿所说,阵心所在天乾、水坎、地坤三阵分别值惊、死、离三门,皆已现。

余下应为山艮、泽兑、雷震、火离、风巽之阵值其他五门。

端木思虑少许,手抚罗镜转向少年方向:“以你之意,壁上石道应是此阵之开门,毗邻惊门。”

云萧点头:“凿立于石壁上,其形望之如山,当为山艮,值开门,主通达,因而我们立身石道内能得片刻喘息。”

端木温然颔首:“开门为转圜相接之门,其间虽暂无危险,却不能长时滞留。我等若要离开此阵宫,也还需走过余下四门所对之阵,寻出生门,以得出路。”

云萧扶着她,却垂目未敢看她:“是。”

端木抬头望向少年,目中有忧:“你身上内伤应予休养,玖璃护法的呼吸也甚为虚弱。你二人不便在此久留……且为师把脉时你体内似有异物,应为蛊毒。毒性虽不深,却也小觑不得,你心下应知。”

云萧一震,兀地抬头直视女子。

白衣的人觉出他呼吸一紧,眉间便蹙:“……你竟不知么?”

云萧脑中忽乱。自己仍是中了情人蛊?

端木微微叹了一声,沉然道:“你毕竟年幼,不知江湖之险,叶姑娘心性纯明,是可交之人。只是先前你身边应还有一位郭姓女子。”

云萧面色一凛,语声也肃:“师父已知了么?她名为郭小钰,是现任丐帮之主,萧儿已知她实际也是梅大哥所说影网中人。”

“丐帮与影网……此事梅疏影当知。”端木喃了一声。转而望向前方虚无,沉静冷然道:“你经此一行,当能更懂此江湖武林。人心纷扰,所念不同,行为便异。人无好坏,只是因利势导,难免行差走错,所持相背……”她言至此处语声便淡了开来,过少许,方肃诫道:“日后若有心行医救人,应善始善终,切不可半途松懈,留下隐患,令自己与所救之人陷入险境。”白衣之人悯然而叹:“傅长老之死,应能使你明白此理。”

青衣少年闻言满面负疚深惭之色:“此事是弟子疏忽之错,请师父责罚!”言罢便欲曲膝跪下。

端木扶住他一臂,摇了摇头道:“陈长老因傅长老之死,呕心沥血改生玄守阵为死玄杀阵对付于你,只为报仇。她武功低微,引你等入阵,也是冒了极大的凶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沉沉叹了一声后,端木孑仙面色便冷:“出阵之后,你必要亲自至傅长老灵前,将诸事相告,并向青娥舍及陈长老请罪。”

少年目色一深,掌中之剑握得极紧:“……弟子领命。”

端木孑仙默然垂下眼帘。

石壁之上,梅疏影收掌睁开眼,慢慢舒出一口气。

额际微微汗湿,梅疏影掏出一方绣着朱梅的白巾挑剔地拭去,一拂衣摆起身而立。

而后便用脚踢了踢玖璃:“毒已清,还劳本公子输了不少内力给你,还不起身。”

叶悦闻声回头,愣愣地看着直身而立面色不耐的白衣公子。

地上原本瘫死的人呻吟了一声,竟真的勉力睁开了眼,以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公子。”

梅疏影便也笑了笑,伸手将他掺扶起身:“我也不知究竟你是公子,还是我是公子。”一扶起人来,玉扇自腕间滑出,转手便敲上了玖璃的头:“怎么本公子一不在,你就弄得如此狼狈,还险些丧命?若当真如此,真不知本公子要如何头疼璎璃还能嫁谁。”

玖璃忍了忍身上蛇咬的疼,肩上伤口血已止住。吐纳过后回首过来,复了几分元气,便正色道:“公子有所不知,阁内喜欢璎璃的人远比喜欢公子的多,公子大可不必头疼璎璃无人可嫁,反倒是公子,如今已二十有八……”

梅疏影面色倏变,掌中施力。

黑衣男子顿觉被他扶着的手臂险要断了,咬牙再说不出话来。

白衣的公子便又悠然浅笑:“好一个妇唱夫随,还未成婚,已随璎璃学了十成十,你俩……”梅疏影微微眯起眼:“莫不是当本公子吃素的?”

玖璃强忍疼意道:“公子从不吃素。”

手中折扇一转,梅疏影这才放开他,冷冷道:“玖璃知道就好。”

言罢踱步至石道口,微仰首睨向石壁下方。

一眼便见了水边岸上相扶而立的白衣女子和青衣少年。

无意识间已蹙了眉。

岸边。端木想起下落时一刹那间离少年极近,所闻到的一丝气息,眉间便多了一分深意。正欲开口说什么,却忽然怔了声,微有惑色地回头望向了石壁之上。

分明目中空茫,两人目光却似在半空中相遇,一者冷然,一者淡然。

云萧立身一侧,看在眼中,不知怎的面色便转了冷肃。

似乎已觉出是何人的视线,端木便也转首低了头。下瞬有感那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便更刺人了一分。

端木孑仙轻咳了一声:“想必此处十分枯乏沉闷,梅阁主不愿久留,我等理应动身破阵了。”

云萧看了一眼梅疏影,垂首应下:“是,师父。”

白衣的人微运力,转腕将白练拂向石道口,口中同时唤了一声:“叶姑娘,有劳。”

叶悦低头看着手中夜明珠,目中有些空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听闻女子清冷无绪的唤声,便恍然回神,转头看见那方白练迎面拂来,便知其意,立时伸出手欲要抓住。

却有一人不过跨出一步,便已挑扇将白练架向自己手中,微一转腕握住。

叶悦看着他,扬眉不解。

岸上木楔之中,端木孑仙侧耳听着那头风声已止,便欲扯动白练,感受另一端叶悦手中力道,却方一动,便觉白练一紧,端木立身岸上还未会意过来,人已随白练飞身而起。

云萧双手扶着面前之人,见此情景眸中一怔,似乎生怕白衣之人稍有不适,本能地转腕运力,抬手将人往上送了一程。

低头间心头却陡然一空,不知为何。

青丝染雪荡起些许凉意,行止如风,白衣扬落,不过一瞬间。

端木回神过来,人已稳稳至了石道口。身形微向前倾,双腕被梅疏影一把扶住,箍得隐隐泛疼。

强自站立起身,端木心中一叹,垂目道:“……有劳阁主。”

梅疏影面色不善,长眉斜挑:“你们师徒莫不是在下面话家常?”

云萧随后而至,执剑立身于两人身侧,一眼便见了端木双腕于他指下隐隐泛出的红紫,少年眉一拧禁不住上前抓住了梅疏影手臂:“梅大哥!我师父体弱身寒,你掌中力道甚重,还请……”

话音未落,整个石道忽然震动了起来。

玖璃原本扶靠在洞壁上,此刻震然忧道:“这洞壁竟似在合拢?!”

云萧上前一探,眉间立皱:“不好!此山艮开门竟似也有时限,我们快走!”

言罢迅速从怀中取出霜华露与朱叶丹,同时递给了玖璃。“如此才能有余力。”

玖璃点头,立时服下。

“往此一端。”手执罗镜的端木孑仙指向石道深处。

梅疏影问也不问,曲身将面前女子打横抱起,便霍然一跃而起,往前急步掠去。

云萧转首看了他一眼,也未有丝毫迟疑,与叶悦一道扶着玖璃快步往石道深处行去,追在前面的人身后。

石道越来越窄,无数细碎的沙尘从上方椭圆形的石顶流泄下来,撒落在几人衣发之上。

梅疏影将白衣的人护在怀中,长眉十分嫌恶地越拧越紧,面色极不善。

“小哥哥!”叶悦转面看见三人并排疾行间石壁几乎快要压轧到她的腰,抬头来看见前路在夜明珠照亮下仍旧看不见出口,登时有些急了。

云萧抿唇不语,脚下一转又将玖璃背上了背,口中同时道:“阿悦,跟上。”身影一掠,已往前纵了去。

红衣少女顿觉轻松许多,立时连连点纵朝前面几人追上。

沙石漏轧间不知行了多久,长长的石道已堪堪只容一人纵掠,压得人心头难以喘息,不由自主地心跳越来越快。

端木孑仙埋首朝内避开风沙,只觉箍在腰间的那只手紧如铁箍,勒得生疼。

隐隐听见梅疏影的白衣与石壁已产生摩擦,端木霍然抬头:“到了。”

梅疏影眼中微一亮,身影更快,一跃而出。

“下为渊不可落!”方出石道,端木孑仙兀地扬声。

云萧与叶悦随后而出,听闻此声俱是一惊,只本能地往后一贴,靠在身后须臾间已重重合上的青砖石壁上。双脚所踩不过一寸之宽。玖璃双手紧紧抠在石壁岩缝,以防两人掉下深渊。

云萧回神过来大震,惊道:“师父?!”

“他们在下面!”叶悦用手中夜明珠往下照去,口中喘息不已,惊魂未定。

下方约莫一丈处,梅疏影一手将玉扇插在石壁中,另一手紧紧将端木孑仙抱在怀里。眉间紧拧,目色冷寒。

端木孑仙阖目凝神听了听,睁开眼道:“下不及底,深愈百丈,侧面回响亦极微弱,宽有近百丈。”

“如此听来还是前路可行些。”梅疏影不无讽刺道。

端木微叹,算作默认。

“百丈之宽,若无处借力,如何过去?”云萧不禁拧眉。自己放出的木蚕未即收回,现在全在石壁那一头,怀中只余最后一只。

玖璃极小心地从少年背上往一侧爬下,与云萧、叶悦并肩贴在石壁上。

“哼。”忽然梅疏影冷冷哼了一声,而后挑眉道:“云萧公子的霜华剑,借与你师父一用。”

少年人微一愣,见端木并未否认,便小心地将剑向着梅疏影所在落去。“师父。”

端木孑仙伸出手一把接住。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石道磷火

(谢谢小齐和7可望不可即的打赏,小翼鞠躬ing。[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正文:

白衣女子转腕将剑轻托于右掌之上,袖中白练缠上剑柄,以结为缚。另一手一拂长袖,飘向贴靠在石壁上的三人。“萧儿、叶姑娘、玖璃护法,还请握紧。”

云萧会意,伸出一手抓住飘至面前的白练。

叶悦、玖璃亦然。

端木孑仙等了少许,低头来一面抬起手中的剑,一面与梅疏影道:“阁主,莫要松手。”

梅疏影揽她在怀,突然笑了一声,面容淡却下来。不知是戏谑还是认真,淡淡道:“我不会放的。”

白衣的人听之无觉。

壁上少年却是一愣。

下一刻便听女子宁和如水的语声缓缓道:“萧儿,为师现下所使,为终无剑法第六式:终始若一。你且看好。”

闻者皆一震,梅疏影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眉间突然拧了起来。

玖璃愣在原地。青衣少年借着夜明珠光亮,低头望见白衣的人双手上下相托,缓缓拉开,将霜华剑以内力悬制于掌中。

下一刻,女子鬓边细发微微向上拂起,掌中内力倾灌成气,雪色的衣袂翻飞鼓动不止。连带梅疏影的长发都飞舞起来。

一手抓在玉扇上的男子霍然一惊,禁不住冷笑出声:“端木孑仙,你可真是……”语声至后,竟无词。

目色深幽而复杂。

凝力于掌,白衣之人轻阖的目霍然睁开,双腕一转运力往前拂去。

厚重古朴的三尺青锋拖着端木孑仙袖中白练,便如飞矢一般脱手而出,笔直向前飞去,其势如虹,力愈千钧。

剑刃破空有风,朝着对岸风声最远的一处飞驰射去。竟如雷霆一般,龙吟声厉,无可阻者。

见之者无不瞠目。

叶悦呆呆震在原地。惊异道:这样强的内力?!不是说清云宗主是神医是贤人,不会武的么?

玖璃目中敬佩以极。[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端木宗主的内力,竟似比公子还要深厚……江湖中人不得而知,竟以为先生是不会武之人。

青衣少年沉然不语。

白练被拖出三十丈外,端木孑仙折身环抱住梅疏影,语声肃:“阁主,拔扇。”

梅疏影被她抱地一怔,紧随之听见她肃然又无绪的声音,又不禁横生怒意,冷彻道:“你,实在令人生厌!”

收足往石壁上运力一蹬,玉扇顺势拔出,紧握在手。

恰时端木孑仙袖中白练长度已尽,执扇的人紧扣女子在怀,借霜华剑飞驰之威往对崖冲驰飞去。

“萧儿,握紧白练。”女子自梅疏影胸前抬起头来,凝声叮嘱一句,左袖里的白练伸手一卷,运力拉向自己。

紧靠在石壁上的三人随即被拉向深渊,吴悦还来不及惊呼出声,白练便瞬间崩直,五人由白练牵连,拖垂于霜华剑后,猛地被飞剑之势带往对崖。

风声呼啸,许久竟未减速。

约莫过了片刻,白衣的人便道:“阁主,你我已入石道,脚下已有路。”

梅疏影感受到怀中女子伸出右手,将缚住霜华剑的白练往上一拂,下时,便听见剑刃直插入壁的铿锵闷响。

牵连一线往前拖曳之力顿时一消,梅疏影猝然落地,急步往前踏出数步,堪堪止住身形。

叶悦手举夜明珠,看清脚下已是石道,不由欣喜。忙向云萧、玖璃道:“我们到了对面啦!”言罢便已快步踏上了石道。

云萧、玖璃随后而落,跟随叶悦手中的夜明珠往前急行。

三人已至她与梅疏影身后,端木孑仙抬手收回了左袖中的白练,而后右手一扬一拽,将剑身全部没入石道顶端一处的霜华剑重又拔了出来,收剑入鞘。“萧儿。”凝声唤了青衣少年上前,便又把剑递还给了少年人。

“开门已闭,阵宫不时便会再行变动,我等需快些去寻生门之阵。”

云萧恭然接过,握剑在手,忽觉得异常沉重。心思一闪而过。

他垂首应了是,语声虽恭肃,眸光却凝在了端木孑仙环在梅疏影腰间未及收回的左手上。

不知是有感他的视线,还是心下亦觉不妥,端木孑仙立时便放了手,慢敛入袖中。

梅疏影隐隐皱眉。

青衣的人默然,恭声告退后回身一手拉住叶悦一手扶住玖璃,语声沉肃:“听我师父吩咐,立时前行去寻生门之阵。”

梅疏影转身向前,便也一跃而起,稳稳抱着女子向石道深处点掠纵去。

五人疾驰间,端木埋首抑着声咳了数次,似是不欲叫身后不远的青衣少年听见。再抬头,面色明显较之前虚弱了许多。

梅疏影便只不冷不热地哼一声。不发一语。

白衣女子恍惚间忆起一事,禁不住抬首问向梅疏影,语声轻浅:“先前阁主替端木要剑,可是已知晓端木欲借力渡过横渊?”

梅疏影听在耳中便是一记冷笑。“你不是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么,我们四人皆已身陷险境、无暇他顾。只有你在我怀中未受桎梏,双手空暇。自然该你临危受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梅疏影的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嘲弄。“于国于民,清云宗主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端木一怔。

心下无由生出一股恼怒,梅疏影蓦然更冷道:“可笑的是你真的做到了,次次如是。”一惯寒凉的冷哼声中却似有几分空茫,他箍在她腰间的手霍然收得极紧,语气森冷如喃:“端木孑仙,究竟是你傻,还是我傻?”

白衣的人被他抱在怀中,听风逝去在耳,面色忽茫。

有一刹那心头一愣一恍,只知怔然望他。

却因目已失明,终未能望见身边男子自来冷淡凉薄的眸中,一闪而逝的寂寥。

风拂如瑟,忽抑人心。

端木孑仙听见无数尘埃卷随于风中往后逝去,不断自耳边擦过,缓缓落定……

“阁主……”她不知为何突然唤了一声,敛于袖中的手慢慢伸出向上,似乎是想要触碰他。

梅疏影低头看见,身影猛地一僵。目中竟自惊茫。

心一窒,呼吸突然凌乱。端木孑仙……

“止步!”

身后数步外,云萧霍然喝道:“切勿再往前!”

叶悦、玖璃皆是一震,匆忙收势,落地不敢再行。最前首的白衣公子点掠之势亦顿,止步立身,怔怔地抱着怀中之人。

云萧上前来,眉峰微聚,语气沉然:“师父,前方地上,可是磷粉之息?”

端木一震,恍然回神。那只无意识间伸出往上想“看看”某人的手便随之垂落下来,平放回了腹上……梅疏影脸上又冷了。

端木孑仙凝神闻了一闻,面色肃了几分:“是磷粉,不可踏之。”

云萧有些奇怪地看着被梅疏影抱在怀中的女子,见其竟似在自己提醒后才闻到了磷粉之息,心下不由微异。

过少许,少年压下心头莫明冷抑之感,取过夜明珠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青衣的人蹲下身来,伸手往地上铺洒着的厚厚一层黄白色尘屑轻轻摸去。霍然一点淡绿色幽光便在少年指尖燃烧了起来。

云萧一惊,迅速退后,一把将指尖绿火合掌按灭。

几人看在眼中,心下皆惊。端木凛神道:“此地空中湿气甚重,磷粉触之便可燃起,且燃后之气含毒,因而不可与之相触。”

云萧退至她身边,思忖道:“磷生火,火为离,这是离火之阵。先前已经山艮开门、天乾惊门、水坎死门、地坤景门,余下四门为休、生、伤、杜……磷火焚身,燃之生毒,弟子觉得最有可能与之相对的是主疾病灾殃的伤门。”

端木轻轻颔首:“伤门、休门为生门之守,不可破之,我等只能设法避行而过。”

“只这一条石道,无处可避。”云萧想了想:“是否可以以轻功之法自两面墙壁往前疾行?”

端木孑仙沉忖一瞬,摇了摇头道:“若不慎滴落汗液在磷粉上,石道内立时便会燃成火海,此法凶险。”

第一百一十二章 磷萤雾幻

(谢谢不闲39的打赏和小猴子的评价票,小翼鞠躬ing。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正文:

“那是什么?”叶悦突然指着石道前方一点幽幽亮光,惊奇道。“好美……”

众人闻声抬头,看见石道穹顶之上一颗颗如星子般的萤光亮了起来,由远及近,依次晕开。便如远眺的长街灯火,迷蒙闪烁,灿如星火。

少女如受了蛊惑般痴痴向前走去,眼中映满星辰流萤,柔光如晕。

“……是磷萤。”端木听见少女向前的脚步声,语声里多了抹忧色:“磷萤有惑心之效,不可直视。”

云萧一把拉住阿悦,低声嘱道:“莫要再看了。”

叶悦震了一下,似是醒神,回头来看着少年人如此自然地拉着自己的那只手,脸上不禁一红,未再上前。

少年蹙眉看了一眼石道上方幽幽亮着的淡绿荧光。

端木道:“此地铺有过多磷粉,易滋生磷萤,磷萤以磷粉为食,生性敏感,似能感受人的喜怒惊忧之绪,因而懂得以萤光惑人。”

“飞过来了!”突然玖璃惊了一下,指着石道前方失声道。

阿悦抬头来,便见万千流萤从天穹散落,向自己所在飞身而来。

云萧立时拉着阿悦往后退,口中肃然问:“师父,它们身上可有毒?”

梅疏影也往后掠了几步,面色不知为何一直冷着,一言不发。

端木眉间蹙了一蹙,续道:“磷萤本身无毒,只是体内含有极多的磷,与地上的磷粉一般作用……触之易燃,燃后生毒。”

云萧隐隐觉出危险:“它们身上的亮光……”

玖璃立时接口道:“越飞越亮了!它们不会……”

“嗞——”

话音未落,飞在最前的一只磷萤就霍然烧了起来,发出一小蓬耀眼的灿青色光亮。紧随之化为灰烬散落飘洒下来。

叶悦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好像被那一瞬间磷萤振翅自燃的火光所迷惑,眼睛里满满倒映着灿青色的余光和飞散的灰烬,袅袅如梦。

端木闻到焦味,面上一惊,立时道:“闭气,烟烬有毒。”

几人立时照做。下一刻,无数磷萤飞到磷粉所在上方,如花火一般接二连三燃烧起来,一眼望去便如烟花绽开般绚烂,青光明灭间流萤如雨。

红衣的少女看得痴了,一下子忘了呼吸忘了周遭,只知呆呆地看着。夜夜小说网mht.la

云萧一惊,看着那些散落下来即将落地的萤虫飞烬急声道:“灰烬!”不能与磷粉相触!

眼见无法可阻,少年人脚下一转下意识地想去到白衣的人身边。

却是下一刻,梅疏影身影一闪已抱着端木孑仙到了磷粉石道前,突然蹲下身来一掌就拍上了地上磷粉。

玖璃兀地一惊:“公子!”

师父!

云萧面色一白就要闪身上前。

却猛地意识到或因磷萤灰烬落地而燃烧,或因梅疏影的接触摩擦而引燃的道中磷粉……都没有燃起。

“闭气。”梅疏影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一句。不知是叮嘱还是命令。

几人都震。

端木孑仙觉到他周身寒气,身上禁不住有些冷。微微蜷起,低头咳了一声。

下一刻梅疏影便立身而起,抱着她急步往前掠去,脚下毫不顾忌地踏在那些磷粉上,迅速离开那片磷萤自燃后飘散着磷粉毒息的石道。

余下三人看着他点掠而去,心下半是惊半是疑。青衣的人上前一步,见了石道内磷粉之上被覆了厚厚一层冰霜。

玖璃见之一惊:“是寒冰掌!公子嫌耗内力,向来不肯使用的招式。”

云萧听罢神色一怔,回头看向那人越行越远的身影,忽觉得有些复杂和沉重,心头隐隐莫明有郁。不知是对那人还是自己。

“既耗内力应不能长时间维系,我们跟上梅大哥。”少年语声微沉。言罢,便拉着阿悦和玖璃踏上冰面,往前急步掠去。

却未注意到少女目中一分轻恍,和藏于青衣垂摆处那一只暗淡无光的小萤虫。

五人行出不久,面色便惊,脚下石道又一次震动起来。

“方才的阵破了?”玖璃不由吃惊,捂着肩头吃力道。

云萧立时摇头:“只是冰封隔开,火离之阵过不久仍有其效用,不算破阵。”青衣少年下刻也惑道:“如此,如何能引得阵宫变动?”

端木又咳了一声,突然抬头望向一侧石壁:“……应是小蓝她们。”

梅疏影仍旧纵身往前,闻言眉间一蹙。冷薄的面上如覆了层霜。默然看着四周石壁上下移动变换,纵掠之速不减反增,迅速择路前行。

只是眼角瞥过怀中女子,掌中仍旧慢慢收力,将寒冰之力化散。

云萧快速追上梅疏影,面上现了一分喜色:“师父,二师姐也来了么?”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有感抱着自己的人身上恢复了暖慰,语声便也不自觉间多了丝温意:“……嗯,小蓝也在阵宫之中,现下应与璎璃护法同行。”

始终跟在青衣少年一侧的少女一把抓住云萧的袖,好奇道:“小哥哥,你二师姐……是什么样的?”

青衣的人目中一暖,便微微笑了起来:“二师姐自小待我亲厚,是极好的人。”

阿悦听之便怔,眨了眨眼。

玖璃目中忧震:“小姐也来了么?!”

“呀——”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高喝,几人都是一愣。

梅疏影目中一紧:“是璎璃。”言罢便纵身而起。

“阁主。”端木蓦然唤了一声,伸手按住他一臂:“稍候。”

执扇之人身子一震,便慢慢止下了步伐,欲低头看她。

青衣少年同行于一侧,虽始终忧心着红衣少女,怜惜之心甚重。却又本能地会注意梅疏影怀中女子的一言一行,竟如不受控制一般。

少年下意识道:她是师父,自然应放在心上尊之敬之……哪怕她曾……

遥想起当年青风山径之上,少年的目色晦暗了几分。

如此这般……

惊忧惘肃,冷怔迷茫。

梅疏影似是察觉了少年的视线,不知为何微拧了眉。转目间牢牢盯着青衣少年微垂的眼帘……

下一刻四周霍然重重一震,四壁皆颤,而后左右石壁便从中裂了开来,慢慢往两侧移动,硬生分出了两条岔路,一左一右。

几人见之而惊,正止步愣然,端木便道:“璎璃护法的声息在西面。”

梅疏影立时便朝左手之径一跃而入。

云萧三人对视一眼,也随即跟从进去。

愈行愈暗,愈行愈久,众人忽然觉得夜明珠的光亮昏暗起来。

……

阵宫变动之后,蓝苏婉与璎璃面前便慢慢迷漫开了一层雾气,眼中所见开始模糊。

蓝衣的人心下一警,五指微动张开无形丝网戒备在她与璎璃周遭,少女下意识地摒息,转头向璎璃叮嘱道:“璎璃,这雾气或有古怪……”

下瞬,一道寒光伴随女子冷声的高喝已劈头落下:“呀——”

蓝苏婉不由惊震,右手飞快扬起,堪堪卷住女子的剑往头侧一偏,几根青丝被长剑削落。蓝苏婉面色一凛,立时往后掠开数步。“璎璃!”

红衣的女子充耳不闻,仍自对她拔剑相向,厉声喝道:“公输明,你胆敢对我家公子拔剑!还伤了玖璃!”

这雾沼之气果然有毒!

蓝苏婉不由得更加摒息,抬头来便见红衣女子执剑向她跃来,长剑游走如蛇,迅捷如风,攻势凛冽。

蓝苏婉一面招架应对一面试以银丝点掠她心神穴脉,“璎璃!是我,苏婉……”

红衣女子却恍若不闻,剑招游走间无不指向要害,攻势凌厉。

蓝苏婉数次用天蚕丝缠住她手中之剑都被她设法抽走,不由连连后掠,想要引她退出这片雾沼又久不见尽头,闭气已久眼前便开始有些眩然。

蓝苏婉凝力攻其睡穴,却被她抱剑挡开。

红衣女子顺势转腕一剑刺向蓝衣人下腹。

“璎璃!住手!”梅疏影纵掠已近,夜明珠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亦将眼前之景看得清晰,手中玉扇径直击出,重重打在红衣女子剑柄处。

璎璃只觉手中之剑一震,颤得厉害,根本无法握住,“当——”的一声长剑便脱手而出,砸落在地。

她犹自站在雾气中惊异震愣,一枚银针已随后射入了她神庭之穴。

红衣女子往前踉跄一步,便被赶来的玖璃一把扶住:“璎璃!璎璃!醒醒……”黑衣男子回头看向蓝衣少女:“小姐您没事吧?”

蓝苏婉目中晕眩,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我没事,梅大哥和我师父呢?这雾沼有毒不可吸入……”说话间身形已是不稳,眼见便要向前倒下,玖璃一惊想要伸出手扶她。

下一刻青衣少年闪掠而至,伸手扶住蓝苏婉的同时喂了一颗清气丹过去:“二师姐,服下清气丹,半个时辰内吸入雾气亦可无碍。”

其声若琴,扬之有韵。

蓝衣的少女听见他的声音便是一震,霍然转首望来。云萧?!

青衣少年对上她惊疑有喜的视线自是心头一暖,面上温然:“云萧见过二师姐。”

“师弟!”蓝苏婉自来温婉的神色便无端灵动起来,眉弯如柳,秀美以极的脸上扬起笑颜,晕出三分嫣然浅色。

一袭水蓝长裙化在薄雾中如梦似幻一般,一眼望之说不出的柔美动人。

蓝苏婉禁不住伸手反握住少年扶在自己腕上的手,望着少年语声极柔道:“你无事便好,我与师父一路过来,唯恐来不及助你……陈长老她……”

云萧面上亦温,微颔首道:“陈长老之事云萧已知,劳二师姐与师父挂心……”少年人还欲说什么,衣袖蓦然被人扯住。

青衣的人回头,便见阿悦微拧着眉,睁着眼目色不善地盯着他身旁的蓝衣少女,扬声便道:“小哥哥!她喜欢你,你不要离她这么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泽兑寒香

(谢谢末世繁花、不闲39、小齊的打赏,小翼鞠躬中。mht.la [棉花糖小说])

正文:

云萧一怔,几人都是一愣。蓝苏婉一时懵在原地,柔美的脸上笑意仍在,微张的唇未及合上,却兀地消声。

傻傻地忤着,睁着眼直直地看着云萧身后一身鲜烈的少女……脸上如不受控制般浮现一丝慌乱和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疏影看了一眼蓝衣少女的脸色,目中微沉,回首过来心头便生了怒意,冷声道:“叶姑娘,小苏婉是我惊云阁之人,与我指腹为婚,本公子尚未对她亲近同门师弟之事置喙什么,你倒出言奚落,是比本公子还要有资格开口么?”

玖璃二人也是拧眉。

蓝苏婉眨着眼低下头,脑中一片混沌,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到了梅疏影身边,语声低哑。“梅大哥……”

梅疏影轻轻放下端木孑仙,伸手怜惜地抚了抚蓝衣少女的头,让少女靠在自己肩头:“小苏婉莫放心上,有梅大哥,自不会让人欺负了你。”

转而睇向云萧的目色便十分犀利冷薄:“云萧,本公子不知她与你是何关系,只是若敢再对小苏婉出言不逊,莫要怪我不客气!”

青衣的人怔了一瞬,看见白衣女子落地被梅疏影虚扶着便下意识地想上前掺扶……听见梅疏影的话方回神过来。

愣一瞬后回身望向叶悦,目中亦带了谴责,目色沉肃:“阿悦,二师姐便如云萧的亲人,看到我安然自然会高兴,且向来与我亲近,万没有理由要疏离,你不可再胡言,更不应对她如此无礼。”

阿悦抓在他衣袖上的手未松开,闻言迎视着少年肃然中微见严厉的眸,便是一震。

下一刻心下突然就有些委屈,控制不住地想说……她蓦然哭道:“我没有胡言……你身边突然出来那么多女子,又厉害……又美丽……我不敢说你师父,不敢说你自见到她便一直一直会去看她,眼神里那么紧张那么关心……她是清云宗主,是你师父,我不敢冒犯……但你师姐是真的喜欢你……她那么美……说话那么温柔……对你又好……我怕……”

少年闻言轻震,呆呆地看着她,恍然间呼吸一重。

“小哥哥……”红衣少女哽咽着埋头在他胸前,伸手不停去抹眼角的泪:“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在意一个人过……之前在那堆木头人里,你叫我信你……我就真的很想什么都不想地来信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不安心……总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总觉得……你师父出现后就有哪里不对了……”哭声渐响,少女的声音无措而慌张:“我知道是我乱想……可我忍不住……小钰也说过,女孩子太敏感太小气会惹人厌……我不想多想……可是又看到了你师姐……她这么漂亮……这么关心你……我突然就好怕……”

云萧胸前湿了一片,心下禁不住柔了两分,目中泛开浅浅涟漪,少年人轻轻伸手环住了面前的少女:“别怕,阿悦,是你想的太过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语声虽柔,却隐隐带出一股虚无飘渺之感。少年人心头恍然。

阿悦感受到他的怀抱,心下也禁不住柔软下来,但仍是忍不住闷声道:“可你师姐是真的喜欢你……”

云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地温然浅笑:“她是我师姐,自小看着我长大,自然是喜欢我的……你莫要乱想,也莫要再哭了。”

蓝苏婉站在梅疏影身侧,伸手掺扶着白衣的女子,呆呆地看着青衣少年和他怀中的少女,脸色怆白。

璎璃已醒神,转向端木孑仙目露感激之色。望见蓝衣的人面上神色,微一怔。

白衣的人安静地立了少许,突然浅声道:“她中了毒。”

几人皆一震,云萧霍然回头看她,梅疏影蹙了蹙眉。

端木孑仙想要往阿悦身边走近,方踏出一步,气息便一弱。

青衣少年看在眼中心下一紧,脚步一转急欲上前。

下一刻便见梅疏影回转过身伸出手将一步外的女子又捞回怀中,转臂抱了起来。“想要怎样就说。”他不耐烦地将女子抱近过来,语气虽有几分焦躁之意,动作却娴熟平稳,十分自然。

虽是因女子双腿不便而行的无奈之举,可是动不动就伸臂揽腰,横抱女子在怀……举止早已太过亲昵。

云萧收回目光,脸色是自己察觉不出的生冷。

端木被梅疏影抱近过来,伸手牵住了叶悦的右手。

红衣少女看着白衣人空茫的双目便是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别怕。”云萧伸手抚过少女的背,柔声安抚。“一切听从我师父,不会有事。”

阿悦下意识地缩进云萧怀里。

端木把完脉,微微凝声:“便如我所料,她中了磷萤惑心之毒,因而才变得尤为敏感多疑,心之所至难以自制,不加修饰便过于直言……其实并非出自本心。”端木轻叹道:“惑心之毒本只有极短的效力,除非中者身边还有磷萤存在,否则不会积绪于心。”

蓝苏婉闻言神色一怔,强自如以前那般地浅笑走近,柔声道:“若是磷萤的话,据苏婉所知是不会轻意离开出生的地方,除非认主。”

“认主?”云萧眉间一惑。

蓝苏婉苍白着脸色,勉强笑着答:“磷萤是同心之虫,一者认主所有磷萤便都会跟随,他们能感受人的喜怒情绪,也容易被人压抑的情绪吸引,越是复杂感受不透的,越容易吸引它们近身苦苦纠缠。”

端木转手以银针射入了叶悦耳后风池、翳风两穴。面前少女便当即头一歪,沉沉睡去。

“萧儿再喂她一颗清气丹,稍后待叶姑娘醒来,便应无碍。”

少年立时点头,将阿悦扶在怀中。“谢师父。”

蓝苏婉听他此一言,心下整个一揪……怔怔地看着少年。他替这女孩道谢么……

薄雾浓,烟尘乱,心已涩。

阖目如常,一侧白衣的人眉宇间便又沉静下来,一如经年、不变的淡漠和宁然。似乎先前琐事早已淡泊离心,她沉忖少许,缓缓道:“观璎璃护法先前之举,此处雾气能使人致幻,幻梦留人,所对应为休息安居之意的休门,雾生泽,此为泽兑之阵。”

云萧当即凛神,面上微有欣然之色:“那余下便只有雷震之阵与风巽之阵,其中必有一阵值杜门,必有一阵值生门……”似乎想到了什么,青衣的人忽觉得有哪里不对。“师父……这九宫玄天杀阵……”

端木孑仙却突然咳了起来,声音微有些倦然:“此处雾泽含毒,不宜滞留,清气丹只有半个时辰之效,我等先寻路离开。”

云萧面上当即一肃,立时应声道:“是。”

那边璎璃举着手中夜明珠道:“公子!端木先生,此处有两条台阶,一者往上一者往下,可要前行?”

梅疏影抱着白衣女子走近过来。

端木浅声道:“雾重于气,行下势,我等应择往上之路。”

众人皆不迟疑。

璎璃扶着玖璃在前开路,梅疏影抱着白衣的人紧随其后,云萧背着阿悦跟随一侧,蓝苏婉行于最末,七人立即朝那蜿蜒往上的台阶快步行去。

行过不久,蓝苏婉忽觉得脚下有些腻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快走!”端木突然重重咳了一声,语声急忧。

梅疏影一震,还未回神,便听身后传来蓝苏婉的惊叫之声。“啊——”

几人闻声回头,一时未察觉什么,待顺着蓝苏婉手中所执另一颗夜明珠光亮往下看去时,整个人便不由得一悚,浑身发寒。

满地的蛇虫爬在几人身后,正愤力游弋靠近,蛇挤蛇,虫推虫,粘液相连,触须相碰,争先恐后地由下方的石阶往上爬来。

众人面色都变,全部跃起飞掠,连连纵身往前疾驰。

“这鬼阵宫当真是无一不备!”梅疏影拧眉一句,几分忧心身后的蓝衣少女。

蓝苏婉一道银丝劈开脚下的毒蛇,转身跃起毫不滞顿地一纵离远,心有余悸道:“它们是从往下的台阶那头爬过来的!”

“二师姐小心!”云萧匆忙中回头一看,便见几只手背大的甲虫模样的毒虫一跃而起,正要扑到蓝衣少女的小腿上。青衣少年负人在背,一时腾不出手来,心下着实一紧。

梅疏影闻声一凛,正要回头,几枚银针兀地从耳边擦过往后射去。

下一瞬原本正要扑上蓝苏婉脚祼的数只毒虫全数被打落下去,躺在地上如僵死般一动不动。

蓝苏婉心下大骇,飞快往前追上其他六人,口中恭肃道:“谢谢师父。”

端木孑仙咳了一声,未做答复。

七人拐过一处长廊,转角便见平地,长长的石道不知通往何处。

几人不过怔了一瞬,回头来不光满地,满墙满石顶都是毒蛇毒虫,几乎覆上了厚厚一层,不见一点缝隙。

“怎么会这么多?!”璎璃惊声一句,吓得面色微微发白。

梅疏影冷着面一言不发,只抱着怀中之人快速向前急行,突然间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几人心下都是一震,白衣的人神色微微一恍。这个香气是……

蓝苏婉寻了个空档抬起夜明珠,往前照了照,远远看见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泥地,左右被半圆形的石壁包住,围成了一处花圃,圃中阡陌交横,呈一十字,浅蓝色的细碎小花开满一地,淡紫色的茎叶亭亭玉立。

第一百一十四章 墓蔹锁元

(谢谢7可望不可即、齊逸才、不闲39的打赏,小翼鞠躬谢。(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另外想请亲们帮忙捉虫……小翼也不喜欢错别字,但自己有时可能看不出来。如果有亲发现的话可以告诉小翼一下,或者用错的成语什么的……如果方便的话,万分感谢ORZ.)

正文:

端木孑仙蓦地抓住了梅疏影的手。

梅疏影一震,纵掠间低下头来拧眉看着怀中女子:“怎么了?”

白衣的人迎视他的视线,微启唇,想要说什么。

“云萧!”蓝苏婉忽然惊声唤道。

青衣的人单手扶着背上的少女,另一手转腕一甩将霜华剑鞘笔直击出,数条飞扑射向蓝苏婉小腿的深纹花蛇径直被打落,血花四溅。“师姐先走。”

少年原地怔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看着那把即将被蛇群淹没的剑鞘。霍然把背上少女向蓝苏婉怀中抛去:“师姐帮我照看阿悦,云萧断后。”

言罢手中长剑凝力一抖,剑光明灭,青色身影竟一跃而起迎了上去。

“师弟!”蓝苏婉抱着叶悦往后退开数步,睁大眼瞪着那个纵身掠入蛇群虫堆中的少年,心忧以极,蓝衣翩跹一荡间就要冲过去。

“小哥哥!”突然蓝苏婉怀中少女惊唤出声,紧随之一跃而起,鲜烈的罗裙漾开,一如被风扬起的红枫。

纵掠间轻如燕起,腰间越水剑顺势一把抽出,转腕间剑光如轮,冷厉地朝靠近少年的几条花斑毒蛇斩了过去。

蛇断剑污,少女目色一冷,一把靠到青衣的人背后,“小哥哥,这些蛇有毒?”

青衣少年点了点头,与她抵背而战,毒虫跃起间一招“流水无痕”向前推去,近身的一列蛇虫悉数扑倒在地,抽动间断为两截。

阿悦眼角余光瞥到尸中钻出小蛇,直扑脚下,立时指剑下划,凌厉的剑气飞出如刃,顷刻将它们斩断。

“小哥哥这招不适合对付它们,顾上不顾下,你学我这招‘三月飘絮’。”红衣少女言罢面容便一肃,脚下一蹬身如鹳起,迎向虫蛇腕间一抖,顿时剑光如影,手中剑花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细腻而又狠毒,守中有攻,攻中有守,真如三月飘絮,漫天光影。

剑之所指蛇断如节,血肉铺了一地。

蓝衣少女一边后退一边看着他们。

但见青衣红裙扬落间剑气相交,身影相叠,虚实难辨。两剑配合着攻守、进退、开合,便如花叶相依,缠绕扶持,轮转变化。夜夜小说网mht.la

默契之高,竟似心有灵犀一般,不分你我。

就算是大师姐在此,恐怕也难敌他们两人联手时的默契……蓝苏婉立身在十数步外,有些恍惚地看着那两道持剑相背的身影。

一青一红,飞花缭叶……心头蓦然袭过一阵酸涩和刺痛。

师弟……你已寻到自己的红颜知己了么?

剑光血影,万蛇难进,铺天盖地的蛇虫竟无一只可越雷池。在两人绵密凌厉的剑式下眨眼间变成血肉。

群蛇暂被逼退,只一个喘息间,青衣的人突然身子一矮,点掠纵近一剑挑起角落里的剑鞘。

“小哥哥当心!”阿悦随即纵近,持剑相护,剑花轻挽间额际沁出无数冷汗,面色寒肃而凛冽。

云萧取过剑鞘,把手伸向少女,飞身便退:“阿悦!走。”

红衣少女一把抓住云萧的手,两人一掠纵远,且战且退,迅速追到梅疏影几人身后。

与此同时蛇群也扑涌过来。

前方除了花圃无路可走,玖璃拉着璎璃一把跃了进去。

不知何处忽然吹来一阵风,扬起花香阵阵,紫茎蓝花在夜明珠光下轻轻摇曳。

梅疏影抬头来便见双璃穿过花圃迅速朝花圃彼端的狭窄石道奔去。便也跃身而入掠了过来。

踏入花圃的刹那有感怀中女子猛地蜷起了身子,深深偎进了自己怀中。

“端木孑仙?!”梅疏影忽感不祥,本能地就想退出去。

身后蓝苏婉与云萧、叶悦也已跃了进来,三人身后无数蛇虫飞扑涌近。

花香入鼻,清冽飘渺,透着馥郁森然的丝丝冷意,恍然间便令人心头一静,备感清凉。

这是?!云萧与蓝苏婉皆一惊,面上怔然。

双璃已入石道,几人正要跟随进去……

“莫要进来!”

花圃尽头的狭窄石道内突然传出璎璃焦急的喊声:“石道内有机关!”

下一刻伴随一阵密集的铮铮声,铁箭入肉的闷钝声响清晰地传入几人耳中。

“玖璃!”璎璃惊声。

梅疏影猝然止步于窄道前,不得不立身在花圃之中。但闻风卷花香,绕鼻不散,丝丝缕缕浸润入心。

分明自己并未觉出一丝不适,但低头来明显觉出怀中女子的反应不同寻常……

端木孑仙埋首在他胸前,似乎极力想避开什么,越蜷越紧,呼吸越来越不稳,没有焦距的目中一片空茫,伸手牢牢抓着他的手。“此为风巽阵……值杜门……主闭塞不通……”女子语声越来越轻:“可破……”

梅疏影心口猛然收紧,压抑沉重,目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急慌乱。“……端木孑仙?端木孑仙!”

蓝苏婉忙把视线从少年身上转向白衣之人。

云萧原本与叶悦行于最末,持剑警惕着涌近的毒虫蛇群,听见梅疏影唤声全身倏然一震,回头来如失神般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

一条毒蛇伺机而动,在少年人转身的瞬间猛扑上来。

“小哥哥!”

阿悦看见猛地一惊,提剑回旋斩去却已来不及。想也不想一脚踢了过去。

脚裸正中蛇口,一瞬间一股剧痛袭卷开来,叶悦身子一麻,险些扑倒在地。

云萧闻声一震,才猛然醒神,回过身一招“千里无烟”向后挥去,涌近的群蛇被剑刃寒光罩住,转瞬间碎断一地。

青衣的人伸手一把接住阿悦,用力拉进自己怀里,纵身便退。

蓝苏婉指间万道银丝迸出,在少年掠出数步后凝力挥去。微光流转间拂断无数虫蛇,终将又要涌上来的毒物逼退了几分。

“快走!”蓝衣少女语声急忧,边退边道:“看看师父!”

石道里玖璃腕上三寸被一支铁箭穿插透过,鲜血淋漓,黑衣男子本已伤重,整个人半跪于地,不停喘息。

璎璃扶着他避在墙角,两人皆是一身冷汗。

铮声不断的冷箭终于停了下来,璎璃手举夜明珠抬头便看见狭隘的石道那头被一块巨大的圆石堵住,分明不得进退!

“公子!此路不通!被巨石堵住了!!”璎璃眉间一拧立时朝窄道外喊道。

“你们退下,璎璃去护小苏婉!”

双璃闻声一惊,回头来便见梅疏影抱着白衣女子已纵身跃入,迅速掠来。面色是从未见过的肃寒凛冽。

公子?!

“只这一条路,毒物马上就会追来。”云萧背着阿悦紧随其后,背上的少女面色惨白,已然昏迷了过去。少年一边纵掠一边握住她脚裸凝力将蛇毒往外逼出。

梅疏影越过玖璃、璎璃二人,白衣一瞬未停,直直冲向巨石。

公子?!双璃心下一紧。

“保护好小苏婉,绝不能让她有事!”梅疏影目色一冷,一跃而近,瞳孔猛地一缩。半空中决然扬起右掌,气沉如海,“呯——”的一声,一掌重重击上道中巨石。

无数灰尘激荡开来,双璃强撑着跃身往后,“是!公子!”

言罢毫不犹豫地赶去蓝苏婉身旁相助。

巨石之前,怀中女子突然咳了几声,无力地伸出手抓住梅疏影的衣袖,似乎是想要阻他。

立身之人但觉气海一空,脸色猛地一变。

震了一瞬后眉间便又是一凛,再度扬起一掌毫不犹豫地击上巨石。梅疏影目色深深一沉,紧随之第三掌又狠狠击出。

清晰的石裂声回响在狭窄的石道内,云萧抬头来便见巨大的玄色圆石轰的一声在梅疏影面前碎成无数小块,随掌风往后一扬,散开滚落一地。

铿锵冷硬的滚石声荡开极远,半晌未绝。

“阁主……”端木孑仙语声虚弱,不知为何一只手牢牢抓在梅疏影衣袖上,久未松开。

梅疏影身形忽然往前一晃。脚下微微踉跄,一口血随即吐出。

“梅大哥!”云萧立时纵了过来。

梅疏影咽下口中之血,抱着怀中女子急步踏过碎石又向前纵去。头也不回地冷声喝道:“玖璃、璎璃,回来!”

身后的红衣女子与黑衣男子立时小心地护着蓝衣少女往后退回。

“小姐小心,去到公子身边,我和璎璃断后!”黑衣男子改为左手执剑,右手之血一直未止。

蓝苏婉面色一肃,以手中蚕丝拉开玖璃,迅速取出凝血丹射入他口中,同时凝声道:“玖璃先走,你伤的太重,我和璎璃来断后。”

黑衣男子不肯后退:“公子吩咐,无论如何保护小姐……”

蓝苏婉眉间一拧:“我知梅大哥的心意,苏婉能保护自己,你先走,我和璎璃马上就来!”

璎璃看了一眼玖璃的手臂,回头来亦道:“听小姐的,你先退回!”

黑衣男子便先退了几步,蓝苏婉与璎璃配合着出手慢慢退入石道中,眼见群蛇暂被逼退,三人回转过身迅速后掠:“快走!”

云萧紧跟在梅疏影身后,纵掠间只觉男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心知不对,眉间越发凛然。

端木孑仙面露恍惚之色,手缓缓伸出想去探梅疏影的脉,语声极轻,便似呢喃:“方才那一块……是锁元石……阁主用了……几层力……”

梅疏影面色冷薄,低头看了白衣的女子一眼,便笑了一声:“九层。”

端木气息不稳道:“你只余一层内力了……”

梅疏影护她在怀,许久,低声应了句:“我知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雷震生门

(谢谢末世繁花、7可望不可即、住宿深井、小齐的打赏,小翼鞠躬谢。mht.la [夜夜小说网]深井亲破费了,小翼惭愧。)

正文:

前方有光,梅疏影抱着怀中女子一跃而出。

“不要……”女子语声虽弱,却急:“落地……”

梅疏影靠近她甫一听清眼神便一凛:不要落地。

抬头来,石道尽头豁然开朗,一方宽广空阔的石室跃入眼帘,四壁高不见顶,砌有未点燃的烛台,石室最中间的穹顶极高,一道曙光从顶上天窗投射下来,照亮了最中间的那一块青砖岩石。

“已经天亮了么?”梅疏影喃了一句。身形跃起,在毗邻石道口的石壁上转脚一蹬。径直跃向最近一面墙壁上的烛台。

石道里步声嘈杂,越来越近,云萧几人亦将跃出。

梅疏影抱着端木孑仙眼见将掠到石壁烛台上,气海却陡然一空,再无力可继。

梅疏影目中一冷,就要把端木孑仙抛出。怀中女子却突然扬手将袖中白练卷上高处烛台,牢牢缠住,另一手紧紧环在男子腰间。“阁主……莫要放手……”端木呼吸微弱,语声极低。

梅疏影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白衣女子忧然沉肃却仍旧平静无绪的眸。

袖中玉扇越攥越紧,他蓦然有些恍惚,伸手欲抚女子鬓边的雪发,极轻声道:“为何不让我放手……端木孑仙……”你……

“下有火药之息……地上恐有陷阱……阁主不可疏忽。”端木面色虽白,眸中却依旧宁和寂静,一片沉远淡然。“你我合力至此……端木承蒙阁主一路拂照……若阁主遇险……端木自当竭尽所能……望能相助……”言罢敛息一瞬,转腕拉紧白练,借力荡起,往另一面石壁上的烛台掠去。

言辞诚挚平和,毫不为过。

可听在梅疏影耳中却蓦然极为刺耳。心一下子冷了下来。

梅疏影伸出的手慢慢蜷起,下一刻抓在了白衣女子肩头上。

险些就想一把推开她。

你……!

烛台已至,两人相扶立身,紧靠在石壁烛台之上,梅疏影握在袖中的另一手越捏越紧,心中蓦然一阵刺痛……

终是一声冷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端木与他挤身在狭隘的烛台上,倚靠在他身前,身虚气弱,手脚均开始慢慢失去知觉,再无一分气力。

白衣的人静了一瞬后,指间微颤,蓦然以袖中银针刺在了自己心口膻中穴上。

梅疏影面色幽冷寒凉,并未察觉,只一言不发地抬头看着石道口。夜夜小说网WWW.mht.la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端木孑仙气息兀地一重,而后目色一凛,身形蓦然站地很直,望之如竹。袖中白练凝力一扬缠上了对面石壁的烛台,扬声静道:“萧儿,不可落地。”

急步掠出石道的云萧立时会意,凌然跃起掠到了端木孑仙握于手中、凝力拉直的白练上。

蓝苏婉与璎璃、玖璃紧随其后,眼见少年之举便也跟随跃起,一齐掠到了白练之上,几人方一站定。便见白衣女子长袖微微扬起,手中十数枚银针毫无偏颇地射向石道口的一列地砖上。

与此同时石道内蛇虫扑爬之声窸窣响起,越来越近,无数虫蛇飞扑而出正要涌进石室。

银针恰于此时落地。

下一刻,“呯——”“呯——”之声接连响起,强大的气流四散荡开,冲得人站立不稳,几人立身在白练上晃曳难止,久久才堪堪稳住身形。

原来地上有火雷!

众人惊震,不由得心有余悸。低头来便见石道口的青砖转眼化成了一堆齑粉,四周粉尘激荡,邻近的石道口在火雷的爆破声中轰然坍塌,无数青岩碎石滚落下来,只一瞬间就将石道口牢牢堵死,再不见一点缝隙。

“先前闭塞不通却扬风,是风巽之阵值守杜门;余下只有雷震之阵,所值唯剩生门……”云萧抬头,语声微惊:“此地便是生门?!”

白衣女子语声亦肃,抬手便将一物抛向了青衣少年方向。“便如萧儿所言。”

青衣的人一把接住,正是那一方玄铁罗盘。

云萧抬头望向端木孑仙,“师父的意思是?”触目所及有一瞬间觉得女子的脸色冷白如雾,竟有几分不真实。

不知为何心下隐隐一颤。

少年人正自恍惚,背上少女突然动了动,喘息着睁开了眼:“小哥哥……”

云萧轻轻放下少女,交由蓝苏婉扶住,抬头来迎视少女的眸,下意识地温柔道:“别担心,很快就能出阵了。”

阿悦抓住他的手轻轻点头。

蓝苏婉双眸微垂,隐隐溢出伤然苦涩。

端木孑仙语声平静而淡漠:“破阵即可出阵。”望向少年方向,白衣的人面上有几分轻远:“萧儿,由你破阵。”

青衣少年手执罗镜肃然点头,“是,师父。”应罢便开始凝神寻找阵眼阵心所在。

端木微微抬首,凝声道:“阵宫不时便会变动,此为最后一次,变化应会极大,不同先前。阵破之时地上火雷极有可能受力而爆,你等一定多加小心。若见石道出现,隐隐可见尽头光亮,便应是出口所在,一定尽快离开,不可耽搁。”端木语声沉然,又道:“出口应不只一处,却都只在生门之阵破除的那刻出现,待阵宫平复下来,便又将无路可寻。因而诸位切不可犹疑,见阵宫出口便行,莫要回头……不可耽搁。”

听端木孑仙言了两遍“不可耽搁”,几人心头便不由得一凛,心道出口出现的时辰定然极短。

玖璃臂上伤口已被璎璃粗浅包扎过;蓝苏婉半扶半抱着红衣少女;梅疏影默然倚靠在石壁之上,微微扶着怀中女子。

但见青衣少年似有所悟,飞身跃至正东面石壁,一面往下纵掠一面拨动手中罗镜上的阴阳之爻。

端木孑仙松开扶在梅疏影腰间的手,蓦然宁声道:“锁元石之力可在岭南神女教麒麟血池中化解,亦可等其半年后自行恢复……”端木孑仙顿了一瞬,又道:“影网与丐帮或有牵连……此事阁主应知。”

梅疏影看了身前女子一眼,蓦然蹙眉:“你突然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端木面色清浅,静默下来,不再言语。

梅疏影想起她先前于花圃、石道中分明极为不适,现下又好像突然无碍,心下不禁有疑。

朱梅冷艳,于白衣拂动间若隐若现,梅疏影突然伸手去握她腕间之脉:“端木孑仙……”

只是内力已失九层。端木孑仙立时察觉,面上神色分毫未动,只是极轻易地避开了他的手。“有劳阁主挂心,端木无碍。”

梅疏影眉间又一拧,看着她宁然有礼,淡漠清和的神色,目中抑制不住地幽寒起来,呼吸一重,冷怒于心,面色又寒。

“师父!阵已破。”

远处少年话音刚落,石室一角便蓦然响起“呯——”的一声巨响,紧随之接二连三的爆破声于下方响起,轰隆之声不绝,蓦然烟尘弥漫,四周一切都颤动起来。

众人勉力稳住身形,却突然沙尘漫眼。

“小心上面!”突然璎璃急唤一声。

下一刻又一声爆破声响,石室上方落下无数碎石。

众人闪躲不及,又恐落下白练触及地面火雷,避无可避之下均被碎石刮伤一二。

梅疏影于震动中拂袖挥开两人头顶落下的碎石,低头来便见女子神色淡漠,于乱石纷落中宁然静立,神色无一分悲喜,无一分怨怒惊忧。

如此端然,又如此无心。

蓦然心如冰冷,似覆寒霜。

“公子小心!”双璃甫一挥开沙尘,便见一块硕大的青石于震动中砸落下来,直直落向端木孑仙与梅疏影所在之处。

梅疏影手扶石壁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来毫不犹豫地凝力一掌击上青石。只是终归力有不逮。

端木但闻清晰“咔嚓”声,半人高的青石在女子头顶沿着梅疏影的手臂滚落下去,砸落在下方的乱石中,溅起无数沙尘。却丝毫未触及女子。

“你的手……”端木目中微悯,望他。

梅疏影却不言不语。

“正北向,阵宫出口已现!”纷乱中骤闻青衣少年扬声肃道:“师父、二师姐过来!”

蓝苏婉立时抱起叶悦纵身跃了过去,踏上一方冗长的石阶,前方果然隐见日光。只是下一瞬无数碎石砸落下来。

“师姐小心!”云萧已立身在此,一眼见得立时上前接过阿悦,同时推开蓝衣少女,自己迅速往后纵跃避开。

蓝苏婉被云萧推开躲过头顶的青石,后方却另有一块碎石落下,正砸在少女背上,蓝苏婉胸口一闷,嘴里涌上一点腥甜。

青衣少年抱着阿悦一跃掠近,腾跃间踢开数块欲砸向蓝衣少女的碎石。

蓝苏婉抬头来柔声道:“谢谢师弟,我们快走。”

少年方得片刻喘息,回头望向端木孑仙,但见白衣女子仍然立身在远处石壁烛台之上,眉目静然。

“师父!”青衣少年欲回。

端木阻道:“不必管我,莫要耽搁。”语声冷肃。

玖璃还未来得及去到北面出口,抬头来忽道:“南面亦现了出口,璎璃,去助公子!”

璎璃立时点头急步跃向端木所在,近身来一眼看清梅疏影明显已断的右臂,心口一窒,而后迅速扶住男子:“公子快走!”

梅疏影一把推开璎璃,冷然肃道:“不用管我,保护小苏婉。”

乱石纷然,石室下方仍然不断传来爆破声,端木手中白练上,玖璃正自其上跃向南面出口。回头来忧急道:“公子!璎璃!”

璎璃震一瞬后眉间便拧,直视梅疏影道:“属下知道公子对蓝长老与苏长老之死负疚于心,不容小姐有半分闪失。但此下公子比小姐处境更险,还请公子莫再任性!”言罢不由分说地扶起梅疏影,拽着他便朝玖璃所在石阶快速纵去。

梅疏影面色冷寒,正欲说什么,忽觉胸口一窒,方才被青石所砸积涌的气血压在心口,瞬间涌了上来。

璎璃扬声道:“先生稍待,我与玖璃马上接住先生的白练拉您过来!”

端木未应声,有感风声一扬,璎璃带着梅疏影纵身已远。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九宫绝杀

(谢谢齊逸才、7可望不可即、不闲39的打赏,小翼鞠躬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正文:

玖璃站在南面出口处,伸手扶住跃近过来的璎璃与梅疏影,红衣女子落地后立即回头:“端木先生我拉您过来……”

下瞬双目骤然睁大,竟见原本倚靠在石壁上的女子拉住手中白练,径直朝石室下方的火雷之地荡去。

白衣素发拂如轻雪,于流风落石中净无点尘,面容清浅宁和,安静地平视着前方。

白练扬起,又落下。女子微微阖目。

极顶天光明灭晦烁,投射在石室最中间那一块青岩地砖之上。

下一刻,女子周身流转着微光,双足踏落及地,蜻蜓点水一般。

璎璃本能地瞠目,惊震扬声:“端木先生!!”

青衣少年正将怀中少女背到背上,听闻喊声猛地抬头。

师父?!

白衣淡隐,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沙尘迎面扑来……

下一瞬,一声巨大的爆破声轰然响起,耳中一片嗡鸣。

“师弟小心!”蓝苏婉一把将他连带叶悦扑倒在地。

无数碎石沙砺如冰雹般扑天盖地而落,半身沙土。

整个石室急剧震动起来,伴随着隐约响起、异常沉闷的机括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青石从上方砸落下来。

“师父?!”云萧起身来呆在原地,下一瞬,飞扑冲去。

叶悦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目色悲楚,凝泪望他。“小哥哥……”

东西南北四面石壁都在颤动中龟裂开一条出口,四方石道不断扩展延伸,越伸越远,隐见尽头日光。

石如雨,沙如浪,一团巨大的泥石流沙自上方天窗倾泄下来,轰隆的爆破声不绝于耳,广阔的雷震之室沙石漫天,眼中所见全部为之一暗。mht.la [棉花糖小说]

九宫玄天杀阵……绝杀之阵。

但凡阵法,皆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以通八风,与此相对,地有乾、坤、离、坎、震、兑、巽、艮八方,以应八卦。

九宫之阵,八方不落,已占尽八卦之利,阵式极强,又为何还要多出一宫?

多出来这一宫……若起手布阵,又能置于何种方位才能有利无害,不损八卦之威?

原来是这样……!

分明只经了八阵,却不想是名九宫!

云萧懵在原地,入目所见再也寻不到那一抹离世的轻白……

唯剩黄沙漫眼,青石滚滚。隆隆的爆破声越来越响。

生门阵心,即是九宫之央……一阵之枢纽,支撑着九宫之阵的变化杀伐,生死转换……为玄天杀阵最后一阵,是绝杀之阵。

不破之生门不全,不破之出路不尽。

只有破除最后一宫,四方出路才会真正通向阵宫出口……

可是破阵者,却是必死无疑。

师父……青衣少年如痴傻了般一步步往石道边缘走去。

“公子!石室要塌了!我们只得马上走!”璎璃紧紧拉住梅疏影,咬牙一字一句道。

梅疏影左手用力压在胸口上,满面霜白地看着落石不断、一直颤动不止的石室,整个人呆了一呆。

被双璃掺扶着勉强立身在青石爆破的巨大余威中,梅疏影霍然伸手推开璎璃,越过玖璃,急步就往石室中央的那一片乱石与轰鸣中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璎璃蓦然大喝道:“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转脚在石道边缘的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而后缓缓转身,看向了北面出口处,满面怆白跌坐在地的蓝衣少女。

“玖璃……去带走小姐。”梅疏影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黑衣男子立时敛息凝力,而后点掠纵身,朝蓝苏婉所在驰来。

蓝苏婉呆呆地看着倾塌的石室中央。

出谷前于饮竹居窗前案上所见之字映入脑中,霍然间字字铮然:

命中之煞,欲出于东,命属青龙,慧星当避……冲撞有难,九死一生。

天示警之勿为祸。

白衣之人微微的叹声尤在耳侧回响:“你于桌上所见,为师顾虑的并非前一句……而是那句,‘天示警之勿为祸’。此中含意,为师若插手,不但无益,反可能惹来祸端……不止于为师一人的祸端。故,师父才审慎而观,不欲插手。”

……

“师父……”眼泪骤然涌出眼眶,蓝衣少女呯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蓦然哽咽。“师父……?”

泪如泉涌,满心愧怍。

一袭青衣霍然闪掠而离,于她身侧擦过,落如飞叶,径直纵身冲向万千流沙落石之间。

“小哥哥!!”

爆破声又是一响,飞沙走石,四方为之一震。

支撑着半个石室的巨大青岩砸落下来,轰隆一声,整个石室之底慢慢被沙石掩埋。

沉闷的机括声“咔——”“咔——”响起,四面出口颤动不止,而后快速移动起来。

师弟?!

心下又是一痛,蓝苏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就要往石室中央冲去。

玖璃促然落地,伸手就去拦她。

蓝衣翩然若飞,极轻意地绕过了他,几欲冲出。

白衣红梅霍然而至,梅疏影一把拦下她:“小苏婉不能有事……”

“梅大哥放开我……”蓝衣少女骤然哭道。

璎璃松开掺扶梅疏影的手,一步上前,用力一掌斜劈在蓝苏婉颈后。

少女眼前一黑,无力地歪倒在了梅疏影怀中。

落石越来越急,铿然不绝的响声砸落在四周地上。

璎璃回头来又一块巨大青石落下,扬起一片飞沙。

“走!!”红衣女子一推几人,低头背上叶悦,纵身掠起。

梅疏影不顾伤臂抱起蓝苏婉,紧抿双唇面无表情地跟随在璎璃之后。

地面石道仍在快速向前移动。

玖璃捂着伤臂脸色苍白地护在他身侧。

日光渐近,临出石道,机括声更响。梅疏影霍然回头望了一眼。

漫漫沙石中已看不见那头的石室,只余碎石一地,铺满石道。脚下之地仍在震动不止。

蓦然心如针刺,麻木而冰冷。

好……死得好……

如果你真的死了……那真是极好……

手却颤然不止,断骨摩擦相撞,亦不知其痛。

终于天光极耀,一行人在向上的石道台阶上一跃纵出。

……

广陵郡郊外的林野,霍然从靠山的帘洞中钻出几个人来。

晨时的清光照耀林中,一片寒冽清新。

白衣男子迅速放下手中少女,就要折身而返。被身旁的红衣女子出手拦下。

璎璃只知他右臂骨断,并不知他功力已失。

梅疏影一时竟斗她不过,勃然大怒:“让开!”

璎璃声肃:“公子不懂阵法,再入阵宫毫无助益,且公子手臂之伤不能再耽搁……”璎璃抬手以剑鞘挡在男子面前,神色一顿,凝声道:“端木先生精通阵法且内力深厚,远非常人能比……再者云萧公子已经去助……他们会没事的。”

梅疏影气息不稳,还要强自出手,突然胸口一热一口血涌上喉来。

当时境况,几人都心知极险,如此说辞,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袖中玉扇紧攥在手,梅疏影低垂着头,蓦然冷声喃语。

“什么都不说……兀自行为……你是生是死,又与我何干?真以为本公子在意么,不过是想看看你死没死罢了!”

嘴角蓦然涌出血。

“公子!!”双璃上前一步,白衣的人眼前一黑,终于栽倒在地。

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雨云落

(谢谢不闲39、小齐的打赏,小翼鞠躬ing。[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这章是过渡,承上启下。)

正文: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那夜公输云怀抱公输雨走出雨帘阁,立身雨中,仰首望着茫茫暗夜,一时寂静。

小丫环温柔笑着拉着他们道:“我带庄主去雨少爷先前住的地宫里……那里很清静,很安详,是雨少爷喜欢的……”

公输云低头看怀里的人,悲戚的表情散开水般的柔和,他轻轻点头道:“好。”眼神空茫惘惘,一如那些年,单纯怯懦的那个小小少年,遗落岁月里,原来从未长大。

公输竞满心忧怖地紧跟在他身后。

黑衣的人抱着满身是血的紫衣男子跟随在小丫环身后,走入的是他所居云海阁的地下。那么阴暗狭隘的一个屋室,原来是他走入藏身远离他的暗道。

踏脚在冷硬潮湿长满青苔的石阶上,不明白,他这么病弱瘦削的身子,怎么能受这样阴寒湿冷的地下。

他小心呵护不愿他有一丝不适的这个人,半年来,就一直在云海阁的地下,在他咫尺却无法想象的地方么?

机括声响,厚重的石门升起,他抬头,宽阔的地宫被烛火与夜明珠的光亮环绕着,亮如白昼。

而公输云睁着眼,就那样呆怔在了石门前。

小丫环眼中有泪,笑着推他:“庄主进去……进去看看啊。”

地底流风,从地宫深处往石门这儿袭卷拂来,烛火轻轻跃动。

公输云慢慢踏入石门里,双手兀然紧紧搂住怀中男子不放,心如被箍住般窒息着,疼得那样过。

……

你可知,你大哥公输雨,对你是什么感情?

……

公输云望着那一室一地的诗画木偶,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目色恍惚。

公输竞睁大眼震震地站在石门前,紧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佑大的地宫里,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公输雨写的诗,画的画,雕的木偶……

或挂、或铺、或堆。

都为同一人。

不同的神情,不同的举止,不同的衣着。

有那人在驯马,有那人在描摩,有那人在习武……或是出神,或是哭泣,或是欢笑……

墙壁、地上、柱间、桌角,满满铺了一室。

全是他——公输云。

……

她让那人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因你喜,因你悲……原本可能要相互竞争的人,却变得必会用尽自己的所有对你好,不会跟你争一分一毫,绝不会想要加害你。每日除了痴痴地等你盼你念你,再无力去多想多做什么。

抑郁,却要强作开怀;痛苦,却不得不坚韧;不能与他人道,不能显露半分,情思深藏,全化温柔……

……

公输云不能自控地抱着他跪倒在那一地的丹青木雕中,眼中无声氤氲。[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小云……

夹杂在风声里,似乎能听到他轻轻的唤声。

低沉轻柔,满心疼眷。

公输云一手搂他在怀,一手颤抖着去捡地上一张冷薄的画纸。

画上男子风流清逸,满面温柔。细心指导着案前的少年一笔一画地描摩一行小字: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

那么多年他只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深,像望不见底的黑洞,似能把人吸进去,从此再也出不来。

今日才懂,他眼中流动的水光和涟漪,是那样深沉噬骨的温柔,藏尽无数情思,封存着自己,困住了他。

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滴落在公输雨冷白无息的脸上,炙人而烧心的灼热。

想不明白,他那么心疼想要他好的一个人,所求的只是自己,为什么却没能给他?

明明说好……但凡是他想要的,自己都会给么?

何况,他多想和他在一起……

“云儿。”石门前霍然一道阴影,罩住了他们,也罩住了这所地宫。

公输竞往一侧退一步,有些惊异,语声仍恭:“夫人。”

小丫环回头看去,眼中空涩惘然,是不加掩饰的怨恨和冷漠。

妇人目色复杂地往里走了几步:“云儿,你怎么来了这里,快随我上去吧。”

“母亲……”公输云半跪于地,语声嘶哑。“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妇人神色未变,抿了抿唇道:“是老爷的意思,把他关在这里……”

“情人蛊。”公输云兀地打断了她。

“我是你的母亲,不会做害你的事。”

公输云咬着牙不住地点头:“是啊……所以我才不敢相信……我小心护着爱着舍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的人,在你眼里,竟什么也不是……”

“娘都是为了你……你从小软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争……娘若不帮你,你怎么斗得过公输雨?”

哭声压抑,公输云抱紧怀里的人连声笑道:“怎么斗得过?怎么斗得过?你可知所有的一切,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他——”

“住口!”公输夫人蓦然冷冽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将公输家的声誉置于了何地?生出这样的心思,难道还觉得自己对了不成?!”

公输云安静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抚上怀中男子冰冷的脸颊,慢慢道:“起初我并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心思,只是一心想要照顾好他……好好打理祭剑山庄,在这个他在我也在的地方……看着他、陪着他……给他所有他喜欢的,用得惯的,不挑剔的,让他过得自在,尽可能没有一点不适……我从未想过让他知道什么,也并不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仅仅……仅仅只是想对他好……”公输云仰起头来,语声轻幽:“公输家的声誉,我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好好的,我便一直这样看着他,照顾他,站在他身后。我想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想一生就这样过去也好。”

“可我终究是天真了……”

“他已经死了。”公输夫人脸色冷寒,拧眉道:“你该清醒了。娘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且还是个男子,是你同父的兄长。”

公输云满目柔和地望着公输雨,也是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他有哪里不好……能叫你们这样狠心对他?”慢慢握紧五指,公输云回头看向站立石门前的那个妇人,突然轻声道:“你是否该告诉我,你还对他做了什么?”

公输夫人脸色微变,直直地站立着,不言不语。

“朗朗棺前有魅蓝蛇的痕迹……你马上就跟随出现在了这里……他颈上的伤是爹的明铁剑,可他胸口这一掌……掌力不如爹,带了阴寒之气。”公输云只是看着她,“我只问一句……你下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有多希望他好好的?”

“你!”一直站立公输云一侧的小丫环蓦然哭着冲向公输夫人:“是你杀了雨少爷!是你杀了雨少爷!!”举掌就向门口的妇人打去。

妇人站立未动,只待小丫环靠近时右臂微微一转。

“夫人!”公输竞蓦然唤了一声,一步上前拦住了冲过来的小丫环,用力拽到了身后,打晕在怀。“夫人,手下留情,勿要再……”

“母亲。”公输云已不再看她,回转过头轻轻将额抵在怀中之人额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是公输云的生母,我不会对你出手。”微微一笑,他续道:“可我也无法原谅你。”

公输夫人心口一紧,蓦然喝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满心苦涩,他抖声道:“为此你不惜杀了我爱的人。”

“你……我蓝朵雅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清不楚无能又怯懦的儿子?!”

“不会再有了……”公输云头也不抬道:“你不会再有我这样无能的儿子了……”

言罢腰间一枚玉佩用力掷上石门机括,正是他十岁生辰时母亲亲手赠与的南疆古玉。

剔透玲珑的玉石击在冷硬的石括上,立即碎成了千万片。

“云儿!”

在玉石粉碎的脆响中,厚重石门自上而下砸落下来,公输夫人连带门外的公输竞脸色一变,骤然惊惶。

“小少爷!!”

……

“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最想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

“怎么突然想要改变?是谁影响了你?”

“因为哥哥一直以来的教导,因为……你。”

……

苗女:“你肯不肯为我留下来?”

公输云淡淡一笑:“我不能,我是一庄之主,定是要回去的。”

苗女:“你已经有心爱的女子了么?”

公输云:“我只有一个哥哥,从小多病,所以需要我回去,打理好山庄,照顾好他。”

……

扬起的灰尘与碎玉零落的齑粉中,能看到公输云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怀里的人。嘴角点点殷血。

可我终究没能照顾好你。

我藏在心里重之爱之的人……

……

情思折,风雨云散,点点泪斑驳。

丹青画卷画不尽紫衣单薄,只落得踉跄跌坐。

对你,半生荒唐,疯魔难醒。是他,也是他。

一生心期付,从此心劫苦。

哭一场,累一场,疼一场。

是缘是孽,是痴心。

一只木雕被溅落的碎玉打中,从角落里弹射了出来,撞在了公输夫人脚边,紧随之“呯——”的一声,石门落地,重重合上。

门外的机括也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公输夫人白着脸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满目惊直。

脚边的木雕,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树下青草茵茵,一匹黑马轻轻甩尾,侧头看着躺卧在青草丛中的人。

两个身形颀然的男子相对而卧,侧躺在树下,四目相对,言笑宴宴,一手轻枕臂下,另一手交握一起,十指相扣。

公输竞慢慢捡起那个木雕,手指抖得无法抑制。

老树之下,右侧男子眉眼温柔,笑而不语,发丝拂乱,风流倜傥。

左侧男子目中微肃,眉间轻皱,五官英挺,薄唇紧抿。

……

纵然情相负,至死终相卧。

云雨落,风静散。

已无声。

……

初冬十月之末,雨霁,天却阴。

广陵郡的百姓走过公输家正门,便见刚刚撤下的白幡重又挂了上去。

好事者上前问一句,原是公输大少爷回府,却又逝了;同日里公输老庄主的尸骨也在郊外林中被寻到;少庄主莫明失踪,家门零落,一门多丧。

“这可真是……祸无双至,福不单行哪。”紫衣的人儿勒马望着公输家大门,唏嘘感慨道。

叶绿叶眉间一拧,冷声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知道便闭上嘴,莫要丢师父的脸。”言罢驱马上前。

紫衣丫头向着她吐了吐舌,嘟嚷着道:”师父才不会嫌弃阿紫丢人呢!就大师姐最坏,不如师父疼我。哼。“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极相逆

(谢谢不闲39、书友160303000729580的打赏,小翼鞠躬ing。(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新的一卷开始了。)

正文:

雷震生门,阵心绝杀。

一片飞沙乱石中,青衣的人飞掠而至。

黄沙漫眼,双目难以睁开,无数或大或小的石砺从少年脸上擦过,留下道道血痕。

云萧硬生撞开面前沙石,不顾胸口翻涌的气血径直冲向石室中央,幽灵闪运之以极,身形纵掠间竟如闪电般。

白衣女子半跪于石室中央青岩之上,显然已被落地引燃的火雷波及,一身白衣落满泥沙飞尘,撑地的手中血肉模糊。

然面色依旧宁静,垂首间凝力一掌击在了阵心青岩一点处。

下时,爆破声轰然响起。

自地下,自头顶。

强劲的爆风从地砖之下袭卷上来,经由岩石传至女子掌心,蓦然冲击在胸口。

端木孑仙手臂一麻,五脏六腑为之一震,一口血猛地吐出,溅落青岩之上。

脑中蓦然一沉。

沉闷的机括声开始响起,隐隐四方出路都开始扩展延伸,发出“咔——”“咔——”的响声。

女子冷白的面上隐见慰色,双腿再无余力,呯的一声往前跪倒,磕在碎石之中,立时沁出了血色。

眼前一片昏黑。

罩住半个石室的巨大阴影自上而下砸落下来。

白衣女子缓缓阖上眼眸。

人之一生,尽己之能,行尽为人一世应为之事,便算圆满。

心下一时静。

轰鸣不断的爆破声中能听见远处之人或惊或急的唤声。端木叹然。

只是下一刻,几乎是巨石砸落的瞬间。

记忆中有一分相熟的血腥味扑面而至,紧随之便被一人用力抱起。

能感觉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不停颤瑟着,白衣的人微一恍。

耳侧响起玄铁罗盘阴爻阳爻快速被拨动的声音。端木一震。

旋阴极至阳,旋阳极至阴,阴阳颠倒,八门逆换,转而成环绕不息的流动之阵。

将阵宫地下机括全部调动,置换间百阵莫定,唯道以通。

有感所站之地震了一下,青岩地砖猛地陷落。

流风拂面,一身白衣染血蒙尘,女子意识慢慢模糊,本能地靠向了来人。(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置之死地而后生。虽不知阵宫流转间会将两人带往何处,但此确实是眼下唯一的生机。

端木不由心叹:如此机敏聪慧,悟性惊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想明阵与宫的联系,参透九宫机关……奇血族之后确是不可小觑。

青衣的人紧紧抱着她,不断避开上方落下的流石,久久后“呯——”的一声落地,跪倒在一片碎石泥沼中。

“师父!师父!!”青衣少年双腿颤然难立,紧紧唤她。

端木孑仙轻轻咳了数声,而后气息一弱,再无声响。

云萧低头来便见她唇边、襟上满是殷红的血。

心口如遭重锤,一瞬惊冷。师父?!

一直趴在云萧肩头的雪貂蓦然焦躁起来,一身雪白的毛发早已被沙石染成泥色,原地爬转两圈后竟不顾十步之束猛地往泥沼前方跳去。

云萧抬头看见它一边吱吱痛叫着一边往泥沼深处爬。

唇间一抿,强自镇定,少年人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在一片流沙碎石中紧跟着它一步步往泥沼那一头摸爬行去。

……

广陵郡郊外林中,陈梦还低头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轻轻抚着一节长鞭。

十数名青娥执伞立在她两侧,肃面不语。

晨时的光照耀林中,清光熠熠。

突然林中之树茎叶一颤,整个地面震了一震。

椅中女子兀地抬首:“怎可能波及地面……难道是……”陈梦还一下子站起了身:“两极逆,八卦转,百阵动……逆转阵宫阴极阳极是我九宫玄天守阵改作杀阵后留下的唯一纰漏……”不可能有人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洞察到这一步……即便察觉,破除绝杀之阵的同时需倒逆阴极与阳极,也非一人能成……

那小子真能走到这一步?

如何可能!

霍然一袭红衣纵跃而来,众青娥一惊:“舍监!”立时张弓搭箭。

只是女子身法老练,出剑迅速,早已持剑抵住了太师椅侧的女子。“陈长老,得罪了。”

陈梦还面色冷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前方。“腰间有惊羽令,惊云阁的人。”

璎璃肃声:“奉我家公子之令,请陈长老入地下阵宫救人。”

陈梦还微拧眉。“阵宫里只有青娥舍欲杀的人,没有想救的人。且此事与惊云阁无关。”

璎璃手中之剑一紧。

“舍监!”众青娥皆惊。

“陈长老引云萧公子入阵,他身侧的另外两人便不论其生死,怎知与我惊云阁无关!”面色更冷,璎璃寒肃道:“且现下陷入阵中遇险的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及她幺徒云萧公子。端木先生是清云鉴传人,她的安危关乎我大夏国的安宁,若她在陈长老的阵宫中出了何事,江湖之上乃至朝堂都不会与贵舍善了!”

陈梦还一震,拧眉道:“你说的是端木先生?”

“是她!”

“先生怎会在我阵宫之中?”

璎璃冷声道:“端木先生为救其弟子而入阵宫,便是陈长老一心欲杀之的云萧公子。”

“那子只是冒充。”

“并非冒充,他是端木先生的弟子,云萧公子。”

陈梦还心头沉静下来,微有震然:能至绝杀阵心,能逆阵宫两极……除了端木先生,当今想不出第二人……难道真是她与其弟子?

陈梦还再度拧起眉:“惊云公子一向与清云宗主不合,怎会命你过来让我救人?”

璎璃收起剑,往后退了一步:“我家公子并非不顾大局之人,我等蒙端木宗主在阵宫中相救,才得以安然逃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却身陷其中不知生死,故而不得不来相请。”

陈梦还心中微震,强自镇定,看向她道:“你们竟能安然逃出……”下瞬又道:“那最后经的当真是雷震生门了?”

璎璃肃声:“是火雷之阵。”

陈梦还面色凝重起来:“如果真的是端木先生……”沉吟少许,蓦然转道:“梅疏影何在?”

“我家公子受了伤,已被我等送至公输家,还未醒来。端木宗主第二徒出自我惊云阁,相信陈长老亦知,现下就在我家公子所在。另有‘小越女’叶悦姑娘,也是一道刚方才从阵宫中出来。”

陈梦还迅速收起手中原本在抚的长鞭:“我与你去见一下梅疏影。”

璎璃拧眉:“救人要紧,为何不入阵?”

陈梦还头也不回,抬腿便走:“他们多半已不在阵宫。”

璎璃兀地一惊。

……

叶绿叶跟随公输竞快步转向明月阁。

“叶姑娘,蓝姑娘身上有伤,还未转醒,我等安排了她住在云萧公子先前暂居的明月阁其余居室休养,阁中最右间便是。”

叶绿叶抱剑冷声:“劳烦管家。”

公输竞回了一礼,指引她们二人走入。

阿紫几步奔入公输竞所指居室,匆匆推门而入:“二师姐!”

一名老大夫正在把脉,蓝衣的少女阖目躺在床上,眉间面上能见忧然怆色。

叶绿叶肃然行至一侧,微抬下颚问向大夫:“她怎么样了。”

大夫收拾好随身医箱起身便道:“这位姑娘无什么大碍,休息一两天便能醒了。”言罢躬身退了出去。几个婢子尾随去送。

阿紫上前把了脉,而后眨眨眼,拿出个小瓶往蓝苏婉鼻前一送:“我马上就把二师姐叫醒!”

小瓶刚至,榻上的人便呼吸一重,呛了一声,立时醒了过来。

阿紫立时收起瓶子咧嘴笑着上前扶起蓝苏婉:“二师姐~!”

“师父在哪里?”叶绿叶立身榻前,看向蓝衣的人立时就道。语声沉肃。

蓝苏婉抬头迎视叶绿叶的视线,面色一白,腿一软瘫坐在了床榻上。

叶绿叶面色一变。

……

玖璃伤口包扎后便奉命守在清风阁之内,黑衣的人目中有忧地看着榻上之人缠裹起来的右臂。

见得榻上之人拧眉,便欲上前探看脉相。

手刚伸出,房门便被人一掌挥开,与此同时榻上的人霍然睁开眼。

梅疏影方一侧目,一柄长剑已刺了过来。

“梅疏影!你胆敢弃我师父于险境不顾!”腕间一抖,叶绿叶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地挥出。

“叶姑娘!”来人剑势太快,玖璃来不及拔剑,只得以身挡在榻上之人身前。

叶绿叶一拧眉,剑尖微转,冷然绕开,少央剑依旧抵在了梅疏影胸前:“如此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也配为一阁之主……梅疏影,倘若我师父出了何事,我必要你要惊云阁拿命来抵!”

玖璃立时道:“当时之境极险,公子原本……”

梅疏影冷下了脸:“玖璃。”

黑衣男子一震,缄口不再出声。

榻上的人不言不语,直直地望着前方,许久才道:“青娥舍此方阵宫极险,不懂阵法之人进入有死无生,我已派璎璃去向陈梦还长老说明因由请她入阵救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涧水流长

(谢谢7可望不可即、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末世繁花的打赏,小翼鞠躬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正文:

阵宫内沉闷的机括声一直在响,能感觉到头顶、脚下隐隐的震动,似乎一直在旋转、移动或延伸。

眼中所见模糊而又昏暗,茫然不见尽头,只能勉强看清十步之内的泥沼乱石。

云萧牢牢抱紧怀里的人,一步步跟在雪娃儿身后,在泥沼碎石中往前趟行。

双腿陷在湿寒冷硬的泥沼中,越来越觉僵冷,慢慢麻木,机械地抬起迈出。

脸上被落石刮过留下的血痕早已凝结在苍白冷逸的脸上,青衣的人抱着怀中女子不知行了多久。

双臂越来越颤瑟,先前被冰血天蚕丝勒伤的小臂早已渗出一层层的血,不时滴落至腿上,有些微的余温。

少年人胸口翻涌不迭的气血在长时间的趟行中已慢慢沉静下来,只是脸色越来越白,眼中所见越来越模糊。

云萧紧抿双唇,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女子的声息越来越微弱,身体越来越冷。

少年不觉间将她抱得更紧。

“咯咯——”突然前面脏污的毛团连声叫了起来。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立时咬牙硬撑着往雪貂所在行过去。

磅礴的水声突然冲入耳中,不远处暗道的斜上方投射下来一道微弱的光。

云萧脑中恍惚了一下,本能地向那道光行去。与此同时雪娃儿立即爬上了少年人的肩,牢牢抓爬着不放。似是预感到了什么。

下一刻,云萧行出三步,脚下蓦然一空。

少年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下一刻全身都没入了水中,一股力量巨大的水势冲刷而过,卷带着他往前翻涌滚去,蓦然间刺骨的冷。

师父……

少年人紧紧咬牙,闭目在水中蜷起身子,双手牢牢抱住怀里的人不放,将她护在胸前。

肩上兀地传来刺痛,已然有些麻木,可觉出是雪貂牢牢咬在自己肩头,不欲放口。[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云萧强自保持清醒,随着水浪翻涌浮沉,胸口积压的气血越来越重,眼前阵阵发黑。

霍然一阵失重的无措,二人一貂似从高处落下,一瞬间天光耀目,刺得人睁不开眼,下一瞬,云萧抱紧怀中女子重重砸落入水。

头冲入水时发出呯的一声巨响,陡然一片空白,紧随之又是冰冷刺骨的水漫过四肢百骸。

师父……

少年本能地圈护着怀里的人,脑中慢慢模糊,终于失去了意识。

……

祭剑山庄清风阁内,梅疏影话音刚落几人快步而至。

屋内叶绿叶剑指榻上男子,面色冷肃。

璎璃踏入屋内一见面前之景,立时拔剑:“还请少央冷剑收回手中之剑!”

蓝苏婉与阿紫亦至,蓝衣少女不由自主地看着缓步行于璎璃身后,面容冷淡肃静十分华贵典雅的女子。

她是?!

叶绿叶回过身来,目中一震一戾,转腕间长剑锵然,看向来人道:“陈长老。”

陈梦还对上叶绿叶冷冽的眸,心头不由得多出两分沉重。其中指责、问罪之意竟是毫不掩饰。

“我师父于青娥舍阵宫之内的安危,请陈长老给出交待……若我师父有一分不测……”叶绿叶直视陈梦还,语声冷硬不容得人不信:“即便陈长老与我师父先前是阵识往来的故友,我叶绿叶亦不会放过。”

陈梦还面容微霁,过了片刻,开口道:“端木先生入阵救人非我预料之内,九宫玄天杀阵是必死的阵……我虽感他们二人似乎寻得了出路,但阵中诡变、险象环生,具体是生是死,无人能知。”

叶绿叶面色冰冷以极,蓦然凛声道:“我师父死,你和梅疏影亦死。”

双璃一震,面色微白。

陈梦还微低了低头,转而看向榻上似在出神的白衣男子,心下似是明白什么,并不多言,只问道:“端木先生入阵,是从我青娥舍入,身上带了我交予舍主的十方玄铁罗镜?”

梅疏影沉默。

蓝苏婉立时道:“是的,我师父从青娥舍地宫入阵,娄舍主将那方玄铁罗盘给到了我师父手中,破生门之阵时那方罗盘就在我师弟手里,至后师弟不顾危险冲去救师父……那方罗盘应是在他们身边。”

言至此处蓝苏婉面露惭愧之色,叶绿叶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得转冷。“你一直跟随侍奉在师父身边,遇险之时反应还不如数年未见的云萧!”

蓝苏婉面色登时一白,显然是被她过于冷硬直白的责难伤了心,再加心头本已愧怍,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忍不住捂住嘴,低头站在原地,强忍哭声。

叶绿叶转目不再看她。

阿紫歪着头站在一旁,忍不住搭下了两眉,伸手去戳蓝衣少女的腰:“二师姐……别哭啦……大师姐说的没错呀。”

蓝苏婉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双璃拧着眉瞪了那紫衣的丫头一眼。

梅疏影看一眼玖璃,黑衣男子立时上前递上了一方白巾。

下瞬,陈梦还续道:“如果十方玄铁罗镜确实在他们手中,那先前必是阵宫两极逆转的动静。如此端木先生与那子必然已从阵与阵之间调转的暗道出了阵宫。”

梅疏影神色微震,立时望来:“他们会在哪里?”

“我不知。”

叶绿叶声冷如冰:“陈长老?!”

陈梦还面色亦肃:“那子若非冒充云萧公子也与小傅之死有关,我对他可能积怨。但事关端木先生,陈梦还知晓其中厉害……此方阵宫是我第一次用以生杀对付某人,强改守阵为杀阵,其中纰漏更无人曾破除,故先生与其弟子破阵掉入暗道,会被阵宫机关带到哪里,陈梦还确实推测不出。”

梅疏影冷道:“以陈长老对阵宫变化的了解,难道连可能之处都一无所知么!”

叶绿叶紧拧双眉,冷冷看着陈梦还。

“……最有可能的是四处。”陈梦还一边想一边道:“徐州地界最南的山林原野,最西面的沙地沼泽,最北端的雪山重岭,最东面的湖海岸边。这四处,是我阵宫地下所延的四方尽头,阵宫逆换间暗道所通之地。”

陈梦还又道:“只是这四处……哪一个都径域宽广人迹罕至,非数人之力一时能寻,无阵宫地下机关相助,其中每一处自此去往都需至少半月余方有可能寻遍。更不论人数。”

“端木孑仙在这其中一处?”梅疏影目中一凛。

“如果……先生还活着……”陈梦还低声道。“应是不错。”

梅疏影怔。

叶绿叶肃然望远,兀地道:“小蓝,你去关中一踏,向大师伯说明师父境况,请森云宗出手来助。”

蓝苏婉一直在听,闻言震了一下,下一瞬忙应道:“我这就动身。”转身便走。

“阿紫带着青阳子师叔祖给的那只木蚕去寻云萧,看看是否还有作用。”

紫衣丫头立时道:“那大师姐呢?你要一个人去寻师父??”

叶绿叶执剑头也不回地走出:“师父安危事关重大,我要入宫面禀皇上,让朝廷派出地方兵马全力搜寻师父。”绿衣凌然行出,毫不滞留。“一定要尽快找到师父。”

诸多青娥在门外候着,陈梦还紧跟在蓝苏婉几人脚步后退了出去,亦是肃声道:“我这就回青娥舍与舍主交待说明此事,之后会听从舍主吩咐行事,陈梦还告辞。”

梅疏影看着她们陆续行出清风阁,僵冷怔忤的神情慢慢变得凛冽,他低声道:“传青鸾惊羽令。”

双璃一震。

青鸾惊羽令是惊云阁最高级别的羽令,会召出惊云阁所有明线暗线上的人出来听令行事,是极易暴露暗线要人的急令。

璎璃微蹙了蹙眉,然并未多说什么,只抱剑应道:“是,公子。”

“传信与墨染,让他相助碧宁郡主。”

双璃再应:“是。”

……

山高雪冷,涧水流长。

一青一白的身影紧紧重叠在一起,于重山之间的飞流奔涧中漂浮着往远处流去。

远一望,寒鸦鸣啼,山峦相连间一片清冷寂静的白。

迷蒙中少年人只觉到一个字:冷……

第一百二十章 别有洞天

(谢谢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7可望不可即的打赏,小翼鞠躬ING。(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正文:

刺骨的冷意。

迷蒙中能听到或轻或重的风声水声,手脚僵冷而麻木,几乎没有一点知觉。

周身各处都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脑中一瞬空白一瞬全黑,头痛欲裂。

少年霍然喘息一声,觉到左肩钻心地疼,似被齿爪狠狠抓挠,撕裂开一般。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意识慢慢流入脑海,他有些恍惚地望着苍茫无际的天空,昏黄的日光斜照下来,映在白雪皑皑的低谷中,晕开清冷微光。

“咯咯——”熟悉又陌声的叫声传入耳中,云萧愣了愣,霍然惊醒。

师父!

少年猛地挣扎爬起。

下一刻,便见白衣散开水中,端木孑仙安静地蜷卧在他胸前,昏迷中仍被他牢牢圈在怀里。

有一大半身子压在青衣的人身上,浮在水面上方。

“师父……”少年人哑声唤了一句,强撑着抓住身边的乱石,抱着她慢慢站起身来。

这才看清自己是在一方长长的涧水中,水清且浅,慢慢流经远去。

两侧岸岩都是极近,乱石横立,冰冷的溪涧水时不时涌过双腿,寒意刺骨。

“师父?”

雪娃儿原本爬在他肩上死命抓挠着,见他醒来便跳到了岸边青石上。

云萧低头看怀中之人,抱着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岸。

恍然间抬头,四周一片高低绵延的冷白。

脚下、远处,山峦叠远,全是轻薄的雪。

“咯咯。”雪貂绕着少年脚边不停打转,似乎很是着急,毛茸茸的身子已半干,周身都沾上了雪,不停地簌簌发抖。

云萧看它一眼,便见它伸出小小的爪子在云萧腿上挠了一下,而后便朝岸边一处斜坡窜去。

未及十步,停下来等他。

云萧紧紧看着怀里的人,能感觉到她极微弱的呼吸。

原本染上血污沙尘的白衣在水中冲刷过,早已净无点尘,被他横抱怀中,便如一片轻薄纤白的雪花,淡冷清寒。

脸上除了雪一样的白,再寻不到其他颜色。

青衣的人心口紧紧窒着,紧抿双唇抱着她跟在雪貂身后急步往前行去。

未及多久,立身斜坡一侧看见一块硕大的青石。

云萧微愣。

下一刻便见雪娃儿急急朝那青石钻去,而后往右侧一转,没了踪迹。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少年人恍然,曲身小心地跟随而入,绕过青石。

此方洞口两侧岩石倒倾着,呈三角状,未及半人高,上有冰棱垂挂下来。

一眼看来洞口便似堵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不能容人,如寻常斜坡无异。其实钻进去后折转可入,只是不近看绝难察觉。

云萧抱着女子勉强曲身折转,狼狈地钻进了青石之后的洞窟。

方入,便觉一阵暖意扑面,少年微一震神。

雪娃儿发出“咯咯”的轻快叫声,急急朝洞内窜去。

未及十步,又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云萧震然看着洞内远处。

此方斜坡矮洞里竟是十分宽阔,南面有光细细地照进来,应是石与石之间的间隙,光柱里袅袅散开白雾。

内里向下倾斜,最低处紧挨岩石峭壁,赫然是一方十丈有余的温泉,泉中乱石嶙峋,白色的雾气聚散飘荡,热气氤氲环绕。

心下惊震而喜,少年人不由得快步行去。

雪貂窜跳至温泉中一块耸立的岩石上,整个身子用毛茸的长尾一绕,紧贴在暖熨的石面上,便闭目一动不动了。

四周热气腾然。

少年除去靴袜,由浅处趟入试了试水温,但觉暖意从脚下直窜入体,温然熏人,丝丝缕缕潜入体内唤醒了僵冷麻木的四肢。

不觉微叹,转目来感激地看了一眼水中青石上倦惫瘫软的雪娃儿。

而后抱起女子慢慢走进了温泉中。

雾气缭绕,云萧伸手解下女子脚上白靴,放置在了泉中凸起的乱石上。

暖人的泉水环绕周身,白衣青衫霍然自水中飘荡开来。

女子长睫微颤,指尖微微动了动。

云萧行至深处,寻了一块岩石,环抱女子倚靠在石面一侧,颈部以下慢慢浸入了泉水里。

呼吸放沉,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有感周身冷意散去,怀中之人的身体慢慢染上了温意。

“师父。”云萧轻声唤了一句。

女子仍旧昏沉。

少年微怔神,一手环抱着她,另一手自水下伸去把女子的脉。

下一刻,心头猛然一窒,脸色凌然而变。

师父?!

女子仍旧安静地伏靠在他身前,双目阖却,呼吸微弱。

元力几空,五脏六腑无一不损,体内有寒力冲撞不歇,周身经脉受寒力影响,呈凝滞瘀结之向……

“这寒力是?”

不由得想起先前于阵宫中,杜门风巽阵时曾闻到的冷寒香气。

当时师父在梅大哥怀中反应便有异,此下回想起来……难道,是墓蔹花香?!

墓蔹花易生于无阴地下,与霜夜寒花同是至阴至寒之物,常人闻其香只觉清冽摄人,但师父体内有霜夜寒花余毒,闻来便如坠冰窖,一身余毒复出,难以扼制,悉数化为寒力在体内冲撞不散,元力几被耗尽。

云萧凝目再探脉少许,又是一震。

膻中穴不通……经脉逆行错乱……师父后来元力将尽,竟是用了银针刺渡来借力?!

难怪……难怪于生门阵心破除第九阵后再无余力能走……

少年放在女子脉上的两指轻轻颤瑟,猛然收紧。

如墨玉琉璃一般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霍然一片深茫,只有心压抑着压抑着,说不出的疼,后怕的疼,惊心的疼。

师父……

呼吸一紧,陡然又松,少年眼中蓦然氤氲,无意识地伸出手欲抚女子苍白的颊,却又恍然顿住。

脑海中红衣少女的身影一闪而过,云萧微怔。

女子霍然呼吸一紧,气息紊乱起来。

青衣的人惊醒,忙再探脉。

手掌内的异物……是蛊虫?少年人惑然拧眉。

缭绕的雾气中又听到女子低微的喘息,不甚虚弱。

云萧面色一肃,立时想到银针刺渡借力,膻中穴久闭,穴上银针同时锁穴,有断脉之危,须得尽快拔出。

青衣的人小心地将女子扶靠在背后青石上,低头来伸手向女子膻中穴。

兀地一怔。

右手停在女子胸前三寸,难以为继。

少年人自来肃峻端然的面上现出震色,微微移开了目光。

膻中穴在人之胸口正中之处。

垂眸迟疑了一瞬,少年轻言道:“师父,萧儿冒犯了。”

指间轻颤,微蜷,而后伸至水中解开了女子腰间的束带,白衣微微往下散落。

霍然心如擂鼓,少年伸手将女子贴于肩头的白衣轻轻褪下。

冷白纤瘦的颈臂现了眼中,云萧蓦然无措,慌乱地移开了目光,手脚均不能自处,心口紧窒。

水波轻漾在雾气中画出涟漪。

许久方能稳下心绪。

少年人欲移回目光,但觉不妥;闭目伸手行来,更觉为难……

踌躇一刻,还是将目光移回了女子身上。

青衣的人尽力垂目不去看女子胸前。白衣散落荡开在水中,轻轻拂动。

眼中所见寻到了那一枚深刺入穴中的银针,便欲伸手拔出。

下一刻,倚身在青石上的人兀地动了动。

胸口微微起伏。

端木孑仙凝息少许,慢慢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青衣的人手伸至一半,霍然一震。脑中陡然空白,竟忘了女子双目并不能视物,眼神慌乱至极,脸上一寸寸烧了起来……

“师……师父……我……萧儿……是……是在……”

端木听到他的声音气息便放缓了一分,轻声咳了起来,脑中依旧昏沉,周身无力,伸手撑着后面的岩石勉力欲起。

下时光洁的臂肘触到温岩,那过于直熨的触感让女子怔了一怔。

云萧心头一颤,急步欲退,又恐她滑落水中;不退,又万般忐忑无措,一时竟呆呆地忤在了原地。

少年人低头慌窒道:“师父恕罪,弟……弟子褪下您的上衣……是想取……取出师父胸口的银针……”

端木抬手轻置在了自己胸前,确实未着衣物。便也呆了一瞬。

云萧立身水中,垂目不敢看她,不知为何手心沁出一层的汗。

水气轻撩,约莫过了半晌,端木慢慢道:“你我既是医者,应知讳疾不避医,无妨。”言罢垂手往下,微微凝力,自行拔出了膻中穴上的银针,转腕递予了少年。

少年抬手接过,指间仍颤,抬头来女子气息不稳地慢慢拉起褪至肋肘下的白衣。

云萧收起银针,有感女子的气息缓和了少许,心下终于慢慢沉静下来,微微松了一口气。

目中隐现忧色,少年人看着女子,忍不住道:“师父既出此言,应知您体内寒力甚剧,墓蔹花寒香难以纾解,又因银针刺渡损伤经脉,现下便应褪下周身衣物于此温泉中调理养顺,此为最妥。”

端木又是一怔,神色微恍。

云萧想了想,伸手将她抱起:“我抱您至浅水处,那边有青石遮挡,师父可安心于泉中静养,以作调理。”

女子苍白的脸上又浮现恍怃之色,被他抱至青石背后,小心地放了下来。

而后少年人转步走至青石另一面,恭声道:“师父将衣物递与弟子,萧儿晾到岸石上,以便我们有余力时离开此处去与师姐会合。”

端木迟疑少许,伸手撑在石上,便也嗯了一声。

而后微垂首,慢慢褪下衣物,放置在了青石之上。

青丝雪发散开浸落于水中,拂荡如墨色的莲,女子阖目宁声,倚靠青石盘腿坐下,心亦慢慢沉静,淡了开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温意漫漫

(谢谢不闲39、初雪的月光、齊逸才、末世繁花、炉砚酒晕的打赏,小翼鞠躬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正文:

倚靠在青石另一面,青衣的人将霜华剑放置在另一块略为平整的青石上。

继而取出怀中的玄铁罗盘,又取出阿悦为他寻来的那颗冥颜珠,亦放置到了手边青石之上。

侧目看着那颗雪色圆润的珠子,少年人不知为何怔了怔神,总觉得莫明有些熟悉。

思及少女,目中微现温意……

下一瞬移开目光,又自怀中掏出一物。

是一方绣着青竹白雪的精致锦袋。

云萧望着它,霍然怔住了神色,似乎太过清楚锦袋里装的是什么,于是并不打开,盯着它看了许久,原本清浅澄澈的眸子慢慢转深。

他于眼角处回望青石另一面静静流转的水光,垂眸一瞬,却又望远。

少年人慢慢握紧手里的锦袋,先前在女子面前的心慌意乱已经全然静了下来……心不由自主的肃了恭了寒了,淡沉而远。

微微的寒凉和冷意伴随泉中水色流转开来,静静缠绕在少年心头,微有郁然,轻淡的伤。

以为浅薄,以为在谁人那里不值一提,于是默然于心,只不言不语。

似在等一个解释,又似只是无法释怀。

许久,少年将缠缚在剑柄上的冰血天蚕丝取了下来,细致地穿过锦袋勒口。

便如两年来,他用不同的绳结将此方锦袋穿过,带在身上贴身相随,是一样的默然和执拗。

其实一直未能放下、亦或看淡。

肃正温和,谦逊恭谨而又多礼。于外人看来他真是一个才德兼俱过于稳重老成的少年人,然而本性里较真和执拗的一面,只在一人相关的人事物面前显露无疑。

一直一直无知无觉地沦陷在其中,却久久未能幡然醒悟,不知此心何顾。

热气相撩、白雾氤氲中,少年将穿好丝线的锦袋小心地放置在冥颜珠一侧,垂目转过,续着取出最后一只机括木蚕,检查了一下并未损坏,亦放至石上。

少年欲回头说什么,思及女子双目不能视物,又默了声。

但觉女子声息虚弱,呼吸断续间时浅时长,便知是在调息顺元的关键时候,不宜受扰。便默然行出两步,至了温泉另一头。

踌躇一刻,解开身上青衣,少年将衣中银针布囊取出,又将数只药瓶取出,低头来查看自己的伤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右臂上先前被冰血天蚕丝勒出的伤口本已包扎,在涧水中泡得太久白布已然松散,云萧将布缠解开,便见小臂上三圈有余的伤口翻卷泛白,连带伤口内里的血肉都隐隐发白,隐见血丝从深处渗出,丝丝缕缕,毫无愈合之象。

少年取出朱叶丹在指间捏碎,细细撒上了伤口,顿时一股剜剐烧烫的灼痛感自小臂传来。

右臂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云萧额际沁出汗,思及此为最快愈合之法,只咬牙一声不吭。

低头来臂上伤口深处的血肉以人眼可见之速凝结在了一起,再无一丝血渗出。

云萧将整个右臂上的伤口悉数撒过。眼前有些发黑,伸手牢牢扶住了身侧一块乱石。

朱叶丹外用向来只用以刺激将死之人,硬催烫伤口、化而凝结,虽有速效但伤元损脉,且有凌迟刑烙之感。

半晌气息才恢复如常,少年本已苍白的面色更见怆白,唇色极浅。

隐觉双膝颤瑟,只在泉水中麻木滞痛之感淡了两分。

少年低头刺了几针在膝上几穴中。便倚身在水中青石上一时静。

微微拂动的水光中偌大的洞窟安静无声。

他想着几步之外的人,低头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袅袅的雾气中隐约能看见一袭清逸端然、冷白肃俊的眉眼映在潋滟的泉水中。

云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及的先是道道深浅不一的血痕。掌心里染上了殷红的血,少年微怔。

伤口亦有些卷皱泛白,有几处可看出层次怪异之感。

犹豫小许,少年小心地除下了脸上的易容。

他伸手取过伤药,欲将伤口处理一番,但垂目看见倒影中新的面容,又不禁怔神。

不远处的青石上原本蜷尾而卧的雪貂抬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就睁着圆溜的眼珠儿滑进了泉水里。

雪娃儿“咯咯”乱叫着爬上了岸,甩动一身雪白毛发跳到了离少年最近的青石上。

蜷尾,懒卧,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人。

那是一张如梦似幻的脸,离得再近,都看不真切。

云萧低头,看见水中少年微微蹙了眉。

瑰丽赤艳的血樱纹烙点在额心,犹如朱砂,面上莹白如雪。微蹙的眉宇下,墨色流转的眸。

他寻不到任何言辞形容水中的面容。

只能隐隐看清血一样的三瓣樱花,墨一般的眸,玉一样的脸。

缭绕在雾气里,虚幻莫明,已然越来越陌生。

仿佛先前才是他原本之貌,这一个才是他的易容。

“像妖么?”

回想起当日石木草看到他的脸时惊震的模样,不觉间轻声喃了一句。少年看着水中倒影心下微微有些迷茫。

胸口中气血涌动,少年人的面色蓦然更见苍白,手捂胸口敛息而静。

“咳……”氤氲的水气中忽响起清冷的碎咳,云萧一震。

“师父?”

未得应声,少年转头看向青石,又唤道:“师父?”

石上白衣在水气中朦胧似雾,白衣那一头青丝静散,半晌无声。

“师父。”

三声未应。

云萧伸手拔下膝上银针,将身上青衣整至齐整,方敢回身踏近过去。

端木孑仙静静倚靠在青石上,脑中时而混沌,时而清明。

忽闻几缕腥甜馥郁的血腥味靠近过来,带一丝冷樱香气,熟捻于心。

“萧儿。”身边水波轻漾,端木出声阻道。

语气虽淡却沉。

师徒有别,男女有防。

虽说病不避医,但身上未着寸缕,端木尚有余力下并不欲叫他靠近。

只是水波涌动更剧,少年竟似并未听从。熟悉的血腥味拂至鼻端,那人分明已立于身侧。

端木一怔,眉间不由蹙起。

蓦然一袭湿暖长衣被覆至身上,女子觉到他俯身靠近,右手蓦然被人牢牢握住。

“……萧儿。”女子神色一震,语声已冷。

下一刻,右手腕间触及他温热的指。

少许,云萧切脉罢,握着她的手便一紧。

端木神色仍静,只是面上沉冷下来,微启唇正欲说什么,忽感掌心传来麻痒划触之感。

蓦然醒彻过来。

云萧于她掌心慢慢画道:耳经闭。

四周一切静谧得没有一点响声,端木哑然明了过来。“师父听不见了么……”

云萧又画道:可是受寒力影响?

端木思虑一瞬,并未应声。

云萧又画:墓蔹花香入体生寒,膻中穴久闭损伤了脏腑和经脉,师父畏寒太甚,可是因为在涧水中泡得太久,寒力冲撞伤了耳经……

掌心微蜷,端木阻了他继续画写,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已然静了下来。

点头罢,又摇头。

云萧看着她怔了怔,而后似想起什么,微掰开她的手心,续道:莫不是师父左手掌心的……

五指倏地收紧,女子两只手掌同时蜷握起来。

静默宁声,不言不语。

青衣的人不由得怔住,抬头凝视着她,语声有惑:“师父?”

端木平静地望着前方,霍然道:“你气息不稳,内伤不轻。”伸手欲触他的脉,恍然又止住,慢慢收回:“……你且照顾好自己,师父现下无力为你做什么……雷震力巨,沙石倾落,泥池深涧……你一路护我……应是伤的不轻……”

云萧心下一暖,忍不住抓住了她落下的手,握于掌心画写道:“师父身系重任,不能有事,云萧身为弟子,自然应该竭尽全力护卫师父。”

端木于心下微微叹了一声。

体内寒力冲撞过,兀地又咳了起来。

云萧心头微一疼,看着她苍白倦瑟的面容,目中浮现粼粼的波光水色。

潋滟如漪,蕴在眸底,如徘徊在夜月里的云影天光。

风华敛蓄,醉人以情。

若人能见,当惊当震,为之怜为之惜,永铭于心。

只是少年人面前的女子毫无所知,有感他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恍然间便又叹了一声。

端木缓声道:“余下时日,为师极可能继失嗅觉、味觉、触觉……此地毫无人息,风雪之声隐约可闻,应于深山重岭之中,你……”

云萧震了一下。

端木有感他的手一颤,继而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

他画道:无论如何,云萧一定护好师父。

端木摇了摇头,想说什么,最后却默声。片刻后,她蓦然道:“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少年人倏然一震,声息一滞,只知望她。

端木久未闻他出声,心下已然明了,却依旧不欲多言。

又是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云萧讪然轻言道:“原来,那细藤名唤蛇花。”

双眼骤然迷蒙。

知她不闻,云萧低头间笑了一声,指间颤然不止……如此想哭。

端木空望许久,语声宁淡而远:“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

少年人闻她之言,呼吸猛地一重,心口如被人牢牢箍住,紧窒生疼。

恍然间有些麻木。

端木垂眸,不再言语。

却忽地觉到有什么滴落在掌心,似雾气凝结的水珠,又似溅落的水花,温热咸湿。

她抬头。少年人微微侧目,指间松开了握住她的手,却久久,仍未能放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墨夷岭南

(小翼谢过轻呤子袊、不闲39、住宿深井、齊逸才、初雪的月光的打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正文:

月半中天。

祭剑山庄之内。

一人当窗而立,月白长衣于夜风中辗转飘摇。

长发慢拂随风,左手执扇背于身后,右手上缠白色布缠,裹缚垂于胸前。

身形尤为高挑,长衣上泼墨之形的几朵朱砂寒梅零星散落,清艳醴醴,无言傲然。

霍然扬起微雪,十月末的夜天寒瑟,他眼望冷月残牙目映清辉。

离离微光晕散于眸底,倒映远近飘飞的细雪,一分迷离两分寒醉。

畏也,惧也。

殇也,淡也,寂也。

终归静默。

梅疏影看着月下零落的细雪,轻笑了一声,其声不知是喜是怒是悲。

一如平日淡怀,微仰的弧度,悠然而冷薄的唇。

手中玉扇总在不自觉中握得那样紧,紧到他自己都觉陌生。

原来自己的感触也可像世间俗人一样强烈……可是为何偏要把那人看得这么透?

眸中慢慢浸上幽恍之色,梅疏影负手而立握紧手中青玉扇,极轻地喃了一句:“慧敏有智么?若能选,本公子宁可做个傻的……”不禁又笑:“可我不是已经傻了么?”

眸色渐深,他语声微哑:“最恨如我这般又傻又聪明的……无端叫人讽刺……”

看得那么清,想得那么明,却还是作茧自缚,自寻死路。

“本公子分明可以悠然自在一世,缘何要走如此可悲之路呢?”

语声散于风中,唏嘘喟叹。

梅疏影……你确是傻的。

面上恍怃,怔住。

棱棱的扑翅声忽响起,窗边的人抬头,看见雪色深喙的鹞鸟落于清风阁院中,立身在他窗前不远的小亭横栏上。

追上陈梦还了么……

梅疏影看向雪鹞,微蹙眉呼喝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那通体雪白的鹞鸟微歪着头,看看天看看雪,抖抖被阿紫所伤愈合不久的伤脚,耸罢耳羽后微微卷曲的皱领,又歪头看月。

一脸我傻我萌我听不懂的神情。

梅疏影脸上寒了起来。

转身推门而出,动作粗暴,极不耐烦:“我梅疏影怎会养出你这么蠢的鹞子……”快步行至院中,立身亭中冷道:“若有一日叫本公子知道你是对着我装傻……我必叫你死无全尸!”

那毛色如雪的鹞鸟颈上的羽缘倏地立了起来……紧紧盯着梅疏影,见他伸手取下自己爪上的青竹闻筒,扑翅就要飞走。[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梅疏影一把抓住它后颈。“急什么?”

雪鹞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收翅立在横栏上,整个身子僵成了鸵鸟。隐见尾羽颤簌。

梅疏影将竹筒内的纸笺抖出,展开在手中。

竹筒上并未缠缚红丝,非是燕雉、鸢鹭、飞隼、青鸾等闻,只是寻常传书。

“墓蔹花……”纸笺上字迹典雅而有力,是陈梦还的字。

难道是生于墓底永不见光的那一味的墓蔹花……

梅疏影捏着纸笺的左手一紧,五指骤然收拢。

如此阴寒之物……难怪那女人于阵宫中闻见,会是那种反应……

心下默然收紧,梅疏影神色微寂。

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梅疏影正欲回头,身边雪鹞蓦然跳了起来。

“公子!小心身后!”

前方传来玖璃的惊声,梅疏影眉间一凛,脚步一转人已往右侧急速一掠。

正于外赶来的玖璃微松一口气,见梅疏影避开,心知凭公子的武功即便右臂有伤也定能躲开来人偷袭。

下时,一条冰蓝色的小蛇从梅疏影肩头之上飞过。

玖璃心刚放下,便见小蛇之后,一袭斜襟长褙子的妇人紧随其后,扬起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梅疏影背上。

梅疏影脸一白,身体前倾趔趄,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玖璃面色惊变,满脸不敢置信。

她如何能伤得了公子?!

黑衣的人立刻飞身纵来扬剑挡住了还要出掌的妇人。“公输夫人!你胆敢出手伤我家公子!”

言罢也不待妇人应声,出剑冷厉寒肃至极,已是剑剑杀招,毫不容情。

那边雪鹞早已飞扑过去抓住了那条窜进草丛中的魅蓝蛇,利爪之下一用力……血腥地撕成了两节……

公输夫人手无长物,仅以双掌相抗,不多时便不能敌,未出三十招已被玖璃一剑刺在肩中穴,旋身踢倒在地。

玖璃上前一剑指在她喉颈上,恰值此时公输竞匆匆赶来。“玖璃护法剑下留情!”

公输竞上前挡在玖璃剑前,立时道:“玖璃护法!惊云公子,我家夫人已然神智不清……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玖璃冷声道:“贵府夫人出手便偷袭我家公子,如今伤了公子,却道神志不清!”

公输夫人从地上爬起,目中涣散,语气狠厉,手指不远处斜倚亭柱面色冷白的梅疏影道:“杀了他……杀了梅疏影……云儿死了……老爷也死了……那晚梅疏影追着老爷去的……杀了他为老爷报仇……朵雅就可以去陪他们了……”言语之间还要冲向梅疏影,五指成爪。

公输竞立时掺扶制住了公输夫人,转向梅疏影二人道:“家门多丧,夫人受不住刺激已是神志不清,她口中所言是真是假公输竞不能知晓,今日出手伤了惊云公子实非公输家之意……玖璃护法既已伤了夫人一剑,还请就此作罢,两厢莫再深究可好?”

不远处的梅疏影自怀中抽出一方白巾,慢慢擦去嘴边血迹。淡淡道:“她所言不假,公输老庄主死那日本公子的确在场,此事梅疏影原也有意相告。”

公输竞面上一惊。

玖璃回身扶住梅疏影,忧声道:“公子您伤的可重?!”掺扶之际,手已伸去探了梅疏影的脉。

梅疏影一时不记,便未在意。只对公输竞平声道:“那晚公输老庄主于城外林中与我对峙,眼见便要说出疏影欲询之事,下一刻就为人偷袭所杀。来人使的是暗器,公输管家查验老庄主尸身时可追寻一些线索,只是据梅疏影推测,那偷袭之人只可能是影网中人。”

“影网?!”公输竞凛然:又是影网!

他看向梅疏影,不觉问道:“惊云公子何以肯定?”

“当着本公子的面偷袭下手……”梅疏影冷笑了一声,语声幽寒:“江湖上敢这样与我惊云阁作对的,只有影网了。”

公输竞怔了一下。一时无言。

梅疏影转目睇他:“信不信由你,只是祭剑山庄若是不分黑白找我梅疏影为你们老庄主寻仇,实在是不明智也寻不成。”

公输竞微震,立时道:“不敢。惊云阁作为天下第一阁为榜江湖,向来为江湖中人钦佩信任,惊云公子更是十数年来几乎能与清云宗主齐名的人物,江湖上无人不知,公输竞自是信的。”

梅疏影略略挑眉,面上仍旧冷薄。……齐名么?

少许,他转而问道:“公输夫人道公输少庄主已死?”

公输竞面色忽然沉寂,垂目许久,微颔首道:“是。”

梅疏影仰首:“如此雨少爷必是和他一起死了……”

公输竞一震:“公子如何知晓?!”

梅疏影目中露出深意,慢慢道:“公输云负了一个,又被风朗朗负;风朗朗负了公输云,又被公输雨负;而公输雨负了公输云也负了风朗朗,可最让人伤怀的,是他还负了自己。”梅疏影看向一侧的公输夫人,眼神冷彻:“公输雨之心从最初便就不属于他了,爱上夫人之子,也根本是他无从选择的……本公子说的可对?公输夫人。”

妇人原本张牙舞爪的面容听闻梅疏影的话后猛然变得一片惨白,公输夫人大睁着眼,一步步往后退:“我都是为了云儿……都是为了云儿……我没有做错……我没有做错!”

公输夫人霍然用力推开公输竞,跌跌撞撞地往清风阁外奔去:“云儿……云儿……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娘……云儿……云儿……回来娘身边……云儿……娘错了……娘会对他好的……只要你回来……你们都回来……娘真的知道错了……云儿……我的云儿……”

公输竞立时高声唤来了婢子去追。

玖璃只是看着,并不多问。

“往后祭剑山庄欲如何?”

公输竞面色肃沉,片刻后道:“待庄主幼子成人,就由他接手山庄……在此之前,会由公输竞与其他几位老人代为打理。”

梅疏影点了点头,而后问道:“管家可还记得,五年前的暮商月,公输老庄主人在哪里?”

公输竞面色陡变,几欲逃开。

梅疏影又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现在不说,是想带进棺材里么?况且公输老庄主人已不在,若曾有罪,更应赎清,以求黄泉下能得个心安理得。”

公输竞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道:“武帝三年的暮商月,老庄主受邀出门,离家一月,回来后却不记得去了何地做了何事……但从包袱中翻出了汝嫣家的冥颜珠。此后不久,汝嫣家被灭门一事已江湖尽晓。”

梅疏影一震:“是谁邀了公输老庄主出门?”

“庄老收到邀请函时神情十分震惊,只道不能不去,我无意间于焚毁的信笺上瞥到两个字:墨夷。”

上一代武林盟主世家墨夷家?!

梅疏影神色微变。

是墨夷……不是墨……难道我竟想错了么?

“那冥颜珠呢?”

“夫人道已被叶悦姑娘夺去,如今极可能是在云萧公子手中。”

梅疏影便就点头。“如此甚好。”

公输竞看了梅疏影数眼,低头来道:“公输竞已无什么可说的了,便就告辞了。”

梅疏影便也淡淡道了一句:“我也无什么可听的了。”

公输竞作揖而退,待他走得远了,玖璃立时道:“公子……您的内力……”

梅疏影握紧手中线笺,冷薄道:“不是还有一层在么。”

“您的内力是如何……”

“锁元石。”

玖璃一震,明白过来:“是在阵中的时候……”下瞬又急。

“公子,锁元石之力的解法据说唯有去到岭南神女教麒麟血池中浸泡七日……”

梅疏影却已大步往清风阁外踏去,“你去备马,与我去一踏岭南神女教。”

玖璃神色一震,微愣住:“公子……您方才才受了伤……且现下还是晚上。”

梅疏影只顾低头看着手中写着“墓蔹花”的字笺,霍然指间握得极紧。

“要快马,越快越好。二十日之内,必须赶回。”

玖璃怔:“……是,公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雪中无食

(小翼谢过轻呤子袊、不闲39、齊逸才、冀梦濯非、初雪的月光的打赏。[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正文:

夜寒,风冷,微雪茫茫。

涧水之滨,云萧跟随在雪娃儿身后于洞外寒水中寻捕鱼虾活物,一人一貂沿着蜿蜒的长涧行出数里,都未见一丝可捕之物。

不说鱼虾鳝蟹……连水草都未见一丝……

雪娃儿不死心,在水中乱石间蹿来蹿去,焦急地探爪入水中抓捞探看,久久无获。

云萧身上长衣半干,立身冷夜寒风中面白如雪,抬头望一眼月下连绵远去的雪山重岭,心下不禁冷寒。

此地风雪期然,地处深山之中,人迹罕至,又无处寻食……如此下去,只能等死。

回头望向离之已远的温泉洞窟,少年人终难放心,折身而返。“雪娃儿……此地应是难寻吃食了,回去吧。”

显然已是饥肠辘辘的雪貂不依,还要再往远处去寻,云萧便不再理会,自顾往回行去。

走得远了,雪貂难忍其痛,只得挣扎着追向少年。不停地发出“咝咝”的乱叫声。

回到斜坡下的洞窟中,少年一见白雾氤氲中女子一如他离开时一般模样地倚坐在水中青石后,便略略放下了心。

一身白毛耸拉着的雪貂还在咝咝乱叫,少年这才回头看了它一眼。

雪貂圆亮的眼对上少年清透如璃的眸子,便是一恍,呆呆看着少年人额心妖娆冷艳的赤樱纹烙,眼中映出越来越近的一张恍惚如画的面容。

待到极近时,雪貂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这样看着我这样看着我……他肯定也早饿了难道他是想?!!

云萧俯身蹲在了雪娃儿面前,微有犹豫,取出一颗药丸弹进了雪貂口中。

雪娃儿“咝——”的一声乱叫,全身白毛炸起。

他给我吃了什么?!给我吃了什么?!啊……好晕,脑袋好重,他肯定是给我吃了安乐死的药……他要吃我!他要吃我!万恶的人类啊!完全忘记我之前给他指路带他找到温泉的功劳就这样过河拆桥啊啊啊啊!!!

雪白的毛团儿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昏迷前四只爪儿悲愤地伸向少年,犹似指控:本貂表示不服!!!

青衣的人微撩长衣下摆将雪娃儿自地上捡抱起来,趟入温泉中放在了离水中女子较近的一块青石上,推绕好长长的绒尾使之趴睡在暖熨的石面上。

因人入水激起涟漪,水波轻推拂过,青石后传来女子低哑而隐隐含忧的语声:“……萧儿?”

少年人闻声一震。

女子语声微见迟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可听出隐隐不能确定的疑虑和惑然。

从来淡泊宁然的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忧怀不安。

云萧心下窒了一下。

下时便快步行至青石一侧。

周身白衣俱被云萧晾在了稍远处的青石上,女子倚身石侧,肩颈以下全部浸在了白雾缭绕的泉水中,四周热气氤氲,雾霭轻蒙,看不清晰。

少年人行至石侧,伸手急切地抓住了女子浸于水中的腕。

水中之人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微仰首望向水波拂来的方向:“萧儿?”

没有焦距的双眸一如往日宁和,面色在温泉中泡得太久,泛出不正常的潮红,青丝拂散水中,只有鬓侧雪发轻垂胸前,漾开在肩颈处,随着泉水拂动轻撩。

她望着他,目中无物,面色如雪双颊却红,眸中宁淡眉间却蹙。

少年人目中一阵恍惚,呆呆地看着女子半晌。

久不闻声息,女子眉间蹙地更紧,欲将手腕抽回,口中如是淡漠:“可是萧儿……?”

云萧这才回神。

面上无端一赧,双耳中嗡鸣声响起,心绪已乱。

久久敛目轻垂,慢慢在她手心画写道:是我,云萧。

女子轻蹙的眉终于松开,她点了点头,而后道:“师父闻不出你的气息……应是嗅觉也失了。”

转指号过她的脉,心头更紧,云萧静静画:是。

女子便微微垂下了首,片刻后,又道:“方才觉出除你之外的另一道鼻息忽弱……可是雪娃儿……”

云萧怔了怔,便慢慢画道:此处寻不到吃食,如此下去雪娃儿撑不过三日,弟子喂了它一颗沉息丹,使之假死昏睡,可助它多撑一些时日,如此七日之内若能带它走出此地,便还有救。

女子微怔,又抬头望远。过了少许,轻轻颔首道:“雪娃儿如是,你亦如是……你应尽快带它寻路走出此地才是……”

少年微微恍然,不觉点头。并未深思女子言中另一层隐意,下瞬只画道:今夜风雪袭人,寒意甚剧,师父在泉中好好休养一夜,明日卯时待师父入定醒来,弟子便带师父和雪娃儿离开此处往外寻路……

未及云萧画完,端木的手便蜷了起来,她轻轻摇了摇头:“你带雪娃儿走。”

云萧一震,愣了愣。“师父?”

下一瞬握紧女子的手,便又微用力掰开她的五指,执拗地画道:师父何意?

端木未再蜷起手掌,任他画写,只是淡声道:“我已嘱咐于你,诸事不必执意……你应是能懂。”

少年人面色整个一白,指间收紧,女子的手隐隐泛出红白。他画:师父的意思,让萧儿丢下师父?!

女子沉默了许久,而后轻轻叹了一声:“生死由命,此为天意。你我无能为力。”

气息一重,少年人指尖用力画着:什么天意?!我不懂!师父为何要让萧儿丢下您?!

“你一人,欲在失力前寻路而出已是不易;带着我,必难走出此深山雪岭……且……”端木轻轻顿了一瞬,而后缓缓道:“即便你带为师走出此地,我也命不久矣,实不必再徒费心力了……”

“师父?!”云萧满面肃色,语声已隐隐含怒。

他一笔一划道:脏腑受损,经脉逆乱,墓蔹花香引出的寒力于体内冲撞不止。弟子知师父伤势甚重……但并非无法可治……只要及时出去……

“又何必……”女子目中微怜:“自欺欺人……”

觉到身侧少年沉重的鼻息,和扣在自己掌心极紧的五指,端木缓缓道:“墓蔹花之性,你怎会不知。”

闻他呼吸倏乱,端木叹然。

已知他对自己虽曾有怨怼,但却是真心敬之重之,欲护自己周全。

不由心下一软,心头也是微微一疼,目中流露出渐深的爱怜。

“萧儿,青风寨一事……是师父有负于你……”

云萧心口一窒,眼眶陡然一热。

我怨过怪过师父……但从未想过丢下师父!

“师父知道……”端木感受着手心里他的指温,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道:“你欲护师父周全,师父已然明白……可你也应知,师父也想要你安然走出此地。”

云萧一震。

女子目中悯然,亲和而宁静淡柔。

不禁伸出手循着呼吸往上抚了抚他的面颊,轻声道:“我已知自己难有生路,自然不忍心叫你受累遇险,也陪着师父陨命在此。你当能明白。”

“师父……”

端木手心触到他轻轻开合的唇角,便又慢慢收回放下。却被云萧一把抓住,又按在了自己面颊上。

“我虽恨你,却放不下你。”眼中微烫,少年哑声道:“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握着女子的手,轻柔却坚定地画道:萧儿绝无可能丢下师父。

端木面色微霁,目中是殇:“即便我出得了此地。也定来不及解开墓蔹花寒力,必会受它冲撞,全身经脉慢慢断裂而死……听觉、嗅觉,便是如是……”转向少年,女子面色肃淡:“你不可不听师父的话。”

只这一句,萧儿宁可忤逆师父,也是不会听的。

“你……”女子眉间微微蹙了起来,眸中忧色深了一分。

却下时便觉额间一凉,少年伸手轻轻揉开女子眉心。端木面色便怔。

云萧忽然又执起女子的手覆于面上,他于端木另一手上画道:师父“看看”弟子……两年多来,可是生差了?

端木霍然一叹,目中便温,和声道:“你应是有着世间少有的面容,不会生差。”

此前于青风寨中,弟子易容时与人窥见本来样貌,她却言我是人是妖……

端木微一怔,仍是嘱道:“你相貌不宜露面于人前,应当小心才是。”

少年人心下便一郁,忐忑莫明,松开了按住女子的手,声音轻了一分:“……弟子……弟子明白了。”

端木不知他又是往了坏的一面想,依着他细细抚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心下不禁沉然:他具如此绝世之容,江湖中人但凡见之,便能知晓他的出身来历……今时此日汝嫣家灭门元凶仍未寻出,恐有隐危。

端木叹了一声,收回手,未再多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殷血绮意

(小翼谢过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的打赏。(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正文:

寅时将尽卯时将近,端木倚身石侧仍未醒来。

云萧静坐泉中将终无心法运行过两周天,继而运功调息。

有感气血平复了一二,内伤有所缓解,便慢慢收力回元。睁开眼的同时已转目看向了女子所在,见水雾相缭间女子毫无动静,立时便起身行了过去。

“师父……师父……师父醒醒……”少年微一犹豫,伸手入水推了推女子的肩。

女子倚在背后青石上,面色冷白中轻染红晕,沉沉闭目。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少年心头一紧,自水中牵出女子的手,号在她脉上……有感女子体内寒力于经脉间行走冲撞,脏腑无力自愈,脉博比之昨日又弱了一分。

目中忧。

墓蔹花寒力此时此地确是无法可解……若不叫醒师父入定静修水迢迢心法,任之一断超过七日,水迢迢之力紊乱倾覆,便将更危。

“师父……师父……”云萧眉间紧蹙,又推了推女子。

心下虽急,举止间却是不自知的温柔。

女子仍旧阖目。

少年俯身靠近,低头间静静地看着阖目无声的女子。

整整两日未进食……师父身子原就比常人畏寒虚弱……

唇间紧抿,云萧伸手取过一侧青石上横放着的霜华剑。

看了一眼女子昏沉间苍白无力的神色,轻拔剑,于左腕之上划出了一道不深的伤口。

血慢慢涌将出来。

放下剑,少年将伤口凑到了女子唇边。

却方触及,腕间便一紧,女子应是突然醒来,察觉间便霍然伸手握住了少年的腕。

云萧惊了一瞬,愣在原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伤口涌出的血沾了一滴在女子唇上,殷红艳艳,将原本淡到极至的唇染上了胭脂绮色。

少年看着她。

青丝雪发,双颊有晕,面如雪,唇色嫣,肩颈臂上皓腕凝霜,一如清雪。

女子气息紊乱,微微喘息,未待云萧回神就腕将少年拉近,伸指点在了少年肘间曲池穴上。

溢出的血滴落至泉水中,无声晕开,散出异于常人的清甜冷香……

昏睡中的雪娃儿突然用力吸了吸鼻子。

血已止住。端木气息不稳,头未抬,沉声道:“……再不许如此。”

云萧怔,看着她,未应声。

端木放开了他的手,垂臂于水中,双眸望远轻声道:“师父不想看到你做到这一步……你不惜如此,自己如何能有余力走出这一片深山雪岭……我不欲让你带着我,便有此因。”端木敛目:“……萧儿,已然够了。”

水雾轻轻撩动,氤氲散开。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目中沉静,温光流转。

轻轻执起女子的手,云萧画道:卯时已至,师父安心入定。

言罢便转身行远。

端木有感水波拂远归于宁静,目中深茫恍然无力。

微启唇想要再说什么,却又无言。

唯剩静默。

久久极轻地叹了一声,不得不阖目,依言入定。未几意识又远。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入定罢,又一度未能转醒。倚身泉中已然昏沉了过去。

云萧知其体内受寒力冲撞,一面经脉时时都在受压刺痛,一面元力慢慢流失丹田空乏,必定越来越虚弱,倦惫无力。

女子虽不言,但他心下怎会不知……

少年用先前从小臂上解下来的布缠将两人随身之物紧紧包裹在一起,放在了泉边乱石上。

整理罢所需之物,便将晾干的白衣拿来岸上干净处,之后折身行至了女子身旁。

迷蒙中觉出有什么慢慢流入了口中,腻滑绵润,温热腥甜,下颔被人轻抬起,口中之物顺势流入喉中,水中女子想要睁开眼,只是全身无力,眼帘沉重实难睁开。

意识不受控制地徘徊远去,迷蒙中又复昏沉。

青衣的人从水中抱起女子,青丝缠雪,水雾滴凝。纵然心湖如落石,漾开层层涟漪,双目望远,却不敢有丝毫不敬亵渎。

他如呵护云间飘落下来的雪,极轻地极轻地将她搂在怀中抱于胸前,慢慢行至泉边岸上。

“师父,无论如何,萧儿一定护你周全。”

……

“最近公输家派了不少人进南面的深山林野,动静很大,不知是寻什么。”

“那野地里豺狼虎豹到处都是,一个人也没有,能寻什么?”

“哎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给银子,昨儿个我也去帮忙寻了一晚上,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一个白衣的女子,好像是误入了,境地险着哪。”

“怎生那么不小心,误入那野地还能活,个把时辰就喂了野兽了。”

“公输家没透露那两人身份,就说叫我们仔细找,小老儿想来肯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不然犯不着派出那么多人进山寻……”

茶棚一侧,一位黑衣立领的华服公子静坐着,慢慢放下手中茶杯。

“是这么回事,今儿早上我还看到一行人进山,走的小径,最前面是个拿剑的少女,穿的一身红衣,长得可娇俏了。我看那公输家的表少爷对她又殷勤又敬畏的……就打听了一下,听说竟是个郡主,江湖上名头好像也很响,就是这样的人都出来帮着寻人了……”

“哪个郡主?”

“什么霜什么郡主……”那汉子答了以后又觉得不对,抬头来看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几人桌前:“哎不对,你谁啊?”

“我再问一遍,哪个郡主。”那人面无表情地冷冷重复了一遍。

桌边的另外几个汉子有点坐不住了,偷偷地起身来便想走开。

那男子冷眼看着,身上夜幕般的披风从颈子罩到脚裸,阴沉沉地立身在几名聊侃的汉子身后,双手敛在披风里,一身漆黑,连肩颈上的麾领都是黑的。

那汉子看着他愣了一晌,似乎知道不好相与,结结巴巴地答道:“霜……霜宁郡主……好像是。”

那男子听罢目中微动,不置一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茶棚。

那壮汉见他走远,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小声地啐了一句:“简直有病!”

“你说什么?!”已是几丈开外的男子霍然回头,厉声喝了一句,手中毫不留情地掷出一物,正钉在那壮汉抹额的手背上,顿时听得轻微脆响,骨断血流。

那壮汉惨叫一声,撞倒长凳仰翻摔倒在地,左手紧紧抓在被钉断手骨的右手腕上,满脸冷汗,唇上惨白。

茶棚里的百姓看见血流一地,吓得仓皇四散。

“我……我我不敢了……大爷饶了小的这一回……”看出是江湖中的狠手,那壮汉咬着牙忍痛求饶。

男子立身远处阴恻地看了他一眼,嘴角轻勾扯出一记冷笑。转身而走。

那汉子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看清了嵌进手骨里的是一锭碎银。

心下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只是背上已然被冷汗涔湿。

若他未抚额,这碎银是不是就嵌进他脑门里了?

“管家,庄外有位公子求见。”

公输竞问道:“是什么人?”

“自称姓叶,叫叶兰。”

公输竞一震,面上惊出薄汗:“玉面修罗叶兰?!”他来干什么?

“看来祭剑山庄的管家识得我。”

几步之外,一袭黑色披风的男子已然立在了院中。不声不响,语声冷寒。

那回禀的小厮回头看见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公输竞立时喝向小厮:“你退下,别冒犯了世子爷。”

“是……是。”那小厮一愣。从未见过管家语气如此严厉……心下便惶恐起来,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叶兰笑了一声,看着公输竞道:“大门上的白幡,公输家什么人去世了?“

语声悠凉,听不出丝毫悼念死者之心更无悯意,连假装的意图都无。

公输竞面上神色微沉,垂首间仍只能答道:“回世子爷,是老庄主和我家大少爷,还有大少夫人风氏。”

叶兰面色微变,冷声:“风朗朗死了?”

公输竞目中有悲,慢慢道:“大少夫人难产而死,大少爷伤心之下也随着去了,老爷如是。”

叶兰冷笑:“这一家子,倒是有趣。”

公输竞心头一怒,不得不冷,拢在袖中的双手已握紧。

“霜宁郡主叶悦可是来了你公输家?”下一瞬,叶兰又道:“知道风朗朗死了,她必定在这祭剑山庄哭闹过了。呆了如此久,哭也哭过,她人在哪里?”

原是因为叶悦姑娘而来……

公输竞轻揖道:“叶姑娘的朋友遇险,于徐州地界内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叶姑娘是性情中人,担心之下不顾自己的伤势亲自去寻,辰时出去,还未见回。”

“她的朋友?不是你公输家的朋友么?”叶兰拧眉。

公输竞敛目间只回道:“是我公输家的朋友,但也是叶姑娘的朋友。”

“她几回时?”

“公输竞不知。”

“去了哪里?”

“徐州南端的山林原野。”

风一扬,公输竞抬头来那人已不在面前。徒留几缕阴沉寒恻的冷风。

公输竞暗道:眉有杀形,眼含戾刃。凌王府的修罗世子,便如江湖上传言的……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第一百二十五章 经年再遇

(小翼谢过书友160407101744474、齊逸才、末世繁花、初雪的月光、不闲39的打赏。(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正文:

天色已晚,山野林中出来寻人的不少开始嚷着下山回返,叶悦心中有怒,冷冷对公输泉道:“你要回去你回,我还要寻。”

公输泉面上涨红,吱唔着道:“他们说的没错,这山中猛兽甚多,你是不知的……夜间极不安全,我们还是先回去,明日再来……”

“寻不到小哥哥,我睡也睡不着。”叶悦冷着脸继续往林中深处行,“你们怕山里危险,只管回去就是,不用管我。”

日影西沉,深山野地树影婆娑,堆成一片一片的阴影,五步之外已有些看不清晰。

一行五人成组搜山,同行另三人说道几句便往回行了,公输泉听少女道了一句“怕山中危险”,脸上不禁涨得更红:“我……我哪里是怕危险……只是不放心叶姑娘你……你不走……我当然留下来陪你。”

叶悦手中长剑不断拨开挡在面前的荆棘野草,头也不回道:“不用你陪,你武功还不如我。”

公输泉忿忿道:“云……云萧公子武功也不如你,也不见你时常说他!”

叶悦想也不想道:“你怎的知道他武功不如我?”

“自然不如你,你武榜排名第十,他又没上榜……”

叶悦拧起眉:“可是他能伤我,而且轻功极好,若尽全力,未必不能赢我。”

公输泉不禁更忿:“你这人好生奇怪,我说你厉害,说你比他强,你反倒驳我……倒像是想要他比你强一样。”

阿悦一愣,面上不禁一赧,嘟囔着道:“他轻功比我好,还懂阵法……本来就比我强。”

公输泉听得心里极不是滋味,咬了咬唇道:“你觉得他好……还这样费心寻他……你是不是……”越往后声音越弱……

“是不是什么?”走得久了,于阵宫中被蛇咬的伤口便有些疼,阿悦蹲下来揉了揉脚裸。

公输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是不是……小心!”扬起的声音因看到突然而来的猛兽而惊急,少年拔剑上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一只身形壮硕的黄斑野虎于林中深处猛地向红衣少女蹲下的地方直冲而来。

少女面色微变,眉间一凛立时想要拔剑。

“小乖乖,别跑呀~”

猛虎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女娃娃之声,突兀而又清晰。

公输泉和叶悦还未回过神,便见一个紫衣的丫头凌空一个翻腾轻轻巧巧地落到了猛虎背上。

“别这么小气嘛,就让我骑几天找找人哪,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言罢笑嘻嘻地在虎背上拍了两下。

那黄虎撒腿狂奔,一时冲向叶悦一时又转向别处,横冲直撞的,根本不辨方向,倒似涕泗横流,吓得不轻。

叶悦、公输泉瞠目结舌。

虎背上的人儿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尤显娇小。一身明艳俏丽的小紫裙,披着个深紫的麾子,乌发却月眉,大眼忽闪不停,熠熠有光。坐在壮硕的猛虎背上随着它颠来簸去,就如涌动不迭的海上孤舟,随时有可能翻覆。实在吓人的很。可紫衣的人儿却如粘在上面一般,就是掉不下来。

“乖不乖?乖不乖?再不乖打屁股咯~”

那猛虎简直欲哭无泪。玉石俱焚地一侧身就往地上的荆棘丛撞去,以背着地,四爪上翻。

紫衣的人儿脚尖一点就从它背上跃了起来,伸手吊在最近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咧嘴吡笑着,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把它自己虐残的猛虎。

公输泉傻在当场,手中的剑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野虎撞过来的地方就在阿悦面前,红衣少女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猛虎,见它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喘息时正好面朝着自己。

虎目含泪,隐隐有光。仿佛在说:我还能更倒霉吗?

下一瞬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手上泛出寒光,直直地插进了黄斑野虎背上的两肩胛之中。

“咔嚓”一声,骨断血涌,毛皮染透,一颗虎心被来人从背上掏了出来。

“四……四哥……”

虎血溅了一滴在脸上,阿悦呆了一呆。

下一瞬听得一声惊天娇斥,树上的紫影窜出如电:“混蛋啊啊啊啊敢杀我乖黄!!!”

手握虎心蹲在虎背上的叶兰闻声一震,似乎全没料到,未能来得及回头。

“呯——”的一声,黑影被直直踹飞出去,射出数十丈远撞在一棵大树上滚落于地。

“四……四哥?!!”叶悦惊得目瞪口呆。

阿紫把踹在黑衣男子屁股上的小脚收了回来,转头呜哇一声,抱着口吐血沫倒地不起死不瞑目的黄斑野虎就是一顿大哭。

阿悦半晌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跑过去扶起地上的叶兰:“四哥?四哥?你……你没事吧?”

叶兰被叶悦扶着半跪于地,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面色阴沉可怖,冷戾到了极点。咬牙切齿地问:“是……谁……?!”

伤他的人内功修为至少四十余年!

下一瞬叶兰抬头,便见了趴在虎头上嚎啕大哭的小丫头。

恍如晴天霹雳,又如惊雷滚滚。

叶兰死死瞪着几十丈外的那个紫衣丫头。

便如刻在了骨血里,咬在了牙齿根处。

你——

是你——

五年前的洛阳茶馆之内。

“大哥哥突然靠这么近来,是想和阿紫玩亲亲么?”

“虽然大哥哥长得丑,但阿紫不嫌弃,就陪大哥哥玩一回好了。”

“大哥哥是想娶我么?阿紫才九岁,而且,大哥哥你太丑了,阿紫不要。”

……

“我不杀了你,我就不叫叶兰!!”

阿悦尚蒙在原地,黑衣男子已一把推开她猛然跃起,五指成爪直直就向虎头上趴着的紫衣小丫头狠狠抓去。

叶悦不明所以,本能地出声阻止:“四哥掌下留……”

“情”字还未说出口,就见原本大哭着的小丫头突然睁开水灵的大眼,柳眉倒竖瞪了雷霆之势冲杀过来的叶兰一眼。

然后……

扬手一掌拍飞了出去。

公输泉与叶悦同时呆若木鸡。除了张大嘴看着紫衣丫头外,脑中一片惊茫和空白。

叶兰被掌力拍出百丈有余,踉跄着止下脚步、后背撞上老树,一片细雪沙尘纷纷然落。五指颤抖面色惊白。

阿悦看见紫衣的人儿回头来已止了哭泣,吸了吸鼻子如是道:

“既然乖黄已经死了就不要浪费了……”

而后叶悦与公输泉便见她不知从哪里找来几根粗长的藤蔓,把虎头一套,四爪一缠,麻溜儿地打了个结……之后就在荆棘满地、树繁枝茂、乱石横立的野林中……

把比她大出数倍的黄斑野虎……

拖走了……拖走了……拖走了……

……

走出数百丈又转了个弯:“哎呀不对,大师姐给我的木蚕是往北边飞的。”

听得猛虎尸身在乱石上嗑碰乱撞,一人一虎身形已远。

叶悦回头来看见叶兰一手扶在老树上,一手紧握成拳,眸色冷寒,直直瞪着那渐行渐远的紫衣之人牙中咬出了血。

“你……给我等着……”

……

“咳……”

风雪中举步为艰的少年人听见背上女子猝然咳出了声。

“师父?!”

落尽琼花天不惜,风冷,日沉,雪如狂。

云萧背着女子,从轻功点掠到急步如飞再到一步步在雪中跋涉。

已然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头。

然而入目皆白,茫茫无尽,沿着涧水走出数十里未见一点异色。

刺骨的寒风刮在人脸上、身上,又痛又冷,结成冰晶。

渐渐僵冷麻木的双腿已慢慢失去知觉,少年人头上面上颈中都是雪。

背上一袭雪麾将女子紧紧包裹在里面,但仍然可以觉出女子越蜷越紧依然瑟瑟发抖的身子。

幸的是在端木的随身之物里放有装着雪麾的锦木小盒,能抽出这一袭雪狐灵麾,遮挡风雪。

然而即便如此,少年人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的冷意,全身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像冰一样的冷。

隔着雪麾根本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他的,她的,都无。

“师父……”

眼前阵阵发黑,青衣的人咬牙垂首向前,能觉出刺人的冷,麻木的冷。

越来越昏沉,茫茫然不知所向,面色苍白间天低日沉,风雪如舞。

又一阵冷风刮过,青衣的人双腿一颤一时无力,“呯”的一声背着女子跪倒在雪中,眼中是黑芒过后的阵阵余韵,白光黑日。

“风……变大了……”少年人言罢,紧紧看向几步外一块突起的巨大横石,卯力爬起身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雪山重岭

(小翼谢过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炉砚酒晕、轻呤子袊的打赏。(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正文:

夜黑月冷,山风谡谡。

无尽的黑暗中,耳中除了风雪呼啸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手中霜华剑从僵冷麻木的五指中掉落,云萧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女子抱进挖出的雪窟中。

茫茫无尽的雪岭一处,一块覆满冰晶的巨石成天然屏障,挡住了吹进雪窟的部分风雪。

少年人背对洞口,将包裹在雪麾中的女子牢牢护在洞窟内里,一丝一毫风雪都不容侵入。

“师父……”有感背上拂过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寒意刺骨,像针一样刮过后背,全身不自觉地瑟瑟发抖。

少年人唤了一声,原本如清玉琴音般浅宁的声音嘶哑如喑,残裂破碎,淹没在风雪中。

伸手慢慢掀开女子头上掩紧的雪色狐帽,少年的手因冷意而颤瑟不止。

麾中女子纸一样白的面容映入眼帘,少年人心头一紧。

凝息运力让身子慢慢暖熨起来,久久,手指终能不再颤瑟。

云萧这才敢伸手抚上女子的颊……但觉森然若冰无一丝暖意。

心头不由更紧。

将头抵在女子额上,靠得极近,才能于寒风呼啸中听到她极轻极轻的一点呼吸,如此低微虚弱。

“师父……”少年人无措地唤出一声,执起女子的手想要渡些内力给她……又知女子体内之力都会化成寒力冲撞经脉,墓蔹花寒力未解开之前,内力越强痛意越甚……便又不得不松开了手。

“师父……”云萧目中深深的忧,肃寒凛冽、满目深惘地看着她,只觉心下窒得难受,又痛又无力,冷瑟苍凉。

夜间的风呼啸着吹过,雪舞风缠,一片寒茫。

不禁有些后悔,让她置身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受此寒苦……可是又别无他法……

“如果可以……萧儿不愿你受一点苦楚,或疼痛、伤病。”哑声低喃,声轻且宁。

青衣的人解开雪麾用它垫在内里雪壁上,伸手将麾中全身冰冷的女子抱入了怀中,小心地搂她在怀避开风雪。

少年人回身将霜华剑捡起,又复背对洞口。

再次将左腕划开伤口,少年人抬起女子的脸让涌出的血滴落进她口中。

女子双眸紧闭,毫无血色的唇被少年轻轻掰开,殷红的血不断流入口中,顺着微微仰起的弧度,慢慢流渡入喉。

久久,女子呛了一声,眉间蹙起,皱着脸极轻地嘤咛了一声,本能地蜷进了少年怀中。[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举止轻而缓,竟似满布依恋。

云萧震了一下,脑中似有轻弦猝然弹起。怔愣惊茫。

低头间呆呆地看着怀中女子,竟忘了去止血。

女子循着温然暖意偎近少年,僵冷至极的双手在寒力冲撞经脉之下时而麻木时而刺痛。无意识地伸近少年,蜷曲紧握。

青衣的人被她放于腰侧过于冰凉的双手一惊,才蓦然回神。

点穴止血罢,用雪将伤口洗净冻住,裹上了白色布缠。

“师父……醒醒……不可睡得太深……”少年轻轻推摇怀中女子,哑声轻嘱。

忆起她已然闭塞不闻的双耳,便又伸手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手心画动。

一横一竖。

又一横一竖。

一横一竖。

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数十次。

怀中女子终于动了动,纤长细密的睫羽颤然许久,极慢地睁了开来。“十……”

少年人霍然一笑,禁不住紧紧将她搂入怀中。“嗯……是十……”

女子呼吸极弱,低微而宁缓,抬手往上又无力落下:“萧儿……”

云萧抓住她的手,但觉冰凉无比难有知觉,只觉心也跟着它又疼又冷。

“师父……弟子给您暖暖手足……”目中迟疑一瞬,便拉开衣襟,将女子的双手贴上了自己胸膛。

一阵惊人的凉意在肌=肤上漫延开来,少年人的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

女子迷蒙中拨了拨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未能发出声音来。

久久,一声嘤咛溢出,便又失去了意识。

身子无力间慢慢滑落。

少年垂目间看着她昏沉无知毫无所觉地将头埋进了自己胸前。

隔着半开的青衣斜领,能感受到她低浅的呼吸拂过赤=裸的胸膛,微微的痒。

双颊冰凉沁骨,却又柔软冷腻。

毫无间隙地偎贴在自己胸前,青丝雪发不时滑落撩过,更多的痒意从胸前蔓延开来,伴着轻浅似无的呼吸、慢慢慢慢地爬进了心底深处,挠得人手足无措。

云萧脸上一烫,慢慢浮现绯色。

却又不忍推开身前的人。

无措间拾起行囊中包裹在布缠中的一管青色玉箫,手抚过去不禁怀疑师父带着它是何因由……

“于谷中时……并未听过师父吹箫弄乐……”少年人微微惑然。

久久,女子的双手终于染上温意,少年将女子小心地放置在雪麾上,向下扯了扯衣襟,便往后退开数步将女子的双足放进腹上丹田处用衣服裹住。

身子又是一抖,当真冷如玉石。

次日卯时,端木昏昏沉沉中醒了过来,身子微一动,身边少年便已惊起。

似是也不清醒,半梦半醒间拉过女子的手便按在自己胸膛上。

端木愣了一下,怔怔地抬头“看”他。目中不禁迟疑……“……萧儿?”

少年听着她的声音伸手还要去牵另一只手,猛然震住。

下一瞬垂目对上白衣之人怔愣空茫的眸……只觉全身僵硬的厉害。

少年人放开女子的手,别过脸咳了几声,将斜襟衣领整理至齐整端然。

“值卯时了?师父理应入定了。”少年如是道了一句,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自己听。

而后便伸手将女子扶起,小心地使之背靠在自己胸前,将她双腿轻轻盘起而坐。

云萧牵过她的手放在膝头,于女子手背上轻轻画了两字:入定。

女子恍然回神,点了点头,便依言入定。

直至女子双眸阖起,少年人才霍然松了一口气,紧箍的心一下子松了……也不知是因何,为何。

辰时至,女子果然又昏了过去,倚靠在少年胸前慢慢滑落至雪麾上。

东方露白,日光反射着地上晶莹剔透的冰晶尘雪。风雪呼啸间天地岿然。

少年安静了一瞬,而后如这般地伸出双手,自背后将女子环抱在了怀里。

风雪如狂,舞动如世间一切喧嚣。

云萧如失神般闭上眼,与她一般地盘腿而坐,将她坐在身前的身子轻轻圈在怀里。

头轻轻地放置在女子肩头,两人面颊相贴,头微侧,依靠在了一起。

缱绻偎依,不相离。

恍惚间举世安然。

师父,我觉得这样很好……既不怨你,也不恨你,世界就在我怀里。

从未这样心安过。

纵然苍白倦惫,寒冷痛瑟,少年人依旧微微一笑。

绝世的容颜在这一片飞雪中默然倾城。

离离清光耀目,风雪为之寂然。

……

苍山雪岭,重峦成嶂,云萧负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双腿在深雪中拔起又落下,蜿蜒崎岖,留下一排长长的足印……只是不出三刻,便被风雪掩埋。

是日,便向着日出之东,艰难跋涉。

是夜,便于雪窟中相偎而眠,以血哺之。

三日之后。

少年人背负女子一步一步极慢地行在雪中。

味觉亦失,女子残留着一抹感识,陷在无知无尽的昏沉中已两日未醒。

少年人满面怆白,唇上干枯龟裂。嗓子早已哑了。

身上青衣沾满尘雪冰晶,下摆结成了一圈僵硬如屏的冰棱。

流墨般的乌发覆着雪,垂挂着无数细碎冰霜。

内力已尽,周身再无余力。

少年清瘦的身子化成单薄枯枝,行路间呼吸急促,眼中黑芒阵阵。双手尤其颤抖地厉害。

再无一分气力。

少年人猛地扑倒在雪中,胸口急剧起伏。

“师父……”嘶哑喑滞的声音闷在喉中,已然听不出。

裹在雪麾中的女子从他背上滚落下来,沾一层雪,在雪地中翻滚出去,止在他两步之外。

麾中盘在女子颈中的雪貂也已奄奄一息。

黑光晴雪于眼中一阵又一阵地炸现,云萧向着雪麾所在,一步步地爬了过去。

手脚僵冷麻木,止不住的颤瑟,全身虚弱,饥饿寒冷以极。

师父……弟子可以吃了雪娃儿么……

仿佛看到女子轻轻蹙眉,少年人自嘲一笑。“师父……萧儿没有吃它……”

终于爬到了女子身边,少年人满目悲疼。

无力地趴在女子身上,风雪凄然间能听到低微以极的缓慢心跳,一下一下,仿如击在少年心头。

我已护不了你,师父。

垂在雪中的手慢慢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刨开积雪,雪中女子慢慢往下陷落。

让她躺在浅浅的雪坑中,少年人摸索着将手伸进麾帽中,停在她同样冰冷的面颊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少年嘶哑着道一句,颤抖不停的右手费力地解开左腕布缠。

未曾愈合的伤口惨白僵硬着,一道道并排在少年腕上。

已无余力再去拿剑,少年抖手不停地去挤苍白的伤口。久久,伤口中殷殷地泛出血色,却仍无血液流出。

眼中黑光不断,意识已然不清。

少年人喘息着,埋头在雪里,右手手指凝力抠进了最深的一道伤口中。

静脉被他自己抠断,血终于喷涌而出。

溅了麾中女子一脸。

少年摸索着将伤口放到了女子唇上。

呼出的气将面容下的积雪融化,少年咬牙忍过腕间那阵天旋地转的痛意……手臂垂落在女子麾衣中,全身因失血和疼痛痉挛了一阵。

而后便是茫茫然的昏沉。

为什么我分明恨你……却这样放不下你?

师父……端木孑仙……

少年人恍然道一句,慢慢陷入了暗无边际的黑暗,终于再无一点意识。

刹那间举世寂然,风雪如喑。

雪舞得那样狂。

第一百二十七章 森云墨染

(小翼谢过轻呤子袊、齊逸才、初雪的月光的打赏。(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正文:

夏朝地方分州、郡、县三级行政制。

州设刺史,属官有别驾、治中、从事等;郡以太守主事,属官为主簿、记室、录事;大县置令、小县置长,下有主簿、录事史等属员。

……

徐州,广陵郡府衙内。

主簿元聪亲自执驿站文书至了郡太守住处。

“大人,刺史大人的加急文书!”

屋中广陵郡太守元亓闻言便惊,掀被而起。

“刺史大人亲自过来?”

主簿答:“明日便至。”

“可知所为何事?”

“书中并未言明……”下瞬,主簿元聪想到什么,又道:“数日前凌王独女霜宁郡主曾至府衙意图调用郡内驻兵,被太守您拒绝,大人可还记得此事?”

郡太守元亓眉间一拧:“她虽贵为郡主,但一未持节二无虎符,怎可任她调兵,即便是地方兵也轻率不得,自然应该拒绝。”

主簿应:“是是,大人您说的不错,只是凌王在朝中位高权重,属下只是担心您因此得罪了凌王。大人有所不知,徐州刺史章汉郡原为凌王府幕僚,七皇子未登基前就是凌王的人。”

太守元亓面色不由沉了沉:“即便如此,身为太守任由无权之人干预政防调动驻兵也是死罪,更何况霜宁郡主只为搜山寻友这样的私事,若被上报朝廷,一样大祸临头。”

主簿元聪便叹:“如此我等只能见机行事,不知章大人匆匆过来是否因为此事……但愿只是例循考政寻视。”

元亓高声道:“不必多说,速速派人去探,不足三里我等亲自去城门相迎!”

“是,大人。”

……

天微曦,未及点卯,城门未开。

两道身影纵马疾驰而近,身后远远跟着数十人之众,骑马在列,马蹄疾踏。

“主簿大人说的大人物这么快就来了?!”城门上当值的守卫一见其势,惊了一惊。

正赶来的记室令史元益登上城门一看,摇头便道:“那装束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近日广陵郡内江湖中人往来频繁,公输家动用庄中护卫仆从接连数日搜山寻人,也不知是丢了什么重要人物。[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随后而来的录事元飞道:“那些是什么人?”

几人眺望过去,便见一众墨衣森云纹,襟领衣摆处均可见雪色祥云。

衣黑云白,整肃而端然。

“是清云宗主所在的那个云门,门下分宗森云宗的弟子。”元益微惊:“为首的……难道是……”

说话间一墨一蓝两道身影已纵马奔临城下。

蓝衣翩跹,远望如蝶,身形绰约,秀婉清丽以极,那马上少女长吁一声停在城门前,仰首便道:“几位差爷,可否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当值的守卫回头看记室、录事两位太守从官。

录事元飞想也不想回道:“卯时都未到,这么早进城纵马扰民……”

话未说完被元益一把推开。“是墨先生!”

元飞抬头,面上有惑:“什么墨先生?”

“开城门!”元益一挥手已命守卫打开城门,同时快步走下楼墙向城门口行去,口中快速道:“救过我们和大人性命的墨然墨先生!你这记性,还当录事!”

元飞还愣在原地。

元益回头骂咧道:“毒堡逆乱的时候!”

“啊!”元飞眼中一亮,终于叫了一声:“是墨然先生么?!”

“是先生!”

元飞立时也快步行下城楼。

城门一开,蓝衣少女与墨色长衣的男子纵马而入。

元益、元飞领一众守卫立身城门一侧,鞠躬便拜:“见过墨先生!”

马上男子闻声回首,雪色的纶巾束发而垂,在晨风中飘摇扬起,如流云飞絮。

众人抬头来便见长发轻散随风,男子神情清隽柔和,眉稍眼角堆起浅浅的褶皱,眼神温润,莹莹如玉。

一如记忆中那个以身试毒、与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合力,于毒堡一役中救下数千将士性命的云门毒宗、森云宗主墨先生。

元飞、元益看罢,忍不住又躬身拜了一拜。

身上墨色长衣绣有大片流云,那应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子面容十分俊雅,回望两人微微一笑,神情温柔,而后便一点头,扬起缰绳纵马疾驰而去。

两人望之唏嘘。

元飞道:“真是墨然先生……”

元益不禁喃声:“我听闻江湖上的消息,墨先生长年于森云宗内浸淫毒理,险少出门……何人何事能惊动了他?”想到什么,当即便道:“莫不是与公输家近日寻人之事有何联系?”

“又不见端木先生,墨先生亲自来徐州是为何事?”元飞随口一问。

又不见端木先生……元益听罢霍然一惊。

……

入城不久,蓝苏婉望向身前之人,恭声问:“大师伯,东边湖海、南面山野、西地沙沼、北域雪岭,我们当去哪里寻我师父和师弟?”

身后数十众弟子紧随而来,马上墨衣云纹的男子语声低沉道:“你师父怕冷,若身处雪山境遇最险,我们去北域雪岭。”言罢人已纵马续往北上。

蓝苏婉不敢迟疑,立时应声:“是,大师伯。”尾随在后。

……

城门前太守元亓领主簿元聪、记室元益、录事元飞及众守卫官兵已立于晨雾中迎人。

仲冬十一月之初,两列骁骑着便衣相护,十数人骑马行于最前,中间一辆马车行速不慢,竟似并未带慢行队之速。

不过少许,一行人已至城门前,为首一人抬手示意。

两侧骁骑护卫全部下马,整齐跪下。

主簿元聪定睛一看,徐州刺吏章汉郡竟在那前面骑马领队的十数人之列,此下正与几人一起翻身下马去到马车前。

太守元亓向前走了几步恭候着,心下霍然忐忑以极。

一州刺史竟需亲自上前为那人掀帘,马车内究竟是何人?

眼角望去,马车之左,一绿衣女子执剑骑在马上,反倒动也未动,满面寒霜,神情冷漠。

元益小声诉与太守元亓:“那绿衣女子是江湖人称‘少央冷剑’的原碧宁郡主、宣王独女叶绿叶。”

元亓有惑,轻言:“宣王已被赐死,既是原碧宁郡主现下应也只是江湖草莽而已,何以如此虚高在上?”

元益便又道了一句:“她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大徒。”

元亓立时明了过来,未再多说什么。

晨曦日起,冷雾轻霜,朔风寒凛。

马车内的人身着官服,被小厮掺扶着下来。

城门前候着的人一看,满目惊震。

朱衣绛纱襮,皂缘白纱,衣白曲领。

朱色朝服,五等官服之首了。

掺扶那人落地的“小厮”向那人行了一礼,而后细着嗓子上前来道:“徐州刺史章汉郡、广陵郡太守元亓听旨。”

这白脸小厮竟是皇上身边近侍宦官么?!

众皆跪下。

“奉皇命,以节为信,命左相文墨染加使持节,任钦差,往徐州,以其所需调动徐州州郡兵、武吏以用,以达皇命。其间因由众卿不得过多问津,一切决断均由左相裁定。众卿于旁辅之,听令行事,不得有误。”

身着朱色朝服的人于地上立起,面朝众人,宁声道:“旌节在此,众应见之。”

众人抬头看罢,皆伏首:“诺。”

脑海中隐隐约约描摩着,但觉面前之人举手投足儒雅以极,气度虽淡却雅,如细水长流,虽是中年模样,眉眼却分外清秀,隐约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语声轻幽,静静柔柔。

此人便是当朝左相文墨染?!

“迅速调动州内各郡驻兵,出而往徐州以下四地寻人。”下瞬听他开口,幽幽的语气,却冷静果决满是不容置喙。

文墨染快步走向城内,众人愣了一下后立即跟随。

“所往之地分别是东边湖海、西地沙沼、南面山野、北域雪岭。”

“领命!”

绿衣女子一跃而起凌然落地,正挡在他身前。叶绿叶直视面前之人冷声道:“请文大人将最近一支驻兵交予我,叶绿叶领之北入雪山这便去寻。”

文墨染猝然止步,细白的面上浮现出淡淡晕开的两抹绯色,他偏转过头咳了一声,轻轻点头道:“好……”

下瞬便向身后之人吩咐道:“太守元亓听令,集齐广陵郡郡内驻兵,听从叶姑娘调遣。”

“是。”

第一百二十八章 箫语师音

(小翼谢过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bpf2、轻呤子袊的打赏。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正文:

饥饿,寒冷,疼痛。

无尽的黑暗中,五识既远又近。

仿佛置身在重重枷锁中,身负千斤铁索,重得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爬不起身。

天旋地转,身边的一切都那么飘渺而遥远。

静静躺在雪地中的人挣扎着动了动手指。

隐隐听到呼啸的风声,和夹杂在风声里、若有若无的……箫声?

心头刹那间忽然静了下来,怔愣惶然。

身体的感识慢慢醒彻,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头颈下的触感柔软而细腻,带着浅浅的温度,那样安静宁然。

他抬手,摸-到了身边的人。

手指触及细雪与狐绒夹杂在一起的冰凉与柔软,五感倏然转醒。

苍凉的箫声回响在耳侧。深幽寂静,默然决绝。

他能感受到吹-箫之人决断却空冷、幽然而寂静的内心,不断将元力化在箫声里,如无形的气浪随同起落扬抑的萧曲拂散开来。

仿佛用声音画了一个大圆,将心中牵挂惦念牢牢圈在这一个圆内,而后不言不语地守着。

是护,是责,是大义。

可是音调却是低回的。

百转千折、幽然如诉,那些扬抑不断、落如叹息的音调连成一曲……全然与吹奏者心境不符。

恍然间心下既悲又惘,苍凉疼涩。

冥冥中似对此曲再熟悉不过,阖目间默然心哀,眼角不明所以地湿-了。

有一瞬间好似变作了是他在执箫而奏,青衣遥立,风卷残音。

幽然的箫声如诉,流泄如语如心殇。

整个世界骤然安静又喧嚣……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无心。

眼泪不经意间滚出眼眶,自眼角滑落。

云萧心头一疼捂着胸口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刹那看见明月如勾,安静地悬在自己上方,遥远的距离,朦胧的冷色。

风雪也是这般的不远不近,呼啸而过,却不近身。

萦耳的箫声仍旧未断。

少年睁大眼,看见青丝雪发拂面。茫茫风雪被什么隔绝在了十步之外,呼啸着,凛冽着,却感觉不到它拍打在脸上、身上的刺痛,和彻骨冷意。

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处何地,遇经何事。

下一刻,猛然惊醒。

夜暗风喑,冷月寒辉。[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师父?!

狐帽已掀,青丝覆雪,拂动的发尾上结着细长的冰棱。女子一身白衣侧坐在雪中,将少年的头抱了放在自己双-腿之上。雪色的长麾早已褪-下,盖在了少年身上。

单薄的白衣在箫语元力下鼓荡翻飞,如飘舞飞凌的白蝶。几乎化在了月下、这一片飞雪之中。

十步之内,风雪不欺。

少年呆了一般伸手去拉女子的手。

血顺着嘴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女子眼眸轻阖,平静地执箫而奏,面上一片沉静。

苍白的面容映着凄冷的月光隐隐泛出寒意,少年人心疼如窒。

“师父……”哑然唤出口,云萧摸-到她的手,费力地在她手背上轻轻画动。

一横一竖,又一横一竖。

想要告诉她自己已经醒了,想要让她低头看向自己。

然而女子一动不动,始终安静地望着远处黑暗,默然吹-箫。

只有手指僵硬地蜷起落下,不时点动在玉箫之上。

“师父?!”云萧莫明凄然,强撑着爬起,一手撑在雪中一手抚向她的颊,眼中一热,惊痛茫然。

他霍然紧紧抱住了她。将头埋进女子颈侧,无措地哭了出来。

衣袂鼓动更烈,飒飒如风响,他能感受到女子冰凉的身体下轻轻跃动的心。

时而静,时而狂。凌-乱喧嚣。

体内元力早已化作寒力冲撞经脉,何来如此强的元力化于箫声中隔绝风雪?若然强逆经脉催散寒力化成元力而用,必要经脉寸寸被寒力轧过。

便如人体内最敏感纤弱的神经承受着无尽的锥刺斧凿。

单薄纤瘦的身体那样冰冷而僵硬,少年人抱着她霍然心痛如绞。知她已然痛得麻木,连颤抖都不会了。

箫声中漾开浅浅涟漪……默然有慰,怜而悦之。

青衣的人忽然那样强烈地想要将她一生一世护在怀里。

任岁月静老,一世安然。

眼泪汹涌而出,竟难止住。他抱着她,想象世间只剩了他们两人,从此相依相偎,再难放手。

端木眼眸轻阖,全身在寒力摧轧下覆了薄薄轻霜,长睫极细微地一颤,有细碎的冰晶从睫羽上落下。

云萧不知自己九死一生,被端木强自催元行针救了回来。

看见女子唇边涌血不断,伸手便去握女子的手无论如何也要打断她的箫声……

身后蓦然响起狂躁的咆哮。

少年人悚然一惊,回头来便见十步之外一只丰伟的雪豹不远不近地望着两人,不时跺爪吡牙,眼中森然,流转寒光。

口中一直有哈喇子顺着齿缝流下。

女子箫声未断,雪豹于十步外不得近身,狂暴地一遍遍来回踱步,数次想要强扑过来,均在踏进十步后低叫着又退回去。

闻着箫声已久,兽息分明早已凌-乱,双耳有血丝渗出,但仍是不肯离去,幽寒的兽目紧紧盯着两人。

不只是风雪,师父在用箫声抵挡雪豹?!

少年人兀然醒神,面色一凛伸手就去抓脚边的霜华剑。

雪麾从身上滑落。

掌中微一用力,右臂便如挫骨般疼。

霜华剑闷声掉落,五指颤瑟难止,根本拿不住剑。

低头一看,左腕和右臂均已被细细包扎过,应是上了药,微微有些麻痒,颤抖热烫,同时重如千斤。

丹田空乏无力,气息急促间眼前又浮现出黑光。

青衣的人挣扎着站起,却又一次次跪倒在雪中,双膝颤然难立,毫无知觉。

纵然没有凛冽朔风,深山雪岭内,寒意依旧彻骨。

雪豹看到少年人举动,蓦然更加狂暴,一次次想要扑过来。

云萧执剑撑在雪中,挡在女子面前,努力地想要爬起身。

可是早已虚弱至极,点水之针刺渡方醒,心衰脉竭,周身何来一丝余力?

几步外的雪豹一声长啸,猛地又一次扑了过来,尖利的兽牙直直咬向雪地中的少年。

地面微微一震。女子箫声一冷,衣袂鼓动更狂。

焦躁的雪豹兀然于半空中急呜一声,重重摔回了地上。

更多的血涌出了女子唇边。

她阖目侧坐于地,面色仍然沉静,宁淡而悠远,寂静萧然。

青衣少年侧目望她一眼,突然呆呆地震在了雪中,手脚如被定住。

那样凛然决绝、坚定而静默的气质。

劲风拂起雪发,青丝乱舞,嘴角之血不断溢出滴落,染红白衣。

然面色巍然不动,是静,是淡,是无尘的雪,屹立的山……

如此坚决,又如此令人肃然起敬。

摄于其力,摄于其形,摄于其势,不敢上前一步。

这就是他的师父,这就是清云鉴传人——清云宗主端木孑仙。

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纤瘦虚弱安静的女子一般……心湖激荡,扼制不住地涌动迭起,澎湃如浪。

并不是寻常的女子。

她是为天下人所敬之的清云宗主,身负天启神示,预事、明情、知祸……能安天下、平乱世的端木先生……

夏国传承九百余年的三圣之首,清云鉴传人。

她的心,她的意志,她的思想,有一部分是与天相连的……

听天授意,指引天和、地顺、人安。

她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人,有那样一颗纯粹如雪、高如苍穹,浑然无我慈悲入圣的心。

云萧突然觉得浑身都泛出惊人的冷意。

先前那样强烈的念想顷刻间支离破碎。

是害怕,是自卑,还是无望?

心如在火上煎熬过后,放进了冰凉沁骨的寒水中,惊出冷白如霜的寒雾,缭绕不散,氲在了少年人心头。

他突然明白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存在,突然明白了他们间存在着怎样的距离,突然意识到了心底隐隐所念,是多么无望和空绝。

不可能……

是她,就绝无可能。

蓦然想起梅疏影,他突然就懂了。

……

这个女人,一来无心,二来绝情,又自以为是,不近人息,怨恨又有什么不对!

……

我此生……肆意随性,半生风流,怡然自得,从容于世。从未有过输与败,失与嗔,更不会有求不得……如果我想它打开,它便必然能被打开。

可是本公子难容它被打开之后……必然而来的卑微……

……

云萧悯然而恻,心下霍然冷如彻地三尺的寒冰。目中暗极而无光。

梅大哥,我知你的青玉扇中,藏着什么了……

风雪如狂,侵不近身,却化入了心。

眼中一片迷蒙,他猛然间觉得那么冷、那么冷。看不到一点光亮。

回身来,微微颤抖着把手伸向女子,他突然觉得……就这样和她死在雪中,也没什么不好。

樱纹绮艳,泪落如珠。

少年人蓦然紧紧握住了她手中玉箫,笑着,流着泪,将她手中的玉箫拍落于地。

闷闷的响声,箫语忽断,风雪瞬间侵进两人。

他看见她惊震的神色。呆呆地望着自己。

空茫的目中一片深惑,有片刻的迟疑和空洞。

……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

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端木愣了一愣,蓦然有些恍惚。

地面再次震动,十步外的雪豹凶猛狂暴地扑了过来。

兽息凛冽。

少年人霍然倾近女子,手抚过她的眸,低头轻轻地抵住了她的额。

师父,萧儿突然什么也不想了……

和我一起死。

好不好?

一大蓬鲜血溅出,于月光下洒出凉薄的艳色。雪舞风缠,夜凄寒。

第一百二十九章 疏影赫连

(小翼谢过轻呤子袊、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末世繁花、bpf2的打赏。(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正文:

巴蜀以南,岭南幽林山径之上,白衣男子纵马疾驰,其速若风。

眸色极肃,幽深而凛冽。

“公子!公子!您已数日未曾休息了。再这样赶路下去,若是吐血猝死……”

玖璃话音未落前面白衣的人猛然身子一倾,向前吐出了一口血。

身后的黑衣男子面色惊白:“属下不是故意的!”

左手仓促地按在马背上,梅疏影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雪鹞于空中飞来落近男子,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玖璃赶马上前急急去扶男子。

梅疏影心头蓦然一痛。

体内堆积已久的内伤悉数被牵引而出,手握缰绳一时汗如雨下,久久不能平息。

端木孑仙……

“公子?公子!您怎样了?!”

唇色如雪,衣上红梅染血更艳。马上的白衣人咬牙颤声:“嘴巴比本公子还毒……这样咒我……”

“属下不敢!”

断于阵宫中的右臂在毫不停歇的赶路中丝毫未愈,已不知是第几次渗出了血。

梅疏影幽然地望着前方。

一定……一定能来得及……

林风幽冷,拂衣而过。朔冬小雪,轻轻地落在白衣的人发上。

梅疏影垂眸许久,极轻声道:“如她这般的女人,如何可能顺我的意这样轻意死了……”

必是……要害本公子一辈子的。

玖璃伸出的手还未扶到他,梅疏影已一扬缰绳再次驱马疾驰。[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面色一肃口中同时道:“若是不敢诅咒本公子那便闭上嘴,要休息自去休息,一路在本公子身后叫唤,拖累我行得这样慢。”

玖璃愣了一下,直觉依他所诉自己似乎成了……一只狗?

回神过来便不由得欲言无词,欲哭无泪。

直着眼看着内力用尽后一路向自己借力轻功行至岭南境内、才换上快马不过两天的梅疏影,愣是无话可说。

“公子……”

梅疏影回头来睨他一眼,冷冷挑眉。“你这样看着本公子,是觉得本公子哪里说得不对么?”

玖璃正色:“属下不敢。公子说的都对,是属下内力太浅,以致能借给公子的内力实在不多,一路行来又几次内力耗尽以至公子无力可借不得不慢,故而拖累了公子……”

“闭嘴。”

“是。”

“继续赶路。”

“是。”

“再敢多嘴自己滚回惊云阁。”

“属下不敢了。”

雪鹞呆立在梅疏影肩上,歪着头一脸我什么都听不懂的傻兮兮表情。

“公子,您这样急着赶去神女教恢复内力是因为……”

“是因为本阁主身边两位护法的武功实在叫人胆怯,本公子生怕何时就性命不保了。”

玖璃听罢一呆,脸上涨了血色。

梅疏影回头来冷眼又瞪了身后的男子一眼:“你若是和雪鹞一样蠢笨这是无妨的,只是也记得和这蠢鹞子一样不会说话。”梅疏影眯眼看向肩上的雪鹞。

后者继续歪头,不时翻翻白眼,嘴边还疑有哈喇子流下。

怎一个蠢字了得。

梅疏影眉间一皱,脸一冷。十万分嫌弃地一掌拍走了鹞子。

转而极不耐烦地对玖璃道:“否则便和它一样惹人嫌恶。且是母的。”

身后男子脸涨得更红。

梅疏影转身策马,一扬缰绳向前纵去。背影悠然冷冽。

轻雪迎面,朔风已寒。梅疏影面色虽淡然,无力的右手却始终紧紧压在心口之上,唇色越来越浅,额间冷汗涔落。

……

兽血的腥味和暖意在雪中铺陈开来,云萧只听到一声短促的轻呜,身后便没有了声响。

睁开眼,便见女子眼眸轻阖,安静地任他抵在额间,面上淡然,清冷而平和。有赴死时的沉静。

身后有脚步声越走越近,少年人却只知呆呆地看着面前女子。

眼角微微一湿。

久久,青衣的人终是怜惜地伸出手,轻轻抹去了女子嘴边流出的血。

心念所至,不知是庆幸,悲伤,还是迷惘……

想要拉着她一起死……自己原是这样恨她的么?

眸间轻轻一眨,有泪滴落在雪中。

北风谡谡,刮在少年人心头,徒留一腔喧嚣,一身无措,满目悲宁。

“喂!你怎的连头也不回,是吓傻了吗?”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语声微微有些奇怪,似带异域方音。

云萧敛目许久,怔了怔神,终于回头向她望去。

一个身穿厚厚狐裘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少年人身后,自上而下一脸不屑地朝着半跪于雪中的人瞪来。

云萧抬头看向她。

下一瞬,少女双眼霍然睁大,整个人呆了一样。

风雪迷离,冷月清辉映照于地,雪花轻轻飘舞。

两人四目相对。雪落纷然,月寒风嚣。

世界骤然安静无声,又骤然喧闹嘈杂。少女惊得连退三步,捂着胸口呆呆地与他道:“你……你是这雪中的妖精么?”

云萧闻言一震,猛地醒神。

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摇了摇头道:“我是人。”语声嘶哑低微,依稀可辨。

少女抬头来又看他一眼,有些不知所措,下一瞬又讷讷地低下了头。

此时雪豹的尸体旁不知何时走近了几个同样灰色厚狐裘的大汉,个个肌肉虬结,其中四人看向这边的少女,高声喊了句什么。

云萧闻言一惊,听得不远处几人的语声,吐字怪异,发音奇特,竟分毫也听不懂其中之意。

他们……不是汉人么?

雪中的少女但觉胸口跳得厉害,脑中一片混沌,不知看了青衣的人多久。

肩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少女惊震回神。便听随从之一的玛西道:“拉巴子,我们是吃他们还是吃雪豹?”

一句话在少女脑中转了个弯才听懂,拉巴子清醒过来双眉便一拧,抓住肩上大汉的手回身一把将人掀翻在地。

“废话!有雪豹干什么还要吃人,你是蠢猪吗!”

却见下一瞬,地上躺着的,一旁站着的,总共四个大汉也同她那般呆愣愣地看着她身后之人了。

云萧迎视几人视线,微觉有几分怪异,哑着声音朝几人点了下头道:“多谢几位出手相救。”

少女拉巴子与几个壮硕大汉均是看着他发着呆,不晓得应声。

青衣的人微微皱了皱眉,下一刻转目一望,便见一旁站着的另三个大汉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张娃娃脸,长得十分圆润可爱,唇嫣鼻俏,有些像女孩子。双眼大而有神,此刻不远不近地站在雪中,目光既惊又直,却是直直看着云萧身后的白衣女子。

第一百三十章 雪中窑洞

(小翼谢过轻呤子袊、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的打赏。夜夜小说网mht.la

正文:

雪花飘飞旋转,朔风凌然。

那娃娃脸的少年身上披了件银灰色短毛狐麾,一身浅粉色直领长裳,细瘦的腰间系着一根老旧褪色的灰白腰带。

周身衣物均可见质地不凡,唯独那根腰带,洗白褪色,其上依稀可见用线粗糙的彩绦刺绣图,与一身精致长衣格格不入。

云萧直视他的眼,时间已久,见他大而有神的双眼直直地凝视着雪中女子,久久不知收回……不觉便蹙了眉。

云萧伸手拂去端木肩上的雪,回身来捡起身侧的雪麾勉力一抖,便将麾衣披到了女子身上。

那少年模样的人当即一震,眼眸垂了少许,转而一脸阴沉地看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眉间蹙地更紧。目光肃静地回视于他。

风雪中那细瘦少年额前乌发轻轻撩起,蜷曲轻卷,缠绕着垂于鬓侧。一眼望之十分柔软细腻。

浅淡细长的双眉扬起,圆亮的大眼微眯,似乎似在生气,只是双颊圆润,晶莹如雪,于寒风中冻出两团嫣色,一张娃娃脸粉嫩无瑕,在月光下剔透有如水晶琉璃,透亮绵软,吹弹可破。俏鼻樱口,睫羽尤其颀长,轻卷往上,翘如飞檐,投射下一层阴影,映得眼珠儿黑如点墨。

他头上戴着银麾裘帽,身子单薄,双肩细窄,远看尤其清瘦纤弱。

云萧望着他许久,少年亦未移开目光。风雪轻轻缭绕。

少许后,雪中女子覆了轻霜的睫羽忽然轻轻颤动。mht.la [棉花糖小说]端木恍然间缓缓抬起了头,面向云萧。

那少年模样的人一见女子动了,知她有觉。眼神骤然一变,整个人震了一下后直直退了一大步。

云萧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女子伸出手为她戴上麾帽,眼角瞥见那人动作,眉间微一怔。

雪中静坐的女子却毫无所觉,五感俱失,五识俱弱,除了感觉还徒留一丝外,整个世界都已陷入混沌不明中。

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尝不出,所触所感也隐约只余一步之内。

端木茫然地向前伸出手,有雪落到她指尖之上。

青衣的人心头一紧,为她拢紧麾帽后立即握住了她冰凉如玉石般的手,怕她识不出他,便将拇指微微内蜷,于她掌心内轻轻画动着那一横一竖。

端木神色越加恍惚,许久方慢慢垂目,指尖微动轻轻反握住了少年于她掌心画动着的拇指,而后眼眸阖却,气息一沉,无力地任由自己失去知觉的身子靠向了身前少年。

云萧面色一沉,伸手将再一次陷入昏睡中的女子搂入了怀里。

敛目不言。

几步外身着淡粉长裳的少年人看着他们,目中有惊有震,一时愤一时颠一时静一时狂,变幻莫测,隐约可窥其间深沉。

只是表现在他那过于赤子童颜的面上,实在轻了许多深意,叫人揣度不到,只觉是小孩家闹了些情绪。

少女拉巴子有些怪异地看了一眼那娃娃脸的少年,用异族语言与他说了一句什么,少年却不应声。侧目看了一眼少女,而后率先回转过身向远处行去。

少女满脸不耐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而后与身边几个大汉又说了几句什么,便上前来与云萧道:“我们是途经雪岭的羯族商队,离这里不远有我们发现的一个雪窑洞,你跟你的女人同我们一起过去休息、顺便吃点东西吧……”

青衣的人闻言一愣,本能地回视少女想要解释什么,转目来却见她眼神随即一恍,面颊生晕,便又本能地别开了脸。

青衣少年有些莫明地不想与他们迎面相视,忐忑怔神间便消了声,未过多解释。只轻轻颔首道:“在下先行谢过几位。”声音仍旧嘶哑难听。

雪中少女见他答应,随即高高扬起眉,霍然一笑。伸手便上前掺扶起少年。

云萧试了几次,都没能从雪中站起,不得以之下,温声道:“不知几位可否输些内力给在下,以便行路期间,我们二人不致于拖累几位。”

少女看了云萧一眼,略有迟疑;再见他抱于怀中的女子,眉头便拧了拧。

“……你要一直带着她?”手指端木孑仙。

云萧怔了一下,随即点头。

“不打算丢吗?”

云萧震了一下,蹙眉,绝然摇头:“绝不会弃。”

少女似是想起什么,讷讷道:“宁愿像之前一样和她一起死在雪豹嘴里?”

青衣的人微垂目,看着怀中女子极淡地笑了笑:“我只怕她不肯。”

少女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极为直白地瞪了一眼云萧怀里的女子,而后轻哼一声,终于一扬手招来身后一名大汉,吩咐了句什么。

那大汉当即上前抓住云萧的手便要输力,抬头来一见少年的脸,又不自觉地松了掌中之力,憨憨地笑了笑。

云萧只觉怪异难言,望着大汉想要一如往日温和笑对,却不知怎么实在笑不出来。正犹疑间,只觉腕间一麻,经脉如电涌过,脏腑丹田一热。

好强的内力!

青衣少年倏然一震,直直看着面前这一名大汉。

见他肃然输力与自己,面容憨实,神情勇毅,实在不似寻常武夫粗汉。

旁边一位汉子察觉到少年的目光,面上跟少女一样染了晕色,憨憨地低下了头。

云萧一怔。

“玛西,够了。”

那少女以异族语言向大汉吼了一句什么。大汉便当即收了力,面向云萧点了一下头,而后急急回转身走回了少女身边。

云萧大抵猜测到少女让他住手,回神来只觉身上气力多出许多,便不再迟疑地抱着女子自雪中站了起来。

“多谢几位。”

那少女看着他抱起女子,一时没有说话,少许方一扬手,高声道:“走吧!”

身后有大汉一把背起雪豹,另有汉子自觉地帮云萧捡起了遗落雪中的包袱、剑、箫,跟随在后。

那娃娃脸的少年行之已远,默然在前不言不语,未开口说一句话。

……

窑洞位于雪岭斜坡下,背对风雪,外窄内宽,入里极深。洞前有乱石积雪,斜斜挡住洞口,朔风难入。

云萧抱着女子跟随走入,与他们一齐围坐在地上乱石之上。

其中一个汉子自窑洞角落里找来物什,磨蹭许久,终于在窑洞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

“这是?!”云萧不由惊震。

少女拉巴子道:“是我们自己带来的炭块,加上磷粉、火石,便能在这雪地里点燃。”

青衣的人恍然。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真无邪

(小翼谢过齊逸才、初雪的月光、不闲39、bpf2的打赏。夜夜小说网mht.la

正文:

风雪凌然,于窑洞外呼啸不止。

洞内深处堆放着一些毛毯、兽皮,角落里有瓦罐囊袋等远行之人必备的生活用具。

“那些兽皮是我们这次运来的货物,因为走进雪山找不到吃的就把马吃了。”少女指着角落里几根白骨道:“那是最后一匹了。”

少女拉巴子一边说着一边与几个大汉围在篝火旁大口啃着烤熟的豹肉。“你也吃吧。”言罢递给了青衣少年一块腿肉。

云萧强忍腹中饥饿向他们求了个瓦罐慢慢熬着肉汤。此时望了一眼少女随意指过去的白骨,就震在了原地。

直到拉巴子将豹肉递到他面前,少年人才兀地醒神,不动声色地接过。

“你们汉人就是麻烦,吃个肉都这样小气。”拉巴子瞥了一眼他架在火上熬着的肉汤。

青衣的人没有说话,默默地咀嚼着手中的豹肉。

“你是帮你身边这女人熬的吧。”拉巴子一边吃一边瞥过来一眼。

云萧回望她,轻轻颔首。

少女被他望得脸上微涨红,又瞪了靠在他怀里的女子一眼,不高不低地哼了一声。

“汉人好像不是很喜欢讨比自己年纪大的婆娘。她是你的女人吗?”

云萧咬着豹肉的动作一停,摇头低声道:“她是我的亲人。”

拉巴子蹙了蹙眉,而后直白道:“她不如你好看。”

云萧愣了一下。

少女转目直直地看着他。

冰雪晶莹,洞内跳跃的火焰映照在少年不太真实的脸上。

光影斑驳间如玉般清美冷逸的脸染上了雪色清辉。

离离清光耀目,恍然如梦似幻。

墨一样黑沉的乌发垂落在肩颈间,光华反射明灭。

顺直如水,清腻如深色锦缎,柔光流转间隐约可见少年人发下玉一样莹白细腻的肩颈。

眉细而长,无言冷峭,色深而形逸,丹青难绘。

柔光晕染在他绝美无俦的脸上,双眸皎然,如映在天边的月,墨一般,夜一般,流转清光玦色。

说不出地妖娆冷艳,说不出地摄人。

如雪清狂,如玉傲然,如妖艳色。

拉巴子忍不住伸手指向他额间的樱花:“你额上的花纹好艳,映着你这样好看的一张脸,看得我移不开眼睛……”

青衣的人不由震色,无言地避开了少女抚向自己额间的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你……”

怔着声原想要说什么,一时又无知无措:“我……在下……”

好看么?

原来像妖……指的竟不是……不好?

云萧一时怔忤在了原地。

……自己长得好看么?

恍然垂目看向怀中昏沉不醒的女子,青衣少年下意识地想道:师父也觉得是这样么?我并不是生的不好……师父不让我以真面目示人是因为我的脸过于引人注目?师父叫我在外易容示人是因为……

霍然想起梅疏影当日于祭剑山庄内发现自己有易容时所说的话:“端木孑仙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

醒神过来,脸上便一霁,少年人恍然间敛目无声。

师父的眼睛早已失明……

无论我生的如何,于师父而言,都是无异。

氤氲的白雾从篝火上的瓦罐里冒出,汩汩冒着热气。

少年人凝了雾色的眼望着怀中女子半晌,悄然移开了目光。

我是怎么了……

怪她,怨她,恨她又念她……这样难过又无力。

好看又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师父觉得好看又如何……师父觉得不好看又如何?

少年人目中深惘,一时繁复。三千乱绪难明。

少女移开凝在云萧脸上的目光,微低头道:“我听闻你们中原有一个家族天生都是美人,额间会有这样的樱花纹饰,是像你这样子吗?”声音轻了许多,拉巴子问:“你是那个叫汝嫣家的人么?”

云萧一怔。“连城汝嫣家?”

“嗯,这个家族在你们夏国乃至我们外族都是出名的。听闻都是像你这样有红樱额印、长得好看的人。”拉巴子又看向他。“难道你竟不是么?”

汝嫣家……

云萧不由震住。

不得不想起梅疏影当日所说的后一句话:“端木孑仙此人,眼是瞎的,哪里看得出人美丑?她命你易容,只可能是因你的脸有徒惹事非之能。除了莫明被灭门的连城汝嫣家,本公子还未听闻过旁人有因貌增祸之能……云萧,你到底是谁?”

……

幽灵鬼老:“那东西叫冥颜珠。原本是连城汝嫣家的东西,五年前汝嫣家被灭,此物便不知流到了哪里。”

……

青衣的人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了那颗自己一直觉得莫明熟悉的雪色珠子。

“这是什么?”一侧的拉巴子凝目过来。

不远处的粉衣少年也侧目看了一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什么,而后望过云萧,便又移开了目光,仍旧不言不语。

只用匕首慢条斯里地切着手中的豹肉吃。

云萧握着那颗温润微暖的珠子,怔怔地失了神。

青风寨山腰之上,石木草将他送至山脚,转目问他:“你去找冥颜珠的一路,想必会知道不少事情……江湖上都知道冥颜珠原本是汝嫣家的东西,你知道汝嫣家么?”

见他摇首,石木草便看了看他。

云萧恍然喃声道:“二姐见过我的样子……她与我说永远做云萧就好……是否因为我的模样……便可看出是汝嫣家的人?”

五年前汝嫣家被灭门……

我十一岁从归云谷中醒来,师父说过此前之事我不必再忆……所以从未想过。

十一岁……五年前……

正是汝嫣家被灭之时。

身子莫明地震了一下,手中凝白色的珠子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当日关中之时,端木孑仙于马车内所说的话再一次回响于耳际:“你的身世我并未与你说过,你也从不过问。只是年岁愈长,你于外行走见闻,也是瞒不过。我无意此时此刻告诉你,只是要你记得,日后你倘若知道了什么,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之徒,其他,都且放下。我对你别无他求,只这一点,你不可不记。”

云萧低头再看怀中女子,只觉脑中一时间混沌、怔忤至极。

师父……早已知道,也早已料到了么……?

“你怎么了?”拉巴子一直看着他,见他神色有异,便拧眉问道。说话同时伸手欲替他捡起遗落在地上的白色珠子。

“好凉!”少女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这样冷的东西你怎么拿得住?!”

青衣少年闻言静静地捡起了雪地上的明珠。

拉巴子惊诧:“你不觉得冷吗?”

当日叶悦同样惊呼:“小哥哥你不觉得冷么??”语声尤在耳侧。

云萧默然垂目无言。

掌心之珠仍旧触手生温,微有暖意。

……

梅疏影:“你要找冥颜珠?”白衣的人直视他,“此物原是汝嫣家之物。”

……

握着雪色明珠的手霍然一紧,云萧骤然寒面。

这一颗……是汝嫣家的冥颜珠……是我汝嫣家的冥颜珠……!

冥冥之中感觉如此强烈,蓦然间惊涛骇浪,心怀激荡。

愤怒……

惊震……

悲伤……

无所适从……

深深地抑郁深深地惘心,压抑如山,无法纾解。

脑海中无法抑制地一遍遍回想:

连城汝嫣家……

原来我是连城汝嫣家的后人……

五年前满门被灭的汝嫣家之人……

我……原姓汝嫣……

已然满门被灭。

幽静的神色霍然一白,青衣少年满面覆了寒霜。

满门被灭。

至后脑中徒留了这四字,像烙印在脑中一样挥之不去。

满门被灭……

眼前骤然一暗,少年人呼吸忽重,握着冥颜珠的手一下抓在了心口上,胸腔之内如火烧般疼……热烫滚沸……汹涌澎湃。

满门被灭!

“噗——”青衣的人毫无预兆地往前吐出一口血,冷面如雪,纸一样白。直直往后倒了下去。

“你……?!”拉巴子蓦然一惊,一把扶住云萧。“你怎么了?!”

洞内几个大汉和那娃娃脸的少年都转目看了过来。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几人皆面有惊色。

独粉衣少年目中无波。

垂目往下,被青衣的人护在怀里的女子蓦然呼吸也重,不安地轻蹙起眉,慢慢蜷身。

几步之外,能听到女子昏沉中隐含忧意的低唤:“萧儿……”

那少年模样的粉衣人震了一下,而后霍然扬起大大的笑。

蜷曲柔软的卷发散在额前,挡住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圆润可爱的脸蛋原本一直紧绷着,此刻骤然放松,绵软起来。双颊在篝火旁染了晕色,显得极为粉嫩晶莹。

大眼眨动间无端叫人放松了心房……忽略了其中深沉阴冷。

少女惊觉青衣的人昏了过去,凛冽转面,向那粉衣之人呼道:“赫连,他怎么了?”

那被唤作赫连的娃娃脸少年远远瞟了一眼云萧面色,好半晌才沉沉开口:“应该是知道了什么,受不住所以气血攻心,昏了而已。”

语声低沉,带着沧桑冷意,尾音习惯性地上扬,听在耳中只觉酷戾阴邪,又带着隐隐的魅惑和轻佻。

却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分明是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之声。

几分邪冷,几分森寒。

“九殿下,我们没有食物是走不出这片雪岭的,更到不了塞外。”粉衣之人意有所指地邪邪笑了一声,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仍旧粉嫩晶莹,犹如春桃。

他挑眉看着少女,眼中灵动可爱。一眼望之人畜无害,天真无邪。“殿下既然那么舍不得吃自己的部下,那外人又如何?”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赫连绮之

(小翼谢过初雪的月光、不闲39、齊逸才、bpf2的打赏。(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正文:

少女额际鬓发亦有些微微蜷曲,眉形如三角,往两侧高扬。“食人有罪,无论是外人还是族人。”

赫连轻轻笑了一声,圆亮的大眼弯成了月牙儿,睫羽成扇,忽闪如黑色的蝶翼:“那让你的部从跟随殿下死在异乡雪岭就不是罪了吗?”粉衣的人看向昏过去时被少女扶住的青衣少年,目色阴沉下来:“殿下莫不是忘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我没有忘。”拉巴子高扬的眉紧紧拧起:“我也不会让我的部下跟随我死在雪山里。”

“那送到嘴边的食物为什么不要?”赫连手中剔肉的短刀一转,以刀刃指着云萧的脸,玩味地看向少女:“殿下不会真看上这小白脸了吧?”

拉巴子面色一凛。不说话。

大汉之中有一人面上极憨,嘴里咬着豹肉闷声嘀咕了一句:“蝉西觉得赫连先生的脸更白更小……更像小白脸……”

匕首闪着寒光直直朝蝉西射来,那大汉愣了一下,并无动作。

离他最近的另一名大汉伸手一把抓住,在手里一转扯着豹腿顺势切下一大块肉来。一言不发地又把匕首掷了回去,头也不抬地大口咬着手里的豹肉。动作一气呵成毫无滞顿。

匕首深深钉进了粉衣之人颈侧的雪壁里,没柄难寻。

赫连樱桃一样的小口紧抿成了一条短短的线。

坐在四名大汉中间的少女垂着眼睛冷声道:“日麦牟西,不得对先生无礼。”

那大汉块头最大,一身凶野彪悍之气,闻言吞下嘴里的肉块,低声应:“是,九公主。”

“在这里不用称呼九公主,叫我拉巴子。”

“是。”

粉衣之人看着他们冷笑道:“如果到不了塞外完不成任务,烧当就没有所谓的九公主。”

“咔嚓”一声,另一名壮汉一把将手里吃剩的豹骨握碎,朗声道:“那我们兄弟四人追随的就是拉巴子殿下!”

玛西抬头就道:“哪那么多废话,拉巴子说不吃就不吃,舍不得吃就不吃。”他言罢拍拍刚刚说话的那名汉子,张口就道:“扎西,把你握碎的豹骨给我咬一咬。”接过豹骨一边捣弄吸咬一边随口道:“而且这小子长得实在抓人心,我看着也舍不得吃……哎赫连先生说要吃的是这小子吧?还是他带着的女人?”

“一个人够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粉衣之人扬声冷道。“我知道出去的路,这小子够我们撑到走出雪岭。”

少女微抬了抬头,拧眉睇目于几步外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哼了一声道:“那为什么不是他怀里这女人。”

粉衣的人抬眼看过来,与少女对视了半晌。眼中似有电光闪过。

少年模样的人霍然间扬唇一笑:“也行,殿下想吃的话,这个女人由我亲自从头至尾细细地烹好盛到殿下的面前。”

言罢不知是想到什么,他低头坐在篝火旁,自顾自地连声笑了起来。

笑声冷戾残酷,阴森可怖。

“只有一点,你们都不许碰她,从头至尾只能由我一个人动手!”

拉巴子看着他疯癲的模样,转目间拧起了眉:“你认识这个女人?跟她有仇?”

那娃娃脸的人直直看着蜷在青衣少年怀里的女子,声音满是愉悦:“怎么会呢,我赫连绮之喜欢她喜欢地忘不了,怎么会有仇呢?”

少女想到什么,拧眉:“这个女人是谁?”

玛西闻言立即扬声:“喜欢的女人也舍得吃?什么狗屁道理……”

那粉衣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近昏迷的两人,伸手就把白衣女子从少年怀里拉了出来。“从我开口的那一刻起,就预示着这个女人必须得死!”

拉巴子下意识地护住了身边少年人,并未料到粉衣之人伸手过来、够的是那一个羸弱的女子。

回神过来便见他将那裹着雪麾一身白衣的女子粗暴地拖起来,拽进了自己怀里。“说起来我也有十二年没见过这个女人了……”语声一转,他一手搂着怀中女子的腰,一手抬起她藏在狐帽中的下颚:“师姐……师姐,你还记得绮之吗?”

拉巴子面色更加狐疑,拧着眉默声不语。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见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便也只是拧眉看着。

炙热的鼻息喷在女子脸上,粉衣的人抬着她下颚的手微微颤抖:“你不是说我无救人之心,学了医,也不能称之为医么?”

指尖转动,用力地抚在女子苍白病弱的脸上,赫连绮之痴迷地抱着她拖到自己所坐的篝火旁。

“你不是说我眉眼含刃,心有杀戾,藏暗于心么?”他将自己粉嫩无瑕的脸贴在女子颊上,低笑间伸出舌来****着女子的脸:“是呀,你说的其实都不错……可是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双手捧起女子的脸,指下因用力而留下了深深的红印:“他什么都知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去找他是为了什么!”眯眼儿笑,有些凌乱的卷发轻撩在那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上,他望着她咬牙切齿道:“可是他还是收下了我……因为是他、对不起我!”面色越加阴沉可怖,他双目一瞬不瞬地瞪着面前的女子:“而你和他一样……甚至是比他更残忍的存在!”

转手向下,右手霍然收力,牢牢扼住了女子颈脉。“我知道你有意识,知道你其实醒着,是你的话即便昏沉无力也能听出、闻出、察觉出现在掐着你的人是谁……所以你必须死!”

“咳。”女子的眼皮轻轻颤动,重重咳了一声,语声虚弱而低微:“萧儿……”

赫连一震。

拉巴子拧眉:“她到底是谁?我们有没有必要杀她?”

赫连靠近女子,几乎贴上了她的唇:“你喊的是谁?是故意示弱,还是真的没有认出我?几年不见,连你也变了么?”

一片混沌中眼前依旧昏沉不明,女子感受到脖颈上的窒意,本能地把手伸向了前方,却在中途却人一把抓住,隐隐感觉到抓住自己的人、手小巧而柔嫩,应该是女子的手,可是却异常有力,箍在腕间生疼。

端木咳了两声,而后慢慢沉静了下来,周身无力、颈脉受制中神色亦慢慢转为缓和,宁淡清冷。

“你是谁?”开口间,语声低哑而淡漠。

粉衣之人整个人都震了一下,扣在她腕间的左手已经察觉她五识俱失,感识闭塞浅薄。

“你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也无法那么敏锐地察觉出我?”赫连绮之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霍然间变得那样灿熠而阴森邪魅。“原来你是真的辨不出现在掐着你搂着你的人是谁?”勾起唇角,他慢慢放开了掐在女子颈脉上的手,转为暧昧地轻抚脸颊:“师姐,你不知道现在离你这么近的人是我对不对?”

指尖或轻或慢地抚过,举止过于阴柔轻佻,女子眉间细细地蹙了起来,本能地微侧脸,想要避开来人的手。

心下似乎已经知晓面前的人不是熟悉的少年,于是敛容垂目,已不多言。

赫连指下落空,怔了一下,而后浅细的眉冷冷一扬,极为不悦地将女子的脸扳了回来:“以前你就避讳我,现在还想逃,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言罢一把抱起女子走入洞内深处,左手一扯拉下一张兽皮铺到雪地上,右手抚到女子肩颈处顺势一按就将女子按到了兽皮上。

此处洞势微折向里,又有堆起的兽皮作掩,隐约间挡住了铺有兽皮在地的这一个角落。

雪麾散开在兽皮上,女子苍白如雪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怔愣惊惑,下一瞬便觉有人压了上来。

赫连绮之兴奋地去扯女子腰间的束带,随同女子倒在兽皮上,牢牢压在女子身上手已顺着肩颈探进了女子衣襟内。“哈哈哈……师姐,清一若知道我敢这样对你,一定死不瞑目!”言罢高高地抬起她的头。闭目埋头进女子颈侧,唇齿过处,有血丝渗出。

衣襟慢慢被他扯开,女子敛目间觉到冷意。双手被身上的人制作,周身无一分余力,白衣的人安静地躺在兽皮上,只是一动不动。

拉巴子惊得跳了起来,脸上已经慢慢涨红,再如何豪放直白值此十五、六岁的少女年纪也不禁红了脸,上前两步高声道:“你……你干什么……她……她现在这么虚弱……你、你这样会弄死她的……”

赫连绮之看着身下的人冷笑出声:“我一生都想把她摁进最肮脏的泥尘里,好不容易竟然在这里遇到她,我怎么可能放过她?!”

言罢指尖抚过女子素淡如纸的唇,扣住她的下颚重重吻了上去。

说我无知无识,不明心之所重?

说我无怜无悯,不懂医者仁心?

说我心有桎梏,恐将一世自困?

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看重什么?!经历了什么?!痛恨过什么?!为什么仇视他要他死?!!

不够……怎样都不够!!他死了还是不够!!

我早已说过,定要用他教给我的东西,把他所有看重的在意的放不下的,一样一样毁灭给他看!

这是清一欠我的!

眼角忽然有泪流出。

赫连绮之停在女子唇上毫厘,突然闭目静了下来。

慢慢将头抵到女子额上,久久静默,一动不动……

那娃娃脸的男子霍然紧紧抱住了身下女子,搂着她翻身随自己侧躺在兽皮之上。

而后身子慢慢蜷起,无知无措地蜷进了女子怀中。

“为什么……当年你不救我……”清瘦的身子单薄纤弱,泪盈于睫。语声陡然哽咽。

……

(小翼谢谢亲们此前的打赏鼓励,自本章开始亲们不要再打赏了哦。小翼已经决定了不会签约,所以亲们的打赏小翼最后是拿不到的,所以不能再让亲们浪费啦。请把打赏的心意转化为鸡血的评论吧~~小翼每评必回~!谢谢小天使们~~~不用再打赏了哦。)

第一百三十三章 死不足惜

(小翼谢过7可望不可即、轻呤子袊的打赏。[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但是不用了哦,肯留评就感激不尽啦~~~)

正文:

混沌中能觉出身上之人似火般炙热的温度,牢牢将自己禁锢在身下,衣带已松,有手探入隔着亵衣往上抚来,端木唇间轻抿。

肩颈处被他唇舌咬-噬-舔过,隐隐刺痛。白衣的人安静地侧首垂目,不知是淡漠还是无力。

雪麾之内,纤瘦的五指轻蜷,袖中有银针渡到指间。女子神色仍淡。

唇上被人用力抚过,下颚因被箍紧而生疼窒痛,热切的鼻息近在咫尺,神经即便已然纤弱,亦能感觉到身上之人离地极近、凝目俯视着自己。

从他口中喷薄而出的呼气直直地渡入了女子口中,唇上轻擦,女子退无可退。

右手移至身侧,指间银针隔着麾衣靠近了身上男子。

兽皮上的女子凝力许久,转腕欲动。唇上气息却兀地离远,额间一重,被人轻轻抵住。

女子蓦然而怔。

那人亦未稍动。只是安静地以额相抵,全身气息从狂暴陡然变得安静,慢慢沉淀下来。

蓦然有什么滴落眼帘之上,温热而湿润,白衣的人心下亦静。

任着那人抱紧自己,霍然间搂着她翻身而侧。蜷身以卧紧挨在她怀中,女子神思微恍。

能觉到胸前,越来越多的水意,打湿白衣。

女子默然。指间一时静了。

扣在她腰间的手越来越紧,怀中男子身形纤弱,颤抖不已,气息越来越凌乱。

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感觉到他双唇开合间说了什么,似控诉似愤怨,似不甘似难过,莫名熟悉,隐隐沁心。

不知为何眉间有些刺痛,白衣的人不经意间怔住,想起多年以前,也曾有人于她面前哭泣控诉,不甘罢手。

……

“师姐已继承清云鉴,如果绮之要和夏国作对,你我必定为敌。”

归云谷泊雨丈中的阵式前,少女额间系有白绫,负手于后,白衣漠寒。

眼望稚子少年,目中沉肃:“师父已死,你却仍然不能放下,一念成执,已是魔障。”

少年人一张粉嫩无瑕的娃娃脸隐隐散出阴寒之气,愤恨森然。“一念成执,已是魔障?你又知道我经历了什么?痛恨过什么?为什么仇视他要他死?”

少年圆亮透寒的双眼望着她,一眨不眨:“怎样都不够!他死了还是不够!我手上已染了他的血,可是依然洗不净我心里的愤恨!我要把他看重的放不下的,一样一样都毁灭在我手里!”语声深幽起来,少年抬头睨她:“师姐,你也一样。mht.la [夜夜小说网]”

白衣少女安静地看着月光下身着淡粉长衣的少年人:“师父临死前逐你出师门预你会走上灭夏之路,你既不肯收手,我亦无能为力。”

长睫轻颤,粉衣少年直直地看着她,默然许久,轻声道:“怎会无能为力……你想救我么?”

少女抬首望着他。

隐隐月华临身,纤弱的少年一张烂漫无害的脸上深幽寂静,晶莹如雪,细密的长睫轻轻颤动,他慢慢走近少女,蓦然伸手搂住面前之人:“他知道我不会放过他抛妻弃子来守护的这大夏国,所以预我会走上灭夏之路,只是我虽然不甘,却更不想踏上他预示好的路。”

少女双手微蜷,身上淡漠清寒,却一时并未推开他。只是不言不语。

“你若想救我救夏国,就跟我回西羌大榆谷。如此,我便收手。”

少女宁声:“我是清云鉴传人,具守护夏国之责。”

“跟我走,就是你对夏国最大的守护。”少年埋首在她颈侧:“否则,来日你必后悔。”

“师父说你心下所恨,实是‘清云鉴传人’这一称。”

少年冷笑:“你以为我想带走你仅仅因为你是清云鉴传人么?”吐息在白衣少女颈侧,粉衣之人语声陡然一低,沙哑中微见颤音:“我也想收手……唯有你……唯有你能救我……你肯救我么?”

颈中微微一湿,少年人抱着她的手蓦然收紧,“师姐……用你来填补我所失去的……救你想护的夏国……也救我……可好?”

冷月清辉洒落白衣之上,少女平静地望着前方:“端木身负天启神示,一生不会离开夏国。”垂目间漠然而退,白衣少女转目望他:“师父嘱我不得伤你,今日我在九曲阵前拦下你,只为叫你知难而退。”

粉衣少年木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双臂,眼中有水光流动,“我只给你这一个机会……”抬头来眼角泪痕滑落,少年人扬唇却笑,神色于光影中一点点变得阴翳:“端木孑仙,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应是不应?救不救我?”

白衣少女立身一步之外,宁然看他。久久,道:“此非救你之法,亦非护卫夏国之径,恕端木不能应。”

双拳倏地握紧,少年人眯眼一笑,模样分明粉嫩圆润、可爱至极,周身气息却陡然一寒,阴沉可怖,叫人不寒而栗:“你果然和他一样。”眼神幽亮如魅,他阴鸷道:“如果不属于我,我便毫不留情地毁去……你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存于人世间,你可明白?”

少年人看着她许久,一字一句地续道:“要么弄脏,要么摧毁。”

沉沉的笑声传出,阴森而令人颤栗,犹如鬼哭枭泣。

少女看见他最后回望过来一眼,绝然转身离去,清瘦纤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归云谷翠郁苍然的深林中,徒留月影清光,冷风寒意。

云门弃徒,从此不得再踏入归云谷一步。

少女望他行远,亦转身而回,林风拂动间白衣扬落,幽然寂静。

……

白衣女子恍然回神,苍白冷倦的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忧患。未执针的手勉力自雪麾中移出,慢慢伸向怀中男子的脸。

雪窑洞内,拉巴子见粉衣之人停手下来,不由暗松了一口气,抬头来结结巴巴道:“你……你要真想……想……那个……也,也等我们出去了……”手中扶着的人突然动了动,少女一惊。

青衣的人捂着胸口兀然转醒,昏沉中伸手下意识地去扶怀中女子。

恍惚中却觉胸前一空。

青衣少年怔了一下,而后霍然惊醒,“师父?!”一下子立起了身来。

师父?

拉巴子闻言一怔,微喜。

四个粗犷汉子皆听不懂汉语,只知是这少年人带在身边的女人在被自己人轻薄,有意无意地拦在了兽皮与篝火之间,挡住少年的视线。

独最憨的蝉西一个劲忧心地去望洞内深处堆满兽皮的角落。

云萧推开扶住自己的少女,顺着蝉西的视线望见雪麾一角铺陈在兽皮之上,掩在洞内角落,隐隐绰绰。

少年人心下一凛,想到先前少女指给自己说是马骨却分明是人骨的白骨……顷刻面如纸白,不敢深想快步行了过去。

师父!

几步走近,入目所见,青衣的人整个呆在了原地。

女子雪麾已散,一身白衣凌乱,肩颈处细小的伤口、齿痕清晰可见,束腰系带解开在身侧,隐约可见襟内亵衣。

先前所见那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粉衣少年紧搂着女子不放,双手仍牢牢扣在女子腰间。

兽皮之上,雪麾铺散,白衣凌乱,女子怆白的脸上无一分人色,阖目昏沉。

青衣少年静了一瞬,而后心下翻涌而出的情绪猛然如浪,海倾云涌。

双膝分明剧痛,身形却一瞬间如电般,幽灵闪一来一回间,手中已握霜华剑,拔剑而出毫不犹豫地斩向了女子身侧那人。

粉衣之人惊觉杀气,睁开眼的同时目中一冷。

想要翻身躲开,只是长剑来势太烈,眼见不及,只是即便如此,蜷卧在兽皮上的粉衣男子竟依旧不慌不忙。

他转目睇向面覆寒霜的青衣少年,目中竟似挑衅,看清少年人手中剑影乃为霜华剑,才微微一震。

剑刃悬临男子头上三寸,再难往下一分。

拉巴子一把抓住青衣少年的手往上一抬,揉腕一转夺下长剑扔回了篝火一侧。口中同时急道:“你莫要误会,赫连先生没有对她做什么……”转目过来拧眉瞪了赫连绮之一眼,少女又道:“赫连先生与你师父似是旧识,方才……方才不过开个玩笑,你莫当真。”

赫连绮之闻言便嗤笑:“是呀,我与这女人相识十数年,如今遇见不过叙个旧罢了。”言语间天真调皮的眉眼隐约带着无邪笑意,大大圆圆的眼轻轻眨动,一脸纯挚无害地望向双目彻寒的青衣少年,言罢一手将女子搂在怀中,一手随意牵起女子鬓边一缕长发,放到唇边吻了一吻:“你手中拿着麟霜华骨,此物不传外人,看来必是这女人的弟子无疑了。”语声低沉缓慢,绝非外表所见十六、七岁的模样。

“你师父的男女之事,你动这么大的怒做什么?”粉衣之人勾唇一笑,满脸轻佻,斜眼看着少年幽幽然问。

眼角瞥到女子正垂于自己手中的鬓发如雪一样冷白,才微微一怔。

云萧面色铁青,额间樱纹如滴血,绝美的脸上红白相映,冷艳而寒冽,周身散出修罗一样的残绝狠意:“再敢对我师父不敬,我必砍了你的双手!”青衣少年反手一掌毫不留情地推开少女,一纵向前指间银针直直射向粉衣男子。

银针上暗极无光,竟似染毒。赫连面色一凛,这才翻身避开。

青衣的人随即上前,身形如幽灵一闪,眨眼间便把女子连带雪麾裹住,一把抱回了怀中。

赫连绮之翻身跃起,邪气地睨向少年:“因由也不过问,出手已是杀招……不想这女人教出的弟子竟这样狠。”

青衣的人抱紧女子,伸手把脉,但觉怀中之人脉间更弱,气息愈加不稳,心头绞然如窒,目中寒霜凛冽,冰一样冷:“因你死不足惜!”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食人以祭

粉衣之人闻言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低声笑道:“是呀,我或许是死不足惜,不过有这女人与我陪葬,也不是不可以。(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云萧面色肃寒,凌厉地睇目于他:“能与你陪葬的,只有你脚下的冰雪。”

粉衣男子闻言又笑,面相天真可爱,眸中却邪。自顾伸手整了整微微敞开的衣襟,有意无意地将凌乱的衣衫往上拉了一拉。

青衣少年见之,目色更寒。

赫连绮之眼角瞥见,嘴角笑意扬高:“怎么?见不得你师父与我的风流韵事?”

红樱艳色,点在青衣的人额间有如染血朱砂,少年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上如覆霜雪,冷峭寒嫣,胸口微微起伏,周身寒彻。

“你不过一介趁人之危的宵小,不配与我师父相提并论。若非我师父有伤在身,何能容得你放肆!”

身形纤弱的男子睨了一眼少年人号在女子右腕上的两指,邪气地挑了挑眉:“只是有伤在身么?你这小子可真会自欺欺人……我肯碰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未必不是好事。这个女人时日无多,早已无救了……我说的可对?”

少年人一身青衣苍冷寒瑟,闻言微一震。又复绝然。“住口。家师生死轮不到你来置喙!”

“呵呵。看你面相以为是朵温顺柔和的樱花,却原来是只冷寒易怒的枭鸟。”赫连绮之低声笑道:“你身上的伤也不轻,不如听哥哥的,与我们一起将她烹了吃了,或许还能叫你活着走出这片雪岭……否则,怕是要和她一起死在这儿了。”低沉的笑声越扬越高,赫连绮之愉悦道:“以你境况,根本顾不了她,又何必逞强?中原之地重人伦,我们是外邦人,只讲生死,不会与别人说的。”

冷冷看了粉衣男子一眼,云萧扫过洞内其余五人,低声道:“无论生死,身为弟子必尽全力守护于师,你等想要以人为食,对我师父不利,只得先杀了我。”

几步外的少女闻言眉间一皱,凛目瞪了赫连绮之一眼,而后面向云萧立时道:“有我在,必不会叫他们动得你和你师父。”

云萧回望少女一眼,冷然道:“姑娘言下之意,洞内角落里这几根人骨是姑娘应允后他们才动的手?”

拉巴子蓦然一震。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几个大汉听不懂云萧所言,只见得少女面色微变,便陆续蹙眉站了起来。

赫连绮之玩味地转眸一笑,斜眼看向少女。

少女右手蓦然握紧,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少许后,她低声道:“你说的不错,角落里那几根确实是人骨,也是我应允后将两名部下的右臂砍了下来,分食了。”

云萧目中冰冷,凌然不语,垂目间数枚银针已滑入指间。

少女霍然又道:“你所见白骨主人是我的另两名部下,他们与我深入中原,抵不住此地严寒和饥饿而死,我埋葬他们之时各砍了一人手臂,与几人分食。”少女的面色肃然而镇重,兀然扬声:“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祭奠他们与我一路同行至此的勇敢无畏。将他们的血肉融进心里;将他们的白骨带回故乡。”

云萧闻言一静,微有怔神。

拉巴子直视青衣的人,蓦然将手指咬破,鲜血流出,并指朝天,“我拉巴子歃血为缚,指天为誓:此行绝不伤杀面前二人,先前所言亦句句属实,没有一句欺瞒,没有一点歹意。如果违背誓言,请天神、山神、地盘业主对我降下最严厉的惩罚。”

青衣少年有些复杂地看着少女。

拉巴子神色不变,又用异族语言说了一遍。

云萧见她神色肃穆,一时没有说话,四个粗犷汉子听罢少女之言,皆是神情一肃,恭敬地低下头唱诺了一遍什么。

拉巴子抬眼看着云萧,眼神坚毅而勇敢无畏:“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忤在原地。

少女转目对赫连绮之说了什么,那娃娃脸的男子便笑着退后了几步,重又坐回了先前所在的篝火一角。似乎收敛了不少。

云萧见之,心下沉然间垂目与少女道:“多谢你。”

少女直直地看着青衣少年,面上两团极浅的红晕在篝火映染下并不明显:“我的名字叫拉巴子。”

……

徐州地界之北,清一色墨衣祥云服的人骑马踱过山脚涧水,迎着风雪往上铺展寻开。

叶绿叶领人亦至,与蓝苏婉碰头后远远看见那一位长衣墨发的男子骑马驰于最前,往雪岭之北纵马急去。

雪色纶巾在风雪中飘摇扬起,黑衣云纹展开如幕,身形挺拔而坚毅,背影清隽而柔和。

“大师伯可有吩咐什么?”叶绿叶肃然问。

蓝苏婉眉间忧甚,一张细白的脸连着几日在风雪中吹得干涩,青丝若舞,迎着细雪飘然。

蓝衣的人想了想与叶绿叶道:“大师伯听我道青娥舍地下阵宫中曾有一味香气让师父不甚虚弱,便立时派了人去往青娥舍向陈长老细询,我心里猜测极可能是那一味于师父寒体而言大不利的墓蔹花……只是并不确定,只望不是。”

叶绿叶冷眼看了一眼蓝苏婉,毫不留情道:“你整日学的什么,既已闻得其味也未当场确实了,跟在师父身边思虑的是什么!”

“我……”蓝苏婉几分难言地低了低头,眼眶微微红了:“当时境况极险,不能容苏婉抽空去察看那些蓝色小花……”

“不用再说了。”叶绿叶冷面调转马头:“师父现在身陷险境生死不知,再追溯你的无能又有何意义。你且跟好大师伯细细在雪岭阴面寻过,我独自领人去雪岭南面寻。”

蓝苏婉闷着头细细咬唇。轻声应了:“是,师姐。”

……

一方包裹严实的厚帘华轿在雪岭脚下停住,轿里的人一手抱着暖炉一手敲了敲窗,幽幽道:“去唤一个附近的山民过来。”

轿边跟随的骁骑之一立时应了:“是,大人!”

那被带过来的山民背上还背着干柴,看见一列骁骑排列肃然,高头大马,昂立雪中。一眼望去铁衣寒箭、背负弓矢,吓得站也站不住,硬是跪在了华轿边上哆哆嗦嗦地不敢起身。

“你莫害怕,我只问几个问题,你知便答不知便罢,不会为难于你。”轿中之人听得外边动静,语声轻柔地温言道。

“好好,是是,大老爷您问……”

“此处雪岭径域多广?是何地貌?其间风雪可有规律,是否有野兽活动,雪崩发生的可频繁,何处最险,是否有人曾深入其中?”

那出门打柴的老汉听得轿中之人细声问来,语声和缓,音调低柔,这才慢慢镇定,也是好声答道:“大老爷看来是有事要入这雪岭。可这雪岭着实不小,往北已接了兖州的泰山郡,径域广得吓人,冰雪终年不化,会从九月开始下雪,一直下到来年二月。里面山都不高,但是连绵几十里,我们住在这山脚的没几个人敢走进去太深,生怕雪盲迷路,饿死在这雪岭里。倒没见过什么野兽,估计要有也在深处活动,不容易碰见。雪崩一般在来年春天发生的多,这个时段倒没有听到过什么响动。前几年还有些年轻人胆子大敢往里走走,后来好几个都没能走出来,最近几年也就安生了。要说最险的话,听老一辈的说雪岭南面有一处沟谷,上面覆了冰雪,下边中空,底下都是乱石,从外面看不出来。那个地方处在山与山的凹谷处,有雪盖在上面,就像平常的雪地一样,但是人踩上去很容易就会掉进去,几百丈深,爬不出来的,大老爷要当心。”

轿中之人柔柔地道了声谢,嘱咐近侍宦臣赏了锭碎银给那山民。

那打柴的老汉背起干柴千恩万谢地走了。

“你去把听到的,都与叶姑娘说了。”

那面白无须裹着厚厚毛麾、蜷在轿中一角的宦官小蚊子苦着脸与文墨染道:“啊?那人方才啰啰嗦嗦说了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文墨染幽幽然地睨了他一眼,静静柔柔道:“此片雪岭径域广阔,应愈百里,冰雪经年,九月始雪至次年二月不辍。矮山连绵几十里,有雪盲迷路之险,雪中无食,难遇野兽。若行入过深恐难走出。雪崩常于春,此时虽不多见亦当警心。南面有一险谷,深约百丈,为雪所覆,需探路而行,不可冒进。”

那缩在文墨染脚边的宦臣小声道:“大人记得这么清楚,怎么不自己去与叶姑娘说?”

轿中端坐于小榻上,那面容清秀、眉眼柔敛的男子垂目轻轻地咳了一声。而后抬眼剜了他一记,继而面上浮现出浅浅的嫣色,语声幽淡道:“也罢,你既记不住,我便只得自己去与叶姑娘嘱咐一声。”

宦臣小蚊子看着换上深麾便衣安坐于轿中手中抱有暖炉、却依然面色微白的男子,犹豫许久,终于嗫嚅道:“其实大人你可以写给我。”

文墨染垂眼,面色凉薄:“我自己去。”

一旁骑于马上的骁骑之首随侍轿侧,亦恭声开口:“大人,属下记得方才那老汉所言,亦可代而去往嘱咐叶姑娘。”

文墨染寒面:“我自己去。”

骁骑立时垂首:“是。”

第一百三十五章 雪岭沟谷

“啊啊啊这山壁实在太滑了爬不出去哪!!!”

雪岭南面,一方山与山的凹谷处,一望无垠的白雪上露出硕大的一个窟窿,黑黝黝地望不见底,从下方隐隐传出女娃娃清脆的喊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紫衣的小丫头垂着脸站在乱石堆上,两眉往下耸拉:“好不容易追上了木蚕,看见它往雪岭里面飞进去了,以为很快就可以见到师父和小云子了,没想到被他们害的困在了这里……”紫衣丫头回头瞪了身后的三人一眼,嘴巴扁了起来。

叶兰被阿悦扶着靠在谷底一块巨石上,听见那小丫头的话脸色凝成了冰,咬牙一次次地想要站起来。“你……我一定杀了你个臭丫头!”

阿紫拧眉嘟起嘴:“你这人真奇怪,一路追在我屁股后面不就是为了抢乖黄么?我说分你半只你也不要,喂给你吃你还要吐出来,那你到底想要干嘛呀?”

“我想杀了你!!”

“咦~”阿紫嫌弃地皱起鼻子:“你武功这么差,掉下来还摔断了腿,又笨又弱的,怎么杀我呀?”

“你再说一遍!”叶兰脸色铁青,一口血涌上胸前,呼吸不稳,险些气血攻心。

公输泉忍不住道:“掉下来的时候叶公子拉住了叶悦姑娘,本可安然落地,若不是小妹妹你半空中在他背上踹了一脚,应该不会摔断腿的。”

叶悦蹲在叶兰身边,想要察看他腿上伤势:“四哥伤的可重?”

紫衣丫头灵动的大眼忽闪着:“哦……我没看清嘛,以为是块石头可以借力蹬上去嘛。”语声一低,她嘟囔道:“谁知道蹬了还是上不去……”

叶兰冷戾道:“此仇我会与你算清!”

“四哥,你先莫与她呕气了。”手握长剑的红衣少女忍不住忧声道:“先把断骨接好,否则怕是不妥。”

叶兰冷冷睇目于不远处的小人儿。久久方应:“……嗯。”

阿紫嗫嚅半晌,不怕死地迎视了叶兰目光,嘟着嘴道:“是我踹了你才害你摔断了腿,作为补偿我帮你把断骨接好好了嘛。”

“你……会接?”叶悦迟疑。

“嗯嗯!”阿紫眯眼儿笑着重重点头。

“你让她过来!”叶兰眼露寒光,不动声色。

那身穿小紫袄一脸烂漫天真的小丫头忙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

见她当真近身来,叶兰掩在黑色立襟绒领后的嘴角扬起一丝冷笑,悄然握爪如鹰。

“是这只腿是吧?”

只?

不远处的公输泉闻言微愣。[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叶兰趁她近身,夜鹰手直指来人心门,正欲探出。

紫衣的丫头低着头蹲在他面前,两只爪儿毫不顾忌地摸上了他的腿,口中喃喃道:“是这只吧?还是这只?断在哪儿?这里?这里?”

越摸越上,手速飞快。

叶兰脸色倏变:“你干什么?!”

小丫头抬头来圆溜的大眼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四目相对,天真烂漫:“给你接骨哪!”

大眼无邪,映着黑衣男子清晰的轮廓。

叶兰被她看得一愣。

“是这里吧?那我接了哦。”小丫头自顾嘀咕一句,低头便欲动手。

叶兰立时回神,正欲探爪出手。“咔咔――”一声,一阵剧痛自左腿传来。

叶悦直感手里扶着的人全身一僵,慌忙来看。

“你你……你接错地方了吧??我四哥脸都绿了!”

“不会的吧,我给雪娃儿接过,麻溜儿着呢。”

“肯定不对!和另一条腿都不对称了呀!”

“……哎好像是哎,那我换换。”

“啊――”

“你拧错方向了吧!我四哥都叫出声了!!”

“啊啊那我再换换!”

“啊――”

“你你……你往哪拧呢!”叶悦都快哭了。“我四哥脸都紫了!”

“那这样?”

“啊――”

“你……你快住手!”

“这样??”

“……”

叶悦青着脸色。

“这次总归对了吧??”阿紫抬头紧张地看着叶悦。

阿悦僵了半晌,探头来看:“好像是对称了……四哥?”

不远处的公输泉咽了咽口水:“叶公子好像昏过去了……”

“四哥!四哥?!”

蓝衣少年默不作声地抹去了额上的汗。

阿紫呼出一口气,“好像是接上了,应该是接上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蓝衣少年,小丫头两眼放光道:“我记得你也扭到了脚踝是不是??”

“没有没有!!”公输泉惊跳起:“我一点事都没有!”

阿紫垂头:“哦……”

……

“宗主,青娥舍的传书回复!”一身着云纹黑袍的弟子手握书信快马驰向最前首的墨衣男子。

马上之人闻声回首,面容静无微澜,脸色于风雪中泛出些许寒白,揉在俊雅温柔的眉目间,隐约可窥出一丝沉冷峻意。

伸手接过传书,展开一看,修长冷白的手指一颤,墨衣之人眉间震色:“墓蔹花……真是此物……”

骑马随于墨白长衣的男子身侧,蓝苏婉听闻此言,脸色也是一变:“我师父当时所闻,确实就是墓蔹花之毒?!”脸上一震,少女蒙然:“那岂非……”

“墓蔹花寒力与她身上霜夜寒花余毒相叠,寒上加寒,一身水迢迢之力势必倾覆,若再遇此地冰雪,绝活不过二十日。”

师父!

蓝苏婉一瞬间面白如纸。

墨然眼望连绵不尽的冰雪,素来清雅柔和的目中畜满深忧哀意,顿了一顿,极轻声道:“她身中墓蔹花之毒,若无解药,我等便是在余下十数日内找到了她,也已来不及救她。”

蓝苏婉刹时僵在了马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少女喃喃道:“墓蔹花的解药……有一味草是必不可少的……”蓝衣的人霍然调转马头,往岭外西南方向急疾而去。

遥遥千里,早已不及。

策马扬鞭,蓝衣少女霍然想起十年以前,荒郊野林之中,自己满身是血被母亲藏在马车内的横榻下,脸上身上都是父母及来犯凶徒的血,小小的年纪,呆滞吓傻的眼神,缩在马车底座下瑟瑟发抖。

时值深秋,黄叶飘满,那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拂开染血的车帘,满目轻悯地伸手予她。

当时师父说的是:“别怕,自今日起,由为师护你。”

“师父……”蓝苏婉哑声喃一句,眼泪自眼角滚出散落在风中,夹马长喝,一人一马急速奔向雪岭下的西南远道。

漫漫轻雪纷落。早已不及。

墨然看着蓝衣少女策马而去,眼神深幽而凝重,隐隐肃杀。

雪色的纶巾飘摇在风里,墨衣上云纹繁复,大朵大朵的祥云铺开在衣襟袖领处。男子垂目少许,翻掌递出一物给了左手边始终垂首未抬过的宗门弟子。

“附影。”淡淡道了两字,墨然眼望远处。

“是。”那人伸手恭敬地接过了男子递来之物,低声应了一字,而后调转马头迅速驰远了。

墨白长衣随同风雪辗转扬落,马上之人面朝雪岭,更加急切地策马疾驰而入。

小师妹,八年前你知我救不了你,宁可独自去往连城。此一次……又如何?!

风雪凌然。

……

雪岭寒天,窑洞内火光轻曳,不时传出木炭被烧裂的噼啪声。

篝火一侧,少年人小心地取下瓦罐里的肉汤,倒出在木制的旧碗中,端起欲喂怀中之人。

坐在少年斜侧的粉衣男子蓦然勾唇,轻声冷笑:“小子,你还是莫要浪费了。”

云萧抬头来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慢慢将碗中肉汤吹温,便欲喂进女子口中。

那娃娃脸的男子便斜眼静静看着。

少年人甫将汤碗拿近,怀中女子便微微蹙起了眉,而后无力却本能地别过了脸。

云萧一愣。

篝火那一侧的男子挑眉邪笑。

云萧再试了一次,将木碗拿近欲喂,女子昏沉中仍旧会别开脸,碗中汤汁晃动,溅了一些在女子唇上,怀中之人眉间便蹙得更紧,白着脸垂首紧抿双唇。

云萧怔怔地看着她,只是惑然。

篝火那一面的男子笑意更深,眼中邪气而轻蔑。

青衣的人蓦然将碗中肉汤喝下,低头间以口渡喂,哺给了怀中女子。

脸色骤然一变,赫连绮之眼见两人双唇相贴,猛地站起了身来。“你做什么!你师父食不下荤味你这都不知么!”大步走近,男子伸手一把拉起少年。

云萧转腕拂开男子,牵动左腕静脉上的伤口,顿时疼意甚剧。精致绝伦的脸上沁出冷汗,面色寒白。

赫连绮之被云萧拂开一步,面色也冷。

另一面篝火旁的少女警告般地瞪了粉衣男子一眼,而后便有些莫明地垂了首,未多言。

赫连绮之直视少年,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冷面寒目。

洞内冰雪晶莹,炭火幽然。

云萧怀中的女子蓦然转面,将少年人喂来的一口肉汤又吐了出来。回首间气息微弱,昏然无觉。

云萧震了一下。

自己虽知师父食素……但此前也能喝下自己的血……便以为……

青衣的人伸手轻轻擦去女子嘴边汤水,抬眼间冷冷看向嘴角隐有冷笑的男子,“你怎会知晓我师父的事?你到底是谁?”语声幽冷。

赫连绮之蓦然扔过来一方水袋,冷面寒声:“喂她喝些水。”

云萧接过水袋,眉间蹙地更紧,仰首间自己先喝了一口,看见男子转目瞪来,只当未见。

但觉水无异状,才慢慢喂女子喝了一些。

赫连绮之冷笑一声,慢慢道:“体内有霜夜寒花余毒,又中墓蔹花之毒,寒上加寒。元力倾覆,经脉逆乱闭塞,多处已断,内伤甚重。”勾唇轻轻一笑,粉衣男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了一眨:“这个女人,本已活不过十日。她又天生矫作,难食荤味,我看再有一日,你就可以埋了她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以血哺之

(小翼谢过李发卡的打赏,但是不用了哦。(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诚谢鼓励~打滚求评~~长评跪谢~~~其他都不求~~~感谢完结前陪伴着的亲。)

正文:

山风夜号。

月凉如水,映照在冰晶一样的细雪上,盈盈地反射着清光。

洞口风声呼啸,洞内深处有篝火不时跳跃曳动。一片清冷寂静中,少女与几名大汉各自扯了一块兽皮铺垫在篝火旁的空地上,蜷卧正酣。

青衣少年盘腿端坐,抵着丹田内的刺痛勉力将内息运行过两周天,强自调息回力。运功罢睁开眼时眼前不能自主地闪过一阵黑芒。

苍白的脸映着火光晕出淡淡霞意,眉形冷逸,长挑若竹,傲然不群。

少年抬头望向洞外隐约可见的风雪,回头来扫了一眼洞内沉睡的少女与大汉。

那粉衣狐麾的男子倚身靠在叠起的兽皮上,阖目无声。圆润粉嫩的双颊当真便如十六、七岁的小小少年一般,纤弱的身形,大眼、挺鼻、小小的嘴,纤长的眼睫颤动如扇,一眼观之赤子童颜,天真烂漫,真是可爱至极。

云萧目中一凛,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此人看似人畜无害,心下却如毒蛇猛兽,实在令人骇然。

这样的人怎会是师父的旧识……?

少年人低头看向倚靠在自己身前的白衣女子。

目中有一分恍惚。

师父……弟子的身世,您是如何看待的呢?

抬头望远,目光迷离中露出哀惋恻然。

满门被灭……连城汝嫣家……

心内一时冷,一时寂,一时寥。虽已明了知晓,却终不能想起与它相关的一丝人与事。于是寥落而默然。

恍惚中似有所感,只是难以明晰,心下一阵苦涩,莫明地悲从中来。

少年人伸手捡起放置在女子身侧的玉箫,指尖抚过,无言温润。

师父先前吹奏的,便是传闻中、与乐正家音杀之技齐名的音守绝技“箫语”么?

汝嫣家的“箫语”……

少年眼帘轻垂。无怪乎自己能够听懂箫中所言。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无心?

又是何人授了师父这一曲箫语呢?

垂目间风雪无声,眸光过处,冷月清辉,篝火离离。(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少年怀中,女子病弱苍白的面色似蒙上冷雾轻霜,三千青丝拂乱颈中,安静柔淡的眉眼清逸而宁和,鬓边细长的白发垂散在厚厚的雪麾上,几乎融为一体,眉间倦色,周身气息寒薄。

青衣的人抬头看见放置在炭火上烧着的瓦罐汩汩冒出热气,氤氲的白雾从罐中飘散出来。

少年人敛目抱起女子,坐得离篝火更近。

身下铺着的厚厚野兽毛皮映着炭火,流转着红晕般的光。毛茸茸的触感柔软细腻,在炭火的烘烤下触手生暖。

少年人用霜华剑挑着取过滚烫的瓦罐,拿来干净的木碗慢慢将罐中之物倒进了碗中。

旧木小碗中飘出甜腻馥郁的香气,少年人端起木碗慢慢吹温,将碗端至女子唇边。

白衣的人沉沉地昏靠在少年胸前,未曾张口,也未避开,只昏睡无觉,一动不动。

少年人又吹了吹,将木碗微微倾斜欲喂女子。

手腕稍动间,女子双唇紧抿。少年垂目间但觉汤水势必洒到女子颈中、雪麾之上……蓦然又住了手。

脑海中心思微动,便想起日间哺喂给女子时,双-唇上冰凉柔软的触感。

不觉一怔。

心下似有涟漪漾起,又莫明烦乱隐悸,不知所为。

青衣的人犹豫少许,还是如日间那般将碗端起靠近了自己,仰首喝下一口碗中之汤,低下头来,慢慢覆到女子唇上。

柔软的触感一如所知,微微的凉意从她的唇上渡来。

青衣的人垂目静静看着怀中女子,突然忘了哺,忘了喂,忘了风,也忘了雪。

忘了此举因何,所为何事。

恍然间眼前慢慢迷蒙,少年人有些茫然地慢慢闭上了眼。

唇间用力,慢慢撬开了女子唇-舌,汤水流泄入喉。

女子昏沉中呼吸忽重,本能地微仰首,将滞于喉中泛着樱木甜香的浓汤咽了下去。

少年人想要抬起头来,唇间却不为知为何而滞住,就那样静静柔柔地停在了女子唇上。

脑海中慢慢混沌,微微失神,眼前一片茫然。只有点点流光化成白羽碎散在空中,飘摇远去,整个世界蓦然安静又温柔。

少年人未执碗的那一只手无知无觉间伸来,已然扶在了女子颈后,微用力,将女子托近自己,唇间覆得更紧。

少年人微启唇,女子唇间未阖,默然间与他缱恻相依。

心下蓦然刺痛。

少年人震了一下。霍然惊醒。猛地抬起头来。

有些痴愣惊茫地怔在了原地。

心下刺痛不已,青衣的人胸口闷顿如窒,不知因何而烦乱喧嚣。

自己……在做什么?

面色有一瞬间惊白冷彻,目中寒茫。

低头来怀中女子仍旧昏沉地倚靠在自己胸前,毫无所觉。

少年人目中一乱,繁复而深,像是突然醒悟、或是意识到了什么,又几度惊心,摇首不信。凭着心内隐恨莫明的心绪,怔怔然地望着怀中女子许久。

恍惚中似又慢慢认清,少年人心思沉淀下来。

暗责自己的一时冲动,昏心冒犯,行为大不妥。

而后再不敢放纵心神,只敛神静意、一言不发地将罐中浓汤一口口哺给了女子。

只是仍旧莫明隐悸,恍惚而茫然。

哺至最后一碗,女子腹上几寸蓦然有什么动了动。云萧一怔。

霍然想起一物,七日之限将近,再不予它喂食便真要沉息入海再不复醒了。

少年人心下一动微掀起雪麾,将整个瘦了一圈的雪娃儿从女子麾衣下捞了出来。

伸手于怀中取过一颗药丸喂它服下,果然见雪貂奄奄一息地睁开了眼。发出了低微的“咯咯”叫声。

少年人便将余下的半碗浓汤喂了它。

雪娃儿食了几口青衣的人沿着碗口喂过来的浓汤后,大而昏沉的两只眼珠儿迅速变得灵动有神,两只小爪儿趴拉在碗口,把头伸进碗里急切地吞咽起来。

云萧也未阻它,任它趴在碗口不放,吃完碗中的干脆将整个身子钻进了余温尚存的瓦罐中,被烫了爪,才惊跳窜回。

云萧想要将它再藏于女子麾衣下,伸手来拎,通体雪白的貂儿却径直从他手中窜出,两眼放光地扑向了篝火旁的残骨肉屑,一路寻过去抓咬啃食。

少年人一时未动,下瞬惊觉它靠近了那一人,目中一沉低喝而嘱:“雪娃儿,回来!”

正抱着一根豹骨不放的雪貂闻声回头,看见青衣少年目中倏冷,下一瞬便觉颈后一痛,整个小身子被人拎了起来。

四爪顿时失力,眼见着骨头从自己怀里滑了去,雪娃儿心中忿忿,回身一口就咬在那人拎着自己的手指上。

小小而滴溜圆亮的眼,对上另一双大大而圆亮灿熠却又阴鸷的眼。

指上见血,那人却并未甩开它。语声低沉,缓慢而幽冷道:“下一顿有着落了。”

云萧将女子安置在兽皮之上,整个人倏然立起,冷声道:“这雪貂是我师父所养,不可食,你放开它!”

赫连绮之冷笑着抬头,极为轻蔑地睨了一眼少年人,低笑道:“何谓不可食?连你与你师父都险些成了我们六人的腹中之物,这雪貂又算什么?”

青衣少年闻之心下冷寒,目中有怒,面色转为凛冽:“我再说一遍,放了它!”

粉衣男子阴沉沉地扫过雪貂,斜眼望来:“我若不放,你又能如何?”

日间食过,又曾运功调息,内力恢复了三层有余。云萧周身伤口都已自行处理过,双膝痛感减轻,力胜之前。

此下闻了他的答复,面色一沉便不多言,青影一闪,便纵身上前一把扣向他抓着雪娃儿的手腕。

粉衣的人立在原地不动,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丝冷笑:“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笑么?”

说话间另一手转腕一扬,一柄短刀反射着寒光径直射向少年身后、躺在兽皮上的白衣女子。

青衣的人霍然一惊,心头震颤间短刀已绕过他凌厉地飞向女子,少年人大骇,回身急转一把抓住了已至女子面门的匕首。

“就是像你这样把自己的命门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还不自知的人。”

少年人闻声一寒,急欲回身,下一瞬便觉后颈剧痛,霍然被人从后箍住一把按到了兽皮一侧的雪地中。

粉衣男子顺势夺过少年手中的匕首,扬手直指兽皮上的女子颈脉,另一手转指将雪貂细瘦的脖子牢牢扼在了手中。

“你的弱点这么多,还敢在我面前狂妄么?”粉衣的人一脚踩在少年还未来得及抬起的头上,重重碾进了雪里,冷冷道:“再敢妄动,你师父的脖子上便不只有我的齿痕了。”

男子低声而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以握刀的手温柔地抚过兽皮上女子的脸颊和脖颈。满面愉悦,目中有光。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纵白救离

(小翼谢过初雪的打赏,但是不用了哦,任性浪费是要打PP的哦。(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正文:

青衣少年面色铁青。任他踩在头上,整个人周身寒气凛然,趴在雪地中一声不吭,双目微垂,眸光极冷。

“当真不动了?”赫连绮之冷笑道:“关系你师父,倒真是孝顺。”他脚下未松,伸指在麾中女子的双唇上反复揉擦过,口中邪气而阴森地笑了两声,突然道:“可你方才所做的,称不上是孝顺吧?”

云萧一怔,霍然滞住。

赫连脚下猛地更重,一压一碾,能听到云萧脸下、冰雪碎裂揉开的沙沙声。

赫连绮之俯身靠近,一直眯眼笑着的表情霍然变得阴沉无比,极为冷戾道:“谁准你亲她的?你当我是瞎的么?!你也配亲她!你不过是她的弟子,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这样轻薄你师父?!!”一言罢手中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向少年人颈中。

“赫连!”身后响起少女的冷喝,与此同时一根白骨扔来径直击开了赫连绮之往下扎去的匕首。

“你把我的誓言当什么?”少女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兽皮上看着娃娃脸的男子,语声不高不低,隐隐含怒,极具威慑力。“不要以为阿姐喜欢你,我就不敢动你。”

赫连绮之姿势未变,阴沉的面色停了两秒,又霍然眯眼笑了起来。贴近云萧咐耳道:“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赫连绮之抬开脚,将扼在手里的雪貂托起,改为抱在怀里,举止轻柔,模样甚为怜爱。两个萌物,画面莫明和谐。殊不知雪娃儿已吓得簌簌发抖。“小子,你偷偷摸摸喂你师父喝下的又是什么?”

洞内冰雪之上,少年左腕上呈愈合之向的旧伤中又添一条新伤,一指长的伤口在争斗中渗出了血丝,微微映染青衣。

云萧有些恍惚地趴在地上,不言不语,恍若未闻,一时竟不知起身。

炭火迷离。少年人的面色不知为何变得苍白无比。洞外的风雪呼啸不断,蓦然充耳。

你这心思……

这心思……

什么心思?

满心仓皇,什么在清晰。

震愣、惊茫,难以置信,可竟然下意识地无法否认。[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手脚越来越冰冷,有什么早已呼之欲出。

内心深处其实还残留着她唇间的柔软,却为何又如此后知后觉?

拉巴子上前来扶起云萧,少年人任她掺扶起身,无意识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

“……不是什么?”拉巴子见他怔忡失神,略略有些心惊。

云萧抬头看着少女,目光却似透过了她。

绝美的脸上,眸光涣散。

窑洞外明月高悬,飞雪连天。

少年人突然想起女子将他护在腿上、执箫而奏的那个雪月。

他想起她的身份,她的责任,她的天下安宁。

然后他想到了梅疏影。

于是他拍落了她手中结成音罩的玉箫。因为什么?

想要跟她一起死。

他想要跟她一起死。

又因为什么?

……你也配亲她!你不过是她的弟子,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敢这样轻薄你师父?!!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云萧低头。

恍然中又回头去看兽皮上昏沉不醒的人。却似呆住了。

那个人是谁?

他的师父?

他恨的人?还是……他心上的人?

目中越来越恍惚,少年人蓦然轻轻抓住了胸口,脑海中一片混沌,叶悦的脸,师父的身影,不停地在脑中盘旋。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可是心口慢慢刺痛起来,脑中闪过一阵又一阵的黑芒,昏黑沉重,呼吸难继。

“你……你怎么了?!”

“……不……是!”

到底是不,还是是?

“殿下!”最为悍野的日麦牟西突然一声高喝,大步冲来。

整个窑洞霍然震了一震,头顶簌簌地撒下冰晶。拉巴子回头。

一阵积雪砸来,原本狭小的洞口猛然破开一个大口,一双圆亮硕大而幽绿的兽眸就那样探头而入,与少女对视着。

雪白的毛发颀长光亮,一只粗壮的爪子压在洞口,幽亮无比的绿眸直直地盯着洞中之人,兽息扑面而来,凛冽威严。

这……这是什么怪物?!

扎西、玛西、蝉西、日麦牟西皆是脸色一变,目中惊骇。

连赫连绮之都是一震,眉间蹙起,目色凛了。

狼?

可这高度……

雪娃儿感觉箍着自己的力道微松,壮着胆子回身狠狠咬了他一口,蹿出男子的怀抱飞奔钻进了兽皮上白衣女子的麾衣中。

日麦牟西径直冲向拉巴子,未及至,被来兽突然扬起巨爪拍了出去。

那满身肌肉的壮汉将一身内力灌沉双腿站定如松,欲要抱住来兽的一爪,只是接触瞬间只觉兽爪上的蛮力裹着劲风狠狠扫过,只微微滞了一瞬,便把他扫飞了出去,而后继续向着掺扶着少年人的少女扫去。

“九殿下!”扎西、玛西、蝉西目眦欲裂,皆是大喝一声飞扑冲来。

“不用过来!”少女蓦然一声冷喝,右手往身侧一抓,同时猛地站起。

劲风扫过,少女的长发往一侧急飞扬起,可是却并未带动少女分毫。拉巴子一手扶着云萧,一手紧紧抓住了横扫过来的兽爪。

手上青筋凸起,五指深扣。纤细的手臂上一条条并不明显的肌肉鼓起绷直,其内似有千斤。

来兽似完全没有料到,也是滞了一下。

而后硕大的头猛地扬起,撞掉更多窑洞上方的冰雪,高高昂起,对着圆月就是一声长嚎:“嗷――”

被拉巴子扶着的青衣少年忽然震了一下,苍白着脸怔声道:“纵白……”

似是霍然明白过来,少年人强忍脑中昏黑一把挣开少女,摇摇晃晃地走向兽皮上的女子,摸索着将她抱了起来,捡起随身之物。

拉巴子回头看着他,立身不动,抓着兽爪的右手不敢松开。

青衣少年抱着女子一步步走向洞外的纵白。

“你要走了么?”少女下意识道。

云萧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点了点头。

赫连绮之望着他的背影,双眼陡然一寒:不能让他与这女人活着离开……

他蓦地森然道:“九殿下,那个女人,是夏国的清云宗主。”

直立如松的少女猛地一震,双眼陡然瞠大。

粉衣之人与少女说话用的一直是异族语言,云萧不懂其中之意,只觉语气凝重,微微怔色后依旧继续向前。

赫连绮之见少女竟不动,脸色急速阴沉下来:“九殿下,你是没有听见吗?那个女人就是清云宗主!”

少年人出得雪窑洞勉力一纵,跃到了纵白背上。慢慢道:“纵白,走吧。”

不知因何化成了两人多高的纵白甩了甩巨大的狼头,一把抽回被少女抓在手中的那只狼爪,欲要回身奔行。

只是下刻却狼狈地趔趄了一下,因其未能收回狼爪。

巨大的白狼暴躁地喷了喷响鼻,再次用力想要抽回爪子。可是被少女抓在手心的兽爪依旧纹丝不动。

少女抬头,直直地看着狼背上的少年,和他怀中的女子。

一言不发。眼神已越来越锐利。

扎西四兄弟已经肃穆决绝地站立到了少女两侧。“殿下,赫连先生说……”

月下,白狼背上的少年回首望她,额间纹烙,樱花初绽,三瓣殷红。

他道:“谢谢你,拉巴子。”

少女目中一阵动荡,犹如受了蛊惑般慢慢松开了五指。

纵白一把抽回狼爪,转身头也不回地负着少年人离开。风雪呼啸在耳。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汉人了……

少女直直望着少年与白狼离开的方向,好半晌,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希望还能再见。

站在她身后的粉衣男子极为讽刺地冷笑道:“难怪你作为西羌第一勇士,却无能至今。九殿下,你知道那个女人对我们是多大的威胁么?”

拉巴子笔直站立着:“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

赫连绮之更加嗤了一声,而后幽冷道:“幸亏这个女人本来也时日无多……不过我不相信她那么容易死!”拂袖转身,赫连绮之道:“除了那个任务……惊鸿弩,还是非造不可。”想到什么,他又抬头冷睇了少女,极为阴寒道:“还有,你不该把你的名字告诉他。”

……

巨大的白狼负着少年人在雪岭中奔行了许久,数次将云萧和麾中女子从背上颠簸下来。

青衣少年自听了赫连绮之那一句后,脑中就始终混沌不明,心口刺痛一阵强过一阵,恍惚昏沉,呼吸难继。

少年人在漫天漫地的风雪中,已不知是第几次抱着女子慢慢爬上纵白趴下来的背上,伏在雪白的毛皮间,伸手紧攥住纵白背上的长毛,云萧只觉得脑中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终于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完全失去了意识。

口中不时低喃着:“不是……”

第一百三十八章 樱罗绝境

(谢过贪醉流霞的打赏,但是真的不用了哦~感谢。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另外……懒取名,拿评论区的亲直接来用了……望勿怪……如果有亲介意……我就替换掉T_T其实也是想借此记住亲们~!以后可能还会这样来用其他亲的ID,如果不喜欢,可以知会我……)

正文:

“哇!!阿闲!你快过来看!我捡到新的村长了!!”

耳边传来沙沙的声响,似脚步似语声,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地上的人似乎隐约能听到,五指动了动,将原本就护在怀中的人护得更紧,却无余力清醒。

远处似有另一道极为懒散的男声响起,打着哈欠走近。“又胡说八道什么,当心让那人妖小气鬼听见,给你小鞋穿。”

“没有胡说没有胡说!你快过来看呀!”说话的是个清脆的女声,已伸了手过来探云萧的鼻息。“还活着!”

那被唤过来的男子嘴里叼了根草杆,打哈欠时也没有吐掉,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眼,随即便一震:“哇哦!真是新的村长!”

“我说的没错吧!这张脸这张脸!肯定全票过啊!”

“快快快!把他扶起来带回去!保准气死那人妖!”男子蓦然兴奋起来,一口吐掉嘴里的草杆就过来背人。

“他怀里还有个女人呢!”

那男子不耐烦道:“肯定是村长夫人哪!你背你背!”

“哎呀抱不出来!”

男子呸了一口:“你真没用!好好好你别动都我来!”

“不闲哥哥你真好~”

“子袊妹妹过讲了~”

“呕……”

“呕……”

溪水淙淙,隐约间花香拂面,混杂着各种草香、树香、药香,清澈凛冽,沁人心脾。

恍惚中能听到飞鸟鹰啼,鸣声清越。

云萧有感被人放到软榻上,周身挥之不去的沁骨寒意悄无声息地离远,四周宁静而怡人。

昏沉中,他本能地抱紧了怀中女子。

有人推门而入。

“雪长老,你看他是哪个药系家的?”先前那清脆的女声问。

“额上的纹印,是血樱……难道他是?!”脚步急转而出。

“哎?!雪长老!雪长老!初雪月光!你跑什么呀!”

又有人推门而入。

“酒长老,你识不识得他是谁家的?这额纹样式我没见过,他……”

“有酒没有?”

“……没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走了。”

“……炉砚酒晕你给本姑娘记着!”

又又有人推门而入。

“来来来!非长老!今天我和阿闲捡到的这个族人长得比花长老美多了~保准能把他拉下马,咱谋划谋划……”

“呀!他们两个,大白天的,干什么要抱这么紧……羞……”掩面奔走。

“不是吧你!冀梦濯非!你都嫁人七年了!本姑娘都不羞你羞什么呀?!”

先前的男声奔来,张口就道:“怎么样?他们几天能醒?啥时候能拉去打那人妖的脸??”

“啊?伤?醒?没……没看……不知道呀。”

“那你都在干啥!”

“先请来了雪长老、然后是酒长老、然后是非长老……”

“靠!酒、非、花;云、雪、齊……你第一个就该去请齊长老呀!你没看他们两人伤得重啊!”

“不是该先让初雪月光过来核实身份么?再请炉砚酒晕看清血脉,再跟冀梦濯非窜通好……再……”

“再再!再再下去人都死了!长这模样能不是族人?!你是不是蠢?是不是蠢!快去把齊逸才拖来!”

“哦哦……你刚是不是骂我蠢了?”

“没有。”

一个鬓染霜华的儒雅男子坐在软榻一侧,子袊和不闲一左一右探着脑袋挤在他两边。

两人同时开口:“他怎么样??”

“这小公子内伤不轻,外伤颇多,受寒、受怆、身中毒蛊、心绪不稳、左腕静脉需续、膝腿有伤需养……”

那名为不闲的男子张口打断:“结论!”

“情况不佳但有救。”

“那他老婆呢??”

被两人围在中间的齊逸才思索半晌,有些为难道:“其实这女子比小公子年长许多,或许不是夫妇……”

不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谁听你这老顽固说这些!不是自己老婆会抱这么紧!你就说她伤怎么样、几天醒、能不能助阵打人妖的脸就行了!”

“你你你!”那坐在两人中间的儒雅男子吹胡子瞪眼道:“竖子敢尔!”

“哟~闲哥哥好凶哪,那么想打人家的脸,是不是嫉妒人家长得比你美,气不过呀?人家好怕怕呢~”

凑在榻侧站立着的男子浑身掉下一层鸡皮疙瘩,回头看向门口道:“算我求你,这辈子能不能别开口说话……擦!这么多人?!”

榻侧的三人一齐回头,看见满屋子美人堆在身后,全部盯着他们、盯着榻上。

“私带非奇血族人入樱罗绝境可是重罪呢,小子袊你说本境主该怎么罚你俩?”美人最前首,那美人中的美人娇滴滴道。

“村长,其实我和不闲发现时他们已经在境内了……”

“村长你妹!说了多少次叫境主!!”

不闲双手环胸:“人妖村长总算有点男子气概了~”

“你-他-妈才是人妖外加村长!!!”

不闲两眼放光:“哎,你要是一直这样说话我就不会想着打你脸了~”

那美人中的美人一根纤长如玉的手指指过来:“云绫舞!夭夭夭!给我……给我……”

“给你怎样呀?”不闲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末世繁花玉白玉白的牙间一咬,狠狠道:“给我弄哭他!”

“……”

“……”

一位额间有着芍药花纹的女子上前了几步:“好了别闹了,我都说了是血樱家来人了,境主你就别吓唬不闲和子袊了。”

末世繁花掩面抹泪:“连雪月都凶我……人家不要做境主了……人家虽然长得最美但是只想退居在丑人身后了……”

“你不做最好,快滚!”

“不闲三九!”

那为榻上两人把脉的儒雅男子颔首道:“原来是血樱家的人回了,都五年未归过境了,还以为……”

美人堆中有一人接口道:“还以为已经没了。奇血族人入世而居总难长久,当初血樱家之主执意要去做这个尝试,我牡丹家是劝过的,可惜并不听从。”那人额间正生有一朵艳色牡丹。“樱罗绝境本以他家为首,也没人能拦得下来。”

一言罢众人便不吱声了。

过了半晌,子袊问:“那这血樱家来的两人……”

众人看向为首的美人。

末世繁花正好奇地打量过来:那榻上的小子真有我美?半晌察觉到众人视线,方咳了一咳,娇声道:“就请齊长老先好好照顾着,醒转之后请出三君来接客。”

咳?!

不闲三九简直要跪:“你-他-妈能不能不要丢我们红莲家的脸!!!”

“就是就是!”子袊咐和。

“接待?”末世繁花咬着手指试探道。

众人皆叹气。

樱罗绝境以奇绝阵法隔绝外世,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常人难入。

其内皆为侍药之家,古来皆以药材为食,千百年下来后世子孙即便不再食药,其血中也天生含药,称为奇血族人。

可能与长年食药有关,奇血族人天生姿容过人,从未见过长残的。最多就是美的不突出罢了。

他们自古便会择一药材为家纹常食侍奉,以此划分。以药材清身之垢,增己灵性。故奇血族人除却相貌,无论天赋、骨骼、悟性,往往也都远胜常人。尤对医药、阵法精通了解,其布于境外的护法之阵,千百年来无人能破。

云萧醒来的时候一名长相极为柔美的儒雅男子正在为他的双腿扎针。

“别动,你的腿受冻受累太久,需要活血。”那人认真施针,头也未抬道。

“你是……?这里是?”云萧怔怔地问出声,下一刻霍然惊醒,忙去探看身边。

“你在找那名女子?”

“我师父何在?!”

“原来是你师父。”那人轻叹:“我就知道。”

云萧微蹙起眉,语声急凛:“阁下可有见到?!”

门外霍然有脚步声靠近,齊逸才抬头来道:“这里是樱罗绝境,不收奇血族以外的人,你不可说她是你师父,只还让他们以为是你娘子就好。”

云萧怔了一下。

下一瞬便有人推门而入。那榻边施针的男子并未起身,只向来人方向微欠了身,口中唤道:“三君。”

有两人先行跨进了屋内,第三人小心地抱了一个女子进来。

“师……她!”

三人看到云萧警惕忧切的表情,开口道:“我们无能为力。”

第三人将女子抱到云萧身边,轻轻放下:“外伤、内伤、经脉之伤皆已疗过,有好转之向,可是她所中的墓蔹花毒需要境外的一种草药才能解,解开才能恢复五识。我们帮不了你。”

云萧目中一紧,心如被窒,小心地将女子移近自己,把了把脉,见端木的伤势果然有好转,原本于体内动荡冰冷的元力也温顺很多,不由心生感激:“在下知晓,谢过诸位。”

此时原本在为云萧扎针的男子正好将他腿上银针悉数收回。少年人便快速翻身欲要下榻。

“你伤的不轻先勿妄动。”齊逸才道。

云萧凝声:“我要带她去解墓蔹花之毒。”

“你自己呢?”三君之首的那一人唤作日月昌凰,突然开口道:“你身上的蛊,解还是不解?”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泪蛊化情

碧草连天一片翠色,溪涧流水潺潺。(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岸边一幢木屋建之以竹,门前一株硕大的樱木横枝万千,繁如冠盖,铺满粉色樱云,一眼望之,如雾如霞。

木屋墙上爬满藤萝细植,浅粉色的小花稀稀簇簇,点缀远去,一片盎然生机。

清新如野境,宁然如世外。

木屋内,撑立在榻上的青衣少年闻言一愣:“我身上的蛊……?”

榻前立有三人,长衣淡色,衣上额间皆有菖蒲花纹,正中那一人,面容清俊湛然,眸似流光,直视青衣的人点头道:“是你身上的蛊。若然不信,可自行察看你左臂肘间。”

云萧震了一下,想起当日灵堂之上为公输云剔蛊,有感异物窜入手背伤口,也曾疑是……

只是询过梅大哥,却道并未中情人蛊。心下不禁有惑……

少年人依言捋起左臂。

玉一样莹白细腻的臂上匀称光洁,皓腕似凝霜。腕间缠缚着一道又一缠布缠,白无纤尘,渗出少许未凝的血,其下伤口隐约可窥,繁多而深长。

少年人看着腕间被包扎过的伤口,不由转目看向坐于榻侧、乌发掺白的儒雅男子,温言道:“多谢阁下。”

齊逸才回了一礼:“小公子客气了。”

少年人续把长袖上捋,青衣推陈往上,露出肘间。

云萧倏然微震:左臂肘间赫然有一“十”字,横竖相交,隐于肤下。色为灰。

“它便是你所中之蛊。”榻前三人中,为首之人再次道。

怔忤间恍然如是,青衣的人一时惊震。

思及当日剔蛊时的情境,已然明白确是自己代替风朗朗成了被移蛊之人。少年人心下微沉,不由得想起当时参与移蛊的另两人:公输夫人与郭帮主。

禁不住感叹梅疏影叮嘱自己小心郭小钰之事,自己虽有所警心,却仍未能防备得了。不免心惊骇然。

想到她与阿悦十分亲厚……不知是否存有祸心,便又忍不住轻轻拧眉。心下只觉阿悦姑娘心思澄明,坦率真挚善良,应是不知郭小钰此种行径……不免有些为她担心。(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少年人慢慢抬头来道:“此蛊可是唤作情人蛊?有顺心引意再添深情之用,据闻是药非毒……”

三人之右那一人,便是先前将女子抱入屋内的那名男子。闻言眉间蹙起,摇头便道:“如你所说,情人蛊是药非毒,中此蛊者右臂肘间会有一横线,可顺心引意再添深情。但你身上蛊痕乃存于左臂肘间,有横竖两条,成一‘十’字,并非那一味境外苗疆之地常见的情人蛊,而是极为阴损罕见的一味毒蛊,唤作情人泪蛊。”

情人泪蛊?

青衣的人下意识地怔了一下,因此前并未听闻过,目中一时极惑。

不由想到当日清风阁内,梅疏影察看过自己右臂,观之无横线,因而告知自己并未中情人蛊……不想公输云所中并非情人蛊,而是这一味蛊痕存于左臂肘间的情人泪蛊。难怪未能察觉。

云萧沉然一刻,问道:“此蛊与情人蛊有何不同?又有何种效用?”

三人之左那人面上含笑,一眼观之十分温顺柔和,开口道:“若非你是血樱家之后,我们此时与你来说,你怕是不会相信。”

云萧闻言微怔。一为他口中“血樱家”这三字;一为他话中欲说未说之意。

中间所站,樱罗绝境三君之首的日月昌凰道:“我二弟说的不错,情人泪蛊是毒蛊,会叫人难识本心,若非你作为奇血族人已将体内蛊毒自行散去了许多,心下能有所觉、有所悟,我等是不敢贸然说与你听的。”

奇血族人?云萧又怔。

下时闻得榻前三人中,那左侧的男子轻轻笑了一声,莞尔问道:“言明之前,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心下此时是喜着爱着何人?又怨着恨着何人呢?”他转眸望来,看了一眼青衣人身边的白衣女子:“你家娘子……又是被你爱着,还是被你恨着?亦或两者都有?”

青衣的人面色倏变,浑身一震。

已知面前三人不知自己与她实为师徒,故不欲多言……可是却霍然忆起了雪窑洞内那名娃娃脸的男子咐耳与他说的那一句:

你这心思,于汉人而言,可是大逆不道?

眸中不受控制地又是一荡,敛目间万千心绪皆缠缚在了那震耳欲聋的四字之上:大逆不道。

心下恍似涟漪惊起,如浪逐开,越漾越大,越漾越深。

昏迷中一遍又一遍诉与自己听的那一句“不是”,不知为何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轻薄如羽,似乎已无一点分量。

少年人突然张口想要回答或者否认什么……却又怔怔然地滞住,他有些茫然地转目望了榻上白衣如雪的女子一眼,刹那间竟觉满心惶然。

榻前之人似是察觉了榻上少年神情有异,日月昌凰微扬声道:“阿落,莫要玩笑了,好好说与公子听。”

那被唤作阿落的男子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笑言道:“公子心下想必已有所觉,当知夜落接下来所言并非戏言,其间情思之错,本心之爱恨怨怼,待公子听罢,应知一二。”

少年人怔在原地,看着榻前之人。

下一瞬听他一字一句间慢慢道来……只觉眼前一片惊茫。

五指撑在榻上相蜷握起,于不自觉间越来越紧,几乎拧断。

恍然间呼吸难继,面色冷白如雾……什么也听不清了。

“情愈深,恨愈切,情人死,断肠绝。”日月昌凰看了他一眼,续道:“其实你心下已然有所察觉……可是?虽说中蛊者必会遗失本心,但公子身为奇血族人,有自散毒息之能。蛊毒散去许多后,便又会慢慢拾回本心,因而你当能察觉……所恨之人,亦难放下,心中所重,爱恨相杂……可是?”

所恨之人,亦难放下?

心中所重,爱恨相杂?

少年人低着头,脑中蓦然一片混沌,那么那么强烈地想要摇头,可是难以摇动半分。

掌心蜷握,微微颤瑟,心头猛然间窒地那样紧,没有留下一点空隙……

他们口中所诉……我其实……其实……

眼中霍然间氤氲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师父……

是,师父……?

他抑声许久,低低道:“不是……”语声如滞,哽咽喑哑。

“不是……”喘息喃语,无以为继。

“不是!”厉声一句,泪却滑落。

双目低垂间,却再未敢抬起,更不敢再去看身侧的另一人。

少年人手捂心口,陡然间浑身血液如烧,心如针刺锥凿。

再也否认不了。

颤心。

惶惧。

压抑。

痛苦。

委屈。

他突然那样无措。

恍然间闻谁一声轻叹,散却空中,了无痕迹。

其声已喑。

……

苍林翠郁的林中,树高林茂直插云层。

峰峦雾嶂间,一白一黑的两丛人影弃马纵掠,其速惊人。

“公子!您内力不济,不可行的这样快,否则不多时便又会失力……”

“闭嘴!此林瘴气深浓,谁给你的空闲在此聒噪?一路叫嚷至此片刻不停,你莫不是生怕本公子好生行过了这片瘴气林?!”梅疏影纵身点掠,本已气竭,听他又在聒噪,实在忍无可忍。

玖璃委屈地收回了望在前方男子身上的视线,一颗心伤到了谷底,喃声低语道:“公子……你知道你有多不会说话吗?”

内力失之太多,相隔不过数丈,白衣的人也未听到他的喃语,轻功运之太久、力已见竭,梅疏影落足一根横枝上身形突然晃了一晃。

身后之人见之,大惊,立即纵身而至扶住了他:“公子!您怎样了?!”

“死不了。”梅疏影喘息着道:“输力。”手已伸到了玖璃面前。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而后便依言握住了男子手腕,不加保留地输与内力给他。

梅疏影屏息间运力于身调息过,便眺望向远处山峦,口中随意道:“一路行来你内力见长,都是有幸常常输力与本公子的缘故,此间恩情,就不用谢了。”

玖璃脑中一呆,瞠目结舌地抬头看着面前衣白如雪、红梅冷艳的男子,下一瞬才愣愣回神,咬牙道:“公子客气了,还是要谢的。”

白衣扬落间拂如落雪,那人霍然挑眉,回眸含笑:“哦?倒是难得懂事了一回,你既要谢那便谢吧。”

“……玖璃谢过公子。”黑衣男子一面输力与他一面道:“只望公子此行能尽快恢复内力,好让属下也能有机会如此这般在回路上得到公子助力以长您的内力。”

梅疏影闻言,长眉斜挑,越挑越高。半晌方落了下来。“想要本公子也输力与你?”

玖璃点头。

梅疏影回首,自黑衣男子手中抽出手腕,身形一掠,又远。“内力尚在,却生求人之心,不知长进毫无出息!本公子有你这样的属下,真是丢脸。”

昂?!

黑衣男子努力平复气血,眼前发黑地跟了上去。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岭南深山峰峦之中,一方神坛石阶之底。烟云笼罩,雾霭轻蒙。

梅疏影领着玖璃踏步方落,便叫人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石阶两侧清一色墨绿缠花长袍,看见两人当即喝道。

梅疏影悠悠然望来一眼,转腕间玉扇轻摇:“惊云阁,梅疏影。”

想是听闻过此人名号,石阶旁的那名守卫闻言便一惊,立时回道:“公子稍候,小的这便去通传!”

玖璃望其快步行远,低声问与梅疏影:“七大门派之中,独神女教掌握在我惊云阁中的讯息最少,公子何以肯定他们愿助您恢复内力?”

梅疏影眼望石阶之上,抬眸淡道:“不能肯定。”

玖璃闻言一愣,半晌怔然。

心下一时忧甚,还欲再问,便见梅疏影霍然扬笑,石阶尽头一人大步而来。

人未至,声已扬。

“哈哈哈哈,惊云公子大驾光临,真是神女教莫大殊荣!韩某人先行一礼!”其声高昂,中气十足,隐有断石分金之力,亮而沉。韩冲儿一面行来一面向着梅疏影抱拳道。

梅疏影玉扇一扬,一面还礼一面踏上石阶向来人行去:“韩教主客气了,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梅阁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这边请。”

“请。”

雪色的鹞鸟不知从哪里绕来终于到了,此下落到玖璃肩头,与他一起跟随在梅疏影身后踏步入了这方岭南群山之中的神女教总坛。

第一百四十章 麒阳圣草

“你为何惊?”

“为何震?”

“又为何难过?”

木屋之内,三君走后,齊逸才看着榻上满面苍白的少年人,颇为怜悯地出口问道。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青衣的人不言不语,只是低着头,半晌毫无动静。

“小公子体内的情人泪蛊实则无什么必要除去,它存于你体内虽一时有扰心错恨之效,但你是奇血族人,会将蛊中之毒一日日地散去,待蛊毒散尽,此蛊便就化成了情人蛊,还你本心,深你之情,是药非毒。因它是情人泪蛊化成,双蛊皆在你体内,除却深情,并无一分害处。”

榻上之人闻言,深深垂目,霍然喑哑喃声:“若是如此……则非除不可……”

齊逸才微愣,有些惑然地望向少年人。

下一瞬不知为何就看到了少年人身侧的白衣女子,突然一震,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小公子这样说,是因为……”微微一顿,眉目儒雅的男子慢慢道:“知晓自己所生之情不能深?所爱之人……不能爱?”

青衣少年骤然一震,整个人微呆住。眼角余光透过雾气,懵懵然地凝在了身边那一抹轻白之上。

齊逸才看清,目色复杂地望了少年一眼。“我知你为何震、为何惊、为何难过了。”

伸出手把了把白衣女子的脉,齊逸才续道:“公子现下蛊毒散的不多,应只是对心中爱意隐隐有觉,实则还是以恨意为长。如此,竟已这般惶惧深畏……”一声沉叹,他道:“足见小公子本心用情极深,已自知无可转寰……对你师父。”

少年人闻言滞了一瞬,又静了一刻,而后极慢极慢地回过身,紧紧看向了身侧的白衣女子。

齊逸才则看着他。

青衣的人慢慢抬手,伸向女子,五指微微蜷起,下瞬又松开……如此反复……

至后终于伸了过去,依身而近,慢慢抱住了榻上女子。

齊逸才不言。

少年人埋首在女子颈侧,错乱昏沉,满心惶惧,又难以放手……

双肩颤瑟间终是控制不住,只一刹那,泪已满襟。

不知是痛苦,慌乱,后悔……还是怨恨难过。

齊逸才看了他许久,心下越来越沉。“若是如此,你便就带她留在绝境中吧。”

青衣的人不应。

齊逸才扬首道:“我知你心下谨记,若要救她性命必要尽快带她去取得境外的一味药草,解她体内墓蔹花之毒。”目中萧然,齊逸才缓声道:“可是在下不妨与你直说……此境存于大夏之东,而那一味药草只生于西南重岭,两者相隔千里有余……此一来一回至少月余,便是将轻功运之以极,现下动身赶去也早已来不及。”他续道:“所以你师父即便现在被你带出境外,也是必死无疑。”

青衣少年一震。

“故而,你不若依我之言,就带着她在此度过余下的十数日。”齊逸才微叹:“此地除了我,便无人知你与她实为师徒……你尽可悉心照料陪伴左右。”他望向少年人,诚挚道:“此虽是死路,却可令她免于奔波受累、颠簸劳苦……安宁而去。”

青衣的人半晌无言。

齊逸才心下沉忖,已知他会应下。

只因他方知晓自己心意,怎能不想到此心放于境外会是个怎样的境遇。再者,体内蛊毒散之寥寥,他心下对于他师父,其实还是恨意居多的。

若是有恨,心内深处究竟是欲要她生,还是欲要她死,便就无从得知了。

齊逸才看着少年,温言道:“我观小公子号脉快且准,想来你也是深谙医道之人,应是极清楚能救这女子的药草是何物,距此又是怎样地遥不可及……可是?”

青衣的人终于抬起了头,久久,却又还是垂目在女子身上。

静静观之,不知望了多久,他终是点下了头。

伸手抚过女子的脸颊,他柔声与她道:“这最后的十数日,萧儿陪着您,就在这方绝境里慢慢度过,不再奔波,不再流离……师父,可好?”

女子安然沉睡,不回不应,苍白的面容上清冷寂静,一片萧然。[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少年人轻轻描过她的眉眼,指尖温柔如羽,面上笑容清浅,如斯平静。

……

神女教总坛大殿之上,梅疏影坐于客座上浅笑悠然。

玖璃与雪鹞立身在他身后,一时不明。一路行来分明心急如焚,现下却又仿似丝毫不急……实不知公子究竟是何打算。

“说来惭愧,我神女教一直未能与贵阁有所交集。”寒暄过后,韩冲儿终于忍不住道:“今日梅阁主突然亲临,不知是有何要事?”

手中青玉扇极为随意地轻轻一转,梅疏影含笑道:“据闻贵教有一处血池,乃珍兽母麒麟的血化成,传承数百年,有奇效。梅疏影此来,有心儋仰一二,不知可否方便?”

韩冲儿震了一下,心下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梅阁主只为儋仰?”

梅疏影笑了一声:“不为儋仰难道还要跳进去不成?本公子既说是儋仰,那便只是儋仰。”

玖璃惑极,忍不住拧眉去看梅疏影。

白衣的人举止神情却始终悠悠淡淡,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韩冲儿站了起来,踱步间端过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边行边道:“实不相瞒,本教的麒麟血池有圣效,外人实不便靠近。梅阁主有心儋仰……我却又不好拂意……”说话间似无意般走近了梅疏影,手中茶杯突然侧翻,眼看便要泼到白衣的人身上。

“公子!”玖璃微惊。

韩冲儿亦露惊色,慌忙伸手来扶:“梅阁主小心!”似是想要在茶水泼上来之前拉开梅疏影。

客位上安坐的白衣公子神色丝毫未变,举扇轻轻一挑格开了韩冲儿的手,与此同时另一手一把接住翻落的茶杯,身影一转,稳稳将打翻的茶水又接了回去。“教主拿好。”言罢玉扇伸来一挑,将茶杯挑在扇尖,悠悠然推到了韩冲儿面前。

一身墨绿长袍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而后霍然扬笑,自青玉扇上取过了茶盏。“惊云公子好身手,叫韩某人开了眼界。”说话间将手中茶盏又端了回来。

梅疏影伸手拂过白衣,重又落坐下来。敛目无常:“韩教主过讲了。疏影武力低微,在巫家家主面前是过不了三百招的。”

韩冲儿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三百招……他竟能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有余……

这惊云公子,主掌文武榜,自己果然深藏不露。

玖璃静观在旁,心下微惊。公子是何意……?

若从方才看来,公子内力好像全无问题一般……

难道……公子一路都未动用过自己那一层内力?!

玖璃的脸突然黑了黑,什么也不想说了。

韩冲儿坐回主位,看了看梅疏影:“不瞒惊云公子,江湖上盛传我教麒麟血池有什么起死回生,生肌回元,助人恢复、增长内力的功效……其实都是谣言,尤其有人中了锁元石失去内力之后,会想来此妄图恢复……”

梅疏影极为随意地点了点头,顺口接道:“其实都是假的?”

韩冲儿当即点头:“是假的,不过一方兽血小池,哪里来的那么多妙用……”

“那麒麟血池旁生有麒阳草,也是假的了?”梅疏影端过手边一方茶盏,轻轻拂了拂盖。

韩冲儿笑道:“这倒是真的。梅阁主且说怎生如此奇怪呢,明明这麒麟血池蓄的是母麒麟的血,性为阴,可那池边生长出的却是极阳的麒阳圣草,真是耐人寻味。”

梅疏影抬头来淡淡笑道:“这有何奇怪,所谓阴阳相吸,两性相引,不过如是。”

韩冲儿闻言大笑,虬眉高扬:“惊云公子所言甚是!兴许便是如此!”他言罢似是想明了,起身来道:“既然公子明言只是看看,那韩某人也不多推搪了……梅阁主随我来!”

梅疏影悠然放下手中杯盏,一面起身一面道:“江湖都道神女教行事阴邪,乖戾难处,看来也不尽然。”

韩冲儿一面领路一面大笑:“哈哈哈,还是梅阁主明理,不愧是天下第一阁之主!我神女教一不为恶二不行歹,经年下来一直为江湖所误会,实在是冤枉……”

梅疏影扬眉而笑:“贵教地处深山重岭之中,外有瘴气为屏护,江湖之众不知内情多有误会,也是难怪。”

“便是如此……”韩冲儿领他们拐向大殿之左,径直前行,经一处雕花石桥踏上了对岸崎岖料峭的长崖,崖上野草横生,越行越窄。韩冲儿一面行一面道:“梅阁主小心步下,此地是我教圣地,除却教主与圣女旁人都不能来此,故而并无人迹。”语声顿了顿,他方续道:“今日斗胆领梅阁主来观,实是因为与梅阁主脾性甚合,江湖还道惊云公子人如红梅、舌如毒蝎,我看纯属瞎扯!”

梅疏影眯眼儿笑,手中玉扇轻轻点动。

身后的玖璃默默低头,心道:实则半点不假!

立于玖璃肩上的雪鹞突然发出一长串的嘶叫,似是……嘲笑?

“梅阁主这只鹞鸟……是怎么了?”

梅疏影笑面:“无事,这蠢鹞子想是逡巡间得见了同类,因而高兴。”

雪鹞叫得更响了。

玖璃看了一眼前面领路的韩冲儿,再度默默低头。

“原来如此……”韩冲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而后扬手道:“梅阁主请!前面就是我教圣地麒麟血池。”

梅疏影含笑跟上。

一处断崖立于此路尽头,窄窄的石径上山花烂漫。

崖前一方长宽约十丈的小池毗邻断崖,池边铺满参差不齐的深褐色岩石,崖上巨石巍然,其形便如一只蜷卧抱子的母麒麟,阖目安眠,神韵十足。从母麒麟身下拖出一条一指宽的沟壑,有殷红的液体不断从石缝沟壑中往下流淌,汇入池中。

而崖边那方小池池水深红,当真便如浓绸的鲜血一般,于崖上山风中微泛涟漪,粼粼有光。

一眼观之,便好似这小池一直在顺接石像母麒麟的血一般。

几人立于崖前小径上,离池数步,韩冲儿回头来看向梅疏影:“梅阁主,这便是我教的麒麟血池。其血天生不竭,池水长年不枯,我等将它视为圣迹,百年来从未敢妄动于它。”

梅疏影的视线却落在池边犬牙交错一般的石缝中、生长出的那些枯黄枯黄的野草上。

似随意般走近了几步,梅疏影以玉扇指向野草:“教主虽说旁人不可来此,但这池边的野草都已枯成这般模样,难道也不叫人来清理一番?”

韩冲儿闻言大笑出声:“梅阁主是有所不知,此草便是我教独有的麒阳圣草,属性至圣至阳,天生便是这样一副枯黄的模样,外人不知,都道只是将死的野草,其实正是繁盛之时。”

梅疏影眼中亮而沉:“原来这便是麒阳草。”言罢身形突然一动,一起一落迅捷如鹄,伸手便把那深色岩石上的枯草连拔了两株!

“梅阁主!”韩冲儿见之大惊!面色已变:“我道你是为此血池而来,百般提防……不想你竟是冲着本教圣草而来!”

梅疏影极为从容地将麒阳草收入了袖中。“据闻贵教的麒阳草因生于血池一侧,与此麒麟血池有着微妙的互补关系,因而被视为圣物,从不允人擅动,更遑拔出或带走……疏影无法,既是想要,便只得强取了。”

韩冲儿甩袖一哼:“好一个只得强取!亏我对你百般礼遇,你竟如此相报!”韩冲儿面露厉色:“放下麒阳草,本教主便可当作什么也未发生过,如若不然,休怪本教主与你不客气!”

玖璃面色已凛,手握剑柄蓄势而待,虽不知梅疏影为何要夺麒阳草,却已本能地持剑相护。

梅疏影也是哼了一声:“韩教主,今日贸然来夺贵教圣草,确是疏影不对,只不过教主为这区区两株枯草,便要与本公子‘不客气’,是否也是借机行事,有心要与我惊云阁为敌?”

韩冲儿面色青白,怒道:“什么区区两株枯草!圣草长于血池边不可或缺,何如你所说的这般无足轻重!放下麒阳草!否则……”

梅疏影施施然地拢了拢袖,转面来望着韩冲儿道:“麒阳草我定是不会放下的。教主若是觉得,你的武功必在疏影之上;或是认为惊云阁掌握不了神女教所做所为,不必被教主放在眼里……尽可动手来拿。”

“你!”韩冲儿怒极,眼看便要动手。玖璃心下大紧,冷汗涔落。若然真与他动起手,以公子现在的内力,实难全身而退……

“只不过……”那边白衣如雪、朱梅冷艳的人轻轻转了转手中玉扇,微微笑道:“疏影听闻贵教似乎向来以圣女为尊,教主虽全权打理教中事务,地位却远不如圣女,教主若贸然与我惊云阁为敌,不知是否也是诗圣姑所愿?”手抚玉扇,白衣的人眉目间满是悠然浅笑:“疏影可不想因为此事,累教主被圣姑责罚。”

韩冲儿负手立于崖边,脸色铁青,竟是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

梅疏影自血池边从容走来,过韩冲儿,走向玖璃一侧。

玖璃双目极凛,心如悬丝,眼见梅疏影走至韩冲儿身边时后者袖下双手慢慢握紧……手按剑上霍然欲拔。

白衣的人脚步忽顿,竟止步在了韩冲儿面前。

面上是一派悠然无常的浅笑,长眉微挑,淡然自若,他飒然道:“疏影将此草带走,答应自今日起,惊云阁撤走所有安插在贵教的羽谍,只要疏影坐任阁主一日,从此不再探问神女教所作作为。如此,教主以为如何?”

韩冲儿震了一下,袖下双手陡松。下一瞬抬头来眉间微拧:“惊云公子此话当真?”

梅疏影笑了一笑:“这有何不能当真,夺草一事本是惊云阁之错,疏影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韩冲儿冷笑了一声:“难得梅阁主还懂得几分道理。若是这样,麒阳草你拿走也不是不可以。”

“公子!”玖璃不得不惊,惊云阁以通晓武林各大门派之内情迅息而得以屹立江湖之上,等同于一只渗透在武林中的无形之网,若是放过神女教,等于巨网已破,势必影响惊云阁在江湖上的威信。

且神女教如此怕人窥探教务内情,本就引人怀疑。若然不闻不问,岂非纵虎为患!

梅疏影却极自若:“且本公子还会将阁中右护法留下,命他在此向贵教圣姑言明此事,以免教主空口无凭,在圣姑面前难做。”

韩冲儿笑了起来:“还是惊云公子想的周全,韩某人自问是没有能力留下公子的,但若不将公子身边这位留下,亲口说与圣女此中一二,韩某人可是要大大不妙的。”

玖璃不禁心急:“公子……您独自返回……若是……”

梅疏影一记折扇敲在了玖璃肩上,惊得雪鹞扑翅而起。

“本公子无你在一旁拖累,回程自然更快。你只需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说与诗圣姑听,再把本阁主过来拜访的帖子呈上,如此便可。”

帖子?玖璃震了一下,当即想起两日前梅疏影右臂伤愈后立即写好交予自己的那一封信……

黑衣男子犹豫半晌,终于低下了头,抱剑应道:“是,公子。”

梅疏影转身便走。

“且慢。”韩冲儿语声一扬,颇为诚恳地看向梅疏影道:“梅阁主待我不薄,韩某人便就提醒公子一事……”

白衣之人回首望来。

韩冲儿道:“麒阳草火阳之力甚剧,与神女教四周深山重岭中的瘴气同属火躁之性,有极大的加剧瘴气之效。惊云公子若带着麒阳草过瘴气林,轻者五识迷乱瘴气入体,重者神志不清毒气攻心……裹上多少层油布纸都是没有用的。”

玖璃一窒。

梅疏影却是扬唇而笑,神色极为淡然:“多谢教主提醒,疏影记下了。”言罢白衣一扬,旋如山间云雪,人已转身离去。

玉扇执于手中,长发微微拂扬,衣似雪,朱梅艳。举止之间,始终悠悠淡淡,从容不迫。

(本翼今天更的又早又多~留个评奖励一下呗~~~<( ̄︶ ̄)>)

第一百四十一章 璧玉樱箫

深山重岭,树茂林深。(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梅疏影方一走近,便觉面前深林中慢慢聚集起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烟袅雾气。

来时分明淡薄,现下却因他走近而以人眼可见之速聚集浮起,缭绕不散。

白衣的人顿觉胸口一窒,往后退了退:“这韩冲儿,诚不欺我……本公子过来闹了他一通,多有欺耍,他倒是言之凿凿。”

言罢也不觉得有愧,面上神情仍旧凉薄。白衣的人想了想,将盘旋上方的雪鹞唤了下来。

梅疏影将袖中两株模样枯黄的药草缠进白巾之中,命雪鹞飞悬半空,伸手慢慢将缠了麒阳草的白巾绑缚上雪鹞朱红色的爪:“蠢鹞子,这白巾里可是个重要物什,你若是弄丢了,本公子即便是煮了你也无什么意思了……”言语间,手上动作便又慢慢止了下来……

梅疏影霍然挑眉,思索道:“你又如何会知道这两株枯草有什么重要呢?”

白衣的人安静了一瞬,看着雪鹞半晌,似是想明,喃声道:“也是。”

立身于山峦重嶂的低谷处,梅疏影突然极为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如此之蠢,也不知道这样大的一片重岭不能停落……若是见着虫鸟蛇鼠,怕是就飞下去寻食了……”

身上白衣在林前山风中拂起又落下,梅疏影笑着摇了摇头,面色在袅袅如雾的山瘴中隐见苍白。他却毫无所觉,只伸手将那方白巾又从雪鹞爪上慢慢解了下来。

雪鹞闻他之言高声嘶叫起来,却似急了,不停地用圆鼓鼓的脑袋去顶开梅疏影的手,竟似明白其中厉害,执意要替梅疏影带走这两株麒阳草。

梅疏影见状,伸手弹了它雪白的脑袋一下。“蠢鹞子,你可知带着这两株枯草,你若停落靠近了这一片重岭,当即就要挺尸其中了。”

眸中含笑,他言罢,伸手取过白巾……

下一瞬竟见雪鹞两只利爪伸了过来,用力扒拉自己手中包裹着麒阳草的白巾,眼见就要抓过去。

梅疏影毫不客气地又是一指弹过去。转手拂开了它两只朱红色的长爪。“闹什么,本公子不让你带,是留你这蠢鹞子一条鸟命。”梅疏影不觉叹息,看着它白如净雪的毛羽,感叹了一声:“一直以为你是装傻,如今看来确是真傻。”

言罢再不管雪鹞嘶叫闹腾,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方白巾。手执玉扇极为随意地笑了一笑,梅疏影将两株麒阳草重又收入了袖中。

“你走吧。”转腕收起玉扇,白衣的人回身面向重岭,“自己寻路出去,莫要跟着本公子,离的远些。”沉息一刻,他挑眉与雪鹞道:“蠢鹞子,可听明白了?”

雪鹞扑翅在侧,神情十分焦急,不知是懊恼还是后悔,竟想探头进梅疏影袖中叼出那两株枯草。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梅疏影随手将它拍开,再不耽搁。面色一肃眉间一凛,蓦然纵身跃起,纤白无尘的身影向着那方深林雾瘴、极快地掠去。

风声如狂,雾霭沉曀。

流转如墨如烟尘,徘徊远去,缭绕不歇。默然间一幕沉疴,霾深瘴浓。

深山重岭,一片萧然寂静。唯见飞云浮雪,白衣红梅,点点艳色。

经年不知情,往事随风去。

树影乱,星火燎,半世流离。

……

樱罗境野,涧水鸣。

临窗半倚,木屋前那一株三人合抱不及的樱木于晨风中摇曳若舞,漫天的粉云飘散随风,落如花雨。

屋前细草之上,慢慢走来一个身穿浅色莲纹褶裙的少女,轻轻伸手扣门:“樱家公子,我给你送药膳来了。”

云萧怔然回神,收回了望在窗外的视线,垂首间细细掖好榻上女子的被角,自榻边起身,上前开了门。

“有劳落姑娘了。”

“你又说错了,我是默默,不是落落。”少女甜甜地笑了起来:“姐姐今天出境去了,怕是要下月才会回了。”

云萧歉然地笑了笑,伸手自她手中接过了白瓷小碗。“有劳默姑娘了。”

面前少女眉弯如柳,笑容清甜如蕖,确实比昨日来的那一位要柔和许多。

“爹爹都分辨不出我与姐姐,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云萧怔忡了一瞬,只得点了点头。

少女随着他将白瓷小碗端至榻侧的牙桌上,于榻沿坐了下来。

“嫂嫂面色还是白……今日醒了么?”少女看着云萧慢慢将榻上女子扶起,靠坐在自己胸前。

几日下来,云萧听闻她们如此称呼,还是忍不住怔神……青衣的人微微摇头,而后默然将小碗端起,用小勺慢慢喂给怀中女子。

那甜美以极的少女在一旁看着,眼神清亮,面上柔和。许久,道:“若是默默也能寻个像公子这样温柔又细心的人做夫君,那就好了。”

青衣的人闻言便怔了一下,而后抬头来微微一笑,温言道:“默姑娘心地善良,来日能寻得比云萧更好的人。”言罢便又低下头来,细致而专心地将碗中药粥喂给女子。

少女便又甜甜一笑,望着他不再说话。

不多时,云萧将药膳喂尽,放下了手中白瓷小碗。

少女忙伸手接过了空碗。

“今日外面暖和的很,公子不若带着嫂嫂出去走走?”少女看着榻上女子苍白的面色,抬头来小声提议道。

云萧沉默了一瞬,微垂的目中有深深的恻然,垂首看了怀中女子许久,极轻地点下了头:“也好。”

少女兴然地收起碗勺,帮忙简单收拾了一下。

青衣的人为女子将雪麾披上,轻轻将女子抱入了怀中:“萧儿带你看看这一片绝境可好?”

言罢青衣微旋,少年人抱着女子慢慢走出了此间木屋。

微风徐徐,青草茵茵。

潺潺的流水声远远近近相迢递,点点山花盛开在林间树下,零落远去。

风吹叶拂,树影轻曳,满地花草野植相依偎。

云萧抱着端木止步在一株硕大的兰木前,看着草地上三五个小孩正在追逐打闹……

眉眼堆笑,欢喜愉悦,几多恣意。

少年人目中哀意更深,面上却禁不住染上一抹极清浅的淡笑。

伸手拂过长衣,便就抱着怀中之人在这一片青草上坐了下来。

少女始终安静地跟随在少年人身后,此时便也安安静静地落坐在了一侧,转头柔柔地看向了不远处的孩童们。

“哇!一个好美的大哥哥过来了!!”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女娃儿回头来看见云萧,突然满眼欣喜地叫了出来。

青衣的人一愣。

三五个小孩全部望了过来,额间或兰或莲或梅,映在那一张张精致软萌的小脸上,便如粉雕玉琢一般。

“他额间是樱花哎……阿望没有见过……”

“猫娜娜也没有见过……”

“小烯也没有见过……”

“昵……昵子也没有见过……”

少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招手与他们道:“都过来,默姐姐告诉你们。”

“好呀好呀~~~”一群短手短腿的小娃娃们便争相围了过来,其中数那个唤作昵子的年纪最小,说是走,其实是爬,圆滚滚的身子慢慢往云萧这边滚爬过来。

少女默默道:“这个大哥哥就是三君讲课时说过的,族里以前在的、那个血樱家的后人。”

“哦哦……阿望想起来了,是幺先知哥哥说过的,很久很久以前,去到了樱罗绝境外面,帮我们去看能不能和境外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生活的那个大家族!”

少女赞赏地点了点那个年长女娃儿的脸蛋,笑着道:“不错,望及记得很清楚,不过不许再把夫子叫做哥哥哦,要叫先生或是夫子……”

“不要不要嘛,日月昌凰爷爷,夜落伯伯,幺先知哥哥!”小女娃儿嘟着嘴道:“不闲哥哥就是这么跟阿望说的~!”

少女不禁叹气,不知是拿这个小女娃儿没辙,还是拿那个叫做不闲实际上却最闲的人没辙。“好吧,那默姐姐继续说哦……”

少女望了云萧一眼,慢慢道:“这个大哥哥在的血樱家,以前是族里最大的家族。两百多年以前,血樱家的家主想要出境去尝试与境外的人融合,从那之后血樱家就移居到了境外,只有每年三月中旬樱花盛开的时候才会归境一踏,与村长、三君和长老们细说境外的事。”

小奶娃们马上就发问了。

“可是现在不是三月呀?”

“大哥哥家为什么要去境外呢?”

“大哥哥不喜欢樱罗绝境么?”

云萧看着他们,温和地摇了摇头。

少女续道:“因为境里的人越来越多,地方总会不够的呀,这两百多年我们在血樱家的帮助下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樱罗绝境,有不少家族都移过去了……三个绝境之间,也可以互相往来。”

“至于现在不是三月……”少女也是一愣,转目望向云萧:“对呀,现在不是三月,公子与嫂嫂为何会此时回来呢?”又想了想,她疑惑道:“而且默默听长老们说,血樱家已经五年未归过境了?这五年公子家怎么没有派人回来呢?”

云萧目色更深,垂目道:“因为已经没有默姑娘所说的血樱家了。”

少女一愣,下一刻便震住了。“樱家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境外,有一个连城汝嫣家……是如我这般额间有樱花额印的人。”语声微抑,少年人一字一顿道:“夏武帝三年……便是五年前,汝嫣家已被灭门。”

少女呆住了:“汝嫣家……?”

霍然想起樱罗绝境的人是没有姓的,子女均以额印传承血脉,只取名不传姓。而血樱家两百年前出境之后,为与夏国文化相融,就姓作了汝嫣……

“汝嫣家……血樱家……已经没了?”

少年人语声也是凄然:“五年前……便没了。”

少女霍然站了起来:“可是,可是三君说,血樱家还在的,因为回来的就是血樱家的家主……”

“家主?”云萧微怔,下一瞬,慢慢摇头道:“默姑娘误会了……云萧虽意外得知自己是连城汝嫣家的人,但应不是像家主那般重要的人物,毕竟五年之前,我不过是个十一岁的稚龄少年。”抬头望远,青衣的人道:“幼时之事我都已不记得了……也不知我有着哪些亲人,父母是谁?可有兄弟姐妹……是本家还是分家……与默姑娘所说的血樱家家主关系可亲厚……这些我都不知……因而,并没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汝嫣家的家主。”

“你是血樱家的家主,因为你带了血樱家家主的信物。”

青衣的人只微微抬了抬头,回望少女,语声沉淡:“我并无什么家主信物……”

少女蓦然紧紧看向云萧,扬声道:“有的!就是嫂嫂身边的那根玉箫,它叫做璧玉樱箫,箫内壁刻满了樱花,那是血樱家传承‘箫语’绝技的玉箫,能将‘箫语’之力发挥至最强,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不知为何心头默然一震,云萧低头来有些呆呆地去看怀中女子。

可是那玉箫……是师父所有。

第一百四十二章 蛇母红藤

“还有……”少女睁着明亮的大眼再道:“齊逸才长老说嫂嫂体质太畏寒,中了那一味墓蔹花毒后原本定是活不过十日的,嫂嫂能撑到现在……都是因为樱家公子你给嫂嫂喝了不少你的血。夜夜小说网mht.la”可能是提及了少年人怀中女子的境况,默默有些悲伤又心虚地低下了头,继而小声道:“如果没有你的血,嫂嫂早已去了;如果你不是血樱家本家的后人,嫂嫂不可能还能再撑这些日子……”回头间目光哀婉、却又极肯定地望向青衣的人,少女定定道:“你的血具极强的药性,非血樱本家不能有……樱家公子你要相信我……”

不知是感慨、悲凉还是无心,云萧低头看向怀中女子,极哀然地淡淡一笑:“我是不是默姑娘所说的樱家家主又有何妨呢?我的血有再强的药力又有何用呢?齊长老已言,我最多可再续她九日性命……”目色垂敛,少年人极低声道:“九日之后,什么也不必论了。”

不知是云萧看向女子的视线太过悲疼,还是他怀中女子脸色太过苍白。

四周围着的奶娃娃们不禁都有些惴惴,浅细柔淡的眉拧起,探了脑袋过来看。

“大哥哥,你怀里这个大姐姐怎么了?”

云萧闻言,心下无声哀冷,周身漫开一阵散不去的悲绝凉意。

难以成言。

默默目中一恻,对着小奶娃们轻轻嘘了一声,轻声道:“大姐姐在睡觉,你们不许吵她哦。”

小奶娃们立即诚惶诚恐地点了头,末了,却又忍不住巴巴地要问。

“大哥哥,这个大姐姐这里没有印记哎……”

那年纪最长的小女娃指指自己额心,忽闪着大眼看着沉睡的女子:“她不是樱罗绝境的人吧?”

少女看向那小奶娃,无奈解释道:“这个大姐姐就像歌公子带回来的皇甫姑娘一样,是绝境里的人从境外寻回来的娘子,虽然不是出身在绝境,但以后就是绝境里的同伴哦。”

“哦……”小奶娃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女转向青衣的人,似是怕他沉溺在女子境况的悲伤中不能自以,少女强自微笑着与他道:“樱家公子久不回樱罗绝境想是不知道……境里每半年会派人从这一个樱罗绝境去到另两个樱罗绝境一踏,获悉彼此境况,也将沿途所知夏国所生大事通报一遍……此次被派出去的人便是我姐姐……而五年前被派去其余两境的人是这位歌公子。却因中途受伤被一户人家所救,逗留了整整数年才归境,以至这几年境外大事我等全然无知……所以血樱家所生的事,长老们怕都不知情……”少女说着眉间便拢起,忍不住站起了身来:“樱家公子你且歇着,默默需将此事告诉长老们去。mht.la [夜夜小说网]”言罢便欲转身而离。

却是此时,奶娃中那个最小的小胖昵子不知何时已爬得极远,在远处一株被铁栅栏围起来的枯树旁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便去抓那枯树上一根长长的带刺的荆棘。

默默起身来正好看见,呀了一声:“这小昵子!真不让人省心!”

她去的快,那小奶娃抓的也快,已经被扎了手,呜呜哇哇地扁嘴哭了起来。

少女跨过栏杆进到枯树旁一把拎起了小奶娃:“这铁栅栏围起来的东西是叫你们长个心眼要留意的,谁让你爬进来胡乱抓的……”说罢威吓式的轻轻在小奶娃的屁股上拍了两下,“还抓不抓?抓不抓……打你这两下长个记性,族里的规矩要好好记在心上知道么?”

这小昵子不知是被少女吓着了,还是当真被扎疼了,哭的一抽一抽的,圆滚滚的脸蛋上全是泪水,引得其余小奶娃都不安地张望过来。

少女将小昵子拎回了云萧身边,少年人迟疑少许,伸手接过了奶娃娃:“我看看她手上的伤。”

默默闻言一怔,心下不禁一柔,眉稍眼角染上了浅浅的笑意:“好啊,那谢谢樱家公子了。”

默默想要离开去与长老说事,可是看见青衣少年低下头来一言不发地替小昵子查看伤口……又忍不住蹲下来看着他这样细致温和的模样。

心下微微叹息:齊逸才长老既说嫂嫂活不长了,那定是活不长了……只望他别太过伤心……以致做出什么傻事……

下一瞬却见少年人抓着小昵子的手一怔,目光有一分震愣,更多的是恍惚深惘。

“怎么了?”少女见他神色有异,探头过来问道。

“这个,是什么?”青衣的人忽指着小昵子抓在手心里的一根极细极细的绿藤轻声问道。

少女低头来看,便见小昵子一根手指上戳了根小小的棘刺,冒出来一颗殷红的血珠,而她小爪子里,正握着一根翠绿翠绿的藤蔓,纤长细瘦,其叶小小。

少女指着昵子抓在手里的绿藤道:“樱家公子问的是这一株蛇花吗?”

“蛇花……”云萧目中寥落。

师父也道它唤作蛇花……

低头慢慢从自己颈中牵出一方精致的锦袋,云萧伸手取出了袋中一截干枯细长的木藤,目中忽然极为苦涩。

“原来樱罗绝境也有这一种蛇花……”

少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眸中酝酿出渐深的殇与痛,苦与惘。低喃间手指慢慢用力,将掌中枯藤握成了一片齑粉,风吹过,深褐色的粉末随风飘逝……

一切终于尽了。

少年人低头看怀中女子,似乎终于释怀了当时青风寨山径之上、她将自己遗落于外的孤依苦涩……

师父……时至今日,萧儿终于不怪你、也不恨你了……

心抑。

怅惘。

沉寂。

变得再无念想。

“樱家公子也知晓这蛇花的吧?”少女随手从小昵子手里抽出了细藤:“家里长辈都会好生叮嘱我们,若去到境外一定要小心这蛇花……血樱家移居在境外两百多年,肯定比境里的人都要通晓这小东西……”

云萧不知为何突然怔了一下。

“境外一直有关于我们奇血族人的传言,大多数人都不信,但还是有人信的……不知是谁发现了用蛇花和栈香可以验出奇血族人,因为蛇花会在栈香的熏染下由绿变红,此时常人去碰便无事,但若是奇血族人碰了,指尖立时就会沾染上蛇花转变成的赤红之色,会一直留在指尖上,一生都难以洗掉。不仅如此,其自身也会因那赤红染上蛇花的蛇母之性,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因身上所流混合了蛇母之性的奇血引来四周毒蛇饮其血,可谓后患无穷,险恶至极!”默默言罢沉忖道:“而且,奇血族人因是隐世药人,血液中天生含药,能减轻任意毒息……那些相信有奇血族人存在的,多半也是不怀好意。”少女回头来看向少年人:“所以樱罗绝境都会特意种上一些这蛇花,叫族人好好认清了,往后若是出境去了,一定多加提防。万万不能在它变作赤红时触碰。”

心神忽然有些恍惚。

青衣的人呆呆地震在了原地……有一刹那不知心之所重,不知路之归途。

不知所闻,不知所见。

惶惶然、满心愧负;岌岌然、心无所依。

身子霍然绷得那样紧,少年人有些无措地伸手去抚怀中女子的脸。

……

“你一直将蛇花枯藤带在身上,可是还在怪罪我当年将你输在青风寨中?”

“前事已往,此事已尽……又何必执意。”

“萧儿,青风寨一事……是师父有负于你……”

……

不是……根本就不是!

师父……蓦然眼中一热,少年人有些控制不住地紧紧抱住了她。

你没有不好……

你一直没有不好……

是萧儿不懂……是我不懂……是弟子不懂不明……

一直一直……错恨也错怪着您……

蓦然泪染衣襟,少年人抱着她泪如雨下:“不要死……萧儿不想要你死……!”

一袭青衣哗然扬起,少年人一把抱起女子突然急速纵掠而去!

“樱家公子你要去哪?!”少女不明所以,赶忙从地上爬起了身来,一时想去追看少年,一时又想去通知长老几人,来回犹豫一瞬,发现少年人速度太快根本追不上,终是急忙跑去了众家长老那儿。

那方草坪之上,指尖还扎着一根荆棘的小昵子委屈地望着两人背影:“昵……昵子的手还在流血……呜哇……都不管昵子……”

……

“落姑娘不急,慢慢说。”齊逸才看见来人,温言安抚道。

“不是落姑娘是默姑娘……不对这不是重点……齊长老,樱家公子方才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带着嫂嫂匆匆离去……像是要出境的样子……”

立于齊逸才身侧的云绫舞长老摇了摇头道:“出境的阵法虽比入境之阵要容易的多,但也只有我们六长老合力才能破除,你去问问樱家公子是有什么急事……”

齊逸才一愣,“他莫不是即知来不及,也要出境去卯力救他师……咳……救他夫人……”

三君之首的日月昌凰道:“不该是,他情人泪蛊散的不够多,心内尚余恨,当不至于如此深情执着才是。”

齊逸才道:“恨要有因,若是因散了,便就无从恨起。我们还是先去看看情形吧。”

几人方踏出屋室,便见几个守阵的族人匆匆而来。

日月昌凰面色一变:“总不会是……”

“禀三君!长老!有族人擅自破阵出境!我等拦他不住,那人抱着一个白衣的女子已出境去了。”

众人皆默。

日月昌凰身侧的夜落轻轻笑道:“看来就是大哥你所想的那样……”

日月昌凰叹了一声:“徒劳之举,又何必如此执念呢?”

三君最末的幺先知看了两位兄长一眼,想起一事,出言问道:“那女子左手掌心里的映身蛊晦暗色深,元力流转不歇,隐有魔性,极不同寻常。大哥二哥几日来为何分毫未向樱家公子提及此事?”

日月昌凰面色一肃:“那映身蛊存之已久,一时无害。”额间菖蒲花纹淡紫如绡,他续道:“这白衣女子当非常人,竟具分筋匿脉之能,我与她看脉时纵于昏睡中隐隐也有藏脉之心,不欲让人知晓此蛊……今日你我能知,只因她伤得实在太重,欲藏欲掩,皆是有心无力。”日月昌凰顿了一顿,叹道:“她既有心隐瞒此蛊,我等又何必硬要点破?故而未提。”

“是这样。”

众人对视一眼,尽皆无话。

“他还会回来吗?”默然间闻少女一声轻喃,低如絮语,随风拂远。如叶如尘。

第一百四十三章 墨夷然却

漫漫轻白无尽,一抹玄黑默然。[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雪岭一隅,一人一身沉黑色斗蓬罩住了大半个头和身,低头坐在雪中一块覆了冰的岩石上,专注地折着手里一方纸笺。

细雪纷然,幽幽然地飘落到他发上衣上,那人毫无所觉,只将手里的白纸一折、一折、再一折,慢慢折变出一个轮廓。

他露在斗篷外的双手极白,堪比四周寒雪,斗篷下隐见耳后青丝毫无束缚地散乱在后,有几缕滑至肩上胸前,幽暗如墨,色深有光。

一方玄黑色铁皮面具覆在他鼻梁以上,露出来的双唇极美,轻薄色淡,便如阳春三月飘落下来的桃花。

双眸深幽,敛尽夜华,微光流转,琉璃曜色。

他安静地凝眸在手里的纸笺上,周身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阴郁漠色中。

雪色的肤,墨色的发,一身玄色,黑衣如幕。

唇间轻抿……他低头慢慢将手中纸笺折出了一个形状。

“你救我一命,又咬我一口。”这雪中的黑衣少年对着手里折出来的那只纸折的白狼幽声道:“我们是不是就两不相欠了?”

说话间慢慢回转了头,一身纤白、体形丰伟的白狼就站在他身后,俯视着少年,呼着热气。

黑衣少年微拧眉看着它,回身将手中的折纸拿过来照着它比对。

除了小了很多,其它都折地极像。

“你不是咬了我就跑了么?为何又回了……”黑衣少年伸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皮制的小袋子,将那只纸折白狼放了进去。与此同时从袋子中抽出了一张人形的折纸,竖到了白狼面前:“还有,他是谁?”

白狼的眼中一亮,立即伸舌想要去舔那张纸人。[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黑衣少年眉微蹙,立时把手收回:“不许舔,会坏。”

黑衣少年又低头看向那张纸人,半晌,喃声道:“那天应是你和他救了我……可我翻翻以前的折纸,并没有你们……”少年再抬头看向白狼,目中有微微的惑色:“所以你与他因何会救我?你是谁?他又是谁?”

白狼竟似能听懂他的话,对着他几声嚎叫,走近过来硕大的身子凑到了少年身前,挨着他蹭了蹭。

少年本能地避开,却还是被白狼长长的绒尾扫到了脸上,觉得毛茸茸的,轻柔绵软,似乎并不讨厌,便微微怔了一下。

黑衣少年看着白狼的尾巴,迟疑许久,伸出手抓住了那根毛茸柔软的白尾。

纵白任他将尾巴抓在手里,一时没有抽回。

黑衣少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蓦然间如春日里的桃花绽开三瓣,清新无垢,娇嗔柔美。

白狼的眼里闪过熟悉的悚然之感。

下一瞬果然见他眼里盈上一点恶劣,手中突然用力,重重扯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白狼极为熟悉地顺势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尾巴甩上了他的脸。

黑衣少年被它扇地有点懵:“你知道我要扯你的尾巴?”

纵白简直想翻白眼: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时候的坏习惯倒是没有丢掉!

少年又道:“你不是能变大么?怎么又缩回了这幅模样?我手里这人是你的主人?”

见他指向手里的纸人,纵白甩着长尾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黑衣少年见得它的动作不觉讶然,小心地将两方折纸收了起来,而后对着面前的白狼正色道:“我的名字是墨夷然却,你唤作什么?”

少年看了看面前雪白丰伟的白狼一眼,猜测道:“大白?小白?白白?”

白狼瞟了他一眼,偏开了头。

少年更认真地猜测道:“阿雪,小雪,雪儿?”

白狼一屁股坐到雪中,尾巴也懒得摇了。

少年却笑了,琉璃一样的眸中微微亮了起来,眉间面上始终阴柔郁戾的神色终于淡了一层,能感觉出少年人的青涩单纯。“你……”

霍然他和白狼都是一凛,两人各自往己方身后望了一眼。

白狼双耳一瞬间弹了起来,走出几步去听雪岭深处的风声,好似听到了唤声一般。

黑衣少年却是整个又复了之前单独一人时的默然阴郁之色,慢慢站了起来。

白狼走出已远,回头来向他轻声嗷呜了一声,便纵开四爪飞快地奔远了。

是那人叫你了么?

黑衣少年看着它奔远,低头将那方放了一狼一人折纸的袋子收入了怀中。

白雪茫茫,望之无尽。

一袭黑衣雪中拂摇,飘荡如墨色的旗帜,他转身向后,身上斗篷旋出冷戾的弧度,少年慢慢回头,看向了远处纵掠而来的一人。

不过眨眼,那人已至面前。

“你的步法好似比以前快了。”少年看着她道。

“不及影木。”女子正视少年冷漠道。语声很硬,听不出任何感情波动,一如她僵冷如负深仇的面容。“主人在前面,要见你。”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神色间亦是阴郁漠然。

女子纵掠而去,少年人紧随其后,两丛黑影飘忽如黑雪。

行过少许,远远看见两列肃煞黑衣在马背上飘摇垂荡。

一人立于十数个黑衣人尽头,背对众人,安静地站在雪中仰首望着更远处的雪岭。

同是墨色的长衣飘摇在风里,衣着单薄,身形颀长,衣襟袖领处大片大片繁复的纹络不停地随着长衣在雪中鼓舞。

雪色纶巾犹如凝结起来的雪,映在黑发之上皎然无尘,和着三千青丝一起拂荡。

袭卷翻飞却又难得自由,如被束缚在风雪尽头,一生逃不开冽冽寒风;又如飘泊不定的孤羽,寻寻觅觅,却终难寻得安生之所。

于是一生颠沛流离。

于是一生孤苦冷寂。

男子静立雪中,神色极为平和,目光却寥落而深远,淡淡的悲伤蓄在眼底,孤依,苦涩,彷徨。

映在他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神情上,看得人心下一揪,轻轻地疼。

众人静默地候在他身后不远,神色皆肃,无人敢于上前。不论男子站了多久,都只是静默地候着。四周唯余风雪声。

女子将少年领来,身形便又一纵,竟于一片茫茫白雪中倏忽消失,再也寻觅不出。不知其踪其形。

黑衣少年站在远处看了男子一会,目色慢慢染上了忧伤。

两列黑衣人仍是静默地骑在马上无一稍动,正视四周冷面不言。

唯少年慢慢走近男子,待到极近,两声轻叹相叠,黑衣少年禁不住伸手从后抱住了他。

举止极轻,温柔隽永。“义父。”

男子任他抱了一会儿,又是低低的一声叹息。

“我已派了影主影木折往岭南取麒阳草,她们本已在去往蜀川的路上,应是最快了……”开口间男子声音嘶哑,显然是数日未曾歇息,身上亦笼罩着一层倦惫无力之色。

男子回身来抚了抚少年的发,轻柔道:“你重伤初愈,我本欲叫你好好休养一些日子,只是据闻梅疏影也去了岭南……虽不知其中因由,但此人已识了影主身份,若让他们碰上,恐怕不好相与,故而想让你和影血赶去接应。”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抬头来安静地看着男子:“义父是因为还未能寻到那人,故而伤心?”

男子眼中一柔,抚在少年头上的手更见轻柔:“若是知道会被你看见,我便不伤心了。”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伤不伤心,又岂是义父能控制的……我只怕害义父伤心的那人,永看不到你的伤心。”

男子目光如水,轻声道:“天下间除了你,再无人能看到,她的话,更不能。”

少年又抱了抱男子,心生感触道:“义父又何必把心藏得这样深,却儿每每看见,总会心疼。”

男子低头望着他,目光深幽而柔敛,久久,语声里负上一丝歉疚:“难为你了。”言罢低头来轻轻抵了抵少年的额。

“却儿去了。”

“嗯。”

黑衣少年放开男子转身离去。

男子回首望着他,目光里若有若无的负疚轻疼。久久,见得影血跟上少年,便又回转了目光,望向了远处的深雪。

低声吩咐了一句:“与我再去寻。”

众皆低应:“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玄铁惊鸿

曲折回绕不知行了多久,青衣少年终能从阵中走出,入目所见阵中瑰丽奇幻的异景陡然崩塌消散,回身不见一点异状。mht.la [夜夜小说网]

立身之处竟又是一片茫茫然的飞雪。

四周一片白茫,重峦叠岭,望眼无尽。

云萧低头来为怀中女子将雪麾牢牢裹紧,又抱着她纵掠起来,直向西南。

不知纵行了多久,少年人怀中窜出一物,直扑雪地,惊得云萧收脚不及险些踩上了它圆滚的身子。

雪貂从端木麾衣中窜出在地,云萧见得它便一愣。

不过数日,这小东西竟整个肥了一圈……

可见先前饿得太过,在樱罗绝境里必是吃了又吃,吃了又吃,生怕饿死,以成如今这圆滚的模样……

雪娃儿围在少年人脚边焦急地转了一圈,嘴里发出“咯咯”的叫声,似是埋怨他又把它带入这难以寻食的雪地中,又似在提醒少年什么。

云萧不明其意,欲要再行,却又被它拦在脚前。

雪娃儿突然翻身在地打了个滚,一身白毛沾雪更白,它撑起身子努力让自己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几个步子。

云萧面色古怪地看着它……看着它……

雪娃儿似乎没见过如此蠢笨的人类,无力地将整个身子趴到了雪中,长长的绒尾甩了甩……少年人见之一怔,似想起什么,眉间微微拧起。

“纵白!”青衣的人霍然顺着风向沉喝了一声,语声夹杂内力,送的极远。

雪娃儿喜地蹦跳起来,心里惊诧难道大白狼在他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倦惫疲懒的样子?!

少年人又唤了几声,一面唤一面抱着女子在雪中疾行。心里思忖道:若是雪娃儿方才是为提醒自己唤来纵白,那它许是感觉到了纵白的野兽之息离此不远。

果然,少年人唤过几声之后,远远看见一抹白影在雪中快速移动,离自己越来越近……确是纵白。

“照小公子说来,送你回此樱罗绝境的应是你血樱家的守护灵兽——雪天幻狼,它是你血樱家出绝境前伺养出来的药狼,食奇血族人之血可急速拉伸延展骨骼筋肉,变作两倍大小,两个时辰后恢复,性情温顺护主,极具灵性。”

不由想起樱罗绝境中时,齊逸才长老曾与自己所说。

“小公子愿留绝境自是最好,你之情与心,若流于境外,怕是难得善终……”

矫健丰伟的白狼奔至面前,温顺地伏在了青衣少年面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云萧抱紧女子纵身而上,指向雪岭西南。

纵白会意,四爪扬尘,飞奔而起。

一狼二人一貂于风雪中疾驰,风声如啸,飞雪似舞。

“十数日后你师父去了,公子若需出境知会亲友,亦要记得不可流露此番情心……斯人已逝,余念可了。”

少年人压低身子挡住大部分的风雪,紧紧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人。

斯人未逝,残念藏心。

他已看不清路之终途,是难得善终的惘惘,还是斯人终逝的悲疼……终不过苦雨凄风,雪虐风饕。

这一生,少年懵懂,错生情妄,失罢,得罢,寻罢,念罢,竟已成了死局。

云萧低头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腕,以血喂与女子,久久任血在风雪中凝固,掏出一片极为轻薄的面皮慢慢贴到了脸上。

“这些行头是我为小公子出境了结后事所备,樱家公子既知此情不可生,便要记得放下,如此才是幸事……否则,便是人之痛苦来源。”华发生白的男子循循善诱:“执生妄,妄生罪,罪成孽,又何苦?”

又何苦?

青衣的人伏首在白狼背上,一点点将脸上面皮抚平,垂目低喃的同时,紧紧抱住了怀中之人。

人之所以痛苦,在于应该放下的时候放不下,应该舍去的时候舍不得。

青衣的人凝眸一刻,低头轻轻吻去了女子唇上残留的血。

……

“怎么了?”雪岭一隅,赫连绮之看着回首望向一处的少女,微拧眉问了句。

“我好似看到他又经过了那里……”拉巴子有些痴怔地喃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少女神色,赫连绮之禁不住嗤笑了一声:“你说的是那小子?”

拉巴子回神来便不回答了。

赫连绮之冷冷道:“此子,最好是与那个女人一齐死在了这片雪岭中,否则,将来必定成为夏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孽障。”

拉巴子震了震道:“赫连先生何出此言?”

“因为我说过,他的师父就是清云宗主……你以为,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可我见他对他师父极为爱护……”

赫连一笑:“是呀,极为。”最后那两字言语间如此阴阳怪气。

拉巴子听着不喜,微蹙了蹙眉。

“自离开那处洞中温泉,先生心情似乎好转不少?”

赫连绮之看着手里一方八卦罗盘道:“那是自然,有了这方玄铁罗盘,中原的祭剑山庄我们便不用去了。”

少女面露惑色:“为何?那先生所说的惊鸿弩……”

赫连一把举起手里硕大的罗盘,笃定道:“此物乃是用罕见的极韧玄铁所制,上面的阴爻阳爻可拨动千万次亦不损坏,它便是制造惊鸿弩最好的炼材!”男子稚嫩的娃娃脸上显露出难得的兴奋,看向少女续道:“它原本应是一个极为庞大的阵式开启钥匙,也是极为重要之物,将它掩藏在洞中的人必是想要日后来寻回……我虽不懂阵式与此罗镜钥匙所对阵法,但这方玄铁若被制成‘惊鸿’,必定可以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赫连绮之眸中光亮极深:“只要用弩之人功力不至于太浅,其威势便无人能挡下。”

拉巴子闻言目中惊色一闪而过,片刻后凛神道:“如能照先生所说,自是好事。”

赫连绮之冷笑了一声,抬头来道:“如此,我们往北出雪岭,尽快赶往塞外。”

少女看他一眼,回目应下:“好。”

……

叶绿叶将要来的数百广陵郡驻兵分散在雪岭之中三五成行去寻,自己则独自一人纵马行入岭内深处。

白雪皑皑,一片凉芜,数日下来寻人未果心已急凛至极。

绿衣寒肃冰冷,纵驰在南面的山谷中。

忽然瞥见后方几骑骁骑围着一人赶来,叶绿叶看清了为首之人是谁,勉强收敛心神放缓马速半走半候来人。

“叶姑娘。”

“文大人。”

少许后,叶绿叶向身侧骑马在旁、马后跟随着几名骁骑的文墨染颔首淡道。

“是这样……姑娘来寻的这一片南面山谷,距闻有一险谷,深约百丈,为雪所覆,人行于其上难以察觉,极易掉入其中,墨染故而想来提醒姑娘一声。”两人并排骑马在前,文墨染紧紧裹着身上厚厚的长麾,细白的面上微现僵紫,语声也有些冷得发颤,不如平时那般稳。

叶绿叶回目看了他一眼。“大人离轿深入岭中,便为告知叶绿叶此一事?”

文墨染静静柔柔的面上浮现淡淡嫣色,微低头敛声道:“姑娘独自一人来此寻人,恐有失,墨染既知有险,过来提醒姑娘一声是应该……”

叶绿叶又看了眼他身后几名骁骑,目中之色好似便在怀疑这些人都是哑巴,开不了口,传不了话。

“叶绿叶谢过文大人提醒,此地风急雪凛,大人请回吧。”

两人说话间马儿慢慢踱步向前,文墨染低垂的视线望见面前雪地似比别处薄上一层,心下便一凛。

“叶姑娘!”文墨染霍然扬声,伸出手去突兀地抓住了叶绿叶的手腕。

绿衣的人眉间微蹙,冷面间正欲回目,便见身下之马前蹄踏脚之处突然往下一陷,与此同时马下四周之雪迅速跟随陷落,猝然崩塌。

叶绿叶目色一凛,当即飞身而起欲点马背纵掠退开,只是右腕被人抓住一时桎梏。

“大人!”身后的骁骑眼见文墨染马下之雪也跟随塌陷,语声一急,便欲拍马来救。

“不要靠近!”

“莫要过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目斥了一句,只是扬声不及几人已奔近了几步,地上之雪受到震动崩势更快,一整块地往下塌陷下去。

“退回去!”叶绿叶冷斥一声,手腕一转反手拉住文墨染便欲飞身而退。

几名骁骑不敢有违,立时急步后退,突然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颗雪球打在文墨染身下马臀之上,力道不浅,那马儿本已受惊,吃痛之下一拱一挣,原本已放开的马缰竟又套回了文墨染微垂的腕上,叶绿叶拉起他欲要飞退本无难处,飞身而起之际所拉之人重力陡加,一时没有料到,整个人猝然下坠。

“叶姑娘!”文墨染一刹那间面色极白,仓促地想要甩开她的手往上推她一把,叶绿叶见倏忽之间两人坠之已深,原本欲要放开的手被他一甩眉间微微蹙了蹙,便没有放开。

绿衣的人半空中旋身一转,一把将文墨染拉近抱起,下落中急速看向身边岩壁,足尖轻点急速踏落缓冲跟着文墨染被马缰缠住的右腕不停下落。

那方雪窟窿之上,偌大的一块地面突然陷落出一方深谷,几名骁骑退守谷边,面上仍震。

突然前排右侧的那名骁骑转目看了一眼左侧的骁骑之首。

“流云……你方才……”可是做了什么?

骁骑之首肃面:“大人硬要来此,我想应是此意,故而助他一记。”

其余几名骁骑一凛神,皆满目崇敬:难怪流云大人能当骁骑营之首……

众皆肃面,垂首看向面前深谷。

流云吩咐道:“叶姑娘于江湖武榜排名第四,我等都较她不及,再稍候一许,应就会带大人上来。”

“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叶兰命紫

深崖之底,紫衣的小丫头拿着一把长剑在早已被烧成炭的虎皮上戳来戳去……

“还有没有肉啊……有没有肉啊……阿紫好饿好饿啊……”

公输泉有点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道:“阿紫姑娘……这三天你拖下来的这只死老虎你一个人吃了大半……我们三个人才吃了一小半……实在不该是你喊饿啊……”

阿紫小脸一皱,双眉倒竖:“什么死老虎!它可是我的乖黄!”

一侧崖底石边,传出一声极为阴冷嘲讽的嗤笑。[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阿紫手里长剑指了指:“你……就你……你笑什么呀~”

“笑个恬不知耻的臭丫头!扒了虎皮,拆了虎骨,烤了虎肉,且是架起黄虎的骨烧着它的皮毛烤黄虎吃,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叫着它乖黄……”叶兰冷冽:“当真是恬不知耻!”

小丫头两颗亮晶晶的大眼真挚无比地望着他:“为什么我扒了它的皮、拆了它的骨、烤了它的肉……就不能叫它乖黄呀??”

“能!当然能!你还能一直用剑戳着它的灰……就是不要拿别人的剑!”

阿紫眨眼:“我拿的也不是你的剑呀~”

“我要是用剑,现在就丢过去戳死你!!”

叶悦轻轻拉住倚靠在石边的叶兰:“四哥,不要动怒了……你的伤要紧……”

“她再不把越女剑还你,你我联手夺回。”

叶悦脸上也有着掩饰不住的愤忿之意:“我没想到她一句借去玩玩……会是烤虎肉……否则……”

叶兰脸色铁青的看着不远处的小丫头,这三天来,他们三人、三人之物,几乎已被这臭丫头借玩耍尽。

紫衣的丫头呶了一下嘴巴:“呶,还给你,我也是看你随身带着两把剑才帮你拿一会儿的嘛。”说罢就极随意地把剑丢给了阿悦。

叶悦一把接住,立时拿出一方锦帕来擦剑身:“我师姐的遗物……好不容易公输家交还了我……我以后再不会借你了!”

阿紫浑不在意地呶了呶嘴,极小声道:“反正也没有肉烤了……不借就不借嘛。”言罢抬头望向难以望尽的上方崖顶:“好饿……阿紫好饿……上面要是能掉下来吃的就好了……”

突然一堆积雪迎面砸下,紧随之两声骏马嘶鸣急冲而落,冷白的日光雪光霍然照在半山腰的崖壁之上,虽未能及底,却如一盏明灯点亮某人的眼。

阿紫直挺挺地盯着那两匹飞速摔落下来的马:“好大的烤肉!!”

底下三人闻言一呆。

侧目。

突然又听那小丫头大声叫唤道:“大师姐!!!”

光影明暗中,能看见一方绿衣扬落飞旋,迅速从上方崖壁上踏落轻点而下,势如风,疾如雨。

那是……?!

原碧宁郡主叶绿叶……!叶兰心下一凛,当即震慑。

此人是清云鉴传人大徒,这臭丫头唤她大师姐……原来她是那清云宗下以贪玩胡闹著称第三徒紫无命!

黑衣男子不动声色地微眯起眼。

原就有仇,此下更是不容放过。臭丫头,若让我逮到机会,我必弄死你!

待那绿衣之人落定立身,叶兰目色一愕:文……大人?

叶悦则是霍然瞠目,讷讷地站起身来看着那绿衣女子。碧宁姐姐……

身……身法好快!好厉害!!公输泉极为崇拜地定定望着女子。[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叶绿叶还未落地,听闻那一声熟悉的“大师姐”眉间便皱;双脚点地后还未来得及抬头,某人便撒开蹄子扑了过来。

“大师姐!!!”紫衣的人儿毫不夸张地一蹦三尺高,状如奔兔,流星之势凑到叶绿叶面前又抱又蹭又亲……想要。

“阿紫。”绿衣的人只冷冷吐出了这两字,便将硬要挨过来的小丫头生生逼退了……

阿紫看着她冷漠寒肃的表情,委屈地撅起嘴,小手上两只食指戳呀戳,戳呀戳,小声应:“哦。”大眼瞥过来瞪向叶绿叶抱在怀中的人……瞪,瞪,瞪。

文墨染不得不感受到她的视线,回神来意识到自己是被叶姑娘横抱于怀中,脸上蹭蹭蹭地烧了起来。

立时想要挣出落地,只是绿衣的人抱着他霍然上前一步。

文墨染神色微怔,一滞。

听着马儿落地哀鸣一声复了静默,叶绿叶环顾一周,抬头来直视面前的紫衣丫头目色冷极:“我让你带着木蚕去寻云萧,你就寻来了这里?”

“我我我……”阿紫一急。

“如此矮谷也能掉入,你真是越发长进了!”

“我……我当时抱着……”乖黄……

“似还在此滞留数日?不肯离去?”

“崖壁上有冰……太滑了……”上不去……

“平日里就贪玩胡闹,今日牵涉师父,还敢如此轻率,你这十数日来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有在寻……

紫衣的小丫头声越应越小,头越垂越低,瑟缩起来。

“自己对着崖壁跪着!”

“呜……师姐……”阿紫嘴巴一扁,似已料想到此境况,转向高崖冷壁委屈地跪了下来:“阿紫……阿紫……就是寻小云子寻来的……”

叶绿叶毫不留情地斥道:“我若知你是这般寻人,就让你在荆州跪到师父回谷!”

“哇……”紫衣的人儿大声哭了出来。“我……我真的有在寻师父小云子……”

“去碎石上跪着!”

“呜哇――”

叶悦、公输泉眼见面前一幕不由怔愣……

心下本能地想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叶兰倚在崖底石壁上冷眼旁观,眼见先前恣意闹腾的人被罚也并未显出几分愉悦高兴之色,只是眸中微深,似在思忖两人所言,不时抬头来看一眼绿衣女子及她怀中男子,面色有些复杂和古怪。

“叶……叶姑娘……”文墨染好似察觉了什么,忍不住出声道:“可以放下墨染……”

叶绿叶回目冷睇了一眼不停偷瞄过来的紫衣丫头,肃然道:“不必放下,你与我立时上去。”

崖下之人闻言,俱都侧目惊怔。

阿紫一声嚎哭:“呜哇!阿紫也要上去……阿紫也要抱……”

绿衣的人只一声冷哼:“这一面崖谷你若上不去,也不用上去了!”

“我我……”

“女……女侠!也请助我们上去吧!”公输泉忍不住嚷道:“我们也是帮忙出来寻人才和阿紫姑娘一起困在了这里……”

叶绿叶听闻那句“女侠”,神情十分厌恶,转目来看了一眼公输泉,冷漠道:“公输家家服……祭剑山庄的人?”

“是是!”公输泉当即应:“我是公输家分家小辈公输泉!”

叶绿叶又转目看向崖底其余两人,见得叶兰,眉间一拧,目色如覆霜。

叶兰也抬头看着她,目色阴沉。

“你怎会在这?”叶绿叶虽是看着叶兰在说话,后者却知她并非对自己所说。

叶悦咬了咬牙,站起来道:“我……也是在找人……”

叶绿叶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漠,却并非像看叶兰那时的全然冷漠。然而亦不多言。

叶兰三人都在崖下暗处,文墨染不会武,初时并不知还有他们在,后来隐约察觉,所以无以自处。

此时随叶绿叶走近看清了,不得不一一打过照面。实则却只想转面背对几人,只当未见。

“文大人,许久不见了。”叶兰扯了扯唇角,霍然扬声轻笑道。

文墨染细白的脸上更红了两分,强自应道:“叶兰世子。”

叶悦蓦然惊了惊,怔怔道:“碧宁姐姐抱着的人是左相大人?”

公输泉啊了一声。

阿紫不知为何又是呜哇一声嚎哭,引得众人皆侧目。

叶绿叶皱起眉道:“我以竹叶镖为阶,在前引路,你们跟随我后。”言下之意现在就要上去。

叶悦紧声道:“我……我四哥腿受伤了……”

叶绿叶闻言转目睇来,眼中是显而易见的轻视与蔑然:“掉下此方崖谷之时所受?”

叶悦点了点头:“四哥原想拉我上去……”

公输泉当即道:“其实是被阿紫姑娘踹的!”

叶兰面色倏冷,幽然转目望了一眼公输泉。

后者突然打了个战栗,莫明觉得周身泛过一阵寒意。

叶绿叶眉间蹙的极紧,静默一瞬,扫视了叶兰三人一眼,而后便道:“阿紫背着叶兰跟随我身后,霜宁提携公输泉,并排于尾。”言罢已抱着文墨染转面对着崖壁。“现下动身。”

叶绿叶右腕一转射出十数枚青竹叶镖于崖壁上。转面又斥向崖边的紫衣丫头:“一时不惹祸便皮痒是么,还不起来!”

阿紫“哦”了一声,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抬眼小心地瞪了一眼叶绿叶抱着的文墨染,嗫嚅着走到叶兰身边。

“呶,我背你~”

“不用了。”

“好嘛是我踹了你,所以背你上去是应该的,上来吧!”

“不用了。”

“我能背你上去哒,这儿也只有我可以背你啦。”

“不用。”

阿紫皱了皱鼻,嘟起嘴道:“你这人可真小气,不就踹了你一脚,扭了你几下骨头吗。乖,快到阿紫背上来吧~”

叶兰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迭,终于怒道:“我说了不用!”

众皆愣,一齐回头看向两人。

叶绿叶皱了皱眉。

叶悦眨了眨眼道:“四哥……阿紫姑娘武功高强……你是知的……我们不及她……你就……”

“我不要!!”

叶悦瞠目结舌地看着靠坐在石壁一侧满面怒色抵死不从的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这真的是自家那个不可一世、冷戾阴沉、狂妄自负的四哥……?!

阿紫狠狠哼了一声:“你不要我背,我偏要背你!”言罢上前就拽起叶兰,三下五除二,老鹰拎小鸡一样轻意就拎上了背。

被欺侮多日,早已气虚体弱,叶兰对面前之人的蛮劲内力都心生忌惮,见她近身,当即就淡定不了了:“你不要碰我!你这臭丫头滚开!!”

叶绿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间微抽了抽。“阿紫,你对叶公子做过什么。”

“我……”紫衣的人儿还委屈地撅了嘴:“我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没,来,得,及,做。

叶兰悚然变色,面色更加青白,既寒戾又阴沉又苍白。

“哦我想起来了!”公输泉当即又道:“阿紫姑娘摸过叶公子的腿!”

众人怔:“……”

叶兰胸口难抑,起伏更甚,又是幽然一眼,望向公输泉。

后者抚了抚双臂:“这崖底真冷啊。”

此时阿紫已然把叶兰背在了背上,还颠了两下安抚道:“我那不是为了给你接骨嘛~没事没事啦,我背你上去,保证不做啥~”

众人一时无言。

叶绿叶顿了顿道:“动身吧。”言罢一跃而起。

叶兰忍辱负重地让她背上了背,心头如万马奔腾,直想抽筋扒骨。至于抽谁扒谁,自然不言而喻。

叶悦提携着公输泉,阿紫背着叶兰,几人跟随在叶绿叶、文墨染身后,踏脚在她踏过之地,慢慢往崖上纵掠而上。

所踩之处有青竹叶镖作阶,果然未再滑如镜壁。

叶绿叶一手扣紧怀中男子的腰,一手转腕于冰岩上射出竹叶镖,脚下踏纵而起,面容冷冽,凛眉肃色:“文大人,叶绿叶单手恐有失,请大人抱紧。”

绿衣的人一脚踏在射于崖壁上的叶镖上,转脚纵掠之际冷声叮嘱道。

文墨染颊上绯红,低眉间紧靠在女子身上,犹豫一瞬,伸手牢牢抱住了叶绿叶的腰。

两人环抱太紧,能感受到彼此一冷一热的体温。

文墨染细白的脸上越发红潋,艳如滴血。

后方的阿紫看着看着,嘴巴越撅越高,满脸不乐意地死瞪文墨染。

同时小手负气地乱拧了一把触手之物。

叶兰怒目而视:“你的手在往哪摸!!”

紫衣的丫头面不改色,抬头看看四周寒壁,眼神四处乱瞟,还吹了两声口哨。

显然先前不到一刻所说的话已然喂了狗!

上方的叶绿叶耻于听闻,出言警告了一声:“阿紫,不要胡闹。”

紫衣的人儿睨了她一眼,心里更加忿忿。身后的小手越爬越上。

叶兰受不了了。

一张脸涨成了青白紫色,环在小丫头脖子上的双手那样急迫地想要勒死她!

可是已然身处高崖之上,自己左腿已断,稍有不慎与她摔下去便不是再断一腿如此轻易了。

黑衣的人强忍那只越来越恣意的手。

阿紫在他大腿上摸了两把,见他竟不吭声,心下不由新奇起来。

突然觉得心情极好,又越加往上拧了两把,抬头来对着他嘻嘻笑道:“还蛮有弹性的嘛。”

我忍不了了!!!“再摸我剁了你的手!!!!!”

四下里一阵静默。

阿紫下方的两人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叶兰如闻晴天霹雳,整个人一僵。

阿悦和那小子在下面……那一定什么都看到了?!

“四……四哥……我……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叶兰深深垂目:他分明还没问。

公输泉忙不迭地点头咐和:“我……我们没看到她摸你屁股!”

“……”

叶绿叶抚额不及,敛目。

叶兰回首极幽冽地看了一眼公输泉。

后者悚然色变。这次终于看懂了。

那若不是被人捉奸后心生歹意欲杀人灭口的眼神打死他都不信!

“叶……叶公子……我错了……”公输泉心下泪流不止。

叶兰一言不发,伏在某人娇小玲珑却又仿佛坚如铁石的瘦削背上紧紧咬牙。

阿紫左手摸完右手摸,往上摸完往里摸……

叶兰微微闭起了眼,手指相握间“咔咔”作响。“你……把手拿开……”

“我不要嘛。”

“把手拿开……”

“不要~”

叶兰双臂倏然收紧,再也不堪其辱,低下头来对着小丫头的脖子就是一口咬下去。

阿紫转颈一侧,不知是早有防备,还是反应太快,微微吐舌罢,回过头来眯着眼儿既快又准地接住了他的唇齿。

小丫头伸舌舔了他一口。

一脸灿笑道:“要亲亲可以说嘛~”言罢就是啵啾一声,两唇相抵,重重亲了一口。

静默。

“我要杀了你!!!!”

“到了。”叶绿叶飞身而出,稳稳落于崖谷之上。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瘴沉疴

风声呼啸在耳,高耸的树荫疾速向后掠去,岭南山嶂之中,白衣若流云,浮光掠影速。(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回徐州,速往东,携以麒阳草。

谨记,复念,铭于心。

于是久久在林中点掠纵跃,越过无数繁枝茂林,流于西南重岭中,径直往东,急行不怠。

缭绕的雾气徘徊不去,附影随形,体内之力越来越单薄,纵掠的人却仍不肯放慢行速。

踟踟,踽踽,踯踯。

如一个孤零的影,望一束微弱的光,坚持着自己给予的希望,守一个执,寻一个果,不看到终局,便不肯认输。

相信她未死;

相信来得及;

相信尽己之力,便不会有难承的果。

于是费尽心机,于是卯尽全力,于是不敢停歇。

惘惘,殇殇,眷眷,茕茕。

所念,所执,所为。

又是因何?

不问,不念,亦不想。

是不懂?

还是不顾?

于是十数年这样仓促,于是半生就这样彷徨。

不知所起,亦无所终。

白衣猝然落地,梅疏影一把扶住手边一棵老树。高高扬起的眉一如平日凉薄,只是终因过于苍白的面色而轻轻拧起,他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恍惚地松开了撑扶的手,往前行去。

脑中不甚清醒,所见亦有些模糊,隐约望见绿荫尽头飞萦着片片晴雪,冷峭的面上终于扬起淡冷悠凉的浅笑,执而妄。

狂嚣凛冽。

却又莫明伤感。

前面就是湘东郡,过湘东即入荆楚境内,再无瘴气。

白衣的人未做稍停,便如十数日来疾行不倦的怱色,竭尽余力抿唇跃起。

刹那间黑芒闪过,脑中一时混沌,入眼所见光影昏乱,他霍然难以为继,手捂胸口径直摔落在林中。

脑中恍惚昏沉,白衣沾染上枯叶泥尘。

地上的人一时未能撑立起身,意识模糊不清,却本能地蹙起眉,仰首爬起,不愿靠近地面上的秽叶尘埃。

梅疏影挣扎站起,似乎未能察觉内力早已用尽,本能地纵身而起,只是脚步方一动,便见胸前落下几朵朱梅,开在白衣上,缓缓晕开。

白衣的人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伸手抚到自己唇边溢出的血。

他有些迷惑地抬眼望着远处林外的光影,和幽然飞舞的轻雪……一步步抬脚行去。

……

岭南与荆楚交界的安成郡内,两名女子骑马快速行过。身上俱被沉黑色披风罩住,行速如风,难窥其貌。

待到无人山野,后方的翠衣女子蓦然道:“影主,据闻神女教的麒阳草向来不允人擅动,我们与他们素无来往,如何能拿到?”

翠衣女子问罢又唤了几声,前面的人久未应声。(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影主?”影木有疑,赶马上前。

素衣之人慢慢抬起了头:“你可知他因何要我们来取麒阳草?”

影木只摇头:“主人的心思一向难测,影木不知。”

郭小钰骑在马上,语声不紧不慢:“影人传信与我,提到清云宗主先前所入阵宫生有一味墓蔹花,端木孑仙很可能中了墓蔹花寒毒。而墓蔹花唯有麒阳草能解。”

影木一怔:“主人是为了……”

郭小钰扬起马缰,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生就这一个弱点,可是却无解。”

影木垂首,神情有些怔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郭小钰续道:“以他的心计,本应早已达成心中所谋,却屡屡因顾及此人而错失机会,甚至徒劳。”女子深沉的披风下一袭素衣,摇了摇头道:“墓蔹花有其时限,若端木孑仙当真中了此毒,待我们取得后送回,应已来不及……他又怎会不知?却仍派了我们过来,不愿罢手。”

影木看向女子。

郭小钰神情淡而柔,轻声道:“且麒阳草是至阳之物,岭南境内多瘴气,两物有相助相长之效,若带它出入岭南瘴气林,无异于鱼游釜中、抱火卧薪。”她言罢望眼远处,不知是感慨还是漠然,淡淡道:“执意至此……对那人放不下,又走不出。如此下去,他只能是败。”

影木身形一震。

两人驰过安成郡,已入湘东郡内。

山野林间的小道上人迹杳杳,幽幽的细雪飘洒下来,安静柔和。

快马疾行中,后方的翠衣女子面色忽然变了变。

郭小钰抬头,看见山道尽头,一人步履蹒跚地慢慢行来,她望着那人的身影,有些迟疑地蹙了蹙眉。

那人身上有血,长衣单薄,灰白一片。衣摆袖领处均沾有碎叶泥尘,身形颀长。

长发及腰,凌乱披散,垂落在胸前颈后,有大半遮住了面,像是一个落魄的旅人。

郭小钰看了看他,慢慢驱马上前。

雪花幽幽然舞,落在那人发上衣上,及他拢紧的袖上。静静停驻,慢慢化开。

那人似在沉思,又似无知,行的极慢,迟疑踌躇。

一人二马错身而过,郭小钰突然极淡地笑了一声,目中柔色不改,止下了马。“梅阁主。”

身后翠衣之人握着马缰的手霍然一紧,身形一僵,几乎是本能地拉紧罩面的披风,手执暗器,隐在郭小钰身侧,不发一语。

那被唤作“梅阁主”的人却似毫无所觉,仍在慢慢地往前走,走了数步,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转首看了一眼行过身侧的两人,突然伸手抚向了郭小钰所骑黑马的马背,而后一字一句极慢地道:“马……给……我……”

马上的女子闻声一怔,转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但见一双错乱昏沉的眼,晦暗迷蒙,毫无所知……郭小钰震了一震:“梅阁主?”

那人一身白衣染血蒙尘,长发散乱,碎叶满身,应是狼狈不堪。口气却仍旧凌人,又执拗,又狂妄。“马,给我……”

郭小钰看了他半晌,伸出手于他眼前晃了晃,那人嫌恶地皱起眉,想要伸手拂开她的手,却落了空。

“看不清么?”郭小钰轻轻摇了摇头:“堂堂惊云阁主,人称惊云公子,却于山道上抢我丐帮之人的马……梅阁主的脑子此时怕也不甚清楚。”

郭小钰身侧的女子骤然一惊,忍不住侧首望来。

立于马侧的人似是根本听不懂女子口中所言,见她还赖在马上不下来,伸手就去推女子。口中喃喃:“马给我……”

影木一见他出手,面色一变,不得不凛,飞身上前挡住郭小钰一掌迎出。

下一瞬竟见面前男子连退三步,如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一样被她一掌打出,摔落在地,伏首就吐了一口血。

影木登时变了脸色。

郭小钰眉间一蹙,淡淡道:“他受伤不轻,且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此下应不是你的对手。”马上女子看了地上之人许久,见他竟无力自己起身,有些怀疑梅疏影究竟伤至何种地步。

白衣男子拧眉撑起,长袖中滑出一截枯草,他下意识地拢袖藏好护在衣内,却已被素衣的人望在眼里,郭小钰蓦然怔了怔神。“麒阳草?”

他难道是带着麒阳草从岭南行来……

素衣的人翻身下马。

影木立时随行于一侧。

郭小钰站在梅疏影面前,于他撑立起身之际不紧不慢地从他袖中抽走了枯草。

地上的人蓦然一惊,像是被惊醒了几分,立时伸手抓来:“不许拿!”

郭小钰立身未动,影木挡住了他伸来的手。

“确是麒阳草。”郭小钰垂目望了地上之人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你……”

梅疏影挣扎欲起,却被影木制住,眼前一片昏黑,集不起一丝一毫的气力。他蓦然冷喝道:“还我!”

影木将他按在了地上草径之中。低头轻声道:“主人派我们来取此草,既已拿到,便应速速返回……”

郭小钰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将麒阳草收了起来:“你是怕我趁此机会杀他?”

影木双手未敢放开桎梏的人,双膝却已跪在地上:“影主与他相斗十余年,数次暗袭未成,梅疏影一直在追查影网之事,属下明白影主与他对峙已久,水火难融。”

郭小钰自上而下俯视着地上昏昏沉沉中依旧挣扎不止的人,慢慢道:“你曾受命追踪于他近十年,应知此人有多么不好对付。且公输家一役后,他应已察觉了影网真身。”

影木头低得更低:“无论如何,请影主……”

郭小钰摇了摇头:“今日是极难得的机会,他自损至此,如能除去这一大患,往后行事会容易得多。”

跪地之人闻言,双唇霍然紧抿。

“但我却知眼下情形由不得我。”素衣的人感叹了一声,抖了抖披风上落下的雪,转身上马,语声不由沉肃:“今时今日我武功已废,若执意要杀他……恐怕你就反了。”

影木浑身一震,重重伏地:“属下不敢!”

郭小钰淡淡柔柔道:“你当真不敢么?”

影木伏地未起,身形极为僵硬,未再出声。

郭小钰轻声一叹,淡淡道:“或许当年,我便不该派你寻匿于他身侧。”素衣的人说罢调转马头,往来时之路折返。

影木抬头来看她行远,才敢放开地上的人,回目望了他一眼,纵身跃起。

“把麒阳草还我!”草径中的那人却霍然扬声掠起,一把扣住了影木双肩,极为憎怒道:“还我!!”

影木一时惊甚,被他扣疼了双肩,回神来面色便一凛,身形一闪直往马上纵去。

梅疏影扣她不住面色寒白,昏乱的眼中一片迷蒙,惊急中抓住了她扬起的披风,蓦然跪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把草……还回来……”一手紧捂胸口,脑中天旋地转。

影木目色复杂地紧紧看着他,久久,拿出匕首斩向了身上披风。

谁知地上的人再度冲扑抓来,影木收刀不及,匕首正对梅疏影胸口。

翠衣之人双目一瞠。

“公子!!”电光火石之际响起一声极为凛冽的急喝,与此同时一把长剑飞驰而来,硬生撞开了影木手上的匕首。

但闻刀剑之声铿然一响,匕首险险从梅疏影胸前弹开,扎入了道旁一棵老树中。

影木站在原地双手一颤,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梅疏影……

她目中忽然有些湿润,想要向他靠近一步。

璎璃纵身而至,一把将梅疏影扶住护在身后。“你是谁?!”

再抬头只感面前风雪一急,黑色披风于眼角一闪而过,那立身在梅疏影面前的人竟已没了踪影。

好快的身法!

璎璃蓦然心惊,扶住梅疏影的手亦微微颤瑟,久久察觉人已离远,才敢回目看向撑扶的人。

那一向容不得半点污秽近身的人此刻满身泥叶,衣上染血,长发蒙尘,凌乱披散,是从未有过的狼狈虚弱。

璎璃眼眶一红,蓦然有些哽咽。

第一百四十七章 墨然于归

(最后一次啦,感谢初雪和辟邪神光的打赏。(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正文:

雪舞,风肆,冷意沁骨。

雪岭踽踽,起迎的风雪中,纵白驼着云萧与女子、雪貂向着西南方向纵行不怠。

一日、两日、三日,久久……

风雪像散不开的阴霾一样萦绕不歇,望眼无尽。

少年人眼前心上,俱是茫茫然的雪,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尽头,再多复杂纷乱的心绪,都化做了这一片飞雪里的空白。

那样纯粹而没有念想……

只有眼前越来越模糊,因为寒冷,因为失血,因为茫然,因为惶乱。

终于淡泊了纷扰,青衣少年抱着女子从白狼背上滑落,茫茫然地蜷卧于雪地之中,睁着迷蒙的眼,望着头顶飘落下来的片片飞雪。

师父……

他下意识地环紧怀中藏于麾衣内的女子,干涸的唇上皲裂冷白,眼神茫然无聚,入眼皆空,竟是早已处于混沌无知的雪盲之中。

周身僵冷没有知觉,他除了下意识地做出环抱的姿态,早已使唤不了肢体一分一毫。更遑论爬回纵白背上。

雪貂有气无力地从摔落的雪中爬起,有气无力地钻进女子麾衣之内,有气无力地蜷卧不再动弹。

只有白狼似还有余力,围着青衣少年旋转不止,几次想把两人叼回背上。

雪岭风急,呼啸不止,白狼几次拖咬少年都未成,狼齿所咬之处,越发苍白僵硬,连血都已流不出。

纵白清逸如雪的长绒在风雪中凌乱飘飞,壮硕的身体迎风立定,突然看向一个方向动了动尖尖的长耳。

似是确定了,纵白四爪急促地挠地少许,飞快地刨出一个坑来将蜷成一团的两人拖了进去,下一刻就发足狂奔,往南面急纵而去。

四肢再度饿得虚乏的雪貂有气无力地掀开眼皮,察觉不到白狼的兽息更觉绝望没有生路。(wwW.mht.la 无弹窗广告)长长的毛茸茸的身子挣扎着又从麾衣里爬了出来,看见少年早已昏迷,委屈地发出低微的“咯咯”声。

而后满心将死无力绝望地爬到少年人身上,来回慢腾腾地用尾巴扫动,将盖满少年人青衣之上的积雪扫落。

有气无力,虽慢却不肯停。如此反复。

誓要将雪地中这一点唯一异于雪色的青竹色留将出来,以期能有一线生机。

雪满长空,寒风不止。

雪娃儿来回间短短的小腿再迈不动一步,两眼昏花,饥肠辘辘……绵软毛茸的身子瘫在少年人身上再也动不了,只有尾巴一抽一抽地不时拨动两下。

风声、雪声、腹中如雷般的叫声都慢慢麻木听不清了……却于此时,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那人抱起它的动作极其温柔,小心翼翼中微觉颤瑟,五指不停抖簌,能感觉出难以抑制的担忧、关怀,及感激。

再度被饿瘦一圈的雪娃儿只感天无绝貂之路,死而复生,绝处逢生……心中满满都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感动感念之情,不由挣扎着想在昏睡前看一眼自己的恩人。

半睁圆溜的大眼,入目便是一双盈盈然蓄满月光似乎能溢出水来的深邃眼眸。

雪娃儿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温柔的眼睛,一时间瞪直了目光,身体也僵直了。

直到那人将它转递到身后一人双手中,雪娃儿才后知后觉地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然后……就莫明地觉到脊背上一层凉意,十分惊怖地蜷缩成一个球儿彻底饿晕了过去。

……

迷离的白光晕散不去,隐约望见水榭楼台,曲径清幽。

飞檐碧瓦的景亭中,连绵的绿柳青槐于微风中轻轻拂扬,四周漫天花雨,淡淡的粉色樱云飘散在空中,落于亭上、砚上、石几上。

他不知为何有些痴怔地静静看着,等着……

茫然、空蒙,却又隐隐期许。

果然光影轮换间,一袭白衣突然拂进了眼帘。

带着尘埃落定的叹息,和飞花漫眼的苍凉。

他就那样安静地失神地促不及防地站在远处,茫然无措地看着景亭中的那一人。

白衣如雪,青丝如墨。

净如清水,宁如墨画。

一身白衣三千乌发,皆随樱花流云辗转飘飞,幽幽淡淡,远远近近。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生疼紧窒;

不知为何眼泪莫明潸然落下。

他不近不远地站在几步之外,不知往前,还是退后;不知留下,还是离去;不知伸手,还是放下。

于是踌躇迷惘。

突然亭中的女子回目向他望来,清浅柔和的目光,落如懒月清辉。

眼神宁而淡,温而浅,似蓄一分柔,似掺一分和,似揉一分眷。

“萧……”女子低低地唤了一个字,霍然轻扬起唇角,极淡却也极柔地笑了一笑。

他忽然觉得眼角涨痛疼窒,难以忍受,心下像水一样不可抑制地化了开来。

蓦然紧捂胸口,刹那间泪如雨下。

是那样虚无飘渺的希冀,和溃不成堤的绝望。

师父……

“师父……”

身侧之人突然一把握住他的脉膊,极为激动惊喜地不停唤道:“云萧!云萧!师弟!”

榻上的人恍惚如是,久久才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见模糊的蓝影于在眼前晃曳不止,云萧望了她许久,怔愣迟疑,终于轻声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禁不住眼眶一红,哽咽着上前一把抱住了榻上的少年:“师弟!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终于醒了……”

意识慢慢流回脑海,少年人有气无力地喘息了两声,蓝苏婉忙擦去眼泪奔去桌旁倒了一杯水过来:“先别急,喝些温水,你的嗓子哑得厉害,应是伤的不轻……”

榻上的人欲要伸手去接杯盏,竟一时抬不起腕来,一阵刺痛和涩麻窜过手臂,整个人都感觉撕裂一般疼……

“别动!你躺得太久,腕间筋脉也是续上不久,还动不得。”蓝苏婉忙把他微抬起的手腕轻轻按下,小心地端了杯盏喂给他喝。

云萧低头慢慢将水喝尽,抬头欲要说话,又被她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头叮嘱道:“你先莫要说话,这么多日未能好好吃饭,你定是饿了,我去给你端碗粥来……”言罢便欲转身离去。

云萧挣扎着伸手拉住她,有些急切地开口道:“师父……呢……”果然声音嘶哑低微,几不可闻。

蓝苏婉只得回身来好好安抚他道:“你放心,师父前日就醒了,比你还早两日,一直由大师伯照料着服药调息,不日便会愈好的。”

榻上的人一时静,不由怔愣,而后哑声又问道:“师父体内的毒……”

“师父体内的墓蔹花寒毒已经解了,剩下来的余毒待师父恢复元气慢慢调理便可化解,你莫要担心了……先好好顾着自己的身体,你虽未中毒,身体却比师父还要虚弱,这半月余你一直不醒,昏昏沉沉地越来越虚弱,可吓着我们了……昨夜里师父强撑着过来给你行了几针,今日总算是醒了……我给你弄点吃食,随后就去告诉师父阿紫她们……”

蓝衣的人当即快步而出。

云萧看着她行出,后知后觉地抬头去看身处之地,恍然中心中微震。

这是归云谷他先前所住的叹月居。

师父把他带回来了么……?

想了想又轻轻摇头。师父当时也是昏迷,如何能做决断,定是大师伯或是大师姐带了他们回来谷中。

还好,最后还来得及。

青衣的人有些庆幸地笑了笑,下一刻不觉低头,眼角已湿。

第一百四十八章 默然于归

仲冬下旬,天已寒。夜夜小说网mht.la

万千青竹环绕的深谷小院中,青石径,冷林风,枯叶满地。

蓝衣少女快步行入饮竹居内,满面是喜地推开篱笆小门至了端木孑仙寝居前,抬手便要扣门。

房门正于此时“咿呀”一声,向内微敞,恰似被风吹开。

蓝苏婉愣了一下,抬头来便见长衣墨发的男子立身屏风一侧,温和地望着自己,手放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轻轻摇头。

蓝苏婉立时会意,轻手轻脚地踏入房内,回身阖上了房门。

“我助你师父调息了几个周天,她应是累了,方才睡下。”男子清雅俊逸的眉眼柔和如画,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便如蕴在水底的沙石轻轻摩挲,说不出的低回动人。

“见过大师伯。”蓝苏婉低头见礼,心下十分尊崇敬佩,语声极恭。“自师姐出门一直劳大师伯守候榻前悉心照看家师,苏婉身为弟子,实在惭愧。”

长长的束发曳于颈侧,男子发上纶巾如雪,墨衣云纹沧桑如暮,却又温润如玉。

他淡淡看着面前少女,神情始终温柔,恰如池水涟漪:“你细心照看同门师弟,十数日寸步未离,更是辛苦。不必放在心上。”

蓝苏婉抬头来不由心生感激,诚挚道:“苏婉谢过大师伯。如果不是大师伯及时找到师父师弟,并寻来麒阳草救治师父,此一次,师父为苏婉所累……当真危极……”蓝衣少女想到自己当日所求,师父明知九死一生,仍同前往,不由负疚又愧心。

墨然神色未动,回身趋近榻前掖了掖榻上被角,低声述道:“你师父此次伤重虽久,却回元极快。我寻得她时她体内筋脉应是强制催发用过,受损甚重,无一处完好,但墓蔹花寒毒却似散了不少,内伤虽重,脉搏微弱却稳,好似一直在服药调息一般。”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慰,轻声道:“师父若然出门,身上都会带上一些内息、伤药,师弟应也是,想必此次好生用到了。mht.la [夜夜小说网]”

墨然垂目望着榻上的女子,轻轻颔首,神色柔和。

心下却有些凝滞:予师妹调息回元散毒之物效奇佳,难以探出由来,但若不因它,雪岭十数日,以师妹体内霜夜寒花余毒的烈性,定是撑不到麒阳草来救……

思及此处,男子目色微深,便也现了一分庆幸之色。

无论如何,能救得她回来,自是好的。

“只是师父的水迢迢之力终是又一次断过了七日,虽未见年长身老亦或其他异状,但师父上回因救师弟而退回的第六层,两年来未能复还,此一次便又退回了第五层……”

墨然微微抬了抬眸:“上一回,师妹也是为了救云萧师侄而失了一层?”

蓝苏婉闻言微愣,而后摇了摇头道:“此怪不得师弟,上回若非阿紫胡闹,师弟不至于遇险……”

墨然闻言未语。

蓝苏婉续道:“当时师弟年幼,还需我们与师父拂照,此次阵宫雪岭,若非有师弟在,师父必是更危。”

墨然微微一笑,柔声道:“师妹的弟子,是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怎会是无能的人……我寻到他们时,云萧师侄将师妹护在怀中,抱得极紧,想必是十分欲护你们师父安然。”

蓝苏婉微愣,而后回神来道:“这是自然,师父身负清云鉴之责,无论如何,都不容有失……我们身为弟子,自当全力护卫。”

墨然点了点头,回首望向少女,温然问:“苏婉师侄过来,原为何事?”

蓝衣的人脸上喜色便一扬,柔柔道:“师弟方才醒了,我怕师父挂念,故而过来禀报一声。晚些待师父醒了,劳大师伯与我师父说一声,好让她放心。”

墨然面色亦扬,温然笑应:“醒了便好……我虽未见他伤势,但料想必定不轻,这么些时日一直由你照看着,想必十分辛苦。”

蓝苏婉婉然摇头,面上确实有些憔悴辛劳之色,但并不见倦色疲色。她温然道:“苏婉照顾师弟,便如大师伯照看家师一样,只望他早日好转,并不觉辛苦。”她言罢走近床榻几步,看向榻上阖目的女子,见其昏睡沉然,不由宽心而慰。

师父平日休息,若有生人在榻前,必定是难以入睡的。

今时今日由师伯照料着得以安卧,若非伤得太重,便是周身俱为亲近之人。

蓝苏婉不由得对着墨然再度轻辑一记,退身而出:“有劳大师伯在此照看,苏婉先行回去照顾师弟,晚些再来探看师父。”

墨然伸手虚扶起她,轻轻点了点头。

……

叹月居内,青衣的人正自出神,房门便被人“哗啦”一声大力推开,紧接着十步之距,一记白影扑向榻上少年。

雪娃儿爬来榻上,便飞速钻进了锦被之内,毛茸的身子挨着云萧紧蜷起,再不动弹。

云萧觉出是雪娃儿,心下蓦然一紧,知它向来不离师父左右,转首望着门口手心竟湿。

下一瞬,却是一道紫色身影跟随窜了进来:“雪娃儿乖乖~不能乱跑!小云子还昏着不能来这里蹿哦~”

近得榻前四目相对,阿紫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欢呼一声:“好耶!小云子醒啦!!”言罢也是欢喜地直扑上榻,抱着青衣少年重重亲了一口。

云萧被她撞在肘骨上,胸口闷疼,手腕处更是刺痛难忍,觉到脸上口水,只得强忍伤痛无奈开口:“小师姐……”

蓝苏婉正于此时回来,望见这一幕眉间便蹙,斥道:“你胡闹什么,云萧伤势极重,能容你这样冒失地扑撞么!”

阿紫吐了吐舌,便又慢腾腾地爬了下来:“好嘛我错了~不撞小云子了~”言罢转了半圈又绕到榻沿寻了个地儿坐下:“小云子小云子怎么样?伤好了没?能下地不?什么时候可以陪阿紫玩嘛~”

蓝苏婉也不知是郁是气,上前为云萧将被子整好,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便细细查看起云萧身上包扎好的伤口。

“谢过二师姐。”青衣的人道一句,声音仍旧嘶哑粗噶,低微不可闻。

蓝苏婉正要嘱他莫再开口,便听他又对榻尾的紫衣丫头温声道:“待云萧伤好……再陪小师姐……”

小丫头立即又是一声欢呼,而后爪子伸来一把抓住了云萧的手:“那阿紫也帮你治!”言罢呲牙而笑,紧握少年人的手满脸嬉笑,眉眼扬起。

云萧愣了一下,而后便感手心里一股强劲的内力自阿紫手心渡了过来,浑厚绵延,深不见底,一时怔怔然地望着紫衣的人儿。

下时榻沿一轻,蓝衣少女霍然站了起来,面上神色微僵,眉间蹙着,双唇紧抿。

蓝苏婉看了一眼云萧脸上的口水印,又看了看他与阿紫紧握不放的手,突然负气在心,甩下包扎到一半的伤口转身就走。

“二师姐……?”青衣的人目中有惑,回神来哑声唤了一句,声低且喑。

“二师姐怎么啦?”阿紫仍自随意地输了些内力给榻上少年,望见蓝苏婉不置一言地快步走出,也是歪着头疑惑地问了一句。

云萧望其走出,仍是细心地阖上了门,便也难明究竟,体内余力多了几分,少年人摇了摇头,而后回首望着阿紫道:“云萧谢过小师姐。”

紫衣的人儿松开爪子嬉笑道:“嘻嘻,小云子是要陪阿紫玩的~身上的伤当然得快快好啦!”

榻上之人便也微微一笑,而后想到雪娃儿,出言问道:“时值仲冬,天气已寒,雪娃儿不是向来不离师父手边的么?今日怎的是随同师姐而来?”

阿紫一声大笑:“哈哈!那小东西果然是蹿进来了~!在哪在哪……”

云萧还未回神,便被榻沿的人儿伸手掀被一把逮了肥雪貂过去。

嗯,肥雪貂,十数日不见,意料之中地又肥了一圈。

仿佛紫衣的丫头拿它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试验,雪娃儿在她手心里始终挣扎不休。

阿紫一边拎着它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啊,自从跟大师伯、大师姐回来之后,这只肥貂儿就死活不肯呆在师父身边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旧年如复

云萧看了一眼垂头垂尾任杀任剐模样被阿紫拎在手里的小雪貂,抬头来低声道:“大师姐呢?”青衣的人转首望着木榻顶上的横檐挂落,语声有怔。(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二师姐言师父由大师伯照看着……大师伯……”少年的声音不知因何而滞顿,他恍然道:“大师姐必是不在谷中……否则应不会……”

“是呀是呀!”阿紫一边逗弄雪貂一边道:“皇帝老儿听说师父寻回了就要把大师姐招去宫里盘问,还要大师姐顺便护送那个又秀气又弱的大官儿回京城……”阿紫似是想起了什么,霍然嘟起嘴来忿忿不平。“要不是当时你和师父伤得重,大师姐要我留在谷里看好你们,阿紫才不会让大师姐和那个文‘弱’染一道走呢!”

见榻沿的人儿将心中怨气撒在雪貂身上,不停扯弄着它肥短的耳,青衣少年默然一笑,哑着声道:“小师姐放心……师父伤重,大师姐必定记挂于心,定会尽快赶回来。”

“嗯!”阿紫重重点头,咧着嘴笑道:“是呀是呀,当时我们跟着臭白狼去找你们,大师姐别提多着急了!”

云萧侧目:“是纵白领你们寻到我与师父的?”

阿紫鼓着腮帮子置气道:“不是啦,我们跟在臭白狼身后往雪岭里走还没望见你和师父呢,那臭白狼就突然炸毛,撒开蹄子跑没影了!比阿紫还要没心没肺……小云子你以后不要养着它了……让它挨饿瘦成干巴狼,看它哭不哭!”

云萧闻言一愣神,心中也是不明,闻着阿紫的话半是无力半是无奈,一时无言。

紫衣的人儿自顾续道:“后来我们便看见了大师伯,他已经找到你们啦,正抱着师父往雪岭外赶呢。”

“是大师伯找到了我们……”少年人语声轻怔。

“大师姐听见师父的水迢迢之力又断过了七日,当时脸上就结冰了……大师伯说能救师父的什么草还在路上,怕来不及,就和大师姐带着你与师父赶来谷中。”阿紫回忆着道:“那几日大师姐身上就像结了霜一样,又凶又冷,直到大师伯在路上拿到了那什么草、二师姐把熔岩灯送到师父身边来续力,大师姐看人的眼神才不带冰刀子啦……”

云萧虽未见当时情境,亦能想象其间凶险急迫,心下一时震怔,一时又恍然。(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此番九死一生,是我与师父之幸……”

惶然,茫然,怔然。

是幸么?

终归是复杂了心绪,少年人转目望向饮竹居方向,目中神色兀然空惘,垂目而深。“师父她……”

“师父她虽然伤的重,但醒得比小云子早呢,就是水迢迢又倒回到第五层了……”阿紫的小脸上极难得地也浮现出了惆怅,“这样一来大师姐二师姐每每想起来肯定都要数落阿紫先前害师父退回到第六层的事……”

云萧闻言心下却忍不住萦上微微暖意,似怜惜般轻轻涨疼,又似怀念般缱绻柔和。“不怪小师姐……是云萧无能,当年劳师父寒冬雪日出谷来救,以至伤重……”

阿紫嘟起嘴,摇了摇头道:“不管啦,总之小云子和师父都要快快好起来!这样大师姐二师姐就会忘了阿紫先前闯过的祸啦!”

青衣少年闻言一笑,也是点头。

日影西斜,青竹落叶纷然,群山郁郁的深谷中,静谧深幽一如旧年。

少年人望着周身熟悉的椅木窗景,霍然望向远处。

想……

留在那时,师父赶来谷外、于群狼中救下自己的那个雪日。

他望着她的背影,她站在他的身前。

雪花零落,举世纯白……

没有念想,没有期许,没有复杂。

只有纯粹如雪的感念,与动容。

和那一抹最小、也最满足的幸福。

……那一人是他的师父,是长辈,是亲人。

他是她的弟子,是后人,亦是亲人。

仅此而已。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少年蓦然闭目,胸口涨涩,心紧紧窒住、锥刺一般地疼了。

自己,还能回去么?

脑中万千心绪如狂风冷雪般喧嚣又凛冽,他五指慢慢蜷起,紧紧压在跃动如狂的心门上。

悲哀又无力地自嘲一笑,语声喑哑,惘然如缚:回不去了么?

回不去了。

叶飘零,林风狂,天低日沉。

……

上托的木窗前竹影婆娑,仲冬的晴日将歇,余晖暮色。

幽谷深处,天边云影寂寂然地洒在竹篱院落内。

风声簌簌,青竹摇曳,含霜院北的居所内,经年不改的静谧与清幽。

长发轻束,松松地散落在颈侧肩头,墨衣云纹的男子专注地坐在榻沿一侧,广袖轻撩,拂在榻上女子锦被之上。

男子出神地望着榻上的人,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白发上,心头禁不住微微疼了。

“小师妹……”男子喃了一声,执起她枕边一缕雪发,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你这样,我于心何忍……”

沉沉的叹息散在屋内,四角的炭火轻轻跃动,墨衣的男子伸手轻柔地抚过女子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抚着……眼神过处,如蓄月光般温柔。

“师兄……”榻上的人眼帘轻颤,慢慢睁开了眼。

“小师妹知道是我?”墨然微微一笑,手指在她发上揉了一揉。

女子亦有几分恍惚之色,转头望向男子方向,久久,轻轻点头道:“……会这样抚我头的,只有师兄。”

榻边男子笑纹愈深,慢慢将女子从榻上扶坐起来。“可有哪里不适?”

女子轻轻摇头。

墨然伸手替她理过耳边微乱的鬓发,温声道:“先坐着调息一瞬,师兄去端药。”

榻上的人依言颔首,安静地倚坐榻上,空茫的双目“望”着起身而离的身影。

虽不能见,亦如当年。

“师兄……”端木忽然下意识地喃了一声。

墨然闻声回首,长衣广袖拂起落下,语声温雅,柔和如旭:“……小师妹?”

榻上之人轻轻一怔,而后望着他许久,微垂目。

墨然似感觉到了她心绪微动,又转步而回:“怎么了?”说话间手已伸出,轻轻抚了抚榻上女子的头。

白衣女子恍然道:“许久未听师兄这样唤过,方才一时……好似回到了年少时。”

男子眼神一暗,语声依旧温敛,如酝之已久的醇酒,柔柔地散在空中。“不过数年,小师妹言语间的沧桑竟已不逊师父当年。”

女子闻言怔声:“师父逝世,已有十二年了……”

墨然望着她:“师兄看着你做了十二年的清云宗主。”

端木转目看向男子方向,不觉轻声喃道:“师兄与师姐师弟离开归云谷……也有十二年了。”

男子揉在她发上的手越来越轻:“你少时虽冷漠,在我们与师父面前却还有几分人息……如今……”墨然收回手,深深看她一眼,不知是叹是眷是哀。“如今你心里装着天下安宁,看不到师兄,也看不到你自己。”

端木闻言一怔,微微愣住。

心下却有些本能地伤然:“师兄……”

墨然轻声道:“小师妹的那些弟子,都是好孩子……时时挂心于你。苏婉师侄早些来过,言云萧师侄已经醒了。”

面上不经意间萦上暖意,女子眸中亦是柔和:“……醒了便好。”

墨然便又道:“他与阿紫那丫头,是你当年中了霜夜寒花毒之后,在洛阳与我不告而别后收下的?”

端木闻言便怔:“师兄可是怪我当年……”

“当年你知我治不好你,便默声离去,一如这些年你有何伤病,也从不求教于我。”墨然语声寥落。“云门弟子离谷后不得滞留谷内,我不能回;小师妹出,也从不往师兄住处……便是路过,也只是路过。”

端木拨了拨唇,却又无言。

稀疏的竹影于窗外投射而入,落在屋内青石之上,寂静幽然。

“此一次,若不是绿叶让苏婉来寻我……你是生是死,我尚不能知……”

“师兄。”端木蓦然微扬声,轻轻低了头:“是我之过……让师兄挂心了……”

墨然抬眼望于窗向远处,久久,方道:“我还未舍下当年被我抱回谷中的小师妹……你却已然长大,能舍得下师兄了么?”

端木心口一窒,霍然目中一颤,语声微喑:“师兄……”

墨然叹了一声,缓步走出,未再言语。

第一百五十章 往而叹月

(好心酸,终于一万点击了……别样的滋味【泪奔】)

正文:

“师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饮竹居外,蓝衣的少女端着玉白的小碗立在门外。“大师伯言师父的药不宜食前饮,命弟子端碗粥来与师父喝下。”

屋内之人低声应了:“……好。”

蓝苏婉推门而入,回身合上房门,绕过屋内屏风,望见白衣的人轻倚于榻上,神色一如往日宁静平和,却又隐隐怔忤出神。

“师父?”蓝苏婉将手中素粥双手递来,未见女子接过,一时惑然。

端木闻声而回神,转目望向蓝苏婉所在,滞了一瞬,问道:“你师伯于此,休息的可好?”

蓝苏婉闻言一怔,而后面上便浮现了愧赧歉然之色。“回师父……大师伯护着师父回谷之后,便一直守在师父榻前,未曾休息过……”

端木不由一窒:“是这样……”榻上之人微微垂目,神色间几多忧怔。

“师父?”蓝苏婉又唤了一声。

端木轻轻叹了一声,慢慢道:“饮竹居原是你师祖所宿,如今是我的寝居,绿儿所在厌梅居以往是你们师伯所宿……他虽已出谷,此次却是因为师而滞留一时……我之前虽未过问,却也不忍他十数日无处可歇……”

蓝苏婉心生不安,讷讷道:“小蓝本欲将斥风居收拾出来给师伯歇息,只是师伯吩咐,将饮竹居一侧的药庐收拾一下便好,夜间若有事,也便于照看您……”

端木闻言而默然,久久未言。

许久终是叹了一声,轻轻的忧茫散在心头,便如那些年默然相依时的轻眷……

怅惘,难过,无处可寻。

时光荏苒,少年不复。

恍然回首,十数年已过。

“于师兄面前,不可怠慢。”端木轻轻道了一声,不知是告诫旁人,还是诉与自己。

小蓝立时低头应了:“是,师父。小蓝谨记。”

榻上之人这才伸出手来轻轻接过了白瓷小碗。

少许,女子喝罢碗中之粥,将碗递还少女,出言问道:“萧儿的伤势可有好些?”

“回师父,醒后外伤便愈合地快了,只是内伤多因竭力,还需休养一些时日。”

端木点了点头。“晚些我去看看萧儿伤势。”

蓝衣少女立时道:“不劳师父过去,小蓝掺师弟过来就是。”

端木摇头:“雪岭难行,他负我疾行多日,双膝伤的不轻。”女子目中浮现动容与深念,“这半月余,若无萧儿在我身侧,为师本无生路,他也不至伤重至此……”言至后句,极轻的一声叹息散在屋内,榻上的人心下却也一暖,慰然而惭心,竟难言。(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蓝衣少女闻言却是一笑,婉然道:“师弟若敢丢下师父不顾,小蓝与阿紫绝不会答应,师姐怕是更会打断他的腿。”

端木听罢一怔,目色温清,柔和静下。久久,她低声道:“得你们为徒,是为师之幸。”

“能有师父您,更是我们四人的福气。”

榻上女子眸中微动,未再多言,只是神色十分柔和,宁然而沉静,如流水月光,溢满周身,说不出的安然。

似想起什么,女子转而问道:“这几日九曲阵中似有异动,可是为师的错觉?”

蓝苏婉闻言一滞,面色暗淡了几分,轻轻摇头道:“不是师父的错觉,一直有人徘徊于阵外,试图破阵。”

端木眉间有惑,微微抬首。

蓝苏婉正色道:“大师姐与师伯带师父师弟回归云谷疗伤,那一位……那一位霜宁郡主叶悦与其兄长一路都有随行,当时情急,师姐未加理会,进入归云谷后,叶悦姑娘想要时时守在师弟榻前……”蓝衣的人顿了一瞬,续道:“……被大师姐拦在了谷外。”

端木怔色。

蓝衣少女又道:“师姐不允他们入谷,当即就要赶他们离开归云谷,只是……只是叶悦姑娘如何也不肯答应,一心想探师弟安危。”

端木不由想起徐州地下阵宫之时,云萧与叶悦相处之情。一时便也默然,轻轻叹道:“绿儿知凌王与我不善,对其一直心怀警意,叶姑娘与其兄长俱为凌王后人,绿儿必是不放心他们进入谷内,通晓谷内地形。”

蓝苏婉应声道:“是这样。只是即便师姐拔剑威胁……叶悦姑娘仍旧不肯离去……”

端木默然少许,轻声道:“……她待萧儿,当是真心。”

蓝苏婉闻言低头,神色霍然几分委屈,声音也喑哑了几分:“……是这样……她们兄妹与师姐僵持不下,墨然师伯便出面道:谷外自有拦截外人的阵法,若他们能破阵而入,便不再阻拦;若是不能破阵,便不可入谷。”

“如此十数日来……叶悦姑娘便一直在试图破除九曲玲珑阵……只是终归未成,难以入谷……因而长时滞于泊雨丈中。”

端木宁声道:“她应是、想亲眼见到萧儿安好,如此才能安心。”

蓝苏婉点了点头。“弟子心里明白,故而吃食用度,都有叫阿紫与他们送些过去,并未为难。”

端木想了想道:“只是泊雨丈中能遮风雨的唯有丈中守阵庐,时值仲冬,难免受寒。”

蓝衣的人再度低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榻上女子思虑许久,微微一叹,也未再言。

过半晌,榻上之人蓦然吩咐道:“你且记得,给萧儿煮些补血养气的吃食。”

蓝苏婉闻言愣了一下,而后便低头应了:“是,师父。”

……

叹月居内,紫衣的丫头霍然想起什么,扬声道:“对啦,小云子你认识一个叫叶……”

房门兀然被人轻轻推开,蓝衣的少女端了两碗热气氤氲的甜粥踏进来。

阿紫立时忘了前言,与手中的肥雪貂同时转头望向门口,眼儿倏亮:“二师姐二师姐!什么好吃的?!”

蓝衣少女将碗儿端至榻前,放在榻边小几上,伸手轻轻扶起榻上少年。“是给师弟补血益气的红枣小米粥。”

“两碗两碗!有我的!!”紫衣的丫头立时伸了爪儿去端。

手至碗边被蓝衣少女拍了回去。“哪儿有你的,一碗师弟的,一碗雪娃儿的。”

“啊?!”

被阿紫拎在手中的肥雪貂立时伸长了脖子,眼冒红心,满目垂涎。

“那我把雪娃儿掐死就有我的了吧?!”阿紫反应奇快地扬声便道,当即拎起雪貂作势欲掐。

雪白的毛团儿吓得缩紧了脖子死命挣离那碗甜粥,以示清白。

“你……!”蓝苏婉气得一噎。伸手推了小碗过去:“拿去就是。”

“嘻嘻~”阿紫立时丢开雪娃儿喜滋滋地端了甜粥来喝。“二师姐最好了!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蓝衣的人便也再气不起来,瞪了她一眼,叹着气端起小碗,执着勺儿欲喂云萧。

青衣的人笑看她二人一眼,由蓝苏婉扶着倚坐榻上,轻声道谢罢,便强忍伤痛伸手接过了小碗。

放于唇边尝了尝,而后便仰头自行喝了下去。“……确实好喝。”

青衣少年将碗递还蓝衣少女,温然再道:“谢二师姐。”

蓝苏婉怔了一下,而后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默声放下了手中木勺。

阿紫脚边,雪娃儿围着小丫头来回转了数圈,圆亮的眼儿巴巴地望着阿紫手中小碗。

紫衣丫头砸吧着嘴,伸脚一把踢开了它,雪白的毛团儿轱辘着在地上滚了一圈儿。阿紫没心没肺道:“你该减肥了。”

可怜的毛团儿似受了莫大欺侮,趴在地上悲愤嘶嚎,再度凄愤仰天,泪洒长空。

残阳已没,阴云满天,寒夜小雨幽幽然飘落下来,风雪之势。

昏黄的烛灯燃起于屋内,影影绰绰,青衣的人倚坐榻上,怔然望向窗外远处,眼神寥落,恍恍无归。

门外蓦然响起扣指声,少年人转首侧目,哑声未应,木门轻轻被人推开。

蓝苏婉让了让身,一袭墨色长衣的男子抱着女子缓步踏入了屋来。

云萧抬头望见,乌发轻垂,纶巾似雪,男子身形朗逸,眉眼清雅如画,神情温润柔和,有如玉玦。

少年正自怔神,淡淡的轻白撞入眼帘,他下意识地垂目往下……

女子束手于腹上,长衣淡色,青丝流散,雪鬓苍白。

被男子抱于臂膀间慢慢走近。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

心下一时平静地异常,而后极慢极慢地涌起无数思潮……磅礴,激荡,翻涌,停滞,而后潮起又潮落。

少年的眼神茫然而紧窒……久久不能回神。

就那样滞在了思绪里,无知无念,无来无往。

端木似有感少年气息不稳,眉间微微蹙起,轻轻抬头“望”来。

两人四目相对,女子盳目之下竟仍是眸光一颤,不知为何。

少年缓缓移开了双目。

墨然将女子抱至榻边,放在了榻沿一侧。

青衣的人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来,揽腰而护,以防女子摔落榻下。

墨然目色一深,不由抬头看了榻上少年一眼。

云萧回神来,眉间便复肃色,抬头来望向一侧长身玉立的男子,触及双目,两人都是一震。

云萧不知为何脑中一疼。

墨然看着他,眼神深邃而复杂,幽幽然地望不见底。

这样的一双眼睛……

“师弟,他便是云门分宗森云宗主,墨然师伯。”蓝苏婉立于端木身侧,望着青衣少年柔声道。

榻上的人当即回神,低头便向男子颔首为礼:“云萧拜见大师伯。未及下榻跪拜,请师伯恕罪。”

端木闻着他的声音,心头不觉一疼。

墨然望了少年数眼,脸上神色已是柔和,轻柔道:“你嗓子这样喑哑,便莫要多礼了。”

云萧又是一礼,方回身倚于榻上,尽力坐直。

“小蓝把熔岩灯放下,领你师伯下去歇息罢,我与萧儿看看伤势,之后回。”

“是,师父。”蓝苏婉知她欲为少年行针,怕师伯忧怀,故而让自己带了师伯去休息,以免在一旁挂心。“弟子晚些来接您。”

墨然又怎会不知,轻轻叹了一声,只敛声嘱道:“莫过于勉强,伤了自己。”

女子轻轻颔首,低声应了:“嗯。”

墨衣男子转目再看了一眼云萧,便跟随蓝衣少女身后慢慢走出了叹月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明月蒙尘

含霜院中,细雨如丝,蓝衣少女打伞送墨衣的男子折回药庐小歇。[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广袖轻拂,墨衣之人和声道:“冬日雨凉,晚些劳苏婉师侄打伞,还是由我过来接师妹回吧。”

蓝苏婉抿唇而笑,轻轻点头:“那便有劳师伯。”

繁复的流云纹络在男子长衣上涌动轻叠,墨然眼望远处,行路间脚步轻缓,几无声响。

他蓦然道:“云萧师侄性子温谦有礼,像极师妹,是个好孩子。”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暖,不觉微笑道:“师弟心细,聪慧敏识,待人接物确实像极师父。”

墨然脚下未停,步履始终从容宁淡:“他入归云谷五年余,受师妹教导,相像也是常理之中。”

蓝苏婉温然点头:“是这样,五年下来,师弟性子越发沉静,颇有师父之风。”

墨衣的人眼中流光一闪而过,神情仍旧柔和,语声轻缓。“当年收下他,师妹必是费了不少心力,现如今云萧师侄能不负师妹教导,确实令人欣慰。”

蓝苏婉闻言不由恍然,脚步慢慢变得凝滞:“当年谷中初见时,师弟一身血衣……心性桀骜满身是伤……身心都已是强弩之末……若非师父后来封了他的……”

记忆么。

少女虽即时回神止住了言语,男子却仍是猜测到了。

望着自己的眼神无一分波澜。

识不出他,也记不得他的眼神。

衣摆云纹轻轻流动,男子仍在往前慢行,深邃的眸中晦隐无波,幽然如潭。

可他却不能识不出他。

那样的一双眼睛。

那一夜……见过太多。

幽魅,皎然,又澄澈,清如水,净如璃,明如月。

胜过世间最美的星辰。

见过,便难以忘怀。

神情始终温润的男子微微闭目。

和那一人如此相像。

“原来如此。”墨然轻轻喃了一声,负手于后,慢慢抬步走入雨中。

“师伯?”蓝苏婉不知为何心生忐忑忧惶,回神来见男子走出伞下,忙撑伞跟了上去。

墨然回首望她,极温柔地笑了一笑,眉目温宁,和如春风。“无妨。师伯喜欢雨……这样无心无意地一直落下……好似能涤净人的肮脏污秽、满手血腥。”

蓝苏婉闻言一愣,莫明地怔在了原地。

细雨中,墨衣云纹的男子负手而立,乌发慢慢蒙上雨雾,纶巾朦胧。清逸的身影融进雨幕中,影绰寥然。

一眼望之,便如明月蒙尘……光华淡灭间隐约如是,却再难看清。

师伯?蓝苏婉于心底唤了一声,执伞立于原地,一时竟不知上前。[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幽雨如帘,慢慢染湿男子衣发,幽谷深院中,墨影如孤。

……

窗外的雨声细细绵绵,轻轻落于屋檐窗棂之上。

烛芯微烁,昏黄的光影于屋内轻轻曳动。

叹月居内。

端木静坐于榻沿一侧,转目“望”向榻上少年。

云萧亦望着她。

白衣的人不知为何轻滞了一瞬,而后伸手执向少年左腕;几是同时,青衣的人抬手把向女子右腕。

指尖同时触及。

两人都是一愣。

“师父……”

“师父想看看你的伤势。”

青衣的人不觉一笑,眉稍眼角皆染上温意,晕染化开,轻柔如水中涟漪。“……萧儿也是。”

端木点指于他腕上,语声见柔:“为师的伤已无大碍。”

少年人却并未放开手,手指仍旧号在了女子右腕处,指尖随着女子看脉的动作而翻转往上。

“师父体内尚有余毒……”

“再调理些时日便可慢慢除去。”

“膻中穴仍有损伤,还未复元……”云萧言罢眉间便凝了一分肃色,嘶哑着声音道:“银针刺穴渡力之法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寸断,沦为废人,师父往后还是莫要再用了……”

“此为无法之法……”端木放在少年人左腕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叹道:“师父心下明白……你且放心,现下你的伤势远比为师要重得多。你却……”言至此处便又是一叹,禁不住喃道:“萧儿……”

青衣的人面色温然,轻轻望着她:“弟子即便受怆深重,也只为一时,休养之后便会痊愈;不比师父本有寒疾,若有伤损只得慢慢调理,且会损耗多年修行的元力。”

端木闻言而怔声,一时竟无言。

少年人忆起什么,又道:“只是岭中之时,弟子分明察觉师父左手掌心似有异物,今日看脉却丝毫未见……”

端木回神过来,眸色温浅,宁声与他道:“只是无碍之物,萧儿不必忧怀……只是你体内这一味毒蛊,颇为阴损罕见,毒性虽已消散无多,却仍当警醒于心。为师于蛊所知尚浅,待绿儿回来嘱她与你细看。”

青衣的人目中忽是深深的寂然与伤恻,久久,哑声应:“……好。”

“你内力劳损太甚,内伤着实不轻,我与你行针纾一纾,可助长内息,令你早日复元。”

云萧当即摇头:“不劳师父,此霜月寒天,师父还是多蓄力为好,弟子的伤不日后自会愈好。”

端木伸手一拂,白衣广袖于少年人面前摊开如绫舞,数十支银针并排于其上,微微反射出银光。“且听师父的。”

少年人还欲再言,只时初醒不久,言行皆吃力,一日下来终归是累了。

未及再言,已被她一指点在胸前。

“有熔岩灯在助,为师不会有事,你且安心。”白衣的人伸手于少年胸前抚了抚,而后转腕射出数枚银针。

云萧抬眸望着她眉宇间的肃淡之色,心内一时纷扰,忧忧惶惶,缱缱恻恻,默然失神。

他哑声道:“谢师父。”

端木听着他明显喑滞,恍惚中痛抑难过的语声,不觉一怔,“萧儿?”伸手再度把向少年左手脉膊。

榻上的人如受了蛊惑般,于她伸手而来的瞬间,蓦然转腕,紧紧握住了女子的手。

不顾腕脉伤损之痛;

不顾满心惶然自诫;

不顾女子眉间震色。

如释怀,如决绝,如倾覆……他凝眸不负,满腔痴妄,皆化眸中涌动不迭的思潮,缱绻,铭心,深刻入骨。

师父……

白衣默然。

女子纤细柔白的右手被少年人修长冷逸的五指紧紧桎住,温柔疼窒,紧握不放。

端木一时愣在了床榻一侧。

不知是不明其义,还是未曾料到,半晌未能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抬起另一手,伸向榻上少年缚住她的手。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仓皇疼涩,欲放手。

女子将左手覆在少年人手背之上,蓦然轻声道:“有师父在,往后必不会叫你再受这样重的伤。”

青衣的人闻言而窒,胸下翻涌如浪,指尖颤瑟难止。

久久,他喑哑道:“……有萧儿在,亦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女子目色极温,空茫的双目凝望少年许久,沉沉一叹:“你这样,为师何以能承……”

少年人凝尽一生执妄,倏然望她,只一眼,举世难回。“我始终记得……你是我师父。”

白衣的人抬头来回望少年方向,不知为何,心下蓦然变得十分沉重窒然,似乎能感受到榻上之人凝肃压抑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恻然、浓重的伤然。

迟疑了一瞬,女子抽出手来,又在少年人颈侧肩头射入了几针。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苍白的面色,颤动的眸光,青丝流墨般散落肩头,映着屋内曳动的烛火,恍恍如璃。

女子默声行针许久,肩颈胸前,乃至双膝,酉时过后,终于一一将少年身上之针收回。

“谢师父。”青衣的人低声道一句,语声恭然。

端木收起针昂,原就倦冷的面容上有些苍白。她缓缓道:“你且安心休养,再过几日,应能痊愈。”

榻上之人垂目而应:“是。”

端木不知为何抬眸再望了少年一眼,而后慢慢道:“此次归来后,我便未再闻到你身上所携那一株蛇花枯藤……”

少年人闻言回目,眸中温敛,轻声道:“师父当年苦心,萧儿心下已知。”

端木霍然一震,语声微滞:“你的身世……”

“弟子亦明。”

白衣的人眉间慢慢凝起肃色。许久,宁声道:“知道了,也好……师父有感体内之伤经人精心疗治过,所用之药皆为上乘……极为罕见……想你许是……”

“纵白负着师父与我,入了徐州之地的樱罗绝境。”

端木闻言,恍然道:“如此,你必是什么都知晓了。”

少年人极低地“嗯”了一声。

端木默然许久,面容之上浮现忧色,凝声与他道:“奇血族人于夏国内一度被人暗狩,猎以为药……你既已知晓自己身世,往后便应警觉,切不可再如雪岭中时、轻易舍血于人……否则……”

青衣的人闻言亦震,垂目肃声而应:“师父放心……弟子明白,定谨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不由得伸手执起他的左腕,指间触到少年人推陈往上,一道道排列在腕间的白色布缠,心头微一疼。“往后,不可如此。”

少年人自女子行针后便有感她面色白了几分,故而一直伸手揽护在女子腰间,防她失力摔落榻下。

此刻望见女子神色,禁不住轻轻将她揽近,温然浅笑:“阵宫塌落之时,师父若肯护好自己,萧儿自然不必如此。”

端木闻言怔色,恍然听出少年人竟似在暗责自己当日于阵宫之内,不顾自身安危,独自破除九宫阵心余阵之事。

一时竟也无言。

窗外雨声更响,轻轻敲打在窗棂之上,屋内之人有感门外步声趋近,最后道:“此正冬寒月,泊雨丈中寒甚,叶悦姑娘一直在阵外守候,欲见你安然之样。”端木抬头来望着少年嘱道:“待你身子好些,应往丈中一踏,让她安心。”

云萧闻言一震,泪蛊蚀心,忽叫他心下微疼,恍然间脑中浮现一袭鲜烈的红衣,少女望着他单纯一笑,真挚诚忱。

青衣的人望向窗外寒雨,目中微见迷蒙,哑声应道:“是……”下意识地放开了揽在女子腰间的手。

墨然扣指于门,适时推门而入。

端木向着他微微点头罢,被男子轻轻抱起。

蓝苏婉拿起元火熔岩灯欲跟随而出,端木浅声阻道:“这几日便放于此处。”

蓝苏婉迟疑一瞬,放下了手中石灯。

墨然眉间微微一蹙,目中却仍旧温然,抬眸柔和地望了少年一眼,而后便抱着女子缓步行出了叹月居。

目色始终柔浅。

青衣的人怔然望着窗外泊雨丈的方向,半晌未能回神。

第一百五十二章 庙堂江湖

次日雨歇,阿紫提着个小食盒蹦蹦跳跳地往含霜院外去,蓝苏婉行过望见,唤住她道:“阿紫,你又是往哪儿去?”

紫衣的人儿回望蓝衣少女,忽闪着大眼道:“去给我家小兰兰和阿悦送好吃的呀~”

蓝苏婉顿了顿,道:“叶公子不是言……但凡你送去的东西,他都不会吃么?”

紫衣的丫头挥挥手:“不会不会的啦,他最喜欢我送去的好吃的啦~”

蓝苏婉闻言微蹙眉,显然几分不信,看着紫衣丫头嘻笑无常的模样,忍不住叮嘱道:“你且好好与他们说话,凌王虽与师父不善,但他们于师父面前毕竟只是小辈,若欺侮地太过……恐怕不妥,你莫要太为难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想到什么,蓝衣的人又道:“莫像几日前,逼得人家跳潭避你,实在不该。”

阿紫眯着眼儿灿烂一笑:“放心啦二师姐~我一定不会再欺侮他哒!”

蓝衣少女立于院中便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便好。”

“那阿紫去啦~!”紫色的人儿笑得越发烂漫天真,转身再度蹦蹦跳跳地行远。

蓝苏婉回头,心下略有些怔忡,不由得将红衣少女鲜烈明艳的身影在脑中过了一遍,而后抬头望向了叹月居。

怅然若失。

蓝衣在院中翩跹如蝶,静了一瞬,举步续往叹月居行去。

……

泊雨丈中,叶悦不知是第几次被阵中之力绕回,筋疲力尽之下踉跄着倒退几步,眼见将撞上背后稀疏林立的一棵老树。

冷目寒戾,长衣如幕、襟领皆黑的男子适时出现在树前,将脚步虚浮的少女一把扶住,护在胸前:“别闹了!耽搁了十数日还不够么!与我回凌王府!”

阿悦头晕目眩地摇了摇头,十数日来流连丈中、阵中,几无休息,面容憔悴,红衣泥泞、一身狼狈,与平日娇俏飞扬的模样全然不符,一眼见之不由得让人心疼。

“我怕我一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小哥哥伤得那么重,无论如何,我也想看看他究竟怎样了……”

叶兰面色冷然,气恨于心:“那个臭小子是端木孑仙的徒弟,父王不会高兴你与他来往的,而且也不过是个枯瘦寻常的臭小子,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母妃为你挑的那些世子候爷,哪一个不胜过他数倍!”

叶悦转头看了看他,眼眶一红,微低头:“母妃从来都是看着父王的眼色行事,但凡父王夸过一句,甚至点个头的人母妃都要拉来给我看……可是父王从来不正眼看我。”少女不知是累了还是委屈,慢慢瘫坐于地,叶兰将她抱回了一旁的守阵庐中。[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从小到大,父王唯一夸过我的就是我的武功。”

叶悦依稀记起,彼时宫中闯入刺客,大内高手围捕,她不知情况和飞身而来的大内高手动起手,将之击败,父王看着她,不高不低地说了句:“不错,是我的女儿。”

叶悦心中酸涩,忍不住抬手去揣眼睛:“父王看中的人无一不是家世显赫,我不知道他看中的究竟是那些人,还是他们背后的权力……我拼了命地练好武功,想要父王多看看我,不管是在外游历还是在家习武,我始终都在想着这次一定要变得比以前更厉害……好让父王看见我……以前真的不觉得这样子累人……直到遇到了小哥哥……”

叶兰目中繁复,面容仍旧冷戾,眼中却生波澜,拿出一方手绢塞入了叶悦手中。

“和小哥哥在一起时我既开心又忐忑……喜悦哀乐都是我自己的情绪,那段时间我完全忘了父王给我的压力,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在……我想,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快乐……”叶悦哽咽道:“我是真的喜欢小哥哥……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想和他一起经历更多事;想看到他安然无事的样子……”

叶兰将她放在了守阵庐中简陋的木榻上,闻言暗暗握紧了五指,微斥道:“阿悦你还小,不要轻意将个外人看得这么重!”

叶悦顶着通红的眼眶抬头来瞪向叶兰:“父王是我的父王,可是从来没有看重过我这个亲生女儿!”

叶兰还想再说什么,叶悦咬牙道:“以前我在外游历,父王哪次派人出来找我了……更何况是派四哥来……我知道你这次来找我……其实根本不是找我……而是找我从父王书房里拿走的那封信。”

叶兰当即一震,静了一瞬,慢慢站起了身来。一时没有说话。

叶悦别过了脸:“那封信已经被我撕了,你和父王都不可能再找回去了。”

叶兰微皱起眉:“那封应是宣王写给其心腹大将郭敬芝的信,父王费时多年才寻到,你拿它做什么?”

“反正我就是拿了。”

“信里写的什么?”

“我不知道,我没看就撕掉了。”

叶兰站立榻边,声音不禁转冷:“你这样,会坏了父王的大事。”

叶悦回头来语声亦冷:“他永远有做不完的大事,那天是我的生辰,他回府后一句话也没有与我说!”

叶兰眉间越皱越紧,久久,突然道:“阿悦,你知道我和你大哥、二哥、三哥被父王收为义子,进入凌王府之前都要对父王立誓么?”

叶悦仍是一脸愤怨之色,闻言只是不说话。

叶兰接着道:“誓言只有两条,其中一条是永不违命永不背叛……另一条我和你其他三个哥哥都不能说……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叶兰又道:“还有,父王不许你和郭小钰走得太近,并非是不认可你交的朋友……只是朝廷有明令,朝廷中人可以师从江湖武者,但绝不可私自与江湖中的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便按谋逆罪论处,当诛九族。”叶兰肃面道:“此事可大可小,郭小钰既是丐帮帮主,父王就不得不防。”

叶悦想也不想便道:“父王虽在朝,可我又不当官,也要在意这个么!”

叶兰拧眉:“你是凌王的独女,是朝廷册封的霜宁郡主,当然是朝廷中人。”

叶悦目中寂然:“那小哥哥呢,他是清云鉴传人的弟子,云门只有寥寥数人,算不上江湖势力吧。”

叶兰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道:“云门也是江湖势力,但其下三宗独清云本宗,不纳入江湖势力范畴。一是如你所说,归云谷清云宗一向只有寥寥数人;二是因为清云宗主作为夏国三圣之首,本就有辅国安邦之责,所以不算。”

叶悦霍然抬起头来,愣愣道:“所以我是可以和小哥哥在一起的……”

叶兰哼了一声:“当年要不是端木孑仙,父王早已登上皇位,你以为他会高兴你和端木孑仙的弟子有什么瓜葛吗?”目中一寒,叶兰冷道:“这个女人,父王迟早会对付的。而我们与她的弟子为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叶悦眼眶一红:“做王爷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管他的什么大事!我才不会和小哥哥为敌!”

叶兰戾声道:“你懂什么!你怎会明白父王的境遇?!他是你的父王,没有他……”

“没有他正好呀~省得让我大师姐烦心~还闹心我师父~”紫衣的人儿鼓着腮帮子站在守阵庐门口,想也不想道。

叶兰浑身一震,回头来目眦尽裂:“你!臭丫头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毫无声息!

阿紫嘻嘻一笑:“亲爱的小兰兰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啦!”

“你滚!不许进来!!”叶兰倒退数步,防备地站在屋内最角落。

“哎?你躲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嘛~”

黑衣的人一改先前冷静面容,脸色都白了三分。下一瞬便感眼前一花,紫衣的人儿拿着块糕点蹲在他面前的一张木案上。

粗陋的木案别无长物,一眼见之就是一块横木架在四根细柱上,四个角都不齐,被阵庐外的风一吹,摇晃不止。

可是紫衣的丫头蹲在上面却好像十分稳固,怡然自得、半点没有受惊的样子,发辫上紫色的缎带垂落胸前,小丫头对着他笑得格外灿烂:“小兰兰,阿紫喂你吃桂花糕!来,张嘴~啊……”

叶兰勃然大怒:“我说过了!你送的东西我们不会吃!你也不准再靠近我!”

阿紫疑惑地眨眨眼:“可是阿悦不是在吃吗?”

叶兰愣愣回头,叶悦一手端着阿紫送来的食盒一手轻轻擦去脸上的泪痕,正拿出里面的糕点来细细品尝。

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朝两人望来。

“这个桂花糕做得很香,应该很好吃……”红衣的少女慢慢咽下了嘴里的桂花糕,抬头来轻声说道。

叶兰眼前有点发黑。

“呶,小兰花乖~你也吃啊,阿紫不想再被二师姐数落我送来的东西你不肯吃啦!”

“拿开!你也走开!我不会吃你的东西,离我远点臭丫头!”

紫衣的人儿微微苦着脸:“到底怎样你才肯吃嘛~不就亲了你几次,摸了你几下嘛……那不然我让你亲回来?摸也行!”

“谁要亲你摸你!无耻!”

阿紫闻言嘟起了嘴巴,反倒更有兴趣地蹲在案上直直地盯着叶兰。

一身黑衣煞气逼人的男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周身汗毛地竖了起来……“你……你那是什么眼神!!”

“想让你亲亲我~”

“做梦!无耻!寡廉鲜耻!恬不知耻!”

阿紫的眼珠儿转了一转:“小云子已经醒了,你们守在这里不就是想见他嘛~小兰兰主动亲阿紫,阿紫就叫小云子过来见阿悦~”

叶悦立时抬头,语声微颤:“小哥哥他醒了?他的伤……他没事了吗……”

阿紫咧嘴笑道:“嗯哪~阿悦不是想见小云子嘛,我可以跟他说了让他过来呀!”转头又看叶兰,小丫头的笑容烂漫天真:“只要小兰兰答应吃我喂的糕点,还要主动亲亲~”

“你妄想!”

“四哥他不想……”红衣少女转目低头:“就算了。”

叶兰望向叶悦,突然滞了一滞。

阿紫眼儿晶亮地望着他:“吃不吃?亲不亲?而且以后不能躲阿紫!”

叶兰阴沉着脸:“……你别太过分了!”

阿紫呶着嘴:“那小云子不知道阿悦在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见阿悦呢~”

叶兰咬牙。

阿紫吐着舌伸手再把糕点拿过来:“啊……小兰兰吃~”

叶兰挣扎许久,看了一侧安静怔神的叶悦一眼,忍辱负重地张口咬下了……

阿紫欣喜地嘟起嘴儿开心地凑近过来,眯起眼儿像两道弯弯的月牙儿一样。

叶兰看了她许久,终于视死如归地亲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霜悦红花

蓝苏婉行至叹月居前,忽觉脸上、颈中有些许冰凉,抬头来,幽幽的细雪从天际缓缓落下。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二师姐。”

蓝衣少女闻声望去,青衣的人吃力地扶着门框勉强站立,正欲踏出叹月居。

“师弟?”蓝衣少女迎了上去:“你的伤还不能下榻,怎么也学着阿紫胡来了……”

青衣少年脸色青白,行出一步便觉周身刺痛不已,眼前霍然发黑、手脚无力,被快步行来的少女迎面接住。

轻雪幽然,少年被她接在怀中,微微倚靠身前,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在叹月居前轻轻相叠。

少年的头半垂于少女肩头,蓝苏婉半扶半拥着身前之人,恍然开口道:“师弟在外两年余,已经长得比师姐高了……”

少年抬起头,微笑回她:“云萧惭愧,多谢师姐相扶。”

“年关后……师弟就十七了吧。”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想要立身站稳,只是手脚均刺痛麻木,一时难以用力。

“师弟是知道了叶悦姑娘在谷外等候,因而想去见她一面么?”蓝苏婉轻轻握住了少年手腕,突然温声道。

云萧怔了一下,而后默然点头:“雨雪天气,泊雨丈中寒气甚重,我与她说一声,好让她安心回洛阳。”

蓝衣的人微扬起唇角,淡淡一笑,而后柔声道:“这样的伤势,也要强撑着下榻来……几日也不忍再让她等么。”

青衣少年愣了愣,垂首看向面前之人,但觉蓝苏婉乌黑的发髻一侧浅蓝色的流苏轻曳,和着垂落的青丝鬓发婉转柔美,蓝衣长裙在雪中幽然如兰花。

“二师姐?”

蓝苏婉垂下眼帘:“你莫动,我输些内力给你,如此你才能有余力行去丈中。”

青衣的人微一怔神,而后温声道:“谢二师姐。”

少女柔淡道:“我是你二师姐,有什么好谢的呢。”

云萧望着她微微愣神,有感冰蓝的色调在雪中环绕于她周身,淡淡的忧伤化了开来,安静而忧郁,无言而瑟然。

是错觉么?

“好了。”蓝苏婉轻轻推开云萧,扶他站稳:“你去吧。”

青衣的人运了运力,果然多了许多余力,周身刺痛在运力间减轻不少,脑中更复清明。(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谢过二师姐,云萧不时便回。”少年言罢,仍有些吃力地行过了蓝苏婉身侧,慢慢往院外竹林中行去。

蓝苏婉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幽幽的雪花飘落在她发上,眼中蓦然有些氤氲。

……

轻雪从泊雨丈稀疏零落的林木空隙中落下,落进丈中随处可见的泽地水洼中,入水消融。

叶悦推开守阵庐的门执剑走出,望见青衣少年立身阵前,正驻步向自己望来。

林风静静一拂,雪花扬起落下。

两人都怔了一瞬。

“小哥哥?”红衣少女蓦然扬起笑脸,眼中有泪,大步冲来扑向少年怀中。

青衣的人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地出声唤她:“阿悦……”

“你没事就好了!”叶悦埋头在他胸前,禁不住有些哽咽,连日的疲惫和忧心,终于在见到他安然无事的此刻放了下来:“还好你没事……还好小哥哥好好的……”

理智虽复杂纷乱,情感却本能地怜惜着面前之人。青衣的人语声转柔:“让你担心了。”

叶悦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师父也没事吧?你们的伤都好了吗?小哥哥还有没有哪里不好?要不要紧?”

青衣少年清逸肃峻的眉眼流露出温柔暖意,温然回道:“师父在阵宫时中了毒,现下已经解了;我身上的伤再过些日子便能痊愈……你不用太担心。”

红衣少女扬起脸灿然一笑:“嗯!你们没事就好。”

“我们没事。”云萧低头看着她,目中繁复,手却情不自禁地抬起,伸向少女脸颊。

举止轻柔,神色温存。

无论是蛊还是毒,可以感受到,此刻自己是喜欢着她的……

怜惜,心悦,情动,隐约而清晰。

心里微微地荡漾,眷念流连,像春风拂过池塘一样微熏和撩人,丝丝清甜。

是轻松,是迷醉,是安然。

有何不好?

有何不好……?

指尖微颤,少年人苍白着脸深深地望着她。

相遇、相交、相知、相念、相护的一路,都在脑海辗转浮现。

……

“小哥哥这招不适合对付它们……你学我这招‘三月飘絮’!”

“……我们跟它们斗一斗,未必砍不光它们!”

“小哥哥!你快上来!!”

“我……我不是有意伤你……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让你伤回来……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

“流了这么多血……小哥哥你疼不疼?”

“没关系!下次我还去找你!或者你来洛阳找我……我……我等你。”

……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轻轻唤了一声:“阿悦……”

叶悦看到他抬起的手,心下一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手握住,牵到自己脸颊上……眼中尚有余泪,抬头凝望着他。

青衣的人目色一深,指尖轻轻蜷起。

面前之人如此真挚美好,两心相与,有何不好?

是呀,有何不好。

可是依然蜷起了手指,轻轻挣开少女,慢慢放下了手。

“往后……莫要再等我……”

恍然中好像终于明白了那街边老者与自己测算时所言……

……

“老朽多么希望你写的会是一个‘悦’字,而不是这一个‘雪’字……‘雪’字,上雨下山,泥泞之路,本已有上坡之难、下坡之险,又逢雨水,自是苦不堪言,其间艰险苦痛,怕是只有你自己能领会了……你选了一条不归路。”

……

青衣的人哑声再道:“从今往后……再不必等候云萧……阿悦姑娘。”

霍然面色一白,红衣少女震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

女儿家可能真是一种极敏感的生物,只是听了最后续上的两字,好似立时便知道了他话中深意,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亦感受到了他思绪中的决绝和凝然。

她蓦然慌乱地站在他面前,感受着他的手从颊边垂落,带起仲冬清冷的寒风。

幽雪纷然,一直在落,泊雨丈中恍然如此寂静,能听到雪融化在水浥中的声音。

怔忡着退了一步。

想问为什么……

想问怎么了……

想问是哪里不对……还是自己哪里不好……

可是喉中仿佛被梗进了什么,张合数次,都未能发出声来。

叶悦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眼泪像止不住一样连续不断地往下落。

“我……我明白了……我走了……”小钰不是一直说她笨么?可是为什么她就是听懂了……

迅速转身,一身鲜烈如火的红衣旋转散开,深浅不一的泥点缀在衣摆上,像颖川城中初见时,随同少女一起从二楼落下的屑木飞花。

头也不回地跑出数步,少女揣着眼睛背对着他,雪花落到她脸上、额上,和眼泪一起顺着手背滑下,来不及抹去。“小哥哥,你保重……”至后语声已然哽咽,难以听清,红衣的人脚下一转如飞鹄般凌然跃起,咬牙奔离而去。

云萧震震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片红枫飞掠离远,眨眼消失在眼前。

……

此女名中带‘悦’,是你命中注定的有缘之人,你实应和她在一起,相爱相知,携手江湖,白首不离。她是你此生最好的归宿。

何谓最好的归宿?

令你免于惊,免于伤,免于悲,免于孤苦伤痛,零落彷徨;知你心,知你意,知你好,知你心之所喜,知你是一介良人。

……

身形微颤,他立身原地,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觉到那样深重的难过和无力。

……

“和她在一起,你将名传江湖,青史留名,一世安宁;放开她的手,你将半世迷途,步步自毁,万劫不复。”

……

不似那样重;

那样苦;

那样彷徨。

他忍着余毒尚在、心里几近麻木的刺痛,仍是踏上了无回的路。

明明知道怎样是对;

怎样是应该;

怎样会轻松;

可是仍旧不肯点头,不肯应,不肯妥协。

于是就这样看着她离去。

偏执,无归。

伤了她,也伤了自己。

青衣的人身形一晃,蓦然踉跄着跪倒于地,湿冷的丈中泥水立时浸染了他的双膝。寒意刺骨。

一片雪花轻轻落至少年人撑地的手背上,冰凉柔软。

云萧看着它……看着它……目光幽深而寂静,隐忍而执拗。如在梦中般轻声喃道:“师父……”

并不是想求什么。

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心,而后一直看着你。

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

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此生此世,唯余此念。

“我永远记得……你是我师父。”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惊云覆影

落月潭边,叶兰审视着潭中悠然游曳的雪白鲜鱼,凝力于掌,正欲下手。[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突然林中上方一道鲜红的身影飞快纵过,直往谷外急掠而去,步法凌乱,身形颤然。

“阿悦?!”见她明显气息不稳,举止不同寻常,叶兰甩袖放手急跃而起,匆匆追了上去。

“阿悦!”连纵十数下,黑衣男子才堪堪追上那抹急掠不停的身影,红衣的人手捂双眼,全不看路,数次都踩在无力承重的枯枝之上,险些摔落下去。

“阿悦!”叶兰凝力一跃,终于挡在了少女前面,一把拦下了她。

红衣少女头也不抬地撞进男子怀中,两人身形都是一晃,脚下不稳,险些从枝桠上坠下。

叶兰抱着她顺势往后一掠,落在了邻近的一根横枝上,背靠老树粗干护住了怀里的人。“阿悦?阿悦!怎么了?!”

“呜——”叶悦再也控制不住,撒开手抱住面前的人,紧紧攥住指下的衣料,埋头在他胸前大声哭了出来:“四哥……四哥……呜……四哥……”泪瞬间瀑溢而出,浸湿了叶兰身上黑衣。

叶兰面色极冽,抱住她轻抚不及,冷声急喝道:“发生了什么?!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个臭丫头!还是……”

“不是……不是……”怀中的人无力地摇头,抽咽难止,瘦削的娇小身子在他怀里哭得颤然不止。“是我不好……是我不够好……四哥……”语声一喑,少女咬牙颤声道:“……我……我想小钰了……想大哥二哥……三哥……还有母妃……呜……”

叶兰冷声阴鸷道:“是哪个说你不好?四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见你!是那个臭丫头……”

“不是……”叶悦哭得眼前一片昏黑,纤长的红丝发带凌乱地缠在长发上,一片狼藉,手越攥越紧,头越埋越深:“呜……不是……四哥……我……我们回家吧……四哥……”

脑中倏然一亮,黑衣的人面如寒铁。“是那个臭小子对不对?!是你唤做小哥哥的那个云萧是不是!”

陡然哭声更响,叶悦抱着他,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全然说不出话来。

“我去宰了他!!”

“不要——”叶悦抬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叶兰,紧紧拽着他身上黑衣,满脸是泪,低声哽咽道:“我们回家吧……”

叶兰望着她被泪水浸满的一张小脸,心下无数愤怨寒怒都化作了窒息般地心疼。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恨恨地握紧五指,拳掌间发出“咯咯”的错响,叶兰滞声不语……抬眸极寒冽地望了一眼泊雨丈方向,久久,才咬牙抑声道:“好……我们回家……”

漆黑如幕的身影转脚一跃,抱起怀中红衣少女,急纵而远。

周身气息寒冽,面冷如冰。

好你个归云谷……!

林中树下,远处,翠色的身影抬头看了一眼叶兰离去的方向,蹙着眉回头,转向幽谷深处的院落里。

……

饮竹居内,端木孑仙倚身榻上掩唇轻声咳了起来。

墨然转步走近,牵起她的手把了把脉:“昨夜里呆得还是久了。”他拂衣于榻沿坐下,神情温柔地将女子的手置入了锦被之下。“那盏九转回元灯是江湖上有名的宝物,听闻早已无踪可寻,不想会在师妹这儿。”

端木抬头望向他的方向,顿了顿,方道:“当日关中我曾与惊云阁阁主一同遇袭,之后为他解了七日绝之毒……梅阁主因此将熔岩灯借予端木七年。”

“七年?”墨然低垂的眸中流光闪烁,不觉便轻笑了一声:“元火熔岩灯内的灯芯烧尽便无用了,此灯最多可燃十四年……惊云阁主此人倒是大方。”

榻上的人闻言便一怔。半晌微低头道:“我隐约觉得熔岩灯应有时限……未曾想……竟只有十四年。”

墨然伸手揉了揉她不知何时轻蹙起的眉,柔和道:“为医者治病救人,你身负清云鉴之责,蓄力于身既可安天下、也可救人命。惊云公子将此灯交予师妹,再合适不过。”温然一笑,墨然望着她,目有深意道:“且他这样做,自然也有他的用意。师妹不必介怀于心。”

端木孑仙抬起头来望着墨然所在方向,下一瞬,又移目转向微风拂来的窗外,久久,方轻轻点了头……

未再多言。

院中细雪萦萦,幽幽飘满林间竹上,含霜院一角的硕大桃木慢慢被积雪覆满枝桠。

天已暮,夜露白寒风重。

“这棵桃树我初入谷时便已在了……”墨然立身居前廊下,望着不远处的桃树轻声道。“如今看来,还若当年。”

白衣的人被他稳稳抱在怀中,掩面在厚厚的雪麾中,闻言思忖道:“师父言……这是师祖生时手植,已存数十年。”

墨然低下头来看着怀中女子,展颜微笑道:“师妹幼时不愿与人亲近,我每每闭关亦或出谷,都会牵着你的手种下一棵幼竹陪你,小师妹可还记得?”

麾中女子面色便温,轻轻颔首道:“自然记得……饮竹居西侧的墨竹都是师兄当年种下的。”

墨然柔声道:“还在吗?”

端木怔了一下,不觉便回他道:“……还在。”

“在就好。”墨衣云纹在林风中轻轻翻飞,墨然望着眼前熟悉的草木院落,温柔地低喃了一句。

林风忽而转了方向,雪息迎面拂来,被长麾细细包裹住的人仍是抑着声咳了咳。墨然拧眉低头道:“屋外还是冷了些,你出来吹一吹便就罢了,回吧……”,

话音未落,看见女子转目迎向了院中一处。

墨然微一怔神,便随着她转目望去,看见蓝衣少女打伞行过院中,一手扶着青衣少年。脚步微顿,正滞于院中雪下。

青衣的人出神地望着两人所在。

“师弟?怎么了?”

云萧立时收回了目光,垂目抑声道:“无事。”语声异常冷硬。

而后便由蓝苏婉扶着往叹月居行去。

墨然眉间不知为何微蹙,下时便听端木又咳了几声。

“回吧。”发上纶巾旋身间扬起如飘絮,墨然抱着怀中女子折回了饮竹居内。

蓦然一只鲜绿色的飞鸟从远处林中飞了出来,自饮竹居上方飞过。

……

次日卯时,晨光雪色,深谷院落一片寂静。

雾气相缭的幽谷竹林之外,墨衣云纹的人负手立于落月潭边,长发于风中拂摆。

“出了何事。”

落月谭另一侧,树后枯草横枝,隐约可见一个窸窣的倒影跪在浮动的水面上。

“影网于豫州、幽州、秦州的传信坊被覆,惊云阁同时掐断了丐帮作为讯息上线之一与其他上线间的联系。”

“惊云阁已经确信丐帮就是影网,故而动手了么……”墨衣的人望于远处。

“是。”水上的倒影嘴唇开合道:“宁州的传信坊也有遇袭,因少主人与影血在而得以幸免,坊中的人已全部移往暗坊,少主人与影血撞上了惊云阁北长老。”

墨衣之人淡然问:“杀了?”

那人低头:“回主人。被惊云阁右护法即时赶到救走,但中了影血一剑,昨日前应该已毒发身亡。”

墨衣之人微仰首:“看来此一次,梅疏影当真被激怒了。”

跪地之人滞了滞,而后道:“江湖上已隐隐察觉到惊云阁的动作,都作壁上观。”

“影主如何安排的?”

“回主人,影主只吩咐了一句话。”影木凝声道:“避其锋芒,暂不与之相抗。”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你等听从影主吩咐。”

“是。”

“这十数日,你应不曾踏入泊雨丈再往内。”

“有主人吩咐在前,属下寸步未敢入。”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道:“若进吟风竹地,便有可能被察觉,若非你藏踪匿息之能绝佳,泊雨丈我也不会允你入得。”

“是,属下谨记。”

“你的翠鸟在此地出现过,往后便不得在归云谷中人面前用它。”

“是!”树后之人再道:“另有,影主吩咐属下告知主人……端木孑仙体内墓蔹花毒一解,梅疏影便势必猜测到主人身份,且他似从神女教圣女处也得了一些线索……对于当年之事更加紧追不放,虽无证据,但也请主人当心。”

墨衣的人笑了一笑:“让他闹吧,之后,他或许便没有这个空闲了……”

跪地之人心头一滞:“主人是想……”

墨衣之人看了她一眼,目色淡然而沉冷,只道:“我自有办法,覆灭惊云阁。你不必过问。”

影木垂首于地:“是,属下僭越了。”

“通知影人在谷外候我,之后你便回影主身边,待我回去后,让影主来见我。”

“属下领命。”

纶巾如雪迎风轻拂,墨衣的人转身慢步行回竹林深处。

……

泊雨丈中,阿紫提着个小篮筐欢欢喜喜蹿向丈中守阵庐。“阿悦!小兰兰~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红枣甜米粥来哦~”

娇小的身影三步并两步的奔蹿来,喜滋滋地一把推开了守阵庐的门:“阿悦!小兰兰~~~”

但见庐中空空如也,两人的气息都已淡而远去。

紫衣的人儿愣了一会儿,而后便轻轻搭下了两眉,低声嘟囔着道:“阿紫的玩具跑掉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墨离玄镜

“师兄要走了么?”卯时刚过,端木入定罢抬头望向推门而进的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墨然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合上身后木门。饮竹居外,飞雪萦萦。

长衣如墨,襟摆流云,男子缓步踏来,神情温润,眸光柔敛。

落眼在榻上女子执在手中的竹简上:“竹身沁寒,来年春后,师妹再看不迟。”

竹简上温秀隽丽又几分坚忍清逸的刻字,一笔一画一如经年。

“这是师兄昨晚刻的么?”端木依言放下了手中竹卷,将之垒在了床榻一侧相伴已久的其余数十卷竹简之上。

墨然温然笑应:“所以小师妹便猜测我要走了么?”

端木神色亦是柔和,轻轻颔首道:“师兄以往便是如此……若行离分,刻简遗赠。”

墨然拂衣坐于榻沿,将药碗递予榻上女子:“小师妹不喜欢么?”

端木神色微怔,伸去端碗的手微微一偏,触到了男子布满薄茧的指尖。“师兄的手……”

能觉出指茧的粗糙,和或新或旧、细碎的伤痂疤痕。

墨然目色温和如旭,柔声道:“你若心疼,便好好照顾自己。”伸手轻抚过榻上女子轻阖的双目,墨然怜惜道:“这双眼,曾是师兄最珍视之物。”

端木怔怔地端碗在手,空茫的双目没有焦距地看着他的方向。

墨然轻轻抚过女子的头,温柔隽永道:“不论是你鬓边霜发,还是这双眼,还是你的腿……我知师妹心上早已放下,并不伤怀。”语声一顿,意料之中地看见榻上女子神色淡然,平静而无绪。

墨然伤感道:“只是你要记得,还有人会替你伤怀。替你疼,替你痛,替你遗憾……”手抚在女子鬓边白发之上,墨然轻声道:“只是为了他们,你也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可知了?”

端木不由轻寂,默然地垂下了眼眸。“我让师兄担心了。”

“不止我……还有你的弟子、雨石、师叔祖们……”墨然温柔道:“师父泉下有知,也是舍不得你受伤受累受苦的。”

端木抬头来望向远处,久久,轻轻点下了头。“谢师兄。”

“别说傻话了……”墨然温柔望她:“我是你的大师兄,你与我,永远不必言这谢字。”随手将榻侧的竹简整理齐整,墨然起身来道:“我走了,晚些苏婉便会将早膳送来。(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这十数日,劳烦师兄在谷中逗留照顾……”

墨然柔声道:“云门有训,我不宜在此滞留过久。且年关将至,也应回去宗门了。”低头看向榻上女子,墨然伸指轻轻点在她额心,扬唇笑道:“师妹,保重。”言罢轻旋长衣,脚步轻缓,慢慢步出了饮竹居。

待男子合上房门慢慢行远,榻上女子捧着手心里温热的药碗,似出神般恍惚回首,望向了木门方向。

……

深谷幽院,山峦相叠远去,雪花漫漫间山雾迷蒙,远望如几笔缭草写意的水墨,隐隐绰绰,朦胧遥远。

数日后,叹月居内的人伤势见愈,下榻已无碍。

饮竹居内,云萧立身在端木榻前,恭敬地伸手与榻上的人。

端木把过他的脉,轻轻点头道:“你的体质要优于常人,醒后只短短数日,伤势便已大致无碍。”端木收回手,倚身榻上平望着眼前虚无,轻声续道:“只是内伤与左腕筋脉的伤还需留意……十数日后,应就无妨了。”

“谢师父。”青衣的人静立榻前,恭声而应。

端木回首望向他的方向,转而道:“自十月始至今日仲冬下旬,你我于徐州有失乃至回谷疗伤,月余已去。如今你伤势见好,为师也已无大碍,因而欲领你往东海郡青娥舍一踏。了结此前傅长老身死之事。”眸色微霁,端木续道:“此前我曾于傅长老灵前许下诺言,会领你至青娥舍领责请罪……师父虽知此事于你是无心之过,但关系人命,诛心有责,是故不可不记。”

云萧闻言眸色一暗,肃然道:“傅长老之死是我思虑不全,疏忽妄断,为人所用却不自知……萧儿听从师父安排,此一事后,定谨记于心。”

端木面有慰色,轻轻点了点头:“医者仁心,你出手相助本无错。只是初入江湖未思设防于人,故为人利用,师父不怪你。”

云萧抬头来目色微抑,迟疑一瞬,忍不住道:“我与师父所提那一位丐帮帮主郭小钰,其实初见时温文和善,一眼观之文静有礼,虽曾与阿悦一起盗我手中霜华剑,但遇事从容,温言柔和,进退得宜,尤对阿悦宠护之心十分真忱,实不像是一个恶人。”

端木目色便温,抬头望向屋内屏风,和声道:“为师也并未说过她是一个恶人。”

云萧微一愣,有些怔然。

白衣的人缓缓道:“人生于世,皆有各自不同的立场,数十年的时限,便就在这个轮回里行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她如此,我们亦是如此。孰是孰非,其实并不能知晓,只因我们皆看不到全局。”

青衣少年立在原地,忽然不知言语。

端木望向他,轻声道:“为师遵循天示,以守护夏国安宁为己任,这是为师所能认识的‘对’,但究竟如此做于泱泱史河、天下大同中是否又是过,为师也不得而知。只是我能看到的,便止于此。”

语声微见苍然,女子又道:“世人皆逃不开这百年的宿命,故而往往追寻着心中执念行事。为师顾念的,便是这家国安宁、万物生灵的性命。于我面前,能安则安,能顾则顾。”语声微顿,端木宁然道:“郭帮主虽与我所念不同,我却并不能断言她便是恶,为师便是善……因善恶之念,也是因人而异,持众人之论。可是众人所论是否便就是对,这又是一个题。”

云萧怔望于榻上女子,半晌未能言语。

肺中忽热,端木低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你是我的弟子,势必受我影响,承我之念。你认为她是恶,其实并无错,认为她不恶,亦无错。只是她所行与你相背,这是事实。是故我们与她、多半所念不同……仅此而已。”

榻边的人不觉便跪了下来,肃声道:“师父的教诲,弟子记下了。”

端木又咳了几声,语声更缓:“你身上有伤,起来说话便是……”

青衣的人目中繁复,深望了女子一眼,目光幽然而寂静。

便如看着极远极远处的幻像,竟觉毫不真切,久久难以为言。

端木久不闻他的语声,便也静了少许,下一刻想起一事,正要出言询问,便有感少年人倾身过来,伸手将自己肩上的雪麾往上拢了拢。

端木道:“除了傅长老之事,此行也应顺道将娄舍主借予的地下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陈长老虽曾为难于你,但你我出事,青娥舍与公输家都曾出力相寻。今日祭剑山庄家势不稳,青娥舍也失了傅长老这一强助……正是忧患之时,他们两家合力所建这一地下阵宫,其实于他们大有裨益,若生祸事,有固守之用。”端木沉忖道:“因而你我还是早日将阵宫钥匙归还青娥舍为妥。”

青衣少年为她系麾衣缎带的手便一顿,而后道:“师父说的是我们破阵时所用的那方玄铁罗盘?”

端木点头:“正是。”

青衣的人面有难色,只得直言道:“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榻上女子微一怔,面上现了几分忧色:“这样……”

云萧望着女子的神色,面上不禁有愧,自责道:“师父恕罪,弟子未思此物用途,轻易将其舍弃……”

端木摇了摇头,叹然道:“当时你负着我行于雪岭之中,已是竭力所为,怎能央求你还随身带着那方罗镜……是为师疏忽了,但凡于人,都势必舍下此物。”

云萧见她眉中忧色不减,亦忍不住凝声道:“师父可是担心其若不慎被有心之人所得,用以对付青娥舍、公输家,恐有大患?”

端木眸中便现了几分柔色,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不然,那方罗镜之繁复,世间能看懂之人并不多;且即便是看懂了,只要陈长老稍稍改动阵宫机关所在,那方罗镜便就无用了。”

“那师父所忧为何?”

端木想了想,道:“或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云萧闻言微微怔神,之后道:“那方罗镜之事,届时萧儿亦向陈长老言明,届时若能向公输家再求得一块寒磁玄铁,萧儿可与青阳子师叔祖合力将其重塑出来。”

端木温然道:“难得你能记得清晰,想来也只能如此。”

云萧恭声而应,之后坐于榻沿望了女子许久,道:“另有,云萧此次离开青风寨去往徐州,实是受命为鬼老前辈寻这一颗冥颜珠。”青衣少年自怀中将雪色的圆珠取出,而后道:“鬼爷爷欲用此珠为太师祖保全遗体,命我三月内赶回,如今还余十日便到十二月,弟子伤势已无大碍,故想先回往青风寨复命,之后再随师父往徐州青娥舍。”

端木孑仙默然了一瞬,久久,轻轻点下了头:“既是如此,你便先回吧。我与鬼老前辈的赌约尚在,值此年关将近,你实应回去青风寨中……且他们与你相处已近三年,此次出而未归,应也几分挂心于你。”

云萧目色复杂地望了望女子面上神色,低声应道:“是。”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迟日为膳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深谷小院里,飞雪幽幽,薄薄的雪色覆满屋前、檐下。

折兰居里,蓝苏婉对窗而坐,低头执针走线,午后清光在雪色映射下更见明亮,照在她手中针线布帛之上。

“二师姐。”居外突然传来云萧的唤声,蓝苏婉惊了一下,脸上一赧手忙脚乱地将腿上针线布帛抱到了床上,随手用锦被掩住。

这才出门来打开了小居的门。“师弟怎么来了?”

云萧立身居前,并未进去。望着门内的少女温然一笑,递上了一物:“二师姐,我已禀过师父,今日便动身回青风寨复命。这一团是冰血天蚕丝,是之前乐正家所赠冰血天蚕所诞。此物坚韧异常,轻薄纤细,且能验毒,是师姐惯用丝线一类,云萧觉得予师姐最妥。”

蓝苏婉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伸手递来的那一团红丝,抬头来怔声道:“你……你要走了?今日便出归云谷?”

云萧点了点头:“我出青风寨实是受命出门办事,如今时限在即,便应尽快赶回。”

蓝苏婉目中浮现不舍,郁然道:“是了……师父把你输在了青风寨中,你还不能归谷……”言罢陡觉失言,生怕云萧忆起往事伤怀落寞,忙道:“师弟莫要介怀,师父她……”

抬头来却见面前之人笑容清越,肃峻端然的眉眼舒展开,温然明朗,并无一分不悦:“我已不再介怀。”少年人摇了摇头,神色谦逊柔和。正然续道:“……只想早日达成鬼爷爷言及之事,回来谷中,跟随师姐们,侍奉师父。”

蓝苏婉不觉便怔了一下,似觉面前的人有些不同以往了……究竟是哪处不同,却又不得而知。

蓝苏婉见他似已放下了心中夙怨,不再怪罪师父,心下几分宽慰……却也不知为何有些怔忡。

“谢谢师弟……”蓝衣少女伸手取过少年手中的冰血天蚕丝,更觉不舍,抬头来忧伤地看着云萧:“师弟就不能多留一日么?你此去又不知何时能回……至少……至少也在年前与我们和师父一起吃个饭,明日一早再走不迟……”

“谁要走啊?”不远处一个紫衣的丫头从院落竹篱上一跃而下,几步就窜了过来:“是小云子吗??不会是二师姐吧??”

蓝苏婉眉间轻拢。

云萧回头,笑望阿紫道:“是云萧需回青风寨复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阿紫一张小脸当即垮了下来:“啊??小兰兰和阿悦才跑没几天,连小云子也要走了么?”紫衣的人儿扁着嘴道:“我不要……你们一走,大师姐还没回来,一个人都没得陪我玩了……呜哇,阿紫好可怜!”

青衣的人不觉失笑,温然道:“小师姐近来不是一直有雪娃儿陪着么?就让它……”

阿紫当即气愤起来,嚷声便道:“哪儿有了!这只小貂崽子,大师伯前脚一走,后脚它就挨着二师姐蹿回了师父身边,装死装傻装萌,竟然当作不认识阿紫了!”

可怜她当着师父的面,也不能再把它怎么着……

阿紫一本正经地扯了扯云萧的衣袖,拧眉道:“小云子,阿紫有种被过河拆桥的错觉,不知道是不是阿紫的错觉……”

蓝苏婉不管紫衣丫头,抬头来只对云萧又道:“还望师弟能多留一日,晚膳时我多做些菜,就在师父居里一侧的膳厅里用,届时也请师父过来,我们四人一起吃完晚膳师弟再……”

“多做些菜?”阿紫眼中倏然一亮,嘴边疑有哈喇子流下,咽一声口水后转头便拽住了云萧的衣袖:“明天再走!明天再走嘛!虽然大师姐不在,但我们和师父都在呀!吃饭吃饭吃饭!今天吃完明天再走!”

青衣少年面露迟疑。

阿紫高高地嘟起了嘴:“我是师姐,二师姐也是师姐,小云子你最小!要听我们的!”

云萧望蓝苏婉一眼,见得她目中期许之色,不禁心软,笑着点了点头,释然道:“那便听二师姐与小师姐的,云萧明日再启程。”

蓝苏婉整个人霍然亮了起来,望着少年人婉然一笑:“嗯!我这就去备晚膳。”言罢反手阖上折兰居的门,便向院中大厨间行了去。

青衣的人亦道:“云萧去与师父说一声。”

蓝苏婉回头来笑望他应了声好,“师父许还有事交待于你,师弟可先陪着,饭时我再来唤你们。”

云萧想了想,似当真想起一事,目中便繁复了几分,转步向饮竹居行去。

阿紫向左朝少年背影看一眼;向右朝少女背影看一眼,脑中霍然一亮,几步蹿上前缠住蓝苏婉道:“二师姐二师姐!阿紫记得去年大年夜你拿出了一种好喝的酒来,这次还有没有有没有??那个香香的甜甜的可好喝的酒~~~”

蓝苏婉被她拦在厨间门口,闻言怔声道:“你说的是桃花酿?”

阿紫嘴巴大张,哈喇子在嘴里荡漾出微光,忙不迭地点头:“就是那个!又香又甜又烫又酥!二师姐从哪儿变出来的?”

蓝苏婉见她表情夸张,禁不住抿唇一笑:“那个呀,用三月采摘的桃花阴干,白酒一壶,浸泡十五日即成,若觉不够醇厚,可封好埋在桃树下,冬来取饮,有活血润肤……唉阿紫你去哪儿?”

只眨眼间,紫衣的丫头便蹿得没了影。

饮竹居一侧的暖食小厅里,青衣的人推门进去,将厅中食桌简单擦拭了一遍,便执着火折子将角落里四个火盆子点了起来。

少年人翻了翻盆中炭块,有火从中偶然窜起。青衣少年望着眼前花火,突然扬唇浅浅一笑,温热的火光里能看到少年琉璃一样的眸子跃动着熠熠清光,像乌夜里皎然如晟的月。

“师父。”云萧立于门外扣了扣,恭声道:“二师姐让云萧与您和阿紫、二师姐一同吃过晚膳明日再离谷,萧儿应下了。”

屋内的女子咳了一声,语声温敛:“也好。”

下一刻少年人已然推门而进,手中端着药盅和小碗。

盅上袅袅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弥漫散开在寝居内。

云萧回身阖上房门,盛了汤药在碗中端至了端木榻前:“仍是师伯之前给师父配的方子,弟子加了两味麻黄、甘草,应是更苦了。”

端木眉目淡然,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榻上之人伸手接过,正欲拿近,霍然低头又咳了几声。

手中药碗便随着女子颤动一时,碗中汤汁险些泼在榻上。

云萧及时托住了她的手。

少年人掌心的温热触及女子冰凉的手背,兀然更热。

青衣的人望着榻上之人眼神不由一深,下一刻霍然低头,伸手自女子手中将药碗端了回来。

“为免师父再咳、汤药泼洒到榻上,还是萧儿喂师父吧。”

女子倚身在榻上,咳罢抬头来,空茫的眸中多了一丝恍惚,面色苍白,无力地低应了一声。“……嗯。”

青衣的人将碗中汤药吹了吹,执小勺慢慢喂与女子,眸中柔敛。

“此前雪岭之中还有一事,萧儿未向师父提及……不知师父可有印象。”

榻上女子垂目在递过来的小勺前,突然静了下来。

少年人看着她,眉间微微蹙了:“师父记得。”

“雪岭之中,我们应是遇了什么人。”女子眼望远处,面色沉静。

云萧不得不想起那个外表无害长相圆润可爱、少年人模样的男子,及他于雪窑洞内对端木所行种种轻佻行径。

不觉唇间便抿得有些紧:“他们一行六人,于雪豹口下救下了我与师父,自称是羯族商队……其中有一人,似是师父旧识。”

端木闻言不语,面色仍旧沉静。

云萧又道:“那人……看似少年,语声却十分沧桑低沉……他知晓师父食不下荤味。”

端木霍然抬头看向了榻侧的少年人,目中有几分惑色。“萧儿?”

云萧当即一震,察觉到自己语声过于冷硬,透出显而易见的不喜与厌恶,已被榻上之人察觉。不由便负气地偏过了头,肃声道:“……此人心术不正,萧儿极为不喜。”

端木便也怔了一下,而后道:“他……原也是归云谷的弟子,你师祖所收第四徒,可算作是你们的小师叔。”

云萧不由一惊,震色道:“江湖中人曾言,师祖当年所收第四徒后来被逐出师门,便是此一人么?!”

端木颔首道:“当时我意识不清,其实只是隐约觉出像是他……后因他……离得极近,为师伸手‘看’过他的脸……确是他。”

“既已被逐,便也不再是云门弟子,更非我们的师叔。”少年人语声漠然。

端木虚无的视线中浮现几抹沉忖与清寂,亦点了头:“他姓作赫连名绮之,你等不称之为师叔也无妨……”端木想到什么,又道:“只是他生母为西羌人,如今却随羯族行事……”

“他们一行人携大量兽皮欲往中原贩卖,为首的却是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似有天生神力,名字好似唤作拉巴子。”

榻上女子眉间当即一蹙:“如此看来,其并非是羯族商队。”

云萧不明,目中有惑:“师父何以知晓?”

端木孑仙眸光微微垂散,低声道:“只因‘拉巴子’为羌语‘花的女儿’之意……这是羌族女儿的名字。”

安静了一瞬,端木寂然道:“如此便能解释地通了……赫连生为羌人,助阵羌族,方更合理。而他们有意隐瞒,只怕此行的目的也并非贩物如此简单。”

云萧肃然看着端木,过了半晌,方举勺慢慢喂了温热的药汤过去。

久久,少年人突兀地道了一句:“……师父摸了他的脸?”

第一百五十七章 桃花醉色

端木闻言微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然……”

榻边之人便没有再说话,一板一眼地将碗中汤药喂女子喝下。(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唇抿一线,眸色淡冷而深。

端木看着他的方向,平静无绪的眸中空茫茫的,淡然而沉静,别无他物。

久久,待碗中药汤见底,少年人将药碗端离。

榻上女子转首望于少年,蓦然开口道:“你的身世……萧儿可有话与为师说?”

云萧立身桌案前,闻言放下药碗的手微一滞,玉白色的小瓷碗滑落案上撞上了一旁的药盅,发出了细微而清脆的“叮――”声。

两人都怔了一下。

青衣的人默然许久,有些茫然道:“回师父……萧儿,记不得了。”

端木眸中微微起了涟漪,明白他言下之意是虽为人指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下却对过往毫无记忆,无法真切感受。

“你幼时的记忆,是为师所封。”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猝然回头,迎上了榻上女子空茫虚无的视线。

目有惊色。

白衣似雪,朦胧而又遥远,女子倚身榻上,面色淡然清冷,眉间几分宁然又几分沉静。

“你的身世、即便长时易容,于外行走见闻,也终难瞒住。为师曾言,倘若你知晓了什么,只需记得,你是我归云谷之人,是我端木孑仙之徒,其他,都且放下。”

抬头望远,女子目色安然:“彼时、今日,为师皆是此意。”

云萧空立几步之外,震然惊怃,看着女子的目中浮现错杂纷乱。

恍惚一时,少年人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原想一如往日,向女子应一声是,只是怔忡一时,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汝嫣家满门被灭……萧儿原也是其中之一么?”

眸中浮现悯然,端木孑仙微垂目,轻颔首道:“……是。”

“当年……是师父救下了我?”

端木再一次点了头:“纵白是你汝嫣家守护灵兽,是它携你至了归云谷中,因此为师才能救下你。”

“师父因何……要让我忘记?”

端木转首看向他,眸光微动,似浅而深……她缓缓道:“便如当年一样。师父只望能倾一身之力,以我之法,予你一世安宁。”

云萧怔怔地望着她的眼。

那双过于纯粹,悯然而清冷的眸子,透过他,静望着一片虚无。

似在望他,又似不是。

“我原是……谁?”

“汝嫣枭。”端木一字一句道:“连城之主汝嫣绝嫡长子,你母亲名唤汝嫣结衣,与你父亲同是奇血族人,你原还有个弟弟,名唤汝嫣厉。”

不知为何心下涌起无数思潮,分明什么也记不得。

青衣的人喃声问:“他们……都已死了么?”

榻上之人极轻地叹了一声,轻言道:“……应是如此。”

云萧立在原地,恍恍然地望着榻上女子,还想再问什么,蓦然有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滴落手背之上。(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青衣少年愣了一下,有些仓促地背过了身去。

端木轻怔一瞬,宁声望着他的背影。

心下不禁微疼。

“萧儿,过来。”

抬手以袖拭尽面上水渍,云萧依言走近,立身在端木榻前。

端木孑仙抬手抚上他的脸,青衣的人愣一瞬后,于榻沿坐了下来。

微凉的手掌附在少年人脸侧,端木望着他的眼中温敛而柔和。语声十分清宁:“你幼年逢祸,痛失亲人,飘零至此,孤身一人……师父既已收下了你,便也是你的亲人,绿儿、小蓝她们亦是。”温和的眉眼静静凝在面前少年身上,端木宁然道:“只要为师还在,归云谷便是你的归处。你……匆需如此伤怀。”

少年人只是怔怔地坐于榻沿,望着面前的女子。

眸中繁复又深幽,动容又寂寥。

朦胧的视线中能看到一片清冷的白……安然,却又遗世。

恍恍惚惚,绻绻恻恻。

少年人轻轻点下了头。

屋外轻雪幽幽,一片寂静而萧然的冷白。

默然许久,端木缓缓垂下了手。“你脸上面皮十分精致细腻,极能掩人耳目。”

云萧面色温然:“这是樱罗绝境中时,境中长老所赠。”

端木有几分伤然道:“身为汝嫣氏之后,师父长时央你易容示人,你心下可有不忿?”

云萧回望于她,轻轻摇头道:“汝嫣家无故被灭,至今无人知晓其中因由,师父是担心我的安危,萧儿能明白。”

端木于床榻内侧取出一支长箫,递到了云萧手中:“武帝元年,我曾去往连城告诫日后之祸,你父亲虽未应我离世而避,但将此玉箫托付给了为师……若连城出事,将之交予樱罗绝境亦或汝嫣氏遗孤后人。”

云萧低头看向手中碧玉箫。

端木宁声续道:“此箫应是你汝嫣家世代传承之物,今日为师便将之还于你。”

有感少年人迟疑地执起手中玉箫,白衣女子再道:“另有‘箫语’之技,为师不擅音律,只记得当日于雪岭中曾奏之的那一曲,无力传授你其他,你幼时本已通之,应能琢磨得出。”

蓦然想起雪岭寒月之下,那片隔绝在十步之外的风雪。

和那时涌上心头,挥之不去的决绝苦涩。

是与现在……同样寂然又安然的心。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无心。

青衣的人握着玉箫的手微微紧了,思及境中之时,默姑娘诉与自己之言:璧玉樱箫是血樱家家主传承之物,历代家主都会好生保管,永远只会给最重要的人。

云萧抬头来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由便复杂了几分,蓦然问道:“不知当时那一曲……是何人吹与师父听?”

端木平静地回望于他,默然少许,和声道:“……是你。”

榻边少年闻言倏震……一时痴了。

屋外林间,山风忽静。

女子却并未放在心上,缓然续道:“你汝嫣家灭门之案至今未解,如今你知晓身世,为师不会阻你去查。只是记得不可妄下断言,也需记得,不可轻易将自己暴露于人前,以免于暗处生患临危,却不自知。”

少年似是听清了女子所言,又似并未听清,只是毫无反应。

久久,端木闻他应了一声:“……好。”

女子不觉便一怔,有感方才那一声,与当年他躺在药庐榻上、应下自己约定时的语声,如此相像。

终能忆起,面前之人,也还是那个倨傲狂肆、孤冷决绝的稚子遗孤。

“萧儿……”端木孑仙忽然唤了他一声,却又无言。

“师父。”榻边少年凝望着她,恍然笑言道:“该用晚膳了。”眸中却有水光闪过。

下一瞬,饮竹居外,响起了少女轻扣门扉的声响:“师父、师弟,可以用膳了。”

端木顿了一顿,应道:“好。”

暖食小厅里,紫衣丫头欣喜地摆弄着碗筷杯勺,见得云萧抱着女子走进,忙把铺了厚厚绒垫的木椅拉了开来。“师父师父!坐这里!”

云萧依言将女子抱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苏婉将最后几个素斋端了来。

“野菇汤!梅花豆腐!”阿紫欢喜地叫了起来:“还有南乳粗斋煲!青豆萝卜、莼菜羹、笋尖青丝、藕丝荷粉、冬笋玉兰片~”小丫头眼儿精亮,哈喇子流了一桌:“虽然没有鱼和肉,但二师姐做的素斋最好吃了~!”

蓝苏婉横了她一眼:“你就知道吃和玩。”言罢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拂衣落坐。

小小的膳厅里,长桌火盆,四角里跃动着明亮的光火。端木有感四周温暖舒适之意,知晓她们将元火熔岩灯也拿来放在了厅里。

“噔噔噔!还有这个呢~!”紫衣丫头变戏法式地抱出一坛酒来。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桃花酿?!”蓝苏婉瞠目一时,柳眉轻竖:“你……你怎的挖出来了?师父不喝,师弟又还小……”

“哪儿小了?去年我都喝了!”阿紫抱着酒坛嗫嚅道:“二师姐就是小气,小云子明天就要走了还不让他尝尝好喝的桃花酿~”

蓝苏婉被她说的一愣,支吾着道:“我……我也没说不给师弟喝……”言罢转首望向上座的人,小声询问:“师父……这酒……”

阿紫当即嚷道:“师父师父,我要喝嘛~”

青衣少年温然不语。

端木面色和缓,淡淡道:“小酌即可,莫要贪杯。”

阿紫欢呼了一声,当即爬起身来给蓝苏婉、云萧和自己都满上了一杯:“来嘛来嘛~我们一起喝~~~”

“你呀。”蓝苏婉禁不住微扬唇,奚落她道:“知道大师姐回来定不会让你多喝,这便挖出来了,小心师姐回了,闻出你一身的酒味来。”

紫衣丫头皱了皱鼻子,扬声道:“才不会呢!师父说了小酌,我就只喝三杯!”

“你可说话算数。”

“嗯哪!就三杯嘛。”

端木点了点头:“再多便莫要喝了。”

蓝苏婉当即道:“师父都说了,你可不许多喝。”

阿紫吐了吐舌:“才不会呢。”转而抓起筷子夹起一块冬笋片儿放进了端木面前的小碗里。“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白衣女子温然颔首,如以往那般取过离案沿三寸的碗筷,举箸慢食。

云萧坐于蓝苏婉身侧,阿紫对面,不时便被小丫头举了白玉小盏过来轻碰一杯:“小云子你喝呀~这桃花酿可好喝了~~”

云萧浅尝一口,觉出酒中桃花香气四溢,酒味清醇,点头温言道:“确实好喝。”

蓝苏婉听罢眉间生了喜意,也与他们碰了两杯。

暖人的火气散开在四人身旁,厅内的灯火煌煌,晕染出一片迷离而温暖的光。

四人围案而食,面上皆柔和,蓝苏婉与云萧、阿紫都不时地夹些菜放进女子碗中,端木安静地吃下,闻着阿紫喧闹吵嚷的嘻笑声不时扬起。

“要是大师姐也在就好啦~”

蓝苏婉轻笑道:“难为你还念着大师姐,那你可记得你方才喝的已经是第三杯了,余下的,便要留给师姐了。”

“啊??”紫衣丫头嘟着嘴去看自己手中的杯盏,“已经三杯啦??怎么这么快……阿紫都还没喝够。”

云萧微微一笑:“冬日里小酌暖胃,贪杯则伤身,小师姐莫念了。”

“连小云子都这么说……”紫衣的人嘴巴撅得更高,巴巴地望着一旁的酒坛。

蓝苏婉忽然啊了一声,起身来道:“我说怎么觉得少了什么,果然喝了酒便容易忘事……还有一盘翠玉豆糕呢,我这便去端来。”

阿紫望着蓝衣少女推门出了,小手立时伸向了酒坛。

青衣少年轻咳了一声:“小师姐。”

“哼!”阿紫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爪儿。

不多时蓝苏婉端了糕点走近,青衣的人上前为其开门道:“领上落了些雪,二师姐小心莫受了风寒。”言罢伸手为她拂落雪花,阖上了身后的门。

蓝苏婉手中端着糕点,喝过两杯薄酒的面上一团嫣色,如三月盛开的桃花:“谢师弟。”

食桌之上,某人快速伸手麻溜儿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桃花酿。

待蓝苏婉和云萧走回落座,便喜滋滋地端起欲喝。

“你这杯子里,不会又是桃花酿吧?”

蓝苏婉方放下翠玉豆糕,抬头来见得紫衣的人儿笑得太过张扬,想也不想便道。

阿紫一呆,动作忤了:“哪……哪儿是了!二师姐冤枉阿紫啦~!”

“真不是?”

“不是啦!”

“那你拿过来给我闻闻。”

紫衣的人儿便凝住了,圆溜的大眼一转,放于桌下的那一只手弹了一指往四角里一个火盆。

“啊啊,后面那个火盆烧得好高!”

蓝苏婉一惊,当即回了头去,青衣少年起身道:“我去看看。”

蓝苏婉嗯了一声,回头来阿紫已将手中杯盏端到了自己面前。

“二师姐不是要闻嘛。”

蓝苏婉狐疑地看着阿紫,端来一闻,眉间大惑:“你竟是在喝茶?”

“是啦是啦,都说了只喝三杯嘛~所以倒点师父的云雾茶喝喝嘛。”

蓝苏婉仍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的小人儿,阿紫像模像样地把茶盏往鼻前送了送,然后一脸享受地仰头喝尽:“好好喝的茶呀~”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是苦的!太难喝啦!!

云萧走回桌前,瞥见上座的人神情有异。“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放下手中杯盏,眉间似蹙不蹙,神情有些恍惚。

阿紫回头来呆呆看着白衣女子方才放下的杯盏:我的桃花酿!!

“师父?”蓝苏婉亦倾身问了一句,女子仍是没有回答。

阿紫忙道:“师父肯定是累了!让小云子送师父回去休息就好啦!”言罢忙凑到女子面前:“是吧是吧师父!”

阿紫周身酒味凑近过来,座上女子神色便更加恍惚,下意识随着她道:“嗯……”

云萧当即转步过来:“我送师父回房。”阿紫殷勤地伸手帮忙来扶。

待得少年人再度抱起女子,蓝苏婉起身为其拉开门道:“师弟小心些。”

青衣少年温然颔首:“谢二师姐。”

蓝苏婉望向他柔柔一笑,想起自己放在折兰居榻上的物什,面上更见嫣然。

两人目送少年沿廊转入饮竹居,蓝苏婉回首与阿紫道:“不知道师弟还过不过来吃了,晚些你把这儿收拾了,我还有事,便先回折兰居了。”

阿紫正忐忑,闻言忙应下:“好哒好哒!二师姐去吧!这儿交给阿紫就好啦。”

蓝苏婉缓步行出暖食小厅,回头来忍不住又叮嘱了一句:“桃花酿可不许再喝了。”

“嗯嗯!阿紫肯定不会再喝啦。”

“嗯。”蓝苏婉轻轻点头罢,阖门而去。

紫衣的人儿当即伸爪够向桌上的酒坛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深谷归人

饮竹居内,云萧将人抱进,转身阖上门踏近屏风后的木榻。[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怀中女子被云萧轻轻放至榻上,锦被掀开的一刹那雪白色的毛团儿跟着被子一个劲地往床内缩。

云萧也不知它是几时跟随蹿进来的,目中温然而肃色,轻轻揪住雪娃儿长长的绒尾将之拖了出来:“莫要往里躲,出来给师父暖手。”

肥肥的毛团儿回头来漆黑的眼珠儿似蒙上了一层水雾,巴巴地望着云萧:丧尽天良,奴役兽工。暖床还不算,还要被揪着尾巴拖出来暖手……呜哇,它好惨!

白毛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挨到了锦被下端木手边,吸着鼻子缩成了一个球儿。

云萧倾身为榻上的人盖上被衾,正掖里侧的被角,突然感觉怀中一凉。

云萧低下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毫无焦距茫然无知的眸。

“师父?”

雪发青丝散开在榻上,女子空茫的双目望着前方,一只手伸进了近身之人怀中。

云萧怔在原地,有些懵愣地看着端木伸进自己衣内的那只手。

“暖……”榻上之人微微歪头望着上方,语声似在呢喃,懵懂的神色好似迷途的孩子,无知无觉,一片茫然,眸色空而惘,半梦半醒的模样。

云萧回过神来,面上惊色未及褪下……

便见女子伸出另一只手亦放进了自己怀中,隔着中衣,能感觉到她掌下冰凉的温度,紧紧贴附在自己胸前。

青衣少年面上不知怎地就“轰”一声红成了血色,周身一僵,有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有心如擂鼓般响着……呆呆地忤在了原地。

下一瞬惊震回神,榻边少年强迫自己起身而退。双耳亦红。

随着少年起身,榻上女子双手游移而退,一颗圆滚滚的雪色珠子霍然跟随女子的手掉落出来,榻上女子指尖触及,极快地缩回了手去。刹那间神色伤楚,一向清冷虚无的眸中那样忧茫和……委屈……?

青衣的人几乎是呆滞着低头望向女子,竟见她眼角沁出些许水光,睁着空空惘惘的眼、小声呢喃着说:“冷……”

云萧面上一片惊茫,立在榻边傻了半晌,又再度低头去看榻上的人,见她轻蜷起身子,避着那颗从自己怀中掉落出来的冥颜珠,缩进了床榻内侧,氤氲的眼中,薄薄的水雾弥漫着,如远山深处的雾霭。

心头禁不住猛地一震又一颤,云萧看呆了似的,除了自己满满的心疼和紊乱失常的心跳,什么也感觉不到、听不到。

“师父……”他几乎本能地唤了一声,语声轻浅如呓语,无限怜惜,满满皆是他自己察觉不到的绻缱与深情。温柔而铭心。

一如荒芜风雪中,他负着女子行过一座座雪岭再无余力、也不肯放手的执妄与痴缠。

青衣的人望了她许久。

寂静的、悲伤的;安然的、绝望的。[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零落成冰冷的雪,破碎在虚无的景中。

他终能移开目光,轻轻为她拾起榻上寒意沁骨的雪色圆珠。

只是收回的手,却于中途被女子的手牵住了。

少年人一怔。

端木睁着迷蒙的眼,神色愣然,牵住他的那只手不安地抚了抚,垂目认真地感受着他手中的暖意。似乎十分新奇他手心里、方才还十分冰冷的寒源忽然变成了温暖的热源……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去点云萧手里变得暖暖的珠子。

榻边少年看着她看着她,忽然就忍不住一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刹那间所有的思绪仿佛都散尽了离远了,没有悲苦彷徨,没有无措惶然,只有琉璃一般的眸子溢满明月清辉,随着由心而发的悦然之笑、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

青衣少年已然明白了什么,凑近榻上的人闻了闻,果然闻到了一丝散着桃花香气的酒味。

忆起紫衣丫头慌忙掺扶送人的神色,能猜到多半又是那人惹的祸。

只是不知师父除却双目,五识如此灵敏,怎会误喝酒水却不自知呢?

云萧低头看向女子,正见她小心地掰开自己的手指去点冥颜珠玩,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缓缓蹲在了女子榻前。

“师父?您可是喝醉了?”

这样低而近的视线里,能看到女子伸指来点时,眉间一松一紧的小心翼翼和新奇。

点一下,暖的;点一下,还是暖的。

于是第三下便完全掰开少年的手,试着将小小的珠子攥进了自己手里。

只是下一刻就凉的扔开珠子又缩进了床榻最里面,呢喃着小声而疑惑地说:“又冷了……”

青衣的人温柔地看着她,忍不住伸手牵住她的手和他一起握住了冥颜珠,暖暖的白色微光包裹在两人合起的手心里。

云萧看见她好奇地睁大了眼,望着自己的方向喃喃道:“又暖了……”

青衣的人不觉又笑了。

原来师父喝醉后,是这个模样?

不知师姐她们可知……

下一刻便见端木垂目望向珠子方向,又想将暖暖的圆珠占为己有。

云萧轻轻按住她的手,温声道:“不能拿,只有在我手里,它才是暖的。离开我,就会变冷。”

“为什么?”榻上女子蹙起了眉头,神情很是茫然,十分单纯诚挚地问着榻边的人。

云萧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它是我汝嫣家的冥颜珠,可能与我体内的奇血有关。”

闻言榻上女子眼中渐渐染上了几分委屈、几分执拗:“我要暖暖的珠子。”

不由便轻笑出声。云萧闻着她认真的语气,和那几分执拗可说是霸道的神情,面上抑制不住地染上笑意,霍然开怀道:“师父怎么可以抢徒儿的东西?而且这珠子是萧儿答应了鬼爷爷要带回青风寨,让他用来保存师祖尸身的东西,所以不能给师父,师父也不该抢。”

榻上女子愣了一瞬,下一刻竟抽起了鼻子,语声里更见委屈,眼角凝起了少许泪珠儿,又小声重复了一遍:“我要暖暖的珠子。”

云萧虽心疼,脸上却难以不笑,心中霍然多出来许多东西,满满填住了他的心……少年温言轻语道:“除了这个,都可以给你。”

“那……点灯,我想看看你。”

榻边之人兀地一震,脸上笑容仍在,眼中却似滞住了,怔怔然地看着榻上的女子。

想说饮竹居内的灯一直都点着,即便没有点灯,四个角落里跃动的火盆也足以将屋内照亮。

师父……忘记自己失明了么?

青衣的人仍旧蹲在榻边,安静了许久,语声霍然轻了:“我一直以为,师父从未在意过……”

榻上女子微微歪着头,目中空惘,朝着他的方向又道了一遍:“我想看看你,看看珠子……”语声清越而单纯。

眸中流露出渐深的怜惜,青衣的人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萧儿明白了……”

光明与黑暗;纷繁与虚无;这世间最大的落差,莫过于此。

可能于面前之人而言,确实早已放下。

只是醉了之后,于这半梦半醒之间,仍能想起,自己也曾看见,也曾身处光明、望尽世间万物,繁华纷芜。

“萧儿答应,会努力让您看见我。”以袖轻拭去女子眼角茫然溢出的泪,青衣的人霍然续道:“如果将来有一日萧儿真能治好师父的眼睛,到那时……萧儿有话与师父说。”

不知为何身上的血液忽然炙热起来,榻边少年紧紧看着她,握着冥颜珠的手那样紧,骨节几乎泛白,他喑哑着声音,一字一句与她道:“到那时……师父一定要好好地听。”

居内烛火轻轻曳动,少年人安静地蹲在女子榻边,久久凝望,恍然如定。

突然榻上的雪娃儿竖起了短短的肥耳,伸着脑袋直楞楞地看着云萧背后。

青衣的人怔了一下,而后抬头看了看它,并不十分留心地往后瞥了一眼。

突然屏风后一道黑影一跃而出,以极快地速度掠了出去。

云萧霍然一震,整个人骇然一惊,有人?!

下一刻猛地抓起霜华剑追了上去。

竟……无声无息?

原想或是小师姐过来或是大师姐回来了,可是方才那道身影颀长高瘦,分明是个男子!

竟有人能夜闯归云谷,不声不响,不触动丈中师父布下的九曲玲珑阵?!

云萧一跃而出,看见那道黑影极快地往吟风竹地里掠了进去,身影飘忽,速度极快。

云萧毫不犹豫地跃身而起,纵掠追去。

恰时阿紫捧着手心里的元火熔岩灯正送来饮竹居内,望见青衣少年飞跃而出的身影十分诧异地唤道:“小云子你怎么啦??”

云萧头也不回道:“有人闯入归云谷,我去追,师姐保护师父!”言罢青色的身影于雪中一晃,已然没了影。

蓝苏婉闻见声响从折兰居里快步行出:“发生什么事了?”

……

吟风竹地之中,青衣的人追临至一块青玄岩前,不见了那人身影。

心下仍自惊震,警惕地看着四周,欲往前去。

突然一柄软剑以诡异的弧度从青玄岩后弹射了出来,正对青衣少年喉颈,云萧闻声而动,极险地侧颈一仰,堪堪避过了弹射而过的链剑。

耳侧青丝落了几根,散落在枯叶白雪之上。

云萧侧目望向链剑那一头,有一人站在暗处。

手中霜华剑猝然握紧。此人,是想取自己的性命。

“阁下是谁?”

云萧站在石前月光下,那人站在林中背光处。

“阁下是如何避开九曲玲珑阵?又为何而来。”

青衣的人唇间抿得极紧,感觉不到那道身影的任何生息。没有气息、没有内力、甚至没有温度。

他究竟是谁?凭何能闯过泊雨丈中的九曲阵……

且自己与师父,竟似乎都未能察觉到他近身……

方才若不是雪娃儿,自己可能早已死在他软剑之下!

暗处的人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云萧,手中的软剑安静地执在手中,剑尾坠有长链,在雪中反射出寒光,竟似缠在了他腰上。久久,未动,也未言。

云萧与他恃在原地,神情警惕,面色极肃,察觉不出此人功力深浅,亦不知强弱,未敢贸然出手。

暗夜里冷雪一直在下,两人都一动不动。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云萧霍然一惊,与此同时暗处的人动了。

几乎是眨眼间,青衣的人看见一头白发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霜华剑拔出的同时软剑已经到了面门。

“铿”的一声,火星溅出,云萧以幽灵闪纵出几步抬头来想要看清面前的人,脑后突然传来“嗖”的一声短音。

少年人面色一惊,想明是如何回事欲退已来不及,链剑的另一端从后绕来,以一个极大的弧度缠住了少年人的脖子。

云萧呼吸霍然一紧,眼前阵阵发黑。

此人武功高强,速度之快,也不在自己之下。

扬剑挡开软剑的同时欲挑开他手中长链,却见黑影忽然往后一跃,手中一松铁链忽然放的极长,竟似有数丈。

眼见云萧即将被他拽得失去重心,下盘不稳,青衣少年背剑一转,甩腕以霜华剑斩向拉长的铁链,月光下链子猛地被崩断,“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链剑那一头隐入黑暗的同时,青衣的人随即执剑跃来。

腹下却突然闪过一道寒芒,云萧震住,脚下一转运起幽灵闪,欲退,下一瞬又一柄软剑以绝无可能的角度弹射过来,云萧侧转而避,眼前忽然一道亮光。

腹下的软剑不知何时从颈侧弹出,已然抵在了云萧喉前。

第一百五十九章 醒醉江湖

蓝苏婉快步走来匆匆推门入了饮竹居:“师父您没事……”吧。(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你拍一,我拍一,一只大鸟从天过……”

屏风之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儿面对面坐在床榻上。

蓝苏婉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情景,一时毫无反应。

“你拍二,我拍二,两只小狗汪汪叫……不是这样!师父你做错了要学小狗叫!”

白衣的人惑:“小狗怎么叫?”

阿紫当即垂手示范道:“像这样,汪汪~”

“这样?”白衣的人学着她把手垂在胸前,正要做声……

紫衣的人突然一声哀嚎:“啊疼疼疼……”

蓝苏婉不知何时上前来一把拧住了紫衣丫头的耳朵。“你……你竟敢戏耍师父?!”

“啊不是啦,二师姐快放手放手……阿紫只是在陪师父玩啦……”

“你……你胆子真是越发肥了,若叫师姐回来知道,看她可会饶过了你!”

“别呀,师父不小心喝醉了嘛,阿紫就哄着她玩嘛!”

“你……你……肯定又是你惹的祸,叫师父这样丢人……”蓝苏婉说着脸已尴尬地红了。

阿紫挣开她的手,回头来扬声便道:“啊!二师姐你刚才说师父丢人!”

“我没说……”

“你说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二师姐就是觉得师父喝醉了就丢人!”

“你……你……”

床榻上白衣的人抱着软被正揪着雪娃儿的尾巴不放。

“咯咯(救命)!!”

阿紫与蓝苏婉闻声低头,面色白了一白,看见床榻上东一撮西一撮,掉落着好几簇雪白的貂毛。

雪娃儿使命挣扎不开,双眼通红、泪已决堤:我的毛!!!

……

深谷冷夜,飞雪幽然在落。

寒刃贴在颈上冰凉,青衣的人立在竹林中,一时未动,手中霜华剑慢慢放了下来。

极致的安静中能听到雪花撞落在青锋古剑上的破碎声,剑尖方垂地,霍然光影一动,霜华剑以极快的速度再度扬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别动!”霍然一声嘶哑冷抑的低喝响在耳侧,那人站在云萧身后,手中软剑又向前送了一分,蓦然划破颈皮,有血从青衣少年颈中沁了出来。

云萧终于住手,执剑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

“你小子,年纪轻轻,胆量倒是不小。”极低地一声轻哼,语声满是沧桑,充斥着耄耋老者才有的沙哑和沉缓:“剑刃在喉,竟还想与我动手。”

云萧安静立着,看见月光下,背后之人微微佝偻的身影倒映在冷白的薄雪上,轮廓分明。

“阁下究竟是谁?来归云谷又是为了……”

“为了杀你。”那人手持软剑冷冷从后逼视着少年人,低缓道:“我本念你不过一介稚子,也非不识好歹之人,好意引导,欲领你走上正途,多方给你生路,你小子却依然执迷不悟,执意一错再错,不知悔改,终是要自寻死路。”语声微寒,他冷彻道:“你可知,世间有些事不可僭越,有些线不可逾越,逆德而行,逆道而为,是要遭天谴的。”

云萧蓦然一震。

“你既执意如此,便莫要怪老朽痛下杀手!”

“你是……”云萧听至最后一句,脑海中立时想起了一个声音,不由得周身一震,极为惊异。“是你……前辈究竟是谁?”

老人语声深幽:“想起来了么?”

雪冷夜静,老者贴在少年颈侧的软剑又紧了三分,他沉声道:“身为奇血族之后,以你悟性怎可能想不明我当日与你所言,却仍作茧自缚,迷途深陷,要走这万劫不复之路,害人害己。”

青衣的人面色冷白,僵硬地立在月光下。

“前辈……究竟是谁?”

那人却不回答,只冷冷与云萧道:“今日若非看在故人面上,老朽绝不会轻意饶了你性命!”他手中一动,少年人心口当即一紧……

下一刻却见寒芒一闪,身后之人往后退了一步,渐渐隐入林中暗处:“汝嫣枭,我本已下定决心杀你一人以绝天下人后患。只是人情难断,不能不顾,我便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去青风寨的路上我还会来找你,到那时,老朽还会不会放过你,就看你能否迷途知返、翻然醒悟了!”

“前辈!”云萧脸色怆白,霍然回头。

吟风竹地内飞雪轻盈,有枯枝草叶被流风带起一二,暗影如阴云笼罩林中,眼中所见再无人影。

青衣的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

有些麻木地慢慢往回走。

脑中霍然空白,霍然纷扰,霍然迷茫。

最后皆化成了唇间一条抿得极紧的线。

突然想到,动手之初听到的脚步声,又是何人?

……

云萧回到饮竹居内,蓝苏婉与阿紫精疲力尽地抱着白毛雪貂躲在床榻内侧的角落里。

待得青衣少年踏步走入,白衣的人第一个回头望向了他的方向。歪了歪头。

青衣的人脚步便一滞。

“师父……师姐?”转首便看见被蓝苏婉抱在手里的小雪貂白毛零落,东一块西一撮,全身颤簌,眼角挂泪,怎一个惨字了得。

少年人还未回神,蓝苏婉惊声道:“师弟你莫要过来!”

说时太迟,青衣少年已执剑走至榻边。

下一瞬,白衣的人扬手一把揪住了青衣少年垂落肩头的长发……用力一拽。

“嘶――”蓝苏婉和阿紫齐齐轻嘶一声,下意识地眼睛一抽,疼得身子僵直、直往后仰。

下一刻却见白衣的人低头疑惑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太滑了……抓不住?”

云萧立在榻侧,低头看着端木,一时也不知做何反应。

蓝苏婉与阿紫皆愣。

下一刻三人便见白衣的人认真地拉起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躺下便道:“一直不点灯,天黑了,我要睡觉了。”然后闭起了眼睛。

蓝苏婉与阿紫等了一会儿,见榻上女子当真不动了,忙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榻来。

“把梅大哥的元火熔岩灯留下陪师父,我们快回吧。”蓝苏婉抱着雪娃儿忤在榻前小声道。

“嗯嗯……”阿紫忙应着声把灯送至端木榻边的案几上闪身欲退。

紫衣的丫头刚放下手中石灯便见榻上女子把手向自己伸来:“哇哇!!”阿紫惊跳起来慌忙后退。

“小心!”青衣的人在后,一眼看见熔岩灯未及放稳翻下案几,眼见就要砸落在地。

突然白衣长袖于眼前一掠,榻上女子已稳稳接住了石灯,怔怔地拿在手里。

抬头来,目中有几分惑色。“此灯……怎会无故翻倒?”

师父醒了?!!

榻前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

“是师父你突然伸……”

蓝苏婉忙一把捂住阿紫的嘴,上前便道:“回师父,是弟子们一时没有放稳,日后定多加小心注意。”

端木孑仙轻轻颔首,语声不知为何有些惘然:“此物是梅疏影相借,日后还需归还惊云阁,不可有损,你等且记得。”

“是,师父。”

“若无事,便下去罢。”

“是。”蓝苏婉应罢又道:“是否需把雪娃儿留下给师父暖手?”

“咯咯!!!!!!!!!”

白衣的人回首一时,抬头望来,有些怔然道:“寒冬雪月,雪娃儿本应不会掉毛……小蓝你抱它下去看看,可是有哪里不适。”

三人皆低头。

蓝苏婉:“……是。”

“咯咯?!”

三人依次退出饮竹居,云萧于最后为女子阖上木门,看见女子低头望着手里的元火熔岩灯,眸色轻惘,寂静而安。

……

惊云动影,暗潮涌。

江湖武林,势起于暗,表面的平静之下,喧嚣已生。

巴蜀极南,岭南极西,宁州所在。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此地四季如春,常年雨润充沛,然干湿分明,分布极不均匀。

惊云阁宁州天相堂处于宁州四郡之一、南下方位的兴古郡。

此刻堂内白幡涌动,肃穆萧然,黑纱孝带飘荡如幔。

梅疏影领一众人持香向堂中棺木拜了三拜,缓步上前,将手中三柱清香插入了棺前案上的香炉内。

纹有血色红梅的白衣仍旧清艳,玉冠青丝垂落肩头,他一身黑纱罩在白衣之上,颀长的身影在垂舞的白幡中默然而立,维持着将香插入炉中的动作,微抬眼看着堂内躺在木棺中的老人。

久久,待得香灰燃罢一截落到他指间,梅疏影才动了动,收回了手。

第一百六十章 北堂遗怨

周天十四堂之一的天相堂,惊云阁北堂长老灵堂之上。(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梅疏影上罢香,向左让开三步立在了堂上所设灵位的左一侧,面向跟随他身后、前来上香的其余惊云阁元老堂主众人。

左右护法紧随他后执三柱清香拜过,将香插入炉中后立在了梅疏影两侧。

余老及东、南、西四位长老同时持香而拜,左右退开而立。

余下堂主、弟子、羽卫皆需跪拜。

梅疏影手持折扇站在棺侧左上之位,看着他们一一拜祭过,淡然而无常的眸中看不出太多情绪,眼帘似阖不阖,眸光幽幽静静。

“堂主及四位长老留下,其余人散了。”玖璃上前一步,平声与众人道一句。

众皆应是,面向手执玉扇之人躬身行了一礼,而后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灵堂。

一时白裙黑纱散去很多,堂内远远近近,立了十数人。

“公子,可以吩咐了。”璎璃望了一眼众人,肃声与梅疏影道。

白衣黑纱跟随雪幔垂舞不迭,那人颀长的身影一如往日悠然自若,极为随意地立在棺侧。

看着几步之外烧着纸钱银箔的宝帛盆,梅疏影目光垂了一瞬,抬头来神情又复淡然。

“月旬前五位长老及十四位堂主收到朱梅惊羽令后,能于两日内便将豫州、幽州、秦州、宁州四地、影网的传信坊倾覆,实属不易,疏影先在此谢过。道一句辛苦了。”面容悠淡而隐有笑意,梅疏影将手中折扇轻轻一绕,懒懒持在手中。

见众人皆不语,梅疏影笑了笑,又道:“只是影网与我惊云阁对立已久,势力深植十数年,远不止表面所查到的这几个信坊,四地暗坊据地只怕还有不下数十处,想要一一剪除并不易。据目前所知,影网以五人为首,称之影主、影人、影木、影血、影石,此中影主是影网之主,统筹影网信息劫取传递的一切事宜,此一人疏影已说了,便是现任的丐帮帮主郭小钰,虽不会武,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绝不可小觑;影木是其心腹之一,长时跟随左右,据查具隐匿藏息之能,轻功卓绝,可类于山间无害的草木,能藏身匿形于敌面前教人不觉,故谓之影木;影石身具西域不外传的遁石隐玉之术,当年于关中天机堂地下已为我所杀;余下二人影血、影人,皆为戾性之人,影血使剑用毒,见血封喉,噬血冷性,是一黑衣女子;影人最为神秘,所知极少,出手狠利从不留线索,是影主接触虽少却最为信任之人。”

梅疏影缓步于四位长老、十四名堂主面前走过,轻摇折扇道:“影网余下的这四人中,除却郭小钰,武功应是都不低,目前已知影血武功是在北堂长老之上的,与玖璃护法相较……玖璃说。”

玖璃立时上前一步,接道:“身法诡异,剑招专走阴邪刁钻之路,令人防不甚防,只是内息不强,至后出招速度有所减缓,但剑上淬毒,需格外小心,故而难分高下。”

梅疏影点了点头,堂内听闻的十数人面色皆有些骇然,东篱长老沉痛道:“北堂,便是死于此人剑下?”

面色抑然,玖璃低头道:“只怪玖璃无能,虽及时赶去却仍未能救下北堂长老。”

“那北堂他……”东篱长老还欲再问,梅疏影已打断了他的话。

“影网虽以这五影为首,实际却还有幕后之人,此人极可能……”

“阁主,北堂长老之死,您就这样丝毫不放在心上么!”

众人皆一震,全部转首看向了一身暮衣黑纱,站在东篱长老一旁的灰髯老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璎璃面色一冷,直视老者:“南山长老。”语声微肃,已有警示之意。

那灰髯老者胸口微微起伏,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指着梅疏影斥道:“以北堂的武功,何至于轻意被个女人杀了?!她影血再厉害,阿北若能提防,自保总是无虞的,若不是……若不是……”

众人想明其中关键,心头皆生了几分哀意,默声垂首。

璎璃面色已寒,冷肃道:“南山长老,再敢妄言公子,璎璃不客气了!”

梅疏影静立在灵前棺侧,垂目看了看手中的青玉扇,悠冷道:“让他说。”

南山见他这样一幅凉薄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你个白眼犊子……一道朱梅羽令下来,只字不提去端的谁的窝,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运气好,以为不过是什么不长眼的人物碍了你的眼,出出气罢了,不作想便去了,没碰上什么影……可阿北他,却和那影血撞上,毫无防备之下,白白地丢了性命……你若早时便说是影网,我等怎能不慎重,他怎能不防!又怎么会……怎么会……”言至最后,老声沙哑,不由带了哽咽之腔:“我们几个老家伙,一个一个没了,先是小苏、阿蓝,现在阿北也没了……你个小犊子称心了……整日里嫌我们在你面前叨唠,以后走干净了,可算清了你的耳、清了你的眼了……”

众人听着都觉感触和伤怀,眼角微湿。

独执扇之人垂目自若,一派悠然冷淡,如若寻常。

梅疏影见他说完,抬起头来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南山长老说完了?说完了本阁主便继续说了……影网与我惊云阁结怨已有十年,起因便是南山长老提到的苏长老与蓝长老之死,当时苏长老曾为无故被灭门的武林之主墨夷家验尸,之后欲南下退隐,于途中被人所杀,这是惊云阁首次与影网接触……”

“你……你这小犊子当真是变了……苏长老与蓝长老和我们几个……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你提起他们来,竟也不觉得惭愧了……”老者双目皆红,哀痛之下涕泪皆下,已然口不择言了:“当年要不是你年纪小莽撞,背着老阁主放走了小苏、阿蓝,他们也不会在路上……”

双璃闻言皆寒面,语声冷怒:“南山长老!”

“让他说!”

堂内众人皆一震,皆不敢抬目看梅疏影。

白衣红梅的人冷冷道:“我倒要看看他数落完我这两个不是,还能不能数落出其他来。”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睇目于下位的老者,几分凉薄道:“说不定数落着数落着,我爹就能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重新领着你们老一辈筹建惊云分阁,拓展壮大,名扬江湖,大杀四方。南山长老,你是这个意思吧?”

老者一听,灰髯被气得一飘一飘,胸口起伏更剧,直着嗓子骂咧道:“你……你……你连老阁主都敢随口拿来诌了……我我……我真想拿着鞋板抽你丫的……小时候明明很可爱的……白白净净的嘴还甜……怎么现在变得……”

四下之人皆又愣又忤,面上尴尬,一时无言。

双璃见他骂咧着竟似真要朝梅疏影过来,双双执剑挡在了梅疏影面前。与此同时余老一把拉住灰髯老者,宽慰道:“没变没变……小影还是小影,除了脾气差了些,其他都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

“一样。”

“你当我眼瞎还是耳背?!”

“……都有。”余老又补充道:“不过都是以前。”

南山长老顿时瞠目结舌。

一旁立之已久的黑纱女子沉目看了身旁的南山一眼,冷声道:“别闹了!让阁主把话说完。”

余老便噤了声,南山瞪眼道:“他现在倒来说了,早些怎么不说这一通?!”

梅疏影闻言便笑:“早说了,今日来这宁州便是请诸位喝茶。”

“那也比上香守棺的好!”

“是。”梅疏影悠然一笑:“南山长老若是不愿,可以往一旁的茶楼去喝茶。”

“你……你这小犊子是在赶我走吗?!”南山长老一甩袖,气得直往外走:“你见不得我这老家伙,大不了我不做这南长老了!”

梅疏影绕了绕手中玉扇,长袖轻拂:“偷得浮生,听书喝茶,是不错。你且去吧。”

“你……你!”

素衣黑纱的女子冷睇南山道:“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回来!”

南山嚷道:“西园妹子你听这小犊子说的……”

“什么小犊子!别忘了惊云阁谁是主人,一把年纪了这样鲁莽,和小影犟什么,北堂的死固然叫人伤心,但也不能没了上下。”

“我……”灰髯老者语声又凄。

“住口,听阁主吩咐。”西园长老冷冷打断了他。

梅疏影微一挑眉,敲了敲手中折扇,便又续道:“那我便继续说了……近年来影网频频对我惊云阁出手,同时有劫陨铁、夺岁银之行,加上丐帮势力于暗中急剧扩大,可以看出影网是有谋于事,故而早一步下手,便能早一步除却了一个隐患……余下的数月,十四堂继续追查丐帮,同时记得莫让他们与妓、赌、镖等其他几条上线牵联上,同时散线这条上线,我们还需重新布,此事便交给余老了。”

“是,小老儿记下了。”

“青鸾、飞隼、鸢鹭、燕雉等消息来去,除了青鸾闻照例直接传与璎璃,其他仍由西园长老处理。若有影网其他暗坊的消息,不用通报于我,直接吩咐附近分堂、羽卫去覆了。”

“是。”

“玖璃从神女教带回来的那支弩箭,南山长老继续追查。同时辅助西园长老行事。”

“哼。”

“东篱长老这儿,专心查墨夷家旧案,若有需要其他几位长老及十四堂尽需配合,不得有违。”

“是。”众人面上皆有些惑色,东篱长老目中虽疑,还是垂首应了是。

“北堂长老的事务暂由玖璃接手,其他若无事便可散了。”

“是,阁主。”

……

后堂厢房之内,梅疏影推门而入阖上门罢,面色陡然变得极白,他微有不稳地往前行了几步,霍然眼前一黑毫无防备地倒在了床前横榻上。

玖璃紧随其后而来,一眼见得面色惊寒,立时将人从横榻上扶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公子,公子!”

抬起梅疏影手腕便又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了过去。

久久。

玖璃额间沁出一层冷汗,梅疏影才慢慢醒了过来。侧目看了玖璃一眼,倦惫地再度阖眼。脑中昏昏沉沉。

玖璃见着他凉白若纸的一张面孔,不禁忧极,震郁难言。

“……给我把房里的玉器花瓶都砸了。”

玖璃闻言一愣:“公子?”

梅疏影躺在榻上,唇色极白,微微抬了抬眼帘,眸色冷寒。“本公子现下没有力气……你替我砸。”

玖璃闻言咽了咽声,只得低头应道:“……是,公子。”

璎璃端药从后厨行来,听见梅疏影房中一阵乒嘭乱响,玉瓷落地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立时惊了一惊,忙快步上前推门而入。

“公子……?”

玖璃抬起书案旁的一盆玉珊瑚正欲往地上落,抬头来见着璎璃,尴尬道:“……是公子吩咐。”

璎璃愣了一下,便也没有多说,反手阖上了门。

玖璃继续砸。

“公子,起来把药喝了。”璎璃伸手扶起梅疏影,将药喂了过去。

梅疏影伸手接过,闭着眼睛一仰而尽,而后随手将碗落在了榻沿地上。“此前寻人之事,曾用暗线与墨染联系,这事若被影网获悉,墨染与我惊云阁都必定凶险。”梅疏影抬眸看了璎璃一眼:“可有他的消息。”

璎璃听他提到文墨染时面色已肃,此刻微凝了面色,点头与他道:“文先生在回京路上数次遇袭,骁骑营伤亡惨重,副阁主幸有少央冷剑相护,才能安然无事。”

梅疏影冷白的面上倦然深色,语声继续而微弱:“这个人情……惊云阁日后还给碧宁郡主。”

“公子先休息……公子体内的瘴气未能除尽,没有内力之下身子难以久抗,近日已越来越虚弱了……这样下去……”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一点瘴气而已,还能要了本公子的命不成?”

“公子!”璎璃眼眶一红,又道:“北堂长老的死不怪公子,公子那时神志方清醒,命我等在丐帮未能反应前尽快动手,朱梅惊羽令是璎璃代发,北堂长老因此陨命全不是公子的过错……”

“不要再说了……”梅疏影低头轻喃了一声,目光凝在了地上的碎瓷玉片之上,久久,低声道:“北堂长老之死,本公子会向影网讨回的。”

“公子……”璎璃忧心地看着他。“您在灵堂上强自要与南山长老置气,可是因为……”

身上黑纱已被玖璃褪了挂在一侧屏风上,榻上男子白衣胜雪,红梅绮艳,面色寒薄、冷白如雾,“我若不像平日一样悠然自若嘲讽与他,他们反会生忧于心,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安他们的心罢了。”

璎璃心口一滞,深深垂目。公子……

梅疏影安静了许久,蓦然轻声喃了一字:“她……”

璎璃心头一悸,未待他多问立时便答道:“端木宗主身体已无大碍,云萧公子亦然,墨然已离开了归云谷,往的是洛阳方向。”

白衣的人点了点头。

久久未再言语。

屋外的风吹起又拂过,玉瓷碎裂声仍在持续……不知过了多久,梅疏影仰身躺下,望着床榻顶上的雕花横木缓缓道:“太吵了……下去吧。”

“是,公子。”璎璃唤阻了玖璃,转而对榻上之人道:“我与玖璃守在门外,公子若有吩咐随时唤我们过来。”

未再听到应声,女子起身来看见白衣的人阖目而安,已然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过去……一时心下极为疼涩难言。

公子……

两人轻声退出房去。留他一人,默然于榻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尸舞笛音

宁州,兴古郡。[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后半夜。

隐约听到哭声,音如稚子,压抑而悲恸,不舍、彷徨,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真实。

梅疏影躺在榻上,忽然睁开了眼。

扶着镂花的床柱披衣下榻,站在了桌旁的茶壶前。

茶是温的,倒在玉瓷杯里映照出屋外凉薄的月光,氤氲而清冷。

长发垂散,梅疏影握着杯盏站了一会儿……移步往门外走去。

满地的碎瓷已被收拾干净。梅疏影干涸苍白的唇微微抿了抿,深色长麾罩在他纤尘不染的雪色中衣之上。轻拂垂曳间更衬得身形颀长……青丝流散,面色寒白。

习惯性地将青玉扇握在手中,梅疏影推开门,看见玖璃靠在墙上抱剑低着头,浅浅地睡着。

动若无声,身上长麾在夜色中犹如一笔流墨,梅疏影望着远处灵堂内明黄的灯火,有些恍惚地走了过去。

白幡轻荡的大堂上两枝白烛燃得正旺,照得灵牌上“先考北公讳堂之灵位”几字,字字清晰。

摆满纸花的木棺一侧,宝帛盆里的火持续不断地跃动着,映得梅疏影眼前光影离离,有如灯花闪烁。

他持扇站在暗处看了许久,望见棺侧的年轻人扶着虚弱的妇人走出了灵堂。

夜凉如水。

垂散的长发被夜风带起几缕,深麾玉扇,流苏如雪。

梅疏影垂目望了半晌,慢慢走入了灵堂。

拂衣跪坐在宝帛盆前的蒲团上,梅疏影放下手中青玉扇,伸手取过一侧竹篮里的银钱纸箔,慢慢摊开,一张张撒入了跃动的火焰中。

“来年祭日前……小影定亲手杀了影网影血,为你祭奠。”抬头来麾衣如墨的人望着面前木棺,伸手扶住,语声微哑道:“北叔你走好。”

……

归云谷,泊雨丈外千木林小径上。

晨雾迷漫山间,小雪初晴,林风幽冷。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蓝苏婉匆匆追了过来:“云萧!师弟!”

云萧驻足回首,望向了来人:“二师姐?”

蓝苏婉点掠落近,止步在少年面前,垂首看了手中之物一眼,抬头来柔声道:“这包袱里是我给你做的一件新衣,还有一个剑穗子……我有意给你和师父、师姐、阿紫都做一件新年衣裳,原想除夕给你们,可现下师弟要回青风寨去,我便提前将你这件赶了出来。”言罢伸手递与了少年。

蓝衣重纱,婉然一笑。“师弟且收下,应是合身的。”

云萧愣了一下,心下不由一暖,垂首接过包袱,眸中柔暖。

“云萧谢二师姐。”

“谢什么呢,我是你师姐,照顾你自是应该的。(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蓝苏婉立在原地,又抿唇一笑:“师父那儿请过安了?”

云萧点头:“嗯。”

蓝苏婉合手轻垂于腰际,听罢点了点头,而后望着他道:“快些去吧,此去又要好几日路程,师弟路上小心。”

云萧脸上笑容清浅,肃正而温和,颔首道:“师姐也回吧,林中湿冷,莫受了风寒。”

蓝苏婉轻轻点了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师弟小心……”

淡青的身影渐隐于深林小径的重重雾霭中。

蓝苏婉眼中流露出渐深的不舍,迎风静立许久,直至望不见那袭青衣,方转步缓缓归。

……

朔风凛冽,飞雪萦萦。

自荆州经襄阳至巴东,不过三日,路程已近一半。

云萧因见时限在即,唯恐过了三月之时限鬼爷爷所念太师祖的遗体有何闪失,不敢过多耽搁,因而即便内伤未愈仍尽力施展轻功而行,速胜飞马。

到第四日,果然内伤又复,不得已只得于巴东郡内一处村野寻了个客栈买马代步。

“客栈里的马儿都让掌柜牵去运年货了,卖是卖的,就是要到后半夜才会牵回来了。”

青衣的人身披莲青斗纹缠云氅,立在客栈门前犹豫一瞬,便欲转往别家看看。那店小二嚷声唤住他道:“这附近就俺们一家店,时辰不早了客倌您不如在我们店里吃点热饭歇息一宿……”

云萧回头与他道:“在下有些赶时间,不便耽误。”言罢又要走。

那店小二又嚷道:“附近真没店了,那不然到了后半夜掌柜回来了小的立马去通知您,给您备好马让您即刻上路,您看这样可好?”

见少年公子有几分犹豫,那店小二立时殷勤引路道:“您看您,这么冷的天,休息一下也是养精蓄锐……您养好精神等到马儿回来保准比赶这一时半会儿快上许多,小的保证掌柜的一回来就通知您。保准后半夜一定回,最迟丑时能到……”

有感连日下来双膝麻痹刺痛,胸口也闷疼不已,青衣的人便未再犹豫,点头走入了客栈里:“要一间二楼的上房,饭菜端到房中。”

那店小二脚步一顿,挠头苦笑道:“上房是有,楼下成不成?今晨来了个阔绰的主把二楼给包了,还吩咐我们不得上去,脾气有些古怪……我给客倌您把楼下南面临街那一间房里多燃些火盆,好好收拾下可好?”

青衣的人已随他走进了客栈,闻言便抬头看了一眼二楼,而后点头道:“好,有劳了。”

那店小二当即一笑:“客倌您客气了!这边请!”

晚间用过晚饭青衣的人要了水沐浴过,将脸上轻薄细致的面皮又小心地贴回脸上。

房中有女子梳妆用的镜台,应是为女房客准备的。云萧坐在镜前看了一眼镜中那张如梦似幻的脸,有感不太真实。

镜中之人修长冷逸的眉微微蹙起,薄唇微抿,眸如清月。绝美无俦的一张脸上隐隐几分倨傲,出尘离世,风华难掩。

墨玉琉璃一般的发垂落肩头,映着烛火,散开柔腻的清光。

云萧抬头来看见镜中之人睫羽尤其纤长,细密如扇,长而不卷,有如覆了一层薄雪轻霜……

面色莹白,清俊无瑕,额间瑰丽冷艳的三瓣樱花一露,立时便美得不太真切,如在画中。

青衣的人不由伸指触了触自己额间的血色花纹。

“汝嫣……枭?”

风吹影动,烛火煌煌。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客倌,洗好了没?小的进去把浴盆脏水给您收拾出来。”

云萧闻言一回神,拈起洗净的面皮一点点覆上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好了,进来吧。”

“这壶是刚沏的热茶,顺道给您送过来……”店小二推门进屋看见那青衣的年轻公子端坐在镜台前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云萧望着镜中那张肃峻端然的脸,方觉是自己,瞥见小二收拾期间不住地望向自己,便从镜中看了他一眼:“小二哥是有事么?”

“不不……”那店小二忙收回目光,有些讪讪道:“不曾见过哪位公子坐在镜台前这样细致地看自己的脸,所以……呸呸呸,小的说错话了,现在的姑娘家都喜欢像您这样生的端正的,所以公子您看重自己的容貌自是应该的!”

云萧闻言方意会过来,不由便生出几分尴尬,悻悻地从镜台前起身而离。

“公子您别介意,您的眼睛生的特别好看,连小的看了都挪不开眼睛,姑娘家们肯定喜欢……”

“若她看不见呢?”一言问出,青衣的人当即便一愣。

“看不见?”店小二顿了顿,而后唏嘘道:“若是看不见那便有些可惜了……怎么?公子的心上人眼睛有疾么?”

云萧僵硬地立在房中,背脊霍然挺得笔直,漠声道:“不是。”

“哦哦。”似是觉察到青衣的人神情语声有异,那店小二也不再多问,收拾完地上水渍麻利地退出了房间:“那公子您休息,小的不打扰了!”

云萧目送他走出,轻轻将门阖上,生涩的目光才慢慢垂了下来。

青衣淡色,不觉又静。

那店小二走出几步只在心里嘀咕道:今儿早上我夸楼上那公子模样生的俊,那人也问了句若她看不见呢?怎么这年头盲女如此之多?还尤为惹人爱?

夜间。

云萧睡下已久,霍然觉得心神一震,隐约听见一阵笛声从四面八方飘散入耳。

脑中兀然一重,呼吸忽乱,血液不受控制地炙热起来。

这个笛声!这个笛声!

眼睛霍然睁开,竟泛着一丝血光。

这个笛声!

本能地,下意识地,潜意识里,厌恶,愤怒,憎恨。

青衣的人一把抓住霜华剑,“嘭”的一声从窗户跃了出去。

……

月下积雪,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翻飞鼓荡的一袭长衣。

笛横于唇侧,十指轻轻起落,神态柔和,笛声诡厉。

一袭素衣之人不紧不慢地行至他身后。

“你来的有些迟。”岸边之人停了停手中笛音。

素衣之人望了一眼他手中玉笛,神情虽恭敬,语气却是不紧不慢:“主人等的,好似也并非小钰一人。”

岸边之人又吹了几声笛,而后不急不徐道:“我且问你,汝嫣家若还有余孽,如何处置。”

“还有?”郭小钰看了一眼岸边之人,见他神情无异,便淡淡回道:“斩草除根,养虎遗患。自然是杀。”

岸边之人便轻轻放下了手中玉笛。“云萧是汝嫣家遗孤,被师妹封住了入谷前的记忆。”

郭小钰站在岸边之人身后,看着他身上繁复的云纹在夜风下随着黑衣飘摇轻曳。安静了一瞬,而后道:“此子年纪尚小,已心思细谨,且精于岐黄,轻功极好,此下武功便能与武榜第十的阿悦打成平手,且端木孑仙授他点水针法之余,也传了他终无剑法。”

岸边之人的语气有些麻木:“终无剑法么……”微微抬首,静望湖中水光,他轻声问:“所以你的意思……”

“奇血之后,非是常人,此子来日必成大患。”

“杀?”

郭小钰淡淡道:“这便随主人了。”

岸边之人点了点头:“他现下便就在你我所在的客栈中。”

“所以主人等我是假,等他是真;命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也是对付他的?”

岸边之人目中沉忖:“如果杀了他,以师妹的性子会静一时,但却势必追查到底,最后,能知是我所为。”

“主人是不想与端木先生有这样的一日是么。”

岸边之人低头看着手中玉笛,又附于唇侧奏了几声。

片刻后回头看着郭小钰道:“我便以‘尸舞笛音’为引,来看看他是否还能记起当年血洗连城之景,今夜他若闻笛而来,即是记忆被封脑中也对此笛声有感……”

郭小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续上:“若有感,便会寻来此地,必经过我布下的奇石尸阵,不死也残;若无感,主人不欲与端木先生有此嫌隙,便打算放过此子。”

岸边之人便也点了点头。“是这样……此事了罢,便是正事了。”

郭小钰微微一笑,道:“墓蔹花一事后,梅疏影势必推测出影网真正的主人是谁。”

墨然点了点头,轻抚手中玉笛道:“嗯。所以他和惊云阁,都已留不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得归故寨

客栈后方,离数里外的青草池塘越来越近,枯枝野林,积雪寒石。(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跃步无声,青衣的人持剑飞速纵掠,急怒狂凛,无言愤然,身上的血越来越炙越来越热,如沸腾般烧灭一切意识,本能地厌、恨、憎,眼神越来越冷,在那断续阴诡的笛音里化作失去理智的狂躁和暴戾。

这个笛音!

一定要……毁了这个笛音!!

“嗖――”

突然一道风声贴着少年的脸擦过,一瞬间似听到飞刃自鬓边驰过。

耳际几根青丝飘然而落,云萧心头一震,猝不及防地止步。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一道清越飒爽的公子之声悠然飘来,云萧抬头,望见一袭檀色长衣垂摆从树梢间挂了下来,夜风凉薄,吹动衣摆轻荡微扬,安然恣意。

“方才当真是风?”青衣的人抬头看着树上倚干而憩的人影,肃面问道。

夜暗有云,挡住了部分月光,那人掩在重林枯枝之后,模糊间能看到隐隐绰绰的身影。背靠树干,手中提壶,有酒香飘散吹来。

“当然是风,不是风还能是什么?话说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你的声音这样好听,不如一起饮一杯?”

云萧有些怔然地立在原地,脑海中的昏沉和热意经方才一惊,都似散了不少。他执剑望了一眼笛音吹奏的方向,心上似有一结,转身还想赶去一看。

“别过去了。”树上之人随手扔下一个喝光的酒壶,打着酒嗝道:“再往前行的乱石堆不自然、不美、不可爱,不值当公子去,你不若留下与我一起喝酒了?”

云萧不由得驻步又望向了树上之人。“阁下……是何意?”

听到一声豪放的灌酒声,那人随即笑道:“在下喜欢公子的声音,想多听一听……似乎,还有几分耳熟?”

云萧在树下听到上方之人拍脑袋的声音:“今晚喝多了,公子这么美的声音我竟一时想不起来了,真是不该……”

远处晃过一盏灯,云萧回首听见了隐约的唤声。

青衣的人似想起什么,当即肃淡道:“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言罢执剑转身,快步向来时路行去。

“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树上之人喃了一遍云萧所说的话,迷蒙的眼中一片醉色。

不是呀,好似真的听过……这个声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青衣少年行出不远,恍然似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了一遍,神色有些怔愣,只当幻听。

行至客栈中,果然那店小二四处在寻自己。

“公子可找着您了,还以为您……嘿嘿,我们掌柜的回来了,您要的马就在前面马厩里。公子您今夜还赶路么?”那小二哥提着灯笼站在云萧面前灿笑道:“小的现在就领您过去牵马?”

回首望了一眼远处,那阴诡怪异的笛音仍在断断续续地飘来,青衣的人目中却已不复狂态,更多的是恍惚和怔忡,云萧迟疑一刻,思及余下不过四日便至十二月,敛神颔首道:“嗯,牵马。”

“好嘞!您随我来!”

……

郭小钰望了一眼远处天际的鱼肚白,温文道:“他没有来,主人应是高兴的。”

岸边之人不语,转步而回。

“把影人从奇石尸阵旁召回,我与他先去洛阳,你与影木按计划行事。”

郭小钰平静地望着水面:“主人是想亲自去会娄林么?”

“惊云阁之事了结后,需通过娄林与叶齐接触。”岸边之人收起手中玉笛,黑衣长袖,云纹流动。“叶齐此人,老谋深算,独断深沉,难以轻信旁人,我若不亲自出面,他不会上勾。”

郭小钰轻叹了一声:“你出手之后,就再无回头之路了。”

雪色纶巾于晨雾中轻轻飘起,黑衣长发,静立如画。

“我早已无回头之路了。”

言罢墨色的身影,面朝洛阳方向,大步行去。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素色身影背对行远的人,轻声念道。“你把巫家、汝嫣家、惊云阁乃至整个江湖都覆了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征人的生死罢了。”

声如寒冰,墨衣之人冷厉道:“你说的不错,我们都不过是‘征人’,只是你不要忘了,没有士卒何以称将?叶家欠下的,终究也要还!”

风凛冽,人已远。

素衣之人静立晨风中,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影木。”

“在。”

“走吧。”

“是。”

……

晨风冷雾中一人檀衣薄袄从树枝间冻醒了过来。“好冷,阿嚏……我莫不是又喝醉了?”

三日后,青风山下,青衣赤马蹄声哒哒。

云萧纵马而上,方入青风寨便见一道白影大力地甩着尾巴朝自己扑了过来。

“纵白!”云萧一把接住它扬起的前爪,面上浮现笑意:“原是先回了寨中,难怪寻你不见。”

“三公子……是三公子回来了!”一旁打柴回来的小六一见云萧面上当即一喜:“三公子!你可回来了!出门一踏便是三个月,你不在鬼老先生发了好几通脾气,二当家三当家整天吵闹,大当家的又不管事,可把我们累坏了……”

寨中的樵夫村妇听闻声音也都出门围了过来:“是三公子回来了?”

“是三公子!”

“哎哟,可回来了……三公子不在,有点事也不知道找谁……”

“还好在年前回来了,不然二小姐、三公子都不在,这年过的可就冷清了……”

“三公子,五婶我给你做了套袄子晚些去拿到你屋里……”

“是了,先前三公子屋里跑出来不少老鼠,我们怕三公子的东西被咬坏就找了大当家的开门进去看了,一看原来有只死兔子不小心闷死在三公子床上,引了一堆蛇虫鼠蚁过来,真是晦气……我们便自做主张给三公子打扫了一遍。”

“被褥什么都拿出来扔了,新换的那套是俺去年给三公子做的……”

“那檀木盒子也被虫咬的不成样子,叫大当家的拿去修了……”

“二当家的给你种了盆什么草放在窗子前,说是保准不会有蛇虫再进你那屋……”

云萧将马缰递给小六,望着寨中之人温颜道:“谢谢五婶、七嫂、小六、吴叔、九伯……我不在时有劳了,马背上带了一些暖胃去寒的药材回来,晚些时候我说与五婶炖在粥里,大家都喝一些,以免受风寒。”

“好好好,都听三公子的……”

“鬼爷爷何在?”

围着的人面上便都一肃,小声道:“这几个月,鬼老先生可吓人了……”

“就是就是!十月初的时候鬼老先生在百兽林里看到一口棺材,当时气得脸都青了……”

“哦对!那时候你小师姐和大师姐来了刚走,说是寻你有什么事儿,是大当家的招待的……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

云萧摇头道:“没事了,七嫂放心。”

“那就好……对了,鬼老先生看到那口棺材后便出门了,至今也没有回来。”

“鬼爷爷不在?”

“嗯,把守屋的小六他们骂了一通就走了,也没说去哪。”

云萧想了想道:“那口棺材莫不是黑得像玉一样?”

几人眼中一亮:“可不是!老沉了!三公子怎么知道?”

云萧微蹙眉道:“那是我太师祖、也便是鬼爷爷兄长的棺,莫怪鬼爷爷会生气了……那棺木现在在何处?”

小六立时道:“当然还在鬼老先生那里屋里,当时鬼老先生一边骂着一边盯着我们抬回去的……”

云萧握了握袖中的冥颜珠。“鬼爷爷命我出门办事实是因为那口棺,我现下便过去看看,晚些时候再来说话。”

众人皆笑:“好好好,三公子只管去忙,我们去做饭今晚多烧几个菜……”

小六兴奋道:“我去跟三个当家的说一声!”

云萧笑望过众人,点头罢,领着纵白朝幽灵鬼老所在的石屋快步行去。

石屋内整洁干净,看得出来小六他们不敢偷懒,即便鬼爷爷不在也每日打扫地很勤。

云萧推门而入后直接往里屋行去,一见那口漆黑冷硬的沉水棺立时上前运力慢慢推开。

青衣的人自袖中取出冥颜珠便欲放进棺中之人口中,低头来看清,整个人一愣。

太师祖的尸身不在棺中?

青衣的人惊震不已,木然立在屋内,全然没有料到。

脑中正无头绪,霍然听见屋内一阵“隆隆”声响起,云萧立时回头。

一瞬间一道干瘪枯瘦的黑影自眼前一闪而过,似见数道重影幻化一片围绕着自己,难以看清、来不及动作。

颈后蓦然一凉已被人一把箍住。

云萧周身一僵,面色微变,挣扎道:“……鬼爷爷。”

幽灵鬼老立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云萧抬头看见“隆隆”声停过后,屋内最里面那面墙上霍然出现了一道石门。

幽灵鬼老二话不说提了人往里一纵。

石门后夜明珠光一亮,身后石门便应声而阖,云萧被幽灵鬼老放开后踉跄站稳,抬头来便见一人素衣长袍,须发皆白,浅灰色的长衣在夜明珠光下散着一丝冷意,静坐在一方石榻上头也未抬道:“老朽说过,会再来找你。”

云萧猛然一震。

(呜哇……最近除了真爱初雪和我二哥都木有人来评论区玩了……肯定是因为俺都不回评的原因,乃们不要走!俺以后就算是凌晨三点更也一定把评论回完了再滚粗QAQ,亲爱的们,回来……ORZ)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罪难容

“前辈……”青衣少年直直看着石榻上的老人,忆起当日颍川城中他将自己拦下测算一事,当时便觉……此老面相与鬼爷爷几分相似。[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如今再看,果然极为神似。

“跪下。”

石榻上的素袍老人抬头瞥了一眼云萧,见其面露迟疑,并未依言跪下,面上便现了更多肃然与冷意:“怎么?还不明白我是谁,不知是否该跪老朽么?”

能闯归云谷九曲阵而不惊动师父……

能令鬼爷爷听其吩咐行事……

知我身世,且竟似早已获悉我心中所想所忧所虑……多次指引警示欲教我放下对师父的妄念……携手有缘之人一世相安。

云萧心下惊而凛,只觉骇然不已,仓皇间垂下首,猝不及防地单膝触地。

“……前辈是……太师祖?”

榻上老者望着他的眼神几分深沉又几分叹然。“你分明不笨,究意为何要执迷不悟?”

青衣的人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眼前麻木而深惶,说不出一句话。

“老朽特意将你困留青风寨中远离你师父,更曾出言警示与你……几次三番提点指引,想你一介稚子年纪尚小,心性未定尚有转机……可你竟是一念入心,知错不改执意不肯回头……”老人沉目:“你究竟知也不知自己所思是何?!”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手中所握霜华剑扣在指间牢牢按在地上。只是垂首。

“你以为这仅是你一人之事么?!”老人霍然吼道,语声极冽:“武帝十五年,端木孑仙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脑中轰然乍响,云萧抬头:“你,说什么?”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你对你师父生出情妄执念,最后必定会毁了她也毁了你自己!老朽所见预言,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脸色刹那间褪尽人色变作一片刷白。青衣的人只是睁大眼,看着他。

“你可是觉得难以置信?觉得不可能?以为老朽威吓于你?因为你一心系于你师父,觉得自己绝无可能伤她,只欲一心守护相伴,怎可能会杀她?”

握着霜华剑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青衣的人张了张嘴,颤白的唇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可你永不明白爱恨乃是同根之物,当你苦苦相守仍旧求而不得时,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和痛苦?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不会的!”

跪地的人霍然站起,手握长剑紧紧看着面前的老人:“不会的!她是我师父……我一直都知……我怎可能伤她……怎可能害她……永不会的!”

“是真的么?”榻上老者冷睇了少年一眼,问道:“至今为止,你当真一次也不曾想过,若求而无望,宁可她死?”

青衣的人猛然一震。

想起重山雪岭,豹吼在耳,他与她说:师父,和我一起死,好不好?

蓦然一阵踉跄,青衣的人面色更见煞白,满面仓皇,步步后退。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怒生恨于她?”榻上之人猛然一阵剧咳,伸手牢牢扶住石榻:“老朽费尽心思以蛊伺身、作古数十年于棺中爬出,为的便是阻止当年预见的悲剧。你体内有情人泪蛊,余毒未清,此刻对你师父的心思还减了三分,便已这样决绝不思悔悟……可知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幽灵鬼老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至榻边扶住了猛咳不止的老人。“老东西话说完了没有?”

老人未加理会鬼老,直视云萧又道:“老朽我是第七任云门掌门,清一之师,蛊老散人。现在这副身子,不过是我体内的蛊虫在维持,再有三日,老朽便会复归尘土。是故这一番话,我必得告诫于你!”

幽灵鬼老不知为何动了怒,面上俱是烦躁之意:“你若告诫完了,小老儿便打发他出去了!”

蛊老散人瞪了一眼鬼老,冷怒道:“若非你一再阻我杀他,我直接了结了此子还有何可告诫!”

幽灵鬼老冷哼了一声,戾声道:“我管你什么清云鉴什么云门夏国天下,小老儿只知他也是我衣钵传人,天赋悟性都极佳,你杀了他我一身绝世轻功便要断了传承!”

“为何偏是此子?当年

我嘱你用蛇花留下此奇血族人,可不曾说过要你传授他这一身轻功!”

“我便是相中了他的脾性,你能耐我何?”

“你!”蛊老恨恨挥袖:“罢了!过了谷中那晚我也再无余力杀他……”

转目过来,榻上老者冷眼看着石室中的青衣少年,寒声道:“汝嫣枭,你听好了,醒来后老朽观察数月,虽知你本性温良,谦恭和善,却也擅于藏绪,心思极重。你对你师父情深义重,确是真心。但这既是枉顾她多年教诲,也是大逆不道之举,你且好自为之!”

蛊老看着少年人冷白颤抖的五指,垂首幽冷道:“我不杀你,自是因为鬼老,但更因你心性正然,不见苟且阴鄙之处。老朽身为清云鉴曾经的传人,因将来还未发生之事杀一无辜稚子也确实有失偏颇。”

云萧抬头麻木地看着他,紧抿绷直的唇上、脸上只余下了苍白的颜色。

感觉到少年人越来越混乱的气息,蛊老散人最后看了他一眼,凉薄道:“你体内的情人泪蛊再过数月余毒散尽便会转化成情人蛊,到时你对你师父的心思便将更重,这是老朽绝不能容的,故这三日内你必得再来见我,老朽会在归土前为你将此蛊剔除。听清了么?”

昏茫中听见石门再启的轰隆声,青衣的人转身一步步往外走。

隐约听见身后之人争执……

“老东西你剔那劳什子蛊要用到噬骨粉,那东西往年用在刑狱逼供,你莫不是还想要他死!”

“剔蛊本就不易,这些皮肉之痛他若受不住可怪不得老朽。”

“他若死了小老儿再找你算账!”

“你大可三日后再刨了老朽的坟。”

“你以为小老儿不会?”

……

“三公子,吃饭了……三公子?”

“三公子人呢?”

“好似不在屋里……”

“小六方才见到他从鬼老先生屋里出来,直接往后山去了……”

“后山?这么晚去后山干什么?”

蜿蜒的溪涧中覆满厚厚冰层,枯树寒影,积雪冷映月光。

一道剑影“锵——”的一声斩过溪边最后一株老树,一人环抱的粗枝应声而断,砸落在冰面上,裂开溪上寒冰浸入冷寒的溪水中。

青衣的人执剑不稳,紧随之呯然跪倒在碎冰上,左膝浸入溪水中,整个人都在急剧喘息。

青衣残破,发丝拂乱。周身数十丈内无一处完整,随处可见断木乱石横枝剑痕。

他猛然手捂胸口往前一倾,一口血吐在杂夹着碎冰的水流中,很快染红了一湾溪涧。

武帝十五年,端木孑仙身死连城……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单薄清瘦的身子霍然整个倒入溪水寒流中,青衣的人双手紧握成拳,牢牢握着手中霜华剑。

说什么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弟子。伴你身侧,护你周全。

说什么有萧儿在,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是可笑,还是可悲?

都是假的。

都是空的。

在曾经的天鉴传人预言里,自己所有坚信的执意的信奉的……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到那时,所有爱护心怜都会化作心里燃烧不尽的不甘与恨意……你会宁可她死在你手里。”

“爱之深,恨之切,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经年之后,你真能确保自己仍能如此刻所想?!当真不会生怨生悲生恨于她?”

我不能……我不知……蓦然咬牙颤瑟,被冷水和汗水浸透的额际鬓边一片湿冷。

青衣的人攥紧的五指里几乎勒出了血。

……只言相伴,也不能?

……生妄生情,已是大错?

……纵然藏心,也无可挽回?

自己,还能怎样?

师父……

我还能怎样?

萧儿……还能怎样?

麟霜华骨伴随凌厉的弧度飞驰出去,“铿”的一声钉入一块长满苔藓的硕大青岩内,剑身没入半截。

他猛然厉声长啸道:“我还能怎样?!”

蓦然将脸整个埋入冰冷的溪水中,云萧颤抖着声音笑了几声,而后,忽然抑声而哭。

早已退无可退。

雪岭中认清自己的心意,便已回不了头……

事到如今,却要这样被惊醒……

难道要萧儿……把整颗心挖掉,再重来一遍么?

自言不会害你,可是有人说我会的。

自言只愿你安好,可是有人告诉我,你最后会死在我手里……

无论怎样做,我都是错的……

因为情错,所以都错。

哪怕将心收到最小的角落,也不能容忍它跳动在你身边。

师父……

师父……

师父。

萧儿……真的不会害您。

不会的……

不会……

永不会。

可是无人信我,连我自己,竟也不敢信……

我怕……

萧儿怕……

会真如太师祖所言。

那到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分明无论如何,我都只愿你安好如初。

可是眼泪浸入冰水中的温度如此灼热,烫烧了那颗本已是细腻至极,惶然而又敏感的心。

原来我连留在你身边,都已是罪。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剔蛊叶回

“三公子这两天都没笑过……”

“是啊,鬼老先生回来后倒是和气了很多。(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莫不是鬼老先生又为难三公子了?”

“有可能……听当家的们说三公子一直想回去师门,都被鬼老先生拦着。”

“三公子为人温厚,五婶我虽然舍不得他走,但也不想拂他的意……”

“方才我见着他往鬼老先生屋里去,嘴唇都是白的,不知是不是生病了?”

“这两年都是三公子在拂照大伙儿……”

“可不是,平日里寨子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三公子和九伯,九伯那点医术也还是三公子教的……鬼老先生可别再为难他了。”

“嗯……三公子是个好人。”

……

石屋内室,厚厚的石墙之后。

青衣的人被幽灵鬼老用绳索牢牢绑缚在石榻四角的石楔上。

噬骨粉方撒入云萧心口伤口上,便见榻上的人一瞬间白尽了脸色,赤+裸的胸口流出的血一下子变得殷红无比,能看见云萧双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直,颤抖地像被泼了一盆沸水。

用绳索绑紧的手腕剧烈挣动起来,勒出深深的血痕,渗人的惨叫压抑在榻上少年喉咙里,低低地溢出口。“啊……啊!”

“忍着!”蛊老伸指点了他丹田上几个大穴,强迫他放松四肢。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层的汗,榻上的人只安静了数秒,马上又强烈地挣动起来。

鬼老原是冷眼看着,至后察觉云萧痛得抽搐不止,周身汗落如雨,手脚都已僵硬,不禁寒了声音。“老东西你最好保证他不被痛死!”

蛊老面色仍旧平静,一把按住了云萧几乎快挣断右手绳索的那只手腕。“一柱香的时间,你小子给我忍到蛊虫钻出来!”

云萧上下牙关紧紧地咬在一起,惨白的一张脸上黑发像浸过水一样,眼中被汗水模糊,牙根处咬出缕缕血丝。

噬骨粉随血液流经之处,直感身上的皮肉被人生生剥开。

云萧脑中全黑,手指紧攥,骨节错响,已然完全没有了意识。

“师父……”

幽灵鬼老隐在几步之外,垂目看着少年。

蛊老散人按住他的那只手、指间力道更重,几乎箍断了云萧的手腕。

“师……父……”压抑而渗人的惨叫里能听到少年人破碎的轻唤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师父……”

蛊老散人面色瞬间变得极差,厉声斥道:“别唤了!”

榻上的人眼睛闭得极紧,眉间蹙成了结,惨白发青的脸上不断冒出冷汗,齿间溢血。除了挣扎和颤搐已什么都不能够。“师父……”

明知他此刻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想不到,蛊老还是忍不住冷喝道:“老朽叫你别唤了!”

喘息声剧,蛊老终于看到少年左臂上一条小指长的凸起慢慢往云萧胸口钻动。

“这样钻动有如蚀心噬骨……”幽灵鬼老霍然闪了过来:“他身上有伤,受不住!”

蛊老冷厉道:“谁叫他受不得刺激两日前将内力用尽还弄了自己一身伤!”瞥见黑影自身后一闪而过,“隆隆”的石门声响起,蛊老重重拧眉:“你去哪?!”

幽灵鬼老出后,蛊老散人察觉到云萧越来越弱的气息,目色复杂了一瞬,终是低头握住了云萧手腕将内力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

“师父……”少年人极低地唤了一声,无意识地将脸紧紧贴在石床上,抽搐两下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紧随之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快步冲进了石屋内室密室里。

三人都震在蛊老面前,扑通一声就要跪下。

蛊老喝道:“过来给他输些内力!”

“是……是师父!”三人忙上前。

……

蓝苏婉将药碗从榻上之人手中端回,抬头来看见女子手捂胸口面色微白。“师父您怎么了?!”

端木轻轻摇了摇头。“心脉与气海忽然有些震动炙疼……”

“可是您的元力生了什么差错?”

端木低咳了一声,慢慢道:“应不是……无碍。”

“师父您……”蓝苏婉还欲说什么,谷外蓦然传来风铃轻曳声。

端木眼帘微垂,正在凝思。恍然听见阿紫欢喜的叫嚷声于院中响起:“是大师姐回来啦!!”

蓝苏婉回头,便见绿衣的人风尘仆仆地从饮竹居外大步而入,身后跟着一身紫衣的小丫头。

叶绿叶跪下道:“师父,绿儿回了。”

端木点了点头:“起身罢。”

叶绿叶直身立在榻边,看见端木面色有些差,眉间便一拧:“师父的身体如何了?”她转头问蓝苏婉,未待她答话,又道:“方才我进来你门也未关,若叫师父受了风寒又如何?”

蓝苏婉愣了一下,当即低头:“我想的立时便出,便只阖了一下,也有心让师父屋内通通气……所以……”

“门已被风吹开,不推便能容人进出。”叶绿叶打断了她,冷面道:“平日还是关上门,通风开窗即可。”

蓝苏婉不敢反驳,低声应道:“是。”

“师父的身体如何?”

“除了水迢迢元力退至五层,其他都已无大碍,值此隆冬容易受寒气血有些不足,一直在服大师伯留下的药方调养着。”

叶绿叶点了点头,上前将端木腿上的锦被掖了掖。“师父用过晚膳了么?”

端木将手自胸口拿开,望着她的方向道:“晚些再用不迟。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叶绿叶面色凝了一瞬,半晌后,只道:“并无事端,师父放心。”

端木面有慰色,轻言道:“如此便好。”之后便嘱了绿衣的人先下去休息。

几人退出饮竹居,叶绿叶问到云萧,蓝苏婉柔声答道:“师弟已无大碍,十数日前已回青风寨,师父道、过几日便要出门往青娥舍一踏,会折往关中将师弟带去,了结之前傅长老一事……”

叶绿叶面色当即一肃:“腊月寒天里出去什么。年前雪下这么大受寒了又如何。”她言罢便又转回饮竹居。“我去与师父说,你俩先去备晚膳。”

“是,师姐。”蓝苏婉应了一声,向院中大厨间走去了。

阿紫欢欢喜喜地跟上了她:“大师姐回来了我们今天多做点菜~!”

“好。”蓝苏婉笑着应下。

饮竹居内,端木闻言摇了摇头:“因我与萧儿被困雪岭中,此事耽搁已久,不宜再拖,且萧儿除却身上的伤,体内似有一蛊,我怕有异,欲早日叫你给他看看。”

叶绿叶道:“云萧医术不比小蓝差,能顾好自己。他与我一向都以师父身体为紧要,不会希望师父隆冬里再出门,外面雪下得大,师父务必等到年后天气暖了再出谷。”

端木还欲摇头,霍然低头咳了一声。

叶绿叶上前拢了拢榻上女子肩头的麾衣,更加不赞同道:“师父的元力已退至五层,全是之前顾虑太多执意出手所至,此次弟子绝不允您再因这些个琐事寒日里出门了。”

端木一时连咳数声,停罢,便只得叹了一声。

久久,她缓声道:“那你便传书与萧儿,与他说一声罢。”

叶绿叶立时点头:“是!弟子知道了。”

……

大雪连绵,覆住了山间翠色,银妆素裹的世间远远近近一片白。

青阳子、尹莫离、石木花跪在青风寨不远的一处山腰间。

有纸钱圆箔不断被寒风带起,在他们三人面前的坟头上飘散着。

青阳子叹了一声:“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守了师父的棺这么多年,还能再见师父一面,值了。”

尹莫离默默拔着蛊老散人坟旁的枯草。

石木花揣着袖子抹眼睛,哽咽着道:“师父这回是真不在了,留下我们三个几十年前哭一次,今天又哭一次。”

尹莫离将手中的枯草一扔,望着雪中的矮坟道:“不哭了,底下还有大师兄陪着师父呢……石头花,咱回吧。”

头发花白的石木花被尹莫离拖了起来,往树石掩映的青风寨回。

“老四。”尹莫离回头唤。

青阳子摆了摆手:“你们先回吧,我给师父再把这碑修得齐整些。”

尹莫离点了点头,拖着还在哽咽的石木花走远了。

青阳子一屁股坐在墓碑旁,摇头笑道:“……这回鬼老先生倒像是放下了。”

十日后,山寨后方,溪涧蜿蜒处。

“你小子看清楚了,这是我这身绝世轻功速度最快也最难学的一样,名字叫做迭影。”幽灵鬼老倒吊于树的身子霍然一荡,一跃而起稳立在枯枝上。“这轻身功夫快到能让人看到数个叠影,最多可以是七个,连鬼影子都能叫你踩上。”

树下的青衣人漠声抬头:“便是我回来时鬼爷爷在里屋将我桎住的那一招?”

幽灵鬼老哼了一声:“不错。”

云萧淡淡道:“那便请鬼爷爷示范吧。”

幽灵鬼老脚下一驰,黑影如重。左右叠影各闪数下漆黑的身影如鬼魅般附在了云萧背后。

人眼难辨,鬼影七重。

“你小子要是能在一年内学会这招,小老儿便放你回归云谷了!”

云萧闻言面色极为平静,左手中的长剑换到了右手,漠然道:“不必了。”言罢脚下一转身影便要纵出。

下时被幽灵鬼老一把扣在肩头。

“不忙练,蛊老说了剔蛊后你至少得躺一个月,你十日便下榻,身子要是糟蹋垮了岂不白费了蛊老和青阳子他们三个输给你的内力?”

云萧停了一瞬,下一刻低声道了一句:“不会有事。”淡青的身影已然一纵而出。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又见除夕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除夕长夜,寨中灯火煌煌,炊烟人语不尽。

“做了什么好吃的呢?”

“几盘腊肉饺子……吴叔过来尝尝?”

“五婶这新衣服真好看,自己做的?”

“那是~”

“小六!大当家的做了不少烟火筒子,晚点一起去后院放着玩!”

“好啊,是拿在手里烧着玩的那种?”

“是呀,我们寨子在山里呢,难不成还往天上放?太招人啦而且不安全……”

“知道知道,俺就喜欢烧着玩的!”

庆新年,笑语哗,小儿嬉戏,长者弄厨,迎面皆喜。

“二小姐在外面赚银子不容易……”

“是啊,早些年寨子里娃儿小干不了活,多亏了二小姐不时拿银子回来添补……”

“对了二小姐干的什么活?”

“好像是大户人家的掌事丫头……二小姐能耐着呢,能文会武的,绣活儿还顶好,那轻身功夫俊得就像条影子从你身边遛过去……哎就像刚才那晃过去的人影儿一样!”

“……那是二小姐吧?”

七嫂随即一愣,下一瞬面上便一喜:“好像真是二小姐!”

“二小姐回来了?!”前面刚要拉着小六去放烟火玩的寨中小伙子忙凑过来。

“是啊!看着往三当家的屋里去了!”

“哎~回来就好!”

前排院子一间石屋里,石木花一看见女儿,立时两眼泪汪汪:“乖女儿!你总算是回来了!还以为你跟着那什么惊云公子跑了不要老爹了呢!”

石木草眉头抽了抽,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女儿倒是想……”

石木花气得两眼一瞪:“你你你……你个不孝女!”

石木草顺了顺老父亲的背,坐下来提着酒壶给石木花倒了杯屠苏酒。“好了爹,等女儿把郭将军家的恩情还清后,回来天天陪着爹您喝酒躲猫猫。”

“难为你了我的乖女儿……”石木花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下瞬又怒道:“躲猫猫是什么话!”

石木草捂嘴笑了起来,拿出个鲜红的绣包揣到石木花手里:“呶,我这踏出门赚的银子可都在绣包里了,爹你可得给我保管好了,再来来给女儿当嫁妆用……”

“你都这么老了还嫁得出去么?”

石木草柳眉倒竖:“你是我亲爹么?!”

翠衣的女子放开石木花的长胡子,又问道:“对了云萧呢?”

“哦,那小子后山练剑呢。[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练剑?这个时候?今儿个不是除夕么?”

“谁管那臭小子,回来后不是练剑就是练功,也不睬我们三个老东西了,那么多内力白输那小子了……”

石木草敛神静了一会儿,折身道:“我去看看他。”

“哎女儿……”

……

冷月寒天,涧水流深。

山间一隅,喧声哗语皆散,后山林野,轻雪幽幽,剑影锽锽。

猛然一声长啸,青衣轮转,人影驰于半空,霜华剑尖向下一划,剑气似电光下射一般,在溪涧上“锵”然掠过,碎冰四溅,激起几尺高的冰水长柱。

一时间水落如雨,木叶尽湿。

翠衣的女子立在不远处,待水气落尽后,抬头出神地看着青衣人背影。

“二姐。”

石木草闻声回神,慢慢走上了前去。“方才那一招叫什么名字?锋芒极甚,凌厉摄人,不似寻常剑法,看起来好生厉害。”

云萧收剑落于溪侧,抬头静道:“是终无剑法第七式:覩始知终。”

石木草眼中一掠而过的复杂,下一刻轻叹着走到了少年面前:“你呀,就这么把实话跟二姐说了,可知这终无剑法是已灭墨夷家的至宝,足与无刃刀匹敌,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垂涎……”

青衣的人静立于溪侧,闻言没有说话。

“终无剑法随着墨夷家的灭门失传,已消失数十年,若把这剑法的消息传到江湖上,不知会引多少人一探究竟……”石木草一边说一边又回转了身去。

青衣的人看着她,突然一纵而近,伸手向石木草身后急速掠来。

风雪倏静,毫厘之距,云萧的手眼见就要扣到石木草肩头。

翠衣女子似不经意般一侧肩,回头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云萧?”

少年人持剑而立,面色有些默然。“二姐的武功,比云萧想象的要高。”

石木草愣了一下,而后忽然扬起手。

青衣少年眸光一掠,握剑的手一紧。

如当年他初入寨中时一样,石木草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憨实亲切地笑道:“想什么呢,今儿除夕,快随二姐去和鬼爷爷、尹三叔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青衣的人脚下未动,石木草已自顾往寨中行去:“二姐一回来就听见我爹在数道你的不是,说什么脾气见长啊整日里练剑不理人鬼爷爷的吩咐也不听了……”

一如往年,石木草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

云萧于后看了她一眼,许久方慢行跟上。

“方才你纵过来的动作是迭影吧?”石木草望着不远处的寨中灯火霍然道:“若是难以突破二重,可以试试将幽灵闪和飘云鬼步同时使……”

云萧驻步一震。

翠衣的人回头来望着他憨然一笑,而后续往寨中行去。

“往后若听到了什么怪异的笛音,记得莫要去理会,知道了么?快些离开……”

“二姐……”

“听二姐的。”

青衣的人望着她的背影,静默的神色隐在了山间乱叶枯枝间。

……

一樽岁酒,稚子牵衣。

雪落无声,幽谷风吟。

归云谷内,阿紫抱着新挖出的桃花酿欢欢喜喜地给叶绿叶倒。“这个可好喝了~阿紫好不容易给大师姐留的呢~”

蓝苏婉微一挑眉:“要某人忍得住谗,确实是好不容易。”

紫衣的人儿高高嘟起嘴:“就是嘛~!”

蓝苏婉横她一眼:“可不是在夸你。”

“嘻嘻~”紫衣丫头嘻笑一声,咂巴着嘴一口喝掉了杯盏里的桃花酿。

“喝这么急做什么。”叶绿叶冷言叮嘱了一句。

蓝苏婉举箸给端木孑仙夹了些稍远的菜,婉然轻笑道:“以后等师弟回来了,我们四个每年都这样陪着师父一起吃年夜饭,而后一起守岁一起喝桃花酿。”

阿紫当即咧嘴:“好呀好呀,阿紫最喜欢了~!”

叶绿叶看了她们一眼,似被除夕之夜的气氛感染,便也点了点头道:“嗯,最好是一个不少。”绿衣的人转首望向上座的白衣人。“免得叫师父挂心。”

端木温然望过她们,空茫的双目自三人身上一一掠过,敛神静了片刻,轻轻颔首道:“你们与萧儿都在,于为师而言,便是最好了。”

叶绿叶回望白衣女子,目中流转着暖慰与微欣,霍然微扬唇道:“此是除夕,师父也与我们喝一杯薄酒添些喜意,顺道暖暖身子……”言罢取过一个白玉小盏便要给端木倒上一小杯。

蓝苏婉与阿紫闻言一愕,几乎同时按住了叶绿叶倒酒的那只手:“不可以!”

叶绿叶眉间一蹙:“你俩是怎么了?”

蓝苏婉支吾着道:“师父……师父从不食荤,更应不喜喝酒……若是呛到就不好了……”

阿紫忙点头:“是呀是呀,师父肯定不喜欢!!”

叶绿叶看向座上女子:“师父从不食荤,酒也不喜?”

端木面色寻常,只淡淡道:“倒并未不喜,只是以往不曾喝过。”

亏得没有喝过!!!

“可以一试。”叶绿叶将杯盏端至了端木面前。

“那……”端木正欲伸手接过,白玉小盏霍然被阿紫一把夺去。

紫衣的丫头一口气道:“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言罢一饮而尽。

蓝苏婉傻傻地看着阿紫。

端木愣了一下,便就收回了手。“既是如此,由阿紫喝罢。”

叶绿叶眉间一拧:“这寒冬腊月哪来的蟑螂……师父您未免太纵着她了。”

端木目中温敛,语声虽淡却柔:“无妨。她确是喜欢这桃花酿,便让她喝罢。”

阿紫泪流满面,心中复杂:“谢谢师父!!”

端木望了她的方向一眼,目光恍然几分哀意,垂目而静,微光流转。

“元火熔岩灯怎的忽然灭了?”蓝苏婉望着端木身后忽而道。

白衣的人闻言,微微怔了怔神:“此灯有十四年寿命,梅疏影将它借予我七年,推算其现于江湖的年月,应还有数年才会用尽。”

蓝苏婉一面上前查看一面道:“是呀,我后来想起这灯是梅伯父去世前给梅大哥的,专予他疗伤而用,当时梅大哥十八岁。关中时梅大哥将它借予师父时,应正好还余七年可用……”

阿紫忽然惊叫起来:“哇塞!那不等于他把这灯送给师父了么?!那个惊云阁梅疏影会这么好心??”

蓝苏婉面色柔了柔,一面将灯重新点起一面温婉道:“梅大哥并不是坏人。”

叶绿叶兀然低了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杯箸碗碟。

“大师姐你怎么啦?”阿紫眨了眨眼,看向低头不语的叶绿叶。

绿衣的人默然一瞬,平声肃道:“没什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 申屠内斗

雪一日日地下,日暮苍山,天寒屋白。(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幽谷深院之中,寒气不减。

端木静坐于屋中木轮椅上,纵使火盆不熄,门窗紧闭,终究会不时轻咳几声。

白衣的人掩唇静一时,抬首望向了西面的木窗。

窗外不远,叶绿叶行于院中被蓝苏婉唤住。

“师姐,方才去往泊雨丈中,可是师弟回信了?”

绿衣的人脚步停了停,闻言目色微敛,只做无常般嗯了一声。

蓝衣的人面上扬起浅笑,问道:“师弟说的什么?”

叶绿叶肃声道:“好。”

“好?”蓝苏婉愣了一下:“只一个‘好’?”

叶绿叶有些不耐烦地蹙了蹙眉:“我与他说冬日天寒,青娥舍之行需待师父身体好些、开春才有可能前往,他答一个好有何不对?”

蓝衣的人面色微怔,迟疑小许,轻声道:“师弟他……不曾问候师父近况?也不曾再道什么?”

“不曾。”

蓝衣的人微低了低头:“……是这样。”

叶绿叶看了她一眼,便转步往饮竹居行去。

忽然紫衣丫头从吟风竹地内蹦蹦跳跳地朝叶绿叶追来:“大师姐大师姐!方才收的信是乐正家寄来的么?那只白毛山雀头上有个黑点我记得是……”

霍然一支竹叶镖朝阿紫面颊旁射来,紫衣的人儿身形一窜,鹞子一样闪了开来:“嘻嘻~没有射到~”

叶绿叶回转过身继续往饮竹居行去。

阿紫不依不挠地缠了过来:“大师姐再玩再玩嘛~射到了今天晚上阿紫就陪大师姐睡!”

“不必了。”

“那……那我要是接到了竹叶镖大师姐今晚陪阿紫睡~!”

叶绿叶回目看她。

阿紫大眼眨了眨,牙儿晶亮亮地呲了出来,满脸俱是嬉笑,两只爪儿趴拉着叶绿叶未执剑的那只手不放。

“放手。”

“不嘛。”

语声更冷:“放。”

“哦。”

阿紫撅着嘴看着叶绿叶的背影掩进饮竹居的门扉后。

“哎阿紫刚想说什么来着?”

饮竹居内,椅中女子在门扉开阖间抑着声咳了一记,抬头来问向叶绿叶:“近来江湖之上可有什么消息?我不知为何,心上有些隐忧。”

叶绿叶站在屋中静了一瞬,而后往四周角落里的火盆走去:“并无大事,师父的身体要紧,水迢迢之力已退至第五层,师父若再生任何意外,便是最大的事。”

端木轻轻叹了一声,温言道:“无事自是最好,只是既承此命,责堪旁贷者再无一人。也是避无可避。”

叶绿叶闻言拨动火盆的手停了一瞬,而后继续拨动着盆中炭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端木执卷于手中,指尖轻轻触过,一字字慢慢“看”过。

绿衣的人折身过来呈上了一杯热茶:“师父暖暖指尖,竹简太寒,绿儿读给师父听就是。”言罢待端木接过茶盏便将竹简取了过来。

“夫人众一合而不可卒离,威权一与而不可卒移。还师罢军,存亡之阶……”

绿衣的人一如往年那般一字一字读与白衣的人听,只是心中藏绪,江湖云涌,有些时与事,早已不同以往。

……

朔风小雪日悠悠,清风冷度,无言时去,剑影憧憧。

青风寨后山溪涧一侧,青阳子舞过手中巨斧,大力挡下了青衣人刺来的一剑,反手扬斧,正欲挥砍回去,青衣的人剑尖借力一点,身影飘忽而起,幻化几重落于他斧柄之上,青阳子还未看清,颈上已是一凉。

一身粗衣短袄的魁梧汉子将手中巨斧往地上一撂,大口喘着气道:“不打了,你小子这身轻功太占便宜,我当年行于江湖,一柄巨斧威不可挡,斧中机巧更令人防不甚防,今日在你小子面前,却半点用处没有,与你打了一日,竟没能伤到你一处,次次都挥砍落空,斧中机巧也被你一眼看破。看来青叔是打不过你了……”

云萧收剑旋落地上,抱剑向青阳子行了一礼:“谢青叔。”

青阳子扛起青阳巨斧挥了挥手道:“不妨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武功修为实在是难得,不愧是云门弟子……寨子里我与你花叔、尹叔的武功已远不如你,内力更是难比,可见你平日心法修习从不曾懈怠,剑法也越发精湛,辅以鬼老先生冠名江湖的绝顶轻功,真是极难对付……”

云萧抱剑又行了一礼,驻步看着青阳子大步行远。

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长剑,淡青的身影转步凌然跃起,势如苍隼,形如魑魅,一纵而远,化影已四重,兼俱幽灵闪之形与飘云鬼步之势。

“好小子,不过三个月,竟然已练到四重了,你小子剔蛊后疯了一样练功,可是想不开了求个走火入魔的死法?”

青衣的人身形一止,衣袂微扬,半晌方落。

静立溪中开春来已然浅薄如纱的冰面之上,扬首淡淡看向了树枝上如蝙蝠一样轻荡着的幽灵鬼老。

“鬼爷爷。”

“奇血族人确是天赋异禀,只是小老儿忍不住要提醒你小子一句……你武功练得越是厉害,将来于你师父而言,可越是危险哪。”

青衣的人面色一下子变得极冷,一言不发地望着林中远处。

幽灵鬼老嘿嘿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一副不甘心不承认不妥协的样子,你是觉得自己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林风幽冷,小雪初融。

久久,青衣的人静立溪中寒肃道:“武帝十五年未过之前,我不会再见我师父。”

幽灵鬼老闻言连声冷笑了起来:“傻小子!太过天真,你以为有些事,是你这样就能左右的?你说不见就不见,世间事何时由得了你了?!”

霜华剑上蓦然一寒,一道寒芒自剑刃甩出“呯”的一声削断了鬼老栖身之木。

“由不由得了我,由我自己决定!”

漆黑的披风一展,细瘦的老者已窜至了另一条横枝上,闻言嗤了一声,“你自己决定?好啊!小老儿倒要看看,你小子以后能决定什么!”

云萧收剑回鞘,面无表情地看着幽灵鬼老嘿嘿冷笑着、从自己面前的横枝上纵掠荡远。

久久静默,青衣的人脚下薄冰霍然裂开,薄衣长靴瞬间没入了冰冷的涧水中。

寒意刺骨。

云萧微微敛目,神色霍然变得复杂无比,握剑的五指不知为何而轻轻抖簌,难以止住。

抬手按在胸口,好半晌才平复了翻涌不迭的气血。

突然听闻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萧抬头望向了远处行来的两重人影。

下一刻,举步自溪中走出。

少许后。

“云萧公子。”来人止步于青衣的人面前,一身白衣如雪,抬手行了一礼。

“乐正公子。”云萧还了一礼。

青阳子看向云萧道:“这人是野丫头的黑豹领上来的,应该不是外人,自称是野丫头的夫君。说来找你……”

云萧颔首道:“他是流阐的夫君,乐正无殇。云萧认识。”

青阳子不由侧目:“竟真是……”

乐正无殇温然一笑,眉目清雅。

青阳子叹道,“野丫头当年还跑回来,赖在寨子里死活不肯嫁,不知是被什么糊了眼……”

乐正无殇闻言笑意略深了深,眉间萦满宠溺,又有些寂寥之意。只道:“我与流阐原有心结在前,不能怪她。”

青阳子仔细打量了乐正无殇一番,只觉温文尔雅,俊朗不凡,言谈有礼,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好好好,你好好待野丫头,青风寨她以前常来,嫁人后是有所不便了,不过以后你还可陪她常来。”

乐正无殇作揖道:“谢大当家。”

青阳子朗声而笑,下瞬便挥手走开了:“既是领到面前了,你们说话便是!”

目送青阳子行远,乐正无殇面上笑容便隐去了。回首与云萧道:“云萧公子,无殇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求。”言罢竟欲拂衣而跪。

云萧目中一凛,抬手止住他下跪之势,将人扶起。“乐正公子言重。”

“若不是昨日自流阐处得知云萧公子一直身处此处寨中,无殇今日也不会寻来。”

青衣的人望着面前之人,静过少许,道:“是流阐出了何事?”

乐正无殇立于云萧面前,凛肃道:“申屠家分家与本家相斗,申屠啸老前辈已月余不曾出府,流阐担心老前辈出事,执意回府见岳父一面,却被申屠家之人拦在门外,我与她皆不知是岳父不愿相见,还是申屠家之人肆意阻拦……”乐正无殇说至此处面色已怆:“流阐执意跪在门外请见,于今已是第三日……申屠家仍无人肯允她回府。”

云萧面色虽未变,眉间却蹙。问道:“如此,乐正公子因何来找在下?”

乐正无殇道:“眼下形势,只有一人能左右申屠家之意,为流阐说上话……便是申屠家主幼弟申屠烬,流阐的小叔。”

申屠烬?

云萧默念了一遍,想起了当日卧于狼背之上将纵白领来寨中的那一人。

乐正无殇忧道:“小叔与我和流阐一直有书信往来,曾提到云萧公子,故而我知云萧公子与他相识。”

云萧没有否认,点头道:“他曾来过寨中,云萧确实见过。”

乐正无殇目中伤然,直言道:“如此无殇便明言了……可否请云萧公子出而帮寻他回府?云萧公子是除申屠家之人外,唯一见过小叔的人了。”

云萧看着乐正无殇道:“乐正公子也不识他么?”

乐正无殇敛声道:“我放心不下流阐,她一心要见到岳父执意不肯离开……无殇心知今日突然前来相求,极为贸然。”肃立林中,乐正无殇眉间忧色难掩,微顿一时,又道:“半月前我曾联络惊云阁欲向其买小叔的下落,可至今仍无回应;我父也曾传信与端木先生言明惊云阁近况,相询可是有异,回信却是寻常……”

云萧听至此处面色淡了一分。

“江湖之上皆知年前惊云阁不知为何与丐帮动了手,虽占据上风覆了丐帮数处据点,却也折了阁中一名威望极深的长老。如今信闻联络突然有所滞顿,于长于讯息传递、以消息买卖立身江湖的惊云阁而言实在不似寻常……”

云萧闻言忆起月前叶绿叶传来的书信,信中言明开春之后师父才有可能动身出谷。

青衣的人不禁有些怀疑乐正家的书信可有传到端木手中,还是在叶绿叶那处,便因时值寒冬而被大师姐压下了。

乐正无殇续道:“我细思之后,觉得不宜再拖,听流阐道云萧公子便在这青风寨中,斗胆前来相求。恳请云萧公子相助,我乐正家来日必报答公子之恩。”

云萧面上淡漠平静。看了乐正无殇半晌,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寻申屠烬一事,只是有一个条件。”

乐正无殇抬头直视青衣之人:“云萧公子请说。”

云萧自袖中拿出一管玉箫,紧握于掌中,抬头正欲说话。

忽然一袭硕大的白影自林中急速奔出,凛冽扬爪毫不犹豫地张大嘴一口扑向身前之人面门。凶猛如狂。

第一百六十七章 墨染惊云

端木孑仙手中茶盏晃了一晃,微有不稳。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蓝苏婉明显看到一滴热茶溅上了白衣人的手背。心头不禁一紧:师父?!

端木孑仙抬头,没有焦距的双眼直直望向了叶绿叶的方向,口中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叶绿叶目中繁复一瞬,默声跪了下去:“绿儿回谷途中听闻文大人因事被皇上收监彻查。”

端木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一时没有说话。

蓝苏婉愣了一下,有些紧张地看着叶绿叶:“师姐说的是哪个文大人?”

“左相文墨染。”

“回途……”端木轻声念了一句,慢慢放下了指间杯盏。“便是年前。”

叶绿叶低头:“是。”

端木闭了闭眼,嘴唇张合半晌,还是忍不住道:“左相贤名天下有闻,是国之栋梁,民间百姓多有钦佩感念;仁人学者也多慕他之名入仕……此人若陨,朝堂必定动荡,民心必然受怆。你竟瞒我三月有余?”

叶绿叶直身而跪,微垂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石地砖上:“师父一直便是如此,觉得旁人的生死福祸永远比自己来得重要。”

“你……”端木握杯的手一紧,欲言又止。

阿紫鲜少见到端木动怒,更遑论是对叶绿叶,一直探着脑袋在门口张望着,瞧见白衣的人长袖亦泼上了几滴茶水,清癯纤瘦的指节隐隐颤瑟。

“师父。”蓝苏婉忧唤一声,在叶绿叶身旁跪了下来:“师姐向来以师父安危为重,年前您伤重未愈又值寒冬,师姐瞒您只因担心您,近年来师父水迢迢之力未能复原如今更退至五层,师姐知晓后,怎还能放心将此事相告,让您在凛冬时出谷操劳……”

椅中女子不知是悯然还是无力。望着叶绿叶的方向慢慢道:“开春未久,你今日来告……必是此事再不能拖,形势已危。”

叶绿叶心下一紧,目中颤色一闪而过,低声道:“是。几日前文大人罪名已坐实,因欺瞒圣听,违朝廷明令与江湖势力勾结成党已被查抄相府,入狱候审不日判刑。”微顿一瞬,叶绿叶续道:“朝廷并未明言与之牵联的江湖势力是哪一派,但据今日之前各家传来谷中的讯息猜测,当是惊云阁。”

“惊云阁?!”蓝苏婉面色整个一变:“大师姐你说什么?”

叶绿叶肃然道:“惊云阁讯息无故滞顿,所有闻书传筒皆无回应,几乎与江湖断了联系,极可能已受到朝廷极力打压。”

“难怪……难怪我写与梅大哥岁末问安的信函迟迟未见回信……”蓝衣的人面色蓦然惊白,抬头来直直望向端木孑仙。(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师父!”

白衣的人敛目而静。素来淡漠清和的脸色难得沉了下去。

语声依旧是淡的:“去备马车罢。”

蓝苏婉起身便道:“是!师父。”

阿紫忙问道:“那师父原先说的年后要往青娥舍去……”

“事有轻重急缓,此事暂且搁下。”端木扬首望向屋外远处:“先往洛阳。”

“哦哦!”阿紫一把抛开一直抱在手里的雪娃儿。窜进屋来奋力去拽执剑跪在端木面前的叶绿叶:“大师姐那我们快去准备吧!!”

听得肥雪貂摔落在地呱唧一声惨叫,叶绿叶跪在地上纹丝未动。亦不说话。

紫衣的丫头瞪着眼扁起嘴道:“师父说了要出门啦,大师姐不能在这儿偷懒啦!快随阿紫出去准备……”

叶绿叶仍旧面无表情地直身跪着。

阿紫险些就想直接用力把人从冷硬的青砖上拽起来,想了想还是松开了蹄子,撅着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外出了。“大师姐不肯的话……那……那阿紫先去准备好了……”

叶绿叶垂目看了一眼被阿紫拽皱的衣袖。

“你毫无悔过之心。”

叶绿叶低头,语声肃然。“是。再有相似的事,弟子仍旧会先瞒着师父。”

端木转椅离了两步,背对叶绿叶道。“若然出事,你亦不放心上。”

叶绿叶毫不讳言道:“是。绿儿在乎的只有归云谷中人的安危。”

端木目中有些复杂,端坐椅中不知过了多久。

待得院中传来蓝苏婉的唤声,方对屋中静跪着的绿衣之人道:“你先下去准备罢。”

叶绿叶紧握手中少央剑,低声肃应:“是。”

待绿衣的人走出饮竹居,端木回目望向了屋中一直燃着的、那一盏具疗伤奇效、元力不灭的九转回元石灯。

眸色莫名轻恍。“只望……还来得及。”

……

青风寨后山中,纵白突然扑向乐正无殇时云萧眼神一凛,扬起剑柄将它拦了下来。

“纵白!退下。”

虽被云萧拦下,纵白落地后仍旧呲牙冷啸着围着乐正无殇转,背毛全部竖了起来。

云萧眉间微蹙奇怪地看着纵白。下一瞬回头,看见乐正无殇面色惊白,踉跄着退了数步,眼中闪过仓皇、震慑、混乱和茫然。

转目再看一眼纵白,青衣的人骤然明白了什么。

乐正无殇惊魂甫定,看着那一匹全身雪白的硕大白狼还未回神,冷剑伴随寒光已横在了他颈侧。

“六年前汝嫣家灭门案,与你有何干系?”

乐正无殇几乎是本能地浑身一震,强撑着驻步在原地,一时间毫无反应。

“我原想问的,是汝嫣家箫语‘音守’与你乐正家‘音杀’之技是何原理,可有相互抵消的作用……可眼下,似乎你与连城汝嫣家灭门一事脱不了干系。”

乐正无殇脑中震荡,面色苍白地看着突然扬剑指向自己的青衣人:“云萧公子……”你……

“汝嫣家可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故而引你也参与其中将之灭门?”

乐正无殇怔怔地看着云萧,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在问,还是控诉质问。

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只觉面前的人对汝嫣家之事十分执意,仿佛是自身之事;可是又有一种说不清的生疏隔阖,并无对待自家被灭门之事该有的强烈情绪,譬如仇恨、愤怒……

“云萧公子与汝嫣家……是何关系?”乐正无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言罢立时便觉不妥。

果然,青衣的人闻言目色当即一冷:“是否没有关系,汝嫣家数百口人命的大案在下就不能查了?”

乐正无殇惭然垂首:“是无殇失言……关于汝嫣家之事,连城出事时我确实有一月……”乐正无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行踪不明。”

云萧直视他:“行踪不明?”

乐正无殇的面上闪过深重的茫然、怔忡和仓皇,似是也被困扰很久,他有些恻然道:“我虽一向身子差,但脑子素来还算清醒,唯独六年前汝嫣家被灭门的那个暮商月,我对那一月毫无记忆……时常欲要回想,便头疼欲裂。”

云萧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闻言面色寒肃起来:“那一月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乐正家无一人知?”

乐正无殇面上露出一丝痛苦和茫然神色:“家父只道我带着宫乐、商乐、角乐、徵乐、羽乐五名家仆乘着马车说是去往洛阳问医,而我再能想起时,已是一月以后,我身在洛阳城中,身边只余宫乐一人,当时还未觉有异,后来回府途经大剑山脚,宫乐死于强弩之下,我九死一生为流阐所救……再在府中醒来,才知与我出门的五名家仆都已不在,中间出府的那一月,我如何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云萧眉间重重拧起,看着乐正无殇言辞间越来越怆白、似在忍痛的神色。

青衣人霍然收回了剑,上前一步扣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

乐正无殇脑中越发混乱起来,强撑着站立在原地,头隐隐作痛。

低头看着云萧扣在自己腕间号脉的那只手,语声明显较之前虚弱:“……云萧公子可信我?”

云萧收回了手。“你脉相不稳确有头疾,但体内并无异常。”

乐正无殇看着青衣的人,欲要说话,脑中蓦然飘过一片落樱,他身形骤然一晃。

踉跄着往后倒退撞在了身后一棵老树上。枝头未融的积雪簌簌落下,灌颈生寒。

乐正无殇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云萧看着他眼中慢慢爬上血丝,一点点混沌起来。

心头猛然一震。

这一幕……和青娥舍傅长老宿疾之症发作时如此相像……只是乐正无殇看起来明显程度要轻得多。

云萧一步上前按住了乐正无殇的右肩:“乐正无殇,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一月是否见过青娥舍的****卉长老?”

乐正无殇怆白着面色抱头不语,隐见额上冷汗一层层沁出,嘴唇微颤,发出低微而痛苦的呻吟。

云萧抓住他的手腕还欲再问什么,突然感觉到四周一阵慑人的悉簌声。

纵白霍然回头,转身背对云萧面朝四周,颈毛竖起极为警惕地看着林野深处,压低声音叫了几声。

云萧蹙眉环视一圈,一双双幽亮的兽目慢慢踱出,青风山上数不清的豺狼虎豹不知何时竟已围住了他与纵白,呲牙冷啸着慢慢逼近过来。

目中闪过怔色,云萧回身拔出了霜华剑。

“……回去。”乐正无殇蓦然忍耐着喝斥了一声,扶着身后的老树慢慢爬了起来。“我没事……你们回吧……”

云萧侧目看了他一眼:“是流阐命它们保护你?”

乐正无殇面色冷白,轻轻颔首。

云萧目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锵”的一声又将剑归鞘。“我可以暂不逼问于你,但你若当真身负汝嫣家血债,迟早都要归还。”

乐正无殇惨白着脸看着他道:“虽不知云萧公子为何执意要查汝嫣家一案,但这些年无殇亦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与公子约定,待你帮我与流阐寻回小叔解决了申屠家一事,乐正无殇即便头痛欲裂也定将忆起之事,尽数告知云萧公子。”

云萧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乐正无殇又道:“实则申屠家主幼弟也是在汝嫣家出事之后开始离家在外长年不归,我不知这其间可有牵连,但听闻我难以忆起的那一月……申屠家主似乎也是。”

云萧目中霍然更冷。

“小叔偏选那时离开,或许也是知道什么。”乐正无殇眉间紧蹙,犹豫着道。

“好。”

乐正无殇神色微怔,恍惚地看向云萧。“什么?”

“就按你所说的约定,我寻回申屠烬后你将能忆起之事尽数告知于我。”

乐正无殇勉强笑了笑:“……谢云萧公子。”言罢微顿一瞬,他轻言问道:“此案……是端木先生命公子在查么?”

云萧转步向林外行去。“不是。是我自己的私事。”

第一百六十八章 绿杨三月

木石相杂的山间小寨,不少石屋檐下飞来了衔枝新燕,阳春三月,绿杨芳草路长。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青衣的人执剑行于山间曲径,跟随白狼身后行往山下。

身后一株老树的新枝轻簌,老人幽冷嘶哑的声音飘入耳中:“臭小子,小老儿何时答应你出寨了?迭影不过才四重,可还没做到全然习会,怎么就随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青衣少年头也未回,脚踩春来新草,依旧在往山下行。

幽灵鬼老拧眉荡近,自青衣人背后一闪而过。“臭小子!别忘了我和你师父的赌约还在,你一日未能尽数习会,便还得听从小老儿吩咐留我青风寨中!”

脚步微一顿,云萧驻步望远,仍旧未回头:“我轻功的确尚不如鬼爷爷。”手中长剑剑柄尽头,朱红色的剑穗在晨风中轻轻飘荡,云萧续道:“只是你也拦我不住。”

“你这臭小子!”幽灵鬼老气得厉声一喝。

云萧执剑回首,终于望了他一眼。“至于鬼爷爷和我师父的赌约……云萧会记得迭影未练至七重前不回归云谷。”蓦然轻笑一声,他哂然道:“经年之内,原也无意再回。”

言罢脚下再不滞顿,青衣长剑,寒眸冷色,毫不犹豫地快步离去。

山寨中,小六抱着手里一只丑灰鸽寻来青阳子处:“大当家的,有三公子的信,是从荆州传来的。”

青阳子停了停手中敲敲打打的木楔:“云萧不是下山去了么?”

“是啊大当家的,所以这信咋办呀?应该是从三公子师门传来的。”

青阳子把手里木楔扔下,抬手接了过来:“我看看是不是什么要紧事……云萧也真是,分明没多久才收到荆州来的信让他在寨子里等着过些日子需和他师父一同往徐州青娥舍一踏,今日却什么也不说便兀自下山去了,好似根本没把先前应下的话放在心上……”

小六忙道:“三公子可是忘记了?连着几月都在夜以继日地练功习武,想是太累了……”

“没有没有!”青阳子一面展开信笺一面道:“他下山前过来与我说时我还提醒了他,他却只是点了个头,倒像是故意要和他师门错开一样。”

小六纳闷地挠头:“三公子不是最在意他师门么?”

青阳子一面看信一面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啊……这信里写的是他师父有事要先往洛阳,命他央得鬼老先生同意后赶去,也未提是什么事。(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急不急?”

青阳子摇了摇头:“看不出来。”想了想又道:“不过端木那丫头亲自去,应该不会是小事。”青阳子打探道:“近来江湖上有什么大事没有?”

小六当即摆手:“小的哪里知道,咱寨子里的人一向不管外面,二小姐回来这一踏也没提到什么事。”

“阿草那丫头上个月就出寨了,我也无处问了……那这样,你先把这信收着,等云萧回来再给他,信里也提了要他央得鬼老先生同意再去不是。”

小六接过信笺点了点头:“那好,小的记下了。”

青阳子嘟囔道:“他只要还有一点记挂着应下他师父同去青娥舍的事,便该知道早早回寨子里才是。”

少年何行远,应归无处,宁相错。

……

青衣的人跟随纵白身后,往北偏西而行,一路寻走。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白狼多隐于山林原野,亦或街巷暗处。

云萧以机括小蚕追寻它身后,命它凭其所感,找寻申屠烬的行迹。

所到之处,时为荒野深林,时为客家酒寨。

不觉春晓,一月已过,烟笼长堤柳,桃花流水随处,山前白鹭西飞。

云萧寻至雍州,经京兆郡又至安定郡,又随纵白向西南方向折往秦州,最后到了天水郡。

此时正值早梅雨,晚开的桃花经雨而凋,一片凄迷怅惘之景。

此地值夏国西北边州中的小郡。城郊绿杨枝盛,晨时寒重,草木正深。

远远望见数十人三两成行,排成一列,慢慢经城门盘问往城内去。

“干什么的?”

轻烟细雨,晓雾轻寒。云萧头戴箬笠,身上披了件深色蓑衣,听见城门的衙役盘问,淡淡道:“路过。”

“一个人?”

“一个人。”

“是汉人还是羌人?”

云萧闻言抬起了头,“汉人还是羌人?”

那衙役看清他,便挥了挥手道:“是汉人,进去吧!”

云萧抬步欲走,下一瞬又止下:“意思是这城里汉人能进,羌人不能进?”

那衙役一早站在雨中当差,早已不甚耐烦,随手挥斥道:“哪那么多话,快进去!”

云萧敛目回首,正欲走入城中。

紧随他后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蓦然被方才那衙役推倒在地。

“羌人已经满了,走吧!”

“你骗人!”那小姑娘头上雨笠被推落,露出额前蜷曲的鬓发,掌心撑在地上沾满了泥,咬牙抱着手里干瘪的包袱从泥泞中爬了起来。“我一早就在这儿等着进城,排在第七个,说好的每天能进十个羌人,怎么就满了?”

那衙役倒没想到这么个小丫头敢跟他呛,愣了一下才骂道:“老子说满了就满了,小羌母狗快滚!”

“你!你才母狗!”不成想那半身泥泞的小姑娘竟瞪眼骂了回去,抱着包袱就往城门里冲:“我要进城去,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好大的狗胆!说满了还敢往里冲!”那衙役嚷了一声,城门两旁另几个衙役伸手就将那脏污瘦小的羌族小姑娘摁住了。

那先前说话的衙役上前就是一脚。“小羌狗还敢骂老子!”

原已行远的云萧兀地驻步而止,眉间一拧。

那被两三个大男人摁着跪倒在地的小姑娘痛得身子一抖,背上躬起,白着小脸哼唧半晌都没缓过劲来,竟还未哭。

后面还在排队的数十人看在眼里,尽皆咬牙侧目,不敢多言。

“录事大人,怎么处置!”那踢人的衙役向城门一角躺在摇椅里的一人高声询道。

众皆听见那人打了个哈欠,眼也没抬道:“去去去,拖到角落里打死……”

云萧闻言一震,目中不由一冷。

转步正欲动,忽听见身后传出一道人声,竟似有些熟悉。

“哎哎哎,你们干啥呢!”一名檀色长衣的俊秀公子大步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推开了摁着小姑娘的几个衙役。“古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么能这样胡乱抓着我家娘子不放!”

为首的衙役极不耐烦地伸手,一把挥开那公子:“胡说八道什么!这小丫头分明是只羌狗,你一个汉人,多管什么闲事!”

不知为何那衙役极不客气地一挥,在那俊秀公子面前轻易就被挡了下去,那檀色长衣的公子伸手把小姑娘拖起搂进自己怀里,佯装嗔怒道:“好呀你个当差的不讲道理了是不是?摸了我家娘子还想打人……羌人怎么了,夏朝立国之初就和羌族签定了协议允许部分羌民内迁,我家娘子嫁了我更是跟着我成了汉人,你们凭什么拦着不让她进城去?”

“别捣乱!”几个衙役不由分说便上前欲推开那俊秀公子,只是手还未触及,便见他扬手搂紧怀里的小姑娘大声叫了起来:“哎呀非礼啦!行凶啦!杀人啦!当差的犯事没人管啊!你们连汉人都照例了来欺负,信不信我到州里去告你们……”

众人皆惊于那俊秀公子浮夸的叫喊声,未见他抬手之余,几个衙役面色均是一白,踉跄着往后退,站都站不稳。

云萧侧目望见,有感异样,不言。

那些衙役似是惊觉了什么,捂着肚子退至城门角落里那方摇椅边:“录事大人,这人……”围着椅中之人悉悉簌簌地说了什么。

那摇椅中的人又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看向檀色长衣的公子:“这羌族来的小丫头要是当真嫁了你这汉人倒是可以进城去……”双眼霍然微眯,他复道:“只是你怎么向本官证明这小毛丫头是你娘子?”

那俊秀公子便道:“你们想怎么证明哪?”

“先亲一个。”那从官录事满脸戏谑道。

身着檀色长衣的公子抬起怀里小姑娘的脸吧唧就是一口:“就样?”

“不够不够,要亲嘴。”

那一身泥的小姑娘闻言涨红了脸,咬牙低头,脏污的小手暗地里拽紧了公子的衣服就往外推,怎么都不肯。

“哎呀呀我家小娘子害羞了……不过为了取信大人还是陪为夫亲一个吧。”言罢又抬起小姑娘的脸,对着嘴吧唧又一口。

“你……你……!”他怀里的小丫头脸上红的像滴血,伸手捂着嘴,又是推搡又是低头。

“好了好了娘子别羞了我们进城了。”那俊秀公子拉着怀里的人儿就往城内走。

“慢着。”摇椅上的那人眉儿一挑,看着打他面前走过的两人:“本官觉得还不够证明呢,你说怎么办?”

那俊秀公子闻言牵着小丫头的手停了下来,脸上堆满笑意,折步走到了那一位从官录事面前。

躺在摇椅中的人还未回过神来,那俊秀公子已弯腰凑近,伸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拍拍:“大人哪,你口味有些重啊,莫不是还要我和我家娘子在这城门口当着你们的面野合不成?做人还得要点脸的,你说是不?”

“你!好大的胆!”那从官录事正欲起身咆哮,便觉腹下一阵刺痛,身如刀割,痛得话都说不出。

“哎呀谢谢大人明理,终于肯信我和我家娘子了,我就不多耽搁大人们啦,再会。”言罢笑眯眯地直身站起,牵着那小姑娘的手进了城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人千声

云萧直直看着那檀色长衣的公子走远。(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下瞬转步跟了上去。

城门前的晓春小雨中,还未进城的路人不由看着那牵着小姑娘入城的俊秀公子轻声议语道:

“那公子长得可真是秀美。”

“是啊,小丫头好福气。”

“说的话虽浮夸,可那声音真是好听。”

“是是,声音着实好听。”

……

城门口几个衙役忍不住对捂着肚子还在闷哼叫痛的录事大人道:“大人我们着了他的道,已经过来跟您说了那人不简单……”

“饭桶!”摇椅里的人撑起身来一声痛喝。

“啊!”

突然一旁那先前盘问的衙役大叫一声,吓得刚撑起身的从官录事腿一软“啪”的一声又摔回了摇椅里。“要死啊,突然喊什么!”

那衙役立时缩成了一团:“不……不是,大人……那个……小的刚刚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事!”

“他的声音……”

……

“小娘子有没有什么要投靠的亲友,为夫送佛送到西,领着你去找好了。”檀衣公子将那小姑娘牵到城内一条街巷的一角,俯身捏了捏她的脸蛋,笑眯眯道。

那小丫头转头张望了下,见四下无人,“啪”的一声拍掉了檀衣公子捏上来的手:“谁是你家娘子!你这变态!”言罢一脸嫌恶地甩开檀衣公子牵着自己的手。

“还亲了老子!你们一群瞎了眼的汉人!要不是看你帮了老子第一个咬死你!离大爷远点!”

“……”

那模样俊秀的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娇小可爱的小姑娘……哦不应该是小子,用力地抹了把自己的嘴,甩上包袱愤愤地离去:“汉人果然可恶,说好的可以内迁实际上这样刁难我们羌人……男的还这么变态……”

那檀衣的公子整个人都陷在了阴影里。

呆呆地看着那小子走出巷子,行之已远,还回头来朝他啐了一口:“老子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女人!就被你给亲了!你这变态给爷爷记着!”

待得那小小少年走远,一人靠在巷子口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檀衣公子回头来哀怨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人:“我说公子跟着我做什么,原来是等着看笑话。”

靠在巷子口的人压了压头上的箬笠,忽道:“我并不曾听过阁下的声音,你应是记错人了。”顿了顿,身披蓑衣的人朝他望来:“你应知在下为何会跟随过来了。”

云萧原以为他会有几分震色赧色,下瞬却见面前之人微一愣后,满面惊喜。mht.la [夜夜小说网]

“是你!”

那日回寨途中于客栈后方林野里听到的、与自己语声全然无异的喃语,原来并非幻觉。

云萧直视面前之人,不由几分惊奇。

那檀衣的公子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用着对方的声音说话,脸上浮现几缕薄红,霍然间竟似有几分扭捏。微低头道:“公子都站在我面前了……我这便换个声音……”言罢紧声咳了两句,下瞬开口,便又是先前夜间在客栈外相遇时的语声:“公子,再遇即是有缘,盛宴幸会!”

云萧见他目中含喜,大方诚挚,且对自己似有些莫明的热情,不禁也收了几分疏离之意。抬手拱了拱道:“宴公子是么?在下云萧。”

他面上更喜,当即扬声唤道:“云萧公子。”

“宴公子是谁的声音都可以模仿么?”

他几步上前来,语声好不恣意:“是啊,但凡我听过的人声皆可以模仿!不信你听。”

云萧还未应声,便见他像模像样地朝着自己大声啐道:“老子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女人!就被你给亲了!你这变态给爷爷记着!”

云萧会意,正欲称赞。

恰遇一妇人牵一小童走过,张着嘴对他俩侧目而视。

“阿娘那个大哥哥说……”

“快走快走,阿宝莫要跟着学坏!”

两人面面相觑。

下一瞬云萧转身垂首,盛宴却禁不住笑了起来:“哈哈……”

长街小雨,草色如烟。

盛宴笑道:“云萧公子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喝酒赔罪。一为借你声音一用之事;二为方才污你声名之事。”

云萧迈步走出小巷,语声已宁:“不介意,只是在下还在找人。”

盛宴信步跟随在他身侧:“找人?是亲人、朋友还是……”

“只是受人之托。”

“那你不妨和我说说,我长年在外游历,赏玩胡光山色、品鉴风土人情,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人若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兴许还记得。”

云萧闻言驻步,微蹙眉道:“我要找的这人,二十五六,身高不俗,长年游历在外,惯于与狼为伍……”

“你说的莫不是申屠烬?”

云萧一怔:“宴公子当真见过他?”

盛宴扬唇笑道:“何止见过!他是我结义兄弟,我与他皆好赏玩山水,他上月还与我一道在客家土寨做客,我此番来天水郡,便是经他推荐来尝一尝这天水郡独有的‘天水呱呱’!”

“那是何物?”

“我也不知啊,便是听这名字好玩儿,便被他引过来了。”盛宴兴然道:“云萧公子不若和我一道找家酒楼去尝一尝,顺便我与你说说他近来的行踪……你找他可是有事?”

云萧点了点头,跟随身旁之人行往长街尽头的一家“天水楼外楼”。“他家中有事,我受人之托寻他回去。”

盛宴只是哦了一声:“是这样。”

两人边行边走,云萧侧目望他:“他是关中有名的驯兽世家申屠家之人,此事宴公子可知?”

盛宴随口道:“这天下姓作申屠的人可不多,我算是知道吧,只是我这人对江湖中事实在没什么兴趣,不想管这些……”

云萧敛目而静:“若是这样,是云萧冒昧了。”

盛宴灿然一笑:“无妨无妨,江湖也罢,比不过志趣相投的知己好友……云萧公子,请。”

“宴公子请。”

……

洛阳,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

端木孑仙端坐于长廊下的木轮椅上。

身前院中,桃花盛开,落英缤纷。

长廊曲径,白衣之人闻踏来脚步声,语声已叹。

叶绿叶抱剑道:“已将李总管送回,皇上只交待他送来些吃食用品,仍无会见之意。”

端木孑仙沉声道:“来此已半月,我屡屡求见,皇上皆不正面回应,更不相见,如此下去,只怕文大人凶多吉少。”

叶绿叶面色亦是寒肃:“文墨染被关押进死牢据闻已有月余,皇上虽未见师父,但也未将文大人判罪定刑,就一直这样关押着……以往死牢内的犯人至多呆个十日。弟子实在不明皇上意欲何为?”

“朝廷有明令,官员不可私自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按谋逆罪论处,当诛九族。”端木孑仙轻声念了一句,平声道:“此次户部尚书向皇上参本,我听李总管念来,所列之事可谓样样属实、罪证确凿。如今为左相之事向皇上求情的人,都可算是蔑视朝廷这一明令……为师也不例外。”

叶绿叶一震。

“法度面前,皇上难以一意孤行,恐为史官垢病。因此才叫为师在此别馆久候,其实也是有心叫为师知难而退。”轻声一叹,端木续道:“只因他也是有心无力。故而才不愿相见,只得一直将此事这么拖着。”

叶绿叶心下不禁一紧:“如此下去……”

端木语声亦是一忧:“众皆知文大人身子羸弱,如此下去,只怕将于狱中危矣。”

叶绿叶霍然怒道:“这个娄林!弟子护送文墨染归京时便于路上屡遭他杀手,若非是弟子在侧,文大人早已死在他行刺之下。”

端木孑仙肃然:“你怎知行刺之人是他?”

叶绿叶道:“其中一人被我逼问说出,下一瞬便为人灭口,弟子有感他所言是真。”

端木目中微有惑:“文墨染回到京师不久便因与江湖势力勾结而被户部尚书参本,李总管与我道户部尚书实是受右相指使,若如此,右相娄林已有朝廷明令这一筹码可对付文大人,又何必于途中设伏行刺?”

叶绿叶一愣:“师父的意思,这两件事不会是娄林一人所为?”

端木闻言静了少许,却又摇了摇头:“为师信你之言,李总管亦无理由说谎,此两件事应当皆是娄林所为。”

“那师父方才所说……”

“为师只是觉得……”端木顿了一瞬,续道:“或许是在行刺未果之后,娄林才得知了文墨染与惊云阁暗中牵联的信息和证据……”

“右相与左相素来不和,娄林想对付文墨染已久,若是突然得此筹码真可谓有如神助。”叶绿叶肃道。

端木沉忖少许,静望远处空茫:“便如你所说,右相此次能指使户部尚书将文大人参入狱中,极有可能是有人相助。”

叶绿叶面色一冷:“如师父所言,看来并非仅是朝廷官斗这一层了。”

端木轻轻颔首:“文大人入狱,受到查抄的除了相府上下,还有的便是……”

叶绿叶握剑的手一紧:“与之牵连的惊云阁。”

蓝苏婉霍然快步行来:“师父!不光徐、扬、冀、兖几州的惊云阁阁点被朝廷暗中查封,便是大隐于市向来不为人所知的这洛阳城内最大的余老茶馆都被封了……”蓝苏婉目中有显而易见的急切:“余老是阁中长老之事一直极为隐秘,想不到如今也难得幸免……我用尽法子也打探不到梅大哥的下落,文大人极有可能便是阁中人皆了然于胸但从不提及的那一位副阁主,我知梅伯父除梅大哥之外还收过一名义子,想不到竟是当朝左相……梅大哥幼时便将义兄视为亲生兄长,若文大人当真出事,梅大哥绝不会坐视不管。”眼中蓦然微湿,蓝苏婉咬唇忧乱道:“如今境况连师父都毫无办法……我只怕梅大哥忧心文大人的身子在狱中撑不住,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端木闻言半晌未语,久久,低头望向院中零落的桃花所在。“于今之法,设法保住文大人的性命为重。”椅中的人抬头来安静一瞬,慢慢道:“你俩与我入死牢探望文大人境况。”

叶绿叶与蓝苏婉皆是一震:“师父?!”

叶绿叶道:“死牢唯死囚可进,其他任何人不得入内。皇上不会答应师父进去,否则右相的人便也可寻理由进去,文大人便将更危。如此师父必难得到皇上应允……”

端木点了点头:“确是如此,但为师势必得去。否则,文大人若死于狱中,便再无一丝转圜之机。”

第一百七十章 死牢重狱

夜。(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洛阳东,大理寺死牢前。

自寺狱向外排有三重大门,每重皆有近十人看守,最后一重守卫直属禁卫军,武功皆不低。

月暗风嚣。

霍然一道紫色身影自外门前一蹿而过,淡淡的紫烟飘散空中,门外的守卫眼前一花,哑着声音未能来得及说话,人便软软靠到了身后的墙上。

阿紫自高墙外一跃而入,如法炮制地毒倒了第二重守卫。

死牢前的第三重守卫果然警觉更高,听到二重门外似有人倒地的声响,当即面色一变。

为首之人上前一步便肃道:“你们守着,我去看看。”

阿紫蹲在墙头上嘻嘻一笑,手中一颗深紫色的药丸凌空一弹,风啸声破空袭至。

守卫中竟有人听见了声响,当即大喝道:“有人!”

下时紫色药丸已在最后一重门前炸开,一阵浓烟四散溅开。

“是毒烟!闭气!”

来不及啦!阿紫在心里嚷一声,随即掏出个小竹筒对着远处墙下的浓烟用力吹去,霍然一道水柱由竹筒内吹出直直射入了紫色的浓烟中,竟瞬间将飞烟化成了一片水雾。

寺狱前的禁军守卫全部被掩在了雾里。

“这雾……”碰不得……

倒~

阿紫默念一句,门前守卫应声而倒。

“好啦!”阿紫嚷一声,欢欢喜喜地蹦入了高墙下,“二师姐,快来开门!”

一片蓝影忙从远处轻掠跃来,小心地张望四周,紧张地对着紫衣的人儿不停轻嘘:“阿紫,你轻点声!”

“哦哦!”阿紫忙高声应道。

蓝苏婉扶着额踏脚落地,几步行到最后一重铁门前。“你没把他们怎么样吧?”蓝衣的人望见满地躺倒的守卫,心里禁不住有点慌。

“没事啦!就让他们睡一会,做个好梦~师父在后面呢阿紫哪敢乱来!”

“那就好。”蓝苏婉忙拿出天蚕丝小心缠绕着伸入狱门钥匙孔中。

“怎么样怎么样,能开么?”紫衣的丫头围着她上窜下跳,忙不迭地问。

蓝苏婉不睬她,自顾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天蚕丝于孔洞内的机括轨道。

不多时终于摸清回路,将内力适度注入蚕丝中。“只要锁没坏,应该都可以打开。”蓝苏婉轻声念一句,下时阿紫便听得“咔哒”一声,寺狱门锁应声而开。

“二师姐你真棒!!”阿紫睁大眼高声喊道。

蓝苏婉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可别再嚷了!我们闯的可是死牢!里面还有一堆守卫呢!不动作快点巡逻的禁军马上就会发现门外异况……”蓝苏婉说话同时忙将手中一根蚕丝轻轻拉了拉。[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好了我通知师姐了,她与师父应不时便到这儿,我们先进去……”

阿紫忙应声:“好好,阿紫来搞定看牢的,二师姐去找文大人!”

“嗯。”蓝苏婉向她一点头后,闪身一旁慢慢推开了寺狱大门。

里面立时传出了狱守的疑问声:“门怎么开了?有什么事?”门内守卫见无人应声,警惕地上前了几步:“什么人在那?!”

下时一道紫影如电,倏忽蹿入。所到之处紫色的轻烟迅速铺开。

蓝苏婉紧随她后而入,惊诧于阿紫所用毒烟之速效,那些牢狱看守几乎来不及多说一字多动一下,轻烟过处无论是碰到了还是闻到看到,都会立时恍惚滞顿,下一刻便软倒在地。

蓝苏婉也未多说,快步入内,闻到死牢内长年阴冷潮湿散发出的阵阵腐朽草木气和霉味,忍不住以袖轻掩口鼻。

“文大人!文大人?”

牢房大多是空的,偶有几间或坐或躺着几个颓废潦倒的人影。大牢深处间或有囚犯听闻唤声站起身来拖动了脚上锁链的声响。

“二师姐,在阿紫后面的人都晕了不用喊啦,只有前面的才醒着呢。”

蓝苏婉闻言忙噤声,只转目逡巡急切地在两侧牢房里寻人。

再往前牢内赫然出现一条巷道,比牢房走道窄了数尺,两侧都是实体厚墙。

蓝苏婉从后一眼望见,便觉不对,立时喊住了紫衣的人:“阿紫!停下!”

那冒失的紫影却已一步踏了上去,动得比蓝苏婉说话还快。

下时只听得“锵”声四起,无数箭矢从巷道上方直射而下,密密麻麻地打在了巷道地砖上,蓝苏婉见得铁器相撞溅出无数火光,箭矢打在地面发出金属相撞时极为尖锐的短音。才知道这巷道全是熔铁铸就,厚实刚硬,坚不可摧。

阿紫身影快得出乎意料,不退反进,几乎在铁箭射来的前一秒窜出,紫影铁箭相交错,蓝苏婉几次都感觉她小小的身子已经被箭矢射穿了。

“小心!”几次惊险之后蓝苏婉大抵知道她能避开这箭矢机关了,心便略略放了下来,可行至巷道正中间时紫色的身影于箭阵下竟突然一滞。

“阿紫!”

蓝苏婉眼见着箭矢投下从她肩膀上擦过,紫衣被割破留下了一道血痕。

“哇哇!这一块是磁铁!”紫衣的人儿哇哇乱叫着窜了过去,“箭上还有毒……不过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毒啦……”

蓝苏婉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看着已至巷道对面的阿紫松口气道:“难怪行至中间时可看见上方射下的箭速更快,原是地面那一块换作了磁铁,如此你身上有弯刀必受影响而滞顿,箭速却反之会更快。”

那头的阿紫忙点头:“是呀是呀,要不是阿紫身手了得肯定要被射成马蜂窝了,不知道是哪个坏家伙设计的!吓我!”

蓝苏婉伸手将天蚕丝射出缠到了阿紫手上,人一跃而起凌空掠了过去。落至阿紫身边蓝衣的人轻轻摇了摇头:“这死牢机关设计精妙,若是这一条巷道全用磁铁填充熔铸一者你弯刀难持;二者速度受制先前的箭矢都有可能避不过。”

“嘻嘻。”阿紫吐舌嬉笑道:“这么多这么大的磁铁哪儿去找,估计他们没有啦!”

蓝苏婉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伸手又扯了扯手中的蚕丝。

下一瞬,叶绿叶抱着端木轻纵而来,已立身在牢内不远处。

“师父,这儿的巷道有机关,您把白练给我我拉您与师姐过来。”蓝苏婉忙道。

二人行至巷道前,叶绿叶警惕地转目环顾四周。

端木孑仙会意,默然转手拂出白练,蓝苏婉于那头一把接住,道一声后将两人拉了过来。

叶绿叶落地后立时道:“快些去寻人,禁卫军约莫一柱香时间就会从大理寺狱前走过。”

“我们这就去!”蓝苏婉应一声后忙与阿紫在前,续往牢内深处快步行去。

过巷道后囚牢内关押的应是重刑死犯,有几个闻了毒烟半晌才歪头倒下去。阿紫看着不由吃惊。

最深处两间石牢相对,阿紫跳起来探头进右面一间的小窗户里,当即嚷声道:“在这儿呢!”

叶绿叶与蓝苏婉立时行了过来。

“小蓝,开门。”叶绿叶抱着端木退开一步,肃声吩咐道。

蓝苏婉忙上前。

牢内浊气甚重,阴冷湿寒,白衣的人禁不住低声而咳。

却于此时,与右面石牢相对的左面石牢内亦传出了一声低微而压抑的碎咳。

咳声闷在喉底,喑哑,极轻。

几人都似未能听见,只有端木孑仙蓦然抬头,几分怔然地望向了左面的石牢。

一阵淡淡的朱梅香气混杂在牢内腐朽的干草与霉味中,拂入了白衣人鼻中。

端木孑仙指间蓦然一紧,有些失神地望着左面石牢所在。

“师父!门开了。”蓝苏婉推开石牢铁门,一面小心地走入一面快速道。

牢房内的石床上,文墨染身上披了件单薄的囚衣,清瘦的身子蜷卧在发霉的干草上,已在毒烟下沉沉昏睡了。

叶绿叶抱着端木一步踏入,脸色整个一青。

石床上之人,原本文雅秀气、时常泛起浅浅驼红的面上此刻苍白若纸,泛着病态的青白之气,宛若将死之人,原就细瘦羸弱的手腕更见纤细,比到女子还不如。

绿衣之人强忍蓦然涌上胸口的怒气,手中长剑紧握,将端木孑仙抱至石床边沿。

白衣的人未有迟疑、拂衣而坐,侧坐在石床上堆砌的干草之上,伸手准确地把住了文墨染左手腕脉。

“小蓝,先取一瓶霜华露喂文大人服下。”

“是!”

“阿紫给文大人输些内力。”

“我来。”叶绿叶立于端木身后,言罢便上前一步握住文墨染右手,凝神输了些内力过去。

“师父明明是叫我……”阿紫撅着嘴瞪着文墨染被叶绿叶握住的右手,不知何时拽了根枯草在手里,两只小手不停扯着。“大师姐怎么这样……哼。”

端木孑仙拂衣端坐于石床上,命蓝苏婉将文墨染扶起,从袖中排出数十枚银针。

叶绿叶见得心头一紧,望向白衣的人想要说什么,之后看了一眼文墨染,终只道:“师父量力而行。”

端木孑仙轻轻颔首,面容已肃。下时指间执起数针,转腕射入了文墨染后背。

阿紫守在门口,蓝苏婉于一旁相佐,叶绿叶为其输力的手久未放开。

待得最后一针被端木拔出,文墨染躬身喘息起来,久久终于呼出一口浊气,脸上青白死气顷刻散去大半。

蓝苏婉见他软软向后仰倒,眼见就要撞到白衣的人身上。

被叶绿叶伸手一把扶住。

“师父您面色有些差,可要紧?”蓝苏婉伸手将白衣之人掺扶下来。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只道:“小蓝,再喂文大人两颗滋身养气的丹药。”

“是,师父。”

端木孑仙抬头望向前方,语声低微:“这石牢太过阴寒,即便为师此次来过,也不能再让文大人滞留太久。”

几人皆不语。蓝苏婉喂罢丹药听见端木孑仙掩唇轻咳起来。

“师父,您快些回去歇着吧,我们先回别馆。”

端木孑仙回目不言,正欲颔首。眉间蓦然一蹙。

阿紫惊跳起来:“有人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疏梅望影

阿紫惊跳起来:“有人来了!!”

叶绿叶冷声:“走!”言罢抱起白衣之人立即快步行出石牢。夜夜小说网mht.la

四人方出,阿紫利落地将文墨染所在牢房的门锁了,叶绿叶行出几步,端木摇头道:“来不及了……他们已过机关巷道。”

叶绿叶面色一凝。

“师父!不若先进这间石牢避一下!”蓝苏婉站在左面牢房门口迅速缠起天蚕****将门上铁锁打开。

下瞬一愣。开的?

蓝苏婉怔了一下,未多犹豫一把将门推开。“师父,这门是开的,可要进去躲避?”

端木沉吟了一瞬。“死牢出口唯一,此时出去必与来人撞上;若一时暂避,倘被察觉,亦无出路。”

三人皆望端木。

端木孑仙思及什么,颔首道:“入而避之。”

“是!”叶绿叶三人应一声,迅速避入了左面石牢内。

蓝苏婉立时回身将牢门关上,犹豫一瞬后从内用天蚕丝将门锁锁了。下一瞬,入内之人来不及再动,走道间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

四人皆默声。

“传太医过来!门外所有中毒的守卫送离寺狱,换禁卫军替守!”

“是!”

“死牢轻而易举被人闯入还毫无所知!吴起你这大理寺卿也不用做了!”

“臣知罪!皇上且慢,让穆统领先入往查探,闯入之人极可能还在牢内!”

“皇上臣先……”

“滚开!”

石牢内的几人皆一震。值此深夜,竟是皇上亲临。

端木眉间微敛。

步声已极近,四人皆屏息。一墙之隔,繁乱的脚步声纷沓而来,间或传出叶征的吼声。

“左相关在哪?!”

“回皇上,这间……”

“把门打开!”

“是……”

钥匙晃荡的声音响过后便听见门锁打开的“咔哒”声,有人几乎同时伸手,“呯”的一声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石牢的门。

“皇上小心!”有人惊呼出声,继而脚步声几乎全部涌进了右面文墨染所在石牢。

端木四人敛息而待,叶绿叶、蓝苏婉皆抿唇肃静,面色凝重,阿紫大眼转了转,无声地打量着身处的这间石牢。

端木孑仙听着墙外声响,眉间霍然闪过些许惑色。

“文墨染!”

右面石牢内,叶征大步跨入后便将石床上的人一把扶起:“左相!左相!”

大理寺卿吴起一听皇上口中之言,便知文墨染没这么容易倒台了。

左相府所临之祸,多半不日就会过去。

“皇上,太医来了。”李总管随侍在旁,适时地出声道。

“快传!”

脚步声响过之后便是衣料摩擦的悉簌声。

“回皇上……文大人并无大碍,就是身子有些虚。其他倒似比平日还好些……”

“你再看看!”叶征显然不信。

太医不敢违意,再度伸手把脉。

“回皇上……确无大碍。”

“那朕为何唤他不醒?!”

太医支吾着道:“回皇上,外面的守卫也是如此症状,一时昏睡不醒,脉相也都正常。[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意指众人皆是中了同一种引人昏睡之物,并无不同。

那边石床一侧的黄袍人便不说话了。

久久,又闻他道:“左相当真无事?”

“回皇上,确无大碍。”

叶征微拧眉道:“那来人此番闯入死牢所为是何……”

左面石牢内,白衣之人似是了然了什么,眉间已轻轻舒开。

叶绿叶与蓝苏婉、阿紫尽皆凝神听着墙那头的声响,独端木微垂首,望向了此间牢房内,那石床上似与其他犯人一般无二、因阿紫的毒烟而昏睡不醒、一动不动的人。

端木孑仙面朝石床,怔然一瞬,慢慢伸出了手去。

叶绿叶稳稳抱着白衣女子立身石床之侧,察觉怀中之人动作,立时低头来看。

却见白衣之人已然牵住了床上犯人一只沾满干草断茎的手。

师父?

叶绿叶眉间不觉一蹙。此刻何来闲空为一介死囚诊脉?!

端木孑仙微微倾身,将他的手握于指间,想要顺着手指探到他的腕间之脉。

绿衣之人蹙眉看着,面色冷肃,眉间紧拧。

想要阻止,为免弄出声响叫人听见,便罢了手,未多动作。只冷面回转过头又看向了石牢的门。

只觉这死囚的手倒是意外的修长白净。

端木顺指而上,方触到他的腕,便感他指间一动,迅速抽出了被端木孑仙握住的手。

白衣之人一怔,敛目:“阁……”

石牢外霍然传出一人响亮的语声:“皇上!如吴大人所言闯入死牢者极可能还在牢内,许是皇上来得太快,来人还未及行事。臣请搜查整个大理寺狱以策万全。”

大理寺卿吴起亦道:“确是如此,牢内所有囚犯都必得一一查证看过,以防有失。”

叶征未有迟疑,当即应道:“好!即刻去办。”

“臣遵旨!”

叶绿叶几人当即一震,全部侧目看向了端木孑仙。

白衣的人默然一瞬,慢慢收回了伸向石床上之人的手。

此刻石牢外步声锁声嘈杂,禁卫军分散狱中已开始一一盘查。

蓝苏婉听得门上锁动,当即紧声:“师父?!”

端木孑仙面上浅淡,微微点了点头。“既是避无可避,我等便出罢。”

门外的人听见语声,当即厉声:“谁在说话!出来!”

此牢便与皇上所在石牢相对,听闻异响几乎所有禁军皆围了过来。

叶征将文墨染放回石床干草上,示意太医看护之,人亦站起,快步行出。

“皇上且慢!”吴起又忙呼。

左面石牢内,叶绿叶抱着端木行出一步,蓝苏婉与阿紫立时站到了两人前面。

牢门慢慢打开之际,端木望了一眼石床方向,而后敛目回首,未再多言。

无数长戟刀剑正对牢门,禁军统领穆流云手持长剑站在叶征身前,无数禁卫将黄袍之人层层护在身后。

牢门大开,一袭紫衣的丫头率先探着脑袋钻了出来。“皇帝大人,又见面啦!”

“大胆!竟敢在皇上面前出言不逊……”

“端木先生?”叶征震了一下。

蓝苏婉行出石牢立身一侧,叶绿叶抱着端木随后走出。

受怀中之人指示,叶绿叶将端木孑仙慢慢放了下来。

白衣之人轻拂衣袖,面向叶征躬身而拜:“端木参见皇上。”

叶征还未及回神。叶绿叶、蓝苏婉二人已在端木两侧跪下:“草民参见皇上。”

阿紫随后嗫嚅着跪下:“参见皇上……”

叶征一旁几人,李总管拂了拂衣袖,亦向白衣之人躬身道:“老奴拜见端木先生……”

吴起、穆流云犹豫一瞬,亦向着白衣之人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

死牢重狱内,无数火把照亮牢房走道。

叶征讷讷地看着白衣之人,半晌不知言语。

叶绿叶抬头看向那层层禁卫身后,一袭明黄衣袍的年轻男子。

此人便是夏国当朝皇帝,十八岁即位,如今已执政九载。

眉间却仍无当权者该有的沉谋冷断之色。

立之如松,身形伟岸,五官轮廓分明,丰神俊朗,鼻梁极挺。

最令人称奇的便属此人的眸色。浅而净,澄如溪水。

一眼便可看出心性之简明,不阴不郁,不涉诡谋。言行都极直截了当。

“端木先生……便是今夜闯入死牢的人?”

端木孑仙颔首未抬:“回皇上,是。”

叶征轻轻舒了口气:“不知先生此来为何?”

端木微顿一瞬,回道:“端木心知文大人身子羸弱,忧其狱中有失,想为文大人看诊。恐皇上不便应允探看,故行此下策贸然闯入。”

叶征当即恍然。“原是先生为左相诊治过了,难怪太医会说出似比平日还好些的话来……”

端木孑仙默然。

“只是私闯大理寺死牢实属重罪,更遑论将所有守卫尽数毒倒,先生可知?”

端木孑仙应:“端木知罪。”

叶征轻轻叹了一声,敛衽道:“先生来京中半月有余,多次求见,朕因对此案暂无对策避而不见也是失礼……先生先随朕往牢外说话吧。”

端木孑仙低头间面色有些苍白,低应:“端木遵旨。”

叶征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石牢,而后率先踏步往狱外行去。

白衣之人立身而静,缓步随于他身后。

叶绿叶三人紧跟在端木身侧,几次望着白衣的人背影欲言又止。

一众禁卫、随侍随后而出。

方才还人满为患的走道顷刻空无一人。

蓦然一袭禁军打扮的人快步行来,见四下无人迅速打开了左面石牢的门。

那人快步上前将石床上之人从干草堆中扶起。“公子可还好?穆大人嘱咐需趁此刻混入被送离的禁军中尽快离开,吴起过不久仍会将牢内囚犯一一盘查,此间牢房内关押的犯人吴起亲自审过,届时必会暴露。”

石床上之人一身白色囚衣沾满干草,面色苍白,眉间紧蹙。被璎璃扶起后掩鼻行开数步,离了那石床。

“大理寺狱……原是如此脏污不堪的地方。”梅疏影抑着声低咳半晌,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

璎璃立时递上一身禁卫军服。“公子先快衣服。”

梅疏影抿了抿唇后,伸手将身上沾满了草味、霉味、泥尘味的囚衣一步步扯下,去接璎璃递来的禁卫服。“可有洗过?”语声低浅却清晰。

璎璃叹声:“回公子,洗过。”

梅疏影这才接过。

“公子与副阁主商谈如何,可有结果?”梅疏影换衣之际璎璃侧目而避,口中问道。

梅疏影淡淡道:“墨染手中亦有娄林的把柄,只是他诉与的这一条,本公子不想用。”

“公子何意?”

“娄林是叶齐的人……天凌山庄作为新近崛起的江湖势力亦在我惊云阁掌握之内,墨染之事我欲直接去找叶齐。娄林不过是他手中棋子。”

“此次右相对付左相难道是凌王之意?”

梅疏影蹙眉:“凌王大事未起,怎会如此莽撞……我此去找他,当能确定此中情形。”

璎璃看着梅疏影连月来始终苍白冷恹、毫无血色的面容不禁心沉,犹豫半晌,只得转而忧道:“副阁主境况如何?还能在狱中坚持几日?”

梅疏影蓦然抬了抬眼:“原是极不好,端木孑仙此一来虽惊扰了你我之行,对于墨染却再好不过。他嘱我莫要过多涉足朝廷之事,只以江湖手段行事……先保惊云阁。”

璎璃立时道:“那副阁主身陷狱中岂不是孤立无援……”

梅疏影极淡地挑了挑眉:“你急什么……且不说……他为官多年朝中定有自己的势力,便如流云;便是当真孤立无援,有人也自会保他。”

“公子说的是谁?”璎璃闻言而惑。

梅疏影垂下眼帘,突然极为凉薄地笑了一笑。下时又低声咳了起来。

“公子!”璎璃几次欲说什么,最后都噤声未语。

梅疏影道:“无怪乎……墨染官至左相适值中年,仍自孑然……端木孑仙想必也察觉了。”梅疏影将衣物穿罢,行至牢门前,语声不知是叹是喟:“是故,她将此行目的如此坦然相告,身为清云宗主,本是举足轻重,叶征当不会为难……再加端木孑仙所言事实,此次私闯死牢之罪应是从未有过的轻判。”梅疏影回目看了一眼璎璃。“因而你我实不必忧心此人境况,当知她向来可转危为安,应是无所不能。”言罢低低一声嗤笑。

“公子……”璎璃看着他敛目淡淡,有些出神又有些失神地静立不语,心下兀然有些疼涩,不知为何眼中微微湿了。

“公子先随璎璃离开此地……”一把抱起梅疏影换下的囚衣藏好,璎璃快步上前迅速开门而出。“公子。”

梅疏影如往日那般悠冷凉薄地浅浅一笑,紧随她身后走出。

行之已远,梅疏影霍然几分恍惚地回首望了一眼那间石牢……下瞬抿唇敛目,自自己左手指间缓缓望过。

一如当年关中之时,残留在他手背伤痂上,那人不经意间留下,便可将他困顿桎梏的炙热和凉薄。

行步而匆,未得出口,恍然间遗落了一路的朱梅寒香。

直感叹无可叹,作茧自缚。

梅疏影不觉又是一声轻笑,垂目浅淡,指间紧握至冷白。

……

大理寺狱被人暗中闯入,守卫尽数昏迷,无人得见来者。禁卫军赶来时恰逢清云宗主途经寺狱前,百口莫辩,因此被软禁于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以待彻查。

此言传出,江湖中之人尽皆惶然,唏嘘感叹。

我夏国承引天启神示的清云鉴传人,竟会有被朝廷软禁的一日。

尽皆道:惊云有变,风雨之势。

第一百七十二章 代兽服刑

秦州,天水郡,天水楼外楼酒楼。(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云萧与盛宴于二楼靠窗一桌坐下,身着檀色长衣的公子立时招手呼道:“掌柜的,你家可有‘天水呱呱’?”

楼道上行来的小二立时应道。“有的有的,这是本地特色,自然是有的。客官要几碗?”

盛宴一听展颜道:“来两碗。”

“可还要点别的?”

盛宴望向云萧:“云萧公子有什么想吃或忌口的?”

青衣的人原将长剑置于桌角,此刻正取下,放于长凳一侧。口中只淡道:“并无,宴公子随意。”

盛宴笑望过,转首与小二哥道:“你家拿手的好菜来三样,再取一壶好酒。”

“得嘞!客官稍等。”

小二哥走后,盛宴以指轻敲桌面,霍然笑道:“云萧公子带的这把剑,似乎是把极能引人注目的好剑。”

青衣的人敛目,不语。

盛宴毫不在意地掸了掸衣袖,朗然笑道:“你身后那两人自云萧公子坐下后便一直在看你的剑,似是极有兴趣。”

云萧端坐不语,半晌,微扬声冷道:“他们也只能看看。”

不远处坐着的那两名脚夫打扮的人闻言面色微变,看了青衣人背影一眼,悻悻地回转了头去。

盛宴不觉一笑,双眼熠熠有神地看着云萧。

“近年内,云萧公子可曾去过徐州?”

云萧闻言微怔,眉间轻轻一蹙:“宴公子何意?”

盛宴目中似有流光划过,淡淡道:“经豫州过彭城,临近徐州境内那一带,有一片……”

“客官!酒来了!”恰逢小二哥端酒上来,盛宴语声一顿。

“客官,这是本店上好的缥醪酒,浓香淳厚,二位慢用!”

檀衣的人闻见酒香,眼神分外明亮,垂目转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说话之前先喝一杯。”将酒杯推至云萧面前,不经意间又望见云萧身后那两人望了过来,盛宴禁不住道:“啧啧,说来云萧公子与我都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你怎的也不怕那两人直接上来抢剑。”

云萧低头看酒。[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宴公子在城门口使出的招式,已远非他们能对付。何需担心。”

盛宴抬头,微微有些惊诧:“你看见了?”

云萧摇头:“什么也未看见,所以才佩服。”

盛宴轻笑出声。“你能看见我出手,已是眼力非凡,若再叫你看出什么,我这招式就得更名了。”

话音刚落,又听小二哥高声喊着上楼来:“‘天水呱呱’来了!”

未几,两盘红油油的糊块状吃食便被放到了两人面前。“客官慢用。”

盛宴看了一眼盘子不由迟疑:“这便是‘天水呱呱’?不是青蛙么?”

那小二哥闻言笑回:“这便是我们天水的特色小吃‘天水呱呱’,客官您想必是头一次来吃,不知道它,它是用荞麦做的,不是青蛙。”

“原来如此,看着可真辣……”盛宴听罢小二之言轻声念道:“我道他申屠烬常年与狼为伴,吃的必也是多荤少素,不曾想会是向我推荐了一味素食。”

那店小二忙道:“虽是素食却极有滋味,客官您尝尝。”

云萧亦看了一眼盘中红油糊状小吃,口中只问向对面之人:“宴公子知晓申屠烬近来行踪,可知他如今可能身在何处?”

盛宴刚拿起筷子准备来吃,闻言停了停,道:“上月我与他分别之时他是往关中而去,倒像是要回家的样子。”

云萧闻言眉间便蹙:“申屠烬回了关中?”

盛宴随口道:“这也并非不可能,他此人向来随心来去,到哪都有可能,便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奇怪……”

窗外蓦然一阵喧嚣,店内之人皆惑。

下一刻楼下更是传来一人高声的呼喝:“纵容畜生偷盗,主人代兽服刑,剥皮改扒衣,游街以示众,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自家的畜生要管好啊。”

小二端菜上来,闻声趴到窗前张望。

“街上怎么这么多人……呀!还有个不穿衣服的!才仲春呢,这是想干啥?”

云萧二人就坐在窗边,盛宴闻言转头望向楼下。

大街之上,十几个衙役押着一名男子当街行过,那男子长发披散,被反手扣上了一副硕大的枷锁,身上仅着一条大裤衩,被身后的衙役推着往前走。

“来来来,看一看了,纵容畜生偷盗,主人代兽服刑,剥皮改扒衣,游街以示众,郡守大人告诫大家要管好自家的畜生啊。”

盛宴看了一眼,回转了头来。

伸筷子夹菜:“这天水呱呱看起来虽然辣但味道应该不错云萧公子尝尝……”

青衣的人正侧首望向楼下。

“那是……申屠烬?”

盛宴低头吃菜:“不是。”

云萧回转过头看向盛宴,眉间微蹙:“看着便是。”

盛宴:“不是。”

此刻那被衙役押着正要打楼下走过的男子不知为何突然抬头,直直望向了此间二楼窗前。

云萧但见那人面容清朗,五官俊挺,身上蓝衣虽被人扒了,但眉间面上随性不羁之感分毫不减,正是经年未见的申屠烬。

“是他。”青衣的人道一句,霍然拿过手边之剑自窗口一跃而下。

“诶?云萧公子!”盛宴呼之不及,转头以手掩面。好丢人……能不能不下去……

云萧落地于酒楼外,驻步一侧。

一行衙役皆被他霍然从楼上跃下而惊,止步喝道:“什么人?干什么呢!”

“我有话与他说。”云萧手指申屠烬。

话音刚落,盛宴亦从楼上跃来,立于云萧身侧。

申屠烬见得云萧,未及开口,望见他身旁的檀衣之人,当即喜道:“大哥!”

盛宴往云萧身后避了避,低头道:“在下与你素不相识,你大抵是认错人了。”

申屠烬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唯剩的大裤衩,而后……无限风流地笑道:“大哥说笑了……许久不见大哥,申屠分外想念。”

盛宴不由怒了:“谁跟你说笑了!上次在土家山寨被女山贼看上要我去救,这次干脆连衣服都扒没了直接游街……我盛宴十几年的脸都跟着你丢光了!”

“大哥莫气……”

“游你的街!”

一旁衙役上前来嚷嚷道:“干什么呢,这是衙门在办事,容得你们半路出来拌嘴胡闹?走开走开!”

云萧未作理会,看向申屠烬便道:“在下云萧,两年前曾于汉中郡青风寨中与申屠大哥见过,今日受流阐与乐正无殇所托来寻申屠大哥回申屠家一踏。”

申屠烬眼中闪过什么,抬头来笑望青衣的人:“云萧公子身上满是那雪狼纵白的气息,申屠烬如何能不记得。你所说之事申屠烬记下了,多谢云萧公子不辞辛劳前来相告。”

云萧蹙眉:“若已知晓便应尽快与我回关中一踏,应知流阐仍于家门之前跪……”

“你小子有完没完?!”一名衙役按捺不住,上前用力推搡道:“老子还要带他游完街到录事大人面前交差呢!”

云萧不动声色地一把扣住衙役推搡过来的手。下瞬,语声微冷道:“在下听来是他所养的兽物偷盗了东西,他代而服刑,我等替他将所偷之物转换为银两还与失主,如此你等可否放人?”

那衙役一愣,只觉被面前青衣人箍住的手腕生疼麻木,使不上半分力气,口中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两旁跟随着衙役们游街的十数个百姓欣然道:“好啊公子,他养的狼不过偷吃了我们每人一碗天水呱呱,公子肯替他还上银两,我们如何还会计较?”

云萧放开了衙役。“如此,在下便替他将银两还与诸位。”

盛宴隐于云萧身后,此刻极冷淡地道了一句:“管他做什,让他游街便是。”

那衙役心有余悸,看着云萧往后退了数步,一时未敢说话。

申屠烬面向众人朗声而笑:“我家阿檀比较喜欢吃这个,也是诸位的天水呱呱做得好吃,它因此未能忍住,惊吓到各位了,在下代它向各位赔罪。”

那十几个“失主”中有数个女子,见得面前之人体态健美,神情清朗,虽衣不蔽体,但仪态风流,面容俊朗,如此窘境下仍自恣意言谈、举止从容,颇有几分放荡不羁之意,不禁都红了脸,低头小声道:“公……公子客气了。”

云萧取出钱袋,正欲将些许碎银递与十数名失主,霍然一人大步推开众人而来。

“呵,谁说还上银两就能放人了?我夏朝的律历岂容你等轻视?偷盗违法,服刑自是必然,今日他必得把这街游尽,让百姓都长长记性不可!”

第一百七十三章 城郊酒肆

盛宴一听来人声音,眉头便跳了跳,下一刻,果然见得城门口打过照面的那位郡守从官录事带着身边几个衙役走了过来。(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哟,两位江湖大侠,又见面了。”那先前在盛宴手上吃过亏的录事大人阴阳怪气地看向云萧和盛宴。

他身后一名衙役忙指着云萧二人嚷道:“大人小的说的没错吧!他们两人是一伙的!”

录事陈玉呵呵了两声。“把人带上来!”

街上之人皆面有不解,伸颈张望。

下一刻,一个长相清秀可爱的“小姑娘”被两名衙役粗暴地拉了过来,拽到陈玉面前。

陈玉伸手用力扯了扯“小姑娘”额前的卷发,痛得那“小丫头”轻嘶出声。

下一刻又嫌恶地在身旁一名衙役身上擦了擦手指,抬头来对盛宴道:“这位江湖上的大侠,先前在城门口你不是说这小羌母狗是你家小娘子么,你家娘子在街上偷盗被本官抓住,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那“小姑娘”当即挣扎不休:“我没有!你这狗官诬赖我!!你就看不起羌人找我们麻烦!你才小羌母狗!”

“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是,大人!”

“唔唔……”

盛宴仔细看了那被衙役押着不放的“小姑娘”一眼,而后啊了一声,平声述道:“哦,是他。搞错了,他不……”

那“小丫头”一把吐掉被塞进嘴里的破布,大声喊道:“是啊是啊,我是他家娘子!相公救我!相公你不能不管我啊!”一言罢,水灵灵的眼中已是泫然欲泣。

盛宴呆了一下。(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而后脸便黑了。

云萧静立原地,一言不发。

“什么?!我才一月不见你!你你……你连娘子都有了?!”申屠烬回转过头大惊失色,顷刻间风度尽失,面如土色。

盛宴眉头抽了抽。“你这动不动就被女人缠上的风流浪子有什么资格说我,我有没有娘子与你何干?”

申屠烬直直看着盛宴,俊挺的眉间忽皱忽松,半晌未能说出话来。霍然转身便道:“与我无关!我游街了!”言罢大力甩开押着他的两名衙役,二话不说沿着街道往前快步行去。

“哎哎?你怎么自己游起来了??慢点慢点!”身后的衙役忙追上去。

云萧看了一眼申屠烬的背影,略思一瞬,望向了檀衣之人面前的录事陈玉。

“古来民不与官斗,不管是那一位……”盛宴指了指走远的申屠烬,“还是这一位……”又指了指被押着的“小姑娘”,“既然他们已因偷盗被大人捕获,在下作为安分守法的良民,自然是看着大人按照我朝的律历加以惩处了。”盛宴面不改色道:“该打板子的打板子,该游街的游街,罚银子的罚银子。”

那“小姑娘”登时有些急了,脸上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气的。

陈玉啧啧出声:“不曾想大侠是这样薄情寡义的,当真不管这小娘子了?怎么说也是当众亲吻有过肌肤之亲的人……”

“呕……”他话音未落,盛宴与那“小姑娘”同时转头欲吐。

陈玉不耐烦地拧眉,霍然上前一步逼近盛宴道:“我也不与你废话了!之前在城门口如何暗算的本大人,从实招来!”

“你既知道我暗算了你,怎么还敢如此猖狂?”盛宴很配合地凑近陈玉耳边,同样轻声道:“你不知我这人天生歹毒,暗算你可不是一时之事。在下可是在大人肚子里放了条虫,我指哪儿,它就会咬哪儿。不信我试给你看。”

“你当本官被吓大的么!”陈玉大怒。

“那在下可指了啊。”盛宴并未给他犹豫和反应的时间,扬手一指,便让面前的人痛得弯下了腰去。

“大人!大人!”身旁衙役看罢大惊,忙抽腰间官刀围上来:“你小子对我们大人做了什么?!”

云萧立于盛宴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身前檀衣之人的手。

“哎,你们可悠着点。”盛宴一面笑一面指了指脸色煞白的陈玉:“你们大人这会儿的身子可完全拿捏在我这江湖绿林手中,你们要乱动,我可就指使他肚子里的虫儿咬死他了。”

盛宴随手一指,那录事陈玉又疼得轻呼出声。忙抬手求饶:“别别!别指!少侠有事吩咐……”

盛宴亦不扭捏,当即道:“放了这小子,忙你们的去就是了。”

“哪个小子?”

“就你们现在抓的这个。”

“这不是你家小娘子吗?”

“小娘子就小娘子,总之放了他就是。”

“是是。”衙役当即放开了那被押着的“小丫头”。

“小丫头”忙躲到盛宴身侧,拽着他的衣袖一副后怕的样子。

檀衣的人暂且忍了。挥手与陈玉几人道:“如此你们便走吧,我们也走了。”言罢以眼神示意过云萧,三人转身便走。

“少侠!少侠!”陈玉强忍腹痛连踢带踹地撵着身旁衙役一起追了过来。

“哦对,虫!虫!少侠一走我们大人肚子里的虫怎么办?”衙役忙道。

几步外盛宴回头来微微一笑:“大人放心,虫已经没了。”言罢伸手随处一指,将陈玉吓得立时躲到几个衙役身后。

半晌才发觉,身上并未再感觉到疼痛。

听得一声飒然的轻笑,远处三人霍然掠地而起,盛宴拽着那“小姑娘”,与云萧纵身而去。

陈玉后知后觉地抬头,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恨然磨牙。

……

天水郡城郊的一处酒肆。

盛宴站在酒旗不远的野草丛中,看着四周的荒凉景色无限唏嘘。“可惜我为云萧公子点上的一桌好菜,一口也未来得及吃。”

云萧坐于洒肆矮棚下的简陋方桌一侧,闻言望于远处,口中只问道:“申屠大哥确会来此?”

盛宴扬声而笑:“他已知我在天水,必会让他身边那几只狼仔循着气味找来,你且等着。”

那“小姑娘”坐于云萧一旁,一直在吃着酒肆里端来下酒的花生米,不时抬眼瞪上盛宴一眼。

盛宴亦望来:“你怎的还不走,跟着我们做什?”

“小姑娘”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愤愤道:“要不是因为你,老子至于被那狗官盯上么?他找我麻烦都是因为你。现在好了,老子别想再进城去了……进去了也肯定混不下去。”

盛宴摇头。“你不是羌人么?为什么一定要进汉人的城去。你也说了汉人大都会刁难你们羌人,所以为何不留在羌族部落里。”

“小姑娘”怒摔花生米:“你当老子想赖在你们汉人的城里么!要不是我娘叫我来找我哥哥,老子肯定抱着老山羊在格尔木山脚下过活了!”

“找你哥哥?来汉人的城?”盛宴笑望过来:“你莫不是想找个借口赖着我吧?”

“谁……谁他妈想赖着你了!!”“小姑娘”愤而起身,怒不可抑:“你以为你是大美人么?!真不害臊!你要是女的老子还考虑考虑,长大以后说不定娶你回家当婆娘,一个大男人……真不要脸!!”

盛宴仰首而笑。“好好好,是我不要脸,我知道你不会赖着我了。”

小男孩抓起自己粗陋的包袱扭头就走。“赖你个大变态!老子这就走!”

云萧转首看着那模样异常清秀、乍看便是一个小姑娘的小小少年拨着野草快步走远的背影,蓦然有些出神。

“这孩子脾气虽差,但精通汉语,身上市井气浓,能屈能伸,处事圆滑的很。”盛宴信步走回酒肆矮棚下。“云萧公子不必担心他。”

青衣的人收回目光,转首又望向酒肆远处的荒野。过少许,淡淡道:“下雨了。”

盛宴闻言回首,一袭檀衣注目而望。

清风拂过的同时,耳际长发微微撩起,眼角瞥向酒肆内,蓦然望见方桌一侧,青衣的人一双极其幽深的双眼,泠泠然望着远处的轻烟白雾。

一如水光,一如璃色。

清然如漪,皎然如月。

盛宴微微怔神,不觉轻声道:“可有人说过,云萧公子的眼睛极美?”

青衣的人面无表情,久久方道:“是么。只可惜我心系之人,永不可见。”

檀衣之人闻言一震。“云萧公子有心属之人?”

青衣的人似是恍然回神,垂目望了一眼远处,未再应声。

盛宴看了他半晌,而后回转目光亦望向远处。看见野原那一头小男孩因逢急雨一蹦一跳着快步跑远,蓦然一记轻笑。

低头刹那,目中却湿。

仲春小雨细细绵绵地飘了下来,天地之间缓缓蒙上了一层白雾。

城郊小肆,原野寂寂。青草湿。

……

(对不起我错了!我看男乒半决赛直播……忘记要12点前更新了QAQ)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拼酒结义

雨急声碎,春雷阵阵。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一霎时,雨丝成线,迷潆一片。

酒肆之前的荒野丛中升腾起越来越多的水气,如烟、如雾、如尘。

檀衣的人飒然回身,于云萧对面拂衣坐下。“好雨留人醉,怎能负了上天这一好意!云萧公子,与我喝一杯如何?”

青衣的人极目远望棚外雨景,闻言回目,默然不语。

盛宴笑了一笑,高声向酒肆老板呼道:“来几坛烈酒!”

急风飒飒,山色空蒙,一记轻雷落,霁光浮草碧。

酒肆前的粗布招子在春风碎雨中猎猎作响,大雨如幕,转瞬间将简陋的城郊小肆掩在其中,远望,幕雨如帘,青衣淡色。

“公子!您要的烈酒!”

酒肆中连小二带掌柜便就一人,那粗衣汉子提着两大坛子酒往方桌上一撂,放下两个大碗又给两人端来几碟小菜。

青衣的人看着盛宴将酒坛拎起,排开酒碗。抬头来只道:“雨后,宴公子身上可供追寻的气味要轻上许多。”

盛宴一面满酒一面笑问:“云萧公子是担心他申屠烬寻不来?”

“是我多虑了。”

云萧话音一落,远处一袭蓝衣纵掠驰来。

“酒酣雨烈,人生恣意!”申屠烬高声一句,人已迅速掠来酒肆中。蓝衣微敞,鞋袖皆湿,申屠烬将手中一把油纸伞随手扔罢,大步朝盛宴与云萧走来。“任我一人游街,你们两人却躲在此处喝酒,啧啧,申屠烬好不羡慕。”

檀衣之人满酒的动作一顿,指下一转,一只酒碗霍然抛出直直飞向申屠烬:“骚首弄姿、招蜂引蝶自来是你的强项,大哥怎好拂你的意?”

蓝衣的人慌忙伸出手来一把接住盛宴抛来的酒杯,闻言讪讪道:“在云萧公子面前你怎好如此出口不留情?叫我颜面何存。”

盛宴头也不抬,持坛倒酒:“我是大哥,你是小弟,你我结义之后便分长幼,大哥难道还不能对你这小弟直言不成?”

“啧!”申屠烬听罢双眉立起。“那日在客家土寨实在是我有意谦让,这才少喝了几两,让你做了大哥。”

盛宴闻言便笑。“哦?那你今日大可与我再战一场,盛宴依旧奉陪。”

申屠烬招手让掌柜添了一只碗一坛酒,长袖一拂于桌前长凳上坐下。“这可是你说的,云萧公子,不若一起!”

青衣的人望向他。

申屠烬道:“你们两人抛下我便就在此处喝酒,看来也是脾性颇合,我们三人不若就在此重新结义如何!”

“重新结义?”盛宴看向申屠烬。

申屠烬扬眉笑道:“是啊,再比一次酒,重新结义!此前我输与你的事便就不算了,以此次为准,谁酒量最盛便为大哥,酒量最差便做三弟,敢是不敢?”

盛宴摇头叹声。[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你这是摆明了耍赖于我,此次再输,下次莫不是还要再拉一人,再比一次?”

“唉,兄弟结义,只因志气相投,脾性相近,怎好轻忽肆意。”申屠烬朗声道:“我数年之前便与云萧公子相识,我家阿檀也甚为想念纵白……此次你为我申屠家之事不远千里寻来,也是有义。”申屠烬端起面前的酒碗敬向云萧:“若点头,云萧公子今后与我们两人便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盛宴闻言微一怔神,不觉也看向了云萧。

“如何?应是不是?”申屠烬高举手中之碗,目光如炬,笑容朗悦。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雨水溅落泥中,激起数重飞尘。

云萧回望二人,缓缓道:“若是兄弟,相互之间,便应知无不言。”

申屠烬畅笑出声。“那是自然!”

青衣的人便慢慢端起了面前的酒碗。

“盛宴,就差你了!”申屠烬挑衅地高声唤向檀衣之人。

盛宴闻言嘴角一侧高高扬起:“申屠烬,你真以为,再比一次你便能做大哥?”

“能与不能,比罢便知!”申屠烬直视盛宴,见他默然端起酒碗,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霍然道:“此次我若胜了,大哥的话,你需得听听。”

“呵。”檀衣之人蔑声轻笑。“还未胜呢,就敢自称大哥了……”盛宴率先将酒碗一扬,往申屠烬、云萧手中之碗上一撞,高声道:“你申屠烬若能嬴我,别说听你说话,便是从此听你的话也未尝不可!”

蓝衣之人蓦然兴奋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檀衣之人语声不改。

“好!干了!”申屠烬高声一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潇潇风雨渐黄昏,急风摧雨,酒肆杯声。

简陋的矮棚下不时有雨滴溅落方桌之上,三人环坐木桌一侧,相互端碗而敬,一袭长衣一碗酒,一场风雨一喧嚣。

对酒莫辞,醉饮豪气,江湖恣意。

百事尽去,唯雨醅酒。

一饮而尽无忧,酒后高声且狂,放浪不羁有义。

十数巡过后,云萧手中酒碗“呯”然落地,碎成残璧片片,青衣的人一手扶额,一手按桌,慢慢道:“我自认酒量不能及,愿承两位为兄……”

申屠烬已然喝得敞胸露腹,听罢大笑着摔碗于桌。“好!我与他再分胜负,此后云萧便是三弟!”

盛宴只笑不语,招来掌柜又立三坛烈酒。

申屠烬抱起便向碗中倒来。“我今日定再与你一决高下!醉死方休!”

盛宴饮罢碗中酒,不急不徐地举坛。“你便是醉死,也难嬴我。”

那边掌柜的笑看棚下的三人,只道:“三位客倌再喝下去,我这酒肆便空了。”

盛宴抬手来道:“不急不急,他喝不下第四坛了。”

那掌柜看罢青衣公子已然伏桌而睡,蓝衣的人狂言不断满面潮红,便知最能喝的是这檀衣的公子,百十来碗烈酒下肚,言辞清楚,面不改色。不由抬手称赞道:“公子好酒量。”

盛宴扬唇而笑,复将酒坛拎起,转手一扣,直接仰首而灌。

动作行云流水,酒声咕咕作响。

申屠烬见罢,不甘示弱,拿起另一坛酒也是如此灌颈便喝。

肆外云低日沉,雨声淅淅沥沥,风未止,雨未停。

将夜苍凉,暮雨昏沉。

申屠烬半伏在桌上,伸手去够最后一坛酒,眼中万物缭乱,一片模糊。

盛宴望了一眼伏案已久的云萧,面上隐约有笑,举坛倒酒之际,偏头躲开了申屠烬朝他脸门摸过来的手。

“酒在那里,你往哪里够。”

申屠烬半趴在桌沿,嘴里哼哼着嚷嚷道:“胡说!就是这酒!”言罢霍然跃起,伸手就往檀衣之人脸上摸来。“真醉人……”

盛宴毫不留情地挥开了他的手,头也未抬道:“你已经醉了,二弟。”

申屠烬一时仰一时躺,一时嚎一时喃:“胡说……我没醉……我是大哥……我年长你八岁,应做兄长……且……我要嬴了……让你听为兄说……”

盛宴摇头失笑,伸手轻轻一推,申屠烬如软泥般从长凳滑落地上,立时便一动不动,酣声如雷。

掌柜的不觉也笑,过来与盛宴道:“公子,小的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千杯不醉,喝如此多的酒,连脸色都分毫不改的人。”

盛宴闻言大笑:“我自幼嗜酒,好玩山水,他们与我比酒,实在是找错人了!”

“公子海量!”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三人歇息的地方?”

掌柜的便道:“我家就在离这酒肆两里外的野地后面,有数间茅草屋,我家娘子和老娘在家里守着门前一片糜子地……家里还算宽敞,平日有客人喝醉了也会付点小钱就近歇息一宿,公子可要随我去将就一晚?”

盛宴笑了笑点头道:“春雨夜寒,让他们喝罢酒如此曝睡在外怕是不妥,就随掌柜的过去叨扰了。”言罢取出几两碎银付与了掌柜:“这是酒钱和房钱。”

“谢公子。”掌柜的收好银两简单收拾了下酒肆中的桌凳酒碗。“天色已晚,小的与公子一道回去,正可帮公子扶一个人。”

“有劳掌柜。”

“公子客气了。”

亥时雨收了收,野径云黑,草涨水深。

酒肆老板扶着云萧在前,领掺扶着申屠烬在后的盛宴往家中行去。

远远望见雨中一袭亮光,昏黄的灯色从屋中透出,微带着点橘黄,照亮了茅屋的轮廓,氤氲如雾。

“公子,那就是我家了。”

盛宴点了点头,跟随掌柜的行了过去。

“娘子,开门了。我带了客人回来。”掌柜的远远便嚷了一声,正中间的茅屋立时便有人推门出来迎了。

“当家的……这几位都是客人?”那妇人模样生得寻常,肤色有些黑,想是长期劳作,当门将人迎进,怯声问了一句。

酒肆老板笑应了。“是了,这位公子已经付了房钱,娘子给他们把另外两间茅屋的被褥抱去,让三位公子歇息一晚。”

“好……好。”那妇人应声而去,之后再来帮着把云萧和申屠烬领到了右手边一间茅屋,借着油灯可看见屋内一间简陋的横榻,勉强可够两人同卧。

掌柜的将云萧放到床榻上,与身后的檀衣之人道:“公子,我家便这两间空茅屋可供歇息,公子您是和这位公子一起宿这间,还是和您扶着的这位公子宿另一间,还是……”

盛宴咳了一声,抬头来道:“让他们两人宿这一间,我独自一人宿另一间,这样。”

那掌柜的闻言便上前帮忙将申屠烬也掺到了床榻上。“好嘞,小的明白了。这两位公子醉的不轻,这便让他们休息了。”言罢取过床角的被褥为两人盖上,夫妇两人便领着盛宴走出了屋子。

“公……公子您饿不饿……要不要和我们当家的一起吃点粗茶淡饭再歇息?”那妇人一面掌灯领路,一面与盛宴道。

盛宴笑着推辞了:“今日喝了颇多酒,现下酒意有些上来了,还是先歇息吧。”

那妇人便有些紧张起来,轻拽自家丈夫:“当……当家的……”

盛宴便见那妇人表情为难地与自家丈夫耳语了几句。

酒肆老板听罢妻子的话,面上颇有些赧意,目中有些谴责又无奈,上前来与盛宴道。“实在抱歉公子……”

檀衣之人虽已将妇人之言听在耳中,面上却未表露,只是浅笑倾听。

“我家娘子今日收留了个小姑娘在家中歇息,就睡在公子要歇息的那间茅屋里……”掌柜艰难道:“我家统共就这三间茅屋,中间这间勉强隔作了两间……我与我家娘子和老娘一起住了……实在腾不出其余的地方可供公子歇息了……不知公子可肯与人将就一晚?”

盛宴问道:“那小姑娘多大了?”

妇人忙道:“还……还小……约莫不过十岁……”

盛宴微微一笑:“如此便还是个孩子,两位若是放心,我便与她将就一晚。”

掌柜的与自家娘子对视一眼,惭然回道:“如公子所说,还是个孩子……我们夫妇去与她说一声,应是无碍的,届时多给你俩一床被褥……”

盛宴拱手一笑:“如此,便有劳了。”

“应该应该……实在是我们招待不周,公子这边跟我来。”

盛宴点头罢,跟随行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情不由人

盛宴跟随酒肆老板走向左面那一间茅屋,方至门口,便见妇人掌灯而出,将两人迎进屋内。[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这位公子,妇人与她说过了,小姑娘懂事的很,请公子尽管来歇息,不碍事的……”

盛宴闻言浅笑,循着油灯跟随妇人踏进茅屋。

“不曾想小姑娘听我说罢全不放心上,倒是心宽……”妇人先行进屋将油灯放下,回头来朝盛宴憨笑道:“公子快进来,被褥已经铺上了,就是外铺这一床……哎?公子您怎么走了?”

盛宴一眼看清茅屋木榻上坐着的人,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小姑娘”惊愕的叫声。“是你!”

酒肆老板忙拦住檀衣的人:“公子怎么了?”

盛宴眉间隐隐抽动:“若是别家小姑娘,凑和一晚便是,这羌族‘小妹妹’还是算了吧!”

茅屋内的“小姑娘”跳下床铺,指着盛宴怒道:“臭变态你闹什么,好不容易有好心的汉人婶婶肯收留我一晚,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好歹也帮过我,就不能不为难么!”

酒肆夫妇闻言微惊。“两位……原是相识的么?”

盛宴抚额:“这茅屋给他住便是,在下另寻住处。”

那“小姑娘”正是日间才与盛宴几人分别的羌族小男孩,应是行至附近恰逢大雨,妇人看“她”可怜,好心收留一宿。

小男孩瞪了一眼盛宴,转身便收拾起床角的破布包袱。“婶婶都说你付过银子了,哪里有让付银子的走让没付银子的人住的道理,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言罢甩上包袱,从盛宴身侧气呼呼地行过,抬脚便要踏进雨里。“留在这儿又要说我赖着你,我走就是了!”

屋外夜深雨急,城郊野地一片泥泞,那妇人见着实在有些不忍心,忍不住扯了扯自家男人的衣袖:“当家的……这……这……”

盛宴忍不住叹气:“那个……不然……你回来。”

“小姑娘”闻言刚要伸出的脚一顿,回头来望向盛宴。“你又肯让我住了?”

檀衣之人目色有些复杂,半晌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雨夜寒气重,你若出去了淋了雨着了凉有个三长两短,怕是又要在背后咒诅我。”

那小男孩闻言又细又弯的两条眉儿高高扬起,快步转身行回:“我说嘛!你又不是婆娘,有什么好婆妈的!老子被你亲过都不怕你把我怎么样,就歇个一晚有什么要紧!”

檀衣之人顿时就后悔了。

门口的夫妇二人听罢,顿时面面相觑。

之后妇人将油灯留下,给两人指了茅房的路,便与丈夫打着油布伞回了主屋去。

小屋内,两人平躺在粗糙的木榻上,盛宴合衣在外,小男孩穿了条裤衩睡在内铺。[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你睡觉怎的不脱衣服?”少许,小男孩忍不住偏头问向身侧之人。

“出门在外,一向随意。”

“哦……”屋内安静了半晌,小男孩突然翻身压向盛宴:“我把灯吹灭了!”

外铺的人立时伸手一把将他拦下,睁开眼的同时眉间隐隐抽搐:“我来就行。”

盛宴吹灭油灯,复又躺下,一动不动。

茅屋内一片黑暗,床内的小男孩隔着被褥推了推盛宴:“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檀衣的人忍了又忍,低声道:“盛宴,饕餮盛宴的盛宴。”

黑暗中小男孩偏头看他:“听不懂……盛宴是吧?”回转过头,他自顾自道:“我叫木比塔。是羌族传说里天神的名字!我自己给自己取的。”

盛宴翻身朝外:“哦。”

木比塔无趣地瞪了他一眼,合目不说话了。

屋外春雨淅淅,不时有风声拂过茅屋小窗,吹进一阵寒气。

右面云萧二人所在小屋内。

青衣的人数次将申屠烬搭过来的手臂拨了下去。

夜渐深,城郊野地,唯剩雨声。

远处蓦然间传来一声狼嚎。

云萧紧阖的双目霍然睁开:纵白?

青衣的人迟疑一瞬,侧目看了一眼身旁酣声如雷的申屠烬。

下一刻,掀被起身,推开茅屋的门径直走出。

行出几步身影蓦然一掠,飘忽如鬼魅,点掠无声。

眼神清明,行止如风,全不似醉酒之人的模样。

……

后半夜。

院中左面的茅屋里,盛宴体内的酒劲上来,脑中便有些昏昏沉沉。

小男孩木比塔裹着被子一个劲地往身边的暖炉怀里钻。

“章瑞,别闹……”盛宴嘀咕了一句,推了推熟睡之后整个黏在他身侧的木比塔。

小男孩不知何时早已钻进了他的被褥,挨着他呼呼大睡,被盛宴推了推之后反而八爪章鱼一样缠了上来。嘴里无意识地叫了一声:“阿娘……”

檀衣之人混沌中只觉胸口闷得紧,眉间紧蹙,推开小男孩手臂的同时忍不住扯了扯自己胸口的襟领。

木比塔紧挨在盛宴肩头,两只细瘦的手臂再度摸索着搭了上去。

迷迷糊糊中一只手在檀衣之人胸口停了停。

悉悉簌簌的摸索声在夜间响了一瞬,而后木比塔猛地睁开眼,双目瞠大,脸刷的红成了一片:“你……你你……你是女的?!”

盛宴昏沉中隐约听见身侧有人在说话,半晌后慢慢回过神来,想明他话中之意,整个人霍然坐起。

茅屋木榻上,盛宴与木比塔相对而坐,一时间屋里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片刻后……

“啪”的一声,盛宴扬手一巴掌呼在木比塔左脸。“闭嘴。”

“你就是女的!老子都摸到你胸了!”木比塔立时便炸。

盛宴又一巴掌呼在木比塔右脸。“是又怎么样。小小年纪就敢非礼我?”

木比塔两只手分别捂在自己左右半边脸上,睁着眼一眨不眨道:“是就太可怜了!长得也不像女的声音也不像女的……你这婆娘肯定没人要啊!”

盛宴看着他,笑了一声。

下一刻,一把拎起榻上的小男孩眼也不眨地扔出了茅屋。

“要不我长大以后娶你吧!我们也算有肌肤之亲了……啊!”

木比塔撞开门被丢在泥里滚了一圈,清秀的脸上立时沾满了草屑污泥,身上紧着的裤衩也被雨水浸湿,不觉便打起了寒战。

“你这婆娘干什么这么凶!除了老子哪里还有人肯要你!”

盛宴头也不抬地瞟了他一眼。

后者满脸愤愤不平模样却仍旧清秀可爱如小姑娘一般。

檀衣之人看着他道:“我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嫁你。”

站在茅屋门口的木比塔听罢愣了一下。

不自觉便呢喃出声:“为什么……”下时回过神来,眼眶睁得微红,咬牙愤然道:“你……你这个可恶的汉族女人!跟那些汉人一样!以为老子稀罕你么!!”

言罢转身便朝雨中跑去,身上衣服和包袱全都不要了。

盛宴拧眉看了一眼门口,复将胸口的衣领往上拉了拉,拽过被褥便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

云萧自远处林中而回,脚步无声地落在申屠烬所在小屋门口,正欲推门进屋。

忽听院中有些声响,隐入暗处的同时看见一袭檀衣纵掠行出。

青衣的人不觉一怔,眉间微蹙,看着盛宴出院而去。

纵白的唤声已复寂静,青衣的人沉吟一瞬,转步折回了自己所在茅屋。

纵白提醒之人应明日才能至此,自己今日已然醉酒,若起来提醒怕是不妥。

云萧推门入屋,下一刻,神色微滞。

申屠烬不知何时从木榻上滚了下来,整个人半坐于地,上半身趴在床头,下半身拖在地上,抱着怀中被褥似哭似叹,长嘘不已。

云萧回身将门阖上。

申屠烬回头看见有人进来,眼中恍恍惚惚,待得云萧走进,长叹一声拉住云萧的衣袖就哭。

“我申屠烬还真是没用,再比一次竟还是输给了他……”

云萧猜测申屠烬所说应是与盛宴比酒之事,既对结果如此了然,一时也不知他究竟是清醒着还是仍旧醉着。

“如果能嬴,我作为大哥,与他言明,不论如何也了了心愿……”申屠烬掩面喟叹:“如今又是小弟……叫我如何开口……”

云萧微蹙眉看他,不明所以。

申屠烬自嗟自叹,一时掩面一时哀嚎,满面纠结,数次欲言又止。脸上神色极为复杂。“三弟啊……你二哥我……”

支吾半晌,申屠烬埋头于被褥中,自顾自道:“你二哥我好像不正常……”语声又顿半晌,他哀叹道:“我似是喜欢上咱们大哥了。”

终于说出心中之言,申屠烬拽紧云萧长袖痛声道:“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哪……想我一介风流浪子,心下也是十分痛心……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以手盖脸,申屠烬垂下头,又是哀叹:“明明往日只喜流连花丛,怎的遇到他就……”

直到此时云萧才终于听懂了申屠烬口中所诉,不由一惊。

申屠烬续道:“我与他相识两年多,皆好山水风光,实在志趣相投得很,数次结伴相游,真是人生美事……不曾想慢慢地我竟对他生出了这般那般的心思……真是愧为知己……”

云萧愣愣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我大哥申屠啸若知我在外多年竟生出龙阳之好……便是入了地下也会气得爬出来打断我的腿……”长叹一声,地上的人竟自潸然泪下:“他膝下就流阐一个女儿……我对不起他在天之灵……对不起申屠家……”

云萧愣在原地,久久无言。似觉有哪里不对,只是一时惊震未及回神,便未想到。

“此次再度结义,我与他兄弟之缘只应更深……既承他为义兄,申屠烬必不能害他……”一声长叹,申屠烬把头埋进被褥中低哑道:“若他是家中独子更当难为……我若是坦白于他也是有悖常理……只是心里……为何这样放不下……?”

云萧听闻此话,蓦然间有些受触动,恍然思及公输云与公输雨,不由便怔了少许,回过神来拧眉沉忖一瞬,扶了地上的人起身。

“二哥先歇息吧。”青衣的人将申屠烬扶至榻上,见得他掩面泪流,心自怔忤,隐隐地觉到窒息与寒意。

青衣的人按剑于桌,枯坐榻边,眼睛直直地看着夜色中一片虚无。

恋己不能恋,爱己不能爱。

所恋不能恋,所爱不能爱。

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同样不可与人言的心思,申屠烬醉酒一场,却是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他……

云萧敛目而静,低头刹那,手指于霜华剑上慢慢抚过。

而他因心中藏绪,连醉也不敢。

蓦然指尖一颤,一颗血珠于剑刃之上沁出,淡淡的冷樱香气于夜间漫漫散了开来,似凄不凄,似冷不冷,泠然寂寂。

……

武帝十五年,端木孑仙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

一夜无眠,冷坐至天明。

第一百七十六章 汶山阴客

次日晨时,云萧撑颚于榻边,听闻屋外院中盛宴与酒肆夫妇二人说着什么。夜夜小说网mht.la

“那小姑娘其实是个男孩子,昨夜与我闹了别扭一气之下走了,我尾随过去给他送了包袱和衣物,二位莫要担心了……”

“真是男娃子么?我昨儿个琢磨了半宿还是觉得不像……昨夜还下着雨呢,就这么走了?”那妇人心肠着实软,语声里满是不安与担忧。

盛宴笑了笑道:“其实羌人比汉人更懂得如何在原野生存,嫂子心肠好,故而会担心,但在下保证他此刻虽不在此处,却是安然无恙的。”

夫妇二人看着盛宴,实在不觉得面前之人言辞有假,半晌后相顾点了点头。“如此……我们夫妇便安心吧。”

云萧于屋中走出,行至盛宴面前抱剑行了一礼。

盛宴见得他神情便舒展了几分,扬唇笑道:“往后,你便该唤我大哥了。”

一旁的酒肆老板立时称赞道:“宴公子的酒量实在是无人能及,我在旁边看着,着实佩服得很,两位公子皆倒下了,宴公子仍是面不改色,真真的千杯不醉哪。”

盛宴闻言微笑:“一好山与水,二好杯中物。除此之外,盛宴怕是没什么能比得过两位义弟了。”

云萧看了他一眼,未有迟疑,拱手作揖唤道:“大哥。”

盛宴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寥。

酒肆老板上前一步,笑着看向云萧身后不远的小屋:“那位蓝衣的公子喝的不少,可是还未醒……”话音未落,蓦然一道飞矢从院外射入。

“小心!”盛宴面色霍然一变,挡在夫妇二人面前拂手一道微光击向箭矢,下一刻却见得青影一闪,云萧半空中鬼魅般一掠,下瞬落地,一只精致小巧的短箭已在他两指之间。

连身法都未能看清。

盛宴目中不由一讶。

“三弟好轻功。”

青衣的人将箭矢抬起看了一眼,而后抬头望向盛宴:“大哥的暗器无形无影,更叫人惊叹。”

盛宴却是轻笑:“大哥我这可不是暗器。”

言罢面色一肃,两人同时转面向外。“暗施偷袭为人不耻,还不现身!”

下一刻步声踏踏,数十名弓箭手从院前的糜子地里快步跑出,转瞬间将此处茅屋小院团团围住。

来得这么快?云萧目中一闪而过的异色。(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来人身量高瘦,一身锦衣华服,手执一柄小弩慢慢踱步而出。“武功果然不低,我这月牙小弩射出的箭都没能伤到你们这两个臭小子。”

盛宴皱眉:“是你。”

那人冷笑:“有胆量得罪我陈玉,就要有胆量承担后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盛宴摇了摇头:“你真是记不牢,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不怕我再放虫咬你么?”

陈玉握了握手中指节,转首间阴阳怪气道:“怕……我怕死了……只是你俩听说过天凌山庄么?”

云萧与盛宴目中皆闪过异色。

天凌山庄是近几年崛起的江湖势力,表面武、德、行均平平,但其下却聚集了众多江湖高手,黑白皆有,大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不可小觑。

陈玉站在院外拍了拍手,云萧立时抬头,盛宴面色也是一肃,下一刻,五名胖瘦不一的中年人于四周野地中一跃而出,落在了陈玉身前。

青衣的人目色一凛。

此五人落地无声,气息绵长,内力深厚,是江湖中的高手。

陈玉笑道:“汶山五阴客,听说过么?”

盛宴面色一变。“我只听说过汶山三阴客。”

陈玉朗声道:“那我来告诉你实际是五阴客,江湖上最负盛名的暗器高手,此前的任务最多也只三人联手,亦未有败迹,而今日我请了他们五人一起来款待二位。”陈玉一笑:“是否觉得荣幸之致?”

盛宴笑了一声,抬手作了一揖:“若真是他们,那我们二人无论输嬴,都是要扬名了。”

“呵。”陈玉笑了起来:“原来你小子还如此单纯么?无论输嬴?如果我说……是无论生死呢?”

盛宴亦笑:“想来也是,这几位都是出手不留活人的武林名人,在下还真是单纯了。”

盛宴退了一步将脸色吓白的酒肆夫妇摒到了屋内嘱咐其莫要出来,而后微转头与云萧耳语道:“这五人在江湖上以阴险歹毒闻名,手中暗器均带剧毒,身上所有能动的地方皆需防备暗器射出,与他们过招应极小心。”

云萧点了点头。

那五人一齐向前一步:“少庄主,动手么?”

陈玉一声冷笑:“动手。尤其那檀衣的小子,绝不放过!”

“是!”

声未落,人已至。

瞬息之间竟已动起了手。

盛宴抬首间便见五道人影猝地疾驰逼近,未及近身,数十枚暗镖已临面门。

云萧手中长剑凌空一转,兀地拔剑而出,晨曦微光自青锋剑刃上冷冷划过,刹那间,剑光如雨。

五人凌空一滞,目色皆一愕,飞快翻身躲开反被击回的数十枚暗镖。

好快的剑!

汶山五阴客落地而惊,目中皆闪过兴奋之色。

陈玉在那头观之正不悦,下一瞬便见其中四人又攻了上去,袖中寒光一闪,手中刀、钺、叉、钩一齐飞向了茅屋门口的两人。

寒光聚至正中霍然照得极亮,云萧眼疾手快地拉过盛宴一跃而起,寒刃相撞散开,分落四方,与此同时汶山阴客中的四人凌空翻腾落在云萧与盛宴四周,正恰恰接住了自己射出的兵器。

盛宴眉间一皱,转目望着云萧身后的两人:“他们出手默契无比,你可千万别留手了。”

云萧默声点了下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远处持招未动的汶山阴客第五人。

“动手啊!”院外的陈玉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院中四人随即纵跃冲刺,分管上中下三路,同时攻至,与此同时身前身后皆有无数毛雨小针激射而来,盛宴面色一凛,目中已寒。

“当真是欲至我们于死地。”

一言罢长袖一拂,竟于电光火石之间闭目吐息,双手于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凝神不动。

云萧微蹙眉,扬剑回招的同时不得不一把伸手将盛宴自针雨下拉开,同时拂掌以内力逼退一人。

下一瞬竟见一柄链剑“嗖”的一声自身后射来,云萧在蛊老身上吃过链剑的亏,当即心神一凛,转步迭影一动,身影幻化数重长剑急转如电,接下前四人出招的同时竟霍然又将身后第五人射来的链剑倒击了回去。

一眼观之竟好似场中有五道青影同时在与汶山五阴客过招。

院外陈玉见得,当真是瞠目结舌。

那站得最远的第五人侧首凝了面色:“我从未见过如此之快的身法和剑法,根本听不出来他何时动,何时止。”

前面出招的四人中第二人与云萧过招时弯钺所受力道最重,竟控制不住地向后倒退数步将第一人也连带撞了两步,看着三、四兄弟变招再攻,那人一面冲来一面喝道:“娘的,你小子是谁?!”

话音未落,一直被云萧带着走动步法不出招的盛宴霍然睁目凝色,双手上下相叠霍然拉开,右手飞快地转指一握。而后凌厉扬手“锵”的一声挡开了那人凌空劈来的双钺。

场上众人全部变了脸色,云萧眼角所见,檀衣的人手中无物,却结结实实地将那人当头劈下的双钺挥了出去,刃之所长,从那人肩头划至腰侧,留下了一道斜长见血的伤口。

三、四二人同时往后一跃,一把扶住了第二人。“是无刃刀。”

那手持链剑的第五人站在远处,闻言眉头一拧,侧首冷道:“会无刃刀者只有中原巫家的人。”

五人不动声色地全部退至了陈玉身边。“少庄主,你确定要杀他么?天凌山庄如果得罪了武林之主的中原巫家怕是……”

陈玉回过神来,面色极不善:“原来先前用来暗算本少爷的是无刃刀,难怪能唬住本少爷。你小子竟是中原巫家的人……”

盛宴挺身而立,右手微微下垂,便如手握刀刃一般,闻言淡淡一笑:“你又没问,我为何要告诉你我姓巫?”

云萧看了一眼盛宴,默不作声地将霜华剑收回了鞘中。

檀衣之人面色微寒,转首冷望陈玉:“倒是你,身为天水郡官员,却能号令天凌山庄旗下的江湖高手,且他们还称呼你为少庄主。难道忘了朝廷有明令禁止官员和江湖势力勾结?”

陈玉冷笑了一声:“你这算是吓唬我么?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守从官,芝麻大的官员,当来玩玩而已,哪像朝廷里那蠢到家的左相文墨染,官至宰辅还暗中身兼惊云阁的副阁主,白白留人把柄,以至如今被右相斗败,沦落死牢命不久矣。”

陈玉扯了扯嘴角,又道:“我若能爬到他的位置,必然早已和天凌山庄一刀两断,怎会留下这样大的把柄落于人手,不但使自己多年荣华富贵化为泡影,还累得天下第一阁的惊云阁一再被朝廷暗中打压四处封查……近几个月连江湖消息都因此滞顿封闭……”冷哼一声,陈玉轻蔑道:“这样愚蠢又妇人之仁的人竟能当上左相,我也是好奇。不过是养父和养父的亲儿子,他不和惊云阁牵扯不当这副阁主便万事大吉,早些时候一刀两断,何至如今凄惨之境。”转首摇了摇头,陈玉面上无尽唏嘘:“现今就连清云宗主都救不了他,还因此事被皇上怀疑,软禁在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备受冷遇,不得而出。要我说,这传闻中的天鉴传人也是蠢,明知朝廷有这明令……”

便如幽灵一闪,又如青光划过,陈玉颈中骤然剧痛已被人紧紧箍住了脖子:“你说什么,可以再说一遍。”

第一百七十七章 从心而为

“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咳……咳咳……”

汶山五阴客背后沁出一层冷汗。五人几乎是同时察觉青衣的人气息一变,然而下一瞬,来不及有丝毫动作,他人已至面前,硬生生当着五人的面一把箍住了陈玉的脖颈。

五人骇得脸色俱白。这样的身法!就是那传闻中号称轻功绝世无人能及的幽灵鬼老竟似也不能及!

“愣着做……什么……废物……杀……”杀了他!

陈玉憋的满脸通红,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死命去掰青衣人的手。

汶山五阴客如梦初醒,立时扬起手中兵刃砍向面前的人。

云萧目中一冷,眼中竟似凝了一层霜霒。腕间一动,手指蓦然收紧……

“云萧!”盛宴面色一肃,喝向云萧的同时扬手一道无形气刃随手中无形之刀劈出,直冲汶山五阴客而去。

五人其中一人陡觉气流变化,大喝一声:“退开!”慌忙拉着其余四人闪开。

盛宴一跃至云萧身侧,凛声道:“不要杀他。汶山阴客是江湖中人,与我们相斗按江湖规矩可死生不计,但这厮明面上是朝廷官员,杀了他官府怕是会纠缠不清。”

云萧面无表情,盛宴蹙着眉将手按在了他肩上。

青衣的人这才微抬首,手腕一抬便将陈玉重重掼到了地上。

“啊——”后者惨叫一声,摔落泥地呕出一口血来。

“少庄主!”汶山五阴客顿时变了脸色,再度冲了过来。

青衣的人动也不动,盛宴无法,转腕一挥无刃刀迎向五人。

云萧自上而下冷睇陈玉:“江湖消息,再说一遍。”

方才那一掼下手极重,泥地上的人半晌爬不起身来,闻言不禁吓得一哆嗦。“有……有话好好说……”

“清云宗主怎么了。”

陈玉脸上俱是后怕,微怯道:“左相文墨染因勾结惊云阁入了死牢,清云宗主出手救他触怒皇上,被软禁了……”抬头见青衣的人冷面一言不发,忙又道:“惊云阁出事江湖消息滞后了很多……但清云宗主被软禁的消息还是传了开来……”

“她身边的弟子呢?”

“弟子?”陈玉愣愣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应……应该一起被软禁了……”

云萧面上霍然一片深茫。

洛阳……

目中繁复惘然,蓦然转身便走。

下一瞬,脚步一滞。

陈玉半趴在地上,手中的月牙小弩“啪”的一声掉入泥水中。

几步外的青衣人背对着他,左手反手握住了他射出的短箭。

云萧回目看他。

陈玉吓得面无人色,撑手往后倒爬。“你……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

云萧看着他:“先前你吐出的那一个‘蠢’字,我现在还你。[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陈玉还未听懂他话中之意,便见他手腕一转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短箭掷了回来,箭矢破空有声,“锵”的一声穿过陈玉的掌骨将其右手钉在了泥地上。

“啊——”后者又是一声惨叫,疼得哀嚎不止。

“大人!”一旁包围着茅屋的弓弩手满面不知所措。

“放……放箭!你们这群蠢货……汶山五阴客……五个废物……给本少爷杀了他们!”

下时一众弓弩手齐齐拉弓欲射。

茅屋里忧心张望的夫妇俩吓得立时缩回了屋中。

盛宴以一敌五,无暇分神,突闻弓矢弦声面色一凛。

下一刻,小院四周突然传出几声狼嚎,数十名弓弩手只觉叫声犹在耳侧,回头一看,十数只体型丰伟的灰狼不知何时潜在了自己身后,正步步逼近。

不禁吓得惊叫出声,丢下弓矢就跑。

申屠烬揉着太阳穴从茅屋里走出来。“没想到一大清早,就惹来这样的仗势。”

汶山五阴客无愧为江湖中刀口噬血的高手,到此时面上反倒越加狰狞起来,出手狠辣无比,兵刃相交的同时袖中、腰中、发中、脚下,不时就有飞针短箭向盛宴射出。

盛宴手中无刃刀可随真气收放而变化,忽长忽短,忽薄忽重,用以回击制敌,手中状似无物,然劲风窜流不止,分毫不落五人下风。

如此斗过数个回合,刀钺相交之际,汶山阴客五人口中霍然各吐出一枚银针,直奔盛宴面门。

远处申屠烬原还有些头昏目眩,猛然见得,心神俱凛,一声急喝:“盛宴!”

云萧一跃而起,手中五枚银针同时射出,后发而先至,将他们口中吐出的毒针尽数打落。

盛宴嘴角微一扬,凝力振臂,将五人振退一步。

与此同时申屠烬、云萧一跃而至,青衣的人抬手又是五枚银针,奇准无比地射入五人气海穴。

汶山五阴客正欲再攻,忽觉丹田陡然一弱,而后气海骤乱,体内内力分筋过道地乱窜起来。

“啊!”竟皆发出惨叫,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直感一身内力正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泄窜出。

“我的武功……我的武功……”

盛宴看得分明,吐息一瞬收回了无刃刀,上前一步轻摇头道:“说好的无论生死,我三弟只是废了你们的武功,已然仁慈得很了。”

申屠烬出来之时分明见得盛宴以一对五,还赤手空拳,禁不住紧张地拉起他右手查看道:“我昨日喝多了出来的迟,你可有受伤?”

盛宴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抽回了右手,微微一笑:“我无事。二弟醉的人事不知,大哥怎会怪你。”

申屠烬手中落空,神色也是一怔。虽听出他在打趣自己昨日比酒又输一回,心下却又乱又窒,突然说不出话来。

“怎么?二弟莫不是又想抵赖?”

申屠烬看他一眼,目中闪过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了,愿赌服输,你合该是兄长。”

檀衣的人仰首而笑。

习武之人破气海废武功时一身真气紊乱四窜极为痛苦。

盛宴转头看见青衣的人在汶山五阴客其中一人面前蹲了下来。

“三弟?”

云萧默然看着面前之人痛苦呻吟,而后突然伸手往其腹上一按,将射入气海穴的那枚银针用内力又吸了出来。转腕轻掷于地,起身便走:“他们已无还手之力,我们走吧。”

盛宴一惑,看见那趴在地上喘息不已的五阴客之一也是一脸莫名,庆幸之余伸手四处摸索自己的兵刃链剑。

虽不明白云萧为何独独放过此人,盛宴思忖之余也未多问,点了点头后与申屠烬一齐行于青衣人身后往外走。

经过陈玉身边时见其仍在哀嚎,三人皆当未见,施施然行出了此方茅屋小院。

离之已远,盛宴回头向小院前面的糜子地里掷了一块碎银。转目回头间看见被云萧放过的那一人踉跄着站起身摸索着去照顾其他四人。

蓦然想起这五人围攻时起初也只四人动手,第五人远远以链剑伺机偷袭相助,说话间也是先侧首以听。

檀衣之人喃了一声:“是个瞎子。”

……

午时,云萧与盛宴坐在天水郡一家客栈一楼用饭。

申屠烬宿醉头疼,往二楼房内先自歇息去了。

客栈外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盛宴与云萧相对而坐,青衣的人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三弟有心事?”

云萧看了他一眼,仍是默然。

檀衣的人便未再多问。

蓦然客栈门口行过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被石子绊倒摔在地上手里一个精致的木娃娃压在身下被磕得七零八落,当场号啕大哭。

旁边的妇人蹲下身来查看女娃,并无伤势,然而小女娃抱着散成一块块的木娃娃仍旧哭个不停,瘫坐在地怎么也劝不住。

小儿哭声嘹亮,引了一群人驻足围观指指点点。不少人上前劝慰亦不管用,客栈门口渐渐围满了人。

大堂内的盛宴微笑着轻轻摇头:“这顿饭吃不了清静了。”

云萧不知何时也抬了头,静静地望着门口那哭个不停的小女娃。

恍然间一双微带水光,目中一片空茫却又盈了几分委屈的双眼自脑海中浮现。

手中好似还攥着他的冥颜珠不肯放。

此刻回想,竟似与这小女娃无异。

青衣的人眼神不自知地温柔起来,目中微一恍,极浅地笑了笑。

盛宴蓦然一怔,呆望于他。

云萧放下手中竹筷,忽然起身离桌往门口行去。

盛宴恍然回神,低头喝了一口酒,亦随他走了出去。

那妇人见两位公子走近还有几分奇怪,下一刻便见青衣的公子蹲下身来,试着捡起地上零落的木块拼了起来。

“这……谢谢这位公子……”

云萧并未应声,一一捡起散落的木块,有条不紊地将其恢复到小女娃之前抱在怀里的那个木娃娃。

围观之人见着暗暗称奇,面上皆扬起笑意。

那小女娃手里还抱着几块较大的木楔,云萧伸手向她来拿,她大大的、闪着泪花的眼睛凝在被云萧拼回了一半的木娃娃身上,终于不再哭了。

少许后云萧将手中精致完整的木娃娃递到了小女娃面前,那妇人脸上微赧,抱着孩子称谢不止。

“大哥哥,你怎么好像要哭的样子?”

云萧拿着木偶的手一滞,扬首对着那小女娃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小女娃接过木娃娃看了又看,而后欢欢喜喜地被妇人牵走了。

人群皆对青衣公子比了个赞许的手势,而后慢慢散开。

云萧看着那小女娃离去时蹦蹦跳跳的模样,久未起身。

盛宴不禁感到好笑,眼中又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下一刻亦蹲到云萧身侧,与他望着同一个方向,看同一个背影,想他可能之想。

身侧之人蓦然低声道:“我想去洛阳,可是不敢去,大哥觉得如何是好。”

盛宴眼中亮了亮:“想去便去,有何不敢?”他复道:“洛阳正是我家所在,若去的话我与你同行,正好回家一踏。”

青衣的人眸光微敛,极轻声道:“我此去想见心中牵挂之人,可是却知此人终会为我所害。我离她越近,越会害了她。”

盛宴眸中一颤,心下蓦地一阵刺痛。

好半晌,她声音微哑着轻轻摇了摇头:“若是如此,你莫不是打算一直离她遥遥千里,永不相见?”

青衣的人点了点头:“我便是如此打算。”

盛宴眼中微湿,面上却笑:“你怕她为你所害,所以远离,难道连她危难之时都打算不闻不问、袖手不管?”

云萧默声。

盛宴望着他道:“我不知你为何认为她会为你所害,是有心还是无心。只是觉得,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目光微垂,她望着客栈前川流不息的人潮道:“何人能笃定世间因果?难道许你离开后,她便一定能安然无恙、长命百岁么?若是没有这样既定的事,她于你转身离开后因为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陷入险境、甚至陨命,你又该如何是好?”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檀衣的人顿了一顿,朗声道:“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如此,就算最后真有那一日,也是宿命使然,避无可避……可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青衣的人五指蓦然握紧。

春日晴光当头洒下,他于柔风中回头来怔震地看着身旁檀衣之人。

盛宴对着他展颜一笑。飒然道:“所以去吧,洛阳。”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迭影七重

天水郡城外,三人并肩而行,申屠烬脚步趋缓,突然抬头向二人挥了挥手,笑道:“申屠烬有事在身,就不与大哥、三弟同行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盛宴回头看他,想了想,问:“是云萧所说,你家中的事?”

申屠烬望着他,突然自恃风流地笑了一笑,既不点头,也未摇头。

云萧回头看见,默声。

申屠烬转首与云萧道:“我家中的事多谢三弟来告知,如今我已知晓,你勿需担心。”顿了一瞬,他又道:“你此行除了流阐的事,便无其他事要问我了么?”

云萧蓦然微怔。

“或许你现今有比欲问之事更重要的事想做,暂时不问也罢。”申屠烬笑转过头,朗然高声:“我心中有感,不日我们三人必定还会聚首,届时,三弟想起,再问不迟。”直视云萧,他笑容清朗,姿态潇洒,恣意风流。“二哥必定对你知无不言。”

云萧看着他,而后颔首“嗯”了一声:“一言为定。”

申屠烬拱手一揖:“大哥、三弟,就此别过。”

而后伸指于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盛宴淡然微笑,回了一揖:“自己保重。”

申屠烬看着他。

下一瞬,十数匹体形壮硕的灰狼从一侧林中窜了出来,直奔蓝衣的人。

申屠烬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落到为首一匹高大壮硕的灰狼背上。

云萧抱剑低声:“别过。”

“别过。”

申屠烬轻拍灰狼后脑,回头来对着两人一笑。而后灰狼便负着他向来时之林奔去。

身后云萧与盛宴看着狼群相随与他一起奔离远去。

不知不觉,眼中有些繁复。

申屠烬伏在灰狼背上,清风迎面刹那间湿了双目。

忽然低头重重咬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与你分别,疼如断指;只是若不分离,将来更将心如刀绞。”伸手轻抚身下灰狼的颈毛,申屠烬哑声低语道:“阿檀、阿檀……你不懂我的心啊。”

一袭蓝衣轻驰,沐风过柳而去。(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山林浅寂,风光如旧,两骑一空,知己不复。

他想到与他穿山过岭的日月寒暑,却已想不到再见时是情是义的心境。

恣意不再,满腹情愁。

终究是回不了当初了。

湖光踏碎,人、狼影。

……

自天水郡出,经雍州京兆郡径直往东再过弘农郡便可到洛阳。

盛宴先前见识了一下云萧轻功,深觉不凡,有心再探一回。故在城门口提议二人施以轻功行路,待到力不能继再寻个地方买马续往东行。

至今时,云萧心中已然分明,决定已下,思及端木境况只求速至洛阳。

闻言当即应了。

二人随即纵掠而起,一青一檀的身影并肩飘掠疾驰,往东而去。

起先盛宴还可勉强跟上云萧,至后只觉青衣的人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形如隼,疾掠如风,不知何时竟已成一个小点遥遥晃在远处,点掠间身影时高时低,愈来愈远。

盛宴吃力地纵行跟上,心里叫苦不迭,不由暗恼自己自找苦吃,如今可算是探清此人轻身功夫厉害至何种地步了。

两人纵行数日,盛宴累得神昏力乏,青衣的人竟似毫无所觉。时而聚气凝神疾驰如电,时而呼吸平缓飘然如魅。闷声不语,疾行不怠,离盛宴遥遥远矣。

有时驻立于高处静候半晌,待盛宴追上;有时折身回来渡力带他一程,如此反复。

又行半日,檀衣的人深觉难以为继,心道再追上云萧必央他与自己买马而行了。

抬头来看见淡青的身影纵掠久矣,已然人眼难见,似毫无停下或折回的意思,反倒越行越快,不由生惑。

蓦然见远处天际一轮黄日下,数重青影相叠掠起,如鸦鹫鹭排,驰于霞光中。映着万道金丝向前排出七道重影,纵列渐消,转瞬即逝。

盛宴瞠目心惊,不免敬佩以极。那一瞬间竟见他一人化七影,速疾难辨,隐约却又清晰,令人不得不叹服。

只是下一刻,却见云萧身子一晃,径直落入脚下林中。

盛宴一惊,“云萧!”立时勉力追上,匆匆落下林中去寻。“云萧?!”

此处林密草深,树荫繁盛,草间充斥着春雨过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盛宴踏步呼寻半晌,看见不远处青衣的人背对自己一手撑着剑,一手扶在身旁一株青檀上,单膝跪地,急剧喘息。

“三弟!怎么了?”

“我……做到了……”语声低哑而轻颤,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与隐隐的复杂欣喜。“迭影已练至七重……师父和鬼爷爷的赌约结束了。”青衣的人摇摇晃晃地撑剑站起,口中低喃道:“我自由了……可以回归云谷……回师父身边去了。”一言罢,青衣的人似哭似笑地低吟了一声,向前行出一步,而后突然扑倒在地。

“云萧?!”

……

京兆郡郊外野林中。

云萧隐约听见篝火的噼啪声,下瞬便闻一道女声笑斥道:“你这畜生,胃口真大,又来抢我鱼吃。”

恍然觉得语声似曾相识,隐约在哪里听过,一时又难以想起,脑中昏昏沉沉,周身酸惫,便未睁开眼。

云萧再醒,已是深夜亥时。

橙黄的篝火跳动着跃入眼帘,青衣的人低头便见一袭雪白的狼尾挨着他蜷起。背后暖哄哄的,伸手一摸,知是纵白。

“你醒了?来,吃烤鱼。”对面盛宴望着他一笑,拿起一根削好的树枝叉了手中之鱼,递到云萧手中。“看看手艺如何。”

云萧扶着纵白微微坐正了身子,伸手接过烤鱼。“谢大哥。”

盛宴轻笑道:“这狼果然是你养的,是一直跟随着你吧?你一昏过去它便出来护着你,叫我吃了一惊……”

趴在林草间给云萧当靠垫的大白狼耸了耸一边耳朵,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它叫纵白。”云萧回望盛宴,续道:“它模样太过引人注目,我便一直让它暗中跟随,以免惊吓到寻常百姓。”

盛宴点了点头:“又大又白,倒是漂亮。确实比申屠那厮的灰狼群更要引人注目。”

云萧吃了几口鱼,盛宴看着他道:“接连几日用轻功赶路,就算内力体力再好,也必累了,我们歇过今晚还是去郡城里买马代步……对了,你昏迷前说的什么?似乎有些高兴,我却没听清。”

云萧吃鱼的动作一停,抬头望向盛宴微微笑了笑:“是高兴。我先前因有赌约在身,多少身受桎梏。解法中还剩的便是将轻功中‘迭影’一技练至第七重,此行我一路都在练习,今日意外突破,虽气血一空,但心中不免激动。”

盛宴摇了摇头:“不曾想你还身负这样的赌约,更不曾想你一路都在琢磨与练习轻功,却还快我如此之多。”

云萧将鱼吃罢,看着他手中另一条凌空在烤的鱼。“这是……无刃刀?”

盛宴飒然一笑:“是呀,此为我巫家绝技,烤完的鱼必定干净清爽。”

云萧不免淡笑:“确实干净,且方便。”

“就是烤久了有点累啊。”盛宴笑嚷一句。

青衣的人不觉凝神细看那条似被利刃穿过,烤得半熟不熟的鲫鱼:“这便是武林中人人称羡的无刃刀。”

盛宴随手翻了一下手中之鱼:“虽是人人称羡,实则不过是气刃,只是旁人无法像我们巫家人一样,长时凝于掌中。”

云萧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盛宴思忖了一下,答道:“江湖中人只知无刃刀只有巫家人会,却不知为何只有巫家人会……”他言罢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微一挑眉,霍然道:“若不然我来教你无刃刀。如此你就明白了。”

云萧一震:“江湖皆知无刃刀为武境之极,乃巫家独有,你私下传授外人应是不妥。”

“你且放心,我心中有数。”盛宴毫不在意地笑道:“况且,无刃刀又如何,比不上江海自由、知己好友。没关系,我信你。”

云萧微愣一瞬。

盛宴下时便与他道:“‘心有刃,手无刀;意之致,气相随;抱元守缺,吐故纳新,化气血为刃,随心中心寸;心静则刃利;气甚则刃重。无刃刀者,气之使也。’这就是无刃刀的心法口诀。”

青衣的人听罢,微怔:“便只如此?”

盛宴点头:“便只如此。”而后又道:“你于心中默念,试着按此法调动丹田内力化出气刃。”

青衣的人闻言安静了一瞬,而后依他之言默念此功法于心,抱元守缺凝力向双掌。

然而力凝已久,掌中毫无变化。

青衣的人便睁开了眼。

“非巫家人是使不出无刃刀的。”盛宴看着他,递上了手中烤好的另一条鱼:“我巫家的子嗣在胎中便会因生母所习无刃刀心法而改变吐纳呼吸之法,腹中胎儿自此呼吸之律也将异于常人,出生后可随吐纳收放内息之气,待得内力修至一定境界,便可根据此无刃刀心法慢慢聚气成刃,凝于掌中。”微顿一瞬,盛宴补充道:“唯有自幼惯于如此吐纳呼吸者可将无刃刀心法与之相融贯通,而后使出无刃刀。只因最初习得无刃刀者是我巫家族母。是故会无刃刀者只有我巫家的人,旁人即使知晓方法,也是学不会的。也是故,我巫家只有入赘的夫婿,从无嫁出的女儿。”

盛宴言罢神色霍然怔了一下,看了一眼云萧,回转目光,低了低头。

过了少许,檀衣的人忽道:“三弟听闻过鬼斧神刀青阳子么?”

云萧一怔。

盛宴未待他回答,面上便显露出几分复杂和叹然,轻言道:“我姑姑……便是如今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年轻时曾与云门弟子青阳子前辈相恋,最后前辈因不愿入赘我巫家而与我姑姑一刀两断,从此两地生分再不相见。”

云萧听罢愣住。

盛宴续道:“我姑姑至今也未嫁人,从此陪于其兄长身旁打理巫家家世。”

云萧沉吟道:青叔之事他曾于寨中听花叔与伊叔提起过,当时只道青阳子是因故得罪了巫家,与其大打出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

却原来是这样。

第一百七十九章 洛阳城郊

云萧沉吟:青叔之事他曾于寨中听花叔与伊叔提起过,当时只道青叔是因故得罪了巫家,与其大打出手,被无刃刀削去了一块头皮。[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却原来,是这样。

林间夜色恍恍,盛宴又递了一条鱼来:“呶,再吃一条。”

云萧闻声回神,下意思地伸手去接。

抬头一瞬,却蓦然对上了他的眼。

含笑间隐见柔和,洒脱间略带伤感。

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后盛宴移开目光,抬头望向了远处。

云萧兀地想起了申屠烬的话,看了一眼盛宴,迟疑一瞬,问了一句。“大哥可有心属之人?”

盛宴一怔。

而后回转目光看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亦望着他,面上两分正色,两分浅淡,两分随意。

盛宴垂目笑了一声,而后飒然道:“有啊,那是一个双眼比明月还要皎洁、声音比琴音还要清泠、脾性却十分肃淡的人。我三年前见了他一面,把他那双眼睛记在了心里;两年后又听了他的声音,把他的音色装在了心里,再后来喝醉了无意中得以和他闲聊几句,却又是生生擦肩而过……”

云萧微蹙眉道:“后来可有遇到?”

盛宴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跃动的篝火:“后来他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带着那双黑白映墨、皎如山间明月的眸子,嗪着一口清泠如水、纯净如玉的声音,隐隐含笑,肃淡宁和,这两个我惦念的一人一物,忽然合成了一个,叫我好不欢喜。”

云萧望向盛宴,未多话。

“我想把掖了多年的心情说与他听,可是开了个头,却没了尾。”

青衣的人问:“为何?”

盛宴抬头微笑着望他,轻言道:“因为他心里已经装了别人,我就算惦记已久,终归是来迟一步。”

青衣的人面色微敛,目中似有感触:“如此,大哥便未与她说?”

盛宴安静地看了他少许,之后回转目光,望着篝火,涩然一笑。

“经年忘情于山水,我将他放在心里时常念起,辗转叹息,只可惜两相错过,三次擦肩不顾,再回首,缘分也已七零八落……我想我便该在当年初见时便与他说了,或许懵懂青葱,说不定能一生怀念,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而我已经错过。”

“大哥已然放下了么?”

檀衣的人目光如水,飒然,微寥:“嗯,放下了,只是他若回头,我必定倾心以待,多久都行。”

云萧怔了一下,于心底为申屠烬轻叹了一口气。

盛宴忽然道:“我教你的无刃刀心法,三弟闲时多加练习,可助长兵刃剑气之威。我也曾听家中老人说过,有一类人非我巫氏,也可凭此心法练出无刃刀,不过似为传言,也不知真假。”

云萧看向盛宴微一点头,诚挚道:“云萧谢大哥,承蒙错信。”

盛宴笑了一笑,垂首已静,目中反射出微光。[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

出京兆郡向东驰往洛阳的路上,二人骑马并肩而行,已过弘农郡。

马背上春风微寒,拂面无声。盛宴忽地看向云萧道:“武帝六年,申屠与乐正两家联姻,江湖震惊,此事三弟可知?”

云萧直视前方,神色中微微显露出心急,头也未回地纵马疾驰:“嗯,他们成亲当日,云萧在场。”

檀衣的人微微松开了手中缰绳,马儿缓下了速来,盛宴于后望着他的背影道:“当年的上元佳节,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成亲当日,你……”

我看见你……

云萧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洛阳城,一扬缰绳,快速地喝了一声:“驾!”

淡青的身影渐行渐远。

盛宴无声地捏住了手中缰绳。

……我看见你一袭青麾,静默如竹,立于一名紫衣的小姑娘身侧,如月的眸里清漪澄澈,恍然如璃曜,潋滟似湖光。

那个时候我与你对视一眼,蓦然就怔了神。

待到清醒,却已寻不到你的身影。

我不知你姓什名谁,也不知你江湖哪派,更不知你来去何方。

只是忍不住地想,你若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会不会肯入赘我巫家……

最终丢了半颗心,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是那一眼,我看见你的眸中也映着我……而我终想知道,你可还记得——当年那个橙衣长裙的少女?

檀衣的人低头一瞬,轻轻摇了摇头,眼中一时有些模糊。

片刻后抬起头来泯然一笑,复又纵马疾驰追了上去。

若然已经错过,那便叫我陪着你吧,为兄为友皆可……即便可能等不到你回头,也可等到我自己厌倦、死心。

……

洛阳城外,一青一檀的两道身影正欲从郊外野林中穿过,蓦然听见一道破风声从马前三步外驰过,有一物“锵——”的一声横飞而过钉在了一侧一株老树上。

云萧面色一变。

盛宴立时警觉,勒马望向四周,眉间蹙起。“有人?”

青衣的人坐于马上,转目看见那钉入树上之物,面色一震。

斜阳余晖下,一绾银白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晃曳,清透温润,似绸似玉。

“那是……”

青衣的人驱马上前,看清了,一把将之拔了下来。

梅大哥的青玉扇?

蓦然打斗声从一侧林中传来。

云萧示意了盛宴一眼,两人弃马掠了过去。

林中古道上,一顶深色厚帘的重顶方轿停在草地上,前后均有十数人持刀而恃。

轿身左右,三人骑马护于轿前,背对云萧与盛宴,另有一人正从马背上飞身而起,手持长鞭“啪”的一声挥向被他们围住之人,鞭风凌厉,尾声清脆。

云萧与盛宴敛息匿于远处,看见鞭尾所及,一抹白影点脚一掠,极悠然地往后飞掠三步,避开了长鞭。

与此同时“锵——”“锵——”两声剑响,一黑一红的两道身影自白影身后拔剑跃起,挡在了飞身而退的那人面前。

“公子。”

云萧一震,一眼看清那拔剑上前的两人正是璎璃、玖璃。

白衣在斜阳下似映清辉,双璃身后之人表情极为从容,微仰首冷睇方轿垂帘,望着轿帘上被玉扇穿过留下的洞窟,冷笑了一声:“娄右相是王爷的人疏影十分清楚,他既斗胆动我惊云阁之人,王爷便应该清楚,我梅疏影不会善罢干休。”

白衣如旧,襟摆、腰际零散的血色朱梅一如往日清艳傲然,梅疏影冷立如松,如剑长眉似挑不挑:“我一直以为王爷与疏影皆默认你我是两不相干、相安无事之况……却原来王爷半点也不在意握在我惊云阁手里的讯息,叶齐,你真以为动了我惊云阁,你还能安稳度日么?”

轿前一人黑衣立领,高坐马背上,满面阴沉冷鸷,立时冷道:“梅疏影,凭你也敢直呼凌王的名讳!”

梅疏影闻言笑了一声,眼中悠然:“既已动了我惊云阁……”

语声一转,冷冽如冰:“……还想让本阁主对你等客气么!”

叶兰面色更寒,眼中划过一道寒光,已溢满杀意。

扬手一拂身上墨色的披风,人已跃马而下。语声阴恻道。“你找死。”

梅疏影长眉斜挑,似冷不冷地瞥了他一眼:“玉面修罗叶兰……看来叶公子是自诩能取疏影的性命了。”

“能与不能,试过你便知了!”

云萧与盛宴静望一瞬,面上微微闪过惊异震色。

那先前从马背上挥鞭而下的另一人立时道:“四弟,父王说过此人武功极高,我和你一起上!”

叶兰冷冷地瞥了一眼出声的那一人,寒声:“不用,我自己来。”

璎璃、玖璃立时剑指叶兰,齐声冷道:“凭你还不配与我家公子动手!”

叶兰闻言,面色当真是一沉,五指蓦然成爪,转腕便要动手。

云萧正色,蹙眉正蹙,便闻那顶方轿中传出一声极为低沉的男声。

深沉幽冷,不容置喙:“住手。”

叶兰、叶飞立时一震,收手立于原地。

方轿的垂帘一动,一人伸手拂帘,食指上一枚羊脂缠花玉玦扳指清润无瑕,隐泛流光。

马背上的另两人看见立时翻下马来,立于轿侧。

那只拂帘的手五指修长,白净细腻,骨节分明,一眼便可看出养尊处优,不染纤尘。

轿中之人拂帘走出,向前迈了两步,负手看向了几步外的白衣之人。

“梅阁主,本王幸会。”

云萧远远望见,那人一袭烟色长袍,腰系素白半月水波明珠带,玉冠金簪,外罩淡黄色百鸟朝凤细丝薄衫。一身的雍容贵气自内而外散出,深沉威冷,华贵不俗。

“王爷肯出来见草民,自是疏影之幸。”梅疏影笑着直视叶齐道:“不论是天凌山庄,还是王爷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我惊云阁只当不知,经年来视而不见。而王爷却管不住自己的狗,叫他平白咬了我惊云阁一口,此事,王爷想如何了结?”

叶齐负于背后的五指微微一转,微垂的目光中闪过戾色。

一个江湖草民,竟敢当面威胁本王——

叶齐微笑:“梅阁主说什么天凌山庄、宣王遗物,本王却是听不懂……后面的话,便更听不懂了。”

“听不懂?”梅疏影转目清浅,闻言只是淡笑:“等到凌王大事公诸天下,或许王爷便能听懂了。”

此言一出,叶齐脸色骤然阴沉。

抿唇半晌未言,许久后,叶齐转目看了一眼璎璃、玖璃,霍然一声低笑:“今日梅阁主只带了两个护法来此拦截本王,或许是有些轻率了。”眸中寒光凛冽,慢慢爬上了杀意。“梅阁主就不曾想过,倘若惊云阁群龙无首,又如何还能奈何本王……”此言一毕,叶齐当即就冷了脸:“梅疏影,你终是自恃太高了!”

叶齐负于身后的手一扬。

原本立于轿侧的那两人当即面色一凛,一跃而起,径直攻向梅疏影。

璎璃、玖璃似是全没料到,不由一震:“公子!”

下一刻叶兰飞身跃起,亦扬掌攻去。被璎璃一剑拦下。

叶兰垂首冷笑了一声,另一手一爪袭上璎璃下腹,一侧玖璃惊见,险险救下。

与此同时之前那一人长鞭一甩,亦向双璃身后的梅疏影攻去。

“公子!”璎璃、玖璃一面对战叶兰,一面惊心于梅疏影。白衣的人只是不言。

云萧静匿远处,看见那三人齐攻梅疏影,配合精妙,招式凌厉,相较之下白影间或闪掠退避,间或揉身相错,竟似处在下风,一招也未与三人过实。

青衣的人面色微变。

此三人武功虽高,与梅疏影相比却还远不能及,梅大哥与他们交手怎可能如此被动?“那三人是何人?”

盛宴看了一眼他注目的方向,低声道:“那出轿的人是凌王叶齐无疑,跟随他身边的四子必是凌王所收的四名义子: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叶兰人称玉面修罗,江湖享有煞名,好穿黑衣,应是与那惊云阁男女护法打斗的那个,其他三人必是叶萍、叶青、叶飞。”

云萧不知为何静了半晌,一时无声。

盛宴观战少许,微蹙起眉:“奇怪,惊云公子身法极妙,攻守皆高绝,武功应远高于此三人,却好似并不敢与他们较力一般,一直都在闪避。”

云萧闻言抬头,正见梅疏影旋身而起,避开那人长鞭的同时一把扣住另一人手中九节鞭,反甩向第三人。

“如此下去惊云公子危矣。”盛宴凛声道。

下一刻青衣、檀衣的人皆见轿旁的叶齐脚步一动,并指成掌。

不好!

云萧心下一凛,身影霍然一动,化影数重、风驰电挚一般掠了上去。

与此同时叶齐目中一寒,于梅疏影闪身避开三人之招时扬起一掌重重拍向白衣人背后。

第一百八十章 凌王叶齐

“梅大哥!”青衣人低喝一声,身影几乎是瞬间便掠到了梅疏影身后,抬手便接了叶齐这一掌。[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下时只觉手臂一麻,脏腑为之一震,气血翻涌。

心下猛然一骇:凌王叶齐……竟有如此深的内力!

淡青的身影往后飞退数步,猝然止步,禁不住抬手按在了胸口之上。

这人的内力,怕是能和梅疏影不相上下……

叶齐落步而止,亦向后退了一步,目色幽冷。

梅疏影侧目瞥了云萧一眼,一脚踢开叶飞长鞭掠至青衣人身后,束音成线说了一字:“走。”

言罢便从云萧手中飞快抽回了自己的青玉扇。

冷白的身影一跃而起,往的是出林方向。

“想走?哪那么容易!”一道鞭影“啪”地一声挥了过来,梅疏影纵身在一侧树干上转脚点罢,回身的同时手中玉扇奇准无比地敲在鞭尾一点上,叶飞手中长鞭径直倒飞回去。

“小心!”他身旁一人立喝一声,用九节鞭卷住了倒飞击向叶飞面门的长鞭。

“谢大哥。”叶飞对身旁叶萍道一声。

与此同时,几步外的叶兰转目回来,看见青衣的人,面色整个一青。“云萧——”

当初雪岭中寻回端木、云萧,他陪同叶悦身旁于墨然带二人回归云谷的路上见过昏迷的云萧,今日再见,赫然涌上心头的就是当日叶悦哭着离开归云谷时满脸是泪的模样,怒火立燃,一身阴戾煞气不可掩饰,飞速两掌逼开璎璃、玖璃,人已怒喝着一爪袭来。

玉面修罗叶兰武榜排名第五,以夜鹰掌、夜鹰爪闻名江湖,冷怒之下,凝力一爪其威可见。

云萧一直在提防叶齐,叶兰陡然发难已为他所见,正欲出剑相抵竟见几步外叶齐冷垂的目光微抬,转脚一动。

心下立时一震。

正于此时,一道无形利刃破空飞至,于林中发出“嗡”的一声鸣响,叶兰陡然警觉,回头那一瞬“呯”的一声五指爪力与盛宴手中无刃之刀猛然对上。

两人皆倒退三步。

无刃刀?!

盛宴飞身落地,面上神色十分温淡随意,并不多言,只暗暗平复脏腑间涌荡的内息。

叶兰几人惊异之时,叶齐抬眼扫了一眼半路杀出的这二人,之后把目光落在了青衣的人身上:“你就是云萧……”

云萧此刻离他不过数步,闻言与他对视了一眼,这才得以看清了这位原太子殿下、今位高权重的凌王。[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叶齐不动手时,一直便是负手而立。

身形极挺,神情深冷。

他如今应已过不惑之年,额间有两条淡淡的纹路,双颊有壑,五官却仍如刀刻斧凿般深刻,双眸狭长,极为犀利,脸上俱是冷峻沉峭之色,见之则威,只是右眼眼角却偏偏生了一颗浅褐色的泪痣,整个人因此莫名地柔了三分,似是手握生杀之时,会垂泪悯然一般。

实则却是眼也不眨。

“见过凌王。”云萧沉忖一瞬,抱剑行了一礼。

叶齐转脚动了一步,看着他。

“如果本王要杀你……你可知理由?”

“是因在下贸然出手、多管闲事?”云萧神色肃淡,冷然道。

叶齐双眸轻阖,扬唇笑了起来。

他一笑,映着眼角那颗泪痣,面上的柔色便从三分增至了七分,莫名就让人觉得婉转温顺,十分柔情。“本王要杀你,或者别人,理由都一样,也只有一个。”

与笑容不符,声音是毫无感情的深沉和幽冷,有上位者长年不容违意的狠毒和酷戾。“挡我路者,死!”

“云萧!”不远处的梅疏影神情一凛,厉声冷喝。

青衣的人周身一震,下时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破空声迎面砸了过来,还未看清,一掌已至面前,空气中发出刺耳的低鸣,那径直朝自己胸口拍下的一掌竟似带着雷霆般的威势,压得他喘不过气,双脚动也不能。

盛宴远峙一旁,原以为无论发生何事凭借云萧的轻功全身而退应是无虞,不想叶齐一掌拍来,云萧竟驻立不动!

不由变了脸色:“云萧!”

璎璃、玖璃一眼看见也是心惊瞠目,一瞬间惊魂不已。云萧公子!

电光火石之间却闻一声清脆的急唤。

“小哥哥!”

叶兰一震。还未看清如何回事,一道鲜烈的红影便一蹿而至挡在了云萧身前。

叶悦从轿中冲出一把抱住了叶齐拍下的手掌。“爹不要……”

叶齐面色倏然一变,来不及收回的掌势卸去大半的力仍是重重拍在了叶悦胸口。

“小妹!”

云萧一把接住叶悦倒退数步跌坐在地。“阿悦姑娘?!阿悦!”青衣的人双唇紧抿立时伸手为她把脉。

叶兰冲过来重重推开了云萧:“滚开!”

叶萍、叶青、叶飞亦是毫不犹豫地奔了过来,叶兰抱起叶悦快步迎向叶齐。

盛宴上前两步伸手扶在了被推踉跄的云萧背上,看了一眼云萧怔震的神色,转目望向了那一位被凌王府众人所围,一身红衣的少女。

叶齐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伸去摸叶悦脉膊的手隐隐颤然。

“父王!小妹怎么样?!”叶飞急道。

云萧静立一瞬,转步便欲上前。

梅疏影不知何时落步而止,伸手拦下了他。

白衣的人抚了一下手中青玉扇,眉间微蹙,面上并无波澜。

“公子。”双璃紧跟梅疏影身后,相互对视一眼,目中微忧。

“叶齐收了力,要不了命。”梅疏影微一挑眉,淡淡道。

随即便敲了云萧一扇,冷然出声:“与我退。”

青衣的人一时未动。

下时便见叶齐收回了把脉的手,扬手便是“啪”的一声,重重挥在了叶悦脸上。

“父王!”叶萍、叶青、叶飞、叶兰语声均一紧。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面上微冷。

叶悦无力地被叶兰抱在怀里,胸口起伏不迭,嘴角溢出了不少血。

原本娇俏明媚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五个指印,眼中氤氲,垂目一声不吭。

叶齐再不管她,转步负手而立,冷冷抬眸看向了云萧。

下一瞬,语声毫无起伏地道了一句:“杀。”

“爹!咳咳……不要……”

叶齐回目看她一眼冷厉道:“你有力气就再起来挡,没力气就看着他死!”

言罢挥手一拂广袖,叶萍、叶青、叶飞立时飞身跃来攻向了云萧。

青衣的人一怔回神,立时飞身往后一退,欲拔剑。

下一刻便见叶齐步法一变,竟倏然已至面前,挥手一掌击来!

其势更盛,比之先前那一掌更为暴戾和霸道。

“叫你走,不走!”梅疏影冷面不耐烦地斥道,一把推开云萧迎上叶齐。

双璃不及梅疏影反应迅速,此刻望见心下大骇!

以往叶齐应逊公子一筹,今日却如何能与此人交手?!

白影掠至半空,梅疏影眉间隐隐有黑气缠绕,此刻全不留余地,一指便欲点上自己胸口膻中穴。

与此同时叶齐一掌已至面前。

空中之气蓦然一变,飞沙走石,青葱林叶簌簌然落。

“且罢手。”

耳际霍然响起此声,无根无源,清晰在耳,众人全部一愣。

语声无起无伏,清冷淡漠而又沉肃泠然。

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白练如流水般拂来,看不清是如何动作,只是一眨眼间便拂到了梅疏影面前,而后蓦然一扬,一把卷住了叶齐出掌之腕。

下一刻,白练一收,生生化去了叶齐凝力击出的一掌。

半空中的两人径自飞退数步落地,梅疏影收回了欲点膻中穴的那只手,执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齐迅速出手拉住来人欲收回的白练,面容阴恻深沉,表情冷戾,一字字道:“端木孑仙——”

云萧猛然回头。

林野东面,白衣的人端坐木轮椅上,鬓边细长的雪发在清风中微微拂起,浅素的脸上经年不变的淡漠与平和,被身后的绿衣少女慢慢推着趋近过来。

风无声,斜阳清辉静洒,云卷云舒。

“王爷……阁主,端木有礼。”

云萧回头的刹那竟自失神,久久凝目在那道白影身上,心潮澎湃涌动,不可名状。拿剑的手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

脑中一片混沌,蓦然呼吸急促,满目是惶。

他本与叶萍、叶青、叶飞三人在交手,此刻陡然分神,竟就直楞楞地呆在了原地。

三人察觉都怔了一下,而后叶飞毫不留情地一鞭挥了过来。

盛宴看见心下微惊,正欲出手来助,一道蓝影轻跃而至,张开五指甩出数十道银丝缠住了长鞭,两手交错一勒,便就在手中无形丝网中将此长鞭斩成了无数段,散落一地。

蓝苏婉转面看向云萧,面上是喜,目中又不由轻忧:“师弟没事吧?”

叶飞眼见长鞭被毁,心头生怒,还欲出手,叶萍面色一凛,伸手拦住了叶飞、叶青二人:“是清云宗出手。”

与此同时阿紫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叶兰身旁,蹲下身子看着他抱着受伤的叶悦半跪于地,忍不住问道:“她怎么啦?”

叶兰惊得全身寒毛倒竖,回头来一见是她,瞠然色变:“你——”

阿紫眯起眼咧嘴一笑,下一刻探着脑袋在他脸上“啵”了一下。“小兰兰我们又见面啦!”

众人都未及说话,忽闻身后叶兰一声怒吼:“臭丫头滚开!!”

蓝苏婉轻叹了口气,走至云萧身侧又唤了一声。“师弟?”

叶绿叶冷面立于端木孑仙身后,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寒肃道:“阿紫,回来。”

被唤到的人轻嘟起嘴,不情不愿地爬起身往木轮椅一侧走回。临走还不忘伸出小手,在叶兰披风下的大腿处拧了一把。

“吾屮!”后者忍无可忍,一声暴喝。

叶萍三人快步走至叶齐身后,侧目看了一眼满面铁青、气极败坏、恼羞成怒的叶兰,微蹙了蹙眉。

叶萍上前一步,冷声质问道:“你等助纣江湖恶徒袭击凌王,该当何罪!”

第一百八十一章 斜阳微凉

春已暮,日影西沉,林深草长。(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纤尘未染的白练随着木轮椅慢慢向叶齐趋近而拂落在地,落在林间春草之上,沾染了些许夜来春露。

端木轻拂长袖收回了几寸,再要用力,那头便已被人攥紧,难以扯动。

叶绿叶将木轮椅推至叶齐轿前十步外,止了。

椅中白衣人微垂目,眸中虚无空澈,闻了叶萍的话,默然未做答复。

阿紫脚步轻快地走回端木椅侧,回过身来便一吐舌头扬眉道:“什么助纣恶徒袭击凌王?分明是凌王对当年帝位被改之事怀恨在心,恰逢我师父路过便要伤我师父才对!告到皇帝那边,你看他是帮你家王爷,还是帮我家师父,清云宗主!”

盛宴立于云萧不远,原本一直在看那蓝衣翩跹附于青衣人身侧的少女……下一刻听闻那紫衣丫头的话,立时一震。

目光惊异地望向不远处端坐木轮椅中的女子……

见其青丝染雪,目不能视,不良于行。

却又满面宁和,沉静如山,漠然出尘。

心下不由自主地震慑难言。

此人便是备受世人尊崇敬重的清云宗主,江湖人称的端木先生。

恍然间心下一静,只觉红尘万物难扰其静,人事诸遭难入其心……神情不由自主地肃穆了两分。

下一刻想起,云萧身侧的蓝衣少女正是当年乐正申屠两家喜宴之上、与她一般代主前去道喜的归云谷清云宗下,端木先生二徒蓝苏婉。

而那小丫头,正是当年立在青衣少年身侧的紫衣小姑娘。

脑中一震,檀衣的人转目看向了青衣之人。

见其被蓝衣少女领着,默声行至了清云宗主身侧,静立在旁,恭然不语。

已然明白了什么。

心下陡然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

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指间一紧,心下一团轻悲抒解不开……

无知无觉中,她竟是步上了姑姑的后尘。

……

方轿那边,阿紫言罢,凌王义子中性格最为冲动的叶飞闻言便气怒道:“你这信口胡诌口出狂言的臭丫头!”

阿紫却已全然不理,朝着不远处的叶兰一直在扮鬼脸。

后者铁青着脸只当未见。

郊外林野,叶齐攥紧白练的五指蓦然一转,一股劲道沿着白练直冲向椅中白衣女子。

端木沉忖不言,目色未变,扬手一拂长练,三尺有余的白绸在她与叶齐之间兀地断为两截。

叶齐掌中劲力无物可附,在截断处拂向地上野草,泥尘无声溅起,断草残屑在半空中扬起又落下。

“端木孑仙……你藏得如此之深,真叫本王刮目相看。(棉花糖小说网 Www.mht.la 提供Txt免费下载)”

叶齐冷然一收长袖,负手而立,微抬眸睨向几步外端坐椅中的女子。“如此高的武功,竟让世人都以为你不会武。”

白衣的人微微垂目,浅声道:“王爷过讲,只是此前并无用它的机会,因此不为世人所知,仅此而已。”

“你以为本王会信?”一声冷笑,叶齐腰间一指宽的明珠带在斜阳下泛出珠光冷色。

白衣的人便未再多言,默了声。

叶齐深看了端木孑仙一眼,转目又看向梅疏影,目中冷戾深沉之色不加掩饰。回首间扫过盛宴,停了一停……而后望见云萧,眼中便是寒意毕现。

叶萍、叶青、叶飞三人皆侍于他身侧,叶齐低咳了一声,而后转步走向了停落草间的那顶重顶方轿。

“既是要走,还请王爷闲暇时得空想一想本阁主所说的话。”梅疏影冷然抬眸,面色凉薄。

叶齐闻言脚步一顿,立身轿前抚了抚轿帘上被梅疏影手中玉扇击过留下的残卷处。

五指倏然握紧,叶齐回首冷道:“梅阁主,这以扇为箭的一礼,来日本王必奉还于你!”

梅疏影面不改色:“王爷随意,疏影静候便是。”

叶齐再度冷笑一声,拂帘入了轿中。

叶兰抱起叶悦亦向轿中行去。

云萧抬头。

鲜烈如火的红裙扬落轻飘,叶悦从叶兰怀中抬头,回首望向了青衣人所在的方向。

嘴角的血迹点点斑驳。

两人的视线于空中相遇,蓦然就是一恍。

叶悦双眼骤然朦胧。

暮春斜阳,云深影长。

风吹林叶,无声轻曳。

红衣少女哑然低头迅速别过了脸。

远处有黄莺掠起,轻啼着慢慢自林中飞过。

云萧胸口霍然一麻,抬脚上前一步……又止。

看着叶兰将叶悦抱入了方轿之中。

蓝苏婉看向云萧。

盛宴亦看向青衣之人。

之后叶兰从轿中而出,与叶萍三人一齐翻身上马。

叶萍目不斜视地扫过梅疏影一干人,而后一挥手。

凌王前后侍从全部收刀回鞘,之后抬起方轿,续往洛阳城中行去。

行不多远,阿紫在后面嘻笑扬声道:“亲爱的小兰兰~阿紫有空去找你玩啊!”

马背上的叶兰闻言回头怒瞪阿紫,满面急愤:“你离我远点!!”

阿紫轻嘟起嘴,呲牙笑道:“我就不~”

叶兰牙关紧咬满面黑气,回转过身再不置一词。

璎璃、玖璃看着凌王一行走远,转步正欲去到端木面前说什么。

便见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从椅中女子身旁走过。

浮云点点,像极两人身上白衣。

一静一动,相拂错过。

流动的朱梅纹络艳如霞赩。

于晚霞将夜时片刻不曾多留。

璎璃一愣,忍不住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嗯”了一声,脚步仍是未停,白衣上红梅冷艳,转眼已经走远。

“公子……”璎璃眉间一蹙,只得抱剑向端木孑仙行了一礼,便与玖璃匆匆追了上去。

蓝苏婉回过神来转目望去,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梅大哥怎么了?”

端木孑仙端坐椅中,手指停在膝上雪娃儿绒尾一侧,无声望着林中拂止的清风,下一瞬,轻叹了口气。

一侧的青衣人回目望她。

蓝苏婉目送梅疏影三人离去,心下有些轻怔。“梅大哥脸色不好,不知可有受伤……”

椅中白衣人垂目静罢,五指轻蜷,默然一瞬,再度抚了抚膝上的雪娃儿。心中无声而叹。

云萧垂目凝视着椅中女子。许久,蓦然惊醒,方知敛目。

下一刻却见她抬首已向自己望来,微蹙的眉,清冷而寂静的眸,面上经年如旧的沉静、与平和。

极为温浅地唤了一声:“萧儿。”

为师为长,如姊如亲。

严辞,温和,怜护。

是一个真正的长者。

云萧亦回望她。

近半年来,脑中纷繁错杂执妄悲恻惶恐无措……所有所有的念想,一瞬间全部涌入脑海。

……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你师父,最后是死在你手里。

你今日情有多深,七年后便有可能于你师父恨有多深。

……

你因此而远离她,甚至于她危时亦不出手……实属本末倒置。

若是你决意离开后,她在你不知道之时为旁人所害,从此永不能得见,纵然非你过错……你此生却必定懊悔至极。

……

心湖刹那凝滞,禁不住万浪将倾之势。

曾言经年之内,本也无意再回。

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知此言是多么轻薄无力。

……

在她尚未为你所害之前,尽你所能地保护相守。

既是心中牵挂之人,便应从心而为。

……

不计前尘,不思因果。

不顾长少,不念今后。

当他真的试图放下心结,不管前因后果,从心而为时。

才发现,所知所念所顾所忧都已远去。

心中唯余一念,强烈、偏执、无怨,不悔。

仅仅是想。

控制不住地想。

那么那么地想……

想见她。

想回到她身边。

想伴她左右。

想护她。

想看着她。

想爱她。

想把自己所有都给她!

想为她做尽一生能为之事!

想为她遮挡风雨。

想为她揉平眉间细褶。

想解她一丝凡忧。

想看她经年如是,平安喜乐。

想要她一生安宁,无忧无虑。

……

眸光缱绻。

铭心刻骨的温柔化成月光蓄在了眼底。

云萧垂首紧握手中霜华剑,抿唇间,一世温柔尽掩。

想……

看见她笑的模样。

……

青衣微簌,随林风扬止,静立如竹,眸光如雾。

他恭然往后退了三步,拂衣而跪,凝眸于林间草上,语声无起无伏,极为冷静恭顺地低头道:“云萧拜见师父。见过三位师姐。”

那一刻天边飞燕衔泥而过,垂柳扬枝漫天飞絮。

荒草湮没的城郊野道,斜阳微凉。

……

(第三卷终,下一章第四卷开始。)

第一百八十二章 雪胎梅骨

洛阳城,皇宫南面,行宫别馆前。夜夜小说网WWW.mht.la

叶绿叶推着端木孑仙远远行来,便见行宫前一人快步迎了过来。

端木行了一礼:“李总管。”

来人身后跟了两个内侍,见着椅中女子神情甚是恭敬。

李总管忧声道:“今日户部尚书上朝时于殿上慷慨陈词,明言朝廷明令不可废,逼皇上早日下令处决文大人,更以血书请愿……如今朝中已有半数大臣与他同置一词,皇上怕是难以再拖下去了,故命老奴过来请先生明日一早,进宫议事。”

端木孑仙听罢眉间微沉,过少许点了点头:“端木已知,有劳总管。”

李总管回了一礼,而后看向白衣女子身旁两位面生之人:“这两位公子是?”

云萧本在沉思他方才所述,闻言抱剑行了一礼:“在下云萧,清云宗下第四徒,见过总管。”

盛宴亦笑道:“在下巫家小辈,名盛宴,见过总管。”

李总管忙道:“原来是端木先生的幺徒云萧公子和巫家的小公子……”言至此处,李总管忽然愣了一下,禁不住多看了盛宴两眼。

檀衣之人眼中一闪而过的什么,面上只笑着又行了一礼。

李总管立时敛了目光,口中只道:“两位公子一表人才,皆是人中龙凤,见之不俗哪。”

云萧垂首:“总管过讲。”

李总管又笑赞了几句,复又向端木行礼道:“老奴话已带到,这便回宫复命去了,明日一早老奴再来接先生。”

端木点了点头:“劳烦总管。”

“先生客气了,老奴告辞。”

端木命叶绿叶上前送了一程,李总管推辞远去,待到行得极远,禁不住喃了一句:“怪了……老奴怎么记得……巫家如今的小辈里只有三位小姐……并无公子来着……”

别馆内。

檀衣的人跟随云萧身后而入,至了正厅,拂衣朝椅中女子行了一礼:“盛宴拜见端木先生。”

椅中之人闻声望向他的方向,愣了一瞬,似觉有什么异处。

顿一瞬,并未多言。只宁声道:“巫公子不必多礼,请起。”

盛宴依言起身。

蓝苏婉望向檀衣之人温言微笑道:“城郊时我见你多次欲出手帮云萧,可是师弟的朋友?”

盛宴望着她笑了一笑,点头道。“在下确是云萧的朋友,也是他的结义大哥。”

阿紫惊嚷道:“小云子的结义大哥?”

青衣的人面朝椅中之人解释道:“弟子回青风寨后乐正无殇央萧儿代他出门寻申屠家主幼弟申屠烬,弟子一路寻至秦州天水郡,在那里与申屠公子和巫公子结为异姓兄弟……”

叶绿叶冷面打断他道:“看来你并未收到我给你的传书,故而来得这样迟。(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青衣的人心下一震,立时低头:“应是与大师姐的传书错过了,此番来迟请大师姐恕罪,云萧知错。”

叶绿叶冷然道:“师父危时你远在千里之外,年前至今数月时间也不知传书问候,确实有罪。”

云萧肃面垂首。

“只是身受幽灵鬼老桎梏,有些事怕也容不得你,师父既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多说于你。”

“谢大师姐。”顿了一瞬,云萧复又道:“只是如今鬼爷爷于我的桎梏已解,云萧已完成了鬼爷爷所嘱之事。”

“真哒?!”阿紫闻言一喜:“太好了!小云子现在的轻功肯定很厉害~!以后再也不用回那个破山寨陪那个破老头玩啦!”

云萧点了一下头,而后只道:“确实桎梏已解,只不过鬼爷爷与青风寨亦对云萧有恩,得空望能容云萧回去探望。”

端木闻言微微颔首,温声道:“理当如此。”

云萧垂首而应:“弟子明白,谢师父。”

蓝苏婉面上有喜,立时柔声道:“无论如何,师弟回来就好。”

下一刻檀衣之人突然啊了一声,兴然道:“原来三弟的轻功师从武林中轻功绝世无人能及的‘幽灵鬼老’,难怪如此不同凡响……”

云萧望向盛宴,语声浅淡:“大哥过讲了。”

檀衣的人微微摇头叹息,而后恭然面向厅中白衣女子,复道:“在下与云萧在天水时听闻先生被圣上软禁在皇宫外的行宫别馆内,如今看来似是并无此事?”

叶绿叶看向他,平声:“有此事,我等因事被皇上禁足行宫内一月,到昨日一月已过,便是如此。”

盛宴一愣,而后笑道:“禁足么……亏得云萧听闻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洛阳,片刻也不敢停歇……”

言至此处,檀衣的人忽然语声一顿,竟怔在了原地。

“你们且先与师父说着,我去厨房帮把手,嘱咐行宫内的下人们多做几个菜,晚膳时给师弟和巫公子接风。”蓝苏婉婉然一笑,复向端木轻辑一记:“师父,小蓝先退下了。”

端木点了点头。

阿紫眼中精光一现,忙道:“我也去!我也去!师父我也去厨房帮忙啦!”言罢追在蓝苏婉身后撒蹄子奔了去。

叶绿叶冷着脸睇了阿紫的背影一眼。

转而朝云萧二人道:“你们先随管事下去休整一下,之后出来用膳。”

青衣的人看了椅中女子一眼,而后低头应了:“是,大师姐。”

檀衣的人怔望云萧,下一刻迅速收回目光,有些恍然地颔首而出。

……

洛阳城,皇宫北面,凌王府前。

深色的重顶方轿一落地,府前侍立静候的王府管家立时迎上前来。

叶萍下马扶帘,叶齐抱着昏迷的叶悦从轿中行出:“大夫请了么。”

管家叶荣上前躬身:“回王爷,请了,来的是张御医,一直在侧厅候着。”

叶齐轻轻抹去叶悦嘴角半干的血迹,冷面快步行入王府:“马上叫来郡主闺房。”

“是。”

叶青、叶飞、叶兰迅速翻身下马,跟随叶齐踏入王府。

“王爷。”管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叶齐身后:“娄右相来了,候在王爷书房。”

叶齐面色一冷,脚下未停:“还有脸来见本王。”

管家不说话。

“多久。”

“来了两个时辰。”

“叫他候着。”

“是。”顿一瞬,管家又道:“王妃那里听闻郡主受伤吓晕过去了。”

叶齐眉间一蹙:“等她醒了叫她来郡主闺房守着。”

“是。”

……

东街一间酒肆极为雅致,名曰:雪胎梅骨。匾额上四字草书断续如飞,柔中带刚、刚柔拙巧,铁画银钩般入木三分。

门前有联,红纸黑字如游龙凤舞。左联:万树寒无色;右联:南枝独有花。

此间酒肆以梅子酒闻名此街,只做熟人生意,生人难知。

店面看着不大,占地不广,实则院深肆长。

经厨房一侧的瘦廊入了酒肆后院,再经满布野草青苔的石拱小门,便映了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

一院的朱梅枝横影斜,中间两棵月桃两人环抱不及,此时开得正盛,不知是不是染了朱梅血色,花瓣要比寻常的粉桃艳上好几分。

梅疏影穿过院中环廊,行入最北面一间独立的小楼。小楼与院舍相距两屋之远,不近不远地与院中广舍相对,中间回廊曲折,朱梅成林。

楼前幽静影深,花坛盆景,雕甍绣槛,皆隐于乱石梅林之后。

璎璃跟到楼前,于梅疏影身后闷声道:“今日叶齐轿前,公子实不该在叶飞挥鞭过来时出手以青玉扇阻拦。若不因此,叶齐忌惮公子的武功,本应不敢下杀手。”

梅疏影脚步缓了下来,推门的手停在了门上:“本公子若不出手,你这张本就寻常的脸就花了。即便玖璃不嫌弃,本公子平日里见了也碍眼。”

璎璃声音一沉:“是属下无能!劳公子出手解救,以至叶齐察觉公子身上有伤,不复往日……险些叫公子危矣!”

梅疏影眉间黑气不散,面上显露出疲色,浅声道:“不怪你和玖璃,当时情境我若不出手,任你在我面前受伤,叶齐定也会怀疑。不必放在心上了。”言罢推门入楼。

璎璃闻言低头,目中有些艰涩,正欲跟随进楼。

梅疏影脚步忽止,语声有些冷:“只是,端木孑仙为何会突然赶到。”

璎璃刚欲踏入小楼,闻言一顿,下一瞬便跪了下去。“回公子,是属下怕此行于叶齐面前难以全身而退,公子恐有危险,因此派人去知会了端木宗主公子欲行之事。”

梅疏影脸上神色瞬间寒了下来。彻冷道:“你还真是……”言至无话,冷冷道:“……下去领二十杖。”

璎璃一愣,复又低头:“是。”

待红衣女子躬身退出,梅疏影“呯”的一声关上了小楼的门。

玖璃端了药碗过来,于院前环廊中碰到璎璃。

“公子的气色可有好些?”

璎璃摇头:“公子体内瘴气久未根除,积患已深,如今内力只剩一层,难以自行运功疗伤,如此下去伤上加伤,患上加患,面色只会越来越差。”

玖璃眉间一凝:“去除瘴气之法皆已试过,对公子功效甚微。”

璎璃目中一闪而过的繁复:“是因为麒阳草。”

玖璃点了点头:“公子带着它过岭南瘴气林,瘴气入体的速度比平常人快上数十倍,且深入五腑。”

璎璃默然。

半刻后,红衣女子握紧手中长剑道:“公子的伤不能再拖,如此下去我怕等不到公子恢复内力。”

“你是想?”

璎璃肃然道:“请端木宗主出手救公子。”

玖璃听罢面上也是一肃。下一刻点头道:“再拖下去公子极有可能落下沉疴宿疾,如今看来唯有此计。”

璎璃点头。而后看了一眼玖璃端在手里的药,微笑沉吟:“你把药给公子端去,我这便去一踏南街行宫。”

玖璃道:“我去吧,公子若知必会生气,届时还是罚我来得好。”

“哪里好?”

“不用心疼。”

璎璃面上微一红,偏了偏头道:“罚你我也心疼。”言罢绕过玖璃快步往院外行去:“方才公子已经罚了我二十杖,回来领了公子再气也不会再罚重了,你且放心。”

玖璃闻言便叹了口气。“必是因知会端木先生一事……”言罢面色一沉复又端了药碗往梅林后的小楼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月升夜起

洛阳城南街,行宫别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穿花拂柳的水边长廊下,端木孑仙静坐木轮椅中平望着前方。

小憩而醒,白衣微醺。

虚无的目中一片寂寂然的空茫淡漠。

朱漆锦柱相连的院景游廊两侧流水潺潺,水中一池未开的芙蕖交相掩碧,池边垂柳汲入水中,开盛的桃花落满院内,残英一地。

白衣胜雪,风扬柳曳,青丝雪发微拂,一静如画。

青影如飞鸟般一掠而至,于白衣之人身侧轻轻落下,云萧将怀中抱来的薄麾展开,披至女子肩头。“大师姐命弟子过来与师父说一声,少许后去到小厅用膳。”

端木孑仙任他曲身将垂落胸前的麾衣锦带系上,面色温然道:“气息绵长,落步无声,你的轻功武功都已远胜年前之时。”

云萧闻言低头:“相较大师姐还远不如。”

端木孑仙闻言微叹:“绿儿的武功固然高,然其重攻轻防,终归难以叫我放心。”眉间微有怔忤,端木孑仙续道:“她所习少央剑法精妙绝伦,凌厉细腻,与越女剑并称江湖中最为凌厉的两套剑法,习之可一鸣惊人;而你所习终无剑却有泠而不浮,华而不空,威而不霸之性。初期难见其威,然习之越久剑势剑意愈强,待到完全掌握第七式覩始知终后,可见其威。”端木微侧目望向远处。“此时此刻你的轻功已在她之上,武功还要差些。只是她天赋不及你,终无剑法至后于剑气剑意之上远胜少央剑,数年之后,以你之能,必将胜于她。”

云萧静静看着椅中女子,少许后移开了目光。抿唇不语。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口中轻言道:“你心下已知。”

云萧不说话。

端木孑仙静默少许,忽而垂目望向长廊下的一池碧水:“你此次回来,心性似有不同,可是为师的错觉?”

青衣的人蓦然一震,扶在椅背上的手抖了一下。

端木缓声再道:“因何?”

暮春的风拂过院中,带起两人青衣白发。

云萧几乎本能地转目望她。

目中缱绻、温柔、决绝,化作了一片深情……而后揉成清漪月华,点点碎散,慢慢蕴在了眸底。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青衣的人伸手自她发上捡起一片零落的浅色桃花瓣,静静执于手中。“许是因为……萧儿长大了。”

端木孑仙闻之敛目。

“从今以后,弟子会好好陪侍在师父身侧。”青衣的人微抬起头,顿一瞬,字字清晰道:“师父即便是要再输赌约,输出去的人,也不能是我。”

端木突然就震了一下,而后恍然默声。

……

云萧推着白衣的人去到前院小厅,于长廊尽头撞见了执剑而来的红衣女子。

蓝苏婉领着璎璃止步在端木孑仙面前。

蓝衣少女面色急忧,匆匆行了一礼:“师父。”

璎璃抱剑躬声,凛然道:“璎璃此来,是想请先生出手救助我家公子。”

椅中之人怔了一下,目中闪过繁复和叹然,似是早已料到。

下一刻白衣的人微侧首与云萧道:“萧儿去将为师房中的元火熔岩灯取来。”

云萧看了一眼蓝苏婉,应声道:“是,师父。”随即转身离去。

蓝苏婉双目通红,待云萧走后,上前一步便哽咽道:“小蓝早知惊云阁出事,却不知梅大哥还身受重伤,且北叔……北叔他……”抬手捂住嘴,蓝苏婉回转过身一把伏进璎璃怀中哭道:“北叔……竟已去了……他看着梅大哥长大……一直把梅大哥当亲生之子教导扶持……梅大哥当时必定伤心至极……”

抽咽许久,蓝苏婉惭然痛心道:“今日苏婉于城郊见着梅大哥,已看出他脸色不好……却还因着师弟回来之喜不知上前慰问……就那么让梅大哥转身离了……我……我……”

璎璃轻抚其背,低声道:“小姐不必自责,是公子不欲让小姐知晓太多……怕小姐伤心,也怕小姐担心。”

蓝苏婉埋头哭得更甚,哑声自责不已:“苏婉出自惊云阁,梅大哥与阁中长老、璎璃、玖璃皆对苏婉百般维护厚爱,归云谷是苏婉的家,惊云阁亦是……我怎能于惊云阁危时不知不顾不问呢?”蓝衣的人咽声道:“是苏婉有负梅大哥……有负惊云阁……”

璎璃闻言低头,不停轻抚少女后背,语声轻肃道:“有公子在,惊云阁不会有事,北堂长老的仇也一定会报,小姐放心。”

蓝苏婉急忧道:“梅大哥现在究竟伤得如何?”

璎璃看了一眼一侧木轮椅中的女子,而后抬头来道:“公子伤的不轻,但若端木先生肯出手,应能转危为安。”言罢伸手轻轻扶开蓝衣少女,红衣女子拄剑在侧镇重跪下:“璎璃恳请先生出手救我家公子!”

端木孑仙面色正然,望着她的方向开口道:“璎璃护法请起,为医之责,便是治病救人……璎璃护法当知端木不会拒之。”

红衣女子闻言眼中一热,语声也是一哑,深深伏首:“璎璃代惊云阁上下谢先生!”

蓝苏婉不待端木吩咐,即刻伸手将红衣女子自地上掺扶了起来。“璎璃先起……”

此时青衣的人已将元火熔岩灯取了过来。

端木孑仙将手自雪娃儿背上移开,语声沉忖道:“如此,不便耽搁,端木这便随璎璃护法去一踏罢。”

云萧伸手去推女子所坐木轮椅。

璎璃看了一眼云萧,忽然低声:“可否请端木先生一人随璎璃去见公子。”

蓝苏婉和云萧脚下皆一顿,滞住。

璎璃目有繁色,但仍是续道:“我家公子现下所在之所,是惊云阁于洛阳城中最后一处据点,也是惊云阁核心所在,实不便叫太多人知晓。”璎璃看向蓝苏婉:“小姐本是无妨的,只是先前公子曾嘱咐不得将其伤势告之小姐,故而想请小姐止步,公子为人一向傲然,小姐此时若去了……他必动怒,惩处璎璃倒无妨,只怕公子气怒之下身子更差。”

蓝苏婉怔在原地,不由满面忧戚。

云萧眉间一蹙,肃声道:“云萧忧心梅大哥身上伤势,望能助力,若是我师父一人去,只怕难以叫我等及大师姐放心。”

璎璃低头道:“云萧公子的心意璎璃代公子领,可是未得公子之令,璎璃实不敢将云萧公子领去。”顿一瞬,璎璃道:“实不相瞒,此次来求端木先生出手亦是璎璃擅自作主,只因公子危在旦夕,全系于端木先生手中,而先生……目不能视。”言罢立即抱剑凛声:“望能恕璎璃失礼!端木先生的安危,璎璃誓以性命相护,必不叫先生生半点差池。”

端木孑仙望着她的方向深深垂目,宁然道:“璎璃护法言重了。”

红衣女子再度抱剑一礼。

端木未多迟疑,面向前方静道:“如此,端木独自一人随护法去探阁主伤势。”

“师父……”

蓝苏婉望着璎璃一时无话,驻步少许,面上轻忧道:“师父午后便未吃什么东西,是否先用过晚膳?”

端木摇了摇头,“伤病不可久拖,为师这便过去,你等陪同巫公子先行用膳,不必候我。”

云萧眉间微拧。久久,方道:“既是如此,我与大师姐说一声。”

端木点了点头。

云萧将元火熔岩灯递来,端木伸手接过,置于膝上拢袖掩住。

璎璃立时上前来推着白衣女子往别馆外行去。

青衣的人立身院中看着她们的背影,一时寞然。

……

月升,夜起。

叶齐一踏入书房,面色便极为阴沉:“你可有话要对本王说?”

已在书房中站得两腿酸麻的右相大人闻声便转向来人,匆忙跪下:“娄林参见王爷!”

叶齐立身在他面前,烟色长袍已换了墨绿色绫锻锦袍,森森然透出一股寒气:“你且与本王说……是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

跪在地上的中年人须发间被屋外的风撩出些许冷意,周身颤了一下,微扬声道:“臣只是想除去文墨染这一心头大患!”

叶齐立身书案前,深冷道:“那你现在除去了?”

娄林伏在地上紧紧拧眉:“文墨染已在死牢中被关了两个月有余。”

“你也知……他已被关了两个月有余?”叶齐回身看向他,“除了他,娄大人还听闻过谁在死牢里活过了十日?”

娄林心头一颤,在他的逼视下本能地往后退了退:“臣……臣已知皇上不想杀他。”

“你知道的太迟了!”叶齐厉声道:“一动文墨染,皇上便已盯住了你,被牵联的惊云阁——这张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网,其主跑到本王面前当面拿天凌山庄来威胁本王!”

“可王爷需知,文墨染占据左相之位屡屡与我等作对……”

“他是皇上的人,自然会与我们作对。”叶齐冷冷睨向娄林:“你走这一招,扳不倒文墨染,真正有损的是惊云阁,还有本王和你。”

娄林还欲说话。

“还不明白么?”叶齐负手冷道:“有人借了你的手,来对付惊云阁。你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就连本王也被你牵联进了其中。”

娄林伏地未起,突然一个哆嗦。“王……王爷……”

“回答本王的话!是谁告诉了你,文墨染与惊云阁的关系。”

第一百八十四章 梅林小池

酒香?梅香?

东街之上,端木微抬头。(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璎璃伸手掀开酒肆门帘,将白衣女子推入了“雪胎梅骨”内。

红衣女子扶椅而行,左拐右行推着椅中之人行了少许,入了后院梅林一侧的回廊中。

端木听闻脚步声,望向来人颔首道:“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抱剑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谢先生不辞辛劳随璎璃前来出手救助我家公子。”

端木温然道:“不必多礼。若能有所助益,亦是端木心中所欲。”

璎璃看了一眼白衣之人,抬头望向梅林后的小楼:“公子之伤……就劳烦先生了。”

端木孑仙正色道:“端木必当尽力。”

璎璃肃然抱剑行礼:“多谢先生!如此,由玖璃领先生去见公子,璎璃有事在身,先行退下。”

玖璃看了璎璃一眼,目中掠过心疼。

端木孑仙颔首罢,红衣女子恭然转身,快步而离。

“先生请。”玖璃行至端木孑仙身后,推起木轮椅续往回廊深处行去。

乱石幽幽,枝横影斜,小楼独立。

暮春纷然不止的桃花瓣散落院中,穿过万千枯枝横梅,扬起又落下,辗转徘徊。

椅中之人入了小楼后,玖璃满面负愧地看着楼内盘旋往上的红木楼阶,道:“公子宿在二楼,我与璎璃未敢告知公子请先生过来之事,故而公子喝完药已经睡下……”

端木了然地点了点头,平声道了句:“无妨。”而后伸手扶住木轮椅之背缓缓自椅中站立起身。

“两位护法不易……端木便自行上楼罢。”

玖璃闻言而震,不知是震端木孑仙手扶朱栏缓步而上默然直立的身影,还是她那一句似是洞察诸事原委为他与璎璃而叹的“不易”两字。

待白衣女子上得二楼,面上已不觉间白了一分。

玖璃因旋梯过窄,无法将木轮椅取来二楼,犹豫再三,只得以袖掩手,伸来扶住女子。

“公子的房间便是南面这一间。”言罢掺扶女子慢行过去。

待得行至房门前,端木孑仙闻得屋中之人声息,眉间已蹙。

玖璃伸手扣门唤道:“公子,公子……”半晌不闻梅疏影应声,玖璃目中一忧,立时伸手推门。

“先生请。”

端木孑仙颔首。

玖璃毫不犹豫地掺扶着女子入内绕过屏门直接至了梅疏影榻前。

端木孑仙准确地伸手扶住一侧隐隐散出一丝檀香香气的床柱,于梅疏影榻边坐了下来。

“公子,公子!”玖璃扶罢端木孑仙坐下,一转身忙唤榻上之人。(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梅疏影极为安静地躺在榻上,长发铺散枕间,身上盖了一床浅绿色云锦薄衾,露出肩臂,可见身上月白色中衣。

双唇紧抿,面上青白晦暗,眉间黑气深沉,竟似完全不觉榻边人事,闻声毫无回应。

端木孑仙眉间紧蹙,立时伸手执起梅疏影之腕。

“气息浅短,脉相虚浮无力,阁主应是昏迷,而非安睡。”

玖璃回目望见榻边女子肃然间气息亦有些不稳,立时起身道:“玖璃去楼下将椅中的元火熔岩灯取来。”言罢折身快步去了。

端木孑仙听见房门开合的“咿呀”声,转目望向榻上之人的方向,指间微微蜷起。

低头间凝神细“看”半晌,重又搭住梅疏影之脉,轻轻敛目。

待得玖璃上来欲点起元火熔岩灯,端木宁声问道:“不知梅阁主体内的瘴气何来……且……何以如此之深?”

玖璃点灯的手顿住,回望女子,未言。

端木静待少许,未得回应,目光微垂。

屋中霍然寂静,夜色初临,新点的烛火轻轻曳动。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的人轻轻放下了梅疏影的手腕,静望前方开口道:“此地可有寒池?”

“寒池?”玖璃惑然。

榻边女子沉忖少许,肃声道:“惊云公子体内的瘴气火燥之性甚烈,侵蚀已久,脏腑间皆已溢满毒瘴之气。以药石之力清除已然太晚,且难以除尽……端木之意,欲将梅阁主置于冷寒的池水中将火瘴之气连同内力逼聚于丹田,之后端木以银针封住,再经药浴浸泡使之化气为水,引之行于经脉,用内力强行逼出。”端木孑仙眉间沉然,“如此方有可能将梅阁主体内的瘴气尽快除尽。”语声微顿一瞬,白衣的人再道:“……梅阁主身上亦有内伤,观之已久,其之所以难愈……也是因此毒瘴之气侵蚀脏腑所致,使伤病沉积于身,久聚成患,以至今日昏迷。”

玖璃闻之面露痛色,蓦然跪地:“求先生施以援手!”

端木垂目而忧,看着玖璃镇重点头道:“端木必尽全力。”

玖璃思及端木先前所问,立时道:“此处小楼后亦植有数十株红梅,梅中建有一方清水池塘,以青岩铺就池底,用以灌溉梅树,池中之水引自地下深处,寒凉浸骨,不知能不能作为寒池来用?”

“劳烦护法领端木去往一观。”

玖璃当即颔首,恭声而应,“先生客气了,玖璃这便带先生过去。”之后有心将女子抱下小楼,只是碍于礼数,不敢唐突不敬,终还是慢慢将端木孑仙掺扶了下楼。

心中只道:端木先生在此,实该由璎璃来照看更为妥当……

端木孑仙行至楼下,重又坐回木轮椅中,由玖璃推着往小楼后方行去。

凉月初升,院中慢慢变得昏暗,泛着清冷凉薄之气的晚风将楼前开盛的桃花瓣一路渡到了楼后……零落在玖璃所述小池上,隐隐透出寂寥徘徊之意。

端木被玖璃领至梅林中间左右不过三丈的小池边,伸手探了探池水。

下一刻五指一颤,寒得轻蜷收回。

“依先生看来此地能否作为寒池而用?”

端木点头:“其寒足矣。”言罢便嘱咐玖璃上楼将梅疏影抱来此方梅林中。

玖璃应一声后俯身伸手探了一下水深及池中可坐靠的、较为平整的青岩,而后便快步上楼将梅疏影抱了下来。

端木伸手再度把了把梅疏影的脉,而后浅声吩咐他将梅疏影身上衣物除尽,置于池中。

玖璃几分犹豫:“此池之水甚寒,公子若赤身置于其中是否有冻伤心脉之危?”

端木孑仙眉间正色,点头道:“确是如此,因此梅阁主置身其中时必得有人以内力护住阁主心脉。”

玖璃闻言明了过来,伸手去解梅疏影身上中衣。

下一刻手又一顿,转目看向平静望着他与梅疏影方向的端木孑仙。

见其眸无点光,目中闪过惭色。

下一刻便将梅疏影身上衣物除了,小心地抱入池水中。

入水那刻,梅疏影身上战栗了一下,眉间本能地紧蹙,面色唇色皆转白。

玖璃听从端木孑仙吩咐,使其坐靠在小池一侧,双臂放于岸上,以衣物垫住。

端木孑仙扶椅而起,缓步走近池边跪坐于地,伸手握住了梅疏影一只手。

女子苍白纤细的五指一触及梅疏影掌心,指尖便簌簌一颤,连带身子也冷得抖了一下……

然终未放开,转指间默然紧握,将内力传了过去,催行往上护住了梅疏影心脉。

玖璃见之一怔,立时道:“先生安坐即可,可由玖璃为公子输力护住心脉。”

池边女子跪坐静然,轻轻摇头道:“此中力之所致难以把握分寸,若然太过则影响梅阁主体内瘴气退守丹田之速;若然不够则心经有损。端木身为医者,通晓其中厉害,不宜假手旁人。恐生不测。”

玖璃闻言心下紧紧一滞,看着女子一身白衣拂散在地,纤瘦单薄的身子为靠近池中之人只得跪坐于冷硬的岸边青石上。

不由握紧了手中长剑,重重跪于地上,伏首一叩:“先生之恩,惊云阁没齿不忘!”

端木孑仙淡淡垂目,以空闲的手虚扶地上男子:“玖璃护法请起,此为医者、应尽之责。”

玖璃看罢女子双膝一瞬,行入楼中抱来一方坐垫,伸手轻扶起女子,小心地置于了端木膝腿之下。

“谢护法。”端木轻声道了一句。

玖璃惭然而退。

楼后的朱梅小林静谧无声,冷风不时拂过,带起池中涟漪。

梅疏影倚坐池边仍是昏迷不醒,身上却是本能地串过阵阵寒意,堆起于肌肤之上,不时轻簌。

端木孑仙指间未松,有感他掌心的凉意越来越甚,禁不住轻咳出声。

雪娃儿一直伴于端木孑仙一侧,听见女子轻咳,自她膝上抬起雪白的小脑袋、睁着圆亮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

玖璃立时道:“我去为先生取一件麾衣过来。”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凝神输力,目光轻垂,身上由云萧披上的薄麾不时被风撩起,低头间咳得更甚。

“咯咯。”雪娃儿懂事地蜷近女子小腹,为她暖住平放膝上的另一只手。

端木温然垂目,伸手轻抚其背,掩唇又咳数声。

下一刻女子膝上雪貂猛地转头望向池中。

端木有感掌中握住的那只手轻颤了一下,不知为何心头忽滞,也是下意识地抬眸望向池中之人。“阁主?”

梅疏影倚坐池中岸侧,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目,出神地看着面前之人。

“……端木……孑……仙……?”

池中之人一字一顿极轻地念了一声,语声喑哑滞涩,几不可闻。

白衣之人望着他的方向愣了一下,而后微微颔首。“是端木。”

月华照水,清波粼粼,幽幽的梅枝木香卷着桃花冷香萦绕不散,凉风忽起。

梅疏影未再开口,被端木孑仙握住的那只手也未再动,置身楼后梅林冰凉浸骨的池水中竟似并未察觉……风起微澜,恍然默声。

夜风拂止间浮光掠影,青丝如墨。

他只是安静地抬眸而望,落在池边女子身上的目光怔然、恍惚、迷蒙。

只是某人终不能见。

不知过了多久。

端木听闻池水拨动的轻响,下一刻便觉脸颊上蓦然冰凉,被人以手掌抚住。

白衣的人震了一震,未及反应。便觉面前之人的气息带着一身寒意猛然靠近。

端木孑仙周身一冷,欲退。

原本握住梅疏影的那只手蓦然被他反手握住。

已然跪久的双膝麻木无觉,陡然刺痛无比,端木孑仙身子骤然前倾。

梅疏影一手轻勾其颈,微微探身出水,将池边女子一把搂入了怀中。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朱梅小楼

白衣冷水,月影轻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岸边女子一瞬间只来得及感受膝腿间的刺痛,和蓦然笼罩周身的寒意。

梅疏影垂目望她,如朦似雾的目光依稀是落在她的身上。

端木有感其身之寒,已是面色煞白。

白衣贴附其身,转瞬被他身上池水侵湿,冷水与肌肤相触,寒得端木孑仙全身一颤,本能地蜷身埋首,以力相抗。

梅疏影似乎未意识到自己周身凉意,只欲挣开相握的那只手,好好地将面前之人圈入怀中。

只是端木勉力回神,并未容他挣开……手心相抵,仍在尽责地输力与他,护他心脉周全。

梅疏影便罢了手。眸光潋滟,望着她一笑。

夜风拂止,池水鳞漪,远远近近的梅树枯枝横于小池边。

白衣附水而湿,岸边池沿,人影相依。

端木孑仙咳了几声,神色微肃,掩唇后退。“阁主,且放手。”

面前之人闻言皱眉。

不知是嗔怒还是不忿,突然就冷下了脸。

双手挣退,皆欲放开女子。

端木孑仙一怔,又不得不握紧输力与他的那一只手。

其形看来便似挽留。

梅疏影起身而退的身影又一顿,垂目望着被她紧握的手,眸光轻怔。

“你……”口中轻喃一句,冷白的肤上池水缓缓漾过,长发铺散水中,如莲似墨。

梅疏影依着她未放开那一只手,望着她的眼中净而透,迷而惘,光华闪烁,隐隐绰绰,微微勾起唇角,依稀映出身前白影。

伸手毫不犹豫地再度将她环入胸前,梅疏影俯身埋首,紧紧搂她在怀,寒白的面上笑容清朗,低声喃喃了一句什么。

端木轻怔一瞬,眉间似蹙未蹙。

下一瞬便感他侧首于她颈侧,轻吻了一记。

端木孑仙浑身一震,面色微变。

“阁主。”

漠声道一句,神色已凛,池边女子闻着远处行近的脚步声,陡然运力震开了梅疏影。

水中之人毫无防备地趔趄退开,原就迷蒙的目中更添浊色。脸上又冷了。

雪娃儿先前被梅疏影挤开,此刻迅速爬上了端木肩头,好奇地望着不着寸缕、立身水中面色不善的梅疏影,歪了歪头。

端木低头轻咳不止,白衣半湿,周身寒得颤栗。

一手拉住与他输力的手稳住梅疏影身形;一手抬指搭住了梅疏影之脉。

脉相浮乱,气息浅短。

白衣之人垂指一叹:面前之人分明还未醒。

下时又咳。

玖璃提灯而来,看见白衣一侧,水中的梅疏影怒目而视,冷着脸抿唇无话,几次三番欲甩开和端木孑仙相握的手。[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端木叹然。有感他言下之意,要么既抱又握,要么不抱不握。

滟滟寒池,春水月明。

玖璃抱衣提灯快步行来,急急道:“公子可是醒了?”

端木孑仙伸出另一手抚了抚梅疏影的手背以示安抚,下一瞬摇头道:“并未,应在梦中。”

玖璃目中忧色闪过,望罢梅疏影,放下手中灯笼取出了麾衣。“璎璃的衣物难与公子相比,玖璃取了公子的墨羽大氅过来给先生保暖。”言罢便欲将手中沉黑色的氅衣披到端木身上。

待得走近,看清池边女子身上白衣半湿,玖璃一怔:“先生的衣物何以湿了?”

端木苍白着脸色,垂首又咳数声,只道:“无碍。”

玖璃眉间忧色更紧,立时展开羽氅披至端木肩头:“先生且保重自己,若抱恙于身,惊云阁万难心安。”

白衣的人颔首:“端木心知……再过少许,梅阁主体内瘴气应能悉数逼至丹田内。”

玖璃镇重抱拳一礼:“劳烦先生!”

女子轻点头以作回礼,宁声道:“护法可去吩咐烧些热水备在灶间了,若可,再将性温性热之药材悉数取二钱至梅阁主房中。”

“是。”黑衣男子转身而离。“玖璃这便去。”

梅林寂静。稀稀落落的轻咳声响起在夜间,清池寒枝,薄纸黄灯,晕染出淡淡的微光,临照夜阑。

梅疏影至后已静,许是身虚力尽,阖目倚身池沿,面白如寒霜,薄唇无色。

不多时玖璃折回。

“咳……”端木轻咳数声,浅声言道:“已可。”

言罢腕间一转,扶稳梅疏影,另一手立时从袖中排出数枚银针。

玖璃当即上前,将梅疏影抱出水面。

端木孑仙执针于手,拂指于其腹。

数枚银针不偏不倚地没入梅疏影丹田一周。

梅疏影眉间一紧,下一刻轻喘一气,周身陡然失力,垂目昏沉毫无意识。

端木孑仙终能放开握住梅疏影的手,转指收回,垂目又咳。

“先生稍候,玖璃将公子送回房中安置了便来接先生!”玖璃言罢快步行去。

端木孑仙伸指攥紧肩上氅衣,身子颤然一瑟,接连咳了十数声。

“咯咯……”雪娃儿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望着女子,毛绒绒的身子往上爬至肩颈处将长尾一绕,蜷在了女子肩头。

端木垂目温然,阖目运力于身两周天,方感膝腿恢复了些知觉。

白衣的人勉力从池边站起,不免一阵头晕眼花,输力过久气息见弱,回转过身一步步行回了木轮椅中。

玖璃急步赶来,深愧道:“害先生受累,玖璃这便送先生回屋中。”言罢推起木轮椅往来时路回。

端木一路都在小咳,禁不住裹紧了身上厚氅。

黑衣墨发雪鬓,轻拂于风中。

行至小楼中,玖璃一望端木面色,实不敢让其再亲自起身上楼。

“冒犯先生了。”玖璃言罢放下手中长剑自椅中抱起女子快步上了楼,一直将女子抱至了梅疏影榻边。

端木孑仙面色如雪,入屋后觉到元火熔岩灯的暖意、和蒸腾环绕的袅袅热气,面色这才稍缓。

下时慢慢道:“以银针封锁丹田之法极为伤身,不宜久用,劳烦护法现下便将梅阁主置入浴桶中。”

玖璃立时应:“是!”黑衣男子一面上前将梅疏影抱入屏风后备好的浴桶内,一面恭声与女子道:“先生嘱咐的药材玖璃都已取来放置在了浴桶一侧。”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也由他抱至浴桶旁铺满绒垫的宽椅中。

“药材便在左手边……”

端木神昏力乏,身形隐有不稳,伸手扶在了浴桶上:“端木已知,有劳护法。”

玖璃看着她面上雪***上前照料,又觉不妥,眉间拧罢,恭声道:“我命几个仆从婢女侍在门外,先生有事便唤他们进来帮手,玖璃去往院中一踏。”不知璎璃伤情可重……能否前来照料端木先生……往时次日便无大碍,不知今夜可有余力。

玖璃想罢眉间拧得更甚。

椅中女子闻言轻轻颔首。

玖璃再行一礼,目色急忧地告退行出。

油灯、珠灯、元火熔岩灯俱点亮于此屋内,明黄掺白的灯火铺满一室。

屋中极静,唯余梅疏影置身桶内低沉细微的呼吸,浅而滞。

女子循着药味伸手取过几味药材,放入身前浴桶中。

其间不时轻咳。

不多时药材按时辰悉数入了热水中。

女子唤入小厮又加了几桶热水,而后将最后一味参须亦倒入了水中。

伸手于水中穿过,温热熨烫的水温沁入指间,有感暖意轻萦,从指尖到周身。

端木孑仙极轻地舒了一口气。

夜凉如水,清月生华。

满室的寂静中朱屏画雪,袅袅雾气不散,氤氲温热。

端木孑仙端坐椅中,静候浴桶边沿少许,抬手入水再把梅疏影之脉。

指尖方一触到他,便觉滚烫如火。

端木心知为药效所至,执手而静,默然问脉。

似比水中温度还要熨人几分的体温由指尖传来,脉相如洪,微促见急。

端木孑仙微一怔,倒未料到见效如此之快。

眉间微蹙,有些忧心梅疏影或有性焦而躁失神涣志之险。

然体力已复,周身瘴气俱被封于丹田,不侵脏腑,虽不能见,却能知面色必已缓和,应有焕色。

端木孑仙正思弊益,忽闻水声轻拂,椅中女子怔然抬目,下时切脉的手一紧,被桶内之人牢牢握住。

“阁主可有醒?”

端木问罢心中便一紧,听闻一记浅笑,水中男子低头以额相抵,如先前寒池中一般地低喃了一句。

端木孑仙面色倏变,转腕便退。

知他仍陷障梦中未醒神志。

只是起身那瞬眼前一黑,骤然昏茫,面色怆白地晃了一下。

梅疏影一把抓住她收回的手,扶住她的同时一把将之拉近。抬眸间目光如火,空浊却又炙热。

墨羽长氅滑落在地。

端木孑仙还未缓和过来,周身蓦然一旋,而后便闻水声“呯”然,波倾浪涌。

浴桶内涌出无数药材和热水,铺满二楼屋内木质的地板上,打湿屏风。

屋外仆从听闻声响俱转首望来,却未闻女子唤声,犹豫着是否上前。

白衣在水中轻散,衣发皆湿,端木孑仙手撑桶壁之上自水中急速抬起头。

梅疏影望着她,凉薄的唇微微上场,眸光轻漾。

端木有感他的视线,思及池边情形,扶壁而退。

梅疏影见之眉间骤然一蹙,笑容微凝,目光淡冷轻寒地落在女子身上。

“既入我的障梦,你又怎可相匿?”

言罢伸臂便将端木孑仙捞入了怀中。

桶内水波轻漾,温意漫漫,一身白衣尽湿。

端木孑仙一瞬间只隔一层薄薄湿衣,与他贴附无隙,避无可避。

震神惊彻,再不迟疑,女子转腕滑出一枚银针执于指间直直弹向梅疏影颈侧。

梅疏影霍然倾身,一手轻覆其眸,一手紧环其腰。

端木有感银针***梅疏影却并未罢手。

身上未着寸缕还不自知的人埋首间毫不犹豫地将女子压入了水中。

药浴之水瞬间侵入鼻中,端木孑仙扶在桶壁上的手一紧,指间又执银针,同时急欲运力相阻。

然喉中突然一咳,有水呛入,脑海中顿时昏沉了一瞬。

下一时,便觉唇上蓦然滚烫。

唇舌入齿,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梅疏影与她一起埋首于水下,紧紧覆住女子唇舌,腰间的手猛然收紧,辗转,厮磨,亲吻。

沉寂的水中如燃炙火,急而凛,狂而嚣,霸而沉,牢牢压制不放。

端木孑仙周身一震,数枚银针滑落水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墨夷氏信

洛阳北街,凌王府。(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书房内,叶齐语声阴恻:“回答本王的话!是谁告诉了你,文墨染与惊云阁的关系。”

房内烛火都因叶齐语中戾气晃了一晃。

娄林颤微微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呈上。

“其……其实只留下了这封信……当日和文墨染身为惊云阁副阁主的证据一齐出现在下官的书房内……”

叶齐沉目:“来历不明,深浅不知,就是这样你也敢不同本王商量就擅自作主行事。”

娄林深深低头:“此人送来的证据确凿一眼观之便知是真,如此良机下官怕夜长梦多横生变故错失机会所以……”

“良机么。”叶齐只回了他一声冷笑。

“下官已知鲁莽!”

叶齐满面阴沉地扬手一把抽去信纸,霍然面色微变:“本王亲启?”

娄林颔首道:“是……下官当时一见也有些心惊,此人竟似知晓我与王爷的关系……”

屋内纸声轻簌。

娄林又道:“当时王爷远在蜀川下官便未妄动,只将信收了起来,今日获悉王爷回京特地携过来呈示王爷……”

叶齐沉声打断了他:“这信你看过么?”

“下官未敢!”

“你看看。”叶齐面沉如水,挥手将信纸拂向跪地之人。

娄林慌忙接住,展开。

昏黄的烛火下清晰地映照出纸上寥寥数字:巫、云、郁。

“只有这三字?”

“看清落款。”

娄林移目往下,骤然一震:“墨夷氏?!”

“此人……”叶齐踱出一步,“原本就是冲本王而来。”

“他与王爷提的这‘巫’、‘云’、‘郁’三字……”

叶齐目色一冷:“还没想通么?”

娄林脑中一亮,霍然惊醒:“这这……此人可太危险了!竟似对我等欲行之事了若指掌!”

“既然呈了书信过来,且表明了身份,想是欲与本王合作。”

娄林额间已是汗涔涔:“那王爷的意思是?”

叶齐冷面思罢,正欲说话,书房外传来急步声。

“王爷,郡主那边似是不妥。”

叶齐面色一变,扬手取过信纸一瞬间捏成齑粉,转步便出。夜夜小说网mht.la“你先回吧!”

娄林伏首而应:“是,下官先行告辞。”

……

洛阳南街,行宫别馆。

食厅长案上。

在坐之人皆是一言不发。

独阿紫一直伸长了胳膊去夹叶绿叶面前的一碗野菇烩素,吃得鲜香。

盛宴略略抬眸扫了一眼面寒如冰的绿衣女子、满面忧患的蓝衣少女和沉面不语的青衣少年。

心中有感,用罢晚膳便先行告辞而出,由馆内侍者掌灯在前,领往休憩之所。

行出不过数步,便闻食厅内响起拍案声。

叶绿叶面前碗碟已被震碎,阿紫猝不及防地被溅起的米饭撞了满脸,抬头傻乎乎地去看叶绿叶。

后者满面寒霜,转目凌厉地看向蓝苏婉与云萧,语声冷冽道:“你们就这样让师父独自随惊云阁左护法去了?”

蓝苏婉眼眶微红,轻轻放下了碗箸,说不出话。

云萧面色亦沉:“是师父的意思。”

“师父向来重人轻己,你二人随侍师父一旁,就这般随着师父了么!”

青衣的人猝然立起:“师父之命我与二师姐不得不从,师父单独去往惊云阁亦非云萧所想。”

叶绿叶语声更冷:“既是不想就好好跟着师父!他们此行是求教师父还敢提这许多妄言,梅疏影手下的人都和他一般的自以为是么!”

蓝苏婉低着头,木声唤了一句:“大师姐。”

叶绿叶目中冷色不减,看了蓝苏婉一眼,微顿一瞬,又道:“师父今日整日都未吃什么东西,如今已至戌时还未见归,明日李总管一早便要来接师父入宫,莫不是要让师父在外受累一宿?!”

云萧闻言面色一变:“我去接师父。”

蓝苏婉愣愣抬头:“师弟知道师父在哪?”

青衣之人淡声道:“师父身边带了雪娃儿,纵白能寻出雪娃儿所在。”

阿紫惊声:“臭白狼也跟来了?”

云萧点头道:“入夜之后我便叫它进了别馆后院,它一路都跟随我在暗,只是鲜少出来。”

叶绿叶面色一肃:“多说什么,还不快去。”

云萧抱剑一礼:“是,大师姐。”

蓝苏婉立时起身道:“我……我和师弟一起去……”她忧声道:“我想看看梅大哥。”

云萧肃然点头:“好。”

两人随即行出。

……

东街酒肆,朱梅小楼。

水声轻曳,一室阑珊,氤氲如雾。

窒息,混沌,昏沉。

端木孑仙脑海中的意识逐渐远去……

散着浓浓药味的浴水漫过她与梅疏影鼻间、眼前、耳中,世界陡然空茫而又遥远。

寂静的水下,除了梅疏影手心比水温更炙的热度和充斥口中缠绵入骨的吻舐,白衣的人再无力感受其他。

眼前一片昏茫,腰间被他箍紧,退无可退,端木孑仙唇上如被火灼烧般麻木刺痛,微张的口里,满满都是他的舌与唇,几度缠住水中女子木讷僵硬的舌,轻咬****,温柔而又霸道,久不放。

端木孑仙因窒息而愈见无力,脑中唯剩黑光,几度欲睁开眼,皆被浴水刺痛而紧阖,胸肺之间起伏越加明显,本能地伸手紧紧抓住了梅疏影的肩,指尖颤然。

灯煌,影绰,月光碎散。

馥郁的梅香从他口中渡来,萦绕入喉。

狭窄的浴桶内水波倾涌,不时溢出,热气氤氲。

端木孑仙喘息一记,隐约听到浴桶外雪娃儿忧急的叫声。

五指蓦然握紧,水中女子运力推开欺身之人,同时齿间用了力。

梅疏影闷哼一声,后知后觉地自水中抬起了头。

起身的同时被他箍在臂中的人随之被抱起,端木孑仙终于得以出水,胸肺间如被火燎过,气息不稳,喘息声剧。

偏头刹那脑中黑光频闪,余韵未消,昏昏然毫无所知。

亦不知自己随了惯性仍伏在梅疏影胸前。

水中男子目中亦有些昏茫,这才觉到颈侧越来越甚的麻痛之感,轻喘数声后气息渐弱,抬手懵然无知地抚了抚女子的唇。

唇间微动,似是欲说什么。

只是目光渐渐垂落。

他嘴边渗出了少许血丝,恍恍然地看了怀中女子一眼,未能成言。下一刻终于阖目无声。

双手同时垂落入水。

端木孑仙周身都颤,半晌方缓和过来,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尝试数次,都未能站起。

倚身梅疏影怀中许久未动,白衣的人于此暖身活血的药浴中静静泡了一会儿,终能扶着梅疏影的肩爬出了浴桶。

脚尖落到地上,双腿骤然失力,屋中女子裹着一身湿衣摔入地上早已被热水浸湿的黑羽长氅中。

围着浴桶不知已转了几圈的雪娃儿当即跑来轻拱女子。

“参见两位护法。”

屋外传来仆从婢女的唤声和脚步声。

下一瞬玖璃、璎璃推门而入:“先生?”

玖璃未闻端木应声,眉间一皱,快步踏入。

入到屏风后见着面前之景不由一惊,璎璃紧随其后望见,面色也是一震,两人惊愣一瞬后忙上前掺扶。

“端木先生!”

触手所及白衣的人衣发皆湿,自地上被扶起后双目紧阖,已然昏沉了过去。

璎璃面色微白,可看出忍痛之色,有些责怪道:“端木先生如此之景若被少央冷剑得知必得与我惊云阁翻脸。”眉间一蹙,速将女子掺扶到椅中,立时对玖璃道:“你嘱咐婢从在此照顾怎的还会这样不周到……若是端木先生有什么意外我们与公子如何向小姐、云萧公子交待……”

玖璃面色亦惭,急忧道:“是我思虑不周,端木先生竟似不慎落入了公子所泡的药浴中,她先前便有失力之象,应是力不能继,我理应在旁照看。”

璎璃取来干巾为端木轻拭脸上水渍,“你不是在灶间备了热水么?快些再取个浴桶,叫他们把热水送来!”璎璃又熟练地从一旁衣柜中取出澡布宽巾,裹到女子身上:“我给端木先生沐浴梳洗过,快些让她换上干衣。”

玖璃立时转身出去:“我这就去。”言罢脚步又一顿:“就在公子屋中?”

璎璃便道:“你既说公子昏迷着应是无妨,离得太远公子伤势若有恙怕端木先生醒来来不及照看,你再取一面屏风就是,有我在不会有事。”语声一顿,璎璃又道:“如此元火熔岩灯十步内公子与端木先生都可用,我身上有伤不敢托大,你离得远些也在屏风外候着,若有事也好吩咐婢女们帮手。”

玖璃听罢只得点头应下:“我明白了。”之后便快步行出。

……

(新工作上任忙得虚脱,耽误了好几天了,不好意思……接下来尽全力恢复正常,并尽量弥补,感谢支持和不弃Orz)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心之所归

浴中,端木孑仙霍然睁开了眼。mht.la [夜夜小说网]

璎璃正欲将她扶出浴桶,见之一喜,立时恭声:“先生已醒?”

端木闻言望向她的方向,许是休憩之后凝力少许,且先前泡过暖身的药浴,面色缓和不少,水中女子轻轻颔首:“璎璃护法。”

“先生衣物已湿,昏倒在公子浴桶前……想是失力所致,璎璃斗胆取来浴桶给先生沐浴梳洗了一番,望先生不弃。”璎璃同时道:“此事实是惊云阁处事不周,怠慢先生,致先生劳累至此,璎璃、玖璃万死莫辞。”

屋内烛火煌煌,地上水渍都已擦拭干净。

女子闻言一静。

半晌方道:“端木无碍,两位护法不必放在心上。”

璎璃躬身行了一礼。

水中之人觉出一屏之隔外,梅疏影浅短昏沉的气息。

双璃俱在屋内,玖璃离得极远,立于屏风外屋门一侧,璎璃便站在端木身旁。

浴桶内的女子似是想起了什么,默声良久。

“璎璃去取一套干净衣物来让先生换上。”璎璃言罢折身便就在一旁屋内的衣柜中翻找起来。“此阁本是夫人住处,应有女子衣物,只望先生不弃。”

端木回神,浅声应了:“无碍,有劳护法。”

语声刚落,便闻屏风外的梅疏影连声咳了起来。

玖璃不便靠近,只在远处看了昏迷不醒的梅疏影一眼,忧道:“公子面上有充血之色,咳声却虚,不知可是有恙。”

端木蹙眉,顿一瞬,道:“他丹田被我银针封锁已久,不宜再拖,端木尽快出来为梅阁主逼出毒瘴。”

“谢先生!”双璃齐声应道。

璎璃闻梅疏影咳声不断,心下不免忧急。急急在衣柜中翻找白色衣裙让女子换上。

久未寻得,见最上一层有一锦盒。

打开一看,是一件白红相映的束腰长裙。

璎璃迟疑一瞬,取出拿了过来。“我先扶先生出来。”

端木点了点头。

雪娃儿蜷在浴桶旁的宽椅中,抬起眼来歪着脑袋看端木。

屏风后衣声簌簌,玖璃不由尴尬,背过身一声不吭。

端木换好衣物由璎璃简单擦拭了一下长发,便缓步出来往梅疏影浴桶前而来。

玖璃这才敢上前照看。

端木立身在浴桶前,微微迟疑了一瞬,才伸手把住了梅疏影左腕之脉。

“瘴气已凝。可扶阁主出来,穿上衣物,至榻上。”

玖璃立时照做。

片刻后端木孑仙由璎璃扶着盘腿坐于榻上,与梅疏影相对而坐。

“先生今夜受累已久,若有我们二人可以代劳之处,请先生一定吩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璎璃忧声道。

端木闻言颔首,便道:“梅阁主的上衣还需解开。”

玖璃想明是因丹田处附有银针,应需取出,立时上前为梅疏影解开上衣,敞露胸腹。

璎璃便转身去将元火熔岩灯取来放的更近。

“若是方便,晚些时候想请两位护法煮两碗素粥盛来。”

玖璃、璎璃闻言一愣,但也未多想,立时便道:“我等这便去吩咐。”

玖璃转身而出,让璎璃静候在一旁。

端木凝神面向梅疏影,掌间上下轻合一瞬,右手抬起缓缓落在梅疏影丹田之上。

璎璃屏息退了两步,为免自己气息扰了女子。

抿唇肃色,端木闭目不语,掌心微转。

数枚银针慢慢从梅疏影丹田四周钻出。

端木孑仙掌间凝力,缓缓抬掌向后。

银针慢慢被拉了出来,凝悬于端木掌力之中。“璎璃护法。”

璎璃闻了唤声当即上前,以白巾接下银针放置一旁,而后将梅疏影转面背对端木。

榻上女子缓过一瞬,凝力附掌于梅疏影背上。

璎璃在一旁静立不语,有感梅疏影的气息急促起来。

端木额间亦慢慢沁出了汗。

能觉出梅疏影体内,化而为水的毒瘴之气跟随体内仅余的一层内力自丹田窜出,流向四肢百骸。

端木屏息片刻,面色凝白两分,紧随之掌下一震,重重附落梅疏影之背。

璎璃望见梅疏影周身僵硬了一瞬。

端木眉间仍静,有感掌下之人体内的内力完全受了自己掌力牵引,奔涌腹上胸口。

毒瘴裹附内力之上,亦随之奔涌齐聚。

端木面色更白,指间一凝,另一手抬起一掌重重拍在梅疏影后腰之上。

下时双掌一震,面前的人霍然周身崩直,下一刻,“噗――”的一声往前吐出一口血来。

“公子!”璎璃忙上前察看。

血液黏稠,漆黑若紫,一眼观之便知满是宿毒。

梅疏影大口喘息了一记,面上转瞬便去了黑气。

璎璃见之,心喜难抑,忙伸手扶住了往前倾倒的梅疏影,回首高声与端木道:“多谢先生!”

端木孑仙面色虽白,然神色温然,收回手的同时浅声道:“护法不必多礼,是端木应为之事。”

璎璃还欲再谢,低头便见梅疏影呛咳了数声。

“公子!”

下时将梅疏影扶了靠向端木,起身便道:“璎璃去给公子倒杯水,立时便回。”言罢折身去往屏风外,欲端茶水给梅疏影漱口。

端木孑仙任他倚靠在自己肩膀一侧,伸手下意识地扶住了他。

然面色有些异样。

梅疏影垂首又呛咳了数声,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

而后摇了摇头,伸手扶住身边之人:“璎璃……”

“阁主醒了?”

女子语声清冷,沉静而淡漠。

梅疏影闻声一震,几乎是瞬间醒神,抬头直直望向身侧之人。

三千青丝微湿,束于耳后,两缕霜鬓雪发夹杂其中,面容浅素宁和,一身淡然之气。

经年如是,梅疏影只觉见到此人时都是一个模样:

淡然地让人生厌;沉默地让人烦躁;平静地让人恼怒。

唯有今日,似有不同。

虽仍是雪鬓青丝,隐隐苍白的脸。

然朱衍丹唇,其色醴醴。

她眉间几不可察地蹙着一分,似有心事,目光有所回避,有些冷然之色。

却不知为何,反倒觉出一丝人气。

梅疏影望罢,不知为何便轻笑了一声,不自知地柔声道:“端木孑仙,你此刻是在生气么?”

女子闻言一愣。

不知是因他语中调笑之意,还是不曾有过的轻柔语声。

端木眉间更蹙一分,似欲转面向他,下一刻,却又移开了目光:“阁主确是醒了罢?”

不明她因何又问了一遍,梅疏影拂衣而起,转身离榻,背对女子整理衣襟。“又是璎璃玖璃请了宗主过来?”

端木轻颔首。

梅疏影面上佯怒,眸间却柔,冷淡道:“你为何要应?”

女子宁声:“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梅疏影指间一顿,倏忽间是真冷了……

“呵……我缘何要问呢,真是愚蠢至极!”

恰值璎璃端了温热的茶水过来,见梅疏影已醒,立时喜道:“公子醒了?!幸有端木先生,公子气色好多了。”言罢立时递上茶水,“毒血刚吐出,公子漱漱口。”

梅疏影接过茶水接连漱了十数次,而后冷然道:“端木宗主比本公子要可信的多,是么璎璃?”

璎璃便知他要算账了,也不多言,低头便跪。

梅疏影笑道:“你与玖璃是越发不将我这阁主放在眼里了。”

璎璃伏首:“属下不敢。”

端木孑仙怔了一瞬,转身离榻。忍不住道:“璎璃护法有伤在身,望阁主宽待。”

言罢手扶床沿,欲离榻立身。

只是今晚行之已久,又刚运力疗毒罢,气力难济。

落地的刹那眼见不稳。

梅疏影脚步未动,只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他二人如今竟似习惯了去求教端木宗主。”梅疏影头也未回地冷道:“却叫本公子如何能忍?”

回转目光望了端木孑仙一眼,梅疏影同时道:“此漏习若不改……”倏然止声。

梅疏影再度回头。

白衣的人立于身侧,衣裙曳地,衣白如雪,红梅醴艳。

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

她耳侧雪鬓青丝垂散,容颜素淡,默然而立。

长裙上朵朵朱梅轻绽,如落雪中,纤腰一束,曳地逶迤。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清艳淡然,轻逸如画。

梅疏影不知怎的,心口跃然不止,猝然转目,低头间有些狼狈。

脑中一词一闪而过,名曰:惊鸿。

分明只是换了身衣物,点了点唇色,何以如此不同以往?

屋中之人或跪或立。

一时静。

烛火闪烁一瞬,端木孑仙抬眸宁声:“阁主?”

梅疏影再看了端木孑仙一眼,眸中忽一寂,霍然与她道:“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端木一震,一时滞言。

璎璃霎时想起,也是一惊。

梅疏影续道:“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璎璃立时道:“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端木孑仙垂目轻揖了一记:“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梅疏影未应声,扶在女子腰间的手紧了两分。

过了许久,方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梅阁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

似是想起了什么画面,梅疏影的语声滞了滞,语声一轻:“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端木孑仙怔了一怔,低声道:“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梅疏影的目光淡了下来:“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端木闻言微微叹声。

“而后不过数月,夫人便也病逝了。”璎璃跪于地上,垂泪唤了一声:“公子……”

梅疏影恍惚回神。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淡淡道:“今日便先饶过了你,起身吧。”

璎璃低声而应:“谢公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心幸安宁

“我去和玖璃说一声,让他把端木先生吩咐的素粥端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梅疏影闻言看向璎璃:“素粥?”

端木道:“阁主毒瘴方清,应食得清淡些。”

梅疏影顿了一瞬,而后蹙了下眉:“我不饿。”

女子宁声:“是端木饿了。”

屋内之人皆一愣。

小半晌,璎璃忽而扬声:“难怪先生吩咐的是两碗素粥……”言罢一醒神,忙道:“怠慢先生了!璎璃这就去把粥盛来。”

端木微微颔首。

梅疏影忽而低声笑了起来。

房门开合一瞬,璎璃阖门而出的那瞬目中亦忍不住染上笑意。下瞬又自责道:“这般怠慢怎能还笑?实应自惭才是……”言罢忙咳了咳,肃面而去。

梅疏影低笑半晌,望向身侧女子,想了想,又笑。

至后越加笑得轻狂肆意,毫不顾忌。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抬眸有惑:“阁主因何而笑?”

梅疏影又笑了一声,眉眼皆弯,扶在她腰间的手微一用力,将女子揽近几分,而后不急不徐道:“本阁主爱笑便笑。这便送端木宗主到桌前椅中,以待用膳可好?”

端木孑仙垂目不语,只是颔首。

梅疏影满面悠然浅笑,伸手取过床榻旁的长衣披上,便将女子横抱在怀,缓步走出屏风。

浴桶旁两扇沉香木雕的梅花凌寒屏风,左右相错。

屏上花疏雪浓,梅枝傲雪,疏狂冷逸。与梅疏影随意披散在肩、绣有泼墨朱梅的雪色长衣极衬。

与他怀中所抱,女子身上清逸逶迤的白雪朱梅长裙也极衬。

同是微湿轻散的长发,男子但笑不语,女子蹙眉有嗔。

流风拂过时屋中烛火轻曳,梅疏影低眉望向怀中之人,那一刹那,雪娃儿蜷在椅中伸长了脖子,竟似被眼前这一幕景看愣了神。

疏影离离。

梅疏影将端木孑仙抱至雪娃儿所在的宽椅中放下,毛绒绒的肥雪貂顺着梅疏影的手臂就爬上了男子的肩。

长尾一绕,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便睡。

端木本有意让它安睡膝上,落坐于椅中的同时伸手去抱,却感它已然离远,眨眼间缠了梅疏影的左肩安枕。

端木孑仙眉间更蹙,微喃声道:“雪娃儿不知为何惧于师兄,却对阁主几番亲近……”

梅疏影正侧首不悦,正欲伸手撵它下去,闻声手指顿住,冷冷挑眉:“这小东西也不喜欢墨然么?”

端木闻言抬首:“阁主何意?师兄与阁主结有仇怨?”

梅疏影目中闪过寒芒,冷冷笑了一声:“没有仇怨,只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端木孑仙微垂目,轻言道:“师兄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怨,阁主想是对他有所误会……”

“呵。”梅疏影不声不响地拂衣而坐,一指重重敲在了面前的红木圆桌之上。他冷然道:“端木孑仙,你因何这般信他?”

端木一怔。

“本公子言辞不善,向来不值得你信是么?”

女子又怔:“端木并无此意。”

“那我便告诉你。”梅疏影眉间一拧,骤然冷道:“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端木宁声。

梅疏影见她不语,面上陡然升了一股戾气,突然拂衣而起,负手冷立。

不知过了多久,他道:“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端木孑仙不由微震。

然仍是不语。

梅疏影垂目亦静了半晌,面色冰冷凉薄。

“当年的汝嫣家灭门案,乐正无殇、申屠啸、公输明、青娥舍傅老、神女教圣姑,还有你师兄墨然,皆有一月行踪不明。我从诗映雪那里得来的线索,是一支残损的箭矢。已证实是毒堡虞家的血弩箭。”

端木闻言而肃,凝声:“阁主原是为了此案前往岭南之地,致身染毒瘴……”

梅疏影蓦然一静,轻抿唇,不语。

“阁主可是知了云萧身世?”

梅疏影背对她,点了头。

“端木代徒向阁主道一声谢。”

梅疏影冷淡道:“不必,我查此案也非为他。”

端木敛声道:“若为江湖公义、枉死之人……端木也应道谢,萧儿身为汝嫣氏后人,亦当称谢。”

梅疏影极为幽冷地哼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当年救他的人若非端木宗主,云萧绝活不到今日。”

端木孑仙转为默然。

“丐帮与郭小钰的身份你已知晓,此次墨染入狱,便是我惊云阁与影网相斗的结果。”

端木微叹了一声:“端木心下隐隐已觉,闻北堂长老也因此而殁……请阁主节哀。”

梅疏影霍然敛目,面色白了一分,睫羽轻颤。久久滞声不语。

肩头蜷卧的雪娃儿忽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语声轻寒,他复又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汝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

端木孑仙面色微凝。

烛火晃了一晃,梅疏影缓步踱回了端木孑仙身侧,冷冷一拂长衣,再度落坐。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其中诸事我自会去查,你全可当做没有听过。”

端木孑仙转目望了梅疏影的方向一眼,而后低声道:“阁主费心了。”顿了一顿,她又道:“且珍重。”

梅疏影面上苍白之色还未褪尽,闻言似冷还悠地瞥了她一眼,只道:“最后这三字是宗主在忧我安危么?”

端木孑仙眉间淡漠,却是微微颔首而应。“是。”

梅疏影兀地一愣。

侧目望她,一时忘言。

下时门扉轻响,双璃扣门而至。

梅疏影恍然敛了目光。

玖璃将粥盅端来放至在两人面前的圆桌上,其下有炭火温烤,长时温热不会转凉。

璎璃摆下两只白瓷小碗盛出两碗素粥端至了端木孑仙与梅疏影面前。“公子、端木先生,请用。”

梅疏影伸手取过小碗。

双璃知他有不喜旁人在旁观膳的习惯,退至了门外。

梅疏影尝了一口,眉间便一蹙,取过茶水漱了口。

端木孑仙端起小碗,举勺欲食,闻声一顿:“阁主不喜食粥?”

梅疏影皱了皱眉道:“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端木点了点头,正举勺,下一瞬却似想起什么,神色一滞,手中之勺似不经意般滑落。

梅疏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女子掉落下来的白瓷小勺,眉间微拧:“你是手中有伤么?”

端木还未应声,已被他拉了手掌去看。

女子神色间顿生几分异样,急欲抽回手。

梅疏影看罢无恙,便放了手。“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言罢看了一眼女子空茫的双目,梅疏影语声微敛。“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下一刻径自接了女子手中小碗过去,轻舀一勺喂向女子:“张口。”

端木惊得神色一怔,转面便退。

梅疏影眉间微蹙,放下碗扶住了她的肩,语声不悦道:“不是饿了么。又躲什么?”

端木孑仙面上浮现从未有过的异色,目光微垂,浅声道:“端木自己来便可。”

“再落了勺又如何,本公子既肯喂,你又多事什么。”

言罢轻舀一勺再度举来。

端木孑仙迟疑许久,终是依言食了。

不多时一碗素粥食尽,才算作罢。

梅疏影倒了茶水递于她。

端木孑仙伸手接过,神色讷然,久久,想起一事:“阁主的内力何时能复?”

梅疏影触到她指间凉意,撵了雪貂回女子膝上,闻言道:“再有十日。”

“届时亦需循序渐进,不宜用之过急,否则易伤心脉。”

“好。”

“缓三天为宜。”

“知道了。”

“端木孑仙……”梅疏影突然唤了她一声。而后又复沉默。

“阁主?”

梅疏影手握茶盏,久久,道:“据闻在你之前的清云宗主,皆是一生孑然,孤独终老……此为事实?”

端木闻言一怔,颔首:“是事实。”

“因何?”

端木孑仙默然一瞬,缓缓道:“清云鉴传人听天授意,有安天下之责,传承清云鉴者,心境需空,心绪需宁,心意需净。”

“……所以?”

“避世离尘,也便孑然。”顿了一顿,椅中女子语声十分宁和而温然,隐隐空灵:“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梅疏影周身一滞,忽然觉得心口隐隐刺痛,难以为继。

清念无杂……是么?

面上转瞬间有些苍白。

声音忽哑:“其实本公子心下已知。”

端木目色轻怔,抬眸望他。

“……一直都知。”

梅疏影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声,而后飞快转首,避开了女子空茫的视线。

“今日已晚,端木宗主应回了。”

毫无预兆地起身道。行为真可谓反复无常,他霍而语声冷硬、微瑟,一字一顿:“宗主相救之恩,本公子记下了,日后定当偿还。”

屋内的元火熔岩灯轻轻闪烁了一下,端木孑仙虚无的视线中空无一物。

平视前方,静默良久。

似是觉出了梅疏影语中寒意。

白衣的人缓缓起身而立,轻揖道:“阁主既已无恙,端木便告辞了。”

梅疏影直立屋中,一动未动,冷视前方。

唇间紧抿。

似在强忍什么。

端木孑仙面向门外,自他身侧轻轻走过,似是缓过了半晌,气力已复,步履平稳,落步无声。

白如净雪的长裙在地上轻曳而过,从他身旁走过。

梅疏影五指紧握,指尖似是嵌进了掌中。却不自知。

心幸安宁么……

也是……

只是……

极低的一声低喃。“……真希望,从未见过你。”

端木一愣,脚步微滞。

语声有几分迟疑:“阁主?”

“璎璃,送客!”

门外的两人被梅疏影语中突然而来的怒寒之意惊住,闻声已震,推门急应:“是,公子。”

端木孑仙也便回转过头,续往门外而去。

不觉便叹了一声。

梅疏影唇间抿得更紧。

她道:

清念无杂,心幸安宁。

绣有点点红梅的长裙逶迤在地,发出了簌簌的轻响,如风、如絮、如尘。

淡冷轻寒。

无念无意。

屋门轻轻阖却,步声渐远。

梅疏影眼前蓦然模糊。

“好一个清念无杂,心幸安宁……又何必,明知故问?”

月映小楼,风吹影动。白衣寒,朱梅傲。

尘湮散却,眸光碎。

第一百八十九章 问罪方罪

端木孑仙复坐于木轮椅上,由璎璃轻轻推着出了“雪胎梅骨”。(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长街之上,冷月寒辉。

雪娃儿自端木膝上爬起,探着脑袋趴在女子肩头往后看。

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酒肆后方的朱梅小楼……竟似不舍一般。

端木有感它的动作,微侧首轻轻抚了抚它暖融融的身子,神色轻怔。

长街长,冷月凝悬,椅中之人听闻雪貂“咯咯”地叫了一声,也便回头望了一眼。

不同的方向,同样茫然空落、而虚无的景。

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幽然寂静,怔忡莫名,散落于夜风中。

“先生。”拐过长街角,璎璃忽然驻步:“先生带过来的元火熔岩灯落下了,与璎璃回去取来可好?”

端木怔然。

滞一瞬,道:“此灯原就是梅阁主之物……”

夜已深,长街无人。

回头望,隐见灯火煌绰,点缀家檐窗里。

璎璃望着椅中之人,平声直叙道:“公子既交待熔岩灯借予先生七年,七年之内此灯便是先生之物,理应取来归还先生。”顿了一瞬,璎璃更望女子:“先生还是随璎璃回去取来吧。”

端木神色有怔,久未应声。

不觉便喃了一声。“十四年之限。余七年……借七年……”抚在雪娃儿背上的手渐趋缓慢,端木孑仙眉间微微刺痛,呓声道:“……因何?”

“因为……”璎璃握在木轮椅上的手一紧。

“师父。”

白影纵驰而近,青衣流风,蓝影翩跹。长街那一头,云萧与蓝苏婉齐声唤了一句。

璎璃抬头怔怔地看着大步走来的两人。

“师父,您回的有些晚了,大师姐不放心,命小蓝和师弟出来接您。”蓝苏婉柔声道。言罢便唤了红衣女子一声:“璎璃。”

“璎璃见过小姐。”红衣女子低头道。

蓝苏婉眉间有忧,轻声道:“梅大哥的伤可是无碍了?我想去探看梅大哥一番,不知现下可方便?”

璎璃垂首:“端木先生已道无大碍,小姐欲探,自是方便的。”

蓝苏婉面露浅笑,低头去看椅中女子:“师父……”

青衣的人走近道:“我与师父先回行宫,二师姐与璎璃护法去吧。”

璎璃望了一眼云萧腿边的白狼,放开木轮椅背,退了一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如此,端木先生落下的元火熔岩灯,正可由小姐取回。”

椅中女子垂眸而静,轻轻颔首。“谢璎璃护法。”

璎璃闻言垂目,语声极轻:“先生客气了……如此,端木先生托与云萧公子护送回府,璎璃带小姐去见公子。”

端木孑仙静坐椅中,再度轻轻颔首。

青衣的人便伸手推过木轮椅,与蓝苏婉、璎璃示意过,慢行而去。

蓝苏婉与璎璃立在原地看罢一瞬,方转身向长街另一面行了。

“我师父可是换了一件衣裳?”

璎璃平声:“回小姐,是的。先生不慎弄湿了衣裙,璎璃寻了夫人生前的衣物给先生换过。”

“是这样。”蓝苏婉想了想道:“好似幼时曾见梅伯母穿过,便觉很美。如今穿在我师父身上……”顿了顿,她道:“才忆起师父也是个貌美的女子。”

璎璃颔首:“端木先生眉眼素淡,气质出尘,周身不染艳色时确实难觉其貌,只觉疏离难近。”

蓝苏婉闻言柔柔地点了下头。“师父已离世惯了,也从不在意世间俗事……幸还有我们几个弟子在侧,方余一丝人气。”

璎璃闻言默声点了头。

……

青衣的人一路静默,回到行宫别馆便见叶绿叶立在门口相候。

“我送师父回房。”叶绿叶接过木轮椅,推了女子往别馆内院去。

云萧点头罢,看着椅中女子背对自己,渐行渐远。

双目霍然一敛。

握剑的手紧了一紧,好半晌才松了开。

而后折去厨房,不多时端碗立在门口,平声唤道:“师父。”

叶绿叶上前开门,见他端了姜汤过来,侧身让了。

“大师姐。”

叶绿叶点头:“端过去吧。”

青衣的人入门便见女子长发垂散于椅后,几乎拖曳到地上,静坐椅中,正自沉思。

“师父喝点姜汤去去寒,发湿已久,恐生伤寒。”

端木伸手接过了碗:“为师去时已久,让你们忧心了。”

叶绿叶便道:“师父既知,便应早归。”

端木喝罢姜汤,将碗递回了云萧手中。“嗯……”

叶绿叶默声走回女子身后,取过干巾继续为女子擦拭长发。

青衣的人将小碗放置在一旁,于一侧水盆中净过手,便也取过了一块干巾,立身椅后,为女子擦拭长发。

叶绿叶微拧眉道:“师父何以换了衣裙?”

椅中女子几不可察地震了瞬,滞过少许,道:“……因弄湿了衣物,璎璃护法寻来身上这一件与为师换上。”

叶绿叶更拧眉:“师父何以弄湿了衣物?”

端木孑仙神情更滞,久久,只道:“……梅阁主体内瘴气侵蚀,难以除尽,为师以冷暖两浴为他聚瘴而除,其间不慎弄湿了衣物。”

叶绿叶再道:“冷浴热浴皆应是梅疏影置身其中,为何会弄湿了师父的衣物?”

端木孑仙不说话了。

“师父明日换回衣物,便将此件衣裙送还梅大哥吧。”青衣的人指间未停,如是冷道。

端木孑仙也便颔首。“其母遗物,理应归还。”

叶绿叶冷面道:“白衣红梅一向是惊云阁主梅疏影留与江湖上的印象。师父身上此裙白如净雪,上绣朱砂红梅,样式别致。实与梅疏影平日所穿太过相似,若同穿于身让江湖中人见了,只怕会生误会。”

端木孑仙一愣。

“绿儿这便给师父寻一套可换的衣物来。”叶绿叶言罢转身行出。

房门轻阖,屋中只剩了青衣少年与椅中女子二人。

烛台上的灯芯闪烁了一下,青衣的人忽道:“师父今日的唇色何以像染血般艳?”

屋中寂静了一瞬。

女子微微低头。

青衣的人立身在后,便见女子双耳微微染了一点粉意。

端木孑仙霍然偏头清咳了一声。

云萧一愣。

下一瞬便闻女子轻轻闷哼。

青衣的人骤然回神,才觉到女子长发于自己手中干巾上握得有些紧了。

云萧立时松开,伸手至女子脑后揉了揉方才拉直的一缕长发根际。“还疼么?萧儿方才分神了……”

端木摇了摇头:“无妨。”

青衣的人便未再说话,低头间唇间紧抿,一寸寸细致地为女子擦拭长发。

椅中女子却似觉到少年周身之气冷冽了几分。顿了顿,出言问道:“萧儿因何分神?”

云萧自后抬眸瞥了女子一眼,不言。

雪娃儿在女子腿上伸了个懒腰,重又蜷起长尾盖住了脑袋,而后安睡。

青衣的人也便漠声道:“在想明日师父进宫之事。”

端木孑仙闻言而静,抬眸望向远处。眉间亦轻轻锁了起来。

过了少许,女子平声道:“如今的朝堂之上,左相为一派,右相为一派,将军府夹于其中,持中立之姿。文大人入狱已久,左相一派必已受到右相倾轧,其势零落,难与右相抗衡。”

青衣的人闻言拧眉:“如此情势下皇上请师父过去是为了什么?”

端木缓缓道:“皇上有心救文大人。只是不便公然偏坦,以失公允为人垢病……让为师去,应是希望为师于朝臣面前谏言疏辞,以求能缓右相一派诘难相逼之势,行缓兵之计。”

“如此缓下去又有何用?”

端木点了点头:“萧儿说的不错,如此一缓再缓,也终非办法。”

“师父既想救人,何不为文大人洗清罪责?”

端木摇了摇头:“朝廷明令字字清晰,且证据确凿,文大人先前也已承认,此罪难洗。”

青衣的人想了想,问道:“此事何以发生?”

端木便道:“左相与右相相斗已久,此事表面上是户部尚书向皇上参本,携确凿证据问罪于文大人,致使文大人入狱。”

“实际上这户部尚书必是右相的人了?”

端木颔首。

云萧忽而道:“师父可有想过……问罪之行,有人问,方有罪。”

端木眉间隐有慰色,点头。“为师与你想的一致。欲救文大人,为今之计,只有让右相一派收回相逼之势,甚至是参本之言……否则朝廷明令之下,文大人罪责难消。”

“皇上不便施压于右相一派么?”

端木再度点头:“左右两派,皇上都需佯装不知。如此朝堂方安。”

“师父以清云宗主身份为文大人谏言仍不足以令****敛势收手?”

端木平视前方,语声含忧:“为师继承清云鉴,介于江湖与庙堂之中,朝堂之事虽可言之一二,却并无势,不足以形成势压。”顿了一顿,端木续道:“如今之计,一则持节中立的将军府为左相一派出言相护;一则右相一派主动撤回参本问罪之行。”轻声一叹:“否则已无他法。”

云萧闻言拧眉。想了想,又问道:“右相既有心斗败左相一派,主动撤回问罪之行应难……不知将军府可有望说动一二?”

端木沉然:“将军府如今之首从不与群臣来往,右相一派不近,左相一派亦不近,数年如是。”

云萧闻言敛目有光:“既为将军府之首,能避朝堂风云,不参与其中倾轧之事,禀持数年,应属不易……师父可识此人?”

端木便道:“未曾一见,只知其名巫亚停云。”

第一百九十章 不悔于今

待叶绿叶取了替换的衣物过来,云萧已将端木湿发悉数擦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萧儿退下了。”青衣的人放开手中夹杂了雪色的三千青丝,恭声道了一句。

端木颔首而应:“嗯。”

云萧复向叶绿叶示意过,端起放置一旁的姜汤碗推门而出。

“惊云阁虽非邪派,但梅疏影此人反复无常、实不可信,师父不可掉以轻心……”走得远了,仍能听见房中叶绿叶与端木道。

青衣的人拐过长廊,向远处的厨房步行过去。

眼前闪过椅中女子微红的耳廓……不自觉间双唇紧抿,眉峰越蹙越紧。

行至院中树下,一袭酒坛从头上浓荫中砸了过来。“脸色如此差,三弟是在生谁的气?”

青衣的人回神便静,空出一只手来接住了酒坛。“大哥说笑了……这行宫别馆里有让大哥惦记的好酒?”

盛宴背靠树干,仰首而笑:“是啊,偷偷从地窖里取了一坛出来,三弟记得替大哥瞒过去。”

青衣的人闻言微微一笑:“好。”言罢便从树下走过,“大哥早些休息。”

盛宴斜倚树上,偏着头看着他走远。

“云萧。”

忽的唤了一声。

青衣的人回头。

“你曾与我说过,已有心属之人。”

四周草木皆静,偶有几许蛙声。

“不知是否方便告诉大哥……此人是谁?”

树下的人回目而望,隔着夜色浓荫依稀望见树上之人盈盈的目光。

云萧低头。

继而敛目回首:“不方便。”

盛宴便笑。“为何。”

云萧未再看他,只是平视前方又不高不低地述了一遍:“因为不方便。”

树上的人听罢点了点头。“大哥知道了。”

云萧驻步少许,将手中的酒坛复又抛给了他:“……大哥信命么?”

盛宴接住酒坛,微微仰首:“不信。”

云萧肃声:“凭何不信?”

酒声咕咕,盛宴长喝一口,呼出一气,朗声道:“凭何要信?曾经有个白头发老头儿跟我说……将来我会为一人甘愿身败名裂忍让成全为他奔波劳碌甘负污名,最后还落得个身陷囹圄、老死他乡之命……你看大哥我像是这样的人么?”

云萧笑了笑:“大哥生性洒脱,不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盛宴亦笑望于他,也是摇头……而后两人对视一眼,霍然都笑了一声。

“陪我喝一杯。”盛宴晃了晃坛中酒,又将酒坛抛了下去。

云萧伸手接住,仰首喝了一口。

“有人告诉我,不可接近心爱的女子,否则来日她会死在我手里。”

盛宴听罢嗤了一声:“此前你就是被这不知哪里来的神棍唬住,不肯轻意来这洛阳么?”

云萧垂目,敛色。“虽非神棍,但确是因此。”

盛宴连声而笑。“大哥我就不管说那混话的人是不是神棍了……只是要我说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日的事自有来日,既来之,则安之,人这一生,不令自己后悔,便够了。”

“不令自己后悔……”青衣的人喃了一声:“若是此时不悔,害怕将来悔恨,又如何?”

“此时不悔,便是不悔。”

盛宴飒然道:“将来时过境迁的悔恨,于我而言那不叫悔恨,仅仅是此刻不悔做下决定之后,将来所应承受的痛苦。”他笑道:“我既说了不悔,这后果所带来痛苦也应承受地不悔……我宁可将来有痛,也不愿留憾于今。”

青衣的人目蓄微光。

久久,道:“多谢大哥。”

树上的人倚干而憩,笑饮坛中酒:“人生若不恣意,便不叫人生……只叫活过。”

云萧低头转首。恍然间听见院中草簌,花落风吟。

“还喝么?”树上的人笑问。

“不喝了。”

盛宴极为随意地晃了晃酒坛:“现下可否告诉了大哥,先前三弟是在气什么?”

青衣人不由笑了。

过了半晌,出言问道:“巫亚停云此人,大哥可认识?”

盛宴扬眉:“难不成是此人得罪了三弟?这可不好,我与此人甚为熟络。”

云萧摇头。“此人身为将军府之首……我师父之意,明日上朝欲救左相文墨染,除非此人能打破中立之势,为左相进言。”

“左右两派相衡已久,如今左相势微,如此一来的意思,便是欲让中立的将军府填补左相一派的威势,以使之平衡了。”

云萧点了点头。

“好吧。”树上的人再度扬眉,“左相文墨染是个好官,我也略有耳闻……此事或可交给大哥。”

“大哥的意思,要为左相之事去到将军府做一回说客?”

“谁说我要去将军府了?”言罢一袭空坛丢还给云萧,人便从树上往院外跃了出去:“我回家一踏,仅此而已。”

盛宴立于院墙上,回头间目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云萧:“……三弟记得,替我向你师父……告辞一声,以免让大哥我……在世人敬重的清云宗主面前失了礼数。”

云萧回望他,夜色在两人眸中似浅还深:“……好。”

远立的人眸光轻散,恍恍如寞,回过头一跃而远:“你保重。”

青衣少年立于树下,心头一时怔忡莫明,茫茫然静了下来。

手中酒坛不知何时早已空了。

院中夜露白寒,风重。

吹起青衫如影,簌簌。

……

次日,辰时刚至,李总管便领了轿从过来。

端木被叶绿叶扶入轿中而坐。

“穆统领。”见到轿侧骁骑,叶绿叶抱剑示意了一声。

“叶姑娘。”穆流云亦抱拳回了一礼。

叶绿叶、蓝苏婉、阿紫、云萧俱翻身上马随行。

“起轿!”

一列人跟随骁骑之后往皇宫行去。

阿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而后趴在了马背上:“皇帝的人来得这样早,阿紫都还没吃早饭呢……”

蓝苏婉微笑着轻摇头:“回来再吃就是了。”

紫衣丫头嘟起了嘴:“回来再吃就不叫早饭了,说不定是晚饭了……哎对了,二师姐你昨天去看那个梅疏影……”歪着头道:“看的怎么样啦?他伤得多重?是不是活不了啦??”

蓝苏婉瞪了阿紫一眼:“你胡说什么呢,梅大哥不会有事的……”她转而有些怔忤道:“只不过不知因何沉默了许多,许是身子不适。”

阿紫死鱼眼一摊。“哦……死不了啊。”

蓝苏婉剜了她一记:“再胡说我与你生气了。”

“好嘛好嘛,他肯定比我活得长行了吧~”

蓝苏婉嗔道:“你又说什么胡话。”

阿紫眨了眨眼:“那我说他肯定比我先死这样?”

蓝苏婉恼着面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不愿再理她。

阿紫纠结道:“这也不行哪?难道是要阿紫跟他同一天死?”

“你……”蓝苏婉拧眉郁声:“就不能不说那死字么。”

阿紫又嘟起嘴,下巴搁在马背上懒洋洋地望着远处,旭日霞光散射在眼中,茫茫然的。“人总是要死的嘛。”

……

一路径直入宫,直到洛阳宫太极殿前。

“清云宗主觐见。”

端木孑仙由叶绿叶掺扶着步行入殿。

李总管忙上前一步道:“皇上特地吩咐了先生不用拘宫中之礼,不必勉力步行。”言罢吩咐身旁内侍将带来的木轮椅取过来。

端木孑仙摇了摇头道:“朝堂之上,还是依从宫礼罢。”言罢缓步入殿。

云萧跟随在后,看着白衣人强自站立前行的身影不觉皱眉。

殿内群臣左右分立,听见传声心下都惊异,俱回头去看。

白衣的人身形纤然,衣袂如雪,霜鬓青丝。

满目清和,神情淡漠如水,悠远宁然。

一眼望之,如未染尘的莲。

“端木参见皇上。”

女子轻揖为礼,身旁及身后的叶绿叶、云萧四人都垂首跪地。“参见皇上。”

叶征立时从龙椅上起身,下来相扶:“端木先生不必多礼,先生双腿有疾,朕已吩咐过不必劳先生步行入殿……”

李总管适时地取来木轮椅。

叶征亲自将白衣的人扶了坐回了木轮椅中。

端木颔首一礼:“端木谢皇上。”

叶征立身微笑,转而看向跪地的叶绿叶几人道:“你等也快起身吧。”

云萧四人应声而起。

青衣的人便抬头看向了面前一袭明黄龙袍的年轻皇帝。

见其双眸澄净,竟似心性极为简明……

“我等拜见端木先生。”此时群臣便都转向大殿中端坐椅中的白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

椅中之人垂首:“端木有礼。”

叶征转身走回上方龙椅。“朕请端木先生来,专为相询左相违朝廷明令、私下勾结江湖势力一案……想与众卿一起,听听先生如何看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巫亚停云

端木目光下落,静垂于地上,闻言微微颔首。夜夜小说网WWW.mht.la

大殿之上众人皆静。

云萧与叶绿叶立于端木左侧,目不斜视地看着椅中女子;蓝苏婉与阿紫便立在木轮椅之右。

“左相一案,证据确凿,且文大人也已认罪,并无可辩驳之处。”端木孑仙缓缓道:“端木可提及的,也仅是左相其人……据闻为官清正,才名在外,民间百姓多钦佩感念;仁人学者多慕名入仕,在民间素有声望,在朝堂素有功绩,是国之栋梁。”

群臣听罢默声。

“既是国之栋梁,那先生的意思是要朕网开一面了……”

叶征还未言罢,右相娄林便向前踏了一步:“皇上,清云宗主虽涉足江湖、又听庙堂,但毕竟不勤朝政。先帝立此明令,严禁朝廷中人与江湖势力勾结成党,皆是为了稳固我朝江山……皇上不可不重视,将先帝之令弃之不顾。”

叶征便皱眉,直视娄林道:“朕还没说完呢。”

娄林低头:“臣知道,臣唯恐先帝之命被枉顾,故忍不住先行出言提醒皇上。”

叶征蹙眉:“朝廷明令固然重要,但端木先生提及之事也不可不听,左相既是国之栋梁,且贤名在外、百姓称颂,应是极得民心,又怎能毫不顾及?”

户部尚书上前一步道:“古语有云:功不抵过,过不掩功。今日左相违背朝廷明令已是事实,处置左相一事也不宜再拖,为了朝廷威仪,老臣相信百姓们能明白皇上的苦心。”

叶征张口一噎,半晌无话。

“皇上。”群臣中为首的另一人突然开口:“臣有本奏。”

叶征愣了一下,看向其人:“巫将军请说。”

云萧微怔,蓝苏婉一旁的阿紫一把扯住蓝衣少女衣袖:“这个姓巫的将军是女的啊!”

开口之人语声冷峻,无起无伏,然确实是女声。“臣昨日听闻,江湖有一势力名为青娥舍,其主名娄无智。”

蓝苏婉几人闻言微愣。群臣也是愣然。

娄林陡然一震。

云萧转目望向声源,殿中有一列朝臣身披轻甲、朝服色重,应俱为将军府之人。

为首女子笔直地立于众将之首,便衣轻甲,长发高束,额系红缨。(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周身之气似淡然又似绝然,目光落处似无情又似深情,独自敛绪,坚毅孤孑。

她五观精致而深刻,有男子硬气,一眼望之极为英气,眉间波澜不兴。

目色沉敛而寒峻,面无表情地续道:“臣记得右相幺子亦名娄无智,不知其是否是同一人,在此想与娄大人确认。”

“自然不是!”娄林立时高声道:“老臣幺子生而弱质身体羸弱,长年藏于内院休息养病、足不出户,怎可能和江湖什么青娥舍有何牵联?!且他还未及弱冠,年纪尚小,哪里来的本事主掌一派江湖势力!”

巫亚停云听若未听,待他言罢,再度冷冽道:“娄大人的话末将听见了,已知若是同一人娄大人便是没有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你你……”娄林气道:“本相说了定然不是同一人!”

巫亚停云目视前方,语声冷峻道:“末将已知,右相不必再赘述。”

娄林观她无礼言辞,毫不留情道:“巫将军自己身为江湖巫家的弃女莫不是指望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左相一案一拖再拖已愈两月,今日无论如何该有个了结了!”他言罢当即转向叶征,语声已扬:“左相文墨染违朝廷明令,罪证确凿不可不惩治,请皇上明鉴!”

叶征的反应便是面色一冷。

这一位帝王的言辞心性皆澄明可见,行为处事简单明了并无藏绪深沉之色,故而这一冷也冷得纯粹,周身之气一时摄人至极,可明显觉出他隐而未发的怒意。

端木微微抬头看向了大殿之上。

今日将军府意外为左相进言,实际朝堂局面已趋相衡,只是右相言辞逼人不肯相放……

此举无异于迫皇上在左右两派中做出取舍,必舍一派而保一派。

若当真行至此步,即便有失公允、为人垢病,皇上亦会大动干戈肃清右相一派而保文墨染……

只是此举终归仓促,且牵联甚广,有伤朝堂根基。

白衣的人端坐俨然,便出声唤了一句。“……皇上。”

叶征闻言凛神,看向了椅中女子。“先生有何指示?”

端木未及开口,殿外传来内侍传报之声。

“凌王觐见!”

殿上之人皆一怔,回头之际便见凌王叶齐一袭朝服大步踏入太极殿内。

身形挺拔,神情冷峭深沉。

叶征眉间当即蹙起。

相较之娄林目中便闪过了亮色。

“臣参见皇上。”

“……凌王免礼。”叶征沉面。他若此时出言,公然偏向右相一派,朝堂局面又将失衡……朕即便此刻翻脸,动手处置右相一干群臣,有他在旁干预也不见得能保全墨染。

叶征眉间紧皱,转而看向端木孑仙。

叶齐亦转向木轮椅中的女子,躬身行了一礼:“拜见端木先生。”

不知是听出了叶齐所行礼数之全,还是他语声中的沉肃之色,端木眉间一闪而过的讶色。轻轻颔首而回:“见过王爷。”

“凌王今日上朝觐见不知所为何事。”叶征肃声问道。

叶齐转向叶征,微垂首:“臣此来是为左相一案向皇上进言。”

叶征扶在龙椅上的手一紧。

“文墨染文大人是天下有闻的才子,有功于朝廷,属国之栋梁,望皇上能再查左相一案,对其从轻处置。”

众皆一愣。

娄林面上一闪而过的惊异,下瞬立时低头。

“……如此,便听凌王之言。”

户部尚书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

近午,群臣从大殿中鱼贯而出,出得宫门,娄林追上叶齐。

“王爷何以放过文墨染?致使先前所做努力今日全部作废,还折了户部……娄林实在不明!”

叶齐冷冽道:“管好你的幺子,别还未扳倒文墨染,自己先折进去!”

娄林怔怔:“智儿他……”

叶齐驻步:“此事既能被巫亚停云查到,惊云阁绝无可能不知……梅疏影此人却为何不用?”沉吟一瞬,叶齐冷笑了一声:“或许他是自恃天凌山庄之事足以叫本王松口……故而想留待反击。”

娄林仍是不甘。

“事到如今竟还让文墨染翻了身……户部尚书自言罪证有误撤回参本,我等必然保他不住了。”娄林恨恨道:“皇上当场便免了文墨染罪则让他即刻出狱官复原职实在是偏袒之心明显!王爷何以能忍?!”

叶齐大步而离,面色沉峭:“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不必过问。”

娄林止步在叶齐身后,只得低头应是,然而仍是满面愤郁之色。

下瞬自疑道:“王爷之意,难道巫亚停云所说的竟是真的?”不觉冷汗涔落,匆匆离宫回府。

……

御花园中,李总管轻推木轮椅而行,叶征缓步行于端木孑仙一侧。

“午后墨染便可出狱,今日多亏先生入宫相助。朕虽不知凌王为何退了一步,但却直感其中有什么因由。”

端木点了点头。“凌王行事,一向细谨,因有其目的,皇上心下应防。”

“先生可有看出其中缘故?”

端木摇了摇头:“尚且不知。”

叶征微仰首道:“无论如何大哥这次放过墨染,我心中是感激的。”

端木默然。

“先生可还有什么指示?”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远处,示意李总管停下了推椅之速。“确有一事,端木欲向皇上提及。”

“先生请说。”

“徐州之境,端木与弟子困于雪岭难出,当时际遇了数名入夏的羌人。”

叶征蹙眉思道:“羌人?从徐州雪岭入夏?”

端木点了点头:“他们一行数人绕过了西南边陲,改从东面的徐州入境,且选了荒无人烟的雪岭为径……”顿了一顿,椅中女子续道:“其中一人,是我师父清一大师原先所收的第四徒,名赫连绮之,其母为羌人。”端木镇重道:“此人有灭夏之心,心思难测,奇谋诡略犹在端木之上,是端木的师弟,他入夏而行绝不可轻觑,端木思过之后,觉得他们此行的目的,极有可能是塞外孔家的奇谋录。”

叶征疑惑道:“从徐州入境,所谋却是最北端塞外所护的奇谋录?”

端木面有肃色:“据端木所知,塞外之地,为护奇谋录孔家之人对西南面行来的异域之人盘查甚严,东面皆为夏土,来者多为大夏子民或入夏已久的羌民,故防备之心较轻。”

叶征目色一讶:“原来如此。”不觉语声也肃:“那先生的意思是?”

沉吟少许,端木孑仙目极而远,与椅侧之人道:“他们已然入夏,茫茫人海难寻,端木并无应对之策,只是需与皇上言明一事。”

叶征观女子神情间的肃重之色,不觉心下亦沉:“何事?”

端木缓缓道:“奇谋录失,兵事临。”

静了一瞬,端木孑仙补充道:“不似西北边境的常年滋扰,此间兵事一临,将是夏朝有史以来最大的战祸。”

叶征倏然一震。

半晌方道:“朕明白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碧叶墨染

行宫别馆门前,云萧上前掀帘,蓝苏婉躬身将女子从轿中掺扶而出,坐回了木轮椅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师父!师父!”阿紫蹿上前来扒住了木轮椅背:“大师姐呢?”

端木孑仙微颔首与李总管示意过,听他行远,回首望向了阿紫的方向。“临出宫时我命她跟随穆统领一道去接文大人出狱,护送回府,应不时便回。”

阿紫闻言惊跳起:“文墨染!那个小白脸大官?!大师姐去见他了阿紫怎么不知道!!”

蓝苏婉摇头嗔道:“你呀,在马背上都能睡得那般沉,两次颠下来都是师弟捡了丢回马背的,能知道什么?”

“啊?”阿紫嘴巴一撅,苦着脸:“不行我要去接大师姐回来!”

蓝苏婉本能地蹙眉:“你莫不是又想去捣什么乱、闯什么祸?”

“才不是呢!阿紫去了~!”紫衣丫头一言罢一蹿而远,娇小的紫色身影点落如鹄。只听她远远嚷道:“就是我们之前去劫的那个死牢对吧?”

云萧微愣,蓝苏婉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这事也能如此这般嚷出来!你你,哎……”蓝衣少女垂首间只得再度摇头。

椅中女子眸色却温,只淡淡道:“回罢。”

“是。”云萧与蓝苏婉齐声应一句,推椅入院中。

……

洛阳东,大理寺狱,正门。

白衣红梅,玉扇流苏。

梅疏影望着行于禁军前面缓步走出大理寺的文墨染,微微一笑。“先前的会面过于匆忙,今日终能好好说句话了。”

梅疏影上前一步,扶住了身形明显更瘦的文墨染:“墨染可怪我?”

文墨染驻步,神色是一贯的静静柔柔。

“你指的是因求教我相助叶姑娘雪岭寻人而为影网察觉你我之间的渊源,还是我诉与你娄无智之事你却隐而不用,亦或是如此一遭让我所受的牢狱之苦?”

梅疏影眸光轻烁,笑容微凉,若有若无的苦意:“还有命你任惊云阁副阁主……留下这一隐患的本公子当年那一份轻狂。”

文墨染却道:“若无义父相救,当年我早已死在塞外黄沙中,又何来今日谈当年。”

伸手反握住梅疏影相扶的手,文墨染从容道:“我文墨染始终是惊云阁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怪阁主?”抬眸望远,他幽声再道:“再者今日都已了结了,小影便不必放在心上了。[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梅疏影不禁摇头,白衣风中拂扬。“墨染啊墨染,你可知今日若不训我,你往后便再无机会了。”

文墨染目光一寂。“……你是想与我断绝来往了?”

梅疏影挑眉而笑:“墨染莫气,多年后你告老还乡,惊云阁还是你的归处。”

文墨染拂袖冷面:“我若今日便辞官还田呢?”

梅疏影手中折扇一转,语声悠凉。“只怕叶征不会答应。”

他转而声音一低,又道:“再者你心系朝廷、百姓民生,又怎么放得下。”

“……你执意要断?”

梅疏影笑点头:“今日便是最后一面,往后庙堂江湖,两不相干。”

文墨染一震,呆立原地。

梅疏影放开了相扶与他的手。轻言道:“娄无智是我江湖中的友人,因而未用这一计,累你在狱中多受了许多苦,是我之过。”

文墨染恍恍低声:“当日狱中观你语声迟疑,我便猜到了……此事我今后也只当不知,亦不会用。”

梅疏影闻言浅笑:“我便代他道一句谢了。”

文墨染:“我知你怕我因惊云阁再次入了险境,所以要与我断……”

梅疏影以玉扇敲了文墨染肩头一记:“既是知道,便莫要叫本公子多废唇舌了,应声便是。”

文墨染目中有些幽凉。“……是。”

白衣的人扬唇而笑:“从今往后,你便与惊云阁毫不相干了。”言罢抬眸直视了文墨染一眼,转腕将玉扇从他肩头拿了开。

极轻声道:“兄长,保重。”

白衣拂乱,转身而离。

文墨染面色一悲,转首望向他的背影。“……小影!”

梅疏影脚步未停。

文墨染一字一句,缓慢道:“义父义母逝世后,我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必得好好照顾自己。”

那边之人长发微扬,轻轻点了头。“兄长亦是。”

言罢大步而离。

文墨染默然望向远处,神色凝肃而幽深。

“文大人,流云奉旨接大人回府,一路护送。”

马蹄踏踏,自远而近,文墨染闻声抬头。

碧衣长剑,绿叶如飞。

绿衣的女子随行于骁骑一侧,与穆流云一道翻身下马。

文墨染垂眸一静,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的身上。

“大人。”穆流云上前唤了一声,躬身行礼。

文墨染颔首而应,看着走近的女子,已率先出声而唤:“叶姑娘……”

叶绿叶抱剑行了一礼。“文大人。”她随后凝声:“叶绿叶亦为护送大人回府而来。”

文墨染看着她,一时间心头微悸,下一刻垂首而应:“谢叶姑娘……”

穆流云命人抬轿上前,扶文墨染入轿。

临入轿前,文墨染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绿衣女子,后者驻立于侧,亦有些出神地望着他。

两人视线触及。

文墨染本能地脑中空混了许多,双颊顿生绯色,低头入轿。

叶绿叶微一怔,下一刻,垂目而静。

一行人翻身上马,护轿随行,往洛阳西面所在的左相府而去。

轿中的男子双手合拢,平放膝上,随着轿帘若隐若陷地拂落,凝目在轿外一侧、马上的女子身上。

暮春的杨柳飞絮,恍然如最美的景。

文墨染突然有一股冲动,看着她,望着她,留下她,与她说……

我欲娶姑娘为妻,不知叶姑娘可愿委身下嫁?

五指霍然紧握,攥皱了衣布,文墨染目光轻敛,幽深而温柔。

“大人,到了。”

穆流云扬声勒马,上前掀帘。

左相府前,待到文墨染从轿中出来,穆流云便道:“流云另有要事,这就转道回宫了。”

叶绿叶下马,将马还了骁骑营,站在文墨染身前不远看着穆流云领众骁骑慢行而去。

似是察觉到视线,叶绿叶转面看向了文墨染。

府前石阶沉厚,街上春花息浓。

文墨染面上虽一贯地染了艳色,此次却未折开目光。“……叶姑娘。”

叶绿叶低头沉默了一瞬,缓步走到了文墨染面前。

“大人的事我师父本可早些出手,因我有意相瞒不欲让她寒冬出谷、累文大人在狱中多受了数月之苦,望恕罪。”

文墨染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道:“无事……”

叶绿叶便微微点了点头,“如此,叶绿叶告辞。”

绿衣的人转身而走。

“叶姑娘。”

叶绿叶闻了唤声回过了身,静静望着他的目光。

相府前路人寥寥,绿柳红花相映,文墨染霍然心如擂鼓:“此前一路相护,多谢叶姑娘……”

叶绿叶静目,知他指的是回京之路,轻点了下头。

“叶姑娘,我……”

“大师姐!”

阿紫霍然从长街那头蹿了过来:“可找着你啦!”

叶绿叶转首看向蹦蹦跳跳而来的紫衣小丫头,眉间蹙起:“你不守在师父身旁,过来干什么。”

阿紫搭下两眉上前抱住叶绿叶一臂:“阿紫来接大师姐回去嘛!省得某个人磨磨唧唧地还想拐走我家大师姐呀~”

叶绿叶拧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文墨染眸光轻寂,恍然退了两步,远远立在门前石阶上。

叶绿叶回身,再度抱剑向他行了一礼:“大人请回府,叶绿叶便告辞了。”言罢,转身与阿紫相携而离。

左相门前,长街之上。

相府之左,漫天飘落的柳絮散如飞雪。

叶绿叶一碧若木的身影渐行渐远,长衣垂裾微微扬起。

稀稀落落的路人于她身侧擦肩而过,女子冷漠利落的背影渐渐融进了漫天的柳絮中……越来越朦胧,越来越模糊。

那紫衣的丫头抱着绿衣女子一只手臂,不时嬉笑出声,走得远了,霍然回过头来朝着遥立石阶之上的清瘦男子做了个鬼脸。

文墨染文弱苍白的脸上有些恍惚。

几乎想踉跄着追下台阶。

“叶姑娘……”轻喃一句,唤声已哑,淹在了喉底,无声无息。

……我欲娶姑娘为妻,不知叶姑娘可愿委身……下嫁?

然而,归究未能说出口。

心仿佛被人拧住,难以呼吸,那么重那么重的难过埋进了心底。

这个此生唯一动了心的女子,离他越来越远……

文墨染看着叶绿叶走远,裙角微扬,拐过街角。

突然承受不住地晃了一下,低头敛目,一刹那间目中有水和柳絮一齐飘落。

一者徜徉往上,一者滴落泥尘。

男子羸弱纤瘦的身影遥立在相府门前的厚石长阶上,久久未动。

远处人影幢幢,细柳扬絮,她已不见。

……

过了许久,相府内有人大步行出:“怎的这么慢?”

文墨染回头望见那人,立时低头。

叶征望见他,脸上是极明朗的笑容。“朕带了御医来看看左相的伤势。”

文墨染低声而回:“谢皇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陌路相错

入夜,行宫别馆内寂静无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叶绿叶整好被褥,欲扶端木孑仙上榻。“师父,歇息了。”

绿衣之人方伸出手,便被端木孑仙抬手制止了。

下一刻步声嚯嚯,蓝苏婉立在门外便道:“师父,凌王来了。”

叶绿叶拧眉。

拉开门的同时语声冷冽道:“他来干什么。”

端木孑仙轻转椅轴面向门口,似乎并不意外。

“今日朝堂之上凌王会开口为左相进言,或许便是为了此时。”

蓝苏婉与叶绿叶均不明,只是看着椅中之人。

白衣的人淡淡道:“走罢。”

“是,师父。”

别馆前厅内灯火通明,云萧看着于堂屋内慢行踱步的叶齐,只是立身不语。

阿紫打着哈欠蹲在一侧的宽椅中,不时伸个懒腰,亦或换个姿势去看凌王身后的那人。

叶兰如雕塑般立在叶齐身后三步,脸上紧绷,几乎凝成了冰。

馆内侍从刚倒上茶,白衣女子便已远远而来。

入了厅内,叶绿叶与蓝苏婉分立木轮椅侧左右,不动声色地看着厅中凌王身边之人。

云萧上前一步,站立在了端木身后。

叶齐轻踱的步伐更缓,慢慢停在了白衣女子面前。

“王爷此来,所为何事?”

深烟色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撩起,珠华锦绣。叶齐的视线偏了偏,面色沉冷,一言不发。

端木见其不语,亦静。

下一刻,叶齐身后的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四人突然一齐拂衣而跪。

单膝触地,发出整齐的“呯”声。

端木怔了一下,眉间微蹙。

“咦咦?”阿紫嗑睡立醒,脖子伸得老长。

云萧等人微一愣。

叶齐右眼下的泪痣恍然间颜色似深了许多,黑如点墨,唇紧紧抿着,脸色难看至极。

“本王此来,是有事相求。”终于转目看向椅中的女子,叶齐拨了拨唇:“小女伤势不知为何急转而下,形势已危,恳请宗主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

端木闻言面色也是一变。“王爷说的是霜宁郡主叶悦姑娘?”

叶齐颔首:“……嗯。”

端木垂目静一瞬,下一刻便点了头:“……端木尽力。”

跪地的叶兰四人立时伏首一礼:“谢宗主!”

叶绿叶微皱眉。夜夜小说网mht.la

“劳先生现在就随本王去往王府中。”叶齐面色沉肃,语声微凛。

端木并未迟疑,正欲点头,椅侧的绿衣女子冷声道:“慢。”

厅中之人皆震。

叶齐看向叶绿叶,眸光不善。

“救人可以,但我师父就此去往凌王府邸怕是不妥。”叶绿叶面不改色道:“王爷或可将霜宁郡主送来行宫别馆内。”

叶齐脸色一冷。

叶飞立时冲声道:“她现在身体虚弱,怎么能移动!”

端木面色沉淡,一时不言。

叶绿叶冷肃道:“若是如此,我师父也不可轻易去了凌王府上,否则如何能确保我师父在王府中的安危。”

叶齐眸光幽冷:“少央冷剑欲要如何?”

叶绿叶转目,逡巡少许,看向叶兰:“若想叫我师父往凌王府救人,便叫他留下,作为质子吧!”

四下之人一怔,皆转面看叶兰。

立身叶齐身后不远的那人目色冷冽,满面阴戾,闻言只是冷笑一声:“这又有何难?”

叶齐面色阴沉,目中有浮动的怒意。“……好,兰儿留下。”

叶绿叶凛然直视叶齐,“如此我等随同我师父去往王爷府上,叶兰世子留在行宫内由阿紫看管。”

叶齐再度点了头。

叶飞冷哼一声,讽刺道:“我四弟武榜排名第五,这黄毛小丫头最好有这本事看管!”

“嗯嗯!你放心!!”此声应得分外响,众人皆看向那欢欣鼓舞跳下椅来的紫衣小丫头。

神色明媚至极,几乎放光,咧嘴笑得双眼眯成了缝儿。一脸烂漫天真。

叶兰一瞬间面色陡变,已非“难看”一词可以形容。

“……父王。”

“嗯?”

“……没……什么。”

叶齐回目看了他一眼:“晚几日悦儿伤好便叫你回来。”

叶兰低头:“是……”

别馆门前,叶绿叶回首看着阿紫冷冽道:“看住此子,我等未归之前绝不可放。”

阿紫死命点头:“大师姐放心!!阿紫一定牢牢扒住他!”

叶绿叶眉头微蹙:“扒?”

“就是吊在他身上不放!!”

叶绿叶肃面:“……那倒不用。”

“……哦。”

阿紫站在行宫门前大力挥手看着端木与云萧、叶绿叶、蓝苏婉随同凌王之人离去。

待得众人行远,回头间目光一下子锁住了叶兰。

男子仍旧是一身黑衣,长麾立领,面色阴沉,冷冽如寒鸦。

似乎一直在防备那人,一见紫衣的丫头回头面色便倏变:“你要干什么?!”

阿紫把小手绞在背后晃悠着脚步想荡到他的面前。

叶兰的反应便是飞身退了一大步!

小丫头不禁撅起嘴,搭下弯弯的两眉瞪了他一眼。

下一刻叶兰眼前一花,娇小的身影已近在咫尺。

阿紫伸手揪住他的麾衣,笑嘻嘻道:“你今晚跟我睡吧~!”

叶兰双手一颤,双目惊直,脑中一道霹雳。

……

洛阳城郊,林野,阴云蔽月。

暮春之木浓荫成盖,枝叶皆繁。

树下一人长衣墨色,衣发在夜风中不时扬起。“……她已应了?”

不知何时立于墨衣人身后的素衣女子轻颔首:“嗯。”

黑衣广袖,云纹流动。男子默然。

郭小钰一向温文的神色有些凝然。“少主人已传信回来,蜀郡的准备都已妥了。”

墨衣之人点了点头:“虞韵致呢?”

郭小钰缓慢道:“已和少主人会合。”顿了少许,她复又道了一遍:“经年诸事,一切都准备妥了。”

云影轻移,月光错落着映照于林中。

隐隐绰绰,一片斑驳。

墨然抬头望远:“这么多年,终于不必再等了。”

郭小钰淡淡点头:“恭喜主人。”

树下之人闻言恍惚垂首,目光落在地上斑驳的树影中:“终于要……开始了。”

郭小钰淡然立在他身后,久久静默。

风吹影动,林风簌簌。

袭卷江湖血雨,武林腥风。

吹荡远去,复又归来。

墨衣之人静静望向林中远处,幽声开口:“……你却似并无慰色。”

郭小钰便抬头看向了他,滞言许久,慢慢道:“一直以来小钰只道自己是个无心之人,无什么念也无什么执,用此残身还主人埋骨之恩,余生便了……”素衣之人长袖风中微扬,语声悠凉:“如今看来却不似这样轻易、这样简单明了。”

树下之人闻言便寂:“……人何能无心,无心又怎能活。”

郭小钰目光亦寥,轻言道:“便如主人所说……人无心,便不能活了。”她转而面向数步外的一棵枯枝老树,沉默良久,终于道:

“主人让小钰给到霜宁郡主叶悦的毒,应是剧毒无比……”

墨衣之人闻言抬眸,语声轻幽:“……是此事触动了你的心?”

素色衣裙在林野中映月而浅,盈盈然有别于四周墨色。

郭小钰面容柔淡:“主人让阿悦服下那一味毒,不过是为了叫端木孑仙留在京中。”

树下之人不避讳地点了头:“她若插手蜀地之事,却儿行事难成。”

风吹长袖,微微撩起。郭小钰立身于原地,久未动,下瞬道:“能叫端木孑仙滞留难离的毒必是凶险至极……”抬眸直视男子身影,她道:“望主人莫忘了答应小钰不伤她性命之事。”

墨然闻言静一时,而后浅声道:“你应知……清云宗主亦有神医之名,即便一时解不了毒,也必能暂延她性命。之后,我自会为她解毒。”

郭小钰垂目默然。

林风又拂,林野寂寂。

郭小钰微抬起头道:“她有意相助云萧、让他们师徒顺利救下文墨染,才会寻我商量,要自恶伤势,迫叶齐求教端木孑仙,不得不在朝堂上退让却步。”

墨然神色漠然:“你也确实是依了她所求……她所要的,已然达成了。”

郭小钰再度垂目。道:“主人也可看出叶齐确实看重这唯一的亲生女儿……留她一命,日后对主人或有用处。”

久久,墨然宁声:“我已说过,不会杀她。”

身后素衣长裙的女子垂手于身前,拂罢裙摆跪了下来:“小钰谢主人。”

墨然不语。

女子起身罢,再度躬身行了一礼。

墨然背手于后,兀地开口道:“她是凌王独宠的霜宁郡主,你是流放逃回的罪臣之女,你与她即便是友,也非同路之人,若看得太重,只是自欺欺人,于你是险。”

郭小钰目中微有波澜,半晌,亦道:“主人经年相瞒,留在端木孑仙身侧,其实与小钰一般无二,也是不会有好下场。”

墨衣之人垂眸一刻,无声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女子默声:“小钰心下也知。”

墨然浅声而叹。“有些人虽在你身侧,却只会离你越来越远……因你已选了与她相背的路。”抬眸望远,目光如月月光宁:“你我皆是如此,早已陌路殊途,与之相错。”

夜风拂止,吹动素衣流云。

郭小钰转身而走。“小钰去了。”

“……嗯。”语声悠长,墨然目中沉静,似笑似苦似慰:“便照计划开始吧。”

“小钰领命。”

第一百九十四章 蛊毒相杂

洛阳城北,凌王府内灯火通明。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少女闺房内能闻到清新淡雅的熏香,雪幔珠帘,隐隐拂动。

房内一直传出嘤嘤的哭声,叶齐立于珠帘一侧,眉间一拧。“叶荣,把王妃带下去!”

凌王妃瘫坐在叶悦床前横榻上铺就的软垫上,闻言咬着手里的绣帕拽住了榻前椅中女子的长袖。“先生一定救救我家悦儿……一定救救她……”

端木孑仙端坐椅中,慢慢收回了搭在叶悦腕间的手,眉间微蹙,面色极为沉肃。“王妃不宜心伤太过,且自珍重……端木一定尽力。”

叶齐不耐烦地甩袖。

叶荣连忙催促侍女上前扶起凌王妃。“扶王妃下去歇息。”言罢转面向叶齐行了一礼,便领侍女快步而出。

“悦儿……悦儿……”凌王妃一面走一面仍忍不住回头低声啜泣。

叶齐拂帘而入,看着静坐不语的端木孑仙。

叶绿叶、蓝苏婉、云萧三人均立身在白衣女子身后,此刻凝目看着榻上面容暗沉近紫的少女。

“是何情形?”叶齐沉声问道。

端木孑仙眉间一直蹙着,久未应声。

凌王正待疾言厉色,便听女子幽声道:“绿儿上前把脉看看。”

叶绿叶闻言一愣,下一刻依言颔首:“是。”

绿衣女子上前把了把叶悦的脉,眉间亦拧起,随之仔细查看了一下叶悦面门及周身几处。

“师父……弟子不能确定。”

端木孑仙面色沉然,微微点了点头后,轻言道:“为师亦不能确定。”

叶齐听罢双眉一拧,沉面。

叶绿叶肃然看着榻上的少女。皱眉喃道:“她到底中的是何物……”

端木孑仙向后退开一步,示意蓝苏婉与云萧亦上前为叶悦把过脉。

叶齐望见,当即不悦:“男女授受不亲,云萧就不必了!”

椅中女子面向叶齐,语声沉淡,平声道:“讳不避医,王爷当知此理,萧儿承我医术,看诊自有助益。”

叶齐冷冷看了青衣的人一眼,目色阴沉。

蓝苏婉把过脉后心中便一震,立在榻边一时未敢动,脑中有些昏昏然的。

五脏俱损,毒倾六腑,冗繁深重,脉相异样的沉……她这分明已是垂死之脉。

床榻一侧,云萧放在叶悦腕间的手慢慢蜷起。

指下的腕突然颤了颤,榻上的少女气息急促起来。“小……哥哥……”

屋中叶齐叶萍等人听见她的唤声尽皆一震,立时围拢到榻前。

“悦儿。”

“悦儿!”

“小妹!”

榻上的少女轻轻牵住云萧的衣袖,无意识地低喃着什么,眉间紧蹙,面容晦倦,唇色乌紫。[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小哥……哥……”

云萧禁不住握住了她微微颤动的手,回头来语声有些闷沉:“她原是中了王爷一掌,何至中如此深的毒?”

叶齐见他直视着自己,当即面似寒霜:“你这是胆敢在指责本王么?”

云萧回首,默声。面色沉抑,一言不发。

蓝苏婉看着他,半是苦半是忧半是涩地垂下了眼睛。

叶齐双目寒敛,凛冽道:“自悦儿回府接触过的婢女侍从都被关在王府水牢里,到此刻还未有人招供……但若悦儿当真出事,他们全都得死。包括亲属,一个都别想活得了!”

端木闻言抬首,望向叶齐的目中淡冷轻寒。“王爷此举,残暴不仁,累及无辜,不智至极。”

叶齐冷冷道:“端木宗主心性悯然,不愿累及无辜,那就请好好救回小女……否则,那些贱民的命,就不是宗主能管的了。”

白衣凌寒,椅中女子忽然就冷了面色,转椅便道:“恕端木告辞。”

叶绿叶毫不犹豫地上前推过木轮椅。

“端木孑仙!”叶齐高声冷冽道:“今日朝堂之上若非本王开口,文墨染何以能全身而退?本王该做的已经做了。”他幽恻道:“此人情……你是还、还是不还?”

端木孑仙平视前方,半晌漠声道:“本宗并无救治令爱之法。”

叶齐双目微瞠,面色倏变:“连你也救不了!”

云萧面色亦是沉重。

端木背对叶齐,微微点了点头:“令爱体内之物蛊毒相杂,既非蛊又非毒,既似蛊又似毒,此两物皆非端木所长,尤其蛊物,本宗知之甚少,实非妄言。”

叶齐负于背后的手无声握紧。“……若真如你所说,世间可还有人能救她?”

“有。”白衣的人端坐静然,脑海中梅疏影的话倏然掠过。

……

墨然与我,你只能信一个。

……

“我师兄墨然,或可解此毒。”

……

你若信我,便防着他……

……

端木轻垂的目光中淡冷沉寂,无言繁复。

叶齐拧眉看着她,半晌凛声道:“你不是说蛊毒相杂么?据本王所知森云宗主墨先生只通毒理,不谙虫蛊。”

端木颔首。“如王爷所知,师兄只研毒理,应不谙虫蛊之道……但有绿儿在旁,应能助力。”

叶齐走近,似有怀疑,不知为何迟疑了一瞬。而后立于椅侧俯视椅中女子道:“既是如此……便有劳端木宗主修书一封立即请墨然先生过来本王府上。”

端木眸光微恍,目中虚无而轻寂,静望于远处。

久久,应:“……好。”

顿了一顿,她复道:“师兄未及赶来之前,端木会以银针封脉之法为叶悦姑娘暂缓体内毒性。”

叶齐语声凛冽。“便有劳宗主了。”

……

夜露风寒,风吹影动。

凌王府外。

“影主。”树下暗处,影木跪于素衣女子身后,低声道:“都已备妥,该出发了。”

郭小钰目中平静,浅淡忧怔,茫茫然如当年洛阳街角、望着行人来去时的那一介孤女、乞儿……

细雪纷然,当年那个探头朝自己望来的红衣女娃儿依稀浮现眼前,便如那时一样,睁着星子般璨然的眸,凝望着自己,咧嘴笑着问她: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不回家?”

……

暮春将夏,空中之气温暖湿润,树下的人周身却越来越寒瑟。不觉便低喃出声:“天寒至此……怎不归家……”

影木轻皱眉,抬头望着身前女子俨然不动的背影:“……影主?”

风扬素袖,飘然又落。

“我能否入府?”郭小钰蓦然问道。

影木闻言一怔。

见她望着凌王府内院,心下立时一沉。“影主,端木孑仙就在王府内,她是盳目之人耳力过人,且凌王叶齐的武功深不可测,再者云萧此刻的轻功极可能已不在我之下,若贸然行事有功亏一篑之险。蜀地的事还等着您去部署……”

“你不是一向不愿做这些事么。”郭小钰淡声道。

影木立时滞言。

“你是因我而卷入影网,如果我死了,你就不必再听命影网。我郭家的恩,你便算替你娘还清了。”郭小钰低头来轻轻摩婆着手中一物,目光恍惚而轻怔:“能进?”

影木静一时,而后伏首道。“……可以一试。”

素衣女子点了点头。

春花烂漫,浓荫成障,夏舞飞絮如雪。

她抬头来望着云中阴月,轻声念道:“宣王落,郭将没,举家流北相依过;刀兵劫,生死别,千金埋骨父难耋……”

……

风吹雪幔微动,闺房中的侍婢们忽然一齐歪倒于地。

门口守卫的叶青察觉动静,正欲推门查看,一袭翠影从远处掠过,叶青目中有疑,握紧手中的弯钺追了过去。

五脏紧窒烧疼,如沉千斤之坠,隐隐又有钻动的刺痛感在其中纾结难去,周身僵麻抑痛,喘息声滞。

郭小钰在她榻前站了少许,移近榻边坐了下来。

“阿悦。”女子伸手轻拍少女脸颊,将她自榻上扶起。“喝下这药,会好受些。”

叶悦无力地瘫靠在女子身前,被她喂着服下了一瓶浅绿色的浆露。

昏昏沉沉中只觉脏腑中的沉痛之感轻了许多,喘息声微响,叶悦哑着声音睁开了眼。“……是……小钰……”

窗棂半开,夜风拂动珠帘,簌簌轻响。

郭小钰扶抱着她,伸手抚过少女的头。“……是我。”

叶悦埋首半晌,语声苦涩。“你给我的毒,这样烈……小钰你……想要我死么?”

郭小钰放在她头顶的手一顿,惭然而叹。

叶悦眼眶慢慢涨红,靠在她肩头低声道:“你说过……不会骗我……永远不会……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么?”叶悦牵住郭小钰的衣袖,喘息着道:“你来……是不是为了杀我?”

郭小钰目光一疼,轻轻抚了抚她晦暗无光的脸颊,柔声道:“我怎么会杀你,从来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不会。”

“我……我已经知道了……”

叶悦冷白暗沉的小脸上隐隐滚过泪痕:“你想杀我……也是应该的……”

郭小钰极轻地拍了拍她的脸,摇头:“傻丫头,你是小钰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不会想害你。”

“我看了……父王书房里的信……”叶悦苍白着脸看着她:“我跟四哥说撕掉了……其实我已经看过了……那信里写了……宣王叔生前身边有个将领……叫郭敬芝……他的女儿……叫郭小钰……”

郭小钰闻言垂了垂目光,敛眸道:“我是郭敬芝的女儿。”

眼泪大颗滚出,叶悦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你一定是知道了……你爹流放途中……是被我父王追过去害死的……所以你……所以你给我这样烈的毒……”

郭小钰一愣,继而全身一震,抬头来直着目光看向叶悦。

“你……说什么?”

叶悦手足无措地看着她,陡然哭得更狠了:“对不起……小钰你不要恨我……我……我父王他……”

如当头泼进一盆冷水,惊人的冷,郭小钰有一瞬间麻木地怔坐着,没有动。

许久后,目光越来越幽冷、越来越寒冽。

“不是皇上对三王余部斩草除根……是凌王……是为了……”

叶悦哭着抱住她:“你早晚会知道的……你早晚会想杀我……你早晚会……”

“……放手。”

叶悦委屈地慢慢松开了手指。

“小钰……”

郭小钰回头看着她。

久久,目中恍然闪过水光。

……一句话也说不出。

叶悦看着她,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信里写了……父王他……是为了找一张军库图……”

眼前蓦然闪过黑光,郭小钰低头刹那周身都冷冽了,一瞬间心痛如绞。

笑了一笑,起身便走。

行至门口,她停步一字一句道:“不在我爹这……根本不在我爹这!”

“……小钰!”

郭小钰推开门的刹那一道鞭影泛着寒光迎面击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易容改身

“啪――”的一声,极清脆响亮的鞭声,隐约带着皮肉绽开的细微轻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血珠飞溅开,长鞭抽回的同时有血快速地从郭小钰脸颊旁涌出,流入颈中。

“小钰!”叶悦望着郭小钰背影的双目蓦然一瞠,惨白着一张小脸翻下榻来,浑身失力地摔倒在床前横榻上。“住手……三哥住手……”

郭小钰的手还握在门扉之上,血珠溅到手背上点点鲜红,她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远处树间一袭翠影动了动,欲要冲来,看到郭小钰右手指式,强忍住。

素衣女子仍如往日那般,温文、安静、柔和,淡色长衣,广袖长裙。

“阿悦……”不知是水还是血,仍在她脸上流淌着。郭小钰似乎想要回头,最后却停下了。

又一道鞭影挥了过来,郭小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应该是……不欠你什么了。”

小钰!

“啪――”

叶悦挣扎着爬起身,已然泪流满面:“小钰……!”

更多的血从女子额际流下,素色衣裙染血而污,冷月下有些凄艳和冷凝。

叶萍站在叶飞身侧,面色冷峻而悒重。“你和小妹说的话我们听清了。”叶萍的手扶在腰间九节鞭上,立于屋外廊下警惕地看着门框中的女子。“郭帮主,原来你是郭敬芝之女……”院中风过,树影寥寥。

“既是如此,当知今日你已难走出凌王府。”

叶悦一手捂在胸口一手扶住床沿,强忍眼前昏黑一身刺痛终于立起,踉跄着就要冲来门口。

窗前一道身影适时跃入,一把将叶悦扶住抱起。“二哥先带你出去。”

“不要……二哥……”阿悦颤巍巍地伸出手推拒,无力地挣扎。“放下我……二哥……”

叶青审慎地看着门口的素衣女子,抱着怀中少女慢慢退向窗口。“大哥命我带你出去。”

“……不要!二哥……你们不要伤害小钰……”

叶青讷然而沉默地看着郭小钰的背影:“我们听到是她给你下的毒……你自己也说了她必会想杀你。”

言罢后背已靠上窗棂,下瞬带着少女一跃而出。

“不要……”阿悦哭道:“别伤小钰!”

屋中动静俨然,素衣的女子却始终没有回头。[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叶青跃出房间的一刹那廊下叶萍的目色便一鸷。冷月下只见寒光一闪铁索长鞭已毫不留情地朝郭小钰挥来。

“不要!不要伤小钰――”叶悦一眼望见声嘶力竭,唤声陡然一喑。

“小妹!”叶青低头间便见她已昏了过去。

下一瞬金属相抗的“铿――”声铮然而响。冷剑青衣,眸光映月。

云萧瞬间纵至,挥剑撞开了叶青手中九节鞭。

青衣的人立于郭小钰身前数步,眉间紧拧,面色沉肃。“你等应是听见了,阿悦已说不伤她。”

叶萍收鞭回腰,转向青衣之人,面色凌然。“云萧公子,此下不是你该插手之事……再有,吾家小妹的闺名并非你可以随便唤的。”

椅轴轻响,端木孑仙坐于木轮椅中出现在长廊一头,叶绿叶面无表情地扶着木轮椅背,凌王叶齐赫然也在椅侧。

“萍儿,退下吧。”叶齐负手而立,面色微沉。

叶萍当即垂首:“是,父王。”

空中飘散着血腥味,端木孑仙眉间不由蹙了蹙,抬头望向郭小钰所站的方向。“郭帮主……幸会了。”

女子语声太过浅宁,清冷淡漠如在世外。郭小钰回转过头望向长廊尽头的女子。

端木孑仙。

雪鬓离尘,白衣若雪,青丝如瀑,容颜淡漠。

这般淡冷无心的女子怎配墨然多忧深情之性……?

郭小钰无声一叹,行了一礼。“小钰见过清云宗主端木先生。”

端木孑仙闻她浅淡柔和的语声,如此境况下仍然平静淡然,周全有礼。已识面前之人襟怀不比常人,敛目间便也回了一礼:“端木有礼。”

白衣的人便又出声嘱咐道:“萧儿,且看一看郭帮主的伤势。”

青衣的人抱剑行礼:“是,师父。”

“不必了。”郭小钰缓步走出房门,满面血污,面色仍柔。“皮肉伤罢了,多谢先生仁心。”

叶萍几步走近叶齐想要附耳说什么。

叶齐目光一厉,瞥了一眼端木孑仙立时抬手制止了。

叶萍会意,低头退开。

“郭帮主既是悦儿的朋友,萍儿、飞儿便先‘请’她下去休息吧。”叶齐抬头,冷淡开口。

郭小钰平放在身前的手一点点握紧,听见叶齐的话既未抬头也未回目,只有语声陡然幽寒起来,再不复先前柔和:“不知王爷留下小钰,是为了解阿悦的毒,还是为了那张军库图?”

叶齐的面色顷刻变得深沉阴冷,不予置评道:“把她带下去。”

“是!”叶萍、叶飞齐声应,正要转步上前。

下一刻叶青从房内走出,一把拽住郭小钰便向廊下走去。

叶萍、叶飞愣了一下,快步跟上。

三人前后行至院门处,即将拐向小径,叶齐眉间突然一皱。

与此同时行于叶青身后的叶萍出声问道:“阿青,小妹呢?”

拽着郭小钰的叶青突然回身撒出一物,一片墨色瞬间飘散开来。

叶萍双目一睁。“不是阿青!”

“走!”“叶青”拉着郭小钰奔开数步,一把抱起郭小钰飞身便起。

一袭烟锦长袍凌空猎响,叶齐已然飞身而至,冷笑一声道:“未免太小看我凌王府了!”

一掌拍出雷霆之势,正拍在半空中怀抱着郭小钰的“叶青”背上。

那人当即向前喷出一大口血,咬牙颤声喝道:“影木!”下时便把郭小钰一把抛了出去。

云萧几人只是立身廊下,并未出手,下时便见一袭翠影瞬间掠至,临空接住郭小钰转脚一踏,绿影一闪,倏忽间离远,只留下残影重重。

叶齐面色倏冷,一眼便知其速难追,陡然暴怒阴沉。

叶绿叶眸光一紧。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

云萧目光一震,握剑的手当即一紧。呼吸一滞:迭影……

端木孑仙本静,忽然转目看了云萧方向一眼。

留下那人被叶齐一掌拍落,正落在先前墨色浓烟所在,叶齐随之而落,又朝烟中人影一掌重重拍出。

叶萍挥开眼前墨烟欲上前相助,迎面见叶飞捂着胸口踉跄行来。“三弟?!”

叶飞痛苦道:“去助父王。”

叶萍放开他当即上前,下时便见叶齐拎着一人挥开墨烟快步而出。语声极寒冽:“还不追。”

叶萍怔了一下,但见叶齐手中拎着的人竟是面色惨白身上披着叶青外衣的叶飞。

“那方才的人……”立时回头,刚刚被他扶过的“叶飞”早已不见人影。

叶萍面色骤变。“再度易容改身?!”

叶齐将手中叶飞扔到叶萍怀中,衣摆一扬,人已追出。

叶萍肃面扶着怀中叶飞,不得不惊异于那人换形之速,易容之精。下时喝道:“来人!”

凌王府外一条暗巷中,“叶飞”紧靠墙上又一口血喷出。下时抬脚急行,不过数步,身后掌声已临。

“叶飞”就地一滚堪堪躲过,仍被掌风扫到,五脏六腑均一震。

回头来便见叶齐负手冷面,立于他身后。阴沉道:“你以为能从本王手里逃得了?”

“叶齐……”“叶飞”往后退一步。

墙侧阴影中突然行出一人。脚步平缓,墨衣云纹。

“叶飞”一见来人,立时低头:“主人。”

叶齐目中阴恻,抬眸望向来人。

墨然望了一眼身前的影人,语声幽淡:“你退下吧。”

影人应一声,脚步踉跄着欲离。

叶齐长袖下的手腕立时一转。

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的人看着他,缓缓道出三字。

叶齐面色一变,目光一凛,望着阴影中的人。

下瞬松开了掌,再度负手而立。

叶萍领人赶到时巷中已无旁人。

“父王,叶萍来迟!”

叶齐负手转面,目中无波。“悦儿呢?”

“被阿青带到了王妃住处。”

叶齐点了点头。而后道:“回吧。”

叶萍一怔……下瞬便低头应下:“是!”

叶齐行于众人之前,率先回府,右眼下的泪痣幽然恻恻,映着月光如垂泪一般。

然目色幽亮摄人,寒冽而深沉。

……

“王爷无事否?”

叶齐行至院中廊下,脚步一停:“宗主这是在关心本王么?”

白衣的人平视前方,眉间淡漠,语声平和:“王爷虽未能留下其人,但却已知下毒者是谁。”

叶齐瞥了一眼椅中女子:“那又如何?”

端木孑仙望向叶齐,直言:“既已知下毒者另有其人,王爷理应放了无辜被牵连之人。”

叶齐微笑:“原来是此事,宗主不说本王倒忘了。”

端木孑仙抬头望远,语声宁浅:“本宗既已出言提醒,还望王爷勿要再忘。”

叶齐笑容冷淡,面不改色。语声却柔:“若是再忘,便劳端木宗主再出言提醒一遍。”

叶绿叶目光忽是一冷。

端木孑仙眉间微蹙,未再应声,只向一旁冷面静立的云萧淡淡道:“萧儿,随为师过来。”言罢转椅而离。

云萧看了一眼叶齐,回身跟上女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宣王遗物

凌王府西面厢房,两侧有侍女静立着。[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叶绿叶轻推椅中女子入内,云萧跟随在后亦行入房中。

“你们下去。”叶绿叶回身阖上房门的同时冷声摒退婢子。

“这……王妃命奴婢们在此侍候……一刻不许稍离。”婢女为难道。

叶绿叶面上一冷,不容置讳道:“便说是我等的意思,下去。”

众女被她语中寒意一惊,立时瑟瑟曲身伏拜:“是……奴婢们这便退下,若有吩咐唤一声立时便过来侍候。”

“不必了。”叶绿叶拧眉目送她们而出。

待得屋门合上,绿衣女子恭然行至木轮椅一侧。

“人声已远。”

端木孑仙轻叹了一声道:“此次过来凌王府,数次为叶齐以人命相胁,或许是为师应下的草率了……”

叶绿叶不客气地指出:“人命攸关,再有下次师父仍然会应。”

椅中女子便也没有辩驳,缓缓道:“叶悦姑娘之毒难解,毒性甚烈,我若不为她行针而缓,她应是撑不到师兄赶来。”

叶绿叶听罢一声轻哼,并不多言。

云萧目光微垂。

端木孑仙静望前方,道:“我等坐看郭帮主为影网之人救走,虽能确实其影主身份,却不知是利是弊……”

云萧接口道:“郭小钰手中似乎有凌王极欲得到的某物。”

“是军库图。”叶绿叶凛声道:“叶萍口中提到郭敬芝,此人是我父生前心腹将领。母亲曾言,当年三王谋逆所筹备的军资未及采用叛乱已平,那些军资俱在原处,只需拿到军库图便可取出。”叶绿叶面无表情道:“凌王欲求军库图,其心可见。而那张图,据我母亲言,最后知晓下落的人便是郭敬芝。”

椅中之人目色便沉。“凌王所谋,已能预料得知。”

三人面色皆凝肃。

云萧想起洛阳城郊外,梅疏影曾与叶齐所诉之言:不论是天凌山庄,还是王爷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

“这军库图应就是梅大哥口中所诉,凌王一直在追寻的宣王遗物。”

叶绿叶微微仰首,不言。

端木孑仙闻言道:“梅疏影既知此事,文大人应也早已知晓,如此皇上必定已有防备,只是并无证据,且凌王行事审慎周全,表面极为忠良,故而难问其罪。(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云萧语声微沉,道:“今日郭小钰若落入凌王手中,必受百般拷问刑讯相逼,势必受尽皮肉之苦以求问出军库图的下落,她有夜闯王府之罪,无论凌王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端木孑仙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微微叹声:“徐州之时,郭小钰毒害傅长老嫁祸于你,今日萧儿却仍能出手相救……”

叶绿叶脸上俱是漠色:“若然是弟子,便不会救。”

青衣的人敛目:“她是阿悦的朋友,萧儿只是不愿阿悦……不愿阿悦姑娘身染剧毒之际过于心伤更见凶险。”

叶绿叶微微皱眉。

端木孑仙叹了一声,道:“你与叶悦姑娘引以为友,只因性情相投,是为真心。你因而顾念叶悦姑娘所想亦在为师欲料之内。师父并无责怪之意。”

叶绿叶冷然:“师父莫要忘了,三年前您于关中遇袭,极可能便是影网所为,郭小钰既是影网中人,便是虽死、不足惜。”

端木孑仙闻言默声,顿了一瞬,慢慢道:“据梅疏影所言,近年来夺公输家十万陨铁、青娥舍数万岁银皆为影网所为,其与惊云阁相斗已久,年前惊云阁北堂长老之死影网难逃干系;十一年前小蓝父母之死,亦是影网所为。”

云萧、叶绿叶面色皆一沉。

“放她离去是险;任她落入凌王手中,便有可能助凌王得到军库图……此亦是险。”

叶绿叶拧眉道:“凌王与影网皆非善类,只望他们便像今日这般,自行斗个两败俱伤。”

端木孑仙不语,想了想,眉间微微蹙起。“若然所图相背则势必相争,可若所谋相近,此两者亦有可能携手互利,助行其势。”

青衣的人心头一凛,冷然道:“便如师父所言。”

端木孑仙下意识道:“今日之事绿儿转诉小蓝,命她传信诉与梅疏影……”椅中女子霍然神色一顿,有些怔然道:“若是梅疏影与师兄二人,为师只可信其一……”

白衣的人轻敛其眸,语声寂然:“你们二人觉得……为师当信谁?”

云萧一愣,眉间微微拧起:“师父何来此一问?”

白衣的人目中久滞,凝声道:“是梅疏影之言……为师故而一问。”

叶绿叶便蹙眉:“这有何可问,必是大师伯更为可信。惊云阁于江湖上谓之是正,但梅疏影本人心性难定,弟子觉得不可信。”

云萧默然一瞬,只慢慢道:“梅大哥不会害师父。”

叶绿叶闻言眉间一拧,亦道:“大师伯亦不会害师父。”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二人方向,不觉便有几分惑然:“你们二人……何以如此确信?”

云萧抿唇,睇目看了她一眼,不语。

叶绿叶亦不言。

女子静坐椅中轻轻舒了一口气。“为师已知你们二人如何作想……此事便先罢了。”

叶绿叶冷声问:“今日之事弟子是否还需转诉小蓝,命她传信与梅疏影?”

端木孑仙沉默了一刻,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且先搁下罢。”

叶绿叶低头应:“是。”

端木孑仙与叶绿叶道:“你去探一探小蓝,王府之内你们二人便相携而宿……她武功不及你和萧儿,为师难以放心。”

叶绿叶抱剑低头,又应了一声:“是。”

云萧闻言抬头问道:“今夜喧闹多事,为何不见二师姐?”

叶绿叶语声平淡:“她代师父被请去凌王妃住处看诊。”

云萧闻言便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师父早些歇息,绿儿这便去探一探小蓝,先行退下。”叶绿叶恭声言罢,转身出了。

椅中女子微微颔首,宁声吩咐道:“萧儿过来。”

云萧目送叶绿叶行远,阖罢房门,走近两步。“弟子在。”

“今日影网中人现身救人之际,你气息乱了片刻,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云萧凝声。

端木孑仙淡然道:“若然不便,亦可不言。并非要紧之事。”

屋中烛火轻曳,云萧望着椅中女子,缓缓道:“影网中影木者,所习轻功与弟子相似,应与我一般,学的是鬼爷爷的轻功。”

端木孑仙闻言默然。

青衣的人却知她必已想到当日关中,元宵灯会上寻幽灵鬼老而来的那名女子。

“是青风寨中之人?”

云萧沉默了片刻,点下了头……而后凛然道:“此事,还望师父莫与惊云阁提及……她应是,不想梅大哥知晓。”

端木孑仙目光微垂。

青衣的人道:“萧儿在寨中三年,知其心性,定非恶人……她助纣影网,必有其因由。”

端木孑仙闻言垂目而宁,轻颔首:“为师便只当不知。”

“谢师父。”

女子微微抚了抚额:“今夜已晚,你也下去休息罢。”

云萧抱剑而应:“是。”转而又道:“弟子先送师父到榻上歇息。”

端木孑仙“嗯”了一声,面色无常地点了头。

青衣的人将女子从椅中抱起,缓步行至了床榻前,小心放下。

端木孑仙坐于榻上,正欲伸手牵过锦被,便觉腰间一松。

白衣的人一愣。

下时便觉青衣的人面不改色地将她腰带解开,除下外衣,与腰系一起挂至了一旁的屏风上。

云萧折回,探身为她牵过锦被,盖至身上。

少年人清澈寒冽的气息一靠近,端木孑仙忽是本能地心中一悸,立时便想到梅疏影于水中相扣、抱住她映于唇上的那个吻。

脑中微微一乱,心下便是一震。

“师父?”云萧但见女子出神,皱眉唤了一声。

端木孑仙回神过来面色便有些异样,摇了摇头后安静地躺入了榻中。“无事。”

青衣的人轻掖被角,偶然触及女子的手。

与往日淡然不同,榻上之人几乎是本能地,立时便避开了。

云萧眉间一拧。

忽然伸手便握住了女子的手。

端木孑仙面色微变,眉间细细一蹙,语声虽淡、却沉:“……何事?”

云萧将女子的手放入了锦被之下。“无事。”青衣的人起身而离。“弟子退下了。”

言罢阖门而出。

端木孑仙静卧于榻上,似乎有感青衣人离开时语声沉了些许,不知为何有些怔怔难言。

……

天欲破晓,洛阳城郊的马车里郭小钰倚身而坐。

翠衣之人为她清洗过伤口换上伤药小心地包扎着。

郭小钰看着她:“影人是你唤来?”

影木立时一愣,下瞬摇头:“回影主,不是。”

郭小钰抬头,目中繁复了几分。“……或许,主人早已料到我会有此举。”

影木目中含忧。下瞬道:“伤口太深,打在脸上,恐怕会留下疤痕。”

郭小钰点了点头,语声柔浅而淡然:“让它留吧。”

影木看了郭小钰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郊野中晨风寒凉,马车垂帘忽被人掀了开来。

影木看见来人心下一震,立时伏首:“……主人。”

郭小钰亦低头:“主人。”

墨然拂帘而入,遣了影木出去。

翠衣女子不敢稍停,当即端起水盆杂物快步行出。

墨然看了看郭小钰脸上的伤势。

“小钰此举既已在主人预料之中,不知可有坏主人之事。”素衣女子浅声道。

墨然面色平静,“虽未坏事,却意外折了影人。”墨然取出一瓶伤药放在了车内矮几上。“叶齐的武功比我预想的要高,他伤得太重……此药可助你早些愈合,亦可免你留下疤痕。”

郭小钰垂目看向药瓶,言谢,而后沉默了半晌。

“影人跟随主人已久。”

墨然点头:“比你更久……只是现下鲜有人能救他。”

“端木孑仙能救……”郭小钰语声深幽,“……主人却不能让她救。”

墨然看着马车垂帘,幽声道:“我命他自行隐遁疗伤去了。”

郭小钰闻言默声。

“你去吧。”墨然言罢,重又拂帘出了马车。“那丫头我仍是不会动的,你可以放心。”

郭小钰便又低头:“……谢主人。”

晨光微曦,墨然静立郊野林中看着马车向西南驶出,破开晨雾而去。

轮廓渐隐,消失于远处。

久久,墨衣云纹,旋身而回。

眼神过处,一片轻蒙……一如他经年未变的温柔,与决绝。

第一百九十七章 ***湖

云萧侍立在旁,手中捧有针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端木孑仙坐于木轮椅中正微微倾身为榻上的少女施针。

青衣的人出神地看着阿悦的面色,目中有忧。

蓝苏婉站在端木孑仙身后,一眼望见,目光便垂。

端木孑仙头也不抬地伸手取针,云萧下意识地将针帛往前递了递,女子的手掠过帛上银针抚在了云萧手背上。

青衣的人起初未觉一二,但见手背上女子的指尖微一颤,下一刻便极快地收回了手。

连原欲取用的银针都未及抽去一枚。

云萧收回了看向阿悦的目光,转而眉间一蹙,望在椅中白衣的人身上。

心头忽然有怒。

“二师姐。”青衣的人语声微冷:“云萧有些不适,劳二师姐代为侍奉以便师父行针。”言罢便将手中针帛向蓝衣的少女递去。

蓝苏婉微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好……师弟且注意休息……”

云萧点了下头,而后转身便行出了叶悦闺房。

直至上前立身于白衣女子椅侧,蓝苏婉心下才霍然一跳:师弟离去竟未向师父请示。

女子静坐于椅中,垂目不言,然心下悸意仍未平复。

房门阖罢半晌,女子方再度伸手过来,沉静平和地于针帛中又取一针。

数日后,叶悦身上之毒虽有压制,然亦见重,面色越加灰败。叶青奉命守候在旁,一刻不离。

端木孑仙照例为叶悦行针之际,叶齐拂帘而入,负手冷立于白衣女子身后。

叶绿叶冷面上前一步,持剑站在木轮椅侧。

叶齐看了一眼叶绿叶,目有寒光,下一瞬转目回首,踱步。

待女子行针罢,叶齐阴沉道:“敢问宗主,墨先生何时能到?”

端木孑仙将最后一枚银针拔出,放入一侧蓝苏婉所执针帛中,而后敛袖将手平放于膝上雪娃儿身侧。“今晨师兄回信,言已在路上。”

叶齐甩袖:“关中离此六日路程足矣,今日已是第七日,墨先生行往之地当真是我凌王府么!”

椅中之人面容沉静,只不言。

过了少许,女子道:“叶姑娘的毒自那夜郭帮主来过后得以缓解少许……后又渐重。”端木孑仙平声:“本宗以点水之针为令爱锁元护脉,最多可再压制十日。”

叶齐目中幽寒,冷彻道:“三日之内墨然若不至,悦儿有何不测……本王一不会放过下毒之人;二……”微顿一瞬,叶齐睇目森然:“……亦不会与你们师兄妹善罢干休!”

叶绿叶面露寒色,冷冷道:“王爷于我师父原本就难以善罢干休,又多说什么。只是王爷莫要忘了,求我师父来此的人是王爷,听从我师父建言请来森云宗主的也是王爷,我师父答应看诊霜宁郡主已是慈悲,且已尽力施为,实际大可袖手不管,远无必要在此受王爷要挟。mht.la [夜夜小说网]”

叶齐更加冷然地看了一眼叶绿叶,目中不乏狠意寒意。而后冷哼一声看向端木孑仙,语声沉缓:“端木孑仙,水牢中那十数个侍婢贱民,待墨然到了王府,本王便放了她们;否则,三日之后,尽数陪葬!”

叶齐言罢转身挥过长袖,步伐沉缓,慢踱而去。

叶绿叶眉间紧拧,不顾叶青仍立于房中,毫不讳言道:“圣贤者为声名所累,便是如此。若然是我,外人的生死福祸与我何干!”

端木孑仙平望前方,目中闪过忧忡之色,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未多言。

云萧站于远处,静看椅中女子,目光淡冷,唇间亦抿。

晚间云萧端茶至端木孑仙房中,于桌案上放下茶盅,转身便离。

端木孑仙正于窗前“看”书,听闻声响,恍然回过了头来。

便觉少年气息已远,房门开而后合,便若无人来过。

端木孑仙执着书卷的手微滞,眉间一怔。

不觉轻声叹了一口气。

次日晨时叶绿叶于房中侍奉女子洗漱梳头。

端木孑仙手抚茶盅,缓缓道:“师兄此次,确实来得迟了。”

叶绿叶执梳的手一顿,望着椅中女子道:“弟子有话,不知当不当问。”

端木孑仙面色平和:“你且问。”

“师父先前去到梅疏影处与他治伤,可是与梅疏影发生了什么。”

端木孑仙手中茶盅险未扶稳,脑中还未想明叶绿叶所问之意,双耳竟已本能地转红。

“绿儿此话……是何意?”

“便是所问之意。”叶绿叶见得女子反应,语声陡然肃穆了起来:“师父当真与梅疏影有什么?”

端木孑仙满面轻怔,双耳更红,一时竟有几分无措。“为师……并未……”

叶绿叶拧眉:“绿儿不得不怀疑……”绿衣的人冷然道:“只因大师伯原应是师父除却弟子四人外最为亲近之人,据绿儿所知师父幼时与大师伯极为亲近,大师伯于师父而言如兄如父,一直便是至亲之人……远非梅疏影可比。”顿一瞬,叶绿叶凝声:“可师父此下却因梅疏影几言,便怀疑起了大师伯。”

端木孑仙端握茶盅的手慢慢紧了。

晨曦微光清冷,轻尘碎散,无声流转于房中。

“为师也不愿……怀疑师兄。”目有轻悲,端木孑仙凝眸于远处,缓缓道。

“那又为何?”叶绿叶眉头紧皱:“当知梅疏影远不能与大师伯相比,此子心性便如稚子般,喜怒不因常理,是非全凭好恶,虽有才智却十分任性,武功高强又善变反复。”叶绿叶面色凛然:“若非他出自江湖人人知之信之的惊云阁、身任惊云阁之主,弟子着实不敢叫师父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纠葛。”

叶绿叶语声凛冽:“此人心性太过不定,弟子从不知他所思所想。难以揣度,更不敢信。”

端木孑仙轻轻摇头,沉然道:“梅疏影看似心性不定,然不知为何……为师却知他是可信之人。”

叶绿叶皱眉:“难道性情温厚稳重的大师伯不更为可信么?”

端木远目于窗前:“师兄性情温和,心如明月,待人和善温柔。一眼观之,确实比梅疏影更为可信。”

叶绿叶冷然。

白衣的人静坐端肃,顿了许久,方续道:“可你师祖临终遗命之一,却是叫我疏离师兄,且……”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祖临终嘱咐?”

端木孑仙抬目静望一隅,点下了头。“便是如此。”

叶绿叶目中一沉:“不知师祖此言是顾及男女之情,还是另有所忧。”

端木孑仙一愣:“……男女之情?”

叶绿叶低头看向椅中之人道:“弟子知晓清云鉴传人大都一生孑然,故而师祖若为清云鉴之传承做此安排欲断师父与大师伯之间的男女之情弟子亦能理解。”

椅中女子闻言便怔。

经年下来从未思及此间,今日霍然被弟子此般提醒,端木孑仙不得不震。

不知为何霍然想起了朱梅小楼中梅疏影问于她的那一句话:

据闻在你之前的清云宗主,皆是一生孑然,孤独终老……此为事实?

白衣女子神色蓦然几怔,恍惚出神。

“师父?”见无应声,叶绿叶出言唤道。

端木孑仙下意识地垂目,宁声道:“为师与你大师伯并无男女私情。”

叶绿叶默声。“……如此弟子便不再多问。”

端木孑仙敛眸望远,目中思虑杂然。

窗前虫鸟轻鸣,已能闻见初夏之声。

叶绿叶放下手中木梳,转而又道:“弟子另想问,师父这几日与云萧是何变故。他已数日不曾过来师父身边侍奉,护立皆远,与师父绕而避之。”

叶绿叶想了想,便道:“云萧侍奉师父向来谦恭细谨,未曾有过疏离懒惫,此下之境弟子料想应是师父之意。”

端木孑仙目中轻忧,也不知是惘然亦或怅然,只微微叹声:“是我之过。”

叶绿叶直言道:“师父可是因为云萧已长大成人,故而有意避嫌?”

端木孑仙迟疑许久,难以成言,许久,只得微微点下头:“……或有此因。”

叶绿叶便也点了点头:“年底师弟便一十有八,确实已不小。若是如此,只望师父明言告之……因师弟与师父向来亲近,突然生分疏离,难免师弟不明就里,郁结于心,继而与师父生出嫌隙。”

端木孑仙只得再度点头:“为师记下了。”言罢抬眸望远,心下微乱,又浅浅叹了一声。

雪胎梅骨内。

梅疏影看罢璎璃呈上的青鸾、飞隼闻,面色便肃。“毒堡有如此动静缘何不报?”

璎璃低头:“十四堂在朝廷打压下多处被查封,如今复出之初,收集及传递信息闻筒的速度还未能恢复,需待长老及各堂主整合才能……”

梅疏影不耐烦地招了招手,“你过来。”

璎璃不明其意,上前两步。

梅疏影一记折扇敲在她头顶:“毒堡重塑岂是一朝一夕能成?这本应是墨染出事前便应收到的讯息,如今江湖纷动才后知后觉,必是先前分管当地的‘飞隼’以为不过是当地富贾豪绅买下虞家旧址私盖庭院被其假相瞒过,将闻筒降级以致延误。”

璎璃头低得更低,闻言立时豁然。“……是属下愚钝!”

梅疏影收回折扇,冷然道:“将那‘飞隼’降为‘燕雉’,而后你与玖璃准备一下,立时便动身与我去蜀地。”言罢率先行出。

“是,公子!”

璎璃跟随在梅疏影之后快步而行,白衣的人霍然回身。

璎璃仓促止步,险些撞上其背。

梅疏影将手只信笺递到璎璃面前:“将此两只信闻交与小苏婉。”

璎璃当即点头。“公子可是欲让端木先生获悉……”

梅疏影眉间一蹙,当即打断了璎璃的话,拧眉道:“多嘴多舌,你又多事什么,本公子命你交与小苏婉,何曾提及端木孑仙半个字?”

璎璃立时便怔,只低头看向手中信笺。

下时红衣之人又道:“小姐与端木宗主几人现正于凌王府中为霜宁郡主看诊,公子应知。”

梅疏影面色凉薄,应是不喜听闻,极冷淡地道了两个字:“知道。”

璎璃却不依不饶:“如此除却信闻,公子可还有什么需叫璎璃一同嘱咐端……嘱咐小姐?”

梅疏影听得她说漏的那一个“端”字,心头有怒,真是不得不气,便又是冷冷一哼。“璎璃往后或可去认了端木孑仙当主子。”

璎璃伏首:“是。”

梅疏影眯起眼:“你答的什么?”

“属下但凭公子吩咐。”

梅疏影霍然轻笑,一时气得无言。本欲责难一二,思及什么,又转而沉忖了下来。

“夺陨铁、夺岁银、灭旧人、与我惊云阁相斗……影网的行动一直都在暗处,此次查得其势力齐聚蜀地,霍然以毒堡之名现身江湖之上,此必是一个征兆。”

璎璃不解:“是何征兆?”

梅疏影轻抚手中折扇,看了她一眼,方道:“筹谋已久,隐忍至今,他们所谋之事或许便在此一役。”

璎璃一震:“若然如此,公子此去必险。”

梅疏影笑了笑:“你忧心什么,惊云阁虽与他们相斗已久,但若此次他们的目标只是惊云阁,又岂会昭告天下,广邀武林世家?”梅疏影目色一沉:“恐怕他们的目的,远不止你我所想。”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青衣红叶

将夜欲雨,云日晦暝。[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叶悦体内毒、蛊偏阴邪,恐有躁湿难抑之险,端木吩咐蓝苏婉煎熬温性去邪的汤药予叶悦服下。

蓝衣的少女指点婢子煎熬罢,正端去叶悦闺房,途中为云萧拦下。

“我去吧。”青衣的人伸手向蓝苏婉,欲接过她手中托盘。“大师姐回去行宫别院为师父取夏衣,二师姐不若去到师父身旁陪侍着。”

蓝苏婉怔了一下,面露惑色:“往日师姐若离,师弟皆会默行陪侍于师父身边,今日何以……”蓝衣的人一言未尽轻怔原地,低头看向了手中药碗,顿了一瞬,微敛声道:“……师弟既有心,去照顾叶悦姑娘喝药应是更好。”

言罢轻递手中托盘于青衣的人。

云萧微点头,接过托盘浅声道:“师父那儿,便劳烦师姐了。”言罢敛身一礼,转身即离。

蓝苏婉立于原地,一时未动。

看着青衣人的背影径直向叶悦所居之处行去。

蓝衣轻扬如纱,翩跹,幽愫。

珠帘微晃,幽淡的蔷薇熏香可闻。

云萧拂帘而入,与长时守候的叶青及数个婢女示意过,便至榻侧扶起了病弱瘦削的少女。

诊脉罢将碗中汤药喂少女服下,云萧轻扶着叶悦又凝神看了看她的脉。

确实有些躁起之象……若不服药,必是难挨。

青衣的人放下叶悦手腕,低头看着扶靠于怀中、面色晦暗深倦的少女,心头微微滞,疼而怜。

珠帘一侧的叶青上前一步:“云萧公子可看完诊了?”

云萧转目,闻言低头,起身欲离。

榻上少女的手忽是动了动。

云萧随即回首。

叶悦轻晃了晃头,极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是……小哥哥?”

叶青大步上前:“小妹!”

眼见抬起的手无力将落,云萧伸手握住了阿悦的手。“是我。”

叶青看了云萧一眼,立于榻侧不言。

叶悦微仰首,吃力地睁开眼看向云萧。“……小哥哥?”

云萧轻轻揉了揉她僵麻无力的手,试着输了些内力与她:“嗯。”

少女晦暗无神的眸中盈了水色,垂下眼睛,睫羽轻轻一颤,怔怔然落泪。

云萧亦不言。

叶悦无力地倚身在他怀中,将脸埋近了一分。

怀中蓦然更湿。

云萧敛目一寂,禁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别哭,伤身。”

叶青紧张地走近两步,观此情形,不知是进是退。

“我……那日……其实很想问……为什么?”

轻揉安抚的手闻言而滞,青衣的人垂目而深。

知她所指,是归云谷中,自己伤愈初醒去守阵庐中相见,与她说的那一句:从此以后,再不必等候自己。

“我想问……为什么……怎么了……”少女语声喑哑:“还是我……哪里不好?”

青衣的人敛目而伤,语声恻然:“……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云萧没有让你等候相守的资格。”

“小哥哥……”眼泪再度滑落,叶悦轻声哽咽道:“其实我知道……你只是,不喜欢我。”

云萧握着她的手微紧,久不言。

“当时……我们落入九宫玄天杀阵时,你回身拉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坠下去……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云萧心下无言而滞,隐隐地疼。许久,轻声呓语道:“那个时候,我也以为。”

睫羽沾泪而湿,叶悦闭目一瞬,泪落无痕。

真的是,以为么?

眼泪难以抑制地自眼角滑下,榻上的少女侧首而静,无声地咬紧了牙关。

叶青禁不住怒道:“云萧公子,你可以走了!”

青衣的人闻言未动,叶悦伸手揪住了云萧的衣袖:“再……再陪我一会儿……”小哥哥……

少女埋首于青衣人怀中,片刻之间,泪已满襟。

不曾有过这样的悸动、想望和难过……

颖川城中初见时,青衣少年伸手接住红衣少女,转步轻旋间红裙飘散如花开,如枫,如火,青衣如叶。

那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相依而旋,衣裙扬开在人潮涌动的长街上,如一朵遗世恣然的青叶红花。

“我……”少女埋首咽声,不欲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泪痕。

想要说……喜欢你,不想断,没能忘,舍不下……

可是尽皆说不出口。

因为……

“你不愿再做我的小哥哥了……”

云萧抚在叶悦发上的手轻蜷握起,敛目寂静,只不言。

珠帘微微拂荡。

云萧转目回望。看见蓝衣少女垂手立在珠帘之外。

“二师姐?”青衣的人出声唤了一句,语声微见愣然。

蓝苏婉隔着珠帘将一只瓷白小瓶递与了叶青。“……家师吩咐我将清气丹送来。”蓝衣少女欠身为礼,与叶青道:“此丹有助去除阴湿邪气,隔两个时辰喂叶悦姑娘服下为好。”

叶青抱拳示意过,点头称谢。

蓝苏婉轻旋长衣,未再多言,于珠帘外转身便走:“师弟可再陪陪叶悦姑娘……师父吩咐我往王府外一踏,这便去了。”

言罢快步而离,片刻不曾稍停。

云萧静坐于榻侧,望着蓝苏婉快步离去,面露惑色。下一瞬,眉间微皱。

“小钰她……没事么?”榻上少女霍然喃声问道。

云萧低头回首,摇头道:“她早已离开,没事。”本想与叶悦言明郭小钰的身份,可是默然一瞬,还是未言。

叶悦无力地咳了几声,恍惚道:“……我……会死么?”

青衣的人轻抚少女的背。“不会的,有我师父在,可以安心。”

叶悦模糊地看了云萧一眼,双眸渐渐无力,无声阖起,手亦垂落榻间。

有你在,我才安心……

再度昏沉了过去。

“小妹!”

云萧看了立时上前来的叶青一眼,安静少许,起身离开。

待青衣人走出少女闺房,凌王妃正携婢子来探。

“方才那是谁?”凌王妃至了叶悦榻前,见得少女脸上泪痕,忧声问道。

叶青低头:“回母妃,是清云宗主端木孑仙的幺徒,云萧。”

凌王妃上前为女儿拭泪,怜疼道:“悦儿是喜欢他么……”

叶青不言。

王府西面。

青衣的人行至西院厢房,端木孑仙房前,驻步而止,立在了门外。

房内之人有感他的气息,于木轮椅中微抬首。

却久未见他推门而入。

端木孑仙执书而怔,下一刻,不得不叹声。

“萧儿。”椅中女子放下了手中刻字竹简,出言唤道:“你且进来。”

云萧闻言沉默了一瞬,方才应道:“是。”而后推门行入。

行至白衣女子身后,青衣人止步而立,语声淡冷而肃:“师父有何吩咐。”

端木沉默。

青衣的人便也静然。

久久,闻椅中女子宁声道:“你立于门外,是因小蓝被为师遣往惊云阁,绿儿亦不在,故而过来相守?”

青衣的人闻言霍然蹙眉。竟不应声。

“萧儿?”

“师父为何命二师姐去往梅大哥处?先前于大师姐面前,不是说暂且搁下,对他亦不尽信么!”

端木只一愣。

“师父又为何错愕?萧儿言梅大哥可信有其因,但师父对他却有种莫名的信任,师父难道不觉吗?”

椅中女子下意识地皱了眉,不知是震是忤,半晌无言。

“那一夜师父去为梅大哥疗伤……”云萧眸色忽深,语气竟有几分冷肆:“可是与梅大哥……”

“萧儿。”仍是唤声,此声却已几分漠然。

云萧住了口。

下时,竟从鼻间哼出一气:“哼。”

端木静坐椅中竟不由得呆愣了一瞬。“你……”一时之间竟无以成言。

青衣的人立在木轮椅后,亦不言。

雪娃儿从端木膝上抬起头来,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珠儿看着两人。

房中忽是极静,师徒二人一坐一立,皆不动不言。

气氛几分僵持滞然。

“端木先生……”随着院中步声趋近,门外响起唤声。“我家王妃身子不适,请见蓝姑娘未能寻得,斗胆过来问一声,不知先生可肯前往看看我家王妃?”语声极为恭敬谦卑。

“萧儿去。”云萧低声。

端木神情淡漠,却是于外应道:“端木应下。”

云萧眉间一皱,下时只得推了白衣女子往门外去。

廊下房门前三个女婢躬身立着,见得白衣女子出来,立时伏跪在地:“多谢先生,劳烦先生了。”转向青衣的人又道:“亦劳烦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面色淡冷,默不作声地推着椅中女子随于婢子身后往东院凌王妃住处行去。

一路无言。

雪娃儿在端木孑仙掌下打了数个哈欠,木轮椅终于停了一停。

“先生里面请。”凌王妃房前,婢子推开门在前引路。

云萧轻推女子入内,却见凌王妃坐于房内屏风前的红木圆桌旁。不由眉一皱。

端木孑仙似亦有感,抬眸微怔,神情淡却。“端木有礼。”

凌王妃立时起身行礼:“拜见端木先生,先生请入座。”

一旁婢子早已将圆桌旁原有的几张木椅撤下,云萧看了椅中女子一眼,见其未多言,便推着女子入坐到了圆桌一侧。

“王妃是何处不适?”端木出言问道。

凌王妃几分忐忑腼然地低声道:“实则……妾身只是想请先生过来小聚片刻,尝一尝妾身亲手做的几样糕点……”

端木闻言滞了一下,片刻哑然。

第一百九十九章 幽兰如愫

“先生既已来了,还请莫要推辞才好。[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凌王妃起身来,亲自为端木倒了一杯茶,双手呈来。

端木孑仙静坐椅中,垂首一礼,方伸手接过:“端木谢过王妃。”

凌王妃敛袖坐下,忙催促身边婢子去将厨间热着的糕点吃食端来。

“也请云萧公子一并落坐可好?”圆桌后的妇人望向立身于端木椅后的青衣少年,几分殷切地柔声问道。

青衣的人面色无常,稍显冷肃,只微微垂首道:“谢过王妃,家师与王妃俱为长者,不敢逾礼,云萧立身在旁便可。”

凌王妃抿唇微笑:“云萧公子不愧是端木先生的弟子,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的温文沉静,谦恭有礼。”

云萧抱剑低声:“王妃过讲了。”

珠钗轻响,凌王妃转向圆桌一侧的女子,敛声道:“既是小聚,便不好多拘礼数,还望先生能叫云萧公子一并落坐才好……妾身之请,云萧公子怕是不会应了。”

端木微一怔,下时轻轻颔首:“王妃好意,我等不应拂却。”白衣的人垂首轻言道:“萧儿坐下罢。”

身后婢子立时便又端上来一椅。

云萧眉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低头应:“是。”

青衣的人拂衣而坐,凌王妃满面柔和地望来,“一者严师,一者高徒……我家悦儿年前外出,能有幸遇到先生师徒,是她的福气。”言至此处,神情现出悲楚。

端木与云萧知她必是思及了叶悦的病况,心下悲起……便都敛神而静。

房门轻叩推开,数个婢子端着托盘走进。

凌王妃下时转悲为喜,强作欢颜,起身悉心吩咐婢子将碗碟摆好。

圆桌上十数盘小巧精致的糕点围作一团花簇。

“这一盘唤作芙蓉糕,白中带粉,模样可人,是以初夏新开的莲花瓣参杂揉制,香气沁人……先生与云萧公子可以尝尝。”凌王妃指着桌上一盘淡粉色花瓣形糕点柔声说道。

椅中女子垂目而应:“端木谢过。”

凌王妃面目皆柔,轻言细语道:“这芙蓉糕悦儿平日最爱吃,她往日全无郡主的模样,舞剑之余偏爱钻到厨间与我一起做这些糕点吃食……虽是妾身手把手所教,经年下来却已远胜妾身……”语声霍然又悲,凌王妃伤戚道:“若非今日伤病不起,叫她给先生与云萧公子做,必是更为可口。”

云萧望着桌上那一盘淡粉色的芙蓉糕,闻凌王妃所言,想起去年秋时,广陵郡城门外简陋的茶棚里,红衣少女嘻笑着取出油布纸里的芙蓉糕:“小哥哥你尝尝呐,我身上带的糕点都是自己做的~可好吃啦!”

青衣的人不觉默声。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端木回望妇人,温言道:“叶悦姑娘所中之毒尚有转机,王妃不宜过虑……且自珍重。”

凌王妃以巾帕轻拭眼角,点头道:“是,先生说的是……妾身多虑了……还请先生尝尝这芙蓉糕。”

端木轻轻颔首。

身侧青衣人便举箸夹了一块,在凌王妃注目下放入了端木面前的碗中。

凌王妃望着端木空茫的双目,正欲说什么,云萧将碗移至离沿三寸,执起端木的手将桌上玉箸放入了其中。

“师父请。”

动作恭然而肃谨,自有一股师徒之间的亲昵。

凌王妃未觉异处,只端木轻怔一瞬,蜷指而握。“嗯。”

椅中女子执箸尝了半块,言道:“清香宜人……王妃有心了。”

凌王妃捏帕浅笑:“蒙先生不嫌弃,妾身献丑了。”言罢又指了几样糕点,一一悉心解释过,都有意无意地提及了叶悦。

半个时辰后,屏风前的华美妇人终于道:“悦儿今年已十七了,云萧公子可是与我家悦儿同龄?”

青衣的人闻言静了一瞬,点头道:“应是。”

端木放下手中玉箸,想了想,淡淡道:“萧儿至年底便是十八,应是只长叶悦姑娘数月。”

凌王妃闻言展颜:“这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据青儿说性格也相投,应是有缘的。”

青衣的人便一静。思及叶悦房中,叶青几次忍怒喝斥之状。

端木听罢点了点头:“相识是缘,真心相待亦是缘,如王妃所言。”

云萧蓦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眉间不自觉地蹙了蹙。

凌王妃扬唇而笑:“既是有缘,又是真心,我们为长者,是否可以为他二人稍作打算?”

端木闻言微微一怔……有些不确定凌王妃言下之意……

椅中女子默然少许,缓缓道:“王妃之意,可是……”

不待椅中之人把话说尽,凌王妃便轻捂唇数次点头。“妾身便是此意,因获悉小女心意,忍不住请先生与云萧公子过来一询,不知可是鲁莽……”

端木闻言神色更怔。

云萧滞过半晌,抿唇不言。

屋中静了少许,凌王妃又道。“妾身耳闻清云鉴传人皆是一身孑然,未有涉及儿女之情者,连带门下弟子,都未有二十五岁之前结成姻缘,立室成家者。不知这其间是何缘故?可是……宗门规定?”

端木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并无此宗门规定。”

“那……却是为何?”

白衣的人静坐椅中,淡声道:“云门清云本宗的弟子,皆由代代宗主观之有缘而收,避世离尘,深居谷中,许是因传承天鉴所需心境,尘缘皆浅,不求无来由,欲求亦无果,便是如此。”

凌王妃愣然:“并非有意为之?”

“……并非。”

“那……”凌王妃目中闪过殷切之意。当即便道:“如此说来,并无不可……”

端木面色沉静,语声浅肃而淡然:“并无不可。”

玉箸落回瓷枕,其声微响。

云萧拿过手边之剑,起身便道:“云萧与家师谢过王妃款待,今日时辰不早,许是不便再打扰。”

凌王妃讶然抬目望向青衣少年,一时竟难回神。

行止之时若有长者在场,自然该由长者言及,后辈提及亦或催促都是大为失礼。端木怔一瞬,眉间微蹙。然亦未多言。

云萧立身至端木身后,虽未催促,其势却显然。

凌王妃坐于桌前,不由几分尴尬,一时又难言,有些无措地起身道:“云萧公子说的是,天色已晚,是妾身叨扰先生了……”

端木不觉歉然,敛声道:“王妃多虑了,并无叨扰一说。”

桌前的妇人赧然施礼,“谢先生……”一言罢见一旁一名婢子手中还端着一物,立时展颜取过来道:“临去前先生不若再尝一尝这青梅酒,是妾身取今夏新采的青梅酿制,以冰糖封窖,阴置数日,酸甜沁口,十分怡神……”一边说一边已取杯来倒,将玉白色的小瓷杯双手递至了白衣女子面前:“……不知先生可嫌弃?”

端木神情宁淡,伸手来取。“端木谢过王妃盛情,却之不恭。”

指尖方触及杯盏,手背已被人压住。

云萧未拿剑的手一把按住了端木的手,微微用了力。“师父。”

凌王妃见之震神,微张着口,讷讷地喃声道:“先……先生……”

“退下。”

此已非失礼,而是僭越得太过。

端木神情微冷,语声已然沉肃。

云萧眉间拧起,手仍未拿开:“师父不宜饮酒。”

凌王妃忤在原地,手中杯盏欲收难为,不收亦难为,忐忑忧忡,讷讷道:“是……是妾身之过,不知先生不宜饮酒,妄自来敬……”

端木腕间一沉,手背无声一拂,青衣的人只觉掌心一疼,控制不住地收回了手。

云萧望着椅中女子,眉间深拧:“……师父。”

端木自凌王妃手中取过杯盏,平声道:“今日端木师徒多有失礼,望王妃海涵。”

凌王妃看着端木举杯回敬,将杯中青梅酒饮下,忙不迭道:“先生言重了……妾身谢先生不嫌弃……”

云萧上前紧紧看着端木,一手伸出欲接端木手中杯盏。

白衣的人却是径直避过云萧的手,将指间白瓷小杯放回了圆桌之上,神色十分平和:“今日谢过王妃盛情,端木师徒这便告辞了。”言罢双手轻拢于袖中,放在了膝上雪娃儿身侧。

一眼观之毫无异常。

凌王妃忙又施了一礼:“先生客气了……妾身送先生。”

端木微微颔首:“有劳。”

青衣的人转椅将女子推出,凌王妃跟随行出,目送二人行远,又忍不住曲身道:“我家悦儿的伤病,劳先生多多费心了……”

几个婢子奉命相随而送,中间端坐的白衣女子轻轻颔首:“端木必尽全力。”

凌王妃立于风中,见之行远,观夜色已暗,方戚戚然归。

“此子……恐非悦儿良人。”

……

洛阳东街之上,黄昏见晚,蓝衣的少女独行踽踽。

水蓝色长裙迎风扬起,于身后轻拂飘荡,翩然若蝶翼,跹然似落花,幽幽愫愫。

愈行愈慢,愈行愈缓,终是难以为继,恍惚凝目,当街而立。

眼泪若珍珠般撒落,于风中,于晖下,于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

如蓦然不受控制一般。

蓝衣的人立身于流动不息的人潮中,暝日清光下,人影绰绰,泪已两行。

无声而泣。

久久难歇。

千般难为。

万般难过。

欲言难言,不言心伤……就这么忧忧惴惴,殇殇戚戚,经年如是,空负韶华。

求不得,放不下。

此心悲矣,哀矣,怯矣,伤矣。

沉沦往复,难得自由。

“小姐?”数步之外,璎璃望见蓝苏婉脸上泪痕,心下一震。“小姐怎么了?!”

红衣女子快步行至蓝衣的人身前,紧张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是发生何事了?小姐莫哭,自有璎璃在,更有公子在……不论如何定能为小姐讨回公道……”

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面前之人,蓝苏婉禁不住伸手抱住璎璃,埋头啜泣,颤然不止。久久无声。

第二百章 夏雨微尘

雪胎梅骨外,梅疏影高坐马背之上,一袭雪白色的兜帽薄披风当头罩下,落日余晖映身而暖,流光隐隐,襟领袖口几朵血色的朱梅艳如朱砂。[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一白一黑的人影跃身马背而候,白衣公子左侧,另一匹马背上空着。

手中玉扇轻轻敲在掌心,雪色的扇尾流苏于晚风中飘荡如浮浪飞絮。梅疏影侧首而望,有些出神地看着酒肆后院中朱梅小楼的方向。

“公子,可要属下去催促璎璃?”玖璃手握缰绳,肃声问身旁之人。

梅疏影神色浅淡,举止从容,将玉骨扇收入了怀中:“想来不用了。”

一袭红衣纵掠而至,衣袂飞扬猎猎作响,脚踩小瓦轻枝凌空一翻,稳稳落在梅疏影左侧的马背上。“公子,属下来迟。”

梅疏影笑了笑:“太阳还没落山呢,怎么算来迟?再过少许正可用过晚膳再出发,璎璃说是不是?”

红衣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赧意,微低了头。

下瞬目中又有些繁复,一面握起缰绳一面与梅疏影道:“公子吩咐璎璃告知小姐的江湖近况璎璃都已转述。另有……”

梅疏影悠悠然地拾起马缰,闻言转目:“另有何事?”

“小姐让璎璃带话与公子。”红衣女子顿了一下,而后抬头续道:“蜀地去后归来,小姐有意与公子相谈亲事。”

玖璃怔了一下,梅疏影也是微一愣。

下一刻白衣的人长眉一挑,嘴角露出轻薄浅笑:“怎么?小苏婉终于肯回了?”梅疏影飒然道:“想来小苏婉已十九了,确实不宜再拖,本公子早已说过,何时她想归、愿嫁、再回,自有梅大哥在,惊云阁永远是她的归处。”

璎璃望着白衣的人,目中一瞬复杂一目沉忖,缓慢地点了头。“嗯……小姐已心知,公子年近而立,终身大事也不宜再拖。”

梅疏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玖璃诚然道:“恭喜公子。公子不知……几位长老堂主早已心急公子和小姐的亲事,只是不敢于公子面前提及,只私下催促我和璎璃。”

梅疏影闻言一笑,眉眼中一派悠凉:“就不知他们催促的是你和璎璃,还是本公子与小苏婉了?”

双璃面上一红,相视一眼,不由得双颊更红,几乎是同时转开了视线。

黑衣男子低头肃讷道:“……都有。[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梅疏影听罢仰首而笑,笑声清亮灼人,久不止。

“公子……”璎璃闷声道:“小心岔了气。”

白衣的人笑声更响,目如星湛,扬手往后一拂披风,执起马缰高声一喝:“走吧!”

双璃肃声齐应:“是!公子。”

三人纵马而驰,直往洛阳城外去。

……

阴云闭月,欲雨之势。

凌王府后院,青衣的人推椅而行。

初夏的晚风拂过,椅中之人白衣无尘,衣袖轻扬,一如幽雪。

周身之气有些冷凝。

“你可知错?”极淡的语气,似不经意般。端木开口与身后少年道。

青衣的人脚步未停,寒面推扶着木轮椅背,仍在前行。

半晌不吱声。

端木双膝上的小雪貂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二人身侧有数名婢子受凌王妃之命跟随相送,亦将女子的话听在耳中,隐约觉到师徒间气氛有些凝滞。一时心下惴惴。

端木平视前方,抿唇不语,面色更见寒漠。

云萧忽也置了气,止步凝声:“你等退下罢,不必送了。”

几名婢子对视一眼,不敢有违,立时低头应了:“是,婢子们退下了。”

待得几名女婢走远,师徒二人一站一坐,滞于原地。

王府后院,芳草萋萋,草木成荫。

“师父此次倒是没有醉。”

端木不明他之意,听见他的话先是微一愣,而后便是莫明一震。

一瞬间竟觉身后之人的语气颇似当年谷中初醒,一身血衣张狂恣肆的稚子孩郎。

满心狂肆,抑而不发,但仍能听出一二,觉出两分。

椅中之人心情蓦然一重,慢慢道:“为师再问你一遍,可知错。”

“我不知。”声音一分定,一分冷,一分肆,一分气。

云萧一眨不眨地看着椅中女子:“我只知弟子再不与师父离开,师父便要顺着凌王妃之言将我无意之事应下了。”

端木平视前方:“为师所应皆为事实。”

云萧漠声:“萧儿无意也是事实。”

端木面色微沉:“即便如此,也不该于长者面前如此失礼。”

云萧敛目:“弟子宁愿今日失礼,也不愿来日无礼。”

端木闻言一滞。

晚风又拂,阴云更暗。

白衣的人语声忽低。

“你应知,若当真论及婚嫁心意,为师定然会相询于你,不会妄自与你们作主。”

“萧儿知道。”青衣的人扶在木轮椅背上的手一紧,霍然道:“只是弟子不愿听师父这样与别人相商此事,便是提及,也不愿。”

端木不得不蹙眉:“你此言又是因何?”

云萧不语。

端木顿了一瞬。“自你年前回青风寨后归来……”椅中女子语声微沉:“心性大有转变。”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青衣拂乱。滞目凝声:“师父觉得,萧儿变了么?”

“你年前身中蛊术,我原有意叫绿儿给你看看,如今知你已然解去……”端木凝神:“我不知,回去青风寨的数月里发生了何事,使你有此转变……”

青色衣摆于夜风中鼓荡翻飞,散开丝丝缕缕的寒意。

“我因你年岁愈长,碍于礼数,有意避嫌,故而近日生疏了几分……”端木双目微垂,“只是细觉下来,你之心性转变,更添冷肆,却非近日而始。会置气于为师,刻意生疏相避,亦是心性变化之后,心之所致。”

青衣的人扶在椅背上的手忽松,复又握紧。

“此次洛阳再会,你确实已长大不少。”

云萧望着女子的背影,忽然低声道:“无论怎样转变、是否长大……萧儿还是师父的萧儿。”

风吹来,花草轻曳。端木闻言叹了一声。

问道:“年前你回青风寨,鬼老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云萧面色忽然复杂:“师父是指什么?”

白衣的人安静了半晌。

而后道:“有些事,因人因事,在于人在于天,你勿需多想,亦不必介怀。”

云萧心头突然狠狠跳了一下,禁不住怔声唤道:“师父……?”

院中风声忽寂,白衣如雪。

“当年……为师将你留在青风寨时,曾寻来鬼老相询因由。”端木孑仙敛目轻言道:“鬼老将师祖预言转述于为师,言为师收下你,将是亡殒天鉴的劫数……其间因由,是为师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亡于你手中。”

一言惊震,半痴半梦半惶半悸。

云萧周身一冷,忽然如失力般退了一步。“……师父早已知晓?”

端木孑仙不得不叹:“为师料想,前辈应是将此预言告知你了……”白衣的人回首望虚无,似在看青衣之人。“致你受其影响,心性有变。”

一瞬间眼眶忽热,云萧有些不受控制地紧紧握住手中长剑。语声喑哑:“已知如此……师父还要留下萧儿?”

端木微顿一瞬,转轴而近,“为师不知鬼老因何将此事诉与你听,只是想叫你知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预言者,不可尽信。”伸手牵住少年的手,白衣人轻抚以慰,平声道:“更不可轻言自疑,失己本心,离道而乱心。”

眸光一颤,青衣的人掌心蜷起,紧紧凝目在女子身上:“师祖的预言……师父当真丝毫不惧么?”反手紧握女子的手,云萧抑声道:“若来日……萧儿当真……”

端木摇了摇头,打断了少年的话。“你是我的弟子,我怎可不信你。”

夜阑风静,青丝雪鬓如霜染。

椅中女子续道:“更有……来日你之心性若当真转而欲杀为师,心生恶向,不可挽回……端木既为人师,未察未觉未能阻你救你,便是责无旁贷,合该如此……死亦何辜。”

一个“辜”字言出,云蔽月兮,细雨哗然而下。

一袭青衫一缕雪,静驻廊下,径幽草盛,无言而静。

云萧半身在廊外,雨水打湿肩侧,久久未觉。

只是呆望面前之人。

一腔痴也、悲也、怨也、惶也、惧也,都化悸也、寂也。

悸此生有缘相伴;

寂此生缘止师徒。

“我……懂了。”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你们都已长大了。”

雨落青石小径,溅起泥尘。草叶尽湿,春花零落。

“师父不会因你们长大而不复昔日信任,亦不会因你们长大而松懈了言行教诲……来日你等若有人当真行差走错,误入歧途。是罪是罚是救是赎,为师皆与之一起承受,不舍不弃。”女子眉间寂然而静:“如此,方尽为人师之责。”

青衣的人蓦然旋身,刹那间目中光影模糊,斑驳成一片。

言语皆滞。

只闻雨声喧然,绵绵洒落。

“……师父稍候,弟子取伞回来接您。”

语声喑哑。

青衣的人言罢,身影眨眼间掠入了雨中,逃也似的倏忽纵远。

水气寒凉,拂来廊下。

白衣女子静坐椅中,轻轻咳了一声,垂目喃喃。“怕只怕……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为师只愿,能护你们一生安然……”

断云残雨,夜霁风凉,尘起尘落。

无意识地以手撑颚,椅中女子倚身而静,缓缓沉眸,闭上了眼。

第二百零一章 青梅一醉

夜渐深,雨渐沉。[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后院回廊幽径,夏初雨气潆迷,花草沾雨而湿,水滴叶垂。

端木孑仙独坐廊下,倚身木轮椅中,一手扶额,闭目无声。

穿廊的风来回拂荡,白衣飘摇,细雨绵绵,淅淅沥沥。

一双锦靴缓步行来,于回廊那头忽然驻步。

叶齐眉间微蹙,目中一闪而过的厉色,身上烟锦长袍于夜风中微微往后一荡。

“端木宗主。”

脚步更缓,叶齐负手走近。“宗主一人在此赏雨?不知是我凌王府怠慢了宗主,还是宗主个人的雅兴?”

女子倚身未动,扶额的手轻轻点动,眉眼微垂,面向着廊外轻薄朦胧的雨帘。

“端木宗主?”叶齐眉间蹙得更紧,语声转冷:“端木孑仙。”

清风徐徐,雨声簌簌,叶齐紧拧的眉间浮现几分沉冷阴翳之色。“你敢于本王面前如此无礼,是看准了本王九五之位因你而失,现今不过是一介诸王么!”

白衣缈缈,于风中微微扬起,椅中女子仍旧静然。

叶齐负于背后的五指握紧,阴沉道:“若非悦儿伤势有求于你,本王何必与你虚与委蛇,给你这几分好颜色?”目中闪过寒厉之色,叶齐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你我立场分明,宿怨难抵,皆心知肚明,也不必佯装客套。”言罢森然拂袖,阴沉着面色行远。

走过椅背,几步已远。

木椅白衣,回廊之外淫雨霏霏。

叶齐脚步忽止。

回过了头。

椅中女子白衣微微拂乱,眉目轻垂,阖眸间静无声息。

叶齐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折步踱回。

木轮椅后,叶齐凝神少许……

但闻浅浅的呼吸似有似无,在雨声里轻不可闻。

眸底闪过一丝诧异,叶齐蹙眉罢,行至椅侧,仔细看向了椅中女子。

下一刻眉间蹙得更紧。玉冠金簪溅上一两滴瓦上凝结的雨露。

“你可真是……”

欲言又罢,叶齐负手立于椅侧,目光垂落在椅中之人脸上。[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风凉,雨静,草木幽然。

叶齐看着椅中女子半晌,忽道:“端木孑仙,其实本王一直想要问你……”面色一狰,他陡然伸手扼向椅中之人的咽喉:“当年你凭何认定,本王不会是个好皇帝?!”

睫羽一颤,蓦然睁开。

叶齐略一心惊。伸至端木孑仙面前的五指蜷起,骤然握紧。

“哼。”知她目不能视,无声息间便欲收回手,叶齐眸中皆是深沉阴冷之色。

“暖……”霍然指间一凉,女子纤白细瘦的五指伸出,毫无预兆地抓住了叶齐欲收回的手。

便如小儿握物那般笨拙的抓握。

椅侧站立之人震了一震,一双素来阴沉的眼诧然回视,于细雨轻蒙间迎上一双稚子一般纯稚无邪的眸。

无知无识,无念无往,一片纯净。

睫羽微湿,眼中盈泪,茫茫然惹人怜爱。

“我冷……”冰凉而柔软的女子之手,拽着他的手拉向自己。

叶齐心头一震,猝不及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气息倏乱,惊震不已。

叶齐挺立一侧,惊直的目光好半晌凝在白衣的人脸上不能回神。

……

长街一侧,蓝衣的少女驻步一处屋檐下,茫茫然地望着面前黑沉的雨幕。

眼中水光寂静,忽然神情微震:“师父嘱我诉与梅大哥的诸事,竟似忘了……”

目光垂落,嘱咐去买伞的小孩跑近过来:“漂亮姐姐,你要的伞,给你。”

蓝苏婉柔柔地笑了笑,伸手接过伞,将余下的碎银留与了小孩。

“谢谢漂亮姐姐!”

蓝苏婉望着小孩拿着碎银跑远,方慢慢撑开伞走出檐下,循着渐亮的灯火打伞而归,缓步往凌王府回。

“蛊毒与大师伯及凌王府之事,待明日我再传书说与梅大哥一声……”

轻喃的语声散却在雨里,循着哀戚的语调淡淡柔柔,怅惘而轻涩。了无意。

……

青衣的人纵掠返回,望见回廊下女子独自一人轻蜷椅中、抱着双臂几分瑟然的模样。

“……师父?”

女子听见唤声抬头望向了他的方向。

云萧一望见她的眼,心头便一跳,几分轻震又几分怔忤。“师父……”

眸中所见,又复稚子纯心,空茫忧楚,无知无觉。

便如年前谷中时一样……分明是醉了。

“师父?”

云萧再唤一声。但见女子有感他的靠近,伸出双臂向他,竟如孩子一般想要人抱的模样。

青衣的人怔一瞬,未多犹豫,伸手将之揽入了怀中。“……以后不许喝酒了。”

喝过满一杯的青梅酒,此次反倒醉得慢……莫不是喝得越多醉得越慢?

“冷……”女子喃喃着抱紧身畔之人,身上微颤,便似瑟瑟发抖,闭着眼将头埋入了青衣的人怀中。“冷……”

心绪不自觉地乱了几分。

云萧犹豫一瞬……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一会就不冷了,我带师父回去歇息。”

言罢便将取来的麾衣披到了女子肩头,又覆上蓑衣,而后一手撑伞一手将女子自椅中抱起。“师父抱紧萧儿。”

话方落脚下一转,脚步一蹬,青影一掠而起。抱着女子极快地纵掠回了西院。

“师父,我们回了。”云萧道一句,于房门前放下伞脱下蓑衣,伸手捋顺了女子被风吹乱的发,并将其抱入了房中。

方至榻上,便见两名婢子按自己吩咐端来了热水与茶。

隔着屏风,云萧仍旧拉过被褥盖住了怀中之人,“麻烦两位去后院穿花回廊将我师父的木轮椅取回。”云萧看着女婢将热水放下,冷声与她们道。

两名婢子并未多看屏风后的床榻,听见少年冷淡疏离的语声,忙敛目而应:“是,云萧公子。”将房门前的蓑衣与伞抱起放置妥当,两名婢子一面阖门一面退了出去。

“师父,可放手了……”

但闻婢子走远,云萧掀开被褥,轻轻拍了拍怀中女子的手。“师父……”

其闭目不应,只把头埋得更深,不情不愿地嗯嗯了两声。

青衣的人目光柔敛,一时静然。

这是……喝得越多,醉得越深,越黏人么?

云萧一手将女子怀抱在自己腰间的手掰开,一面轻柔地抚着女子的头。“师父乖……先放手,萧儿为师父擦一下手。”

女子听若罔闻,只喃喃着埋头不出,低低地说:“冷……”

被掰开的手再度环住了身旁之人,女子依偎不出,青丝雪发拂乱在青衣人胸前,白衣仍旧无尘。

云萧将她身上沾雨的麾衣解下,重新拉过被褥盖在了女子身上。

这时,雪娃儿从女子怀中钻出,似是不明所以,探着脑袋看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人。

端木感觉到它的动静,忽然收回了一只手,伸去抓怀里钻动的毛团儿。

雪娃儿窝在女子怀中将将睡醒,见女子的手移近,很自觉地迎上去欲为女子暖手。

下一刻,背上一撮毛被揪得生疼,雪白的毛团儿痛叫一声窜了出去。

云萧一愣。

看见端木歪着头朝雪娃儿跑的方向望去,分明空茫虚无的眼直直盯着床尾,一眨不眨。

又又又……又来了……雪娃儿缩在床角吓得瑟瑟发抖,不得不回想起上一次的噩梦。

大冬天的一身毛差点被揪光了TAT……人类真是太可怕了!!明明平时很正常的!!!

端木终于放开了云萧,改为向床角的小雪貂慢慢挪了过去。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你不要过来!放过我的毛!!放过我QAQ!!)”其声凄厉,状如哭嚎。

云萧闻之不忍,本欲起身去端热水,又忍不住折身回来将女子捞回了怀中。“师父……不能这样欺负雪娃儿。”

小雪貂感动地热泪盈眶,趁机窜到了另一边的床角,躲在云萧背后瑟瑟发抖。

怀中女子茫茫然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又歪头,脸上满是困惑的神情,转目逡巡半晌好似没有看到雪娃儿……便依言收手,重新抱住身畔之人将头埋入了。“嗯……嗯……”

第二百零二章 烟色雨凉

后院回廊幽境,两名婢子正拿蓑衣盖上木轮椅欲推回西院,抬头来看见一人玉冠长衣,烟锦华服。(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两名女婢立时揖首:“婢子参见王爷。”

叶齐垂首看向木轮椅中:“她人呢?”

女婢愣了一下,年长的女婢觑见凌王视线落在轮椅上,小声轻询道:“王爷可是指端木先生?”

叶齐面相虽柔,周身却尽是深沉冷断之势,不怒亦威。只轻轻皱了皱眉:“嗯,那女人呢。”

两女婢心中微惧,头垂得更深:“回王爷,端木先生已被云萧公子接回西院歇息去了。”

叶齐眸中闪过愠意。“就这么走了……”下瞬语声见沉,“她可有说什么?”

两女婢对视一眼,拢着眉轻轻摇头:“回王爷,婢子未曾听见先生吩咐什么。”

“本王知道了。”

叶齐平放身前的那只手往后一甩,小臂上轻搭的烟锦长麾滑落在地。

面上不动声色,周身却隐隐有怒。

凌王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

婢子其一忍不住轻声提醒道:“王爷……您手里拿的麾衣落地上了……”

叶齐脚步未停,语声平静幽缓,却也深沉摄人:“拿去烧了。”

婢子一愣。

回神过来不敢表现出半丝异色,低头便应:“是……”

叶齐负手于后,脚步沉缓,慢慢走远。周身皆阴沉。

你敢戏弄本王……谁准你戏弄本王?!端-木-孑-仙!

……

埋头在云萧怀里昏昏欲睡的人忽然轻声打了个喷嚏,抬头来茫茫然地望着前方:“你说好会拿来的暖暖的褥子是烟色吗?”

青衣的人将她抱至屏风一侧的热水旁,正拧了热巾为她细细擦拭双手。

闻言敛眉垂首,望向她:“师父在说什么?”

白衣的人垂目茫然,小声喃:“烟色是什么色呢……”伸手轻拽云萧衣袖,女子脸上浮现困惑不解。“你又为什么喜欢这个颜色呢?”

云萧眉间微拧,脑中闪过某人一身烟锦长袍的身影……

手中擦拭女子双掌的动作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将巾帕放到了一旁,语声已淡:“我不喜欢烟色。”

女子回首望向他的方向,下一刻轻拢眉头:“之前说喜欢,现在说不喜欢……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

云萧抱着她坐回榻沿,将婢子端来的热茶取了过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我不曾说过喜欢,师父在回廊里是遇了什么人么?”语气似是不经意,轻柔却也冷淡。

“遇到什么人?”端木凝目望着前方,似在困惑他的话,“……不是你吗?”

“想不起来便莫要多想了。”云萧将手中茶盏端至怀中女子面前。“这茶里加了蜂蜜,有助醒酒,师父喝一些。”

怀中女子目中本是迷茫,如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听闻云萧后一句,雾气轻凝成水,盈在眸里,摇头缩回了云萧怀里:“茶……苦,不喝。”

一时轻怔,下一刻眼中不由得漾出温柔之意,青衣人抱她在怀,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女子的发:“不苦,有蜂蜜便是甜的,师父喝一些。”

女子双眉轻搭,轻轻撅起了嘴,目中楚楚。“不喝,茶是苦的。”

“蜂蜜是甜的。”

“茶是苦的。”

云萧无奈,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萧儿替师父尝过了,是甜的,不苦。”而后再度将茶盏推至了女子面前,“这样师父总该信了……乖,喝一些。”

女子面色楚楚,眼中荧光点点,踌躇半晌,仍无动作。

青衣人便更温柔地将茶盏又移近了两分,口中轻柔而唤:“师父。”

女子抬头望向他的方向,下一刻,低声呢喃道:“杯子里是苦的,你喝的是甜的。”

云萧一愣。

既而一怔。四目相对,青衣人垂首望着她的眼中万籁俱寂,秋水盈盈……

语声轻寂:“我一再地想……离你远一些,禀持着师徒之礼,不敢轻慢,不敢僭越,不敢有不敬、不恭、轻渎之意。”伸手轻抚女子面颊,指尖轻柔。云萧满面温旭,目中却极无力:“我不敢负你教诲,不敢辜负你为师为长的恩情大义,不敢想象你我之间如此这般的结果,更不敢叫你惊心,不忍叫你失望……可是师父,萧儿只是寻常人,一个寻常的男子……心之爱,何所藏?情之重,又如何抵?”眼中霍然有些湿润。

端木不明所以地仰首望他,任他抚着自己的颊,微微歪头。

青衣的人叹息一声,既而将杯中茶水仰首饮下,蓦然低头靠近女子。

你这样,叫萧儿如何自已?

望着她空茫的眸,俯身已近,慢慢覆住了女子的唇……

端木呆呆地仰着首,一动不动。

口中茶水轻渡而入,背后的手轻轻托起女子的头。

怀中的人神情仍是茫然,怔怔愣愣混混沌沌,温顺地承接着他的唇,他的吻,他轻渡过来、虽甜亦苦的一口清茶。

心悸如扼,周身微颤。五指不自觉地越来越紧,青衣的人呼吸倏乱,能听见自己跃然不止的心。

如擂鼓,如急雨。

霍然将杯盏随手掷于地,云萧双手抱住怀中女子一吻而深。

屋外夏雨初尘,潆而不散,轻薄微凉。

蓦然听见她无意识地喃了一声。

虽轻却紧,虽淡亦沉,迷蒙昏沉,全不自知。只三个字。

云萧骤然睁眼,瞠目而起。

与此同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师父!”叶绿叶大步而入,语声急凛。“师父,阿紫……”

看清房中之景,绿衣之人脚下一顿。

白衣女子衣衫微乱地歪倒在榻上,阖目无声,似是已然睡着。

云萧如石木一般立在榻边,呆呆地看着地上,满面惊白,双目瞠然。

眉眼中是不敢置信。

“云萧?”叶绿叶上前一步,看向少年,语声一肃:“云萧。”

青衣的人身上一震,骤然惊醒,抬头方见绿衣之人。“……大师姐?”

叶绿叶眉间一拧:“你方才在干什么?何致失神至此?”

云萧回目而避,语声空凝。“没什么。”

叶绿叶面色一冷。

转目看地上杯盏碎瓷。不说话。

云萧连唇都是白的,目光亦垂落在碎瓷上,说话的语气竟似切齿:“杯盏是我打碎,师父去了凌王妃住处一踏喝醉了,刚睡下。”

言罢拿起放置一旁的霜华剑大步行出。“大师姐既回云萧便退下了。”

离去之姿甚是倔傲,竟有几分凌人之势,似夹惊天怒意。

叶绿叶回望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师父。”绿衣的人回首望向榻上快步走近,察觉女子气息绵缓确在沉睡目中微震。

师父何以喝醉?且醉后竟睡得这样沉。

比之平日听觉过人,警性何止差了数倍……叶绿叶欲唤醒女子,拧眉少许还是伸手为女子除去外衣盖上了锦被。

门外有木椅响动,叶绿叶上前开门。

两名婢子见得她立时作揖:“见过叶姑娘,这是云萧公子嘱咐我俩取回的木轮椅。”

“推入屋中吧。”叶绿叶让开一步肃声道。

婢子轻揖一记低头将木轮椅推入了房中。

“我师父是去了凌王妃住处回来的么?”叶绿叶语声平肃。

两名婢子放下木轮椅见得地上碎瓷立时过去收拾了。“回叶姑娘,是的……我家王妃亲手做了几样点心请先生过去小聚了片刻,回途逢雨,先生在后院回廊中暂避,后由云萧公子取蓑衣与伞接回,木轮椅便先搁在了回廊里,是故云萧公子命婢子们去取回。”

叶绿叶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

回房途中见雨,满目清冷空凝。

既未打伞也未披蓑衣,青衣的人径直走入院中雨下。

初夏的雨绵绵细细,泠泠如雾,一片潆迷。

脚步愈行愈慢,最后停在了雨中。

脑中有些浑浑噩噩,是惧,是寂,是无力,是不甘是震惊,更是彷徨。

梅疏影……

目光垂落,恍恍然更见迷茫,细雨侵湿衣发,打湿睫羽,眼中所见,尽皆模糊。

心无所依,心无所附……

来去皆妄,无所适从。

他是真的僭越了。

师父……你……

阖目颤身,雨水顺着霜华剑零落入泥。

“师弟?”蓝苏婉缓步走近,望见他立身雨中怔了一怔,打伞过来。“师弟这是怎么了?”

蓝衣的少女将伞移至少年头顶,己身半个肩头落在伞外。

云萧立时回目,摇头将伞推回了。“我没事,二师姐莫着凉了……我们回吧。”

言罢快步向廊下走去。

蓝苏婉执伞而随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空茫寂冷的语声一转,轻声肃道:“大师姐已回,去见师父语声见急,提及小师姐似是有事,我等晚些可去相询一二。”

蓝苏婉默声点了点头。“嗯……”

亦步亦趋地行于青衣的人身后,蓝苏婉脚步渐止。“师弟……”

院中风凉雨静。

青衣的人回头,青衣长剑,乌发如墨。

蓝苏婉握着伞的手渐渐收紧。“师弟……我……”

“蓝姑娘、云萧公子。”

长廊那头叶萍快步行来,表情冷峻,语声急肃:“请见尊师,移往小妹闺房。”

云萧面色一重:“阿悦怎么了?!”

叶萍直视云萧,默然一瞬,语气缓了一些:“并非生了意外,是墨然先生到了。”

青衣的人不由松了一口气。

蓝苏婉只怔怔地看着他。

第二百零三章 蜀川之邀

叶悦闺房。[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男子敛袖坐于榻边一张红木椅中,正为床上少女把脉。

长发随散轻束,雪色纶巾垂落背上,墨衣的人低头看脉,神情宁肃。

云萧行于叶萍身后踏入房中,望见榻边之人,抱剑行礼:“云萧见过大师伯。”

墨然将叶悦手腕放回锦被中,回首点了点头。“云萧师侄不必多礼,你师父呢?”

“师父身子微有不适,已经歇下了。”青衣少年凝声一刻,又道:“不过看诊之事尤为重要,师父必不肯耽误,二师姐已去请了。”

墨然眼中浮现怜疼之色,温言道:“既已歇下,便不请了……今夜我需取毒血以研,尚不需师妹援手。”

“如此便好。”叶绿叶手执长剑而入。“见过大师伯。”

墨然眉眼温然:“是绿叶师侄。”

叶绿叶低头行了一礼,“师父今日累了,一时睡得沉,由小蓝在旁守候着还未见醒,难以过来。”行至榻前,叶绿叶续道:“不过师父早已言过霜宁郡主体内之物是为蛊毒相杂,命叶绿叶以所知蛊术全力辅助师伯化解。望能帮得上大师伯的忙。”

墨衣之人神情温润,长衣广袖垂曳榻边,举手投足皆细致温柔,闻言微笑:“师妹既已定论,有绿叶师侄在旁应足矣。”

叶绿叶肃然低头,未再多言。

叶萍、叶青二人守候榻边,不多时应墨衣之人所言全部退至了门外。

“取血、听蛊、闻毒,不宜受扰,诸位于门外守候为好。”

叶萍为首以应,独留墨然、叶绿叶二人于房内叶悦榻前。“有劳墨然先生、叶姑娘施为。”

几人方出,凌王叶齐与凌王妃先后至,获悉详情,皆立身在了门外。

叶齐抬眼看了一眼云萧,问道:“端木宗主何在?”语声不冷不热,听不出情绪。

云萧静望房门,平声回了。“家师已歇下,大师伯吩咐不必家师援手,故未再相请。”

叶齐敛目而沉,神情阴翳,闻言只是抿唇不语。[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然面色极不善。

夜阑更漏,疏雨迢递,灯影幢幢。

凌王与其妃去而复回,已见初晨曙色。

青衣的人与叶萍、叶青、叶飞三人静立屋外,驻步无言。

一夜雨声绵绵,碧瓦飞檐,晨露欲滴。

叶悦房门外的长廊下青石岩净,点滴空阶。

青衣之人听见屋内二人松气而缓的声息,同时放下心神。

未待墨然二人行出,云萧转身而离。

叶萍、叶青俱回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长廊雨憩,一袭青衣淡于晨雾中,幽然沉静,端肃独卓。

晨曦净,曙色清泠。

西院厢房前长剑若鸣,随同青衣起落、扬散、拂转。剑身迎风清吟,迸射万道寒光,时而轻振,时而低咽,时而长啸。

端木孑仙卯时醒后便于榻上入定而坐,阖目间剑声在耳。

声声清冽,宛如龙吟。

端木闻之面色虽宁,心头却有惊。端坐无言,乃至辰时。

辰时一刻,白衣女子由蓝苏婉推着从房内出来,旭日清光照在两人身上,白衣如雪,蓝纱似蝶,一坐一立。

于屋前廊下驻步许久,看着青衣的人于院中练剑。

蓝苏婉但见云萧身随剑动,人影飘忽,周身气势凌厉逼人,手中长剑光影变幻如轮,一收一扬风声赫赫,其力沉厚有如千钧;但又化影成叠,人数重,剑数重,难以看清,只知剑尖过处,草木尽折。

不多时院中廊下,飞花溅雨,凝露碎珠,残叶满地。

看得蓝苏婉心惊不已,惊于其形,慑于其势,震于其力,才知自己武功已不知差了云萧几重,心下半恍半怔,一时惭,一时愧,又忧,又羡,又慕。

忽然一道剑气于霜华剑尖射出,径直飞向椅中女子。

蓝苏婉倏然一惊。

白光如刃,自端木孑仙鬓边划过,椅中之人面不改色,一侧雪鬓微微扬起。

“萧儿。”白衣之人忽然唤了一声,待得院中之人凛然望来,端木孑仙一扬手,手腕轻转,三枚银针激射而出。

青衣的人见之立惊,迭影运之以极方堪堪避过其一;回剑横陈,第二枚银针撞在霜华剑身之上,竟将云萧生生震退数十步。

第三针迎面飞向云萧面门,青衣的人勉力抬剑欲挡,受第二针之力影响力有未逮竟不能及,眼见寒光一点正对额心难避。

蓝苏婉脸色吓白:“云萧!”

毫厘之距,银针于云萧面门前却似被一道无形之气挡下,滞了一瞬,方破力而入。却只这一瞬,青衣的人飞速侧首,但见残影与银针相叠,寒光紧贴额发而过,射入了云萧背后石墙中。

“师父您……!”蓝苏婉吓得不轻,回头来不免忧急慌乱。

端木孑仙面容沉静,神情却是淡然。只缓缓道:“萧儿可有看清。”

云萧仍自震在原地,听闻女子的话才悚然回神。一瞬间竟有骇然心惊之感。

脑中陡然闪过无数个念头,青衣的人脸色微白,踉跄着退了一步。“师……师父……”

本是郁结于心,难以纾解,是故以剑纾意,此时却是骤然惊醒,几分心虚,犹疑不定。

师父难道……记得?

听得青衣之人的反应,椅中女子这才微微蹙了蹙眉。语声见肃:“萧儿?”

云萧强自镇定,伏首跪在了廊下。“弟子在……”

端木孑仙想了想,道:“我不知你是如何得来的机缘,亦不会多加追问,只是见你似乎未能意识到,故而出手提示一二。”

云萧怔住。

端木续道:“你竟是已将终无剑第七式掌握纯熟,着实叫为师吃了一惊……内力之强,以你之龄亦属罕见。”不知是叹是慰,端木望向他的方向静了一瞬。

“方才你何以能挡下为师第三枚银针,且想一想,若能兼融并济,来日恐成武林之奇。”

云萧闻言而惊,蓝苏婉亦是惊愣,难明其意。

白衣之人却是不欲多言,转而道:“师兄既已来了,你等便随为师往叶悦姑娘住处见礼罢。”

“是,师父。”

蓝苏婉随即推过木轮椅。青衣少年执剑起身,缓步跟随。

蓝苏婉想起什么,忽道:“对了,小蓝有事回禀师父……”

“你且说。”

蓝衣的人便道:“近来江湖消息盛传,蜀川毒堡有后人重现江湖,欲重振虞家声名,广发请帖邀武林人士前往昔日毒堡见证。”

白衣的人忽然神情一震。

“梅大哥昨日已启程前往,据闻作为武林之主的巫家乃是第一个应允前去的,因而江湖纷动,各武林门派、世家俱在赶往蜀川毒堡。欲在极暑之晦那日一同见证其虞家后人能力品行,以察毒堡是否还能复立再兴。”

椅中女子掌心一紧,牢牢握住木椅扶手,语声一凛:“阿紫呢?”

云萧、蓝苏婉闻声皆一震,不明所以地低头看向椅中女子。

端木孑仙神情已变,几分凛然沉肃:“萧儿立时去将阿紫带来此处。”

“是!”云萧听闻端木语气中的凛肃之意,不敢稍违,立时应声。

此时绿衣的人正行来,几步之外便扬声道:“不必了。”

叶绿叶驻步廊下,停在端木孑仙数步之外,肃然道:“前日夜里阿紫便已拉着叶兰赶赴蜀川。”叶绿叶自怀中将一纸信笺取出,双手递至白衣的人手中。“这是阿紫留下的书信。”

蓝苏婉低头来看,信上寥寥数字,不过几言:

师父师父阿紫去蜀川玩啦!

怕小兰兰给师父惹麻烦阿紫干脆把他带走了!

让大师姐放心阿紫一定看住他!你们没回来之前我一定不放过他!!

最最可爱的阿紫书~

端木孑仙轻抚纸笺罢,指尖竟有些颤然。

云萧、叶绿叶、蓝苏婉围立木轮椅侧,见之心头莫名一重。

“师父……”云萧不由地伸手轻握住女子的手。

白衣的人抬头来静了一刻,而后语声一沉:“萧儿、小蓝,你们两人立时动身去往蜀川,若能于路上拦下她,便将之带回;若不能,便好生看顾好她……切不可让她冲动莽撞,与人动武。”端木神色凛然:“为师随后,亦会赶来。”

云萧与蓝苏婉一震一凛,立时低头应下:“是!师父。”

两人皆未多问,亦未多言。

云萧慢慢放开端木的手,随即转身与蓝苏婉一齐快步而离。

青衣长剑,凛肃毅然。

第二百零四章 春雨楼行

“蜀川毒堡,与阿紫极有干系。[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叶绿叶推椅慢行,语声微肃地唤了一声:“师父,可是如此?”

凌王府内,云萧与蓝苏婉离后,叶绿叶正将白衣的人推往叶悦闺房。

椅中女子眉间微敛,听闻叶绿叶的话静了一刻。

默然颔首。“阿紫原名是为虞千紫……绿儿可曾听闻过。”

叶绿叶闻言倏然一震:“虞千紫?!”

端木孑仙听闻她语气中的震惊之意,便知她亦曾耳闻,垂眸一叹,语声沉忖:“你既听闻过,便知她身世可怜。虞家待她过于残忍,可她却仍是毒堡之人,因而会想前往一观……”

虞千紫……虞千紫……阿紫竟是虞千紫?!

“师父……她!”叶绿叶面色惊白,心跳陡然加快,竟有几分悚然:“她……!”

目中虚无宁远,端木静望远处,目中空茫怜疼……

久久,轻声喃道:“惊心也罢,震愕也罢,无论如何……她如今只是你们的师妹,且好生怜护。”

“弟子……明白了。”

突然忆起当年关中,阿紫于乐正家受自己指责时哑声哭喊出的那一句:“我怎么知道……世间还能有人,待我有如亲母!!”

叶绿叶扶在木轮椅上的双手不禁握紧了,紧咬牙关道:“弟子往后,必怜护于她。”

端木敛眸而静,轻言道:“你平日待她,也是不差的。不必苛责。”

叶绿叶垂目抑声:“……是。”

长廊外风凉雨静,草木垂露,天边云阴日隐,竟又是磅礴雨势。

二人行之极缓,久无声息,叶绿叶的面色仍旧震然。

风沉露重,雨水果然又落了下来。

椅中女子道:“小蓝言,昨夜你已与你师伯合力为叶悦姑娘取血研毒验蛊。”

叶绿叶强自回神,应声:“是。”

端木孑仙语声沉惘:“研看之后,可有解法?”

叶绿叶凝声片刻,方回道:“……大师伯与弟子验看过后佐证师父之言,霜宁体内确实蛊毒相杂,是毒也是蛊,是蛊更是毒,两物相生相宿,利害相关,且深入五俯,盘踞血脉之中,难以去除。”绿衣之人顿了一瞬,续道:“我与师伯一时尚未思及解法,大师伯言需与师父相商。”

端木孑仙静望前方,忽然问道:“据你所识,师兄可谙蛊术?”

叶绿叶闻言怔声,眉间拧了少许,思忖稍久,回道:“研血期间,师伯曾询虫蛊细节,方能定夺研血之毒,如此看来,应是不谙。”

端木点了点头,“……好。[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面上有宽慰幸色一闪而过,无人得见。

未再多言,二人已至叶悦闺房前。

“端木孑仙。”迎面一人,语声沉敛,深冽。

椅中女子抬头望向来人,语声平肃:“王爷。”

叶齐看着她。

端木孑仙亦望着他的方向少许。

之后,目中生惑。“王爷?”

“王爷立于房前不让,是要拦下我师父不必再为霜宁郡主看诊么?”叶绿叶眉间微蹙,看着立身屋前负手不行的叶齐拧眉道。

叶齐胸口霍然有些起伏。

端木陡觉他周身寒气汇聚,几分深沉阴恻寒冽。

“好……好。”叶齐似轻还重地吐出这两字,目如寒刃,负于背后的双手错节生响。

越过木轮椅、及椅中女子,叶齐踏步行出。

只一声冷笑,周身之气尽散。他立于几步之外,语声已然平静,几分虚伪客套:“小女之伤病,劳烦端木宗主与墨然先生戮力辛劳了。本王先行谢过。”

端木眉间细细一蹙,心头忽有些隐忧戚然,却又不知为何。

只得颔首以应:“……端木尽力。”

叶齐最后看她一眼,双眸深沉寒冽,嘴角扬起极淡的一丝冷笑,缓步而离。

白衣的人垂目凝然。

下一刻,卧于膝上的小雪貂突然蹿起,飞快地钻出女子双手爬到了叶绿叶双肩之上,四只小腿颤簌抖然。

叶绿叶眉一皱。莫明。

廊下雨声拂重,一袭墨衣从房中踏出,衣上云纹繁复而典雅。叶萍立于其侧。

“小师妹。”墨然立于屋前,温然望向椅中女子,轻言唤了一声。

淡而轻的语声散在溟溟的风雨之势里,莫明的温柔。

端木听之微一怔神,下时垂首一礼,“师兄。”双手垂膝以作揖。语声恭敬。

墨然微微一笑,上前一步过来相扶,“师妹与我,何需如此多礼。”温然将她垂于膝上的手牵起,轻拢收回。

端木眉间亦温,轻轻点头:“谢师兄。”

蓦地,墨衣之人牵在椅中女子腕间的手滞了一下。而后不着痕迹地收回。

端木心头霍然一重,廊外雨急风劲,刹那间难以听清。

微微阖目。

椅中之人目光垂敛、虚无而沉远。

“小妹伤病,只恳请端木先生、墨然先生及叶姑娘援手。”叶萍、叶青立于房门两侧,躬身一礼。

端木静一时,极轻地点了点头,后与墨然、叶绿叶一齐入了少女房中。“吾等必尽力施为。”

“谢先生!”

檐外暗云簇雨,风雷一道,静落。

……

洛阳往蜀川,经南乡郡、关中上庸郡再入巴蜀之地的巴西郡,便将毗邻毒堡所在蜀郡。

梅疏影行至关中,已将出上庸郡,忽然收到东篱传讯。

“折往宜都郡。”梅疏影看罢讯息便道。

双璃微惊:“宜都郡临近荆楚,此时若折去,只怕赶不及署月里到蜀郡。”

梅疏影目色沉忖。“东篱所得线索与墨夷家有关,宜都之行非去不可。”

双璃不再迟疑,当即应:“是!”

数日后,三人纵马入城,已至宜都郡内。

郡城一角,长街之上关而复开的一家酒楼名唤梅含春信居。此时芒种已过,正值入夏时分,暑气隐隐有些冒头。

居内二楼雅间里,梅疏影执扇倚身,斜靠在临街的朱栏之上,手中端着一杯凉茶欲喝不喝。“还没到么。”

一侧璎璃低声:“玖璃已去,应是快了。”

薄衣微敞,梅疏影眯眼看着栏外青葱树叶,身上白衣在日影下净无点尘,长衣更白,朱梅更艳。

梅疏影举扇挡了一下阳光,随即朝身旁红衣女子唤道:“璎璃过来。”

璎璃当即走近。“公子何事吩咐?”

“左一步。”

璎璃愣了一下,依言向左一步。

“左半步。”

璎璃再走半步,停罢,语声有惑:“公子?”

当头照来的日光终于被挡住,梅疏影长眉轻挑,舒了一口气,面色凉薄。“嗯,站定吧。”

璎璃不由得滞言。

是值午后,栏外阳光悉数照在了红衣女子身上,时辰愈久,璎璃的面色便有些黑了。

栏侧男子全当未见,悠然饮下凉茶,手中玉扇轻敲,发出轻微的玉鸣声。

璎璃转而望着他手中的玉骨扇。

忽然平声道:“公子有扇,从不用。”

梅疏影愣了一下,止了手中轻敲玉扇的动作。

而后趋身向前自行倒了一杯凉茶,慢慢饮……只当未听见。

璎璃脸更黑了。

“公子。”不多时黑衣男子回来,抱剑恭声道:“东篱长老之言,此人不便带到公子面前,若需盘问要事,恐怕需公子亲自前往一探。”

梅疏影凝眉沉忖。

玖璃再道:“此人名唤夷伯,已然卖身为奴,寄身在此郡东街一家名为‘春雨楼’的洒肆中,东篱长老的意思,不知影网是否在暗,我等乔装为客,亦暗中前往行事为妥。”

梅疏影将手中凉茶饮尽。“那便走吧。”

春雨楼外,三人立身酒肆门前,面色微变。

“公子……”玖璃眼望面前酒肆,几分难言道:“属下不知是……”

长街一侧,日已昏黄,近夜时灯盏挂起,春雨楼前十数个薄衣轻纱风情无限的女子倚柱而望,浅笑盈盈。

“公子~”

“三位可要进来喝杯薄酒~”

“哟,还有个姑娘呢~”

璎璃:“……”

玖璃尴尬道:“公子,我们……”

梅疏影目中厌色一闪而过,下时执扇浅笑,语声悠然道:“既已来了,便随本公子进去吧。”

双璃:公子你就别逞强了……

白衣的人手执玉扇,行入楼中,双璃踌躇良久,低头跟随而入。

“哟~好俊的公子~”方入楼中,厅中老鸨便笑颜迎来:“公子您……”

“璎璃。”

红衣女子闻唤,当即抬剑拦下了贴身过来的老鸨。

老鸨面色微郁,扬声道:“公子您这是做什,到这儿来还带了个如此俊俏的女侍卫,可真是铁石心肠、不解风情哪。”

梅疏影执扇便笑:“我带这丑丫头过来,便是让你们看清了,比她丑的就不要到本公子面前来了。”

说话间数个轻薄长纱的女子闻言止步,尴尬地立在了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鸨母闻言一怔,一面挥手摒退围拢过来的一众女儿一面道:“如此标准的美人儿,公子您可真是艳福不浅……”

言罢面上郁色一扫,掩嘴笑道:“不过姑娘家各有姑娘家不同的美……奴家这里的美人儿可不比您这女侍卫差……一会保准让公子您满意~”

梅疏影长眉微挑,“哦?如此最好。”

老鸨捂嘴又笑:“那公子随奴家来,先上楼上的雅间里坐坐……”

梅疏影浅笑点头。由璎璃在前开路,行往楼上。

老鸨转而望向梅疏影身后的玖璃,笑声又起:“既是来了风月场所,公子不若叫这位也歇一歇了……”

“那可不行。”梅疏影立身楼阶之上,闻言回首,白衣红梅一派悠然,风流恣意。

微一挑眉,不急不徐道:“他也是本公子的人。怎能污了身。”

璎璃在前踉跄一步,险些迎面撞上梁柱。

公子……这种说法会让人误会的……

果然,老鸨呆了一瞬,回神过来呵呵直笑:“是……是这样……公子您真是……”最后想罢半晌,又冒出“艳福不浅”这四字……

玖璃低头在后,恨不能立时遁入地中。见周遭女子好奇望来,不由尴尬地无以为忤,至后默声抬手捂住了脸。

第二百零五章 虞家千紫

益州之北偏东,名巴西郡,是中原转关中再入川最近之路,月余来江湖中人路经频繁。(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一骑迅捷,纵入巴西郡城中。高头大马上的黑衣男子勒马停在一处马市前。

“滚下去挑马!”

街市上人来人往,忽听这一声冷喝都吓了一跳,回头来看见马背上的黑衣男子扬手扯开身上披风,一脸怒气地对着怀里一个小人儿喝道。

再看他怀里的人儿。

一身紫衣俏皮可爱,眉眼间俱是天真烂漫,大眼欲睁不睁,盈盈的水光荡漾着,十分楚楚可怜委屈无辜,不知是被男子吓到了,还是……两眼惺忪,刚睡醒。

“你给我下去!自己骑马!!”

四下之人闻言不禁摇头:这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男子竟对她如此疾言厉色,还要撵她独自骑一匹高头大马,这般凶恶……不知是捡来的娃儿还是捋来的姑娘……

那小丫头坐在男子胸前,两只小脚垂在马背两侧,却是面对着男子,闻言抽了一下鼻子,“人家不会骑马么。”

“你骗鬼呢!”叶兰戾声喝:“给我滚下去!!”

大眼里水光盈盈,那紫衣的小丫头一脸天真无辜委屈,撅着嘴要哭的样子。“人家真的不会么。”

四下之人看罢,尽皆嗟叹出声:一个大男人竟对一个如此之小的女娃儿这般凶恶……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只怪内力太好,这般小声议叹也听得一字不差。

叶兰一口血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你……你下去挑马,就算不挑马,也该下马歇脚吃饭了……”叶兰咬牙低声。

紫衣的丫头这才眼珠儿一亮,柳眉高扬:“对哦!该吃饭了~难怪阿紫饿了!”言罢小小的身子向前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到地上。

众人看得新奇,只道这女娃儿真是灵活可爱。

一路行来已入夏时,天气愈热,阿紫长时躲在披风下不肯露头,只叫叶兰骑马行程,黑衣的人气恨胸闷身热心纾,恨不能将她摁在水里呛死憋死闷死总之弄死。

此下紫衣的人儿终于离身下马,叶兰不由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如释重负。

忽然一人执剑走过,望见叶兰小声指出道:“那人竟似玉面修罗叶兰?”

说话者必是江湖中人了,与其同行者转目望来立时惊声:“那个凌王世子,武功深不可测为人阴毒狠辣的玉面修罗?!”

“竟当街欺拐小女孩,真是……”后面的“恬不知耻、禽兽不如”之类说的虽轻,却仍被马背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兰呕到喉口的血又涌上三分,强自压下,转目望来,脸色阴沉。眼神真是又冷又狠又利。

下时眼前一花,紫衣的人儿又坐了回来。“小兰兰看什么呀??这儿附近的客栈一股马尿味!阿紫不要!我们再往前面去啦。”

之前说话的江湖中人闻言便道:“小兰兰?看来真是玉面修罗叶兰!”

“噗——玉面修罗叶兰……小兰兰……”

阿紫听见骨节错响,低头便看见叶兰不执缰绳的那只手已经握成了爪。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哎?小兰兰你的手又痒啦?不过你打不过我,阿紫会再给你拧断的哦。”

叶兰深深垂目。“……我只想灭个口。”

阿紫歪头:“这也不行……小兰兰现在被阿紫看着,要是乱杀人被我师父知道了肯定要怪到阿紫头上的。”

叶兰气息起伏一瞬,一拉麾帽罩住了头,二话不说踢马前行。

“小兰兰你不热吗?”

“我不热!不准再叫我小兰兰!!”

“小兰兰你真的不热么?汗都滴到阿紫衣服上了呢。”

“你闭嘴!”

“奇怪……小兰兰为什么要遮住自己的脸呀?”

“因为我丑!”

“哦哦。”阿紫忙不迭的点头:“比起小云子你确实丑,阿紫懂了!你遮吧!”

某人一口血再也憋不住,呕到唇边又生生咽了下去。紫-无-命!

一直到临出城的那条街,叶兰才勒马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阿紫跳下马来亲亲热热地牵住了叶兰的手。“小兰兰我们进去吃饭吧~”

“你放手。”

“不嘛。”

“放手。”

“就不~”

“……你要怎样才肯放手。”

“你牵我我就放手~”

叶兰掩面,咬牙。

阿紫抬头来看见叶兰望着客栈门前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

“那个面具真可爱~小兰兰也喜欢吗??”

叶兰“唰”的收回目光:总归会被她拿去玩,什么也挡不住!

阿紫嘟了嘟嘴,牵着一身黑衣的人就往客栈里走,方入门槛,便见堂内三三两两围坐的人不约而同地投来目光。

叶兰一眼扫过,见一众人手边放着刀铖斧剑等武器,衣着利落,绑带束发,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脚步不由一滞。

阿紫抬头疑惑地看着他:“小兰兰你怎么啦?”

叶兰偏过头,抑声道:“就想在自己脸上划两刀!”

下时果然听见客栈中的众人低头间窃窃私语,内容如下:

“你看那人……像不像玉面修罗叶兰?”

“武榜排名第五的那个世子爷?”

“还真挺像……”

“这般热的天气仍旧一身黑衣……我看就是呀……”

“他身边那个小女娃儿……一脸的烂漫天真……”

“肯定不知道此人的阴狠歹毒……莫不是被欺拐的……”

“真是重口……”

“禽兽不如啊……”

阿紫听在耳中眨巴着大眼一脸无辜:“他们在说你呢~”

断指之痛犹在手,叶兰努力平复心绪,忍了又忍,站定片刻后才能慢慢走进客栈。

“客倌这边请!”小二立时迎了上来,将两人领到角落一张木桌上。

阿紫点过菜后晃着小脚巴巴地等着上菜。“虽然他们做的菜比我二师姐的差远了,但是好在有肉吃~嘻嘻~~”

叶兰只是铁青着一张脸,一动不动紧握五指坐在桌旁。

“我看那人不是叶兰……”

“怎么说?”

“要是叶兰,被咱们这样议语,怎么可能听不到,恐怕早就出手杀人了……”

知道还敢说……!叶兰手指握得更紧,发出咔咔的脆响。

“对……是了……”

“有理。”

“那咱不揣测了……继续说那蜀川毒堡的事……”

“这次毒堡传言要复兴,各地闻讯走来的都是江湖上知名的人物……”

“是了,咱走这一趟能见到不少大人物……像巫家家主巫山空雷,那可是如雷贯耳的名字,无刃刀在他手里未逢败绩。这回总算有机会见识下了……”

“还有神女教圣女,那个文武全才据说美若天仙的女子,若能见到这趟就值了……”

“啧,是了,不过那齐鲁半壁山庄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来……”

“冷家的人都避世这么多年了,谁说得准?”

“惊云阁年前被朝廷误会一场,算是元气大伤,不知道惊云公子会不会到场?”

“天下第一阁呢,哪那么容易倒,我看惊云公子会到……”

“据说虞家的请帖也发到洛阳的行宫别馆里去了。”

“发那儿干嘛……哦我想起来了,是清云宗主!”

“对了,左相和惊云阁的事引动了清云宗主进宫面圣,据闻端木先生还在洛阳行宫未回归云谷……”

“那这一踏我们说不定还能见到这一位无人不敬的三圣之首——清云鉴的传人……”

“这可值了……”

叶兰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无人不敬……可笑!”

阿紫眉儿一挑,一只小手揪住叶兰身上披风往前一拽,“小兰兰你没有在诋毁我师父吧~”

叶兰只觉一股大力突然而来,带得他猝不及防地向前倾身,陡然运起全身内力才堪堪抵住没有“呯”的一声趴在桌子上:“你……干什么?!”

阿紫仍旧是嘟着嘴笑嘻嘻的模样:“可不许说我师父的坏话哦~”

叶兰咬牙戾声:“哼!”

“还有关中的乐正家申屠家,徐州的公输家……”

“唉~公输家恐怕去不了,祭剑山庄去年死了一堆人,庄主公输云也失踪了……现在正颓着呢,哪管得了别人家复不复兴的闲事……”

“哦,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是了……不过这些人要是都到场,这毒堡虞家的面子忒大了。”

“谁说不是?你也不打听一下是谁发出这请帖扬言要重振毒堡。”

“我就听说是虞家一个声名在外的人物,颇有资历……”

“若是寻常后人,江湖中人怎可能如此买帐?要知道毒堡虽曾是江湖霸主之一,但却是因为协助三王谋逆而被剿灭,清云宗主端木先生、森云宗主墨先生,连带当今皇上都是当年覆灭虞家的主事者……若是毒堡再兴,难保不会挟怨成祸,出什么乱子……但是这一人出面复兴毒堡,却是人人拭目。”

“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些好奇了……虞家当年声名在外的人物我也不是没听过,能想到的就是老堡主虞犽,和他的夫人虿毒娘子,还有后来的新堡主——他俩的儿子虞千褐……不过他们都已死了……你说的这人是谁?”

“你说的这三人,毒武都高强无比,确实声名在外。但还有一人,江湖中人大都听闻过,尤其是老一辈,听过就难以忘记呀。”

“是谁?”

店小二总算托着木盘将菜上了上来,香喷的鸡鸭鱼肉引得阿紫口水直流,立时拿筷子戳下一大块鸡腿肉。

“昔日的虞家大小姐,虞千褐的妹妹虞千紫。”

刚挟到嘴边的鸡腿肉突然掉在了桌上,对面的叶兰微微皱眉,看了紫衣的小丫头一眼。

“你也听说过吧,毒堡有制作僵尸活毒物的传统,把选中的巨毒虫兽困在血毒池中,炼制成巨毒无比的活体毒物听命驱使,不管是内力还是毒素都是每日成倍增长,制成后其威慑人,无人不惧……当年,堡主夫人虿毒娘子突然决定尝试用人来炼制。”

“你说的是……!”

“便是了,人说最毒妇人心,在这虿毒娘子身上可见一斑……她身为主母为人据传甚是公允,于是竟将自己六岁的女儿选作了制作僵尸活毒人的试验品。可怜那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竟被亲母浸入了血毒池中……”

“听说那血毒池邪秽无比,内中万种毒蛇虫蚁游曳相食寄生,极其可怖……虿毒娘子这一举……着实残忍……”

“谁说不是,这虞千紫听说是天生的用毒奇才,从小研毒为乐,可食毒不死……本应是研毒一界的奇葩鬼才,竟被生母用来炼制活毒人……才六岁的一个女娃娃,被困进满是毒虫蛇蚁的血水中,据闻是只护其脖颈,独留口鼻在外,周身都浸在血腥腐臭的血水中,饿啖毒虫毒蛇,渴饮毒血,同时周身血肉亦被血中毒蛇虫蚁所咬所食……小女娃必得在血肉被虫蛇食至要害之前使身体毒性远胜毒物,令其食之即死,方能自保,可毒物生于血池中繁衍极快,后代毒性又将更烈,复又会咬食女娃,女娃饿了也只能啖其血肉,如此周而复始,数十年方能成。”

“呕……”那边话音刚落,叶兰便见紫衣的人儿突然趴在桌旁深呕了起来。小手里紧抓不放的竹筷不停地抖……

“你又干什么?”叶兰不耐烦地沉下眼。

阿紫半晌低着头,不知过了多久,慢慢抬起头来,又是咧嘴一笑:“不干什么呀,突然觉得又脏又血腥,阿紫不想吃了。”

叶兰嗤了一声,冷冽道:“随便你!”

第二百零六章 乡野村店

“天下间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

“哪个说不是!就那血毒池,听说是又污又秽又毒,别讲几十年了,正常人就是一天也受不了哇……”

“这样说来那虞千紫能活下来也算是奇人了。[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哪止是奇人呀!”山野村店内,撩腿坐在门口一桌的虬髯大汉比划着手道:“兄弟你是不走江湖,不知道那虞家僵尸活毒物的厉害……乖乖,听俺姥爷那一辈说,被炼成的毒物就像妖怪一样,又毒又悍,一放出来没人能挡得住,那力道,就跟搁山里修了几百年的妖法一样……吓人哪。”

“我以为厉害的是那些个毒物身上的毒……”

虬髯大汉听罢捞了一口茶喝,将碗一撂继续道:“那更不用说!它们的血沾到人就死,没有二话的!”

“这……这要是遇上了,岂不是伤到它危险,不伤它就被它杀了?”

“谁说不是!”

自关中上庸郡行出还未至巴蜀,此间山路是往蜀郡毒堡的捷径,可省余下将近一半的路程,只是地处偏僻,荒野无人烟,连着十数里也就这一间客栈。

蓝衣少女抬头望着面前青衣的人,见其端着凉茶半晌未动,只出神地望着茶碗里早已泡久的浮叶。

“师弟在想什么?”

云萧闻声抬头。

顿一瞬,道:“师父听二师姐说罢毒堡复出之事立时命我等将小师姐寻回……云萧想,此间应有联系。”青衣的人将茶碗放下,又道:“观师父当时神色之凛,毒堡复兴似与小师姐有莫大关联……”

“师弟是怀疑……”

门口那虬髯大汉又比划着手唾沫横飞起来:“所以啊,那虞千紫要真还活着绝对是江湖上一号不能惹的人物,内力高强,一身是毒,哪个能不忌惮?”

“所以像巫山空雷这样的人物也会因为忌惮应允前往?”

“这也不是……”但观那大汉挠了挠头,又道:“巫家的无刃刀能有几个人打得过……这些江湖上的大人物过去,还因着道义。”

“哦?这怎么说?”

“你想啊,这虞千紫被虞家这样对待过,哪可能要帮老虞家报仇?所以毒堡要真能在她手里复兴那是再好不过,既名正言顺地传承了虞家高强的毒学武功,又不用担心以后势头起来了找谁报仇什么的……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当然得表现一下自己高风亮节啥的,所以都要去捧个场。”

“原来是这样……”

“不仅这样,肯定也想亲眼见识一下这虞千紫的本事……将来可不定还有没有机会了。(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这又怎么说?”

“因为这虞千紫要真是从血毒池里活下来的虞千紫,那肯定是厉害万分。但也同时意味着活不长呀……”

“活不长?为何活不长?”

“你听着这‘血毒池’三字想想也知道哪,这池里浸一浸能有好下场?”将桌上茶碗又捞起灌了一口,虬髯汉一抹嘴道:“虞家的僵尸活毒物从来都是越毒越短命,活最长的一只也不过十年。其中曾大杀四方,听闻是巨毒无比,强悍难敌,时常显露出魔性的那只诛天血蟒……仅仅活了三年不到。”

“啧……”对面那人一声唏嘘:“炼制需十年数十年,却只能驱使如此之短的时间,这炼来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那虬髯汉把碗一掷,嚷声道:“巫山空雷之前,当年虞犽和昔日的武榜第一齐鲁半壁山庄老庄主冷夜一战,让冷夜中毒受伤九死一生最后还是死了,靠的就是诛天血蟒,你说有用没用?”

那人吸一口凉气,不得不点头感叹。“这倒真是……再有用不过了。”

青衣的人听之已久,突然问了一句:“二师姐可曾看过小师姐的脉相?”

蓝苏婉怔了一下,轻轻摇头道:“不曾,阿紫整日嬉闹玩耍,身子向来最好,从未叫我与大师姐费心过……”言语未尽,蓝苏婉似忽然想到什么,垂目无声,竟自出神。

“二师姐?”

蓝苏婉惊了一下,刹时回神。“师弟?”

云萧眉间微蹙起,似察觉蓝苏婉方才神情有异,应有因由,正欲探究询问,忽听客栈中另有人道:

“此回巫家前往,听说可不止巫山空雷一人。”

“还有谁?”

“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听说还有二小姐巫聿胜艳、三小姐巫聿章瑞。”

“这……江湖风云,带两位小姐前去做什?”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巫家可是主母当家,女子的地位非同一般哪。”

“这又因何?”

“嘿嘿……具体原因我也不得而知,不过听说……”那人刻意放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几分猥琐。“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所以你说巫家女儿重要不重要?”

“兄台你知道的可真多……难怪巫家从来招赘,不肯把女儿往外嫁,原来是不愿意无刃刀流到外人手中。”

“谁说不是!你看当年那青阳子,还是云门弟子,不肯入赘只肯娶,结果是不是没成?”

“是了……可怜了那巫山秋雨至今未嫁……这样说来只要娶到巫家的女儿,就等于能掌握无刃刀了?”

“嘿嘿……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人禁不住淫笑两声,高声道:“此次风云际会,巫家主母把两位小姐带来,说不定有那么一层选婿的意思,入了巫家就等于入了武林盟主世家,兴许还可掌握无刃刀,我胡家刀胡旷自认在江湖上还有点名气,此次前去看看有没有这个机会……”

“原来阁下就是胡家刀胡大公子?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

蓝苏婉听得入神,回目过来见云萧面色微异。“师弟?”

青衣的人似有所悟,敛神少许,执剑起身:“歇息已久,我们启程吧。如此方有可能在小师姐到达毒堡前拦下她。”

蓝苏婉当即随他起了身。“嗯……便听师弟的。”

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从大堂角落一桌里行出,后来的众位江湖中人方才注意到两人,皆自一震。

这这这……这小子哪里来的狗屎运?!他身后这蓝衣的姑娘……真真是气质如兰、玉貌花容哪!

乡村野店,众人望其离之已远,仍自震怔,唏嘘感叹恨声在心。

“离了这店,往后数十里都没个地方投宿,那小子竟是要带着那美貌姑娘露宿林野,真是忒不懂怜香惜玉了!”

“就是就是!”

……

宜都郡,东街之上。

时已入夜,灯火煌煌,春雨楼前有香巾脂粉随着女子招手揽客而四扬。

楼内二楼雅间里。

梅疏影命璎璃在前、玖璃在后,自己执扇行在中间,方缓步踏入了房中。

铺有琉璃锦织就的圆桌一侧,梅疏影立身止步咳了一记。

璎璃回目看了梅疏影一眼,被其冷目睇回。

红衣女子只得低头快速拉出桌旁一张圆凳,取出雪白巾帕展开,迅速铺了上去。

此时鸨母正推门而入,梅疏影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让公子久等了,这些酒水点心是春雨楼的招牌~”老鸨一边说着一边叫身后的仆从将碗碟端上来。

“公子您先随便尝尝……一会儿奴家就将楼里几个出了名的美人带来让公子瞧瞧~”

“哦?”梅疏影衣不沾桌,微一挑眉:“这意思还要让本公子等着了?”

鸨母捂嘴便笑:“哪能啊,几个女儿听说来了贵客不得梳妆打扮一下,公子您这样俊俏,方才远远一见可羞着她们了,不打扮一下怎么敢来见公子不是?”

梅疏影笑:“不打扮便是丑的,这种也不用叫来我面前了。”

那老鸨一噎,转了一下才道:“公子您可真是……风趣呢。”

玖璃、璎璃立身于梅疏影身侧一左一右,闻言皆咳了一声。

此时门外响起扣门声,鸨母眼中一亮,立时揉身前去开门。“定是女儿们到了。”

房门往里拉开,一阵脂粉香风扑面。

梅疏影似不经意般抽出袖中巾帕擦了擦鼻下,同时唤了一声:“玖璃。”

黑衣男子二话不说上前一步运掌挥出一道劲风。

满屋的香风粉气刹时都被扫了出去。

门外轻声唤着“妈妈”正要走入房中的几名女子有感劲风迎面皆无防备,一时珠钗坠曳发髻鬓丝都凌乱了三分。

“是这样。”梅疏影笑了一笑道:“本公子爱看美人着浴装,几位不如都回去洗个澡再过来,我可在此等着。”

门外的女儿们在鸨母和玖璃的遮挡下隐约望见屋中一人一身白衣,衣上红梅醴艳,湛眉星目,凤表龙姿,形貌仪止说是惊艳也不为过……一时心下雀跃,真是羞极喜极,忙扶着半歪的钗髻连连点头小声应是。

老鸨一听浴装,回头过来一记香巾直往梅疏影脸上拂,笑得好不揶揄:“竟让她们着浴装来,公子您可真是个风流人物……”

双璃:公子是想让她们洗掉一身脂粉味……

梅疏影仰面一让,避开了老鸨的巾帕与人,顺势立身而起:“那又如何,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风流?”言罢梅疏影指了指桌上的酒水,面不改色道:“这酒水闻之极涩,饮之难以下咽,怎么也敢说是楼中招牌?”

双璃:公子,那酒水您碰也没碰。

老鸨愣了一下,而后行至桌前拿起酒壶闻了一闻,又浅尝一杯。目中现出疑色,转而笑道:“不该呀公子,我们春雨楼中一绝便是这春雨酒,整个宜都郡只有楼中酒奴会酿,人人道其味如春雨,清香芳醇,可不像公子您说的那样……”

“意思是本公子不会品酒了?”

双璃:公子您沾都没沾。

老鸨立时道:“奴家并无此意,只是想请公子再好生尝尝,奴家方才望见杯子都是干的……”

双璃:……

梅疏影眉峰微挑,悠然笑道:“这酒如此难闻,本公子怎可委屈自己当真去饮,我看便是酿造这酒的人也闻之难以入喉,实不能怪本公子。”

鸨母噎了一瞬,方道:“不想公子您对酒的品鉴如此之高,只是酒奴对自己酿的酒向来是喜之爱之,何如公子说的这般不堪……”

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那便叫他过来于本公子面前连饮三壶,如此,本公子便勉为其难尝一尝他酿的这春雨酒。”

“这……”老鸨踌躇一刻。

不多时低头做揖:“若是不叫酒奴来饮,好似楼中春雨酒真如公子所说这般不堪……如此还请公子您能给酒奴及这春雨酒一个机会,奴家这便叫他来饮。”

梅疏影执扇而立,只笑不语。

第二百零七章 夷陌无终

不多时,鸨母便揉腰而回,身后跟着一位花甲之龄的老者。[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远远便能闻见一身陈酿酒香飘散而来。

梅疏影听其呼吸浅慢,脚步沉缓,眉峰略略一挑。

老鸨指着身后穿着粗布短衣的老人道:“他便是我楼中酒奴,春雨酒尽数是他一人酿制……”

却是话音未落,梅疏影便将手中玉扇一敲,直指来人道:“夷伯,好久不见。”

那人却似一惊,目中生疑,张了张口一时未发出声音。

但见梅疏影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一闻这酒香便猜测是夷伯的手艺,果然不差。自当年洛阳一别,已多年不见,夷伯可安好?”

那老者闻言忽是低头默声。

鸨母随即愣住,而后展颜笑道:“怎么?公子您与酒奴是旧识么?”

“是了。”梅疏影语声悠然:“当年夷伯还曾酿过一味叫‘夷陌无终’的酒,为人所敬所喜,无人不知,至今仍有人求,本公子此来便是想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的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那老者闻言往后退了一步。“老朽不知公子您在说什么……”

梅疏影朗然笑道:“果然是舍不得么?无妨,本公子今日既来便是诚意十足,自然会有所表示。”言罢唤了一声:“璎璃。”

璎璃当即上前。

“取一万两给鸨母。”

璎璃面不改色,应了一声:“是。”立时从怀中抽出十数张银票放入了老鸨手中。

梅疏影微微笑道:“方才过来的几位姑娘中,最左一位身穿藕色长裙的那一位,本公子欲为她赎身,不知这一万两够是不够?”

那老鸨先是看着手中大叠银票一愣,惊醒后立时便道:“最左一位藕色……公子您说的是素心姑娘?”

此名一出,但见一旁老者眼皮便一跳。

梅疏影长眉轻挑,执扇点头:“便是那位素心姑娘。”

“好好好……行行行……”那老鸨一把将银票塞入袖中:“别说是素心丫头,便是‘春花秋月’全给公子您带走都成!”

“哦?是么。”红梅绮艳,白衣的人听罢眉间一扬,转首笑望玖璃道:“玖璃,本公子便将她们悉数赏你如何?”

一旁执剑的黑衣男子立时低头,额际生汗。[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下一瞬便见璎璃一声轻咳,平声肃道:“公子怎的不赏璎璃。”

梅疏影面上扬笑:“璎璃要?”

红衣女子语声肃然:“公子赏,璎璃便要。”

梅疏影笑意更深,手中折扇一转,径直指向黑衣男子,不欲放过:“玖璃又怎么说?”

璎璃轻哼一声,亦转目望向玖璃。

黑衣男子抚额的手不得不放下,抬头来,亦是面不改色道:“公子说笑了,属下既是公子的人,自然不能污了身,公子可尽数赏给璎璃……”

“噗——”璎璃听罢便是捂嘴笑。

“呵……”梅疏影不得不叹:“越发懂得反唇相讥了。”言罢禁不住捏扇摇头道:“玖璃啊玖璃,还未成亲便已忌惮如斯,本公子已能预见,往后你怕是翻不了身了……”

玖璃亦是轻咳一声,回望璎璃一眼,只管低头。

梅疏影未再多言,转向鸨母与屋中老者,高声道:“鸨母出去将人领来,便只要那素心姑娘,夷伯留下与本公子一谈如何?”

老鸨早已行至门前,此时忙应:“是是是……都听公子您的吩咐,奴家这便去领。”转而向着酒奴又道:“酒奴便就在此好生与公子叙旧……”言罢脚步轻快地推门便出。

步声离远,梅疏影拂衣回身,以扇轻指桌旁圆凳,微微一笑:“夷伯,请。”

那老者目色复杂,踌躇半晌,慢慢上前坐了下来。“你们想问什么。”

“本公子的来意早已言明。”梅疏影折回先前铺有白巾的圆凳落坐,面容浅淡,嘴角含笑:“夷伯这名是先生更名前所用,既已唤出,当知我等知你身份;既言洛阳,更可联系往昔;‘夷陌无终’四字,身为墨夷家昔日管家怎可能听不出‘终无剑墨夷家’之名。”

老者面色沉寂,低头望着桌上锦布。“那你又是如何知晓素心……老朽自认一直十分谨慎小心,从未在人前暴露与她的关系,应是无人知晓……”

“哈……”梅疏影挑眉一笑,以扇指向老者粗布短衣上一块藕色的补丁。“先生当知了。”

老者低头一见,心头便自一惊:这……是心儿自顾拿去与我补的衣裳,用的应是她衣上剩余的料子……

“可不止是料子。”似是知他所想,梅疏影淡淡指出:“行针之法与那姑娘衣裙上所绣牡丹亦相同,走势反复层叠不下三次,一眼观之格外细致,用绣花之法来为先生补丁,若道你二人无什么关系,本公子自是不信的。”

对面所坐之人径自一凛神,不由震慑心惊:“公子眼力不凡,聪慧敏识,老朽不得不叹服……”言罢,暗暗握紧了手掌,沉声道:“欲问何事,公子请说。”

“本公子早已说过了。”梅疏影轻敲手中玉扇,便又道:“便是向夷伯讨教那最后一坛‘夷陌无终酒’,不知夷伯可肯透露?”

老者咬牙道:“你们从何得知有那最后一坛……墨夷家当年灭门早已死了个干……”

梅疏影敲着玉扇的声音忽一重:“先生想好了再说,否则素心姑娘已是本公子的人,本公子若将她带走,先生想见她便难了。”

“你……!”老者仍自咬牙,久不愿出声。

“死者已矣,生者何辜。先生对旧主忠心本公子亦是感念,只是今日此人恐已成武林之患……先生为他包庇袒护不惜身旁亲友,可是愚忠?”

老者听罢立时厉声:“少爷自小性情温柔懂事明理,若非被江湖被叶家所害,怎会成如今模样?!”

梅疏影与双璃心头皆一凛:墨夷家确有遗孤在世。

梅疏影沉忖道:“所以他便要向整个江湖乃至朝廷报仇是么?”

“这是他们欠下的!墨夷家当年的冤屈总要有人来洗刷,少爷没有做错!”

梅疏影忽然抬头:“先生知道他在做什么,必定是见过他了……”

“我,没有……”

未待他言尽,梅疏影又道:“先生从始至终未问及我们三人身份,想必早已识出,如此看来先生对江湖之事的掌握实比本公子预想的要多得多……”

老者一声冷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江湖人称惊云公子惊才绝艳、慧敏有智,确实不假。”

双璃闻言眼皮一跳,皆转首望他处。

梅疏影皮笑肉不笑道:“人如红梅惊艳确是……后一句有么。”

双璃低声:“有的。”

梅疏影手中玉扇一捏,扇骨摩挲发出轻响。“璎璃,玖璃。”

“……属下在。”

“闭嘴。”

老者望着面前的白衣公子,目中思绪庞杂:“惊云阁素以消息迅捷闻名武林,少爷若有动作,必易叫你盯上,老朽自知早晚会被人追查过来,早叫少爷送我入土陪老爷夫人,少爷却是不肯……如今惊云公子亲自追查至此,必已对少爷的存在了然于胸,只恨我顾念这后得的女儿,一直没能一死以了少爷后顾之忧。”

“‘明月无尘,浩荡终无’昔日的墨夷家武高德厚重情重义,其后又怎可能是无德之辈,先生以亲子替换幼主拼死将他救出免于灭门之祸,他又怎能背弃先生恩情。”

“哈。”老者半是悲凉半是怆然道:“既已查至此步,又有何好问?难道惊云公子还寄望老朽将少爷死穴罩门透露于你么?”

梅疏影未在意老人的讥讽之词,只道:“据惊云阁所知,此次毒堡复出之事为他一手策划,其目的,应是向江湖武林讨回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可对?”

“你既已笃定,又何来问我?离毒堡之会已不足七日,你既来了这宜都郡便应知诸事晚矣,又还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梅疏影笑了一笑:“疏影自是来不及赶去了,只是先生便当这江湖无人了么?”

老人沉默,半晌后道:“老朽相信少爷,定能为墨夷家上百条人命讨回个公道!”

梅疏影未再看他,自顾道:“墨夷家满门被灭确实与江湖脱不了干系,他欲报此仇,江湖只能承之,只是中间牵联多少无辜之人,又如何结算。”

“身在江湖,谈何无辜!”

“那据城以守的汝嫣家呢?”

老者忽然默声。

梅疏影便道:“本公子最后再问一句,先生答完我便将素心姑娘归还先生,不再多问。”

老人沉默。

“墨夷氏遗孤可是墨然?”

老人闻之一愣,抬头来道:“墨然?”

梅疏影见到他目中惑色,心下一震,眉间立时拧起。

此惑不像有假,难道竟非墨然?

梅疏影沉吟。此次毒堡之会是墨夷家欲向江湖复仇,则墨夷氏必亲自动手,方纾长恨,影网此次集结去往蜀地足可证明其幕后之人确是墨夷遗孤,此前所得,若墨然便是影网真正主人,那此回去往蜀地毒堡主事的人必是墨然无疑……但夷伯方才之疑又是因何?此间何处出了纰漏……夷伯所指之人并非墨然,那他所知的“少爷”又是谁?目前应已在毒堡主事的影网主人究竟是不是墨然?

梅疏影道:“先生确定……你口中的少爷当真是墨夷氏之后?”

老者闻言一怔,下瞬又立时回神。沉声道:“惊云公子方才已说是最后一问,这又是做何?一刻未至便要出尔反尔么。”

白衣的人便自敛神,抬眸一笑。“先生说的是,此问先生可不答,本公子这便告辞了。”

言罢当真未再逼问,由红衣女子在前开门,拂衣执扇,起身便离。

第二百零八章 夜阑听雨

水炙而热,四面八方涌近,浸没了口鼻双耳,散着浓郁的药香,空蒙错乱。(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水荡起又推开,四周一切清晰又模糊,朦胧远近,没有声响。

湿热而偎贴的触感,犹如真实,本能地沉沦,拥紧怀中之人。

混沌中迷乱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白衣的人近在咫尺,两唇相依,与他。

“公子。”

耳际突来唤声,梅疏影周身一震,瞬时醒神过来,怔了一怔。

玖璃伸手探过水温,看向浴桶中的人道:“公子,水有些凉了,可要加些热水?”

宜都郡城里的梅含春信居。

二楼最南一间房里,梅疏影坐于屏风后的浴桶中,蓦然出神。

“公子?”玖璃见其不语,又出声唤了一句。

“不必了。”梅疏影自他手中取过浴袍披到身上,大步跨出了浴桶。“撤下去吧。”

“是,公子。”玖璃拿起屏风上的干巾过来给梅疏影擦拭湿发,依言唤了小厮进来收拾。

此时已值亥时,月高悬,满地清辉从屋外射入。

梅疏影长发随散不束,雪白的浴衣轻敞,迎风推开屋内一侧的门。

此间房内屋设外廊,朱栏横跨,正对南边林野,入眼即是一片葱郁。

梅疏影从屋内行至外廊之上,斜倚朱栏而憩,出神地望着远处层叠远去的山廓林影。

夏暑之气夹杂在晚风中送来,半是清爽半是沉闷。

方才脑中所现之景依稀浮现在眼前,梅疏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青玉扇,心悸而疼,目中竟茫。

“公子。”璎璃不知何时行来,端了碗素粥站在梅疏影身后:“夜深了,公子喝罢粥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需继续赶路。”

梅疏影未应声。

“公子?”

倚栏之人目光微敛,低声道:“那日……端木孑仙来我朱梅小楼为除我身上瘴气,可曾有过异样?”

璎璃微怔,敛神道:“应是不曾……不知公子是指什么?”

梅疏影神色有些莫测,静了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公子?”

栏边之人目中更茫。梦么……

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素粥,仰首喝下。

白衣的人极为讽刺地扬唇而笑。若然是真,她又怎会不更见疏离、避讳与我?

复将碗递回给璎璃,梅疏影目色忽深。

但倘若是真……

蓦然心潮鼓动,竟不能自抑。[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

梅疏影垂目看着手中青玉扇,心上霍然悸得有些疼……

倘若是真,便是叫她知道又何妨?!

清云宗主又如何……她若敢拒绝,我便……岂能容得她拒绝!

红衣女子接回空碗,递上茶水给他漱口。

梅疏影回目望向一旁的白瓷小碗,忽然道:“为何又是素粥?”

璎璃愣了愣。“不是公子吩咐的么?”

梅疏影闻言不禁一震。

……

“阁主不喜食粥?”

“舌间有些痛,似有伤,许是烫到了。”

“莫非你平日吃食,都是弟子相喂,不曾自己端碗举箸?”

“倒是本公子思虑不周了。”

……

眼神蓦然更加深邃,下一瞬又陡然空冷。

“那日,我应是不曾对那女人有什么轻薄之举……”

璎璃又愣:“公子何出此言?若是端木先生,公子自然不曾,那时公子瘴气侵身尚且昏迷不醒……且……”璎璃顿了顿,又道:“公子非是这样的人。”

梅疏影听罢默声,下一瞬便只一笑。

转首望向栏外远处,目中空抑,不知是幸是哀是寂。

月下阴云忽拢,白衣的人久久沉默。

随散的长发在越加闷沉的暑风中飘摇翻飞,净无点尘的轻薄浴衣并无朱色,白的有些冷逸。

少了那份傲然艳色,恍然中竟似生出一分憔悴、两分忧茫、三分无知无措。

过了许久,他蓦然开口道:“离开洛阳时小苏婉的意思,再回洛阳便会与本公子了结了亲事,可是?”

璎璃扬起笑意:“小姐确是此意。”

梅疏影点了点头。“……那就好。”

璎璃俯身过来欲取走栏边小碗,梅疏影忽然阻她:“放着吧。”

璎璃怔忤:“公子?”

下一瞬梅疏影似也觉得此举莫明,捏扇的手一紧,复又摇头,移开了手:“……无事。”

红衣的人垂目望向栏边之人,语声几分怔忡:“公子怎么了?”

梅疏影只是望着远处,久久,低声道:“下雨了。”

璎璃正怔。下一刻暑热尽消,雨水果然淋漓而下。

“公子,快些回……”璎璃赶忙上前欲叫栏边之人回去屋中,近身望见梅疏影目中神色,却是一震。

也不是十分悲伤,就是寂寥沉抑,如天边堆砌的云絮,色深而邃,经年累月蓄在了一起,变得沉厚而抑重,纾解不开。

不知为何心上忽然一疼,璎璃兀地止步,愣愣地站在了梅疏影身后。

雨水打湿衣发,零落于身,梅疏影斜倚栏边动也未动。

一身白衣尽湿,久久未觉。

……

碧叶成荫,蝉鸣声声忽寂。

凌王府西院长廊之下,月色忽浅,清风徐来。

端木孑仙静坐已久,抬首望向远处,目中几分空宁。

叶绿叶自远处望见白衣人独坐廊下,眉间立时拧了,快步行来。

“戌时之际大师伯不是已将师父送回房中歇息了么?现下已是人定时分,师父怎的还未歇下……师父?”

白衣女子竟似出神,听闻唤声方才醒彻,只道:“无碍……”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立身椅侧道:“师父当知霜宁身上毒蛊再过三日便可根除。”

端木孑仙轻轻颔首:“嗯……三日之后,我与她行针回元于身,你与我与你大师伯便一同启程往蜀郡。”

叶绿叶肃然应:“是,师父。”

白衣的人便又默声。

叶绿叶低头望向椅中之人,不禁又皱了皱眉:“师父此前在想什么?”

“梅疏影。”

叶绿叶听罢一怔,疑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师父方才说此前在想什么?”

“……梅疏影。”椅中女子便又道了一遍。目中有惑,平声再道:“绿儿所问为师此前思何,为师答的是梅疏影。”

此回听得真切,叶绿叶面色不禁微变,冷肃道:“师父因何要思此人!”

原本应道是平常,被身后之人诘问一句,椅中女子方才愣了愣神。

不知为何心下亦生出几许轻惑,白衣的人安静半晌,才道:“此前去往惊云阁所在为其诊治,梅疏影曾诉与为师自神女教诗圣姑处得来的线索,是为毒堡虞家当年所用的血弩箭。”

叶绿叶这才一凛神,皱眉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的线索?”

白衣的人抬眸而静:“是汝嫣家灭门一案。”

叶绿叶神情更肃:“如此说来云萧的灭门仇人中应有毒堡中人?”

椅中女子神色亦凛了。“梅疏影道已殁的毒堡虞家、影网、连城汝嫣氏一案……此三者间应有牵连。”顿了一顿,端木孑仙续道:“为师尚不知是何牵连,只是此次毒堡复立,江湖因之而动,小蓝私下亦告知此回影网有齐聚前往蜀川之势,其因未明,其心未知,不免叫人生忧。”

叶绿叶眉间蹙起,肃声问道:“师父究竟忧何?”

端木孑仙静了一瞬,低声道:“阿紫……不可再与毒堡中人事物有所接触。”

“师父?”

端木孑仙倏然一叹,“至今日萧儿、小蓝还未能将阿紫带回,应是来不及了。”白衣的人神色怔震,轻言道:“为师必得尽快赶往蜀地,否则……”

言之未尽,院中草叶忽垂。

叶绿叶借着廊下灯盏向廊外看了一眼,肃声道:“师父,下雨了,弟子送您回房中歇息。”

沉寂的雨声在夜色中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翠色。

端木孑仙“望”着院中之雨,忽然有些出神地吟道:“……闷斟壶酒暖,愁听雨声眠。”

“师父?”

白衣的人恍然回神,不觉轻怔。滞了一瞬后,颔首道:“回屋罢。”

“是。”叶绿叶应一声,推起木轮椅往屋中去。

……

方入川蜀境内的一处野林内,云萧与蓝苏婉围坐篝火旁。

天气晴好,夜间月明星稀,能看到繁星璀璨排列天际。

蓝衣的少女凝神将买来的干粮面饼在火上烤热,再用油纸包好,细心地递给对面青衣之人:“师弟,且吃一些。”

云萧伸手来接,忽被火上窜起的火舌烫了手背,兀自一颤,立时避了开。

蓝苏婉见得心头一紧,忙抬起云萧的手来看:“师弟可有伤着?这火舌离之分明还远,却仍有热浪烫人,师弟且当心些……”

青衣的人闻之一震,霍然站起了身:“……我明白了。”

蓝衣的人双手还未放开他的手,下意识地跟随起身,惑然问:“师弟明白了什么?”

青衣的人静了一瞬,方道:“离开凌王府时师父指点我所用剑法,当时所问,云萧何以能挡下师父的第三枚银针……”青衣的人回想当时之景,只觉最后一枚银针直点额心而来避无可避,抬剑已不及。毫厘之距时,银针于己面门前却似被一道无形之气挡下,滞了一瞬,因这一滞,自己方能及时侧首避开它。

“师父虽目不能视,然于她看来我当时之剑却是必能挡下第三枚银针。”

蓝苏婉仍是不明。“师弟何意?”

云萧立时将手从蓝衣少女手中抽出,转而执剑拔出,凝神少许,倾力于腕间一振。

手中长剑顿时嗡鸣不止。

“便是如此。”下一刻云萧折下身旁一根枯枝,移向剑身,却未及刃,枯枝便被削成两截。

蓝苏婉本是怔怔地看着云萧毫无留恋抽回的手,下一瞬见得面前之景,神情微震:“这是……”

青衣的人目中闪过凌然之色,手中长剑“铿”然收鞘,一字一顿道:“无刃刀。”

第二百零九章 非礼勿视

蓝苏婉闻言一惊:“无刃刀?!师弟怎会习得无刃刀?不是说……无刃刀只有巫家的人才能……”

云萧目中亦有些繁复:“我也不知其因,或许这还不算无刃刀……”思忖一瞬,青衣的人道:“大哥曾传授我无刃刀心法,并嘱我多加练习,言有益助长兵刃剑气之威……或许这便是他所指的。”

蓝苏婉不觉一笑:“巫公子竟能将巫家不外传的无刃刀心法授于师弟,结义之情确是深厚。”

云萧面色宁浅,语声微肃:“我也不知他随口一句‘助长兵刃剑气之威’竟是能化气成形、助长兵刃之长,此一来我手中之剑必添威势,不可谓不令人惊心……我若早知,必不轻易习之。”

蓝苏婉惑道:“师弟这是为何?”

云萧凛然道:“无刃刀毕竟是巫家独有,从不外传。云萧承蒙大哥错信,只恐拖累他为家族之人怪罪。”

蓝苏婉一怔:“原来如此……”

云萧未再多言,似思及什么,有些出神地望着林中篝火。

“师弟?”

云萧一时未应,蓝苏婉便又唤了一声:“师弟?”

青衣的人这才回神,转而看向了蓝苏婉:“二师姐何事?”

蓝衣少女有些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无什么事……只是见师弟好似在出神……”言罢轻拂长裙重又坐回了篝火旁的青石上。

云萧也跟随坐下,默声将剑放置在一旁。

“师弟方才……莫不是……在担心洛阳那里,叶悦姑娘的伤势……?”蓝苏婉似不轻意地问了一句,手中拣起一枚枯枝将火堆拨小。

云萧听之微怔,顿一瞬,便就“嗯”了一声。

蓝苏婉拨动枯枝的手随即变缓,头低垂,轻声道:“叶悦姑娘开朗热忱,真挚坦率……又贵为郡主,武功高强……师弟与她在一起……”眼中仿佛映出离离光火,蓝衣的人语声极为轻柔:“……确是良配。”

青衣的人闻言怔色:“二师姐……何出此言?”

蓝苏婉语声更柔:“当日在九宫阵中,师弟与她双剑斗蛇、配合默契……能看出是心意相通之人……”抬头来直视青衣的人,蓝苏婉面色柔和:“师姐望在眼里,不得不称羡……今日只是……替师弟感到欣喜、欣慰而已。”

云萧面色更怔,双唇轻拨,欲言又止。一时不明二师姐何以提及此事,有此认知。

蓝苏婉轻轻移开目光,眸光柔浅,低声喃喃:“你知我与梅大哥从小指腹为婚,此次从毒堡回去,我便……”

“我与阿悦已无男女之情。”青衣的人似未听清她的喃语,思忖少许,正色道:“二师姐应是误会了……阿悦姑娘……实应找到更好的人,与她相配。”

蓝苏婉闻言一震,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云萧面色肃然而沉静:“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师姐不必误会。”

蓝苏婉手中枯枝赫然滑落到地上,呆呆地望着面前之人。“你说的……是真的么?”久久,竟自哑声道。

云萧闻言一震,抬头望向蓝衣之人。“二师姐……?”

蓝衣的人眼中一恍,泪水难以抑制地滚出滑落……下一瞬惊觉过来,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抹,“我……我……”

云萧见之……蓦然一震。

蓝苏婉立时偏过头,慌乱道:“我我没事……只是突然……突然有风沙……”

云萧怔在原地,久久只知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垂目抑声道:“二师姐……你……”我……

一瞬间林风忽扬,篝火随即窜起,跃然难止。

蓝苏婉回身猛地抱住了他:“我……我喜欢你……师弟……我喜欢你……如果……如果……可不可以……”压抑的哭声响起在林中,蓝衣的人埋首在云萧颈侧,周身都在颤瑟,指间牢牢攥住青衣的人衣袖,“如果你没有和她在一起……可不可以……”十指抖簌。

云萧呆呆地瞠目望着前方,久久一动未动。

……

巴西郡城客栈中,叶兰洗罢澡深深舒了一口气。

裹这一身黑衣还要被那臭丫头贴着骑马,真是热死了!

想罢一只脚刚从浴桶中跨出。

此时,房门“啪——”的一声被人一脚踹开。

劲风迎面,湿发都被个中内力带得往后扬起,房门前两三双视线被这响声惊动,齐齐望来。

“你!”叶兰气急厉喝,抓起桶边一块澡巾匆匆遮掩下身。

阿紫探着脑袋往里看,迎面便是叶兰黑青带煞的表情,眼神凌利成刃,几可杀人。

“小兰兰你洗澡太慢啦~哎你抓着那块布干什么??”

“紫无命!!”空着的手二话不说、一掌劈来,紫衣的人儿歪着头往里一让,房门“呯——”的一声又在阿紫身后合上。

阿紫一根手指指向叶兰腰下:“布掉了。”

“!”叶兰急急低头,一眼望见澡巾好端端地被自己压着。扬头又怒:“臭丫头你又……”

“唰——”的一声,叶兰抬头之际一只小手伸来,眨眼间将下方的布快速抽出。

阿紫睁大眼直直地看着叶兰腰下、双腿之间。

叶兰看着阿紫。

时间凝滞了一瞬。

“吾屮!”

叶兰青筋涨起,一声暴喝,劈头就是一掌朝阿紫挥去:“无耻的——”

紫衣的人儿嘟着嘴眼神往一边乱瞟,轻意地躲开了叶兰雷霆一掌:“生什么气嘛,又没有看到什么……”

叶兰怒极而吼:“你还想看到什么?!!”

阿紫飘到他三步之外,两根食指对戳:“好像也没什么好看了……”

“紫无命!!!!!”

“呯——”的一声巨响,随着木块迸散之声炸开、水声哗然。客栈里的小二、住客皆是一惊,不免又要朝二楼左一间住房里瞩目望去。

“那脾气不好的公子又朝人家小女孩发脾气了……”

“多标致的女娃儿,可怜……”

“哎……”

房间里,满地残木浴水、齑粉四扬,阿紫皱着鼻子道:“小兰兰你怎么可以把洗澡水弄得满屋都是??要是阿紫的话一定要被大师姐骂死了。”言罢转身便一把将房门拉开,朝外俏声喊道:“小二哥来收一下啦,房里的地上都是水啦!”

叶兰站在房里一丝不挂,还未来得及动作。

随着阿紫将门拉开正面迎视了楼上楼下数十双眼睛。

“……”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禽兽!”

“禽兽不如哪!!”

叶兰浑身散发着煞气,麻木地转身拉过屏风上的黑衣披上,然后走到房门前,“呯——”的一声再度将房门关上。

楼下众人皆一心惊:他这是、要做什?

下时便听房内传出女娃娃惊呼:

“小兰兰你做什么呀……”

“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嘛……”

“小兰兰你快放手……会痛的……”

众人听在耳中真是又惊又气又急:这这这……真是畜生啊!那小女娃看起来才十岁的样子……!

住客甲一推住客乙:“你上去……”

“你上去!”

“多可怜一小姑娘你不去救?!”

“你去……”

“……咱一起上去劝叨劝叨?”

住客乙回想那公子满面煞气的脸,艰难咽声:“……行。”拖了好长一个音才咬下这字。

几人刚行至二楼房门前,誓死如归地准备敲门,便闻房内响起“啪”的一声,像是脑袋撞上了什么硬物,随即安静了下来。

众人惶然色变:莫不是那小丫头受不住撞了墙?!

正自心惊,便见房门被人从内又一把拉开。

那紫衣小丫头胸前沾着血匆匆跑出。

几人皆愣:“小姑娘你没事吧?”

阿紫眯眼笑:“没事呀!我这么厉害能有什么事~哎楼下的小二哥你帮人家召个大夫来嘛好不好??”

“小姑娘你真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伤着了……”

阿紫听罢当即搭下两眉撅起嘴:“阿紫没有哪里伤着,不过小兰兰脸上被他划了一刀,要不是我把他拍晕他还要再划几刀呢……那么多血,都不怕疼么……”

哎?

紫衣的丫头又道:“真是……阿紫又没有对他怎么样~不就是被看光光嘛~不就是被大家一起看光光嘛~又不好看……大不了我们都当做没有看到……阿紫让他看回去嘛~”

哎哎??

众人张着嘴瞠目结舌,一时皆反应不过来。

第二百一十章 另有其人

蓝苏婉哽咽的哭声渐小,喑哑而低涩……

蝉鸣声声,不时响起在林中。

无应声,无慰言,不曾回抱一分……

被抱住的人久久未有动作。

蓝衣的人指下攥得太紧,衣褶深皱,心控制不住地抽痛起来。

即便没有和叶悦姑娘在一起,师弟心里……也没有苏婉……

无措、自卑、羞愧……

当她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说出口时,却未得到他一分回应……

这一瞬间灭顶而来的绝望、疼痛、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蓝衣的人迅速偏转过头踉跄站起,语声喑哑而低滞:“我我去看看纵白……它离开的……有些久了……”

强忍的泪意一再涌出滑落,蓝苏婉眼前一片迷蒙,急步欲走。

“二师姐!”云萧心里一紧,紧随站起。“二师姐!”

蓝苏婉背对他站在三步之外,一袭蓝衣依旧翩跹,轻舞如蝶:“我……我已明白了……师弟不用再言……”

泪落如有声,溅落篝火之上,光火更见微弱。“师弟心里没有苏婉……苏婉作为师姐……怎能叫你为难……”

言罢步履匆乱,疾行而离。

云萧于后看着她的背影。幼时悉心照顾自己之景一幕幕于眼前掠过……

青衣的人心头紧紧一窒,霍然忧急。

“二师姐!”青色身影一闪而上,伸手便拉住了她。“二师姐……”

蓝苏婉周身轻簌,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默声垂首,步步后退。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如珠。

云萧心下拧起,如遭针刺,目中大不忍……指间亦颤。

“二师姐……”

多年待自己犹如亲人之人于自己面前伤痛欲绝,且还是因自己……

云萧一瞬间竟感无措,心绪忧乱,握在蓝衣之人腕间的手不敢放开。“师姐……”

蓝苏婉垂首再未抬头,步履蹒跚,无声往后退开,咬牙颤声已不能成言……师弟……云萧……

云萧心下一痛,目中更见忧乱,犹豫一瞬,一把将面前之人拉入了怀中。“师姐……不要哭了……”双手将她紧扣在怀,青衣的人挣扎道:“我……我只是……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云萧抱着她,轻声道:“你原谅我……”

蓝苏婉一颗心重重拧起,又重重放下,她如瘫软般回抱住他,咬牙埋头在青衣人怀中,一瞬间无法抑制地颤簌哽咽,抽泣出声。

“既是如此,师姐既是喜欢云萧,等再见到师父,我们……”云萧的手亦微微颤抖起来:“我们……”

他想说……

我们……可禀明师父……

可是,身与心皆不受控制地颤抖、簌然……疼窒着,空茫着,凄然着,却仍旧决绝。

脑中浮现的,是王府之中那人醉酒无意识、于他唇间轻喃出的那三字……

心猛然如飞雪茫涩,钝痛如凿。

可是却仍旧将那人萦绕刻骨,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好似那一袭白衣早已刻入了骨血中。

舍不下,弃不了,忘不了,也断不了。

所以说不出口。

就算知晓或许这样,可免伤亲人,或许这样,他可更久、更坦荡地伴于她身侧……不叫人怀疑什么,察觉什么。

可是仍旧说不出口。

就算于心不忍,就算麻木不仁,就算心孤意怯……竟仍是说不出口。

禀明师父……

禀明师父?

明明想要与她说的,只有那唯一的心意……

唯一永远不能言说的心意……

天下间无人知晓。

我一颗心里全是你,都是你,只有你……师父。

声低而抑,他抱着怀里的人,终是忍不住窒声道:“对不起……二师姐,对不起。”

蓝苏婉听罢便是一震,久久未出声。

……

“要我说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这一生,不令自己后悔,便够了。”

“凡事便应从心而为。”

“我宁可将来有痛,也不愿留憾于今。”

盛宴之言于脑海中浮过,云萧抚掌于怀中之人背上,一字一句镇重而伤怀地与她道:“……对不起。”

蓝衣的人至后已然安静下来,伏首于他怀中,咽声而寂……

林中篝火愈小,风轻夜静,蝉鸣。

蓝苏婉与他相拥已久,未放开。

不知过了多久,喑哑低柔的女声轻轻道:“师弟心里……已经有人了……”

暑气氤氲,星夜风沉。

蓝衣的人慢慢松开了环抱少年的手,低头间睫羽凝泪,眸光垂落,往后退开。“原来并非霜宁郡主……师姐懂了。”

一旁篝火不知何时已灭,蓝苏婉伸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师弟何言那三字……你并无对不起苏婉之处……是我自己……与师弟有缘无份。”

蓝苏婉看着他。“一直以为师弟与叶悦姑娘情投意合……却原来不是。”

语声中难以抹去的哀与寂,满心悲伤潮落,蓝苏婉目中已不复慌乱,更多的是忧伤抑制,悲戚至温柔。“原来师弟心中,另有其人……”

蓝苏婉望着他,极浅一笑:“不必言‘对不起’……师弟永不必对苏婉说这三字……没有男女之缘,我也还是你的二师姐……”滞了一滞,她更见温柔道:“那人想必有着世间少有的心性与样貌,故能叫师弟倾心不负……”恍然低头,语声轻寂。“既是……既是已经有了合适的良人……苏婉便只愿见你……幸福。”

青衣的人立身而静,目中微见恍惚,微微偏过了头,只不言。

蓝苏婉最后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往远处行去,步步沉缓,如伤。

“那人有着世间少有的心性和样貌……却不是合适的良人……”青衣的人轻喃一句,戚然一笑。

月影倥偬,风过无声,沉乱。

……

数日后,阿紫叶兰已至蜀郡。

仍是两人一骑,紫衣的人儿背靠叶兰倒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只小手左一下右一下、无意识地拍着马屁股。

“蜀郡么……”一身俏皮可爱的小紫裙天真烂漫,于艳阳下明媚而娇丽。阿紫两只手一边拍,一边喃喃:“神弩机关箭,毒武半边天,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长街之上,恍如隔世的人潮街道穿花过眼,阿紫歪着头仰首轻轻一笑:“小蜜桃……阿紫回来了呢……”

日光太正,刺得人双眼生涩,紫衣的人儿朝天眨了眨眼,眼角一颗水珠儿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转瞬间。

“去哪?”

身后的男声阴沉沉道。

阿紫靠在叶兰背上,摊开小手仰面颓身,一脸恍惚和乖巧:“回家……”

黑衣的人眉间一拧,并未听清,不耐道:“什么?”

阿紫反手摸了摸他的腰,又拍拍大腿:“去毒堡呀~”

叶兰强忍她的调戏,挥开她的手暴躁道:“知道了!”

本欲挥开的手却被阿紫抓住,紫衣的人儿扯过他的手不放,过了一会儿,偏头凑上嘴,重重咬了一口:“么嘛~这是亲亲哦……”

叶兰脸色瞬间青黑。左边眼下一道深长的刀伤初见结痂,配上这样阴沉可怖的脸色,无形中多了九分狰狞。

“小兰兰……要是有人冒充你出来哄骗人,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呢?”

“杀。”

阿紫撅起嘴:“师父会怪。”

叶兰冷面:“父王不会管。”

阿紫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比你厉害杀不掉呀??”

叶兰一声冷笑。“可笑,真是这样他有何必要冒充我?”

“哎?”阿紫歪头:“对哦。”

紫衣的人儿想了想又笑嘻嘻道:“而且就算比你厉害肯定也没我厉害~大不了你求我帮你嘛~”

叶兰冷戾道:“杀不了便被杀,为何要求你?可笑!”

阿紫眯眼笑:“小兰兰这是不肯求阿紫的意思咯~”

“宁可死!”

“那阿紫求小兰兰好了~”

“恨不得你死!”

阿紫嘟起嘴:“怎么这样……”

叶兰冷戾道:“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阿紫两眉重重耷拉下来:“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叶兰森冷道:“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阿紫咧起嘴来:“那正好呀,那天把你看光光,阿紫正犹豫要不要对小兰兰负责呢~因为阿紫后来想到……那天楼上楼下有好多人都把小兰兰看光光了~不一定要轮到阿紫负责呀。”

叶兰一掌重重拍在马背上:“来日我定杀了你这臭丫头!!”

阿紫撅起嘴,又伸手拧了他的大腿一把:“怎么又生气啦~嘻嘻~小兰兰不要生气嘛~”

黑衣的人面上青筋暴起,横列额前。突然感觉到另一条腿上又多了只小手……

“……手伸回去。”

“不嘛~”

“伸回去!!”

“就不~”

“臭丫头看清楚!这是大街上!!!”

“我知道呀~就不嘛~”

“无耻的――”

“么嘛~”阿紫趁他回头怒喝之际,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个。

街上行人络绎,众皆侧目而视。

叶兰重重咬牙:“左脸上这道疤我下手还是轻了!”

阿紫嘻嘻一笑。

……

凌王府前,端木孑仙已由叶绿叶扶入马车之中。

正值午后,暑气灼人。

石阶之上,叶齐负手而立。疑似相送。

白衣的人轻轻拂开一侧马车垂帘,平声道:“霜宁郡主待休养月余,应能痊愈,此次凌王府一行,端木几人叨扰了。”

叶齐微微扯起嘴角,语声低沉:“端木宗主客气了,小女伤病幸得宗主几人出手相救,本王只得感激在心,何来叨扰一说。”

似是从叶齐语气中听出一股森冷之意,白衣的人闻言无意识地蹙了蹙眉,便未再多言。

叶齐便也只是看着她。

墨然坐于马车内,抬首看向叶齐温然道:“有劳王爷相送。”

叶齐的目光移向墨然,与之交汇一瞬,又悄无声息地移开,“那便恕本王不远送了,墨先生。”至后三字,似笑似冷。

墨然目似温光,垂目示意,只微微一笑。

叶绿叶伸手将一旁仆从递过来的斗笠罩到头上,扬手一甩马鞭,毫不赘言地冷喝道:“驾!”

骢马轺车,扬尘而去。

叶齐立在王府门前,目中转瞬凌寒,表情阴恻而深沉。

“这一踏,只望你还回得来,端木孑仙!”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夏至已过

巴蜀之境,益州之北,两抹身影纵马于野,数日未歇。

山林泥径上,一青一蓝的身影前后驱马驰过,一旁林草间隐约能望见一点白影飞奔追随在后。

谷鸟鸣晴,暑风啸晚。

黄昏时两人勒马停在一处简陋的茶棚前。此时天色尚明,两人已入蜀郡地界。

青衣的人扬声要了一壶凉茶,下马将马缰牵到一旁一排木桩子上拴住。似无意般瞥了一眼茶棚后忙不迭跑去寻水喝的纵白。

此时夏至已过,暑热难抗,茶棚中不少歇脚纳凉小憩的行人,手中拿着湿巾或斗笠不耐地扇着,身上汗臭烤得有些熏人。

蓝苏婉头上戴了顶白纱遮挡日头,蓝衣轻纱行步间微微扬起,缓步走入茶棚一角的空桌上坐下,转头望向随自己身后行来的青衣人。

或因少女身形过于曼妙,一身芝兰秀气实在不俗,茶棚里众人的嘈杂喧哗无声息间就静了下来,尽皆侧目。

这定是个美人儿……

“凉茶来了!”小二哥吆喝一声提壶过来,排开两个大碗,满茶期间近看了这蓝衣的少女一眼,灿笑不已:“两位官倌慢用。”

青衣的人正于此时坐下,遣退小二,伸手扶了两只茶碗一圈便对蓝苏婉道:“二师姐请。”

蓝苏婉柔声低应:“嗯。”

两人喝了半碗茶,茶棚里的众人终于慢慢又复嘈杂喧闹。此时热浪随风,飞马扬尘,远远又见两人驱马驰来,一身粗布短打,手中提剑,能看出也是江湖中人。

“小二小二!快上两壶凉茶!”那两人一边吆喝一边甩下马缰随意缠到桩朾上。“顺便给我俩这马也喂两口水。”

“好嘞客倌!”茶棚里也就一老一少,应是父子,那小的便是小二哥,高声应了一句忙提来茶壶。

两人走路带风,铁剑往空着的一张粗木方桌上一甩,撩衣踩凳便坐:“终于到蜀郡了,这南边真他妈的闷热,憋死人了!”

“谁说不是!哎,兄弟你听说没?”

“听说啥?”

茶棚里语声不断,本是嘈杂,两人热得没眼瞧人,也未多看,自顾说话。

云萧二人坐在角落荫处,只是低头喝茶。

“路上打我俩身边窜过去那一溜人,说的,关中那两家出事了!”

青衣人喝茶的动作禁不住一顿。

“关中?你说的是‘音杀’乐正家和‘兽奴’申屠家?”

“对了!这次毒堡复兴也别指望他们两家能来人了,申屠家老家主申屠啸死了!”

“啥?!我怎么好似路上还碰上了申屠家的人……”

“吹吧你!现在江湖上都传开了,申屠啸被自己性如野兽的独女亲手杀了,申屠家本家、分家誓杀此女为家主报仇,乐正家因庇护那申屠流阐伤亡甚重,乐正无殇为免连累家人带着申屠流阐避走他处,如今这两人倍受申屠家追杀,正逃亡在外……”

“啥?!亲女杀父?这也太骇人听闻了……这事当真??”

“谁知道真假!不过申屠家这架势可真真,听说分家本家的兽奴全出动了,当天为追杀申屠流阐把梁州城里闹得鸡犬不宁……乐正无殇不是不能用音杀了么,就一直是乐正清音老家主领乐正家之人挡着,后来还是抗不住,兽奴像疯了一样冲破音阵见人就咬,乐正清音一条胳膊差点废在兽口之下,后来还是群山兽鸣齐集而下挡住了城里的奴兽……”

“群兽挡兽?”

“是呀,可见当年被江湖中人传为佳话的百兽送嫁不假,这申屠流阐应该是真有驭使百兽之能……”

“那她杀她老爹是真的?”

“这我哪知道?按理说好歹是亲爹应该不会……可也有人说申屠流阐大多时候兽性难驯,并无人性,疯颠之下做出有悖常理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那申屠家现在是谁当家?”

“是申屠啸的侧室申屠柳氏,听闻先前申屠啸病重,申屠流阐跪在府外数日请见,没人肯放她再回申屠家,是这申屠柳氏一时心软放了申屠流阐回府探看,没想到申屠流阐进去再出来申屠啸就死了……申屠柳氏引以为责,悲痛之下召集分家本家誓杀此女为老家主报仇……”

“可我怎么记得申屠啸老家主还有个幼弟?怎么轮得到侧室当家?”

“你说的是,是有这么个人物,据说比申屠啸小了二十余岁不止,打小不亲,长年在外游荡,几不归家……”

“申屠啸一死,申屠本家等于没人了,就算不亲这也应该回来当家作主不是?”

“理是这么个理,但是这人至今没有现身……”

“大哥身死也没有现身?”

“没有。”

“奇了怪了……这什么幼弟……是亲的么……”

蓝苏婉转首望向云萧,目中微紧,轻言道:“他们说的这人,便是师弟曾于洛阳提起,青风寨中乐正公子央师弟去寻回、继尔与他结为异性兄弟的申屠烬公子吗?”

云萧点了点头:“应是。”

蓝苏婉回目有忧,“申屠家出这样的事,不知乐正公子与申屠姑娘可还安好?”

云萧凛然蹙了蹙眉,“流阐绝无可能弑父。”言罢微微一顿,续道:“乐正无殇虽已不能再用音杀,但流阐还有号令百兽之能,应不致于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我寻到二哥时将申屠家境况悉数告之,他应我心下已知,当已归家处理,为何传言里至今未曾现身?”

蓝苏婉闻言亦蹙起眉,神情忧怔。

“走吧。”云萧静了片刻却是低声道:“再有三日便是毒堡与江湖中人所约的极暑之晦,师父命我们赶在此之前找到小师姐将其拦下,必有其因。”青衣的人撂下碎银拿起手边之剑,转身便行出了茶棚。“无论如何我们先完成师父之命。”

蓝苏婉颔首以应,起身跟随在他身后。

两人默声行出翻身上马,其间无言。

“客倌走好!”小二哥一抹桌子对着扬尘而去的两匹快马高声吆喝了一句。

……

入夜,蝉鸣。

一抹娇小的身影轻轻巧巧地翻入高墙红瓦之内。

古堡幽境,草木葱郁,亭台水榭,满塘清池。

池内莲叶团团,荷香阵阵,飘满古堡内外,院里余香。

抬头间能看到几处阁楼内烛火相映,人影绰绰。

阿紫呆呆地转目四望,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怔。

真的……都和以前一样……

娇小的身影失神地停在后院最中间一间阁楼前,眼睛里空茫茫的,有恨有怨有疼,“娘……”下一刻唇间抿起,大眼眨了一眨,又好像什么也没了。

突然阁楼内传出几句轻吟,语声纯澈而轻幽,随意而漠淡。

“神弩机关箭,毒武半边天,宁笑阎罗王,不惹虞家郎。”

阿紫闻声一恍,望向阁楼上那一扇开着的窗,下一刻小小的身影踮脚一掠,便掠了上去。

……

一袭紫衣倚窗而坐,长发披散垂肩,如琉璃绵缎一般,微泛流光。

一人立在他身后,正用木梳为他梳头。

“这小诗说的就是毒堡虞家么?”窗上之人问。

他身后之人语声有些沧桑,木讷幽静,是女子之声:“是。”

“现在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吧。”

他身后女声顿了一下,又道:“……是。”

“小致因何还记得?”

女声沉默许久,低声道:“只要活着,我就记得。”

一抹娇小的紫色身影毫无声息地站在窗棂上面的檐子上,闻言歪了歪头,心里有点纳罕和怔愣。

“我有点饿了。”窗前之人突然扬了扬声道。

女声怔了一下:“以前小姐最易喊饿。”她言罢便把手里木梳放到旁边,转身离开:“我去拿吃的。”

窗前楼内又复安静,阿紫脑袋里还回响着那女声离去时说的:以前小姐最易喊饿。

“你不下来么?”窗前的紫衣之人却道。

阿紫嘟了嘟嘴,小小的身子一荡,就着窗子翻进了阁楼内,就从窗前之人面前跃过。“没想到被人发现了~”

“我也是刚发现,没想到你这么小,武功这么高。”那人身上紫衣在窗前随风轻扬,语声不阴不郁,带着少年人的单纯明净、澄澈无垢,同时不急不徐。

说话同时,便转面看向了落在阁内的紫衣人儿。

两目相对,阿紫睁大了眼,“美美美美美……”

紫衣少年眉一挑:“我脸上不是还带着面具么?”

阿紫不禁嚷嚷起来:“挡了半个脸,还是能知道!你肯定很美!!”

少年便微微一笑:“或许吧。”

阿紫把手别在身后踱了两步:“你在这儿,是要扮谁?”

少年腰间别了个皮制的小袋子,此时伸手进去随手掏了张白纸出来:“我也记不大清,幸好今日小致刚与我说过,是叫虞千紫。”

阿紫撅起嘴:“这儿便是说要复兴的毒堡,你还穿的一身紫,我猜也是呀。”

少年拿着手中四四方方的白纸对照着阿紫在折:“改穿一身紫也罢了,最主要小致说虞千紫是女的,料想三天后在江湖人面前我是不能开口说话了。”

阿紫好奇道:“那为什么不找个女的来扮呀?”

少年低头细心地折着折纸,“因为是义父的吩咐,要武功最高的人扮她。”少年抬头微笑,唇如三月桃,肤胜晴冬雪。“这是你,我折好了。”

阿紫探头过来看他折得惟妙惟肖,不禁新奇:“好像呀!”

少年小心地把折纸放进腰间皮袋子里,随即笑了一声:“好了,你就是我今天额外的记忆。”言罢轻轻从窗檐上跳下来,指间一弹,一柄长剑从袖中滑了出来,于烛光下反射出寒光。

阿紫眼睛瞄了瞄,嘴巴轻轻一嘟:“要打架了么~”

少年扬眉:“是呀。”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夜袭毒堡

烛火映照在妆台上。

一人一身素衣单手抵额,淡而柔的目光静静瞄着镜中之人脸上的两条鞭痕。

另一只手里轻轻摩挲着一物,于昏黄的烛火中反射出淡淡的金属光泽。

“影主。”屋中气息变了一变,一人立于窗外平声唤道。

素衣之人闻声收回了抵额的手,只望着手中之物。“进来说。”

“是。”

下一刻阁楼小窗开而后合,翠色身影单腿跪在郭小钰身后。

“影血传回消息,关中的事办妥了,近日回。”

郭小钰面色仍是温文平静,眸光柔淡未从自己手心里移开。“待到申屠家的人到了毒堡,第一步棋便落子了。”

跪地之人语声有些惴惴:“六人只剩两人,乐正无殇……主人与影主是想借申屠家除去么。”

郭小钰摇了摇头:“一整个申屠家,也斗不过百兽之主的申屠流阐。有她在,乐正无殇一路无险。”

“但到了毒堡后……”

郭小钰收起手中之物,贴身放入怀中,看向了影木。“我虽有一万种方法杀他,主人未下令之前,仍是不会动他的。诗映雪亦然。”

影木闻言震慑:“神女教圣女深居教中不出,受神女教一教尊崇,文武榜均排第三……这样的人物影主也有办法轻易除去?”

郭小钰眸光浅淡:“只要是人,便会有他的弱点,只要有弱点,自然就能除了。”语声轻柔,不急不徐,她续道:“不光是他们,我们也是一样。”

跪地之人身子一震,低头。

郭小钰伸手抚了抚自己脸上不算深、却也不浅的两条疤痕。“人只要活着,多多少少都会暴露出弱点,最后因之而死,也属平常。其实大多数人心里是知道的,就像你,就像我……可是即便知道,弱点也还是弱点,一时半会、三年五载、半生一世,竟改不了。”轻轻叹了一声,素衣之人续道:“或许这样,才能叫做‘人’吧。”

影木抬头看她,目色复杂,一时无言。

片刻后,忍不住问道:“影主脸上这两条疤……主人一早赐了药,影主为何不用?”

素衣之人眸光一静,眼底浮现两分寂寥。“用了,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望着镜中疤痕,郭小钰淡淡道:“留着……便感觉她还欠了我,将来,也许还会有将来。”

影木头便一低。不言。

“影网里一半的消息都会经过你手,可有看出诗映雪的弱点是什么?”

影木摇头:“属下愚钝,未能看出。”

郭小钰便道:“神女教的护教使曲歌,以传教之名在外流浪多年不归,是何因?”

影木立时回:“据得来的消息,他是因幼时一同入教的同伴无故失踪而生叛教之心,当众冲撞圣女,被流放教外。”

郭小钰点了点头:“是这样,诗映雪没有逐他出教,也没有废他护教使身份,只告诉他那人还活着,将他流放,叫他自己去找。”

影木看向素衣之人:“这些可以看出诗映雪的弱点?”

“神女教惯收街头流浪的乞儿入教,曲歌当年与另一名幼子若非碰上神女教招众便要成为街边饿殍,他和他那儿时玩伴感情深厚有罹难之情,故而铭心。曲歌有流放之名可离开神女教后,便一直在外寻找那人,一寻数年。”郭小钰回看影木:“我们所得消息,此间诗映雪做了什么?”

影木拧眉:“并无她详细做为的消息。”

郭小钰又点了点头:“诗映雪什么也未做,最主要的是,一直未废他护教使这么一个对神女教而言极为重要的身份。”

影木未能想通,问道:“这有何意?”

郭小钰淡淡道:“如此是否可以理解为……不逐他出教,是因为还想他回来;不废他护教使身份,是因为知道他终会回来。”

影木更为不解:“由探得的消息,曲歌并不看重神女教,唯重那名幼时相依为命的同伴,如果找到那人,断无理由再回神女教。”

郭小钰点头:“所以诗映雪知道他找不到。”

影木眉一皱:“诗映雪骗了他……那人已死了。”

郭小钰慢慢摇头:“诗映雪没有骗他,那人还活着。”素衣之人微微一笑,看着影木,“你就不问我,为何诗映雪还想他回教?”

影木猜测道:“莫不是他们之间有男女私情?”

郭小钰又摇头:“神女教教众均为男子,唯有圣女一人,而圣女以高洁著称,不容人玷染。起居都远离教众,当日曲歌当众冲撞圣女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影木:“若是这样,诗映雪对他这护教使不逐不废的作为是否过于宽容?”

郭小钰笑了笑:“你终于发现了。”语声一转,她道:“第一次相见的教中上位者与属从,诗映雪有何理由宽待于曲歌?细数神女教中与曲歌亲厚者,唯有与他同时入教的那一名幼子。前后联想一番,我只猜测……”

影木肃看郭小钰。

“或许曲歌要找的那人,就是诗映雪。”

影木震惊:“这如何可能?神女教教众只收男子,曲歌与他那名儿时同伴应都是男子,诗映雪却是教中圣女……”

郭小钰打断她道:“你便就没有想过,从来只收男子的神女教,从何而来的圣女。”

影木立时便懵住了。

郭小钰慢慢道:“我想,这应该便是诗映雪最惧之事了。”

影木震然道:“他是怕神女教圣女之秘为天下人所知,还是怕曲歌知道‘她’就是他的儿时同伴?”

郭小钰面色平淡地摇了摇头:“这我便无从得知了。”

影木犹自震惊:“世间真有如此秘法?”

郭小钰语声淡然:“我只是根据神女教古来传统与这一记实例推测了一二,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顿一瞬,她续道:“只是无论真假,诗映雪的弱点都已昭然。”

影木立时道:“他的弱点是曲歌。”

“不止。”郭小钰微微一笑:“我这猜测若然是真,诗映雪之惧不言而喻;若然是假,此言传出后也将是她是神女教之劫。”

影木伏首:“影主沉谋,影木佩服!”

郭小钰便未再多言,欲遣她退下。

突然窗外树摇石动,传来一阵簌簌风声。

郭小钰转目一望,语声幽静而平缓。“有人触动我布于堡中的星罗阵了。”

影木神色一凛,翠影闪向窗外:“属下去看看。”

郭小钰望她离开,拢袖而起亦慢慢走出了阁楼。

毒堡内院,两抹紫影从最主一间阁楼上同时跃下,寒光明灭间刀剑之声锵然。

娇小的身影凌空一个翻腾,眼中寒芒一点,直窜向面前少年。

双袖猛然一翻,两把贴臂弯刀映着冷月哗然而出,“锵——”的一声撞在紫衣少年手中长剑上。

刀上内力迎面压来震得人虎口发麻,紫衣少年转腕扬手将剑一翻,换至左手之上,右指压剑一弹,剑刃直指阿紫面门。

紫衣的人儿飞脚蹬在还未来得及弹开的剑身上,整个人飞身一退,一转脚便落了地。“现在该我说那句话了……没想到你这么小,武功这么高。”她一言毕,目中微光一闪,嘴角一点点往上扬起,眼神无形间就变了。

“杀!”

郭小钰甫行来便看见一抹紫影风驰电掣一般冲向墨夷然却,刀光映月生寒,口中所吐出的“杀”字森冷阴寒。

“少主人!”下时影木过来,当即一惊,忧忡之时看清那紫影是谁又一震:她是……!

“何人触动了星罗阵?”郭小钰一面看着一面问影木。

影木低头便道:“身着黑衣,未能看清。”答完心头微紧。

郭小钰一时静声,看着相斗的两人往前走了一步,下时闻“铛——”的一声,兵刃相击,尖锐刺耳,墨夷然却扬剑挡下这一记弯刀的同时,刀中内力立时冲刃而出,竟将他鬓边乌发冲得往后扬起,鼓荡翻飞不已。

素衣之人面色不禁微变:“这女娃儿的武功高的诡异……”眉间微蹙,郭小钰沉声道:“主人的忆生蛊还需这三日方能完全化入少主人五识中,现在的他尚不能与之敌。”

下一刻冷光一凝,紫影另一只手上的弯刀已当胸朝墨夷然却砍去,势如疾风,伴随着紫衣人儿越来越尖锐酷戾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呜——”突然一声阴冷幽咽的笛声传来,阿紫娇小的身子整个一僵,眼前白光乍现,刀势生生止住。

墨夷然却立时飞身而退。

白光之后,眼中便慢慢萦上血色,阿紫双眼陡然睁大,一瞬间血液如沸腾了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都要死!!!”

臂下弯刀交错一扬,刀光四射,“呯——”然数声,竟将院中几块半人高的假山乱石瞬间劈成两半,冷月下郭小钰几人但见她手上刀刃竟一寸寸地化成血色。

“退!”郭小钰立时便道。

话声未落,月下冷光一扬,两柄血刃弯刀眨眼间竟已到她面前,刀光凌寒。

“影主!”

“呜——呜呜呜——”突然笛声再扬,几道黑影从暗处飞出直直扑到紫衣人儿身上。

与此同时影木一动,迭影数重将郭小钰瞬间带离。

墨夷然却退至影木身前,转目看向阁楼后方,一人手中横笛木讷冰冷地吹着。

“呜呜”的笛身不断,越来越多黑影从暗处飞出扑到阿紫身上。

黑衣下一张张僵硬冷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泛出尸寒冷气,双目一眨不眨,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出手俱是毫不留情毫无顾忌地攻向紫衣人儿。

“哈哈哈……哈哈哈……都死吧!!!”刀光扬起落下,只一瞬间,黑衣残尸铺满一地,阿紫周身染血,脚边都是四溅的血肉。“杀……杀……杀……”

她如旋风般扑向靠近的活物,丛丛黑衣人扑来竟不能挡住她分毫。

“呜呜呜”的笛身更急,黑衣人更多地扑来,紫衣人儿的笑声却越来越亮。寒月下透出森森可怖之感。

郭小钰面色又变,再度低声道:“退。”

突然另一面的阁楼暗处亦飞出一道人影,一掠至紫衣人儿身边,却是扬手一把抓住了阿紫的手腕。

“走!”

叶兰指间用力竟拉不动她,拧眉喝道:“臭丫头!发什么疯!!”

阿紫转面看向他,咧起嘴就是一笑。

叶兰突然一震。

下一刻刀光迎面。

第二百一十三章 映体连身

洛阳至巴蜀途中,上庸郡郡城一间客栈内。

叶绿叶打来热水,正欲给端木孑仙净手洗漱,行至门前,突然听见房中传出“呯”然响声。

叶绿叶愣了一下,回神过来便是一震,立时扔下木盆推门而入:“师父!”

屋中之人不知为何跌坐在床前矮榻上,正伸手扶住床沿欲起。

白衣迤地蒙尘,周身隐隐颤瑟。

“师父!”绿衣的人心惊不已,立时上前将她从矮榻上抱起。“师父您怎……”

“低声……”白衣的人打断她的话,抑声道:“关门罢。”

叶绿叶面色一变,将她抱至榻上倚身靠坐。回身快速合上了房门。

听闻响声忧心而来的墨然于不远处看见,步下一滞。强止了步伐。

静立屋外许久,眼神中几分萧瑟。

而后缓步离开。

墨色流云的衣角轻扬落下,转身刹那,向来温柔清隽的身影无言涩然。

端木孑仙气息不稳,空茫的双目望了房门方向一眼,面色煞白,双唇紧抿。

“师父?!”

叶绿叶转身回来便见她唇上染血,应是无意识间咬伤了自己,却未觉出。

白衣的人于她近身之际垂袖掩住了左手。“方才一时头晕……罢了……”

叶绿叶冷面站在床榻前,眉间紧拧,只不言。

“绿儿……”

“师父瞒着绿儿什么?”

端木一怔。

“夏季素来是师父最为安然之时,因不必惧冷神色多好,即便舟车劳顿,也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语声冷凝而生硬。

端木闻言只静。

叶绿叶冷肃道:“师父既不说,绿儿便请大师伯过来给师父看看。”言罢转身便离。

端木轻叹一声,唤住了她。“……你且回来。”语声低微而喑哑。

叶绿叶转身之际眸光下掠,竟见她垂于榻边的左袖下正有血滴落。

“师父!”叶绿叶面色惊白,立时上前握住端木左手。

下瞬手指竟烫得一抖。

白衣的人亦是周身一颤,掌心同时颤然蜷起,一瞬间汗涔白衣,唇上陡然失了血色。

“师父的手……!”叶绿叶强忍灼烫感,托住端木左手欲掰开,面色又急又凛又惧。“怎会如此烫人……这热度,常人何以能承!”

白衣的人默声良久,仍是紧蜷左手,眉间冷寂而疏离。“……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师父!”叶绿叶如何会听,闻言不禁大怒。“师父既不诚言也不叫弟子察看,绿儿只能请大师伯过来!”

白衣的人周身倦惫,面色苍白冷寂,闻言虚弱地摇了摇头:“……不可。”

“师父在想什么?!”叶绿叶冷然道:“因何突然要避讳大师伯?师父应知大师伯向来对师父关切,当日师父云萧雪岭遇险,大师伯于雪中跋涉寻找,十数日不眠不休,直至将师父寻到抱出雪岭……方昏倒在我与小蓝面前……”绿衣的人口气冷硬,语声几分坚绝:“后为师父疗伤更是彻夜不歇,寸步不离……师父当知大师伯对师父情深义重,绝无可能害师父……”

榻上之人目中不禁一疼,抑声道:“我知……”

“师父既都知晓,为何还要避讳疏冷大师伯?难道真的只因梅疏影一言师父便……”

白衣的人满目伤宁,蓦然咳了起来,一声又一声,咳声几分寂,几分瑟,几分悲。

“非是如此……”端木抬头望向屋内空处,寂声道:“为师只是不愿证实……”

叶绿叶眉间一皱:“师父不愿证实什么?”

端木孑仙双目空茫地望于远处,语声更寂道:“他若不知……便无所为……如此,便好。”

叶绿叶更为不解,下瞬还欲再问,蓦然见白衣人面色更白,左手倏然一震,额间沁出一层冷汗。

“师父?!”叶绿叶再不能静,促然急喝道:“师父左手究竟是如何了?!”

白衣的人面色如雪,气息越发不稳,知避无可避,只得慢慢松开了五指。

却仍是强自低声道:“……我无事。”

叶绿叶垂目看向她的手。

下一瞬面色整个一变。

屋中陡然安静,只余榻上之人忍痛抑声的低微喘息。

叶绿叶未托住端木手掌的那只手紧紧握起,咬牙一声不吭。

烛火中,白衣的人整只左手充斥着血色,其下血肉像沸腾一般鼓涨着,薄薄的一层皮肤如透明般浮在骨肉之上,其间筋骨血肉,无不清晰。

叶绿叶咬牙再看,赫然一只血红色的小虫伏在端木掌心正中,正于皮肤下、血肉间不停挣动。而它身上,一枚银针穿刺在身体正中,将挣动的小虫牢牢钉在白衣的人掌心内。

针长逾寸,深刺在端木掌骨筋肉之间,只余小半寸针尾在外,几乎就要穿透整个手背。

“师父。”绿衣的人心下整个一揪,咬牙间险些落泪。“师父……”

白衣的人冷白寒瑟的面容转而温然,极轻地摇了摇头,哑声道:“再过少许,它应就安静了,为师无碍……”

叶绿叶托着她手的那只手止不住地抖。“这是……映身蛊?”

端木眸光寂然,脸上有余痛未过的倦瑟,闻言滞了一瞬,而后极轻地点下了头:“此蛊紧要……不得不种……”语声颤然一刻,她道:“……阿紫当年一身邪秽毒病,心智已失,全无人性……唯有此法。”

唯有此法。

叶绿叶面色冷凝颤瑟。蓦然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寒风冷,冽冽无声。

烛火轻曳间但见白衣的人掌心内,小虫慢慢安静了下来,血色的皮肤一点点褪去嫣红,筋骨血肉慢慢恢复回了正常模样,变得冷白而纤瘦。

与此同时血不停从针口四周渗出,顺着指缝流满手掌,一滴滴落在床边矮榻之上。

便如莲开一般,一滴又一滴,久不止。

叶绿叶眼眶一红,用力偏过了头,一瞬间眼泪滚出滑落。

师父……

端木只是望着她,面色苍白冷寂,目中却禁不住浮现两分温然。“为师……无碍。”

……

血刃弯刀已临叶兰面门,紫衣的人突然周身一震。

便像五识蓦然被针刺锥凿一般惊痛而醒。双臂弯刀竟似有灵一般自动缩回了阿紫双臂之下。

阿紫脑中一昏,周身如坠混沌中,有一瞬五识五感全失,四周一切俱是一片空茫,什么也听不清看不清感觉不到。

叶兰脊背上一层冷汗,眼见她将劈向自己面门的双刀收回,骇然之感仍存。

突然身后数道黑影再度扑上,娇小的紫色身影本能地飞身而退,一脸懵怔,双目无神。

叶兰目光一厉,双爪一扬挥开数道黑影,追在阿紫身后便要与她一同退离。

不远处的郭小钰几人但见黑衣人转身背对紫衣人儿正欲攻向尸蛊人。

又一袭黑影靠近,脑中仍旧混浊的阿紫本能地出手一掌攻向来人。

叶兰扬起的一爪还未来得及击出,背上猛然受了一掌,一口血向前喷出,面色一白。

黑衣的人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阿紫。

紫衣人儿满目茫然地望了他的方向一眼,小小的身子纵掠而退,飞快地转身,毫无留恋地飞身而去。一瞬间便消失在了毒堡后院的夜色中。

被横笛操控来袭的尸蛊人没有一分止势,手握利器毫不留情地向叶兰砍去。

黑衣人踉跄落地,不及避开,一瞬间数十把冷剑长刀朝他劈头盖脸地砍下来。

“住手!”郭小钰蓦然喝道。

几乎是同时,笛声尖锐地“呜——”了一声,所有尸蛊人全部停下了动作。

但仍有一两把兵刃已然砍在了叶兰双肩之上,瞬间血染黑衣。

叶兰胸下气血翻涌,掌力从后背侵到脏腑,余劲仍在翻腾,蓦然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地扑倒在地。再无意识。

毒堡三里开外的一条小溪前,娇小的紫色身影翩然落下,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定一醒神,阿紫喃喃着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唤阿紫了?”

……

“映身蛊于人脑中炼成,炼成取出后即与此人映体连身,可同感痛楚,如若控制了映身蛊便等于控制了那人,是南疆邪人常用以控制手下之物……此蛊阴毒,常人都只会养于器皿中,师父为何要将它养于自己掌心内?”

上庸郡客栈中,叶绿叶为端木拭净手上血迹,小心地包扎左手上的伤口。

端木望了她片刻,目中虚无而宁静。却似有微光闪过。

“此蛊微异于寻常映身蛊,只会在阿紫失心时醒来,会同她一般地发作魔症……如此有感掌心灼热,蛊虫醒来挣动……为师便知阿紫有异,可及时抑制……”白衣的人顿了一下,轻声道:“……便只是如此。”

叶绿叶脸上尚有未干的泪痕,低头间双眉紧拧:“若是如此,师父可知此法太险,如若蛊虫醒来师父未及用银针穿刺定住,它便将从掌心钻入师父体内,如此一来……师父便有性命之忧!”

白衣的人淡声道:“灼热感强烈,不会不觉,因此灼痛为师亦能及时行针将虫蛊刺定于掌中……绿儿不必过于忧心……”

绿衣的人抑声道:“师父是怕阿紫魔性之时滥杀无辜,所以不惜冒这样的险?”

端木孑仙静静凝目半晌,只默声颔首。

叶绿叶但觉白衣的人点头间神色微怔,不觉为何。“师父?”

端木孑仙回神来,道:“此事,不可告知小蓝……”顿了一瞬,端木又道:“尤其不可知与阿紫和萧儿。”

叶绿叶听罢眉头便皱,直言道:“师父言下之意,不是阿紫,云萧反倒是最不能知的那人。”

端木孑仙怔声道:“阿紫与小蓝若知晓,其形为师皆可预料……唯有萧儿,为师心下只觉,他若知晓,其形难料……”白衣的人说罢又是一怔。

似是猛然惊觉,四个弟子之中,唯此子对自己之伤病危险反应最为强烈,所行所为也尽皆不可预料。

不知是心疼还是动容,端木蓦然轻叹了一声。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黑纹白虎

蜀郡偏径,青衣的人骑马在前突然心口一悸,胸下闷疼,身形为之一顿。

蓝苏婉于后望见立时驱马上前来,柔声道:“师弟怎么了?”

云萧手中缰绳握得微紧,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应是行路过急,有些累了。”

蓝苏婉闻言忧心道:“此程多宿林野,一路都是师弟守夜,极少休息,今夜已到蜀郡,师弟便好好休息一宿吧。”

青衣的人目中有一分恍惚,转目看了蓝衣的人一眼,正欲点头……突然一侧林中传出一声急促的狼嚎。

“纵白?”青衣人目中一凛,立时驱马向狼嚎处疾驰而去!

远远便感觉到偏径旁的野林深处一阵阵躁动凛冽的兽息。

云萧、蓝苏婉再欲靠近,座下的黑马踢蹄而起再不肯往前。

又闻狼嚎数声,云萧一把将手中缰绳扔缠到旁边一根粗枝上,人便一跃而起向前纵去。

“师弟小心!”蓝苏婉急声一句亦将马缰缠到身旁树木上便飞身掠起。

一青一蓝的身影掠至狼嚎声处,数十丈外便见鲜血涂林,反射微光,泥叶间多见带血肉的野兽皮毛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月光映照下显得阴森而残酷,心下不由都是一凛。

再靠近,蓦然见三只黑纹白虎张口一齐猛扑向一物,巨大的兽影腾窜间带断枯枝岔叶无数,泥沙飞射,兽息凛冽。

月光下一头花斑猎豹迎面被它们粗壮尖利的虎爪拍飞了出去,血溅林野,挣扎不起。

再看地上,十数只土鬣狗歪倒在地,身上沾染草叶无数,肩腿或颈部都有被猛虎抓咬过的痕迹,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云萧一眼望见,那鬣狗群围护的中间,赫然站着两人。

一名粗布短打做小厮模样打扮的人站在一名白衣公子身前,正急切地转头去看那头被拍飞重伤的猎豹。

“嗷――”赫然一声狼嚎,非是纵白,而是那小斯打扮的人仰颈而出,倒在林间的土鬣狗和那头猎豹听闻此声竟都摇摇晃晃挣扎着要爬起来。

三只白虎猛然一按爪,也是仰首一声咆哮,其中离猎豹最近的那一只狂啸一声,张开血盆大口直向那猎豹颈上动脉扑咬过去。

“流阐!”

云萧心头一惊,听得一声惊喝。便见那小厮打扮的人径直冲过去挡在了猎豹身前。

“嗥――”猛虎兽息扑面而至,尖利的兽牙几已临额。

白衣公子吓得身子虚软,脚步踉跄直欲冲过去。

下一刻竟见那黑纹白虎在猎豹身前的人面前生生凝滞住了动作。虎口狰狞着张得老大,却没有咬下,高高抬起的一只粗壮虎爪也顿在了半空。

白衣公子额上一层虚汗,身子微微一晃。

不远处青、蓝衣的人也是心惊,急速掠近而来。

“是乐正公子!”蓝苏婉离近看清了那人,立时出声道。

云萧沉着地点了点头。

两人刚欲落地,便见另外两头猛虎转颈一啸,蓦然一齐向白衣公子呼啸扑来。

乐正无殇后知后觉地抬头,虎口腥风迎面,眨眼已至眼前!

那一瞬间原在猎豹身前离他十数步的人转足一蹬一蹿,如山间最灵敏的灵狐野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又窜回了乐正无殇身前,双目一睁,一双大而炽的眼在月光下奇亮无比,定定地看着为首一虎的兽目,吡牙躬背,露出猛兽护犊时极为凶狠暴烈之态。

青蓝衣的两人见之均一震,已然知晓那一人必是申屠流阐。

下一刻便见那与申屠流阐对视的猛虎双耳当即一耸,下一瞬竟像只大猫一般矮身低头往地上一趴。

然另一虎狂态不减,已然扑至乐正无殇面前,申屠流阐不及转头,虎爪带风已朝两人头脸抓来。

“嗥――”

云萧、蓝苏婉正欲出手,原本扑向猎豹的另一头黑纹白虎竟在此时横扑了过来,将抓向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的那头猛虎凌空扑滚到了地上,一瞬间沙石四起,枝断叶飞,两虎身旁一株老树被虎身撞到,“呼啦啦”一阵摇动,抖落无数枯枝败叶,黑暗中悉数落在两只白虎身上。

被扑压在下的那头猛虎狰狞转首,月光下能看见幽亮兽目,爪一按地就要反扑爬起。

下一瞬挡在乐正无殇面前的人极快地蹿到了虎头前,一只手按住虎爪,双目一凝神情凛冽,正与抬起的虎目对视上。

蓝苏婉一愣,见那本是凶猛暴烈至极的猛虎被她目光一凝,正视一瞬,竟也慢慢缩起了脖子,两只虎耳往后一拉渐渐耸了下来。

云萧不近不远地看着,不由想起当年初被幽灵鬼老抓到青风寨时,他在关押的石屋中与当年枯瘦伶仃的申屠流阐对视一眼,便觉到与百兽之王对视的压迫感,汗沁于手,脊背僵疼,竟本能地归顺低头,向她伸出自己的手述意臣服。

青衣的人此时回想,当年申屠流阐之所以将自己视为伙伴,恐怕是因为他长年和纵白相处,身上亦沾染了狼兽之息。

常人虽然不闻,却难逃过她的耳鼻。是故她觉得自己与她是同类,是伙伴。

云萧面上微露温色,向前一步,不高不低地唤道:“流阐。”

下一瞬话音未落,竟见一道白影霍然从一侧奔来,浑身雪白纤尘无染,尖牙一吡竟也是怒嚎着扑向乐正无殇。

“乐正公子!”蓝苏婉惊呼一声,下瞬便一怔……那是……?

“纵白!”云萧眉间一凝,青影一闪如当日青风寨时一样,再度横剑拦下了白狼。

纵白狼牙轻吡,极为不满地从鼻子里哼出一气,背上白毛全部竖着,幽绿的兽目躁烈狂暴地盯着乐正无殇不放,只往后退下了一小步。

蓝苏婉不由面露惑色。

申屠流阐亦回头。

前是虎,后是狼,乐正无殇心有余悸,回望青衣少年面露怔色,下瞬惭声道:“云萧公子。”

话音未罢,纵白听到他的声音竟又是一怒,嚎一声再度扑来。

云萧语声一冷,喝道:“纵白!”手中长剑凌空一扬,一道气刃竟顺剑而发直直擦过白狼鼻前,林草顺势一折,齐齐断茎飞起。

这是……!乐正无殇目光一震。

鼻前划出一道血痕,纵白似是受惊,停下前扑之势转首看青衣少年,大大的兽目里暗含愤怒委屈不忿,下一刻竟头一偏,拔腿负气而走。

云萧眉间一皱,也不唤它,随它雪白的身影转瞬于林间奔远了。

“师弟……纵白怎么了?”蓝苏婉愣愣地站在原地,禁不住问道。

云萧看了一眼它的背影,只低声道:“随它去。”

言罢转身向乐正无殇微点了下头。

蓝苏婉便也缓步上前行了一礼:“乐正公子、少夫人。”

乐正无殇微笑回她:“蓝姑娘。”

三只黑纹白虎不知何时已爬起身来,低头温顺地徘徊在那小厮打扮的人身旁,申屠流阐站起身看向云萧,原本就黑亮的大眼骤然更亮了一分,比之暗夜星辰更为璨然。

云萧这才看清,比之当年那个枯瘦伶仃看起来不过十岁的野丫头,申屠流阐虽做小厮打扮却明显已是十六、七岁的少女身形,眉眼间有山野间的灵气,也有两分无惧无畏的英气,双眸灵动,极为纯净,只是皮肤依旧黝黑。

蓝苏婉一眼看清也是愣了,目中萦上惊奇,忍不住道:“少夫人嫁入乐正家这四年比之当年青风山上初见时,着实可人了。”

乐正无殇闻言不语,一笑温然。

下瞬见申屠流阐踮脚一蹿至云萧面前,目光熠熠地向他伸出了手。

乐正无殇与蓝苏婉俱是一愣,下一刻便见青衣的人扬唇微微一笑,便像当年石寨中初见时那般,把手放入了申屠流阐掌心里。

伙伴。

第二百一十五章 毒堡在即

暗林之中,月正高悬,乐正无殇站在两步外看着申屠流阐为地上的鬣狗猎豹一一包扎。

“兽奴既已追来,我们是否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乐正无殇向前一步,看了云萧、蓝苏婉一眼,转而温声唤那粗布衣的少女道:“流阐。”

云萧将蓝苏婉寻来的止血愈合一类草药用岩石碾碎,供以申屠流阐取用。

申屠流阐闷头正为那地上猎豹敷药止血、缝合伤口,手里抓着粗长的针,飞快地穿进拉合。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不理会乐正无殇的话。

“流阐?”乐正无殇不得以再靠近一步,伸手抚了抚她的身子。

申屠流阐立时汗毛乍起、身体一缩,回头直盯着白衣公子。

乐正无殇温柔一笑。“不走的话,他们便又要追来了。”

申屠流阐凝视乐正无殇一眼,低头看看他抚自己身子的手,又抬头紧盯着乐正无殇的眼。

乐正无殇语气颇有几分无奈:“你莫瞪我了,再瞪多久我也是你的夫君,非是你手边这些会臣服你的兽类从属。”

蓝苏婉闻言忍不住“噗呲”一笑。

申屠流阐似是不明因由,转头看了蓝苏婉一眼,又回头给另一头鬣狗包扎去了。

独乐正无殇几分尴尬,轻声叹道:“让蓝姑娘见笑了。”顿了一顿,白衣公子便又道:“无殇也是无法,如此一再与她重申,便只因我的情敌实在太多了……”

此言一出,云萧与蓝苏婉都愣了一下,继而抬头看见申屠流阐正闷着头为地上众多野兽认真包扎伤口……

蓝苏婉反应过来,便忍不住又一声轻笑。“乐正公子说笑了……”

乐正无殇面色温雅,眉间却蹙着一分:“无殇可不曾说笑,流阐待它们远比待无殇亲昵……不是情敌又是什么?”

蓝苏婉轻轻捂住嘴,只笑不语。

云萧默然一瞬,回望乐正无殇,道:“流阐好似并不畏惧申屠家的兽奴追上来。”

乐正无殇轻舒一口气,点头道:“她是不惧的,我们从关中到蜀川,这一路追来的奴兽小的成了她手下鬣狗猎豹们的猎物,大的便臣服归顺了流阐……于她而言,确无可惧。”顿了一下,乐正无殇又道:“只是这些日子下来我隐隐觉出追上来的奴兽性情越加暴躁狂烈……像今日这三只白虎,竟要流阐一一对视后方能压制,先前分明只要到了流阐面前便就温顺了……”

云萧闻言皱眉。

乐正无殇又道:“流阐身具百兽臣服之能,生为申屠家后人本是得意幸事,然现下却是与申屠家对峙,申屠家以兽奴扬名江湖,怎会容得……无殇想,申屠柳氏必会想方法来压制流阐之能。”

云萧目色一正:“若是如此……”

乐正无殇接口道:“若是如此,这一路行来兽奴的性情变化很可能是申屠家一次次在试验压制流阐之法。”

青衣的人迟疑片刻,转目看了那三头白虎一眼,见其俯身在地虽显温顺,然兽目凶光凛冽,暴烈狂躁之息仍存。不由微蹙了眉。

“兽目中凶光离神不减,确实不同寻常。”

蓝苏婉闻他们之言不觉间望了过来,犹豫一瞬,开口问道:“苏婉与师弟在路上听闻了关中之事,然内中因由尚不明,不知乐正公子可方便相告……申屠家之事究竟是如何?”

乐正无殇看着申屠流阐的背影,语声含忧,道:“并非江湖中传言的那般,当日流阐进入申屠家之时岳父便已逝了……之后申屠柳氏扬言岳父为流阐所杀,誓杀流阐为他报仇,甚至以此为由召集了申屠本家分家众多子弟于梁州城中围杀流阐……虽有我乐正家相护,但群兽来势太猛,险些两败俱伤,幸有流阐召百兽而来阻止了关中两家一场恶战……而后我带流阐离开梁州城暂避,申屠家的兽奴仍紧追不放。“言至此处乐正无殇顿了一顿,便道:“而岳父究竟因何逝世……无殇猜测那申屠柳氏应知个中内情,她出面应允流阐入府极可能便只是推卸之举,我只觉岳父之死与她难逃干系。”

蓝苏婉与云萧听罢安静了一瞬。

少顷,云萧只问道:“江湖中人都道申屠乐正两家应已无暇顾及毒堡之事,你们缘何会来蜀郡?”

乐正无殇用下颚示意流阐,道:“我与她离开梁州城未久便于一处山头见了一匹灰狼,之后流阐驭兽而行往的便是川蜀方向……无殇猜测,那灰狼应是小叔父唤来叫流阐往蜀郡的。”

云萧闻言微微皱眉:“若是二哥派出……”言至此处语声一顿,云萧转向乐正无殇提及道:“我口中二哥便是申屠烬,之前应你去寻他回府因缘际会与他及另一位朋友结义为兄弟。”

乐正无殇听罢一愣:“小叔父的义弟……如此一来云萧公子岂非成了无殇长辈?”

蓝苏婉听闻忍不住抿嘴而笑。

青衣的人凝眸少许,只道:“不用在意。”

乐正无殇踌躇一刻,拱手行了一礼:“无殇往后越发不敢怠慢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默然。继而续道:“若是二哥支使身边灰狼领你们来蜀郡,想必他对今日情形已经了然,且有安排。”云萧回忆道:“我方才想起,在秦州之地寻到他时曾听他在醉梦中提到‘大哥便是入了地下’或许在那时申屠前辈便已经去世……而他既知晓,想必并非像江湖中传言的那样,未曾归家。”

乐正无殇闻言一震,申屠流阐亦忍不住转头望来。

云萧沉忖道:“无论如何,他既叫你们来蜀郡,想必到了毒堡申屠家之事会有一个了结。”

乐正无殇闻言默声。只点了点头。

此时申屠流阐已为群兽包扎完伤口,乐正无殇见状上前牵住她的手用白巾为她擦拭手上血迹。口中问道:

“云萧公子与蓝姑娘此行可是代端木先生出面往毒堡?”

青衣的人微微凝眉:“只是受家师之命寻回小师姐,她是因毒堡复兴之事而出,故寻来。”

乐正无殇听罢皱了皱眉,却也未多问,拭净申屠流阐的手后便趁机捏了捏她的肩颈,申屠流阐瞬间毫毛又竖,身子一缩便蹿了开。

乐正无殇浅笑回头后便见身后两人正看着他。

乐正无殇面上微红,只咳了咳。

蓝苏婉便也转头咳了咳。

云萧看了一眼远处的申屠流阐,淡淡道:“毒堡复兴在即,既是同路,便一道前往吧。”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我与流阐正受申屠家之人追迫。如此无殇谢云萧公子与蓝姑娘拂照。”

青衣的人抱剑还了一礼,点头未再多言。转身前去牵马。

将出林野,云萧与蓝苏婉翻身上马,回头便见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并骑于一白虎身上,正踱步而近。

身后群兽相随。

蓝苏婉忍不住道:“幸是林野,这阵仗若到了蜀郡郡城中怕是会吓着人。”

云萧道:“兽奴申屠家在江湖上亦有威名,此毒堡之会申屠家之人到场本在意料之中,若于人前被看见旁人应能联想到。”

蓝苏婉立时回想起来,恍然道:“难怪此前那两个江湖中人说碰到过申屠家之人,想必是在路上碰见了驭兽而行的你们。”

乐正无殇闻言皱眉:“此行我与流阐所行之路皆偏僻,除了追过来的奴兽不曾碰见过人。”

“不是你们么?”蓝苏婉微一愣。“那他们指的会是何人?”

云萧执剑在手,语声沉肃道:“极暑之晦毒堡虞家一会江湖群豪,申屠家若有人到场,在江湖中人眼中日后就是申屠家当家作主之人。”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乐正无殇立时接道:“若他们所见之人并非小叔父,此行申屠家怕是要易主了……”

云萧不再多言,手中马缰一扬已然纵马出林。

蓝苏婉望了虎背上的两人一眼,便也跟随而出。

申屠流阐双眉微微竖起,面色几分凛冽认真。

少女身后,乐正无殇环抱着她,此时微微倾身在她耳后亲了一记,温言道:“不论发生什么,自有我在,你随我回乐正家便是。”白衣公子舒眉浅笑:“你我两家本是宿敌,也不怕因庇护于你,仇上加仇。”

申屠流阐便低头。

乐正无殇见她此次没有缩身躲开,便又笑着亲了亲她的耳。轻言唤道:“娘子~”

申屠流阐禁不住周身汗毛又竖,大眼睁之如兽,回头直瞪着他。

乐正无殇微微笑着与她对视,眉目温雅,俊逸如画。

……

四人行出林野,再行半日便将至蜀郡郡城中。

乐正无殇于云萧、蓝苏婉身侧突然提及了一句:“此前在林中,云萧公子扬剑而出的招式,似是无刃刀。”

蓝苏婉闻言微顿,看向青衣的人。

云萧便未隐瞒,微微点了点头。

乐正无殇便笑道:“江湖中人都道无刃刀唯有巫家之人能习,无殇以为外人必难习会,不想云萧公子也能使出其招式,之前见得,险些误以为云萧公子与巫家有什么非比寻常的关系……”

青衣的人摇了摇头,淡冷道:“我与二哥的结拜大哥是巫家之人,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关系。”

乐正无殇闻言便只笑了笑,温然道:“原是这样。”

蓝苏婉骑马在旁面色婉然,本是十分寻常,行出片刻目中却突然一震,似是想到什么,手中缰绳骤然握紧,竟有些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云萧转首之际望见,目中浮现忧色。“二师姐可是有何不适?”

蓝衣的人身子一震,下一瞬猝然低头,竟不看他。只低声道:“没……什么。”语声干涩。

云萧微一怔,轻轻蹙眉道:“师姐若有不适,便与云萧直言。”

蓝苏婉闷声点了点头。“嗯。”

之后再不言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极暑之晦

三日后,极暑之晦。

蜀郡郡城中,层台累榭的石堡坐落于南街尽头,远望阴沉肃穆,近看巍峨广阔,堡中亭台水榭隐约可见,深广绵延。

是值毒堡所邀六月月末当日,石堡大门前人声络绎,江湖中人纷至沓来。

青、蓝衣的两人行至,首先望见的便是堡前一条并不清澈的河。

河宽数丈,此岸是蜀郡郡城繁华热闹的商市街坊,彼岸便是昔日江湖传闻中毒气森森满布机关的虞家毒堡。

自和乐正无殇、申屠流阐一同出林后蓝苏婉便极少开口,此时行至虞家门前的石桥上,蓝衣的人恍惚回神,方觉不见了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

“乐正公子与其夫人何时离开……?苏婉竟未注意到……实在失礼……”

青衣的人抬眼望着面前的虞家大门,面色沉肃,语声却淡:“早前云萧嘱咐他二人时二师姐似乎未注意听……”

蓝苏婉闻言微低了头。

“流阐身边群兽大多是申屠家来袭之兽归顺臣服,然性情暴烈,兽息狂躁,云萧怀疑它们身上有异。”微顿一瞬,青衣的人再道:“影响心性者,于人有离魂散,昔日虞家弟子常备;于兽……是为烈阳花粉最常听闻……药集有注,曾有田家之犬于山间不慎沾闻,归家后难以控制兽性,竟将自己主人一条腿生生撕咬啖尽。”

蓝苏婉心头微惊:“师弟怀疑乐正少夫人身边群兽身上沾有烈阳花粉?”

云萧点头:“此花粉于人毫无影响,也难察觉,但兽类沾之闻之便会变得狂躁。我虽只是怀疑,但保险为宜便叫流阐领群兽去附近河溪中洗一洗,之后再入毒堡。”

蓝苏婉望了云萧一眼,轻声惭道:“还是师弟细心谨慎。”

云萧淡道:“为防生事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至彼岸,并肩走下桥头。

入眼桥边岸沿植满茎叶皆红的赤色乔木,三步一株,排列整齐,在日光下散出若有若有的木香,清新好闻。

“虞家独有的血乔木都寻回来重新种上了,看来虞家大小姐当真不一般哪……”

“是啊是啊……这赤影河也是……当年都烧干了底,今日竟又见着了……”

身边行过之人议语不断,青衣的人听闻,回目看了一眼那些赤色乔木与河中之水。

这就是师父当年为战,乃至中毒失明的毒堡么……云萧目色渐渐阴沉。

蓝衣的人见其寒面,心头微怔,缓声道:“师弟?”

云萧敛目回首,看向了蓝苏婉:“二师姐有何吩咐?”

蓝苏婉拨了拨唇,却又无言,半晌只道:“……无事。”

两人行至正门前,抬头便见门两侧的石狮巍然雄立,有十数人从府前到府内列队相迎众江湖英豪,身上皆着暗紫色紧袖长衣,乃为昔日虞家弟子服。

一见望去着实气势凛然,威武不可侵。

“入府后若寻到小师姐,你我便紧守于她身侧,谨遵师父之命不令其生事或与人动武。”

蓝苏婉闻言点头:“嗯。”

此时虞府门前一老者上前来行了一礼。“不知少侠、女侠如何称呼?老朽是虞府管家,两位若有帖便请入正门,无帖可从侧门入。”

云萧拱手一礼,平声道:“无帖。”答完便未多言,径自行往了侧门。

蓝苏婉缓步跟随在他身后。

不少江湖中人于两人身旁走过都禁不住侧目而望,心下唏嘘:

那蓝衣少女委实生的秀美,容色绝丽,气若幽兰……她身边这年轻人可太有福气了……

从侧门入府后立时有小厮上前领路。

“两位请先入客院休息,待到午时我家主人将于前院里宴请诸位江湖侠士。”

云萧点头,与蓝苏婉跟随小厮身后往客院行去。

行之未久,迎面有三四个江湖中人快步行来,口中道:

“没想到益州刺史吴郁吴大人竟也派人送了礼来,这算是已经认可虞家复立了么?”

“这国舅爷也委实大胆,毒堡此回若真复立,他岂不是被当众抓住了和江湖势力来往的把柄?”

最中间一人甚是自得道:“你们都知道什么,可知那吴大人送的是何礼?”

他身旁二人皆摇头:“不知……你倒说是何礼?”

“吴大人送的是一支断箭……知道这是何意吗?摆明了是警告虞家,勿再如当年那般生事,否则于益州管辖境内他老人家一直盯着这儿呢。”

“竟是如此么?!”

那人又道:“还不止呢,吴大人众目睽睽之下派人送礼来虞家,多少也有几分警告江湖众人安分之意,勿在此地给他老人家惹什么乱子。”

他身旁二人唏嘘点头:“原来如此。”

蓝苏婉听罢有些不明,避行过后问向云萧:“师弟可知他们口中提到的吴大人是谁?”

抬头来却见青衣人凝目望着一处,神情怔愣。

“师弟?”蓝苏婉循目望去,便见远处曲径通幽,杨柳依依,两个少女挽手而过,橙衣杏裙,长发如丝,光影斑驳间隐绰在葱郁的垂蔓下,衣发轻扬,正自行过。

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矫丽,步伐轻快,笑声恣意而清晰。

“他痴缠这数日,姐姐不若见他一面了?我听丫儿说性子虽有些浮夸,样貌却生得不差,十分英俊……”

另一个女声回道:“我看你是太闲了,既无意,见什么,只会徒增是非麻烦,当知有些人与事,好奇不得,没有开始,便无缠怨,几日便过。对谁都好。”

“二姐见都不见就说无意,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心上人了……”

那橙衣的少女语气惫懒,悠然行远:“有,早就有了,不过你哭也无用,我可不会告诉你。”

“二姐……”

云萧驻立微久,待人行远,有些出神道:那橙衣少女的身影和声音皆似曾相识……应是在哪里见过。

下瞬垂目回头,便见蓝衣的人怔怔地望着自己,眼中氤氲,竟似有雾气。

云萧一怔:“二师姐?”

蓝苏婉迅速低下了头,转身便道:“走……走吧。”

蓝衣轻纱快步往前。

那一旁静候已久的小厮忍不住抬眼横了青衣的人一眼,眼神便似看着一青楼常客、负心薄幸郎,小声嘀咕了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早晚噎死你……”

待云萧不明所以地微拧眉望来,便没好气道:“这边走吧。”

青衣的人眉间微蹙,缓步跟上。

客房中,小厮将提来的茶水放下,指着房外一处道:“此院是无帖的客人歇脚之处,那院是有帖的客人休憩住处,两院之间隔着一个花园,园中有湖,大约一个时辰后宴席便开,两位若是闷了可在湖这边走走,最好不要走到湖那边,有帖的客人多携家眷,恐有冒犯。”

蓝苏婉兀自闷头看着手里的茶杯,未应声。

云萧漠然点头:“我等已知。”

待得小厮离开,青衣的人执剑起身:“二师姐若有不适可于房中休憩少许,云萧私下去寻一寻小师姐。”

未待蓝衣的人应声,青衣的人已然推门而出。

蓝苏婉看着他的背影行出、倏忽已远,眸光一颤,手里的茶杯不经意间滚落桌上,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即便已与自己明言心中有人,却仍是会受触动……

知道他与那人可能已有肌肤之亲会嫉妒;看到他望着别的女子会难过;他若离开会伤心不舍;看到他便忍不住希冀留恋……

一颗心微弱地跳着,又难过又无力,满满都是希冀不舍,不知道怎么重新活过。

蓝苏婉轻轻趴在桌案旁,眼中之泪滑过脸颊,她如失神般凝眸望着青衣人离开的方向,恍惚间已是泪流满面。

明知不该,却控制不住自己……

一再地伤心、难过。

因他流泪,为他落寞……

那夜之后压抑已久的心绪禁不住溃堤,蓝衣的人阖目将脸埋入双臂之中,终是忍不住低声而泣。

师弟……为何你心中那人……不是我……

第二百一十七章 盛宴胜艳

夏木荫荫,青影离离。日光斑驳落影,芳草满庭。

午时将至,暑气正浓,云萧行于客院外的小径中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艳阳。

只觉日光逼人,难以直视,不由闭目转开了视线。

烈阳花之药性遇日光更强,日光最盛之时药性最强……云萧想到此处,眉间微皱:若流阐身边群兽身上真有烈阳花粉……毒堡主人将江湖宴定在日光正炙的午时,会是巧合么?

行至树下,青衣的人忽然止步:归云谷时师父曾提过,烈阳花还可用来制作……

忽然一道紫影自数十步外掠过,倏忽无踪。

那是……!

云萧心下一惊,立时笃定。

是小师姐无疑!

下瞬未有迟疑,青影一跃纵身掠起,紧追紫影而去。

纵掠如鹄,迅疾如风,云萧气力一运,身化数重叠影成双瞬息纵至。

眼见紫影落脚之地正要上前,忽见远处亭中一道身影径直落往湖中。

“啊!救命啊――”

声音惊急忧恐十分高亮,由不得人不注意。

云萧只迟疑一瞬,身影一闪已至湖面,脚尖一点,于湖上踏水而起,将落水之人揽腰接住,正待抱上岸。

一道无形气流忽是迎面冲来。

这是……无刃刀!

云萧凛眉一让,闪身后掠方才避开,气刃紧贴他与落水之人腰间而过,有如风割般的刺痛感从云萧手背上掠过。

一人橙衣鲜亮,长发飞扬,踏脚掠步自湖边小亭中飞出,语声悠扬。“阁下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为好!”

云萧下意识地飞身后掠,抬头迎视来人。

青影橙衣,长袖翩扬,夏日晴光灼灼,熏暖一湖荷香。

一者飞身上前,一者掠步往后,一来一退,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湖面上轻移掠步、相隔不过数尺的人,一者逼视,一者抬头,一瞬间四目相对,尽皆一怔。

湖边满架蔷薇花开,刹那间风吹棘舞,花香满溢。

视线难以转开,继而便又是一震。

青衣之人眼前,忽然一片红枫漫眼。

恍见徐州之境的丹枫红叶林中,秋深叶落,纷扬如雪,他与一人骑马错身而过。

隔着万千飘零的红叶,相视而笑,对景吟诗。

也是这般的橙衣鲜亮,也是这般的不近不远。

少女爽朗英气的笑声犹在耳侧,霎时忆起,时光忽静。

秋花偏似雪,枫叶不禁霜。

落落青天月上后,萧萧红叶雁来初。

不自觉间已然扬唇,他望她而笑,忽然吟道:“秋山映霞一川红。”

对面之人眸光倏亮,一笑如初阳:“落叶逐流两岸枫!”

便如那日那时那刻一样,心情忽然极好。

巫聿胜艳望着他,笑容仍如晴日般明亮,眼泪却在不经意间滑落脸颊。

云萧见之一愣。

而她扬眉再笑,似释然似淡然,朗声道:“三弟。”

青衣的人双目微瞠,禁不住又是一震。

这才看清面前的人,除了记忆中那一袭橙衣长裙、英飒女声,言语举止,身影神态,不甚熟悉。

她是……?!

周身一肃,立时止步在了湖心一朵碧色荷叶上,云萧下意识地敛袖揖手,张口即回道:“大哥。”

那原本被云萧接住欲要带上岸的男子于此刻奇怪地来回看向两人,下时因云萧敛袖松手作揖,毫无防备地“扑通”一声掉进了荷叶旁的湖水里。

青衣的人微微一惊。

“咕嘟……救……救命……”

橙衣的人扬眉而笑,笑声清亮爽朗。“他已入水,三弟此番再要救他,我便不拦了。”下时凌空一翻,腾身落回了湖边小亭中。

湖心荷叶上的人迟疑一刻,伸手入水将人拽了上来,飞身上岸。

青影随之亦落入湖边小亭里。

巫聿胜艳笑着上前来,指着亭中静坐的另一位少女与云萧道:“这位是我的三妹,巫家三小姐巫聿章瑞。”

青衣的人拱手为礼:“在下云萧,见过巫三小姐。”

巫聿章瑞看了橙衣少女一眼,略略吃惊,立时起身回了一礼:“章瑞见过云萧公子。”

角落里浑身湿透被晾在一旁的人此刻爬起身来,一边咳水一边忿忿地看着橙衣少女:“巫二小姐,我对你一片痴心,你怎么好把我往湖里踹呢?”

亭中之人闻言神色各异。

巫聿章瑞捂嘴便笑;

云萧默然不语。然先前隐约看见,此人之所以落水,确实是亭中一人踹了他一脚。

巫聿胜艳微微一笑,道:“你应是误会了。胜艳怎么会踹你呢?即便你不请自来,被拒还缠,自说自话,扰人清净,撵也撵不走,我也是不会踹你到湖里去的,毕竟是胡家刀的公子,你说是不是?”

胡旷被她说的满脸通红,咬牙半天,愤愤道:“你……像你这样凶悍的娘们儿!以后看谁敢娶你!”

胜艳便又笑:“如此说来胡公子肯定是不敢了,那便再会,不送。”

胡旷闻言更气:“你、你……”

“自有人敢。”片刻之际已在心中整理了一番,心绪已然复了平静,云萧随之想到申屠烬对盛宴的心意,不由露出了微笑:“大哥不论男女,心性皆是飒爽洒脱,自有人倾慕想望,不愁嫁娶。”

胜艳闻言微怔,下时仰首便笑,“几月不见,三弟倒学会哄人了。”

胡旷顿时转眼瞪向一旁青衣之人,下时一眼认出,嚷声便道:“是你这小子!身边分明已经有个貌美的蓝衣姑娘,现在又来和巫家二小姐纠缠不清,你小子也不怕撑着!”

云萧闻言皱眉,转首看了他一眼。这才认出,他便是当日乡村野店里见自己与二师姐行出客栈要露宿于野时,于自己身后忿忿不平的那个江湖公子,自称胡家刀胡旷。

青衣的人眸光略沉。

下时忆起村野客栈中他于众人面前议语巫家女儿与无刃刀的关联,心中立时想明了他纠缠巫家女儿的原因所在。

云萧面色沉静,并未多言,只是忽然伸手按住了胡旷肩头。

“你想干嘛?!”那胡旷吓了一跳,立时想往后蹿开。

可惜力透筋骨,别说蹿开,便是动一下也疼得那胡旷矮下了身子。“大、大侠有话好好说……”

“我与你并无什么可说。”云萧面色沉淡,语声低缓道:“只是此刻不想先前救了你。”

言罢眼也不眨地将人拎起,抬手间竟重又将他扔回了湖里。

听得“嘭”的一声,水花四溅,偌大的湖里一人死命在水中挣扎。“别……别……公子救我啊!咕嘟……救……救命!我错了……我不会水……救我……”

那巫聿章瑞一眼望见水里再度挣扎呼救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呀!这个好~”

胜艳亦忍不住挑眉一笑。“原来三弟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片刻,呼声便引来了从旁经过的虞家弟子和众多小厮,忙不迭将人捞了上来。

巫聿胜艳见其狼狈离去,不再多管,回首望着面前的青衣人道:“知晓我是女儿身后,仍愿唤我一声大哥么?”

青衣的人未有迟疑,抱剑为礼:“愿赌服输,当日比酒结义既输,盛宴便为我等大哥。”语声微顿,青衣的人续道:“知晓大哥是女儿身后,只是让我和二哥更加自惭……酒量尚拼不过一个女子。”

一旁巫聿章瑞闻言啊了一声道:“先前二姐与我说拜了两个结义的弟弟,我还称奇,道她也不过十八岁,怎么两个义弟偏偏都比她小。却原来是拼酒排长幼,那难怪你们要输给我二姐了,可不知她从小便千杯不醉,喝酒跟喝水似的……”

巫聿胜艳回头便弹了她额角一记:“你这样漏了我的底,往后我还怎么骗人?”

巫聿章瑞轻笑着往后一躲,便道:“不说就是。”

云萧看着面前的橙衣少女,将印象中的两人相叠一起,竟觉毫不违和,反倒更觉亲近,极有志趣相投之感,下时微微一笑,正想开口说什么,忽听彼岸的花园外传来数声厉啸。

这是?!

虎啸!

随之响起的便是惊声喧哗、打破杯盘的惊叫急呼,一片嘈杂混乱的脚步声混着兽鸣从前院一直传到此处花园小湖。

“前院出事了。”胜艳拧眉道一句,转步便往亭外出。

巫聿章瑞想要跟上,橙衣的人回头睨了她一眼:“我去看看爹和姑姑,你武功太差还是回房作诗吧,待院子里平静了再出来,听见没?”

巫聿章瑞横了自家二姐一眼,便止步立在了亭中。“姐姐当心。”

巫聿胜艳一点头,与云萧道:“三弟,我们去看一眼。”

云萧微微颔首,与她一道纵身掠起,径直往毒堡摆下江湖宴的正门主院掠步而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申屠之争

毒堡前院中,东面一角的桌椅全部倾倒,桌上刚刚摆上的酒菜杯盘砸落在地,三只吊睛白虎正对着一院的江湖众人嘶吼咆哮。

此时午时尚未至,多数世家之主、声名在外的武林大人物还未落座院中,在此的多数是年纪尚轻的江湖小辈。

看见白虎威猛一直在腾步咆哮,似乎随时会扑过来咬人,不由吓得脸白心颤,紧盯着三只白虎尖利骇人的虎爪虎牙,心惊胆战地挤在一处,不敢妄动。

手中虽持刀剑,却也量力自知,能往后退就往后退,不敢激怒猛兽。

云萧与胜艳到时,正见其中一只白虎嘶吼一声直扑向离它最近的一群人,兽目凶光凛冽,又腥又膻的兽息冲口而出熏得人直欲作呕。

前排两个男子见避不过,索性拔剑冲上前,欲要一搏,下时竟被白虎扬掌一爪拍飞了出去。

听得“呯——”“呯——”两声闷响,两人摔在院中摆好酒菜的红木圆桌上,又滚了下来,眼见伤得不轻。

虞家弟子忙不迭奔回内院回禀主人。

胜艳见另一头白虎奔着地上挣扎的一人就要扑上去嘶咬,立时凝气于掌中,一记长刃毫不留情地挥了过去,直斩虎头。

“大哥。”此时正门前两道身影正赶来,云萧看见,轻唤一声一把按住了胜艳的手。

下时一声细瘦高亮的指哨声响起,那欲要咬人的白虎立时脑袋一缩退了回去,三虎抬头看了一眼哨声方向,下瞬便垂下了脑袋,怂着肩膀欲往身边另外两头白虎尾后钻,拖尾耸耳,变做了心虚的大猫一般。

在场众人皆心有余悸,也不敢转开视线,心中虽察觉白虎似是忽然温顺了许多,却也不敢立时松懈。

直到一粗布麻衣的黑瘦少女行至三虎面前,众人望见那白虎在少女面前匍匐低头,再也不敢起身。

这才敢放心探头张望过来,低声议语道:“应是申屠家的人……”

“同时驭使三只白虎,厉害……”

“可识得?”

“不……不怎么识。”

这时那先前于正门前相迎来客的虞家管家上前来行了一礼:“这位姑娘,老朽是虞府管家,姑娘可是关中申屠家的来客?”

申屠流阐听见声音,回头同时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她身后白虎便把双耳一竖,直盯着那老管家。

此时乐正无殇伸手于后扶住了申屠流阐的肩,同时开口道:“在下两人正是关中乐正家之主乐正无殇,与申屠氏申屠流阐。”

众人闻言不由瞩目望来。

“便是当年传为佳话的‘百兽送嫁,乐正从容’那两位?”

“应是不假。”

“那女孩儿便是申屠流阐了?”

“真是又黑又……咳咳……”

“听说……”

“乐正公子竟还陪着她来了这儿……”

那老管家再度上前行了一礼:“原是乐正家家主与申屠家大小姐,老朽怠慢了,两位请上座。”

乐正无殇回头看向那受伤在地挣扎爬起的两人,歉声道:“内子手下白虎凶性仍存,意外伤了两位,实在是抱歉。请两位于江湖宴后再容无殇至歉一二。”

那两人听出了乐正无殇欲要赔付医资之意,他二人在众江湖人面前为虎所伤,也不愿多提,且乐正、申屠又都是关中大家,便只捂着胸口谦声道:“乐正公子客气了,申屠家的兽奴应也不会随意伤人,许是我们提剑上前激了它们凶性,无碍。”

乐正无殇立时拱手,欲要称谢。

却是这时,一声柔媚却高亮的女声冷冷响起。

“什么申屠家的兽奴!今日妇人便是申屠家现下之主,申屠家却没有一个叫申屠流阐的,只有一个谋害老家主的叛女!”

话音刚落,众人惊见大门外十数只大猿黑熊嘶叫着冲入了院中,直奔申屠流阐!

云萧眉间一凛,见白虎数量上大不及,霜华剑一翻便想出手。

此次却是巫聿胜艳伸手拉住了他,微笑道:“三弟且慢,怎么说此地也是有东道主的。”

下时便见那大猿冲到申屠流阐面前时,虞府管家身后一道黑影倏忽闪现,抬起一掌便将大猿拍飞数丈。

一黑衣女子面覆黑纱,站在来兽与申屠流阐、乐正无殇之间,执剑冷立,有如夜刹修罗。

冷冷道:“此地是毒堡虞家,若要寻衅滋事,莫怪我剑下无情。”

申屠柳氏一身锦缎绫罗,珠钗堕髻,领着十数个申屠家子弟快步行入院中,止步在了黑衣女子面前。

众人望一眼那一人多高的大猿被这黑衣女子轻轻一掌即打得吐血飞出,不由心下大震:此女武功甚高,似乎还只是虞府护卫……这复出的毒堡虞家确是不可小觑。

云萧与胜艳并立于不远处望见,目色微微一凛,胜艳附耳于青衣的人道:“此女一身血腥阴鸷之气,戾气极重。”

云萧睇目看了一眼黑衣女子执剑的手,见其双掌戴着手套,观之似软甲,亦低声道:“她手中之剑含毒。”

胜艳眉间便蹙。武功极高,剑刃淬毒,分明是出手便杀人的意味。

乐正无殇拉着申屠流阐向身后白虎退了一步,那申屠柳氏看见,冷冷一笑,下一刻便朝黑衣女子矮身揖了一记,媚声媚气道:“毒堡复立,妇人也是为见证恭喜虞家大小姐而来,只是此刻我申屠家谋害亲父的叛女便在面前,且还纵容手下白虎于虞府院中伤人,明明早已姓作乐正,却还一再冒认申屠家之名,我作为申屠家目前之主,理应肃清此女以正申屠家声名,同时也欲一表由于此女对毒堡的失礼之处。”语声一顿,又道:“且虞府院中安排给申屠家的主位应只有一位,如此便不能有两人代表申屠家而来,我申屠柳氏今日便在众江湖人面前与她了结杀夫之仇,视为我申屠家清理门户的私事,还望旁人都勿要插手!”

那黑衣女子闻言无话,转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老管家,下一瞬道:“我毒堡安排给申屠家的主位确实只有一位。”言罢侧身一让,执剑便退。

此意便是任着申屠家在此了解仇怨,留下一位能代表申屠家之人了。

众人下时皆忍不住往后退开,心下惴惴,远远观望着这边申屠家之势。

“余下之事便是我申屠家的家务事,不姓申屠的人无权过问介入!”申屠柳氏冷冷睇目于申屠流阐,下一瞬扬唇便道:“你这哑女不是自恃有驭使百兽之能么?今日便叫我带来的群兽与你所驭之兽斗一斗,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能驭百兽!”

众人闻言心惊,道这申屠柳氏嫁入申屠家之后难道也习得异能,有了驱使百兽之能?

下时闻兽吼在耳,兽息扑面,申屠柳氏与申屠家子弟带来的长猿黑熊已和申屠流阐面前的三只白虎正面撕咬扑上。

白虎虽猛,但数量不及。乐正无殇见之眉间紧蹙,面上隐现忧色。

下时便见申屠流阐一蹿上前,蹲在了扑咬中最为凶悍的一头黑熊面前。

大眼灼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黑熊的眼,近在咫尺。

旁观之人见之惊险,无不在心里为那黑瘦少女捏了把汗,下时却见那黑熊毛脸一怂,竟讷讷地缩了脖子松开了撕咬白虎的齿,立起身往申屠流阐身后挪。

众江湖中人看在眼里,一时惊异新奇:这申屠流阐当真身具百兽臣服的异能!

当下不由都暗暗赞叹,心生佩服。

却是下一刻,申屠流阐再看其他熊猿时,立身不远的申屠柳氏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支短笛,置于唇边便吹奏起来。

云萧立身于胜艳一侧,忽是周身一震,手脚皆寒。

而那扑咬嘶打中的群兽听闻此声,也于一瞬间露出僵硬痛苦之色,下一瞬再度动作,兽息猛然间增强数倍。

申屠流阐汗毛乍竖,似是野兽本能立时察觉出了危险,想要蹿出离远,然先前挪到申屠流阐身后的黑熊突然咆哮一声便扑向了申屠流阐。

乐正无殇见之面色惊白,周身一凛:“流阐!!”

申屠流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腿上被黑熊抓出了数条血痕,滚出数尺后背正撞在自己一头白虎腰侧,众人愣在原地还未看明白境况,便见那白虎狂吼一声张口就咬向申屠流阐!

乐正无殇当即吓白了脸,眼前一黑:“流阐——”

第二百一十九章 孱弱黄虎

兽吼声声,杯盘砸落。

听闻前院传来的喧哗声,蓝苏婉惊震立起,立时出院而去。

那应是乐正少夫人的白虎……师弟听闻声响定已赶去了。

蓝衣的人拐过小径,随着来去的人群快步往喧闹声传来的方向行去。

慌慌张张从前院逃出的几个江湖小辈见这貌美的少女径直往前院去,忙不迭拦道:“姑娘、姑娘,前院有猛虎,吓人得很,姑娘快别去凑热闹了。”

“谢提醒。”蓝苏婉轻揖为礼,下时便走。

袖摆轻纱行步间略略扬起,柔声道一句便自几人身旁行过,更快地从青石小径上匆匆而过。

几人便只能望着她行远,心下唏嘘。

日下繁枝错影。

能看到或近或远的其他小径上亦有快步行往前院的江湖中人,应是不惧虎威,江湖上成名已久、实力不俗的人物。

蓝苏婉顺着满院芳菲中一条青石小径行至了前院东面的一个小门。

入眼便是院中凶猛咆哮的三只白虎。

出小门便可入院中,蓝苏婉站在小门前看院中嘈杂一片,有些忧心地望来。

以师弟之能……应是无碍……

下一刻白虎腾跃扑出,她望见虎身那头一袭青影遥遥而立,面上立时扬起了三分惊喜。“师……”

唤声忽是咽在了喉底,她怔怔地看着远处的青衣人伸手覆住身边一位橙衣少女的手,面上是忧是肃,低声与她说着什么。

青衣橙影,并肩而立。

举手投足言语神色,默契地让人眼中一瑟。

她是……

睫羽轻轻一颤,认出她的样貌、她的神采,分明便是曾在自己与师父面前拜会过的那位巫家公子,称作云萧的结拜大哥:盛宴。

蓝衣的人不觉低头,喉中竟已有些哽咽。

巫家盛宴……巫聿胜艳……

细白的五指慢慢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

“此回巫家前往……还有二小姐巫聿胜艳、三小姐巫聿章瑞。”

“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

“我与阿悦姑娘只是朋友。”

“原来师弟心里,另有其人……”

……

蓝苏婉讷讷转身,强忍一瞬,眼泪簌簌而落。

她迈步回走,晴日艳阳下心如灰死。

霜宁郡主……

巫聿胜艳……

总归不会是我……

终是忍不住低泣出声,蓝苏婉以袖掩面,一遍遍擦去脸上涌出的泪痕:“我原是离你最近的……却终归有缘无份……”压抑着哽咽数声,她哑声道:“这一生,只能止于是你的师姐……师弟……今日之后……苏婉便放下……便放下你……”

难过到无法纾解,禁不住狼狈地蹲下了身子。她只最后再念了一遍:“师弟……”

夏日晴光照在蓝衣上,烫的是人,伤的是心。

日影斑驳,满院芳菲依旧,韶光静舞。

不知哭了多久。

蓝衣的人以袖拭净脸上最后一滴泪痕,慢慢直身立起。

天光下白影流光,亮的刺眼。

忽然一股流风从蓝衣的人脸旁拂过,拍翅声响在耳侧。

一只雪白的鹞鸟收翅而落,立在了她的肩头。

“雪鹞……”蓝苏婉见着它,犹如见了家人一般,禁不住眼眶微热,眼神又哀又柔。“……可是梅大哥叫你来的?”

雪白的鹞鸟歪着脑袋望着她好一会儿,好似在观察她通红的眼眶,下一瞬鸟头轻点、伸去轻轻蹭动蓝苏婉的脸颊,似是亲昵又似抚慰。

眼眶更热,蓝苏婉忍不住微微浅笑,伸手轻轻抚动它小小的脑袋。“梅大哥叫你来定是有事,他可是转道去了别处,故仍未至这毒堡?”又见鹞鸟点头,蓝苏婉再度微微一笑,语声极柔道:“劳你飞这一路了。”

雪鹞歪着头专注地看她。

下一瞬蓝苏婉缓缓闭目,伸手以袖轻轻拭过两只眼角,而后睁开,容颜已静。

她轻轻拍了拍雪鹞的头,而后伸手自雪鹞腿上取下了一只青色竹筒。

取出书信看罢,原本哭红的眼慢慢震住。

书笺上铁画银钩的几行行草,笔力透纸,刚劲纵逸,乃梅疏影亲笔所书:

毒堡之邀实为墨夷氏遗孤向江湖武林报二十四年前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的复仇之举,此墨夷遗孤即影网幕后之主,难饶当年与墨夷家之死相干之人,尤其中原巫家。

原地怔了一瞬后,蓝苏婉面色陡变,立时折身向堡中前院急步纵去。

……

“流阐——”惊声一句,闻者皆悚。

众江湖中人但见白虎尖利的兽牙对准申屠流阐的脖颈扑咬过去,少女避之不及,眼见穿肉刺骨。

云萧脑中刺痛感一闪而过,抬眼正欲去救,又被身旁之人压住了肩膀。

巫聿胜艳嘴角轻扬,柳眉一挑。“我们可以看戏了。”

下时“叮——”的一声,申屠柳氏手中的短笛被一物打落,十数道灰影飞奔入院,如一道浪花打入湖中,瞬间冲断虎兽攻向申屠流阐之势。

白虎黑熊俱被灰影撞翻在地,再爬起来便是兽目茫浊,只在周围群兽的低吼声中慢慢把头挨到了地上,垂在申屠流阐面前。

似是自知犯错,十分心虚害怕,却又满目无辜,不明所以。

众人正震,乐正无殇快步冲上前一把将申屠流阐拽入怀中,不言不语地便将她往后带离群兽。

众人皆可看出他的紧张,申屠柳氏低头便欲捡起短笛,突然一声孱弱的虎啸自院外传入,申屠柳氏面色陡然一白,伸出的手吓得蜷回。

“是不是我不出现,申屠家的人便当我死在外面了?”

巫聿胜艳闻声便一笑,也未回头。

云萧听闻语声目中亦有温意,只是脑中短笛之音仍在回荡,目色不复先前清明,有几分沉静抑色。

申屠柳氏所吹短笛音与年前巴东郡客栈中听闻后令自己莫名烦躁之笛音极为相似,此下听来十分厌恶、不喜,这又会是巧合么!

此时一人盘腿坐在一匹壮硕的灰狼背上,一手撑靠在后、一手抛着手中石子,正自毒堡正门慢踱而入。

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望见他目中皆是一喜,白衣的公子出口即唤道:“小叔父。”

申屠烬飒然一笑,下瞬转目看向申屠家之人,目色便凌厉起来。

“你们身为我申屠家之人,不知跟随这女人……”言至此处手便伸来指了指申屠柳氏,“……一路围杀我大哥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为的是替我大哥报仇,还是要断我大哥血脉?”

申屠家之人立时道:“当然是为老家主报仇!小夫人一时心软允她回府探看,申屠流阐竟兽性大发犯下弑父大罪,此等不忠不孝之女如何能留得!小夫人领我们来此便是要为老家主报仇!”

“所以你们就听信柳氏的话,确信是流阐害死我大哥?”

“二公子有话便直言!”

申屠烬仍是一副肆意朗然的模样,俊挺的眉间现了三分嗤意:“我这小侄女是个哑巴,也不会替自己辩驳,于是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如果不是乐正家拼死相护……”身上蓝衣骤然猎响,申屠烬飞身而起,落在十数匹灰狼之间、申屠家众人面前,忽是扬声怒道:“我申屠本家嫡女就要死在你们这帮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人手里!”

此时申屠柳氏的面色已然变了,眼睛直盯着地上未及捡起的那只短笛。

申屠家众人闻言皆是一怒:“二公子此话何意!我们都是为了老家主!就算申屠流阐是老家主唯一血脉,弑父这样的大罪老家主自己也是忍不了的!”

申屠烬目色冷冽,极不耐烦道:“弑父还是弑夫,睁大了眼自己看吧!”

他话音一落,转头便向院前门口,众人不禁全部回头看去,正惊震不解,便见一只骨瘦如柴的黄斑花虎一步一步极慢地走了进来。

“那是……!”

申屠家中有人大惊道:“是老家主原先所驭那两虎的幼仔!”

“它不是一直跟随在老家主身边,在老家主逝世后没几日便暴毙了么?”

那黄虎由当年申屠乐正两家决斗时被申屠流阐救下的小黄虎长成,至此应正值五岁壮龄,是申屠啸最为怜宠的奴兽。却不知为何形销骨立,只剩一副虎皮挂在骨架上,毛色晦暗,瘦骨嶙峋,看着便觉瘆人。

申屠流阐望见那黄虎,眼中便是一热,举步便要往前去。

只是被乐正无殇拉住。

而那黄虎,眼看着一副将死之态,走一步歇两步,孱弱至极,只是抬头来看见那申屠柳氏,步伐忽然就快了起来。

申屠家之人俱是一惊,兽奴忠心不二、护主至极,看见主人便会欢喜,它这模样倒像是急欲奔向主人。

却是下一刻,众人见那申屠柳氏步步后退,面色仓惶至极,转身就想跑。“你……你这畜生不要过来!”

“嗥——”只剩一把骨头的黄虎拼力一啸,不管不顾地扑向申屠柳氏,张口就往申屠柳氏脖子上咬。

众皆大震。这哪里是看到了主人,分明是看到了主人的仇人!

申屠家之人霎时都明白了过来!

“难道竟是……!”

申屠烬冷冽道:“柳氏与分家家主申屠狣合谋害死我大哥,将这黄虎关在地牢内,因其过于凶猛不敢靠近,便想活活将它饿死……我静等数月直至柳氏与你等离开申屠本家才能将它从地牢中救出,来此之前,申屠狣已被我杀了!”

申屠家之人尽皆一震,惊愣当场。

第二百二十章 兽骨之哨

黄虎疯了一样扑咬申屠柳氏,可到底病如枯骨、动作迟缓,几次三番都被柳氏躲开。

申屠柳氏狼狈地翻滚在地,惊险之余厉声道:“申屠烬!你所说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申屠狣如果真被你杀了就是死无对证,你现在放这畜生咬我是想将我也除去灭口么?!”争辩之余一脚踢上扑来的黄虎,被黄虎扯掉一块腿上的皮肉,顿时痛得趔趄。

她回望申屠家之人,尖声道:“谁都知道申屠流阐具百兽臣服的异能,这畜生说不定来之前早就被她驯服了!现在听她的指示攻击我!只凭借申屠烬带来的老家主兽奴如何能断定他说的是真的?!说不定是蓄意包庇!!”

申屠烬好笑地看着她,神情十分恣意:“你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可知道其实蠢到家了?”申屠烬往身后灰狼背上倚了倚,漫不经心道:“你以为还会有人信你吗?”

“他们为何不信我?!他们……”申屠柳氏回头一瞬,便见申屠家之人大都冷面看着自己,心下陡然一寒,高声道:“申屠烬之举不过是为了将申屠流阐的杀父大罪诬陷到我身上,他从小便和老家主不亲,此举不过是想包庇老家主的仇……”言至最后,见申屠家之人仍旧冷面,申屠柳氏有些惴然地消了声。

下一刻,申屠家一人拧眉直视柳氏,冷声道:“初见老家主兽奴,小夫人说的什么?”

申屠柳氏一愣……

你……你这畜生不要过来!

那人凌厉道:“小夫人竟喊老家主的兽奴为‘畜生’,兽奴于我们申屠家而言是同伴,便如手足,老家主的兽奴更受尊敬。小夫人竟以‘畜生’相称,我们如何能信你对我申屠家对老家主的忠心?!”

申屠柳氏双足一颤,瞠目呆了一瞬。

此时黄虎轻啸一声不遗余力地再度扑向申屠柳氏,眼见血溅五步。

申屠家之人无不是冷眼旁观。

申屠柳氏却是猛然惊醒、翻身一滚,在黄虎兽牙穿透肩膀之际一把抓起了地上的短笛。

众江湖中人但见血溅玉笛,皮开肉绽,一时心下皆凛。

云萧见柳氏抓住短笛,立感不详,还未开口便听乐正无殇急促道:“小叔父!当心她手中短笛!”

下一刻短促幽冷的笛音立时扬起,院中群兽瞬间狂暴了起来!

申屠家之人骤然一惊,道自己并未让手下之兽再听命柳氏!如此是何境况?!

众皆惊震之际,但见群兽毛发一竖,几乎是同时兽目一睁,无论白虎、黑熊、长猿……皆是蹭的一声爬起就扑向了那攻击申屠柳氏的黄虎。

黄虎轻呜一声被扑出丈远,枯瘦的虎身“嘭”的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半晌没有爬起,群兽呲牙咧齿飞快逼近,眼见就要猛扑上去。

“嗷!”申屠流阐见之黑亮的大眼猛然睁得更大,嘴里发出一声极为尖细高亮的兽鸣,院中之人听闻,只觉周身一个哆嗦,竟有几分心悸腿软。

申屠柳氏狠厉道:“我还未注意到你你倒提醒我!我这便送你这小哑巴去陪申屠啸!”

话音一落笛声更促。

申屠烬面色一寒勃然怒道:“你果然用了驭兽蛊!”

“什么?!”申屠家之人无不震惊,“驭兽蛊!”再看申屠柳氏俱是一脸鄙弃痛恨:“我申屠家数百年来俱是驯兽为奴相伴于身,旁门左道驭兽蛊之流最为我申屠家不耻!你身为我申屠家家主妻妾竟敢明知故犯,引用此物!”

申屠柳氏此刻已是发散衣褴,满身血污,闻言阴厉道:“用如何不用又如何?!你们这帮泥古不化、冥顽不灵之人果然不足以成事!今日便叫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驭兽!”

申屠家之人闻言更是大怒。

柳氏吹动短笛,刹时间毒堡院中十数只猿虎猛兽发了疯一样攻击众人。兽爪过处,衣破血流。

一时间惊声四起,众皆仓惶逃散。

云萧、胜艳退避一时,便见申屠烬口中哨声一起,身边十数匹灰狼奔涌而出扑向院中猛兽,挡在众江湖中人身前。

但狼性虽凶却比不过狂暴疯化的熊虎猛兽。不多时兽血飞溅院中已是狼藉一片,灰狼皮毛血肉随处可见。

混乱中那只孱弱黄虎被群兽践踏而过,啸声轻微,眼见奄奄一息。

正急危时,两声又细又亮的兽鸣再度响起,竟有振聋发聩之感。

申屠流阐猛地从乐正无殇怀中蹿出,直奔黄虎。

“流阐!!”乐正无殇惊忧不已。

“嗷——嗷——”又是两声尖锐刺耳的兽鸣,其声越过人耳,竟似直达脑中,令人心悸难受,手脚发麻。

奔蹿于院中的十数只灰狼忽然全部曲膝于地整个身子都趴到了地上,嘴里发出低微的嗷呜声,双耳几乎贴地,看起来极为惶恐无措的样子。

被笛音控制一味肆意攻击众人的群兽动作也滞顿起来,显出几分懵懵然的模样。

众人见那黑瘦少女睁大双目呲牙挡在奄奄一息的黄虎身前,面朝群兽。

群兽在她面前生生止下了动作,瑟缩着直想后退,然而下一刻笛声更响,幽亮尖锐。熊猿虎兽便又显露出欲要上前和攻击的意图。

“流阐……”乐正无殇忧急难忍,几次欲上前,被申屠烬一把拉住。

申屠流阐一眨不眨地盯着群兽,口中发出越来越急促的短啸,似警告又似斥责,双眉高扬面色极凛,众人望在眼中虽不明其中厉害,却也竟然能隐约觉到兽主王者的威严。

院中一干猛兽只能更甚,在痛苦与害怕之间一时进一时退,兽目狰狞,挣扎不已。

众人但见十几只熊虎野兽在那黑瘦少女面前蹿跃奔腾不止,齐声咆哮。

无不汗涔于背,心惊胆颤。

群兽挣扎多时未敢攻击,申屠柳氏面色一鸷,下时短笛一声催过一声,幽亮已极。

申屠烬与远处的青衣人俱看向申屠柳氏手中短笛,欲要伺机打落,只是群兽奔腾中一时难近,下一刻,众人未及反应之前,竟见群兽仰颈咆哮之中一只只撞向了毒堡青砖石墙之上。

哀鸣声断,血染红墙。

申屠流阐陡然慌乱起来。

一只接一只,一头接一头,头骨撞裂的声响历历在耳,朱墙浸血留下一滩滩溅红的印迹。

“啊……啊……”众人便见那黑瘦少女无措的瘫坐在黄虎身前发出似人似兽的喊声,无人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申屠柳氏也被吓住了。手中拿着短笛仍旧在吹,只是趔趄着脚步止不住地往后退。

“你这女人真该死!”申屠烬飞快跃近扬手一挥打落她手中短笛,高声怒道:“驭兽蛊对它们的痛苦你分毫不知,得来便用,执笛便吹!也配做我申屠家之人!”

“嗥——”就在申屠流阐悲惶无助之时她身后的黄虎低啸着挣扎爬起,竟跌跌撞撞地又向申屠柳氏扑来。

众人未及惊呼出声,黄虎便在申屠烬面前一口咬在了柳氏的脖子上。

此回当真是血流如注,灌颈生凉。

申屠柳氏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未待黄虎将她往后拖行过一尺,便抽搐着咽了气。

众人看在眼里,皆是沉默。

那黄虎紧随之也往地上一倒,气喘吁吁地翻动着眼皮。

申屠流阐起身便朝它奔了过来,黄虎混浊的双眼看着她,费力地仰起脖子用鼻尖蹭了蹭申屠流阐的下巴,下时兽目一阖,摔回了地上。

申屠流阐脸上被蹭了半颈血,眨巴着眼看地上已死的黄虎,抬头环看院中群兽尸体,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滚出眼眶。

“嗷呜——”院中灰狼看见她哭,无不兽目哀然,亦发出声声悲鸣。

乐正无殇快步行至申屠流阐身边,伸手便将人抱进了怀里。“流阐……不哭……你还有我……”

申屠流阐却似听不到,抱着黄虎的头坐在群兽尸体之中仰面而哭,声声悲怮。

如失幼之孤,踽踽独行。

乐正无殇看着她抱着她,也不禁流下了眼泪,又是心疼又是无力。

申屠家之人暗暗指使随从将申屠柳氏的尸体收敛,一干群兽的尸体更是尊而敬之地快速整理抬走。

江湖中人三三两两地唏嘘感叹,皆在小声议论申屠家此桩事非。

此时申屠烬走到申屠流阐面前,忽是单膝跪了下来。

众皆一愣,在场的申屠家之人更是一震。

“口中兽鸣若响,群兽无敢不从。申屠家的奴兽无一不臣服在申屠流阐面前,便是我等已经驯服的兽奴也不例外……”申屠烬抬头来甚是骄傲地望着申屠流阐,畅快笑道:“你是申屠家百年不遇的奇才,注定是百兽之主,兽中之王。我承老家主之命,将申屠家第十三代家主之位,传予申屠本家嫡女:申屠流阐。”

申屠烬扬手从指间垂下一物,一只兽骨形状的短哨从他手中荡出,来回轻晃。

“兽骨哨!”

申屠家之人见之全部跪下。

申屠烬伸手将用黑绳串着的兽骨哨戴到了申屠流阐脖子上,顺目看了乐正无殇一眼,而后低下头道:“兽骨哨乃申屠家家主信物,从今以后,申屠流阐便是我申屠家新任家主。”

申屠家之人心下虽有些惊异惴惴或不赞同,但经由最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的申屠烬亲口说出,且当着江湖众人面前亲手授予申屠流阐兽骨哨,申屠家之人只能低头听之,无言可驳。

申屠烬拂衣而起,伸手拍了拍申屠流阐的头,朗笑道:“小流阐听好了,从今以后申屠家所有的兽奴和人,可都交给你来保护了。”

申屠流阐愣愣地抬头看着申屠烬。

后者大笑出声,不知是坑了人还是甩了什么烦人的包袱,放浪不羁地扯了扯胸前长襟,迎着烈日晴光,大步甩袖而去。“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申屠流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申屠家之人,回头望乐正无殇。

以眼神问:发生了什么?

乐正无殇:“你被小叔父坑了……”

云萧待要上前拦住申屠烬说话,下一刻听闻步声转首一望。

见院中南面一角行来十数人,尽皆锦衣长衫,精神矍铄,一路行近气息绵沉,步履生风。

为首那一名中年男子双眸沉亮,气宇轩昂,一看便觉气势不凡。

云萧未及思量,听见身侧橙衣之人柳眉一扬,上前一步唤道:“爹。”

第二百二十一章 巫山空雷

申屠烬行至院门处,似心有所感,回头望向院中一袭青衣背影所在,觉得甚是眼熟。

本欲折回探看一番,下时却见身边灰狼群摇头数次喷了十数个响鼻,神情极不耐烦,竟已不等自己先行迈步出了毒堡之院。

申屠烬疑了一瞬。阿檀它们是怎么了?

察觉狼群兽息似比以往来得暴躁,凝眉一瞬便还是跟随它们身后大步离了。

申屠烬前脚刚踏出院门,巫聿胜艳便回头向他背影看去,见他大步而离走路带风毫不留恋,不禁失笑。

这兽骨哨见他带了数年有余,分明是早已被他大哥申屠啸命为下任家主,今日倒好,几句话把兽骨哨戴到了申屠流阐脖子上,便把一身责任推了个干净……申屠烬啊申屠烬……

那边申屠家之人尚跪在地上,为时已久,不免尴尬。

为首一人咳了两声,申屠流阐不明所以,乐正无殇立时回神,小声与她道:“你叫他们起来吧。”

申屠流阐便对他们抬了抬手。

申屠家之人起身后立时道:“毒堡虞家复兴虽为江湖大事,但如今我申屠家正值家主更迭之初内务庞杂自顾不暇,还请家主和姑爷先随我等回申屠家料理后绪诸事,之后再携礼至毒堡一表心意不迟。”

申屠流阐只是安静地站在他们面前。

乐正无殇迟疑少许与他们道:“也好。”

几人同虞府管家道一声便要告辞。

乐正无殇以眼神望过云萧,见其并不多言什么,便上前拱手一礼,恭声道:“此行多谢云萧公子与蓝姑娘拂照,无殇与内子感激不尽,他日云萧公子若有事要问无殇,在下于梁州城内随时恭候,必不敢有一丝隐瞒相欺。”

申屠流阐抬头看云萧,眸中有惑。

青衣人看了申屠流阐一眼,眸中闪过微光,再看乐正无殇,便未多言什么,亦未为难。

微微点头,表示默许。

乐正无殇便又向他行了一礼,而后携申屠流阐离了。

申屠家之人跟随他二人身后出院离去。因识得云萧,便也默声抱拳一礼。

青衣之人无声回了他们一礼,之后再看申屠烬,已然无影。

乐正无殇与申屠流阐此下正受瞩目,院中江湖中人见其一行人向这青衣少年行礼,心下不禁有疑,有意无意地看了青衣的人数眼,心道这是何人?

下一瞬院中忽起喧哗之声,众皆望去,只见十数人从内院行来院中。

为首之人中年样貌,玉冠金边,满面威严。

人群中有人一眼识出,不禁凛然道:“是巫盟主!”

院中多是江湖小辈,闻言心中一震,立时反应过来是武林盟主巫山空雷,一时心怀激荡,当即握紧手中兵刃低头便是一礼。

“见过巫盟主!”

中年男子脚步未缓,环顾众人点了点头,而后面色沉肃,径直走向一处。

众人低头之余皆在观望,便见巫山空雷领巫家之人行至两个年轻人面前止了步。

云萧正望来人,下一瞬身侧橙衣之人便上前一步,不高不低地唤道:“爹。”

江湖中人不免微微一惊,此女容貌英飒,立于院中已久,却竟然是巫家小姐么……那这青衣少年长时与她并立说话,不知是何来历。

巫山空雷闻胜艳唤声便轻轻点了点头,一惯沉肃的面上竟微微露出温慈之意,看向云萧,平声问道:“胜艳,这位是?”

巫聿胜艳面露朗笑,回道:“他是我在外结识的好友,姓云名萧,是……”

未待巫聿胜艳说完,毒堡正门之前突然传来极响的嘈杂声,众皆微怔,不禁全部回头望去。

“那是?!”

虞府老管家不知何时已上前相迎,沧然老声慢慢念道:“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与其公子到。”

那陈庄主领独子踏入院中,见众人皆翘首望来,不禁正襟危步。

他身侧一身锦衣华服热得半死的独子陈玉不耐烦地瞟他一眼,不无讽刺道:“人家看的肯定是我们后面那位,哪里是看爹你?”

陈海麓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一句不肖子!

下瞬虞府管家再念了一句:“神女教圣女诗圣姑、教主韩冲儿到。”

听此念名之先后,亦能知晓神女教圣女地位远高于教主。

江湖中人心照不宣,眼巴巴地看着那毒堡大门。道这扬名江湖已久,文武榜均列第三,却极难得见一回的神女教圣女诗映雪,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姿容?

下一瞬,一人缓步行入院中。

白衣轻纱,雪袖薄衫。

众人双目不禁瞠直。

一双纤细如白玉般的双手轻拢于胸前,周身罩在一袭轻薄白纱之下,从头至足,隐约可见。

那白纱缠于她头上堕云髻一侧,散开如雪纺莲花,垂散而下,将其整个罩在了薄纱里。一眼望去轻薄似无,分毫也挡不住什么……连她面上睫羽微微眨动间的上下扑扇亦能看得清晰,然而却横生一股冷漠疏离、高不可攀之感。

她望向众人,神色不动,面上始终漠然无笑,一身雪色,青丝云髻。

众人看着她,只觉高洁不可方物。

“美人哪……实在是美人……”方才的嘈杂喧声早在诗映雪踏入的那刻变得静谧无声,此刻不知是谁暗地里咕哝了一句,其声应是极小,但院中之人竟都听清了。

下一瞬众人还未反应,便见诗映雪右手食指一扬,院中那人突然痛叫一声跪倒在地。

“啊——我的嘴!!”

诗映雪身后,一身墨绿长衣的中年男子往前行了一步,肃声道:“我教圣女面前任何人不得出言不敬,若再有人敢胡言什么,便不是圣姑出手小惩以戒了。”言罢,再度举步往前。

诗映雪双肩两侧有雪白薄羽垂坠,罩在白纱中亦微微摇曳,甚是华美;腰间宽带绣满雪色珍珠,于烈阳下折射出五彩微光,两侧皆垂有白玉玦,于她行步间来回轻荡,偶然相触,发出清脆的玉撞声。

眸光清泠,似是冷漠,似是轻忧。

双眉有傲,举手投足拒人于千里之外,双眸落处平生霜华尽敛之气,面色三分端庄三分冷然三分高傲一分乖戾。

众人不禁噤声讷讷,心下唏嘘,也不敢再多看,慢慢往两侧退开让出了道。

“诗圣姑、韩教主,这边请。”虞府管家上前指了院中前首一张红木桌,请他们一行人入座。

诗映雪向前行了几步,忽然转目看向了一侧毒堡院墙。

墙上血迹斑斑,兽血浓稠,流至墙下院根处。

正是先前申屠家群兽自戕所留。

虞府管家见她望之蹙眉似是极不喜,便上前解释了一二,诗映雪听罢仍旧蹙眉。下一刻竟转身便走。

兽血膻腥味于这烈日下弥漫院中确实熏人,但虞府管家早已派人着手在清理,此下见诗映雪因之要走,也是愣然。

幸得教主韩冲儿伸手拦了一把,诗映雪顿一瞬,而后便作了罢,只是转身行往了离这一面院墙最远的西面一桌。

“不知三弟可有发现?”胜艳看着诗映雪背影,忽然笑道。

云萧本是安静望着那白衣女子,眉间微微蹙着,面色淡然冷漠。似有不悦。

听闻胜艳语声,回目望她,“大哥指什么?”

胜艳微挑眉昂首以下巴示意了诗映雪背影一二。

云萧看了片刻,忽然注意到什么,静了一瞬,道:“作为女子,似乎生的有些太高了。”

云萧话音未落,空中之气忽然一变,一道劲风迎面劈来直撞面门。

青衣人眸光一沉神色一凛,手中霜华剑猝然一扬,只听“铿”的一声,一枚拇指大的莲花针撞在剑身之上,下一瞬即弹射飞出。

射去方向正是巫山空雷所站之处,云萧凛面追看来时,便见巫山空雷伸指一扬,劲风相错……再看时,那枚莲花针已入了巫山空雷两指之间。

巫山空雷沉面不语,转目看了胜艳与云萧一眼,目中似有几分责怪之意,下时负手于后慢慢行至了诗映雪面前。“诗圣姑之物,巫某人还于圣姑。”

此时诗映雪站在本欲落座的圆木桌旁,正回目看向巫山空雷走来方向,闻言点了点头,示意韩冲儿上前接下,束音为线道:“巫盟主的女婿,武功不低。”

巫山空雷愣一瞬,下时反应过来,回目看了一眼与胜艳并肩而立的青衣少年。而后便只一笑,未多言。

“只是还望管教好,否则活不活得到明日,映雪不知。”

不远处的青衣少年此时抬目看了一眼诗映雪,眸光沉冽,竟似能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

诗映雪眉间更蹙,目色更冷。

青衣的人回首却未再看她。

诗映雪便向着巫山空雷微微作揖行了一礼,而后径直入座,目不斜视。

巫山空雷便也未与她及韩冲儿客套回礼,转身便领巫家一行人行至南面上首的圆木桌旁,拂衣落坐。

目中冷色一闪而过。

下瞬道:“去把二小姐及二小姐的朋友请过来一同落座。”

身侧随从立时折身去了。

巫山空雷又道:“去请秋雨出来入座,便道胜艳许有亲,叫她来看看。”

随从另一人应下离去。

此时尚和云萧立身院中的巫聿胜艳忽然伸手敲了青衣的人剑身一记,笑道:“有人自方才起不看美人,却是一直在看着我们。”

云萧面色淡冷,头也未回。“天凌山庄陈玉。”

“他莫不是还想找我们寻仇不成?”

青衣的人冷面,未多言。

第二百二十二章 烈阳花粉

云萧似是察觉,回目而望,巫山空雷却于此时收回了目光。

“青娥舍前舍舍长郑心舟、郑秋雁;舍卫江山秀;舍管宛婷芳几位姑娘到。”

下时听得虞府管家捧帖再读,院中江湖人不由再度转目望去。

云萧闻青娥舍之名神色一正,也是转首。

胜艳见其反应,眉稍微挑,心下隐约觉出云萧与青娥舍应有几分牵扯。

那头院门处快步而入的一行人,为首女子体态雍容,身形丰硕,约莫五尺,身上罩了一件暮色纱衣,不似诗映雪身上轻薄雪纱,她身上这一袭纱衣繁复细琐,至少有三层,在这晴日烈阳下只觉闷热无比,将其周身都遮在了里边,除了微圆的身形和这一块大纱布什么也瞧不见。

行步间一直低着头,众人望在眼中正纳罕:这样垂首走路能看清前面么?

下一刻便见她颈侧左肩处探出一个小女孩的头来,一双乌溜的大眼来回望着江湖众人,左右各一条小辫,绑着翠色的镂花束带,面容姣好,清新可爱。

人群中便有人小声议语道:“这就是扬州郑家遗弃的那对连体双生女么?”

云萧闻言当即敛了目。

胜艳也是微震,天生连体么?

难怪觉得体态虽丰,其背上高度却似不像能容下一个人的模样。下时便也识仪地移开了目光。

此两女身后,便是一名黑衣束腰的高挑女子,劲衣疾服,长发高高束起,步伐轻快利落,眉稍飞扬。一看便觉是极为直率坦荡之人,乃舍卫江山秀。

她身侧,便是青娥舍以精明果决闻名江湖的账薄掌管者——舍管宛婷芳。江湖中人提到她都是又怕又敬,据说是无人能在她面前弄虚作假揩一点油占一点便宜。

此女分管青娥舍名下针织女红类生意,于青娥舍前舍三名掌事者中武功最是低微,然若有拖欠青娥舍银款的,必会在此女亲自登门造访前乖乖将银钱送至青娥舍。对此女之惧可知一二。

然而此下看来,一行人中神态最为亲和的便是此女,一袭浅水红百褶长裙,祥云髻、娥黛眉,行路间仪态万分,始终浅笑怡人。

她回首间一眼望见巫山空雷,便与郑心舟、郑秋雁及江山秀小声提醒了句,而后三人折步行至了巫山空雷面前。

“见过巫盟主。”

郑家姐妹只是垂首一礼。江山秀抱拳为礼与宛婷芳同时道。

巫山空雷面上半是温厚半是肃然,抬手与之回礼。

宛婷芳作揖起身,抬头来盈盈一笑,落落大方道:“这样热的天里午时行来实在有些难抗暑热,还是巫盟主明智,早早便至,以佚待劳。”

巫山空雷闻言一笑,朗声回道:“哪里。”

三人便点头再行了一礼,而后随虞府管家行往院中。

她三人身后,数名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女子跟随在后,手中执剑,目不斜视。

虞府管家将其领至院中东面一处桌前落座下来,便回身与众人道:“午时已至,诸位江湖朋友都请入座吧,宴席简陋,还请诸位先喝杯水酒,我家主人这便过来与诸位见礼。”

众人听闻不禁翘首,私下议语开来,道这虞千紫终于肯露面了。

胜艳便指了指巫山空雷行往落座的南面前首一桌,邀云萧同去。

青衣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后院方向,见蓝苏婉尚未至,便点了头,与她并肩行去。

巫山空雷已然落座,见着他二人面露温意,微微点头,示意二人一同入桌。

此时巫聿章瑞已在一旁坐下,看到胜艳与云萧露出喜色,起身便道:“姐姐、云萧公子,快坐下吧。”

却是巫山空雷左手边,一名身穿妆花烟罗衫、面容端凝沉肃的年长女子似是早已就座在此,此刻微微抬眸看了一眼云萧,目光从青衣人手中长剑上扫过,忽是冷面道:“落坐之前我且先问一句,日后倘若论及婚嫁,云萧公子可肯入赘我巫家?”

云萧闻言眉一蹙。

她语声不高也不低,桌上巫家之人尽数听清,邻近几桌也隐约可闻。

好事者转目一望,便道竟是坐在巫山空雷身旁的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亲自开口。

不由心中一讶,而后便道谁家儿郎如此好运,竟是已被巫家主母看中了么?

巫聿胜艳心中微起涟漪,下瞬正欲出口解释,便听见诗映雪与韩冲儿所在一桌一侧忽起惊声。

“怎么了?”

众人探首望去以为生了什么大事,却原来是神女教随侍左右的一名教从袖中毒蛇爬了出来,惊吓到了邻近的一名女子。

众皆知神女教以驱毒物为伴闻名。见只是惊吓并未伤人便也没有大惊小怪。

江湖中人看着那教从低头安抚掌中毒蛇入袖,半晌方罢,便回转了目光。

那教从受命向受惊女子赔礼致歉,口中道:“宝儿平时最为乖顺,且也怕人,不肯轻易出来,今日不知为何有些暴躁狂态,惊吓到姑娘。”

那女子因自己一记惊声而被众人瞩目相望,也甚觉难堪,一面小声道着“无事、无事”一面快速躲避到了同行之人身后。

青衣的人回首移开目光……

下时眉间忽凛,面色一震。

难道是因……烈阳花粉……!

如果此刻院中确实残留着此物,便是言明流阐身边白虎甚至申屠家群兽身上确有此物。

只是申屠柳氏以驭兽蛊驭兽分明已能控制驱使申屠家群兽,为何还要在群兽身上洒下烈阳花粉?

烈阳花粉可使群兽心性更为狂躁暴烈、不受控制,于她以蛊驭兽反而不利……她因何要让群兽沾染此物?

想到一处,青衣的人面色不得不肃。

除非,此烈阳花粉便不是申屠柳氏所需,而是给她驭兽蛊之人所要求。一面教其以蛊驭兽,一面以烈阳花粉激兽狂性,此所做所作,究竟意欲何为?

眺眼一望,满目复杂:烈阳花粉、朱墙溅血……

“嘭!”圆桌之上,巫家主母巫山秋雨忽是拍案而起,语声冷冽道:“怎么?我所问之事竟是如此难以作答么!”

众皆侧目。

“姑姑。”胜艳起身来拉了自家姑姑一把,无奈叹气道:“莫再对我三弟失礼了,实不相瞒我与他只有结义之情,并无姑姑所想之事。”

“哦?是么?”巫山秋雨回目瞪了胜艳一眼,正欲再说……

院中最前,忽闻铃声阵阵、环佩叮咚。

其声清亮,有如莺啼;其声纯净,有如玉碎。

一阵乔木清香飘散入院,众人闻之精神一振,一瞬间竟感暑热尽消、沁人心脾,弥漫院中若有若无的兽血膻腥恍惚间竟蓦然离远,夏日炎炎下,却感清风徐来,碧树凉荫。

“诸位,久候了。”

云萧闻声目色便是一凛:郭小钰?!

素衣女子由主院连后院的庭楣中走出,脚步从容,满面温文。

她脸上留有两道不深不浅的鞭痕,离远也能一眼看见,仍旧一身浅素罗裙,周身轻柔淡色。

“她是谁?”“虞千紫?应该不是吧?”

身为丐帮之主,一院江湖中人竟都不识,难怪梅疏影最初也未能识出她的来历,影网以丐帮为掩隐藏之深可知一二!

“诸位请安坐,我家小姐这便出了。”她话声一落,虞府管家在前引路,左右各有一名女子为伴,一少女身形缓缓由后院行出踏来。

现身刹那,一院江湖中人尽皆摒息。

她便是虞千紫?!

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那人缓步走来,一身轻薄紫衣微微扬起,环带如纱,不时向后飘起,若清风拂柳,花海英落。

缠枝为髻,青丝为束,面上覆一层浅紫色的面纱,隐隐约约遮挡住面容,看不真切。

但露出来的那双眼,深幽似水,清透婉转,如琉璃如曜石如星尘,望之凝目,倏忽如醉,竟移不开目光。

虞千紫……?她是虞千紫?!

一院江湖中人尽皆寂静,瞠目凝望,呆愣惊震:怎……怎么可能?!

虞千紫是老堡主虞犽的女儿,生母为虿毒娘子,后来的新堡主虞千褐的亲妹妹……虞犽和虿毒娘子皆是数十年前叱诧江湖的人物,至今至少四十余年,他们的儿子虞千褐继任堡主牵扯三王谋逆之事,当年毒堡之逆一战时,已然华发生白,子女皆已成年,他的亲妹妹,最多小他数岁,怎可能是这般少女模样?!

素袖微拂,郭小钰上前一步,淡淡柔柔道:“我家小姐因旧故嗓子已毁说不了话,诸事会由小女子代而转述,望各位江湖友人担待些。”

众人闻她一句“旧故”,立时想到的便是血毒池,一时心惊骇然,皆不出声。

难道是因浸入血毒池太久,中毒太深,身体已无法如常人一般生长?

亦或是反复被池中毒虫蛇蚁啖食血肉,以至身体难以长成……以成如今这仍似少女的模样?!

一时竟不知是骇然还是悯然,凝目久久,心绪激荡难平。

“呵呵……难道身体被咬残了,脸也被咬没了么?你怎么不叫她摘下面纱,让我们都瞧瞧呢?”

满院寂静中,忽闻一银铃般脆响的女娃儿声,嬉笑传出,轻快调皮,言语极为恣意,几分玩世不恭。

可最先那句轻声呵笑,却似能听出一丝沁入骨髓的寒意。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三阙武墨

环佩声扬起的那刻,青衣的人回头。

那一个刹那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双漆黑如墨,见过便难以忘记的潋滟双瞳……

是他。

云萧几乎一瞬间就肯定了。

徐州境外,樟子林中。被纵白拼死相护,摔落涧水中,自己在青娥舍傅老的风雷鞭下亦本能地出手相救,却终被湍急水流冲入了深涧中的铁面少年。

未见时亦曾想过,当日纵白因何要救他。

后来自樱罗绝境出,闻齊逸才长老言纵白是自己血樱家的守护灵兽雪天幻狼,食奇血族人之血可急速拉伸延展骨骼筋肉,变作两倍大小,两个时辰后恢复,性情温顺护主,极具灵性。

便不由得想到,当日在林中纵白将他拖至涧水前,身形便有了变化,高愈两丈,巨兽之威慑人。

后于师父口中证实自己的身世,连城汝嫣家满门被灭,而自己原还有个弟弟,名为汝嫣厉。

如此联系,他不得不怀疑……

青衣的人望着院中最前首,被虞家弟子及郭小钰拦护着,那立身在江湖人面前的昔日虞家大小姐“虞千紫”,不由得紧紧凝目,神情惊异而凛然。

如果他额间亦有血樱花纹,那他定然是……

云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终引得“她”转目回望,然而“虞千紫”的目光只从云萧面上略略扫过,便落在了与他同桌的巫山空雷身上。

扫过的目光十分淡冷陌生,毫无滞顿,似是丝毫不识青衣的人,便若从未见过。

云萧心下一窒,一股异样之感油然而生。

原本静坐的巫山空雷察觉到“虞千紫”的目光,回目对视,下一刻心下霍然一凛,面色倏凝。

有感她的目光,便似望着噬血铭心的血海仇人。

巫山空雷眉一拧,不由得慢慢站起了身。

一侧巫家之人望见,皆怔。

“呵呵……难道身体被咬残了,脸也被咬没了么?你怎么不叫她摘下面纱,让我们都瞧瞧呢?”

一道娇小俏丽的紫影倏忽闪现,径直飞落郭小钰身前,离那“虞千紫”不过数步。

身法之快,犹如一道紫电。

一众江湖人皆震,一震其速,二震其言,下时忆起虞千紫身世,不禁对其心生悯意为其愤忿不平,对这出言不驯言语恣意的小女娃生出反感责怪之意。

道谁家带来的女娃儿这样不懂事!仗着几分身法竟是想出来闹事么。

“虞千紫”左侧之女便是先前曾于申屠家面前出手的黑衣女子,此刻被这紫衣女娃儿倏忽近身,一瞬惊震,面色陡然寒戾至极。手已按剑。

下瞬被郭小钰眼神一扫,方未拔剑。

云萧见到阿紫,一震一凛,立时想要上前。被胜艳拉住。

巫聿胜艳已察觉父亲面色有异,再见阿紫言辞犀利古怪,只觉身处之地蓦然复杂了起来,形势未明之下立时便阻了云萧现身出去。

青衣的人被她一提醒,心神亦凛,想起先前所感,慢慢握紧了手中之剑,一时未动。

阿紫踱着小步在“虞千紫”面前晃了晃,嘻笑道:“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那个虞千紫有什么好,值得你们为了假扮她重建毒堡、重招虞家弟子、还发帖叫来这么多江湖上的闲人甲闲人乙……所以只好来当面问问你们了~”

院中江湖人听闻更加心生恼怒,啐道:“小丫头片子!什么闲人甲闲人乙!”

郭小钰便淡淡笑道:“昔日的虞家大小姐是武林奇才,天生的用毒高手,自身百毒不侵,可食毒不死……她原就应当成为研毒一界的奇葩鬼才,响誉江湖。”

阿紫眨了眨大眼,歪着头道:“可她已经死了呀。”

郭小钰亦笑,看着阿紫回道:“她没死,现在便就站在江湖中人面前,将在此院中以其高强毒武名传江湖,再兴毒堡之名。”

“呵呵。”阿紫又是一声轻笑,便似漫不经心道:“明明就已经死了,为什么要说她没死呢?明明六岁被浸进那个毒池子里的时候就死了第一次……在那池子里浸了三十年被捞上来的时候又死了第二次……三年药浴毒浴在鬼门关前来来去去又死了第三、第四、第无数次……干什么还要将她挖出来说她没死、说她活着呢?而且还要放到整个江湖的面前呢?”

阿紫眯起眼笑道:“怎么可能还活着呢……被亲母害死,被折磨三十年,被遗弃毒池三十年,生不如死三十年……这个可怜的虞千紫早就已经死啦,死在生母手里,死在血毒池里,死在毒虫蛇蚁的口中,身上的血肉早就在一大堆的毒物小嘴里被碾成了肉酱,吞下去,腐烂了,手脚的白骨有时候露出来,残肉上还吊着一堆的小毒虫,除了血池上面的头和脸,身子有一半会天天被啃得露出白骨呢,每天爬满了各种不一样的小虫子和蛆,蠕啊蠕的,就好像和她的身体连成一块儿了呢……”言至最后,语声已颤:“这样的人……也算活着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呢?”

“呕——”人群中有人听着听着竟忍不住干呕起来,江湖中人想象其画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色难看至极。

云萧怔震地看着那犹自嘻笑着的紫衣小人儿,面色忽然微白,唇间轻颤:小师姐……

“阿紫……”忽闻一声颤声轻唤,云萧回目,紫衣的人儿亦回头。

蓝苏婉双眼盈泪,手中攥着一方纸笺,一步步从江湖中人之间行出,正走向紫衣人儿。

阿紫看见她眼中的泪,目光也是一颤,回转过脸怔怔地低下了头,而后再度扬首,仰面望着蓝衣的人眯眼儿笑道:“二师姐你也来啦!”语声轻快调皮,犹自烂漫活泼。

只是泪已满眶,转瞬倏落。

“所以你们为什么还要提起她?!”紫衣的人儿霍然回头,看着郭小钰、“虞千紫”,语声怒极冷极,双目浸泪如洗,唇咬出血。原本娇俏可爱的一张小脸一瞬间变得狰狞而喋血,其间阴毒狠厉之意叫人不寒而戾,她一字一句轻幽道:“好玩吗?把一个死了的、要死的、活着不如死了的人再挖出来叫所有人都来看好玩吗?!好玩吗??”

最后一字吐出,臂中弯刀“铮”的一声弹出,竟是已然对准“虞千紫”面门径直劈了过去!

云萧心下一紧。

“虞千紫”立身原地未动,一旁影血拔剑而出“锵——”的一声对上阿紫臂上弯刀,刀剑相击,火星四溅。

江湖中人大惊,哗然立起,道此女是谁?!

下瞬转而看向蓝苏婉,有几人似是见过,努力回忆道:“她……好像是……”

江湖中人观其相斗,剑法狠毒,刀法更毒,不禁心神渐凛,慢慢都站起了身来。

好快的剑……

好狠的刀……

那女娃儿的武功竟是难以想象的高强!

“阿紫——”蓝苏婉惊震不已,直想冲上前去。

云萧亦想起端木吩咐:切不可让阿紫与人动武。

下时再不迟疑,从一侧闪身而出一把拉住蓝苏婉道:“我……”一个去字还未吐出,便见蓝苏婉面色陡然一白,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师弟……”

两人面色皆是一变,蓝苏婉从袖中拉出一截冰血天蚕丝,其色竟已淡如白羽!

院中之气有毒?!

青衣的人一震,立时伸手一把把住蓝苏婉的脉。

下一刻面色倏变:三阙武人墨?!什么时候……?!

此时诗映雪忽然冷冷开口道:“我们中毒了……”

韩冲儿闻言便是一震,巫山空雷、青娥舍之人闻言亦震,立时运力察看自身,下瞬丹田之力方起,一口腥血猛然喷出。

“爹!”“教主!”“舍长舍卫大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惊声道:“难道虞千紫真是假扮的?!”

再看郭小钰一行人,面色无常,分明便在预料之中!禁不住冲上前高声质问道:“你们何时下的毒?!究竟有何目的!”

黑衣女子与阿紫打斗的劲风从郭小钰面前撩过,眼看黑衣女子渐处下风,郭小钰神色仍淡,望了一眼院中之人,只轻言道:“将院门锁起来吧。”

“是!”院中虞家弟子、即丐帮影网之人立时听命上前将众人团团围住,同时“呯”的一声关起毒堡大门。

“你们想干什么?!”

人群中有人想要上前阻止,郭小钰立时道:“劝你们莫要妄自再运……”话音未落,院门一处已响起一声惨叫,紧接着“嘭——”的一声,尖锐响亮的爆破声响起在众人耳中,振得人心口一颤。

下时一大泊血肉从声源处炸开四溅,射在就近之人脸上身上发上,竟如朱砂泼墨一般,只是沾骨带皮,血肉模糊。

“啊——”院中一女子摸着脸上的人血肉沫,惊叫一声,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郭小钰目中浮现不忍,叹了口气,淡淡道:“莫要再运内力,运力三次以上,便会如他一般,筋脉逆行,爆体而亡。”

院中江湖小辈此刻已然吓白了脸。

云萧一把扶住蓝苏婉于一旁坐下,伸手取出一颗碧色药丸喂她服下。“二师姐切勿再运力,我去阻止小师姐。”

蓝苏婉一把拉住云萧,“我之前没有和你说……阿紫所习刀法当年遇上幽灵鬼老时曾伤过我……我隐隐知道她臂中弯刀若出便会六亲不认,你一定要小心……”

云萧一震。肃然点头。一旁一直看着两人的胜艳早已凛眉,此刻闻言亦肃。

蓝苏婉将手中纸笺递给云萧,满目愧色道:“是我来得太晚……耽误了梅大哥的传书……”

云萧接过蓝苏婉手中纸笺垂目扫过,心下一凛:此间之事早有预谋,且是向整个江湖寻仇,若是如此,在场之人岂非无一能幸免?!

事关巫家,云萧随即将纸笺递入了胜艳手中,橙衣少女看罢,白着面色点了点头。

云萧立即敛目低声道:“我二师姐劳烦大哥照看着。”

胜艳当即点头:“你小师姐要紧,快去吧。”

蓝苏婉看在眼里,目光微涩。

此刻院中黑紫衣的两人刀剑之声愈响愈快,紫衣人儿目中红光越来越盛,挥砍间刀法渐戾,狂态渐显,嘴角慢慢扬起邪戾至极的笑来。

……

已入蜀郡,正驾马向毒堡方向驰来的一方马车里,白衣的人掌心一烫,眼前蓦然一黑。

“师妹!”墨然一把抱住倏忽间向前倾倒的白衣女子,额间沁汗,背上湿了一层,伸手便要去握女子的脉。

端木孑仙强自醒神过来,气息微微不稳,右手颤抖着轻轻转腕,避开了墨然的手。“我无事……让师兄担心了。”

墨然双手紧握,一瞬间周身都在颤簌,下时语声低沉而压抑道:“师兄累了,需下马走走,师妹候我片刻吧。”

一言罢放开白衣的人转身便出。

此时叶绿叶听闻声响正喝止马儿,下瞬便见墨衣男子掀帘而出,转身头也不回地行远。

身形几分萧然、瑟极。

叶绿叶看了墨然背影一眼,唇间紧抿,后立时折身而入。

一入马车便见端木孑仙面色冷白,额间涔汗,微微倚身向后,左手微张正自颤抖着。

叶绿叶目中一疼,伸手一把握住了端木孑仙左手手腕,语声哑滞道:“师父……阿紫她……又……”

端木轻轻点了点头,气息愈加不稳。

听步声渐远,墨衣男子已然行远,端木孑仙紧抿双唇闭目一刻,已难成言。

第二百二十四章 毒剑影血

黑衣女子面前,阿紫的速度越来越快。

寒芒四射血珠喷洒,贴臂弯刀几次从黑衣女子肩颈处滑过,被黑衣女子手中暗沉无光的长剑惊险格开。

逼退,冲来;再次逼退,再次挥砍冲上来。

黑衣女子看着面前之人越加邪戾的眼神只觉周身血液都冷了,心头竟生出一分骇然。

虽然心有不甘,但不得不飞身而退一退再退,猛地于袖中抖出一截衣袖来,甩到紫衣人儿面前。“你看好了!这是什么?”

那截衣袖质量上乘,应属锦衣华服,只不过颜色暮沉,漆黑如夜。

脑海中一袭黑衣戾寒之人一闪而过,好像……是某个被她弄丢的人?

阿紫的身影顿了一下。

黑衣女子微微扬起唇角,冷笑。

但神情仍旧警惕地看着紫影不动,下一瞬见得面前之人握着弯刀的五指微微一转,心神霍然一紧。

下一刻一道紫影流星般再度冲了过来!

竟似分毫未受影响,刀法甚至更为冷厉。

“此人的生死你并不在意是么。”黑衣女子目光一鸷,冷道:“好!如此今日我不死,回头就将他碎尸万段!”

“哈……哈哈哈……”紫衣的人只是一声狂笑。竟似已无神志。

郭小钰看在眼里微微皱眉,下一刻黑衣女子难以力敌之下纵身一跃,竟跃至江湖众人之中,身后一桌,尽是身着紫绡翠纹裙的年轻女子。

郭小钰眸光微动,似是已然料到她的企图,不高不低地出口警告了一句:“影血。”

影血闻声冷冷一哼,一身黑衣宛如夜刹修罗,手上软甲手套反射出细碎冰冷的寒光。

眼见阿紫眼神越来越癫狂,笑容越来越残戾,一把抓过手边一名欲退不及功力已失的青娥舍女子就往阿紫刀下一挡。

“啊!”那女子挣脱不及面色惨白,咬紧一口银牙本能地抱紧自己惊叫了一声。

一旁青娥舍前舍三名主事者惊怒急凛,险些气血攻心。江山秀大怒道:“卑鄙无耻――放开她!!”

只是刀光已临,寒刃惊心。

青娥舍之人无不肝胆欲裂,院中江湖人心头亦颤。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年轻女子就要横死刀下,血溅五步。

突然,一道青影闪电般从眼前晃过。

下一刻“锵――”的一声,刀剑之声一振,金石相击,碎火流星。

众人一震。

好快的身法,竟似能看到数丛残影。

众人手心皆沁了一层汗,心头犹怦跳不止,睁着眼看着那一袭青衣的人执剑挡住了紫衣女娃儿手中弯刀。

他好似没有中毒?

郭小钰眸光仍淡,看着青衣的人上前一步,温文道:“是你,云萧。”

一身素衣在日光下尤显雅净,郭小钰不言不语地看了一眼他的面色,道:“你入院之前服了清气丹,是以没有中毒。”

青衣的人凌然一转手中霜华剑,剔开了阿紫挥砍下来的两把弯刀。郭小钰扫了一眼院中,轻幽道:“只你一人么?”

青衣的人弹剑逼退阿紫一步,冷然道:“若是阿悦姑娘,犹在洛阳病重;若然是我师父,她若在,岂会识不出你以烈阳花为引混以毒蛊兽血、血乔木合而下毒之法?”

众人听得他们对话,知悉这少年因服过什么清气丹得以未中毒,后他再度开口,提及陌生人事,众人便猜测这少年与院前素衣女子早有宿怨,最后青衣的人一语道破女子下毒之法,引得众人心下一凛,不得不惊异大骇。

申屠家群兽发狂撞于墙上的兽血是毒引之一?!

可这女子此前并未出现,群兽发狂也是未料之事……难道此前之事悉数在她预料之内?!

众人面上皆闪过一丝骇然,怔震看着那温文素淡、脸上犹印两条浅浅鞭痕的素衣女子。

院中静坐的诗映雪却是多看了青衣的人一眼。

清气丹珍贵异常,极难炼制,半个时辰之内可屏除百毒之气。此子身怀清气丹,熟知药物毒理,先前与巫家女子同行,关系匪浅,本身剑法卓绝,身法诡谲,却从未见过亦未听闻过,是何来历?

闻得一声轻浅似无的叹息,郭小钰静了一瞬,柔淡道:“清气丹只有半个时辰药效,我若是你,便早早离开这个院落。”

青衣的人恍若不闻,凌空一脚踢在阿紫双刀刀背上,同时长剑往后一送,逼迫影血放开了抓在青娥舍弟子襟领上的手。

翻身一转,青影一动,已然将女子推送回了原本所在之桌一侧。

江山秀立时伸手接住了那名女子。毫不迟疑道:“多谢!”

云萧铮然扬剑对上了适时挥刀追砍过来的紫衣女娃儿,低声唤道:“小师姐。”语声不得不肃然。

在坐不远的青娥舍舍管宛婷芳看着他手中长逾三尺的青锋古剑,目中一动,低喃道:“莫不是……”

“不知死活!”突然听闻一记冷笑,那手握毒剑的黑衣女子于阿紫旋风般攻向青衣人之际亦从后方抖剑刺来!

“小心!”“身后!”

院中江湖人禁不住高声提醒青衣少年。

舍长郑心舟低垂的目光追在青衣人鬼魅般飘忽避闪的身影上,低声开口道:“他的身法诡绝快绝,犹如灵形魅影,极可能师承传闻中轻功绝世无人可及的幽灵鬼老。”

她肩上女孩儿闻言一声惊叹:“幽灵鬼老!”

此声不低,四下里不少人听闻后心下一震,再看青衣少年身法,心下不由恍然。

确实像极了幽灵鬼老当年纵横武林时犹如鬼魅的身法。

众人猜测之余,院中刀剑之声一直未断。

青衣的人数次格挡剔开紫衣女娃儿手中弯刀,却并不攻击,一味防守,一退再退。

蓝苏婉望在眼里不由得心惊胆战,冷汗涔衣。“师弟……”

巫聿胜艳亦是凛然,却同时在众人包括虞家弟子观望之际将手中数颗碧色药丸捏碎倒进了身后一壶酒水中,摇晃数下,伸手打翻了这一壶烈酒,顿时酒水铺出酒气四溢,在烈日晴光下慢慢挥散于院中。

郭小钰似是有感,转目望向了橙衣少女,巫聿胜艳装做体力不支,软软靠到蓝苏婉身旁。

蓝苏婉回目微怔,胜艳眨了眨眼与她道:“胜艳先前未提,蓝姑娘可还记得,数年前乐正家喜宴,我们见过的。”

蓝苏婉立时记起,愣一瞬后,目光虽涩,仍自婉然回了一笑。“巫二小姐。”

巫聿胜艳便又扬起笑容,一时难改扮做男子的旧习,抱拳为礼道:“久见了。”

蓝苏婉未及回应,转目望见院中缠斗的三人、阿紫弯刀越攻越厉,青衣的人数次于她刀下惊险无比,同时还要小心身后黑衣女子毒剑偷袭。

众人无不为青衣少年捏一把汗。

心道他虽未中毒,闪身出来救人,情况却也危矣。

却见黑衣女子缠斗中突然剑锋一转,手中冷剑往上一横直往紫衣女娃儿胸口刺去。

众人正愣,便见那青衣少年面色大震,竟毫不犹豫地抽回格开弯刀的剑去拦黑衣女子手中长剑。

蓝苏婉惊得站了起来:“师弟!”

胜艳也是大震。

剑尖相抵,剑刃相撞剔开,青衣的人险险逼退了黑衣女子一步。

转头再对弯刀,目光一凝。

寒光闪烁的贴臂弯刀毫不留情地迎面挥来,交错成一个十字,刀光映在青衣的人脸上。

“呀!”院中有女子惊呼出声,“他干什么要救这女娃儿!”

却见云萧凛然挥剑不及,一把伸手握住了阿紫手中弯刀,冷喝道:“小师姐!”

鲜血从掌中流出顺臂而下,一股清甜馥郁的冷樱香气淡淡挥散开来……不远处一直静立不语、凝目在巫家之人身上的“虞千紫”突然转目看向了青衣少年。

阿紫同时一震,面上一闪而过的惊痛神情,下一刻双臂弯刀“铮”的一声迅速缩回了双袖中,紫衣的人儿面目茫然地一退数步。

蓝苏婉心有余悸,气息不稳,双手颤然,面色冷白。

原来竟是同门么?

江湖中人正惊异怔愣,便见那被逼退一步、冷剑噬血的黑衣女子又甩剑刺了过来。

云萧转身不及,身侧紫影呆愣片刻后似是瞬间醒神,一把伸手抓住了黑衣女子的剑。

蓝苏婉不由欣然:“阿紫醒了!”

云萧回目间亦露慰色,面上有极清浅的笑容。“小师姐。”

阿紫甩手扔开影血毒剑,全无中毒迹象,扬眉间娇声喝道:“我们家小云子是你能动得吗?”话音一落紫影倏忽而上一掌拍在影血胸前。

忽然一截袖衣从影血胸口露出,阿紫见到一愣神,改为一脚蹬在她胸口上,落地便道:“你截下了小兰兰的衣服,小兰兰呢?”

她双眉倒竖,鼓着腮帮子质问道:“你把我们家小兰兰怎么样了?!”

却是这时,“虞千紫”向身旁女子抬了抬手,下一刻“她”右侧女子便执笛而奏,吹了一声。

尖锐诡异的笛声刹时响起,一院皆闻。众人不禁一震。

下时一丛丛头罩玄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周身散发出怪异腐朽气味的黑影从墙角阴处飘出,夏暑之时午后正炽的日光下竟仍能感觉出一丝丝沁入骨髓的阴寒凉意。

黑影斗篷下露出来的小臂惨白枯瘦,全不似正常人,此刻正抬起一把把连弩对准院中江湖人。

云萧面色蓦然一变。

第二百二十五章 巫家武林

蜀郡一径,四野林深,晴光盖荫。

一只浑身漆黑环颈羽白的鸦儿自林中飞起,往西北方向扑翅而去。

鸦儿挥翅离去的阴影下,能看见一袭墨衣独立林中,云纹繁复古雅,长发如墨纶巾似雪,映着晴光,却触目生寒。

眼中难以诉尽的忧思沉绪化进眸底,氤氲成了一片深幽的水光。

他一字一句,极轻地喃道:“我于这人世,最为多余的东西,大抵就是这颗心吧。”

一言尽,晴光碎荫冷,野径再无声。

离此不远的青骢马车里,白衣的人左手掌心微微凝力,已然回复常色的掌心里寸长的银针慢慢被掌力逼出,片刻后歪倒于掌心内,平平常常地躺着。

叶绿叶取水回来,马车中的人盘腿而坐,双手垂于膝上,已在闭目调息。

除了面色雪白,双唇无色,已看不出先前的痛色。

叶绿叶自车内取出雪绢为她拭额,之后将水倒入杯中捂得温热,方端至女子面前。

端木孑仙伸右手取过,抿了一口,方慢慢饮尽。

“再过半个时辰便到毒堡。”叶绿叶取回杯盏放好,又弄了些水给一路钻在木榻下不肯出来的雪娃儿喝了。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下一瞬雪娃儿颈毛一竖水喝到一半便又蹿回了坐榻底下。

端木孑仙听见墨然走回的步声,望着他来的方向,怔了怔神。

“大师伯请喝水。”不多时叶绿叶转身出马车,双手将水盏递予墨然。

墨然立于车外接过饮下,温然与她道谢。

而后默然入车,三人复又上路。

时过正午暑气正盛,斗笠黑纱罩在头上十分闷沉,绿衣的人冷面肃然,喝马而行。

“驾――”

……

毒堡院中。

青衣人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丛丛诡异飘忽的黑影,脑中如遭重锤。

尤其见得他们臂上那寒光明灭的连弩短箭时,几乎控制不住地手脚发冷。

云萧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股极其惊痛压抑憎恶的感觉逼得他难以喘息,十指紧握手捂胸口,莫明地想要转头去看院中那一个“虞千紫”。

那紫纱蒙面、明眸幽澈的人遗世而立,似全无所感,只在他望来之时,轻移凝在巫家之人身上的目光,回望了青衣的人一眼,下瞬,又冷漠而轻幽地移回了目光。

云萧神色一震,心微微拧起。

院中一众江湖人面色皆变。

黑衣人臂上铁弩如此像当年虞家弟子在外纵横时所用的“千机血弩”,当年弩中所发血弩箭剧毒无比力透千钧江湖中人无不忌惮,今日竟似重现江湖?!

自己等人功力尽失之下被此弩所指,还能有何指望,分明便成了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杀剐随意任其宰割。

诗映雪看着那一丛丛黑影臂上的血弩箭,再看那一个个僵白枯瘦、毫无人息的黑衣人,心头蓦然一震,唇间紧抿。

突然一道微显沧桑的女声开口道:“从头至尾……你为何能如此肯定我家小姐是假扮的?”

“虞千紫”右侧那名女子,身穿虞家弟子服,手中执笛,容颜枯槁,抬目牢牢看着院中的阿紫。过了一瞬,又道:“你若能说出,我便告诉你那人的境况与所在。”

江湖中人不明,只得按耐,心弦紧绷地一面一警惕一面听看着。

蓝苏婉与云萧均看向阿紫。

紫衣的人儿舔了舔手上抓握影血毒剑划出的血痕,转首间嘻然道:“这还要说呀,因为虞千紫是女的,而他是男的呀~”一言落,挑着眉儿回望那身穿紫衣长裙面覆轻纱的人,扬声便道:“不信你让他摘下面纱,开个口,让大家瞧一瞧听一听呀。”

虞韵致并未听阿紫所言,只看着她舔舐手掌毒血的样子恍然出神,下一刻一步上前还欲再问,被郭小钰伸手拦下。

“时辰到了。”

素衣的人看了几人身前一直静立的“紫衣少女”一眼,轻唤了一声:“主人。”

两字吐出,那紫衣轻纱的“少女”神色一振,似是终于认清了什么,再回目与她对视,目光柔中带雅,幽深恻恻,沉绪敛意。

云萧转目间一眼望见,只觉徐州境外初见时,少年人周身戾寒幽澈之气于此刻全然被另一种气质覆盖,言语神色竟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由呆看着他,既惊又怔,既陌生又难言。

那“紫衣少女”抬脚往前一步,不高不低地笑了一声。

江湖中人皆是微震。只因此笑声音不高,但朗然澈澈,分明是一介少年音!

下一刻便听“她”开口道:“小丫头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是虞千紫。”他转目直视巫山空雷,静了一瞬,而后一字一句道:“我姓墨夷。”

巫山空雷与巫山秋雨闻言脊背皆是一直。

“紫衣少女”看着巫山空雷,语气染笑,声音却冷:“你还记得我吗?巫山空雷……还记得我墨夷家吗?”

巫山空雷满面震惊地慢慢站了起来,循着记忆中一个稚气的童声蓦然回响,隔着二十四年的光阴一派单纯亲切地问他:

你好久没来啦,还记得我吗?巫山空雷,还记得我们墨夷家怎么走吗?

“墨夷然却……”神色未醒,口中竟已不自觉地念出了那个曾经熟悉后来尘封、想忘却毕生也忘不了的名字。“你是墨夷然却……?”

江湖中人目中皆有惊色,听闻墨夷氏之名本能地凛神侧目,再看那“紫衣少女”,满目皆是不可置信。

他是曾经的武林之主、终无剑墨夷家的遗孤后人?!

胜艳看着父亲惊茫中竟显几分惶然的神色眉间不由慢慢拧起。

墨夷然却一步一步,径直走向巫山空雷所在。

“二十四年前的事,你还记得吗?二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你还记得吗?你可有想过与整个江湖说一说,当年的终无剑墨夷家……是怎样败在你巫家无刃刀下的?”

巫山空雷面色已变,被这双眼极美应是少年人的人逼近过来,竟想后退。

只是被巫山秋雨于桌下一把拽住其腿,不允其退。

巫山空雷强正面色:“……昔日的武林盟主世家墨夷氏,一夕之间被人灭门……江湖中人无不沉痛……我巫家与墨夷家向来交好,刀剑之间未有争锋,没有终无剑败于无刃刀之说。”

“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夜,你们巫家人却并非像你所诉……”那双幽深如水的眸子里反射出噬骨的仇与憎、恨与痛,墨夷然却负手而立,看着他:“你巫家灭我满门时却非像你今日所诉!”

此言一出,院中之人无不哗然。

“他竟说是巫家灭了墨夷家?!”

“这怎么可能?!”

“他们两家不是世交么?”

“是啊,当年墨夷家被灭门,巫家家主巫万天苍领巫家人没日没夜地追查了十八个月,最后因没能查出真凶沉痛郁结而亡……”

“可巫盟主先前确实说他是墨夷然却……”

巫山空雷紧抿双唇侧首低头,下一瞬看着面前之人的身形、露在面纱外的双眸不禁摇头扬声道:“不……你不是墨夷然却……你不可能是墨夷然却……你不是他!”

“大哥!”巫山秋雨沉眸厉喝了一句,巫山空雷立静。

墨夷然却仰首而笑,目中笑出点点水光,于日光下反射出微光:“你等可知道今日我为何要做这一切?”

举目环顾整个江湖,满目苍凉萧瑟。

墨夷然却笑过之后,满面寒霜,言语阴戾残酷,冷如彻地三尺的寒冰:“因为巫家的忘恩负义、因为叶家的无情无义、因为江湖中知道真相的人选择缄口不言、麻木不仁!既是如此,二十四年来拥护巫家的这个江湖、这个假仁假义的武林,就在今日和巫家一起陪葬吧!”

院中江湖人无不变色,一人立时哭道:“你……你不能这么算呀……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和我爹一直就觉得巫家的人不是好人……你要算账找你口里说的那些人就行了,就放过我和我爹吧!”

“没出息的东西!住口!”陈海麓听见陈玉的哭喊,气得青筋浮动,只觉这辈子的老脸都被这儿子丢光了。

陈玉指着立于院中的云萧又道:“而且这小子和巫家的人大有干系,肯定也是你的仇人,你可千万别放过了!”

云萧被他一指,目中一闪而过的厌色,面色不变,只是冷然。

下时只闻机弩弦声一响,一箭穿喉,血溅如珠。

陈海麓双目一瞠:“玉儿?!”

虞韵致放下口边之笛,放箭的尸蛊人立时飘回院墙下丛丛黑影中。

墨夷然却看着满院之人一声冷笑:“你们以为我会放过谁?!听闻作为武林盟主的巫家应邀,便皆闻讯而来……既是追随其后,便要做好与其共沉沦的准备。”转目寒冽,他半是阴戾半是凛然地缓缓道:“这院中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二百二十六章 浩荡终无

“此子不是墨夷家的后人……”陈海麓睁大眼看着地上陈玉尸体,不可置信地倒退三步,被身后跟随而来的庄中手下一把掺住。

地上的青年人捂着脖子上的短箭不过挣扎了数下,就断了气。

血浴襟领,灌颈生寒。

人生、人死,人活、人去……就那么一瞬间。

陈海麓面上一片白,手指墨夷然却颤抖着声音大叫道:“此子……此子不可能是墨夷家的遗孤!不可能是!昔日的武林盟主墨夷家武高德厚!磊落轶荡!其后怎么可能使出这等下毒又要胁的卑劣手法!怎么可能随便就杀了我儿性命?!”

院中之人尽皆心有余悸,听闻此话无不显露震色。

“‘明月无尘,浩荡终无。’”神女教教主韩冲儿立身道:“这是墨夷家昔日威名……你只凭一面之词说是巫家灭了墨夷家,故而要为墨夷家向巫家和整个江湖寻仇,可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说是实?如何证明你确实是墨夷家之后?”

墨夷然却目深如海,冷然回视众人:“你们说的不错。”

他止步在巫山空雷面前,幽深道:“你即使认出我来,也未必会承认当年罪行。只不过……你们用我与我娘威胁我父下跪认输,自断筋脉,废他武功,辱我母亲,之后灭我满门,杀我墨夷氏一百八十七口人之事不会有一丝改变!”

巫山空雷面色瞬间白尽,语声亦颤:“你……你声音至多少年之龄、未及弱冠,根本不可能是墨夷然却!”

“你当真如此作想么!”墨夷然却凝目与他对视,一字一句与他道:“你们将我父亲踩在脚下指着一地的尸骨对他说江湖从此再无终无剑只有无刃刀……”

“你……休要再胡言……”

最后一字余音未尽,墨夷然却厉声打断:“当真是胡言么?”猛地一把逼近巫山空雷,两人近在咫尺,墨夷然却牢牢盯着他的眼睛:“当年的你不过一介少年,站在你叔伯父亲身后看着……一直看着……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哭着求你帮我……求你放过我的家人……你说……”

巫山空雷的嘴唇颤抖起来。

当年心比天高的少年映着墨夷家满院腥血,学着叔伯父亲的语气对匍匐在地的八岁稚童说……

“……天无二日,武林只需要一个主人,朝廷也只需要一双眼睛。你们墨夷家的气数已尽,我们巫家只是顺势而为……你原谅我吧。”墨夷然却一声凄笑:“你竟然叫我原谅你?你言至最后……竟然有脸叫我原谅你!!”

巫山空雷目中惊颤,再也抵挡不住地踉跄后退。

“这……这些是对他说的……只有他会知道……你……你……”

院中之人看在眼里,心头一窒。

难道……难道此子所言……当真是事实……是巫家……

突然巫山秋雨猝然立起,“啪”的一掌拍在面前圆桌上,竟将围坐十几人的乌木圆桌当场拍断碎裂一地,她人也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三阙武人墨之毒只要运功就会反噬,三次以上即爆体而亡。

胜艳心头不由一紧。“姑姑!”

巫山秋雨厉声道:“既已将我等全部制住,又还废话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要我等这些将死之人听你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墨夷然却转目看着她:“巫家主母如此急于求死,不欲我再说下去……是怕我将巫家和朝廷的关系说出来么?”

巫山秋雨怒极:“胡说什么!”

江湖中人听闻尽皆怔忤,心下大惴,联系先前所闻,已然生出不安惊震之感。

墨夷然却大笑道:“武林盟主统领江湖、号令武林,其位竟能世家延袭,先是墨夷,后是巫氏,这与家天下又有何区别?!你等从不觉得奇怪吗?”

众人一听瞠目而起。

“百年来,胆敢出言反对甚至私下非议的人很快就会消声、坠势……便如齐鲁半壁山庄的冷家。”

退回到郭小钰身后的影血五指倏然握紧,目中微光一闪,不知是兴奋还是憎恨。

“今日,我便将夏朝数百年秘辛公诸于天下人!”墨夷然却一字一句冷然道:“世袭的武林盟主世家,更兼叶家影卫一职,一直都是朝廷放在江湖上维持武林安定、监视整个江湖一举一动的一双眼睛。所以巫家受我毒堡所邀,必会前来查看……”

在坐之人无不哗然。

“表面上庙堂江湖两立,朝廷明令绝不可私自与江湖势力有所牵连勾结,否则按谋逆罪论处,诛九族。而事实、是百年来朝廷从未放手过江湖之事。”

“你这样说……”诗映雪转目望着墨夷然却,不无讽刺道:“岂非明言你墨夷氏也不过是朝廷的走狗?”

墨夷然却微微颔首,竟是点头:“事实便是如此……不仅是条狗,还是条愚忠的狗,一条到死都以为是巫家负义、叶家根本毫无所知的傻狗。”

众人听闻心头微窒,不觉有些戚戚然,隐隐已能猜测出一二。

“我墨夷家忠心叶家数百年,到头来只因一句直言进谏,惹明帝不快,最后竟致杀身灭门……而当刽子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明帝十八年被我墨夷氏引荐予皇帝、与我墨夷家世代交好的中原巫氏!”

“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东。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素衣的人立身院中,忽是缓缓吟道。

女声柔浅,悠悠淡淡,一分惘一分哀,一句吟罢,听得墨夷然却潸然泪下。

“死去的征人不算……世世影卫寸功也无……只有从桑干北到桑干东的染血守候,一守一世一世又一世,一代一代又一代,数百年白驹过隙。”泪染紫色轻纱,他笑道:“这就是我墨夷家曾守护的这个叶家朝廷、曾维护的武林巫家……”

一言尽,满院皆静。

墨夷然却猛然挥袖转身,语声喑哑,一声冷喝:“放箭!”

虞韵致手中玉笛一扬,已置于唇侧。

“慢着!”云萧大步上前,满面沉肃道:“这一院的江湖人多数无辜,墨夷家之事即便不幸,这样滥杀无辜屠戮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也是不二不义。如此,你与你口中所诉的巫家、叶家又有何区别!”

众人已握紧手中兵刃欲作垂死挣扎,肃看一圈尽是黑衣铁弩,无不心胆欲裂。再看院中开口的青衣少年,既紧张又不禁心生感念。

墨夷然却闻言倏静。

许久,竟轻言道:“好。”

影血、虞韵致等人不禁一震。

江湖中人也是撼然。

下一刻,墨夷然却扬袖一抖,一柄长剑滑入手中。“夹身在江湖、朝堂之间,忠之名、义之名,于我墨夷氏尽皆两弃,只最后念我墨夷家昔日‘明月无尘,浩荡终无’之仁与信,再给巫家的人一个机会。”他转首面向巫家一席人,既冷静又幽然道:“今日你巫家可出三人与我比武,三招之内定胜负,倘若你巫家有一人胜出,我便饶过巫家所庇护的江湖无辜。”

扬剑率先所指,便是巫山空雷。“也算……最后再叫天下人看看,我墨夷家的终无剑,与你巫家的无刃刀,究竟谁高谁低,谁才真正配做武林之主!”

“好!”巫山空雷尚怔忤未言,巫山秋雨一声厉喝,如银瓶乍破,高声应道:“第一场便由我来!”

一言罢身形一转,一道劲风由她转身刹那扑出,于烈阳下有如横空漩起,直逼立身极近的墨夷然却。

江湖中人心中一震,既为墨夷然却方才所言,更为巫家主母中毒之下毫不顾忌所发的这一招!

其间气劲所至,空中之气都似被万刃含卷,沙尘扑出竟有声,此间功力,绝非一般人可比!

墨夷然却面色也是一凛,目中微光流射,风未迎面,刃气已临,他陡然抱剑凝立,转腕如轮,剑尖凝力一点,出剑如岚。

破!

扑至墨夷然却面前的刃气刀漩如水球遇针芒,陡然炸破。

一招之胜负已见,众皆骇然。此子武功竟有如此之高?!

巫山秋雨唇边染血,滴落长衣之上,然面色严厉,分毫不为所动,紧接着甩袖一抓,长愈数尺的无形气刃已握于掌中,两步行出,挥刀如浪至。

这一招“云断秦岭”唯有巫家之人可看出,是一力千钧之招。巫聿胜艳一眼见得不由惊震忧极:姑姑竟不顾两次内力反噬强催功力与之硬拼!

刀刃之气推临,不见其形,只感其劲,墨夷然却却似并不陌生此招,挥剑一横,运力一转,又直劈而下,剑锋三寸开外能见潋滟微光,乃由剑气牵引化出,直直与巫山秋雨手中无刃刀撞上,一波万浪!

云萧看出他所使竟只是终无剑第一式:流水无痕。只是瞬息之间化横为竖,一招接变招,剑气幅射开来竟成一圆,破无可破。

巫山秋雨被其间之力一振,逼退数步,目中既惊又震仍是不肯认输:“好!你剑间功力少说也有三十年,我舍命与你一拼不算亏!”言罢转手凝力竟还欲再出一招!

“姑姑!”巫聿胜艳再不能静,闪身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捏其脉逼退她丹田欲凝之力,严辞阻道:“姑姑不可再运力了!”

郭小钰看了这橙衣少女一眼,淡淡道:“你也没有中毒。”

巫聿胜艳转身挡在巫山秋雨面前,肃然道:“两招已过第三招便算我姑姑认输,剩下来还有两人可比,我巫家长者大都中毒出招便会反噬,一招更弱于一招,多少受制,接下来的第二场便由晚辈来吧,便如这位姑娘所言,至少我没有中毒。”

江湖中人听罢微震,见青衣少年面露忧惕之色上前一步,便忆起两人长时并行而立,应是关系不浅,与他一同服了什么清气丹,故而也未中毒。

只不过毕竟年轻,巫家主母所出两招虽是中毒气势仍旧惊人,令人震慑。由她这小姐接招江湖中人都觉胜算堪危。

墨夷然却看了橙衣少女一眼,冷笑一记,长剑微垂,只道:“可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巫家女婿

巫聿胜艳抱拳一记,凛声道:“请赐教。”下瞬目色一变,竟是腿与手同时攻出,相距两步便是一记横扫!

江湖中人先是莫明,随即面色便是一正。见墨夷然却凌然跃起,脚下一蹬离地三尺有余,应对之招与先前对战巫山秋雨时的泰然不动全然不同。

这才看清巫聿胜艳脚尖过处,一道气刃画成凌厉的弧线从墨夷然却离地所在划过!贴地飞出径直削断了紫衣少年脚下数丛杂草。

“无刃刀竟还能从脚下发出么?!”江湖中人无不纳罕,巫家之人也大多撼然。唯有巫山秋雨、巫聿章瑞静坐无惊。

巫山秋雨于桌下一把摁住巫山空雷的腿,低声道:“聿字辈里胜艳的无刃刀最为纯熟老练,她内力不深但有百刃身出之能,防不甚防,如果她亦赢不了此子,你我功力相差无二,虽是深厚却只怕都赢不了他。”

巫山空雷目中仍有两分惶色,闻言双手紧握,指尖微微颤簌:“二十四年了……你说他有三十年功力……那便当真是他……墨夷然却回来报仇……这……这是我们巫家欠墨夷……”一言未尽被巫山秋雨冷声打断。

“住口!”巫山秋雨压低声音喝道:“你之无刃刀当属巫家第一,故而才能坐上这江湖人眼中的盟主身份!今日逢变在群雄面前你却如此沉不住气!可知今日我巫家即便不亡,在武林中也将声名扫地,连带朝廷都会被整个江湖所猜忌!你作为我巫家表面之主不但不思接下来如何赢过此子以保巫家上下安危,竟仍沉浸在旧事之中!”

巫山空雷听得讷然,不觉怔住,低头间只是不语。

巫山秋雨见他数次抬头,看的竟是那与胜艳打斗中的墨夷然却,目中欲言又止又愧又惭。气得十指紧握,脸色都青了。

“如今他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还拿我巫家拿整个江湖为他墨夷氏复仇,你知道你多年的愧疚有多可笑了吧!”

巫山秋雨又道:“父亲当年病故时说你外强中干,妇人之仁,我原还不信,今日算是看清了!今日之后若能不死,回罢洛阳我便废了你这外主身份!”

巫山空雷一震。

巫山秋雨冷目看他:“胜艳若落败我看你也转寰不了!你这个女儿可比你有出息多了!”

两人说话之余院中相斗的两人持刃正战,墨夷然却半空中长剑一转,剑气下射如电,铿然挡住了胜艳手中十指并发的无形气刃。

气与形相撞,竟有磨沙微响,似见刃气劈开烈日残风。

“三招已过,你败了。”墨夷然却抽剑回袖,余刃尽散。

江湖中人不得不再度感叹此子武功之高……

巫聿胜艳却于此时凌然道:“三招还未尽!”语声未落,被打散的气刃中有一道飞出已远,竟似牵丝连线、仍被巫聿胜艳控制着,橙衣的人收指转腕,凝力一弹,如空刀旋回掌中,一道无形气刃竟于墨夷然却身后回旋攻来!

影血目色一凝,有感墨夷然却气息微变,五指握剑正欲动。

便见墨夷然却猝然指剑于地一挑,身体凌空一翻,似险险避开了什么。

江湖中人虽不能明见,却能觉出这巫家二小姐与墨夷氏之子过招时的钧势与能为,招起招落不见凌人之势,却次次能见墨夷然却目中肃色,毫无轻视之意,最后翻身腾避之举更见些许仓促,不由心下震慑,十分惊异佩服……

下时却听巫家主母一声急喝。

“胜艳!”

江湖中人一怔。

巫家之人面色均倏变。

巫聿胜艳手中回旋之刃一击未中,竟似比先前并发之刀气劲更甚,随气海一牵弹空,化成一道刃浪迎面便击向巫聿胜艳。

只在瞬息之间无人来得及动作,下一刻唯见青影一闪,长剑出鞘,寒芒乍现,空气中再度响起风裂的声音。似有余刃被青衣人手中长剑劈开。

云萧执剑挡在了胜艳面前。

巫山秋雨眉间一怔:他竟似也能感觉出我巫家无刃刀?

众人不明,只觉这青衣少年的身法着实是快,天下间怕是少有人能敌。

墨夷然却看了云萧一眼,眸光淡冷,毫无起伏。转而面向巫家之人道:“你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巫山空雷正欲站起,巫山秋雨蓦然将他拉住,随之开口道:“由他作为我巫家最后一人出手。”手中所指,竟是站在巫聿胜艳身前的云萧。

青衣的人微一怔,目中肃然。

院中江湖人亦是一怔。竟不让身为武林盟主的巫山空雷出手?

随之想起青衣少年先前出来救人,一人周旋于紫衣女娃儿与黑衣女子之间,武功确是不俗,加之身法诡速,实力应是不差,只是与巫盟主相比,到底还是显得过于年轻稚嫩。

却见巫山秋雨斩钉截铁道:“他是我家胜艳的未婚夫君,早晚要入赘我巫家,便也算作我巫家之人。最后一位,我巫家指定,便由他出手与你决一高下!若胜,你依言放过院中江湖无辜;若败,我巫家亦承败,绝无二话!”

一言出,四下均是轻议声。

“巫家主母竟是孤注一掷压在这未来女婿身上了……”

“先前我便觉这公子与巫家二小姐关系匪浅……”

“虽是郎才女貌,般配至极,却也挡不住飞来横祸,今日也不知是死是活……”

蓝苏婉抬目怔怔地看着青衣人的背影,只觉他立身院中、橙衣少女身前,离自己越来越远。

恍然间心头一拧,垂目间眸光氤氲,化成了雾气。

墨夷然却转目看着青衣的人,长剑一指,语气淡冷:“你可应?”

云萧心念一转,便没有反驳,上前一步抱剑凛声道:“请赐教了!”

巫聿胜艳知时是生死攸关,眼下不过权宜之计,便只沉声道了句:“三弟小心,此子内力极深。”而后向后退开。

阿紫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蓝苏婉身旁,歪着头看着云萧背影道:“什么时候的事呀,小云子都要入赘巫家了?师父知道么?大师姐知道么?二师姐你知道么?”

蓝苏婉被她说得心伤更甚,只是垂目咬唇,微微摇头。

阿紫随即探手把了蓝苏婉的脉,取出一颗浅紫色药丸来叫她服下。“小云子已经为二师姐压制住毒性啦,你再服下我这药丸就该没事了~”

蓝苏婉闻言一惊,“你身上有可解三阙武人墨的解药?!那便快给院中之人解毒呀!”

阿紫两眉一搭:“我这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不是人人都能受得了的啦,小云子给二师姐压制了毒性,我便取了毒性最浅的一颗毒药让二师姐试试!”

蓝苏婉面色一青,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你……”

此时但闻院中铿然之声乍响,长剑相击,其声铮铮。

一青一紫的两道身影指剑相向,运剑起式,竟皆相同?!

墨夷然却冷然道:“你难道是想用我墨夷家的终无剑来赢我墨夷家的终无剑么!”

“这……这?!”院中之人见之一怔:“他们二人所使……竟都是终无剑法?!”

云萧不回不应,只道:“这是第一式。”

一言罢目中之色一变,几分沉敛寒肃,手中长剑蓦然一弹,化出数重叠影,剑身赫赫夹杂风声,诡速之间不过眨眼竟已推到了墨夷然却面前!

赫然是终无剑法第四式:无形无影。

墨夷然却挥剑挡开,飞退一步,腕间一转招式一变,剑尖一点一挑一收,剑气如落虹飞射而出,其力千钧。

云萧惮其内力没有硬接,转身侧剑,随即向下一划,剑身过处内力如丝线牵引而出,化作横陈水波,青衣人脚下一点,幽灵闪瞬间逼近,提剑便扬:“这是第二式!”

众人惊其诡速,心头大喜,道这青衣少年远比想象中厉害,且机敏至极,于对手出招瞬间避而回击,这墨夷氏之子定来不及应变了!

下时目中一瞠,竟见墨夷然却将剑柄往后一拉,直接以柄接住了云萧这一剑,料想应是难以承受,却见他振臂一抖,两剑“呯”然撞开,紫衣少年全然面不改色,下瞬剑尖一递,直逼青衣少年咽喉!

众人正骇。

便见青衣的人双唇一抿,眸光一沉,竟似毫不意外,转颈间身影一驰,化重数叠影绕剑而上,手中长剑配合挥转,人数重、剑数重,光影如轮,看得人眼前一花,全然分不清虚实真假,谁是残影。

他冷然道:“这是第三式!”

统共便就三招,三招过后若未取胜,今日院中之人俱危矣。

江湖中人心口不由发紧,越跳越快,皆望他能一挽狂澜。尤其见他出手招式沉厚凌厉,力劲而速极,只觉大有可能!

却听剑声铮鸣,墨夷然却竟是准确地辨出了虚实残影,一剑挡住了迎面刺来的封尘古剑。

院中之人面色均是一灰,心头一颤。

然而下一刻,青衣的人却道:“承让。”

随着话音方落,墨夷然却双目一睁,只觉颈间一疼,一道刃气从被挡住的霜华剑身之上迸出,已架在墨夷然却颈间一侧,与此同时,面上紫纱似被刀刃剑气划过,径直削断,悠悠然飘落了下来。

一院之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便皆瞠目呆住,睁大眼既惊又直更震地看着那执剑不动的紫衣少年。

阿紫手里硬要塞给蓝苏婉服下的一颗毒丸“啪嗒”一声落了地,紫衣的女娃儿瞪大双眼直直看着墨夷然却,张口结舌道:“美美美美美人!!一个不输给小云子的美人!!!”

蓝苏婉闻言回目,随即一震。

云萧握紧手中霜华剑,见到他真面目的刹那,也是怔忡惊颤。

他额间并无血樱花纹,本应由此证实,其并非同自己一样,是连城汝嫣家之人……

只是青衣的人看着他的脸,却绝难认为他与自己没有关系、并非亲人。

一瞬静寂之后,阿紫跳起来道:“你这一张脸,分明姓汝嫣!和我们家小云子是一家人才对!干什么要装什么黑夷白夷!!”

第二百二十八章 汝嫣枭厉

乍闻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姓氏,江湖中人都是一震,一时呆在了原地。

汝嫣……

没错……这样的一张脸,合该是汝嫣家的人。

只有这样的一副姿容,才有可能是汝嫣家的人;只有汝嫣家的人,才有可能生有如此这般的姿容道是平常……

众人望见,那张举世罕见的绝色的脸上,正凝眉不忿,映在烈日晴光里,剔透有如冰晶凝雪。

面前的紫衣少年,五官精致到了一个罕见的地步,无一处不称完美,无一处不令人摒息。眼波如水幽深至极,一眼望之潋滟如碧波万倾、旖旎如烟波浩渺,雾气缭绕,氤氲缱绻。偏生眉峰如柳,又细而长,配着这样的一双眼、这样一张太过精致的脸,不觉便偏了三分女色,一颦一蹙可称绝美。

然眉眼间有着郁结不散的森然冷意,目色忿然而狠戾,周身透出一股罂粟般瑰丽而魅惑的美、与凄寒之意。

此貌倾人心,此貌惑人心,此貌亦警人心。

众人望得几乎收不回目光,墨夷然却面有怒色,扫视了众人一眼,眸光冷厌,扬剑甩开了云萧架在自己颈间的刃气:“你赢了!”

云萧却只是瞠目望着他,不知回神。

几步之外,巫山秋雨看罢墨夷然却的脸,虽是惊异,然更为惊震的却是云萧对墨夷然却所使的最后一招,众人未明紫衣少年为何承败,巫家之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终无剑招落下之后,青衣人紧接着化劲气于剑身迸出,凝气成刃架在了紫衣少年颈侧。

竟是熟练终无剑的同时更兼习得无刃刀,两相结合以败此子!

巫山秋雨转向云萧,目色震惊凛声道:“你怎会我巫家无刃刀?!你怎可能会……”

巫聿胜艳也是怔目半晌,此刻听闻巫山秋雨质问才猛然回神,上前一步就道:“姑姑莫怪……无刃刀是胜艳授于他……”

此言一出好事者立时便想到一处……瞩目在青衣少年与胜艳身上的目光便更见几分暧昧之意。

尽皆一副了然之态,心道毕竟年轻,也是人之常情。

巫家之人却不然,睇目在青衣人身上的目光更见复杂凛冽。

巫山秋雨目光直直地看着云萧,心下如擂鼓不断。

此子既能习得终无剑也能掌握无刃刀……那他必然只可能是……

“这紫衣女娃儿方才说什么……此子与这紫衣少年是……”

“她方才指着青衣少年说话,言下之意竟是这青衣少年也是汝嫣家之人,与这紫衣少年关系莫大……这如何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紫蹿到墨夷然却面前指着云萧便道:“你跟我们家小云子长得太像了!肯定是汝嫣家的人!!小云子自己不记得了,但阿紫是知道的~小云子本来是姓汝嫣的!所以你今天冒出来要帮什么墨夷家报仇对付我们,实在太奇怪啦,你们汝嫣家自己的仇不是还没查清楚还没报嘛!我看你说不定是傻兮兮地被人骗啦,快别跟小云子对着干了,他说不定是你哥呢!”

蓝苏婉听得急甚,立时赶过来阻止紫衣的人儿胡言乱语:“阿紫!莫要再说了!师弟的身世他自己尚且不明,师父也从不提及,定是有所顾虑和考量……你怎可轻易就说了出来!”

阿紫转身朝着蓝衣的人道:“阿紫要是不说,他……”手指墨夷然却,嘟嘴便道:“说不定一会儿就要放弩箭射我们和小云子啦,虽然我们肯定不会有事的~但师父应该不想看到死这么多人……所以阿紫还是说出来吧,不然他说不定一辈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呢!”

蓝苏婉气道:“难得你还惦记着师父想与不想,那你可知这一踏我和师弟出来就是奉师父之命阻你在外声张与人动武、要逮你回去的……”

紫衣的人儿立时“啊”了一声,大眼眨了一眨,随即搭下两眉道:“……哦。”

墨夷然却从头至尾冷眼看着阿紫几人,毫无所动。转目间望向云萧,冷笑道:“一者,我与你面貌上没有半分相像;二者,我十分清楚自己是谁不劳你等费心;三者,今日你虽代表巫家赢了我,却也救不了中原巫氏和你自己!”

巫聿胜艳面色一变,拧眉道:“你先前分明承诺只要赢你一场便放过院中江湖无辜……”

墨夷然却语声一厉猛地打断她:“我只答应饶过巫家所庇护的江湖无辜,可有答应不杀巫家之人?!”

伸手一指云萧,墨夷然却冷道:“他既能代表巫家出面与我比武,自然也该与你们巫氏一起葬身于此!”语声一落墨夷然却飞身而起,一退数步,立身虞韵致身前扬手便道:“杀了巫家的人!一个不留!”

虞韵致当即抬起手中玉笛。

“等等!”青衣的人蓦然又道:“我小师姐所言不错,你不是墨夷氏后人,没有道理要为墨夷氏向巫家复仇。”

墨夷然却冷厉道:“我是墨夷然却!”

青衣的人直直望着他,沉目道:“你不是。我虽不知你额间的血樱额纹何以不见,但你确实与我同出汝嫣一氏,绝非旁人。”

墨夷然却面露愠色,语声又冷又怒道:“我就是墨夷然却!”

青衣的人将手中长剑抡转一扬,放到了蓝苏婉手中,下一刻伸手摸到自己耳后,揉搓半晌,捏起一层薄薄的面皮。“我奉家师之命在外行事均以易容示人,故而你不知自己与我长相相像……但我已知自己身世,故一见你面容,便知你我必为血亲。”

云萧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墨夷然却,慢慢撕下了自己脸上面皮。“你且看清楚,你我究竟相像与否?你当属墨夷一氏,还是我连城汝嫣家……”

云萧话音未落江湖中人都已震色,不觉间一个个立起,直直地望向院中青衣少年。

猛然间心跳如擂鼓,眼睛一瞬也不离地凝在青衣人正除下易容的脸上。

此子当真是已殁的昔日连城汝嫣家之人?!先前未想,他是何处习得墨夷家终无剑法的?!且这紫、蓝衣的两个女娃儿与他师出同门,均让人感觉不凡,却极少在江湖上得见,又是何来历?

武林之中哪一门派如此低调隐晦,实力不俗,却甚少于江湖上走动?

一院之人未及深思,于青衣人除下易容的一瞬间,尽皆呆住,直愣愣地震在了原地。

瞠目无声,难以回神。

恍然间晴光烈日下鸦雀无声,满院数百余人中唯心跳声跃然,声声响起,清晰在耳。

巫聿胜艳转目望着云萧,也是愕然。

“三弟,你……”

面上不觉竟起红云,手捂心口脑中一片轰乱。

这天下间怕是再也找不出面相比他更出色的人了……

若说紫衣少年是瑰丽旖旎,偏于女色,一颦一蹙绝美而惑人;那此子便可称为瑰姿冷逸,偏于男颜,举手投足风华惭天下。

二人面貌至少有七分相像,五官皆如雪雕玉刻,绝美无俦,摄人心魄。

只不过一者面相三分阴柔,一者面相清冷艳绝。

尤其见得青衣之人额间赤色缭绕的血樱花纹,众人只觉心口一窒,控制不住地一看再看,再难移开双目。

这样的一张脸,确实可令人一见倾心、再见铭心、三见失心。

汝嫣家倾国倾城之名,确非妄言。

青衣人因长年易容,面色过于透白、额纹过于艳丽,两相映照,便如血映霜华,又冷又艳。

他眉形不比紫衣少年纤细,如松枝覆雪,斜飞入鬓,远山尽失色。

双目不如紫衣少年来得深幽,然皎然无尘,似天阙明月,配一身青衣和面上沉然不语的神色,只觉一股清气和傲气隐隐透出,似与生俱来,不可逼视。傲岸非常。

院中女子看着他,脑中昏昏沉沉之后余下的,便只有这四字:艳冷独绝。

墨夷然却不觉退了两步。眉间似蹙不蹙,目中似乱不乱。

两人气质虽有不同,然五官、面貌之相像,任谁也看得出。

云萧上前一步,字字铮然道:“六年前汝嫣家被灭门,我虽已无当年记忆,但深知自己是汝嫣家遗子,名为汝嫣枭。”青衣的人直视墨夷然却,一字一句道:“而我原还有个弟弟,若能不死,应与你一般无二……名唤汝嫣厉。”

一刹那间满目血光于眼前闪过,伴随着血色樱花飞舞零落。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我!!

紫衣少年忽是怔了一瞬,恍惚着往后又退了一步。“不是……”

他垂首间有些疑惑又莫明地喃喃道:“我不是……不是汝嫣家的人……不是汝嫣厉……我是墨夷……是墨夷然却……”

紫衣少年摇了摇头,抬头来目色灰沉了三分,扬声便道:“我是墨夷然却!是墨夷家后人,清楚地记得当年巫家以贺我生辰之名至我墨夷家屠我族人灭我满门之仇!巫山空雷当时不过少年之龄,亦在当场……”

“你所言非实。”突然院中一人开口道。

青娥舍所在之处,郑心舟头也未抬地指出:“你当下不过一介少年之龄,怎可能见过巫盟主年少时,他年长你数十岁不止。你说的不是真话。”

墨夷然却一脸笃定决然:“是真!”

“那你当年所见便不是巫山空雷。”

“就是他!”

郑心舟微微抬头,不高不低道:“这是不可能的,难道你并非外表所见,已有三、四十岁年纪不成?”

墨夷然却听罢一愣,原地怔忤了半晌。而后回头,眉间蹙起,望向郭小钰,竟是与她问道:“我……是何年岁?”

第二百二十九章 北堂之仇

素衣的人抬眸回视于他,安静半晌,平声道:“当是十六。”

影血眉间立即一拧。

墨夷然却听罢,双目微微睁大,一时呆在了原地,半晌不知言语。

下一瞬目中不由现了昏茫……数次摇头又低头。“不对……不是……怎会……”

影血上前一步便想说话:“少主人……”

墨夷然却刹时回头,冷目看她:“为何是少主人?不是主人……?”他面色几度倏变,已明显现出混乱之色。

黑衣女子面色一凝,飞快退到郭小钰身边低声质问道:“影主何意?!竟告与少主人真实年岁!若少主人心生异想情形失控主人的仇如何得报?!”

郭小钰面色平淡,只道:“现在于我面前的人就是主人,他想怎么做、会怎么做,就是主人想做会做的,我没有资格阻止,也不敢有欺瞒。”

影血眸光噬血:“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郭小钰面色毫无起伏,仍旧柔淡。“我为五影之首,所行之事由主人直接授意,你多虑了。”

影血握剑的手一拧,眸光冷鸷,咬牙说不出话。

毒堡院中,众人尽皆紧张地看着墨夷然却,虽也听见了素衣女子所答,却不知这紫衣少年是由缘故深信自己是墨夷氏后人,乍闻不合情理之处又会做何反应,似乎生怕他错乱之下,突然发难,神情皆有些紧绷。

云萧上前一步:“你应该是我弟弟……”

“住口!”紫衣少年回身便是一声冷喝,直直瞪向青衣之人。

云萧拿回霜华剑,凝目与他对视,目色铮然,分毫不退。眸光亦是冷凝。

眸中之意,便似笃定,不容得他不承认。

墨夷然却看着他的脸,脑中不由更乱。

他的脸……与自己这样像……

我明明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为何会只有十六岁……

我……到底是谁?

墨夷然却目中越加昏乱。

而且……他的血……

对视良久,紫衣的人忽是负手转身,径直走向郭小钰,语声沉缓:“我……先回去想想……”

郭小钰却似已然料到,安静地垂首应道:“是。”

墨夷然却行出三步,忽然驻步,背对云萧道:“今日我罢手,只因三局败一局,故而饶过这群江湖人;不杀你等,也并非因为承认了你的妄加猜测;而墨夷家的仇,更无可能就这样算了……”他回头望向巫山空雷,眸光又冷道:“巫家之人且都听清了……你们欠下的,终归要还的!”

巫山秋雨心神一凛,巫家的人不由面色肃寒。

墨夷然却冷笑一声,转身快步往院后行去,紫色身影越行越快,至后竟是飞身而起迅速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你……”云萧目中一紧,望着他的背影快步追上两步,又怔然止下。

握剑的手微微一紧。

“撤吧。”墨夷然却走后,郭小钰扫了一眼院中身着虞家弟子服的人,淡淡道。

影血目泛红光,看着她拂衣转身,从容而退……

竟于此时此刻撤退!怎可于此时此刻撤退?!

今日若放过这些江湖人待他们解了毒,怎可能不追查反击?!而且……怎么可能放弃面前这样的局势?!

“不能退!”黑衣女子陡然喝道。

院中之人但见一色紧袖长衣的“虞家弟子”跟随素衣女子身后快速撤离,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将将生出一股险死还生之感。下一刻便听得黑衣女子一喝,神情骤然一惊,再度绷紧。

郭小钰脚下一顿,头也未回,只是淡声吩咐道:“走后院‘离’之径,开启奇石阵,即刻撤离毒堡。”拂衣再度离去,视影血如无物。

虞韵致看了一眼素衣女子背影,扬笛奏起召回尸蛊人。

却是这时,影血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虞韵致的手腕。

“怎可放过他们?你忘了毒堡虞家的覆灭、忘了你家小姐的仇了么?”

虞韵致执笛的手一滞,直直看着院中。

还未走出院中的郭小钰转身回头,眸色冷然了几分,警告道:“影血。”

“虞韵致,你莫不是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你说过要给虞家报仇,给你家小姐报仇,今日这些江湖中人都是尊崇那清云宗主、畏惧当今朝廷的!都是当年灭虞家的帮凶,难道不该死吗?难道不该为你家小姐偿命吗?”

虞韵致听得十指紧拧,眸光几度变换。

郭小钰似感不祥,眉间一蹙。“虞韵致,不得妄动,与我退。”

影血冷笑一声,附耳于虞韵致幽声道:“毒堡覆灭,他们中的这些人无不拍手叫好;你家小姐被困血池枉死,他们全部无动于衷。对那清云宗主敬仰至极,对虞家引以为耻,全不知你家小姐死得无辜,这样的一群人难道不可恨、不该死吗?”

“可恨……”虞韵致霍地冷道:“该死!”

言罢竟是双目一睁,手中玉笛一扬,执起便吹。

刹时笛声一响,呜咽如泣,冷厉如鬼哭。

郭小钰一怔。

院中之人一时呆震住,还未来得及反应。

“小心!”云萧心头一寒,猛地扬声。

“嗖嗖——”的箭弩声却已离弦响彻,无数尸蛊人听闻笛声飞快架起臂上机弩,沉黑色铁矢自四面八方飞向院中!

众人抬头刹那,箭矢已临面,下一瞬惨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鲜血四溅。

“啊——”惨呼不断,院中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用武器挡!不要动用内力!”云萧面色急凛,扬声说罢快速挥剑道:“小师姐挡在二师姐面前护东北方!大哥护西南方!我去打下她手中的笛!”

“好!”胜艳飞身护到巫家之人所在西南方向,周身刃气不断挡下射来铁矢。

阿紫挥掌击落无数铁箭挡在蓝苏婉面前,下瞬双臂一振正欲再出弯刀,突闻远处那执笛急奏的沧桑女子吹到激愤处高声叫喝道:“小蜜桃!咬吧!”

紫衣人儿目光忽地一震。

下一瞬一道青影自阿紫身侧闪出,霜华剑于远处划过一道寒光,玉笛飞出,笛声立断。

云萧一剑指向虞韵致。“以笛声号令害人,以致死伤无数,你与江湖有何深仇大恨!”

虞韵致眸中仇火深燃,被他以剑所指退了一步,身后的影血一手按在她背上。

“我知你还能用手笛控制它们,不要放过这个为虞千紫报仇的千载难逢的机……”影血口中的“会”字示及落下,突闻一声沉喝从远处传来。

“影血。”语声不高,清晰在耳,其冷意一下敲在了黑衣女子心头。

紧随之一道身影掠入院中,衣白如雪,红梅冷傲。

来人手执玉扇,雪色流苏轻曳,自高墙上飞身而下,扬起一阵清风。

蓝苏婉一闻此声便是一喜,抬头便道:“梅大哥!”

梅疏影自蓝衣的人头顶上方掠过,径直落向院中的黑衣女子,眸光沉冷,踏步而下:“北堂的仇,本公子今日向你讨一讨!”

影血闻言双目一睁,拔剑便退。眸光亦是冷冽:“梅疏影——”

“你把冷家的衰败算在江湖人头上,如此你兄姐就无过了么?”梅疏影冷冷睇目于她,转而讥讽道:“冷剑心,有些家丑,杀了整个江湖的人也遮不住……便如你,便如你们半壁山庄的冷家!”

“你——”黑衣女子霍然大怒:“梅疏影!你的可恨便如你放在整个江湖的这张网一样,无孔不入无缝不钻!这样的东西早该除尽!你和你的惊云阁早该灭亡了!”

梅疏影冷冷一哼,转腕间手中青玉扇竟已毫不留情地击出,直逼影血面门。“将死之人的吠声,本公子向来没有闲情去听!”

手中扇抡转击出,狠狠敲向影血心门,黑衣女子快速横剑来挡,冷玉般的声音覆着一层内力重重敲在影血扬起的剑身上。

内力透扇而出,撞得剑身久颤不止,影血五指一麻,险些握不住剑。

蓝苏婉于院中看到,立时想到三阙武人墨的毒,不禁忧急:“梅大哥!这院中之气有毒你且……”

却是下时,巫聿胜艳闻言立时回身与她道:“蓝姑娘不用担心,此前云萧叫我将清气丹碾碎配烈酒洒出,如此艳阳下酒气蒸发迅速,院中之毒应已清,再有人入院不会再中毒。”

蓝衣的人闻言一怔。

虽有幸色,然心下亦滞。

此些要事,师弟分毫未与自己相商,危境下尽皆托与了她……

此间默契与信任,自己竟已远远比不上了。

蓝衣的人双目轻垂,似柔似哀,轻言一句向面前橙衣少女谢过,再不言语。

云萧以剑指向虞韵致,转目看见梅疏影与影血相斗。

白衣的人手中玉扇一转,青玉扇尖再一次点在黑衣女子剑身之上,影血立即转剑欲扬,“铿铿”之声忽起,十数块沉黑色剑身铁刃砸落在地,影血手中之剑竟在梅疏影两下玉扇敲击之下迸裂碎散,断裂一地。

影血心头一震飞身便退,目露骇色,亦露鸷色。

梅疏影扬扇之余悠悠然道:“本公子已说了,今日来,是为讨北堂之仇。”一击敲在黑衣女子肩头,但闻骨裂之声脆响,影血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十数步,冷汗刹时涔落。

梅疏影悠凉的语声一转,陡然又冷又厉:“你以为,今日还有命跑得了么!”

第二百三十章 云萧公子

话音未落,玉扇再扬,破空有风,直指黑衣女子颈间喉管,真是又狠又准。

影血骇得脸色冷白,汗湿额发,险险一退堪堪躲开了梅疏影手中之扇。

“阵已启,速退。”郭小钰立身已远,看见此人赶来,面色一肃,转头便走。

那边被梅疏影逼得一退再退的人闻言目色一寒,却似得了启示。

转身便往郭小钰离开的方向急退。

此时院墙外璎璃、玖璃也已赶到,看到郭小钰当即一凛神,不等梅疏影吩咐拔剑便追,下一刻一道翠影自素衣女子身旁闪过,身法之快令人震慑,只一瞬间便将素衣女子带离。

“是影木!”

璎璃话音刚落,院中与梅疏影相斗的黑衣女子便手执断剑一掠而起,向着正南方向纵掠急退。

“还想跑!”执扇之人目光冷彻,手中玉扇一收飞身便追。

青衣人忽想起郭小钰先前所言“离”之径、奇石阵……顿感不祥,立时朝他背影喝道:“梅疏影!不要追了!”

白衣公子恍若未闻,足尖踏落飞沙,身影倏忽已远。

“公子!”双璃不禁也忧,璎璃立时道:“郭小钰此人不可不忌惮,我去追公子你留下保护小姐!”一言罢纵身便起紧追梅疏影而去。

玖璃面色亦急,追上数步无奈止下,眼见二人飞身远去只得快步折向蓝苏婉身侧,只是回身一瞬,又促然止步。

玖璃转目间凝视着一旁剑指一名女子的青衣少年,愣了半晌,讷讷出口道:“方才多谢出声提醒我家公子……敢问阁下是?”

云萧一愣,继而迅速转身出手,点了虞韵致周身穴道,之后一把将剑归鞘,肃淡道:“是我,云萧。”回望玖璃过于惊直怔愣的目光,青衣的人皱了皱眉,下瞬见得面前之人一震,似是惊醒……云萧复又补充道:“此前面相是为易容,因我是连城汝嫣家遗孤后人,故家师嘱咐在外行事均需易容。”

玖璃闻言又是一震,目光凝在青衣人额心瑰丽冷艳的樱花纹烙上,一时恍然……

下一刻想到梅疏影力查汝嫣家灭门一案,又有些怔然。

半晌自觉望之已久,目光过于直怔,忙敛下目光抱剑一礼,低声道:“原是端木先生吩咐,汝嫣一氏面相均出色,确实有此必要,方才一瞬玖璃冒犯了,还望恕罪。”

云萧修长冷逸的眉宇微微一蹙,下瞬便展了开,只道:“……无妨。”说话同时人已迅速回身,快步往院中哀嚎不断、浑身颤簌的众人赶去。

“院中之人多数中毒,受伤不轻,救人要紧。”

蓝苏婉、胜艳、玖璃随之而动,亦奔上前查看。

“小姐您没事吧?”玖璃立身蓝苏婉身侧忍不住问道。

蓝衣的人摇了摇头便向俯身抓住一人急急探脉的青衣人望去。

云萧看罢凛冽道:“他们原本就中了三阙武人墨之毒不能运功,又中铁弩剧毒,两毒于体内互催、相互影响,尤其弩箭上之毒似有蚀骨之效,令人痛苦难当,不运功相抗常人实难忍受。”

众人听罢面色均白。

云萧回头便与蓝苏婉道:“我以银针刺渡为他们锁住心神减轻痛苦,如此可多熬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之内二师姐与小师姐需想办法为他们解其毒一,否则怕都危矣。”青衣的人言罢迅速从袖中排出银针,转腕间眼也不眨地朝一地之人头上神庭、劳宫**射去。

“师弟……”蓝苏婉一脸急忧,忙蹲下为众人把脉。

玖璃几人跟随青衣之人身后一一点住哀嚎之人的穴道、不让他们挣动,以免银针错位生出差错。

不多时院中两度中毒的人全部被银针锁住心神,扶靠在了桌脚四周。

云萧眉头紧蹙,额间已汗湿,回头见蓝衣的人执脉而看仍无进展,不由抓住一人手腕一看再看,面色亦沉了下来。

蓝苏婉放下那人腕脉,只觉忧心如焚却又束手无策,转而看向青衣人道:“师弟可有解法?”

云萧面色凝肃,迟疑少许,亦是摇头。

“三阙武人墨的毒本已难解,再加上后来之毒,两相混杂,解毒一许会加剧毒二,解毒二亦有可能催发毒一,其间分寸,差之毫厘便会要了他们的性命,我没有把握。”

蓝苏婉忍不住回头急道:“阿紫!你研的是毒,且过来看看!”

那紫衣小人儿不知何时窜到了被点穴制住的虞韵致面前,歪着头一直打量着她,此时闻言便回头搭下两眉无奈道:“我早看过啦,没有办法啦,我只会以毒攻毒一种解毒的法子,他们已经中了两种毒,再吃阿紫的毒药铁定死翘翘的~”

蓝苏婉与云萧对视一眼,目色不由凛极。青衣的人沉声道:“没有时间耽误了,只得冒险一试。”

蓝苏婉心头紧窒,又惊又忧又震,只觉如此行事极为不妥,却也再无他法。

“不用迟疑了……”四下被扶靠在桌角墙侧的人面色多已惨白,此时满头虚汗、羸弱至极地开口道:“公子尽管一试吧……能救得几人是几人……生死由命……我们……必不怪公子……”

“是……今日多蒙公子出手……多次欲救我等……心下已是……感激……公子不必……不必迟疑了……”

“……好。”青衣的人肃面半晌,静静吐出这一字。

而后从怀中迅速取出一小瓶药丸来,握于手心滞顿一瞬,扶起一人正要喂下……

“呯——”的一声,被虞家弟子从内栓上的大门忽然从外被人一掌挥开。

厚重朱门往两边一弹同时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晴光映碧,沙石缓落。

一袭绿衣之人当门而立,目光扫过院内狼藉,一脸冷漠绝肃。“师父……”

她话音刚落,艳阳流光之下,一袭白衣之人坐于木轮椅上,被人慢慢推入了院中。

“那是?!”

众人惊见,无不瞠目,原本哀嚎满地、惨叫声不断的院中竟静了一瞬。

白衣轻曳于地,随木轮轻转于沙石间淡淡扫过,却未沾染半点尘埃。

只如薄雾轻烟般缓缓漾过,悄然无声。

众人看着她,原本暴烈痛苦的目光竟恍恍然地、慢慢沉静了下来。

鬓边两缕极为细长的雪发、推行中微微向后拂起,眉眼浅素无奇,只是平静地让人心头寂静,宁和地让人心平气和,一眼望去便如远山的水墨白描,除了淡,除了静,再觉不出其他。

白衣墨发,眉目淡泊,一身素净,别无他物。

云萧抬头来望见,眸光本能地一颤。

刹那间心如擂鼓,欢喜雀跃,握着数颗药丸的手竟隐隐在抖。

“师父!”紫蓝衣的两人见得来人无不惊喜,阿紫眼前一亮忙奔上了前去:“师父师父!您也来啦!!”

“师父!”蓝苏婉惊喜地行至白衣人面前,拂衣跪下道:“弟子拜见师父,您能赶来,院中之人便有救了!”

一院江湖中人不由震颤。她们……是此人的弟子……?!

诗映雪、巫山秋雨几人均未中弩箭之毒,只运不得功于桌侧思索着此回祸事与巫家往后的声名……霍然得见此人,神情无不肃穆。

青娥舍前舍舍长郑心舟与舍卫江山秀率先站了起来,远远便向椅中女子曲身一拜,极为恭敬道:“端木先生。”

入院之人一站一坐,一墨一白,由那绿衣女子护在身侧。

有识者,已认出椅中女子身后之人正是森云宗主墨先生——端木先生的大师兄墨然。

而那绿衣女子,便是端木孑仙大徒,武榜排名第四的原碧宁郡主、今少央冷剑叶绿叶。

椅中之人回望青娥舍之人所在的方向,微微颔首回礼道:“端木见过郑长老、江舍卫。”

众人听闻,心下确已证实,心潮不由澎湃了起来!

当真是清云宗主端木先生!

再看青衣少年几人,不由怔震:原来此三子竟是归云谷清云宗下、身为此一届清云鉴传人的端木孑仙的弟子,难怪如此不同凡响。

下一刻果然见得那汝嫣氏之后、似已不记前尘化名云萧的青衣少年一步步行至了椅中白衣女子面前,直身跪下,沉声肃穆道:“萧儿拜见师父。”

青衣的人紧抿双唇低垂着头,强迫自己静下心,敛下目光,不去抬头看她。

分明离之不过十数日,竟如生分数久寒天般恍惚窒意,胸腔下的一颗心控制不住地怦然作响,一声高过一声,跃然如沸腾了般……

云萧握剑的手极紧,体内血液的流速都似快了起来。只因是在此人面前。

端木孑仙空无的视线望向他,目露淡淡温意,浅声道:“起身罢。”

青衣的人拂衣而起,再度行礼道:“见过大师伯、大师姐。”

墨然看向他的脸,眸中微光一闪而过,而后便只余一片温然,只是微微怔声道:“你……”

叶绿叶看清云萧面貌,先是一震,而后眉间便是一拧,不等墨然言罢便已冷声道:“你怎的除下了易容?”

“这个不怪小云子啦!”阿紫闻声忙窜到叶绿叶身边抱起她一条胳膊边摇边道:“是这样子的……”

“放手。”

“哦……”阿紫松开爪子,搭下两眉,嘟着嘴道:“是因为……”

未待阿紫絮叨完此前发生之事,椅中之人便已叹声阻了她再说下去。

“诸事后议,院中之血毒息深沉,先救人罢。”

云萧、蓝苏婉当即凛神而应:“是!师父。”

墨然抬头环顾院中一眼,语声怜恻道:“是何变故?怎会有如此多的伤亡?”

白衣女子轻轻叹了一声,虚无的视线亦落向院中。

眸光沉恤,面色微白,隐见悯然哀意。

“银针锁穴不宜过久,芩丹解毒其量需慎,其间分寸非一朝一夕能把握,小蓝、萧儿,你等将院中中毒受伤之人扶至为师面前。”白衣的人顿一瞬,而后平声道:“为师以银针试毒以测,以定分寸,之后为他们解毒。”

叶绿叶眉间拧了拧,蹙眉半晌,没有言语。

云萧看了白衣的人面色一眼,双唇微抿,亦不言。

而后方和蓝苏婉一齐应声道:“是,师父。”

众人闻言无不感念,心下激动隐喜,顿觉生还有望,强撑着拜服于地,跪地谢道:“感念先生仁心……我等多谢先生……”

白衣的人只再叹了一声,轻言道:“此乃为医者应为之事,诸位不必多礼。”

言罢,拂衣扬袖,于自己双膝上排开一列银针。

第二百三十一章 雪袖蒙尘

青衣的人只是低头不语。

安静地、沉默地、肃穆地,跪在她的面前。

只有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然跳动着,一声高过一声,几乎快要跃出胸膛……

分明离开不过十数日,竟如生分数久寒天般恍惚窒意……

众人面前,青衣的人强迫自己静下心敛下目光,紧抿双唇低垂着头,不去抬头看她。

然而握剑的手,早已紧桎得发疼。

墨然温声与椅中女子道:“我去看看他们所中的毒。”便自木轮椅后行出,径直走向了院中伤者。

端木孑仙轻轻颔首。“有劳师兄。”

待得墨衣之人行出十数步,白衣人悯然而清和的目光望向了面前所跪之人。

“岑丹之用可清尸毒去蛊邪,只可内服不可外敷,你手中有伤,更不宜触之。”端木孑仙伸手与他,续道:“且把手伸予为师。”

跪地之人只一愣,本能地伸手与她。

下时回过神来急欲抽回,白衣的人却已准确地接住了他的手。

指间相触的那刻能感觉到少年人极轻地颤了一下,端木孑仙微微怔然。

“萧儿?”

青衣人抑声道:“只是有些疼。”

端木孑仙不觉微怜,轻轻翻转少年人的手掌向上,露出掌心一道横长的伤口,拂袖便以另一只手腕上的长袖轻轻拭去伤口上的血渍和丹粉。顿时白衣染血,雪袖蒙尘。

青衣的人见之掌心微蜷起,低声道:“只是小伤,不必染脏师父的衣袖。”

端木孑仙闻言极浅地叹了一口气。“身外之物何能与人相较,无须挂念了。”

云萧听之默然,手握霜华,未再言语。

椅中之人抚开他的手掌,续为他拭净伤口取伤药敷上,口中似无意般淡却道:“这是阿紫所使的弯刀。”

那方紫衣的人儿原本抱着叶绿叶一只手臂正在撒娇,霍然间听了这一句,小脸便一僵,脑袋似缩回了脖子里,慢吞吞地挪到白衣人面前跪了下来……

“师父阿紫知错了……阿紫不是故意的……”

椅中之人目色仍是淡的,只是眉间细细地蹙了一分,似是隐忧……此次未再像以往那般轻易便纵容不计。

微微张口欲言,转而又止,最后方轻叹一声,缓声道:“不可再这般伤及同门了,可知?”

紫衣的人儿听罢,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头低得更低,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面前之人,声如蚊呐道:“阿紫向师父保证,再不会了。”

白衣的人语声虽淡亦沉,极轻道:“此伤斜切而深可见锋利急速,想是萧儿握住了你的刀方止下了刀势。如若不然,恐生性命之忧……”端木孑仙轻轻顿了一瞬,而后望向了阿紫所跪的方向。“若有下次,为师难再允了。”

此言似劝戒又似警示,叶绿叶立身一旁听得微微拧眉。

蓝苏婉看向云萧掌心的刀伤,也忍不住看了阿紫一眼,心上有忧。

阿紫扁着嘴趴到了地上。

“阿紫懂了,师父您别生气,阿紫真的不会了……”

端木孑仙目中殇意一闪而过,轻轻点了点头,转而温言与她道:“起身罢。”

而后以指轻抹过敷在云萧掌心的伤药,便唤小蓝近身与云萧包扎了。

“谢师父、二师姐。”青衣的人拂衣而起,立至白衣人椅侧。

叶绿叶转目看向他,忽是一震。

而后眉间一拧,霍然冷声道:“你怎的除下了易容?”

端木闻言也是微怔,偏首已静。

“回大师姐……回师父,毒堡之会横生变故,郭小钰与一人自称墨夷然却领丐帮之人冒充虞家弟子下毒与一院江湖中人,那子与我年纪相仿,自称是墨夷家后人此行为报墨夷氏之仇,然其貌……与我长得极似,我故而取下易容与他对证……”言至此处青衣人滞了一下,而后方道:“萧儿知师父命弟子易容是因汝嫣家灭门一案至今没有来龙去脉,我以本貌行于江湖恐生事端,今日擅自取下易容有违师父之命……只是我已知自己身世,记得师父曾言我原还有个弟弟,只觉那自称墨夷然却的人与我过于相似,且今日之前我也曾与他见过,当时之境,纵白为从傅长老风雷鞭下救他不惜违我之命。联系种种,弟子只觉此子极有可能便是汝嫣枭之弟——汝嫣厉。”

叶绿叶听他提得汝嫣枭之名顿时一震,快速道:“你已恢复了记忆?难道你的武功已……”

端木孑仙打断了绿衣之人,淡声道:“并非如此,萧儿身世,只是为师告知于他,仅此而已。”

叶绿叶眉一蹙,想到青衣人提及汝嫣枭之名时竟如在说旁人,不由生出异样之感。下时明白过来云萧虽已知自己身世,却并无当年记忆,故而难以入心,情感淡泊……

蓝苏婉亦明白过来,目中不由复杂了一瞬,默声看着云萧。

阿紫亦来回看了白衣人与云萧数眼。

端木孑仙静静望远,“经年易容也非长久之计,萧儿如今已能独当一面,恢复本貌也无不可。”默然片刻,白衣的人与他道:“从今往后,你便就恢复本来面貌罢……若有闲暇,也可往你连城汝嫣家所在看一看。”

几人闻言倏静,青衣的人滞了一瞬,而后抱剑恭声道:“……谢师父。”

椅中之人不知是感慨还是叹然,沉吟许久,慢慢道:“若是汝嫣厉公子亦幸存于世,且身在影网,那便如梅疏影所言,影网与当年连城汝嫣家灭门一案……许是牵连甚密。”

蓝苏婉闻言立时道:“师父说的是。出事之前梅大哥传书与我,已洞悉了毒堡之邀背后之实,信中提及毒堡之事是墨夷氏遗孤向江湖武林报二十四年前墨夷家满门被灭之仇的复仇之举,道此墨夷遗孤便是影网幕后之主,专为对付巫家而来。小蓝想,此间之事,梅大哥应知晓不少。”

叶绿叶听罢眉一拧,冷道:“知道却不来阻止,以致蜀郡伤亡至此,梅疏影是何心!”

蓝苏婉面露忧然:“梅大哥定是被何事耽搁了,所以将将赶到,方才追影网影血而去……定非有意。”

椅中女子听得微微怔神,而后轻言问道,“梅疏影……亦是至之未久么?”

云萧闻言便看向了椅中之人。

蓝衣的人正要答话,云萧冷然一瞬,平声道:“郭小钰领人依正南离之径而撤,言及一项奇石阵,弟子只觉此人撤离之路不可能不设后招,故叫梅大哥莫要再追,以免踏入郭小钰所设伏击阵法之中,只不过梅大哥没有听,依旧追去。”

青衣人的语气肃穆中多了两分淡漠、少了两分谦和,听得椅中之人神色微怔,目色轻轻凝起。

端木孑仙转而望向云萧道:“梅疏影与影网影血有阁中北堂长老之仇,是故今日撞见,必难放过此人……只是萧儿可知,惊云阁是因何故与影网相斗至此,经年两立?”

云萧微皱眉道:“弟子知晓梅大哥一直在追查影网,当年公输家的陨铁被夺,后来的青娥舍岁银被夺及傅长老之死应都与影网有关,惊云阁与影网相斗已久,不仅有北堂长老之仇,更有二师姐父母之死。”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而后道:“近年来两相对峙之势越加明显,可谓水火不容,更是因为……”椅中之人望向青衣人所立的方向,续道:“梅疏影一直在极力追查汝嫣家灭门旧事,此事牵联涉广,梅疏影查到影网便是其间串联的那一根线。”

白衣的人微叹声道:“所以影网几次三番欲除梅疏影,既是为阻他继续追查,也是为覆灭惊云阁,缄此人之口……当年关中之时为师与他一同遇袭,便是因此。”

青衣的人闻言一滞。

忽是默声。

端木孑仙未再多言,转而与小蓝道:“且与为师过去助你大师伯为众人解毒。”

蓝苏婉本是静立一旁神色怔然着,听闻端木吩咐立时回神过来,垂首便应道:“是……师父。”伸手推过女子所坐的木轮椅,蓝苏婉忍不住道:“师父,小蓝有些担心梅大哥……”言罢抬头看向院中正与巫聿胜艳一齐照看院中伤者的玖璃,目有忧色。“玖璃被留下照看于我,梅大哥身边便只有樱璃一人……若真如师弟所言……”

端木孑仙静坐木轮椅中,没有说话。似是在等。

下一刻,一侧青衣人终于抱剑凛声道:“师父,郭小钰诡谲多变熟谙阵法,梅大哥于阵法知之不多此去恐险,望允弟子去助。”

椅中之人目中一闪而过的慰色,点头道:“诸事小心。”

“是!”云萧应罢,身影一掠而远,径直往正南方纵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草木有情

毒堡后院正南方,树茂草深,乱石林立,一条小径于其中若隐若现。

突然劲风急拂,草木尽折,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前后纵至!

黑衣女子额际沁出冷汗,手捂肩头急急落步在小径上,依着脑中所记步位往前快步而走。口中冷喝道:“梅疏影!我劝你就此止步!否则再追入影主阵法中你就算杀了我,自己也不可能周全得了!”

身后白衣公子毫无滞顿,脸色如冰般冷冽,“周全不了又如何?本公子所出之言岂会作罢?今日北堂灵前我誓要拿你祭奠!”

影血步位行尽自知入阵,回头看向白衣人就是一记冷笑,“如此你尽管追来!因着一个无能的老头不惜你天下第一阁阁主之命,可值?”

梅疏影风驰电掣般掠上前来,一步已踏入阵中,然目色寒戾,分毫不为所动。“值与不值轮不到你来置喙!比起冷家三兄妹气死冷老庄土的高义,本公子自认是万万比不上的。”言罢一声冷嗤。

影血勃然而怒:“梅疏影!”

后者袖中青玉扇一转径直从腕下挥出,一掠而至直逼影血面门。“你以为入了这一方破阵,本公子就杀不了你?”

玉扇径直砸下,狠狠敲在黑衣女子胸口,梅疏影冷冽道:“做梦!”

影血倒退三步喷出一大口血,眼前一度昏黑。“好……梅疏影……你不肯留余地,我也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阵!”咬牙间一声凄笑,步下一退,应是故意踏错,四周之景蓦然变幻起来。

飞尘黄沙,巨石嶙峋,黑影丛丛附着石上,以人眼难见之速快速移动旋转起来,碎石不时砸落。

梅疏影立身阵中,环看四周异景,只是冷面不动。

一把断剑突然从砸落的石砾中掷来,梅疏影迅速回身,避开断剑的同时飞身一扇敲向断剑来处。

沙石四溅,黑衣女子立身落石之后,眼见扇尖临面动也未动,面上扬起冷笑:“梅疏影,你就是自恃太高!”

梅疏影心中一沉,但闻“砰!”的一声,玉扇击中面前之人,然触之坚硬,犹如岩砾,梅疏影瞠目一惊,扇下之人仿佛不过是他眼中幻影,一瞬间变成了一块青石,于他扇下迸开十数条裂纹,滚落碎砾。

与此同时背后一道劲风突然袭来,灌颈生寒。

梅疏影握扇的手一紧,险险往左一掠。

回头刹那眼前黑影早已不见,只余巨石旋转移动,不时砸落下一两块飞石。

梅疏影紧抿双唇往后退了一步,背后突然靠到什么,触之坚硬。

白衣的人心神瞬间一凛。四周飞沙落石陡然似静止下来。

而后一道寒光于乱石中划过。

梅疏影避之不及徒手往自己颈后一抓。

断剑刺入掌中鲜血淋漓,梅疏影紧握剑刃旋身同时一扇敲上身后之人丹田,听得一记隐忍的闷哼,一道掌风当胸挥了过来。

白衣的人不闪不避,在她落掌同时手中剑刃往前一弹,直直朝掌风挥来处射去。

黑衣女子眼前寒芒一闪。睁眼刹那来不及避开。

下一瞬,断剑入喉,血溅五步。

冷剑心不可置信地捂着脖子睁大眼,直直看着梅疏影。

而后倒退三步。

与此同时梅疏影浸血的手往后一甩,亦后退了一步。

眼前突然模糊了三分,梅疏影隐约看见几步外一道黑影直身倒了下去。

嘴角渗出血***要抬手擦去,耳边猛地一阵轰鸣,背后一块巨石突然撞来,梅疏影立于原地有所觉,正欲动,四面八方无数飞砾激射而来,梅疏影瞠目一惊凌空翻转往上,险险避开,下时脚步未落地,正上方一块硕大青岩“砰!”的一声砸落下来,梅疏影握扇的手一紧,半空中一脚踏在侧面飞来的一块巨石上,整个人翻滚了出去,却还未翻离石下,迎面将出的方向,一块厚愈数丈的巨石正面朝他砸了过来。

白衣的人目中一冷,正欲抬掌硬接,胸口突然一滞,整个人竟是一恍,“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眼前瞬间一黑又惊醒,再欲抬掌却已来不及。

梅疏影睁眼看着面前巨石砸将下来,心里突然一冷。

那一瞬间一道白影从脑中一闪而过,来不及思考,只是本能,眼前霍然惊茫。

“梅疏影!”

下时,却听一声急喝,梅疏影未能来得及转身或回头,一双手从侧面伸出猛地将他推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嘭——”的一声,大石轰然砸落,石碎骨裂的脆响清晰入耳,地上青石都被振得弹起一层尘浪,飞沙四溅,血如泼墨。

一声又短又促的闷哼咬在牙龈里,渗入人耳,伴随着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呕血声。

与此同时,通往堡外的一条偏径上,郭小钰领影网之人已出。

墨夷然却负手立在素衣之人面前一条不足三尺宽的陡崖小径上回头看她:“诸事已妥?”

素衣女子颔首:“已布置妥当,此径便是毒堡后方唯一退离之路,依我步法穿过奇石阵之人方能至。”郭小钰顿一瞬,复又道:“而被石阵拦下之人,若是谨慎不行会被困于阵中,若是贸然踏错则会惊动死门,和奇石阵连同此径共毁;即便破阵也是如此,是故应是无人能追来。”

墨夷然却听罢颔首,“如此便按先前所言,撤离吧。”

郭小钰行于其身后,忽又止步。“主人,少了一人。”

墨夷然却微蹙眉,回头道:“你说的是影血、影木。”下瞬又道:“你却说是一人。”

郭小钰淡淡道:“影血撤得太迟,已逃不出梅疏影之手;属下说的是影木。”

墨夷然却凝目望着面前女子,下瞬道:“那便再等等影木吧。”

郭小钰点了点头,“若是奇石阵毁,此径亦毁,足下会有触动,届时也不必再等她了。”

墨夷然却再度蹙眉:“为何?”

郭小钰目中浮过哀意。“若是奇石阵毁她还未至,便应是来不了了,至于因由,只能是因为梅疏影……”她言罢,忽是轻轻叹了一声,过了少许方道:“且崖路太陡,此径若毁得太过我们难以撤离,因此足下稍有触动,便不可耽搁了。”

墨夷然却沉吟着点了头:“便依影主之言。”

郭小钰垂首轻应了:“是。”

……

梅疏影被推得撞在一块一人高的青石上,懵了一刻才清醒过来,握扇的手抬起、压在胸口上强忍疼意,下瞬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袭翠影被厚愈数丈的巨大青石压住,匍匐于地正剧烈地颤抖着,石前身下一片红。

梅疏影睁着眼,看了她一瞬,才终于回过神来:“你?!”

下瞬急掠过来伸手去抬压在翠衣女子身上的巨石。“你!为什么……”说话同时牙间紧咬,凝力将重愈千斤的巨石往上抬起。

地上的人努力抬头看着他。“梅疏影……”语声喑哑,纤细的身子一直在抖,不知是痛苦还是害怕难过。嘴边的血似源源不断般一直在流出。

“梅公子……”

“不要说话,我助你出来!”白衣的人将手中玉扇一把放下,浸满血的左手亦伸来扶住青石,而后目中一沉,丹田之力凝集积聚,全部运于双掌之上,面色极凛地沉沉喝道:“起——”

牙间有血渗出,慢慢涌出嘴角,梅疏影闭目一瞬再睁开眼,硕大青石在他掌中一点点被抬起,石砾滚落。

“你……出来。”抬到一定高度,梅疏影凝力撑住,抑声与她道。“出来。”

那袭翠衣的人看着他,极微弱地憨然一笑,眼泪潸然而落,轻轻摇头。

梅疏影目光下掠,看向石下……隐约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肉。

从腰往下,混着女子翠色的衣裙和骨肉碎沫碾在了一起,呈现着绝非活人会有的扁平程度。

“你!”梅疏影面色惊白,语声已颤。“是……为什么?”

石木草看着他,气息越来越不稳,陡然无以为继,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因为阿草……喜欢你啊……”

梅疏影看着她,心口如被锥砸,猛然刺痛不已,不能承受地颤然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眼泪肆然滑落,石木草仰面看着他。“四年前……梁州城里的元宵会上……我与你说过的……”语声陡然低微,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还记得吗?”

梅疏影咽声点头,“我……记得。”

“那时……你说……你已有婚约……且……且我年岁颇大……你更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所以、所以叫我另觅良人……”石木草一边哭一边望着他,语声已是抽咽:“那……那如果……如果阿草晚生几年……你可会……可会垂怜阿草?”

梅疏影凝目望着她,眸光颤然,既悲,又疼……是不忍,是怆然。

他慢慢点下了头:“会。”只是话音初落,心口一疼,双掌陡然难以为力,掌中巨石猛地落下一寸,石上碎砾纷纷然落,打在女子身上、面前。

那被梅疏影放置在她面前的青玉纸扇、猛地被碎石击中,猝然展了开来。

梅疏影强忍气血翻腾再度撑住巨石,纵是掌血染透白衣,亦默声一言不发。

只是再低头,便看见她怔怔地望着面前那一方隐绰而清晰的扇面……于灰尘扬落,碎砾飞沙间泪盈睫,身颤簌。

语声陡然一低,她道:“我懂了……”

千言万语,蓦然失尽。

梅疏影一瞬间竟是无措地看着她,嘴角亦慢慢流出了血。“石姑娘……”

泪痕滑过脸颊,石木草抬头来爱怜地望着他,眼神既悲又凄又哀又怨。一时是痴了。

“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梅疏影闻言周身一颤,再难承负,眼泪蓦然滚落。

她看着他哭,眼泪更是控制不住,一颗颗砸落在地。

周身越哭越颤,猛然毫不顾忌,她哑声抽泣道:“你要好好的……我……我……”语声陡然一喑,她原本颤簌的双肩猛地松懈下来,头轻轻往身侧一偏,眼眸慢慢阖上了。

“石姑娘……”梅疏影咬牙而颤,语声喑哑,沉喝道:“石姑娘!”

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呀!”白衣的人猛然沉喝一声,唇边迸血,双掌运力将女子身上巨石向后掀了起来。

厚重青石伴随白衣人掌中之血,轰然向后砸落,沙石再扬,飞尘溅起,而后恍恍飘落。

如世间万千心绪,到最后,终是尘埃落定。

……

人道惊云公子……‘人如寒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阿草原是不信,不想竟是真的。

如果……如果阿草晚生几年……你可会……可会垂怜阿草?

原来你与我……是一样的。

……

璎璃不得入阵之法,云萧领她赶到时,梅疏影抱着翠衣女子慢慢从小径中走了出来。

璎璃望见猛地一窒,惊惶道:“公子!”

青衣的人看清他怀中所抱之人,心门一窒,颤簌惊震,不可置信道:“二姐……?!”

梅疏影有些迟钝地将怀中女子放到了璎璃手中,而后行出两步,突然怔怔地止步在云萧面前,几分恍惚地问了一句:“你师父呢……?”

青衣的人忽是一震,莫名颤然。

梅疏影下瞬转头,未待他回答,已一步掠远,纵身而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心念是劫

蜀郡边际,郭小钰领墨夷然却踏入一方古旧雅致的书楼里,转目回望远处,古堡深院,矗立暮色之中。

书楼行出一人,面容苍老,语声嘶哑,低头便道:“回主人、影主,蛊瓷中影血、影木的映身蛊一者颈中射血一者半身爆碎,方才死去了。”

墨夷然却微微颔首。“退下吧。”

“是。”

紫衣少年默然片刻,转而看向身侧女子,平声问道:“影血杀惊云阁北堂长老,她死于梅疏影之手应是毋庸置疑;影木之死,此刻梅疏影若是安然,联系影主之言,我亦能明。只是影木既能为梅疏影而死,依影主之见,她临死之际可会向其道出影网旧事,背叛我等?”

素衣之人目色泠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是摇头。“主人且安心,影木不会叛我。”沉默片刻,素衣女子道:“她因生母为我父于匪中救下一命,为还此恩许诺半生助我,故才寻我来我身侧。此诺既是她主动承许,当不会有食言之虞。”

素衣女子轻轻敛目:“她虽是心属梅疏影,但属下确信,影木若临死,亦不会向梅疏影透露影网一事。”

墨夷然却听罢亦敛目,而后默声点了头。“既是如此,我便不多言了。”

言罢缓步入了书楼。

素衣之人垂首不言,眸光滢滢然而轻抑。

“我早与你说过,人只要活着,多多少少便会暴露出弱点,最后因之而死,也属平常。”女子又一度回首望向远处毒堡,低声喃喃:“而你可知,心之所念,便谓贪、执、妄,而生劫、难、苦……这是你给自己造的劫。”

素衣之人回首,亦慢慢踏入书楼。“多年以前,我便知你将因他而亡。”

素衣渺渺,一言叹出,低回而无声:“多年以后,我亦知我会因谁而死。”

恍惚一叹,既怆然、又释然。“世间事、俗事人,多半如是……勿论你我、还是他。”

哺时。

梁州城外山色浓、炊烟袅。

青风寨里,几个寨中小娃儿正拿小木枝四处戳找着一人,边找边唤道:

“三当家的,你怎能这样呢?说好的找到你就能分一两银子的……就算小丫是撞到的也是找着了呀,怎么能不认账呢?”

“就是哇!三当家耍赖!”

“说话不算数,羞羞……”

“快拿银子出来给丫丫们分,小气鬼的三当家!”

天色向晚。尹莫离扛着锄头汗流浃背地从田里回来,抓起屋前石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末了重重呼出一口气,只觉精神烁奕重又活了过来。

他一手抹去嘴边凉茶一手随意地将肩上锄头扔到墙角,正撩衣要往桌旁石墩子上坐下,突然一只手从他那档下石墩上“长”了出来,直往上伸。

这一招猴子偷桃真是吓得尹莫离不轻,魂都快飞了。

尹莫离一下就跳出三步远,大叫了一声:“你了个奶奶!什么东西?!”

那“鬼东西”扒住桌子边,啧了一声,下瞬听见它身上“咔咔”两声响,赫然从一个圆墩展开成方形又慢慢拉长,变成了个人样。

石木花站直身体,运力一跺脚,身上仿物用的沙石簌簌落下,洒了满地,身上骤轻。

尹莫离先是一抹额上的虚汗,下一瞬抄起墙角的锄头就要打人。

“别别别……”石木花忙告饶:“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躲到你这里……”

尹莫离暂时把锄头往腿边一撂,“石头花,你今天要不编个像样的理由,我把你砸巴烂了去给我那一亩刚种下的芝麻当肥料!”

已然六十好几的花白胡子老头儿往那石桌前一坐,揶揄道:“又给我家阿草种芝麻呀,你这叔儿不错……哎哎哎!别打别打!我说、我这就说……”石木花坐回石凳上,阴阳怪气道:“还不是那群臭小鬼头,就……就我跟他们打赌……说要能把我找出来就给他们一两银子分分……没想到一不小心让小丫那丫头撞到了,真给他们寻了出来,没办法我就只好躲你这里来了……”

尹莫离一把拎起锄头,“你个老不修没银子你跟人打什么赌?!这不骗娃娃们么!”

石木花忙拦下他的锄头,“哪个说我没银子了!我银子多着哩,足足两百多两哩!”

“那你干啥子耍无赖!既然输了就拿出个一两给娃娃们分了呗!”

“那哪成!银子都是阿草给我的,我要留着给我家乖囡当嫁妆的,怎么能动。”

“那你跟娃娃们打什么赌!输了还耍赖,你这张老脸不要了?”

石木花顿时为难起来。“我这老脸……哎……真没想到能叫他们给寻出来……”

尹莫离随口道:“叫我说啊你就拿出来一两给他们分了算了,你也不想想,阿草今年多大了,二十又九啦哪还嫁得出去……”

“我拧巴你个尹村夫臭烂嘴!!”石木花顿时跳了起来:“我家乖囡是跟我一样死心眼,除了那谁谁不肯嫁!你以为她嫁不出去?!多少人抢着要哩!二十又九怎么了!二十又九怎么了!那银子我就要留着给她当嫁妆!留到她三十岁、五十岁……一百岁,她一天没嫁我就得给她留着!”

“不过就是一两银子的事,你这张老脸哟……”

石木花梗着脖子嚷起来:“别说一两,一文我也不能给她乱花了!横竖我这张老脸不要了!”

尹莫离丢下锄头。“行行,你这老东西都不要老脸了我还能说什么去?”

石木花腆着脸又靠了过来。

“尹村夫~你平日里不是种出来不少东西嘛,到山下应该能卖不少银子吧?老头子我也没见你花过,拿出来借我一两呗。”

尹莫离低头就去捡地上的锄头。“奶奶的!真他妈不要老脸了!!”

石木花一子就窜了出去。“小气鬼!尹村夫!不就一两银子么!”

尹莫离挥着锄头一口气追出去半个山头。

“我一锄头砸死你个不要脸的老东西!!”

……

巴蜀之地,益州,蜀郡,毒堡后院。

日暮成夕,晚霞如练,撒在院中。

璎璃看着棺木里的翠衣女子,伸手一点点为她理罢身上绿衣长裙,神情几分肃穆恭敬。

之后缓步后退,对身旁惊云阁下十四堂之一——益州巨门堂之人吩咐道:“阖上棺盖,放入地下冰窖中……不日,我亲自领人将此棺木送回关中。”

“是!”

青衣之人目中痛色难掩,清逸绝美的脸上满是沉郁,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方冷玉棺,久久眸光不敛。

不觉间握紧了手中霜华剑。

璎璃看了一眼云萧,回神一瞬,低声道:“石姑娘尸身是由公子亲手抱出来……如此,以璎璃对公子的了解,石姑娘绝非是公子所害……”

青衣的人抑声道:“我知道。我已查看过那方奇石阵,阵毁之际阵中人难以脱逃,她本应已走……”语声转而低沉,云萧晦涩道:“梅大哥追影血至阵中,负伤却能安然……当是我二姐为救他入阵……替他挡下了杀招……”

言至未尽,语声已恻。

青衣的人抬眸看着面前棺盖一点点阖上。“是故梅大哥对她尸身如此礼遇。”

璎璃看着他,不置声。

四周巨门堂之人也无不看着他,却是回不了神。

云萧转首侧目,慢慢将覆在棺盖上的手轻蜷起,收回。

“这是二姐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多说什么。”转而语声一冷,他抬头来看着玉棺一侧,眸光却是愠极:“只不过梅大哥若真感念她彼时今日,多年心意……便亲自将她送回梁州青风寨中、花叔面前!”

璎璃一愣,继而慢慢抱起剑,向青衣人行了一礼。“此话,璎璃会代云萧公子转达。”

青衣的人拂袖转身,敛目而离。

“云萧公子。”身后红衣女子忽地唤住他,滞声片刻,忍不住道:“璎璃虽感激石姑娘今日舍命入阵救我家公子,但另有一事,璎璃仍不得不与云萧公子道。”

青衣的人眸光一掠。“惊云阁……已知她的身份?”

璎璃怔了一瞬,而后抱剑低头道:“石姑娘是影网五影之一的影木,当日梁州城里石姑娘当着我等之面向公子表白心迹并将送来香囊之事述与我等之后,公子便叫十四堂之人追查了,只是查出石姑娘身份之后,公子也并未对她下手,只是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着。”

云萧抬头望远,眸光不由一恻,一时复杂。“原来梅大哥早已知晓。”

言罢立于原地顿了一瞬,而后执剑行出,再未多言。

第二百三十四章 月升夜起

毒堡主院之中,月升夜起,白衣的人才终于解罢众人的毒。

然面色已然多了许多憔悴。

椅中之人拔回最后一人颈间银针,嘱付叶绿叶自墨然手中接过解药喂予他。

“毒虽已解,弩箭之伤亦不轻,近日之内,都不宜大动,静养为宜。”

那人强忍伤痛跪地便欲拜:“多谢先生……”

端木眉间微蹙,“此亦是大动,不宜。”

叶绿叶闻言立时伸手,一把扶住了他。

只不过下瞬便冷面交予了蓝苏婉与玖璃。“将他也送回毒堡客房中。”

蓝苏婉柔声应下,便与玖璃将这最后一人送回了。

墨然抬头来望着终于空落的主院,轻舒了一口气。“来人撤去,毒堡客房却多已布置妥当被其弃置,院中之人得以安憩,你我一行亦是……”语声转慰,墨然看向椅中之人道:“这诸多伤者不必迁动再伤,应是大幸了。”

端木孑仙抬头望远,眸中一闪而过的沉然,一时未言。

少许,方轻轻点头应下了。“……确是。”

叶绿叶回目看见巫聿胜艳与青娥舍三首领一列婢子、仆从行近,低声道:“即便是千机血弩齐发,她们也分毫未损,只因三阙武人墨之毒刚解,近日武功恢复不了十成。”绿衣的人凝目在那一位橙衣少女身上,“巫二小姐与师弟一同服下了清气丹,未中毒。”语声一转,叶绿叶又道:“且据小蓝及院中之人言,她与师弟关系十分亲厚,非同寻常。”

白衣的人闻言便顿了一下,而后道:“巫二小姐与萧儿有结义之情,已见亲厚。”

叶绿叶眉一拧,语声冷硬道:“院中之人所指,应是男女之情。”

端木孑仙便又顿了一瞬,而后抬首迎向了来人方向。

“拜见端木先生、墨先生,这些便是我们从附近雇来的婢子仆从,接下来毒堡内诸多受伤难以动弹之人便由他们接手来照料。”

墨然与她们轻揖为礼,温然一笑。

端木向着为首四人、亦向着众多婢从颔首为礼道:“有劳了。”

四人皆一礼:“不敢。”仆婢更是拜伏在地。

端木孑仙又回一礼,而后便由四人将众侍分散领去了客院之中。

白衣的人微微抬目,转而问道:“阿紫呢?”

叶绿叶眸中扬起三分薄怒:“说是将那操控蛊尸的女子带入毒堡地牢中亲自看管,之后扛了人走,再未露面。”

端木目色微沉,眸中一闪而过的殇然。轻轻点头道:“便就随她罢,你莫要斥她了。”言罢忽是低声咳了起来。

墨然心下轻拧,扶住女子双肩道:“师妹且先去用膳休憩,此间若有伤者来唤,我与苏婉师侄照看便是。”

端木本欲摇头,然咳声不止,且一声更重一声。

叶绿叶见之眉头一拧已然道:“谢师伯,如此绿叶先送师父下去休息。”

墨然温然颔首,将木轮椅交予了绿衣之人。“嗯,且去吧。”

叶绿叶推过木轮椅正欲行,便见椅中之人咳声微抑,抬起了头。

一阵馥郁朱梅香气随着夏夜凉风霍然飘来,椅中之人强忍咳声,抬头望向了后院来处。

“阁主。”

语声未落一道白影以极快的速度迎面掠来。

叶绿叶神色忽一凛,猝然拔剑。

下一刻“啪”的一声,梅疏影一只手已牢牢箍在椅中之人左肩上。用力之大,可听见手掌撞上肩骨的闷响。

端木孑仙目中痛色一闪而过,眉间微霁,只是不言。

叶绿叶怒极,一剑指向来人颈间。“梅疏影!你干什么?!”

墨然伸手抓住了梅疏影按在端木孑仙左肩上的手腕。语声冷极:“你、放手。”

梅疏影斜抬双眸看向他,语声幽寒而凉薄:“墨然墨先生?”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已然冷极:“不知惊云公子有何指教?”

梅疏影冷笑了一声,一字字道:“本公子的指教就是今日心情不好,无仇无怨无关之人有多远滚多远,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叶绿叶长剑一送,怒极而喝:“梅疏影你放肆!”

剑刃骤然间已临颈,梅疏影竟不躲。

五指仍旧牢牢箍在白衣女子肩头,手丝毫未松,动也未动。

叶绿叶面色微变。

下瞬“叮——”的一声,绿衣之人前送之剑被一枚银针弹开,剑身长颤,嗡鸣不止,振得绿衣之人虎口一麻,长剑猝然坠地。

叶绿叶拧眉肃声,“师父。”语气是极不赞同。

端木孑仙微微抬头看向了面前的人,语声虽平和却沉肃。“阁主身上有伤,且中毒不浅,莫要再动怒动气为妥,端木如有得罪,可日后再予追究,应也不迟。阁主请回罢。”

梅疏影低头看她。“我如果不走呢?”

墨然冷道:“我可送你。”

梅疏影连目光都凉薄起来。“我闻墨然黑先生长年浸淫毒理不出宗门亦不下山,武功平平气质温雅,不知你要拿什么来送本公子?”言罢目光一冷,转手一扬竟就一掌朝墨然面门挥去!

墨然立于原地一怔,倏忽之间已然避不开,双目下意识地阖起。

“阁主。”端木孑仙语声一冷,白练挥出一把将梅疏影左手缠住,运力往下一沉。“我师兄武功确是平平,不必阁主出手相逼。”言罢轻叹一口气,便又道了一遍,“阁主回罢。”

梅疏影垂目看着她,忽然连声笑了起来。

“本公子也不知我是气何?怒何?忿何?十一年前我与自己说……终有一日会醒,我终会醒彻……可是一过十一年,直到今日……”

梅疏影抓在她左肩的手蓦然更紧,左手一把挥开她缠于自己腕上的白练,转首间一字一句冷冷道:“端木孑仙,你是人吗?”

叶绿叶冷怒:“梅疏影你又放肆胡言什么!”

椅中之人听罢,却是怔住。

墨然立身于旁听见,眸中竟与梅疏影一同地闪过微光。

下一瞬面前白影一晃,梅疏影五指陡松,有些愤然地想要回头。

下一刻双目轻阖,却已向后倒了下去。

云萧立身于其后,收回了点住他耳后睡穴的两指,伸手接住了梅疏影。

青衣的人面色沉冷,平声道:“萧儿先带梅大哥去疗伤去毒。”

端木怔然的神色已复沉淡,眉间隐有慰色,点头道:“嗯。”

下一瞬青衣之人便带着梅疏影大步离去。

端木待其行远,转目与墨然道:“让大师兄担心了。”

墨然看着她的左肩道:“可有伤着?”

端木轻轻摇了摇头:“无碍,谢师兄。”

墨然听罢眸光一黯,望着她的背影许久,终是柔声道:“师妹还是先行歇息去吧,我去苏婉师侄处看看。”言罢抬步而离。

叶绿叶捡起地上之剑,默声推过木轮椅便往后院行中。

端木孑仙回目而淡,感受着他的气息离远,又低声咳了起来。

“师父?”

“无碍。”

椅中女子拢于袖中的左手慢慢蜷起。

第二百三十五章 小楼独凉

夏夜,风清,蝉鸣。

毒堡后院寝楼众多,其中最东一楼已被惊云阁巨门堂之人占据,璎璃将楼中朝南一间收拾妥当,擦洗换新,熏上了朱梅香。

这时玖璃领着背负梅疏影的云萧大步行来。

璎璃心下微惊,立时将人让进了屋。“公子怎样了?”

云萧将之放至床榻上,平声道:“他胸前中了一掌心气瘀结,本已不宜再运功,后应是运力甚剧以至血气淤积,需行针疏气方能化开。”青衣的人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愠,看着璎璃、玖璃将其安顿好,又道:“我已喂他服下百解丹压制他体内之毒,但仍不能完全解毒,需去我二师姐处寻一两味丹药配用。”

青衣的人说罢抱剑道:“另有梅大哥左手伤势甚重需得包扎一下,云萧去我二师姐处一趟,即刻回。”

玖璃躬身回礼,同时道:“多谢云萧公子,小姐此时便在客院南面江湖中人所在的客房中,我方才从小姐身边归来。”

云萧点头罢,欲离。

下一刻璎璃看着榻上久无声息的人,扬声便道:“公子怎的不醒,可是要紧?”

云萧闻言回首,语气微冷。“……他寻至我师父面前出言不敬多有冒犯,是我点了他的睡穴将他带回。”言罢头也不回地离了。

双璃一愕,玖璃见青衣人行远,忍不住道:“若是如此,云萧公子再来需得当心一些……”

云萧已行至门外,闻言脚步一顿。

便听黑衣男子支吾着道:“只因我家公子有些……”

璎璃面不改色地接了口。“记仇。”

青衣的人眉间微微一蹙,而后大步离了。

……

蓝苏婉悉心查看过客院中的伤者,不时听见他们唏嘘日间之事,道巫盟主当时神情惴异,一看便觉古怪,墨夷家极有可能真是被巫家灭了门……没想到响誉江湖的中原巫氏竟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令人不耻的世家。

更未料到朝廷与历代武林盟主世家暗地里竟是这样一层关系,实在叫江湖中人胆寒。此间之事若宣扬出去,应是足以震动整个武林了。

蓝衣的人看着他们负伤之余仍忍不住议语道:“这云萧公子竟是连城之人,作为汝嫣家之后重现江湖本易惹人非议,然其于江湖中人危亡时多次出手相救,力挽狂澜阻了与他一般美貌、似也是汝嫣家遗孤的那紫衣少年出手伤杀众人,实在不易。”

叹息之余又不免心生赞叹:“且作为清云鉴传人之徒,今日尽显其温慈顾人之性,不但武功高强,谦恭肃峻,且举止得仪,不骄不躁,稳重细谨……真不愧是由端木先生多年教导。”

“是啊,此番九死一生,幸有端木先生、墨然先生及时赶到,否则我们怕都要亡命于此了……”

同屋中,另一张榻上的人便道:“这离世高远的归云谷云门与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美人世家汝嫣一氏竟有了牵联,也实在叫人料想不到。”

“如此说来,云萧公子身为清云鉴传人高徒,若这无刃刀巫家能不出事,他与那巫家二小姐当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般配至极……”

“谁说不是。”

蓝衣的人听得眸光越垂越低,心下一阵阵地闷疼,又涩又惘。指间包扎的动作越来越轻。

却于此时,听闻一声唤道:“二师姐。”

蓝苏婉指间一颤,立时回了头去,望见来人,本能的眸光一颤,怔怔地立身望他。

青衣的人手执长剑,长发轻束双眉斜长,肤如冷玉,眼如皓月,额心一朵冷艳妖娆的赤色樱花开得正盛,风华无双,姿容绝世。

静立屋外不近不远地看着她,一袭竹叶青的长袍在夜风中微微拂起。

“云萧来向二师姐讨两样丹药。”

蓝衣的人猝然低头。敛目间无限哀伤:“……好。”

永远是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已然很亲,却再难更亲。

她永远只是他的二师姐。

蓝苏婉目送他的背影离去,无限柔情化在眸光里,一点点漾成了水。

终有一日她能明白……

世间就是会有那样一些人,如此美好,却不属于自己。

……

云萧再至后院东面小楼所在,璎璃候于门外道:“公子已醒了,方才逼出了毒……玖璃打了热水进屋,公子正在沐浴。”

云萧眉间一蹙。“是梅大哥自己逼出了毒?”

璎璃点头:“是。”

青衣的人面容一肃,下一刻果然听得屋中传来梅疏影气息紊乱的剧咳。

“公子!”璎璃听得心忧,回头望向屋内不禁一急。

云萧越过她径直入了屋去。“他心气瘀结不宜再运功。”

玖璃为其开门之际颇有些无奈道:“……璎璃说过了,是公子不听。”

梅疏影坐于水中半扶半趴在浴桶旁,气息不稳长发已湿,听着房门开合间玖璃口中之言,不禁冷道:“好一个本公子不听,本阁主倒是不知,何时起我惊云阁护法做事竟要向归云谷之人报备了?”

玖璃默不作声地关上了房门,只与云萧道:“我家公子的伤便劳烦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看了玖璃一眼,未应声,只缓步踏入了内室。

梅疏影抬头看见青衣人,如剑长眉微微一挑,“云萧……汝嫣枭,这便是传闻中汝嫣家之人的模样?”

青衣的人只转头看着他放置在浴桶旁的左手,掌间布缠染血,已然被水打湿。

云萧回望于他,冷声道:“梅大哥左手不宜碰水,便不该洗澡。否则伤势遇水,更能愈合。”

梅疏影默声调息了一瞬,松开扶在浴桶上的右手,坐回了水中。

他抬眼看着云萧,双目忽寒冷笑一声便道:“我去追影血之时,你不是已然改口直呼本公子名讳了么?又何必再改回来?”

青衣的人闻言默声。

心中有念一闪而过:确是记仇。

云萧静立少许,上前两步把住了梅疏影的脉。

“我既已向家师回禀会为梅大哥疗伤去毒,便不会食言。”言罢于袖中取出一方针帛摊开,伸手欲取过。

梅疏影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此点小伤,要不了本公子的命。本公子更无需承你归云谷、承端木孑仙的情!”

云萧抬眼看他。“你怪我打断了你想说的话?”

梅疏影双唇一抿,周身俱寒。

下一刻,霍然斜倚水中咳了数声,而后却是朗笑出声。“只这一点,本公子却是感激你的。”

云萧亦抿唇。

似是想说什么,拨了拨唇,终是未言。

久久,转而道:“梅大哥为何要查连城汝嫣家灭门一事?”

梅疏影听后便是一嗤,转首间又咳了数声,方才道:“便与当日祭剑山庄内我与你说的一般,本公子闲来无事,管管江湖闲事罢了。”

“那时,你便已知晓我的身世?”

梅疏影冷淡道:“知不知晓事关影网我终是要查,与你无关。”

“可是因为我师父?”云萧忽是直视他道。

梅疏影一震,继而便是冷笑,满面是冷是怒。

“与她何干?本公子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难道还会被她所缚因她而为么?!你未免太看得起这个女人了!”

青衣的人于他厉声之时伸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梅疏影一怔,既而又是大怒:“你!”

静侍于远处的玖璃望见这一幕,便是一愣。

云萧公子竟似是故意激怒公子……于公子心绪不宁浮躁宣怒时出手将其制住……?

云萧看着浴桶内倚坐不动、长发披散垂落水中、身上有着被碎石划过大大小小伤口的梅疏影,慢慢道:“你气血淤积在胸,非用银针疏散化开不可,否则越是疗伤越是自伤。”言罢已取过排在一侧针帛上的银针,低头一瞬转腕便射入了梅疏影胸前。

梅疏影气息顿时一沉,闭目静坐于水中只是不言。

玖璃立身不远,心中只道:难道……云萧公子亦知只要提及端木先生……便极易激怒公子……?

云萧执起他的右手输了些内力过去引动他体内之气疏散化开。

许久,见得梅疏影额际沁出冷汗,才终于俯身将银针一一拔出。

却是拔到最后一根,水中之人霍然一动,“唰——”的一声伸手便扼住了青衣之人的颈项!

“云萧公子!”

玖璃见之不禁一震:“公子手下留情!”

梅疏影立身而起,凝目直视着云萧。

青衣的人眸中亦凛,也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梅疏影。

玖璃上前两步,却见云萧双指夹着一枚银针,也正抵在梅疏影颈间。

黑衣的人面色一变,心头顿时一冷。

“公子……云萧公子……”

“当年见你,不过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小鬼。如今,倒是本公子小看你了!”

云萧与他对视许久,目光沉静下来。

而后率先转指收回了银针。“无论是家师还是二师姐、亦或云萧……心下均是感激梅大哥的。”

“本公子何以要你们来感激?!”

半晌,梅疏影气息不稳地收回了手。

青衣的人面色无波地收起针帛。“胸口血气已然化开,梅大哥以自身内力运功疗伤便无大碍了。”

云萧言罢看了一眼梅疏影左右小臂上掀抬重物时才会磨出的层层青紫与擦伤,又道:“谢梅大哥将我二姐抱出奇石阵。”

言罢执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

梅疏影冷冷哼了一声,垂目不言。

而后于其背后,微微扬声,却是低沉道:“你所提的事,本公子答应了……我会亲自送石姑娘、回梁州青风寨。”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语声亦见低沉。再道:“谢梅大哥。”

言罢,一者转面回首,一者大步而离。

明月清风,小楼独凉。

第二百三十六章 病蛊难遏

临近客院,毒堡后院南面一间小楼里,白衣的人执箸端碗的手霍然微微颤起……

端木孑仙慢慢放下了手中碗箸。

叶绿叶转目看向白衣人,“师父用罢了?”

端木孑仙不着痕迹地将左手垂于椅侧,颔首道:“为师已用罢,你且慢食。”

叶绿叶看了一眼白衣人面前小碗,眉间微拧,“师父今日吃得太少,是绿儿做的饭菜远不如师妹么?”叶绿叶立身便道:“我叫小蓝去给师父重做晚膳。”

白衣的人摇了摇头,宁声道:“只是今日行针过久有些累了,无关饭菜。”

“既是如此师父先休憩少许,绿儿撤下晚膳煮水过来给师父沐浴,之后早些睡下。”

端木点了点头,语声温然。“不急,你且慢食。”

叶绿叶端碗几口食罢,不消片刻便已收拾了桌上菜盘碗箸。

叶绿叶将白衣人推至书案一侧,回身沏了温茶过来双手递至了女子手中。“师父先用茶,于此休憩少许,绿儿先行退下。”

白衣人微微拂袖盖住左手接过了叶绿叶递来的茶,语声温宁而清浅,看着她的方向道:“你今日应也累了,可去唤了你大师伯与小蓝几人用膳,之后便也先休息少许,再来不迟。”

叶绿叶只应了一声:“是。”便端起两人碗箸转身退下了。

椅中之人眸中虚无而静,平视着书案前方。

听闻房门开而后阖,步声渐远,下一刻静握杯盏的手猝然一紧,端木孑仙伸手慢慢扶住案沿,俯身低头压抑着气息、一声接一声地咳了起来,左手颤簌不止。

顷刻间,已面如霜雪。

空茫的眸中沉抑而哀,白衣的人满目不忍,极低地唤了一句:“阿紫……”

……

暑气阵阵被夜风拂散,毒堡后院一隅,水榭亭台,碧叶团团,一池清荷开得正盛,清香怡人。

数名解罢三阙武人墨之毒未受弩箭之伤的江湖中人正聚于此处互道安好、唏嘘感叹,赏荷纳凉之际谈论着日间之事与江湖形势。

正说得义愤填膺、忧患至极时便见一袭青衣人于一旁小径上行过。

相隔甚远众人便皆怔住,而后无不抱拳一礼。高声道:“云萧公子。”

青衣的人面色沉肃,温然垂目一瞬,转向众人抱剑回了一礼。

而后点头示意过,默声往南面小楼行去。

“真是风华绝世……”

“这样的品貌与能为……往后不知有多少江湖女儿想要嫁他……”

“便是老夫也想把自家孙女嫁予他,便是排在那巫家二小姐下做个小,也无不可。”

“听青娥舍宛姑娘道,他手中那把,可就是清一大师当年所用的霜华剑哪。”

“可见颇受端木先生器重。”

“先生失明多年,汝嫣家后人的样貌可影响不了她分毫,这器重来得可都凭此子的德行与能为……”

“听闻此子还未满十八,已如此不凡,来日定将成大器、名满江湖。”

“是了是了……”

拐入通往小楼的独径,两侧乔木高硕,绿荫深浓,横枝粗广延伸至小楼前。

风吹叶动,月明星稀。

青衣的人迎面便见叶绿叶端着碗箸大步行来。

“你来得正好,我去给师父备洗浴热水,你去师父面前请安陪侍吧。”

青衣的人肃声而应:“是,大师姐。”

叶绿叶越过他头也不回地行远。

云萧回首望了绿衣之人背影一眼,便又回目,大步朝小楼行去,而后不过数步,纵身一掠而至。

转瞬之间,已立身在小楼门前。

青衣的人强抑心头激荡,握剑的手紧了又紧,目中有掩藏不住的爱喜欣然,似乎是想要沉寂,却在伸手扣门的刹那燃成了烁亮的火簇……幽幽然地、摇曳在了眸光里。

经年岁月里,有那样一个人,离远了会思念;见到了便心喜;想到心便会疼;不见却要疯魔。

控制不住地想要看着她陪着她守候她,却又害怕被她察觉出一丝一毫。

云萧安静地站在屋前,垂目间语声低浅、又静又柔地唤道:“师父。”

月光下,屋内屋外,唯剩他与她二人。

夏风簌簌然地拂过,朗月清风,无限深意。

分明人前人后,皆需敛意;无时不刻,不得谨心。

然而夜深人静时,埋藏在血肉深处那颗寂静而又喧嚣的心,得见她,仍旧是如此控制不住地雀跃和欢喜……

青衣人抬起的眸中,是沉淀之后浓而不烈、克制之下哀而不殇的万语千言……无限思慕与情深。“师父。”

推门的刹那,杯落之声乍起,咳声倏重。

青衣的人一震。

“师父?!”

“呯”的一声推门而入,屋内窗前,白衣的人回目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

云萧急步而入冲到了她面前,“师父……”

椅中之人下一刻便已敛目,微低头道:“不必惊诧,只是为师不小心打落了杯盏而已,无事。”

云萧低头,确见案前椅侧,一只白瓷茶碗碎裂在地,茶水铺溢在旁,微微溅湿了木轮椅一侧。

青衣的人松了一口气,抬头来道,“师父可有受伤?”

端木正欲摇头,指间蓦然被人握住,云萧蹲在她面前道:“指间有血,许是被溅起的碎瓷划到了。”

端木眸中闪过什么,却只是不言,而后微微点了头。

青衣的人低头吮去女子指间的血,洒上伤药,细心地包扎过。

抬目间,却见椅中之人左臂上下也有些微的血迹,小而又微,不易叫人察觉。

端木神色微怔本欲说什么,下一刻闻面前之人声息一静,眸光便是一掠。而后椅中女子淡声道:“方才一时急乱欲接杯盏,衣上许也溅到了些微细血,却是无碍,无需挂怀。”

青衣的人望着那些淡而又浅的血点,神色几怔。

“师父……”青衣的人霍然站了起来。

端木孑仙面色仍静。只是束手而坐,语声多了两分沉淡:“师父有些累了,今日多事,你应也累……”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霍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端木不由一震。

云萧看着白衣人的左臂,语声忽然有些沉:“夏衣单薄,师父左臂上许也被伤及了,容弟子为师父查看一下。”说罢目色一凛便欲将女子左袖捋起。

端木孑仙右手拂过,不着痕迹地盖住了左手腕袖,阻了青衣人。“即便伤及也是小伤,无需查看。”椅中之人抬头来望向云萧的目光已多了两分清冷漠色,面色微白,空茫的目中一片虚无沉冷。“为师无碍,你且退下罢。”

云萧立身于她面前,原本雀跃欢喜的心已被不安疑虑所替,眸光微敛,已然蹙了眉。

端木侧首,未再多言,一时恍惚,蓦然又咳了数声。

下时想要敛息,却感青衣之人的气息陡近。

白衣之人一滞,心头微怔,右手立时轻蜷,转指握住了左手衣袖,敛目抑声道:“萧……”

一个“儿”字未及言出,端木孑仙便已震住。只觉左肩一凉,肩颈往下左臂上方被屋外吹来的风轻轻拂过,微微有些冷。

左臂上除了有些微晕染开的淡粉色血迹,便是一惯的纤细凝白,并无什么异处,更无伤口。

云萧看罢,伸手又为女子将白衣拢起,只是指间触及女子左肩,椅中之人才似刚刚醒神过来,却未及说话,便是一声闷哼。

青衣的人面色一肃,便又轻轻抚了抚女子左肩,便见一片淡淡的青紫化开,由浅而深,慢慢浮现在了女子肩头。

“这里可是被梅大哥按伤了?”

椅中之人左臂一颤,下意识地点了头,下一刻回神而醒,眸光便怔。

青衣人已然取来药油抹了一些在女子肩头,而后覆手于其上轻轻将其揉开。

端木觉到少年人的手于肩颈间来回轻揉过,心头微滞,不觉抑声道:“……这些……唤小蓝……亦或绿儿来即可……”

云萧低头看了她一眼。“有何分别,我也是你的弟子。”

端木眉间蹙了蹙:“……终归……男女有别。”

“然讳不避医。是师父曾诉与弟子。”

端木一滞。

感受到少年掌心的轻柔与粗糙,心头几分异样。

数次欲伸手阻了云萧揉按自己左肩的手,然右手抓在左腕衣袖间终未松开。久久,便未再言。

云萧揉罢取出白巾为女子将药油抹到之处一一擦拭过,方牵过女子此前被他拉下肩头的衣襟重又拢回,之后转身净了手,又回身来整理女子衣襟。

白衣的人便道:“无妨……”

一言未尽,便觉到青衣的人半跪于地伸手将自己腰间系带解开,牵起衣襟斜领捋过,重又系上。

动作轻柔熟练似是极为寻常,然椅中之人凝目于前,禁不住一脸震色。

云萧蹲跪在她面前,抬眸一瞬,忍不住平视着她,两人正面相对,气息不过咫尺。

青衣的人看着她的眉眼,指间慢慢凝滞。

端木孑仙眸光忽异。

几乎是同时,青衣的人转首侧目,恭顺道:“萧儿将杯碗碎瓷收拾下去,师父稍候。”

言罢将椅中之人往后推开几步,便俯身收拾了地上碎瓷,阖门而离。

端木静坐木轮椅中,怔色半晌,蓦然又咳了起来。

而后低头许久,慢慢松开了握在左手腕间的右手。

掌心于上,女子腕脉一周,几处被银针扎过的细小伤口正一点点渗出血丝来,纤细浅淡,却久不止。

云萧扔罢碎瓷纵身而回,立于屋外,听着房中之人压抑的低咳,握剑的那只手越来越紧。眸光慢慢凝起。

眉间倏拧,急欲伸手推门,只是下一刻霍然听闻唤声,房中之人咳声立止,青衣的人强抑忧急、回了头。

蓝苏婉领着两三人快步行来,微扬声道:“师弟?有几家小姐伤势复发道是十分难受,我去看过却并无异状,怕出差池,故只得来请师父……”

云萧蹙眉:“大师伯呢?”

蓝苏婉柔声道:“大师伯正与巫家之人看伤,难以抽身。”

青衣的人沉眸一瞬,五指紧握,静了片刻。

而后转首向蓝苏婉身后之人,平声道:“家师身体不适,不宜过劳,由云萧代而前往看诊,不知可否?”

几人一怔,忙道:“云萧公子一片孝心,令人感念,我等如何敢强求端木先生……自然是可的,那便不多打扰先生,有劳云萧公子了。”

青衣的人默声点了点头,而后转步、与他们一齐踏步而离。

……

屋中案前,白衣的人静坐已久,左手又见颤然。

抑声咳罢,端木孑仙右手取出针帛慢慢摊开、排列膝上,下一瞬转腕拂指,再度将十数枚银针射入了自己左腕之中……

但见无形元力于针尖如水漾开,白衣的人抿唇许久,额际沁出一层冷汗。

面色又覆霜雪。

这一日终是至了……元力已乱,病蛊难遏,师父许是无法再护着你了……

目色哀然,白衣的人久久抑声。

恍惚轻恻,不觉怜疼而唤:“阿紫……”

第二百三十七章 可曾有悔

“真的在这里哎~”毒堡地下,一间阴暗无光的地牢里,阿紫伸手拍了拍木榻上之人的脸。“小兰兰~小兰兰醒醒~~~阿紫来救你啦!”

黑衣染血,肩上有被包扎的伤口,叶兰闭目躺在地牢里铺满干草的木榻上,脸色灰白,双唇干涩。

一身俏皮小紫裙的人儿抓起他的手腕看了看,嘟哝了一声“没中毒”便一屁股在干草榻边坐下,一边晃荡着小脚一边抓着他的手给他输入内力。

“小兰兰你是来找阿紫被抓的吗?那个时候好像真的听见有人唤阿紫了……是小兰兰吧?”阿紫回头歪着脑袋看叶兰,顿了一下,又眨了眨眼道,“不过你也太不中用啦,竟然就被他们抓起来了……真是太丢人啦~”

言至此处,阿紫手里、叶兰的手便剧烈一颤,而后躺在榻上的人胸口起伏起来。

“要醒了么??”阿紫咧着嘴凑过来,看着叶兰的脸嘟起了嘴:“以前说你丑其实长得还不错嘛~虽然很没用地被抓了但自己跑来毒堡找阿紫还是很乖嘛~就奖励你一个亲亲好了~”

说罢嘟着嘴“吧唧”一声印在了叶兰唇上。

下一刻躺在干草榻上的人就醒了过来。

双目一瞠,继而便是大怒,瞪着上方近在咫尺的人怒目圆睁。“你!真是恬不知耻!疯丫头!”

“哎?之前不是臭丫头吗?”

阿紫言罢,眯眼笑着又“吧唧”印了一口,而后咧开嘴嘻嘻一笑。

“小兰兰终于醒啦!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小兰兰就不要害羞了嘛~”

叶兰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她,强撑着爬起身道:“有病的疯丫头!竟无故打我一掌!现下又跑来做无耻之事……”

阿紫轻轻巧巧地躲开了他推来的手,面向叶兰一脸无辜。“阿紫先前打过小兰兰么?”

推开的动作被她避开叶兰更是怒了:“没打!是我不慎被狗咬了!”

阿紫眨了眨眼:“原来小兰兰连狗都打不过……难怪被抓啦。”

叶兰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指着紫衣丫头的鼻子寒声道:“谁让我自己送去给狗咬?!这件事我叶兰不与你追究,只不过臭丫头,你再敢无羞无耻地乱来我就……”

“咬舌自尽??”阿紫惊声一句拧起小眉头道:“这种死法很疼的,而且嘴里都是血肯定要冒出来,多难看呀。”

“我叶兰怎可能咬舌自尽?!”

黑衣的人强抑怒气,阴恻恻地看着面前的紫衣小人儿。“你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一定杀了你!”

阿紫便歪着头一笑。“那阿紫只动嘴好了~”

“厚颜无耻!”

紫衣的人儿蹦跳着退后数步推开了铁牢的门。“嘻嘻,那阿紫嘴也不动,换成小兰兰亲阿紫好了~”

“做梦!”

阿紫闻言便搭下了两眉。“咦~怎么可以这样……阿紫都想好要放小兰兰回家了,小兰兰还不肯亲亲阿紫……”

叶兰双眼一眯。“你说什么?”

紫衣的人儿嘻笑着道:“我师父她们已经回来啦,现在就在毒堡里救人呢~所以就不需要小兰兰当人质啦,所以阿紫要放小兰兰回家啦~”

叶兰立时从木榻上翻身而下,便是牵动身上伤口,也不多言:“你此话当真!”

紫衣的小丫头背着手在铁牢门前晃来晃去。“嗯嗯~当真呀!阿紫从来不骗人的~”

叶兰闻言便是一声冷笑。

“只不过呀,阿紫最后有话要对小兰兰说哦~”

叶兰立时警惕起来,冷目盯着她。

紫衣的人儿小手一静,驻步在叶兰三步之外,回首间向他眨了眨眼。“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叶兰听罢一愣,而后几分惊疑地皱起眉:“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阿紫眯眼笑着点头。

叶兰当即一声冷笑:“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阿紫歪着头,又是嘻嘻一笑。“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叶兰拧眉,微怔着看她。

“因为你想啊,如果阿紫不在了,喜欢的东西肯定会跑到别人手里去的,但那是阿紫的东西,怎么能跑到别人手里去呢?所以啊,就要在它们跑掉之前毁掉,然后一起带进地狱里~”

叶兰眉间深拧,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未言。末了只冷冷一哼。“有病!”

阿紫头一歪,轻声嬉笑。“阿紫已经说完啦!小兰兰现在可以走了哦~”

叶兰目中一亮,立时离榻。

黑衣的人大步行至紫衣人儿身侧时,面前的人小手一扬,又将他拦下。

叶兰神情一紧,“你!”而后便是满面阴戾。“……你果然言而无信!!”

“不是啦!”阿紫眼珠儿一转,望向叶兰道:“小兰兰最后再亲阿紫一下嘛~”

叶兰顿时一怒:“是不是不亲就不让我离开这铁牢?!”

阿紫眼睛向上瞄了瞄。“那倒不会啦。”

叶兰听罢脚下一动黑衣一闪,人便极快地从紫衣人儿身侧绕出了铁牢。

阿紫回头看他,大眼几分哀怨,嘟着嘴道:“小兰兰真的不亲么?”

“神精病!”

叶兰看向铁牢之外地牢长廊一头隐约能见的月光,头也不回地向其快速行去,转瞬便离。

阿紫独自站在铁牢内,呶着嘴看着那抹黑影掠出毒堡地下。

直至黑衣消失在长廊尽头,阿紫嗫嚅着道:“小兰兰,真小气~”

下一刻,转身回头间两臂弯刀又自行弹了出来,阿紫低下头看着臂下弯刀,大眼眨了眨,喃声道:“你是想砍了他吗?不行的,他还小,就算喜欢也不能呀……阿紫不是一直告诉你、不能乱杀人么~不然师父会不高兴的哦。”

长夜无光,地牢阴恻。

铁牢门外,突现一抹身影。那人看着牢内的阿紫,只是一动不动不言不语。

阿紫抬头来看着她:“小蜜桃……我们说好要一起长大,一起去抓大漠里的毒蜥蜴玩……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但千紫再也长不大了呢。”

立在铁牢外的人目光一恻,哑声唤道:“小姐……”

紫衣的人儿晃了晃背在身后的小手,一边走出铁牢一边小声哼唱道:

“嘴儿似蜜甜~面儿似粉桃~甜甜蜜蜜小小桃~陪着千紫玩~陪着千紫闹……陪着千紫长大嫁俊郎……”

暑夜,无星。

……

夜深月明,院中花草轻曳,风吹影动。

端木孑仙静坐于窗前案侧,没有焦距的目光望着面前一片空茫和虚无。

腕间银针已然拔出,长袖垂落案下,正滴落点点殷血。

夜风送晚,渐深渐凉。

白衣的人抬手以袖拭去腕间的血,恍惚如默间眸光轻阖,一身萧寂。

“物有终始,人亦是……死生无常,无从避,转瞬便又一轮……”低声一叹,余音静静散了开。“我当看淡了。”

下时,风欲狂,窗前影动。

端木孑仙神情微怔,眸光忽抬。

一阵馥郁寒冽的朱梅香蓦然拂来,随着掠风之声一起一落,止在了窗前繁木横枝之上。

端木孑仙不觉喃声:“阁主。”梅香之后,酒气散开,能听到酒水之声晃曳不止,倾灌入喉的闷响。

端木孑仙怔色一瞬,起身推开了案前窗几。

伴有暑热之气的夜风顿时迎面,酒香梅香更烈。

窗前树上,枝叶繁盛,横木粗枝之上,一人倚身而坐,背靠树干,仰卧荫间。

他手中扣着一只酒坛,右腿轻屈踩于横枝之上,衣摆白衣散开盖住了几簇碧叶繁枝,衣上红梅朵朵,傲然冷冽。

风扬起又落,叶声簌簌。

端木静坐于案前,淡淡抬目望着他的方向,鬓边雪发微微拂荡。

他独倚横枝,靠树而坐,仰首间一次次将坛中酒水灌入喉中。

水声不止,风声又簌,白衣扬落间,窗外之人只是不言。

端木孑仙望他已久,微微敛目,不知为何就叹了一声。

枝影摇曳,梅疏影喝得酩酊大醉迎风而笑。

久久,眼望前方眸光轻晕,他忽是极慢地开口道:“端木孑仙,你有没有后悔过何事?”

窗几之内,案前之人静了一瞬,而后亦是缓慢道:“此前尚无,之后未可知。”仰首而望,屋中之人沉默少许,又道:“阁主有伤在身,不宜贪杯。”

梅疏影凝目望着前方,眼中一片迷蒙,眸光不由怔怔。

“本公子却做过一件令我极悔之事,且一悔再悔,却还难以回头。”

端木静然一刻,慢慢道:“人生于世虽说不宜有太深的执念,但毫无念想,也不见得便可……阁主有智,应知此理,适度便妥。”

梅疏影垂目回首,看向她的目光蓦然如此深邃,瀚如海,沉如夜。“我只恨我看得太清楚,想的太透,看的太透……”

言至此处,周身之气骤然便寒,冷目回首间忽然就将手中酒坛一把捏碎!

“端木孑仙……”

人声风声坛裂声碎成一片,散却在夜风之中。

端木孑仙听见他的声音恍惚怔忡,迷蒙而无知,忽是一怔。

心下不知为何亦随他扬起一片茫茫然的空与冷,椅中之人慢慢抬目望向了树上之人。

梅疏影亦垂目。

两目相对,一者空茫,一者清宁。

梅疏影心口一疼,呼吸蓦然凌乱,他如此惊茫又怔色地望着她。

久久,又唤了一声。“端木孑仙……”

风起微澜,枝影翩跹。

他望着她沉淡而虚无的眸,目光一颤,终归静默。

白衣翻飞鼓荡间红梅扬落,再无声响。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若无心

风声簌簌更响。

白衣长摆随同万千树叶横枝一齐拂动,于夜色中摇曳。月光如水。

梅疏影再坐一瞬,目光澄如夜又冷如辉。

倚身之势不变,霍然转目回首,一掌拍落枝叶,飞身而起。

静立横枝之上,他最后看一眼窗内的人,也不知是怔忡还是恍惚,只是满心满目茫茫然的冷,空寒独寂,无知无往……

转身回首间白衣的人背对小楼,掠步欲离,头也不回。

“阁主。”端木孑仙忽地唤住了他。

朱梅醴艳,他立身横枝之上便如一株覆雪寒梅,一身是冷是傲,驻步默然。

“院中之时,阁主之言……是何意?”端木孑仙抬目一时,望着树上之人立身所在,微有迟疑,缓缓问道。

风声又起,白衣红梅拂荡不止,梅疏影垂目间忽是一笑,眼望残月孤星,茫茫夜色,含笑道:“不知在端木宗主眼中,人无心可能活?”

端木听罢微怔,凝眸一瞬,摇头。“不能。”

梅疏影语声一扬,又恣肆又幽然地笑了起来。“本公子却见过一人,天生无心,仍可活。”

窗内之人蹙眉而静,端坐微久,只道:“阁主可是意有所指?”

语声赫然又复凉薄,白衣的人静立枝上,身形冷逸。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梅疏影抬目而远,冷冷望着前方一片翠郁和墨色。

明月高悬,夜幕苍凉。

他低声笑道:“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回目而冷,梅疏影看着她,一字一句冷冽道:“你算作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也没有心。”

风声忽凝,静默如滞。

下一瞬,听见枝叶间极轻的一声冷笑,白衣一扬,风声乍起。

衣摆长衣猎猎作响,白影一纵,转瞬已离。

端木孑仙静坐案前,空望簌簌风声,目中只余震色。

久久,怔愣难回。

长夜忽默,清辉冷月。

椅中女子默声许久,心下忽然微微疼却。

风声又拂,寂然而静,宁然而又喧嚣。

……

洗浴之后,叶绿叶取干净白衣给女子换上,端木孑仙坐回木轮椅中又至窗前。

叶绿叶收拾罢浴水湿衣,上前几步欲将木窗阖上。

端木孑仙平望前方,忽然阻道:“让它开着罢。”

叶绿叶凝眉一时,下瞬应道:“是。”

浮云蔽月,一片晦色。

久久,绿衣的人将屋中烛火吹灭,推门而出,立于屋外轻轻将门阖了。

墨然远远行来,望见,驻步轻声道:“小师妹可是睡下了?”

叶绿叶转身面向墨然,行了一礼,肃声道:“回大师伯,师父已经睡下。”

墨衣之人转面看向小楼屋内,眼神清隽而柔和。“今日多有忧碌,你师父经年身体不适,本也不宜过劳,应是累了。”

襟摆流云于风中微拂,纶巾如雪,他凝目望着阖却的木门,眼如旭月,流转清辉。

无论师兄想做的是什么,师兄都会像幼时那样,陪你护你,保你无忧,看着你平安无事,让你无病无伤。

目光温然如水,柔和而隽永。

墨然看罢房门,静默一时,转身而离。

……

犹如立身在一片满目白茫的泥沼中,无来无往,无归无去……

她束手欲行,不知因何而迟疑了。

迎面吹来的风本是清静而宁然的,此时此刻却凌然乱了一分,混在风声里,能听到隐约如诉的耳语人声: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你算做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也没有心。

白衣蓦然拂乱,她依旧静立于原地,白色的雾、凌乱的风,还有风中鼓舞翻飞的鬓边雪发。

四周霍然变得那样喧嚣,脚下的泥沼仿佛在隐隐陷落。

她抬目而望,于一片白茫中下意识地欲阖目,敛心敛绪,独步前行。

然而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嬉声人语、哀然怮哭,她立身乱风之中,本欲一叹而过……

然而嬉声尤喜,哭声怮人,她不知为何就怔忡在了原地。

第一次,欲回首一望;第一次,欲侧耳细听。

白雾之中,她看见山野茅舍里,素布麻衣的小女孩坐在竹榻旁伸手轻轻去推榻上的女子,哑声唤着:“娘……”素白的小脸上满是稚嫩,眼里有早已干涸的泪。

白雾之中,她看见满身褴褛的小女孩一步步行在山径间,累倒溪石一侧,昏昏沉沉中被远处行来的墨衣少年抱起。

白雾之中,她看见饮竹居寝榻一侧,两鬓霜白的长者缓缓合上双目,曾经稚嫩的小女孩已长成少女,一身白衣漠然,直身跪在木榻一侧,恭敬叩首,一遍又一遍。

白雾之中,她看见夜半竹林,白衣少女背对来人,额发轻蜷的少年愤然离去。

白雾之中,她看见晨风微拂,墨衣男子拜别坟冢,轻拥少女入怀,许久之后,转身而离。

白雾之中,她看见彩衣飘荡,丱发少女看着白衣少女一声冷笑,飞身已远。

白雾之中,她看见长剑轻驰,被白衣少女一指弹开,绿衣女孩倒退数步,砰然于少女面前跪下。

白雾之中,她看见风卷林叶,白衣少女伸手拂开染血的车帘,将满脸是血的蓝衣女娃儿从马车中抱出。

白雾之中,她看见火光漫卷,已非少女的白衣人一掌将铁锁震断,挥练将血池中的满身烂肉蛇虫的小女娃卷起,揽入怀中。

白雾之中,她听见风吹竹动,落日余晖中,药庐内满身是血的少年哑声对她说:“好。”

往事种种,零星浮现,似驻心间,又似云烟。

她欲细想其间的起伏跌宕、悲喜疼眷,然而心如湖海,止于微澜,除了浅怜轻悯不忍,竟无悲喜。

一刹那间白雾更浓,她又听见轻嗤冷笑,一字字与她道:

你算做什么人?你既不会哭也不会笑。也没有心。

夜风从木窗拂入,隐带荷香草香,端木孑仙静静地躺在木榻薄衾之上,阖目已久,鬓发轻拂……

最后,仍是一叹。

……

青衣的人静立榻侧,垂目看着榻上的人。

隐见苍白的面容上,眉间时而紧蹙时而松开,神情恍惚怔忡,竟有茫然之色。

青衣的人慢慢于榻沿坐下,察觉女子未醒,终于确信此前两次过来,自己立身于房外,师父是真的未有及时察觉到他近身。

迭影练至七重后运之都需敛息,久而久之会习惯性地收敛气息,叫人难以察觉。

之前似觉师父于他进房时有匆然之色,是故怀疑。

此时确证,却又不得不怔忤。

以师父的元力,即便自己敛息以极,也不应如此毫无防备。

云萧迟疑一刻,伸手于薄被下将女子的手执出。榻侧的雪娃儿似被惊动,迷蒙地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看向他。

青衣的人便对着它微微一笑。

霎时清风拂面,花雨扬落。

圆滚滚的雪貂儿便似看呆了一般直挺挺地倒入了榻间。

青衣的人忍不住又一笑。

雪娃儿大眼瞪得更圆,险些从榻上裁了下来,幸被青衣少年扶了上去。

云萧把着女子右手脉膊,细细看过,只觉脉相平和并无不妥……刚要放下。

指尖欲离间霍然又滞,少年脸上的笑意忽然凝滞。

第二百三十九章 堡中议事

极暑之晦后一日,即七月朔日。

是值晨时。

浮云点点,天际透白,毒堡院中渐渐洒下斑驳林影。

卯时刚过,主院正厅之中,巫山秋雨携巫家之人与诗映雪、韩冲儿、郑心舟、郑秋雁、宛亭芳及另外十数位江湖人于厅中正坐。

众人面上已无昨日幸色颓色,改之一脸郑重。

墨然缓步踏入厅中。

以巫山秋雨为首,众人立时起身相迎。“墨先生来了。”

巫山秋雨客气地将他让入厅中前首一座落座。“昨日多谢墨先生拂照我巫家子弟。”

墨衣云纹之人微露温意,浅笑之余看向她与一众巫家之人,而后温然回目,无声落座。

毒堡正厅之中,或站或坐,数十人之众。

皆是未受弩箭之伤、已然解毒的众江湖侠客,也都是江湖中威名不小,声名在外的人物。

群雄聚集一堂,欲共商昨日之事。

“听闻巫盟主已亲自去请端木先生?”韩冲儿与诗映雪并排坐于厅中之右,开口道。

巫山秋雨笑了笑,颔首道:“是,青娥舍江山秀姑娘领数名青娥同道而离,也去请了惊云阁主。”

“这样啊。”韩冲儿听闻“惊云阁主”四字,不知怎么就摸了摸鼻子,虚应了一声。

“在清云宗主未到之前,巫家主母就墨夷氏灭门一事,可否先给我们一个交待?”厅中一人坐于厅右末位,脊背挺得很直,语声尖涩。“否则巫山空雷有没有资格和清云宗主并排坐在此厅上首来议事,还是个问题。”

巫山秋雨面上波澜未起,只抬眼看了此人一眼。

说话的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你巫家忘恩负义要灭墨夷满门……”

无人应声,陈海麓手扶椅背便又疾愤道:“……就灭个干净!却留下余孽寻来报仇,害我儿亡命于此!亡命在那枉称墨夷氏的劣子恶徒手里!”

此言一出堂内的人都转目看他。

墨然似无意般抬眸,目中既静又柔,不愠不火,似在温然浅笑。也是看着他。

巫山秋雨背后所立巫家之人目中皆现冷色,独巫山秋雨仍旧面不改色。

“陈庄主痛失爱子心下悲愤,故出此言,我巫山秋雨岂会不明?既然陈庄主要我巫家先给个交待,那我巫山秋雨在这里就先说了。”

面色一正,巫山秋雨眼也不眨地冷肃道:“我巫家与墨夷氏数百年世交,从未有过背信弃义之举,墨夷氏灭门一事与我巫家毫无干系!至今为止我巫家仍旧在追查杀害墨夷家的元凶,日后也会继续追查,对于此次胆敢出来诬陷我巫家的那子绝不会轻言放过,这便是我巫家之言!”

诗映雪闻言笑了一声。

巫山秋雨目光一凝,立时看向了她。

风拂雪袖,纱羽微扬。

白纱罩面的女子脸上是冰雪之色,轻而又幽地开口道:“那武林盟主世家与朝廷的暗卫关系、代朝廷监视武林一说,也是假的了?”

巫山秋雨眸光不动,沉面道:“昨日院中,诸位已知那子绝非墨夷氏后人。既是如此,他口中之言又如何能信?”语声一凛,她冷道:“自然是假。”

言罢,便抬目环看了厅中之人一眼。

众人一怵,尽皆转目避开了她的视线,心中各有想法。

墨然却于此时露出微笑,面色始终轻浅柔和,静坐而温然。

诗映雪便又轻声笑了一记。

巫山秋雨眸中不由更冷,微微抬眸:“不知诗圣姑是何意?”

诗映雪无惧无畏地回视于她,语声冰寒。“映雪只是道出心中疑问……巫家主母的意思,便是中原巫氏仍旧稳坐武林盟主之位了?”

语气中的质疑与嘲弄不加掩饰。

厅中语声微响,不少人转首附耳轻议起来。

“不然诗圣姑是觉得,我无刃刀巫家已经没落,已有人能胜过我大哥手中的无刃刀了么?”巫山秋雨冷然看她,目中寒意也是不加掩饰。

诗映雪回视于她,一时未言。

巫山空雷武榜第一蝉联十五年,此次中毒下虽未出手,但江湖人心中不可能不忌惮。只因从未有人在巫山空雷手下走过百招。

厅中众人语声渐低,慢慢便又静了下来。

“巫盟主的武功虽厉害,被那一介稚子连番质问相逼,却露出了一副怯懦心虚之态,之后那子与你巫家之人比武,巫盟主始终未出手……反倒是清云宗下年纪尚轻的弟子云萧力挽狂澜,巫盟主可说是毫无作为。便是这样,他也仍旧是武林盟主,可受江湖中人敬仰么?”诗映雪淡淡问道。

“你!”巫家之众齐声一怒。

巫山秋雨紧抿双唇一扬手止下了他们,手握朱椅扶手,五指倏紧。“神女教虽是位于岭南湘野之地,对我中原武林盟主的位置,倒是兴趣颇浓的模样。”

诗映雪微仰首露出清高睥睨的姿态,眼神乖戾寒凉。“古来尧舜禹位,无非是能者居之,映雪即便是有兴趣,又有何不可?”

巫山秋雨目寒如刃,稳如泰山般端坐在主位之一,只一动不动地直视诗映雪道:“当真是能者,也无不可。只不过除却能为,武林尚有正邪之分,不知诗圣姑对你神女一教在江湖上的声名,可有自知之明?”

众皆知神女教行为乖戾,常侍毒物三分正更兼七分邪,不为江湖中人所喜。

韩冲儿闻言便重重哼了一声,眉间一拧。

诗映雪颀长的睫羽轻轻往上掀动,眼神冷冽如霜雪,目中有杀气一闪而过。

雪袖微扬,掌中莲花针无声滑至指间。

巫山秋雨坐于她对面一座,相隔数步,此时只当未见。指尖刃气亦慢慢凝起。

众人无形中均感觉出了大堂内隐隐散出的凌厉刃气,一左一右成对峙之势,一时间面上皆怵,无人敢于轻言。

“先生请。”恰于此时,正厅外步声沉然,传来巫山空雷浑厚的语声。

晨光下雪鬓轻扬,复又垂落。

白衣之人坐于木轮椅中望向巫山空雷所在,轻轻颔首,亦道:“巫盟主请。”

正厅之内,众皆转目一望。

白衣之人静坐椅中,面色清冷而淡泊,双眸阖却,正被身后一名绿衣冷肃之人缓步推来。

白衣人身侧,一蓝一青的两道身影亦随行在侧。

左侧少女温婉可人,一身芝兰秀气,满面温柔;右侧少年容颜绝世,额心一朵血樱花冷艳逼人,手握麟霜华骨,却是一身肃穆。

叶绿叶慢慢将椅中之人推入了厅中上首。

堂内之人皆起身而立,躬身揖手便是一拜。“端木先生。”

白衣的人静坐椅中,垂首间回道:“诸位不必多礼。”

待得众人重新落座,巫山空雷亦微拂衣袖在上首之右落坐下来。

巫聿胜艳应是跟随父亲前去相请,亦随行在旁,此时看了云萧一眼,眉间微蹙了一分,便立身在了巫山空雷身后。

云萧、蓝苏婉、叶绿叶三人向一旁在坐的墨然示意了一礼,便也立身于木轮椅侧、端木身后。

厅中静然。

巫山空雷的视线从大厅中的众人面上扫过,而后看了巫山秋雨一眼,随即转向椅中白衣人,温声道:“今日烦请先生过来,一是想论清昨日那领头的自称墨夷然却的少年、和那下毒于我等的素衣女子分别是何人?”

端木微微颔首,虚无的视线落向厅中正前方,便道:“诸位觉得,应是何人?”

原是寂静的大堂内语声轻起,坐于左侧前首一座的郑心舟从罩衣中抬头看了一眼白衣人及椅侧少年,极为慢沉地开口道:“那紫衣少年虽自称是墨夷然却,却绝无可能。一是因容貌二是因年龄,他额间虽无云萧公子额间所有的樱花纹烙,但于在下看来实可看出与云萧公子关系匪浅,应是连城中人。”

“嗯嗯!”那趴在她肩颈一侧的连体妹妹郑秋雁探着脑袋重重点头应和。

端木亦点了点头。

此时陈海麓忽然扬声道:“连城汝嫣家被灭已是六年前,那子当年便还是个稚子,无云萧公子拜入清云宗的好运,料想是因其貌美被仇家饶过虏去做了那**,这日久天长的也就认贼做父了!”

此言一出厅中之人皆震,有的皱眉有的张嘴不言。

云萧眼神倏然一冷,抬目直视陈海麓……握剑的手不觉一紧,抬步欲动,正欲说话。

下一刻椅中白衣人垂目一瞬,抬头来面容沉静,淡而又沉地开口道:“此子前事种种我等并不明悉,不宜妄言。只是今日过后,毒堡内受伤之人许要滞留休养数日。诸位未受弩箭之伤毒亦已解,应是不久便将离去……料想随后便会派人追查此回人事。”

众人看向白衣人,心中默认,只等下言。

端木续道:“只是方才提及之子年纪尚幼,极可能便是不明自身真相……听闻昨日之事也是及时收手,迷途有返。”白衣人语声渐缓,低声道:“端木已知此子极有可能便是我徒萧儿至此唯一一名在世亲人,不知诸位可否应端木一言,若得线索望能相告,非至死地不下杀手。此人罪责,由我归云谷出面了结与处置,可否?”

众人微震,不由道:“云萧公子作为汝嫣家遗孤经年孤身一人,此子现身出来虽行恶事,但料想是被奸人所蔽。我等昨日多受云萧公子庇护,更受端木先生救治方得周全,此下先生既开口承言,我等岂能不应?对于此子我等必不下杀手,若得线索也会及时告之归云谷。”

端木孑仙颔首一礼,诚言道:“端木谢过诸位。”

岂能放过!

陈海麓与巫山秋雨抬眸未言,眼中却都是深沉冷意。

尤其陈海麓,牙间咬得极紧,目中大有恨色。此子我必要杀之为我儿报仇,连带那操控傀儡放出弩箭的女子,亦不会放过!

云萧低头默然一瞬,转目看向椅中女子,目中不由流露出暖慰感念、与些微悦怜之色,虽轻浅却流深,未执剑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扶到了女子椅背之上。

蓝苏婉侧目看向云萧露出微笑,心下亦隐隐为他高兴,下瞬望见青衣人垂目神色,不知为何就是一愣。

第二百四十章 不擅拷问

夏暑晨风自堂内轻轻吹过,衣角微扬,青影白衣一齐拂动。

木轮椅侧,少年偏首而静,容颜绝世,眸光如涟。

清逸绝美的身影立身在椅中之人一侧,韶光如止,静谧如画。

四周人事仿佛都成了背景,便是离之极近的大师姐与自己,也恍然如隔一指人世。

青衣的人偎那一方天地,容纳一椅之距,护之守之,若之倾心。

周身弥漫出,一种说不出的缱绻温柔。

蓝衣的人面上微笑慢慢凝滞,不觉恍恍然的震在了原地。

“云萧。”却是此时,蓦然一袭橙衣飘近青影,巫聿胜艳不知何时走近,亦立身在了木轮椅后,少女抬头对着青衣的人微微一笑,一只手抬起正覆在云萧抚在椅背的手上。

云萧恍然抬头,便见橙衣的人面朝自己、眼中忧惕之色一闪而过。

少年人握剑的手倏然一紧。一瞬间有感堂内数道视线如芒刺在背,脊背一疼,如梦初醒。

“大哥。”青衣的人低应一声,当即敛目。

巫聿胜艳再度一笑,似随意般回首扫过了蓝苏婉、墨然、宛亭芳几人,覆在云萧手背上的手便没有再拿开。

青衣的人转面正视厅中,身影一如初时肃然,手亦未离。

蓝苏婉再度一愣,复又低头,目中伤然。

墨然与青娥舍舍管宛亭芳亦回目。

“而那名脸上有鞭痕的素衣女子……”此时巫山空雷坐于厅中上首之右,便又开口道:“不知可有人知道来历?”

门外一声施施然的传来。“此女便是现任丐帮帮主郭小钰。亦是江湖一名为影网组织中,被称为影主者。”

丐帮……影网?影网!众人闻言一震,满面惊疑。

抬头来便见一人大步跨入正厅内,一身白衣如雪,红梅绮艳。

掌中玉扇轻倚,雪色流苏来回垂曳,神色悠冷,满面从容自若。身后跟着一黑一红两名男女剑客,亦有江山秀及另外十数人相随。

风起白衣、朱梅流襟。

巫山空雷正视于他揖手为礼:“惊云阁主。”

梅疏影只笑了一声算作回礼,下瞬立于厅中环视众人便道:“莫非在座的人亦听闻过影网?”

言辞恣意,对那厅中上首左位的白衣人只当未见,更不见礼。

周身淡冷,语声不可谓不凉薄。

堂内众人不觉都蹙了蹙眉,心道年初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还为左相文墨染及惊云阁之事奔波于洛阳,梅疏影此人未免太不领情、不知好歹。

再听他口中之言,有的垂目有的敛神,更不言语。

“据闻影网也是江湖中买卖消息的良家。”梅疏影执扇于手,忽是一声冷笑:“其可为有求者探得任何讯息,价廉且无禁。不像我惊云阁规矩良多,不探私、不探故、不探隐,有诸多限制。江湖中私下寻之与其合作的人并非少数,尤其近年……此事看来不假。”

端木孑仙微怔,有感厅中十数人不作声地退后了半步。

只阖目不言。

江山秀看向梅疏影道:“听闻年前惊云阁与丐帮大动干戈,莫非便是与此名为郭小钰者相斗?”

又有人道:“莫非实则非与丐帮相斗,而是和影网?”

白衣微拂,梅疏影扬扇浅笑:“原来诸位都知晓,我道无人前来过问,还以为江湖中人两眼都瞎、双耳俱聋,都不知呢。”

众人一噎,知他在嘲讽江湖之众此前作壁上观之行径。皆转头不语。

“置身武林却想独善其身,身在江湖却欲偏安自保。”梅疏影踱出两步,似笑不笑道:“可知风云旦起于江湖,便是水倾潮涌,无一处不将波及?汝嫣家被灭、祭剑山庄陨铁被夺、青娥舍岁银遭劫傅长老身死、公输明遇害、我惊云阁与丐帮相斗,一桩桩一件件,你等以为事不关己,不予过问,其实早已是鱼游釜中、虎尾春冰,直至昨日毒堡之劫。”

梅疏影环看众人两眼,复又悠凉道:“本公子原想着,诸位被沸水烫上一烫应能知晓置身险地,不可不动了。”玉扇轻敲,他看向墨然,口中道:“奈何今日看来还是不够,许是要等到被煮熟了、蒸透了,你们方能知,此身已是砧上肉、盘中餐。”

众人闻言不禁都皱起了眉,巫山秋雨抬头直视梅疏影,面色不善道:“惊云公子此话何意?”

梅疏影转目回视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墨然。后者目中不复温然,看着他露出两分轻寒之意。

梅疏影道:“诸位若是以为昨日毒堡之事便是结果、已然结束,就着实太小看那影网幕后之主了。”

众皆一震。

梅疏影又道:“丐帮即影网。所以其与我惊云阁相斗十数年,屡屡能全身而退且多次截获我惊云阁讯息闻筒……只因其原本便是我惊云阁讯息来源的上线之一——丐帮。”

蓝苏婉此时颔首,柔而静道:“便如梅大哥所言。而那素衣女子即是丐帮帮主郭小钰,亦是影网影主。”

众人闻言转首看了这蓝衣秀丽的少女一眼,而后垂目沉思,满面肃重。“没想到本为武林正派之一的丐帮,已沦落至此。”思之而抑,一时皆无话。

“昨日惊云公子曾提到与他们为伍的黑衣女子是齐鲁半壁山庄的人,那冷家与昨天的事是不是也有关联。”陈海麓忽又出言。

梅疏影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直至今日,冷家的人毫无所知,与你等一般,不过是一尾釜中游弋的鱼虫。”

陈海麓被他说得一震,面渐红耳渐赤,心中有火慢慢腾起。

厅中众人也觉难堪,想要出言反驳又自省不是对手,只闭口不言。

诗映雪却是瞩目半晌,望着白衣红梅之人微微一笑:“‘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惊云公子盛名在外,确实不假。”

白衣公子身后的两人不免又要转目四顾,装傻充愣,只当未闻。

梅疏影回视于诗映雪,亦是悠然一笑:“多谢诗圣姑赞誉。”束音为线,复又道了一句:“此前夺草失礼、留信互商之事,亦谢过。”

雪纱拂荡,诗映雪垂目一礼。“公子客气。”

“如此,我等应知影网已为武林之患。”端木孑仙静坐椅中,慢慢道:“其主郭小钰虽不会武,却善诡谋,诸位如要追查相抗,与之对敌,望能小心。”看了梅疏影方向一眼,端木孑仙再道:“且梅阁主言及毒堡之事许还未尽,诸位不日归途,亦当谨心。”

“谢先生嘱言。”众人低声应了。

郑心舟抬手向厅中上首二人抱拳一礼,平声道:“如此前事多已明悉,我等今日便离堡回舍,会将此行之事向舍主舍监禀明,与影网追查相抗之事必不推辞,如有消息会及时知会诸位……在此便先告辞了。”

巫山空雷回一礼,抱拳道:“再会。”

端木孑仙亦点了点头。而后温言道:“端木与劣徒尚欠娄舍主与陈长老一诺,来日必至徐州登门拜厄。”

秋心舟、宛亭芳俱起身,二人与江山秀领青娥舍诸女揖身一拜道:“我等必诉与舍主、舍监,一齐恭候先生。”

而后再与堂内众人见过礼,最后再向梅疏影抱拳一礼,便大步行出了正厅。

厅中之人目送其离去,也欲起身而离。

此时那扶椅而坐的陈海麓突然又道:“在座诸位都好似忘了,本庄主却不能不提,敢问清云宗主此前那名控制手下傀儡伤杀江湖人无数的女了关在了哪里?欲要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四下之人也都转目看向了木轮椅中的人。

“是了,那名女子竟能以笛音操控多名黑袍人放出弩箭,且黑袍之人所使应是千机血弩无疑,这本应是虞家之人才能造出的劲弩,箭上之毒亦是,此女身具异能熟谙虞家机弩、剧毒使用之法,不知是何身份。”

“既是抓到了活口,也可从她口中拷问出影网之众的底细,便是死也不能让她死得舒坦!”陈海麓微微拧声道:“归云谷若是不擅长拷问之流,可将她交给我天凌山庄来处置。”

此时一道身影翻身而落,紫衣娇小,烂漫活泼。蹦蹦跳跳地快步入了大堂内:“谁说我们归云谷不擅长拷问啦!我们归云谷清云宗最擅长拷打拷问了!什么扒皮抽筋、凌迟插针、灌铅梳洗割锯,应有尽有,一应俱全,抽肠子挖眼珠拔脚指……天天玩哩。”

第二百四十一章 罢手便是

厅中几个女子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竟有几分当真的神色。

蓝苏婉哀声一句,垂目轻捂脸。

叶绿叶神情一冷,直直看向来人,寒肃道:“胡说什么!还不退到一边,又给师父丢脸!”

众人回神过来,看着这紫衣女娃儿愣了愣神。

心道这紫衣女娃儿便是传闻中此一届清云宗下最为贪玩胡闹的三徒紫无命了,小小年纪,武功却高强无比。

昨日院中众皆有目共睹,一时无人敢小觑她。

阿紫猫着身子从叶绿叶面前窜过,一脸嘻笑地挨到了端木椅侧,伸手便抱住了白衣人一臂:“阿紫这么可爱,才不会给师父丢脸呢!师父是不是~”

端木孑仙端坐大堂最主一位,闻言侧首,望向身侧紫衣人儿。

白衣无尘似映轻辉,虚无的眸中有一瞬间竟似有流光划过。

椅中之人原本淡漠沉静的神情宁和许多,温而怜之地轻唤了一声:“阿紫。”

厅内众人闻之不由轻震,心下当即道:曾闻此一届清云宗传人之徒中,最受端木先生怜疼宠护的反倒是最为贪玩胡闹的三徒紫无命,本道是假,却不想竟似真的。

紫衣的小丫头当即咧嘴一笑,眯着眼儿蹭了蹭白衣人。“嘻嘻,师父最好了~”

白衣人垂目而静,蜷起的指尖轻轻颤瑟,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气息与温度,心头微微一疼。有些恍然地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叶绿叶见之眉间拧得极紧,似乎是想像以往那般开口斥言,只是转目一静,又强止了。

云萧与墨然皆不由自主地转目望着椅中女子眉间温怜的神情。

梅疏影立身厅内,睇目一眼,又迅速别开了眼。

“那归云谷的意思,那恶女将由清云宗门下亲自来拷问底细了?”陈海麓直直盯着紫衣人儿,没好气道。

阿紫扬声便道:“那当然啦,人是我们家小云子抓的,当然是我们归云谷说了算!”

陈海麓重重一哼,“此女伤杀江湖中人无数,在场之人有诸多亲友死在她的手里,即便是清云宗主,也不能包庇了此女!定要好好严惩才行!”

众人对视一眼,虽未出声附和,也是默认赞同。

端木孑仙端坐椅中,一时未言语。

阿紫立身椅侧,当即嗔声道:“谁说我们清云宗要包庇她啦!当然是拷打拷问了~只不过那个女人现在已经被我毒傻了,只听得懂我一个人的话了。”言罢小脚一跺,朝外便唤道:“你进来!”

下一刻身着虞家弟子服的沧桑女子便迈步走入了大厅内。

众人转目看见,当即一骇,不由怒声:“你……竟不将她捆住关在地牢内!”

“有什么关系?”阿紫蹿上前去,绕着立身大堂之上、身着暗紫色紧袖长衣的女子踱了两步:“反正她现在听我的话,又不会再把你们怎么样。”

众听闻只觉几分难堪,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道:“昨日中毒受制,今日她又能将我等怎样!”

端木便出言约束了一句:“阿紫。”

紫衣的人儿当即收敛了言辞,厅中众人也随即噤声。

“紫姑娘说此女已被毒傻又是何意?难道意指就此放过,拷问之事也进行不了了么?”

阿紫闻声看向陈海麓:“你是不是和她有仇……对哦,你儿子好像脖子被她操控的傀儡人一箭穿透了,是有仇的。”

“你!”陈海麓心中惊痛,怒目拧声而起。

“阿紫。”端木孑仙再唤了一声,此声便有几分沉肃了。“不可轻言他人丧亲之事。”

紫衣的人儿当即哦了一声,垂下了脑袋。

“原本抓到影网留下的歹人便可拷问出影网诸多底细,今日却因你这丫头一句毒傻了就想粉饰过去,置昨日枉死的众人不算,还放此女随意走动,未免也太荒唐了!”陈海麓厉声道。

“她操控别的傀儡,现在成了我的傀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算恶有恶报啦,难道不好么?”阿紫随即道。

“这……”堂内众人讶然一刻,忍不住私议轻语起来。

“我看她的模样,可不像是个受人操控的傀儡!”陈海麓厉声一句突然抬掌就向厅中女子拍去!“说!影网之众现在藏身在哪里!还有何人!”

紫衣的人儿眼中冷光一闪而过,瞬间驰至挡在了虞韵致面前。“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阿紫的东西,凭你也能碰?”话音未落一掌迎上,掌中内力透体而出,气劲如浪,顷刻将陈海麓推出数丈,撞翻了他所坐的朱木椅。

白衣的人左手掌心一动,语声立沉:“阿紫,不许动武,更不得无礼。”

众人看在眼中更见震色骇色,巫山秋雨的眸光都沉了沉:这紫无命的内力未免太深了……

云萧听闻女子语声立时看向白衣人,脑中不由忆起昨日阿紫双刀齐出时的颠狂之态,心中忽然一凛,目光移向端木孑仙拢于袖中的左手。眼神凛冽起来。

叶绿叶面色一寒当即闪身上前,一把扣住了阿紫右手脉门。“还不与我退下!”

阿紫一震,眼中微光一闪,垂目又哦了一声,顺从地随着叶绿叶退下。

“臭丫头!你真以为我陈海麓斗不过你么!”面色已是铁青的陈海麓扶椅而起,一掌又向厅中女子拍去。

阿紫垂目又冷,小手一紧,正欲动。

“慢着。”

一把纸扇抵在了陈海麓掌心内,梅疏影面不改色,眸光一掠,扬手以扇一推,轻轻将人推回了原地。“要拷问即拷问,若是人被你打死了,还问什么?”语声悠冷。

“哼!”陈海麓扶椅站定,强忍掌心麻疼,拧声道:“都道惊云公子与清云宗主不合,今日却出手阻拦本庄主、助阵归云谷,看来到底是忌惮三分,要顾虑自己未婚妻子也是其门下之徒!”

梅疏影睇目看他一眼,似悠还冷,神情莫测。“你说的不错,只不过你觉得本公子拦你是为了助她清云宗么?”梅疏影冷笑一声,不无讽刺道:“不过是看你可怜,救你一命罢了。”

“你说什么!”陈海麓登时大怒。

下一刻梅疏影身影一转,已一扇指向厅中紧袖长衣的女子。“由本公子看来,你分明是不傻的……我且问你一句。”

虞韵致眸光微动,回视于他。

“此场之人,有没有一个,是影网中人。”

一扇敲上虞韵致左肩,女子立时踉跄不稳,身不由己地倾身看向厅中左侧。

一袭墨衣云纹之人静坐朱椅中,立时映于眼帘。

墨然神情不动。

虞韵致唇间一抿,低头跌跪在地,神情亦未动。

眸光自墨然身上收回,梅疏影垂眸看着跪地的虞韵致,目中一冷,玉骨扇再度压在了其左肩上。“回我的话,有是没有!”

厅中之众皆现了几分诧异冷然之色,看着梅疏影,也看着跪地的女子,轻议出声:“惊云公子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们?”“也太无礼了!”

“有是没有!”眸光再冷,压在其左肩上的玉扇渐渐施力。“说!”

一言吐出,虞韵致脸色一白,冷汗涔落,左肩一阵钻心地疼。

却是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梅疏影见罢冷冷哼了一声,“既是如此,留你无用!”

言罢玉扇一转,竟当真毫不留情地敲向女子颈间!

墨然周身气息忽然变了。

下一刻一道紫影一跃而至,扬掌便向梅疏影面门挥去!“惊云阁梅疏影!我师父一再退让于你,我可不会!要不是看在二师姐的面上阿紫一早便打你了!”

梅疏影握扇的手倏紧,面上不知为何就动了怒,厉声道:“出来多事!”

冷怒之下,手中玉扇竟不收力,也是径直朝紫衣人儿胸口撞去。

阿紫眸中更冷,双臂弯刀“镗”地一声弹出。

双璃、云萧同时面色一凛,欲动。

两道白练凌然挥出,如有灵般缠住了紫衣人儿双臂,亦缠住了梅疏影手中玉扇。

木轮椅中原本蜷身在端木椅侧的雪貂被惊动,蹿到了白衣人肩头。

端木孑仙双目轻阖,面上浮现两分苍白之色,抑声道:“阁主,且罢手吧。”

梅疏影身形一滞,看着她的目中悠冷寒冽,胸口微微起伏,不知是气是怒是憎,脸色青白难抑,一字字道:“好好,你要罢手,罢手便是!”

言罢转腕一沉,缠缚在玉扇上的白练瞬间被气劲崩裂断开,碎散成千万条,悠悠然地,自大堂内、正厅中飘落下来,辗转落地。

那一瞬间青衣的人立身在椅中之人身侧,恍然间似见白练散落中梅疏影的眸中竟似有凄然之色一闪而过。

下一刻白衣扬起,朱梅旋落,梅疏影手执玉扇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

云萧目中微怔,心头忽凛。

“告辞!”双璃随即跟随行出。

众人面上都有些莫明,独墨然眸色沉静而幽深。

第二百四十二章 巫云之姻

晨光忽霁。

椅中白衣人空茫虚无的视线遥遥落于厅外远处。似望,似沉思。

直至白衣红梅之人转身不见,方敛目。

端木孑仙静坐椅中,眸光微垂。目中空茫而静,一片泠泠然的清与寂。

“师父。”蓝苏婉望罢离去之人背影,低头忧心地看向椅中女子。“梅大哥他……”

端木孑仙只不言。

厅内之人来回看罢,抬头瞥了一眼蓝衣少女。

心道这端木先生门下二徒着实可怜,一者是师一者是未来夫君,蓝姑娘夹在这素来不和的两人之间,当真难做。

云萧望着厅外已久,此时凝目扫过厅中之众,眸光沉敛却寒肃。

似有意似无意,将厅中之众一个个默记于心。

梅大哥所指之人,会是谁?

阿紫双刀已收,折身挨到了椅中之人身侧,扬眉嘻笑道:“这人还是那么讨厌!师父不要理他了。”

白衣之人微微扬袖,收回了垂落于地的白练。

雪娃儿蜷身在端木肩头,探着脑袋看着梅疏影行出不见,圆亮的大眼哀怨地转了两圈,回头便瞪了阿紫一眼。

阿紫:“???”

“原来清云宗主端木先生……”诗映雪转首看向椅中女子,语声轻幽道:“……是会武之人。”

众人听她言罢,方震色。下一刻尽皆瞠目看向了厅中主位那人。

端木孑仙只微微颔了颔首。“素来不用,便未曾言明。”

诗映雪微微一笑。“先生身具惊才,慧智通达,身边又有少央冷剑这样的高手护卫,自然无用武之地。”

众人尚还愣着,便听她又道:“只不过方才观惊云公子言行却似乎对先生会武之事早已了然,其作为惊云阁之主却竟然也未对江湖中人公诸过,武榜排布更不曾涉及先生……”

轻嗤一声,诗映雪幽淡道:“看来纵是惊云阁,行事也有徇私舞弊之嫌。”

端木孑仙转目看向诗映雪所在,顿了一瞬,方道:“端木武功浅薄尚不足论,是故惊云阁不言,诗姑娘不必入心。”

“以先生方才所使,映雪自认恐有不及,如此却道武功浅薄,那映雪武榜虽排第三,却也只能道是低微了。”

叶绿叶闻言看向诗映雪,眉间微拧,目色渐寒。脚下方一动欲开口相争,下刻却有人先一步出言道:

“端木先生身为清云鉴传人,会武有自保之能自是幸事,不公诸于江湖自有端木先生及惊云阁自己的考量,与诗圣姑本身武功可是低微并无什么干系,诗圣姑又何必紧抓不放,一提再提?”

诗映雪握紧了掌中莲花针,抬头再度与巫山秋雨直视。

韩冲儿此时开口道:“巫家主母说的是,我们圣姑也不过是好奇罢了。惊云阁行事一向周全,先生更是审慎,我等知也好不知也好,并无什么要紧。”

巫山秋雨微微扬唇笑道:“还是韩教主明事理。”

诗映雪眸中之色更冷,幽寒寸寸。

巫山空雷咳一声道:“端木先生会武之事只为幸事,在此便不多议了。此次江湖中人前来毒堡受怆诸事大都已议过,余下便只有这操控千机血弩放箭伤人无数的女子欲要如何处置了……”

陈海麓冷道:“拷问不得留也无用,当然是杀!”

堂内众人想起昨日险境,望向厅中女子的面上也现恨色。

阿紫立时便想动,端木于此刻开口道:“昨日院中之事虽憾,我等却不能现下便取了她的性命。”

众皆一怔,转目望向主位上的白衣人。

陈海麓怒道:“可笑!为何不能?!”

阿紫眨了眨大眼亦看向椅中之人,端木缓缓道:“昨日院中因之而伤亡者,不再少数,此女罪责深重,所对乃院中已伤已亡的众人。”言至此处,端木望向陈海麓所在,续道:“阁下也有亲人因她而亡,是故深恨,端木能明。”

轻顿一瞬,椅中之人续道:“但余下之人还未置言,如此便由我等先行处置了,未免独断。端木之意,此女应在伤逝者面前一一惭罪,之后再由众人定论,届时再予她杀罚处置,应也不迟。”

众人相顾一瞬,不由点了点头,巫山空雷道:“先生说的有理。”

陈海麓拧声便道:“现下于此养伤之人少说也有数十众,且还有人昏迷不醒!若要此女一一当面惭罪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这分明便是拖延包庇之举!”

云萧、叶绿叶、阿紫眸中均一冷。

巫山空雷看了巫山秋雨一眼,而后开口道:“端木先生所言虽费时日,却可平息积怨仇心,是仁人之虑。我巫家赞成,同意按先生所言。”

众人听罢不再迟疑,亦是点头。“便照先生所言。”

陈海麓手扶朱椅,面色铁青。

巫山空雷随之拱手道:“我等不日便要启程而回,先生可是还要耽于此地照料院中伤情?”

端木孑仙无声颔首。

“如此,余下伤众还未置言之前,此女便劳烦先生门下看管了。”

端木再度颔首。

阿紫眼中不由炙亮,惊喜怔愣地看向椅中女子,继而眯眼一笑。

厅中便有人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也告辞。”

言罢纷纷起身或揖礼,一一朝厅中上位之人拜别过。

端木孑仙面朝众人微微点头示意过,与之回礼。

陈海麓拂袖而起,一言不发地转身踏出了正厅。

云萧看着江湖之众离去,眉间微微拧起,目光一瞬不瞬地从他们身上扫过。

不多时厅中只余十数人,青衣的人望见巫山秋雨身旁,一袭墨衣云纹之人始终在坐,却不曾开口说过一言。

本欲敛目而过,脑中却是一闪而过的什么。

想起白衣人曾于凌王府中问于自己及大师姐:

“若是梅疏影与师兄二人,为师只可信其一……你们二人觉得,为师当信谁?”

后大师姐问道:“师父为何会有此一问?”

师父回:“是梅疏影之言……为师故而一问。”

……

云萧心下霍然一拧,几分怔愣惊异地看向墨然。

后者似有所觉,抬头来回视云萧一眼,温然一笑。

青衣的人手握麟霜华骨,一时竟感无措,眸中微乱,汗涔青衣。

墨然神色温柔地敛目而回,又复安然。

端木低头间轻轻咳了一声,偏首示意叶绿叶,欲离。

此时诗映雪看了一眼厅中之左稳坐不动的巫山秋雨,轻浅一笑,道:“巫家之人皆不动,看来是还有事要与先生商议了。”

韩冲儿本已起身,闻言看了一眼诗映雪,又坐回。

叶绿叶伸出欲推过木轮椅的手停了一停。

巫山秋雨睇目回视了诗映雪一眼,而后转向上首在坐的白衣人,不高不低道:“我巫家确实还有事要与先生商议。”

端木问道:“敢问是何事?”

巫山秋雨看了一云萧,又看了一眼立身云萧一侧的巫聿胜艳,开口道:“是我巫家后辈巫聿胜艳、与先生门下幺徒云萧公子的婚事。”

端木一怔。

云萧与胜艳亦怔。

“胜艳传授之下云萧公子已习得我巫家无刃刀,已然算作半个巫家人。昨日院中,更曾应我以巫家女婿的身份与那影网少年比武,江湖中人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与我家胜艳的婚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蓝苏婉垂目不言,神色多寥。

叶绿叶不待端木开口,已然微拧眉道:“可是要云萧入赘巫家?”

巫山秋雨长袖微一振,肃淡道:“这是自然。”

端木端坐椅中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平视前方,口中问道:“萧儿可愿意?”

“什么?!”阿紫左右看了蓝苏婉、叶绿叶一眼,想也不想便嚷道:“阿紫是师姐都还未嫁人哩!小云子就要娶亲了!阿紫不愿意!”

叶绿叶瞥了她一眼,面色冷然。“跟你有何干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可与相抗

叶绿叶瞥了她一眼,面色冷然。“跟你有何干系?”

阿紫嘴巴一嘟,哀怨地瞪向叶绿叶。

此时那虞韵致已然立身在阿紫身侧。

胜艳掌下轻覆的云萧的左手蜷起,而后收回了。

胜艳扬首,青衣的人看着她,微微颔首以作示意,面色沉然。

胜艳回他淡然一笑,回转的眸中一闪而过的寂寥,扬声便开口道:“胜艳不愿。”

云萧紧随其后,亦道:“云萧亦不愿。”

厅中余下之人只为墨然及巫家众人、未走的神女教众,闻言皆愣,巫山秋雨更是面色一厉,狠狠剜了巫聿胜艳一眼。“儿女亲事都由父母长辈做主,你连无刃刀都授于他了,此时还来说什么!住口!”转而又望云萧,语声更冷:“云萧公子此前于众人面前早已应下,此刻也无权再说这一个‘不’字。”

蓝苏婉抬头愣愣地看向二人。似未料到其会拒绝。

胜艳抬手抱拳一礼,向着厅中众人从容一笑,继而对巫山秋雨、巫山空雷道:“实不相瞒,我与云萧早已结拜为异姓兄弟,我故而授他无刃刀。他与我虽义气相投、脾性相合,却只有兄弟之情,并无男女之意。故不宜谈婚论嫁,还请姑姑与父亲不要误会。”

巫山空雷微蹙眉看着立身的女儿。

巫山秋雨平视前方,下一刻拍椅而起:“你难道不知外人如何看待我们巫家无刃刀么!他当众使出无刃刀,你亲口承认传授,江湖中人早已认定你们已有夫妻之实!又如何能不谈婚论嫁!”

云萧、胜艳听之一震。

下一刻皆正色道:“绝无此事。”

厅中之众原是好事神色,二人严辞否认,倒是一愣。

青衣的人想起路上于乡村野店中听人议语:

“听说和巫家的女人那啥了才有可能学会无刃刀……所以你说巫家女儿重要不重要?”

回神过来立时上前一步道:“云萧亦不知因何能习得巫家无刃刀……大哥虽曾授于心法,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请在坐不要误会了巫二小姐的清白。”

韩冲儿咳了一声,忍不住道:“这清不清白……就唯你二人可知了……”

厅中之众便不由地打量了胜艳与云萧两眼,神色轻佻,分明是不信。

阿紫立身在木轮椅旁,竟也来回看了云萧、胜艳一眼,大眼眨了一眨。

云萧眉间立时蹙起,目中忧切……

青衣的人转头看向胜艳。

橙衣的人望见他的目光,心头微微一动。明了他是因顾及她的声名,故而目露迟疑……不由感念又涩然。

下一刻,胜艳回目看向厅中,开口道:“不知姑姑与父亲可还记得……族老曾言,有一类人非我巫氏,却也可……”

“住口!”巫山秋雨忽是一声冷喝打断,凌厉地看向了巫聿胜艳。

厅中之人听闻喝声,也是一震。

“你不自省私传我巫家之武于外人,竟还要推卸胡诌狡辩,今日此姻不成,你也别想再回巫家了!”

众人闻言一震,不由都看向了橙衣少女,目中流露复杂、同情、猜测之色。

青衣之人眉间更是一拧。

下一刻上前就道:“巫家主母实不必如此,若因云萧习得无刃刀而累害大哥至此,云萧在此立誓,今后绝不再用无刃刀之招,亦不会泄漏与之相关分毫。”

巫山秋雨拂袖便道:“立誓又如何,你已然习会,江湖中人早已把你看作我巫家女婿!你以为还有人相信胜艳的清白吗?”

云萧一怔。

下一刻胜**至青衣之人身前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胜艳自认清白,又何须他人置言信与不信?姑姑向来是主见之人,何时又如此在意起江湖蜚短了?”

诗映雪听至此处,幽冷浅淡的唇角微扬,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之意。

橙衣少女抬头直视巫山秋雨,再道:“若姑姑觉得胜艳私授无刃刀于外有违族训且有行为不端之嫌,那胜艳便照姑姑所言,今后绝不归家!”

言罢回头面向巫山空雷,语声决绝道:“父亲保重。”随后竟就向端木孑仙及厅中众人抱拳一记,朗声道:“先生莫怪,诸位莫怪,胜艳就此告辞。”

而后落臂扬首,当真向厅外大步而去,未有一丝迟疑。

“巫聿胜艳!”巫山秋雨不由得大怒,厉声喝止。

云萧眉间深拧,心下亦忧。转步便欲拦下她。

“云萧公子此时若拦,便辜负了巫二小姐一片苦心了。”诗映雪忽而出声,幽幽淡淡地看向了青衣人。“你拦她回来,巫家主母定还要相逼,她夹在你与亲人之间只会越发难做。”

诗映雪微挑眉稍转看向巫山秋雨,面露清浅之笑。“由映雪看来,巫二小姐真是巫家人里难得磊落且无刃刀造诣极高的一位,将来继任主母,也是意料之中无人会惊异。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巫山秋雨冷目回视于她,冷冷道。

“只不过巫家的女人果然都不好惹,尤其主母……难怪即便是鬼斧神刀青阳子,也难得两全。”

巫山秋雨听罢掌中真气一盛,面色铁青。“诗映雪!”

纱巾如雪清幽寒彻的人慢慢从椅中站起,束手向着厅中上首、木轮椅中的女子行了一礼:“映雪在堡中已无事,这便告辞了。先生再会。”

言罢轻拂长袖垂纱,悠缓而从容地自巫山秋雨面前行过,领一众神女教徒而离。

韩冲儿亦抱拳一礼:“端木先生、巫盟主,告辞。”随后行出。

“哼!”巫山秋雨拂袖重重冷哼一声,目中犹冷。

下一刻转目看向云萧便道:“你身怀无刃便只能是我巫家的女婿,今日你可以不入赘我巫家,但若让我知晓你背着胜艳娶了别的女人,我巫家一定要你好看!”

“什么嘛!”阿紫不禁嚷出声来:“小云子凭什么就不能娶别人啦!”

巫山秋雨冷彻道:“那到时便要看看!他娶的女人能不能有那家世能为、与我巫家相抗衡!”

言罢极快地看了巫山空雷一眼,转向端木孑仙道:“今日为自家小辈姻亲之事在先生面前多有厉色,望先生能不介怀,巫山秋雨与家兄这便启程回洛阳,临走之前还望先生能就此事再审度一番。”

端木孑仙静坐椅中长时未语,此时便微微抬首道:“端木谢过巫家主母予萧儿的厚爱。只是我听来他二人皆无意愿,此事便暂且做罢。”

巫山秋雨面色凝起。

青衣的人转首低头看向椅中白衣人,眸中流转清光。

巫山空雷起身转圜道:“此事不急于一时,他二人年纪尚轻,有待历练,往后再议不迟……”巫山秋雨立身在旁只是一言不发。

巫山空雷不知为何就转目看了一旁静坐的墨然一眼,而后面向端木孑仙,只再问道:“只是另有一事,巫某人心中不明,想与先生讨教。”

端木孑仙抬头回望于他所在。“巫盟主请说。”

“不知云萧公子从何习得墨夷家的终无剑法?”

墨然温而静的神色漾过一丝涟漪,抬首间似有意似无意地望着巫山空雷的背影,眸色温柔,幽深恻恻。

端木回道:“此剑法是家师清一大师所得,归云谷弟子故而有机会能习,至于家师从何而来,因未告知,端木亦是不详。”

巫山空雷听罢面色复杂,目中有些迟疑怔忡之色,低声喃喃道:“原来如此……”

巫山秋雨霍然拧眉,冷目看了巫山空雷一眼。

后者立时醒神,揖手便道:“如此我巫家便告辞了,先生再会。”

“再会。”

不多久有感一行人已离,端木静坐椅中,默然垂目。

墨衣云纹之人偏首看着巫山空雷背影行出,神色温润柔和,目中微波流转。

“啊!”阿紫突然低叫一声,惊嚷道:“那巫家主母说的要能和他们乌龟家抗衡的人以后才能嫁给小云子!阿紫想来想去,觉得也就我们清云宗压在他们乌龟家头上啦!”

云萧回首看向紫衣的人。

阿紫咧嘴笑道:“所以小云子娶大师姐或二师姐都是可以的~!”

叶绿叶面色一冷,少央剑身驰出半寸寒声道:“你过来。”

紫衣的人儿当即蹑手窜了出去。

蓝苏婉立于原地垂首半晌,忍不住抬头看向青衣少年,却见少年眸光潋潋,正怔怔地看着一袭白衣之人。

第二百四十四章 蜉蝣无归

毒堡院中,已是厅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椅中女子推至树荫下。

七月初,新秋始,暑气虽在,秋息已近。

墨然抬头间望见两片半黄的梧桐叶徐徐落下。

“毒堡客院中的伤者大都已无大碍,虽有数人尚且昏迷,却只因体弱身虚失血过多,休养几日便会转醒。”伸手拂开欲落女子肩头的叶,光影微乱,从墨衣之人指间流泻而去。

“轻伤未伤的门派世家虽已离堡而归,却也雇了附近农女婢子照料余下之人。”墨然立身于椅中女子身后,温言道:“师妹只需叫苏婉、云萧两位师侄不时去照看一二,确认伤情即可……自已于小楼中休养安歇,便莫要劳累了。”

女子静坐木轮椅中,有感叶落微风,轻轻抬头。“师兄可是欲离了?”

墨然取出一卷轻薄温润的竹简,递至了白衣女子手中。“昨日来回院中微久,只来得及给师妹刻了一首小诗。”

椅中之人以掌接过,指尖轻轻抚过卷身。“师兄昨日与我为众人解毒罢,仍来回院中照看伤者,想必一夜未宿……却仍不忘刻简遗赠……”

恍然抬目,叹息已溢。“又叫师兄费心了……”

“你我经年所见,不过寥寥……”墨然垂首望着女子耳侧青丝缠雪的鬓发,语声低沉,柔敛以极。“是故若行离分,我便刻简以赠。”

微风中,墨衣之人伸手抚了抚女子的头,“只因除了简书,师兄也别无他物……可以赠予师妹了。”一言罢,抬手而离。“师兄回了。”

指尖方离,拂衣转袖欲走。

只是下一刻,椅中之人忽地出声唤了一句。

“师兄。”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枝影婆娑。

“经年所见虽寥,但师兄予我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轻忘……”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双唇开合微久,续道:“……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亦不曾了解过……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风吹叶起,长衣鼓荡。

墨然立身树下,恍惚一怔……长时寂静未言。

许久。“好。”

面上扬起极温柔的浅笑,眸中神色却是寂然,经年氤氲流转的怅惘与殇恻在墨衣之人眼中骤然浮乱,挥散不开。

他应罢,默声垂首再未言语。

之后滞立于原地微久,方背对女子,自椅后跟随的叶绿叶、云萧、蓝苏婉、阿紫、虞韵致五人身侧行过,微微点头示意罢,转身而离。

一袭墨衣缭绘大片云纹,飘浮垂荡中独自向着毒堡院外缓步行去。

待其行远,树荫下的白衣女子轻轻摊开了手中刻字竹卷,指尖慢慢抚罢,目中蓦然殇彻: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指尖所触,温润而腻人,一笔一画无不清晰,是经年不变的坚忍与清隽。

端木心下忽然轻轻一疼。

……

“师父!”时已近午,阿紫窜上前来扒住女子身后木轮椅道:“大师伯又走啦?”

端木默然良久,合上手中竹卷,轻轻点了点头。

“哦~”阿紫应一声罢,不甚在意地偏了头。

椅中女子眸光阖却半晌,复又正色。五指紧握微久,抬首望向了前方一片虚无空茫。

“阿紫。”

阿紫探头来笑嘻嘻地应道:“阿紫在啊~!”

端木仍旧平望着前方。

语声转低,复又唤了一声。“阿紫。”

紫衣的人儿微一愣,神情忽然怔住,喃喃着再次应道:“阿紫在。”

叶落白衣,风起;

雪袖青丝,拂乱。

椅中的人束音为线,轻而又幽地、与她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阿紫周身战了一战,恍恍出神。

白衣人耳边青丝雪发于风中拂动着……

久久,椅侧的人儿醒过神来,便又眯眼一笑,咧开嘴嘻声道:“有啊!有好多呢~!阿紫想去看乐山的大佛!想喝临安的五味粥,想再吃皇宫里的云片糕!还想去大漠里抓毒蝎子玩呢!”

端木禁不住伸手轻轻抚她的发。“师父……也想让你去……”

椅后的几人目中浮现惑色,陆续间皆行至了端木椅侧。叶绿叶眉间一皱。

阿紫眯着眼趴在女子膝头,任白衣的人一遍遍轻抚过自己的发,语声忽然变得糯软。“小的时候,阿娘也曾这样轻轻抚着阿紫的头……夏夜里坐在树下,与阿紫说话,给阿紫唱小曲听……我以为我早已不记得,却原来一直没能忘……”

虞韵致眼中一湿,直愣愣地看着木轮椅侧的瘦小人儿。云萧神情已肃。

蓝苏婉似在出神,有意无意间只看着身侧的青衣人。

“师父~”阿紫突然抬起头来对着端木道:“七月初蜀地这儿有赶秋节,就在立秋那天~是苗族的节日!小时候阿娘带我去过,牵着阿紫的手去玩打秋千、舞狮子、玩龙灯、上刀梯……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新奇玩意儿!可好玩哩~”

“……阿紫想去吗?”

紫衣的人儿抱着端木一只手重重点头道:“嗯~!想去!”

白衣人温然垂目,静静望着她的方向。许久,伸手以另一只手再度抚过紫衣之人的发。“明日便是立秋,师父陪你去可好?”

阿紫当即咧嘴一笑,语声高扬。又肆意,又欢快。“好啊~!”

椅侧诸人对视一眼,尽皆凝色,欲言又止。

虞韵致上前两步握住了阿紫的手,垂首默声。

……

七月初一后,武帝九年,立秋日。

虞家毒堡中的江湖中人已离去泰半,梅疏影领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抬出石木草之棺,以冰块陪运两侧,于深夜离。

青衣的人目送白衣红梅之人与璎璃、玖璃领棺而离,暑夜星光下,独立良久。

“梅大哥。”一行人行出堡外已远,云萧忽的唤住了那人。“我师父并非不信你。”

梅疏影背对于他,轻声冷笑了一声,复又行。

“近日我心中多有不安……”云萧望其背影,迟疑一瞬,终道:“梅大哥何不与我师父见过,再行辞别。”

白衣于夜风中徜徉拂动,梅疏影一步一远,幽冷道:“见如不见,不见最好……”

指间玉扇轮转,梅疏影头也不回道:“端木孑仙此人,我原也不欲多见。她既叫我放手江湖之事,罢手不管,本公子也不欲再多事。”抬眸间目光冷彻,凉薄却深恻。

“一见一如梦,一梦一沉沦,恍惚十余载……我是真的该醒了。”梅疏影喃声一句,自嘲一笑。转而语声寒冽:“若然再不醒,本公子此生也不必往前了!”

云萧听之一窒。“梅大哥……梅疏影。”

白衣红梅之人轻甩手中玉扇流苏,不知可有听见,背对云萧再未言语。大步而离。

青衣的人执剑而立,望之行远,青衣墨发风中拂止,无言相送,眸光澈澈。

……

晨光临。卯时过后,叶绿叶端来早膳行入小楼,一方木轮椅空置于房中,白衣的人却不在。

“师父?!”叶绿叶面色陡变。

第二百四十五章 立秋赶秋

蜀郡,西街郊外,村野。

光亮雪白的银饰闪烁辉映,阳光下交织出大片银光,林野那头,苗村附近广阔的草坪上,明显不同于汉族服饰的男女穿戴着彩衣银冠,成群结队地欢唱起舞。

“师父!师父!就是那个~!”阿紫远远就兴奋地叫起来。“那个就是苗族的赶秋节~!可好玩哩!!”

白衣墨发轻轻拂动,女子静立的身影修长而又清癯,静驻一瞬,牵着阿紫的手自街市尽头缓缓走来。

未及走近,高亢嘹亮的苗歌已响彻在耳。

阿紫拽着端木的手一面跟唱一面蹦蹦跳跳地往前钻。“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虞韵致紧跟在阿紫身侧,不时为两人挡开相撞的人群。

许多汉人小贩穿行人群中,叫卖着各类新奇小玩意儿。“银镯子、银链子、银耳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嘞~”

汉人、苗人,外人、村民,看客、舞者,混合成一片,吵嚷喧嚣,笑语人声。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裙子上的刺绣五彩斑斓的好鲜艳!头上的银冠闪闪亮亮的!小时候阿紫就特想穿~!”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阿紫一面笑一面嚷,拉着端木指这指那,吃的喝的新奇的好玩的,推搡着虞韵致买了个遍。

白衣的人面上虽无笑,眉间却极温然,只望着紫衣人儿所在,轻轻颔首,一遍又一遍地应着。

阿紫从小贩手里拿过银镯子,未待虞韵致给完银子就往端木手上套去:“小的时候阿紫就想给阿娘买一只~可惜那时阿紫没有银子!嘻嘻~还好现在可以给师父买~!”

端木任她给自己套上,伸手以另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头,轻言道:“现在,也并非是你的银子。”

阿紫回头瞄了眼正替她付着银子的虞韵致,转过头便对着端木吐舌一笑:“小蜜桃的银子就是阿紫的银子~!嘻嘻~~~”

晴光下,白衣飘摇,紫衣拂荡,于聚集如云的人潮中纷转,嘻笑欢嚷。

“来了来了!秋公秋婆!”远远看见一列苗人围着两个盛装打扮手捧谷物的男女浩浩荡荡地走来,阿紫一面指给端木看一面垫脚抬头张望个不停。

“师父师父!那就是苗族请来赶秋庆丰收的秋公秋婆~!阿娘以前说还得是苗族里有名望的人才选得上哩~”

端木目不能视,却仍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目色温然,流转微光。

听推搡吵闹,锣鼓喧杂。

暑日的高阳温暖地那么真切,环绕周身。这么近,那么亲。

端木伸手又抚了抚阿紫的头。

午时阿紫拉着虞韵致席地便坐,一面听着苗歌一面啃着手里的“炒香虫”、“辣椒骨”、“油炸粑粑”,咂巴着嘴一面吃一面唱,满嘴是油,眉开眼笑。

端木端着手里一钵万花茶,浅浅尝了一口,便又转目看着她们所在,神情温和,遗世宁然。

“咚咚”的鼓声有节奏地响起,阿紫眼中一亮,撒开蹄子窜了起来。“要跳苗鼓啦~!师父、小蜜桃我们快去看!”

紫衣的人儿一抹嘴伸手拽过端木的白衣便往鼓声传来的方向蹿去,端木足尖轻点,似飘似纵地随行于阿紫身后,白衣如羽,飘然似蝶。

人群中有人望见,惊愣不已。

虞韵致挡开众人,在一圈苗鼓周围寻了个最前的位置让阿紫钻上前来。白衣的人凌然一翻,亦落在了内里一圈,阿紫身旁。

银冠摇曳,彩衣飞旋,或跳或跃或仰或蹲,数个年轻女子身穿苗族盛装手持鼓捶一面跳舞一面有节奏地敲打着她们身前的大鼓。

美丽而又矫健;活泼而又有力。

阿紫跳起脚来拍手叫好,笑声肆意,嘻语不断。

端木听着鼓声,亦听着阿紫的笑声,一袭白衣静立于人潮中,似被人声淹没,又似融入了这一片尘喧,忽是满心温热,又是满心牵疼。

时光如止。

鼓落如雨,越来越急;鼓落如钟,越来越缓。

人声、语声、笑声,汇集一片,恍惚朦胧,清晰遥远。

端木捧在手心的万花茶突然摔落至草间。

与此同时身侧的紫衣人儿“呯”的一声栽到了地上。

“小姐!!”

眼前闪过一道黑白相间的光,端木恍惚地踉跄了一步,双足轻颤,身子一晃,向后软倒。

“师父?!”

人群见状四散、围拢,一片惊哗。

与此同时青、绿、蓝衣的三人已然寻来,纵身便至,云萧一把扶住了白衣的人。

清冽而澄澈的少年气息扑鼻而入,背后靠上来人……

阖目的刹那是安心的,也是无力的,端木倒入了来人怀中。

“阿紫!”“阿紫?!”“师父!”

……

毒堡,内院,小楼中。

端木、阿紫并排躺在小楼内左右分立的两张寝榻上,云萧、叶绿叶、蓝苏婉三人分别为其把过脉,脸色惊白,目中浑噩。

“为什么会这样?!”蓝苏婉不可置信地捂面后退,腿一软险些跌坐在了地上。“师父怎会虚弱到了如此地步……而且……阿紫她……!”

虞韵致跪趴在阿紫床边紧紧抓着阿紫的手不放,一遍遍低声唤着“小姐”,眼神焕散,手足轻颤。

云萧放开阿紫的脉,五指紧握,眼神有些失神。“小师姐的脉……五脏早已衰竭,六腑正在急速僵硬腐蚀……是将死之脉……”

叶绿叶原是一眨不眨地守在白衣人榻边,闻言身子倏一震,抬起了目光。“你说什么?”

蓝苏婉眼眶已红,抖着声音喑哑道:“是……是师弟说的那样……阿紫的脉相……阿紫的脉相……活不过一个月了……”蓝苏婉说完,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从来都是最无事的……怎会这样……?甚至……甚至从未生过病……一次也未叫我把过脉……阿紫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叶绿叶执剑的手隐隐在抖,伸手握紧了白衣人的腕。

青衣的人忽是快步走来,一把推开了叶绿叶握在端木腕间的手,极为熟练、又轻又快地抽出女子的手捋起长袖露出了左手掌心。

“是不是和师父掌心的异物有关?”云萧牵着端木的手,凝目直视叶绿叶。语声里有压抑不住的冷怒忧狂。

“那是蛊对不对?是毒蛊……是不是?!”

最后三字语声之高,几乎算吼了,屋内之人听之皆一震,瞠目呆呆地看着云萧。

蓝苏婉上前一步,怔声。“师弟……你怎可这样对大师姐说话……”

“大师姐。”云萧强抑语声,十指紧握,冷冽道:“师父一身元力时强时弱混乱不堪,皆受左手掌心异物影响,我们几人只有你习得蛊理……师父衰弱至此必然有个过程,师父难道毫不知情么?!”

绿衣的人面色肃寒。低头握剑,默声冷立。

青衣的人胸口微微起伏,掌心里牵着女子的手,不敢用力。“时候稍久,不光是小师姐,师父亦将危矣……”

叶绿叶眸光一晦,低声冷道:“是映身蛊。”

“师父有命,叫我不得说与你们。”叶绿叶抬头看了云萧一眼,“尤其是你。”

青衣的人身子一震。

“师父体内有阿紫的映身蛊……阿紫就是虞家毒人虞千紫,只要动武就易失心发狂,一旦发狂便入魔怔,师父体内的映身蛊与阿紫映体连身,会即刻醒来,蛊身像灼烧一般在师父掌心内钻动……整个左手会犹如受刑烙……”

叶绿叶不再言语。

“嘭”的一声,小楼屋内,云萧扶在手边的一张朱木椅应声而碎。

蓝苏婉脸色惊白,呆呆地站在几步之外。

蜷身在端木床榻内侧的雪娃儿受到惊吓,肥短的双耳往后一怂,脊背整个一紧,又僵又挺。

青衣的人牵着端木左手的掌心,心疼地在抖。

“大师姐、二师姐可先下去,云萧用点水针法先为师父宁息固元一周天。”榻侧的人拂衣转身,取出怀中针帛。

叶绿叶看了他一眼,默声行出;蓝苏婉忧望数眼,踌躇迟疑,后见绿衣之人行出,才转身跟随行出。

一帘之隔,另一张榻侧的人却不动。

虞韵致守在阿紫床侧,不言不动,眼神仍旧焕散。

云萧把着女子的脉,手执银针微微在抖……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转针凝力,一根根射入了端木的左腕……直至将整个左腕围住,横置于榻沿外。

“师父……”青衣的人小心地避开端木左手,坐在床头将榻间女子扶抱起来,不顾一切地拥入了怀中。“师父……”

语声哽咽,害怕,无措。

第二百四十六章 锁元渡身

云萧每隔半个时辰为端木、阿紫各行针一次,以点水针法渡力其身,稳固内元;并与叶绿叶、蓝苏婉,轮流输力于二人。

三日后,青衣的人趴在白衣人榻侧小憩,有感头顶被人轻轻抚过,倏然惊醒。

“师父?!”

端木面色平和,转首望着他的方向点了点头。

青衣的人隐隐惊喜又忧恐难安,立时拉下女子的手来把脉,有感女子脉相平和,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方放下心来,喜不自甚。

“师父!您没事了……元力已经平复下来,只要再运力调息几周天应就能……”

端木双目微阖,打断了他的话:“嗯,师父没事。”

云萧语声一滞,半跪半趴在床侧,呆呆地看着她。

温热咸湿的水滴忽然落在端木手背上,白衣的人微微一震。

“……萧儿?”

青衣的人倏地惊醒,转首抹去脸上的泪痕。

端木怔怔地望着他的方向,心头如此热烫,又如此柔软,禁不住伸出手想要抚他的脸。

青衣的人将脸伸至白衣人手心里,双手亦用力地从她手背上、小臂上抚过,脸上再度湿了……

“萧儿。”微微的叹息溢出嘴角,端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我?”云萧凑近女子埋首在她颈间,压抑着声音低声质问:“为什么尤其不能告诉我?”

“我有哪里……让你不放心了么?”

温热的泪意打湿女子颈边,濡(ru)湿了女子的发,端木的心控制不住的滚烫起来,五指蜷起,抚在少年耳后。

“只是怕你忧心,不欲叫你难过。”端木柔声道:“因为有感你心忧为师以极,便会不顾自身……故而师父不放心。”

青衣的人伸手环抱住女子,抑制不住地低泣出声。全身轻颤。

后叶绿叶、蓝苏婉赶来,亦喜极而泣,伏在端木榻边久久不能成言。

叶绿叶红着眼眶将女子扶坐起身,倚靠在榻间软枕上,伸手欲探她掌心的蛊。

手未触及,小楼珠帘后另一张横榻上,阿紫迷迷糊糊地竟也醒了过来。

小脸晦暗无光唇色浅紫,眼神却炙亮。

抬眼望着头顶的床帐,喃喃着道:“二师姐……阿紫想吃云片糕……”

几日后,端木已能下榻,亲自为阿紫行针,辅以云萧、蓝苏婉的药石、药膳。

紫衣人儿躺在榻上转头看着白衣人为自己行针。

云萧奉命去探看毒堡客院中的伤者,叶绿叶替阿紫去端新做好的云片糕,蓝苏婉正于厨间看着药炉。

“师父……阿紫是不是要死了?”

虞韵致侍立在阿紫床边,闻言双手一抖。

端木拔针的手亦顿了一下,而后运力拔出,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阿紫转首又望向头顶的床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师父……”

端木闻言看向她所在。

“阿紫不想死……怎么办……”

端木心头一颤,执针的手亦微微一抖。

“为什么……是我?”眼角滚出大颗泪珠,紫衣人儿的嘴慢慢扁了起来。“为什么……我要受三十年的苦?为什么……我只能活这么短?为什么……我就要死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出眼眶,阿紫伸手用被子捂住了脸。“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不能和别人一样开开心心地活着……为什么我一定要死……呜呜……”

阿紫挣扎着爬起来,埋头钻进了端木怀中。“师父……我想出去玩……我还不想死……我想去大漠……想去塞外……想去好多好多地方玩……”

端木颤抖着将她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背、她的发。“师父、知道。”

“呜——师父……”

虞韵致立身一旁,早已泪流满面,紧紧看着阿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端木无声静坐在木轮椅中,左手慢慢蜷起。

数日后,蓝苏婉惊见阿紫的脉相竟有平复之向,五脏六腑僵硬腐蚀之状竟似停滞了……不由喜极,一刹那间泪落不止,泣声道:“阿紫!阿紫!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有师父在,有我们在,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紫衣的人儿睁着大眼满是希冀地望着蓝苏婉,脸上笑容慢慢绽开。“真的吗?”

蓝苏婉抱着她一面哭一面重重点头。“嗯、嗯!你要相信师父,她一定会救你的!她一定能救你!”

“嗯……嗯……”阿紫拽紧蓝衣的人,一面哭一面笑道:“是这样……是这样……当初那个人也说我没救了……肯定活不了……但师父还是把阿紫救活了……活了这么久……她肯定有办法……师父肯定能救阿紫……”

云萧端着药碗站在阿紫榻沿、十步之外,闻言怔怔地看着紫衣人儿与蓝苏婉。

端木以清静为由搬到了小楼隔壁一间寝居内,叶绿叶正将女子推至圆桌一侧用膳。

白衣人端碗食了半晌,突然抑声咳了起来。

“师父?怎么了?”叶绿叶立时转头看向了她:“可是哪里不适?”

端木抬头来平视前方,面色有些苍白,淡淡地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不小心呛了,无碍。”言罢复又低头举箸而食。

叶绿叶看着她,见其再无不适,食饮如常,便慢慢放下了心。

数日后,阿紫体内毒病渐趋平缓,脸上晦色也慢慢散开,众人皆喜。

云萧给端木请安罢,欲顺手看看端木的脉,却被椅中人避了开。

“师父有些渴了,萧儿沏杯茶来,可好?”

云萧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而应,转身即离。

行至门外方合上门,心头便一震。云萧猛地一把推开了房门。

端木坐于窗前椅中,转头望着他的方向,微愣。

青衣的人大步行至女子身前,不由分说地抽出她的手,捋下长袖把住了女子的脉。

脉相平和,虽有微微的浮沉,却并无大碍。

云萧怔住。

端木自他指尖抽回手,复又平放于膝上,面色沉了沉。“为师的意愿在你眼中,是越发无足轻重了。”

青衣的人“呯”的一声单膝触地跪在了女子面前,低头便道:“是萧儿逾越。”

雪娃儿自端木椅边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看着青衣人。

端木不言。

云萧于她面前跪了小半个时辰,直至叶绿叶端茶进来,端木方遣他起身,叫他离了。

“师父因何要罚云萧?”

端木手捧茶盏低头默声,掩在长袖下的左手微微地抖。目中一闪而过的哀意与茫然。

“只是……有些怕……”

叶绿叶听之一震。

“怕他这样敏锐的心性……”

……

转眼至七月下旬,端木每日按时去到阿紫床前为阿紫行针,除此之外,几未出过房门。

云萧每每去往请安,白衣的人手捧医书抚以阅之,似在为阿紫病情遍寻医治之法。

青衣的人自她手中接过医书,静立于旁读与女子听,有时想要伸手把她的脉,观其面色无常,便未再敢。

七月晦日,晚膳过后阿紫喝罢药又吃了小半碟云片糕,看着蓝苏婉端着药碗离去,阿紫偷偷拉住虞韵致的衣袖眯眼笑:“其实阿紫已经能下榻啦,我听二师姐说晚上西边街角有庙会,我们偷偷去玩吧?”

虞韵致一愣又一震,目中惊喜。“是真的吗小姐?!”

阿紫赶紧伸指“嘘”了一声,示意地蹬了两下薄被下的小脚给她看。“师父让我静养,肯定不准我出去玩~而且躺着二师姐每天都给我做好多好吃的!所以不准说哦!嘻嘻~!”

虞韵致又惊又喜,忍不住落下泪来。“好……好……都听小姐的……”

夜半中天,半个月牙儿挂在天边。紫衣的人儿蹑手蹑脚地跟在虞韵致身后钻出房门。

行过端木房门前,阿紫特意将脚步放到最轻,大气都不敢出,虞韵致不明所以,回头轻唤她道:“小姐。”

阿紫赶紧竖起食指朝她急“嘘”,转头看着端木房门已是一脸“完蛋了”。

然而端木房中毫无异响,阿紫侥幸之余心中狂喜,急步欲溜。

下一瞬,便听见房中低微的喘息声,紧随之是压抑的急咳,确是极低微、极压抑的,所有声息几乎都埋在了喉底,闷沉,克制,却极其痛苦的模样。

若非是这样的深夜,若非她紧贴在房门之上,定难听见。

阿紫愣了愣。

伸手慢慢推开了一条小缝,站在门口望入屋内。

月光下,榻上的人半支着身子,左手横置在榻沿外,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口鼻,身体一颤一颤地咳着,毫无声响,却满头是汗,脸色纸一样的白。

竟似未能听见门开的细微声响。

师父。

阿紫哑声唤了一句,闷在喉咙里,没有发出声。

血腥味扑面而来,紫衣的人惊见榻上的人右手指间涌出血丝,面色惊白正欲上前,下一刻便见白衣人将右手覆在左手掌心上。

那满手的血腥味竟瞬间消弥了。

阿紫依稀看见,白衣人左手掌心里有什么极快钻出,又转瞬没入。不过眨眼之间。

……

“我可告诉你~这锁元渡身蛊本就是极耗内元的,饶是师妹你元力再强,养它在体内也不可能再有半点精进,即便修行……”

似被似曾相识的景象勾起似曾相识的记忆,脑海深处一道妖冶魅惑的女声霍然被唤醒,响彻在耳中。“多出来的元力也会被它噬尽~经年内,武功只会退,不会进哦~”

伴随着一只通体赤红的蛊虫从自己口中爬出,慢慢钻进一袭白衣人掌心。她听见女声嘲弄地笑道:“即便是这样,它也撑不了几年,即便你封住阴络喂食血元,到了将死之际,它也最多只能拖两三个月~而且……”

当年瘦小而孱弱的她浸泡在药浴桶中,隔着氤氲却冰冷的雾气,依稀听见那个人这样对师父说:

“长期喂食血元的话,你就会成为它的冢。会死的,比‘蛊主’还惨哦~”

阿紫呆呆地站在门外,突然如魔怔了般,一动也动不了。

“用这样的方式帮阿紫续命么?”紫衣的人儿站在房门前,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下一刻,泪流满面。

第二百四十七章 血池真相

蜀郡西街角,繁华热闹的庙会上,阿紫边吃边玩拉着虞韵致从头逛到尾又从尾逛到头。

“小姐要吃那个甜饼吗?”

“要要要!!”阿紫开心地直点头。

“小姐喜欢那个小鼓吗?”

“嗯嗯!!喜欢喜欢!!”

虞韵致立时买来放进她手里。

回去的路上,紫衣人儿左手甜饼右手小鼓,蹦蹦跳跳地边吃边摇,手里小鼓“叮咚叮咚”摇地又响亮又清脆。

虞韵致手里拿着她吃剩的一堆零嘴,一面走一面微笑着看她。

“小姐出来的时候被端木宗主发现了吗?”

阿紫大大地啃了一口甜饼:“没有呢,师父那时不舒服,没能发现阿紫,嘻嘻~”

虞韵致愣了一下。“端木宗主怎么了?”

阿紫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甜饼一边说:“我师父手心里不是有阿紫的映身蛊嘛,虽然我想起来那不是单纯的映身蛊,但是蛊死了阿紫照样会死的,所以师父在用血元给蛊续命~”阿紫扳起小指头,“师父内力纯正得很,血元是极强的,这样算算阿紫说不定还能再活两三个月呢!嘻嘻!”

紫衣人儿说完一眼看见街边有个卖泥人的,立时窜了过去。“这个好玩!阿紫要买!!对对,捏一个我,还有她~”看着那老汉手脚利落地照着两人捏起来,阿紫回头就对虞韵致笑道:“这样的话阿紫还能再玩好多天呢!”

虞韵致有点怔怔地看着紫衣的人。“练武之人动用血元是极伤根体的,小姐……不担心端木宗主吗?”

阿紫摇着小鼓的手慢了下来,过了小半刻,复又清脆地摇了起来。紫衣人儿嘟了嘟嘴。“我只觉得……老天爷对我总算公平一点了~”

阿紫又咬了一口甜饼。

“虽然阿娘待阿紫不好……但是补了一个比阿娘还疼我的师父给阿紫……让师父代替阿娘来疼阿紫~”阿紫眯眼儿笑,“虽然隔了三十年有点晚,但是总算给阿紫了~老天爷还算长眼……这也是阿紫应得的吧~”

虞韵致微张着嘴看着阿紫。

“啊!捏好了!”阿紫立时从老汉手里接过了两墫栩栩如生的泥人。

虞韵致给完铜板,阿紫便将捏成虞韵致的那个泥人伸到了她面前。“喏!这个是小蜜桃~”

虞韵致伸手接过,抬头来直直地看着阿紫。“小姐。”

紫衣人儿已然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数步,听见她唤回头朝虞韵致忽闪着大眼。“??”

“其实……”虞韵致握紧了手里的泥人。“其实……夫人没有不疼小姐……”

阿紫愣了一下。“?”

“当年……当年小姐太小……不记得了……是因为小姐误食了诛天血蟒的血……夫人没有办法了……才……”

阿紫摇着小鼓的手愣愣地停了下来。

“诛天血蟒从血毒池里养成……不只剧毒……还有魔性……小姐当时才六岁……普通的毒对小姐根本没用……夫人试尽了所有方法……最后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才……”

虞韵致眼里慢慢凝了雾气。“老爷怎么也不同意……少爷也不同意……夫人看着你气息都快没了……才终于咬牙狠心把小姐放进了血毒池里……”

眼泪滑落,虞韵致咽声道:“之后只要夫人把小姐抱出血毒池……小姐气息便弱……因为即便是血毒池……短期之内也压制不了诛天血蟒的毒性魔性……”

隔着泪光看着面前娇小玲珑的紫衣人儿,虞韵致咬牙道:“助阵三王谋逆也是……宁王叶歆许诺事成之后会将番邦进贡的王蜥、雪毒蟾给我们虞家……而那两样有西域毒王之称……夫人觉得,有了它们或许就能让小姐早点从血毒池里出来……”

“啪”的一声,木制的小鼓掉落在了地上。阿紫睁着大眼愣愣地看着虞韵致。

“夫人派我和三王联络,伺机在皇宫里偷取王蜥、雪毒蟾……可是不行……那是贡品……守卫森严……我偷不出来……后来被抓住在皇宫私牢里处刑的时候……是主人的影卫出现救了我……”

虞韵致看着阿紫道:“我不能告诉小姐主人是谁,但是主人帮我拿到了王蜥、雪毒蟾……可是没能等我赶回毒堡……朝廷兵马已经围住了虞家……”虞韵致扔下手里的泥人,伸手一把扶住了阿紫的肩:“所以我是恨端木宗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虞家被烧成了灰……眼睁睁地看着老爷、夫人、少爷都死在了那一场围剿里……”

“之后我在灰烬里找到夫人……她……她心里念着小姐……让我在血毒池被烧干前找到你……一定要找到你……”虞韵致泣不成声道:“就算整个毒堡……整个虞家因为助阵三王谋逆覆亡了……她也不后悔……她就是心疼老爷和少爷……可是她还是想救小姐……不惜一切地想救……”

“不要再说了!”阿紫蓦然扁了嘴。“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小蜜桃?你为什么要编这样的话骗阿紫?”

大眼里萦满水光,阿紫手里的泥人、甜饼陆续间都掉落在了地上。“不是你说的这样……是阿娘想把阿紫炼成毒人……是师父救了阿紫……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虞韵致含泪摇头。“不是这样……夫人最爱的人就是小姐你啊……你不记得了吗?小姐不记得了吗?每隔一段时间夫人会把小姐抱出血毒池,她看着你的模样哭得手足无措……之后又要忍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把你放回血毒池里……那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可是为了让你活着……为了让小姐活下去……她……她……不得不这样做……”

阿紫呆呆懵懵地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然后低声哭了起来,嘴里没有咽下的甜饼一点点掉出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阿娘是……讨厌阿紫的……最讨厌阿紫的……讨厌地想把阿紫炼成毒人……”

虞韵致一遍又一遍地摇头,紧紧抱住了阿紫:“夫人为了你什么都做了……她从未讨厌过小姐……她怎么舍得讨厌小姐……?”虞韵致哭道:“她死前最挂念的还是小姐……可是我没能完成夫人的遗命……赶到血毒池的时候……小姐已经不在那里……血毒池也已经被烧干了……我……就以为小姐也死了……”

“毒堡覆灭后……我一心想要为虞家报仇……想为夫人、小姐报仇……我原本……真的无法原谅端木宗主……”虞韵致哽咽地抱紧阿紫,“可是主人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弃他的意愿……我无法理解主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动端木宗主……不愿意我们动她一分一毫……后来在这毒堡里得以重遇小姐……我……才终于懂了……”

“虽然端木宗主出手覆灭了虞家……可是却尽了全力在救小姐……她做了夫人最想做的事……”泪流满面,虞韵致泣不成声道:“她把小姐救出了血毒池……她让小姐开开心心地活着……像常人一样能玩耍……能嬉闹……把小姐收作徒弟……真心待小姐好……”虞韵致咬牙咽声:“端木宗主做到了夫人最想做……却到死也没能做到的事……所以……所以……即使夫人在天有灵……也一定是感激端木宗主的……感激端木宗主……让小姐你这样无忧无虑地……开开心心地活着……”

远处庙会腾起的烟花突然眩目地让人眼晕,阿紫抱紧自己的头慢慢蹲了下来。

“虞家助阵三王谋逆……老爷夫人是知道风险的……端木宗主身为清云鉴传人……安邦平乱……并没有做错……恨只恨……我们与她在世的立场不同……欲守护的东西不同……能有的选择也便不同……无论如何,当我重新见到小姐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怪端木宗主了……”

虞韵致看着阿紫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无助又无措地一直在哭……

哽咽,抽泣,嚎啕……最后抱紧自己,直至声嘶力竭。

……

窗外银白的月光洒落进屋里,榻上的白衣人虚弱地抬了抬眼帘,有感屋内漾过些微的风,寒凉浸骨,不像是暑季里。

端木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想要抿唇蜷指,然而下一刻,一只像火一样炙热的手“啪”的一声握紧了她的手腕。

端木孑仙倏然一震,气息立时不稳,全身轻颤地咳了起来。“是……”

云萧立在榻边,全身都在抖。

语声喑哑、冷涩、狂躁、愤怒、压抑。“……是、我。”

榻上的人闻声竟是一震,下一刻脸色更见苍白,刹那间眉间拢得极紧,半阖的眼中竟隐隐浮现两分慌乱。她抑声唤道:“萧……”

唤声未尽,被榻前的人一把从薄衾里拽出,重重按进了怀里。

“我终于懂了……懂梅大哥当初在九宫玄天阵里所说的……‘你不是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么……我们四人皆已身陷险境、无暇他顾……自然该你临危受命,转危为安,化险为夷……于国于民,清云宗主不就是这么用的么?’”

端木怔怔地凝了声。“萧……儿?”

感受到少年的手用力地抱紧自己,颈间肆流的泪意那样滚烫。

“师父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爱你关怀你的人……看到你不好……看到你伤痛……心会跟着、怎样撕心裂肺地疼?”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远去南疆

端木目中殇彻,感受着少年轻颤的身子、喑哑的语声,心也禁不住轻轻拧起……“萧儿……”

青衣人那样紧地将她拥在怀里,让她不得不感受到他隐忍的力道、压抑的气息,和低低如诉、却哽咽难止的哭声。白衣人蜷指半晌,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本能地伸出手,回抱住了少年。“萧儿……”

倦惫的目光空洞而虚无地望在远处,久久,终于垂落下来。

端木轻阖着双眼,满心疼眷又安宁如水地依偎进少年怀中,低微道:“是师父、错了……师父不该……让你这样担忧……”一言尽,声息陡弱。端木孑仙突然抑声一咳,一口血溅在了少年身上。

“师父?!”

……

阿紫回到毒堡时,内院小楼中灯火通明。

虞韵致与她一齐奔入了人声最杂的端木房中。

“师父?!”

一入屋内,青衣少年冷目回头一眼望向她。“小师姐去了哪里?”

向来顽劣的紫衣人儿被他一瞪竟一震,支吾着道:“庙……庙会。”

“你可知师父在用血元养你的映身蛊?”

阿紫愣了一下,支支吾吾道:“我……我……”

“我家小姐不知道。”虞韵致上前挡住了云萧的目光,下一刻语声恳切道:“不知端木宗主现下如何了?”

蓝苏婉端着染血的木盆出来,一眼看见阿紫,眼眶立时一红。“三更半夜的你怎的还往外跑?要是让师父知晓又要忧心于你了!”言罢抱着水盆绕过阿紫便哽咽着匆匆而出。

紫衣的人一双大眼已然瞥见了水中的血,本能地扁起嘴呜咽道:“师父怎么了……”

屋内叶绿叶厉声道:“云萧过来!”

青衣的人未再理会阿紫,转身即入。“大师姐?”

叶绿叶立身榻边,已然放下了榻间女子的腕,十指紧握,隐见青白之色。“师父体内……不是普通的映身蛊……应是一味罕见的南疆药蛊。”

“药蛊?!”云萧难以置信地拧起眉,面色极不善。“若是药蛊,怎会将师父累害至此?”

此时蓝苏婉重新打了水行来,阿紫、虞韵致也已近了榻边。

叶绿叶垂目道:“是药蛊,但不是对师父有任何益处的药蛊,而是用来医治蛊主人的。”叶绿叶看向阿紫,“它具映身蛊的特征,阿紫应该就是它的蛊主。”

蓝苏婉放下木盆忧怀地看着绿衣之人。“……大师姐何意?”

“我早前听闻,南疆有人养蛊为医,他们用来医治病人的便是药蛊,养成的药蛊进入病人体内后就会立时认其为主,将伤病者一身毒病吸噬到自己身上。”

云萧紧紧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白衣人。“那此蛊又为何会在师父体内?”

叶绿叶沉面再道:“普通药蛊将主人毒病吸噬到它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后立时就会从蛊主口中爬出死去。”

“但我听闻还有一类极难炼制的渡身药蛊,同时具有映身蛊的特征,会在吸噬了蛊主大部分毒病之后爬出而不死,一柱香内寻到另一人作为它的‘蛊衣’,吸取‘蛊衣’的内元之力来治疗自身。而它一日不死,即便不在蛊主体内,因映身蛊之性,仍能继续吸噬蛊主体内毒病,直至蛊主死去,或者它再难承受,吸取‘蛊衣’元力也疗治不了自身,爬出而死。”

蓝苏婉一瞬间睁大了眼:“所以师父……一直在用内元养这只药蛊……为了……”

“为了医治阿紫在血毒池里三十年而有的一身毒与病。”叶绿叶咬牙再道:“原本以内元养蛊,虽伤元却不伤身,但是师父喂食过血元之后,已然不同了……”

叶绿叶抬头来目色冷凝。“这只蛊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师父体内了,它已能自行吸取师父的血气精元,如此下去药蛊会在死前将师父的血元吸尽……如此……师父也将命不久矣。”叶绿叶抑声道:“必须在它吸尽师父血元之前请来炼蛊的人将药蛊取出。”

云萧铮声道:“师姐不能取吗?!”

叶绿叶满面惭色,垂目。“若非炼蛊之人,极可能在取蛊过程中将药蛊弄死……”

蓝苏婉一震,“若是蛊死,阿紫……”

叶绿叶肃声道:“不但阿紫会立即死去,而且药蛊若非正常死亡,一身毒病都会转嫁到‘蛊衣’体内。”

云萧面上瞬间冷白。“……我明白了。”

蓝苏婉唇色亦白,眼眶不禁通红:“可谁是那个炼蛊之人?”

阿紫垂着头低声开口道:“是二师伯。”

叶绿叶三人一震,均看向阿紫。

云萧握剑的手微抖。“渡身蛊之事,其实小师姐早知了是不是?”

阿紫一震,又愧又赧又委屈地抬眼看着云萧。“我……我……”

叶绿叶厉声打断道:“莫再相争了!云萧用点水针法为师父疏开阴络,如此药蛊吸取血元之速将减缓。此之后,你与小蓝便去往南疆,速请二师伯前来为师父取蛊。”

青衣的人看了榻上女子一眼,抱剑凛声:“是!大师姐!”

蓝苏婉看着云萧立时去往榻边为女子行针,又忧又惶地擦干净双手转身即出。“我这便去收拾我与师弟的行囊!”

叶绿叶站在榻边,紧紧看着青衣的人为女子行针,突然低声道:“二师伯曾回归云谷,她因大师伯之故……和师父向来不和……若为难……”

云萧执针的手一紧,毅然道:“无论如何,云萧定会将她请来!”

言罢抬眸直视叶绿叶,青衣的人郑重凝声,表情肃然以极。“此期间,师父便拜托大师姐了。”

绿衣之人被面前少年澄净如月深如夜的双眸一望,神色一怔,又一震。

双目从少年人冷逸倾城的面容上移开,抑声重重点头:“你放心,就算舍我性命,我也会守卫师父。不会让师父有半点差迟!”

云萧凝目点了点头。

下一刻行针毕,青衣的人执剑而起。“师父以元力封闭阴络以便药蛊吸取血元,是有意行之,我用银针疏开,只要此针不拔便难再封阴络。大师姐记得。”

叶绿叶应道:“好。”

“每到七日即便师父昏睡也要渡力将之唤醒。”

叶绿叶肃面点头:“我知道。”

“如此,云萧告辞!”

“速去速回。”

“是!”

第二百四十九章 蛊仙蛊妖

盛夏未过,暑热犹在。

烈日当头,云萧与蓝苏婉纵马不歇,由蜀郡往西南方向经江阳郡、朱提郡,不眠不休十数日。

野径之上,蓝衣的少女头戴斗笠,白纱罩面纵马疾行,早已汗湿衣发,面色青白。

青衣少年亦戴斗笠,满面风尘更重,汗涔青衣却仍喝马不止。

不多时行入林中野道,一片荫凉罩面,蓝衣的人眼前一黑,险从马背上栽落。云萧眼疾手快地回身向后,一把扶住蓝苏婉,眉间一紧,将人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蓝衣少女唇色发白,虚弱无力地抬眼看他:“师弟……我没事……”

云萧将人抱到树下,置于草地上靠树而坐,只道:“二师姐小憩片刻,云萧去找些水来。”言罢将马系在一旁,转身即离。

蓝苏婉喘息着靠在树上,望他走远,仍忍不住强撑着道:“赶路要紧……师弟……”

待到青衣人灌满水囊回来,便见蓝苏婉已靠在树上沉沉睡着。

云萧喂她服下几颗解暑清热的药丸,再拧了湿巾为少女拭了拭面,便也席地而坐,靠在树下闭目小憩。

双目一阖便重,林荫下,闭上眼后青衣的人亦是一瞬间便沉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萧倏然惊醒,心口犹悸,转头便见蓝衣的人仍在沉睡。

抬头一望天色已黑,野林中蝉鸣声声,十几步外硕大丰伟的白狼懒懒地趴在地上,正抬了抬眼皮看他。

“纵白。”云萧唤了一声,疲惫之余也未在意,正欲起身便觉襟口大敞,夜风灌颈。

云萧皱了皱眉,心下生疑,随手整了整领口,便已起身。

纵白亦跟随站起,云萧转头看见它所卧之地露出两个人来,微一愣。

皱眉道:“他们是?”

那两人赤膊上身,衣衫不整,口吐白沫,先前应是被纵白压在身下,直挺挺地躺着不动,不知是昏死还是已死。

纵白轻“嗷”了一声。

云萧面色微变,目中一冷,几分嫌恶地用衣袖擦了擦脖颈领口,下时抱起蓝苏婉翻身上马,又往西南方向疾行而去。

纵白跟随在后,云萧将另一马系在身下之马马鞍上令其跟随着,抱着蓝苏婉共乘一骑,不时换乘,如此行了一日。

天明又暗,再度入夜,蓝苏婉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师弟?”

云萧勒马于道旁扶她下来,两人喝了些水吃罢干粮便又分骑上路。

……

益州蜀郡,毒堡内。

又过一个七日,叶绿叶渡力将白衣人唤醒,端木孑仙望着她所立的方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多时倚身床头入定罢,白衣人气色稍好,食罢叶绿叶端来的素粥,抑声轻咳。“堡中的人伤情可有好些?”

叶绿叶微点头:“除了几个伤重者,大都已无大碍,再休养几日便可离堡。”叶绿叶顿了一下,又道:“小蓝、云萧不在,我叫虞韵致请了附近的大夫按时过来给他们看诊,师父不必挂心。”

端木孑仙点了点头。

是值晌午,日光散落在小楼外的茂叶之上,蝉响风静。

“他们……去了几日了?”

“回师父,十四日。”

白衣人凝眸望着窗外远处的虚无,语声忧茫。“你二师伯不会因他们而来……这一趟,只会苦了小蓝和萧儿。”

叶绿叶不说话。

端木面色苍白而倦惫,双眸无力地垂落轻阖,抑声又咳。

“师父?!”

“……我无事。”

话音刚落,紫衣的人儿端着个小盘子风风火火地窜了进来,入屋便道:“师父师父!阿紫在跟小蜜桃学做云片糕~这是阿紫刚做的!师父尝尝~”

言罢便从小盘里捏起一片薄薄的白糕片喂了过去。

端木依言食了,温和点头。“嗯。”

阿紫眨巴着大眼一脸期待地看着白衣人:“好吃吗??”

端木眉间流露温色,又点了点头。

“嘻嘻!那这一盘便留下给师父和大师姐吃~!”紫衣人儿转身又风风火火地窜了出去。

雪娃儿从端木手边探出头来,圆溜的大眼直盯着阿紫放于桌案上的云片糕。

叶绿叶便上前捏了一片喂给了肥雪貂。

雪娃儿兴奋地张嘴来咬,吞罢一口,两只爪子扒拉着往外吐。“咯咯咯咯!(咸死貂了!)”

叶绿叶见罢,一声不吭地端起云片糕就要拿出去倒了。

端木轻声阻道:“放下罢。”

叶绿叶拧了拧眉,便又回身放下了云片糕。只低声道:“雪娃儿都吞不下去。”言罢转身为端木沏了一杯新茶端来。

端木倚身未动,抬首望着窗外远处,日光刺目,亦不能在她眸中留下些微点光,端木孑仙蓦然道:“已近十年了……”

……

终过益州边界而入云南郡。

入眼山山相连,曲径幽野人稀,备感湿热,树密林深,已是南疆。

青、蓝衣的两人行至一处山野小村,见一苗族少女,寻问道:“不知可有听闻过乌云宗所在?”

那苗族少女被云萧拦下本是含羞带怯,闻言面色陡变,手中一方木盆“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竟不捡,转身就跑。

云萧眉间一紧,直觉不好,欲要拦住追问,便见那少女边跑边喊了几句苗语,下时小村里十数户人家手持菜刀长棍推门而出。

蓝苏婉面上一怔,转首便忧看了云萧一眼。“他们这是……”

云萧皱眉,低声道:“乌云宗在此地,想来是恶非善。”

云萧言罢,上前一步面朝众人抱拳道:“在下绝无恶意,只是想打听乌云宗主花雨石此人。若是无意冒犯了,还望恕罪!”

一干村众闻言更是一脸戒备地盯着二人,手中菜刀长棍握得更紧。

蓝苏婉拉了拉云萧的衣袖,想要暂时退避免生误会,云萧却不动,扬声再道:“我二人急寻乌云宗主是为救命解危,若众位知晓一二还望能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村人远远看着他们,仍是不言不动。

云萧见说不通,便欲转身退离。这时一位穿戴彩衣银饰、头包黑布的老妪拄着拐杖慢慢从村人身后走了出来。

“你们找她救命解危,实在是不智至极!”还未走近,便听那老妪对着云萧二人颤声道。

云萧与蓝苏婉便试着缓步走近了老妪。

青衣人肃然诚挚道:“老人家何出此言?”

蓝苏婉亦柔声问:“听闻南疆此地有人养蛊为医,乌云宗便是如此,难道并非如此?”

“养蛊为医!说的好听!那就是个妖女!”老妪厉声一句,驻着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捣,紧盯着云萧二人道:“你们可是从外地来的?”

蓝苏婉面露轻忧:“我们自巴蜀过来。”

“来干什么?”

“家师病危,欲求此人解危。”

“你们省省心吧!”老妪手中拐杖一抖,颤声道:“那个妖**荡无耻、心肠歹毒,凡是求她的人没有一个落得好下惨!”

云萧凝眉一刻,道:“不知可否详细告知?”

“在这云南郡,无人不知那妖女的名号。她自称蛊仙,我等只叫她蛊妖!她手上确有可以救人的药蛊,但每个向她求蛊救命的人,事后都会被她折磨地生不如死。轻则床帏侍奉,重则被她丢进养蛊池中养蛊,回来时无不精神崩溃,从此癫狂神志不清……就是侥幸有人安然逃回,这妖女也不会放过,不知何时就会寻来折断那人的指骨,生生拔下那人的手指……”老妪言到最后,目呲欲裂:“我儿为救妻命,曾去向那妖女求一药蛊救命,后来儿媳虽得救,我儿却被逼至疯癫,发狂失踪,至今没有下落,而那妖女仍不罢手,说是代价未偿,还会来拔掉老妇孙女一指以偿父债!”

蓝苏婉闻罢怔震,满面冷白,心头一阵阵地发怵。心下只道:她口中之人,当真是阿紫提到的、二师伯花雨石吗?!

“饶是如此……”青衣的人垂目抑声,低头朝面前老妪行了一礼。“在下还是欲求问……此人居所。”

老妪听罢怒道:“年轻人既不听劝,便自去寻个死路吧!”言罢驻杖便回,再不多言。

蓝苏婉立身云萧身后,只得紧蹙眉头忧忡地望着他的背影。“师弟……”

云萧抬头望见远处一道白影于林中掠过,转身即道:“我们跟着纵白走。”

翻身上马,复又向大山深处行去。

第二百五十章 乌云宗主

深山鸟鸣,树木高大葱郁,枝繁叶茂。

一处山潭涧水中,十几个年轻男女或站或坐或游弋,于水中嬉戏欢闹,一袭薄衣贴在身上,长发尽湿,无不是衣不蔽体,姣好的胴(tong)体若隐若现。

笑语盈盈,不时响起,回荡在深山深处,有如山精水魅。

突然一只浑身漆黑环颈羽白的鸦儿自远处飞来,径直飞至山潭上方,扑翅欲落。

年轻男女嬉闹中望见,皆惊异于这鸦儿胆子之大,一个少年自水中站起,起了劣性玩心,慢慢接近那鸦儿一把扑了上去。

霍然潭底伸出一只柔白如玉的手,“嘭”的一声将那少年推了出去,撞在潭边山岩上。

潭中男女皆一震,怵在原地,笑语立滞,顷刻噤声。

那黑白相间的鸦儿扑翅两下,略略飞高,半空中停悬着。下时一道雪白身影自潭水中哗然而出,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竟一丝不挂、未着寸缕,抬眼望着半空中的鸦儿。

那被推出去的少年容貌秀美,此时忍痛站起,看着水中少女雪白的胴(tong)体脸泛红云,放软了声音委屈道:“姐姐你推得人家好疼……”

那少女模样的人一时未应声,只伸出凝白若脂的手臂教那鸦儿停了上去,下一刻自鸦儿脚上取下一截竹筒,倒出了筒中的纸笺。

纸笺上的字体温文秀逸,清隽而坚忍。只寥寥数语。

赤身少女看罢,仍凝眸在纸笺上,直至睫羽上的水珠滴落纸上,才抬起了眸。

忽然柔柔唤道:“阿兴你过来。”

那少年闻唤心头跳的飞快,不知是福是祸,颤微微地挪步靠近了那少女。

少女伸手抚了抚他的脸,一笑嫣然,倾身过去吻住了少年的唇。

那少年立时脸红心跳,目眩神迷,双手下意识地抚上少女的身子,从胸脯到腰间至臀上,欲罢不能,越吻越深。

片刻后喘息罢,少女轻轻勾唇推开了他,而后将手上的纸笺轻轻塞入了少年口中:“吞下去~”笑着抚过少年的唇,少女嫣然一笑。

少年不明所以,心下立时有些惴惴,却也不敢违逆,慢慢将口中纸笺咀嚼吞下。

下一刻少女转身上岸,一边抚摸着手臂上停落的黑白鸦儿一边恣意道:“今晚你就去蛊池里睡吧~”

那少年闻言全身一抖,面色刷白,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在了水中乱石上。“姐姐饶了我……姐姐饶了我……阿兴再也不敢了……”

那少女回头一望,笑得肆意。“吃了他的东西,此刻你便是他的人,他惹我不开心,我罚不到他也舍不得罚他,所以只能罚你了~乖,晚上自己去蛊池~”

言罢立身岸上,又是勾唇一笑。

那少年惨白着脸抖簌着跪在水中,眼前阵阵发黑站也站不起来。

那赤身少女振臂看着黑白相间的鸦儿飞走,目中柔媚之色渐渐沉落。

又似幽然又似深邃又似决绝又似留恋,目中轻哀。

怪我予她药蛊……你哪里是怪我予她药蛊……分明是怪我予她药蛊去救别人却伤着了她……

眼神一变再变,少女勾唇而笑,恣意却又寥落。

除非求蛊,经年不曾来我南疆,一纸书信便要我离宗去助她……不管我对你怎样的予取予求,你却只当不见,一颗心牢牢偏在她身上。

少女光脚踩在潭边,旁边两个女子立时上前为少女穿上衣物。

彩色的薄衣碎绦裙套到身上,少女一甩湿发轻言道:“回宗门。”

众男女立时低头应:“是。”

彩衣少女未待众人从潭水中上来,便已点掠飞身,向深山一角掠去。

临尽山壁石窟,少女正欲纵身跃入,忽见远处溪水蜿蜒流淌之处,一袭翩跹蓝衣格外醒目。

飞落林中,远远看见蓝衣少女极快地沾湿巾帕站在溪水浅处擦拭身子,似是有什急事,撩衣拧水间动作皆是轻快。

云萧与蓝苏婉跟随纵白行入山间深处,已至乌云宗所在石壁洞窟下,因行路急匆,十数日未歇,蓝衣少女便道擦拭过身子再入宗拜会为好。

云萧点头。

两人分别于溪水两头沾水净身,中有林木相隔,相距较远,由纵白来回守着。

蓝衣少女微有赧意,虽是深山仍惧有人途经,便未除衣,只是用巾帕沾水一点点撩衣而拭,拭罢头颈,正欲擦拭胸前,一双少女的手忽然从后将她环抱在了怀中。

蓝苏婉倏然一震,惊声回头,便见一穿着露骨的少女勾唇笑望着她,柔媚道:“中原来的美人儿~叫声姐姐~”

蓝苏婉呆了一瞬,下一刻觉到她的手欺入衣内方一震回神,白着脸踉跄后退,同时惊惶喊道:“师……”

未及喊出,面前少女竟倾身将她吻住,探舌入口,上下其手。

蓝衣的人羞红了脸,挣扎推拒不及,被她搂入怀中撕破了半截衣裳,顿时吓得浑身颤簌,运力挣扎不过,大声哭道:“师弟!”

喊声方落,一把青锋古剑“唰”的一声自两人中间驰过,彩衣少女险险掠身一退,扬声肆意道:“哪来的臭小子!真是没有眼……”

抬头来的一瞬间看清面前少年模样,张口一滞,竟愣了刹那。

“你这少年,可谓倾城~”

云萧面色一肃,长剑横执,将蓝苏婉护在身后,冷冷看着面前少女:“要么我送你至前面崖下,要么自己滚。”

蓝苏婉又羞又赧又惊惶地躲在云萧身后,无措地将肩头被撕破的衣服一遍遍拢好。

云萧眼也不眨地将披在身上未及穿好的青色衣袍向后一抛,盖在了蓝苏婉身上。

彩衣少女见着,望他而笑,勾唇媚声道:“见着你,我对她的兴趣便淡了,你该遮的~是你自己才是~”

沐身未罢,云萧长发披散身后,单衣亵裤,襟口敞落,额上嫣红的樱花纹烙印在雪雕玉刻的一张脸上,眉若飞檐,目似寒月,绝艳慑人。

“再不走,我便不客气了!”云萧冷冷言罢,长剑往前一送。

彩衣少女挑眉勾唇,还欲开口调笑,转目间忽是面色一变,直直地看着少年手中长剑。“麟霜华骨?”

云萧目色一震。

下一瞬一道白影自林中迅捷扑出,张口就向彩衣少女侧面扑咬而来。

那少女眉间微蹙刚欲闪避,云萧出口叫住了纵白。“纵白。”

白狼落地,退至云萧身侧,不解地看了一眼少年人。

云萧微微蹙眉看着面前身着彩绦垂丝裙、雪白大腿若隐若现、少女模样的人,肃声问道:“能一眼认出麟霜华骨,你是谁?”

彩衣少女此时抬眸,半是调笑半是恣然,幽声媚道:“我是你们的二师伯花雨石~我可爱的小师侄们~”

云萧、蓝苏婉面色均变。

……

是夜,白衣人凝眸望着窗外虚无墨色,安静地坐在木轮椅中。

“以血元喂养过之后,又断其血元压制少予……病蛊难以忍受,不时应会有强抑噬元食血而来的周身痛楚……且会将痛楚反噬与蛊主……”

端木垂目望着自己左手腕间的银针,指尖触到,向榻边正和雪娃儿嬉闹的紫衣人儿轻言问:“阿紫……可是?”

紫衣人儿不知可有听清听懂,又揪了揪雪娃儿肥肥的短耳,抬头便嘻笑道:“没有啦!那蛊好着呢!阿紫也好着呢~”言罢抱起雪娃儿转了两圈,又道:“师父可不能想着拔针哦!小云子走的时候已经怪着阿紫了,师父要是拔了针,小云子回来肯定更不原谅阿紫了!”

端木微微垂目,抚在银针上的手慢慢蜷起,静默许久。

“阿紫……”

“阿紫在啊!”紫衣的小人儿咧嘴嘻笑一声,又伸手去揪雪娃儿毛茸茸的尾巴。

吓得肥雪貂四处乱钻。

却仍是被阿紫一把揪住。

紫衣的人儿正玩得开心,下时看见叶绿叶推门而入,又欢喜扬声:“大师姐来了!有大师姐看着师父~就不怕师父拔掉银针了!嘻嘻~阿紫要去找小蜜桃玩了~!”言罢“呱唧”一声丢下肥雪貂便又窜出了屋去。

雪娃儿被她摔在榻前木板上,炸毛痛叫,委屈地“咯咯”叫个不停。

端木回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眸中慢慢萦上怜色。敛目而静。

“呃……”夜深处,毒堡院墙外,虞韵致紧紧抱着怀中痛苦挣扎的人,一面流泪一面咬牙。

“小姐……小姐……忍着点……一会儿就过去了……马上就过去了……”

紫衣的人儿身子微微抽搐,紧紧咬住虞韵致肩头不放,嘴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涕泪皆下,言辞模糊。

“我……我也不能……一直让师父……保护着阿紫……小蜜桃你说……对……对吧?”

“嗯……嗯……小姐长大了。”虞韵致泣声道:“已经懂事了。”

长夜寂,月暗,风喑哑。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为师卖身

大山深处。

青石崖壁连绵数里,料峭山岩之上,一个个洞窟隐约可见,高约百丈,常人难上。

云萧、蓝苏婉跟随花雨石身后飞身而入,彩衣的人回头望着两人,勾唇一笑。“不错。我那师妹虽残,教出来的弟子身法倒是都妙。”

蓝苏婉将将收回手中助力的天蚕丝,闻言目中现了忧怯,无声低头向云萧靠近了一步。

青衣的人听罢面色顿寒,冷冽慑人又清霁如月的双眸在花雨石面上扫过,复又微敛。

花雨石笑一声,转身行入洞中。青蓝人的两人跟随而入,只不言。

洞窟内里相通,曲折蜿蜒,入口干燥闷热,越往内越觉潮湿阴冷。

闻得一阵绮丽缠绵的软香,青衣人眉头立蹙。又行少许,跟随彩衣人身后入了石窟主洞。

这时立即有两名容颜秀丽的女子上前来向着彩衣之人道:“宗主。”抬头之余瞥见彩衣人身后的青衣少年,都是一呆。

花雨石复又勾唇,径直从她们面前行过。

云萧与蓝苏婉亦快步而入,并不多言。

花雨石一旋身在洞内铺就薄衾软甲的偌大石床上恣意落坐,抬头回看两人,以手指指了指石椅下方位于主洞中央的石桌石凳。示意云萧二人落坐。

云萧与蓝苏婉依言而坐,肃面沉眸,双唇皆抿。

“陪我睡。”未待云萧二人安坐到一刻,石床上的人仰首微微一笑,便对着二人悠声道:“你俩各陪我睡一晚,我便答应去益州为我那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师妹取出药蛊。”

手自身下石床上抚过,彩衣的人斜眼挑眉望着他们,唇角轻轻勾起。“如何?”

蓝苏婉呆愣愣地坐在石凳上,张着嘴,直着眼,傻了一般。

主洞门前左右分立的两个女子望见,皆是手捂唇偷偷一笑。

云萧手握霜华剑身,牢牢按在面前石桌上,五指一点点蜷起。

“如何?”

“除了这一件……”青衣的人咬牙道:“二师伯有其他要求,云萧都尽全力应下。”

彩衣的人望着他抿唇一笑:“若我说,只有这一件呢?”

云萧垂眸凛冽,握剑的手微微抖。

蓝苏婉“唰”的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你……你好歹是我们的二师伯……”蓝衣少女喑哑着语声道:“怎么能提出这样无耻……又不堪的话来?!”

彩衣的人立身而起,望着她便笑:“二师伯怎么了~你想说乱了辈份?还是乱了伦常?”两步走近蓝衣少女,花雨石伸手欲抚她的脸颊:“那是别人的道德桎梏,与我有何干系?我想不听,就不听;想不理,就不理。”

蓝衣少女慌乱地避开她的手,眼中已有泪:“你……不能这样强迫我和师弟……”

花雨石被她躲开手也未生气,复又轻笑道:“床第间的事讲究你情我愿,否则谁也不开心~师伯也不逼你们,你们大可住下来,好好考虑一番。便是拒绝,也无妨。”言罢转身垂手,当真走了开。

“家师病危,一日也不能耽搁,若被病蛊吸尽血元便将命不久矣……”青衣的人抬头看着花雨石背影,凛冽道:“二师伯与家师毕竟同门,当真半点情分也无么?”

花雨石驻步一瞬,偏了偏头:“若说有,我自己便觉虚伪矫作得很。那女人一直以来便是我最看不惯的……这样说,云萧师侄可明白了?”

蓝苏婉含泪忧急道:“师父性情平和从不与人结怨……你……你作为师姐应当更知晓,却因何会讨厌我师父?”

花雨石一声轻笑:“死水一样的人,是不值得我讨厌的,只是我也永远看不惯她的做派……把自己弄得跟圣人一样,衬得别人都成了小人。”

蓝苏婉闻言一愣。“你……你这分明是……”

“是什么?”花雨石回眸一笑,语声悠而冷:“她为武林可亲尝剧毒、为天下可中毒不治、为徒弟可下跪求蛊、为不相干的人亦劳心碌力,十数年如一日,不知苦不知倦不知厌……这样的人,还算人吗?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花雨石眸中厌弃之色不加掩饰,“清云鉴传人又如何?到底还是个人,到她身上,就活成了半人半圣……这样只为天下只为别人活着的人,就像一滩死水,没有半点生气也无自我,一眼便叫人看透了。”冷冷勾唇一笑,她摇头道:“我也真是不懂,怎么还会有人崇拜她、仰望她、靠近她、被她吸引?难道还会有人想要跟她一样?真是可笑。”

“住口!”云萧执剑立身,拧声道:“我师父的心境你又如何会懂!你不过是个淫(yin)乱无耻、只知伺蛊玩乐之人!”

“哦?”花雨石回身看着青衣人,面上恣意而又冷媚:“我淫(yin)乱无耻又如何?伺蛊玩乐又如何?这便是我想要的生活,与旁人有何干系?你又能奈我何?”

云萧看着她,冷冷道:“被人称作蛊妖也是你想要的?”

花雨石一声冷笑:“蛊妖蛊仙又如何?不过是旁人的看法罢了,我缘何要在意?”

“旁人的看法你不在意,但若所有人都如此作想,又如何?”

不知是想到什么,花雨石的面色忽是变了变,“若所有人都如此作想?你所谓的那些‘所有人’,我都不放在眼里。被我放在眼里的,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他想也不想。”

云萧忽是凛眉。

石洞内下时静默。花雨石驻步一瞬,转身离。

“二师伯!”蓝苏婉忍不住咬牙唤住她道:“除了……除了……当真没有其他……其他……”

花雨石扬声而笑:“挣扎什么呢?你们若是不愿意,拒绝便就好了~所有人都觉得你师父是对的,崇仰钦佩;我是错的,淫(yin)乱无耻。可就像我此前说过的,我不会逼迫任何人。只是你们有求于我,想救你们师父,便就考虑;若是无求,自然不用付出这代价。”花雨石冷嗤一声道:“因着你们师父无欲无求,便要别人也助人为乐?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理。”

彩衣之人复又行出。

“我可以答应。”青衣人上前一步,十指紧握,语声冷硬。

“师弟?!”蓝苏婉瞠目惊声。

花雨石驻步回眸,便是一笑。

青衣的人垂目低声:“但我师姐是女子之身,早有婚约在身,关系清白,望师伯能放过……云萧可代她陪二师伯两度。”

花雨石复又走回,伸指勾起了少年人下颚。“她如此抗拒,床第间想来也欢愉不了,师伯便依了你~”

伸指轻抚青衣人额间纹络,花雨石媚声道:“这便是传言中风华绝世的美人世家汝嫣一氏的额印吧?不想会成为我那瞎眼师妹的弟子,真是可惜~不过确实不负盛名,虽是男子,亦可谓……倾国倾城~”指腹往下,撩过青衣人薄而色浅的唇,花雨石收指放于自己唇上,一笑媚人:“与你春宵两度,想来应销魂至极~”

青衣的人面色只是铁青。

入夜。

蓝苏婉坐于一间简陋的小石洞内,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烛火,双手无意识地来回搓抚,越来越颤抖地厉害。

岩壁主洞内。

软香袭人,一只红烛燃在石桌上。

花雨石斜倚石床薄衾之上,微微撩起腿上彩衣垂绦,雪白大腿一览无余,勾唇浅笑道:“解开衣服吧~”

立身石床下方的青衣人将长剑放置石桌上,伸手慢慢解开了自己腰间束带。

花雨石轻拍石床叫他走近,看着青衣人于床沿坐下。

花雨石妩媚一笑,伸手入云萧衣内。“如此肃面做什?你师父实则已有二十又九,我虽还年长她一岁,可形貌皆如少女,你又有何不甘?”推开少年人胸前衣襟,花雨石指尖轻抚在他胸口。“且我自认容貌不在任意女子之下~”轻声笑罢,她复道:“你不知我一生钻研‘生、老、病、死’四味药蛊,其中忆生蛊可让人重忆此生;不老蛊可让人容颜长驻;渡病蛊可治宿疾百毒……你看我比你师父有水迢迢天鉴元力相佑,也不知胜过凡几……”

青衣人蓦地出声打断了她:“你永远无法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花雨石指尖微一滞。

顿了少许,复又轻点揉抚:“如她这样一个哭笑也不会的假人,心像死的,人也像死的,又有哪里好?”

“即便如你所说,她也胜过你千倍万倍,你根本不配与她相比。”

“呵。”花雨石撑在石床上的那只手微微用了力,脸上怒极反笑:“把自己困在清云鉴下,做着天想让她做的任意事,断不开、抛不了、放不下,就像一个器具。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怎么做对,就怎么对。完全忘了自己是个人。”

花雨石幽冷道:“她要么这一生就这么当个圣人没一点意思地活完;要么,还是早点做回个人。否则,哪日心活了,一生却定了,天下人都忘了她也是个人……就可悲了。”

青衣的人瞠目一瞬……复又拧声。“无论师父有心无心,择何路而行,我皆会随侍身侧,生即不离,直到死。”云萧冷冷抬眸看着花雨石,“而你,身边有人也似无人,永远不过是一个人!”

花雨石收回了抚在他胸口的手,看着云萧。

青衣人眼中厉声一闪而过,冷冽道:“即便是大师伯,看似温润温柔,心也只在我师父一人身上!”

彩衣人五指一挣,霍然扬手。

云萧眼角瞥见她抬手,指尖一动欲抓住,下瞬牙间一咬,复又蜷指未动。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回荡在石洞内。

花雨石胸口微微起伏,冷目看着青衣人脸上指印,与嘴角沁出的血丝,冷冷一笑:“我改变主意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以身喂蛊

蓝苏婉冲去岩窟主洞时,洞中红烛仍新,微微摇曳。云萧与花雨石已不在洞中。

两侧侍立的年轻女子上前与她道:“云萧公子被宗主领去了蛊池。”

蓝苏婉愣一瞬,心下先是微喜,下一刻蓦然惊震。

……

微弱的惨叫声隔着青苔横生的石门传至云萧耳中,青衣的人立身花雨石身后,面容绝肃,微微抬眸。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彩衣的人看了蛊池门前守卫的侍从一眼,示意其中一人上前打开石门。

青衣的人只是一言不发。

花雨石目中狠绝之意便也渐重。“走进这扇门后,你便再无后悔的机会,届时你就是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石门机关被触动,缓缓向内推开。

云萧目中沉肃:“今日我会任由你处置,全因你应下将往益州为我师父取蛊,若然你出尔反尔,来日我定不容情!”

石洞内闷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湿气与腥味、药味。

花雨石一声冷笑:“但凡我应下的,从不食言;但凡我指出的代价,也无人能逃开。”冷目回头看着青衣的人,花雨石勾唇道:“来此路上你应是听闻了,与我求取药蛊的人皆没有好下场……只不过他们好似都忘了,这下场我从来都是事前言明的,既是不愿,此前何必答应?!难道我的药蛊得来,就轻易得很么!”

花雨石慢慢踏入不断传出惨叫声的石门内,口中悠冷道:“一般时候,我都会让他们自己选,要么入我乌云宗一生听候差遣,要么蛊池三日以身育蛊以蛊换蛊。那些中途忍受不了育蛊之痛而癲狂的人,大都就是像你这样,自视甚高却一触即溃。”

石洞内,偌大的柱形圆池位于洞中央,深约十丈,池壁四周漆黑如墨,看不出是何材料,池边一侧有平缓的台阶,自下而上。池内以青石为底,阴冷潮湿,隐隐有雾气缭绕,别无他物……只一人形似少年,长发散乱,一只脚上被锁链所缚,跪趴在池中,双手抱紧自己不停抽搐,时不时发出已然低微的惨叫声,满面涕泗横流。

花雨石向身后的侍从道:“解开阿兴。”

“是。”

那蛊池中早已看不出白日形貌的少年抽搐中看到来人,顿时哭嚎不已,跪伏在地上对着花雨石一遍又一遍地叩头,间或呼救求饶,全无人样。

云萧看着池中之人,目光禁不住微抑。

一旁侍从熟练地带上面具、手套,却不走圆池一侧台阶,径直飞身而下,去解那少年脚上锁链,动作轻快熟练至极。

青衣人的目光凝在少年青白渐紫的脚脖上。

花雨石头也未抬道:“他入这池中不过半刻。”

青衣人唇间已抿。

解罢少年,侍从自顾飞身上来,仍未走那台阶,束手立身花雨石身后。

而那全身痉挛的少年才一步步朝圆池一侧的台阶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口中喃喃着语声。

相隔虽远,云萧亦能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姐姐”。

云萧惊见,那少年脚脖处,被锁链缠缚的四周,不断有肉色的蛊虫从他青白紫色的腿肉里钻出,与少年所爬方向相反,慢慢爬回圆池内,向那拖曳在池中央的锁链上爬去。

“还未炼成的药蛊离不了药穴,因而他爬上来之际,体内虫蛊便会清除干净。”花雨石回头看着云萧,“所谓的蛊池,不是我脚下这一方以无数药材筑就的药穴,而是被锁在药穴之中的人。你听懂了么?”

青衣的人面色微微有些发白,抑声。

“药穴壁内育有七种蛊虫,‘生、死、病、死’蛊皆从它们之中炼出,你看那嵌在药墙上的铁索共有七根,每多缠一道至人身上,便会多出一种虫蛊爬进池中人体内。其量都是难以计数,而每多一种蛊,池中人的痛苦便也会多一倍。”

看着池中少年爬到脚边,感激流涕,花雨石偏了偏头柔媚道:“却只多痛苦,不会丧命。所以说不管你有多疼多痛苦,你都死不了,你只能感受,感受着千万只虫蛊在你身体里钻动、撕杀、吞噬其他的蛊虫,然后咬开你的皮肉,爬出来,或者又爬进去。”转身面向云萧,花雨石睇目幽冷,勾唇一笑。“现在,你是否想要把此前说过的话,一句句都吞回去呢?”

青衣人十指慢慢握紧,“覆水难收,即便我想收回也无法,更何况,你多次出言辱我师父,即便再来一次,云萧依然会说。”

“好~”花雨石高声以应,目色幽寒冽冽。

“不如这样~”她伸手抚过云萧一侧红肿的脸颊,附耳与他,三分暧昧七分冷肆道:“我把你锁在药穴中,这便启程去往蜀郡为你师父取蛊,待回宗门,只要你还活着没有咬舌自尽……我便答应你从此再不辱她半分言她一句不是,如何?”

云萧唇间紧抿,面色青白,静默数久,语声低而沉缓,微微点了头:“如此……多谢师伯……”

花雨石止不住地掩唇轻笑起来。

下瞬怫然甩袖,倏地冷道:“将他锁进药穴,手脚腰间皆缚上铁索,拔下药穴中所有蛊桥链,一根不少!”

“……是。”

云萧被一旁侍从一把推入药穴,落在了池中央。

花雨石站在穴顶俯视着池中被拷上一根根铁索的青衣人,转目森冷幽寒:“我倒要看看,我那眼瞎腿残的好师妹教出来的弟子,究竟是有多硬气!”

下一刻侍从锁罢七根桥链飞身退离,不出意外地看见青衣少年身形一晃,陡然“砰”的一声跪倒在药**,全身渐渐蜷起。

连接药穴四壁与人的铁索上一只只暗色的虫蛊感受到铁索那端的温暖,争先恐后地往少年人体内钻入。

那种尖锐的、刺裂的、接踵而来的犹如撕裂和钻心般的疼痛,覆满全身。

青衣人强忍了一瞬,下一刻再难忍受……

指尖不受控制地麻痹颤抖,强烈渗透到肌肤每一处的痛楚叫人无处可逃,周身上下无比清晰地感受着,直叫人头皮发麻,从颤抖到抽搐到痉挛,根本无力自控。

“呃——啊——”

“将铁索崩直,不准他蜷起。”花雨石微微仰首:“七根桥索同缚蛊虫钻得太多太深应有奇痒,他若伸手来挠,皮开肉绽是小,我养育多年的虫蛊被他一伸手不知要抓死多少。”

洞内机关启动,池中之人手脚腰间的铁索瞬间崩直,硬将蜷缩地上的人拖拽起,手脚大开大合地站立在圆池正中,腰间前、后、侧各三条铁索,辅以双手双脚上的四条索链将其牢牢定住,架在了药穴中央。

花雨石轻抚唇看着池中之人面色顷刻僵白,浑身颤簌不止双唇如雪,汗如雨下……冷冷勾唇一笑。

下瞬疾步赶来的蓝衣少女冲入洞中,一眼看到,眼泪滚落如珠:“师弟!”蓝苏婉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跪在了花雨石面前,伏地哭道:“求二师伯放过我师弟……求二师伯放过我师弟……求二师伯放过他……”

花雨石抬起蓝衣之人的脸,伸出一指抵在了蓝苏婉双唇之上,浅笑道:“这是他自愿以身喂蛊换我去益州为你们师父取蛊,是你情我愿之事,可不存在要我放过一说。”言罢悠然转身,拂袖大步向外行出。

蓝苏婉见她不应,泪萦于睫,一咬牙十指一张手中天蚕丝一甩,扭头就要冲入底下药穴中强制将人带上来。

“你可要想清楚了~”花雨石驻步一瞬,头也未回。

“你若阻了他所应之事,我便不会去益州为你们师父取蛊,而且这是他自己所求之事,估计也不愿见你从中阻挠。”

蓝苏婉怔怔地止步在药穴边沿,竟当真看到底下青衣人一边颤簌不止一边极慢地摇了摇头。

“师弟……”蓝苏婉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圆池边沿,捂住嘴不受控制地哭了起来……

……

山壁石窟之下,蓝衣的人骑在马上一遍遍回头去望上方石洞,眼眶红肿,双手颤然。

纵白守在石壁下,见蓝衣少女下来却未见青衣人,似有惑色,来来回回地绕着蓝苏婉踱步。

几步外骑在马上的花雨石回眸一笑,与蓝衣的人道:“走吧~我亲爱的小师侄~”

蓝苏婉看她一眼,眸中怨恨之色不减,咬牙一甩马缰,向前行出:“……驾!”

花雨石勾唇一笑,跟随蓝衣人身后踢马而行。

纵白惑色更重,追出两步,复又停下,回头一眨不眨地望着山壁上方。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再启天示

夜半中天,蝉鸣声声。

毒堡小楼中。

白衣的人阖目躺在榻上,额际慢慢沁出冷汗。

雪娃儿似感受到异样,“唰”的抬头睁着圆溜的大眼紧紧盯着身旁白衣人。

“萧儿……”喃声隐颤,能闻爱怜心疼窒涩,于无意识间自榻上之人口中传出。

“……萧儿。”端木阖却的双目倏地睁开,眼前一片混沌与黑暗。

“师父!”叶绿叶应是听闻了声响,快速推门而进:“师父怎么了?!”

端木孑仙撑臂而起,青丝雪发拂落榻沿,抬头向着叶绿叶的方向怔怔而望。

满面苍白,额发沁湿。

叶绿叶一眼见得女子眼中昏茫痛色,面色一震。“师父……?”

“师父师父您怎么啦?!”阿紫随后窜来,身后虞韵致紧随。

眼前仍是晕眩昏沉不止,端木孑仙敛眸半晌微微喘息,片刻后,低声道:“为师做恶梦了。”

阿紫一愣,还未会意,叶绿叶面色一正,立时往地上跪下,语声恭肃道:“师父之意,可是要立时布阵承启天鉴以视!”

白衣人抿唇而静,微微敛声罢,颔首道:“……嗯。”

“哎哎?!”阿紫惊奇道:“师父要承启天示了吗?!”

夏夜的风温和宁淡,柔旭而慰人。

皓月当空,繁星灿熠。

白衣的人沐浴罢,盘腿端坐在院中布置妥的阴阳八卦阵中。

叶绿叶、阿紫一左一右站立在女子身后。

端木孑仙运力行身,水迢迢之力所到之处,雪色长衣微微于阵中拂起,阵中太阳、太阴、少阳、少阴所在四象位,随之亦慢慢升腾起东南西北四个风旋。

虞韵致立身远处,见之惊异怔愣。

风旋乍起,院中拂动的风便似止了,空气静默凝滞,连蝉鸣声都好似轻了。

唯余阵中风旋升腾不止,越来越高越来越细,升入夜空难以明视。

端木孑仙端然静坐,青丝雪发飘摇拂起,长衣鼓荡翻飞,扬起又落。

阿紫立身在八卦阵后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不由睁大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小嘴咧大,满面新奇。

绿衣的人则一身绝肃。

端木孑仙额际慢慢沁出冷汗,面色越加苍白,风旋升腾间双唇已如雪色。

叶绿叶从后望见,不由拧眉而忧……凝目间霍然发现,白衣人腕间、云萧所施用以疏开阴络的银针已然不见。

师父!

叶绿叶心头一紧,咬牙拧声,当下忧极!

转面看了一眼阿紫,白日里还几分晦暗的面色果然已好转许多……

阿紫觉到叶绿叶的目光,却是不明所以,偏头回视她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叶绿叶肃然转面回来,未置一言。

毒堡院中,四方风旋忽是倾斜合拢,俱往阵心端木孑仙所坐之位旋去。

“啊!”阿紫见得一惊,忙向一旁叶绿叶惊声问:“师父她不会有事吧?”

叶绿叶眉间紧皱,眸中忧甚,却只是紧抿唇不答,只肃声道:“莫出声扰乱师父!”

紫衣人儿只得呐呐点头。“哦……哦。”

下一刻,四方风旋合而为一成一风涡,白衣的人置身其中衣发皆翻飞,身上极慢极慢地透出一阵宁白浅淡的清光。

清光渐盛风涡渐强,待到衣发飞扬间难以看清阵中之人形貌时,隐约闻女子空灵而飘渺的语声低低吟出:“天有常道,地有常数……福善祸淫,降灾于夏……第九任清云鉴传人……恭请天示。”语声清冷漠然,无悲亦无喜,隐隐约约,萦绕在耳。

阿紫正纳罕怔愣,便见阵中白衣人周身风涡立止,紧闭的双目缓缓睁开。

一刹那间,温润宁和的清光中,白衣人的双眼竟化作琉璃透白之色,有如雪魄明珠,剔透玲珑。

阿紫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一度以为自己眼花,小手一揣眼睛再要睁大眼去看,白衣人衣发皆已落定,双眸亦慢慢合上了。

清光渐灭,双眸亦复如常。

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人世皆静、万物皆止。

下一刻,风扬蝉响,院中之气一动。

叶绿叶一眼见得阵中之人身子一晃,顷刻向前栽去。

“师父!”

叶绿叶几步冲上前去立时将白衣女子扶抱住。“师父!您没事吧?!师父!”

阿紫亦急急窜来:“师父师父!”

端木孑仙面白如雪、唇无半丝血色,身上额间俱是冷汗。

无力地倚靠在叶绿叶身上,白衣人虚弱而低微道:“……凌王将反,奇谋将失。”

叶绿叶闻之立震,马上道:“师父,可要立即传信入宫?!”

白衣的人一手捂在胸口上,下一刻竟猝然咳出一口血来。

“师父!”“师父师父?!”

昏迷之前端木孑仙却是摇了头,悯然而无力道:“不必了……已经、来不及了。”

……

阴云蔽月。

洛阳城郊外,数辆马车被砍得支离破碎,到处可见断臂残肢和泼墨一样的血。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不散,被暑风吹得越来越腥烈。

一人一身黑衣执剑而立,领影网众士站在满地残尸中央。

他们之间,一人满身是血一臂已断,被黑衣少年以剑所指,瘫跪在地。

跪地之人蓬头散发、满面血污,早已看不出昔日的威名。

黑衣少年原是恨恨地看着他,后闻身后脚步声行来,立时转头。

月光下,一袭墨衣云纹之人缓缓踱步而来。

黑衣少年看见他,目色一震,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手中的剑忽觉拿不动,目中恨意顷刻消散,慢慢回复澄澈无垢。

来人走到他面前,伸手抚去了少年阴柔绝美的一张脸上溅落的血点。

但见少年人衣上原有的云纹被血溅成朱色,月光下一片晦暗,宛如黑衣罗刹。

“义父。”少年人回视墨衣云纹之人,按住了他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于掌心握紧。“你来了。”

墨衣云纹之人点了点头,而后转面看向了跪坐地上的那人。

那人一眼见到他,瞠目发抖,不可置信。“墨……先生……”随后立时反应过来,悲愤急促道:“是你……毒堡时就于我等身上下了毒!你……你……究竟是谁?!”

那一袭墨衣之上绘有大片繁复的云纹,夜风轻拂间端然而沉静,平和而温宁。

俯身蹲下,墨衣之人平视着地上的人。

凄然一笑,语声幽寂:“至今日,你可还能认得出我?空雷哥哥。”

乍闻这一声烙在心底、熟悉陌生难以磨灭又万分恐惧的唤声,巫山空雷瞳孔猛地一缩,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有如听到了当年稚龄之童匍匐在地对着自己无助哭喊的哀求:

空雷哥哥……空雷哥哥……救救我爹娘……不要杀我们……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空雷哥哥……

心猛然拧起,巫山空雷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你……是你……原来是你……”

墨然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只是凄而又冷地笑,不应声,不说话,一身悲戚,满目伤疼。

“……原来你还记得。”

“呜——”空山空雷忽是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呆愣愣地瘫跪在满地血水尸骸之上……什么也说不出。

墨然抿唇又笑,眼中不知为何就氤氲了。轻轻抬手向一侧伸出。

身后少年立时将长剑递到了他手中。

墨然看着巫山空雷,慢慢道:“二十四年……我能等到今日……只因为,我想亲手杀了你。”

巫山空雷亦看着他,如是哽咽道:“你……很恨我吧?”

似回想起了当年那一幕,墨衣之人眼中氤氲的泪猝不及防地滑落下来,他手中五指一转,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入了巫山空雷胸口。

“你巫家灭我墨夷氏满门,我当然恨你……可我最恨的,是你当年避开了我的眼睛,却还要假惺惺地在哭!”

巫山空雷闷哼一声,一大泼血溅上墨衣之人襟摆云纹,亦成晦色。

墨然直直地看着巫山空雷:“你是不是觉得,你转身不看,流下几滴眼泪,我就能原谅你、就该原谅你?”

巫山空雷口中涌血不止,布满血丝的眼中慢慢晦暗。

“对不起……”眼角亦是落下泪来,巫山空雷意识慢慢模糊,空直的目光望向墨然,口中低微而喑哑地喃道:“你原谅我吧……?”

墨然手中的剑拔出又再度埋入面前之人的胸膛,直至没柄。

暑夜的风无声无息地吹过两人脸颊,墨然看着眼前之人慢慢空洞的双眼,松开了五指。

失了支撑,巫山空雷的尸体向前倾斜靠在了墨然身上。

墨然一时未动。

久久,终道:“……好。”

两人脚边,尸横遍野,血水流满一地。

第二百五十四章 四度青鸾

夏武帝九年,八月中旬。

巫家于毒堡事件后回途中行至洛阳城郊外遇袭。

巫山空雷身亡,巫山秋雨重伤,巫家比巫山空雷年长者全部遇害。

今日的武林之主巫家,其血自城郊沿着青石小径一直流到洛阳城内,流至昔日的武林旧主墨夷家遗址附近。

此江湖急讯传遍武林之时,毒堡之内端木孑仙已然昏迷数日。

客院中的江湖中人听闻后无不震慑心惊,心有戚戚……

虽道巫家与墨夷家灭门之事恐有牵连,但无刃刀巫家出事,仍是江湖一大厄事,必将引得波倾浪涌,武林浩荡,江湖再起风云。

端木孑仙醒后倚身于榻上,满面苍白地听着叶绿叶述完,一面咳一面道:“绿儿……速速告知客院中的伤者……让他们尽快离去。”

叶绿叶闻言一愣:“师父何意?”

端木孑仙目中忧甚:“你只快去……”

这时虞韵致突然快步奔来,入屋便道:“先生!毒堡门前来了众多朝延兵马……”

叶绿叶面露惑色,只微微蹙眉。

端木孑仙却是顷刻间面色更见苍白,语声一寂,低微道:“是为师之过……已然迟了……”

……

洛阳城内,墨夷家旧址位于城西一角,蛛丝结檐,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墨然立身在这一片废墟中,任手中长剑慢慢滑落至深长的野草丛中。

“爹、娘,这么多年……你们可以安息了。”

枯藤朽木,野草拂迎。

昔日声名赫赫、今朝破败残萧的墨夷府中,雪色的纶巾随风拂荡,墨衣飘摇,扬起流云飞絮。

墨然望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院落,依稀还记得当年院中杨柳依依、水木清华的情景,恍然间低头,只余这一片杂草丛生。

虽是大仇初报,却仍旧改不了这一片荒烟蔓草的凄凉。

墨然静立院中,神情极是清隽温柔,却终归泪落两行。

静静看着那把躺在野草丛中的长剑。

剑身遍染泥尘草屑,刃上血迹犹未干。

“安息了吧?安息了吗?”轻轻问一句,恍然默声。“还是难得安息吧……”

一袭素衣长裙的女子缓步走近,立身在了墨然身后。“主人还想覆灭叶家皇室是么?”

墨然望着院中野草,语声轻浅:“我要让叶家知道……我墨夷氏可为他安邦辅国,也可让他自乱朝纲。”

郭小钰看着墨然。“叶家若覆灭,大夏便也将亡,即便如此,主人也在所不惜?”

风拂广袖,猎猎作响。

墨然抬首:“待到凌王举兵,我助阵于他与朝廷相抗,让叶家自相倾轧斗个两败俱伤……如此,方纾我墨夷氏长恨。”

语声一低,墨然轻言道:“至于夏国,若这样轻易就亡了……那便亡了吧。”

素衣之人闻言静了一刻,而后道:“如此,一切都在主人预料之中……宫中传出消息,吴太后暴毙。”

墨然一震:“何时?”

“昨夜。”

墨衣之人倏地回头,“吴太后一死,叶齐、吴郁必反,如在此时,叶齐必定是退往益州。”

郭小钰点了点头:“即便没有主人背后推手,叶齐也是必反。如今主人与他承诺的‘巫、云、郁’,一者巫山空雷已死,巫家本受争议之下又失肱骨,短期间必难复立、威信不存;二者惊云阁,年前已是元气大伤,与文墨染的内线接连已断;三者吴郁,吴太后死讯传出此人必然举兵助阵凌王……此三者,全在主人意料之中。”

墨然向前走了一步,似想到什么,面色忽然变了:“不,时机不对……依你我所掌握,她应是还在毒堡之中。”

郭小钰微蹙眉道:“主人说的是端木孑仙?”

“叶齐若退往益州与吴郁会合,必不会放过师妹。”墨然猝然转身,凛声而问:“吴太后暴毙,可是影卫动手?”

郭小钰眉间一拧,神情也肃:“七影传回的消息,是他们动手。”

墨然面色陡寒:“只有我原叶家影卫墨夷氏有此能为潜伏宫中刺杀皇太后,但我安排的却不是此时。”

郭小钰一震,立时道:“七影卫只听主人之命,不会提前。”

墨然静了一刻,复又踱了两步,而后肃面摇头道:“不……他们还听一人的……但是此人应该已经死了。”

郭小钰心下一凛:“主人说的是影人。”

墨然极慢地点了头,语声寒冽。“我有太多的命令,都由他转述。让他们将行刺之事提前,只有他能做到。”

郭小钰震色道:“主人说过,以影人当时所受的伤,鲜有人能救。只有端木孑仙……”

“不是师妹。”墨然想到一人,面色陡变……既惊又震且怒:“除却师妹,我所知的……还有一人能救影人。”

“主人的意思,天下间还有医术堪比端木孑仙者?”

“有……”墨然低声寒冽道:“当年的云门弃徒……我师弟,赫连绮之。”

郭小钰闻之,不觉间已拧眉。

“立时与我赶回毒堡。”墨然大步行出,语声急凛:“传信与虞韵致……这便是她最后一个任务,之后她便不必听命于我。“

“主人请说。”

“无论如何,护她周全。”

郭小钰低头敛目,已然不用去问那个“她”是谁。浅声应了:“是,主人。”

……

梁州城外,青风寨前。

梅疏影领璎璃立于山寨门前,身后十数人抬棺静候。

不多时青阳子等人跟随在石木花身后奔出。

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一步踏出寨门,直愣愣地看着梅疏影身后之棺。

“在下梅疏影。”

石木花控制不住地凝了老泪,又呆又怔地蓄在眼里……好半晌才移了目光转向手执玉扇的白衣公子。

“你就是那惊云公子梅疏影……?”语声呆怔,嘶哑低喑。

“是。”

石木花几乎是在梅疏影话音还未落尽时便冲上前去,一掌挥向了梅疏影。

“公子!”璎璃惊声。

梅疏影却是不避,神色仍从容。

下一刻掌风临额,却是没有挥下。

石木花老泪纵横,抖着手往后退了数步。“当着阿草的面……老头子不打你……不叫阿草心疼……”

梅疏影微微抿唇。

璎璃目中氤氲,眼眶已红。“老前辈,我家公子并非是害死……”

梅疏影却出口打断了璎璃的话:“璎璃,把东西给到前辈。”

璎璃目中深忧,踌躇一刻,将一个布囊递到了老者面前。“请老前辈收下。”

石木花看着那沉甸甸的布囊却是凄笑起来:“小子何意?我乖囡死了,就拿银子来打发老头子?想了了这桩事?”

梅疏影立身在石木草棺前,紧握手中之扇,语声却是悠缓:“老前辈不要是么,本着江湖道义本公子恐有好事者啰嗦,所以给到这些银两,原本估摸着石姑娘算是半个江湖人,于武林中行走应是死生不计,也觉无甚必要。”

石木花顷刻老泪纵横:“你!”

梅疏影便又道:“前辈既是不收,我便叫璎璃将银子收起来,我等回了。”白衣的人竟当真转身就走。

“公子……”

“站住!”石木花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老头子不会无端受你的施舍……江湖恩怨,生死有命,我怨不了谁……”

缓缓迈步上前,心疼地抚上玉棺,石木花颤抖着声音道:“只是你走之前……可否看看老头子的山货,若看得中,就买了……若看不中,就走吧。”

梅疏影握扇的五指更紧,微见冷白。

他道:“好。”

石木花看着面前白衣公子俊逸风流的形貌,不得不忆起棺中人曾与念叨此人的无数个日夜,蓦然心揪疼窒,哽咽抑声:“我家乖囡……眼光是不差的……”

梅疏影只是沉默。璎璃眼眶更红。

下一刻石木花蓦然哑声与身后之人道:“七嫂,去……去将二小姐屋子里,床头那只大红喜的锦袋拿来。”

山风霍然喧嚣。

吹乱寨前凌乱而难承的心。

不多时妇人将布袋提来,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捧到梅疏影面前:“公……公子,是……是这布袋子……里面都是二小姐平日……”

梅疏影目光一转,语声已沉,只道:“璎璃,收下。”

红衣女子立即上前恭敬地接过了布袋,小心地抱在怀里。

“把银两留下。”白衣翻飞,梅疏影转身便走。

步伐既稳,又沉;身形既傲,又冷。

又萧然。

“姓梅的!”石木花颤抖地扶在棺椁上,冲着他的背影哭道:“我不问她究竟是因谁而死……怎么会死……只要你来年今日……来年今日……”枯瘦的老人抖声一字字道:“来年今日……你若还记得来这里看一看她……于她坟前上一柱香……老头子我……就不怪你了。”

梅疏影脚步一顿,身形霁然……复又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下山而离。

“我会记得。”

白衣扬落,人已行远,山风默然。

青风寨前,众人慢慢围住了玉棺。

静默半刻,响起一片哭声。

“二小姐……”“阿草……”“二小姐……”

“我的乖囡啊——”

已行至山下的白衣人脚步渐缓,蓦然伸手从璎璃手中的布袋里取出一只绣有白雪红梅的精致香囊,垂目静静望了少许,复又放下,转身而离。

“走吧。”

“是……*************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行之未远,玖璃飞身而至,快步行到梅疏影面前。

“公子,四支青鸾闻!”

第二百五十五章 风云变幻

南疆往益州的道上,蓝苏婉与花雨石前后骑马而行,已过数日。

烈日当头,虫鸣、鸟叫、蝉响嗡鸣成一片,空气中蒸腾着暑气,既闷又燥。

一路上越近益州越可见步履匆匆的旅人,会因花雨石骑于马上、衣裙扬落间若隐若现的雪白大腿而侧目,不分男女,瞩目而视。

或羞或燥或小声骂咧。

蓝苏婉咬牙纵马于前,不肯与花雨石骑近,只闷头前行。

花雨石便就浑不在意地跟在她后面,跟得烦了便自顾下马歇脚,几次皆是蓝苏婉行远了才发现,又恨恨转回远远等她。

还未入益州边界,花雨石行过一个时辰便不耐地于郊野一处茶棚前跳下马来歇脚。

蓝苏婉听见声响回首直瞪她,花雨石无动于衷,蓝苏婉只得骑在马上远远等她。

“姑娘,日头这么晒,你也下马来茶棚中喝碗凉茶歇歇脚吧?”茶棚中的小二殷勤道。

蓝苏婉犹豫片刻,也是晒得头晕脑昏,想到不知要等她多久,催也无用,便也下马牵了两匹马交于小二哥去喂水,远远寻了一桌坐下。

茶棚中多是歇脚纳凉的行人,背负行囊,有些还拖家带口,不知为何于这暑热中在外奔波。

男的大都热得光膀露脐,满身都是汗臭,自花雨石进了茶棚便忍不住地盯着她瞧。尤其盯着那雪白大腿目光流连。

花雨石除了斗笠懒懒倚身在简陋的木桌上,嘴角轻勾眼也未抬。

蓝苏婉只低头喝茶,斗笠也不除,闷声不吭。

“逃到这里想是安稳了……”行人中有人道。

蓝苏婉正觉诧异,目中有惑,便听另一人道:

“别想着安稳了,我看哪儿也安稳不了了!你们听说了没?”

茶棚中一个汉子高声说起话来:“太后崩了之后,听闻凌王竟没有出席太后的殡仪,皇上那里差人去请,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那厢花雨石仍是一脸惫懒,蓝苏婉听罢却是一震,霍然转目望向说话之人。

“怎么着了?”

那汉子看向问话的人,一脸郑重其事道:“结果那凌王府已经空了!别说凌王,除了些个婢子仆从要紧的人都没了!”

茶棚里一阵喧哗,嘈杂不已,顿时议论纷纷。

“吴郁之后,凌王也坐不住了么?”

“可不是么!凌王必是逃出京城了……”

“是这理,吴郁是吴太后的亲弟弟,凌王的亲舅舅……凌王岂会坐以待毙?”

蓝苏婉越听越觉不对,忍不住出口问道:“不知,诸位在说何事?”

那引起话头的汉子回首看着蓝衣少女,也是诧异道:“姑娘是从何处来的?竟还不知道吗?”

蓝苏婉愣了一下:“敢问是何事?”

“益州刺史吴郁在益州举兵,斩杀了皇上派去传旨的太监,已经摆明要造反了!”

“现下凌王逃离京师,必是要与吴郁会合,也是反了。”

“咣”的一声,蓝苏婉手中茶碗重重落回木桌上。

“听闻蜀郡之地的毒堡里还有不少江湖中人被困在其中……”

“别说了,吴郁动作太快,连清云宗主都没能来得及离开益州。”

“现在益州已经被那吴郁一手控制,再想逃出来就难了。”

“我就奇怪了吴郁手里怎会有那么多兵马?”

蓝苏婉唰的一声立起,脑中一片轰乱,呆怔怔地快步行到花雨石面前:“你……你起来……我们现下就上路!”

花雨石轻轻勾唇看着她,语声娇嗔:“急什么,再听听。”

“你……你!”蓝苏婉急道:“我师父要是出事!我和师弟绝不会与你善了!”

花雨石只轻轻一声嗤笑。“说起来你那师弟可真是至孝啊,为了我那瞎眼腿残的师妹几乎是任我予取予求……”不知是想到了谁,彩衣之人目中一闪而过的寂寥。“和一个死心眼的傻姑娘多么像……”

蓝苏婉闻言怔了怔,下一刻不欲管她的胡言乱语,只急声道:“我担心我师父……我们这就上路可好?”蓝苏婉眼见将哭,软声求她:“二师伯……”

花雨石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目中有惑道:“我问你,要是换作你,也是肯的吧?”

“什么?”

“以身喂蛊,换我去益州救你们的师父啊。”

蓝苏婉闻言一愣。

“虽说让虫蛊爬满全身钻入血肉是痛极痒极有些可怖,但我看那小子嘴硬的很,想必换作你,为了我师妹,也是肯的吧?”

蓝苏婉脸色微白,低头间小声地应:“嗯……嗯。”

花雨石却看见她柔白的小手抖得可怜。不由轻笑:“逞强做什,怕是正常的,不怕才是不正常呢~”

蓝苏婉忽是一怔,有些恍恍然地忤在原地。

“走吧~”花雨石牵着她的小手向茶棚外的马儿走去:“不是说忧心你师父么?”

翻身上马,花雨石轻声寥落。“真要让她死在益州,那人想必也是要牵怒于我的……呵。”

言罢复将斗笠戴上,头也不回地纵马前行。

蓝衣的人呆呆地于原地站了一刻,才知上马跟上。

这时茶棚里的汉子高声吆喝着又道:“……当年凌王是太子,吴太后是皇后,明真皇帝让太子的亲舅舅益州刺史吴郁手握益州州郡兵马近十万,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势力,稳定朝纲,只是后来是七皇子当上了皇帝……”

“难道说当今皇上没有收回吴郁手里这十万兵马?”

“你们不懂了吧,当年皇上初登大宝,根基不稳,那吴郁可是赫赫有名的老将,一身的战功,要没个正当理由就把他给下了,那军心就散了。朝廷里原本是太子党的老臣也要心慌……”

“人都道狗急跳墙,要是撤了吴郁,太子党跟着思变,皇上这龙椅可就坐不稳了……所以当今皇上不但没动吴郁,而且连吴皇后也没动,让自己的生母当了淑贵太妃,让吴皇后当了太后。”

“怪不得吴太后竟不是皇上的生母,而是凌王的生母!”

“对了!皇上保了吴皇后,还让她坐了太后的位置,既是为了稳住凌王及太子党,也是为了稳住手握重兵的吴郁,要知这吴郁早年丧母,自小是长姐吴皇后带大,听说同姐姐的情义极为深厚,有她在朝,吴郁是必不会反的……”

“听说吴太后是染疾暴毙,死相极惨……”

“哎!就是这不知是哪个混犊子传出来的谣言,传到了吴郁耳里,就说吴太后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暴毙?而在那皇宫里,有谁能害得了当今太后?”

“所以说是皇上……!”

“你可别乱说哪!不过这吴郁肯定是这样想的了……所以皇上派人前去传旨,吴郁当场就把人给杀了,如今占据益州,已将州郡官员全数控制……”

“如今益州已乱,益州边界的人是有远就跑多远哪。”

“原本益州在刺史吴郁手里治理得也算是个蜀秀宝地,如今州里百姓都是能逃就逃……大伙儿基本都知道,益州肯定是要打起来了。兄弟我算跑得顶快的……”

蓝苏婉越听越凛,至后终于回神,抿唇肃面,向着益州方向纵马疾驰而去。

第二百五十六章 少央之剑

夏武帝九年,八月中旬。

益州刺史吴郁反,重兵围蜀郡毒堡。

清云宗主端木孑仙携大徒少央冷剑叶绿叶与三徒紫无命与之交手。吴郁以九千兵马与堡中数十名江湖中人对峙,堡中之人伤亡惨重。

后凭借虞家后人操控傀儡尸持千机血弩据守四方入口,方得退守堡中,僵持十数日。

至八月下旬,毒堡门前,叶绿叶长剑直指吴郁,万军丛中欲取此人首级!

那高坐马上的中年将领飞身跃起,手中双锏重重砸向叶绿叶胸前,劲风迎面,重如千钧,叶绿叶竟是硬接了,口中鲜血吐出的同时咬牙将剑往前掷去,破空之声如哨,在空中闪过寒芒,少央剑尖直挑吴郁咽喉,眼见将取此人性命!

下一刻竟是凌王赶到,弹指射出手中戒玺撞开剑尖,随后凌空一掌挥向叶绿叶。端木孑仙得知叶绿叶贸然而出及时赶来,以银针逼开叶齐,险险将叶绿叶救下。

叶萍、叶青、叶飞随之欲动,皆欲出手,被叶齐拦了下来。

“不急。”

少央剑滑过吴郁颈侧不过带出一抹血痕,向前坠去,叶绿叶挣扎着要起身拿回剑,阿紫从端木身旁跃出道:“阿紫替大师姐拿回来!”

却几乎同时,叶兰一跃而出一把接住了少央剑,落地便到叶齐面前,双手递出:“父王。”

叶齐阴恻幽冷的目光从少央剑身之上掠过,意味深长地一笑:“好。”

阿紫大眼微瞠,下瞬怒气冲冲,再要动手,被端木孑仙严辞唤住。“阿紫,回来。”

叶齐负手转面,看着端木孑仙扬唇微笑:“不想本王刚到,先生就送如此大礼。”叶齐别有深意地睨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并不避讳道:“可知本王此行,就是为这把剑而来?”

叶绿叶闻言震住。

“一直让吴郁按兵不动,留着你等的性命,也是为了完好无损地拿到这把剑……”

端木孑仙苍白冷逸的面容上,神情微变。

几名闻讯赶来助阵的江湖中人峙在端木孑仙身后,闻言亦震:凌王要少央剑做什么?!

“为何想要少央剑……”叶绿叶强按住胸口翻腾的气血,语声凛冽:“难道少央剑中有凌王急欲求得的东西?”

白衣之人端坐不动,想到什么,低声喃:“宣王遗物……军库图……”

“哈哈哈……”语声虽小,叶齐仍旧听清,禁不住仰面大笑起来:“不错!本王已获悉,可取宣王所留军资的那张军库图就在这把少央剑中。”随之面容一冷,幽寒道:“如此说来,可是大礼?”

叶绿叶唇边溢血,寒凛道:“不可能!”

叶齐却不再多言,只是一声冷笑。

兵马前列,吴郁行至凌王面前,俯身行跪礼。“吴郁参见王爷!”

叶齐伸手将吴郁扶起。

而后负手转面,踱步行至了端木孑仙椅前几步之外,睇目直视她道:“三日之后,本王拿到剑中图纸,毒堡中人一个不留。”

右眼下褐色的泪痣随着他微扬的笑纹而泛出柔光,叶齐神情却是幽恻,一眨不眨地看着椅中白衣人,语声既冷又幽又阴沉:“尤其是你,备受天下人尊崇敬仰、被称为‘三圣之首’、所谓的清云鉴传人——端木孑仙……”指间戒玺轻磨,他低声道:“改我皇位,易我江山,迫我堂堂太子担上这‘谋反’二字,至如今地步……”

叶齐眼中幽光寒冽,面上却是一抹轻柔浅淡的微笑:“本王在此发誓……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后悔莫及!”

“你做梦!”叶绿叶怒道。

“想动我师父,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紫衣人儿亦是眉儿倒竖,高声嚷道。

白衣人身后的江湖中人不禁忧甚:“先生!”“先生……”

端木孑仙垂目一时,沉静道:“与我退回堡中。”

吴郁见其欲退,立时派人欲追,叶齐抬手拦了。“再留他们两日。”

虞韵致等到众人退回毒堡大门内,立时命守门的江湖人将大门合上,操控门后数十名尸蛊人持千机血弩埋伏在两旁,寸步不离。

……

毒堡客院之中,师徒几人早已搬来此处空房与众人宿在一起,以防生变。

此时叶绿叶房中,绿衣女子挣扎欲起,端木孑仙抬手将其按回了榻上。“你伤势极重。”

“师父……”叶绿叶伤愧道:“叶齐所言……”

端木孑仙素来苍白的面容上比之往日,更见寒白。她缓缓道:“如若真如他所言,你我被困于此,少央剑落入他手中已是难免……你毋须介怀。”

“是弟子无能!没能杀得了吴郁……”

端木孑仙忧声责道:“你今日太过莽撞了……”

叶绿叶紧紧看着榻边之人:“如若凌王当真得到军库图,天下必将大乱……”

椅中女子不得不叹声:“你当知、天下已经乱了。”

叶绿叶立时拧声:“若无军库图,叶齐、吴郁的势力绝难与皇上相抗,皇上平定叛乱不过是早晚之事,师父身为清云鉴传人被困于此,叶齐许会挟师父以作人质,留作后手;但若有了军库图,凌王实力大增,再不必忌惮,必定毫不犹豫地对师父下杀手!”

端木孑仙微微叹声:“生死有命,不必过于执着。既来之,则安之。”

“师父!”叶绿叶绝肃道:“您是清云鉴传人,绝不能有事!”

端木孑仙伸手化开她胸中淤血,淡声道:“一切自有天命,生死福祸,你我均强求不得。”

叶绿叶忧极:“师父!”

犹豫片刻,叶绿叶看着面前之人,忧声直言道:“绿儿所知,少央剑中确有机关暗匣。当年父王予我少央剑时少央剑谱便在剑柄暗匣内,只是暗匣机关极为精细繁复,自取出少央剑谱后便再未打开过,里面是否有叶齐所说的军库图,绿儿不得而知。”

端木闻言面容一寂,微微点了头:“为师知了。”

“师父……是绿儿之过……”

端木摇头,温言道:“少央剑与军库图或相关联是不曾预料之事,失少央剑更非你所愿,你毋须介怀于心……且安心养伤。”

叶绿叶闻言只是更忧:“父王曾与我道:少央剑匣的机关若无指点短期内应绝难破开,硬破更拿不到匣中之物。师父可否……”

端木抬首看她。

叶绿叶强撑着爬起,跪于榻上道:“……师父可否在凌王取出军库图前离开毒堡!”

叶绿叶满面忧急,直视端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师父还有一些余力,让虞韵致和阿紫保护师父离开,莫要再管堡中之人……师父!弟子求您了!”

端木目中不得不动容。垂首默声,极轻地摇了头。“为师不能。”

“师父!”

“叶齐与为师早有夙怨,我若就此离了,以他心性,必难放过堡中余下之人。”

“师父即便不离,他也是不会放过!”

“我留在此地,堡中之人尚有一线生机,可留待转机;我若离去,堡中便无人可活。”

“师父!弟子已难护您!但是绿儿绝不能让您有事……”叶绿叶语声哑滞。

端木伸手抚在她冷白擅抖的手背上,轻声道:“你莫要过于忧心了,师父答应你,在你伤好之前,必尽全力护好自己……”

“师父……”

叶绿叶言之未尽,伸手捂口呕出一口血来!

“你且躺下,莫再动气。”端木孑仙取朱叶丹与她服下,又服霜华露,欲为她运力行身。

叶绿叶抬手制止,不肯答应。

端木孑仙空茫的双目望着她所在,终蜷指收回,至后守于她床侧,至深夜方离。

阿紫推着不住低咳的白衣人回往隔壁,低着头闷声道:“师父,阿紫可以杀了叶齐。”

端木闻言而怔,下一刻摇了头:“不可。”

紫衣人儿一边将端木推入房中一边再次强调道:“是真的!师父相信阿紫,阿紫可以杀了他!”

端木孑仙寂声道:“你可知为师为何一再不许你动武?”

阿紫微怔,看着白衣人。

“因你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你的武功。你若一再动武,功法魔刀便会占据你的心志,如同昔日毒堡炼出的那些毒物……再无人性。”

端木孑仙肃道:“且你一旦动武,为师掌心的渡身蛊便会急速噬元以保自身……为师如今元力所余不多,已无可再失……”

阿紫大眼眨了眨,眼里不由凝了雾气,又忧又茫,惶然无措:“师父……难道阿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吗?”

端木语声一缓,凝目望远,柔声与她道:“你与绿儿伴于为师身侧,现下仍旧安然,师父便觉宽慰,可以安心。”

阿紫听罢不禁抽了抽鼻子,屈身趴到端木膝头上,扁着嘴低声哭了出来:“师父,您一定不要有事,小云子和二师姐还没回来……小云子还没原谅阿紫……您一定要好好的……”抽咽难止,阿紫哽咽道:“……都怪阿紫没用……都怪阿紫拖累了师父……都是阿紫的错……”

窝在木轮椅侧的雪娃儿竖起脑袋,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紫衣人儿,圆圆的大眼眨了一眨,似是没有想到:此一人竟也有认错的一日……

端木孑仙眉间温敛,目中柔却,伸手抚了抚她的头。

“毋须多想,非是阿紫的错。”

紫衣的人儿伸手抱住椅中女子的腰,埋首间只是哭得更响。“师父……呜——”

……

次日,晨间,卯时未过,数支流星火矢便射入了毒堡院中。

虞韵致与江湖中人发现及时,迅速将之扑灭,众人看着端木孑仙于房中出来,面色俱凛。

“先生!凌王这是警示之意!若门前那数千兵马齐射火矢入内,我等绝无生路!”

端木孑仙面色比之昨日更为苍白,虞韵致见之心中隐忧。

椅中女子微微点了点头,轻言道:“他此举应为唤我等出去……走罢。”

毒堡大门慢慢打开,十数名江湖中人跟在端木孑仙轮椅后肃面行出。

“王爷。”

端木孑仙静坐于椅中,空茫的双目微微抬起,看向大门前兵马阵列前首的一处。

叶齐身穿一袭烟色的锦衣长袍,腰系浅色宽带,上缀明珠,衣上百鸟朝凤之景栩栩如生,长发以玉冠盘起,以金簪穿过,外罩一件轻薄似无的淡金色纱衣,此刻倚身在身后宽大的雕花盘龙敞椅中,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白衣女子,神情戏谑,姿态闲恣。

“因获悉少央剑中的机关暗匣只有夜间方有可能打开,昨夜未成,便只能再等……于是白日闲来无事,便过来探望先生,想请先生……”

叶齐直视对面那相距数十步的白衣女子,扬唇间如是微笑道:“……于这阵前为本王献舞一曲。”

第二百五十七章 钉台一舞

飞马代步,一路不歇,梁州至蜀郡最快也需半月路程。

山道之上,两匹快匹飞奔疾驰。

马上红衣女子肃声与身旁之人道:“公子命与孔嘉先生的传书可有送出!”

烈日炎炎,玖璃身上早已汗湿,此刻伸手一抹额汗立时回:“已送出!”

璎璃神色极凛,再问:“另有巨门堂的人因护石姑娘棺椁与我等离,此下益州还剩多少人!”

玖璃凛声:“最多百余人。”

璎璃咬牙肃目。“太少了。”

玖璃忍不住道:“便是巨门堂的人都在也不过三百余人,如何能与吴郁十万兵马相抗?即便围困毒堡吴郁只动用了九千兵马,惊云阁也难与之敌……”

璎璃打断他道:“公子已赶去,不能抗也得抗,不能敌也得敌!”

玖璃一震:“你的意思……”

“十四个巨门堂加起来也抵不过公子一人!绝不能让公子出事!”

玖璃忧冽道:“公子伤势初愈,弃马不用,竭力而行,即便赶到毒堡也必元气大伤……”

璎璃续道:“如此境况下若无外援,公子与端木先生必难全身而退!”

“以公子的内力若是昼夜不歇,急行赶去,十日应能赶到毒堡,此期间我等便是想将十四堂的人调来相助,定也来不及!”

璎璃抑声道:“……最多七日。”

“什么?”

“最多七日,公子必赶到毒堡。”

玖璃满面震惊:七日?!

璎璃一扬马鞭,语声更凛:“不要再说了……都怪我等武功不济,追不上公子也拦不住……”马蹄飞扬,璎璃喑哑的语声竟似哽咽:“可关系那人安危,公子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却会拼命……一次两次,次次如是……我等又怎能不知?”

玖璃怔在原地,还未会意,红衣女子已然纵马行远。

玖璃拧眉罢,立时疾驰追上。

……

毒堡门前,夏木微荫,烈日晴光下有一丝凉风习习。

端木孑仙静坐木轮椅中,鬓边雪发合着晨风微微拂起,冷白的面容上微一怔。

阿紫立身在木轮椅旁,闻言跳起脚来大骂:“舞你姥姥!叶齐你脑子有病吧!竟然想让我师父跳舞给你看?!叶征都不敢!你一个谋反的王爷消受得起么!”

白衣的人微凝声阻了。“阿紫。”

阿紫满面不忿,转目直瞪着那朱木椅中倚坐的人,更瞪着叶齐椅侧立身的黑衣人。

“呵呵……”叶齐闻言连声冷笑起来,轻轻磨罢手中玉玦扳指,幽幽然冷道:“本王如今连谋反都敢了……你说,还有何不敢?”

“也是……”阿紫咕哝一句,转而又嚷道:“你人多势众,你说了算,你非要看跳舞也成,我师父的腿是站不起来的,大不了阿紫跳给你看啊!想看啥舞跳啥舞!不骗你,我都会!”

叶齐身后的叶兰不禁嗤了一声。

叶齐面上神色温柔浅淡,语声却是冰冷:“本王要的,就是你站不起来的师父给本王跳,今日今时此地,她站得起来也得跳;站不起来,就跪着跳。”

“你!”阿紫盛怒。

毒堡门前的江湖中人亦忍不住忿然:

“凌王此举,分明是存心想羞辱先生……”

“先生常年坐在轮椅中,腿脚定是不利……”

“为的是报当年帝位被改之仇吧!”

“竟这般强人所难!”

……

叶齐目中神色变得极为阴沉,转而直视白衣人,冷冷道:“本王已等不到先生腿愈,无论先生是真傻还是装傻,真不记还是假意忘记,这一舞,你非跳不可。”

端木眉间微拢,望向对面之人所在,语声有惑:“王爷似是话中有话……”

“别跟我装蒜了!”叶齐忽是拍案怒道:“端木孑仙,本王岂是可以随意戏耍之人?!你既有胆!就该料到今日!”

端木孑仙神色一恍,目中微震,惊异怔愣。

微微拨了拨唇,又不知言何。不觉便拧了眉。

下一刻叶齐冷面朝后一抬手,闻着“唰”的一声,叶齐身后数排兵卒张弓搭箭,一齐指向了毒堡。

堡前之人无不色变。

“这……”

“先生……”

“凌王他……”

端木听闻声响,已然料得面前情景,更闻火油味隐隐拂散吹来,面色更是苍白冷凝。

“先生的内力极深、元力极强,本王是见识过的,只是腿脚不便、目不能视,又有何妨?”叶齐冷笑着轻睨白衣人:“勉力一舞想来也并非难事……本王说得可对?”

端木孑仙静坐于椅中,垂目许久,淡声道:“只是端木并不会舞,王爷若执意要看,端木只得献丑。”

叶齐以手支颚,睇目于她:“想看的,就是你献丑。”

“你!”阿紫又是大怒!“混了个蛋的!”

“来人。”叶齐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目中幽冷:“把本王特地给先生定制的艺台抬上来。”

众人闻言皆震,下一瞬竟见数十人抬着一方十丈见宽、排布着密密麻麻长钉的巨大钉床上前来。

这是?!

“放下吧。”

在叶齐授意之下,那数十个壮汉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将巨大钉床慢慢放在了叶齐腿前的空地上。

只是钉床有十丈长宽,钉面广阔,此间钉与木都极重,落地一瞬间还是溅起了数重灰尘。

叶萍拿了巾帕挡在叶齐鼻前,见卯时已过,旭日渐起,又吩咐兵士取来华盖给椅中之人遮挡日头,之后方立身椅侧,亲自为叶齐打着扇。

“难道?!”江湖中人见到那巨大钉床上长短不一、闪着冽冽寒光、钉尖朝上有粗有细的根根长钉,无不是勃然变色!

“狗屁凌王你不要太过分了!”阿紫一步上前怒喝道!

叶齐转首侧目,只一笑:“飞儿。”

叶飞闻唤飞身上前,于毒堡、钉床之间一甩长鞭“啪”的一声留下一道鞭印在地上,离端木等人不过十步之距。

“地上的鞭痕,便是堡中之人的界限,待端木孑仙踏上钉台之后,若有人胆敢越过此线上前一步扶她一把、帮衬一次……本王还是会放箭。”

阿紫面色已然冷冽至极,眼中寒光一掠,倏地转步。

“阿紫。”端木孑仙忽是冷声一唤,转面看向阿紫所在:“不可莽撞。”

紫衣人儿寒目幽深,小手十指已握起。

下一刻端木孑仙伸手抚住她的手,束音为线,与她道了一句。

阿紫微一怔,这才敛目回神。

“是……师父。”

端木又道:“你等均不可莽撞。”

椅后众人闻言,满面忐忑忧怀,抑声而应。“是……”

众人见得,那巨大钉床上尖钉排步错乱,毫不均匀,其间有些铁钉更似长针,抬脚踩上去若不凝元聚气于脚底,怕是刺穿足背穿个血窟窿出来都是寻常!

“还请先生,上钉台一舞。”叶齐微微抬首,伸手自旁边叶青手里取过一只通体剔透玲珑的碧玉笛:“本王会亲自为你吹奏一曲,曲不罢,舞不可停,更不可踏下这方钉台。先生可听清了?”

端木手扶木椅之背,缓缓自椅中站立起身:“端木……已明。”

白衣人立身的刹那,兵列阵前、毒堡门外,众人无不凝目看着她。

一袭白衣素裳、青丝雪发微拂,极慢地一步步走向那巨大钉床。

眼力不差者,均可见白衣人脸上本就浅薄的血色一寸寸地失尽,待行到钉床一侧,那身形纤瘦的女子额间微微沁出冷汗,满面苍白若纸。

叶齐看着她。

看着她的眉眼,看着她的手足举止,更看着她脸上细微颤抑的一丝丝变化。

而后慢慢抬起手中玉笛,横于唇侧,似恍然似悠然地倚身向后,吹奏起了一曲《江山如画》。

一声长音起,白衣人唇间紧抿,点足跃步而起,长袖翻飞间落在了钉面之上。

阿紫心下一紧,咬牙驻步,眼眶忽然红了。

众江湖中人也是双手紧握,声抑而唇颤。

端木孑仙立身两三只长钉钉尖,额间有汗,唇抿地极紧,身形却是稳的。

下一刻清脆悠然的笛音缓缓扬起,如水流入溪涧,缥缈却又清亮。

端木孑仙凝力一瞬,足尖踏出之际微见颤然,垂目低头转首,忆昔日所知所见,长袖往一侧轻轻拂起。

众人一见尽皆愣了一瞬,虽知钉上那人身虚力殆,许在强忍内外之痛,却仍是不能避免地一时恍目,渐渐摒息。

白衣人踏步旋身,广袖翻飞轻转,继而足尖微点、轻跃,白衣风中拂扬。

应是不谙舞技,抬手举步均可见滞缓踌躇,然而踏脚于钉尖之上,步履竟能如此轻盈。

合着她纤细清瘦的身形,白衣清颜,青丝墨染,雪发微微拂乱,不过点足、扬袖、抬手、旋身,竟如白蝶展翅,又若轻云出岫,恍然间若仙若灵,竟叫人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叶齐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口中笛音忽而高亢急促,忽而低回婉转。

端木孑仙白如霜雪的面上双目阖却……能感受到,一道露骨的视线,随着她呼吸见急,冷汗沁湿额发,而越加炙热灼烫。

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端木孑仙心口一窒,脚下忽是趔趄一颤,脚心一瞬刺痛,钉尖已没入鞋底足心。

喘息声促,她不可避免地身形一晃,周身所凝之力顷刻散尽,脑中一沉便向一侧钉面摔去。

“先生!”

“师父!”阿紫再难忍,急欲纵身上前!

却是下一刻,笛声一沉,余音似散不散。钉台那面离之极近、本是倚身靠坐在朱木椅中的人锦衣垂摆一扬,微微倾身向前,竟是伸出右腿正至白衣人身侧,于钉面上方将倒落之人拦腰截住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一曲未罢

双足及左腿上均能感受到钉刺的疼,钝痛而又尖锐。

点点艳色在白衣之上浅浅晕开,端木孑仙满面寒白,冷汗滴落在钉台缝隙之间,身不由己地伏在叶齐右腿之上,白衣微乱,身形颤然。

叶齐微抬下颚睨着她,慢慢放下了手中玉笛,右腿曲起,将腿上之人带得离他更近,眼见不过咫尺。

“本王这一曲《江山如画》不过才吹了一小节,先生这就要停下了么?”叶齐似笑不笑地望着她,语气戏谑,语声温柔。

端木心头更窒,无形中眉间已蹙,勉力调息一瞬,双足再度凝力。“一曲未罢,端木只得再与王爷献丑……”左手下意识地扶在叶齐腿上,端木指间颤然,借力欲起,敛目道:“谢过王爷。”

叶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相扶的那只手,目光几分肆意,盘桓在她颤白的手上、面上、唇上。“你却说,谢我什么?”

端木心头微凝,不知为何极为不喜此人此下的目光,抬指收回手,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未应声。

下一刻,朱木椅中的人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以掌中玉笛压回了白衣人方抬起的手。“为何不答?”

左手被他一按再度扶到此人腿上,端木孑仙忽是目色一震,立时凝力而起,强行聚气凝息,使自己立身于钉尖之上,抽回了手。

“一曲未罢,还劳王爷续奏此曲。”

言罢束手以立,已是冷面肃然。

叶齐看着她,右眼下的泪痣泛过轻柔冷光,极轻地哼笑了一声。

下一刻霍然出手,竟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端木孑仙,你可是在避讳本王?”

堡前众人得见,群情愤然!

“凌王你欲做何?!”

“姓叶的!放开我师父!”

阿紫咬牙睁目,周身已是杀意毕现!

“本王向来一言九鼎,此番留你们活路,不过是因为我手中的这个女人轻易死了太过无趣……”转目睇他们一眼,叶齐冷道:“若然你们胆敢上前一步,逼本王下这杀手,本王也是毫不吝啬!”

端木被他握于掌心的左手错节生响,疼意甚剧,已是青白见紫。

白衣人呡然肃声与身后江湖之人道:“端木、无碍。”

阿紫迫自己谨记白衣人之言,强忍着不动。

叶齐微笑,掌间之力更重,于外却看不出一丝一毫,他缓缓牵着白衣人的手迫她凝力于足走近一步,再度倚坐朱木椅中,以玉笛挑起了面前之人的下巴。

“虽说是在跳舞,先生面上却无一丝表情。既不似宫娥哀婉多愁,又不似伶人顾盼有情……”似在审度思量,叶齐的目光幽幽然间竟能窥见一丝阴冷邪肆之意。“如此呆板,既不悲切,也无笑意……看得久了未免叫人生厌。”

端木孑仙敛息凝力于双足,闻叶齐之言微一怔,不知是忆起了何人的话,目中闪过一丝恍然,轻轻拨唇罢,却又无声。不知如何应对此番挑剔之言。

“不说话么?”叶齐忽是大力一拂,掌间运力将白衣人推回钉台上,面上笑意幽恻生寒:“那便染个红衣再舞吧!”

在场之人无不震色。

均可见叶齐用力之大,劲风拂起白衣,钉上女子本已伤元竭力,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再难站稳,足下所聚之力再度散尽,一步一退一染血,步步红莲生,血染长钉,眼见便要整个扑倒在寒光冽冽的数丛长钉上!

“师父——”

阿紫再不能忍,急步欲动。

蓦然一袭白衣如影,掠过军容阵列、万马千军,流风般带起朵朵朱梅艳色,身形如电,一跃而至,踏步在白衣人身后,一把伸手将人揽住,旋身而止,稳稳落在脚下两根长钉上。

叶齐身后近万兵马立时调转手中之箭,直指来人!

阿紫双目微瞠,莫明间便放下了悬紧的心。

堡前众人更甚,无不是眼前一亮,扬声而喜:

“是惊云公子!”

“竟是惊云公子赶到!”

“听闻惊云公子与先生向来不合,此番竟能赶来相助!”

那方空着的木轮椅中,肥肥的雪貂“唰”的一声站起,伸长了脖子,黑亮圆溜的大眼竟也似透出喜意:“咯咯!!”

叶萍、叶青、叶飞、叶兰四人无不是面色一凛,手中兵刃俱出!“梅疏影!”

唯有叶齐稳坐不动,眼中寒光一掠,抬手制止了身后之人,而后睇目直直望着钉尖之上环身而立的两人……眸色冷冽如冰,幽深到了极点。“梅阁主来的……倒是及时。”

端木气息难稳,乍闻此早已熟谙于心的朱梅冷香,忽是心弦一松,周身一软,倚靠于他难以克制地抑声而咳,声声急促。

陡然呕出一口血来!

背后之人见之一震,一手环她在怀,另一手立时伸出、去查看她右手脉膊。

“阁主……”

“端木孑仙,你——”

分明内元损耗甚剧,白衣人在他探手而来时却仍是下意识地隐匿了左手掌心之蛊,也不知为何。

烈日晴光下,梅疏影探得身前之人元力已近枯竭,内力所余不足一层,冷然的面上如覆霜雪,陡然怒道:“云萧呢!他怎的不在你身边?!竟让你如此竭力穷身!他这个徒弟是怎么当的!”

端木心头一疼,哑然一瞬,再度唤了一声:“阁主……”

梅疏影护她在怀,袖中青玉扇一甩一滑,握于指间,冷面直视叶齐,却是对着怀中之人厉声道:“你几个弟子中唯他慧极,智勇兼俱有勇有谋,且细心审慎,有能为护你周全,你绝不可叫他轻易离了你身侧!”

端木抑声,不言。

阿紫远远听了不免心有忿忿,转目瞪了梅疏影一眼,只是下一刻又不觉低头。

“阁主……”端木似是欲言,下一刻却被钉台一侧朱木椅中的人打断了。

“江湖传闻果然实不可信……”叶齐手抚玉笛,冷笑一声道:“言你二人向来不合、素有嫌隙?”五指倏然握紧,叶齐看着梅疏影将白衣人揽护于怀中的姿态,不禁幽声寒彻道:“依本王看,分明是风情月意,意切情真……”

堡前众人闻言暗暗不耻,皆对叶齐此言不忿不屑。心道方才境况,若无惊云公子出手相救,端木先生必受大怆,此番先生力竭至呕血,还能有何余力?自然只可倚之。

叶齐却故意说成郎情妾意之景来非议羞辱二人,实在无耻!

“梅疏影……”叶齐抬首看着端木身后之人,一度浅笑:“洛阳城郊你以扇为箭,穿我轿帘于本王面前无礼……此仇今日应可一并算了。”

“来人!”叶齐一声冷喝。

“王爷。”不知叶齐因何周身之气更为阴沉冷冽了,端木有感他言下之意便要立时驱弓卒放箭,不禁目色一沉,强撑着抬首敛目,低声与他道:“王爷此前所言犹在耳,此刻堡中之人未曾越过王爷所说的界限一步……端木应王爷之意,献舞阵前,此刻一曲未罢,舞未尽,端木亦不曾踏下此钉台……王爷应也不会出尔反尔,此时便放箭。”

梅疏影闻言低头看了面前之人一眼,唇间微抿,未多言。

叶齐闻言转目,眸中之色冷邪而阴翳。“本王早已说过不可有一人出手助先生……否则还是会放箭。”

端木再道:“王爷所言为堡中之人……梅阁主显然并非自堡中而出。”

“所以?”

“王爷之诺,还未应完。”

“你莫不是还想为本王舞完此曲?”

端木静立一刻,竟是点下了头。“端木便是此意。”

叶齐眸中忽是一动,有些莫测幽深地看着端木孑仙。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有浅淡的血腥味散在风中。

叶齐道:“好。”锦衣之人将手中碧玉笛抬至唇边,幽深至极的眸中竟似闪过一抹真正的柔光,他看着端木孑仙道:“如此,本王便待先生舞完此曲。再思放箭之事。”

端木拂袖为揖:“谢王爷。”

第二百五十九章 白衣双舞

叶齐略略抬眸,眼神又复幽冷,睇目直视白衣女子身后那一人,又道:“只不过,如是先生要舞,梅阁主站在本王特地为先生所制的这方‘艺台’上又算什么?”

梅疏影闻言手中玉扇一转,望眼于那方朱木椅中的锦衣人,从容而冷淡道:“王爷莫不是自诩有这军容阵列、弓兵打手在旁助威,本阁主连一个人也不能从此地带走?”

叶齐眉间戾气一凝,便是一声冷笑:“以梅阁主之能,要带走一人自然是不在话下,只不过余下之人,你怕是顾不来了!”

梅疏影轻揽怀中人,面上亦是冷笑:“余下的,我若是不想顾呢?”

叶齐眸中寒光一闪,幽恻道:“你不顾,难道端木先生也会不顾么?”言罢深幽寒冽的目光便落在了梅疏影身前那清癯纤瘦的女子身上,如是浅笑道:“本王说的可对?”

察觉怀中人气息微沉,梅疏影眼底聚起寒峭冷意,似笑不笑地冷冷哼出一声。“想顾怕也顾不了,平白受人威胁倒是真,还不如不顾!”

梅疏影言罢左手将胸前之人揽得更近,右手握紧手中青玉扇,目色一凛,已是满面肃杀。

只是下一刻,被端木孑仙伸手覆住了握扇的那只手。

白衣女子轻声而唤:“阁主。”言下之意,便是阻他。

梅疏影眉间一凝,极不耐烦地哼出一口气,冷然垂目看她,神情极是复杂。

默声片刻,终是敛了气息。

“你想干什么?”束音为线,梅疏影附耳问她,语气极不善。

端木已然无力束音,闻言只是轻摇首,并未答话,覆在梅疏影手背上的五指微紧,又似不安,又似安抚。

梅疏影面上神色便更为不耐,皱了皱眉,一时烦躁而无言。

叶齐轻支下颚,稳坐钉台一侧的敞椅中,幽深恻恻的目光落在两人轻揽的腰际、相叠的手上,语声便不自觉地幽寒起来。“先生有心舞完一曲,本王不好拂意,只是梅阁主也立身在这‘艺台’上,莫不是也要为本王于台上献艺?唱曲……或是跳舞?”

叶齐身后的叶飞一听便哈哈大笑起来。“有本事梅疏影你也跳哇!”

叶兰亦是冷声嗤笑。

端木孑仙闻言眉间微蹙,下一刻梅疏影仰首望向叶齐,却是不怒反笑,悠凉道:“本公子向来无所不长,就是唱曲和跳舞……”

说话间觉到怀中之人气息凝起,已然在聚力于身,欲要强自立身行出……梅疏影眉间一拧,气息一沉,转而便扬声道:“……便也不在话下。”

众听罢,皆一愣。

便是端木孑仙也怔了一瞬。

阿紫不禁吓到,嚷嚷出声:“我都不会梅疏影竟然说他还会跳舞?!”

此言一出叶兰便睇目过来,看着紫衣人儿再度一声冷嗤。

叶齐禁不住仰首而笑,越笑越沉越笑越冷恣,下一刻幽幽然道:“好啊~本王只道梅阁主武高谋深、能言善辩,不想还能歌善舞、兰心惠质……倒是本王小看梅阁主了。”言罢略一振袖,低笑道:“那便请。”

堡前的江湖中人不禁面面相觑,皆知凌王有心刁难二人,要看惊云公子的笑话,却不知惊云阁主为何要应?

梅疏影折扇一转,亦是皮笑肉不笑道:“王爷笛子吹得动听,疏影有幸共曲自是荣幸之至,这便献丑了。”

叶齐睇目幽深,直视二人所在,周身之气阴沉而又冷恻,唇边玉笛一横,婉转而悠冽的笛音再度一扬。

端木孑仙目有轻忧,放开梅疏影的手于钉面之上扬袖往前踏出。

执扇之人如影随至,不但未放开怀中之人,反向前一步,揽起女子的腰旋身一转。

刹时清风拂面,白衣飘起,青丝雪发婉转而绕。

梅疏影仍旧将女子护在怀中,低声附耳于她道:“不必聚气于足了……”下一刻似是怕女子不明,梅疏影又补充道:“我在。”

端木孑仙怔然的眉间一闪而过的恍怃。

他道:不必聚气于足了……我在。

心下蓦然一窒,不知是悸是疼还是动容,极陌生的情绪,只是莫明安心。

端木孑仙垂目片刻,神情宁和许多,苍白的面容淡如远山深处的薄雾轻烟,周身不凝一力,双目阖却,长袖微扬,数尺长的白练忽然自袖中挥出,拂至空中。

两侧望着的人不禁震了一震。

此方白练一出,飘忽如有灵,若行云似流水,于她周身开而后合,合而复开,似笔走游龙绘丹青,又似山山相叠飞流瀑。

白衣如雪,青丝慢旋,飘然若仙。

梅疏影揽她在怀,合着叶齐清冽悠远的笛声时而将人抱起,使白练高扬悠悠垂舞;时而掠步旋身,使白衣翻飞落如梨雪。

梅疏影面上神情始终从容,忽而又将人抛出,于她扬袖而舞时稳稳接住。

握有青玉扇的那只手负于身后,看着怀中人抬腕拂手,轻舒云袖,梅疏影忽是一笑,清朗豪放而又低沉的歌声合着笛音恣然流出:

“江山意,提笔来纵。

看云烟浩渺,

叹一世韶华。

胸怀阔,一笔难括。

唱天高地阔,

咏万里苍穹。

……

流水迢迢,尽是沧茫。

高山远望,一目无极。

千秋北斗,咫尺天涯。

生死百年,万丈尘寰。

……

身无归,烈酒温喉。

情义抒,万纸难书。

听松风赫赫,

赏美人如玉。

挥泠泠笔墨,

见江山如画。

……”

男子歌声清越硬朗,高亢有力,如分金断玉一般,虽见低回处,却仍是清冽悠沉,雄浑而朗然,缓缓流泄出,回荡在众人耳中、钉台阵前。

众江湖中人不觉间听得心中一荡,胸臆难平,似见万里河山,龙啸疏狂,冲云破雾。

端木神情亦是震慑,不觉肃然,似是不曾料到,垂首扬袖间回望梅疏影所在,目中轻怔。

梅疏影却未在意,只着眼在怀中之人身上。复又随口而唱,既傲然又肆然。

两人身形总是若即若离,开、合、扬、转、拧、翻、挥、仰,忽分忽合,叶齐的笛音亦越来越沉越来越亮,只因每一次女子踏步掠身,落脚之处皆有梅疏影及时接住,亦或伸足踏脚让她踩在自己脚背之上。

两道白影一者飘忽,一者劲逸,一刚一柔、一静一动、一快一慢,翻飞间风扬白衣,旋落间青丝慢舞。

笛声悠冷,歌声狂恣,舞似凌波。

众人能见,梅疏影衣摆上的红梅在纵掠间不时扬起复又垂落,便如雪地朱梅开而又凋,几分凄艳又几分悠然无意。于旋身间便和女子此前、白衣上所染的点点殷血相映衬,便似皆穿一袭白雪红梅裳,合而潋滟绝尘,分而飘忽清冷。

“看云海,涛生涛灭……独站高崖侧,一杯浊酒,饮尽山河……”

叶齐看着二人相依的身影,再听梅疏影所唱歌声,笛音越吹越冷,眸光已是寒彻。

下时一处转音,梅疏影揽住女子的腰纵身一掠凌空一翻,白衣红梅旋如花开,幽幽然落。

似白鸟惊起羽翅,如飞雪静落梅枝。

两侧在看的人一瞬间竟忘了眼前是兵马相迫、毒堡被围的险况,有如置身在幽谷深涧之中,听歌声扬肆,昂扬清冽;看眼前清波拂动白莲,飞雪落满野径,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竟如此飘逸清冷,又那般绝然出尘。

虽是无意也是无心,此二人合而一舞,共曲一唱,却是若乎仙若乎灵,难掩飘然之气,亦伴疏狂傲意,既刚又柔,似飞花如落雪,美若嫡仙,难以忽视……可谓一世风华。

毒堡前的众人不得不心生感触,一度唏嘘,叹其若有心,竟是恍然如璧人。

那引人称颂的神仙眷侣怕也不过如此。

只可惜此二人本是不合,眼前皆为权宜之计。

端木孑仙听曲声将尽,旋身转袖间贴近梅疏影颈侧附耳与他道了一字:“站……”

女子吐息之气几乎拂在梅疏影耳侧,那厢朱木椅中的见之忽是怒气一凝。

梅疏影听罢眸光微敛,怔了一瞬,下刻便转目落在钉台两侧唯一倚坐敞椅之中的那一人身上。目中之色已是了然。

低声“嗯”了一声便算答复,梅疏影揽住怀中女子提步一掠凌空两翻,白衣腾转如风……两人半空中附身而贴,相依而旋,依附极紧。

只听“啪”的一声,叶齐手中碧玉笛倏地被拧断。

凌王手按朱椅,拂身而起,大怒道:“够了!你二人今日就死在钉台上吧!!”

言罢便是一扬手,怒令放箭!

却几乎同时,一道白影凌然跃起,于叶齐站起身的刹那一挥白练径直落在凌王身后的朱木椅中。

待叶兰几人醒神,白练如注气劲瞬间卷住椅中一物已凌然收回。

叶齐更为惊怒,扬手一抓未能抓住白练所卷之物,紧随之飞身追向白练飞回之处一掌挥出,掌手正对端木孑仙心口。

下一刻梅疏影纵身而至一把接住跃身取物的女子,同时一掌对上叶齐!

听得劲风一撞,衣袍鼓荡飞扬,两人俱是倒退三步,梅疏影更是面色微白。

阿紫眼中一亮立时一喜:“少央剑!拿回来了!”

“梅疏影——”叶齐眸中一铮,再度扬起一掌朝梅疏影迎面挥来!

执扇之人再聚掌力来接,眼神亦是肃寒凛冽,与此同时端木凝力扬手,与梅疏影合掌对上叶齐。

尘风一扬,白衣冽冽,三人被掌力气劲一冲俱往后退。梅疏影抬手一抹嘴角血丝抱住端木孑仙旋身一掠,退至毒堡门前。

阿紫立时冲上前挡在二人身前。

与此同时烟锦长袍之人连退十数步堪堪而止,嘴角亦是沁出血丝。叶兰四人亦是立时围来。

“好……好……”叶齐看着那始终被梅疏影揽护在怀中的白衣女子,怒极反笑,语声幽恻至极:“端木孑仙,我定会叫你后悔今日所做所为……!”

但闻堡前兵卒一动,弓矢齐出,端木孑仙扬起手中少央剑,平声道:“王爷若再相逼,端木便立时折断此剑。其内军库图亦将与此剑同毁,再难取出,王爷应知晓。”

第二百六十章 亦能舍下

阴云缓聚,毒堡门前晴光忽黯,空中之气一片闷沉、燥热。

叶齐立身数十步外,双目圆睁,脸色已是铁青。

端木孑仙苍白着脸倚靠在梅疏影身前,空茫的双目正对叶齐立身所在,手握少央剑,面容沉静,眉间亦是冷肃。

叶齐胸口一度起伏,切齿难忍,转目间狠冽至极:“端木孑仙!”

一夕轻雷响,天空闪过数道细电,堡前所有江湖人都围在端木与梅疏影身后,神情极是凛冽。

叶齐只看着那白衣之人,双掌握成拳,骨节青白慢慢作响。

叶兰四人立身在叶齐身侧,手中兵刃皆已出。一众军列兵马亦是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毒堡门前风沙漫卷,日光阴翳。

盛暑闷热的风吹拂到众人脸上,端木孑仙冷白寒肃的面容上睫羽微一颤,下一刻夏雨落如长丝,如雾如潆,慢慢罩住了四方,一片湿蒙。

听雨水落在泥沙草叶间,端木孑仙素白着脸向叶齐道:“鸣雷落雨,王爷的火矢已难作用,王爷还不退吗?”

叶齐怒寒道:“端木孑仙!你真当本王领九千兵马在此还灭不了你等百余人众吗?!”

梅疏影微微侧身,挡住了大部分拂至怀中之人脸上的雨水。

端木孑仙沉淡道:“王爷大可动手,端木若能在死前折剑毁去军库图,于天下已是大惠。”

“你!”凌王闻言盛怒。

此时身后一名兵卒忽然跑近,至叶萍身侧与叶萍说了什么……叶萍听罢双眉一拧,立即上前附耳与凌王转诉。

雨声淅淅沥沥地笼罩住四周,梅疏影隐约听见郡主二字……唇间微抿,睇目悠沉。

下一刻叶齐面上戾色更重,冷冷挥手斥退叶萍。

叶萍闷声不吭地退后数步,随后竟“砰”的一声跪到地上,低头便唤:“父王!”

叶青、叶飞、叶兰三人见之均一愣,虽尚且不明内情,却都选择跟随叶萍退后数步,屈身便跪在叶齐面前。

“父王……”

叶齐满目是怒地看了四人一眼,转而再看端木孑仙,强抑怒火,猛地拂袖道:“兵马继续围住毒堡!你们四个跟我回刺史府!”言罢大步而离。

端木孑仙握剑的手微微一颤,扶住梅疏影的手臂,低哑道:“退回……堡中。”

梅疏影侧目看着叶齐五人行远,而后一把横抱起怀中女子,快步行入毒堡内。

阿紫推起木轮椅也立时跟随进去。

虞韵致待江湖中人警惕退入后便命人关上大门,而后再度以尸蛊人持血弩峙在门后两侧。

入了毒堡客院,阿紫放下木轮椅跑去烧煮热水。雪娃儿立时趁机跑向梅疏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与白衣女子身后。

叶绿叶所在房内,绿衣女子听闻声响早已惴惴难安、心忧至极,却因伤势太重无力下榻,正强撑着欲要爬起时梅疏影一把推开房门抱着白衣女子入了房内。

“师父?!”叶绿叶一眼看见女子湿淋冷白的面容心头便一拧,手捂胸口咳得难止。

端木由梅疏影抱至榻边,伸手扶住了绿衣女子,语声虚弱而低微:“为师无碍……”

“师父身上已是湿透,当快些沐浴换上干衣才是!”

端木轻轻摇头:“阿紫已去准备了,你莫要忧心……”

叶绿叶挣扎道:“她如何做得来这些事,定是手忙脚乱地在添倒忙……”

端木按住了她仍旧挣扎欲起的身子,低声道:“你且安心养伤……她身边自有人会去帮衬着……你不必劳心。”

榻上女子还欲再言,下一刻端木孑仙转腕将手中少央剑递到了叶绿叶面前:“此剑为师已设法取回……”

叶绿叶见之一怔,惊异震愣:“师父……!”

端木指间微微有些颤瑟,满面寒白,**的鬓发贴在耳边。

静望面前绿衣之人,端木孑仙空茫的目中仍旧平静而宁然。“你且看一看,剑中可存凌王所诉军库图?”

叶绿叶面容憔悴,唇间亦无血色,听罢端木之言勉力于榻上坐直,抬首看了白衣女子与梅疏影一眼……目光意料之中地在梅疏影身上多停留了几许。

梅疏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转目悠冷,不置一词。

叶绿叶却是眸光一肃,取过少央剑便于榻上伏身一礼,低头与榻边的白衣公子道:“叶绿叶多谢梅阁主护我师父安危!”

梅疏影闻言眉稍微挑,再看榻上女子眼神便淡了一些,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

下一刻叶绿叶手执少央剑横于榻上,沿着剑身纹路扭动剑鞘上的暗纹,反复数次,待到暗纹排列成一扭曲的“舞”字后,便以剑鞘撞击剑柄,待到剑柄微松,叶绿叶双手施力于剑柄上一按一转,再敲三下,一道一指宽的暗匣突然从剑柄处弹射而出。

叶绿叶一把接住暗匣,扬声微喜:“师父!打开了……”

端木眉间微紧,肃面不言。

下一刻叶绿叶低头一看匣中,表情一凝,双目微瞠。

梅疏影拧眉催促道:“匣中可有军库图?”

叶绿叶抬头来,面容已凛,忧肃道:“无……匣中什么也没有……”

端木孑仙听罢,心下微微一窒,抑声道:“一者,少央剑匣中本无军库图;二者,匣中军库图已被取出……”

梅疏影立时皱眉道:“如若军库图已被叶齐取得,他方才何以能放过你?”下一瞬梅疏影嗤了一声,又道:“你若也听见了那叶萍附耳与叶齐提到的人是霜宁郡主,便也知道或许是她在为堡中之人求情,只不过本公子可不觉得叶齐受你威胁之下,会因此罢手!”

端木孑仙沉默了片刻。

叶绿叶神情复杂,抵手在榻上,憔悴的脸上满是忧虑:“听梅疏影言……此前师父出去……叶齐是因为师父取回了少央剑以军库图相协才一时放过了师父……可眼下我们并无军库图……”

梅疏影目中一凛:“叶齐若知,必定折回而杀!”

叶绿叶面上一白,立时伸手抓住了端木孑仙的腕:“师父……师父您走吧……”叶绿叶语声喑哑,伏首在白衣人面前,再一次道:“绿儿求您了……现下不只有阿紫、虞韵致,更有梅疏影在,必能带师父安然离开……”

梅疏影怀抱女子在怀,闻言像是骤然醒神,立时握住了女子的手,不容置喙道:“碧宁郡主说的不错!本公子此刻尚有余力,可保你安然……无论叶齐做何打算,我先带你离开此地!”

端木但觉掌心、腕间被两人箍得微疼,垂目抑声少许,却仍是摇头:“我不能……就此而离……”

叶绿叶忧急而唤:“师父!”

梅疏影更是怒道:“叶齐敢放你回来,便是笃定了你不会抛下堡中之众与我离开是么?!”

端木孑仙白如霜雪的面上冷瑟颤然,空茫的双目平望前方,语声极低:“皇上的兵马两月之内,可达益州。在此期间我与叶齐僵持周旋,堡中之人方余生机……我若离了,叶齐必定杀尽此地无辜之人……”

梅疏影心下拧起,凝目瞪着怀中之人,厉声道:“叶齐以重兵围困,踏平毒堡不过是早晚之事!他与你积怨多年,绝不会轻易放过,你随同他们滞留在此绝无生路!”

叶绿叶亦道:“师父!您的安危远重于堡中之众!求您……”

端木孑仙闻言面容转肃,苍凉的眉间远冷而寂,凝声打断了叶绿叶的话:“天下并无谁的性命,重于另一人,重于千万人……万物有灵,其命无一不重……你不可再这般差异视之。”

叶绿叶听罢一窒,撑在榻上的手握得极紧。一时低头咬牙,说不出话。

梅疏影俯视女子一眼,突然冷笑出声,绝然怒道:“你笃近举远、一视同仁,好比圣人!我等自是没有你清云宗主大爱天下的胸怀!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错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今日你要么此时此刻现在就跟我走,否则我连你亦能舍得下!”

端木闻言怔了一下,一时有些愣然。

梅疏影眉间更拧,钳住女子的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走。”

端木回神来眉间便紧,伸手推在梅疏影胸前:“还请阁主放下端木。”

梅疏影稳稳将她抱在怀里,动也未动,转身快步走出房门。“此下本公子尚能护你周全,你不走,是要在这里等死么!”

端木抑声再道:“还请阁主放手……”

梅疏影怒道:“我不放!你闭嘴!”言罢一步踏出,飞身便欲起。

端木孑仙于此时喘息一记,不得以掌中运力挥向了梅疏影。

梅疏影被她不轻不重的一掌打在胸口,心下立时一窒,数日未歇的眼前一阵昏黑,双腿一软竟踉跄后退数步。双臂亦松。

“师父!”叶绿叶跪坐榻上见之立惊,眼见白衣人就要滚落于地,急欲起身来接。

下一刻白影翩跹,梅疏影一步上前仍是伸手一把接住了她。

喉中涌上腥血,被他强自咽下。梅疏影恨道:“端木孑仙,你是真的想死!”

雪娃儿忧心地缩在一旁,怔怔地望着两人,圆溜的大眼中竟也似十分悲伤。

端木孑仙面色白如纸面,倦惫的面容上毫无血色,有感梅疏影双臂颤然,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低微而喑哑道:“还请阁主……自行离去罢……恕端木责无旁贷……不能不顾。”

第二百六十一章 自行离去

梅疏影抱她在怀,听罢此言,真是怒也气也郁也抑也,说不出话,也迈不出步。

手中之扇越握越紧,险要被他一把折断。

大开的房门前,夏雨如丝,浸满水气的风迎面拂到他脸上,不知是清冷,还是冰凉。

梅疏影望罢一眼,突然低笑一声。“好……我自己走……”

端木孑仙空茫的双目仍旧平静如水,一如十一年来他见或未见她时所想象出那样一副模样。

“……本公子便以余下内力为你疗伤一二……让你续留在此予堡中之众一线生机。”梅疏影轻言道:“……算作墨染一事偿你归云谷与清云宗主的人情。”

端木闻言一窒,睫羽忽然微微颤然。

“此之后,我自行离去……你要如何做,是生还是死,本公子再不过问。”

端木蓦然低声:“阁主……”

梅疏影垂目看她一眼,扬声便笑:“你责无旁贷、责在天下,不能不顾……我又怎好叫你枉做不仁不义的罪人?”扬声冷肆,他寒道:“你既要留,便留在这里等死吧!”

端木指尖轻颤,心下一时疼却。

知方才一掌,已让他明了……自己若不应,即便兀自行为,他也难将她带离。

不觉恍惚而微乱,张口欲言,却又无声……能听见屋前院中,雨声如坠。

……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益州蜀郡,一片大雨瓢泼之象。

郡衙所作临时刺史府内,叶齐从后院叶悦闺房里出来,由叶萍打伞快步行往了前院书房。

房中一人,着一袭淡粉身长裳,形如少年,轻卷的长发低束在脑后,于房中慢慢踱步而立。

听见房门推而后开的响声,少年形貌的人浅笑回头。“王爷。”

叶齐面色阴郁,甩手抖了抖衣摆上的雨水,遣退叶萍,大步而入。“少央剑被端木孑仙拿回去了。”

粉衣少年闻言一笑,圆润可爱的娃娃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梨窝,晶亮有神的大眼也随即弯成了月牙儿。

“因其内有军库图,王爷难以放心,是故随身携带……此一点,一旦王爷道出少央剑中的军库图还未取出,她就会想到。”

叶齐拂袖怒道:“这个女人,真当本王杀不了她!”

粉衣人长如蝶翼的睫羽轻轻眨动,低笑道:“王爷的确杀不了她。”

叶齐转面而冷,语声阴沉:“赫连绮之。”

粉衣人只是眯眼一笑,额前黑沉的卷发细腻柔软,又蜷曲调皮。

一眼望之天真无邪,又烂漫可爱。

“王爷此前所问,我西羌烧当部落此来合作的诚意。”赫连绮之直视叶齐,语声沧桑而低缓,隐隐竟透出几分邪冷。

与他稚嫩可爱单纯无害的模样实在极为不符。

叶齐看着他不觉就皱了眉,不冷不热地睇目等他后话。

“不知道这样的诚意,够还是不够?”赫连绮之说话同时不紧不慢地从书案旁退开一步,让出了放在案上的两件物什。

叶齐一眼见到左侧一物,还无反应,再见右侧一物,目中倏凛。“这张……”

赫连绮之看着叶齐走近书案,一把拿起案上图纸。

“当然是王爷心心念念的军库图。”

叶齐面上一震,表情转瞬阴沉:“军库图怎么会在你手里?”

“军库图是宣王亲手绘制,上有宣王笔注,到底是亲生兄弟,王爷应还识得出。”赫连绮之不答,只从容道。

叶齐看罢一眼,握图纸的手已然攥紧:“昨夜本王将剑交予他时,舞雩声便已取出了剑中图纸……”叶齐倏地转目,冷厉地看着赫连绮之:“你二人竟敢谎称还未取出、欺弄本王!”

赫连绮之神色仍泰然:“看来王爷已经确晓这张图纸是真的了。”

叶齐收起军库图,微微仰起下颚,一手负于身后,并指成掌:“赫连绮之……”

“我敢当面送还军库图给王爷,便是赫连此行最大的诚意。”粉衣人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有些许波澜不动的微光。“我与王爷有同样的心愿,故而想借此向王爷表明我西羌部族此来相助与合作的诚意。”

叶齐冷目,身后之掌一时未动:“这诚意,倒真讽刺……你却说与本王有同样的心愿?”

“王爷所愿,无非大夏易主、和端木孑仙死……此二者,也是赫连的心愿。”

“近年来各地欺辱羌民之事频频,你是西羌人对我夏国怀恨在心本王能理解,想要端木孑仙死却又是因何?”

赫连绮之转目而笑:“那王爷想要她死,又是因何?”

叶齐眉间一拧,冷道:“若不因她本王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大夏国主,此间因由还需问么!”

“只是如此?”

叶齐倏地寒声:“不然还能因何?”

“王爷为何要央她阵前献舞,给她靠近王爷的这份可趁之机?”

叶齐语声寒彻:“本王所作所为,不必向你来交代!”

“无论王爷怎么想,我只提醒王爷,对待这个女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轻视……她是真正的天佑之人,内力高强元力极深,王爷武功虽高却也在她之下,若不当断则断,绝难取她性命……”赫连绮之伸手抚上书案上另一物,神情温恻道:“我送王爷此物,便是此用。”

叶齐终于抬眼看向了书案上另一物,眉间微拢:“这是什么?”

“王爷听说过……”粉衣人抬首一笑,目中无害:“‘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惊鸿弩么?”

叶齐不由地再度一震,目光冷冽地看着书案上那小巧精致通体黑沉的弩机。

“此弩之威,王爷应也知晓……一箭既出,无可挡者,箭身入体,五脏俱碎,绝无生路。”

叶齐缓步走近,慢慢拿起了案上的惊鸿弩。“烧当部落的诚意,本王看到了。”

昏暗的天际聚满阴云,不时划过闪电惊雷,照亮屋外黑沉的夜。

“毒堡中的那个女人若活着,必然会成为本王的后患,本王便先取了她的性命,之后取出军库图所在军资……”

赫连绮之低声而笑:“王爷被她所慑,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么。”

叶齐听罢冷冷勾唇:“那依先生之意又该如何?”

赫连绮之看向书房的门:“夏国可允州郡拥兵马三万以自治,夏国皇帝身边若有能人,所谏之言想必会是抽调益州附近宁、广、荆、梁、秦、雍六州各一万兵马先行而来,拖住王爷步伐,同时驱京师十万精兵南下平乱……前后而至,在王爷起事之初一力将王爷扼杀于益州之内。”

叶齐目露深沉:“这兵马数目,先生能确信么?”

赫连回头一笑,脸上神情观之竟觉几分调皮:“赫连自然是猜的。”

叶齐哼了一声,“本王亦觉,只多不少。”

赫连绮之续道:“京师兵马必负辎重配有大量粮草,如今盛暑天气自洛阳行来益州,最快日行四十里,最慢三十里一日,月余能至;而益州附近的州郡兵马离此极近,最多数日便可达。王爷难道不该在兵事前夕先取图中军资以增实力再来杀端木孑仙么?”

叶齐重重一哼:“本王已得军库图,杀毒堡那百余人不过一夕之事,难道还会花费数日时间不成!”

赫连便笑:“王爷难道不曾想过……你夏国皇帝必会想方设法欲保清云宗主安然,只要这个女人在,朝廷兵马便不敢妄动,所达将领也会在皇帝授意下将大量斥候派去探查她的安危,王爷以此作掩去往行事,取出军库图所在的军资……应可一路无阻。”

叶齐回目而视,眼神已幽。

沉忖少许,低头看向了手中惊鸿弩,语声阴冷而寒冽:“如此……本王便让这个女人再多活几日!”

赫连绮之眼神亦是深幽。

……

雷声千嶂,雨色如峰。

夜雨如幕罩住了四方天际,毒堡院中一片暗沉。

昏黄的烛火在客院房中摇曳不止,依稀只能照亮屋内一隅,屋外雨中,雨珠连续不断地砸在房檐上发出磅礴而低沉的响声,久不止。

叶绿叶所宿客房的隔壁,白衣人洗过热浴换上干衣由虞韵致送至榻上。

阿紫在一旁殷勤地收拾浴水湿衣,俏皮的紫衣拖在地上溅出的水渍里亦沾湿了。

虞韵致回头来接过她手里拎着的水桶木盆,摇了摇头柔声道:“小姐可去休息,有小致在。”

阿紫笑嘻嘻道:“没事呀~你不知道我力气多大!”言罢调皮地向虞韵致眨了眨眼,一只手拎起水波荡漾的浴桶,运力一抬,下一刻竟就扛到了她瘦小纤细的肩膀上。

虞韵致微瞠着目看着她单肩扛着硕大的浴桶推开房门而出,顿时雨声哗然,淅淅沥沥地响彻在耳边。

虞韵致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配那样一个沉甸甸的大浴桶,不觉一笑,待到紫衣人儿转身行远,眼中却又无声而湿。

“先生元力所剩无几,还是将阴络疏开吧。”虞韵致立身榻沿轻轻将榻上女子扶坐起身。“先生待我家小姐已是至亲至善,如今先生自顾不暇,我与小姐均无以为报,不敢再承先生的恩……”

端木倚身于榻上,苍白若纸的面上神情静淡,极为虚弱地摇了头:“唯有点水针法可疏端木左手阴络……今时今日……萧儿不在……端木已无力自行行针……”

虞韵致听罢目中几分恻然,已是无言。

之后替女子将脚心、腿上所受钉刺伤口上了药,抑声轻言道:“先生实应更加看重自己才是……虞韵致亦想求先生与梅阁主离……”

白衣女子轻轻抬目望向她的方向:“你等如此护我,端木均感念于心。”

虞韵致垂目再道:“先生当知,毒堡之外,亦有牵挂先生安危之人,若先生有何不测,虞韵致万死难辞……那人必定也伤心至极。”

端木闻言轻轻怔住。

不待榻上之人再开口,深紫长衣的沧桑女子便转身行出了房门:“梅阁主应也洗浴罢,虞韵致去请他过来与先生疗伤。”

白衣的人听着屋外哗然而喧嚣的雨声,想到一人……幼时也曾在这样的雨夜里,守候在自己的病榻前,彻夜不离。

心头一时静一时宁一时寂,久久,又默然恍惚。

叹时光荏苒,岁月不复……

直至那不胜熟悉、几分清冽馥郁的朱梅冷香混在草叶泥雨的气息里,仍旧清晰地拂来鼻间。

端木心下忽是一窒,睫羽本能地颤了颤,听着房门开而后合的响声看向来人方向,几分喑哑瑟然地低唤了一句:“……阁主。”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不作苍生

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已换,因只身赶来别无他物,身上罩了件虞韵致从堡中寻来与他的深色长衣。

他原就身形颀长,肤色比到平常男子要白一些,此刻一穿黑衣,更显身形修长、面容白净清朗。

只是眉间冷蹙,面色不善,双唇血色亦十分淡薄。

梅疏影推门而入,听闻唤声亦不应她,只甩手“呯”的一声将院中磅礴淅沥的雨声关在了门外,而后几步上前。

端木孑仙苍白倦惫的面容在屋中烛火的映照下更显虚弱,脸色白得几近透明。

转首望着他的方向,下一刻轻轻一叹。

梅疏影听闻叹声面色更冷。

双唇紧抿不欲再开口与她多言一句,兀自除了鞋袜拂衣上榻。

男子将手中折扇放置床榻内侧雪娃儿身旁,便盘腿坐在女子身后将女子扶在了身前。

端木未及开口说话,他便已掌中凝力附在了自己背上。

有感一道热源自梅疏影掌心渡来,沛然浑厚,绵延不绝,端木孑仙轻阖的睫羽微颤,丹田仅余之力被他引动,于体内流转运行周天,虽缓却不息。

女子低微无力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屋外雨声仍旧哗然,能听到房檐下的雨水如珠帘冰幕般坠落,连续不断地拍打着廊下的青石长阶。

亦将屋外一切尘嚣覆尽。

雨气、潮气、泥息,混在一起,从院中、由屋外散入房内,却不及榻上男子身上馥郁幽寒的梅香来得清冽……

夜雨不止。

客房之外,草叶尽湿,漆黑一片,举世潆迷。

梅疏影闭目静坐女子身后,凝力于掌,声息皆敛,不言一字。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晕于房内轻轻散开,安宁而柔和,也寂静无声。

雪娃儿窝在床榻内侧不时抬起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们,间或“咯咯”地叫上两声。

端木气息渐宁,周身昏沉无力之感已轻,有感丹田内息渐强,元力亦有回复之向……

“阁主。”禁不住出声道:“……可收手了。”

梅疏影听若未闻,附在她背上的手仍未撤,仍自源源不断地将身上余力输与她。

端木孑仙怔了怔,心头一时有些悸、又微微一疼,低声再道:“还请阁主收手……”

背后之人仍旧不理,一动未动,气息亦不曾有一丝波澜。

为免猝然而止、所运之力反噬伤他,端木未敢稍动。只忧声再道:“请阁主收手罢……端木已然无碍。”

梅疏影仍旧未言,亦未收手。双目亦未睁开。

端木心头更疼,置于两侧的十指颤然轻蜷,气息便乱。

“我将身上余力尽皆予你……”梅疏影终于睁开了眼,看着女子耳后青丝淡淡道:“如此去留离走,都随你心意……我无力阻你,也便不会多言。”

端木心口一窒,有感他的语声沉静中幽深寒凉,淡却中冰冷无意……

蓦然指间极紧,隐见青白。

“阁主……”端木孑仙哑声唤他一句,一时言尽。

又寂然。

知难阻他。

恍然中几分无措。

心悸着慢慢伤疼。

屋外雨声不缀,喧嚣而又清冷。

难以平静,又隐隐瑟然。

“不曾想到……”白衣人忽是哑然道:“阁主会是善歌之人……”

心头一动。他低声问:“你觉得好听?”

端木轻怔一瞬,而后不觉点了头:“……嗯。”

院中大雨如泼,仍旧喧然。

过了许久,梅疏影道:“你跳舞,却是极丑。”

端木一愣,而后滞言。

屋中便又默声。

烛火轻曳,长夜渐深。

梅疏影的气息慢慢变得低微,竟当真将周身余力都予了女子。

端木脑中亦见昏沉,有感他输了太多内力与自己,以她连日衰微羸弱之身竟一时难承,面上泛起潮红,端木脑中一沉恍然间阖目向前栽去。

梅疏影立时惊醒,神色一凛,一掌收回将女子及时扶住。

或因输力太久、动作太急,下一刻梅疏影低头来便猝然一咳,唇间溢血。

榻间雪娃儿原已安睡,此时被他惊醒,睁着圆溜的大眼看着梅疏影慢慢收回双掌,将女子扶靠在自己胸前。

那一瞬间有感男子面色极差,比之怀中女子还要冷白晦暗。

端木昏昏沉沉中欲要睁开眼,只觉周身沉浸在一种醺然又倦极的感觉里,连日碌力劳心所有的忧怀惴然莫明淡了开来,心弦一松,眼帘重似千斤。

待到梅疏影紧抿双唇闭目调息罢,女子倚身在他怀中竟已沉沉睡去。

榻上男子愣了愣,转腿欲动,下时周身一阵刺痛,胸口陡寒,肺中一热,禁不住抑声而咳。

端木孑仙睫羽微颤,似是欲醒,却又倦极。

过了少许,闻她声息极浅,终是未能睁开眼。

梅疏影抬手擦去嘴边腥血,低头看见她蹙眉而睡的模样……不觉也蹙了眉。

下一刻伸出另一手落在她眉间,指尖轻轻抚平她蹙起的眉。

屋外草叶低垂,雨声已小,廊檐下小雨滴答作响,迷蒙而缱绻。

梅疏影伸展双腿,有感双膝刺痛难忍,一时又静……下时只仰身向后倚靠在了床头横栏之上。

眼前昏黑过罢,便是恍惚。

女子于他身前半坐半躺,被他抱于怀中,此时便随着他仰身向后,斜倚在男子怀中,阖目而睡。

梅疏影伸手看过她的脉,有感脉相比之先前平缓许多,心弦亦微松。

而后便不由得几分出神地垂目看着她。

倦极的目中渐渐浮现苍凉、远冷、萧然与疼寂。

“早已明白……你看重天下安宁……肩负大任……心怀大爱……于是舍生忘死舍我其谁舍己为人……于是十数年来,不曾有一丝改变。”

男子语声低微,声轻如自语:“所谓的清云宗主,天下人敬仰尊崇的清云鉴传人……你又何时有过自己的哭笑怒骂、悲喜动容?”

怔怔地看着怀中纤瘦而羸弱的人,喉中不知因何而喑哑:“是不是一定要等到无力能继,你才会放下这一身的负赘?我言你无心,你又可曾在意?”

梅疏影双目轻阖,眼角蓦然有些湿润。

“端木孑仙,你可知……”伸手将女子圈抱在怀中,他附耳与她道:“于这毒堡之内,有一人曾拼命将我推开,为我身死……我至今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愿为我这样的人亡命?”

“本公子自恃一世悠然,生性凉薄,也不知如何回报她临终心意……我为她请了最好的入殓师一点点补全义肢……再把她送回石前辈面前……她却说,本公子与她是一样的?”蓦然一声低笑,梅疏影喃喃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抬眼望着屋中烛火,梅疏影怔怔道:“本公子怎可能如她这样一个女子,又痴又傻,为了旁人,连自身性命都枉顾?”

眼中又是清明又是氤氲,梅疏影复又轻笑道:“你既不愿和我走,难道本公子还会傻傻地留在这里同你一道等死么?”

“不过数日……本公子的内力便能复原……届时,我必毫不犹豫地离开此地。”轻轻以下颚蹭过怀中之人的发心,梅疏影低哑着语声道:“时至今日,我终能认清……你并非无心……只是无我要的心……倘若当年……你我从来不曾遇见……你我面前……便都是最好的江湖。”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光晕映在他的眸中,顷刻碎散开来,有什么一瞬间落入女子发间,悄无声息。“本公子用了十一年,终能明白,我梅疏影终究不是你,也不想成为你眼中的苍生之一。”

蓦然心疼如窒,他道:“端木孑仙……本公子终于肯将你放下了……”语声喑哑以极,他埋首道:“你走也罢,不走也罢……他日离开毒堡……从此江湖陌路,两不相干……”语声一颤,他道:“……我再不见你。”

双目一阖,眼中之泪终是蜿蜒落下。

“你恰似圣人,不曾沾惹俗世半点怨憎悲喜。而我生于俗世泊于红尘,你不入,我不出,你我本非一路人!”

屋外蓦然响起闷雷,云雨再聚,雨水再次狂嚣而落。

梅疏影抱她在怀,闭目许久,突然安静地唱道:

“一剑天涯,

把酒临风,仰天长叹,空寂寥;

酒祭尘寰,

策马逍遥,绝尘万里,无人问。

……

壮怀激荡,

云动八方,

富贵功名皆尘妄;

长风破浪,

飞雪流光,

道破尘缘是沧桑;

……

茫茫人事,

转瞬消散;

死生又何妨?

望眼天下,

世事浮沉。

去留也无意。

……

月微醺,

冷夜无眠;

叹逍遥,

四海如归;

……

人若忘,

梦回首,

笑临风,

心已寂,

……

此生终虚妄。

……”

音渐低,声渐哑,无数前尘掠过脑海,如繁华过眼。

他疼罢、悸罢、凄罢,冷笑一声,低喃四字,任脑中昏黑沉乱,再无念想。

不多时,亦昏沉睡去……刹那间举世寂然。

第二百六十三章 血溅朱墙

大雨连绵,下了三日。

毒堡院中雨水汤汤,黑云滚滚遮住了天际,白日正午亦是一片阴沉。

偶有凉风吹动,拂来一阵水气。清新冷冽。

此前端木所宿客房已成梅疏影住处,男子于榻间昏睡不醒已有三日。

白衣的人次日于他怀中醒来,未及震愣赧然便被梅疏影过于沉乱的呼吸所慑。

伸手看罢身侧之人的脉,女子指尖一凝,声息便窒。

脉洪而促,呼吸无序,五识俱闭,昏沉不醒。

身虚体乏余力尽空,他竭力至此,绝非仅是输力所至……

女子指间微微蜷起,只道:“……他至少有七日不曾休憩了。”

空茫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前方,女子静坐于榻上,一时宁声。久未言语。

而后垂目望着男子所在,手下意识地伸出,落在了梅疏影额上。

“阁主……”不知为何就唤了一声,端木目中茫然而怔忡,久久,又是垂目而望。

只是目无点光,除了无尽黑暗什么也望不见。

白衣的人一时怔住。

指尖停滞久时。

而后不由自主地附指于他脸上,慢慢顺着他的眉宇描摩了一遍。

“是……这样。”

她怔怔然地喃了一句,而后心口一悸,竟愣住了。

下一刻惊震回神……双耳慢慢染上了赤色。

不多时,阿紫蹦蹦跳跳地行来,于门外高声嚷道:“师父您好些了吗?马上卯时了记得入定哦!”

端木回神来又是一怔,而后于房中低应道:“嗯……”

后至辰时,虞韵致送来早膳,看见沉睡榻上的梅疏影愣了愣。

端木面上比之前一日明显多了两分人色,此时已坐入木轮椅中,有感虞韵致声息微窒,应是由于梅疏影之故。

白衣的人束手而坐,一时也不知作何言语。

久久,只道:“……梅阁主是因力竭而昏沉,轻易难醒……此间客房便让于他罢。”

虞韵致又看了榻上男子一眼,而后低头道:“如此我将先生的衣物搬去梅阁主先前歇的屋里。”

端木点了点头。

雨声如沸,于青石泥径间溅落无数水花……三日过罢,梅疏影终于醒了。

白衣的人自叶绿叶处过来,正于榻边为他看脉,有感指下之腕微动,不由抬首看向榻上。“……阁主?”

蜷卧女子膝上的雪娃儿也当即伸长了脖子望来。一眼看见梅疏影睁开的双目静静地看着榻边之人……随即兴奋地“咯咯”叫了起来。

“阁主可是醒了?”

梅疏影几分恍惚地看着她,目光迷离而涣散,置于榻边的手迟疑地伸出,轻轻抚上了女子的颊。

端木一震,愣愣地看着他的方向。

心头一时怔然,只觉举止似是过于亲昵,应予避开,又不知为何未动……下一刻睫羽一颤,只望着他的方向又唤了一句:“……阁主?”

梅疏影呼吸仍旧沉乱,竟似比昏睡时更为急促,目中无神……怔怔地望她许久,复又阖上了眼眸。

端木心头一窒,伸手再次把住了他的脉。

有感力竭之下强行对掌致内腑受怆、复又淋雨输尽内元,此番虚微过后惹来邪气侵身,梅疏影额间滚烫,身上灼人,一醒来竟就起了高烧。

端木附掌于他额上,目中浮现忧色,心上便疼。

风雨如晦,转眼又三日。

虞韵致数次欲传书而出,未成,心下越来越凛冽。

端木日夜不替于榻侧照料高烧反复难退的梅疏影,面色又现苍白。

后一日,雨霁天晴,数日未见的阳光浮现天际,风清日朗。

梅疏影身上高烧终于退了。

白衣的人伏卧在梅疏影榻侧,应是倦极,阖目无声,呼吸极浅。

虞韵致将梅疏影先前所穿白衣送入房中,榻侧女子竟未醒,冷白的面容上神情平和而虚弱。

能见衰微。

虞韵致已感女子元力耗得太快,应早已不足以为渡身蛊所噬……

阿紫之所以还好好的,只因面前之人一直在用血元供养药蛊。

不觉唇间紧抿,咬牙窒声:“先生会这样做,全只因当日榻边,小姐哭着与先生说的那句不想死……是这样么……?”

低头间目中一热,微微湿润。

她伸手为白衣人披上薄麾,心中不得不忧:天一放晴,凌王极可能再临毒堡以火矢相威胁……

下一刻大开的房门前,雪娃儿突然探出脑袋望向门外。

一道白影扑翅而落。

虞韵致立时回首,双目一瞠,看见一只雪白的鹞鸟落在了客院廊下、梅疏影房前。

军列弓矢已将毒堡团团围住,竟有飞鸟可以将传书送入!

虞韵致立时行出。

那鹞鸟见她向自己行来本欲飞退,下一刻探头看见房中又迟疑起来。

而后打量虞韵致半晌,鸟头一探似是嗅到了什么,便勉为其难地飞落在了面前之人臂上。

虞韵致迅速取下鹞鸟腿侧竹筒中的纸笺,倒出,拆去红丝展开:

凌王已得宣王军资,即日必覆毒堡,公子速离!

虞韵致目中一震,面色骤然冷白。

……

毒堡前院中,阿紫正从厨房端了碗素粥欲往白衣人身边去,下一刻,忽然转头看向了毒堡大门。

几乎是同时,数十支铁矢自堡外飞射而入,利箭破空之声猝然响起。

“快闪!”紫衣人儿还未嚷完,两名守门的江湖人已被箭雨穿喉,血溅朱墙。

堡外马蹄纷踏,能听见无数铁蹄钉踢踏在湿泥之上烦躁的响声。

客院中的江湖人听闻动静已全部涌来,手中兵刃紧握:“可是凌王欲攻入堡中了?!”

紫衣人儿端着手中白瓷小碗,数支箭矢迎面飞落被她以碗挥开,顿时碗碎箭折素粥洒了一地。

虞韵致飞身而来快步走近,看着阿紫便道:“先生正值昏睡,凌王早已得到军库图!”虞韵致顿了一瞬,肃面再道:“此次,他必会杀尽堡中之人,尤其……不会放过端木先生。”

阿紫忽闪着大眼一时没有说话。

而后歪了歪头,烂漫天真的神情添了几分淡淡的调皮。“师父一向不许阿紫动武……这次趁她睡着,阿紫就动最后一次吧。”

眯起眼儿咧嘴一笑,紫衣人儿呲了呲牙:“只这一次,让阿紫来保护师父一回!”

虞韵致看着她。

许久之后,咬牙抑声道:“无论小姐做什么,小蜜桃一直在。”

阿紫轻轻巧巧地跃下长廊,嘻声道:“那我们就去……”晶亮的眸中一道寒芒倏忽闪过,紫影一掠,她瞬间纵出毒堡:“杀了叶齐吧!”

毒堡门前旌旗猎猎。

一排排兵卒张弓搭箭蓄势待发蹲跪在堡前,赤影河两岸黑压压地排列着无数黑甲兵,岸沿两侧所植血乔木已被尽数砍断丢入河中。

旭日清光下,叶齐骑在一匹纯黑色高头大马上,左右各是叶萍、叶飞;叶青、叶兰。

更有百余人手持刀枪斧锏而立,未穿盔甲军衣,一身江湖打扮。

他们之中一人手持长剑,满目深恨,立身前首。

正是天凌山庄庄主陈海麓。

“王爷杀鸡不必用牛刀,毒堡里胆敢违逆王爷的人,天凌山庄必将其斩首于王爷面前!”

叶齐安坐马上冷冷勾唇,下一刻只微微抬了抬下颚。

两个手持大刀的江湖人立刻冲向了毒堡大门,狰眉狞目地高喝道:“呀——!”手中数尺长的刀刃同时向面前朱漆大门劈去,劲风猎猎,力沉千钧。

下一刻“呯——”的一声,朱木大门四散裂开的同时两人亦同时倒飞摔出,重重跌落在堡前未干的湿泥上,溅起无数泥点。

一袭俏皮娇小的紫衣静立在碎散的朱木大门当中,抬起的一掌正慢慢落下,她抬眼直直看向万军丛中身着烟锦长袍的那一人。

众皆惊震,面色俱凛,手中刀刃无不一紧。

叶齐神色冷冽而阴沉,只垂目瞥了她一眼。而后淡淡地道了一个字:“杀。”

叶兰不禁一怔。

百余名被天凌山庄收被门客的昔日江湖高手立时目中一戾,直往阿紫面前快步行去……

“杀进毒堡,把清云宗主端木孑仙拖到本王面前来。”叶齐目中森然而阴冷,昂首看着前方幽寒道:“何人做到,即赏黄金百两。”

话音落下的同时,最前面两名江湖人手握刀斧已向阿紫迎面劈去。“呀——”

“就凭你们……”紫影如电窜出,并指成掌一拂,左右拍在两名江湖人身上。能听到胸腔骨碎的脆响。紫衣人儿目色一厉,冷冽道:“……也想动我师父!”

“喝啊!”又有两人持枪锏而上,直往挡在门前的紫衣人儿身上猛砸刺去。

阿紫一把抓住枪头旋身一转,掌中运力一推,直接将枪身倒推穿入那人腹中!

“啊!!”一声惨叫不及,那人抱着长枪踉跄跪倒,与此同时重如千钧的双锏直往阿紫头上砸来。

紫衣人儿退后一步,瞬间欺身上前,五指一迸成爪扣住了那人咽喉,眼也不眨地往一侧重重一拧。

立时“咔咔”一声脆响,那人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往一侧歪倒跌出,双锏砸落在地,溅起泥污。

陈海麓扬声冷喝道:“所有人一起!谁在她背后就出手!”

叶兰眉间忽是一蹙,冷冷看了出声的陈海麓一眼。

数十名江湖高手将阿紫围在中间,手持兵刃伺机而动,与此同时十数名江湖人飞身跃过高墙直往毒堡内去!

阿紫目中一凛,马上飞身去阻,她背后的江湖高手立时出手!

无数毒针细网直往阿紫身上射去。

下一刻玉笛声响,“嗖”“嗖”的弩箭声响起,跃至高墙上方的江湖人俱被血弩箭射中,惨叫一声跌落墙下,与此同时阿紫回身捞起细网将射来毒针全部绕住一把挥了回去。

数声惨叫呼起,与此同时虞韵致领毒堡内几十名江湖中人亦出,手持兵刃满面沉肃地站在了阿紫身后、毒堡大门当中。“要入毒堡,除非我等皆已死尽!”

第二百六十四章 魔刃弯刀

夏武帝九年,八月晦,雨水连绵数日。

至九月初,雨过天晴,兵马前行之速加快。

再一日,益州边界与之毗邻的宁、梁、荆三州刺史领州郡兵马各一万已达,迅速将南、北、东三面进入益州的官道尽数封锁,严禁出入。

数万兵马驻扎在益州境外,成围拢监察之势,亟待朝廷大军赶来汇合以平凌王之乱。

不时有百姓自益州逃出,至官道均要受仔细盘查审问,才可放行。

双璃赶至益州边郡梓潼郡,在州内惊云阁巨门堂之人接应下走小道得入益州,急往蜀郡赶来。

北东面巴西郡来向,一众江湖人打扮、身着墨衣森云服之人骑马疾驰,于官道上被梁州驻兵拦下。墨然驱马上前,梁州刺史出而得见是他立时放了行。

但见黑衣沉暮、衣上雪色祥云飘乱,一行人急喝而走直往益州反军所设路卡瞭台驰去。

从官见之上前道:“大人,他行官道能入得了益州?”

梁州刺史张庭柳亦在观望,口中道:“雨过泥泞,官道最快。墨先生是清云宗主同门师兄,现如今知其被困益州赶来相救我等定然不宜拦他……至于此处过去他能否顺利进入益州便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

不多时竟见数里之外反军守将亦对其放了行,墨衣云纹浮动飘扬,一行人已往蜀郡方向急驰而去。

刺史张庭柳眉间不禁一蹙。

宁州驻兵所在南面,各路欲往蜀郡堡中相助的江湖人俱被拦下,其中有堡中受伤之人的眷属亲友,亦有侠义为怀自发赶来相助的武林中人。

蓝苏婉与花雨石行至此处亦被拦下,见此情形调转马头急寻山道入了益州。

阴雨数日,山道泥泞,寸步难行,蓝苏婉一路听来急得五识俱乱,咬牙弃马而行,不多时便已一身狼狈。花雨石跟随在她身后,不时助力,脸上仍是漫不经心。

毒堡门前。

尸横遍地。

“凌”字旌旗于风中猎猎飘扬。

阿紫垂手站在满地泥泞之中,紫衣染血。

一张小脸亦溅上了泥污血点沙尘。

小脚下溢出的血在毒堡门前蜿蜒流开,血腥味随风飘散,在雨后晴光里弥漫开来……越来越腥烈。

余下的江湖高手握紧兵刃紧紧看着面前这个细瘦娇小的紫衣小丫头……脸上无不是满布冷汗。

咬牙切齿,心如擂鼓。不敢再轻易上前。

其中一人,终忍不住颤声道:“不……不如,放……放箭吧……”

军阵前首,锦衣的人高坐马上冷冷看着毒堡门前折损过半的江湖高手,表情阴沉,目中寒栗。

夏末秋初的风徐徐吹过,拂在马上之人身上,撩起轻薄色重的烟锦长麾于风中猎猎作响。

凌王叶齐微仰着下颚看着百步之外紫衣人儿杀意毕现的眼。

“本王听闻,清云宗主第三徒紫无命武功奇高、擅使弯刀……”叶齐冷冷掠过阿紫垂于身侧布满红痕隐隐颤抖着的两只小手,语声寒凉:“今日死到临头,却又为何不用?”

阿紫周身杀气慑人,汗湿乌发,胸口微微起伏。

小手因运力太久而不能抑制地颤抖着。

虞韵致等人亦是。

闻言看了一眼站立在堡中江湖人身前、被无数高手团团围住的阿紫。

那娇小玲珑如个长不大的小女娃儿一般的人眯起眼便是一笑,咧嘴道:“跟你一样啊,杀鸡不想用牛刀。”

“你!”陈海麓听罢登时大怒。“紫无命!”

叶齐目中冷冽而深沉,只轻轻勾起唇角:“依本王看,未必吧。”言罢冷冷一笑,只道:“……继续杀。”

虞韵致心头登时一紧。众人亦凛。

阿紫直直看着叶齐,小脚往前迈出两步,与之对峙的江湖高手欲要往前,却难以自控地退后了两步。

恰是此时,紫衣人儿眼中寒光一闪,脚下一蹬,紫影如电窜出直直朝叶齐扑来。“杀——”

“铿——”的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叶兰手中玄铁爪猛地挥来挡在叶齐面前,毫不犹豫地一把将阿紫挥开。

叶齐面不改色,动也未动。

阿紫凌空翻身往后,咬牙落地,抬起的眼狠狠瞪了一眼驱马挡在叶齐面前的叶兰。

叶兰面上亦是冷冽,面无表情地看了阿紫一眼。

紫衣的人儿双眼微眯,避开叶兰再度锁住了叶齐,欲动,突然十指一颤、眼前一黑,身体一瞬踉跄。

陈海麓得见眼中精光一湛,立时高喝道:“就是现在!杀了她——”

众江湖高手一振,也已窥见,立时持兵刃飞扑上前!

阿紫喘息一声跪倒在淤泥血污中,脏腑麻痹痛苦,眼前重影阵阵,有感劲风临额,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一挡,臂中弯刀“铮”的一声弹出。

“小姐!不能用!”虞韵致飞身过来挡在阿紫身前,玉笛声声急促,无数尸蛊人从堡中飞出持千机血弩射向扑过来的江湖高手。

用了就回不了头了……

虞韵致满面急忧地吹笛急奏,将阿紫护在身后,堡中江湖人亦上前来助阵,与攻上来的武林高手大打出手。

顿时兵刃相交,血花四溅。

阿海麓一眼见到虞韵致执笛而吹操控尸蛊人持弩而射的情形一瞬间恨怒于心,一把抬起袖中涂满剧毒的月牙小弩对准虞韵致就射:“还我儿命来!”

短箭带着劲风直直射向虞韵致胸口,待到回神已来不及放下玉笛来挡,瞬息之间一只小手猛地伸来一把抓住了那只短箭。指间沁血,双刀已收。

阿紫脸上晦暗深沉,能见病重沉疴之象,一只小手紧握剧毒短箭喘息着欲要站起。

虞韵致见其臂上弯刀控制收回心弦微松,正露慰色欲要掺扶突然一双长勾自阿紫身后呼啸挥来:“唰——”

“小姐!”未及作想已闪身挡在阿紫身后,数尺长的铁勾当胸勾过两道血花随之喷出。

虞韵致趔趄了一步,前扑跪倒,血瞬间溢满了全身。

“小蜜桃?!”阿紫回身过来五神俱凛,一时有些傻。

“小蜜桃???”紫衣人儿一把丢开手里的短箭扑到虞韵致身边,手足无措地想伸手来抱她:“小蜜桃?!小蜜桃??”

虞韵致恨然欲起,身一动,血流地更快,眼前已然有些看不清:“没事……小蜜桃没事……小蜜桃还能保护小姐……”

阿紫呆呆地看了她一秒,下一瞬眼泪“唰”地一声流出。“不要动……”阿紫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牙哭道:“你不要死……”

四周兵刃之声不断,陈海麓手持长剑猛地向虞韵致背后刺来!

阿紫眼中浸泪,飞扑而起臂上双刀“铮——”地一声再度弹出竟将陈海麓手中长剑斩为两截,火花四溅耀起,一瞬又湮灭。

下瞬另有长刀从地上女子身前挥来,阿紫不及回头,长刀已没入虞韵致体内。

“小蜜桃——”阿紫哭声一哑,双眼已红。

血顺着嘴角流下,虞韵致周身一颤蓦然流泪:“怪小蜜桃没用……这么没用……没有能力保护好小姐……”颤抖着抬起双手,玉笛染血,虞韵致咬牙再吹,呜咽如泣的笛声又起。

倒落一地的尸蛊人慢慢爬起,持千机血弩一次次射向四周攻上来的天凌山庄高手。

毒堡门前已是伤亡惨重的堡中江湖人亦拼命攻向来敌。

阿紫直直看向领余下高手冲来的陈海麓……脸上泪痕未断,目中却如不受控制一般慢慢变得森寒,霍然双刀刀芒一闪,阿紫唇间一抿。

……

因你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了你的武功。你若一再动武,功法魔刀便会占据你的心志,如同昔日毒堡炼出的那些毒物……再无人性。

……

紫衣的人突然持双刀迎面冲来,陈海麓未及凛神,胸口一寒,血刃弯刀穿胸而过,刀尖透骨而出。

“你——”陈海麓难以置信地看着紫衣人儿邪戾乖张的眼神,及脸上慢慢放大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哈……”下一瞬紫影拔刀再挥,一瞬间血花喷洒如泉涌,但见陈海麓身上刀影一闪,手中长剑未及抬起已身首异处,身体被她拦腰斩断,血肉心肠流了一地。

众人惊见,不论堡中之人还是军士兵卒、武林高手……无不一震。

便是叶齐也不禁心生寒意,眼神微微凛了。

“小姐……”虞韵致回首看她一眼,泪落不止。“怪小蜜桃没用……怪我没用……不能保护好小姐……”哑声一窒,声息立止,双手陡落。

笛声亦断。

随着虞韵致满心自责地倒入血泊之中,不能瞑目。无数尸蛊人亦闷声不响地歪倒于地。

再未爬起。

阿紫手持弯刀立身残尸之中静了一瞬。

而后双眼陡然睁大,狂笑出声,眼中红光如炙,刹那间凛冽地骇人:“哈哈哈……哈哈哈……都死……都死……都死吧!!!”

下一刻一个“杀——”字低溢出口。紫影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残尸一地。

被她近身之人无不是心神一战,飞身欲退不及,一声惨叫,身首异处。

毒堡门前剩下的江湖高手眨眼之间被她一人斩尽。

成了一地看不出头、脚原形的碎肉残尸。

血气挥散,腥味冲天。

毒堡门前一片惨烈的殷红。

不仅来攻之人,便是堡中江湖人也骇得变了脸色。

叶齐马前,数排持弓矢峙在阵前的弓兵士卒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起身欲退又不敢,眼见血刃弯刀挥砍过来双手颤抖不已。

无人敢于上前,亦无人敢于近身。

叶齐微微皱眉罢,冷冷看着那道紫影,不高不低道:“放箭吧。”

兵众无一不喜,眼见来人临近急欲放箭将其射成蜂窝,只因堡前已是大空无所可挡,饶是她武功再高弓矢齐出也必将被万箭穿心。

“等等!”叶兰忽是一声沉喝,未待叶齐答应便拍马上前飞身跃起道:“我去与她一战!”

言罢黑衣一扬已落在阿紫面前。

“兰儿!”叶齐语声一厉,目中立凛。

下一瞬叶兰挥爪而出直逼阿紫面门,与此同时压低声音与她道:“臭丫头别发疯了!我父王想杀的人只有端木孑仙!你识相就马上走!”

阿紫左臂弯刀“铿——”的一声架住了叶兰的玄铁爪,微微抬起的双眼直直看着面前之人。

叶兰收爪再挥,烦躁地试图将她逼远。抑声低吼道:“听见没有!走啊疯丫——”

最后一字一瞬间淹没在了喉中。

叶萍、叶青、叶飞无一不震,双目俱瞠,瞬间变色。“四弟!!!”

叶齐胸口气血一涌,眼中瞬间迸出血丝,飞身而起,一掌挥向阿紫!

与此同时血没刀刃,阿紫架在叶兰颈间的弯刀一扬……

一颗人头在阿紫刀下猛地抛起,又慢慢坠下。

紫衣人儿被叶齐一掌打出,摔落数十步外,重重砸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那颗人头随着她手中弯刀的惯性亦抛出数十步,滚落在了阿紫腿边。

双目亦瞠,面容未变。

第二百六十五章 朱梅血染

风吹影动。

毒堡院中树影婆娑光影离离,枝叶轻摇沙沙作响。

天际灰白一片,苍穹冷色。

房中榻侧,白衣女子伏卧在梅疏影手边,昏沉无知。

如陷在一片空荡荡的白茫中,踽踽独行。

阖目,宁声,白衣拂荡。

天地之间仿佛只她一人……

安宁地、寂静地、永不止息地……步步前行。

无所终。

无所止。

无所顾。

遗世独立,默行而远。

一袭白衣静立这天地之中。

听民生哀苦。

看生灵百态。

流水落花。

春去秋来。

时间仿佛静止,万千繁华淡泊。

远离尘嚣,不闻杂音。

于是虚无,清静,安宁,圆满。

入世如出,时随事老。

尽心,竭力,不悔,无我。

蓦然回首,半生已逝……方见一点涟漪迟迟生出,心若湖镜泛起微澜。

于是,此后半生,被疼醒了过来。

……

端木压在榻沿的手一颤,掌心灼热如烧,一瞬间惊痛难抵,冷汗涔额,蓦然醒彻。

睁开眼的刹那脑中便是一阵昏黑袭来,左手掌心灼痛直窜入骨髓,白衣的人颤然拂袖,指间一转,一枚寸余长的银针被她刺入掌心。

血珠溅落于地,女子喘息一声,惨白若纸的脸上冷汗淋漓,抑声而喃:“阿紫……”声忧而怜,满是痛彻伤疼。

“阿紫……”

呼吸不能自控地紊乱,女子睫羽抖簌,昏昏然地往屋外寻出。

“阿紫……”

伸手转椅,左手沸热般的赤红还未消弥,血顺着掌中银针滴落一地。雪娃儿本是蜷在榻上,听闻木椅轮的声响“唰”的竖起了肥短的耳。“咯咯?”

临出房门的那瞬似是不能心安,端木回首望了一眼榻上。

万千虚无中声息静止。

只闻风吹叶摇,树海轻涛。

鬓边雪发微微被风拂起,空茫的双目中一瞬安宁。

她敛目垂首,下一刻,转头行出。

白衣扬落,慢慢行远。

雪貂立时从榻上爬起跃了过来,跟随女子椅侧。

“咯咯咯?”

雪鹞停在屋外横枝之上,歪着脑袋看着女子渐行渐远……下一刻迟疑地飞入了屋内,停落在梅疏影床沿。

屋外枝影摇曳,疏影离离。

榻上之人声息一促,忽然蹙眉,慢慢睁开了眼。

……

毒堡门前,一片死寂。

弥漫的血腥味难以挥散。

腥烈,惨烈,浓烈。

闻之作呕。

阿紫抱着一颗人头仰颈狂笑。

笑声邪厉阴森、酷戾至极,一声接着一声,高亮低沉。

令人闻之胆战心寒,手脚发憷。冷汗慢慢爬满了后背。

叶萍、叶青、叶飞手握铁索鞭钺围住了紫衣人。

气息均不稳。

双手都在颤抖。

“你敢再动他首级,我将你碎尸万段!!”

叶萍看着阿紫的眼神宛如夜煞修罗,冷峻至极的脸上青筋浮动。

阿紫还在笑,嘴角分明溢血,握在人头上的小手却一点点收紧。

叶飞目眦欲裂。“你敢——”

下一刻紫衣的人儿霍然一震,身形一阵踉跄。

毒堡门前风拂白衣,女子掌心染血,慢慢转椅行出。

叶齐猛地回头。

门前呆立的堡中江湖人亦回首看向来人,无一不震:“先生!”

铁甲寒兵,旌旗猎响。

端木惨白着脸,闻一地浓膻至极的血腥味,心头拧起……说不出话。

久久,只向着阿紫方向颤声而唤:“……阿紫。”

紫衣人儿身子一抖。

残戾癫狂的笑声在女子掌心滴落不止的血中慢慢止歇……

她蓦然歪了歪头。

眼神呆滞,满面茫然……仍旧无知无觉。

端木静坐椅中,十指皆颤。

下一瞬左手用力蜷起,掌心银针蓦然刺透手背,染血穿出。

阿紫抱着叶兰人头,目中一瞬惊痛低叫出声,随之“啪”的一声跪倒在了血泊之中。

赤红的眼中寒光陡散,残酷癫狂的笑容还余三分凝在脸上。

眼中却突然呆了。

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头颅,痴傻了般。

“不……不是……”两只小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语声喑哑疯癫:“不是……不是……不是小兰兰……不是阿紫……不是的。”言罢便静。

下一瞬,嘶嚎出声,蓦然大哭:“我没有……我没有……阿紫没有……杀你……”

小嘴霍然一扁,哭声喑哑,泪如泉涌。

“呜——”她手足无措地抱着叶兰人头,哭了又叫,叫了又哭。

将他抱在怀里、埋在脸上、放在胸口。

狂乱间,泪流满襟。

……

“如果以后小兰兰还能再见到阿紫的话,记得要离阿紫远远的哦~”

“我叶兰求之不得!只恐避你不及!”

“那小兰兰一定要记好哦,因为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的。如果哪天要死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喜欢的东西亲手毁掉的~”

……

颤抖难止的哭声里,能听得到孩子般未掺杂一丝杂质、那样纯粹的痛。

透彻,尖锐,难以承受。

……

“你应该想的是倘若落败不要让我撞见……因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趁机杀了你!”

“啊?为什么呀?你不喜欢阿紫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那正好呀~”

……

只一瞬间,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师父……

你听得到吗?

我一直跟您说,不想死……

阿紫埋首在叶兰脸上,涕泗横流,嘴边涌血。

伏在满地血污中颤抖着双唇痛哭失声。

现在……

阿紫……

不想再活了……

哭声一滞,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下一刻猛地闭目,倒落进了一地残尸之中。

风凝。

声滞。

世界陡然沉寂。

叶青抱着叶兰尸身不动。

叶萍看着紫衣人倒地再无动静,猛地纵身上前伸出双手欲捧起叶兰头颅。

下一瞬,血泊中的女娃儿双臂弯刀“铮”然划出,猛地挥向叶萍!

一缕长发被削落,叶萍险险向后一掠,面色惊白冷冽。

下一瞬竟见一身是血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抱紧手中头颅,持刀而立,歪着头低低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都死吧!!!”

话音未落,疯了一样扑向叶萍三人。

叶青飞退不及,转身护住叶兰尸身,背上被阿紫弯刀划过,顿时涌血。

叶齐憎目怒极,拎起叶青飞身而退,同时厉声道:“给我放箭!”

转首看向端木孑仙,叶齐语声更寒:“毒堡中人,一个不留!”

听得铁甲齐动,簌簌扬臂,弓弦一响万千铁矢“唰”的一声射出。

箭落如雨。

堡前众人无不惊心,仓惶后退,满面忧急:“先生小心!”

端木左手仍颤,右手袖间白练扬起,挥舞拂荡,近身铁矢全部被挥开,三步之外坠落于地。

身后不时响起惨叫,椅中女子面色凝白,语声沉肃,低哑道:“你等退回堡中……”

阿紫身转如锥,一面笑一面挥刀,毫无所惧地扑入弓兵士卒之中,眨眼间斩下一地碎肉残肢。

“哈哈哈……哈哈哈……死——死——死——”

叶齐将目光自阿紫身上移回,望向了堡前那一袭白衣人。

雪袖扬落,白练挥舞拂荡不歇,女子抿唇而冷,面白如雪。

一如那日回廊下,雨气潆迷,女子回望自己、苍白而冷瑟的模样。

于细雨轻蒙间睁着一双稚子般干净无邪的眼,希冀地望着自己。

“我怕冷……可能就是因为冷,我的腿不听话,站不起来……”

他禁不住勾唇一笑,柔声问她:“那本王给你取来麾衣,又有什么好处?”

椅中女子的表情比之孩童还要单纯认真:“有了暖暖的褥子我就不冷了,以后腿就会听话了,然后等到站起来……我可以跳舞给你看呀。”

眸中流转微光,他望着她便一笑:“端木孑仙,这可是你说的。”

……

高坐马背上的人伸手拂开长袖,抬起了腕间惊鸿弩。

弩身黑沉,犹如磁石。

叶齐冷面拉满弓弦对准了那一人。指间凝力,同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锦烟长袍一荡,他扬声而怒,倏地寒道:“这个女人,逆了本王的天命,覆了本王的江山,杀之,又有何不可!”

指间骤然松开,弩箭离弦。

惊鸿箭呼啸而出,风卷尘沙,猎猎。

一瞬间飞驰至女子面前。

椅中之人面容微惊,风拂雪鬓,掀乱。

紧抿的唇间因运力已久细血轻溢流出,身上白衣临风扬起,向后拂荡。

望见之人无不声息一窒,瞠目惊悲。“端木先生——”

……

万里之外,崖壁石窟中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青衣少年十指一颤,霍然心头一拧:“师父……”

颤声低唤一句,语声嘶哑喑抑,埋在喉底,如破败棉絮撕扯裂开,含糊不清,粗嘎难听。

他干瘦见骨的胸前因喘息而起伏不止,挣扎欲动,带动周身铁链晃荡出声,一只只肥圆的蛊虫从铁索上被振落,掉满乌黑的药穴。

上方驻守的两个女子听闻响声,手脚发憷,颤声道:“他还没死……去拿些饭菜……下去喂他……”

“……嗯。”

……

毒堡门前,百骑绝尘自两翼而下突然冲入兵甲阵列中。

直指箭卒。

弓兵箭阵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被冲乱,箭雨立止。

璎璃、玖璃领惊云阁十四堂千余人马一往无前地闯入围堡反军中。

红衣女子飞马而至冲开兵列士卒,持剑急纵,直至堡前。

却见血色漫眼,箭雨零落之下,一支飞弩寒箭呼啸着直射向端木孑仙。

劲风如浪,其威可见,绝非羽箭可比。

转瞬临额。

来不及去阻。

璎璃瞠目而惊,心头一重。

端木先生!

下一瞬眼睛蓦然睁得更大,心陡然一窒。

不——

“公子——”

一道白影瞬息掠至,一如先前无数次所见那般流风如雪,刹那间扬起醴艳朱色、朵朵红梅,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端木孑仙面前。

寒磁玄铁箭“啪”的一声没入他体内,余威竟仍未尽,箭身穿胸而出直指椅中之人面门。

梅疏影紧抿双唇,窒声无言,右手凝力而起扬起手中青玉扇重重拍在胸口铁箭之上。

旋转不停的玄铁箭头与扇骨相撞,玉碎之声猝然响起,一阵齑粉扬开。

梅疏影蓦然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女子的眼。

扇折玉碎的烟尘拂在了男子手背上,与此同时驰出半截的箭身亦止于男子手背。

箭头刺痛掌骨便止,慢慢不再转动。

嘴角流出的血一瞬间灌满颈侧,襟领白衣上的朱梅染血更艳。

梅疏影看着面前之人,未言一字。

右手中还余的半截扇骨往下滑落,“啪”的一声掉入了满地血污中。

心弦一松,身子微微一晃,梅疏影轻覆在她眼睑上的左手亦无声垂落下来。

风拂白衣,齑尘静散。

馥郁寒冽的朱梅冷香被血腥味覆盖,几不可闻。

梅疏影微微起伏的胸口,铁箭寒光亦被血色轻掩,五脏六腑被震碎的痛苦慢慢变得麻痹,脑中一沉,白衣之人无声倒入了女子怀中。

悲。

怒。

气。

恨。

到头来只余空惘。

口中控制不住地涌出更多腥血,染脏了她一身白衣……

梅疏影伏在椅中之人颈侧,双手慢慢蜷起。

不知是悲哀还是悔恨自厌,他慢慢闭上眼睛,只笑了一声:“端木孑仙……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低微喑哑的语声轻轻响起在女子耳边,一如十一年来所闻那般——淡冷凉薄。

从始至终,经年未变。

端木孑仙呆呆地感受着他的血渗进白衣,流满全身。

睫羽一颤,有什么自脸上滑落了下来。

滴落在梅疏影肩头,亦渗进了白衣。

恍惚地伸出手去扶他……端木孑仙唤了一声:“阁主……梅疏影?”

怀中之人阖目无声,不回不应。身子蓦然一沉。

一刹那间,万音皆息。

记梅疏影

(本章内容与正文无关,是作者个人矫情,可跳过)

第一次写死一个角色这么难过。

我自己泪点比较低,还没写这一段之前仅仅是想到我都会哭。

我说过我自己很喜欢梅疏影这个角色,不仅仅说说而已,是真的喜欢,很喜欢,发自内心的喜欢,所以我宁愿他骄傲到死,也不愿意他走一点妥协悲情。

想以他,记念那些看似复杂其实最简单纯粹、看起来聪明其实特别傻的人。

大梅有聪慧敏识的称号,他也确实看透了端木的心性及她为人处世的方式。

身为清云鉴传人,端木想做、所做、看重的,永远不是他认同的。

说到底,因为他是个世俗的人,永远不可能像端木那样把天下苍生放在比自己还重的位置,二十九年来他学会的生存方式就是管好惊云阁,照顾好自己的亲友,然后悠然、随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所以他从根本上看不惯端木的所作所为,会想那些人有什么重要?为什么要为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甚至连自己都不看重?

所以两人注定无果,他不是不知道,所以一次次想放手,也从未想过表白。

但是感情不由人。

端木作为清云宗主担负起天下安宁的责任并一直为这个责任碌力辛劳一次次枉顾自身其实是他最看不惯的点。

他会一次次因此对师父出言讥讽,但却又一次次控制不住地为她奔波劳碌,做尽他能为她做的一切事。

因为他即使看不惯她,但仍然爱她,会本能地保护她,舍不得她因为他看不惯但她仍然在坚守和担负的责任而受一点伤害。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早已把她放在了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

以为自己……不就是取颗草嘛,那个女人那么蠢看她可怜而已。

不就是赶个路嘛,晚了那个女人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快点吧。

最后……不就是挡个箭嘛,如果不挡这个女人死了怎么办?

所以一路走下来,梅疏影的结局早已不言而喻。

石木草说他跟她是一样的。

这是我对大梅结局非常明显的一次暗示:他这样下去就会落得跟石木草一样的结局,只要他还爱端木,就会一直救她助她,直到最后命也为她舍下。

梅疏影自己不肯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此前关于梅疏影结局的伏笔我至少埋了五处,敏锐的读者可能也已经看出来了……这里我不一一点出,有兴趣的可以找一下……但是真的不用震惊大梅会死。

世界上其实最多他这样的人,有自己原则、理念、行为处事方式,不会因喜欢了谁就迁就附和而改变自己,但是不肯对所爱的人妥协,就代表不爱吗?

梅疏影死的这一章里有一个细节不知道大家看到没……大梅手里的青玉扇被惊鸿箭震碎化成齑粉,大梅的第一个反应是蒙住端木的眼睛……为什么?因为怕碎玉沙尘拂进她的眼里,即使是瞎的,眼里入了沙尘也是会疼。

这种保护的行为已经成了他无意识甚至是本能的行为。

所以大梅有多爱端木,应该是能感觉到的……

而一再于危境中被他保护的端木又怎么可能毫无所感?

有读者评论说端木不该对梅疏影生情,像小女人一样崩了人设,师父之前的气质不在,人气会降……会掉粉。

但是我想说她并非真的是仙啊,她只是个人,只是一个对比大多数人而言比较负责任的人而已。

是人就会因为经历、阅历而成长甚至改变。

应该是能明白的啊,角色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最初的印象,如书评里所说想让端木一直保持出场时的高冷人设,这个我真的做不到……因为角色的第一印象是基于人物外化出来的气质、更基于我们对她的不了解。当你深入了解一个人物时,不管是书里还是现实,你就会知道她还有另一面,她为什么高冷,什么情况下高冷,在意的是什么,看淡的是什么,为什么和人有疏离感,知道了这些后,人物在我们眼里慢慢地也就不再只是表面所看到的那样高冷。

而我对端木的设定,从来不是高冷,她只是静得下心来,处事冷静,以大局为重,所以表现得宁静淡泊曲高和寡。

很难有人和她交心,所以显得她高冷……但是她真的高冷吗?不是的,她对人对事从来都与人为善,理念也是天下安宁武林无争,我想表现的是这样一个仁人高士。

我书里最单纯的人是谁?我想说不是别人……就是端木孑仙。

她一直所做在做的就是承担责任,做自己责任内该做的事情。

为师的责任;为清云鉴传人的责任;被天下人尊崇之下所对应而来的那份责任。

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端木醉酒之后会变成那样一个性格……因为我想暗示这就是端木的本性,如果没有鉴云鉴的责任,她就会是那样一个赤子之心的人。

而大梅错就错在对端木的观感停留在第一印象。

他忽视了太多端木对他的好感,一直以为她心里没有自己,不可能会有自己,她看重的只有天下苍生。

白衣双舞一章之后退入毒堡,师父拒绝和他离开,更让他再次认清他们理念不同,而他影响不了端木。

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十一年来他为师父所做的师父感受得到呀,他在师父心里的位置是在一点点加深变重的。只是一直自以为聪明的人偏偏在这里傻了……他小看了自己对师的影响。以为师父拒绝他,就是不在乎他,就是他不足以影响端木。

而师父只是慢情、只是对于男女之情看得淡,并非真的无情,更非无心。

她从来没有忽略过任何人,她只是把责任看得比自己更重。

而大梅呢,十一年都放不下她,甚至可以说越来越深,不知不觉把她放到了比自己还重的位置竟然还没意识到。

是有多傻?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端木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所以师父对大梅产生好感一点也不奇怪啊。因为你看大梅在做的事哪件不是为了她……

只是直到梅疏影死前,师父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是喜欢他的,就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是梅疏影十一年来想要又不敢想的。

但是终归两个人都太傻了……

因为梅疏影不死,师父可能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喜欢他。

而我安排梅疏影这个角色,就是为了动摇师父的心,因为我说过我这本书是HE,师父最后会和云萧在一起。

试想倘若不曾失去过,师父没有体会过她虽然做了该做的事但是其结果却不是她能承受的那种痛……师父又怎么可能会接受和她是师徒关系的云萧?

我有看到评论里说师父心软,我觉得不对,因为我认为心软是指在不该妥协的事情上妥协。而师父至今为止,从未在不该妥协的事情上妥协过。

她只是与人为善,心比较仁吧。

最后……憋了一首歌词记大梅……

事实上既不会押韵也不懂诗词歌赋,只是忍不住想矫情一下,可随意吐槽:

《惊云赋》

——记梅疏影

一朝寒,

两度狂;

三年妄,

四时寂。

曾见青玉扇,垂舞雪流苏;

映那天青雪冷,人谓公子风流。

曾见白衣袂,朱砂红梅烙;

恰似寻梅踏雪,也是痴心一付。

惊羽令,飞鸟集,并缔红丝缠几缠?

雨淋漓,声默默,独倚栏杆心可寂?

雪飘零,白衣扬,残血朱梅落几落?

何时止,那时休,回首已是十一载。

曾谓人如红梅,艳惊尘;

到头不过廿九年华;

曾谓舌如蛇蝎,毒亦深;

最多不就三两言辞;

梅饮雪,香半隐,

梦倚梅花积雪落满头;

君子风,傲骨行;

一世悠然浮名身后留。

心不在,身何归,江湖多无畏;

终不问,情可安,回首怕无归;

静无言,把酒临风,意阑珊。

空嗟叹,皓月长歌,曲声散。

一朵朱梅,一生惘。

人说惊云已黯;

一曲白衣,一生傲。

谁道封尘也艳。

注:如果有读者想为大梅写点什么,我看到会选择一些陆续加到这章里来。希望你们都能理解大梅和师父……可能以后每年的9月5日,我都会记起他,记起这个我写死之后竟然为他又写歌词又写长评的角色……Orz

(对不起我比较感性为了他私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然后最后的最后我想打个小广告QAQ希望亲们可以来支持一下我在快看漫画APP上连载的一部漫画叫《掌门八岁》嘤嘤嘤……有读者谬赞我语文很好问我干啥工作的,看这个就知道啦,我是漫画脚本师,没错平时工作也是写写写……然后为什么要在小说里打漫画的广告?因为小说是我的兴趣爱好没钱啊……写漫画脚本是有稿费的哇嘤嘤嘤,所以你们原谅我吧我在为我以后可以不工作攒够钱在家里开心地写小说而努力啊……)

以上。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举手无回

南疆野地,峭壁高崖上的洞窟内,一处穴池深约十丈,能听见难以计数的蛊虫在内一齐爬动的簌簌轻响。

女侍从颤抖着双手蹲在被蛊虫爬满的少年面前,脸戴面具,双手亦戴着手套,拿长勺一点点将碗里的饭食喂进少年口中。

“再……再吃一点……”少女拿勺的手微微在抖,声音亦隐隐颤抖,“不、不吃的话……定会被这些药蛊耗死的……”

少年跪坐穴底,强抑周身抽搐,身子亦隐隐在抖,身上铁索隐约轻撞不时发出轻响。他极低地“嗯”了一声,嵌进掌心的十指早已被血染污,黑沉的血痂覆满指缝间。

额上因忍痛而不停沁出一层层的汗,唇与脸皆白得像纸,连额心向来艳烈的红樱都好似淡了一层,长长的睫羽上有汗水缓慢地滴落下来。

他极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饭食,眼神沉毅幽深,隐隐可见眸底淡而未灭的微光。

少女举勺耐心地等待他一点点吞咽下去,不时将脚挪得离他与虫蛊远些,惶然忧忡地看着少年缓慢至极的吞咽动作,与仍可窥出两分的倾城容色。

“公子容貌过人……既有求于我们宗主……实不该忤逆她……换来这样的罪……”

已是瘦可见骨的少年只是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口中食物。

“此前山下苗村里有个汉子来求药蛊救他妻子……宗主看不上他才让他以身喂蛊……公子你……又何必要选这非人的折磨……”

因忍痛而涔出的汗一滴滴落进少女举着的勺中,少年散乱的发垂落胸前,盖住了无数于他身上挣动、爬动的蛊虫。

“既然……已经喂蛊……她又凭何……扬言……代价未偿……要拔人家女儿……一指……”嘶哑低喑的语声不停在颤抖,跪于药穴之底的人缓慢地开口。

能听出他极力克制,想要语声平稳,但仍旧因所受痛苦而颤声不已。

少女听来只觉更为不忍,敛声哑道:“想来公子来时路上已听闻了此事……那是因他喂蛊一日未尽……女儿跑来求情……自愿入宗从此听候宗主差遣以偿父债……宗主答应了她便提前半日将那汉子放出了药穴……”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女侍从续道:“只是即便提前了半日……放出之时那人便也已经疯了……”

云萧嵌在掌心里的十指蜷得更紧。目光因忍痛和疲倦、不时涣散,不时幽毅。

少女咬牙道:“他女儿追他而出……未回来履行入宗听候差遣的诺言……故而宗主要按乌云宗的规矩……拔她一指……方允她正式叛离……”女侍从拢紧双眉紧紧看他:“公子当知……不论是入这乌云宗一生听命还是床帏侍奉都好过以身喂蛊不知几万倍……要知……旁人入这药穴最多半日便已疯了……公子你……已足足撑了半月……可是若要等到宗主回来……不知还要撑到几时……又是何苦呢?”

云萧咬牙忽颤,手足之上药蛊爬出又入,脸色顷刻灰青惨白,他喘息着压抑而低微道:“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下一刻伴随着一条乳白色的蛊虫钻入颈下,跪地之人陡然惨叫出声:“呃啊——”

女侍从吓得踉跄后退、跌倒在地,手中小碗“啪”的一声摔碎在穴底青石上。

“怎的这么不小心!还不快上来!”上方另一名女侍从立时呼道:“晚些再收拾底下的腌脏,我要把他脚裸铁索拉直了……”

少女模样的侍从立时匆匆飞身而上,胡乱地点着头急步离洞,听洞中圆池穴底少年人嘶哑低微的惨叫声声传出,一步也不敢回头。

……

益州,蜀郡。

黑暗的世界里有风沙拂过的轻响。

也有玖璃继璎璃之后痛彻唤出的悲声。

更有阿紫仍旧在扬刀挥砍发出的邪戾狂笑,和毒堡门前千骑冲入反军弓阵所引起的阵阵喊杀和混战声。

如此沸然喧嚣嘈杂,又如此恍惚遥远虚无。

只一瞬间,她呆呆地坐在木轮椅中,除了身上之人的沉重和安静,与他口中不停溢出慢慢渗入到她背后、仍旧温暖着的血,什么也感受不到。

眼中所见,真正的一片黑暗和空茫。

只不过愣了一个瞬间,仿佛沉寂了半生一世。

她有些木然地伸手扶住了梅疏影颈侧,指尖依旧平稳,只在停留数久,仍未感觉到一丝跳动后,颤了一下。

端木孑仙茫然地低了低头,脸颊触到了怀中之人的肩膀,那一瞬间呼吸蓦然难以为继,似有湖水覆顶而来,她有如置身在深潭水底,怔然一刻,忘了呼吸忘了感受,五识骤然离远。

“师父!”听得一声急喝,一道绿影蹒跚着快步冲来,挡在白衣人面前一剑挥开了射向椅中之人的乱矢。

“师父!”叶绿叶满面霜白地伸手去扶白衣人的肩,勉强以剑支撑,握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簌着,听箭声嗖嗖,凌乱地不时射来,椅中之人却似不觉,不由忧急地对着木轮椅中的女子喝道:“师父——”

白衣人周身一震,似被惊醒,一瞬回神。

刹那恍惚过罢,四周一切纷芜再次倾倒入耳。

听呼声阵阵,马蹄声疾,厮杀怒喝,旌旗猎响。

刀扬,血溅,弓鸣,人倒。

惨呼不绝。

声声真切。

潮起,潮又落。

白衣的人霍然抬起双目,青丝雪发微微拂起,向后飘摇,如是沉静。

利箭破空之声骤然再临,椅中之人转腕一拂,铁箭未及近身被她挥练阻下,坠落椅前。

端木孑仙端然静坐于木轮椅中,淡漠沉远的面容一如已逝的二十九年。

宁静,淡泊,萧然,肃重。

“伤者退回堡中,尚有余力者分散以守。”

耽于她身后的江湖人闻言才似醒神,错愕惊悲的目光自半跪于地、伏于椅中女子身上已然不动的惊云公子身上移回,咬牙相扶着向毒堡大门内退。

飞鸟嘶鸣,化作一道白影扑翅而落,雪鹞立身在木轮椅侧的扶手上,歪着脑袋傻呼呼地看着梅疏影阖目无声的模样。口中不时发出断续的啼鸣。

雪娃儿蜷在端木双膝之上,被梅疏影倒落的身子重重压住,白毛染上血污,只是扁嘴不动,短耳颤簌。

端木一手环抱着他,一手扶于椅侧,似宁然又似恻然。似恍然又似殇然,抬眼静静地望向了高头大马上锦衣扬尘的那一人所在。

叶齐高坐马上,亦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着她。

袖中惊鸿弩还未放下,幽深恻恻的目光自上而下睨着她那空洞虚无却清幽的眼……下一刻,眉间狠狠一蹙。

端木孑仙……你眼中的、莫不是泪?

“呵呵。”叶齐马侧斜后方一骑,一人头戴兜帽,身上裹一袭深灰色斗篷,此刻微微歪头看着堡前怀抱梅疏影的白衣女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闪过幽然冷彻的寒光,蓦然狰目浅笑道:“师姐……你越来越该死了呢。”

阿紫一遍又一遍地扬刀,一刀又一刀地砍向近身之人,弯刀扬起落下的瞬间血肉横飞,惨叫连连,惊叫哭声连成一片。

双璃不顾一切地冲来,奔至端木孑仙身侧,持剑纵马挡在木轮椅前,面对着叶齐及一干混战中的黑甲兵,握剑的手均颤抖不止。

玖璃凝声一瞬,语声哑滞地低声向身后之人问:“先生……端木先生……我家公子……”怎样了?

蹄声未断,杀声阵阵,冷风扬起白衣,辗转又落。

端木孑仙平视前方,不知过了多久,方哑声道:“五脏俱碎,脉息已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和而又悯然地轻轻道:“……两位护法节哀。”

璎璃高坐马上,没有回头。

闭目一瞬,泪蜿蜒而下。

“呀——”她陡然握紧手中长剑,不顾一切地冲向凌王叶齐。

“璎璃!”

玖璃痛呼一声,泪亦滚落,驱马欲拦璎璃未及,咬牙欲随,下一刻一道白练挥至将红衣女子拦腰截住,瞬息拉回,玖璃飞身而起一把接住了璎璃。

与此同时端木孑仙收回长练,垂目低声道:“逝者已逝……莫要冲动。”

璎璃控制不住地咬牙拂泪,痛哭失声。

叶齐冷眼看着他们,眼见兵甲阵形越来越多地被惊云阁高手打乱,更被阿紫一人双刀所惊丢盔弃甲,阵不成阵。

身后之人幽声开口道:“变阵为‘鹤翼’,即可破轻骑突入重兵之中的江湖高手。”

叶齐听罢肃然,正欲动,一人一骑突然自军列后方急速驰来:“王爷!”

叶萍一把接过来骑手中信件双手递至叶齐面前。

锦衣长袍之人展开看罢,面色陡变。

语声阴沉至极,只道了一字:“……退。”

叶萍目光一震。

叶齐身后裹一袭深灰斗篷之人亦是重重拧眉。阴沉而唤:“王爷。”

叶齐只冷冷看了一眼毒堡门前之众,调转马头直往刺史府方向驰去:“萍儿、飞儿领百骑断后,其余人马随本王撤出蜀郡!”

九千兵马随即分次而退,惊云阁千骑中一袭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亦扬手撤出了混战厮杀中的十四堂之人。

“西园长老!”

“追什么!不许追!我们不过千余人,还想杀了他们近万人不成?!凌王能于此时撤退已是万幸!”

惊云阁之人闻言亦往毒堡前退。

却是此时,叶齐所领兵阵慢慢退远,那道娇小玲珑满身血污的紫影追砍不及,身转如锥,猛然间竟扑向了一侧惊云阁之人!

双璃与长老西园不及反应,数名弟子被阿紫弯刀划过,削颈砍首,头断血流。

“阿紫——!”叶绿叶惊震不已,满面怆白,急乱地纵身过来,脸上伤病衰微之相难掩,用尽全力抓住了阿紫持刀的手,肃声急喝:“阿紫!”

“叶姑娘当心!”堡中江湖中人惊见,全部警心:“阿紫姑娘已然没有心智了!”

端木孑仙面上极殇,亦是沉声而唤:“绿儿,不要靠近阿紫……回来。”

叶绿叶紧紧抓着阿紫的腕,脸色苍白,眉间紧拧:“师父……阿紫应该会醒吧?阿紫应该要醒了吧?”

白衣人只是握紧了左手早已穿透过手背的银针。掌心颤然。“绿儿……”

那满脸血污的小人儿奇迹般地停下了动作,看着面前绿衣之人咧嘴不停地笑……

叶绿叶眼中莫明酸涩起来,语声喑哑道:“她从来不敢不听我的话……她应该已经醒了……她定是醒了。”抓在她手腕上的手更加用力,叶绿叶急切地唤道:“阿紫……阿紫!醒过来!阿紫!!”

紫衣人儿仍旧在笑,笑声低沉,一时扬,一时抑。满目红光,杀气不敛。

“哈哈哈……呵呵……哈哈哈……呵……”

叶绿叶看着她疯癲狂乱的模样,眼眶蓦然红彻。咬牙一瞬,用力将紫衣人儿抱入了怀中:“阿紫!阿紫!醒过来!”语声颤瑟,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

那一瞬间,叶绿叶放开她的手腕,满心希翼地将小小人儿拥进怀中,泪目而唤:“阿紫!!”

被她抱在怀中的小人儿偏了偏头。下一刻,默不作声地在绿衣之人背后扬起了弯刀。

众皆震悚。

“叶姑娘——”

弯刀落下的刹那叶绿叶仍旧紧紧抱着她,闭目咬牙,不愿放手。

一道血花极细地喷出,溅落在叶绿叶环抱着紫衣人的双臂之上。

怀中之人蓦然不再动弹,双臂弯刀如死了般陡然垂落。

叶绿叶愣了愣。

再看阿紫。

紫衣人儿睁着大大的眼木然地看着前方,脸上是凝固的狞笑……细瘦的脖子上一道针孔贯颈而过,血流极细,却难止住。

恍然间所有声息都似静止。

一侧远处,一枚银针染血,射入了毒堡院墙之上,针尾血珠静静滴垂下来。

“师父?”叶绿叶转目怔怔地看向木轮椅中那一人,张了张嘴,语声极轻:“您……杀了阿紫?”

第二百六十七章 狠绝之心

风,拂起白衣。

沙尘,缓缓沉落。

银针穿刺过颈脉的瞬间紫衣人儿似有一刹那的醒神,静谧的风声中听到她低喃的语声,越过耳语人声风声血溅声轻轻响起在白衣人耳边、心里……

她道: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端木孑仙凝目望着前方。

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才似听清了叶绿叶轻喃着所说的那一句:

“师父?您……杀了阿紫?”

椅中之人双手忽蜷。

四周静谧地没有一点声响。

梅疏影尚有余温的手不知是巧合还是牵动,忽然自端木肩头滑落,覆住了端木隐隐颤抖的右手。

温热的血自他指间流到她手背上,慢慢冰凉。

端木本能亦是无意识地,反手一把握住了他染血的手,如是紧桎,颤瑟不已。

脑中有一瞬间的不清明。

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端木怀抱着身上之人的手本能地收紧,眼前、脑中,一片黑沉。

随之涌上来的,是胸口越来越尖锐的疼痛……心犹如被拧起,霍然跳得那样烈,疼得那么过。

晦暗的面容白成了一片雪……双唇颤过之后,紧紧抿住,下一刻涌出了点点腥血。

“端……木先生!”毒堡中人忽然惊声。

璎璃、玖璃下马奔来。

白衣之人胸口起伏一瞬,蓦然埋首在梅疏影肩头,未及捂住的口中喘息着涌出了无数血。

她颤然一刻,喑哑地道着:“端木……无碍。”

下一刻蓝衣如蝶、彩衣翩跹,由远而近极快地踏落,蓝苏婉呆呆地站立在堡前血泊中看着眼前的一切。

尸横遍野。

血染黄土。

残尸一地。

“师父……”蓝苏婉睁着眼往前走了几步,下一刻蓦然呆住。

……梅大哥?

……阿紫?

端木抬头来望向她的方向,睫羽微颤,下一刻慢慢阖上了眼。

声息立沉。

整个世界终于沉寂。

“端木先生!”“师父!”“啧。”

……

益州刺史府。

天低日沉,蓦然又下起了雨,廊檐下水幕成帘,又是淅淅沥沥。

前院书房内,闻吴郁沉肃的语声:“清云宗主留着于我们定然是个阻碍,今日千截难逢的机会,只差一步就能除了她……你为何要退兵?”

叶齐冷面坐在书案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吴大人这样的口气,是在指责本王么?”

吴郁立时青了脸,僵硬片刻,俯身跪在了书案前:“吴郁不敢。益州兵马为讨伐谋害太后的昏君而起事,王爷作为太后亲生皇子、原太子殿下,必定是我等之首,吴郁不过是王爷手下将领,不敢有分毫逾越指责之意。”

叶齐听罢沉默,而后叹了一口气,自书案后走出扶起了吴郁:“舅舅你起身吧,我退兵实属无奈……是悦儿胡闹,以命相协逼我退兵。所以才……”叶齐面露沉痛之色,低声道:“如今母后已去,本王实际只剩你与悦儿两个亲人……实在不敢不顾虑,还请舅舅能够体谅。”

吴郁被叶齐扶起,面色稍霁,再听此言,目中便缓和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悦儿这丫头太不懂事了,此番已是坏了王爷的大事。”

叶齐面露忧愁:“虽是如此,本王却不能不顾忌……待我与她诉清大事,惩戒安抚过后,立时再与舅舅商量后计。”

吴郁点了点头:“除去清云宗主之事刻不容缓,王爷一退兵他们必定寻机而逃,王爷务必尽快再派重兵围杀,否则极有可能便迟了……”

叶齐亦是满面忧忡之色:“舅舅所言本王何尝不知,此番定要好好惩诲悦儿。”

吴郁再叹一口气,只得道:“如此,吴郁便先行告退。”

待吴郁退出书房,叶齐面上愁忧之色顷刻被冷厉森寒所替,叶萍于门外低声道:“四弟尸身已收敛入棺……另,赫连绮之请见。”

叶齐大步行出,面色阴沉:“兰儿的死先不让悦儿知道。赫连那里你先对付。”

叶萍低头应:“是。”

烟锦长袍之人言罢,沿长廊而行,大步往后院行去,径直去了叶悦闺房。

门口叶飞守着,叶齐挥手叫他离开,“你去看看青儿的伤势。”

“是!父王。”

叶飞走后叶齐快步推门而入,径直行入内室。

之后拧眉负手,立于榻侧望着榻上少女微白着脸沉沉睡着的模样。

“先生此举可是言明,你与本王的合作便到此为止了?”

黑衣如墨,流纹似雪,墨衣之人安静地坐在内室一侧屏风旁的朱椅中,闻言未抬眼。

“你助本王夺位,将来本王便以皇室之名向你墨夷氏认错赔罪,重推为武林之主……可此番,先生却跑来威胁本王?”

广袖云纹流动,墨衣之人终于抬首看向叶齐。“叶家影卫巫家残落;左相后盾惊云阁大伤;吴郁起兵谋反助阵王爷……本座所言‘巫’‘云’‘郁’皆已兑现予王爷。”

“可是你却拿吴郁一事来威胁本王,只为让本王放过端木孑仙……”叶齐冷笑道:“却不知先生的师妹、备受世人尊崇敬仰的清云宗主,却于万军阵前和那惊云阁主梅疏影你依我侬,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墨衣之人闻言不改颜色,只平声道:“王爷所谋大事,成败不在于她。本座已明言王爷,若再对她动手,吴太后因何而死,必见于吴郁。”

叶齐语声不由得冷冽阴沉:“先生当真要为一人,弃你与本王共谋之大计于不顾?”

墨衣之人语声亦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故王爷可弃生母以求帝位,本座无王爷雄心壮志,所为之事不过是想慰藉先人罢了。是故难有王爷狠决之心。”

“先生可曾想过,你我合作本是共输同赢的道理,你的身份也是本王手里的把柄?”叶齐目中杀意一闪而过,伸手扶在了墨衣之人椅背之上:“再有,先生何敢自称无志之人呢?天下间敢叫本王站着他坐着说话的人……墨先生以为有几人?”

墨然面上仍是平静温雅之色,语声亦宁浅:“墨然不过一介江湖中人,荣辱成败皆不足与王爷相提并论。可吴大人若获悉吴太后之死早在你我计划之内,王爷顷刻间便将一败涂地。今日本座欲言之事,仅此而已。”

叶齐扶在朱椅上的手霍然凝力,面上却是极柔和的浅笑:“好一个仅此而已……墨先生一而再地威胁本王,果真是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

叶齐目中一狞,杀心陡盛,转指成爪直击面前之人颈脉。

墨然静坐椅中不曾稍动。

下一刻叶齐五指触到墨然颈侧时指尖蓦然如针刺锥凿,周身一寒。

墨衣云纹之人转首看了他一眼,随后拂衣起身,“此毒性烈,毒性却短。一个时辰内不得运功,便可解。”长发飘摇,纶巾如雪轻撩,墨然缓步自叶齐面前行过,举止和缓,温文尔雅。“还请王爷记得本座所言,如此,影网仍可为王爷助力,否则,王爷能明。”

言罢缓步行出,未再回头。

“墨然告辞。”

叶齐目送他自屏风后行出。

面色已是阴恻冷戾至极,负手于后,十指紧握。

院中无人,墨衣云纹之人自房中推门而出,抬眼见雨帘成幕,垂于廊檐之下。

不觉敛目。正欲抬步而行。一侧忽然有人唤道:“师兄。”

墨然面容温静,转目回望过去,少年形貌的人着一袭淡粉色长裳,腰间是经年不变的那条灰白色腰带,脸如稚子,圆润可爱,睫羽成扇,忽闪似蝶翼。

此时梨涡深陷,大眼弯成了月牙儿,正打伞而笑,一脸烂漫天真之色地望着墨然。“绮之打伞送师兄。”

墨然只是看着他,而后点了点头。

两人并行于油纸伞下,穿过后院小庭往刺史府小门行出。因赫连绮之只及墨然肩头,故而撑伞的手举得极高,肩头濡(ru)湿不少。

“夏国江湖之上,想必都道师兄是温柔之人。”赫连侧首而笑,看着墨然:“却不知师兄独对一人满心温柔,对世人不过是表面温柔,轮到绮之便是表面温柔也吝啬施予了。”

墨然淡淡地平视着前方,步履沉缓,只道:“师父死后,你是真的高兴吗?”

赫连绮之唇边余笑,转目亦往前看,未应。

“她若当真死了,你会真的高兴吗?”

赫连绮之露出浅笑:“师姐若是死了,绮之自然高兴。如她这般只为旁人而活,岂能不累?绮之看着心疼,不如助她解脱。”

墨然驻步。

赫连绮之便也停了下来。

此时天已沉暮,雨水洋洋洒洒地飘落着,天地昏暗,不闻喧声。

“我劝不了你,便只能阻你。”

“师兄想护的,也只不过一人而已,对于这夏国,心下却希望叶齐能与我西羌联合以抗叶氏朝堂,最终斗个两败俱伤……绮之说得可对?”

墨然没有说话,久久,再度往前行出。

粉衣之人便也跟了上来,语声嘻然:“她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一心护她……”

赫连绮之抬头来便笑:“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墨然目中不由得浮现寂色,不回不应。

第二百六十八章 即刻回罢

“今日毒堡门前叶齐因师兄之故突然退兵,绮之虽未如愿助师姐解脱,却也有幸初见师姐平生落泪,已是不枉。”

墨然倏然一震。“……你说什么?”

“听到师姐流泪师兄是心疼多些、还是震惊多些?”赫连绮之眯眼笑道:“归云谷中十年从未哭过的师姐,今日毒堡阵前却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的死而落泪……师兄,你可懂其中含意?”

墨然双唇抿起,直视前方不言。

“即便师兄这般护她,又有何用?因立场相背你对她道不得一句,师姐自始至终一无所知,却把别人放进了心里。”赫连不禁冷笑:“且我看她言语反应,仍能如旧,竟似还未察觉……我看在眼里,一时觉得好玩,一时又觉得可怜,竟忍不住想笑。”

墨然怔声道:“她当真……落了泪?”

赫连再笑:“对,那梅疏影为师姐挡了我送予叶齐的惊鸿弩之箭,绝无生机,师姐抱他在怀,不禁落了泪。”霍然一扬唇,他再道:“那模样,绮之初见时极为不喜,后来不知怎么,觉得甚是有趣……好似比死去的人是师姐,还要有趣。”

墨然负于身后的手已然握紧。

赫连又道:“我闻惊云阁与你影网一明一暗夙敌已久,此番阴差阳错绮之替师兄除去了此一劲敌,师兄可觉得高兴?”

墨然不知因何而怒,只冷道:“何需你多事。”

“即便我告诉了师兄这些,师兄仍不改欲护师姐之心是么?”

墨然抬头道:“如你所说,我难忘旧仇,亦不舍于她,只是倘若两相冲突伯仲,她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随后看向赫连绮之,墨然语声冷肃,“是故你与叶齐联手我不多问,但倘若再要伤她,我定不容。”

赫连听罢眉眼皆弯,“呵”了一声。“师兄还要这般作茧自缚、自欺欺人。”

墨然自雨中抬步而行。“你说是,便是吧。”

天色渐阴,一位老奴打伞等在刺史府小门外,看见墨然出来,立时迎来。“主人。”

墨然颔首以应。

赫连绮之立身小门前,目送墨然被那老者迎入伞下,笑吟吟地道了句:“师兄好走。”

墨然回首看了他一眼,雨中撑伞而立嵌在门框中的粉衣人大眼黑白分明,面容粉嫩无瑕,形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笑起来,尤其无害。

“你所知我影网消息,皆为影人所告?”

赫连绮之用他那与形貌迥异、酷戾阴沉的语声肆意道:“师兄果然已经知晓舞雩声为我所救。”

墨然声冷:“他听从你的指示将影卫刺杀吴太后的指示提前,致吴郁八月即起兵,师妹不及离开,被困毒堡,险些危殁。”

赫连只浅浅一笑,并不否认。

墨然也便点了点头:“此后,影网便无影人了。”

赫连不禁再笑:“师兄就不好奇他因何会背叛师兄?”

墨然负手立于老者伞下,只冷然道:“你出现地太过及时,对我影网之事也太过熟悉,恐怕他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人。”

赫连绮之眯眼笑起来,语声不改阴森:“师兄果然对诸事皆已了然,只不过他跟随师兄身边十数年,师兄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却从未想过让他复仇。”

墨然应:“是。”

赫连抬眼望他,笑容烂漫:“还是因为师姐。”

墨衣之人未再应。

赫连绮之眨了眨眼,笑着看墨然转身而离,只又道了一遍:“师兄走好。”

墨衣之上云纹浮动,那人自雨中缓步行远。不回不应。

夜。

大雨滂沱。

雨碎泥溅声响彻在马车轮转的轱辘声里。

数辆奔行的马车后惊云阁千余人身披雨蓑骑马紧随在后。

泥水四溅,马蹄纷踏。

昏天暗地的雨声里千骑人马驰于马车前后向前疾行。

雨急路泞,行速难快,雨声哗然。

千骑中列一辆轺车尤长,顶系白羽,车帘暮沉,因快马加鞭、水洼遍地,一路颠簸,隐约可见车内一具朱木棺不时晃动,随车身起伏震荡。

跟随轺车后方的璎璃转身即向身侧之人高声嘱道:“去拿几张绒毯垫在棺下,不可让公子再受震荡!”

“……是,左护法。”

玖璃自雨蓑下转首看璎璃,目中有忧。

“两位护法!西园长老让属下来报,前方数里外有一间破庙,可暂歇避雨。”

璎璃看了一眼轺车上的棺木,下一刻道:“此处已是益州边界,再往前即是与关中交界的巴西郡,凌王、吴郁虽未追来,却也不可不防,只是公子棺木颠簸已久,且马车内的人大都有伤在身不宜太过劳累,你去前面马车里问过小姐,是否要暂歇避雨。”

“是!”

彼时前方马车里蓝苏婉正辗转于数辆马车内照看众江湖中人的伤势,虽有蓑衣雨笠,衣发仍打湿不少,出而听闻询声,便点了头。“冒雨赶路已有数日,不少人伤势有复发之象,若有可歇之处还是歇一下吧。”

那人立时回禀了。

不多久千余人马在巴西郡村野旁一处破庙前停了下来。

一身黑纱长裙的西园长老领人候在庙门前,看见车马过来立时高声道:“此庙前后殿都已打扫干净,把马车里的伤者扶进后殿歇息,其余人留在前殿,地方不够,十四堂之人下马后轮流进庙里烤火休息。”

众人下马应道:“是。”

蓝苏婉掀开中间一辆厚底重帘的马车,打伞迎上,花雨石抱着端木孑仙从车里出来,钻入蓝苏婉伞下快步入了庙内。

雨声哗然不止,淅淅沥沥地响彻在天地间。

众人一番安顿已入夜半,分散围拢在数个火堆旁烤火休息,蓝苏婉背对众人另外寻了个角落生火煎煮汤药、热水。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于大局面前惊云公子无愧为天下第一阁之主。”

此方角落围坐的都是堡中受了伤的江湖中人,此行在堡中耽搁一日,之后一连数日连夜冒雨赶路,不曾稍停,直至到了这一方破庙中,现下得空聚首喘息,顿生唏嘘感慨。轻议不止。

“谁说不是。”

“如此仓促离世,未及留下一儿半女,惊云阁眼见是后继无人了……日后也不知会如何……”

“叹只叹他救罢端木先生,蓝姑娘今后却是要守寡了……”

“我想惊云公子赶到多半是以为蓝姑娘也身陷堡中,不想蓝姑娘早已被端木先生遣离,即便如此,梅阁主仍能于危亡中倾力相救以护,不可谓不义然。”

“蓝姑娘赶回时得见未婚夫婿为救恩师而死,也不知是何心情……”

众人言至此处,不禁低声一叹。

角落里的蓝衣人垂目看着咕嘟作响的药罐,眼泪落在了篝火之上。不禁低泣出声:“梅大哥……”

“可最令我震惊的还是端木先生所为,蓝姑娘赶到时阿紫姑娘已经殒命,我看蓝姑娘虽然伤心反应却还正常,也不知她可有看见。”

“你是指……”

那人点头:“阿紫姑娘为护先生而出堡临敌,至后不知为何陷入癫狂神志不清,误杀无辜……最后端木先生竟能亲手以银针贯颈而杀……”

“对啊,只一弹指,阿紫姑娘便殒了,虽说是生死关键的时候,却也不禁让人震慑……端木先生怕是一瞬犹豫也无的。”

“江湖上曾道先生最宠门下三徒紫无命……如今看来,饶是最宠,却也动摇不了端木先生分毫。”

“只凭这份是非分明、冷硬果绝之心,我也不禁对端木先生又敬又畏,清云鉴传人,确实不是我们常人可语之的。”

……

夜已深,雨声磅礴,端木孑仙躺在干草狐麾之上,睫羽微颤。

雪娃儿蜷在女子手边有感指动,立时探出脑袋“咯咯”轻叫起来。

花雨石打了一个哈欠,正欲倒头而睡,便见端木孑仙轻喘着睁开了眼。

“终于醒了。”

端木孑仙闻声滞了一瞬,而后垂目敛声。“师姐。”

花雨石见她一副淡漠宁和的模样,不禁啧了一声。“你活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吧?”

端木面容冷白而晦沉,听罢只是微微颔首。

“我告诫过你一定要在蛊主死前自体内逼出药蛊,如今你让蛊主死在药蛊之前,药蛊吸收的六成毒病便全部转嫁进了你体内。”花雨石冷然挑眉,续道:“即便我亲自赶来为你取出了药蛊,也至少残留了四成毒病在你体内。”

端木孑仙再度垂目,只低声道:“端木命不久矣,心下已知。”

此时夜深雨急,花雨石便又打了一个哈欠。

“你体内寒毒积存,本就虚弱,如此一来,我看最多再三年了~”偏头想了一瞬,花雨石又道:“所谓的强弩之末,药石枉然,已无法可医。”

端木轻轻点了头:“谢师姐相告。”

“你不用谢我了~”花雨石看着白衣人扬唇笑了起来:“实际你是死是活我可一点也不想管,只是你那小徒弟以身喂蛊换我前来为师姐你取蛊,这才勉为其难走这一踏。”

端木听罢震了一瞬。“你说什么?”

花雨石但见端木神情,眼神便亮了些许,不禁蹲下身来抚了抚女子的脸:“我说你那小徒弟可真是个美人~说是倾国倾城也不过分,可惜了你是个瞎子看不到。”转指轻揉过女子毫无血色的唇,花雨石含笑嗔声道:“说起来我那药穴当年你来求蛊也曾见过,将他锁在穴底喂我的蛊虫我也十分舍不得,只不过他自己选了这一条,为了叫我前来。”

端木气息微微起伏起来,原就冷白的面容更见冷凝苍白。久久,颤然问:“……几日?”

“我一来一回所花费的时日。”花雨石想罢一瞬,浅笑道:“到今日已是二十日了,我不知他可还活着。”

端木脑中一沉,心口如被锥凿,十指陡然颤簌难止,语声是从未有过的彻寒冷冽:“我已无碍,你即刻、回罢。”

花雨石当即笑了出来。“师妹的脸色忽然变得这样差,是在与我生气么?”彩衣人挑眉道,“听到小徒弟为你受苦,不知生死,你作为师父心疼了?可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几日前方才亲手杀了一个呢。”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再不可闻

破败的古庙内殿,蛛丝结檐,残塑泥佛,布满灰尘的黄绸佛布悬挂在大殿两侧来回飘荡着。

角落里,干草麾衣上倚身躺着的纤瘦女子右手无意识地蜷起,怔目望着前方许久。

残檐旧殿外,能听见雨声仍旧喧嚣磅礴。

淅淅沥沥,哗然不止,拍打在青石泥岩上,溅起的水花响彻在人耳边……

一声比一声清晰。

端木霍然轻喃道:“是、了……阿紫已、逝了。”

花雨石凝目看着面前女子,挑了挑眉,而后一笑:“说起来,我乌云宗的门人弟子做错了事,最多也就拔断一指,你却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来杀,如此看来,你可是比我还要狠心得多啊~”

端木空茫的双目仍是望着前方,久久,敛了目。

“我有些好奇,想问师妹你动手的时候,当真一瞬犹豫也无么?”

端木蜷起的右手隐隐颤然,指间青白。

过了片刻,她极轻地点下了头,低哑着语声道:“师姐你,回罢。”

花雨石不禁嗤了一声:“若非当日——”

“呯。”

大殿内扬起的佛布一侧,一只药碗坠落于地,碎裂开来。

端木心口一窒,目中顷刻殇然。抬头的刹那面色已更白。

蓝苏婉有些木然地看着干草雪麾上的白衣女子。

花雨石闻声回头。

蓝衣的人呆呆地站在佛布垂绦旁,眼眶红彻,眼泪连续不断地滑落至颈中……说着:“是师父……亲手杀了阿紫?”

哽咽一声,她再道:“……一瞬犹豫,也无的?”

端木孑仙呼吸蓦然沉乱起来,胸口微微起伏。

眼泪肆流不断,蓝衣的人眼前、脑中,一片昏沉。

“堡中的人、都道……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蓝苏婉颤抖着抬起一手去擦脸上的泪,语声如是颤然:“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眼泪凝在眼眶中簌簌地滚落,蓝苏婉低头悲泣道:“梅大哥为保护师父而死……阿紫……阿紫她……更是师父……亲手所杀……?”

声息似是凝窒,端木孑仙唇间白得似雪,指间颤抖地厉害。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凭梅大哥的武功又怎么会……”蓝苏婉蓦然哭道:“怎么会避不开?走不了?死了呢?”

牢牢捂住嘴巴,蓝苏婉强迫自己不要呜咽出声:“他那么厉害……只是一支弩箭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陡然抽泣不止。

端木孑仙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方向,全身亦隐隐颤簌……

“而且阿紫……阿紫她……”

“师父您……怎么下得了手?”

“就不怕……阿紫……伤心吗?”

心犹如被针穿过,蓦然疼得那样清晰,端木孑仙轻轻垂目,语声低哑:“小蓝……”

蓝衣人终究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慌乱、无措。“我没有……我没有要怪师父……小蓝不敢……小蓝亦明白……”哭声一扬,她陡然泣道:“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伸出手紧紧捂住自己泪流不止的眼,蓝苏婉无助地蹒跚后退。

脚边碎裂的药碗被她踢到,叮咚作响。粘稠的药汁泼洒在地,药味弥漫佛殿一角,苦涩、浓郁、心痛、不甘、难舍,挥散不开。

蓝苏婉咬牙一刻,猛地转身冲出。

屋外大雨如注,雨声嗡鸣,响彻如雷。

蓝衣的人径直奔入院中雨下,往破庙前殿方向冲去,未回头。

“小蓝……”端木呼吸一促,脑中一阵昏黑,霍然满目霜白,一片冷瑟。

她喘息数声,欲起,又失力,终倒落回雪麾之上。

“小蓝……”

恍惚阖目,一瞬间言语尽失,唯心颤然。

“若非当日你跪求于我,我知你为了徒弟费尽心力,不惜一身元力,如今出手杀她更落得多年毒病转嫁入体命不久矣的下场,我真要以为你这个师父有多狠心决绝~”花雨石看着端木,轻声“啧”了一句。

“我只好奇,倘若她并非死期将至早已时日无多,你是否还下得了手?换了别个徒弟、亦或亲近之人,若然行差走错,你是否也能像今日这般出手无情、杀代果决?”

端木孑仙面白若纸,阖目不言。

屋外大雨如坠,沉落天地之间,霍然如此冷寂。

花雨石唇勾如月,一笑嫣然:“你不说,我也明白。”彩衣的人唏嘘叹道:“师妹你待自己的弟子……惩也惩到极致,护也护到极致,真是让人敬佩,可惜有几人懂你?她们终日伴于你身侧,都不能懂,更遑他人?”

捂嘴轻笑一声,花雨石摇头道:“苏婉师侄嘴上说着不怪你,实则此番言行已然是怪了你……师妹,你知晓吧?”

白衣的人压抑着低咳出声,久久,只再道了一遍:“你、该回了。”

……

“呜——”蓝苏婉湿透淋漓地奔至前殿,众皆惊异,叶绿叶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干草墩上低头看着篝火,脸上病色仍未轻,苍白而晦涩。

蓝衣的人径直冲入叶绿叶怀中,抱住她咬牙哭道:“我知道师姐为何坚持把阿紫葬在毒堡院中,不肯带她回归云谷了……”

叶绿叶震了一瞬,而后低头。

手中少央剑紧握指间,剑柄上缠系着的一条紫色发带在篝火映照下幽深抑重。

“因为……因为是师父……你怕阿紫怪……”师父……

叶绿叶一把抓起身侧叠放整齐的麾衣披到蓝苏婉身上,沉面将她抱紧,而后肃道:“别再提了。”

蓝苏婉咬牙闷声,埋首在她胸前,泣不成言。

叶绿叶握剑的手亦紧蜷如桎。

前殿内的惊云阁众瞠目侧首看了一瞬,又闷声回转了目光。

长老西园面无表情地看罢,不言。

璎璃、玖璃立于破庙前殿后门一侧,忧看半晌,亦沉默。

璎璃手中握紧了唯剩半截扇柄的青玉扇,恍惚、垂目。

扇柄末端雪色流苏垂曳,清透如璃,白如净雪。

一如昨日。

下一刻璎璃转目看向院中雨下。

那盖有数件蓑衣的长身马车上黑帘如幕,隐约见沉厚的朱木棺掩映在车内,静无声息。

“师父的药今日都侍奉过了么?”

久久,闻叶绿叶如是问向蓝苏婉,语声宁肃。

后者哭声仍未止。

……

次日,天色未明,雨势已小。

卯时将近,璎璃身披蓑衣快步行至破庙后殿、端木孑仙面前。

“过了巴西郡即出益州,凌王人马没有追来应就不会追来了,往下之路,往东至洛阳,往东南可回荆州,先生昏迷数日方醒,身体必是不适,应是要回荆州归云谷中休养……”

端木轻轻颔首。

璎璃抱剑恭声:“昨夜花雨石先生既已离,璎璃便派阁内十名羽卫护送先生与叶姑娘回谷。因公子丧事,小姐不能不至,故而让璎璃代为请离,待丧事之后,小姐自回归云谷中。”

端木默然许久,再度颔首。

“如此,璎璃与小姐、玖璃、西园长老将领公子棺木即刻东行回往洛阳……”

端木忽是喃声:“……是回、何处?”

璎璃恭声回道:“洛阳东街的雪胎梅骨。那处是老爷与夫人安息之所,也是公子长大的地方,我们与小姐商量过后,决定带公子回夫人身边,葬在朱梅小楼后的梅林里。”

端木听罢几分恍惚。“是……这样。”

此时长雨如丝,天色未晓,入目所见,一片灰蒙。

白衣人倚躺在干草狐麾上,又是默然。

璎璃出声再道:“先生可还有何指示?”

端木心头不知为何而疼窒,抬头来满目茫然,回望璎璃片刻,低声道:“阁主舍命相救之恩……端木无以为报……头七内因身体不适、恐无力前来拜祭……他日必至洛阳跪拜……”语声越来越轻:“……以祭逝者。”

一言出,心口疼意袭来,恍惚空冷。

璎璃宁声:“公子所行之事,我等从不敢置喙,是故公子身故之事先生不必心有负累,拜祭之事亦无必要勉强。无论何时,惊云阁随时恭候。”言罢,躬身一礼。

端木怔然。

“我等即刻便将启程。”璎璃抱剑低头,最后道:“请先生保重自身。告辞。”

红衣女子又行一礼,转身即离。

好似根本不知道离开远去的是什么,她只是看着、听着。审慎却又无措,彷徨却又懵懂。

端木下意识地望向了璎璃离去的方向。

庙门外,泠泠的雨声里能听到马车轮转轻微的响动,人声、马蹄声、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是将行前的忙乱和嘈杂。

她转目望向雨水零落的桥院一角,在那喧嚣纷扰的水气泥息里,竟似能闻到一抹淡淡的朱梅冷香,氤氲在轴转人声里,随雨声而去,随风声而远,渐行渐逝。

一阵冷风拂来,冰冷凉薄,她忽是十指一颤,惊觉冷意。不由自主地在干草狐麾上慢慢蜷起了身。

恍惚间,朱梅残落,冷香已远。

此后经年,再不可闻。

第二百七十章 不死之蛊

十日后。

洛阳近郊的官道上,晨雾潆迷,马蹄声声。

璎璃高坐马上看着手里的半截青玉扇。

“左护法!毒堡救出的江湖中人都已送回各自府上,道铭感惊云阁之恩,择日来公子灵前拜祭。”

璎璃点了点头,望向前面的洛阳城大门,突然喃道:“我忽然想起,再有三日,就是公子的生辰了……”

一侧马上,玖璃看着她,目中深忧。“璎璃……公子不在,惊云阁更是需要我们。”

此时晨雾将散,曙光乍明,璎璃抬头看着远处。“你说得对,惊云阁是公子的责任,公子去了,我们要替公子好好守下去。”

眼中水气微萦,她忽又道:“可我总觉得,还不够。”

玖璃深望着她。

“我不知道公子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最想要的是什么……”璎璃低头再度看向手中断扇:“我想让公子顺从本心……可是青玉扇毁,我不能确定公子心意。”

城门打开的那瞬眼泪终是滑落下来,璎璃仰首喃道:“我怕公子在下面……找不到自己的心、和归宿。”

慢慢敞开的城门后,晨风扬起。

见白幡涌动,夹道如云雪,排列远去。

惊云阁长老东篱、南山、余老,及十四堂堂主一身麻衣孝布立身在城门正中。静立相迎。

城门打开的那瞬绦布拂动,衣发皆往后扬起。

众人得见马车队伍迎面行来,神情无不悲恻。

呆滞一刻,齐声跪下,口中呼道:“迎……阁主。”

璎璃、玖璃、西园长老踱马而近,一瞬间眼眶都红。

蓝苏婉于马车中扶着梅疏影的棺,听闻呼声,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为首的余老一眼望见队伍正中那辆顶系白羽的长身马车,顷刻间便是老泪纵横。

“少阁主……小影……小影……”

双璃紧抿双唇,默声低头,领着马车队伍慢慢行入城中。

余老众人便一个个退至左右,分列而站……白羽马车行过时,无声跪了下来。

长老南山于车帘拂动间望见马车上那一口朱木棺,顿生悲凉郁气,一口气提罢,便是涕泪齐下,竟不能自主。

“混小子……竟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往后谁的唠叨你也听不见了……可算是称心了……”一言毕,以袖掩面,哭声难遏。

东篱听罢更为痛心,一声沉叹,伏地不起。

马车默然前行,车轴轮转间碾碎多少心伤与期望。

轴声未远,哭声已起。

拐入洛阳东街的那刻,纱衣拂荡,远远便见一人立身在雪胎梅骨门前,迎着风静静望来。

他微哑着语声,轻而又柔地道了一句:“小影,为兄来接你回家。”

雪白的孝布随着衣发拂扬不定,他立身晨雾中,一身暮色纱衣,纤瘦文弱的身子在两侧白幡的映衬下更显清瘦羸弱。

“文……先生……”双璃一见他,一语凝噎,顿时泪落不止。

文墨染驻步未前,许久,待马车在雪胎梅骨前停下,方极慢地行至了白羽马车前。

神情分明是温敛柔和的,脸上却已滑下两道泪痕……伸去掀帘的手颤抖如簌。

小巷暗处,穆流云看在眼中,目中已忧。“皇上……左相大病方醒,可要传太医过来候着?”

巷角荫影下,叶征双手紧握轻轻摇头:“不了……我们等等左相,不要惊动了他。”

“……是。”

依稀还记得那人立身大理寺狱门前,手执玉扇,白衣微拂,说着:“墨染啊墨染,你可知今日若不训我,你往后便再无机会了。”

文墨染颤然不止的手慢慢伸至帘后,抚上了那口朱木棺。

恍然间忆起他曾诉:“墨染莫气,多年后你告老还乡,惊云阁还是你的归处。”

低头刹那,泪终垂落。

文墨染一字字喑哑道:“义父义母已去,我的归处若无你,又何以为家?”

蓝苏婉坐于棺木旁,闻言哽咽不止,咬唇而泣,满脸是泪。

“你与我说……当日狱前便算作最后一面……往后庙堂江湖,两不相干……”文墨染扶棺的手青白抖簌,一声凄笑:“不成想……竟一语成谶……”

咬牙凝声,久久,终哽咽出声。

风拂衣发,垂舞不歇,如是颤然。

长街尽头,弱冠少年模样的人立身远处,亦泪流满面。

陈梦还立身其后,低声道:“舍主,您的身份特殊,不宜叫人撞见……回吧。”

娄无智低头掩面,点了点头,泪目而走。咬唇仍泣:“小影儿……”

无数白幡飘拂东街之上。

雪胎梅骨前,冥纸飞扬四落……一片哭声。

夏武帝九年,九月末。

被凌王反军围困于蜀郡毒堡的江湖中人由惊云阁冒死救出,多数及时逃离,出得益州。

亡故者多数就地葬于蜀郡毒堡内,清云宗主安然回返荆州归云谷,其门下三徒紫无命陨殁,于毒堡时因武失却心志为端木先生亲手所杀。

同日,惊云阁主梅疏影为护端木先生亦死于凌王叶齐之手。

江湖皆憾,武林悼之。

至九月晦日,宁、广、荆、梁、秦、雍六州计六万州郡兵以围监之势围住益州月余,朝廷派中军十万终于抵达。

将军府之首巫亚停云领大将军职,都督中外诸军事,假节钺,以平凌王乱。

中军帐中,巫亚停云取益州地形图展于长桌之上聚诸将以议,众皆道应于凌王据守益州之际倾力以扼,迅速扑灭其势。

巫亚停云点头,传令休整一夜,次日衅鼓排兵。

后至深夜,有侍持令入中军主帐,传与消息。

巫亚停云听后暂命休整,缓下了进攻之势,一时未动。

……

大片殷红似血的樱花飞舞在空中,映着跳跃不止的光火,破碎、零落。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在火中挣扎,倒下……流出泼墨一样的血……

隐隐,能听到他们悲痛愤怒的凄嚎……

“哥哥……哥哥……”

一阵剧痛自心底袭来,云萧猛然惊醒。

阵阵黑光从眼前闪过,全身一阵剧烈地痉挛,手脚紧蜷颤瑟,皆不能自主。

抬头的刹那,隐约看见一人周身缀彩,立身在药穴池边、石阶尽头,俯视着自己。

云萧强忍周身无处不在的尖锐疼痛,一步步往圆池侧的石阶上爬……

“能在药穴里呆一月而不死,你是第一人,往后怕也寻不出第二人了~”花雨石立身药穴边沿,看着穴底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一点点极慢地往上爬。

震慑过罢,脸上便是盈盈笑意:“实则,回来路上我想着你便是不死定也早已逃了……不想竟当真能挨到我回来。”

药穴中的人一声不响,只是拼力一点点往上爬。阴暗潮湿的洞穴里不时响起衣物摩擦地面的簌簌轻响。

花雨石眼见着无数蛊虫从他周身各处钻出来,随着匍匐在地的人慢慢爬上石阶离自己越来越近、而百般流恋地爬回药穴圆池内,向池底的锁链上爬去。

“我的这些宝贝药蛊都很舍不得你哪~”花雨石有些惊奇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它们如此流恋一人的血肉~”

下一刻,随着药穴中的人越爬越近,花雨石猛然看见一只乳白色的蛊虫慢慢从云萧颈后钻出。

不比其他蛊虫离开云萧身体时的隐隐颤簌,此蛊一出,匍匐石阶上的人陡然顿住,紧随之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叫:“呃……呃啊——”

花雨石目中惊色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狂喜。

眼见云萧剧痛中颤抖着手要抓向颈后的蛊,彩衣的人一声厉喝:“不许动此蛊!否则我马上杀了你!”

穴中的人一震,慢慢握紧了伸出的手,而后极慢地垂下。

“如果它死了,我必要你陪葬!”花雨石快步走近石阶一侧,急切道:“你就这样,继续爬上来……让它自己慢慢出来!”

云萧全身都在颤抖痉挛,干涩脏污的脸上竟也沁出了一层层的汗,依言缓慢往上爬行,手指几乎抠进了石阶里。

颈后的虫蛊用着比他更慢的速度,一点点钻出。

犹如撕裂般尖锐的疼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浸透四肢百骸,直冲入脑。

头皮阵阵发麻,脑中只余嗡鸣。

云萧头抵在地,一步一步爬至石阶尽头。

十指攀上药穴边沿的那刻能感觉到颈后的剧痛陡然一轻,周身唯余刺痛。

云萧伏地喘息许久,呼吸渐轻,双眼无意识地阖上……再无力睁开。

黑暗陡然袭来。

花雨石紧紧看着那只乳白色的硕大虫蛊一点点爬回药穴里,面上难掩狂喜。

下一刻快速回头看向池沿的人,目中如炽:血元蛊……于他体内竟炼出了血元蛊!

云萧再醒,已是七日之后。

睁开眼所见无不昏暗,脑中一片白茫。

“不成想,你竟是奇血族人。”

榻侧一人伸手把了把他的脉,言语轻佻:“云萧啊云萧,师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趋近榻上苍白羸弱面无血色的少年,花雨石吐气如兰,如是道:“留下来改入我乌云宗,与我炼制出屹今为止从未有人练出的不死之蛊……如何?”

第二百七十一章 归心似箭

云萧回望花雨石,许久才似醒神,慢慢拨动嘴唇哑声而问:“我师父……怎样了?”

花雨石愣了一瞬。

好半晌,才勾唇一笑:“自然是好好的~师伯答应了你前去为她取蛊,岂会言而无信。你大可不必担心~”

榻上少年闻言静默片刻,而后轻言道:“……谢师伯。”

花雨石捂唇轻笑,柔声道:“云萧师侄别忙着谢我,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蛊医一道,在南疆传承千百年,可不比你们中原的药医差,传闻中的不死蛊,更有令人长生不死之能,你若能助我研成,往后生死大限,在你我面前形同虚设……”

榻上的人未待她言罢,便已出口打断了她的话:“你我之约既已达成,云萧便告辞了。”

言罢强撑着从石榻上爬起,伸手抓住了榻沿石案上的霜华剑。

花雨石震了一刻,下瞬竟见他当真二话不说慢慢爬下了石榻,往石洞外走。

“云萧!”不由拂袖而怒:“我方才所说的不死蛊……”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师伯另寻他人相助吧。”青衣的人不曾稍停,形销骨立,步履蹒跚。

花雨石闻言生怒,道:“不死蛊的奇效是你无从想象的,真正的生死人肉白骨,更可令无病之人长生,若能炼成必能让你我青春永驻,也能让蛊医一道从此扬名……”

青衣的人只充耳不闻,缓步而离。

眼见他将行出石洞,花雨石霍而冷道:“你如此心急,不就是想赶回你师父身边么?倘若我告诉你蛊虽取出,你三师姐紫无命也已死了呢?”

云萧周身一震,猝然止步。

“且是被你师父亲手所杀!”花雨石看着他的背影:“这样……你还要如此心急火燎地为她而回么?”

云萧握剑的手陡然一紧,伸手捂在了胸口上:“平日最疼小师姐的,就是师父……若真如你所说,此刻最疼最痛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师父。”

言罢快步行出。

花雨石怔了一瞬,而后抿唇低头。“云萧,你可知若你并非奇血族人,药穴一月,你早已心血枯竭,亡命在此。”

青衣的人已然行至洞外,闻言默声,未回未应。

花雨石微微抬眸,目光如炬,勾唇讽刺道:“你为你师父,不惧死、不惧疼、不惧万蛊噬身的酷刑,真可谓是至孝了~”

洞外青影离离,已然不见。

花雨石负手立在石洞内案沿一侧,慢慢敛目:“我一生钻研蛊医一道,所历二十年,终有所成,所制‘生、老、病’之蛊道自诩不比她的药医差。可是只有研制出不死蛊,天下间她药医之能治不好的人,我仍能救活……方能向师父证明,我的蛊医远胜她的药医!方能叫那人知道,我并非、不如她!”花雨石十指紧握,语声冰冷:“云萧,今日你不助我,来日若再要求我,我必叫你后悔!”

彩衣如霞,扬首间,勾起一抹魅然冷笑。

……

南疆往荆州之路,纵马不歇,疾行不怠。

听得朝廷兵马与凌王反军对峙于益州边境,心自震惊,后获悉毒堡之事,心陡然如被锥凿……

青衣的人长按胸口伏身马上,满面苍白,心悲而抑。

小师姐……确已死于师父之手?

“驾——”眼前闪过阵阵昏黑,青衣的人数次险从马上坠下,手握霜华,十指颤簌。

且,梅大哥……死了?

如何可能?

梅疏影怎么会死!

一袭青衣裹在满身嶙峋瘦骨上,行出数里,胸口一阵闷疼,陡然呕血。

青衣的人强自咽下喉中之血,不由想起当日凌王府内,醉酒之人于他怀中,无意识间喃出的那三字。

满心单纯,无念无意。

“梅疏影……如果梅疏影真的死了……”师父……会如何?

心头一时更窒,陡然急喝一声:“纵白!”

丰伟的白狼立时从林野中纵出,云萧执剑弃马,换骑白狼,于无人之处再行赶路。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师父……”您可安好?

一人一狼绕过益州,取道宁州自岭南境内穿过,归心似箭,直往荆州归云谷奔回。

……

益州之东涪陵郡,毗邻荆楚,径直往东可至荆州南郡。

郡城内一处古旧雅致的书楼里,人影寥寥,寂静无声,墨然独立于二楼窗前,敛目望向东方。

“主人,马车已备好。”

墨然闻言低应:“嗯。”

下一刻另一人自仆从身后行来。柔声开口:“清云宗主安然回返荆州归云谷中,主人知其伤重,难以放心,有心去探此人伤情。”

墨然回首看向素衣之人,下一刻,又转首。

“却因端木孑仙此前所言,再见时便欲问主人身世,故而主人心中迟疑,数日踌躇。”

墨然负手立于窗前,只是更静。

郭小钰缓步走近,立身道:“主人许是不用再踌躇了。”

墨然听闻,眉间浮现忧色:“生了何事?”

“益州边境的朝廷兵马驻扎不动,巫亚停云传令休整,至今未开战。”

墨然听罢拧起眉。“凌王已得军库图中军资,实力不可小觑。但朝廷兵马长途跋涉而来,必有粮草辎重等供应问题,战线越长越久越加不利,巫亚停云在外征战多年,岂会不明?却因何此时犹疑……”

郭小钰望着他道:“影网消息,大军刚至时巫亚停云本欲速战速决,后来不知因何次日便审慎起来,更令未动。”

墨然敛目:“有何能让巫亚停云谨慎至此……”

言罢长时静默,幽幽望远。

郭小钰安静地立于墨衣之人身后:“主人在想什么?”

墨然抬眸极静。“我在想……赫连此前与我所诉,言辞过于肆意,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素衣长裙微扬,郭小钰只是看着他。

墨然语声沉敛:“何事能让赫连绮之如此笃定自信,又能叫巫亚停云不得不谨慎,至不敢轻易出兵……”

墨然想到一物,面上立时凝肃了。

郭小钰温然静立,于此时再道:“八月初时,惊云阁有一则传书,往的是塞外方向。”

墨然回头。

郭小钰便又道:“虽未能劫下,但确是飞往塞外。”

墨然看着郭小钰:“如此,你我所想应为同一物。”

“嗯。”郭小钰点头:“只是若事关奇谋录,塞外孔家不可能毫无动静。”

郭小钰言罢,便回头朝身后仆从道:“将影老唤来。”

“是,影主。”

不多时一名佝偻老者驻着拐杖行来,颤微微地立身在墨然、郭小钰身后。“主人、影主有何吩咐?”

郭小钰淡声道:“塞外的消息都由影老你在监管,可知近来孔家有何异处?”

佝偻老楼迟疑着摇头:“回影主,老朽未发现有何异处。”

墨然忆起什么,道:“我记得,平城有一年一度的赏菊诗会。”

老者立时恭声:“回主人,是有的,就在九月初,今年照例在平城文家举办,相比往年稍显冷清,其他并无不同……”

老者言之未尽,被墨然出言打断:“为何冷清?”

老者想了想,回道:“许是因为孔懿公子没有出现在诗会上……他作为孔家武宗传人,被惊云阁排在江湖文榜第一后便声名雀起,不少人慕名追崇,往年都会出席平城的赏菊诗会,摘得魁首,今年不知因何未至,故而冷清不少。”

墨然微微仰首:“以我对孔懿的了解,但凡可以一展才情扬名在外的机会他都不会错过,此次赏菊诗会他没有出现,便是最大的异处了。”

佝偻老者闻言一怔。

而后伏地便跪了下来:“老奴愚钝,老奴该死……”

墨然平声道:“影老退下吧,以后塞北消息交给少主来管,你便跟着他辅佐指点一二吧。”

佝偻老者颤微微地应了:“是……主人。”

郭小钰看着老者退下,回身与墨然道:“如主人所言,孔懿没有出现即是代表……”

墨然沉声:“塞外孔家出事了。”

郭小钰目色淡然,轻言道:“最坏的结果,便是奇谋录已经丢了。”

墨然闻言噤声,忽然静默。

郭小钰不觉叹然:“你想让西羌与夏两败俱伤,可是若然西羌与叶齐联合之下又得奇谋录,那便不是两败俱伤了……夏国会有亡国之危。”

墨然幽而又深的眸中闪过点点微光。

……

“她要护这夏国,而我欲灭夏也欲除她,师兄最是难过,想要这夏国覆灭,却又一心护她……”

“可想而知师兄若一直这么不忘旧仇、又不舍于她,到头来会落得个什么结局。”

……

“要不我……助阵夏国吧。”墨衣之人忽是轻言道。

郭小钰回头看见雪色纶巾微微扬起,飘拂在窗前之人静静束于脑后的长发上。

郭小钰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与叶家的仇,不报了么?”

衣摆云纹鼓荡垂舞,扬起又落下。

墨然静立许久,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身形恍然而寂。

郭小钰回转过头,亦是沉默良久,而后平声道:“影网是主人的影网,无论主人想要复仇还是助阵夏国,小钰都会跟随在后,助主人一臂之力,未有迟疑。”

墨然静望远处,轻轻点了点头。

“当年洛阳的‘端木十年之预’,预夏国十年无战。”郭小钰温声道:“如今九月过去,便是预言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清风拂起流云,墨然颔首:“师妹伤重回谷,无力再插手奇谋录之事……”墨然微微扬声,“如此你叫却儿准备一下,与我去一踏塞外吧。”

郭小钰凝眸看他,静一刻,垂首应了:“是,主人。”

第二百七十二章 近归云谷

头七已过。

洛阳城外的郊野空地上,杂草茵茵,哭声喑抑。

浸过桐油的枯枝熊熊燃烧着,跳跃的火焰中能看到梅疏影阖目躺在梅枝火堆上,安静而无知的模样……便如沉睡,一如小憩。

空灵悲怮的挽歌响彻在火堆上方,似吟似诵,凄凄惶惶而恻恻。

依稀映出此人经年从容、悠然自若的神情和姿态。

昔时惊鸿影。

今日葬魂歌。

惊云阁千余人围绕火堆而跪,目中殇恻,垂首皆悲。

但见白衣红梅,渐于火中燃尽。

血肉消融,白骨渐陈。

璎璃周身颤簌,终未忍住,泣不成声。

生者无从寄,死者终已归。

后有残骨从火中溅出、滚落,璎璃颤抖着手伸出欲捡,被侍葬的老人拦下……

“非至亲之人不能拾骨,只有未亡人、血亲才可以为他拾骨再烧。”

璎璃咬牙垂泪而退。

悲戚的挽歌里,众人望见一身白裙丧服的少女慢慢上前捧起了梅疏影滚落的头骨,含泪捧在手心里。“梅大哥……爹爹和娘早逝……到今日……你也……离开苏婉了……”

骨上灼烧过的温度烫伤了少女柔白细嫩的手,蓝苏婉咬牙啜泣一声,闭上眼将手中的骨抛入了梅枝火堆里。

数瓢桐油再度被洒上火堆梅枝,薪火轰然跃上,一瞬间高高窜起,跳跃而燃,掩尽了众人的眼,亦掩尽火中一切,及这俗尘所有的喧嚣。

蓝苏婉踉跄着退后几步,无力地跪倒在文墨染身侧,面向火堆,伏首而泣。

回殡东街之路,文墨染奉灵在前,蓝苏婉抱着骨坛慢慢地跟随而走,一步一泣一泪痕。

从今以后,再无梅大哥、照顾着苏婉了……

抬头的那瞬,所有的悲戚哀怮都化成了目中不得不坦承的无力、悲疼,不得不直面丧逝的痛苦、决绝。

……

荆州南郡,归云谷所在的群山山脚,数里无人的野径山道上。

青衣的人满身泥污血渍,衣衫破损褴褛,长发蒙尘而晦,伏在同样疲惫不堪的白狼背上昏沉不动。

面白若纸,双唇颤瑟干裂,白狼背上的人瘦可见骨,眼见身虚力竭以极。

眼前有重重黑影不时闪现,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光影昏乱。

云萧手中的霜华剑猝然坠落,砸在山野泥径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嗷呜……”白狼下意识地低叫了一声,垂首踱步,驮着他蹒跚前行。

青衣的人颤然而醒,哑声唤住纵白:“……纵白……回……去。”

硕大的白狼数日未歇,一步一喘,闻声喘息着停下,举着重若千斤的爪子想要转身,然而腿一软跪倒在了草径间,白毛盖在泥草上,喘息不止,难以睁眼。

云萧从纵白背上滚落,摔在碎石草径上,胸口闷疼刺痛,口中又咳出了血。

青衣的人伏在草间,久久未动。

白狼亦是一动不动,四爪颤然,呼吸粗重。不知是昏死还是睡死。

山风拂过野草,簌簌轻响,无数虫鸣鸟叫恍恍然似在耳边。

人世喧嚣。

不知过了多久,青衣的人缓缓伸手撑地,慢慢爬起,转向霜华剑掉落的地方。

光华尽敛的青锋古剑静静地躺在草间,厚重而质朴,锋芒尽掩。

云萧慢慢挪至剑侧,一手撑地,一手伸出拾剑。

身后数匹飞马突然急踏而来。

匍匐草间的人未及反应,背上一道重力,随着“啪”的一声,青衣的人一口血吐出,重重趴伏向地,口中猝然呕血,埋首于血泥草间,半晌不动。

来人勒马转身,睨向草地上的人。

“表少爷!好像是个人。”

“不知可有被表少爷的马踢伤……踢死?”

“这里是荆州,邻着益州呢,现在世道这么乱,踢死个把人算什么。”

一众仆丛闻言,面面相觑。

那高坐马上的人见地上的人不动,本欲勒马就走,突然瞥见草丛中的剑,眼前一亮,翻身下马。“这剑不错。”

那人拾剑在手,如是笑道。“真沉,是把好剑。”

匍匐地上的人这时动了动,伸出染血的手抓向那人握着的剑。

握剑之人一身锦衣华服,察觉到他的动作,一脚将地上之人的手踢开:“没死?”下刻又道:“又是泥又是血,一身污秽,腌脏难闻,没死也不要污了本少爷的剑。”

下刻回神来,看看剑又看看地上的人:“……这剑还能是你的不成?看你这幅模样,能拿得动剑?也配拿着这等好剑?本少爷于这草地里捡到了,这剑就是本少爷的了!”言罢再不管地上之人,执剑上马,高兴地一扬马缰,高声吆喝随从:“走吧!”

下一刻察觉踩在马镫上的脚裸被人抓住,低头一看,气得脸色铁青:“本少爷的裤腿被你的脏手弄脏了!”言罢转腿一脚蹬在地上之人手背上。

“放手!还不放手!不放手我踹死你!”

一侧随从看不过眼,肃声提醒:“表少爷,这里不比平城,毕竟离近归云谷,表少爷不可做得太过分,叫人看见不好。”

那马背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握着霜华剑冷笑了一声:“现在这世道,连三圣之一武林盟主巫家都被灭门了,剩下些孤儿寡母,益州又马上要打起来了,谁还来看,看到又能怎么样?以前有巫家,江湖上的人都爱管闲事,想着要赚些名声给巫家、给中原的江湖看看,现在中原武林死气沉沉,衰的衰,败得败,朝廷又忙着平乱,谁还没事来管这些闲事?我就算在这里把他打死,估计也就以为是益州过来的流民流寇干的。”

随从不再说话,只皱着眉。

抓在青年脚裸上的那只手枯瘦嶙峋,腕上红肿一片,破皮流血,沾砂带泥。

一下一下,能听见鞋底砂石从手腕磨到小臂上的嘶声,又重又响又尖锐,虎虎生风,应是极痛的,那人竟久未放手。

半个身子伏在地上的人仍然埋首于地,只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臭要饭的还真犟!”那人怒骂一声,飞身而起,抬起另一只脚重重踢向云萧手腕。

听得一声清晰的骨裂脆响,伏地的人一声低喑惨叫,左手整个向后折去,“啪”的一声连着腕砸落地上,皮开肉绽见骨。

原本累得昏睡在草中毫无知觉的纵白猛地惊醒,颤微微地从草中爬起,直扑云萧身侧:“嗷——”

“什么东西?!”锦衣华服的人但见兽息凛冽,一时被惊,吓退三步。

“表少爷!好大的狼!”

纵白护在云萧身前,四爪仍在打颤,面向他们喘息着呲牙磨爪。

“这山林野地还有这么大的狼,正好杀了给表妹做个白狼毛大麾。”

纵白但见他们陆续拔剑,钝痛僵麻的爪子越来越无知觉,喘息声亦越来越响……突然回首咬住地上之人的肩转身便离。

“还想跑!”锦衣之人持剑便要追。

一旁侍从忙将他拦下。“表少爷莫要忘了我们来荆州的目的,不可耽误了正事。”

那锦衣公子这才不耐烦地罢了手。“也罢,正好叫那乞丐喂了狼……总归这把剑归本少爷了!”

言罢执剑挑眉,再度翻身上马。

远处奔蹿逃离的一人一狼呼吸都重,速度越来越慢……

断手处的鲜血一路滴落不止,青衣人被冷汗涔白的脸上一片晦沉,语声低哑,断断续续地喃着:“剑……师父赐的……霜华……剑……”

……

蓝苏婉骑马驰于回谷之路,脑中不断回响着灵堂上,余老等人跪地与她之言。

“小姐您既以未亡人的身份将阁主骨灰送入灵堂,如今阁主已去,未能留下子嗣,我等斗胆想请小姐入主惊云阁,任新一任惊云阁主……掌管惊云阁。”

蓝苏婉看着十四堂主及众长老、璎璃玖璃垂首而跪的模样,一时惊怔,又愣又窒。

“苏婉无德无能……恐无力承此重任……”久久,蓝苏婉垂目俯首,终是轻言道,“还请几位长老另寻他人吧,苏婉实难担此大任。”

言罢向文墨染行罢一礼,辞别过,便自雪胎梅骨而出。

玖璃牵马追出,忧声而问:“小姐与公子青梅竹马,指腹为婚,是最有资格替公子接掌惊云阁之人……小姐何故不应?”

蓝苏婉目中有哀,牵着玖璃递予她的马缰,眸中慢慢浮现戚色。“将梅大哥的骨灰送进灵堂时,我想起了当年师父将我从马车中抱出后……陪我将爹娘的骨灰送回惊云阁时的情形……时隔多年,我已然不记得其中细节,只还记得,当年师父站在我身后,使我虽在一遍遍地叩首拜别爹娘……心里却是十分安心……”蓝苏婉眼中慢慢氤氲:“如今梅大哥去了……师父已是苏婉最亲的人……可那日庙中,我一时未能接受梅大哥与阿紫的死,冲动之下竟言了师父许多不是……后来回洛阳之路……才每每想到……平日里最疼阿紫的……就是师父……我真不该……如此不孝……”

玖璃听罢柔声:“小姐一向明理懂事,能设身处地体恤旁人之痛,相信以端木先生对小姐的了解,应知小姐会想通,并未曾怪罪过小姐。”

蓝苏婉轻轻点头:“如今师父身边阿紫刚去……云萧远在南疆受苦……师姐又伤重未愈……正值无人之际……我必得回去帮帮师姐……在师弟回来之前先好好照顾师父。”

玖璃于是颔首:“如此,玖璃便不再多言,惊云阁仍是小姐的归处。小姐保重。”

蓝衣的人亦柔声应:“你和璎璃亦保重。”

骑马疾驰,数日。

群山山脚下的山林野径中,蓝衣的人径直往归云谷奔回。

林风轻响,行至一处,马儿突然受惊,一声长吁抬起前蹄。

蓝衣的人忙勒起马缰,凝目去看,但见一青一白两团阴影伏在深长的野草里,满身泥秽血迹,一动不动。

第二百七十三章 回来便好

蓝衣的人背着少年人飞身急纵入谷,径直奔进含霜院。

残阳如血,院中桃枝轻曳,草木荣兴,一如经年。

背上被少年人胸前嶙峋的肋骨硌得生疼,蓝苏婉护着背上之人已断的左手,脚下不停点落,直奔饮竹居。

“师父!”一声高泣,喘息不止,蓝苏婉不能自控地“扑通”一声,背着少年人跪倒在了饮竹居门前,语声因抽泣而哽咽:“师弟回来了……”

说罢哭声难抑,陡然扬声而颤。“师父……师弟……师弟回来了……”

但闻鹰鸟轻鸣,饮竹居单薄的竹门霍然被从内推开。

端木孑仙一身素白里衣,颤抖着手扶门而立。

长发散落肩头,鬓白如雪,面容一瞬凝白一瞬苍凉……空茫的双目怔怔地望着蓝苏婉所跪的方向。“小蓝……萧儿……”

不知是因含霜院中从未有过的污秽异味,还是飘散空中浓膻不散的血腥味,亦或少年人几不可闻的低微呼吸声……端木孑仙慢慢往前一步,唇白无血,眼眶蓦然一红。

“萧儿……”

蓝苏婉看见白衣人憔悴苍白的模样,更加抽咽难止,泣不成声。“师父……师弟他……师弟他……”

昔日青影如璃、肃峻端然的一个人。

昔日谦恭谨慎,冷静沉肃的一个人。

昔日风华内敛,倾城绝世的一个人。

如今是这般模样。

蓝苏婉伏地而跪,语声颤然。心如针扎般刺痛……疼得说不出话。

白衣的人喉中喑哑,几度开口,却未成言……

举步慢慢往前行出,一步一颤。突然眼前一黑,难以独立。

叶绿叶纵身急步赶来,一把扶住了白衣女子:“师父!”

蓝苏婉见状亦急:“师父……!”

“将萧儿……送入药庐……”白衣的人倚在叶绿叶身上,低微而喑哑道。

蓝苏婉伸手撑地,凝泪爬起,立时背着背上的人快步进了药庐。“是!师父。”

端木孑仙紧紧扶住叶绿叶一腕,凝息一时,才踏步行往药庐内。

叶绿叶凝目而忧,看罢蓝苏婉及她背上褴褛污秽之人,又回目看向白衣人忧深颤簌、冷凝苍白的面容。“师父……”

端木孑仙未待她开口,便摇头道:“为师无碍……”

言罢,蹒跚行入药庐。

榻上之人已断的左手被蓝苏婉于林中匆匆处理过,白衣人把脉过后,强抑颤抖的五指,命叶绿叶取来凝血丹、霜华露先喂云萧服下。

之后嘱咐二人去厨间将清水入盐煮沸冷却提来给少年人擦拭全身并冲洗断骨处的伤口,之后慢慢将蓝苏婉绑在手腕上方、用于给少年人临时止血的白布缠拆开,再将断骨之处重新固定包扎。

叶绿叶未见白衣人拢于袖中青白颤簌的指,只看见榻上少年枯瘦嶙峋的身体上满布扭曲而细小的伤口,如虫咬如蚁蚀,密密麻麻,有深有浅,扭曲交错,从脖颈到腰际,从四肢到大腿,伤口叠伤口,一层复一层,几乎覆满了榻上之人全身。

手触之如逆鳞,寻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

绿衣之人呼吸不由地滞住,双手微微颤簌。慢慢咬了牙。

蓝苏婉亦强忍啜泣,凝泪为少年人一寸寸擦拭过全身,数次过罢,拎走一大桶脏污不堪的黑水。

两人跟随端木多年,皆明讳不避医的道理,眼见云萧身上伤口,心犹如被拧起,眼中控制不住地氤氲。

端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拢于袖中的手慢慢伸出,轻轻抚上了少年人胸口。

“师父……别……”蓝苏婉泪眼朦胧中望见,语声喑哑,哭着出声。“您别看了……”

言之未尽,眼泪已啪啪地落在手背上。

端木面容苍白而平静。

指下所触是清晰林立的肋骨,和身上数不清的细琐伤口,凹凸不平,密密麻麻……她停了少许。

之后指尖一抖,五指颤然、蜷回。

“取……取活血生肌膏为萧儿涂上。”

“是!”叶绿叶应一声,转身快步行往药房里取药。

蓝苏婉用白巾沾湿放凉的沸盐水续给云萧擦脸,回头之际眼中骤然惊惶!

“师……师父!”

白衣的人手捂唇上,指间溢血,嘴角涌血不止顺着手腕往下流淌,不停滴落在白衣上。

“师父!师父……您怎样了!”

白衣的人压抑着咳了一声,十指颤然,眼前蓦然一阵昏黑……下一刻猛然呕血,阖目便往前栽去。

“师父!”蓝苏婉一把接住女子,哭着急唤:“师父——”

榻上失血过多早已是昏迷不醒的人指间微抖,眼皮挣扎微动。

……

白衣的人再醒已是两日之后,闻千木林外似有响动,转首间竹门被从外推开,叶绿叶快步而入。

“师父!”

女子虚弱地躺在榻上,望向她的方向。“九曲阵中似有响动……”

叶绿叶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只道:“并无。”

榻上的人全不可见,回首间忽是咳了起来,强撑着欲起,声忧而颤:“……萧儿……怎样了?”

叶绿叶上前扶住白衣人,平肃道:“还未醒,小蓝每日煎煮药汤、药膳照顾着,身上伤势已有好转,不必忧心。”

谷中的风拂入屋内,端木孑仙倚靠在她身上,白衣微漾,扶在榻沿的手微微抖。“嗯……嗯。”

晚间夜深林寂,叶绿叶伏在白衣人榻边睡着,白衣的人扶着榻沿而下,一步步行出了饮竹居。

门开那瞬榻上雪娃儿抬头来看,与此同时叶绿叶惊醒,回头便唤道:“师父!”

而后迅速起身从后将摇摇欲坠的人扶住。“师父……”

端木孑仙满面苍白羸弱,空茫的目中一片忧沉冷瑟。“师父想去看看萧儿……”

叶绿叶迟疑一瞬,将白衣人屈身抱起:“绿儿送您过去。”

入了药庐内,便见昏黄的光晕散在屋中,蓝衣的人趴在床头睡得正熟。

叶绿叶一面回身用脚关上药庐的门,一边轻声言:“小蓝侍汤弄药,来回照看师父与师弟伤情,回来便未阖眼。”

白衣人闻着她平稳而深长的呼吸,目露怜色。“你将她抱回屋中歇一宿罢。”

叶绿叶避开云萧左腕断骨将白衣女子放在药庐横榻内侧。“好。待绿儿把元火熔岩灯取来放在师父师弟身边,便带小蓝下去歇了。”

说话同时看见雪娃儿跟随过来轻轻巧巧地跳上了木榻。

端木伸手摸到昏睡的云萧,轻轻执起他的腕脉查看,同时点了头。

叶绿叶拿来熔岩灯放于药庐内点上,便将蓝衣少女轻轻抱起,转身阖门离了。

端木看罢少年人的脉,手再度抚上云萧胸口,隔着薄衣布里,指尖仍能触到榻上之人胸前嶙峋的骨。

白衣的人蜷指不动,凝目怔怔地望着药庐内烛火轻曳的方向。

不多时,睫羽一颤:“回来……便好。”轻喃间,目中已湿。

刹那间心疼如窒,周身颤然。

……

脑海深处无数樱花瓣零落。

划过锋利的剑刃,剖开成两瓣,纷扬,飞舞。

被匆乱的长裙衣摆带起,被刀风剑气斩乱,被鲜血溅洒打落。

翻转扬落浸血,辗转踩踏成泥。

模糊的哭喊声隔着肆窜的火光淹没在倒下之人的喉咙里,听不清,看不清。

只有灼烧般滚烫的热意,迎面扑来,点燃了他的血液,熨烫了他的眼泪,像岩浆一样渗进他身体的每一处,紧紧包裹着他,焚烧着他。

痛苦,悲愤,绝望。

无处可逃。

“枭儿……枭儿……活下去……”

温柔而悲疼的女声蓦然响起在耳边,他不能自控地颤抖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仓惶、害怕、无力,哑声哭道:“娘……”

……

“娘……”

榻上的人浑浑噩噩中欲挣动左手,下瞬便被人按住,一只冰凉纤细的手抚在了少年人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安抚:“萧儿……无事了……”

语声极浅,微见虚弱,更见宁和。

榻上之人涔满额前的冷汗无声滑落进鬓发中,久久,呼吸慢慢缓和下来。

眼前一片白雾轻蒙,隐隐约约,模糊不清。

他恍惚中睁开眼,直愣愣地看着身边之人。

眼中如蒙了一层薄障,空荡荡的一片白茫,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心却莫名地安了下来,静了下来。

脑海深处忽然涌现满腔情柔,他挣扎着抬起右手,抚上了身侧之人的颊。

指下的人一怔,低头看他,一时愣住。

而他轻轻扬起唇微微一笑,忽是倾身向前,阖目吻住了面前的人。

唇齿轻缠,缱绻温柔。

端木孑仙倏地一震,一时呆滞。

却是此时药庐的门霍然被从外推开,晨光洒入的同时蓝衣人柔声道:“师弟怎样了?师姐叫小蓝来侍奉师父用……”

手中端来的药膳“啪”的一声砸落地上,蓝苏婉呆呆地站在药庐门前。

嘴巴微张,一动不动。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能原谅

白瓷小碗摔落在地的响声惊动了蜷在木榻内侧的雪娃儿,也惊醒了呆滞中的人。

端木孑仙瞠目一瞬,周身忽冷。

一道白影霍然自脑中闪过,手中似浸鲜血,有什么滑过指缝流过颈背,染红白衣,灼烫慰人,又转瞬惊寒。

端木孑仙面白若纸,颤抖着伸出手,不重却也不容违逆地推开了少年人。

云萧抚在女子脸上的手随即落空,落回床榻上。

倾起的上身亦被白衣人按回了榻上。

“他应是……未清醒……”女子的语声平静,却在抖。

蓝苏婉呆在房前。

榻上少年神情混沌,抬眼迷茫地看着身侧的白影,语声茫然:“嗯?”

端木孑仙气息微见不稳,满目尽是空茫。呆呆地望着前方。

苍白的脸上竟似闪过深惶冷惧。

“小蓝……”

蓝苏婉猛然回神。

白衣人的语声隐颤、哑滞:“……送为师回饮竹居。”

蓝衣的人闻言震怔,下意识地快步上前:“是……”

“是……师父……”自榻上将白衣人抱起,蓝苏婉低头看见少年人眼中无神,一幅浑噩不觉的模样。

一颗心刹那间急跃跳动,又瞬间凝窒,却仍是,如此刺痛。

……

待回饮竹居内,蓝苏婉将女子放入榻上。

“师……父,师弟伤重……还未醒……许是……许是将您误认成了旁人……”手脚不知为何在颤抖,蓝苏婉脑中分明浑浊,分明混乱,看着白衣人的脸色,却是本能地开口。

不知是想说给谁听,也不知是想安慰谁,或是在害怕什么。

“像是巫二小姐……像是叶悦姑娘……像是……”

眼前突然闪过毒堡议事后,青衣的人于众人面前拒绝巫家亲事后,落在椅中白衣人身上的那一缕目光。

缱绻柔和,温而不淡。

似揉十数年月光入眼,尽敛其中。

不会的。

蓝苏婉后知后觉地退了一步。忽然喃声:“不会的。”

白衣的人声息越加不稳,苍白着脸转头看向她的方向。

“小蓝……为师已知……今日之事,只当未有,不必提了……咳——”

“……师父……?”

白衣人抑声而咳,五脏紧窒缩疼,捂在嘴边的五指突然溢血。

“师父……!”蓝苏婉眼中不知何时凝起的泪被惊回了眼眶中,只哭着伸手去把白衣人的脉。“师父您怎么了?”

“无碍……”白衣人眼前一片昏黑。

空茫的目呆呆地看着手中并不能见的殷殷鲜血。

白衣,鲜血,被血腥味覆盖的朱梅冷香……

原本在盳目的黑暗中支离破碎的片断,突然慢慢连成了画。

血肉铺满的毒堡门前,箭落如雨,那人满身是血,似悲却笑地伏在她的身上。低声喃语:

“端木孑仙……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

唇上温热的触感还未消。

她仿佛看见烛火轻曳中,他将她压入水下,覆唇吻上的那一瞬间。

似昨日。

似隔世。

似前生。

颈中背上,突然似有血、在慢慢流淌。

一如那日箭矢呼啸后。

温暖温热,浸透白衣,灼热而滚烫的温度。

更多的血毫无预兆地溢出了女子指间,蓝衣的人吓得无措:“师父!师父?!”

端木孑仙慢慢阖上双目,不言不动。只有染血的手慢慢捂上心口,越按越紧。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

泪,不经意间滴落在手背上。

端木孑仙呆呆地望着前方。心后知后觉地拧起。

像酒迟来的后劲,烧得脸疼、心疼、全身都疼。

耳畔突然传来恍如隔世的回响。

“喜欢你。”梅林小池里,水中男子俯身埋首,紧紧搂她在怀,寒白的面上笑容清朗,低声喃喃地说。

“喜欢你。”朱梅小楼里,那人抓着她的手腕,浅笑一记,低头间以额相抵,哑声温柔地低喃又道。

端木孑仙颤然垂目。

忽然难以为继。

心口闷疼不已,仿若窒息。

苍凉。

冷瑟。

惊寒。

阵阵黑芒从眼前扩散到脑海深处,她终于阖目而宁,声息皆静。

……

“师父!师父!!”

……

白衣女子再醒,叶绿叶伏在榻沿。

榻上女子甫一咳,绿衣的人立时惊醒,马上端来温在小炉上的药膳。

“师父先喝点粥,绿儿去灶间将药端来。”

端木出声唤住了她。

“几……日了?”

叶绿叶立时回头:“回师父,您又昏睡了数日,上回是两日,此次是三日。”

端木静了一瞬,而后喃声再道:“萧儿……怎样了?”

“师父昏睡中仍吩咐我与小蓝将元火熔岩灯留于师弟身边,故而师弟元气恢复不慢,今日醒过一次,服完药又睡过去了。”叶绿叶折身将女子自床上扶起,倚身榻上,端来白瓷小碗予她。

“粥是温的,师父先喝下垫垫再服药……云萧那里有小蓝在,每日药膳调理,最多月余便能复元,师父不必担心。只左手腕骨长好许要数月。”

端木孑仙垂首无言,气息微弱,只是轻点头。

“师父。”叶绿叶想到什么,又道:“小蓝近日脸色有恙,自师父昏睡后便时常出神,似有异样……师父那日昏睡前可是生了何事?”

榻上之人自怔然中回神,只轻言道:“萧儿那日……于我面前举止有逾越之处……虽是未醒,却也……太过……小蓝许是有所误会。”

叶绿叶皱眉:“有何逾越?”

端木怔了一下。

未言。

待到叶绿叶更为疑虑之时,榻上之人续道:“我听他梦魇中唤了娘亲……想他应是……已能忆起些许幼年灭门之事……”

叶绿叶闻言一震,脸色陡然肃了:“师父的意思!云萧的记忆已然恢复了?!”

端木低咳出声,虚弱地喘息一记,而后轻轻摇首:“他的记忆……是被我水迢迢内力所封……如今为师内元不稳……他脑中记忆也便有所松动……但应是不能完全恢复。”

叶绿叶凝眉不语。

过了片刻,转身道:“绿儿先给师父把药端来。”

临出房门,绿衣的人驻步,又道:“师弟为汝嫣枭时,心性甚是倨傲狂肆,满心仇恨,有狠绝残戾之气,不是善与之人……”

叶绿叶回首直视榻上女子。

“若然云萧恢复记忆……他还是师弟吗?”

端木孑仙凝目看着手中粥碗所在,闻言一静。

一时未言。

叶绿叶拉开房门行出之际,方听见女子轻声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叶绿叶阖门的手一顿,而后恭声低头:“弟子明白了。”

谷中风清月静,叶落无声。

一月后。

云萧已下榻无虞,只左手提不得重物,身体已然无碍,内力亦复。

端木便命其住回了自己居所叹月居内。

青衣的人偶尔入饮竹居请安,提及遗失霜华剑一事。

端木只道:“身外之物,不必执意,若有缘,他日自会回你手中;若无缘,便不强求……若然因它折腕断骨,则远不必如此。”

青衣的人低头而默。思及当日归云谷外,眼中却是沉冷。

与青衣的人复元相反,饮竹居内,榻上白衣人声息皆可见虚弱,时常昏睡数日,方能转醒。

且一回更久于一回。

叶绿叶每每忧之,蓝苏婉诊过却只道是因心绪波动,以致内元不稳反噬,故而昏睡,并无大碍。

叶绿叶蹙眉之余,便宁声守候在白衣人榻前。

独青衣人有感女子面色过于苍白。

回忆此前数次不能诊出端木体内的渡身蛊,隐隐想到白衣人或有分筋匿脉之能。

故不尽信。

只一日更忧于一日。

阿紫的断菊居内,叶绿叶有时驻步其中,独立良久。

少央剑柄上缠系的紫色发带在晨风中不时扬起。

绿衣的人低头看过居内的残花野草,一石一木……久不能回神。

卯时过后,端木孑仙入定罢,闻见绿衣的人携着淡淡野菊香而入。

叶绿叶提来热水倒入木盆中,一如往日拧干白巾递到榻上女子手中。

端木孑仙静坐榻沿,接过白巾一时未动。缓缓垂目。“此前……小蓝怪为师亲手……”

叶绿叶忽是出声打断了女子的话,转身便道:“绿儿先去厨房将药膳端来。”

端木目中空茫,望向她行出的背影。

“你也怪师父,亲手杀了阿紫。”

叶绿叶脚下一顿。

语声沉肃:“……师父是对的。”

端木语声更低:“但你还是怪了为师……”

叶绿叶的声音已隐隐有些压抑:“师父怎样做……都是对的。”

端木孑仙手中的白巾已然握紧。“可你终归,不能原谅。”

叶绿叶闻言快步行出,走到转角处,才极低声道:“是……我宁愿那个时候,师父不出手,让阿紫杀了我。”

言罢急步而离。

端木半晌无声,手中白巾不知何时掉落在地……心下猛地一疼,喉中涌上腥甜。

雪娃儿歪着脑袋怔怔地看着白衣人,踌躇少许,猫着身子上前钻入了女子手中。

“咯咯。”

端木孑仙伸手轻轻抚过它柔软的长尾。“雪娃儿……”

指间微微在抖。

……

“……阿紫。”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闻嬉声

“师父!我和师姐刚破九曲阵险些陷入阵中出不来了,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师父又重布了阵法,害徒儿吓了一大跳以为……”

……

手中雪娃儿的绒尾过于柔软,端木孑仙轻抚间,心也似被其拂过,麻麻地牵疼起来。

……

“师父师父!您快救救小云子!是阿紫胡闹,不关小云子的事……”

“师父师父……阿紫也去行不行?阿紫也……”

“师……父……那些药草……药房里有么?”

……

“反正师父不管应不应送来归云谷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退回的!”

……

岁月竟似凝滞,往日里声声喧闹,不知何时潜入心间,略一回想,便清晰浮现。

……

“师父!真的是您!”

“师父,师父!这不是真的吧,您真的要把小云子一个人留下……”

……

清脆的语声,或是调皮,或是清亮,或是忧心忡忡……那样分明。

……

“师父师父,我们喝酒您吃菜嘛~”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师父明明是叫我,大师姐怎么这样……”

“我也去!我也去!师父我也去厨房帮忙啦!”

“师父!师父!大师姐呢?”

“师父师父阿紫去蜀川玩啦!”

……

仿佛那个跳脱的身影还在眼前,嬉笑胡闹,活泼烂漫。

……

“师父阿紫知错了……阿紫不是故意的……”

“阿紫向师父保证,再不会了。”

……

间或低头嗫嚅,间或耸拉着脑袋,低头认错,就像手中的雪娃儿……

……

“这人还是那么讨厌!师父不要理他了。”

“阿紫是师姐都还未嫁人哩!小云子就要娶亲了!阿紫不愿意!”

……

围绕椅侧、榻前,紫衣娇小,皓齿明眸。

她仿佛能看见那道娇小的身影,站在蜀郡郊野的晴光下,拉着自己的手,步步回头,蹦蹦跳跳地钻入人群中,一面笑一面大声地唱着苗歌。

“头一天来她就笑~第二天来她就唱~歌声响遍山谷嘞~花朵开满树上哎~”

隐隐约约,萦绕在耳。

……

“师父师父!她们穿的衣服都好漂亮啊~!”

“师父师父!阿紫给您买个银镯子吧!嘻嘻~师父戴上肯定很好看~!”

“师父师父,您要不要尝尝这个酸汤,酸酸凉凉的,可好喝啦!”

“要跳苗鼓啦~!师父、小蜜桃我们快去看!”

……

端木孑仙抚在雪娃儿身上的指尖慢慢停滞。

一弯细亮银镯掩于长袖下,温暖银润。

清秋十月末,幽谷里的风这样寒。

……

“师父……阿紫不想死……怎么办……”

“师父……我想出去玩……我还不想死……我想去大漠……想去塞外……想去好多好多地方玩……”

……

慢慢抬首望向窗外。

白昼如夜,冷风轻拂。

终不过一片虚无。

……

“师父师父!阿紫在跟小蜜桃学做云片糕~这是阿紫刚做的!师父尝尝~”

“师父可不能想着拔针哦!小云子走的时候已经怪着阿紫了,师父要是拔了针,小云子回来肯定更不原谅阿紫了!”

“师父,阿紫可以杀了叶齐。”

……

如何能忘?那个埋首于自己双膝上,嘤嘤哭泣的小小人儿。

……

“师父……难道阿紫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吗?”

“师父,您一定不要有事,小云子和二师姐还没回来……小云子还没原谅阿紫……您一定要好好的……”

“师父您好些了吗?马上卯时了记得入定哦!”

……

最后一句,再道不过平常。

端木孑仙十指紧蜷,双目阖却,睫羽颤簌间,耳畔声声回响。

……

“师父师父!”

“谢谢师父!!”

“师父……师父!”

“师……师父?!”

“呜——师父……”

“师父……呜——”

“师父!”

……

她终未能忍住,心如针刺,尖锐地疼了起来……

听着屋内、院里、谷中,日复一日的宁静虚无……忽而颤声。

未及回神,一声轻唤已出口:

“阿紫……”

……

“阿紫在啊~!”

“阿紫在。”

“阿紫在的!”

“阿紫在~”

……

娇俏清脆的语声恍若隔世般响起在端木耳边,一声声,一遍遍,不厌其烦,无休无止。

心蓦然疼得太过。

眼中也似刺痛。

白衣人慢慢抱起手边雪娃儿,偎入怀中。

恍然又似听见紫衣人儿似哭似笑中,低语轻喃,跪于血泊中所说的那一句:

“谢谢师父……没有让阿紫……再错……”

……

榻上女子一点点将怀中雪娃儿抱紧……

眼中氤氲。

手足无措。

“阿紫……”

唤声喑哑而滞。

是难以言尽的温慈、疼痛。

……

归云谷中。

叶落秋深,寒露轻霜沉覆。

往日嬉笑欢声、嘈杂喧闹,再不可闻。

是从未有过的清静、寂静。

断菊居里残菊一地,衰草枯叶,刺痛归人。

……

青衣的人自叹月居里出,径直行往饮竹居里欲请安。

蓝苏婉手中握着一记白瓷小瓶于院中唤住了他:“……师弟。”

云萧伤势已愈,神色无异,只比往日清瘦许多。闻声行至蓝衣人面前,行了一礼:“二师姐。”

“这是补元益气的药,你每日服三颗,身子和手都会好地快些……”

青衣人不疑有他地接过,抱拳又一礼:“多谢师姐。”

“你……”蓝衣人几度咬唇,脸上晦涩难明,踌躇良久,嗫嚅着问:“你……心里的人……可是巫二小姐……?”

云萧正低头将药瓶收入怀中,闻言一震。

垂首滞声少许,少年人将药瓶收好,抬头来对着蓝苏婉微微笑道:“巫二小姐是云萧结义大哥,并无男女之情。当日毒堡厅堂之上我与她皆已言明,二师姐不要误会。”

蓝衣人怔怔地看着他,面上微微有些苍白:“不是……巫二小姐?”

云萧眼神微垂,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谁?”

青衣人不由地再度一震。回目怔怔地望向面前之人。“……二师姐……何以追问?”

蓝苏婉眼中慌乱,无措地退了一步,“没……没什么……我……我只是……心中好奇……”转目不看少年人,蓝苏婉哑声道:“好奇何人……能叫师弟痴心一片……倾心不负……”

云萧手心暗暗握紧,双目微垂,一时无言。

“这么多年……师弟似乎在何人面前皆是这样沉静内敛,审慎少言……”蓝苏婉立身几步之外,忽道:“不知只在何人面前……师弟能缱绻温柔、忧怒嗔喜,不复沉静……甚至疾言厉色、满怀忧思惊怖爱憎……?”

云萧滞声少许,复又抬头:“二师姐怎么了?今日何出此言?”

蓝衣人虚弱地浅浅一笑,眼神几分飘忽:“我……是因为……璎璃、玖璃和余老他们……都央苏婉回惊云阁代梅大哥主事……心中一时凄然……难以定夺……所以多想了些……”蓝苏婉回目正视云萧,再度浅笑:“……师弟不必在意。”

云萧心中微窒,神色转肃:“二师姐若要入主惊云阁,此便是大事……应与师父相商。”

蓝苏婉摇了摇头,直直看着面前之人:“不是这样,苏婉并无入主惊云阁之意,师弟不必多想,我只是……”

言之未尽,幽谷深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狼嚎。

二人皆一震。

“是纵白!”云萧面色急肃,“我寻它几日未果!不知是何境况!”言罢快步行出,纵身急掠而出。

“师弟!”蓝苏婉惊震回神,急唤一声。忧乱间,忙折步跑向饮竹居。

……

泊雨丈外的阵前石坛一侧,一头满身血污碎屑的硕大白狼撞在石沿,正虚弱地挣扎欲起。

青衣的人纵掠间远远得见,不由惊喜。

确是纵白!

应是藏于山中休养,有了些余力后自行回来了!

青衣人正待踏落,忽见一人执剑纵身,自千木林中飞出,一剑直刺向石坛一侧的纵白!

“住手!”青衣的人一脚踢出落地之处的碎石,径直击向那人手腕,听得一声痛叫,那人惊叫松手,铁剑哐当落地。

“什么人?!敢暗算本少爷!有种出来!!”

云萧闻言肃面,快步行出:“此为归云谷所在,外人不得逗留,更不可喧哗。”

石坛前的人约莫二十来岁,一身锦衣,脚蹬长靴,闻声一脸不耐,颇有些怨气地瞪向泊雨丈中:“归云谷怎么了!本少爷月前来了一次,却被轰走,要我月末再来,这回依言来了,终归能请动清云宗主了吧?”

话音方落,抬头见一袭青衣人行出,原本捂着手腕轻嘶的人霍然呆住。

此时数名仆从自锦衣人身后追来,忙将其扶住:“表少爷!没事吧?”

文丹青眼中光亮非常,呆呆地看着青衣人。“你……你是……?”

仆从闻言转目,看见来人,亦是惊震。

好美的人!

天下间竟有这样美的人?!

还是个男子?!

下瞬忆起江湖传言,立时惊醒:

他定然就是中原武林所说,已被灭门的美人世家连城汝嫣家后人,后来被清云宗主所救收为弟子、在江湖中人于毒堡中毒时力战墨夷氏后人,力挽狂澜、为人所敬的那一位云萧公子!

“你等欲请家师?所为何事。”云萧神色淡漠,面容微沉,肃声问道。

文丹青强自回神,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是孔家的孔懿病危……央我代孔家来请清云宗主试试……”说到此处,才算醒神,慌忙又道:“我我我……我是塞外平城文家的二少爷!我叫文丹青!和孔家一直互为姻亲……所所所以受命前来!想请动清云宗主前往平城救人!”

“那你剑指纵白,又是何因?”

第二百七十六章 剑落寒潭

文丹青愣了一下:“纵白?”

云萧肃面不言,看了他一眼转步走近受伤匍匐的硕大白狼,“它是我归云谷中所养,名为纵白……”说话同时俯身蹲下,立时伸手查看纵白伤势。“你若无理由,随意出手伤杀于它,我定不轻饶!”

“啊?!”文丹青甩开身后相扶的仆从,忙上前道:“公子明鉴!我可没有随意伤杀它……是这狼在本少爷好端端地骑马走在山道上时突然冲出来扑向本少爷!本少爷为求自保才对它拔剑……”

说话时靠近几步,原本匍匐在地的纵白双耳一立,兽目狂躁地一睁,立时呲牙迸爪。

兽息凛烈。

是极少于人面前显露的兽意敌意。

云萧眉间一蹙:“纵白?”

浑身是伤遍染血污的白狼数次挣扎欲起,皆在喘息间又摔回泥草间,气息越来越微弱:“呜……嗷呜……”

云萧心头一凛,忙伸手到它颈边查看……赫然见一道深长的剑伤从肋下一直斜切到颈边,掩在血色毛皮里,深可见骨。

“这一剑是你砍的?”云萧回头看向文丹青的眼神无言沉凛。

文丹青被他寒月般清冽摄人的眼眸一瞥,直感心头一冷。

下一刻还未醒神,只被“刺啦”一声裂帛声惊醒,低头便见青衣人撕下身上长衣袖摆快速给白狼止血包扎。

文丹青莫明地心虚了一下,随即拔高声音道:“是它无缘无故扑咬过来,本少爷……本少爷自然是要自保的!下手就稍重了些……”

云萧取数颗凝血回元丹喂予纵白,下一刻猛地立起,回视面前之人沉声道:“纵白从不主动攻击于人,它若扑咬于你,你必是罪有应得!”

文丹青身后仆从面露不忿,立时开口道:“确是此狼从山路旁无故冲出扑咬我家少爷,既是清云宗下声名在外的云萧公子,还望明查!”

文丹青听罢并不领情,不耐烦地骂道:“要你们多话!”而后自顾看向青衣人道:“本少爷自认为行得端坐得正,绝没有主动招惹这头狼,虽小小地砍了它一剑,却也因此弄丢了当时我手里刚得的一把好剑……现在你们谷中这狼还活着,本少爷的剑却已经丢了,我那剑封尘古朴,一看就是绝好的剑……这事怎么看都是本少爷吃亏……更不说还被这狼惊跑了我骑来的几匹西域宝马……”

纵白听到此处突然发出一声低啸,呲牙憎目,兽息凛冽。

云萧与之心意相通,隐隐有觉。想到什么,眉间一拧。“……手里刚得的一把好剑?”

纵白立时又“嗷呜”了一声。

“是了,刚得不过一个月,本少爷还没把玩过瘾呢……”

云萧顿时一震,腕骨向后折断时的脆响于脑海中一闪而过,左腕猛地一疼。

青衣人看向文丹青的眼神慢慢阴鸷了。“……我们此前,可是见过?”

文丹青愣了一下,讪笑着看向云萧揶揄道:“不曾吧,若是见过,像云萧公子这样的美人本少爷怎可能……”

“见过。”说话同时霍然睁目,云萧猛地出手,“呯”地一声扼住了他的颈项。“我怎会现在才想到……你说你月初来过一次?且刚得一把好剑?”

一旁仆从大惊失色,全部拔剑:“公子你做何?!”

云萧冷冷看着不住挣扎的文丹青:“纵白扑咬你时,你手中正拿着那把好剑是吗?”

文丹青双眼微微睁大。

一旁仆从拔剑而峙,又忍不住面面相觑。

云萧续道:“剑鞘上绘‘麟霜’二字,剑身刻有‘华骨’二字,对吗?”

仆从震色,面上一瞬惊异。

文丹青拼命试图掰开云萧的手,惊惧着喘息道:“你、你怎么知道?!”

云萧目中一戾,突然转腕,“砰”的一声将他掼到地上。“剑在哪里?!”

文丹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背重重砸地,胸口气血翻腾。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公子!”“云萧公子!”

仆众皆已拿剑相指,然而俱不敢上前。“还望公子手下留情!”

云萧抬眸一一扫过数人:“月前就是你们与他一起行过……从我手中夺走了霜华剑?”

仆从这才醒悟,无不惊骇:难道、难道当时被表少爷踢断手腕亦不肯放手的乞人竟是……是……?!

低头再看草间匍匐喘息的硕大白狼,众皆心头一凛,忆起当时泥草间褴褛腌脏的一人一狼,目中无不震慑,手足冰冷。“云……云萧公子!”

“若非手里拿着我的霜华剑,纵白怎可能无故伤你?!”一手按住地上剧烈咳嗽之人,云萧垂目低头,冷面抑声。“我再问一遍……剑在哪里!”

“噗——”文丹青一口吐出嘴里的血,猛咳不止,半晌方拧声道:“原来……原来月前那个臭要饭的是……是你……可剑已经丢了……你……你就算杀了我……也拿不回那把剑……”

云萧眼也不眨地转目瞥向他:“我不光要拿回那把剑,还要把此前的断骨之痛还给你。”

一言罢,左脚猛地抬起,冷面看着前方毫不犹豫地一脚踩下,只听一声骨裂脆响,泊雨丈中猛然传出一声惨叫,凄厉非常,惊起鹰鸟一片。

“表少爷!”“少爷!!”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啊!好疼!!疼——”

云萧一脚将他踢开,负手而立,冷冷道:“你等现在再想一想,把剑丢在了哪里。”

木轮椅轴转动的轻响忽然自泊雨丈后的吟风竹地传出。

云萧猛地回头,愣了一下。

绿、蓝衣的两人推着白衣之人慢慢从竹荫里行出。

“师……师弟……”蓝苏婉看向他的眼神微现错愕,几分迟疑地唤了一声。

云萧轻怔了一瞬,而后快步上前,于白衣之人面前俯身一礼:“师父。”

椅中之人空茫的视线平视前方,一时未应声,也未言语。直至叶绿叶开口道:“他们月初时来过,是塞外孔家派来的人。说是孔懿病危,想请……”

“我已知。”椅中之人极轻地道了一句。又默声。

数名孔家仆从得见来人,无不一眼识出,立时朝椅中女子伏首而跪,“端木先生!求先生开恩!我等来时路上不明所遇之人是先生高徒云萧公子,多有得罪!今日还望能看在孔家的面上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我家表少爷手腕亦折,应已偿罪,还望先生……”

“小蓝。”椅中之人未待他们说完便轻声道:“去看看文公子的伤势。”

“是……师父。”蓝苏婉立时应声上前。

云萧目中仍是冷峻,看着蓝苏婉行过身侧,微一蹙眉。

文丹青被一名仆从掺扶着趔趄爬起,痛得唇边都咬出了血,紧紧握着断骨上方张口就骂道:“蛇蝎……根本就是个蛇蝎美人!!什么云萧公子……本少爷只当是个多么光风霁月的人物!结果不过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归云谷、归云谷教出来的弟子不过如此!”

云萧双目微微一沉,直身转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蓝苏婉试图近身与他查看伤势,却被文丹青一把拂开:“滚开!本少爷不需要你们归云谷的人惺惺作态!!故意拖延这一月,现在就是本少爷请动了神医赶过去孔懿也早死了!你们归云谷根本不想救人!本少爷早就看清了!”文丹青口中污血“呸”地一声吐出,毫不顾忌地啐向蓝苏婉。

蓝衣之人踉跄退开方得躲避开,未沾染上衣袖。

“不救就不救!什么三圣之首,不过如此!全是虚伪狡诈之辈……”

“放肆!”叶绿叶霍而冷道:“再敢出言不逊,我叫他们抬着你的尸体出去!”

端木孑仙漠声开口:“绿儿,莫要妄言。”

文丹青狠狠看罢几人,咬牙切齿,转身便走。“跟我回去!”

数名仆从踌躇一时,飞快向椅中女子行了一礼,起身追上。

蓝苏婉看着他们跟随其后跌跌撞撞地行远,迟疑着道:“师父……他说的孔家孔懿……”

椅中之人语声极漠,听不出起伏。“他所言不错,此时出发,去了也已晚了。”端木转椅趋近石坛一侧的白狼:“血腥味萦而不散。小蓝,看看纵白的伤势。”

蓝苏婉忙应了是,快步上前查看。

叶绿叶轻推木椅靠近,不耐烦道:“孔家敢派这样的草包来请师父,也是没人了!”

端木语声忽冷:“你因我不适,故意拖延一月,我再去,也是回天乏术。你忧为师伤病并无不可,但事有轻重仍应予我知晓,再有下次,定当严惩。”

叶绿叶唇间一抿,漠然低头应了:“是。”

蓝苏婉看罢纵白之伤,抬头来忽一愣,愣愣道:“师……师弟呢?”

端木孑仙平放在膝上雪娃儿绒尾边的手微微蜷紧,清冷无绪的眸中浮现寒色。

……

千木林外的山道上,数名仆从正掺扶着文丹青趔趄前行。

锦衣的人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口中不时啐出一两句污言秽语。

“不过是个瞎眼瘸腿的女人,竟叫我从塞北赶来这野岭求她?还白跑一踏……还有那个云萧……竟敢踩断本少爷的手!你给我记着!本少爷早晚把你两只手连带胳膊都废了!”

“表少爷切勿再妄言!此事本是少爷欺辱人在先,且此地还是归云谷所在,少爷还是收敛言辞……”

文丹青回头一脚踹在那人下腹,切齿道:“什么归云谷!一群乡野村姑还真当本少爷怕了她们?!中原武林不过如此!待我回到平城……”

言之未尽,头顶上方蓦然飘下一声冷笑。

文丹青闻声一震,抬头看去,一袭青衣独立林木横枝之上,身形修长冷逸,面容清艳绝尘。

正一眨不眨地俯视着他。

文丹青却被这张风华绝世的脸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数步,惊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云萧踏步而下,身形飘忽诡异,瞬息之间已立在锦衣人面前。

文丹青吓得“扑通”一声,后仰摔倒在地。

仆从皆惧,齐声跪地相求:“表少爷此前之言都是无心,望云萧公子能不怪罪!”

青衣人冷冷看着地上的文丹青,只道:“我再问你一遍,剑丢在了哪里?若然答不出,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另一只手腕也踩断。”

文丹青身子一抖,断腕更疼,咬牙喧声:“你、你敢!”

云萧一脚踩上他撑在地上的右手手背,痛得地上之人再度一嚎,青衣的人适时出手,一枚银针射入他颈后一穴,地上之人的嚎声立时淹没在喉咙里,未能传出。

一侧仆从看在眼中,皆露抑色,左前一位仆从突然上前道:“剑在追击白狼途中……被白狼从少爷手中撞落,掉在了此林右前方一处寒潭里!”

云萧眼中光亮一闪而过:“落月潭……”

言罢不置一词地转身就离。

却未及转步飞身,地上之人强忍手背刺痛,一把抽过身侧一人的长剑直往云萧背后刺去。“敢踩本少爷两次……!”

云萧面上一冷,微微睨向身后的双眸中一闪而过的戾色。“原本不欲再和你计较,你既寻死,我便和你算了胆敢对她出言不敬之罪!”

文丹青未及反应,云萧倏忽一侧身、拂袖一扬,原本刺向青衣人的长剑立时往后一翻,剑身直指锦衣之人。

“表少爷!!”仆从见罢无不惊惧。

文丹青眼看着长剑削向自己亦是大骇!

“唰——”的一声,一道白练挥来,倏地卷住铁剑往下一沉。

已然削向文丹青左肩的长剑猛地一转剑刃,擦着文丹青肩侧上臂“啪”的一声坠地。

一串血珠映着锦衣人臂上斜而浅的伤口溅出,洒在铁剑、亦洒在椅中之人正自收回的白练之上。

雪一样白的长练染上血污,慢慢收回白衣之人腕间。

青衣人怔了一瞬,而后身影一闪,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白练,毫不犹豫地从染血之处以气刃将之斩断。

端木面沉而凛,语声已是极冷。“跪下。”

第二百七十七章 渐行渐远

端木面沉而凛,语声已是极冷。“跪下。”

云萧手中尚握着女子袖中拖曳而出的白练,闻言眉间一蹙。

并未立时跪下。

叶绿叶立于木轮椅后,看了云萧一眼,冷目睇向吓呆于地的文丹青:“此子满嘴污秽,且对师父您出言不逊,师弟出手教训,并无过错。”

端木孑仙静坐于木轮椅中,面色苍白冷肃,唇间紧抿,只不言。

青衣人看着女子脸色,下一瞬,屈膝跪下。

文丹青这才醒罢,吓得直往后退右手直指云萧:“你……你你刚刚竟然想杀我!你……你……蛇蝎……歹毒……”言之未尽,仓皇后退、边爬边逃。

“表少爷!表少爷!”仆众呼之不及,急急转向椅中白衣人一礼:“多谢先生!方才之事是我家表少爷先欲动手,有错在先,平城文家与盛乐孔家皆不敢追究,先生不必牵怒门下高徒,我等就此告辞!”言罢匆匆追着文丹青而去。

“绿儿,将他们送出谷外。”

叶绿叶面色微有冷意,也未多言,抱剑而应:“是。”言罢便掠身追上前去。

青衣人静跪于地,垂目望着林间草上,一言不发。

端木孑仙转轴而离,一把收回了于他手中牵着的白练。亦未言语。

青衣人想要起身推送木轮椅,只是未闻女子唤声,亦未听到女子命他起身之言,沉静一时,便未敢动。

千木林中,木椅轻轴,慢慢转远。一白一青的两道身影,一者扶轴离远,一者静跪未起,慢慢离远。

……

塞外,盛乐城。

一辆如墨深的厚帘马车缓缓行在北街主道之上。

道旁有行人见之,无不瞩目而视,目露警色。

马车里,连日舟车劳顿的墨然神色微乏,倚靠在马车后壁上闭目小憩。

木制的马车后壁横木凸起,虽挂了绒毯,头枕于其上随着车身晃动亦难免脑后磕痛,墨衣云纹之人却似毫无所觉,呼吸始终轻浅,闭目无声。

墨夷然却原本静坐于车内一隅,转目看了男子一眼,便起身与墨然并排而坐,伸手轻轻扶住男子的头靠到自己肩头,而后笔直而坐,静默无声。

马车缓缓驶近北街尽头,远远可见一座古朴沉厚的朱门旧府静立,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一左一右张口而哮。

“先生、公子,武宗孔府就在前面了。”

墨夷然却轻应了一声,而后伸手拂开一侧窗帘一角往前飘了一眼。

道路两旁摊贩走卒零星可见,时有身着白衣蓝褂学子服的青年领着身穿武生服者肃面走过。余光皆有意无意地瞥向此辆马车,悄然蹙眉,目光凛起。

墨夷然却眼中掠过微微的厉色,眉稍微动,低头取出铁皮面具戴上。

此时一只环颈羽白的漆黑鸦儿于外轻“呱——”了一声,正落于马车窗沿上。

墨夷然却朝它伸出手,黑白相间的鸦儿立时挤开厚厚的窗帘钻入车内,重新飞落在少年手臂上,歪头舐足。

一身黑衣的少年取下它腿上的竹筒倒出传书。

看过之后,指间一转化成了齑粉。

“说了什么?”墨然不知何时已然醒来,面上倦乏之色未尽,头枕在少年肩头一时未动,只微阖着双目问了一句。

“九月末朝廷兵马按兵不动七日,至第八日中军主将巫亚停云亲自领兵自益州东南面牂柯郡发起进攻,于周水、不狼山两地与凌王反军四次交战,四战皆胜,朝廷收复益州境内最大的牂柯一郡,现集主力驻扎在牂柯郡与朱提郡交界的平夷,其势步步进逼,有一鼓作气收复整个益州平定凌王叛乱之意。”

墨然听罢,微微蹙了眉:“此为十一月中旬,九月末至此不过月余,月余时间交战四次,长途跋涉至益州的朝廷兵马几乎不得休憩,巫亚停云何以一反前态,如此猛攻?”

黑衣少年默声。“义父想到什么?”

“速战速决,免遇后患……”墨然起身坐直,看向了停落在少年手臂上的鸦儿。“朝廷有所忧,巫亚停云有所顾,所以急于平定凌王乱,避免粮草辎重供应问题,也避免另一大患……”

“什么大患?”少年问罢,又道:“却儿只觉,凌王叶齐已得到军库图,实力大增,应不至于如此被动,连战连败。”

墨然轻轻颔首。“不错。更何况有那一人从旁辅之。”

黑衣少年微挑眉稍道:“义父说的是赫连绮之。”

墨然静望于前,沉默片刻,而后道:“他与凌王此举,极有可能是有意保存实力。”

此时车外赶车的小厮轻“吁——”了一声,慢慢止下了马车,吆喝道:“先生、公子,到了~”

虽身处车内,墨夷然却明显觉到马车周围行过的路人脚步踌躇凝滞。

黑衣少年目露寒色,道:“与上回陪义父来这塞外时不同,此次盛乐城内满是肃杀之气,不见熙攘嘈杂,却儿见身着孔家文宗学子服的人领着武生服的武宗弟子于街上来回巡检,面色皆凛,十分警惕,如临大敌。”墨夷然却顿了一下,续道:“应如义父出发时所言,孔家早已出事了。”

墨然面上虽显倦惫,眉眼间仍见柔色,看着身侧少年:“只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少年人又道:“影主另告知,寒月初,文墨染暗中于洛阳行出,往的,也是塞外方向。”

墨然目中忧色浮沉。“梅疏影的死,此人振作地倒是快……如此看来,朝廷从未放松对塞外孔家的监察,文墨染也来此,证明最坏的结果,多半已经发生了。”

墨夷然却回望他。

墨然亦正看着他。两目相视……墨衣云纹之人忽然伸手抚了抚少年的发,“曾随义父来此塞外之事,你记得?”

少年点头:“记得。”顿了一瞬,又道:“和义父所历之事,却儿无一忘记,都记得。”

墨然目露轻哀惭色、亦露倦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后悔吗?”

黑衣少年握住墨然手腕,扬唇笑了一笑:“有时独自遇见想要记住的人,却难记住,会觉得遗憾,但是不曾后悔。我始终记得你从未逼我,是我自己选择、成为墨夷然却。”指间握得更紧,少年人直视于他,倾身以额相抵:“成为你。”

墨然指间颤了一颤,眸中哀色只更深。

墨然出得马车,小厮已从武宗孔府门前回报过来。

“公子、先生,他们一听我们是来找您说的孔懿先生,脸色就不大好,也没说通报不通报,转身就跑了。”小厮纳罕道:“不过倒不是往门里跑,是往门外跑……”

墨然立身马车旁,看着来来往往有意无意看向他们的路人,只问道:“是往哪个方向跑?”

小厮伸手往东面一指:“就这条往东的道儿。”

墨衣云纹之人神色温然,轻言道:“那便候着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一掠而至,广袖临风,身上墨色云锦长袍色深如夜,扬起便落。“你是墨然?”

墨然回望来人色深却净的眸,温然颔首。

“你与子葭是朋友?”

子葭便是孔懿的字。墨然听罢,再度颔首。

那人见得便立时转身,快步而行:“如此,跟来。”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便跟了上去。

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执剑行于墨然身后,只默行而随,不言不语。

第二百七十八章 雪夜而离

墨然抬头看着面前古朴雅致的另一宗“孔府”。

其朱门之上所书“孔”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几乎透过横匾,矗立于东街尽头,

与武宗孔府沉厚肃穆之感不同,其内书楼林立,于外仰首可见,清雅斯文。

“孔家重文轻武,又以东南西北划分尊卑次序,文宗孔府为首坐落于东街,外戚文家为次坐落于南街……而武宗孔府最末,坐落于北街。”墨然微笑,看向身前之人。“墨然此次过来是为探访孔家武首孔懿,公子却领我来文宗孔府,却是因何?”

深黑色的云锦长袍于行路间飘逸如风,男子束起的长发有几缕随意地散落于额际,此时正快步踏上文宗孔府的台阶。闻言便回头看了一眼墨然。

“带你去见子葭。”

他言辞极简,一路未有赘言,说罢便大步踏上石阶行至文宗正门。

据闻孔家文宗一向自恃甚高,正门极少为外人而开,若非当世名流,便要文才惊世。

墨然看了一眼此人疏朗俊逸又寡淡无绪的形貌,心中微有沉吟。

下一刻文宗孔府的大门便应声从内拉开,一纵白袍蓝褂的文宗弟子分列左右,俯身揖首,无人抬头,口中恭声而唤:“文首。”

墨然身前的男子视若无睹,领二人从众人之中穿行而过,径直行往文宗正院后方的主院寝楼——枕书楼。

“少爷。”枕书楼内,众婢子见得男子,立时作揖行礼。

墨然看着男子背影,温和道:“原来公子便是塞外孔家文宗之首,孔嘉先生,墨然失礼了。”

江湖传闻此人极为寡言少语,此番一见,实有过之无不及。

孔嘉便点了点头,领墨然入了寝楼主卧。立时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入。

绕过内室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屏风,便见一人躺在紫檀香木雕花大床上,满面青黑,几无气息。

墨然微一震。

床上之人确是孔懿。

只是孔家文宗自来轻看武宗,孔懿虽才名在外,却终究不过是武宗之首,地位比到孔家文、阮两氏的长老都有不及,而枕书楼却是孔家文宗之首所居。

孔嘉立于床头平静地看了一眼榻上之人,而后回头,直视墨然双眸。“救他。”

末了,他张了张口,又道了两字:“求你。”

……

纵白被安置在泊雨丈中守阵庐内,蓝苏婉奉命照料妥当,天色近晚,方得返回含霜院中。

是时已近晡时,蓝苏婉来回不见云萧,便往饮竹居里问了一句。

白衣的人临窗而坐,低头抚着膝上雪娃儿,面色苍白倦惫,不时轻咳出声。

此时叶绿叶执剑而入,立身椅侧,道了一句:“师父命云萧跪下,未唤起身,他莫敢动,此刻仍于千木林中跪着。”

蓝苏婉听罢愣了一下,想到晨时所见,青衣人眼也不眨踩断那人腕骨时的冷厉神情。一时噤声。

临窗而坐的人便又咳了一声。

叶绿叶眉间一蹙,取出雪白狐麾给椅中之人披上。口中道:“小蓝去熬药,我去备晚膳。”

蓝苏婉张了张嘴却未能出声,末了只应道:“是……”

霜月岁寒,深山幽谷之中,已是冬来欲雪之势。

淡青色身影笔直地跪于泥间草上,冷面不言,一动不动。

鹰鸟啼鸣声声,日落夕沉,树影摇曳,林风拂起他的发他的衣,带起一片寒意。

从内而外。

夜半时,昏暗的空中悠悠地飘起了雪。

青影岿然不动,低垂的视线始终落在地上枯草间,沉静,冷肃,寒绝。

“眦睚必报,小人行径?”

“恃武伤人,轻人性命?”

“你可是在气这些?”

昏暗的林中,青衣之人慢慢扬起一抹苦笑,声轻而抑:“你许是根本不知,萧儿究竟为何难饶于他。”

幽雪渐变鹅绒,于寒夜里越下越大,无声息间融入青衣之人衣发之间。

“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将你赐予的一切看得有多重一样。”

雪花洋洋洒洒地穿过林木飘落下来,映着凉月,渐旋渐舞渐成痴。

蓦然一道白影翩跹,掠如轻雪。

此时已是深夜,冷月高悬于深谷之内,映照幽林。

女子身披厚厚狐绒,罩在内里的月白中衣上,虚弱却也极快地执伞而近,足尖点落,踏在泥泞与草径之间。

落步似无声。

雪水融于泥草间早已浸透双膝,青衣人本是无声,有感声息,蓦然侧首。

便见那人满面苍白地立于身侧,双唇如雪,面上几近淡青色,气息隐颤,极为不稳。

“……起身罢。”一言罢,气息愈加不稳。

云萧看着她,呆了一瞬,几乎怔住。也看着她肩上蜷着的雪娃儿。

白绒绒的雪貂缩在肩颈里,几乎与狐绒雪麾融为了一体,竟也冻得瑟瑟发抖。

端木言罢,不再多言,轻揽麾衣转身而回。

云萧见她步行,心忧以急,仓促立起,双膝一痛却又跪了回去。

端木颤然驻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内力运行两周天……再起不迟,你重伤初愈,我无意如此罚你……往后莫再如此。”

语声轻而淡,忧而怜,颤而喑。伴随轻咳,气息浮动。

云萧依言快速运转内力行身,同时看着那道白影勉力而行、渐行渐远。

“师父!”青衣的人咬牙一刻,铮声道:“只因霜华剑险些因他而失,萧儿方才出手重了些,幸得麟霜华骨就落在落月潭中,待弟子取回事了,便反省此番……”

白衣人忽地出声打断了他,轻声道:“剑,不必取回了。”

青衣的人震了一下。“师父您说什么?”

端木孑仙于无声中便又叹了一句,语声宁而浅:“你今日所作所为,便因霜华剑。”

青衣的人再度一震。

“毒堡危厄之时,为师见你一力救人,行事已颇具侠风,心中有慰……然今日却为了此剑,肆意伤人,隐现戾气。”端木孑仙拢衣执伞,静立于雪中,背对于他:“你当知饶是麟霜华骨,也不过身外之物。世间再无何物,重过万物生灵的性命。你为了一把剑,不惜干戈,肆意结怨,毫不顾忌地伤人……可是过了?”

云萧十指紧握,语声颤簌。久久只道:“……那是霜华剑。”

“心有偏执,便易化生戾气。你若放不下,今生都不必再取回此剑。”女子言罢,缓步而行。

“师父可知那把剑对萧儿意味着什么?”此时青影已立,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背影,字字铮然道:“我又为何将之看重?!”

端木听罢,语声更凛,气息也便更不稳。“这便是偏执。”

青影行出几步,一掠而近,半是怒半是怨地一把夺过了白衣之人手中的伞。

“难道萧儿珍视师父所赐的剑……也是过了?”

女子本是勉力而行,体虚力竭,被他夺伞的冲力一带,更见不稳,脚下便一晃。

青衣的人似是早已料到,伸手一把将之环抱。低沉道:“萧儿先送师父回饮竹居。”

夜风钻入领中,端木本能地拢紧麾衣,偎入少年怀中。

脸上不知何时早已苍白倦极,一片青晦之色。女子缓缓阖上空茫的目,仍自宁声:“剑之一事,不必再言……回罢。”

双眸阖上的刹那,声息立浅,同时双手垂落至腹上。

你不知晓霜华剑对我有多重要。

少年人松手让手中的伞随风倒落,于飞雪飘摇中一把横抱起面前女子,将她牢牢圈护在怀中。就如同你不知,我将你看得有多重。

心中凄罢,一掠而起,身形快如鬼魅,眨眼便入含霜院中。

饮竹居内,蓝衣少女自榻边惊醒不见榻上之人,正自忧急,凛冽行出匆匆去寻叶绿叶相告。

行过院中拐角暗处,正见雪中月光下,青影怀抱一人大步而回,径直行入饮竹居内。

蓝苏婉立时松了一口气,“听闻下雪,师父终是放心不下……”言罢于角落里行出,匆匆跟了上去。“回来便好。”

云萧将白衣女子放入榻间,一手输力与她御寒,一手轻轻将其拥入怀中。

此时夜半人寂,冷月无声,含霜院中唯余落雪声。

“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霜华剑?”

语声缱绻,几多温柔,又几多痴缠。“却不知除了你,这世间我又有什么放不下?”

白衣的人元力早已不济,勉力于雪夜行出再难强撑,昏昏沉沉中畏寒而瑟,寻着熟悉的气息深偎于少年怀中,隐隐瑟然。

云萧坐于榻沿,一面忧狂地探过她的脉,一面凄然地看着她的眉眼。

心下一时宁一时嚣,一时疼一时怜,一时沉敛又一时轻狂。终未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师父。”

辗转厮磨,亲昵爱怜。

“师父。”

半是幸福,半是痛苦。

“师父。”

声轻如絮,满腔情柔。

他难以自制地轻轻吻她,伸手于她发间轻抚。

而后低头,将自己额上的樱花纹烙映在了女子眉间。

久久,睫羽一颤,眼泪蓦然滑落。“……你可知我多爱你?”

蓝苏婉呆呆地站在门口。

窗外的风忽然凛冽,云萧一震,猛地回头。

蓝衣裙摆在夜风中轻舞,挡住了门外的月光。

蓝衣的人一身凄然、满目震惊地立在饮竹居门口,正怔怔地看着他。

泪流满面。

云萧紧抿双唇,一动不动,脸色煞白如冰雪,手脚渐寒。

蓝苏婉一只手扶在饮竹居门框之上,身子簌簌然地发抖,手指几乎抠进了门里,看着门内榻沿的两人,几度张口,难以成言。

“师弟……”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怔怔道:“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凄然一泣,她猛地哭道:“你和师父……你和师父是错的。”

言罢转身如旋,径直奔出饮竹居,但见月光下万道银丝迸发,瞬间缠住远处的竹木,蓝影一荡,眨眼间飘掠而远。

待云萧自饮竹居内追出,茫茫雪夜,喧嚣沉寂,已不见那道蓝影。

第二百七十九章 旧时之语

盛乐城内。

每一条长街巷道隔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有孔家文武宗弟子巡逻经过。

以文宗弟子为首,领数名武宗弟子一一盘查问询。

一旁小贩被问到有无异常或生人,原是摇头,后来挠头憨笑道:“城里的邻里左右大伙儿都认识,没见生人,要说异常……今早三婆没有出来卖馍馍算不算?”

小贩原是打个趣,不想巡逻之人听罢立时快步往三婆所住的破败小独院奔去。

……

“赫连先生说接应之人到来我就能全身而退。”一方杂草丛生的破落独院中,简陋的土屋里一名身穿冬袄长裙的少女眼神锐利地看着面前一人。“现在不但未能全身而退,还因出手救你受伤,被困在盛乐城内。”

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皮肤有些粗糙,可见细细的皲裂纹,是常于风沙烈日中曝晒行走之人。眼尾吊梢扬起,有冷淡严厉之感,更兼两分西域风情,隐约可见脑后的长发十分蜷曲。

此时正伸手触按自己左臂上方,那里用长裙下摆撕扯成布缠包扎过,隐隐透出血色。

她面前之人身形瘦长,周身罩在一袭深色斗蓬里,半张脸被阴影挡住,难以看清。

闻言只低声道:“谢殿下出手相救,赫连先生的计策理应无误,只是有人出乎了先生的预料,方致此下的困境。”

舞雩声低头道:“从未有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识破我……不过一言一行,他便立刻识出,孔家文首虽寡言少语,却极有可能是那种身旁之人走路先行左脚亦或右脚、说话时唇齿张开至几分都清楚记得的人。”

拉巴子不可置信地瞥了他一眼,“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吗?”

舞雩声微微颔首:“极为少数,但以他识破我之速,不无可能。”

拉巴子再道:“我听闻你本是擅得讯息的暗人,为何实情与你所述出入如此大?孔家文首的武功分毫不比武首弱,甚至更强,让我等始料未及,险些败在他们两人联手之下。”

舞雩声再度低头:“这亦是我与赫连先生未料到之事……孔家向来重文轻武,文宗弟子更是耻于习武,往届文首都是不会武之人,不知为何那孔嘉武功如此高强……而且……”

拉巴子一拧眉:“而且什么?”

“他的武功与我所知一人极为相似。”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步声,拉巴子与舞雩声同时望向院中。少女凛然立起:“你把东西带走,我挡下他们再去与你会合。”

舞雩声立时上前一步拦下了她:“殿下稍安,只要不是孔家文首亲自过来,便不必如此。”言罢一把将一旁泥榻上的被褥掀开,露出里面被拉巴子打晕昏睡的老妪。

数十名孔家弟子迅速将独院围住,一名武宗弟子持剑上前一把将门撞开。

但见一名老妪佝偻着背正于灶上摊着白面粉,动作一顿一顿,听见声响,愣愣回头。“干……干啥嘞?”

那名武宗弟子亦是一愣,迅速转身回至一身白衣蓝褂的文宗弟子面前。

那文宗弟子肃面拢眉,上前多看了老妪一眼。“三婆今天怎么没出去卖馍?”

老妪战战兢兢地回道:“天……天儿冷了,老胳膊老腿出去一吹就疼……就……偷了一日懒。这是……咋了?”

为首的文宗弟子又往土屋里张望了一眼,不见异常,便一挥手领人退去。

拉巴子抱着只着中衣的老妪从灶下翻出,不由多看了一眼面前另一名老妪。“当真难以分辨,孔家文首竟能一眼将你识破。”

离去不远的文宗弟子忽是一凛神,暗骂一声:“该死!摊馍怎可能不点灶!速速与我折回!”

待到返回,土屋内只唯榻上昏睡的老妪。

文宗孔府内。

墨然将从孔懿指间放出的血端到案上细看。

一股异常难闻的咸腥味窜入鼻中。

“他中的是西羌一带惯用的岩蠖毒,涂于长茅刃尖用于狩猎,使猎物皮肉无毒,周身之血慢慢凝滞坏死。西羌一族大山下的猎户常借此毒捕猎过冬。”墨然回望孔嘉,续道:“孔懿中此毒已有一月,血中之毒早已融尽,若要救他,只得换血。”

孔嘉神色无惊,眉峰微微舒展,只道了一字:“好。”

言罢便伸手解开自己身上黑色云锦长袍,扔至屏风上,只着中衣躺在了榻上孔懿身侧:“换吧。”

墨然划开孔懿右手腕侧,唤来婢女拿木盆承接毒血,再往床榻内侧割开孔嘉腕脉以细竹管插入,接至孔懿左手腕脉割口之中。

“一柱香后需换其他同族之人继续换血与孔懿。”

孔嘉面色无波,平静地看着上方床梁,只应了一声:“好。”

片刻之后,两名婢子匆匆来报。

“文长老和阮长老不知从何处听闻少爷在将自己的血换予懿少爷,皆惊忧以极,正赶来枕书楼内阻拦少爷。”

婢子话音方落,便闻步声匆匆,正于门外快步踏近。

墨然正自蹙眉,便听几人于屋外呼道:“文首!孔懿不过是您的伴读,身为武宗之首保护文首是他份内之事,即便以身相护,也是应该,文首将他安置在枕书楼内救治已是高义,实无必要再冒自身之险,行换血之事!”

榻上的男子转首看向屋外,一柄寒铁扇自袖中滑出,未插竹管的另一只手执起扇柄便向门外嘈杂的黑影射去,听得一声惨叫,那铁扇穿透木门不知钉在了哪个倒霉之人肩头。

孔嘉随之面朝门外,扬声道了一个字:“滚。”

墨然看着那把黑色寒铁扇从自己面前飞驰穿过,忽然忆起曾劫下惊云阁一支文筒,是梅疏影亲笔所书,只寥寥数句闲诗,难窥其讯。

开头两字,曰弋之。

……

孔嘉,字弋之。

……

含霜院中,又覆新雪。

端木孑仙雪夜归罢便昏睡不醒,如今已是第四日。

叶绿叶一脸震怒地看着云萧:“此前第三日师父便就醒了,此次至今未醒,已近第四日的申时……自从二师伯予师父剔蛊之后,师父的身子分明越来越差!数次昏睡不醒,一连几日。便是这个当口,你与小蓝还要胡闹!”

叶绿叶怒视云萧,冷冷道:“她究竟因何而离?难道不知师父近来身子不好,离不得侍奉么!且至今未归!她是作何念想,难道与你生怨,连带师父榻前也不打算回了么!”

青衣之人抿唇肃面,久久,低沉道:“是我之过。”

叶绿叶抬剑直指云萧:“若非师父身边如今离不得你的医术,我必驱你去将小蓝寻回训斥!如今阿紫已没了……小蓝又无故而离,师父身边唯余你我二人,你若再生事端惹师父劳心,别怪我与你不客气!”

青衣之人满面惭色,脸色微见青白,冷郁倦极。

终于道:“若我所料未错……二师姐应是、回了惊云阁……”

叶绿叶拧眉:“她回惊云阁干什么!梅疏影已死,她再回去也无亲人……”

“回去,继梅大哥之后……主掌惊云阁。”

叶绿叶神色一怔:“你说什么?”

绿衣之人面色陡肃:“她为何要离开归云谷,去主掌惊云阁!难道她打算往后再不回师父身……”

言至此处,忽听饮竹居内传出数声轻咳。

云萧、叶绿叶同时一震,俱往饮竹居内急步而去。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坐起,倚靠在身后的横栏上,面向窗前书案上的元火熔岩灯。

满面苍白,目中空茫一片。

“小蓝……走了么?”

云萧立身榻沿,见得女子雪色的双唇微微一颤,如是问道。心下猛地一疼。

“可知……是何故?”

眼帘垂落之际,便见榻上之人十指紧拧在被衾之上,隐见簌然。

叶绿叶张了张口,只道:“……应是回去祭奠梅疏影,不日便回了。”

白衣之人轻轻点了点头,不知是忆起了什么,神情几分恍惚。

久久,忽而道:“……她许是,还怪着为师。”

似听见雨声哗然,拍打在青石泥岩之上,溅起水花。那日破庙内殿里,蓝苏婉哭着所说的一字一句,伴随雨落声,重又浮现在白衣之人脑海中。

……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眼眶,端木孑仙慢慢阖上双目,唇角突然有血溢出,落在白衣上。

“师父!”

“师父!!”

端木孑仙伸手捂在唇上,突然蜷身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难以抑制,久久不止。五指之间慢慢渗出血来。

“师父!”

第二百八十章 何种心情

天色向晚,满城炊烟。

洛阳,东街,雪胎梅骨。

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里,璎璃站在二楼横栏处,望着院中开得正盛的梅林。

繁枝点朱,阡陌相横。

仲冬的风吹在人脸上,竟似觉不到冷。

玖璃立身其后,看着女子的背影:“璎璃,公子的东西该收起了。”男子言罢,沉默少许,又道:“否则落了灰尘,公子定不喜。”

璎璃面色平静地看着院中的梅花,一如往日一身劲衣疾服,衣色如血。“是了。都收起来吧。”她语声不曾起伏,左手似不经意般一颤,醒神来,颔首而应。

雪胎梅骨如今已是江湖上人人俱知的惊云阁核心所在。

九月至今陆陆续续有众多江湖中人前来拜祭斯人。

离去之时,尽皆一声长叹:“从此江湖之上,再无‘人如红梅惊艳,舌如蛇蝎狠毒’的惊云公子梅疏影了。”

双璃送至门口,无声抱拳,只再行一礼。

梅香溢满的洛阳东街。

原本隐秘而清静的酒肆深院——雪胎梅骨,成了惊云阁之主梅家逝去时,才终于浮现江湖的正阁、主阁。

院中梅阁位于梅林前,与后院深处的朱梅小楼遥遥相对。

阁中白烛静静燃着,与挂满的白幡无声映照,不时从案上灵牌前轻拂过,亦从灵牌后端放的骨灰坛前拂过。

夕阳斜照的洛阳城,夜色渐深,寒风起,飞雪幽幽然落。

璎璃站在朱梅小楼二楼、那一处梅疏影生前所居,一惯向南设有横栏的内室小廊里。

一手执剑,一手握着掌心里那把空余扇柄的玉骨扇。

青玉为骨,扇尾垂着一绾雪白的流苏,不染一点杂质,似绸似玉。

曾是武林中享誉盛名,与“白衣红梅”一道成为惊云阁主梅疏影特征的名器——青玉扇。

江湖之上。

无人不识。

玖璃望着璎璃的背影许久。

方垂首转身唤了婢子入内,将房中物件一件件轻叠收起。

璎璃背对房中诸人长时站在横栏处,红衣微覆轻霜,久未回头。

待到晓月初升,夜风渐寒,她忽而轻声开口问:“几位长老最后定下,公子的骨灰何时入土为安?”

玖璃立于房中,闻声回头看她,目中忧敛:“公子喜梅,最后由代阁主定下,此冬过后,梅花落尽时再将公子骨灰安葬。”

“代阁主……”璎璃喃了一声,回过神来便忆起前日已将余老推举出,暂代阁主之位。

玖璃眉间微拢。“余老虽明言小姐若回必将阁主之位移交小姐,但小姐之意,应是不会回来主掌惊云阁了。”

璎璃微微颔首。

“代阁主与其他三位长老商议后,决定来年春时,将公子葬在雪胎梅骨院中的梅林里,伴于老爷夫人身边。”玖璃续道。

璎璃怔了怔神:“这样么……”顿了少许,她忽然喃道:“公子,会喜欢吗?”

玖璃一愣,目中忧色更深,看着璎璃道:“长伴老爷夫人身边,定也是公子所愿。”

璎璃目中空澈,“嗯……只是,公子能心安吗?”

玖璃不由得震住,怔怔地看着璎璃。

男子还待说什么,身后一名婢子唤道:“两位护法。”

屋中收拾的女婢之一上前来,问道:“橱柜最上面这一件衣裙可要奴婢拿去洗了再一同收起?”

“什么衣裙?”玖璃平声问道。

婢子将手中托着的一方锦木盒慢慢打开。“就是这件朱梅百水裙。”

璎璃闻话,突然回头看来。

寒香隐隐的檀木锦盒中,一件红白相间的轻绸裙裳静静地躺在雪白绒毯上,折叠得十分细致平整。

“这件衣裙数月前从南街行宫送回。”婢子悉心解释道:“两位护法当知,但凡外面送来或送回的衣物器皿,公子都会命婢子们重新洗过,方许拿入内室里……唯独这件衣裙,公子当时并未吩咐奴婢们拿去再洗,亲自接了……不知可是一时忘了。”

婢子言至此处,面有悲色,续道:“公子虽逝,他的习惯婢子们却没忘,也不敢疏忽,故而来向两位护法问一声。”

璎璃出神地望着锦盒里那一件绣有醴艳红梅的雪色长裙。

玖璃踌躇少许,道:“公子喜净,洗过再……”

说话间,却见璎璃一步步走近,缓缓伸手向那盒中裙裳。

……

“你身上这件,是我娘生前最喜欢的一件衣裙。”

“白雪红梅一向是我娘最为心喜的两样物景,这件白色曳地的朱梅百水裙正映了这两物。”顿一瞬,他续道:“是我父送与我娘的生辰之礼,我娘长时舍不得穿,一直藏于阁中此屋内。”

“端木先生因助公子而弄湿了衣物,是属下寻来与她换上。”

“若然失礼,端木即刻换下归还……”

那人打断了女子的话,轻声言道:“我娘生前便住在这小楼内,当年我父于益州旧伤复发离世,临终前命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当日,我娘便穿了这件衣裙在门前相迎……依稀还记得她扶门而立,浅黛娥眉、泪染双襟的模样……今日回想,已经十年了。”

“梅老阁主夫妻情深,端木敬之。”

他垂首望向身侧女子,只低声道:“他二人确实情深,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要将他葬回梅阁前,便是院中那些朱梅之下。伴于我娘身边。”

……

指尖一颤,终未敢抚上面前裙裳。

璎璃呆呆地看着盒中之物,“公子……”语声忽而哽咽。“公子……”

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分不清恍然漫上四肢百骸的钝痛,是心悸、还是心疼。

……

九宫绝杀阵中,乱石倾落,那人毫不犹豫地推开自己,越过玖璃,欲往乱石中央那道白影身边掠去。

“公子!!您在焦急什么?!您不管惊云阁……不管小姐了么?!”

那人浑身一震,就那样僵在了原地。

……

“公子……”眼前霍然一片模糊。

她看向手中那把被惊鸿箭矢震碎的断扇,只觉一切清晰得让人无措。

心,忽如锥刺,不经意间,疼得揪起。

不得不忆起……当日毒堡门前,那人冲出掠向箭矢之下的白衣女子时,面上是何神情。

忧急,凛冽,毫不犹豫。她能感觉到他的惶恐和害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那人会死在铁矢之下!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舍生忘死的时候,还惧怕着对方会有一丝半丝的闪失……这是何种心情?

蓦然间泣不成声,璎璃颤抖地几乎握不住剑。

“疏梅轻雪自端华,离木枯枝枉作尘;若非孑影空孤零,怎知梅上冷如仙?”白衣红梅之人手执青玉扇凭栏而坐,倚身栏边。

璎璃似又见了他面上一派从容随意的神色,伸手以扇尖轻轻挑住一片幽雪,如是吟罢。

悠然的神情待到吟完,便露出几分怔色,而后目中便泠然。

泠然过后,便是寂然。

“公子……”

“璎璃。”玖璃忧心地站在女子身后,眼眶已红。“公子已逝,我们、该放下了。”

眼泪持续不断地滴落在锦盒旁,红衣的人哽咽一声,突然伸手一把抢过了婢子手中的锦盒。

转身回旋,翻身从廊外横栏上一跃而下,飞纵而去。

“璎璃!璎璃!!”玖璃惊震,慌忙追去。

梅阁之内,灵堂上白烛摇曳,趴在案上骨灰坛边的雪鹞突然被惊起,瞪大眼看着红衣女子一把将灵牌后的骨灰坛抱起。

余老正往梅阁里守灵,看见璎璃抱着梅疏影的骨灰坛快步行出。

“璎璃!璎璃护法!你这是做什么?!”余老急步追来,不由呼喝出声,语声忧急。

四下里惊云阁长老弟子俱被呼声所惊,急急赶来。

玖璃飞身而至,亦挡在了璎璃面前。“璎璃!你想做什么?”

院中夜风寒瑟,飞雪飘满。

璎璃一把扯下肩上麾衣裹住怀中骨坛,另一只手无言按上腰间长剑。“我要带公子离开。”

众人一震,尽皆惊住。

“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长老南山一步上前,怒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对阁主而言,哪里还有比惊云阁更重要的地方!快把阁主的骨灰坛放回去!”

“没有。对公子来说惊云阁最重要。”璎璃咬牙:“可是他的心不在这里!此时此刻,公子已离了人世……”璎璃语声喑哑:“我不想公子还留下遗憾,不想直到最后,他还要压抑着自己的心……不得所念,没有归宿。”

玖璃呆怔住。

璎璃低头看向怀中的骨灰坛,眼泪早已模糊了眼眶。“‘心之所在,方为归处。’至少最后,我要让公子心安。”

东篱闻话忧声上前来:“璎璃护法若是知晓什么,不妨说出来和大家一同商议,你这般贸然行事,我等又如何心安……”

“公子自来骄傲,璎璃不会再多言。”红衣女子目光凛起,伸手拔剑:“只是今日,我一定要带走公子。”

“你若不解释清楚!阁主的骨灰岂容你妄动?!来人!把她围住!”南山怒喝道。

众弟子立时上前将红衣之人团团围住。

玖璃霍而拔剑。

余老见之一惊:“玖璃护法?!”

黑衣男子转身背对璎璃面向阁中众人。

璎璃握剑的手一紧,眼眶陡然更红。

西园长老语声一凛:“小影刚去,两位护法这是反了是吗!”黑纱冷立的年长女子伸手便向腰间长刀。

东篱立时出声阻道:“如今阁中已推举余老为代阁主,便让余老决断是否让璎璃护法带走阁主的骨灰吧。”

南山骂道:“这怎么能行!若让小影骨灰流落在外,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有什么脸去见老阁主?!”

余老心头一颤,目中痛色,缓缓摇头道:“璎璃护法要么与我等商议清楚,要么把小影骨灰放回灵堂,否则……”

双璃皆已凛神,双双握紧了手中之剑。

余老看见,沉声道:“既是如此,为了老阁主的嘱托,我不能叫你们拿着小影的骨灰胡来。”下时便扬声道:“把他们拦下,切忌碰坏她怀中的骨灰坛。”

“是!”

众弟子拔剑而峙,正要动手。

忽然一道蓝影从外掠来,纵入院中,肃面便道:“发生了何事?!”

玖璃一怔:“……是小姐回来了。”

众长老望见来人,心中大慰,余老上前急道:“小姐可是想清楚了?决心回来接掌惊云阁了?”

蓝衣之人似是不曾休憩过、连日赶路而回,脸色冷白至极,闻言眸光一黯,许久默声。

飞雪幽幽然落,夜风寒凛。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的人凄笑一声,喑哑道:“嗯。小蓝已决定回来惊云阁,不会再回归云谷。”

众人惊喜。

而后由余老为首,尽皆向面前少女跪了下来:“参见阁主。”

双璃怔了少许,亦驻剑而跪。“参见阁主。”

蓝衣之人立身众人之中、幽雪之下,目光几分麻木空洞。

那夜饮竹居内,青衣少年抱着白衣女子所说的一言一句,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耳边。

她扬唇间似是想笑,泪却陡然滑落下来。“起……来吧。”

第二百八十一章 将死之脉

余老再道璎璃之事,蓝衣的人听得怔住。“梅大哥的心不在惊云阁,又会在哪里?”

玖璃心口一紧。

小姐与公子指腹为婚,公子虽逝,小姐名义上仍是公子的未亡人,江湖皆知。璎璃若言公子心中另有所念,于小姐无异于……

“璎璃与玖璃自小跟随公子身边,与公子一起长大,经年伴于左右。”璎璃抱紧怀中骨灰坛,伏地不起。“阁中之众都明白,于公子而言,小姐与惊云阁最是重要,无可比者。”

幽雪持续不断地飘落下来,落在红衣女子颤簌不止的背上。

“只有璎璃知道,公子的心……另有归处。”

蓝衣之人震了一下,面上有些恍恍然的,更见几分寒白。

“璎璃。”玖璃忍不住拦道。

“公子的心意,至死也没有言过一句,今日在此,璎璃亦不会多言……”女子伏于雪地的身子更见颤簌:“只希冀于小姐能够成全,成全璎璃,也成全公子。”

蓝衣的人看着地上红衣女子许久,终于迈出一步。

玖璃于此刻弃剑于地,再度伏首,重重以头碰地:“璎璃于公子身边最近,世上若有人通晓公子心事,那人必定是璎璃。求小姐成全她!”

红衣女子眸光一颤,眼泪潸然而落,咬牙伏首于地紧紧握住了手边长剑。

蓝苏婉苍白着脸慢慢俯身,将地上女子掺扶起。“我懂了……你走吧。”

众人皆一震,璎璃倏地抬头看向面前之人。“小姐?!”

“就如同我把梅大哥看作兄长一般,梅大哥于我,应也只有兄妹之情。”蓝苏婉虚弱地笑了笑:“是我多年不曾关心过梅大哥心中所想,只一味受着他的拂照。今日若非璎璃点出,我尚且不知道梅大哥还有心心念念的所在。”

蓝衣之人静静望着红衣女子:“幸还有璎璃知晓,可免梅大哥于地下落寞难过、不得安息……如此,梅大哥的去处,便就托付予璎璃了。”

红衣女子满面是泪,哭着再跪道:“谢小姐!”

余老等人面上深忧、眉间紧拧。想要再说什么,却被东篱拉住,强忍了下来。

阁中老人咬牙看着蓝苏婉将双璃送出。

“苏婉与两位护法另有事说,还请几位长老于此稍候。”

门前积雪已深,见得一匹黑马已被系在门侧,背上搭着一个裹成方形的包袱。

“是那方锦木盒?”玖璃立时反应过来。

璎璃翻身上马,颔首而应。

此时一只雪白的鹞鸟飞来,落在马上,看着璎璃怀中被麾衣裹紧的骨灰坛。

蓝苏婉立身门前,目中殇然,慢慢抬头看向璎璃。“苏婉有几句话,最后问璎璃。”

璎璃回首肃面:“小姐请问。”

“你与玖璃是惊云阁左右护法,众长老与我,只能容一人离去,今日你离了,便是抛下了玖璃,如此你还要走吗?”

双璃对视一眼,许久,璎璃慢慢侧首,极轻地点下了头。“倘若璎璃不明公子心意,此生都不会离开惊云阁,更不会离开玖璃……但此时此刻,璎璃若弃公子之思于不顾,此生都不得心安。”

玖璃只望着她。不言不动。

蓝衣之人颔首。

下瞬再道:“今日此去,何时归来?”

轻雪萦满马上之人紧抱的骨坛,卷来数瓣寒梅。

璎璃沉默许久,轻声道:“愿伴公子身侧,一生侍奉。”

马旁静立的黑衣男子不觉一颤,转瞬低头。

璎璃握于马缰上的手亦攥得极紧。

蓝衣之人看了他们一眼,垂眸也静。

“最后一句,你要去何处?”

璎璃直视蓝衣之人双眼,久久,一字字道:“归云谷。”

蓝苏婉一时怔住,未几,猛地一震。

……

“都道惊云公子和清云宗主不和,最后竟能以命相救……”

……

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南疆之行时,青衣少年甘入蛊池中的那一幕。

应是痛苦至极,生不如死的。

那人却应了。

又何尝,不是以命相救?

便如后知后觉般醒彻,不觉一声凄笑,“我……知道梅大哥心中所念……是谁了。”

蓝衣之人言罢,转身回旋,大步行入雪胎梅骨内。

“小姐……”璎璃轻声唤了一句。

蓝衣之人猝然止步,背对门外的人,立身在雪胎梅骨内。

语声霍然喑哑:“替我,照顾我师父。”一言罢,纵身便离。

双璃看着蓝苏婉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久久方知回首。

玖璃看了一眼马上女子,怔声道:“……原来是端木先生。”顿一瞬,又道:“我早该明白。”

璎璃回望他,哀然一笑:“是公子藏得太深。”言罢,又默然垂首。“只是……又哪里藏得住?”

幽雪无声垂舞。雪鹞冻得直哆嗦,钻进了璎璃麾衣下。

许久。红衣女子扬起面前马缰。

“你……保重。”

玖璃心下一拧,眼眶微红。“嗯。你也是。”

十指陡然颤簌,眼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璎璃嘶声泣道:“从今以后……你守护公子的责任,我守护公子的心。”

随着马缰扬起的些微风响,马蹄纷踏,已向着划开的风雪奔驰远去。

玖璃独立在雪胎梅骨门前,握紧手中之剑,望着女子渐渐模糊的背影。

喑声应下:“……好。”

雪花落在男子脸上,转瞬化成了水。

……

归云谷中。

青衣的人将慕天阁内一到十四层所有医书寻出,搬入药庐内没日没夜地翻阅。

时至深夜,叶绿叶挑灯而至,将手中的粥递至云萧面前:“把粥喝了。”

云萧接过,一饮而尽:“谢师姐。”言罢再度埋首医书之中。

绿衣的人转身阖门而出。

含霜院中,轻雪一直在落,覆满屋瓦长檐。

那日端木呕血过后,昏睡五日,至今不醒。

叶绿叶寸步不离地守候榻前,云萧夜以继日地阅遍谷中医书。

“师父脉相,分明只是虚微,理应醒来调养数日,便无大碍。”云萧放下女子腕脉,沉声道:“可常人怎可能一再这样昏睡?两日、三日、四日……一连五日不醒,不吃不喝,元力滞顿,越来越见虚弱。长期如此,师父身子只会越来越差……若再一睡七日不醒……”青衣的人眸光一黯,抑声。

“水迢迢之力倒退回上一层不说。元力紊乱倾覆,伤及内腑,更有可能一睡不醒。”

叶绿叶直直地看着他,冷肃的面上尽是沉凛之色。“师父元力本强,更有水迢迢之力护身,往年纵是寒冬,身体虚弱,也不曾像这样数日昏睡……此究竟是何因由?”

云萧握掌成拳。“怪我医术浅薄,诊断不出……师姐放心,我一定找出师父一再昏睡的病因。”

少年言罢,转身便向院中深处慕天阁而去。

叶绿叶每日将少年卯、酉两时熬好的药喂于榻上之人,于院中穿行而过时,便见青衣的人日夜不替地于药庐内翻书急阅。夙夜不寐。

绿衣之人不时怔色。而后守候女子榻前,面色亦越来越凛。

待到六日晚,青衣的人肃声道:“过了今晚便过七日,我们不能再等了。”云萧上前一步紧紧看着榻上之人苍白晦暗的面色:“我只得以点水针法,将师父强制唤醒。”

叶绿叶默声片刻,颔首以应。

元火熔岩灯明黄的灯光映照一室,烛火轻跃不止。

叶绿叶褪去端木中衣将人扶坐榻上,背对云萧。

青衣的人直视女子裸露的背,执针于指间,下一瞬毫不犹豫地连指而下,指尖所到,银针已落,隐见无形的水浪如涟漪一般轻轻漾开。

女子呼吸一促,声息见急,霍然喘息一声,十指微动。

云萧伸手拂过女子冷白的背,指尖微动,已然取针收力。复而又一齐射入。

端木急喘一声,眉间紧蹙,冷汗瞬间涔额,竟似痛极。

“师父?!”叶绿叶心下大紧,立时急唤。

云萧更是一震,一把伸手握住女子腕脉。

指下脉博衰微,虚迟细乱,几乎断续。

云萧双目一瞠。

“云萧!”叶绿叶沉声唤道:“云萧!”

青衣的人一震而醒,呆呆地看向绿衣之人。

“师父醒了。”

榻上女子无意识地向后倚靠,青衣少年慌忙伸手一把撑住其背,另一只手连指一绕,将女子背上银针悉数拔出,紧攥于指间。

女子毫无所知地靠入身后少年怀中,低头间急促的呼吸在慢慢平复。

少年毫无所觉般轻揽女子在怀,有些出神地将指间银针拭过,收入一侧布帛中。

叶绿叶看见面前情景,有些异样,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伸手便拽过寝榻内侧的薄麾盖到尚且只着亵衣的女子胸前。

与此同时云萧伸手再度把住了女子的脉。

指下脉膊平和缓慢,只比常人要更迟一些。是虚微之象,并无大碍。

云萧的手却隐隐在抖。

只因方才一瞬间,指下女子的脉膊,竟似将死之脉。

“绿儿。”女子呼吸已轻,闻着身前之人的声息便唤了一声。

“绿儿在。”

而后数声轻咳,女子又唤道:“萧儿。”

“萧儿在。”

榻上之人慢慢睁开空茫的目:“小蓝……”

灯火轻曳。

窗外风声谡谡,夜深月冷,竹影枯枝照映着院中积雪,寂静无声。

第二百八十二章 药石无医

冷夜无声,轻雪幽幽然落。

青衣的人独自行回叹月居。

院中雪深路泞,每行一步皆能听到悉窣的踏雪声。

枯枝冷雪映着寒月。

脑海似不受控制般一遍遍回想着那一瞬间指下的脉博。

虚迟,细乱。

衰微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时而觉得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时而觉得指尖余温仍在,那时的脉博极尽真实。

云萧脚下慢慢停驻,缓缓止于雪中。

眼前突然阵阵发黑,他无意识地浑身一颤,右手五指下似有脉膊在无力地跳动,越来越慢。

呈将死之脉。

云萧猛然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饮竹居。

指尖一战,下一刻紧紧握住。

叶绿叶原是守候在端木榻前,此刻正自饮竹居内阖门而出。一眼看见门外立着的青衣人,眉间微拧:“师父不是遣你回去歇息了么?何事又回?”

云萧面色沉淡,眸光轻敛,低声道:“师父刚醒,我有些不放心……大师姐因何出来了?”

“师父昏睡数日,此刻初醒有些饿了,我去灶间给师父熬碗热粥。”叶绿叶说罢,看着面前之人便又吩咐道:“如此你先照看着师父,我去去就回。”

云萧点了点头,便就推门而入。

身后能听见绿衣之人快步行远。

端木倚靠在榻上,有些出神地“望”着面前的空茫虚无。听见门开而后合的低响,方轻怔回神。

“萧儿?”

“嗯。”云萧行至榻边,俯视着榻上女子一惯苍白的面容,和毫无血色的唇。“师父的面色有些差,让萧儿再给师父把把脉。”

未待女子应下,青衣人便伸手将榻上之人右手自雪娃儿颈边执起,托于掌中。另一只手切脉而看。

指下脉膊平缓,微见虚微,不是危病之脉。

端木淡淡道:“为师无碍,你莫要忧……”言之未尽,语声忽滞。

只因右腕之上,少年的手止不住地轻颤着。

“萧儿?”

云萧低垂着头,搭在女子腕上的手渐渐收力:“师父可有……瞒着我们什么?”

指下脉膊极轻地跳了一下。

榻上女子垂目而静,许久,轻言道:“师父如有未能相告之事,当是时机未到……不宜诉尽。”言罢轻轻转腕将手收回:“夜已深,萧儿回去歇息罢。为师无……”

少年突地开口:“当真无碍么?”说话同时指间施力,紧紧箍住了女子的腕,未容她收回。“师父到底,有没有瞒着我们什么?”

女子气息渐不稳。

垂眸少许,端木道:“……你且松手。”

少年未应,语声只更厉:“师父的脉膊,弟子前后看出两个脉相。一个,是虚微常脉;一个,是……”声音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云萧道:“……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

少年掌心里,女子右腕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云萧有感,心猛地一沉。

“师父可是……一直在匿脉?”

榻上女子垂首未看少年,指尖慢慢蜷起。“并未。”

云萧五指猛地一紧,端木只觉腕间剧痛,气息顷刻不稳,冷汗涔额。“萧儿……”

云萧又问了一遍:“师父可是,一直在匿脉?”

端木腕间疼得轻颤,却因久昏无力,使不出半分气力,竟难挣脱少年的手。一时呆坐不动,空茫的目直直地望着前方。

云萧看着女子神色,亦感受着手中轻颤不止的腕。一颗心跟着轻轻颤抖。

端木唇色如雪,只是不言。渐渐阖目。

青衣的人心头一拧,五指一抖,顷刻松开了女子的腕,眼前闪过黑芒。

仿佛此前疼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屋内,无声摇曳。

“萧儿……退下了……”青衣的人低哑着道了一句,转身即离。

端木伸手覆上右腕,于少年身后缓缓开口道:“若是将死之脉,五脏俱衰……多已无力回天,无法可医。”轻轻顿了一瞬,女子续道:“身为医者,我等自当治人伤病、救人性命。只是若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便是生死有命……也当看淡。”

“砰!”的一声,青衣人身侧,桌案上的医书竹简、杯瓷小盏悉数被他一拂手挥到了地上。

杯落盏碎之声响彻在夜间。

端木十指一颤,不由得震住。

“师父说得不错……”青衣人气息起伏不止,隐隐颤然:“若真真是那样一副五脏俱衰的将死之脉,弟子遍览谷中医书,竟寻不到一丝可救之法……只觉不过三年,师父便要陨了。”

云萧双目通红,口中却一声轻笑:“如此无能……又如何能不看淡?”

端木心下霍然一疼。

下一刻青衣人快步而出,正与闻声赶来的叶绿叶当门撞见。“发生了何……”

叶绿叶一眼看清少年人脸上的泪,微震了一瞬。

云萧侧首,自绿衣之人身侧快步行过。

叶绿叶回头看着青衣人的背影离远,渐入黑暗之中。

又突然驻步。

“师父一连数日昏睡之状,几时开始?”云萧背对叶绿叶立身长廊暗处,问了一句:“师姐可还记得?”

叶绿叶拧眉回道:“九月中二师伯为师父取蛊之后开始。”

云萧周身一簌,竟似打了个战栗。

叶绿叶眉间拧得更紧。

“谢……师姐相告。”少年言罢,续往长廊远处的夜色里行去。

叶绿叶低头默然片刻,方行入了屋内。

见得地上杯瓷碎盏,愣了一瞬,合上房门俯身一一拾了。

口中同时道:“师弟方才哭了。”

端木静坐于榻上,心口一颤。微微地疼。

“我去把粥端来,师父喝一些。”

“……嗯。”

……

冷月寒光照在积雪上,映照出轻轻浅浅的足印。

飞雪仍然在落,飘在少年人衣发上。

一袭青衣慢慢于夜色中行过,落下几滴温热的水。

云萧慢慢阖目。

次日辰时,叶绿叶看见一只冬鸟自叹月居内飞出,径直往西南面去。

待见云萧往厨间侍药,叶绿叶看了他一眼:“师弟传书与何人?”

青衣的人慢慢自药罐中倒出药汁,温声道:“回大师姐。是二师伯。”

叶绿叶静了一瞬,而后冷然道:“若是师父之事,可多与大师伯相商。二师伯此人,与我等并非同类之人。”

青衣的人慢慢端起盛满汤药的白瓷小碗,指间微抖。低头间语声有些哑涩:“师姐说得是。”

叶绿叶微愣,下一瞬便见了青衣人端着药碗转身而离。

辰时近巳,晨光穿过深林幽谷洒在含霜院中的积雪上,似暖还寒。

纵白伤势渐愈,偶尔会从泊雨丈守阵庐内行来院中踱步。

断菊居中的草木被积雪覆尽,衰残一地,再无生息。

屋院未改,兰香渐散,折兰居中,亦见空落

青衣的人端着药碗慢慢行往饮竹居。

目光沉凛寒萧,又几分冷绝凄恻。

若是可选,虫蛊一类,此生只愿除尽,不愿再近!

然药石无医,回天乏术。

天下间怕是只有那人……还可一求。

……

端木喝罢云萧递来的药,转头微怔住:“你方才、说什么?”

“二师伯不日会来谷中一踏。”

端木面容冷白,眉间已蹙:“因何,而来?”

“师父时常连日昏睡,弟子传书与她,请二师伯来与师父看看。”

端木目中忧色沉敛:“为师无事。且她向来不愿离开南疆,唯恐蛊池生出差池,应是不会应你。”

云萧端起药碗,转身慢慢行出饮竹居。“师父放心,二师伯不日便会来。”

端木满目苍白地望向少年人的背影。“萧儿……”

……

“师伯方才的提议你还未回答呢?传闻中的不死蛊,你若能助我研成……”

“恕云萧无心滞留,更无心改投他门,师伯另寻他人相助吧。”

……

阖门的刹那,满目悲疼寒决皆掩于轻垂的眼帘下。

师父……你予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予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一袭青衣轻拂起朔风冬雪,转身间萦满一袖冰凉。直感风寒雪冷。

他低声喃道:“……我多想告诉你。”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六合困阵

盛乐城,枕书楼内。

孔嘉立身床头看着榻上孔懿不复青黑的面色,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指边呼吸虽浅,却见稳。

孔嘉掌心慢慢蜷起,极轻地舒了一口气。旋衣回身,看向墨然便道:“要何回报。”

墨然坐于桌边,正写罢后续休养所需注意之事,此时放下笔,温然道:“孔嘉先生言重了,孔懿与然本是旧友,救他也是我愿,何需回报。”

孔嘉安静了一瞬,后行至墨然面前,眼神沉静而有光。又道三字:“太及时。”

墨然扬唇间笑容温敛而柔和:“墨然也是文榜在名之人,知晓平城的赏菊诗会年年都是孔懿摘得魁首,此次却听闻不是,一时惊疑,便想来探望安慰一下旧友……不想恰巧来得及时。”

孔嘉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受伤,未去。”

墨然笑了笑,回道:“我已料到孔懿必是因为受伤根本未去平城参加诗会了,如此也无需我再出言安慰。”言罢,转而问道:“只是不知,孔懿缘何会受此重伤?且他伤口之上,中的竟是外族西羌之人擅用的毒。”

孔嘉静立。

墨然便也不言。

片刻后,孔嘉看向墨然:“你来,是为奇谋录。”

墨然一怔。

孔嘉再道:“且,你是影网主人。”

这时始终静立在墨然一侧的黑衣少年眸光倏地一冷。

屈身于桌案边正收拾诊疗器具的墨衣人手中顿住,慢慢站直了身。

“被盗,已失,羌人。”孔嘉一身黑衣如幕,笔直地站在孔懿床头:“你想知道的,说了。”

墨然抬头平视着前方:“藏书阁被盗,奇谋录已失。是羌人出手……”墨然回头看向孔嘉:“孔嘉先生可知,遗失奇谋录之事若被朝廷知晓,应是灭门之罪。尤其是落到羌人手里。”顿了一瞬,墨然再道:“先生就这样轻易地诉与了然,可是不妥?”

孔嘉静立,语声平淡:“救了子葭,信你。”

墨然再怔。

这时门外步声急踏,一人快步而来推门便入:“文首!发现行踪了!”

“说。”

那人看了墨然一眼,下瞬立时低头回禀:“如文首所料他们走了城西枯木林,打算穿过树林离开盛乐城,现在被子栎子林他们的六合阵围住不得脱身!”

他话音方落,一席黑色衣角便带着劲风从耳旁划过,孔嘉已大步而出。

墨然看着他的背影快速道:“我与梅疏影水火不容,你言信我,不怕他泉下难得瞑目?”

孔嘉行出数步,只一顿,“死了,便不管。”言罢纵身便离。

他一离开迅速有十数名武宗弟子守在了房门前。

墨然看了一眼身侧少年,后者拧了拧眉,而后快步行出,闪身即离。

……

城西枯木林中,十二名身着武生服的青年执剑围住中间两人不停轮转环绕。

敌进一步阵退三步,敌上一分阵上三分。只围不攻,适时而变。十二人围拢中间二人忽分忽合的出招,进退间丝毫不乱。身法更是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拉巴子数次出拳打在空处,只觉人影环绕如浮光似掠影,你进我退我退你进,根本辨不出虚实,打不到实处。

这十二人身法之快,饶是舞雩声也纵掠不出,最远时两人分开数十步欲各自分破,竟是下一瞬便见十二人急行穿插几步,便成六人一阵,分而围之,更难破出。

这便是孔家武宗闻名遐迩的重笼六合阵么?!果然名不虚传。

拉巴子额发汗湿,臂上受伤之处更是沁出层层鲜血,眼见有力难用,心下暴躁不已。只恨不能抓住其中一人一拳打在脑门上!

舞雩声更是被缠得寸步难行,掩在斗篷下的脸色青白冷郁,眉间紧皱,脚下渐乱。

忽听林外响起哨声,执剑的十二人目中更是一凛,步法身法更快,阵式时紧时松,散如莲开合为莲闭,默契非常,若无十数年磨合练习绝难成就。

舞雩声心中一沉,知是孔家之人即将赶到,再不破出绝难逃脱得了!心中虽知却无办法,目中深恨。

却是这时,听得一声惨呼,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枯木林深处被人抛出,正砸向执剑而进的其中一名青年身上。

那名青年身法极快,挽剑而过轻易便能了结了这名突然而出的乱阵之人。只是身法迅捷之余眼速亦快,抬剑之余一眼看清了这砸来的娇小身影竟是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手中之剑一顿,阵式立时就乱了。

拉巴子立觉时机,飞快欺身而上!正朝接住小姑娘的青年脸门一拳挥去!

那名青年反应极快地飞身而退,迅速将小姑娘往身后一推,高声喝道:“合阵!”突发异状与他一起合围拉巴子的其余五人步伐身法竟没有一丝混乱,迅速合围过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孔嘉弋之

枕书楼内,墨然在数位女婢簇拥下伸手再看了看孔懿的脉。

察觉到婢女们的紧张,墨然微微一笑,看罢脉相便收回了手。“他无大碍,你等不必紧张,我若要害他,又何必救他。”

婢子们尴尬一笑,稍退了两步。“先生见谅,少爷不在,懿少爷若生差池,奴婢们担待不起。”

墨然便未再多言,温然颔首。眼角之余瞥过众婢子的手,手背皆宽,虎口皆厚,隐约可见指尖厚茧,便知全是武功不俗的习武之人。

果然,下一瞬屋外扑翅之声忽起,窗前一物径直掠入屋内,速度极快,却甫一靠近,便被临近的一名女婢飞身而起一把扣住,吓得尖叫:“呱——”

众婢子正如临大敌,墨然眉眼轻弯和声道:“它是来找我的。”

那抓着手中白颈黑鸦的女婢立时一怔,下一刻将其送至了墨然面前。

黑鸦被松开立时一窜,逃到了墨然手臂上。

墨然朝众婢子微微一笑示意过,便低头取下了黑鸦腿上的竹筒:

朝廷于朱提郡绥江畔首败,十四万大军损耗至十万;凌王将军库图财宝散在军中,以此为引八万州郡兵扩充至十二万。

墨然看罢面色已肃。

此前皆连败绩,凌王十万大军不过去了两万,如今更扩充至十二万,先前几败果然皆为退守之计。

如今中军乏力,凌王以逸待劳、开始反扑,巫亚停云守势严峻,隐隐已是危矣。

墨然眉间微微蹙起。

果然传书往下,便见郭小钰写道:朝廷就增兵一事争议未止。民心忧。

墨衣之人思及北疆悍强之匈奴、鲜卑二族,东之夫余、高句骊,正西乌孙氏便知叶征不会增兵,静默罢,看见传书最末写道:文墨染不日至盛乐。

羽鸦传书尚且需数日,如今传书已达手中,文墨染多半已近。

墨然正思,便听门外步声纷踏,有仆从匆匆行至,于枕书楼外压低了嗓音呼道:“请出文首!左相文墨染大人至!”

墨然眸光一掠,面色便又复了一惯温然柔和。

……

日西沉,孔嘉领武宗弟子回,至府门见左右排列颀长之府兵衙役,手中寒铁扇一顿,面容未改,脚步未停。

径直入府。

文墨染一袭浅墨色绒羽锦麾覆肩,笔直立于文宗孔府正厅之上,听见脚步声,缓缓回首望向厅外。

“孔家文首,弋之先生?”

孔嘉颔首入厅,屈身行礼:“是。”

与此同时墨夷然却纵身掠至枕书楼内,于屋外大步踏入行至墨然身侧,静立。

屋中婢子看了他一眼,知其此前便随同墨然前来,一直静立在侧,便未阻拦。

墨然鼻间闻了血腥味,眸中轻忧。“竟能伤你,来人不容小觑。”

墨夷然却冷声而应:“号称西羌第一勇士,有‘虎公主’之名,我与孔嘉联手未能胜她。”

“奇谋录没能夺回?”

墨夷然却点头。“来助她之人中有一小姑娘极为刁钻毒辣,挟人质放血以胁,孔嘉收了手。”

墨然轻叹一口气,“如此,便不用执意了……许是塞外孔家当历之劫……”言罢转而柔声:先让义父看看你的伤。”

黑衣少年摇首:“只是小伤,数日便愈合了。”

墨然牵过他的腕诊了诊脉,之后拉起长袖,看了眼他小臂上的剑伤。

指尖一顿,墨然便又道:“舞雩声在助?”

墨夷然却嗯了一声。

墨然默声一刻,语声轻敛:“无论何时,不应轻敌。”

墨夷然却眼露戾色。“义父教训的是。”

墨然眼望空落之处,缓缓道:“幼时始,赫连有心要为之事,如不涉及那人,便经年未曾失手……奇谋录终是落到了他的手中。”

墨夷然却不问,也知墨然口中的“那人”是谁。

墨衣之人抬眸而静,言罢面上又浮现嘲讽冷意。“就算我不动手,叶家皇氏也当历劫数。”

……

孔家文宗正厅,孔嘉与文墨染一左一右高坐首位之上。

“凌王反,益州如今已乱,此事,想必先生已经耳闻?”文墨染表情安静清敛,语声淡而柔。

孔嘉点头。

文墨染便又道:“皇上命我来此,是为确认奇谋录无恙,以免乱事之余,再生枝节。”

(好吧我没写完 12点前先传一下告知下会更但是没错我又要到凌晨完整码完我会来替换掉这章所以希望此前翻看的人不多我错了Orz)

第二百八十五章 葬骨之求

塞外南下偏西,谓凉州,过凉州便入西羌境。

两界相交的荒凉野地有一处贫瘠的羌族村落,一名“小姑娘”正领着身后数人往村子里面走。远见便觉她长相精致可爱,额发蜷曲,秀气得很。只是行路间大手大脚,步下生风,实在有些不搭。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推开最里一户人家的门。“受伤的就先在这里调养吧!”

“她”话音刚落,门里就传出另一个小姑娘娇羞隐喜的喊声:“木比塔哥哥!你回来了?”

那乍看就是一名小姑娘的少年咧嘴一笑:“是呀!带了几个朋友来阿吉这里疗伤~!你不介意吧?”

小姑娘立即局促地从凳子上站起,有些皲裂的小脸上染了两团嫣红:“不、不介意……你、你们快进来吧。”

木比塔领拉巴子当先走入,小姑娘看到比自己略高的英气少女更显局促。随后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先后行入,扎西扶着受伤的舞雩声。

小姑娘阿吉偷看了拉巴子几眼后入屋拿出砸酒来放到桌上。“你、你们喝……我、我去请村里的牙鲁医生过来给你们看看伤吧?”

木比塔摆了摆手拉她坐下:“不用忙啦,他们能照顾自己。九州旭呢?”

小姑娘被他拽得满脸通红,低低地说:“哥哥想把牦牛皮拿到汉人的城里卖掉,一大早就去城门排队想要进城……到现在还没回来。”

木比塔听了脸上一忿,厌恶地啐道:“什么允许内迁、羌汉友好……呵呵,进个城免不了被打骂刁难,汉人最是虚伪狡诈,说一套做一套,根本不给入汉的羌人活路!”

阿吉一声不吭地垂着头,眼里既担忧又难过。“嗯……自从阿达叔叔进城被汉人打断腿以后,村子里的人都不敢进城了。我让哥哥不要去,他说不去牦牛皮卖不掉,还是去了……”

拉巴子沉默地听着,半晌一言不发。

“妈了个X!这些可恶的汉人!”玛西喝了一口砸酒,张口就骂道。“老子迟早拧下他们的脑袋!”

这时扎西已给拉巴子和舞雩声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

拉巴子看向木比塔:“赫连先生让你领他们四个前来接应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与我汇合?”

木比塔当即双眉一扬。“不用汇合,他说殿下拿到奇谋录,就再也不是那个说话没份量的九公主,由我陪殿下回烧当,领兵入夏的一定会是殿下您!”木比塔说这话时用的是汉语,纳吉和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便都不明所以。

拉巴子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质疑:“由你陪我去见酋豪?你是谁?”

木比塔眸中炙亮:“我以后会是你手里最大的谋臣,我叫木比塔,是赫连先生的亲弟弟。”

拉巴子滞了一下,转头看舞雩声。舞雩声点了头。

拧了拧眉,拉巴子低头便道:“那就尽快启程回烧当,将奇谋录献给我父亲。”

木比塔笑眯眯地应了:“是!哥哥说,劳殿下二十日内携奇谋录领兵入夏与他汇合,联合夏国凌王军一起攻打夏国。”

拉巴子眸中燃起火焰:“羌族被汉人欺辱的怨声呼喊了几百年,终于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听到了……好。”

……

大雨滂沱,下了三日,仲冬寒月更寒。

璎璃冒雨不眠不休地纵马前行,冬月下弦,终至归云谷外。

身上劲衣疾服早已湿透,冷冷地贴在身上,寒意彻骨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过眼睑、脸颊,滴落在胸前。女子紧抱怀中之物,另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勒住马缰。

“公子,我们到了……”红衣色深如血,湿透的长麾贴背而下,盖在马股之上。璎璃哽咽一声,喑哑道:“……我们到了。”

红衣的人牵着马儿抱着怀中骨灰坛一步步走入泊雨丈中,脚踩枯草泞泥,身滴冬寒雨水。

守阵庐内的纵白察觉人息,竖耳立起。

云萧、叶绿叶正于端木房中侍奉,听闻白狼叫声,相视一静。

青衣的人正欲开口,叶绿叶放下手中端来的药碗,转身便道:“我去看看。”

九曲阵前,石坛一侧,红衣女子手握马缰跪于泥草之上,睫羽带雨水一同颤动,冷白的五指于遮雨的长麾下紧紧揽着怀中骨灰坛。

叶绿叶出来见得,震了一震。

“璎璃求见端木先生……并有要事相求……”

绿衣之人忆起毒堡时惊云阁的助力及梅疏影的死,目色一重,立时上前一把扶起璎璃,将身上外衣解下披到了她的身上。“随我入谷中。”

饮竹居外,璎璃木讷地站在竹屋门外、回廊之下,捧着怀中骨灰坛的双手止不住地轻颤。

叶绿叶回禀之后,榻上之人眸中一忧,立时道:“待洗浴更衣过后,再来相谈不迟。”

叶绿叶道:“她执意立时。且弟子见她怀中抱着一物,似是……”叶绿叶欲言又止,没有多言。

“那便请璎璃护法进来。”端木同时道:“萧儿去煮些姜汤罢。”

青衣的人立时折身而出,得见当门而立的璎璃,目色一震,语声有敬:“家师请入。”

端木犹豫一瞬,遣了叶绿叶于屋外相候,房中独留璎璃与榻上白衣人。

眼中蓦然滚烫,璎璃于榻沿三步之外,“砰”地一声跪下。喑哑道:“求端木先生……允璎璃将公子骨灰……葬于归云谷中、先生身边!”

榻上白衣无尘、鬓染霜华的女子听罢,即是一震,下一刻目中惊直,浪涌波倾。

元火熔岩灯柔和的灯光于屋中轻轻跃动,映照着女子苍白羸弱而无措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回转目光,五指一颤,下意识地拨了拨唇。

“归云谷是清云本宗所在……只可葬历任谷主……外人不得滞留……更不可将尸骨葬……”

言之未尽,语声渐消。

“你把他……”榻上之人语声忽喑,“……带来了么?”

璎璃低头而泣,抱起手中骨灰坛送至白衣人榻沿,抑声道:“公子在这里……他……心里有端木先生……所以先生身边……才是他的归宿……”璎璃哭道:“璎璃恳求先生……破例让公子留下……留在先生身边!”

恍惚中竟似又闻到那一阵馥郁凉薄的朱梅冷香,清冽摄人,萦而未散。

端木眸光颤瑟,心上一阵阵地疼了,猛然如被窒住。

……

“倘若人……真有来世……不要叫本公子、再遇上你。”

……

她下意识地伸手欲抚向榻沿的骨灰坛,五指却控制不住地抖簌起来……将触及之际,指尖蓦然一颤,又轻轻蜷指收回。“璎璃护法……且先起身罢。”

地上女子固执地长跪不起,咬牙道:“先生若不允,璎璃只得长跪不起!但求先生……予公子这一份归宿……”

端木蜷于袖中的五指更颤,心犹如被拧起,许久,语声颤瑟:“云门古训……不可有违……你且将他……暂存于此罢。”

璎璃哭着伏首:“……谢、先生。”

之后女子怀抱骨灰坛而去,榻上之人终未忍住,本能转首望向门外之人离去的方向……眸光渐碎。

久久,眼帘阖却,闭目无声。

他道:喜欢你。

……

“我父明言心之所在,方为归处。故而命我无论如何……”

……

心口疼意甚剧,白衣的人回转目光,手捂胸口双唇陡然一颤。久久,敛目寂静。

叶绿叶将璎璃领入蓝苏婉所居折兰居里休憩,云萧送来姜汤和热水,更将院外马背上解下的锦木盒一同放在了屋内圆桌之上、那方被锦麾小心包裹起来的小坛一侧。

青衣人幽深沉邃的双眸轻轻一敛,十指慢慢蜷握,低头间默然许久,转身而离。

时值夜半。云萧抿唇肃面,安静地立身在院中廊下,久久望着饮竹居内昏黄的烛火。

端木倚身榻上,久久未动。

冷夜寒风自窗缝里钻入,彻骨的凉意拂在房中,青灯小烛微微跳跃。

白衣的人恍惚凝目,蓦然回头。

空茫的双目望向了屋内温暖温热的那一处来源——窗前案上,摇曳不止的元火熔岩灯。

清亮昏黄柔和的烛火映照在女子毫无焦距的眸中……渐渐模糊。

白衣的人忽然抬起手来,一拂袖,轻轻卷住了案上正燃着的那方石灯。

而后微一用力,稳稳将其卷起拽过,于将落之际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接住,托于掌心。烛火未灭。

低头间怔怔看着手中石灯,端木眸中慢慢空彻。

似无意识般伸手抚上熔岩灯的灯柱、承盘、油盏……久久,心下猝然一疼。

未及回神,泪自滑落。

清晰的落泪声砸在女子手背上,温暖、温热。

端木孑仙呆了一瞬,忽然怔在了房中。

寒风冷雨,蓦然伤彻,无限悲疼。

顷刻间一切都寂静了。

端木指下陡然颤簌起来……心如刀锉,痛入骨髓。

……

窗前廊下,青衣人独立久久,青影离离,满目苍凉。

第二百八十六章 噬病雪阳

冷雨滴答着从屋檐上落下。幽谷深院,人声已寂。唯听咳声阵阵,久未止。

云萧端着药碗闻声快步行入饮竹居,正见榻上女子咳罢喘息不止、冷白而空茫的脸。“师父?!”

端木低头垂目,语声极缓;“师父无碍……”

青衣的人闻她语声哑滞,心犹如被牵动,撕扯而揪起地疼。恭声把药碗端至女子面前:“师父先喝药。”

榻上之人伸手取碗,手犹颤然。

云萧看着她越发清癯瘦削的手,心中如有针刺。

端木喝罢药,倚身榻上,不消半刻,竟已昏昏沉沉地睡去。

雪娃儿亦心疼地钻在女子手边,蜷尾轻唤。

云萧放罢碗无声于榻沿坐下,轻轻伸手将女子揽入怀中环抱住,牢牢圈起。“师父……”头抵女子颈边,语声也已哑滞。“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的。”

许久,女子再醒,云萧伏首榻沿闭目小憩,手中紧紧握着女子的手。

端木脑中一片混沌,喘息着撑臂而起,有感包裹在手背上的温暖,怔了一怔,方抽动手指,榻边之人便醒了。“师父?”

青衣的人立时小心地将女子扶抱起来倚身而坐。

“来者是客……璎璃护法现下……如何?”

云萧低头答道:“应是行路太累,未曾休憩,需调息休息,故仍沉睡。”

端木唇白如雪,轻轻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云萧看着她恍惚的神色,眸中已黯,轻言问:“璎璃护法此来不知是与师父相商何事?暂留谷中……又是何因?”

端木听罢眸光一晦,久久未言。

云萧看着她,双目淡冷而寂。便未再开口。

此时屋外响起叩门声。

云萧上前开门,叶绿叶入屋看了白衣人一眼,默声一刻,平声道:“弟子出去采买,听闻江湖消息。惊云阁旧主入土,新任阁主已经在任……便是小蓝。”

端木孑仙闻言微怔,眸光晦烁。

叶绿叶看着她,目中已涩:“小蓝此意,是不回归云谷了么?”

白衣人十指微微颤了一下,平视前方许久,只轻轻点了下头:“……她出自惊云阁,与梅疏影渊缘深厚,既于梅阁主死后出任惊云阁之主,便是离谷出师了。”

叶绿叶顿时一怒:“即便惊云阁与她关系匪浅,梅疏影的死于她打击甚重,但师父尚且病重,她晚一些时日回去又如何?!再者出师一事无论如何也应与师父相商,她一言不置,不辞而别,算得什么!”

端木目中微寥,神色已寂。只不言。

叶绿叶便也静了下来,默声。

云萧立身良久,此时肃面垂首,缓缓于端木榻边跪下:“二师姐离谷一事,是云萧之过,不怪师姐。”

端木眸光一动,指间滞住。

叶绿叶蹙起眉:“是你之过?此间是何干系?”

云萧默声许久,只道:“是云萧伤了师姐。”

非是伤身,而是伤心。

白衣女子微微垂眸,看着榻边云萧所在,未言。

叶绿叶已会意过来,拧眉睨了云萧数眼,而后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原是如此。”

“萧儿起身罢。”

端木拨了拨唇,语声轻而浅,抬目看着叶绿叶所在:“江湖之言……梅阁主已然入土?”

叶绿叶闻言肃面:“是,言之凿凿。”

白衣之人便怔住了神。“是……这样。”

叶绿叶拧眉看着端木孑仙神情。“弟子昨日所见,原以为璎璃护法奉于掌心带来谷中的那方小坛是……此下已知绝无可能,惊云阁之众怎肯放任梅疏影尸骨流落在外。且归云谷自来不留外人,当是无人不知。”

云萧看着白衣人。但见榻上之人面容冷白寂静,眼帘阖却敛起,久久不言。

“你等先下去罢。”

叶绿叶眉间一蹙。

云萧敛目而应:“是,师父。”

青衣的人掩罢饮竹居的门,便闻屋内又传出阵阵轻咳,压抑痛苦,喑哑急促……撕心裂肺。

……

几日后,泊雨丈中白狼长啸,伴随着夏武帝九年仲冬里最冷的一场雪,吟风竹地响起风铃清音,于幽谷深处,阵阵回响。

“这么多年,终于又回了这一处令人厌恶的枯燥所在。”少女模样的人手执一把漆黑如墨的油纸伞,于冷雪漫天中光着脚一步步行入含霜院中,身上竟仍是穿着那一身彩色流绦裙,酥胸半露,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神情悠然妩媚。

此时端木孑仙已再度昏睡了数日,于睡梦中亦时常轻咳出声。

饮竹居内,叶绿叶、云萧一左一右静立榻前,看着花雨石给榻上之人诊脉。

“五脏俱衰,心肺两竭,我这可怜的师妹怎的衰弱地这么快?”花雨石含笑回首,一脸唏嘘地望向一旁冷面的两人。“莫不是碰上什么伤心的事了?”

连日来叶绿叶也已察觉端木病情不善,绝不似表面所见仅是虚弱。心中已惧。但闻花雨石一言,面色仍是一白,目中久震。

花雨石望见便掩嘴笑了一声:“看把我绿叶师侄吓的~虽是死脉却还有些时日呢~”

“你!”叶绿叶心惊且痛,顿时一怒。

云萧抑声阻拦,先一步开口道:“恳请二师伯出手,救治家师。”

花雨石起身来伸手搭上云萧的肩,柔声道:“云萧师侄放心~我既来了,便是已经答应了你,我与她毕竟师姐妹一场,再者师伯为人,从不食言~”

叶绿叶看着她衣着暴露,此刻几乎贴在了云萧身上,脸色一时冷肃至极,喝道:“云萧!”

青衣的人紧紧抿唇,低头伸手不轻不重地将花雨石推开数步。“如此,烦请二师伯出手。”

花雨石微微笑着旋身近榻,于腰间取出一把月牙弯的匕首,伸手便在端木手背上划了一刀。

叶绿叶、云萧心中俱是一紧。

下一刻便见她从胸前取出一方小小的锦木盒,打开。

两指长的小盒中一只通体雪白的半寸小虫正在盒中微微挣动。“这便是我收到师侄传书,特地为师妹带来的‘雪阳蛊’。”挑眉回首,她道:“此蛊入体,将死方出,会于体内竭尽全力噬去宿主体内毒病,入体后最长能活七日,最短不过一个时辰就会爬出而死。噬病蛊自来是活得越久,噬病之能越强。此一只便是我所育中活得最久的一只,已育十年。”

花雨石微微扬唇,一面将小盒凑近端木手背,一面轻语道:“我携此蛊而来,足见此行的诚意了~云萧师侄你说,可对?”

青衣之人双目紧紧看着那只欲要爬上端木手背伤口处的小蛊。

第二百八十七章 必不能容

饮竹居外寒意幽深,大雪飘满。

端木榻前,叶绿叶、花雨石侧目看着云萧,都静了一瞬。

“即便需要人给师父做蛊衣……”叶绿叶回转目光,如是冷言道:“我是师姐,也应由我来。”

云萧抬头看向叶绿叶,再要说话。

花雨石“噗嗤”一笑:“如此找死行径,世间竟也有人要争。”花雨石掩唇道:“换作是我,我乌云宗的那些个弟子,怕都盼着我早死呢~”她言至此处,眼中似有笑意,望向榻上昏沉之人的目光却几分晦烁不明。

“不过师侄虽是孝心可嘉,师伯却不得不告诉你们。”伸手于胸前抽出一方彩巾施施然地按住了端木手背上仍在流血的伤口,花雨石回目道:“做过蛊衣的人是无法再做蛊主的~”

望见两人震愣神情,花雨石勾起一侧唇角:“绿叶师侄难道不知吗?渡身蛊必同时以两蛊育成,一主蛊、一仆蛊,它们之所以映体连身,是因入体后把宿主的人身误以为仍是自己的蛊身,故而维持此前的习性,毒病相渡、映体连身。每一人一生只能种一次渡身蛊,要么作为蛊主,要么作为蛊衣。师妹已经做过阿紫师侄的蛊衣,便无可能再做蛊主了。”她言罢垂眸:“所以你们师父,是无法用渡身蛊救治的。”

云萧、叶绿叶目中震色,面色一时冷白,更为沉肃。

“如此,还有何法可救?”两人异口同声道。

花雨石瞟了他们一眼:“我若说死到临头,可法可治,你等又该当如何?”

叶绿叶立时冷道:“你救治不了自有旁人!”

花雨石扬唇便笑:“我若救不了,世间便绝无第二人还能救她……所以云萧师侄才会不辞辛劳、不惜一切地请我过来。绿叶师侄,你还不懂吗?”

叶绿叶沉眉冷目,彻寒道:“你若救不了便速速离去,莫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我等自会再想办法!”

花雨石勾起唇角,拿轻柔妩媚的目光瞥了一眼一侧的青衣少年。“此番师伯可是为至宝而来,若束手无策,岂不是要空手而回?”她含眸一笑:“有人这般忍辱负重、孤注一掷地求我,我又岂能叫他失望?”

叶绿叶紧抿双唇蹙起眉。

花雨石言罢,重新落眼于掌心里锦木小盒中的那只雪白小蛊身上:“要救你们师父,还是唯我带来的这只雪阳蛊,方有几许可能。”

叶绿叶立时铮声:“你先前分明说它畏于残蛊之气惧不敢入……”

“比到绝无可能再用于师妹的渡身蛊,让雪阳蛊惧不敢入的残蛊死气还是有法可除的~”

“何法?”云萧心中一紧,目光顿时一炙,直视于她。

花雨石幽幽然地挑起细长柳眉,望着他道:“用死人骨灰熬做一碗,喂她服下,兼以撒满骨灰的活血药浴,便可盖住她体内的残蛊死气。”回眸间低头一笑,她续道:“且不论男女,骨灰之主不可不洁,需是童子之身的极净之人方可~”

云萧、叶绿叶俱是一震,一时滞了。

花雨石看着两人神情,忍不住掩唇笑:“怎么?为了你们师父杀个人烧成灰便不肯了?方才要做蛊衣时可都毫无惧色呢~”

青衣的人拧眉沉声:“可还有他法?”

花雨石摇头来:“再没别的法子~”挑起眉,彩衣的人讶异道:“便只需去到穷乡野地花些银子买个孩童来杀了便好了~贫野乡村,本也养活不了那么多人,饿死者不计其数,这有何难?”

云萧、叶绿叶沉眉肃面,皆不言语。

花雨石啧声道:“你等可真是奇怪,自己的生死不论,不相干之人的生死反倒犹豫起来?如若是我,想要救谁,伤着自己倒是要想一想,若用旁人,别说杀介童子,便是十个百个上千,做得隐秘,也不过是多费些银两而已,又有何难?”

叶绿叶冷目睇她一眼:“无怪乎师父与你从不往来,本非同道中人!”

花雨石轻笑,抬眸望向青衣的少年:“师伯以为,云萧师侄会是与我一般的想法呢~”

叶绿叶冷然:“师父常言,人命无一不重,怎可以命易命?若是恶人,杀之也罢,却要童身稚子,师父若知,绝不能容。”

“因她不容,你等便不杀?不救了么?”花雨石挑衅似地回眸看向两人。“若是如此,便当真无法可医了~~~她五脏见衰,又连着伤心伤肺,若非天偌之人、元力本强,早已油尽灯枯,难过此冬……因师妹本是善于休生养息之人,又有回元之能,故而毒病入腑缠身,也还能再拖两年~但这两年,必会一直是这般昏昏沉沉的模样~整日痨疴病弱,气虚咳血,半死不活~”花雨石说到此处,啧了一声:“倘若是我,要拖着这样一幅身子两年,既病又弱,无力无神,整日昏沉,倒还不如早早予我了结了~”

云萧、叶绿叶听着,已是面寒如雪,十指握拳极紧,青白难抑。

屋内一时寂静。

花雨石等了少许,不见回应,便施施然起身来道:“既是迟疑,你俩便再想想吧~”她抬头看向青衣少年,笑言道:“不过此前,云萧师侄可是应该先寻间屋子与师伯休憩?”

青衣的人抿唇垂首,低声道:“师伯随我来。”

叶绿叶目送云萧将彩衣的人领出了饮竹居,独立屋内,久久未回首。

……

青衣的人打伞将彩衣之人送入断菊居内。“屋子一早打扫干净,师伯休憩。”言罢于居所小院中转身回头,便要离去。

“只是杀一介稚子,便有可能救她,你真的不会去做吗?”院中枯草稀零,飞雪幽幽飘洒,花雨石伸手牵住了青衣人旋身之际拂起的衣袖,“其实你跟我的想法一样吧~”浅浅含笑,她看着他的背景柔声道:“为救心爱之人,旁人的性命,哪怕成百上千,又怎会放在眼里?”

轻转指间长袖,花雨石踱步靠近,从后环抱住少年人。“毕竟,你那么爱你师父,旁人的性命,哪里及得上她的万万分之一?”手抚过少年人脊背,她道:“师伯说得可对?”

雪中少年整个一震。

花雨石埋首便笑:“云萧师侄不会以为,无人看出你的心思吧?”

“我对师父,只有师徒之情,再无其他。”

“呵~”花雨石牵起他背上漆黑如墨的长发,于指间把玩起来。“你为她能忍万蛊噬心之痛,肯做渡病而用的蛊衣,甚至不惜……把自己卖给师伯。我若还不懂,就是傻的了~”

雪花肆然飘落,断菊居内衰草遍地,一片寒瑟。

青衣人紧执手中之伞,半晌无声。

“反正救治罢,你便要改投我门下,随我远去南疆~”揉身到青衣人面前,花雨石看着他道:“杀人又如何?她不见容,又如何?你的目的,不就只是要救她吗?”

青衣的人垂目寂声,眼底翻涌的情绪如浪涌起。

“反正改投他门,已是叛离之举……你可知清云宗下,从无弟子叛离?你开这一先河,必受尽江湖责难谤毁,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背弃过她的叛徒……你以为,将来还能有挽回的余地吗?”勾起唇,悠然一笑:“不会是以为,你以后还能再回到她的身边吧?”

心头一阵刺痛,如被扼住,疼得颤然。

花雨石含笑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清冷秀逸的双眉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在眼底盛满了寂寥与凄冷,便如远山的云……云间的翳。

心下一动,彩衣之人忍不住踮起脚,环颈吻上他的唇。

油纸伞倒落雪中,云萧猛地一把推开了她:“师伯自重,我尚且还是她的弟子!”

“很快~”花雨石看着他大步而离的背影,唇角再度轻勾:“就不是了~”

……

叶绿叶自饮竹居出来,穿过院中行往厨间,看见青衣人立于院中,举步向院外。

“你去哪?”叶绿叶眉间拧了。

青衣的人脚下一顿:“出去一踏。”

叶绿叶心头微震,神情转肃:“出去做什么?”

云萧沉默了一瞬,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而离。“不做什么。”

叶绿叶握剑的手一紧,“云萧!”她紧随其后追出,却不过几步,青影一闪竟已没了踪影。“回来!云萧!回来!!你若当真杀人为药,师父必不能容——”

……

必不能容么?

青衣的人几步掠出吟风竹地。

无妨。

除了你的安危……什么都无妨。

第二百八十八章 有何不好

元火熔岩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窗棂外徐徐飘落的雪。

榻上女子喘息难遏的咳声压抑着一声声透出来。

花雨石坐在榻边,见她醒了,伸手慢慢将端木孑仙掺扶起身,倚靠在木榻横栏上。“师妹,你可醒了~~~”

脑中一片嗡鸣轻响,仍余阵阵黑芒。端木孑仙听见她的声音便垂了首,含目而坐,眉眼间的神情倦乏无力,又带几许清寒。“师姐是应萧儿之请,回来归云谷中?”

花雨石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是了~你那小徒弟传书与我,言你病重,我忧心以极,自然不远千里急急赶来~”

端木静了少许,久咳方止,语声微微颤然:“……萧儿许了你什么?”

花雨石笑意更深,嗔声道:“师妹这样说,可真伤师姐的心呢~难道我就不能有一次,真想来救你?”

榻上白衣人胸口微微起伏,气息不稳,只又问了一遍:“萧儿……许了你什么?”

花雨石便伸出一指抚上了白衣人的唇:“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

如愿见到榻上之人怔愣住,花雨石贴近端木身侧道:“包括杀人放火,大逆不道……背德丧伦。”

话音刚落,便见白衣人胸口起伏更甚,端木孑仙抑声道:“我沉疴难起,不久人世……非一日一寒一毒所致,已是疾不可为,药石无医……你莫要再骗他了。”

花雨石轻笑出声:“不骗,我怎么知道原来徒儿可以为师父做到这一步?怎么知道云萧师侄可以为师妹你,做到这一步呢?”彩衣之人忽然靠近,附耳与她道:“我的傻师妹,你是不是该看清了?”

端木转首与她,神情正色,微带茫然。“看清何许。”

花雨石忍不住叹息:“你看透世间纷扰、人世浮沉,却一直看不懂男欢女爱、鱼水深情……这双盲眼看似没有阻碍你去看天下事,却一直教你忽略了身边人的私欲情心。”花雨石望着她笑言道:“你知道你的小徒弟对你有别的心思么?”

端木一滞。

许久……垂首间神色漠然了几分。

语声仍缓,平静而微微冷然。“萧儿是我的弟子,他心性如何,端木心中自有定论。无须师姐妄言。”

花雨石更加贴近她道:“我知你不信,等到他为你杀人烧骨,端来用童子骨灰熬成的药,你再想一想我的话,也不迟~”

“……你说什么?”

“我与他二人说,你需以童身之人的骨灰入药沐身以盖体内渡身蛊的死气,我方能救治。绿叶师侄言你必不能容,便未应……可云萧师侄,似乎是能救你,旁人的性命也是再所不惜、无足轻重的……这可真是个‘孝顺至极’的‘好弟子’啊~”花雨石轻抚白衣之人的脸颊,柔声道:“真叫师姐羡慕呢~”

端木孑仙面色如雪,空茫的目中瀚海浮沉,不觉间气息越加不稳。

“你心下可是觉得~他不会这么做呢?”

恍然间忆起一人一言,依稀如昨,声声在耳。

……

“你笃近举远、一视同仁,好比圣人!我等自是没有你清云宗主大爱天下的胸怀!在我等眼中,人便是有三六九等!分亲疏远近、能舍与不能舍!有的人死我乐见其成,有的人哪怕挫骨扬灰本公子眼也不眨!”

……

猝然间双目已阖,端木孑仙语声微微颤然:“人命皆重……不可生轻重易取之心……”顿一瞬,端木孑仙一字字道:“萧儿心性,虽有决绝之象,却仍见温柔沉静之质……难如师姐所言之漠视人命,无故伤人……”

花雨石忍不住勾唇莞尔,盈盈笑望于她:“呵~师妹如此确信,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端木孑仙慢慢阖目入定,眉目皆沉,不应她。

……

不觉间日暮夕沉。

风雪萦萦,叶绿叶追寻云萧未归,花雨石转身欲往厨间自行找些吃食,行出之际,远远望见一袭青衣人当院而立,青衣如竹,风雪萦发。

他不知何时已回,手中端着什么,正面向饮竹居呆立静滞着。

一只白瓷小碗于他掌中汩汩冒着热气。

神色如痴,此景如画。

花雨石看着便一笑。

青衣之人这才似醒神过来,再滞一瞬,端紧手中小碗向着饮竹居步步行来。

两人错身之际,彩衣之人看清他手中小碗,白稠的一碗热粥里混杂着灰蒙蒙的细粉,悉心地调匀在汤粥里,料想味道应是极淡的。

花雨石立身饮竹居前,微微笑着看青衣之人推门入内。这才会意过来,少年人方才的情形竟似在害怕。

花雨石顿觉心情极好,倚身门外,笑意越来越深,笑出浅浅一层水雾的眸子望着长廊外旋转飘飞的雪花……只觉一梦浮生,从来孤清,心头竟惘。

青衣人阖起饮竹居的门将风雪拒于门外,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榻。

端着手中小碗立身屏风一侧,望见榻上倚身之人,神情立时一安,眸光便柔。“师父,您醒了。”

榻上之人闻言,不知为何一震,转首望向了他的方向。

青衣少年缓步走近,于榻侧案几上放下手中粥碗,如往日无数次那般取过屏风上的雪麾为榻上之人披上,拢肩系好锦带。

少年人的气息于此刻极轻极淡地喷洒在女子鼻前,亦如往日那般。端木孑仙指间微颤,心头不知为何而窒,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

云萧指间一顿,而后便似无常般放下系好的锦带往后退了开。

“晚膳时辰已过,萧儿端了粥来,师父请用。”转手将案几上的小碗端来,双手递予了榻上女子,青衣人平声续道:“今夜风寒雪冷,喝罢粥弟子去烧水,师父沐身罢暖暖身子再休憩。”

端木孑仙指间深蜷,滞一瞬,方慢慢伸出手接过了粥碗。“……绿儿呢?”

“师姐有事,出院未归。”

端木孑仙端着手中素粥,神情几分惘然:“……可言何事?”

青衣人平静道:“未言。”

白衣人垂首敛目,再欲说什么……舀起白粥举近的那只手忽然顿住。

青衣人立身榻前看着她,不言不动,神色未改。

端木孑仙举着手中之勺许久,亦未言,未动。

云萧慢慢敛目,低头,安静道:“粥凉伤胃,师父趁热喝罢为好。”

女子指间微颤,语声低哑以极。“粥中、骨灰……何来……?”

云萧抬起眼帘,复又垂下,语声平缓地慢慢道:“谷外山脚下一农户之子天生病弱,不日就要夭折,弟子给了些银两向其父买下了此子……”

言之未尽,已见榻上女子指间颤簌起来。

云萧抿唇噤声,下一刻眼见女子举勺不稳,一步上前扶住了她手中的粥碗和勺。“人已死,骨也已烧……二师伯若已诉与师父,师父把粥喝了可好?”

呼吸渐渐不稳,能听见屋中慢慢响起清晰的喘息声。

端木孑仙十指抖得更甚,脸色青白难抑:“她所言、你所言……属实?”

青衣人呼吸亦可见急凛,抿唇肃面,安静晦沉的眸中几无反光。他颔首罢,一字字道:“那病子天生病弱,不日将死,弟子给些银两,助他早离痛苦,老父也可更好地度日……有何不好?”

端木颤声:“你与他、是怎么说的?”

十指越握越紧,端木孑仙再道::“于其父,又是如何说的?”

云萧静了半瞬,方道:“带他离开,用他试药,或可治病。然几率渺茫。”

端木孑仙垂目半晌,末了,难以忍住,语声颤极:“予其希望,诱其卖子,诉之危言,提前推脱……半真半假,欺弄人心。”端木孑仙双目颤然,眸中微光浮沉。“……是我把你教导成了如今模样吗?”

青衣人眼眶陡红,扶在白瓷小碗上的五指清癯修长,用力到发白。

双唇几度颤瑟,最后窒着语声,一字字道:“将死之人,用他一介病子之命来救师父,有何不好?”

端木孑仙面色白到无色,呼吸长滞,阖目久颤……说不出话。

“人本应照顾好自身,再顾身边亲近之人,于此之后再论于己不相干之人的生死福祸。”云萧直直看着她,安静而铮然道:“像师父这样为了旁人生死,不惜身边亲近之人,更不惜自己,才是违背人之本性。”

语声顿过一瞬,他最后言道:“长此以往,便是身后无人、众叛亲离,也不在话下。”

胸下气血如浪倾涌,榻上之人强抑涌入喉中的腥血,只颤然端坐。

耳边一片嗡鸣,心下难以遏制的阵阵拧痛中……又似闻昔日之言:

“毒堡中……是梅大哥和阿紫在拼命保护师父您……到最后……他们都死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让他们死?”

“师父只是……要护的人太多了……顾不上、他们了。”

……

忆之未尽,眼泪蓦然滚落。

云萧看见她脸上的泪,心犹如被刺穿,一阵一阵抽搐地疼。

扶碗的手青白抖簌。转首间泪落湿衣,浸润在青衣长袖之间,滴落无声。

师父……

“你走罢,就当……”端木孑仙抑声颤道:“从未认我为师。”

眼泪一瞬间难以抑制,落如雨下,濡湿襟衣……青衣的人驻步于榻前,久久无声,寂静而不言一字。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尘起缘灭

“……好。”

风雪萦满,深院凄狂,幽寒冷冽。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人哑声一笑,轻声道:“师父既然要赶云萧走,弟子也便再无顾忌,只最后……再与师父,尽一回孝。”

一言罢,伸手便点了女子的穴。

榻上昏睡数日方醒的人毫无防备,周身窜过一阵疼意,瞬间脱力,再难动弹。

原本青白无色的面容更加白瘆,气息陡弱。“你……”

青衣的人一把端过她手中分毫未动的粥,眼中决绝之色一闪而过。伸手掰开了女子下颚,强迫榻上之人张开了嘴。

“今日之后,你我不是师徒;明日之前,请恕萧儿不孝。”

一言罢,舀起碗中糅满浅色灰末的素粥不由分说地灌进女子口中。

下一刻伸手托起女子下颚,强迫她咽下。

口中一阵苦涩腥咸的味道弥漫开,从舌苔到五脏六腑再到四肢百骸。

端木孑仙周身一战,没有焦距的双目无意识间被水汽萦满,凝结成露,顺着眼角滑落。

一股极淡的香味萦绕开来,隐隐熟悉,转瞬即逝,榻上之人未及反应,胃中一阵翻腾,欲呕。

青衣人钳在她下颚的手未曾放开,指间冷白微抖,此刻嘶哑道:“师父若敢吐出,我便再去杀第二人,烧第二碗灰!”

端木孑仙的十指亦抖簌起来,空茫的双目面向他,慢慢阖却,一片死寂。

云萧看着她慢慢咽下了口中的粥。

眼眶蓦然滚烫炙热,他一勺一勺地把碗中的粥喂进她口中。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最后一口汤粥入口,她闭目颤然,一道泪痕再度顺额角而下,无声息间濡湿了鬓发。

云萧执勺的手一直在抖,有水溅落在空白的勺里,激起极轻极细微的水花。无人得见。

他慢慢放下手中空碗,扬唇间只一声凄笑。

……

氤氲的雾气挥散在房中。

元火熔岩灯映照着窗外飞旋狂舞的雪花,曳跃,零落。

将手中一抔灰末撒入浴桶中浮沉的药材之上,云萧转首望向那人。

白衣清冷。

双鬓拂雪。

阖目安宁。

昏黄柔和的烛火晕染在她经年如是的沉静面容上,既见温和,又显淡漠。

心头豁然生出无限的彷徨和恍怃。

仿佛从未走近。

仿佛不会远离。

数十年如一日,上慈下孝,默然相依,他始终站在她的身后,听从她的教诲,谨记她的叮嘱,看着她的背影,束缚自己的言行。

他觉得痛苦吗?

痛苦。

他觉得幸福吗?

幸福。

只是一直以为,这一生会这样过去……

也未尝不好。

只是一直希望,这一生会这样过去……

也未尝不好。

可是一生太短,又太长。

我与你,不能了,不能悟,不能弃,舍不了。

俯身间以额相抵,他望着她,独望着她,不言一字。阖目亦宁。

是求不得,不敢求,不忍求。

和放不下,参不透,舍不得。

舍不得。

舍不得。

旋身将女子抱入浴桶中,一身白衣滑落榻上。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少年人解开腰间束带将她抱起,不着寸缕地置入了活血药浴中。

睁而后阖的眸中一闪而过的怔与惊。

云萧毫不避讳地守候在旁,放入药材,添入热水。

两人相对而坐,任水汽轻薄,氤氲环绕,都未言语。

青衣的人突然伸手,以指心轻轻摩挲过女子眼角,拭去了女子先前流下的泪痕。

“师父……是谁教会了您哭呢?”他低声喃喃道:“梅大哥吗?”

风寒雪肆,夜幕苍凉。

她循着他的语声,不得不忆起。

那人曾立身窗外,繁枝之上,如是冷道:

“自初见至今,本公子便未见过端木宗主有过哭笑动容。”

灯火惶惶,一如那日狂嚣,静默。

“会哭会笑才能算作人。你会吗?”

心头怆然一疼,刹那恍惚,她忽是凝目望着前方。满目空茫。

不觉间一声低笑响起,身前之人蓦然靠近。

端木惊醒,心头豁然一震。

……

“你知道你的小徒弟对你有别的心思么?”

……

水中不得动弹的人,脸上被热气熏染而出的血色,只这一瞬之间,倏忽裉净。

“萧儿。”她感受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几乎不过毫厘,眼帘难抑地颤动,竟是几分惊惧惶然地唤了少年人一句。

第二百九十章 夜郎宁州

南疆,深山古木之中。

料峭山岩屹立,青石崖壁高耸。

壁上石窟之内,青衣少年静静地望着眼前半人高的石柱顶上一方脸盆大的石砌小池。

池中一条浅灰色的蛊虫浸泡在透明液体中,正不停撕咬吞噬其他浸泡其中的黑色蛊虫。

透明得泛出微光的小池倒映出少年人冷逸晦沉的一张脸。

水波依稀投射出半月前之景。

……

青衣的人看着已然通体漆黑的雪阳蛊从端木手腕伤口爬出,滚落于地,顷刻僵死。

“苦育十年的雪阳蛊竟只在她体内活了三日。”花雨石随手拾起雪阳蛊的尸体啧了一声。

云萧立时上前把住了榻上之人的脉。

自云萧质问之后,端木慢慢已不再匿脉相瞒。此刻青衣人探其脉相,能明显觉到女子体内的虚微衰弱,沉疴裹身,毒病虽轻,却隐约不过去了三成。

青衣人握在端木腕间的手瞬间收拢:“雪阳蛊之能,只能噬去三成毒秽?”

“对比雪阳蛊之珍稀,只噬三成病秽确是显少,但也足以叫她再多活一年了~”花雨石望着蛊尸心疼道。

“多活……一年?”青衣人兀地怫然:“就只多一年么!师伯亦治不好她?!”

花雨石听闻语声,转目望他,勾唇便笑:“我应你前来,出手救治,何时说过便是有法子治愈她体内渡蛊而来的一身邪秽毒病了?我带来苦心培育价值连城的雪阳蛊,便是此行最大的诚意了~不是么?”

“即便如此,你也救不了她么?!”

“无人能救。”花雨石毫不犹豫道:“三年有余的苟延残喘,已是她的极限。因她有天佑之力护身,我才敢如此揣度……若换旁人,不出一年,必五脏衰竭而死。”顿了一瞬,她再度勾唇:“且缠绵病榻,如同废人,什么也做不了,痛苦至极。”

青衣人面色铁青,眼中一片冷凝地看她。

“她还算好~毕竟是有水迢迢之力护元回身的天鉴之人,除却回天乏术地渐趋衰微下去,再难看出其他死兆。”

“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你便不愿兑现约定,改拜我门下、与我回南疆了是么?”花雨石打断他道:“世间之人多自私自利、言而无信,我早已看透,你也不例外。”

云萧冷面凝声:“你欺我叛她、离她,其实早已知晓雪阳蛊无法除尽她体内毒秽!”

“是又如何?”花雨石眉眼轻勾,妩媚一笑:“我已救治,她也已然逐你离谷了不是么~”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你也不愿叛她,不愿担下背弃于她改投他门的逆徒之名是么?”花雨石慢慢眨了眨眼:“是呀,毕竟犯错被逐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回到她身边;若背弃师门,叛离负义,又如何能够再被她、被世人所容?”彩衣之人伸手轻抚他的脸:“可你终归会与我离开,拜我门下。”

云萧伸手便想拂开她的手!

“毕竟只有我,还有唯一的一个办法可以救她~”

云萧强止动作,十指倏紧,凛目看她。“何法?!”

花雨石笑得恣意:“投我门下、拜我为师。我传你药蛊之术,你用你的奇血,为我育不死蛊。”不等云萧开口拒绝,她续道:“不死蛊俱不老不死之能,起死回生自然也不在话下。她五脏俱衰,寒毒入腑,想要让她活,唯有不死蛊。”

云萧睁目而静,怔怔地看着前方。

许久后,道:“你有心练得此蛊,是想让自己脱离生死大限,又怎么肯拿它来救我师父?”

“你能练成第一只,便能练成第二只。”花雨石浅浅笑道:“世间至药,必也是世间至毒,到时便拿她来试药,一线生机,成败一举……这唯一之法,你要不要试呢?”

青衣之人转首看向榻上女子,久久,抑声喃喃:“世间当真有你所言,不死蛊?”

“若无,你便只能待日后为她收尸了~”

云萧慢慢低头。

花雨石看着他,再道:“只有三年时间,三年之内你若练不出不死蛊……端木孑仙唯死路而已~”

临榻坐下,彩衣之人再看面前之人,“现在,你可以做决定了~”一手托颚,花雨石笑望于他,慢悠悠地勾起了唇:“是跪下行师礼?还是毁约以弃?”

灯火轻煌,少年人静静地看着榻上昏沉之人。

长发如墨,青衣如竹,熠熠生辉,流光如雾。

屋外的雪舞得清狂而凛冽……缱绻,温柔,苍凉,幽远。

他慢慢跪下,双手伏地,埋首对着面前彩衣之人:“师父。”

一声落,烛火曳,风声寒瑟,长夜清寂。

……

归云谷中,朔风凄。

白衣的人端坐榻上调元罢,静目望着前方虚无空处,清而静。

屋外雪后初晴,是进入腊月以来难得的冷冬阳天。

旭日清光洒在冰晶白雪上,恍恍如璃。

“先生,该用早膳了。”红衣女子恭立门外,轻声向屋内唤了一句。

榻上之人回神来,轻应了一声。

饭后璎璃推着椅中女子于饮竹居前小憩,廊下的风带着寒冬里刺人的凉意,清冽,幽寒。

红衣女子立身椅侧,望着椅中女子静默无声的神情。

“屋外风寒,叶姑娘叮嘱先生身子受不得寒,先生早些回屋吧。”

椅中女子敛目少许,默声点了头。

璎璃转手欲推过木轮椅。

“院中的草木之息,似有不同。”

红衣之人听闻,愣了一瞬,下一刻转首望向院中她今晨植来的几株新梅。

“是璎璃见院中空落,寻来几株朱梅种在了院中。”

椅中之人闻言,怔了一瞬,似醒神又似失神,默然间再度点了点头。

“先生,回屋吧。”

“好。”

叶绿叶采买回来,犹豫稍许,入了饮竹居内。

璎璃退而去将采买回来的果蔬收拾了。

“师父让绿儿去询的事,绿儿已在山脚下的农户里询过。”绿衣之人低头肃面回禀:“确有一农户老者生一病子,是早夭之相,长期病弱,性命垂危。”顿过少许,叶绿叶再道:“后被一青衣少年买去,言做试药之用……言或可救他。”

端木孑仙一手合拢,指间蜷紧。榻上将将睡醒的雪娃儿伸了个懒腰来回打量屋里的人。

端木孑仙半是敛目,再问具体时日。

叶绿叶均一一答了。

至后,白衣之人望眼于远处,再未言语。

“师父……”叶绿叶眸中浮沉:“有一言,绿儿一直想说。”

椅中之人静默。

“师弟所做,都是为了师父。”

五指蜷握极紧,端木孑仙抬眸而望,目中一片空落。

叶绿叶望着白衣人背影,便也默声。

过了少许,叶绿叶再道:“另,弟子听闻消息。益州之境,凌王继绥江畔大胜之后,与吴郁兵分两路,分别于平夷、夜郎两地再胜,攻回益州辖下牂牁半郡。民心更忧。”

端木孑仙不由拢眉,默叹:“以逸击劳……中军危矣。”

……

中军帐中,巫亚停云正与众将议,近卫兵来报:“有人持玉叶旌节而来!”

巫亚停云肃面一瞬,领诸将亲往而迎。

营门外,一人玄衣如夜,形貌疏朗,眉间无绪,冷立卫兵面前。

巫亚停云行至,玄衣者看了巫亚停云一眼,遂递上玉叶旌牌,而后吐出两字:“孔嘉。”

巫亚停云眉间拢起,看罢旌牌,静声片刻,做出请入的手势:“孔家文宗之首——弋之先生,请。”

“此刻凌王率军五万驻扎在牂牁西南之地夜郎,吴郁统六万兵马驻于牂牁郡极西的平夷,我等中军九万人,集于牂牁郡正中的清镇之地。”主帐内,巫亚停云手指长桌上的地图标识一一诉与孔嘉道。“凌王麾下,有世子叶萍、叶青、叶飞三人为前锋将领,最为勇猛,另有几名江湖高手在助,护卫凌王周全,其中一人有奇弩在手,已杀我前锋之将三人,其弩之威可连穿数人不止,无法可挡,中者皆死,犹为使人生惧。”

至入帐后面上始终无绪的人此刻眉间微蹙,目中一闪而过的冷色。

“吴郁作为老将,我曾于他手下任左军将军,其智勇兼俱,内力高深擅使双锏,为将多年鲜有败绩,麾下诸将亲驭多年,多为心腹,尤属吴常、吴达二人不可小觑。”

孔嘉低头看着地图,手指清镇前一处水域标识:“红枫。”

巫亚停云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心头微一震,下瞬便道:“先生所指正是红枫湖,位于清镇西面,我之所以退守至此,便是因它水域宽广,可作为我等驻扎于此的一道防御屏障。”

孔嘉默声,之后看向地图上的平夷、夜郎两地:“何以分?”

巫亚停云看了一眼周围诸将,后道:“我等也正猜测叶齐为何要兵分两路。眼下形势反军十一万人,我等中军还余九万,我本以为他与吴郁于夜郎、平夷分战而赢后会迅速合拢,但并没有。”

一将唤张广者道:“若是生故未及合拢,正是我们的时机!凌王此刻麾下只有五万人,何不一举击破!”

巫亚停云:“他们合拢的兵力大于我等,分开却是自剪羽翼,凌王并非无智之人,贸然出击恐不智。”

张广便未再言。

孔嘉又指一处:“夜郎?”

巫亚停云:“夜郎再南便是谈指,谈指再南便接宁州。”

“宁州?”孔嘉看着“夜郎”所在,少许,突然道:“宁州,要反。”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夏羌宣战

“宁州,要反。”

诸将听完皆一震,不觉面面相觑。

巫亚停云冷面低头看桌案上的地图,眸中已凛。

一将领忍不住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孔嘉:“太近。”

巫亚停云听罢一怵,十指倏忽紧握,成拳。“弋之先生所言极对。夜郎再南接谈指,谈指再南接宁州。谈指不过方隅之地,若宁州不为凌王势力,其何敢握五万兵马于夜郎之地安睡?”

诸将眸中皆凛,全部围拢至桌上地图一侧。

“而倘若宁州其实已反,我等中军南攻凌王所在夜郎则正入其圈套,定被其三面夹攻,全军覆没不在话下,后反军联合直指益州之东,再无人能拦,益州便将失守。若我等不攻凌王而攻吴郁,凌王也可联合宁州州郡兵从后包抄,我等亦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巫亚停云抬头看孔嘉:“先生所言我等不可不防……巫亚停云在此多谢先生的提点。”

此时副将张广道:“所以宁州确是反了?”

巫亚停云肃面,遣了手下右军将军南冥去探查宁州刺史徐怀之况。“若查证已反,不必向我回报,立时以将军府之名上报朝廷,让朝廷接手彻查。”

“是。”右军将领南冥领命即出。

“一州刺史反叛之案,查起来何其不易……眼下之境,无论其是否已反、是否要反,下一战的策略我们都需在假设宁州已反的基础上拟定,才可无后顾之忧。”前军将领林海道。

众将皆沉吟。

左军将领天涯道:“若宁州已反,凌王之势便与此前大为不同,是攻守皆备的万全之局!我等一动便中其下怀;但若不动,中军积劳已久,粮草供应掣肘,久战更危!”

“必久。”

孔嘉此言一出,巫亚停云双目微瞠。帐中诸将尽数拧眉,一时鸦雀无声。

“必久。”孔嘉静立,一身玄衣色深,只又道了一遍。

“战若久,伤国本。”巫亚停云缓缓低下头。

诸将皆忧:“大将军……”

巫亚停云未再多言,抬头肃色,再问孔嘉:“先生携左相旌牌来助,于中军此下之境,可有建言?”

孔嘉眸中始终无绪,神情亦是寡淡,只与她吐了两字:“扩军。”

巫亚停云听罢忽是沉吟,默声良久,沉眸道:“北域匈奴强悍,东面亦有外族滋扰,望皇上调兵来援恐是无望。此地战事若久,唯有扩军一途。宁州州郡兵若是凌王势力,便是一支出奇不意的奇兵,但若中军不动,全力扩军,这支奇兵就会在中军增势下慢慢失去优势。且如今我以中军九万与凌王十一万兵马相抗,亦有托大之嫌。但扩军亦为劳民伤财消耗国本之举,一个不慎更将引起民怨,此本若奏,必在朝廷内外引起争议。于外人看来,值此凌王、吴郁兵分两路、首尾难顾的良机,我拥兵九万不动,却向朝廷请旨扩军,使民心积怨,其心何居。”

帐中之人听罢,皆沉目。

巫云停云望向案上地图,续道:“如今之计,只有冒死一搏,以战况打消朝臣和百姓的疑虑,让朝廷及百姓与我等一道看清形势,请旨扩军方有人应。”

孔嘉听罢,皱起了眉。“若战,必败。”

巫亚停云闻言指尖一顿,而后低声道:“看来先生虽明察秋毫、聪颖过人,却仍是心如赤子、不勘人心之人。”

巫亚停云转面看他,面容冷峻,语声沉远。“先生难道不知,古来飞鸟尽,良弓藏。为将者,多少未雨绸缪,都只作狼子野心……更何况,若非危及国危及家,何人又肯离家赴死、马革裹尸?”

孔嘉驻立良久,未晌不语。

寒冬腊月,飞雪连天,除夕夜近。

……

夏武帝九年十二月晦,除夕。巫亚停云领兵三万奇袭夜郎所在,与凌王交战,此后吴郁立即率兵围攻中军驻地清镇所在。巫亚停云孤军深入,以三万奇兵与凌王战平,然却遭宁州兵反叛偷袭,损失惨重,宁州刺史徐怀反。

幸得右军将领南冥接应,退守撤回,却于清镇附近遭遇西、南面突然出现的羌族骑兵,夏军与私入夏境的羌兵交战,不敌,副将张广战死,大将军巫亚停云重伤。左军将领天涯率部而出拼死打破吴郁围势接应残部,巫亚停云方得退回,中军还余六万固守于清镇。

洛阳皇宫太极殿内,叶征怒而掷出手中的奏折。“好一个徐怀!身为宁州刺史临阵叛变!倒戈反军!更放外族羌兵从宁州地界私入夏境,绕至后方伏击!致中军伤亡惨重!”

殿内连夜被召上朝的众臣皆肃穆。

“御史中丞周琳!”

“臣在。”

“命你彻查徐怀一案,但凡牵涉其中者,从重论处!”

“臣领命。”

夏武帝十年正月,羌军私自入夏助阵凌王反军,夏羌宣战。

次月,益州之东广、荆、梁、秦、雍五地州刺史奉旨率部归拢中军麾下,被授予中郎将之职入中军帐中听候主帅调遣。六万中军主力携五万州郡兵与凌王还余之九万兵马及一万入夏羌兵对峙,巫亚停云坚守不出,两军僵持于清镇红枫湖岸数月。

朝廷同时传旨于西南一带征兵以援中军,防患羌兵大举入夏,左相文墨染亲自都督征兵事宜。

因羌兵入夏气焰嚣张,中军危势未解,激起百姓生死共存之心,一时参军者众。

更有大量江湖中人及北域的流人牧民慕左相之名前来参军,急欲助阵中军。

至六月暑气蒸腾,云门下南疆乌云宗传出研制出无感之药蛊,可令从军者断臂去骨亦不觉痛楚,引得江湖中人一时皆来求蛊。

彼时云萧一身黑衣跟随花雨石冷立峭壁岩窟之上,额纹绮艳如朱,墨发随风鼓舞,面如寒霜、眼如冰刃,一眼望之宛如罗刹。

便如换了一个人。

只是此子倾城绝世之容早已传遍武林,血樱额纹更是已然只他一人,故而无人会识错。

江湖中人这才得知清云宗下声名在外、颇受赞誉的幺徒云萧公子,竟不知何时已然叛出归云谷,罔顾与清云宗主多年师徒之义,改入了乌云宗下!

一时武林讶然,无人不惊。

花雨石看着前来求蛊的众江湖中人勾唇一笑:“本宗主确是研制出了可令人不识痛楚的奇蛊,只是也不过寥寥数只而已~”说话间身上仅着的单薄彩衣随风拂荡,雪白大腿于垂绦下若隐若现,竟是无限勾人。

她俯视着崖壁下一干江湖中人,毫不顾忌地贴身靠在身后之人胸膛上,抚唇柔媚道:“诸位来者众多,我不知予谁才好呢~”

众人见其举止放浪轻浮,直道不知廉耻,又见两人行为暧昧,更是百般唾弃,不耻于心。

“不如这样吧~你们与我徒儿各比一场,谁若打赢了他,我便将剩下的数只可令人无感的药蛊悉数赠予他~~~”

“若是这样!我等便来领教了!”前来求蛊的江湖中人皆有卫国从军杀敌赴死之志,见乌云宗主毫无同仇敌忾助力之心,如此放荡轻浮挑逗,不由怒从心生。再见原是清云宗下颇有佳名的云萧公子,竟不顾“下一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的身份,叛离端木宗主门下改而跟随此人,一时又悲又气又愤又呔!

花雨石挑眉间捂嘴笑得更欢,幽幽道:“枭儿,便叫他们领教下你无痛无觉之下,勤以练成的终无剑法吧~”

黑衣人领命低头:“是。”

话音初落一道黑影如急风掠出,那首先应声的江湖中人刚要上前拔剑,胸口突然被一物击中,吐血倒飞摔出。

黑衣人冷面睇他一眼,声如利刃寒冰:“承让。”

围看之众愣了一下才回神,惊醒之际,手脚皆怵,冷汗涔额。

此子身法诡绝形如鬼魅,不过眨眼之间便已将人击出,根本连他如何出招都未能看清!恐怕在场数十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你……你作为端木先生教导出来的弟子……竟跟着这个**自甘堕落!你、你如何对得起端木宗主多年教养与苦心教诲!!”

话音未落,黑衣人眼中微光一掠,下瞬竟一脚踢出瞬间将那人下巴卸了下来。

“滚。”

江湖中人惊惧于心,咬牙退去。再未至乌云宗下求此药蛊。只道此子枉负端木宗主多年教化,竟行叛离师门背弃端木先生之举!虽具绝世之容却也如此令人不耻!哪里还有当年温文沉静、遗世独立的佳公子风范!

不由得令人唾弃不耻!

第二百九十二章 止于无物

看着黑衣人兀自行入石窟中的背影,花雨石于其后柔声道:“这一只也失败了呢~”

几步掠近挨到黑衣人身侧,彩衣之人又道:“不过意外炼出的这可令人无感之蛊也是难得之物……虽有副毒,效用却佳,是你的话,说不定真能在三年之内炼出不死蛊~”

黑衣人仍旧不言,冷面低头而行。

“不过后来育出的那些血元蛊药力都不如第一只,用它们已炼出数种奇蛊,可偏生就没有阴阳蛊,‘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阴阳蛊是不死蛊的上一阶,若无阴阳蛊便育不出不死蛊,为师还是忍不住担心呢~”

黑衣人面色冷凝,脚步忽止:“你故意放出无痛蛊的消息引他们前来,是为了让天下都知道我叛离之事。”

花雨石捂嘴一笑:“不该留存的念想便该断了~你来此半年有余,莫不是还以为自己随我炼蛊的初衷是为她,就还有一线机会能再回去?”

黑衣人背对于她,恍然默声。

一刹那间心潮荡起,脑中骤然一疼!

花雨石伸手一把扶住了他。“不可思,不可想,不可念,我与你说过的。”

黑衣人脚步微见踉跄,用力甩开了她的手。

花雨石看着他快步而离间,颤抖不止的双手:“你每日所食的那些药都是为了让你的身体保持比常人温度低一些,如此阴阳蛊成,方能引入你体内培育。你若静不下心、冷不下性,来日便是炼出了阴阳蛊,也无适宜的奇血之人来育它。”

黑衣人闻言缓了脚步,抿唇,阖目。

彩衣之人浅笑着又道:“真待阴阳蛊入体,你更要切忌不可大悲大喜~育阴阳蛊最忌情绪激烈、心绪不静,否则阴阳蛊不适,便会啃噬饲主,于蛊于人都是大伤~”

黑衣人此时重又睁开了眼。

皎然如月的眸中宛如剔上了一层薄刃寒光,冰一样冷。

映着一身如夜黑衣,形同修罗。

他额间艳如朱砂的血樱纹几乎是身上除却黑与白的唯一异色。

黑衣人径直缓步前行,眸中再难窥见多余情绪。

……

关中之野,近荆楚的宜都郡郊,一处歇脚的茶棚里,一檀衣的公子独自坐在角落里喝茶。

“夏羌之战已经僵持半年,没什么好说了,你们知道现在武林上最让人震惊的是什么事吗?”

檀衣公子似在等人,听闻旁边几人高声议语,偏头来看。

“什么事?是不是又有武林中人从军辅战去了?”

天气闷热,引话的汉子打了赤膊,此时扬手便道:“不是!国难当头,武林世家里陆续有人去到益州辅战从军,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要说的,是那个‘云萧公子’!听闻过没?”

一人应道:“那个连城汝嫣家遗子、传闻中长得风华绝代的少年郎?不是说是清云宗主四徒么?他怎么了?”

赤膊汉子立时道:“现在不是了!”

一侧旁听的檀衣公子捏杯的手一抖。

“你们不知,之前有那无痛蛊的事传遍江湖,不少人去到南疆乌云宗求蛊,才知道那‘云萧公子’竟已叛出清云宗改入了乌云宗下!”

“什么?此人不是连城遗子、被清云宗主所救才能幸存的么?我听闻可是年少有为、颇有其师之风,赞誉颇多,你说的确是此人?”

赤膊汉子一脚踩凳,立时接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厮出生连城,皮相是好,可不曾想也是个忘恩负义之徒!竟行叛离清云宗主改投他人之举,真是狼心狗肺!”

“此事当真?清云宗弟子可是下任清云鉴可能传承之人,连被逐师门都极少听闻,更遑论叛离的!”

“便是如此!谁能想到,这‘颇受赞誉’的云萧公子竟成了云门本宗有此行径的第一人!想当日影网之乱,江湖中人被困毒堡,他一人一剑,少年英姿……”

“小二!”角落里的檀衣公子突然扬声。

“来嘞!”

檀衣人将手中一张折起的纸笺放入小二手中。

“晚些时候若有一蓝衣的公子徒步来此,你便将此张信笺交予他。”盛宴顺手塞了几枚铜钱给小二哥。“他惯于敞襟露胸,满身狼腥味,走路阔步昂首,甚是懒散,应是极好辨识的。”

小二哥笑着将铜钱塞入衣内。“好嘞!公子您放心!”

翻身上马,身上长衣扬起又落,盛宴立时向西南方向绝尘而去。

不多时便有一人大步而来,蓝衣敞襟,步履生风,手中拎一坛酒。

小二上前递上盛宴留下的信笺:

三弟有异,南疆一行,军中聚首。

申屠烬颇有怨言地将手中酒坛重重往桌上一撂:“白瞎了我特地给你带来的上好女儿红,阿檀一路想喝我都没给……死小子……”

嘟囔罢重又拿起酒坛转身就走,未在意身后之人所议:

“说来我听闻关中乐正、申屠,连带巫家也派了人赶往益州从军辅战,名头还都不小。”

“关中那两家还好说,巫家自遭逢变故还有什么名人?武榜第一的巫山空雷都死了,听闻洛阳郊外遇刺,巫山空雷那一辈及年长的都死了,只剩了巫家主母巫山秋雨一人和一些籍籍无名的小辈,而且巫山秋雨也身受重伤昏迷数日方醒,受此大怆,心绪不稳,武功已大不如前。”

“还记得那也于影网之乱时在毒堡一战扬名的巫家二小姐——巫聿胜艳吗?巫家逢变之后就是由巫山秋雨主内,巫二小姐主外,硬生将此后大小事宜料理得当,撑起了危如累卵的巫家。这巫家二小姐听闻不仅才貌双全、武功高强,而且胆识过人、洒脱不凡,往来办事中不知多少公子侠客对其倾心仰慕了……”

……

归云谷中,晴光透过林荫铺满院落,暑气蒸腾,山风却凉。

端木孑仙命叶绿叶将求诊之人送出泊雨丈。

临出院之际,那背挎长刀的中年刀客回头来道:“江湖传闻先生门下云萧公子叛离清云宗改入了乌云宗下,萧某斗胆问一句,此事可当真?”

端坐木轮椅中的白衣人抬头来望向他所在,神情清冷,眸中一动。

刀客续道:“当日毒堡之劫时我亦在场,受了先生师徒几人诸多拂照,云萧公子为人温谦恭谨,萧某原本十分欣赏敬佩,听闻传言,不免有些惊异不解。”

端木孑仙平视前方虚无,未答。

那人便也不再多问,抱拳道了句:“萧某告辞。”

叶绿叶立时跟随将人送出。

璎璃站在端木椅侧撑着一把遮阳的伞,此时目色复杂地低头看向椅中女子。“先生……”

端木状似平静地望着远处,眸中无物。

十指已蜷。

……

“你那小徒弟传书与我,言你病重,我忧心以极,自然不远千里急急赶来~”

“……萧儿许了你什么?”

“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

……

恍然间忽然忆起那日青衣人推到自己鼻间的那碗白粥,伴随着一口口白粥强灌入口中,人骨之灰的苦腥之味挥之不去,还有那淡淡的萦绕而出的……

端木孑仙周身一震,双目微微瞠大,慢慢转面望向了璎璃植满院中的朱梅。

“梅香……”

璎璃闻言怔了一下,下瞬微微笑道:“现下正值盛夏,何来梅香?先生可是闻错了?”

低头刹那,却惊见白衣人目中空茫一片,既惊且震,微见水光。

……

“此后经年,梅大哥得师父心念,会一直伴与您身侧。”

……

白衣之人手握木轮椅之上,陡然间语声极喑:“璎璃护法是否真的将梅阁主埋骨于此院中了?”话音未落,端木孑仙已然敛目而颤。“还是……便未曾入土?”

红衣女子猝然一震,陡然寂声。

久久,握紧了手中油纸伞。

……

那日雪阳蛊自端木腕中爬出,花雨石言过之后,青衣少年几步掠出吟风竹地。

却被璎璃拦在了泊雨丈中。

红衣女子将手中紧抱的骨坛递向青衣人,抑声道:“这坛中是公子骨灰,我自幼跟随公子身侧,寸步不离,公子从不容外人近身,因洁癖甚重,更不曾与何人过分亲昵,长年洁身自律。”

青衣少年震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方骨坛。“璎璃……何意?”

璎璃周身已颤:“我听见你们所言,故将公子骨灰拿来予你。”

“你既已听见……”青衣少年十指倏地收紧:“若用梅大哥之骨……惊云阁可忍?你、可忍?”

璎璃一声凄笑:“为救端木宗主,公子殒命身死亦不在话下,又怎会在意自己死后余灰?”

璎璃言罢,紧抱骨坛的手向前伸出,慢慢跪了下来。“公子曾言:心之所向,方为归处。端木宗主便是公子心之所归……让公子葬骨于此若叫端木宗主为难,那便让公子最后再助宗主一次,倾尽所有,止于无物,行至极致……”

脸上眼泪无声落下,璎璃泣道:“此,亦是成全、和归宿。”

青衣人滞声许久,亦向面前之人跪下,伸手接下梅疏影骨灰。“……谢梅大哥。”

红衣女子看着少年人,终是泣不成声。

久久,只闻他扬起一抹苦笑,最后轻言道:“只是师父若知,又如何能承。”

第二百九十三章 命他归罢

一片白茫。虚无,飘摇。

仿佛在空中徐徐往下飘落,棱角清莹、剔透玲珑、随风而动。

被一缕夹杂着馥郁冷香的清风环绕,向着大地缓慢零落。

那淡而凉的气息刻入心,化入血,从此这一生,都能清晰地闻到那环绕在周身内外、淡冷凉薄的……

梅香。

端木孑仙慢慢睁开眼,安静地躺在木榻上,望着眼前的虚无和黑暗。听风在窗外拂过林稍。

支身而起,床角的雪娃儿“唰——”的抬起了圆鼓鼓的小脑袋。

端木孑仙摸到了榻侧一截冰凉温润的硬物,指间一怔,手微移两寸,清润的流苏穿指而过。

心猛然一悸。

她静滞在原地些许,蜷指握住了那些流苏。之后风拂入窗,夜风微凉。她把那把碎散一半、只余半截的断扇放进了手里。

榻沿叠着一件衣裙,应是璎璃为她备下的明日可穿的衣物。端木孑仙伸手拿过,披在身上,缓慢地扶着床柱下了榻。

雪娃儿伸长脖子看着女子披衣下榻、整理好身上衣裙,而后踩着窗外照进屋内的月光,缓慢地向前行去,不多时,推门而出。

肥貂儿无奈,未及十步,便只得匆匆跟了上去。

长廊下月色更幽,夏夜凉风不时穿廊而过,拂起女子耳后青丝、及鬓边细长的雪发。

端木孑仙安静地走下石阶,脚踩青石草上,缓缓行入院中。

叶绿叶夜起来巡时,便见女子独自一人立于含霜院中那棵苍老的桃树下,束手于腰际执着那把青玉断扇,被一院朱梅所围,遗世而立。

绿衣之人怔怔地走近几步,女子闻声便回头望来。

目中空澈无物,神情淡然无波,身上的朱梅百水裙在夜风中被吹起,与青丝雪发一起拂动。映着明如白昼的月光,幽然若灵,恍若谪仙。

叶绿叶不知为何震在原地,不言不动,望了女子许久。

端木孑仙默然低头,许久轻言道:“是我错怪了萧儿。”

叶绿叶立时回神。

“山下农户病子一事是他授意为之,萧儿心思太细,已通晓我定会命你去询。”树下女子轻叹了一口气:“此去乌云宗,怕也是你二师伯之意,他为救我被胁,才应许而去。”

叶绿叶拧眉看着女子,“如此……”

女子默声片刻,轻而肃道:“以他奇血之身,滞于乌云宗必然受苦,明日你带我书信与你二师伯,将他领回,命他归谷。”

“是!师父。”

第二百九十四章 傩舞之祭

第二百九十三章

深林野地,料峭山岩之下,盛宴一身檀色长裳高坐马上,形貌清俊,一点秀气,九分洒脱。

一身公子朗意。

有感一人从岩壁山洞中行出,她抬首望去,便见了那听闻消息后长时凝在心头并于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人。

端肃青衣不复,阴鸷黑衣刺目。

胜艳从头到脚望过他,除了额间血红的樱花纹烙,眼前之人身上竟没有一丝昔日的影子。

神情寒凉陌生,周身透出狠冽无情的煞气、及一身隐而未发的乖张戾气。

她一瞬间竟看不透他经历了什么。

只知两目相视,她望见他如望着一个陌生人那般望着自己时,心头终是一阵刺痛。

胜艳低头沉默了片刻。

只片刻。

再抬头便已是一副疏朗熟悉的笑容。便如当年并马相驰、秦州郊野的把酒言欢。

她道:“三弟。”

崖上之人未应。

自始至终用一幅睥睨众生般淡冷无绪的神情立于崖洞口,波澜无惊地向下俯视着她。

胜艳道:“夏羌之战,不日便起,我与你二哥皆应家中之命、江湖之请,即日便要入军参战,助力中军,此一去,烽烟四起,戎马倥偬,便与三弟后会无期了。”

崖上之人仍是无言。

胜艳看着他,再是一笑:“临行前与你道一声,三弟日后且自珍重了~”言罢,最后望他一眼,而后勒马转道,往来时路回。

崖上之人一直望着她纵马行远。

驰出数里,似乎又见她回头一望,脸上仍是恣意平常的笑容。便如他分毫未改,便如他还是云萧。

黑衣之人心头一烫,蓦然咽声低头。

待到人马皆远,遥不可见,他低声微喃:保重。大哥。

只是天涯路远,人生无常。

未几白衣苍狗,从此永不得见。

……

夏武帝十年六月的最后一日,羌族骑兵再度自宁州地界潜入,绕至扩军之新兵屯驻地罗甸奇袭。夏羌两军于蒙江岸一战,新兵营粮草烧毁过半,新兵伤亡近万。

羌族骑兵不过数百人,却近半逃回。为首之人,是西羌烧当部落酋豪的大王子弋仲,传闻十分骁勇善战、谋胆兼俱且残厉狠毒。

巫亚停云闻讯,派出“天南海北”四心腹将领之中的后军将军北曲赶赴罗甸主事,并请孔嘉随行辅佐。

此后中军主力南下,于关岭所在和已然汇合的吴郁、凌王军交战。中军还余之六万人及新扩入的两万新兵、总计八万人与凌王十万大军激战于关岭脚下数夜,两万新兵中有众多江湖高手,于鏖战中见其武道之能,吴郁手下心腹之一吴常任前军将领,于乱军中被一剑贯首,前军溃败,战况遂明,凌王兵马且战且退。

巫亚停云麾下、护军将军田狣领军追击,巫亚停云呼喝不及,田狣已率军追击数十里,直至朱提、牂柯两郡交界的汉水,却正遇领兵来援的羌族骑兵。为首者,正是西羌烧当部落酋豪第九女,有西羌第一勇士之称的“虎公主”。

田狣座下好马被其手中斩马槊一槊断去四足,田狣更是未及反应,便被迎面驰来、眼见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槊击碎胸腔肋骨五脏六腑,顷刻毙命。

由田狣率领追出的一万护军全军覆没,仅余两千人被“虎公主”围于汉水岸,拒不投降,投身汉河。

巫亚停云得讯,既悲又怒,伤势复发。中军驻于汉水与延江水两河之中的织金,只待后方罗甸之地的新兵赶来汇合。

却见羌族兵于汉水沿岸穿彩衣带傩面万人起舞,行傩舞祭祀。

巫亚停云强撑伤体来观,远远望见西羌士卒前后分为两排,前排头戴猴皮帽,上插锦鸡尾羽,胸前挂串珠,手持响铃、拨浪鼓。后排分别以牛头、羊头等为面具,随着鼓、铃节拍,跟随起舞。

第二百九十五章 蛊老手扎

晨光透过窗外的竹稍洒入饮竹居内。

璎璃快速收拾着衣物用具,口中问道:“先生这便跟随而去可是危险?莫不是待叶姑娘回了?”

端木孑仙将取来的药置于桌上予璎璃收拾,此时轻转木轮椅慢慢出了饮竹居。“救人要紧,传书予她知晓便是了。”

璎璃便应了声是。

含霜院中,玄衣男子立于满院朱梅中,正静静地看着那些阡陌相交的梅枝。

端木孑仙推椅而出,于他所站的方向望了一眼。

孔嘉正伸手触于一梅枝之上,眸光无绪,声音却沉:“璎璃种下。”

端木孑仙轻颔首以应。

孔嘉再抬头,看着傲然立于院中央那株硕大桃树一横枝上的雪色鹞鸟,默不作声。

浑身雪白的鹞子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跳近几步,伸出一只翅膀拍了拍他轻触梅枝的手。

算是打招呼吧。

之后便拍翅飞到了椅中女子身侧,抓在木轮椅侧,耸起翅膀紧挨着女子的手腕。

孔嘉回目看见,目起微澜:“雪鹞认主了你。”

此时璎璃背负行囊而出,于端木身后伸手推过木轮椅,口中道:“非是如此,雪鹞从来只听从于公子一人……它应是将端木先生误认成了公子。”

孔嘉看着木轮椅上正与端木膝上雪貂大眼瞪小眼的雪色鹞鸟,沉默了片刻。

之后,平声无绪地道了一句:“真如他所言,蠢鹞。”

“哳哳!!”话音刚落,木轮椅侧的鹞鸟就将尾羽一扬,张着翅膀对着孔嘉连声呧叫。

便如叫骂。

这模样看起来可一点都不蠢,且彪悍得紧。

“走罢。”端木孑仙轻言一句,三人遂向泊雨丈外停驻的马车行去。

此时林雾已散,晨光照亮行人。车轮轻转,嘶马将行。

……

南疆之地,花雨石接过叶绿叶递至之物,目中不由染笑。“此物确是我心心念念想要的~她竟舍得……错了,我该说……她竟敢于将慕天阁中所藏要卷带出来予我~以换背弃师门的小徒弟?”

叶绿叶立身洞内石桌一侧,满面冷肃:“家师为清云鉴传人、归云谷主,慕天阁中之物自然为她所有,亦为她所用。历任谷主,皆有此权。”

花雨石听罢笑意不减,执卷入怀,扬唇便道,“我答应了。”她立身而起,盈盈笑道:“只是你们觉得值得吗?”

叶绿叶面不改色,再道:“另承一诺。不伤人命,不背道义,不违谷训,家师皆应你。”绿衣之人转而直视花雨石,冷硬道:“只是家师吩咐,现在立时便须让我带他离开。”

“好~”花雨石笑盈盈地绕着洞内石桌走了一圈,“能得清云宗主一诺,自然不枉。”她抬头来便轻语道:“你现在便可以带走他了~”彩衣之人言罢,黑衣之人已从洞口暗处踏入。

花雨石倚身往后一靠,正靠在黑衣人胸前,她勾唇一笑道:“只要他愿意。”

叶绿叶目光冷凝,落在花雨石所靠之人身上。

一别未足年,彼时青衣年少之人如今亦不过十八余,却未及弱冠已有成熟男子之形。

比到身前女子已然高了数尺有余。

黑衣如夜,冷面无言,眸中隐有戾色。不复昔时。

叶绿叶不觉间已然拧了眉。肃声面向来人:“与我回去。”

黑衣之人未言。

叶绿叶眉间紧拧,语声微冷:“师父之命,叫你与我回——”

花雨石打断她,笑道:“师妹要拿蛊老手扎换这小徒弟,我可是已然答应了~他若自己不愿与你回,这可怨不得我~”花雨石说罢抽出手扎一角,面有轻佻得意之色,再度勾唇一笑。

叶绿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黑衣人襟领:“师父已知晓山下农户病子之事是你有意为之,也知你为二师伯所迫才来此入她门下,师父的意思是要你回去,她……”

“未迫。”黑衣之人忽然出声,语低,声冷,只又道了一遍:“没有胁迫,我自愿来此。”

叶绿叶愣了一瞬。

“你回吧,我不会与你回。”言罢,黑衣之人转身即离。

叶绿叶冷眉一扬:“师父已命我与这女人交涉清楚,师祖遗物都已予她,你不必再应许留此,听清了吗?云萧!”

黑衣人顷刻驻步,未回头,一字一句冷厉道:“我是汝嫣枭。”

叶绿叶周身一震,面色陡变:“你、已经恢复了记忆?!”

黑衣之人驻步一瞬,只再度抬步而离,不回不应。

叶绿叶思绪一时翻涌,尤记他少时倨傲狂肆戾杀之态。懵怔一瞬,肃声再道:“即是如此!你也当回。师父已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如何你是我归云谷之人——”

“你错了。”黑衣之人兀地打断了她:“我如今已是乌云宗之人。”

叶绿叶五指一颤,手中少央剑跟着一抖。“你说什么?”她道:“你再说一遍。”

黑衣人冷然回首,直视于她:“我是乌云宗之人,习药蛊之术,拜花雨石为师,自愿留乌云宗,无人迫我。”

话音刚落,少央剑已到面前。

黑衣人疾身一侧,冷剑伴随寒光从他面门前毫厘,划过。

“你要叛师父?”叶绿叶转剑一扬,剑尖直指黑衣人,周身如凝霜气。

黑衣之人面色亦冷,眉目间皆看不出情绪,眸光幽冷而寒冽。

“如果是远在归云谷的那个师父,我已经叛了。”

绿影一纵,少央剑再度擦着黑衣人耳侧鬓发划过,墨发被削断。能看见反射在剑身上,叶绿叶如覆寒霜的眼神。

“你确实不是云萧了。”绿衣之人挽刃,扬剑。“云萧最敬师父、最重师父,定然不会背弃师父!”

黑衣人周身冷凝。

下一刻蓦然于腰间抽出一根碧玉箫。“我说过了,我是汝嫣枭!”话毕,以箫击剑,鸣声一扬,剑刃回翻。

叶绿叶猝不及防地仰首一避,剑刃在玉箫推力之力环转成圆,险险从叶绿叶颈侧擦过。

“她以前说过你重武轻防,你该记得。”黑衣人执箫如剑,重重往绿衣之人胸口一击。

叶绿叶闪避不及,被玉箫击中肋下,如遭重锤,冷汗瞬间涔额。

黑衣之人于她一恍间踏步而掠,身如鬼魅,眨眼到了叶绿叶身后,横箫于她颈后。“你败了。”话毕,他收箫而立,冷冷转身:“武榜第四的少央冷剑,亦不过如此。已然非我对手。”

叶绿叶指尖颤然不止,控制不住手中的剑在抖,捂着肋下看着黑衣人大步离去。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昔日那个满目噬血、一心复仇、恨意滔天,说着:“端木孑仙,我汝嫣家的血不可能白流,你既然还让我活着,便注定我此生必定报仇雪恨!!”的稚龄少年。

一瞬间心冷而凛,少央剑更为颤然。

花雨石笑看叶绿叶一眼,揉着腰随后行出。

至洞口,见黑衣人在候,平声与自己道:“枭儿请看蛊老手扎,师父可准?”

叶绿叶闻此一声,惊怒愤寒,心陡然如覆冰。

花雨石嫣然一笑,媚眼如丝,语声轻快道:“师父自然是准的~”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天不佑夏

北曲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一袭玄衣马上,随行于一辆深色马车之侧,由远及近。

原本拢紧的眉瞬间飞扬舒展。“开城门!”

北曲领三人站在谈指城门前候着那辆深帘马车。

立于他身后的三人神情皆是肃穆,凝望着临近之人,面色复杂。

那脸覆面具的黑衣少年想要退后,墨衣云纹之人浅声阻了:“不用避了……影主行前已言,惊云阁左护法不曾见过你,不会有疑。”不知想到什么,他眸色便黯了黯,再道:“再者,我与师妹有再见之约……你已无必要退了。”

黑衣少年便默声抬头看了墨衣云纹之人背影一眼,口中轻声应了:“是,义父。”

另一侧之人此时侧目瞥二人一眼,轻声一哼。

墨然面色可见苍然,回视了他一眼,望着远处轮卷沙尘行近的素帘马车,缓缓道:“你我多年好友。弋之先生却与惊云阁关系匪浅,我与他恐是敌非友……还望恕墨然不义,让你夹于我二人之间为难了。”

那人听闻当即一声冷笑:“你在胡说什么?你与他是敌非友与我何干?我又凭何要为难?难道是觉得我与他还能是友不成?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却从小就定为备受尊崇的‘文首’,而我文榜第一却长年在他之下!只能做个备受轻视的‘武首’。便是如此,你还以为我们能是‘友’?未免可笑。”

墨然似是没有料到,双眉便微蹙了蹙。“那你此行与我来此……”

他冷哼道:“保护文首乃武首之责,我若不来,族中长老如何能放过我武宗子弟!”

墨然忆起孔嘉不惜换血、伤退长老也要救他时的神情,不觉便无声一叹。

久久,只道了句:“是这样。那便恕然多虑了。”

此时晚风飖飏,日落参差。那辆远处驶近的马车已至面前。

马上玄衣之人远远便直望着那袭白衣滚云襟腰挎双剑的男子。

待到行近,确认其人,便立时驱马而至,飞身便下。

“子葭。”他径直行往白衣男子面前,目不斜视,语声微见波澜。竟将周遭旁人全部无视了。

年轻将领本想上前拍拍孔嘉的肩,以慰他请来神医之举。

哪想他刚抬手孔嘉便又向着孔懿行近一步,抬起的手便落了空。

孔懿面色不善,看着眼前之人目中波澜不起,听闻唤声只不冷不热地对着孔嘉作揖一礼,口中平声道:“孔懿来迟,文首恕罪。”

孔嘉便只看着他,上上下下确认着什么,直看得孔懿蹙眉生厌。

而后方无绪道:“嗯。”

璎璃停下马车,微拧眉看向前方墨衣云纹之人。

墨然与她温然一笑,而后抬首而静,敛目一瞬,缓步行至了马车前侧。

经年同门,念深情浅,似近已远。

他凝目忽殇,口中唤道:“师妹,许久未见。”

端木孑仙扶帘而出,目中一瞬空敛,望向他的方向,亦是静了些许,而后轻言道:“许久未见,师兄。”

……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枝影婆娑。

“经年所见虽寥,但师兄予我既为兄亦为父,端木莫敢轻忘……”当日毒堡分别,椅中女子平望前方虚无,双唇开合微久,道:“只是师兄的身世,端木从未听师父及师兄提及,亦不曾了解过……来日若再会,不知师兄能否相告一二?”

风吹叶起,长衣鼓荡。

墨然立身树下,恍惚一怔,长时寂静未言。

久久,应道:“好。”

……

墨衣云纹之人伸手将女子掺扶而下,坐入了璎璃所置木轮椅中。

“多谢墨先生及清云宗主师兄妹二人来此相助、救谈指数万新兵于水火之中!小将北曲感激不尽!”北曲言罢,躬身对着椅中之人抱拳深揖了一记。

端木孑仙望向他的方向,颔首而应:“医者本责,将军多礼了。”

至后北曲便领一行人入往城内。

此间璎璃便多看了那跟随于墨然身侧默不作声的黑衣少年一眼。“这位是?”

“然的义子,名却,此行跟从随行。”

端木孑仙听罢墨然的话便向着少年人方向微微颔首,以示意。

璎璃亦向着抱剑行礼的少年人回了一礼:“不曾听闻,初次见面。”

少年人闷声低头“嗯”了一声。

城门在几人身后“咿呀”合上,白衣女子入内便闻惨呼声,声声凄切。

墨然道:“此处感染热毒者三千余人,都由低烧而起,生疱疹,后扩至全身,再之后便口生脓疮。惨呼者多为全身遍生疱疹者,待到口中生疮已无力呼嚎,且难以进食,于是病情更恶。”眸中浮忧,他续道:“据北曲将军所计……至此未有病死者,因口中之痛数日不食饿死者却有百余人。”

端木转目望向了惨呼声传来的方向,目染痛色,极轻地呼了一口气。“这便去罢。”

北曲闻言立时在前引路,将人领往城中隔离感染者所在的大片庄园。

“这些人病得太重,经不起长途颠簸,故就近隔离在此城西一角,病情稍轻者已全部送往了罗甸城中集中隔离和控制。”北曲边走边道。

端木沿途闻到生灰之气,又闻大量艾草苦香。“生灰、艾草皆已用过?”

墨然点头:“城中遍撒生灰,至昨天病者用过之物已悉数焚尽。军医正领人大量煎煮艾草水分发予新兵及城中百姓服下。”

端木点了点头。

北曲将墨然、端木一行人送至城西角庄园外十里的把守处。“园中疫病者便托于先生二人了!”

北曲言罢再行一礼,他身后的孔嘉、孔懿也跟随作揖一礼。

墨然、端木示意过,由园中负责看守的军士陪行送往了庄园中病者集中所在。

入园便闻腐臭味,疮化脓水浸血烂肉,三千余名病者集中于园内一间间长屋中,有一千余人仰躺在左右两排大通铺中不敢稍动,腐肉脓水血腥味充斥屋中,令人闻之欲呕。

璎璃推着端木止于病情最重者所宿的长屋中,看着女子伸手就着腕间疮脓为铺间呼号的病者诊脉。墨然亦上前细细翻看病者周身疱疹之异,一一述与端木听。

二人由病重者看往疫疠稍轻者,分析所得,几番深议。未得解法。

璎璃与黑衣少年长时跟随两人身后,端水递物取针烹药,神情亦越来越凛。

“此非寻常热毒之症。”数日下来,试药凡几均无果,墨然深拧眉宇与椅中女子道。

端木孑仙亦点头。“此症似由内发,不外通引。我询军医数人,皆道无外来之人感染,谈指之地的百姓也无一人感染,起初以为是隔离之速极快,幸得避免。今此再看,恐非巧合。”

墨然思道:“新兵之众却感染奇快,几乎同时爆发,令人措手不及。你我试遍往昔疫症解法却皆不得效,我观病者脉相复杂,应是热毒之脉却分明更重,不过数日脉相便要大变,难以控制,实不似寻常所闻疫疠。”

端木便转首望向一侧军医数人所在:“可否劳烦将新兵此前之遇一一详述?”

一人便道:“左相主持征召各地新兵扩军入伍,应召去往罗甸的新兵总计六万余人,最后留下五万,他们由左相身边骁骑营统领数月,后遇羌兵奇袭,粮草毁半,伤亡近万,便还余四万。至此左相由骁骑营护送回京,大将军便派了北曲将军来此主事,领新兵与她汇合,不想刚出罗甸便陆续有人感染热毒……”

“我听闻前方关岭战事!羌兵在汉水河岸起舞祭祀,万人唱喏请山神下恶诅之咒,此次疫病来得突然,莫不是山神应了他们!对我等下了降头!”

端木、墨然闻言均一怔。

“若是如此山神为何要应?难道当真因我夏国百年来欺侮羌民太盛……天道已不佑夏……”

负责陪行护卫端木一行人的几名军士闻言当即一声厉喝:“胡说什么!莫要口出妄言扰乱军心!”

几名军医立时唯唯诺诺地退后缄声。

端木二人便再行试药,只是不过数日,饿死病殁者又数十六七,寻治之法仍无果。

又几日,城中传起山神恶诅之言,道天道已失,神不佑夏,故降此病祸,无法可解。是谓偿罪。

一时军心大畏,杀敌卫国之战意尽失,逃营者以千计。

北曲严厉镇压,孰料逃营者聚起而反,情形险些失控。

待到孔嘉、孔懿从旁辅佐稳定局势,新兵除却病者还余两万人。

……

是夜。

端木孑仙闭目躺在城西园中予医者休憩的简室中,眉间不停沁汗。

鬓边冷汗顺额而下,唇抿而白,白衣汗湿。

脑中一时混沌昏沉,一时清晰无比。只一张烂漫天真、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猛地跳入脑海中,她看见他露出两个小虎牙,眯着眼直视自己笑嘻嘻地说着什么。

恍然间心头一重,榻上之人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第二百九十七章 谓之仁心

明帝三十年。

端木孑仙十四岁,墨然十七岁,花雨石十五,赫连绮之十三岁。

含霜院厨后的野地深处有一汪小温泉名曰蓄日,背靠小丘,深掩洞中。因洞内有温泉热气氤氲,故将泉水一侧的乱石翻整为田圃,常种疏果,以备冬用。

时值岁寒天气,大雪封谷,一月不出。

白衣少女提着竹篮踩着雪穿过含霜院去往厨后的野地。

一袭粉袄的少年于廊下望见,枕着头踱步轻嚷:“又轮到师姐备膳,又要被当成兔子喂一个月的草了~”

少女闻声便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又默声往厨后去了。

穿过竹林行数里雪地,少女弯腰走进泉水洞中,将长裙捋系于腰际,而后蹲于田圃一侧将圃中所种的白萝卜轻摇转动,再用力拔出。

她拔了几根萝卜又翻了一些土豆、摘了些宽叶青菜和豆角,便又弯身走出了洞。

白衣少女独自寻了洞外不远的一处小溪蹲下,运力行身暖了暖沾泥带土的手,而后一掌拍开结冰的溪面。

掌力所至,水面碎裂丈余,顿时许多鲜肥的小鱼在碎冰中跳起又落回。

少女拂开碎冰和小鱼,低着头将篮中的菜拿出放在岸侧乱石上,再将竹篮和手洗净了,便开始一一择洗摘来的菜。

稍久,闻身后脚步声,少女顿手,但未回头。一人突然伸手从后将她往小溪中一推。

白衣之人前倾之余揉身一转一让,便见身后之人自己往溪水中扑去。

白衣少女脚踩在岸沿乱石中,眼疾手快地一把勾揽住那人的腰,又将人带了回来。

可来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故意,整个身子错脚在苔生青石上一蹬,全身的重量往下冲,带着少女运力不及一起往岸沿积雪中倒入。

赫连绮之仰躺在积雪乱石中,小小地痛呼了一声,而后便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上方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每次都被师姐躲过去呢~”

少女一手撑在他颈侧的雪地中,另一手正从他腰下抽出,手背上俨然已刮伤了数条,压红数处。

赫连绮之于她撑地而起时忽然伸手圈住了少女的颈。“可惜师姐每次都忍不住拉我一把,最后还是要摔~”

少女面上仍是漠然,伸手欲拉下他的手。

赫连绮之突然眨着一只眼说,“你怎么就知道我只是跟你闹着玩?不是真的想害死你呢?”

少女拉下他手的那只手突然停在自己颈间,感受到汩汩的热血流出。

端木孑仙双目一瞠。猛地从梦中惊醒。

就睡在屋内另一张简榻上的璎璃立时醒来,两步行至端木榻侧呼道:“先生!先生!怎么了?”

女子汗湿额发,几分懵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虚无。

好半晌,轻摇首道:“无事,只是忆起了一些旧事。”

暑气凉风在夏夜里轻轻拂过,庄园内病者身上的腐肉疮疱之气仍隐约可闻,端木微微觉得有些冷。

适值丑时,璎璃打来温水给榻上女子擦了擦身上的汗,而后重又扶着女子躺下。

榻上之人似看见那双眨眼轻笑的稚子童颜,隐约还在眼前。

……

“师姐,你刚是被我吓到了吗?”雪地上的少年笑嘻嘻地从少女颈后拖出一物。

是一只伤了后腿的灰毛野兔。

它的后腿似被短刃削掉一大块皮肉,正汩汩地流着鲜血,赫连绮之将它从少女颈后拖到自己身前,那汩汩流出的鲜血便从少女颈间一直拖流至胸前,染脏了她身上白衣,晕染,凉却,结痂。

“晚膳加上这只兔子呗~好不好?师姐你看我都打来了~”

白衣少女看着他拎在手中的兔子,目中终于浮现微澜,静了少许,撑手而起后伸手于他,轻言道:“给我么?”

赫连绮之翻身而起,笑嘻嘻地将不停挣动的野兔递到少女面前。“当然给师姐~打来就是给师姐做晚……”

白衣少女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野兔,抱入怀中。

后不待赫连反应,便丢下竹篮和未洗净的菜蔬,纵身行远。

待赫连愣罢,追回含霜院中,白衣少女已经给那野兔包扎好,关在了饮竹居内一隅,铺上些干草,正喂着些秋日里晒干的玉米粒。

赫连追来望见,正要进屋逮那野兔,少女迎着他的面把门合上了。“师弟请出,我擦洗换下脏衣便去备膳。”

粉袄的少年在门外偷看了一会,回头便见院门处墨然提着洗净的菜蔬正行回。

“小师妹呢?”

赫连绮之挑着眉笑一声:“去找没见着,就帮师姐把菜洗了?”

另有人也是语声讽刺地接道:“怎么我和小师弟去摘菜择洗,不见师兄去找,也不见师兄帮忙?”

墨然转目看了一眼怀抱一堆虫蛊瓶罐正行过的彩衣少女,未多言。

花雨石自谷中寻来可试炼的毒虫便自两人身侧行过,径直行入自己的居所,也不多言。

屋内的少女另换了一件白袄长裙,便推门出来,看罢院中情形,径直上前接过墨然手中的竹篮,行了一礼:“谢师兄。”

身形已然挺立修长的深衣少年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颔首为应。

未几日,白衣少女刚把伤好的野兔放回山中,赫连绮之便又逮着它拎到了少女面前。“师姐~这次我又把它伤在同一个部位,你还要治吗?”言罢拎着手中痛苦挣扎的野兔便探了探锅中正沸起的热水,一脸笑嘻嘻道:“下锅怎样?”

少女放下手中正切着的白萝卜,再次伸手将那野兔接入了怀中。

赫连绮之笑眯眯地看着她抱着兔子回了居所,舔了舔唇角顺手把剩下的白萝卜切了丢入了锅中。

再几日,伤好的野兔第三次垂挂着血淋淋的后腿被粉袄少年拎到了她的面前,在少年手中轻微挣动,一眼望之已然虚弱至极。

娃娃脸的可爱少年歪着头笑道:“这次~师姐还能治吗?”

白衣少女看着那野兔灰败翻动的眼皮,再伸手触了触它折断着仅靠一点点皮肉连接的后腿和腿根。见其一动不动,指尖抖罢,垂下手,抬目冷冷看着面前的秀气少年。

赫连绮之被她瞪得“扑哧”一笑,而后睁着大大的眼睛倾身凑到少女面前,“师姐你治不了了是吗?”他眯眼一笑:“可是绮之还能治呢~师姐你不如亲亲我,亲了我就去给它治~”

月明如昼,端木孑仙躺在简榻上,能闻窗外的风带着暑气徐徐散入,眼前空茫一片,黑暗一片,幽幽静静,寂寂清清。不似当年岁寒冷,不似当年嬉语意。

她已不记得当年自己可有应他,只记得次年春月,她最后看见那灰兔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向着谷外的山林跑回。

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却急行不怠。

后来一夜,粉衣少年倒吊在她檐下,“呯”的一声推开白衣少女屋内的窗,眯着眼笑嘻嘻道:“师姐,要是有一天我让这谷里所有兔子都染上病,除了我没人能治,你还是不行,我让你嫁给我,我就给它们治,你答应不答应?”

屋内的少女正在入浴,听闻声响便猛地转背对他。抱住自己一言不发。

赫连绮之肆无忌惮地看着静坐水中不敢稍动的少女,目光随着少女洁白湿淋的肩颈滑动。他续道:“嗯~这病要难住师姐可不容易~我要让它们既中毒又染疾,全身溃烂,长满红疮,连口中都流出脓水,让它们看起来既恶心又恐怖又腌脏,让师姐你既心疼又无力~让师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疫病,结果治不好,一个一个慢慢死,最后所有人只能来求我~师姐你说好不好?”

后来粉衣少年被墨然抓住丢出含霜院,罚跪于泊雨丈中数日。

白衣少女自己拾来竹木,在饮竹居一侧建了一间药庐,日以继夜地掌灯而阅,翻遍了谷中所有医书,也默记了谷中所有医书。钻研数久,灯油燃尽,却仍是未能想到何疫何毒会如赫连绮之所说那般,又有何药又法可以将之治好。

待到师父归谷,她将之如实以告,并询。

清一看着那方药庐,及庐中被翻旧的医书,只问道:“你可知,你的医术因何会不如赫连?”

白衣少女低头握紧手中医书,不言。

“因为他无慈悲心,常抓活物来施药试毒,弄伤又治,如此反复。而你,遍览医书却轻易不用,倘若无病来求,便不得践行所知,也便难窥意外,难破旧梏。”清一续道:“其实你揽书自学,能施药救人,从无差错,已非常人。师父并非说你此般常怀仁心不对,但绮之以非人试法以研救人之法,也未尝不可。”

彼时白衣澄净如月的少女静默一时,而后微抬双目回与面前之人道:“众生应是平等,世间应是并无此一命重于彼一命……弟子只是自认无权决定彼物之命,走兽飞禽,亦有其命,无外乎是,所以弟子不敢试。”

第二百九十八章 火烧罗甸

晨鸟相啼,曙光微露。

璎璃有感卯时将至,立时警醒,回头望向同屋的端木简榻。

便见榻上女子不知何时已然更衣就坐,盘腿端坐入定,闭目而宁。

璎璃轻声爬起整理罢衣襟退出屋,掩门之际,瞥见一侧案几上所列药瓶数十及用罢银针、布帛。

形似深夜研药,还未及整理。

一时心中讷然。

红衣女子未多言,往而洗漱备膳,再到辰时打水过来,便见端木已然下榻,正深拢眉再看案几上的药罐针帛。

“先生先洗漱,我来整理吧。”璎璃放下温水予端木洗漱便接手过来。

案侧女子敛目束手,点了点头安静洗漱,待到璎璃整理罢端来早膳,白衣的人坐于木轮椅中平声道:“烦请璎璃唤我师兄过来。”

璎璃怔一瞬,而后点头应声,净手罢擦干了给端木束发整襟,后便往墨然所宿之处行去。

男女医、病者所宿之院在庄园内两头遥遥相望,墨然跟随璎璃而来,身后那一身黑衣、鼻梁以上覆有铁皮面具的少年始终跟随在侧。

四人便围桌而坐,一齐用膳。

“新兵之况,若难诊出疠疫因由,也验不出毒,如此疠症与暗毒并发相抑所致的情形,师兄可有想过?”饭后,端木凝声与墨然道。

墨衣云纹之人闻言当即一震,目色便惊。“师妹之意,是他们体内早已中有暗毒,此毒与疫症相克,新兵染上疫疠后两者互引并发相抑相伐,才致如今情形?”

端木轻颔首。“我如此猜测。此暗毒应可抑制疫症,使疠疫之内邪发而散于全身以成疱疹,其实减轻了疫症之危,然也加剧了病者周身痛苦,且使此症观之便似热毒之症,故你我察觉其间变化难以确诊,以热毒之法更不可治。”

墨然凛神道:“如此,因何会验不出毒?”

端木思道:“倘若暗毒与疫病相触即发,此后余毒退宿于所生疱疮之中,混于死肉腐血内,如此,新兵体内,便应验不出毒。”

墨然当即再震。

后集军医数十人再议,验看试罢,终得证实新兵所得实非热毒之症,而是经由蚊咬相传的疫病骨痛热症,与体内不知何时所中、颇为阴损残毒却不致命,只叫人痛苦难当的疱毒之毒。

“骨痛热疾古有治法,虽危殆有险,但尚能控制,此疫毒相杂之情形使我等不识,反措手不及,令兵士亡殁数万人!”军医一人恨声道:“想出此计陷于我军将士者,真可谓心机深沉、诡毒至极!”

端木抿唇而默,声息皆沉。

北曲与孔嘉、孔懿闻讯赶来。

北曲问:“如此疫病与毒皆已获悉,先生二人可有解法?”

墨然与端木同时点头。“先解毒,后治疾。”

年轻将领不由松了一口气。

“蜀地湿热且多瘴毒蚊虫,感染骨痛热疾的机率是极高的,古已有之,故我等对此早有防范,却不想还是防不胜防……”军医众人道:“且病者所中疱毒,是为何来,我等还未能知。”

墨然道:“我观病者数人,疮中疱毒皆重,而未生疱疹者体内便验不出,故觉此毒当由热疾发重引出,若热疾未重,便藏而不发,如未中毒。无病者更如常人,故军中之众,可能中毒已久,却不自知。”

孔嘉平声:“与傩祭相应,是羌人计。”

北曲手捏苇草冷寒道:“先下毒,再行傩祭传恶诅之咒,此时若再悄然将带有病源的蚊虫驱入我军中,便可爆出这使人遍生疱疹的残怖疠疾,更使我等将其误诊为热毒,治不可治,病者受尽痛苦逐一死去,如此军心大畏,不攻自溃。实在狠毒!”

端木静一瞬,阖目而沉:“羌骑中可有一人,名唤赫连绮之?”

墨然闻言眸色便黯,神情几分晦烁冷然。

北曲立时应道:“此人是六月末时领数百骑偷袭罗甸新兵营的那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身边的军师。”

白衣人抬眸而静,沉声:“此人……将军不可不防。”

北曲几人再震,恭声而应:“谢先生指点!”

孔嘉思及什么,突兀道:“羌骑袭罗甸,粮草毁半。”

孔懿听罢拧眉一刻,想罢,便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当真心机!”

几位军医还待不解,北曲已然惊醒:“原来他们偷袭罗甸根本不为烧粮草,而是在粮草中下毒!故而分明有余力杀伤近万新兵,却未能将粮草尽毁!竟是有意留下!此间心机之深沉可见一斑!”

端木平望前方,一时无言,空茫的目中微见凛色。

后查验得知粮草中确含疱毒,且此疱毒隐带血的腥甜气息,可吸引蚊虫近身,故而多是营中兵士中毒且染疫疾,外人鲜有中者。

端木与墨然分而解毒、抑症,试药百遍,终得解法,谈指城中数千惨嚎者病色渐轻,有好转之象。

数日后,从罗甸往返的军医急报于主帐营:“被隔离在罗甸城中的新兵病情太重,有不少服药已无法控制,我等实是束手无策,只得急急来报……”

北曲请来端木二人定夺,木轮椅中之人问道:“罗甸所在,病重者凡几?”

那名军医回道:“近五千人。”

端木目有忧色,眉间悯然,顿过少许,轻言道:“我去罢。”

墨然心中一紧,立时便回道:“师妹若要去罗甸,我与你同去。”

端木回望于他所在,静过一瞬,摇了摇头。“城中疫情虽见好转,却还未愈,恐生变故。师兄留在此处,方应万全。”

墨然顿觉心中不安,还要再道,北曲已点头应许:“先生具神医之名,我等唯有寄望于先生去往,救这五千新兵的性命了。所幸罗甸位于谈指东面,处兵事后方,无战事之忧,但此去辛苦,还请先生一定照顾好自己。”

端木颔首,轻揖为礼。

次日晌午,墨然将端木送至城门外。

墨衣云纹之人将其扶上马车前辕,末了,扶帘的手犹疑良久,转而轻轻握住了端木手腕。“师妹还欲知师兄的身世么?”

白衣女子曲身于车辕之上,闻言驻步,回首而望。

墨然看着她倾身而近,似有聆听之意,神色静而宁,禁不住抿唇肃面,伸手一把将其拥入了怀中。

端木一怔,继而心中惊抑,一时竟窒。

墨然附耳于她道:“待谈指城中疫情稳定,师兄便去找你,届时身世如何,往夕如何,差错过往,行思所欲,旦我所行之事,不会瞒你分毫。”

言罢松开怀中之人,续将马车垂帘扶起,抑声与她:“你可等我?”

端木一时怔恍,垂目少许,下意识地点了头。

雪色鹞鸟扑翅落足于马车之顶,璎璃喝马而起,驱车向东面驰去。

尘沙拂撩,墨衣云纹在晨风中鼓荡飘摇,墨然驻步望着马车行远,渐逝于天际。身后少年亦静望于他,久无声。

……

十日后,叶绿叶于南疆回往归云谷途中收到传书。

宁州新任刺史周朗亦反,复引羌兵自宁州境内避开中军及谈指绕往兵事后方罗甸,率三千宁州州郡兵与西羌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所领的一万羌族骑兵,一齐围断罗甸城三日,后放火烧城。

一时浓烟笼罩罗甸城上空数日不散,草木无生,尸横梁下,墙头肉糜,只闻焦味漫于城中。

最末一句,乃为附言。

时,清云宗主身处罗甸,于今生死不知。

第二百九十九章 骨染文墨

洛阳宫太极殿内。

叶征掌匡龙椅,怫然怒道:“反了一个徐怀!又来一个周朗!宁州是专出反臣吗?!”

殿下群臣立身皆怵,两股战战。

“御史中丞周琳!”

闻唤者重重跪地:“臣,在。”

“周朗与你是何关系?!”

“回皇上,是……臣的族弟。”

“那你可知罪?”

“臣,知罪。”

叶征侧目不看,向着殿外拂了拂手。

立时有禁卫军上前除了周琳的官帽、朝服,将人拖出大殿。

“传令四名殿中侍御史续查宁州反案,牵涉其中者,一律重处!此次若再断不了宁州祸乱,小心他们的九族!”叶征言罢立身而起,声如洪语,再道:“传朕旨意予大将军!罗甸之危一定要解!清云宗主一定要救!”

护国公司马数上前一步道:“还请皇上三思。”

叶征立时蹙眉:“护国公何意!”

“罗甸被围,清云宗主遇险皆属密报,除朝堂上者,无人得知,但若派旨于大将军命其去救,大动干戈,乱其兵防不说,天下人都将为之而忧。”

太傅李然亦道:“护国公所言不错,前线战事吃紧,清云宗主虽负盛名无论如何也不过是一个人,因她一人让大将军枉顾前方虎视耽耽的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合大军实在是惜指失掌得不偿失。”

叶征闻之怒极:“清云鉴传人古来为佑国之圣,端木先生更为其间佼佼者,若失其护,大夏何安!更何况先生是为解谈指、罗甸之疫情才冒险前往救人,于国于民于情于理!我等又怎能弃之枉顾?!”

“可是!”右相娄林语声扬起又落:“罗甸之地,围城羌兵放火烧城已有三日!清云宗主说不定已经……殒了。”

“娄林你!”叶征极声怒斥!

“报!”殿外侍官高声唱喏,小步急行而入:“骁骑营统领穆流云归而面圣!”

叶征眼中一亮!“传!”

但见轻甲之人一人入殿,叶征双眉立紧:“怎么就你一个!左相呢?!”

穆流云跪下便道:“回禀皇上!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左相安危,此次罗甸征兵事毕后曾遇羌兵劫掠,事后左相已将新兵事宜全权交予大将军派往罗甸主事之北曲将军,并在臣等骁骑护卫下回京而返。”

殿上最高处那人再次急道:“那现下为何就你一人来朝?!”

穆流云低头再道:“临近洛阳左相收到罗甸被围之密报,羌兵放火烧城清云宗主生死不明,故左相大人连夜返往益州前线!将往中军所在与大将军共商议事!”

龙椅前之人看着穆流云所在,静了少许,而后慢慢坐回了椅中。“如此……便传朕密旨,征事已远朝堂,前线战事便予大将军与左相商议定夺,总禀即可,不须一一回报。”叶征转向护国公司马数和太傅李然:“护国公及太傅以为如何?”

此二人滞一瞬,垂首高揖而拜:“皇上圣明。”

一下太极殿李总管便召穆流云去到皇上跟前。

太极殿后的长廊上叶征急行如风,穆流云大步跟随在后,李总管摒内侍十数人远远跟行,但未允靠近。

“朕欲微服往益州中军所在。”叶征开口就道。

穆流云整个一呆,脚步立顿。

他身后的李总管适时推了他一把。

穆流云这才醒神,“呯!”的一声跪下便呼:“皇上万万不可!”

叶征回身怒斥,语声冷寒:“你起来说话!”

李总管于后低头闷声道:“皇上欲叫穆统领起身说话,也是怕此事张扬。因知陛下离宫之事实在太险太不妥,不能为朝臣知、不能为百姓知、不能为任意人知,否则恐民心不稳、军心大忧、朝堂动乱。”

此时太极殿长廊拐处隐隐传来太后鸾驾的来行唱喏声。

李总管在龙袍之人的瞪视下又小声补充道:“也不能为太后知,否则她老人家定要为皇上安危、国家社稷忧心如焚。”

“够了!”叶征压低声音怒斥道。脸上阴沉急乱。

穆流云长跪未起,急声劝阻:“眼下战事尚稳,前线虽有急报但自有大将军在,皇上何苦如此急忧!更何况左相已赶往与之共商大事,定能替皇上分忧!臣实在不明皇上何故要亲自前往!行此危极险极之行径!”

叶征目中如急云流絮,复杂以极。

他滞声许久,低声抑语:“确实……危极……险极……大不妥……朕又怎会不知……”

李总管闻言抬目看了皇上一眼,遂领身后内侍众人再退数十步。

叶征十指握拳,咬牙半晌,眸中便颤:“可是益州之地疫情尚在,动乱不安,军事正急……”

穆流云正欲出言安抚两句,便听叶征续道:“……而左相却往,朕如何能安……?”

穆流云流到嘴边的语忽然哽住,他有些后知后觉地目露惑色。

“因国因家因朝堂社稷朕不该去,但朕想去!如若左相在外有何意外,朕无论如何……”

穆流云忽是抓到什么,急声拜道:“臣替皇上前去!替皇上护卫左相安危!将左相护送回京!”

叶征震怔,目色更是复杂,风喧云变。

此时太后鸾驾的来行唱喏声已近。

穆流云急声再道:“臣请予大内高手二十人,与臣日夜不替赶往左相身侧!定能替皇上护卫左相安危!无论战事如何,我等与骁骑营数百人只为左相而生、为左相而死!定将左相早日带回京城!臣穆流云以项上人头起誓,此去定不负圣意!”

叶征十指颤簌,忽是急转目光直视穆流云道:“要好好的,把他给朕带回来……”言之未尽,语声竟喑,他声轻而颤,极为低喑道:“……朕把这一生的梨花与月,都托付予你了。”

叶征言罢,即向长廊那头拐来的太后鸾驾行去,身形沉毅。

李总管领内侍十数人立时快步行近,越过穆流云匆匆跟上。

待得皇袍之人行远,穆流云跪于地上周身仍颤。

他有些恍惚地站起身道:“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垂下眼长呼一口气,年轻的骁骑营统领叹道:“此去若归,回来后怕是要天天担心会不会被灭口了……”

身穿轻甲之人缓步踏远,口中喃语:“我与左相共事已久,观以往情形,他分明与我一般,怕也是对皇上心意一无所知……看来饶是坐拥天下,皇帝也非是无所不能、一无所惧。”

……

洛阳东街之酒肆。

雪胎梅骨后方的梅阁内,蓝衣之人攥紧手中纸笺,半晌,问向在坐之人:“暗羽可是已入水?”

玖璃立时回道:“已入。”

蓝苏婉垂目低声道:“我想调动。”

长老西园立时满面沉肃:“禀阁主,不能调!”

东篱亦立时附和道:“西园说得对……暗羽入水还不深,此时调动极有可能为对方察觉,阁主如果现在调动初入水的暗羽,此前布下的局便要前功尽弃……”

余老亦是忧声:“关键为时已晚,即便调动暗羽,短期内也难有助益,更遑救人于火。”

长老南山更是急切:“小婉你可不能不顾大局呀!”

蓝苏婉闻言眸色深敛,默声一刻后,轻言低声道:“那便劳玖璃备马……”她转目看向身侧劲衣疾服的男子,婉声道:“与我去一踏南疆。”

玖璃立时肃面,抱剑回道:“是,阁主。”

……

夏武帝十年八月初,谈指疫情渐稳,北曲与孔嘉、孔懿、墨然商议整军援罗甸,未及开拔,斥候来报,一万羌骑兵疾驰南下,正往谈指所在而来!

与此同时,凌王率军横渡汉水,凌羌联合大军与大夏中军对峙于织金郊野,战事一触即发。

……

叶绿叶单人一骑奔行数日,未近罗甸便于益州边境所在的周水沿岸遇百余骁骑,因益州已乱,千里无人,绿衣之人无处换马,便欲向之买马。

骁骑营众人为难,叶绿叶心急如焚,有强取之意,被众骁骑阻拦。

文墨染闻讯而惊,心如擂鼓,急急赶来,便见绿衣之人周身冷凝,立于数匹黑马身侧,风尘仆仆,满面急凛憔悴之色。

“叶姑娘……”文墨染有些难以自制地微微颤声,情不自禁地走近她,目不斜视。

叶绿叶见到他面色稍稍缓和了些许,抱剑平声:“我急行有事,须买新马,望大人行个方便,这便予我一马离去。”

文墨染心头一紧,端木先生被困罗甸生死不知,心知其定然是欲往救人,且不顾此时罗甸城烟火弥漫且被万余羌骑所围之险。“你……”面上浮现清疏落寞忧怀之色,文墨染临到言语,又幽声地转了话,轻言细语道:“……何须买,你选罢骑去便是。”

叶绿叶也不多言,向其点了点头,拉来其中一匹,飞快翻身上马便离。

文墨染看着她的背影跟行步出数十步,心头如窒,十指都颤,心下不受控制地隐隐疼。

下时便欲召集骁骑跟行前往罗甸。

却是下时,但见遥遥远处,马上之人身形一晃,竟从马上无声无息地栽了下去,滚落岸沿沙石中。

“叶姑娘!”文墨染忧震以极,立即纵马追上前去,众骁骑寸步不离,立时跟从急行,但见由来慢行无匆之人扑到岸沿泥沙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绿衣女子从沙岸旁的乱石中抱了起来。

满面轻柔秀气不复,唯见文人风骨情真。

第三百章 叛宗归家

南疆,野地,峭壁之下,山林溪侧。

一人一马逆着林间散落的光背对来人而立,蓝衣仍旧翩跹,发丝裙绦偶被林风吹起,却显凄清萧索。

花雨石扭着腰领身后黑衣之人施施然走来。“苏婉师侄好大的架子~近百人伺于这林野候我,师伯可真是担待不起~”

玖璃行在花雨石前,抱剑对马侧蓝衣人行了一礼:“阁主,乌云宗主已请来。”

蓝衣人回目转身,头也未抬地对着行近之人垂首行了一礼:“苏婉见过二师伯。”

花雨石勾唇笑着伸指去挑起她的颚:“几时不见,苏婉师侄便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本就是个绝丽美人,如今更是清婉如画~真叫师伯我动心呢。”

玖璃静侍在旁,蓝苏婉面色柔淡地顺着她的指抬起头来,语声仍旧温婉轻宁:“师侄给师伯带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材过来,虽不知师伯可用得上,但还望师伯能收下这薄礼。”她言罢,目色平静地望向花雨石身后的黑衣人:“而我与师伯门下有些小事要谈,不知师伯可肯与苏婉一个方便?让我与师伯弟子私下一谈?”

花雨石笑盈盈地瞟了一眼玖璃命人抬近的几箱药材,俱是人参、灵芝、龙涎香之物。目中不由染笑:“惊云阁主出手真是大方呢~那师伯便不与你客气了~”

她言罢回身轻抚过身后黑衣之人的脸,幽声软道:“枭儿便在此与你昔日二师姐说一会儿话,为师先行回了~”

玖璃立时领数人抬了药材跟从她身后而离。

黑衣人腰间插着一支通体翠绿的碧玉箫,静立林中看着几步外的蓝衣少女。

裙丝轻拂而舞,蓝苏婉轻轻抬了下手。

林中叶惊风唳之声骤起又静,匿于附近的百名羽卫倏忽间退离去远。溪侧林中唯剩了他二人。

“是有什……”

“啪!”黑衣人未及言完,蓝衣之人便上前扬手挥掌过来。

他不知是没有料到,还是无心去阻,任面前之人扬手扇来,丝毫未避,亦未拦。

素来温婉柔和的面容变得清疏而秀毅,蓝衣之人定定地看着他,幽而宁道:“这一巴掌,一打你趁师父病弱之际,对她不敬;二打你欺师惘上,心生异途;三打你慕师却远,护她不周。”

黑衣之人的眼神瞬间幽暗起来,冷肃而无言地回视着蓝苏婉。

蓝衣之人惨笑着看他,声凄而抑:“我知你来此是为师父,所以任由二师伯摆布,所以改拜于她门下,必是为师父所行之非常之法……可师父如今身处沙场生死不知,你留在这里离她遥遥千里,便是寻得救她之法又有何用?!”

黑衣之人倏忽一震,双目如炙:“你说什么?!”

蓝衣之人侧身不看他,语声凄彻:“青鸾密讯,益州之地,谈指、罗甸爆发瘟疫,师父赶往救人,被反臣及西羌大军围于兵力不及五千人的罗甸城中,三日前羌兵放火烧城,如今罗甸已毁,师父生死不知……”蓝苏婉咬牙而愤,十指颤簌。“师父去时罗甸城中疫情正重,羌兵忌惮,所以放火烧城以驱病源,如今城毁,羌兵很快就会攻入城中……”

眼眶已然红彻,蓝衣少女语声忽是幽极:“你既恋慕师父,就守候在旁好生护她不行么?你为师父肯入蛊池受万蛊噬心之苦,又为何要在她危境之际遥遥离远……我已因你……离了师父……你又凭何不留在她身边?守她护她?”言至此,蓝苏婉眼中泪凝而落,“师父诲我等成人……本是我们最亲之人……”她垂首幽怃,言辞忽是颤极:“而我们……自然也是她心中最重之人……”

她回目看他,水光轻漾,目落深殇:“回顾经年,因你相伴相守,护她最深为她最多,所以师父心中最疼最为牵挂欠念难舍的弟子便是你……你不知吗?”

黑衣之人一时深垂首,眸光微颤,握于玉箫上的手长时簌然。

林影幽幽然动,夏风无声。

蓝苏婉最后哑声低言道:“我虽已离谷……但若师父出事,此生我绝不会原谅的人,便是你——云萧。”

言罢,她前行离远,手执马缰回颈,头也不回地步出林野。

唯余黑衣凛冽,步履煞寒。

……

山崖峭壁洞中,花雨石面色兴奋地掩上手中所执的蛊老手扎。

闻背后沉冷步声,彩衣之人悦而回首。

“其实你体内最初那只血元蛊已在转为阴阳蛊了是不是?!”

花雨石喜不自甚地将手中书扎直递到黑衣之人面前:“此前我们始终不能想明之处,若按这手扎中指示,应就能解!你可有看明?今天我闲来无事拿来一观方看到!你我若按蛊老所言之法一试,兴许就能……”

黑衣人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最多十日,我体内所养血元初蛊便会淬为阴阳蛊。”黑衣人看着她道。“此前不得解之处,解法便是蛊老卷中所提‘人蛊共淬’之法。”

花雨石面上欣喜之色更甚,目中光彩大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悟性天赋比之我其实更胜,又是奇血族人!兼之天时人和!怎会不成?若连你也无法炼出不死蛊,世间便当真再无人能炼出!”

“‘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待阴阳蛊成,续以共淬之法药养,就能炼出你口中所说的不死蛊。”

花雨石心潮激荡,满目是喜:“确是如此!确是如此!”不禁殷殷叮嘱:“你切记阴阳蛊成之后便不可悲喜过甚亦或情绪过于激烈,我看手扎中所记,若能炼成阴阳蛊,定是要平稳伺蛊者的心绪的,否则轻者虫蛊噬心伤蛊也伤人,重者心绪波动突破至极限更是会引得阴阳蛊侵神入腑……”

“你所说的,我都已知晓。”

花雨石忽觉异样,微微回神:“你都已知晓?”她抬眸看向面前之人的眼,才发现他目色极冷,凛冽幽极。

彩衣之人不觉慢慢拧起眉:“非是今日,你此前许是数日前便已领悟得知,却未告知于我?”

黑衣之人声无点绪地“嗯”了一声。

花雨石面色渐冷,语声已厉:“云萧!”

她面前之人眸光如刃,语声寒煞,冷冷道:“你喊对了,我要拿回这个名了。”

花雨石声息立变,面色陡然难看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云萧只是看着她。

花雨石幽幽冷笑起来:“你想叛我,你想违背拜我为师的诺言,带着阴阳蛊回到你师父身边!”

他黑衣如幕,语声幽冷肃极:“对,我只有一个师父,只是她,永远是她。”

花雨石气得周身都颤,不可置信地瞪视着面前之人:“最终你和那些背信弃义之徒毫无两样!竟敢这样利用欺弄我?!阴阳蛊将成就想带它离我而去!丝毫不顾我传你药蛊之义和我们之前立下的约定!”

彩衣之人语声渐扬,猛然抽出腰间一把短刃毫不留情地直刺向面前之人:“混账东西!你以为我花雨石是你这小辈可欺之人吗?!”

黑影一闪,寒光一掠,未待彩衣之人回过神,云萧已一把夺过她手中短刃弯刀。“我拜你为师,随你入南疆,你传我药蛊之术助我炼成不死蛊以救师父。这是我们此前的约定。”

他目色陡然煞极,手持利刃,寒光明灭,花雨石见之微惧,竟不自觉地惶然后退。

“今日叛你离宗,是我背信弃义,所以我按乌云宗的规矩,断指以离。”他言罢,手起刀落,一道热血陡然溅到花雨石脸上。

彩衣之人惊震一瞬。有些后知后觉地看着一节人指随着溅起的鲜血滚落于地,慢慢停在她脚边。

云萧左手小指根处血流不止。

“我不是乌云宗弟子,亦不是你的徒弟了。”

黑衣之人额上微沁冷汗,抑声言罢,掷短刀于地上,旋黑衣如刃,转身即离。

此时一个女弟子捧着一件新缝好的黑色长衣正入:“公子,这件新衣婢子给汝嫣公子缝制好了……”

但见石洞中血落如梅,泼于石洞地上,婢子心中惊震,惶然后退。“宗主……公子……”

云萧以未断指之手拿起她手中所捧黑衣,道了一个“谢”字。

续大步出洞而去。

一路滴血如梅开,黑衣之人分毫未顾。

飞身自山崖洞中而下,云萧厉声呼道:“纵白!”

白狼飞跃而来,奔于崖下。

黑衣之人掠步纵身,径直骑至身形巨大的白狼背上。他冷目幽毅,低声与它道:“走,我们回家。”

第三百零一章 不可再错

山壁洞中,那送衣过来的女弟子已然吓退逃远。

花雨石跌坐回石凳上。

胸口气血反复急涌,脚边人指被她踢到,彩衣之人愣愣地低头去看。

目中冷色一凝,她忽是抬脚便起,欲狠狠碾上那节人指。

“啪嗒”一声,不知何时掷于石桌边沿的蛊老手扎被她撞到,掉落于地。

花雨石回首,瞥见手扎中掉落出一张单薄纸笺。

眉间一拧,暂收满心怒恨,飞快捻起落于血泊边的纸笺。

展开。

笺上之字冷逸清疏,有别于手扎中蛊老错落不羁的草书。

是云萧的字:

看完此卷始知世上本无令人长生之不死蛊,唯有以命易命之换命蛊。非真心之人不能予,你莫再尝试了。

彩衣之人兀的一震,气血一时凉却,神色复杂,半晌无声。

花雨石慢慢放下手中纸笺,目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重又拾起地上蛊老手扎细细览阅。

须臾看罢。花雨石的目光久滞于最后一页手扎书卷上。

“饶是如此,你也要续炼阴阳蛊,为她一试吗?”不觉间睫羽轻阖,彩衣之人陡然松开手,任蛊老手扎零落于血泊之中。“哈哈哈……太傻了……你也太傻了……”

呆滞的目光忽是一恍,竟有泪水沿颊而下,蜿蜒入颈,花雨石最后低下头,静静地望着地上那节断指:“世上还有比你更痴的人吗?”

此时风驰如掣,衣发随风狂舞,纵白背上的人冷汗涔额,正将断指处的血源源不断地喂予狂奔不歇的白狼。

山林之野,可见一体形硕大的白狼奔啸无影,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窜出于林。

……

感受到马车前行之中的颠簸,叶绿叶恍怃片刻,倏地醒来!“师父!”

马车之中文墨染跪坐于她身侧,原本以双手护着她的头,此时见她醒来,便悄然收回了手,温文平声:“叶姑娘。”

叶绿叶微微怔然地坐于马车中,后知后觉地看着跪坐于自己面前的文墨染。

半晌回神,猛地一把扣住文墨染一臂,急声冷道:“你是要带我去哪?!”

文墨染吃痛,目中忍痛之色一闪而过,然看向绿衣之人的目光仍旧轻柔如水:“罗甸。”

叶绿叶一愣:“罗甸……?不是织金?你们不是要去和中军汇合?”

文墨染静而又柔地望着她道:“不是,是陛下派我与骁骑潜入罗甸城中,欲救端木先生。”

叶绿叶眼中一亮,“你们也是要救我师父。”

文墨染温然颔首。“你昏迷时马车亦急行未怠,再有三日便到罗甸。”

叶绿叶立时执剑欲起:“我骑马先行,大人与骁骑随后赶来吧!”

文墨染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你体内有伤,骑不得马。”

叶绿叶一怔,下时便欲推开文墨染的手:“无妨!”

文墨染面有忧色地松开她的手,同时道:“你内伤未愈,如此急匆赶去,便是见到端木先生也恐无力援手,不如在马车中休息疗养三日,如此内伤愈,赶到时也才有余力救助端木先生。”

叶绿叶只摇头:“师父被围罗甸城中,大火城烧三日,待到火熄城毁,羌兵马上就会攻入城中!我若不速速赶去,师父恐!”

文墨染立时道:“我收到密报,罗甸城中火光犹剧,羌兵还未攻入。虽不知城中情形可是险,但还未遭羌兵屠城,总还有一线生机。”

叶绿叶咬牙凝目,文墨染又道:“且你贸然冲去于大军围城中根本进不了罗甸城中,不如随我从密道而入。”

叶绿叶蓦然一惊:“密道?”

文墨染点了点头:“罗甸城中有一条密道通往城后十里的荒地,此事极少人知,我于罗甸主管征兵一事,偶然得知。我们便从那条密道潜入城中。”

叶绿叶不由惊喜:“那便依你所言!”

此时已然快马加鞭赶到罗甸城后方十里的半百骁骑按文墨染指示,选背斜岩拱之处入铲,向罗甸城中竭尽全力地挖着地道。

三日后,远树,孤城,落晖。

文墨染带叶绿叶赶到罗甸所在,远远便见城中火光弥漫,照亮了城外一圈黑压压的围城羌兵。

叶绿叶藏于林野,握紧了手中少央剑,凝目城中烟火,面上冷厉忧凛之色逐一闪过。

绿影欲动。

被文墨染一把拉住:“不能再靠近了,再近便入对方斥候范围,密道会暴露。”

两人被余下骁骑送至密道入口,叶绿叶眼见惊喜,立时跃身而入!

绿影甫离,骁骑营副统领穆流风跪下便道:“密道未通,至少还需三日。大人下去后尽力稳住叶姑娘,让流霜与将士们全力向前挖,我领骁骑八十人伏于羌兵之野,一旦他们发现密道行迹或意欲攻城,我等便冲杀而入,大人听到喊杀声便速速带叶姑娘退出离开!”

文墨染牢牢握紧十指。半晌方应声:“……好。”

穆流风立时起身而离,指示密道外的余下骁骑跟随他而去。

“流风。”文墨染回首将他唤住:“你可有话要留下与你哥?”

骁骑副统领脚步微顿:“大人只需告诉正统领,骁骑营奉命听从并守卫大人安危!为大人而死是我等之幸!”

叶绿叶下到密道中一路急步前行,许久才发现文墨染滞于身后。绿衣之人拧眉顿步稍许,待到文墨染跟上便又疾行不怠。行至路尽,见十数名骁骑在狭隘的密道中起铲抛土,汗如雨下。

文墨染望着她,平静道:“此处密道荒废已久,很多地段早已塌方,必得挖开方得前行。也只有挖开,我等才有可能在羌族大军包围下将端木先生从此道安然救出。”

叶绿叶面色冷凝,立身静滞微久。

而后将少央剑掷于地上,一把取过密道最前一人手中铁铲用力插泥抛土。“我知道了。”

文墨染体质文弱,立身湿寒的地道中许久便抑制不住凉气入体,压抑着轻声咳了起来。

一旁轮休的穆流霜立时将身上披风取下为文墨染披上。“未与大将军汇合前,大人一定保重!”

叶绿叶手中之铲微顿。垂眸少许,复又铲土抛开。

沙砺四溅未歇,地道中的人又挖半日,双手皆麻,然扬臂挥铲片刻不停。

忽闻金石之声乍起,密道中之人全部一惊。

文墨染两步上前一把拉开叶绿叶,与此同时穆流霜等人全部护到文墨染身前。

绿衣之人怔愣一瞬,抓过地上少央剑亦站到了文墨染身前。

十数人紧紧盯着密道最前方刚刚或因相撞发出金石之声的地方,摒息凝神。

半晌见泥沙松动,一抷黄泥从对面射了过来。众人立时一凛,拔剑欲动,突然一道火光伴随熟悉之人的语声撞入眼中。

“叶姑娘!”是璎璃。

叶绿叶见到红衣女子恍然一震,抖着手将剑收起。“我师父……”

璎璃得知前方密道已然挖通惊喜不已,立时命身后兵卒清路开道,携城中病卒速速沿密道逃出。“先生还在城中密道口处为病卒施针用药,命我领无病之兵卒挖密道往城后方十里!从地下寻生路!”

文墨染闻讯目中大慰,立时命余下骁骑护送扶持病卒而离。“从密道出去,尽快往西逃入谈指城中,因另有一路西羌骑兵正南下往谈指而来,故必得在他们围住谈指前入城。”

骁骑领命,立时着手护送扶持罗甸城中侥幸未死的兵卒而出,只穆流霜一人无论如何不肯离。“大人身边不能一人也无!穆流霜无论如何不能离大人左右!”

璎璃便领叶绿叶、文墨染、穆流霜迅速回往城中端木所在。

绿衣之人一出密道便感热浪扑身,城中火烧数日,灼热无比,焦木烟气弥漫充斥,除了密道口附近皆是火海,寸步难行。

叶绿叶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木轮椅中被众病卒所围,正为其中一人涂抹膏药的白衣女子。

那病卒满身红疱将消未消,部分糜烂部分结痂,观之可怖,女子净手罢便俯身于椅侧陶罐中伸手取药,而后摸索着细致地将病卒身上疱疹之处一一涂上手中膏药。

白衣染尘,可见灰污,长发微乱,沾叶带霾,只余鬓侧轻霜仍如雪。

“师父!”叶绿叶未及走近,心中便疼,忍着泪疾行冲向端木。

椅中之人闻声而震,回首一望间,空茫的目中亦可见动容慰色,面上是显而易见的辛劳疲惫,却只于侧目间,温然地向绿衣之人所在唤了一声。

“绿儿。”

璎璃领文墨染、穆流霜随后而出,一面命兵卒速速从密道而出一面回往端木身侧。“先生!密道已通!我等也赶快从密道而出吧!”

端木孑仙听闻情形,颔首而应:“好。”

后城中幸存兵卒相携先退,因身染骨痛热疾者若不用药疱疮之痛难忍,无力自顾,且呼嚎不止恐难隐行踪,众人只得先为病卒迅速涂完疮药,后命其速速进入密道而离。

璎璃一面取药予众人一面道:“羌兵射火矢入城时城中伤亡近两千人,还余三千人,此后大火连烧三日,我与先生便领他们避于城中众多地窖中,此后火将熄,先生便命我带人放火,借以拖延城外羌兵攻入城中之速。”

文墨染不由点头:“好计。”

叶绿叶听罢却是一震,面色顷刻冷凝:“城中还余三千人?!”

璎璃肃面:“是,其余人此刻仍藏身于地窖中。”

叶绿叶立时道:“那要让他们先行从密道中逃走要费时多久?!”

文墨染的面色不觉亦沉重起来:“至少两个时辰。”

叶绿叶目色一凝,立时一把握紧端木手腕:“师父!我们先走!”

端木面色凝重,瞬间明白她之意,然既未摇头也未点头。

叶绿叶怒道:“师父!您不可再犯毒堡时一样的错了!梅疏影说得是对的!人就是分三六九等!亲疏远近!此次师父若再因他们耽误自身……”

话音未落,椅中之人已然一震。

下一刻,吹角连营响彻罗甸上空。

“那是……?”

“羌兵攻城了!”

文墨染目中陡然浮现痛色。下一刻,巨木撞城门之声一响,便闻城门外喊杀之声骤起,金戈相撞,铁马蹄促,能听见骁骑营众人冲入羌兵阵中的嘶杀声。

声声激昂。

声声渐消。

总计不过八十一人。

穆流霜立时便道:“大人与先生先走!”

叶绿叶震了一瞬后,语声更厉:“师父您先走!绿儿求您!”

璎璃亦是扔下药罐,重重跪下道:“先生与文大人先走!让我们三人留下断后!求先生了!”

端木正为之上药的病卒亦往一侧挪开,虚弱道:“神医……您先走吧……”

正入密道口的兵卒纷纷退后,主动让出了一条路径来。

一种难言的窒息感涌上心头,端木孑仙恍惚一阵,不知为何脑中一片昏沉。密道口难容木轮椅下,她手扶椅侧艰难地从椅中立起,因连日疲惫,不眠不休,试图疾行的步伐如此缓慢虚浮。令早已变成灰煤球的雪貂满目忧心地跟随在后,频频抬头看她。

她每行一步,都觉走在刀锥之上,痛窒、恍惚、无力。竟如此茫然。

行近密道口时,喊杀之声几已不闻,然下一刻,一道慑人至极的狼嚎骤然响彻城门外。

白衣之人恍惚回首,心神俱震。

叶绿叶愣了一下:“那是……”

白衣一晃,立身之人拂起的裙角映照在曳跃难止的火光中,端木孑仙低喃道:“纵白。”

第三百零二章 一夫当关

“不好!密道出口那头有兵马蹄声在靠近!我们被发现了!”忽然地道中传回这一句话,道中病卒纷纷惊退出来。

叶绿叶、璎璃几人闻言心底一寒,全部震慑住。

端木孑仙束手立于密道入口,白衣在火光中鼓舞不歇,神情由怔忡转而凛肃。

罗甸城门外。

被烟火所燎虽残破却仍屹立未倒的城门在一万羌骑兵、三千宁州州郡反军手中火把的照耀下更显深沉厚重。

门前尸横如乱草,门上血溅如朱漆。

八十一名骁骑中还余的不足十人背对城门执剑,沥血握刃,悍不畏死地面向眼前人海。

他们身前,数十名骁骑将士尸体沐血而卧,与被他们所杀的羌兵尸体混在一起,不停被纷乱中上前挥杀的羌骑兵辗转践踏。

穆流风饮血而笑,一把擦去嘴里涌出的血,不顾手臂上盔甲被刺穿几见白骨的血窟窿,厉声长啸,挥剑便砍向冲杀过来的羌骑兵。“给我杀!”

数十把长枪穿刺伸来,对准余下骁骑的腰腹。甲衣穿透,血染枪头。

还站立着的几名骁骑手捂腰腹,指间血涌如注,摇摇晃晃中仍不停挥动手中剑刃。

羌骑之首烧当部落大王子弋仲踱马而近,冷笑一声道:“是几条好汉!”言罢,一把扬起手中斩马刀对准几人头颅。

挥刀之际,忽闻狼嚎声震,猛然间一头巨大白影腾跃扑来,凶猛如电,使劲风如浪,一把将城门前围拢的众多羌骑冲撞掀飞。

“好大的狼!”“这是什么怪物?!”

足有两人多高的巨形白狼甩过长尾挡在了数名骁骑前,发出的响鼻声如喷在众卒耳边,但见白狼绿眸幽亮,猛然呲牙而啸,嚎声振奋响彻,贯入人耳嗡鸣作响。

羌兵大慑,手中长枪抖动,两股战战欲退。

弋仲一身夷裘粗革斜挎在肩头,露出半个胸腹和整条右臂,身上肌肉虬然拧起,清晰可见,此时面色不善地睨着眼前白狼。

所骑战马欲退,被他一道钉鞭撕拉过侧腹,嘶叫一声再不敢退。

弋仲的目光慢慢上移停留在了白狼背上那一道黑影上。与此同时抬手向后扬了一下。

后排弓弩兵立即上前摆阵,步伐齐整,张弓上弩之声不绝于耳。

“把火把举高。”

立即有一排羌骑兵高举火把分列弋仲左右,再向外,弓兵弩卒排列开来,前后三层,呈半圆阵,已将白狼团团围住堵在了城门前。

高举的火把照亮了白狼背上那道黑影。

此时夜风骤起,火把摇曳肆窜,跳跃的火焰中但见一人执箫而立,长发如舞,从雪一样白的面上隐约拂过,一身黑衣在冷月下鼓荡翻飞,殷红绮丽的红樱缀染在黑衣上,朵朵绽开如血花。

众兵卒抬头看他的脸,不禁心中震荡,瞠目失言。

冷逸,绝美,倾国,倾城。一见岂敢不失心。

待到众卒回神,便闻箫声空冷幽幽然起。

不觉悚然而惊,心中倏地间升起一股异样的诡异之感,竟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这就是夏国的男儿?”弋仲一头蜷发铺陈肩头,凌乱粗糙,睇目看着火光下、狼背上的那人,玩味地嗤笑道:“长得比女人还漂亮?”

此时一名羌骑从后飞马上前,直向弋仲递上一张纸笺:“大王子!军师手书!”

弋仲却抬手推了开。“不必废话,我能解决。”

话音刚落,羌卒中惊异之声四起。众人再抬头,但见无数灿青色的流萤从四边野地升起,在箫声中闪烁飞舞,径直往巨大白狼背上那人身边飞去。

青光忽闪明灭,旋舞在那人周身有如淡青色的流光,纷飞烂漫,奇异瑰丽,既唯美又森然。但见那人额心红樱三瓣,绽开如朱砂血点,妖娆绮艳惑人以极,只是面容沉冷,眉间带煞,眸如寒冰。

青色流萤还在源源不断地向他飞来。越积越多,越积越亮,陡然相撞自燃,火光流坠,落如瞬息燃灭的烟花,点点纷然,此开彼绽,连绵在他周身一片,并一寸寸向外推陈。

“妖、妖人!”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兵卒中四下都惊,一时惶惧不已,满心退怯。

弋仲面上一冷,手起刀落,腿边两名欲退的士卒立时被他斩于马下,血扬三尺。

他冷冷道:“谁还说退?”

话音方落,惨叫声此起彼伏,惊惶之声四起,众卒以火照地,竟见满地蛇虫毒豸不知何时爬满脚边,正肆窜疾行,不时爬上兵卒裤腿,张口就咬。

“啊啊啊啊!!!”众卒无不仓皇惊惧,场面陡然混乱。

此时人群中有一骑连声大喝道:“军师有令!以火烧之!并采生石灰铺地!”

黑衣血樱之人眼中陡然一炙,箫声一促手中数枚漆黑无光的银针直射向呼喝之人喉颈。

却被弋仲长刀一轮全部弹开,射在惊惶逃窜的流卒身上,双眼猛地翻白,闷声倒地。

“给我踩踏前冲!谁敢胆怯,一律杀无赦!”弋仲大喝一声,手中斩马刀抡举挥动,猛地向白狼背上那人扔去。刀长二丈有余,轮转如重斧,其力千钧,威势慑人。

刀还未至,劲风扑面,白狼背上之人面色一凛。蹬脚一掠避开。

“给我放箭!”一声未尽,箭雨如注,纵白长嚎一声,往前扑进兵卒群中撕咬。

血肉横飞。

黑衣红樱之人点掠在穆流风几人面前递上一蛊,“吞下便无痛觉,但它们以人肉为食,会慢慢将你们蛀空。”

穆流风看着他手中虫蛊,怔了一下后毫不犹豫地抓过,一把吞入腹中。其余数人亦如是。

黑衣红樱者重新执起手中玉箫,转身一掠,倏忽间纵至白狼身侧的羌兵弩卒中。

迎面一人朝他挥刀砍来,但见黑影一闪,形如鬼魅,一只通体碧绿的翠玉箫竟从那人喉颈穿过,黑衣红樱之人立身其背后,再于另一头抽出了贯颈沥血的碧玉箫。

面上神情似殇不殇,似恍不恍,只一瞬间,极轻地喃了一句:“这就是亲手杀人的感觉?”

而后白狼嘶吼,飞扑撕咬不歇,雪白的兽毛被血染污大半,身中数十箭不止,仍在扑杀。

血樱初绽,黑衣之人目中一瞬幽暗又一瞬炙亮,陡然纵掠无影,飘忽如鬼魅,掠于羌卒中无人能挡,一支玉箫瞬息之间取敌数十人,皆是对准喉口,一穿而出。

“喝啊!”弋仲大恨,斩马刀抡转飞回被他“啪”的一声重重接住,踢马冲来,大喝一声挥刀便向黑影纵出的方向砍去!

黑衣血樱之人未及抽箫直接抡尸体以抗,但见血肉飞溅,爆衣弹骨,羌兵尸体直接在弋仲斩马刀劲力之下四分五裂,血肉爆裂一地。最后“铿”的一声撞上黑衣人双手所横玉箫上。

弋仲瞪目拧笑道:“好小子,能在我的斩马刀下撑过一回!你是夏国响当当的男儿了!”他舔唇瞟了一眼黑衣人双手所举玉箫,陡然蔑笑道:“只可惜你箫不够硬!力不够足!”言罢大喝一声,其势一沉,双手握刀对准面前之人迎面劈砍压下!

数道刃气爆起!猛地从黑衣血樱之人脸上刮过,血珠叠涌,碧玉樱箫外围所覆的内劲硬被刀威迸散,箫身陡然裂开一道细纹,黑衣之人瞠目一紧,“迭影”七重险险一侧,箫身刮擦着刀刃窜起一连串火花,斩马刀所挟劲气刃气紧贴他肩臂射出,轰然砸地。

黑衣之人纵身连退数十步,整个左臂颤然难止,上臂位置被削掉一大块皮肉。

弋仲看着地上滴落的血,手握长刀步步逼近,嘴里啐道:“你左手小指刚断,还是新伤,用不上力,内劲空乏,连日奔波没来得及休息,赶来送死吗?”

黑衣血樱之人面色惨白,眼神幽鸷,一步一掠身影如魅,只是速度已经变缓。他周身不远,可见服下无痛蛊的穆流风几人喊杀不迭,去臂断骨亦不滞顿,狂态毕显。尤为慑人。

然也一个接一个地凋敝,人头落地,四肢皆去。

纵白颈侧又中一弩,哀嚎一声喘息着涌血后退,周身只见殷红色。

弋仲仰笑数声,突然大喝一声拖刀疾行,径直朝黑衣血樱之人冲杀过去:“我看你这回还怎么挡下我的刀!”

“萧儿!”电光火石之间,忽闻清音弹起,如弦拨。

罗甸城门之上,盲目之人扶手于城墙上,闻着漫天的血腥味中夹杂的冷樱香气,声颤而凛:“接剑。”

弋仲与他同时抬头,但见火映白衣,一柄青锋古剑裹挟着大浪般的劲气笔直掷来。所到之处人群俱被劲浪冲开,竟无一人能阻。

麟霜剑“叮”的一声斜插入地,沙砾石飞,惊尘四散,准确地落在黑衣红樱之人面前一步。

而他仰首望着城墙上那一袭白衣之人,未能回头。

脑海中瞬息万变,血惊冷,血炙热,澎湃,翻涌,熨烫。胸口冲撞不止的窒息疼意,陡然间让他如此清醒,又如此恍惚。

他觉得自己死了。

又活了。

活了。

又死了。

世间唯有一人能叫他在瞬息之间生生死死。

世间唯有一人能让他死而又生,生而又死。

世间唯有一人能教他甘心为她生,为她死!

弋仲眉间一拧,大步跨出举刀便劈!但见黑影一纵,掠眼如电光疾射,“铿”然之声乍起,剑出有声,寒光如雾。

麟霜剑出鞘的瞬间剑刃微光照亮了他的眼,顷刻间举世纷繁,喧嚣浮华,白云苍狗,万籁皆寂。

第三百零三章 心之所惧

冷月下黑衣红樱之人拔剑而出的那瞬,城门上的白衣女子陡然闷咳一声喉中涌血。

端木孑仙身形一颤,踉跄向后,被叶绿叶和璎璃一左一右一把扶住。

城门下刀剑相击鸣声铿然,电光火星四射飞溅,被羌兵所围的两人激斗正酣,兵刃数险。

叶绿叶执剑上前便欲从城墙上跃下:“我去助他!”

挥起的手却被一人一把抓住:“不要下去!”

穆流霜看着火光中血染甲衣还在拼杀的穆流风。

他身边左右的最后几名骁骑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断腿去足,残肢沥血。

原本威猛的巨大白狼身中数十箭亦步步后退,血流一地,喘息难立。

羌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冲杀过来。

包围、逼近、血战、倒落。

文墨染身一颤,眼见叶绿叶蹙眉回望过来,手心沁出冷汗。

他在她冷凝的目光中微微松开了手,只是下一瞬又猛地再度握紧。“你内伤还未愈,下去助益恐微,不如留在端木先生身侧护卫先生安危,否则你若去助,先生身边便无高手了。”

叶绿叶闻言一滞。

穆流霜亦抱剑道:“便如大人所言,且城内密道已被发现,不知何时亦会有来敌,我们还需防备这一头。”

叶绿叶立静,转首再望城门下染血厮杀的那袭黑影,紧紧抿唇冷面,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文墨染掌中抽了出来。

“我知道了。”

端木孑仙气血未平,在璎璃助力下取出数颗回元丹药服下,脸色怆白深倦,站立不稳,转首望于城墙下。

冷夜如墨,漆黑寒彻。

她目中无物,只心颤然:“……萧儿。”

三尺青锋滴血沥沥,血珠在抡剑急转时激射开来,像断裂四散的帘珠。

弋仲被一剑穿过肩胛,尤自不敢置信。“这是什么剑法?!”

黑衣人倚剑绞身而退。

血犹自左臂肩头滴落不止,黑衣红樱之人冷冷道:“终无剑法。”

斩马刀刀身崩出数道裂口,在麟霜剑剑刃微光下反射出寒芒。

冷月清辉,静水流深。

寒光剑影,血中明灭。

黑影执剑再出,一式“终始若一”如水推出,剑气如浪迎面打来。

弋仲连退三步,虎口震裂僵麻,手中斩马刀几乎脱手。

浸血的手只欲举刀再劈,但见半空中黑影抡剑一旋,狠狠一脚踢在刀身上,重愈百斤的斩马刀“钪”的一声翻转旋起,重重砸落地上。

已然脱手。

弋仲心中一惊,随即大喝一声举拳便向面前之人砸来,但见黑影如电,寒芒与血同时从弋仲眼前掠过,下一刻拳已落空,麟霜剑滴着血抵在他喉间。

黑衣红樱之人执剑看他:“叫他们后撤。”

二人周遭伺机随动欲上前砍杀的羌兵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住,脚步均滞,手中兵刃对准了弋仲面前的黑衣人。

身随剑刃一转,黑衣人一动,迭影数重飞快绕到弋仲身后,紧随之指间一枚银针直刺入弋仲脑后一穴,同时横剑于其颈前。“若不后撤,你就和我们一起死。”

弋仲周身一麻,只觉气力陡然泄尽,再难动弹。

满身虬然肌肉的羌骑首领闻言大笑道:“小子!你以为我们羌族男儿像中原人一样贪生怕死吗!”他陡然转向面前羌兵大喝道:“不必束手束脚!此子已重伤撑不了多久!给我杀了他!!”

羌卒众人对视一眼。持刃便攻。

“住手!”忽然后方军阵传来一句高喝,“传军师之令!所有羌卒不得贸然再攻!”是先前为传令高喊铺采生石灰者。

羌兵闻声皆滞,似乎军师之令更不可违,一时手举兵刃都未敢再动。

罗甸城前万人多的仗势,忽然安静。见一人慢慢从军阵后方踱步上前。

四名脸覆铁面的羌人跟随之,那传令呼喝的羌骑亦在其中。

他们前首一人身形瘦削娇小,披一件深色斗篷,篷帽盖住了头脸。

横刀立马的羌骑兵见之纷纷退后,默声让出了中间一条道。

连带弋仲都肃静地看着此人走近。

罗甸城门上下,文墨染、叶绿叶、端木孑仙几人也是陡然凛色。

忽然白衣的人微微抬眸,眼中闪过复杂之色,眉宇间转而更忧。

那人径直走到挟持着弋仲的黑衣红樱之人面前五步外。

“这把麟霜剑,我又见到了。”他抬手慢慢除下头上篷帽,露出了一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细密的睫羽扑闪如蝶翼,他眨眼对着黑衣人一笑,面若春桃,粉嫩无瑕。

黑衣红樱之人一见到他,眼神骤寒如冰。“……赫连绮之。”

娃娃脸之人展颜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模样甚是天真可爱。“你师父果然已跟你提过亲爱的师弟了……雪岭一别,你的杀气更重了呢,云萧师侄。”

他的语声渐从轻佻转为阴鸷,已越来越森然。“还是师叔该叫你花雨石的徒弟,汝嫣枭?”

执剑而冷,黑衣红樱之人凝目看他,缓缓道:“一介云门弃徒,不用考虑与我的称谓。”

赫连绮之闻言而笑,笑声低沉森冷:“你说的对,只是你可知我不是第一个被逐出清云宗的弟子。而你却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叛出清云宗的弟子……而她~”陡然抬目一望,稚子少年模样的人伸手直指城门上扶墙而立的白衣女子,笑声蓦然更亮。“……甚是好笑,更是历任清云鉴传人中第一个被弟子叛离之后还能允他再回身侧之人~”赫连绮之转首间无言睇目于黑衣红樱之人手中所执麟霜剑上。

“你们这汲汲可危又信任无间的师徒关系,亲昵地就像小情人在闹别扭呢。”

叶绿叶听之面上一冷,周身之气顿寒。

火光曳跃,风拂白衣,城墙上的盲目之人微一震。

“如果你的话已经说完,便早早决定撤与不撤。”黑衣人漠声道:“否则针毒入脑,他会死得很快,你便不用再考虑。”

赫连绮之闻言一笑,黑白分明的大眼忽闪如调皮的孩稚,垂目间一眼扫过黑衣红樱之人左手断指根处,扬唇便笑:“不惜自断一指也要叛出乌云宗赶来此……云萧啊云萧,你归究还是云萧。所以你要让师叔与你说几次呢?”

端木孑仙心中一震,还未及疼窒,便听到一声熟悉冰冷的机弩声。

“最可笑的,就是像你这样把自己命门暴露在了别人面前还不自知的人。”他眯眼一笑,抬起左腕,而后拂袖露出一物,对准了城墙上的那一人。

黑衣人一眼见之,眸光一震。

这是……寒磁玄铁所制!

“这方玄铁是我在徐州雪岭时于一处温泉池底寻得,其形本是一块八卦罗盘,其上阴爻阳爻皆可拨动,如今被我制成了腕上这一只小弩。其名便叫——惊鸿弩。”

璎璃眼睛陡然瞪大。

城墙上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晃,唇色寒白,恍然间竟有些站立不稳。

……

“回师父……那方罗镜为玄铁所铸,当日于雪岭之中,因其过于沉重,弟子将它沉在了雪岭温泉中的一块青石下……并未随身带出来。”

“许是为师多虑了,那方罗镜所用铸铁为寒磁玄铁,世间少有,极不易得……我也不知为何,有些担心它被人用于它物。”

……

心陡然揪起如针刺,白衣人低头刹那,目中模糊,恍惚如窒。

“寒磁玄铁经特殊锻造可十倍增幅使用者的内力,所以只要持弩之人功力不至于太浅,此弩之威势便无人能挡下,谓之‘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言至此,赫连绮之歪头看向城墙上颤然而立的那人,不论她是否能看见,只对着她眯眼一笑道:“所以像叶齐那样的高手来用,中者必定是当场五脏被震碎~就算是在面前,师姐也来不及救呢~只能看着他死。”

端木孑仙扶在冰冷城墙上的手颤然如簌,心仿若被异物扎入,轻轻撕扯,慢慢裂开,只一点点,又一点点,只是没有尽头。

眼泪怔然而落,端木孑仙颤了一下,身后璎璃伸手一把扶住她。

黑衣红樱之人陡然愤怒起来,握剑的手勒出青白色,语声冷冽至极:“你以为凭你功力,也能凭它伤得了我师父?!”

赫连绮之轻笑一声:“不,我只是要用它打破你们之间的师徒假象。”

转首间直视于他,赫连绮之扬声笑道:“让你知道,你师父心中之人是梅疏影,她因他学会了哭,便是今日,也还会这样心痛。虽然那惊云阁主已经死了。”

“够了!”黑衣之人不顾伤臂溅血扬手一把扼住弋仲咽喉,另一只手挥剑直指赫连绮之!“住口!”

稚子少年模样的人轻轻巧巧地往后跃了一步,极为寒肆地续道:“而你既已知道了你师父心中所念,是否也该让你师父知道——你心中所念?”赫连绮之笑望面前之人,果然见其一瞬间瞠目而震。

他扬唇,语声轻缓,邪气森然。“让你师父知道,当日在雪岭你对她所做之事;告诉她,你心中其实深爱于——”

话音未落,冷剑寒光已至赫连面前。

黑衣红樱之人气息不稳,双目陡红,一剑划过赫连的喉。

待到回神,惊鸿弩自他右肩穿过,整个右臂陡然失去知觉,麟霜剑“铿”的一声坠落于地。

赫连绮之摸着脖颈上浅浅割出的伤口,扬唇间便是一笑:“原来,你这样怕你师父知道吗?”

第三百零四章 公诸于世

血自肩窝射出,黑衣红樱之人憎目一瞬,血染眼更红。

“云萧!”城墙之上叶绿叶急喝。

白衣之人手扶城墙岩壁,十指颤籁,面色煞白如雪。

赫连绮之眯眼笑着望向城门之上的白衣人:“师姐莫要急~云萧师侄还活着~没有像那个惊云阁主一样立时就殒命在你面前呢。”

端木孑仙被身后璎璃牢牢扶住。红衣女子的手亦因强忍心中悲痛愤郁而抖簌不止。

“绮之虽很是想以惊鸿弩再在师姐面前也取了他的性命,好借此欣赏师姐的反应……但惊鸿弩只有一把,此刻仍在叶齐手中~”赫连绮之调皮地眨了一下眼,“故而只得出此下策,用上这一把只表面一层由寒磁玄铁浇铸的普通机弩代替惊鸿弩,所以‘一弩动天下,其力震雷霆’的威力不复有,想瞬间震碎他五脏六腑自然也不可能。”

黑衣红樱之人想要伸出左手捂住右肩被箭矢穿透的伤口,但左臂肩头皮开肉绽,亦撕痛不止。黑衣之人只觉眼前黑芒阵阵,能感受到血液迅速流出身体,伤口泛过异样的灼痛之感,紧随之僵麻无觉,身上越来越寒。

犹自踉跄站稳,黑衣人低头想要拾剑。

棕色貂皮锦靴映入眼帘,一只脚肆无忌惮地踩在麟霜剑身上。

赫连绮之身后不远脸覆面具的四羌侍之一立时忧心呼道:“军师小心!”是女子之声。

赫连绮之却不引为意,不知何时已踱步上前,毫无顾忌地立身云萧面前,脚踩在黑衣人俯身欲拾的麟霜剑上。脸上笑容烂漫无邪,观之可爱至极。“虽说这只弩箭震不碎云萧师侄的五脏六腑~”

赫连绮之扬脸笑望城墙之上。“但要他的性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端木孑仙思及什么,一瞬间寒目:“萧儿!”是从未有过的凛冽之声,白衣人呼罢,白衣拂扬竟想跃身而至。

“不要过来!”黑衣红樱之人陡觉呼吸急促,一声喑哑至极的厉喝。

赫连绮之压抑着声音低低笑起来。“霜夜寒花的毒滋味如何?是不是如坠冰窖?像不像你当年抱着你师父坐于雪岭之中时的感觉?”兀地抬脚就踢向面前之人。

俯身之人被他一脚正中胸口,眼前黑光炸白,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城墙上之人眼见黑衣红樱之人闷声倒在了赫连绮之脚前。

“呵呵呵师姐你看~所有你看重的在意的想救的人,绮之都能轻易杀死呢~”语声陡然一低,阴鸷森然:“哦,我忘了,你看不见。”他随即一脚踩上黑衣人肩窝处血流不止的伤口。“那这样,你听吧~”

貂皮锦靴碾上伤口之时脚下之人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哑的闷哼,“听听云萧师侄临死前的呻吟,听听你看重的弟子被我踩在脚下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之后任身上之人如何用力碾踩,地上之人再未出声。

“咦?你怎么能不叫呢?云萧你不疼么?这样?这样也不疼?”赫连绮之碾了几下,霍然扬笑:“分明还活着,师侄莫要装死可好?”

端木孑仙扶在城墙上的十指越发青白。

可爱少年模样的人蹲下身来,用力拍了拍黑衣人的脸:“我知你剧毒寒心,动弹不得,但叫唤几声的力气总还是有的。”他轻轻抚了抚脚下之人的头,而后用力一把抓起手边如墨长发,“若再不叫,师叔可要把你的秘密说出来了~”

黑衣人全身皆颤唇色发白,微弱地瞪着赫连绮之。

后者眼儿眯眯,笑得越发开心。他陡然扬声:“把你在徐州雪岭时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的秘密说出来。”

一言出,四下皆寂。地上之人瞠目而呆。

语声再扬,他续道:“把你爱着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孑仙的秘密说出来。”

寒意彻骨。

地上之人一瞬间目呲欲裂。

羌骑之中尚无反应,低杂的议语声响起在了羌兵外围那三千余名宁州州郡反军中。其首便是原宁州新任刺史、今夏国反臣周朗。那中年儒生夸张地捂着嘴“呀”了一声。

而后议语声便越来越大。

身侧赫连绮之的笑声亦越来越响。

黑衣之人脑中一片混沌,瞪着眼,没有动,除了自己体内响震如雷的心跳声,和脑中“嗡——”“嗡——”“嗡——”的蜂鸣,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手不知因紧张、惶恐、茫然,还是害怕,崩的很直,一直在抖。

就这样过了一瞬,一会儿,或者是一世,突然间血液猛地冲入脑海,然后炸开,伴随着一阵剧痛袭来,他周身的血液仿像顷刻间沸腾了。

黑衣红樱之人慢慢踡身于地上,忽然喘息不止。

城墙上之人一时皆震,叶绿叶拧眉看着黑衣红樱之人所在,而后回目看了一眼端木孑仙。

文墨染微皱眉罢,亦瞥了一眼白衣人。

璎璃、穆流霜噤声。

端木孑仙平望前方,久无声息,而后忽是一震回神,忧望城门之下,面色极凛。

黑衣红樱之人感觉有什么在血中慢慢被抽离,又慢慢被凝起,而后被一物尽数吞噬。意识一瞬间远离,又一瞬间回复,突然变得清晰无比,脑中纷繁错结的情绪不再,转而十分平静甚至是冷漠……最后他感觉到体内沉寂已久的那只血元蛊动了一下。

赫连绮之抬头看白衣人,微微一笑:“此种大逆不道、有悖伦常的妖徒自然是不能留在师姐你身边的~毕竟师姐你可是清云鉴传人、大夏三圣之首呢~对不对?”说话间沾满血迹的锦靴转而移至黑衣人脸上,用力碾踩。“故而怎容得此类心生绮念之辈?清云鉴传人便是要断情去性、大爱世人、只重家国的不是么?所以师姐你放心,绮之这就替师姐了断这厮——”

端木孑仙睁目之时,一道寒光在赫连绮之颈间一闪。

“军师!”脸覆面具的羌侍中最前一人闪身上前,一把扑倒了赫连绮之。

寒光射在那名羌侍颈侧,血激射而出。

“军师……”那人抬手捂颈,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脖颈就整个一歪,几乎折断,血喷洒如泉,顷刻毙命。

黑衣红樱之人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一把拔出了插进那人颈中的麟霜剑。

赫连绮之愣了一下,还未回神即被另两名羌侍抓起而退。

黑衣人是握着剑身去刺身边之人的,所以亦满手是血。

只是他如感觉不到痛楚一般,手握剑身以撑地就慢慢站了起来。

赫连绮之睁目瞪视之际,双瞳如猫儿幼崽一般圆亮可爱。只是语声寒凛、阴沉至极:“毒……解了……?”

黑衣红樱之人抬眸回望于他,还未动,架回赫连绮之的那两名羌侍眸光一冽,闪身上前直击黑衣人。

黑衣之人左臂伤重,右肩几废,血流已久,周身应是再无余力了。更难是此二侍对手,故寒刃临面,他亦未多动。

只把麟霜剑往身后一送。

“住手!”厉喝乍起,阴鸷森寒。

黑衣之人与两名脸覆面具的羌侍都于电光火石之间强止了手中长刃。

黑衣红樱之人手中麟霜剑剑尖抵在他身后立身不可动的弋仲颈间,血痕映于剑尖。

两名羌侍一人执刀一人执钺亦停在黑衣人头顶、侧腹。

赫连绮之胸口起伏不止,直视黑衣红樱之人良久,怒极反笑:“如果我不命他们住手,方才你便要身首异处了~”

黑衣红樱之人啐了一口被赫连绮之碾踩之时沾入口中的泥沙,再望赫连绮之,竟蓦然扬唇笑了一笑:“你出来,不就是为了保住他的命么?”

赫连绮之神色一震,眉间片刻深拧。有感面前之人周身之气有变,似与此前截然不同。绝非错觉。

“云萧?”赫连绮之转目间唤了一声。

黑衣红樱之人握剑绕过弋仲的颈,慢慢踱回了弋仲身后,再次挟住了弋仲。“师叔还能再说出我其他秘密么?若能,今日便一并都说了吧。”

手下一滑,即在弋仲颈侧割开一道不深的血口,黑衣红樱之人语声极平静:“若不能,三指之间不撤兵,我便再予他一剑。”言罢,未执剑的那只手竖起三指,慢慢往下一扳。

“一。”

黑衣红樱之人执剑依颈,浅浅一笑……即便血染衣发、脸覆尘沙泥垢血污,他扬唇一笑间竟仍美得晃人眼,如染墨的画。

赫连绮之陡见血口磨过剑刃更深,弋仲颈侧已然血流不止,眸色便凛。

笑了一笑,而后冷道:“撤。”

第三百零五章 所言是真

羌兵后撤的同时赫连绮之命两名脸覆面具的羌侍峙于黑衣红樱之人左右。

前首一名要上前,被赫连绮之拂手挥退。

稚龄少年模样的人手指另一名腰挂链锤的羌侍:“待大军后撤十里,护大王子退回……”

“三十里。”黑衣红樱之人平望前方,语声淡冷。

赫连绮之怔一下,眯眼一笑:“待大军后撤三十里,护大王子回~”

“是!”被授命的二侍冷声而应。

赫连绮之随之抬眸一望城墙之上的白衣人,眉眼轻弯,言笑晏晏:“望师姐会喜欢绮之此次送予师姐的这份礼~绮之改日再来探望师姐。”他言罢,转身回旋,由身边另一名脸覆面具的羌侍护送而离。

马蹄声踏,四面火把渐远。

骁骑最后一人手捂心口拄剑靠在纵白尾部,还余一口气。

穆流风费力地掀起眼皮看着羌卒后撤的军形,扯唇笑了一下,而后慢慢闭上了眼。

城墙上的穆流霜握紧了手中长刀,面色凛然。

羌军越退越远,叶绿叶欲从城墙上下,却突然,四周火把再起,绵延数里!

黑衣红樱之人双目一睁,还未及反应,左右两名脸覆面目的羌侍挥刀砍来。

其中一人手持链锤,竟是对准了弋仲后脑而去!

黑衣人铮目一瞬,脑中思绪急转:难道赫连绮之只是假意救他性命,为堵口实而与我周旋,实际更欲借刀杀人?!

眼见砣锤砸向弋仲后脑,已是毫厘之距,黑衣红樱之人电光火石间转剑用麟霜剑一把格开了链身长索,砣锤被一拽立即往一侧一偏,从弋仲脑后擦过。

与此同时黑衣之人拉着弋仲往后一闪,长刀堪堪从弋仲面门前滑过。

黑衣之人一掌强推开弋仲,转身强提气劲对上两名羌侍。

刀剑击鸣,链锤长索绕上麟霜剑端,与此同时砣锤撞上剑身……

竟牢牢吸附在了剑身上!

黑衣人双目一瞠,是磁石!顿觉背后一寒。

此前羌侍以链锤袭弋仲后脑,是为了替他吸附出脑后之针!

几乎是同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弋仲一拳已至黑衣人后脑。

“云萧!”叶绿叶厉喝一声,不知何时跃身而至,白衣女子正于她怀中。

一枚银针于月光下一闪。

而后整根没入了砸向黑衣红樱之人的弋仲拳腕一穴。

弋仲手中力道刹时泄尽,拳心轻飘飘地撞了一下黑衣之人后颈。

黑衣红樱之人回剑便斩,两名羌侍抓起弋仲便退:“大王子快走!”

此时一纵火把更近,照亮了罗甸城一周,后军将军北曲一马当先,高声呼道:“末将来迟!先生可好?!”

黑衣之人执剑欲追,纵身未起,眼前一黑。

叶绿叶闪身而至,一把扶住了他。

不远处白衣之人落地脚踏尸血之上,步步向他行来。黑衣红樱之人回首一望,眸映星子与月光,自顾勉力更加快步地向她行来……

只是未及三步,阖目便倒。

端木孑仙疾步前行,及时伸出手,正将黑衣人接入了怀中。

此时北曲身侧,孔嘉、孔懿并骑不言,另一侧一身墨衣云纹之人慢慢踱马向前,看着白衣女子所在,轻唤了一声:“师妹。”

……

原来罗甸城中地道出口那头的兵马蹄声非是羌兵,而是北曲所领两万新兵。

新兵疫症初愈,北曲便在墨然力请之下领之弃谈指而赴罗甸。羌骑后撤,两万新兵便与罗甸城中三千余病卒汇合,新兵之众重又入驻罗甸城。

城中房屋大半焚毁,需得重造,孔嘉、孔懿领人主持屋舍重建事宜。

此时距两万新兵重驻罗甸城已有七日,主将北曲领端木孑仙、文墨染于城中一角清理出的空地扎寨安营,休养生息。

墨然碾转城中各帐续为病卒伤兵看诊,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跟随在侧,寸步不离。

北曲于文墨染帐外等候罢,被穆流霜请入。

一人跟随于北曲身后,此时与出来传话的穆流霜打了照面,两人都微愣。

“左相大人,骁骑营穆统领到。”北曲入帐于文墨染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穆流云轻甲长麾,满面风尘仆仆,显然是日夜不替快马加鞭赶来。

上前便于文墨染面前单膝而跪:“传皇上密诏。”

文墨染神色柔静,眉目平和,道:“你先与我去个地方。”

穆流云随同文墨染步行出城门,穆流霜手提一竹篮跟随在后。

此时罗甸城门正在加固,三两兵卒爬在偌大的城门上钉补新木。

穆流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城门上未及洗尽嵌入焦木之中的斑斑血迹,双目轻敛,复又转头收回了目光。

文墨染将穆流云领至城门外一侧十里外的矮坡上。

坡上新坟黄土未干。

穆流云远目望去,数十座坟头排列而远,错落相间。

此时正值仲秋八月,再一日便是月圆。

穆流云沉默少许,上前几步,伸手抚了抚穆流风坟前尚能闻见松香的木牌:“不错,是我骁骑营的好男儿。”轻拍木牌以示赞许,他微微抑声道:“……大哥以你为荣。”

穆流霜立于其身后微微笑了笑,而后递上了手中所提香篮。

穆流云每取三柱香逐一行去,细细插于坟前。

“你们都是我骁骑营的好男儿。”

三人立身于坟坡前,闻松香拂面,黄土泥腥,久久未言,亦未离。

叶绿叶为纵白换好伤药罢,径直行入端木所在营帐。

帐中已无少年稚气的人赤裸上身安静地躺在横榻上,榻尾堆放着从他身上新解下来的染血布缠,端木将手中捣好的药递予璎璃,二人正为其重换伤药。

“云萧还没醒么?”叶绿叶拂帘而入,于端木道:“师父,该用晚膳了。”

端木轻颔首罢,转向小凳上的木盆里净了手。“萧儿伤势愈合极快,应已无大碍,只是日间周身冰冷,夜间身上却暖热异常,日夜颠倒,阴阳相逆,至今日亦迟迟未醒……”眉间微见忧色,白衣之人凝声道:“不知可是你口中所述他身上异蛊的缘由。”

叶绿叶几步走近放下手中少央剑给璎璃帮手,同时道:“绿儿可确信他体内异蛊为药蛊,确无毒害,且绿儿一度揣测师弟所中赫连绮之的霜夜寒花之毒应就是为此蛊所噬方解。但于师父所言症状,可也是受此蛊影响,弟子亦不能确信。”

端木点了点头。

不多时端木用完膳由叶绿叶复推回帐中,轮换了璎璃前去用膳。

城头日暮,素月东升。叶绿叶正于帐中点灯,闻帐外一人步声行近。

“叶姑娘。”穆流霜立于帐帘外不入,只抱剑恭声:“左相大人有请。”

叶绿叶微敛目,默声一刻,而后于端木道:“弟子去去就来。”

端木颔首。

帐中新烛初燃,惶惶然泛着微光。

烛曳无声,清风月明。

白衣之人手执一册静坐于木轮椅中,久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白衣人缓缓放下手中刻字竹卷,抬首落目于榻上之人身上。

……

“徐州雪岭偷亲你师父被我撞见……”

“爱着你师父清云宗主端木孑仙……”

……

端木孑仙空茫的眸中映着烛火,轻敛起。

……

“我的傻师妹,你是不是该看清了?

“……你的小徒弟对你有别的心思~”

……

端木十指微蜷,一度空茫的目复又落回了榻上之人身上。忽是思及什么,白衣的人伸手触到榻沿,而后微微摸索,执起榻上之人左手。

另一手抬起轻触过他小指指末。

断指根处已被包扎妥贴,指尖触及,只有纱布轻轻摩挲的微响。

恍然间便又忆起那人所言那一句:“只要可以救你,他什么都肯许。”

端木孑仙默然许久,推掌离远,复又将他的手放回榻上。

耳侧忽然响起语声,幽深低婉,他轻轻道:“是在心疼我吗?”

端木孑仙倏一震,兀地抬首。

榻上之人目中浅浅染笑,于此时快速倾身向前,闭上眼吻了吻白衣之人的唇。

“师父不必想亦不必问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伸手亲昵地搂住白衣人的颈,他侧首吐息在她耳侧:“我心里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是你,我爱的人是你,师父。”

脑中一片嗡鸣,端木孑仙懵然呆愣于当场。

“我承认之后你要怎么做?再逐我一次吗?”他复又吻上她的唇,下一刻一字一字决绝道:“除非萧儿死,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

含身退回榻上,他抬眸直视于她,虽淡亦冷地缓缓道:“你若容不了我,就亲手杀了我。”

第三百零六章 天大地大

璎璃不知何时入了帐中,此时立身帐帘处,怔怔地看着他们。

端木目中混沌,全然无觉。

榻上之人掀起眼帘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红衣女子,下一刻复又倾身向前,细细吻过白衣之人的唇角。

端木于此时动了一下,抬手而上,缓慢地推开了面前之人。

“云萧……?”她唤了一声。

“是我。”榻上之人伸手按住了她推在自己胸口的手。而后续道:“被你输在青风寨中的人是我……雪岭之中强喂你喝吾血的人是我……纵死也未放下师父独自走出雪岭的人是我……孤身留于南疆以身饲蛊换花雨石来为师父剔蛊的人是我……为求她救治师父答应改入乌云宗助其研制异蛊的人是我……听闻师父危矣不惜断指叛出乌云宗连日不休赶来罗甸的人是我……携纵白冲入羌军阵中只为师父于城中还有一线生机的人……也是我……”

他牵着白衣人的手,紧紧按在自己心门之上。

迫她感受他此刻剧烈跳动着的心脏。

“你要杀我?逐我?还是弃我?”

璎璃震。

端木被他按住的那只手颤了一下,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是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无措。

醒神过来,眉间浮上的三分骇色,于此刹那间,不由自主地转化成了脑中前所未有的混乱。

有愧疚,有负罪。

有惊异,还有心疼。

于是混乱,于是无所适丛。

端木孑仙本能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自木轮椅中爬起,脚步踉跄了一下,呆呆地往帐帘外走。

榻上之人看着她的背影,步步离远。

茫然无觉。

恍惚失神。

是踌躇的,也是决绝的。更是本能地逃开。

他直直地看着。

看着她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先是平静,后是战栗,最后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陡然颤声:“我让你为难了吗?萧儿让你觉得痛苦了吗?”

白衣的人脚步顿了一下,眼中一片惊茫。

“你是不是就希望我所有为你做的,只是出于师徒之义?希望萧儿对你没有别的心思?希望我还是以前那个谦和孝顺外人眼中尊师恭谨的云萧公子?”

赤脚于地,他蓦然几步上前,伸手从后紧紧抱住她。

“我也不想——”他抑声道:“让你为难。”

端木抬手而上,想要掰开他的手。

“萧儿怎么舍得让你为难?”语声渐哑,他低抑道:“让你痛苦……让师父你惧我呢?”

端木闻到了他身上伤口撕裂开来,散出的夹杂着樱花香气的血腥味。

越来越浓郁。

他什么都不顾地抱紧她,一丝一毫也不愿松手,全身隐隐颤抖。“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猛地扬声道:“我从未想让师父为难!更不想见你痛苦……我原可以隐忍一生,压抑,克制,一辈子只做你的弟子……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她听见他的语声,已近哽咽。“我的心事被当众说了出来,师父你已经听到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慢慢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更加抱紧她:“而你,必然会像以前一样,开始避讳我,疏远我……最后推开我。”

白衣之人的手微微颤然地滞于了半空中,只因听到了他压抑的哭声。

“你想弃我。”

心陡然刺痛了一下,端木孑仙满目茫然,心隐隐颤簌。

“而我最害怕——”他哭道:“你弃我。”

心不受控制地揪痛了,白衣的人垂首间面无血色。

唇轻轻颤抖。

混乱、茫然、无所适从。

只有手脚上的凉意,越来越甚,如此清晰。

久久。

她抿唇抑声,低喑而哑然地,道了一个字:“……改。”

身后之人愣了一下。

……改?

蓦然间排山倒海的苦涩倾倒下来,他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在抖簌:“嗯,对……改……改……这显然是我错了……所以应该改……有错便改……错了便改……师父说得对……师父说得对……我自然应该改……我自然能改……我……”

白衣人听见他越来越混乱的语声,骤然心如擂鼓,心头竟生惶然。

“我——”他蓦然突兀地笑了起来:“我,会改的……我知道怎么做……我知道自己只是你的弟子……我不能亲你……不能像这样抱着你……不能对你坦言情爱……萧儿不能逾越……我只可敬你……不能爱你……”他言至最后,语声喑哑低抑,忽是颤然问:

“那师父心念梅大哥……也能改吗?”

端木陡然瞠目,震怔于原地。

他苦笑了一下,颤然垂首,缓缓松开女子,退步离身,慢慢于她背后跪了下来。

“只要师父不避我,不弃我,不离我……”

眼前愈加模糊,有什么自眼中慢慢滑落,溅于泥尘之上。

他笑道:“萧儿什么都可以改。”

手自白衣人臂上滑落下来。他笑着再道了一遍:“什么都可以改。”

璎璃于此时怔然落泪,拂帘退出了帐中。

白衣轻曳,他听见她的步声滞顿片刻后,缓慢地行出了营帐。

地上的人既哭又笑,手捂心口之上,慢慢伏首于地……久久未起。

端木孑仙茫然地往前行,不知是撞到了什么,恍惚地侧了一下身,复又往前行。

后步声渐缓,她呆呆地望着前方虚无,静立于冷秋风中。

璎璃随行在后,于背后望着她。

白衣浮月,冷夜凝声。

她极缓慢地敛了目,眼前一片墨色。

一夜无言。

……

城中树下,文墨染递出手中一枚玉叶旌牌。“此旌符为拜相之初皇上亲授,共予墨染三枚,可代行圣令,可请愿圣恩,更可作免罪赦令。”

叶绿叶低头看着他手中玉叶旌牌,安静一瞬,道:“大人还记得叶绿叶是戴罪之身。”

文墨染目中闪过歉意,更多的是温柔:“当年宣王谋逆,举家被贬为平民,不得还朝……故我赠此旌符予叶姑娘,如此天大地大,于叶姑娘皆是前路,再无叶姑娘不可还之处。自由无束,自在随心。”

叶绿叶敛目,片刻后,平声道:“大人此礼太重。”

文墨染既柔又静地望着她:“却不及叶姑娘一直替父所背负的万万分之一。”

叶绿叶听罢,怔住。

文墨染将玉叶旌牌递至她手边。“经年已过,今日的叶府再无必要承昔日宣王府之重,得此旌符,叶姑娘与令堂再无虞虑。”

叶绿叶目中慢慢染上复杂之色,踌躇一瞬,伸手接过了玉叶旌牌:“叶绿叶谢左相大人绿衣。”之人抱剑躬身,向面前之人行了一礼。

文墨染眉稍眼角一挑,露出孩子般纯粹简单的笑。伸手将她虚抚起。

“大人可是要还京了?”

“非是还京,陛下传诏,前线战事予大将军与我商议定夺,故我将往中军所在,予巫将军一臂之力,望有助益。”

叶绿叶微低头道:“大人不顾自身安危带叶绿叶赶赴罗甸解救家师于险的恩情,叶绿叶尚未回报。”

文墨染宁声望她:“清云宗主关系大夏安危,举足轻重,知其遇险,与叶姑娘一起赶来相救自是墨染该做的,何恩之有。”

叶绿叶听罢不言,而后看了一眼立身不远处的穆流云、穆流霜二人一眼:“益州已是战乱之地,中军今在延江水岸的织金,距此行程不短,大人身边只他二人护持,可是危险?”

文墨染双颊染绯,低头道:“如此说来,确实——”

穆流云上前一步抱剑道:“大人,属下方才禀过,皇上另派了大内高手二十人一直随行在侧,护卫大人安危,只是藏身暗处,未允现身。”

叶绿叶震了一下:“难怪走近之时,一直有感为多人所视。”

文墨染轻咳了一声。“……是这样。”

“如此,大人安危应是无虞。”叶绿叶抱剑再行了一礼:“叶绿叶预祝大人此行无险,大人一路保重。”

文墨染看着她,眉眼皆柔:“嗯……你且安心。”

叶绿叶莫名地点了一下头。

秋风吹叶,老树摩挲。

相对无言。

叶绿叶复又抱剑轻言:“如此,叶绿叶便回了。”

文墨染愣愣地看着她。回神过来,又咳一声,“好……好……”

叶绿叶抿了抿唇,转身而离。

“叶姑娘!”文墨染心头一跳,便于她身后轻呼了一声。

绿衣之人执剑回首。

此时新月初上,照亮了她一身新绿罗裙,叶绿叶长发微扬,眉目清丽如飞叶,映于身后圆月中,婉转飞扬。

他温柔望她,目中如映星子,低声道:“再见之时,墨染有一句话想与姑娘说。”

绿衣之人目中一怔。

婉转低头。

而后背对文墨染点了点头。

文墨染看着她慢慢行远。

“穆流云。”

“属下在。”

“你今天去睡马棚。”

“……是。”

穆流霜踢了自家兄长一脚:“平时不是属大哥最机灵么?多什么嘴,这次活该了吧。”

穆流云长叹一声:“你懂个屁。”

穆流霜浅笑着随于文墨染身后:“我是懂得不多,不过我们左相大人果然文采斐然,明明想说的就是‘得此赦符叶姑娘便可无所顾虑地再入官家,便是嫁予左相也无不可’却能绕出天大地大再无拘束这样的话来。”

文墨染蓦地止步。

“你今天也去睡马棚。”

穆流霜一愣。

“哈哈哈!”穆流云仰颈大笑。

第三百零七章 影网之主

叶绿叶行近营帐,见帐帷上无人影,一时心惊。

立时快步行去掀帘即入。

一眼见云萧伏首于地、浑身颤然,立时惊震。

“云萧!”

叶绿叶急步上前迅速将人扶起。

地上之人顺着她掺扶的手腕用力爬起,手心如炙,滚烫骇人。

叶绿叶将他半扶半抱到榻上:“因何自顾下榻,既是醒了难道还不会唤人么?!”

绿衣之人拧眉一瞬,目中有疑道:“师父方才还在帐中,此刻却因何不在?不过即便师父不在,璎璃也该回了才是……”

复躺回榻上的人闻言忽是轻笑一声,眼中带泪,语声涩涩:“大师姐。”

叶绿叶摸了摸他额上炙热的温度,冷然道:“你身上烫得如火,我去通知师父你醒了,请她来予你看看。”言罢伸手为他盖上薄衾,转身便欲离。

云萧伸手拉住了她的腕,脸如火烧,唇色却发白,只低言:“不必了……师父知晓我醒了……所以才离。”

叶绿叶顿住,回望于他。

“何意?”

榻上之人望着前方,周身微颤,眉间分明显见隐忍痛苦之色,却又是一声轻笑:“想来……大师姐去往乌云宗寻我,我还打伤了师姐……此番再见,师姐却似早已忘了。”

叶绿叶平声道:“你能冒死赶来罗甸,为保师父一夫当关战于城下,万死未辞,我已知你真心,便也能想到那时不过是你要逢场作戏,没什么要紧。”

榻上之人听罢更笑,笑罢忽是急声一咳,唇上倏染血。

叶绿叶见之一惊,拧眉道:“你怎么了?”言罢伸手一把把住云萧的脉。

榻上之人眸中空惘,凄冷寒涩,一片哀寂萧索。

欲从绿衣之人手中抽回腕,只是数次未成,便不再挣动,任由她探看自己脉象。

云萧眼中殇彻,直视面前之人惨笑道:“阵前城下,赫连绮之所言,大师姐亦听见了吧?”

叶绿叶闻言肃面,未言。

“师姐是不曾听清呢?亦或还未相信?”他复喃道。

叶绿叶抬头来直视于他,只冷声问:“其实你至今并未恢复记忆,是这样吗?”

云萧胡乱笑着点头,声悲而浅:“恢复如何?不恢复又如何?会比此时此刻更难吗?”

叶绿叶微敛目:“你未恢复记忆,便还是云萧,还是云萧,你便永远不会害师父。这是我所知的。”

榻上之人听罢一愣,而后仰面大笑,笑声疯癫狂乱,心痛如绞。“如师姐所言……我还是云萧……故我不敢不忍不愿她不好……只愿她能安好。”

叶绿叶平声:“我知道。”

眼中水雾凝结成泪,控制不住地蜿蜒而下,他道:“师姐也知道赫连绮之所言,都是真的……对吗?”

叶绿叶沉默许久,而后微微点头。

“那我体内异蛊是何,师姐是否也知?”

叶绿叶微垂首,沉目。“你此番重伤已殆,却不过短短七日已恢复了七八成,此蛊具有奇效,闻所未闻,噬病疗毒应都不在话下……是你要用来救师父的,对吗?”

云萧凝望榻前空处,敛目片刻,忽而展颜。“嗯~”

“我习蛊术不精,但也明白蛊者,若是至药定也是至毒,你可知它在一日日地往你心脉钻?”

榻上之人笑望她:“我自然知晓……师姐看出此蛊蹊跷,却未告知师父全部实情。”云萧苍白道,“其实师姐心里是同意我以此于人至药、于我至毒之蛊来救师父的,对吗?”

叶绿叶目中有悲有抑,冷睇面前之人道:“这是你欲为之事,我不会相阻。只是你亦是我师弟,你当知我不会愿见你不顾自身性命,更不会愿见你有何不测。”言至此处叶绿叶移目看向别处:“阿紫已经去了,小蓝入主惊云阁。师父身边如今唯剩你我是至亲之人……无论你对师父是何心意,我知你不会害她。但你以此法不顾性命要救她,师父若知晓心中又作何感受?”

榻上之人眸中流转清辉冷色,喑哑道:“师父所余时日,不过两年又数月了。”他转目看绿衣人,眸中微空,低声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便是此法,成与不成也未可知。”

叶绿叶不由瞠目:“你尚且不能确定此物能不能救得了师父!就已将它种下?!你可知它替你噬毒疗伤渐与你血脉融为一体,你便是想将它剔出也不可能了!待到完全钻入你心脉,你便必死无疑。”

他只复又道:“这已是世间最后可能之法。”

叶绿叶怔怔地看着他。

久久,低头抑声道:“只怪我无能,最后是由你来行此极端之法。”

榻上之人闻言露出极浅的温然笑意,敛目看她,复又展颜:“生为奇血族之后,有此能为试以血肉炼蛊来救师父,是我之幸。”

叶绿叶直直看着他,久久,展臂将面前瘦削之人抱住,凛声道:“师姐不会眼见你送死,你与师父任何一人出事都不是我所愿。”

她复又松手放开面前之人,沉声道:“我定寻到双全之法,亦保你性命。”

……

夜月,风清。

墨然看诊罢自几名病卒营帐中出,叶绿叶立身帐外,抱剑与他行了一礼:“大师伯。”

墨然身后,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人手捧药箱,不动声色地看着几步外的绿衣人。

叶绿叶肃面道:“可否请师伯听叶绿叶一言。”

墨然回望绿衣之人眼中肃色,下一刻低声温言道:“好。”

墙畔树下,墨夷然却远远而候,叶绿叶于无人处抱剑再向面前之人行了一礼,而后平声道:“大师伯精通毒理之余,其实也深谙蛊术,叶绿叶说得可对?”

墨然面上温静之色未改,只眸光微一敛。未言。

叶绿叶续道:“当日凌王府中我与师伯合力解霜宁体内蛊毒相杂之危症,次日师父曾私下询我,大师伯可谙蛊术。”

墨然闻言目光已垂。

“我与师父言‘师伯曾询虫蛊细节,方能定夺研血之毒,如此看来,应是不谙’。”叶绿叶抬头来看向面前墨衣云纹之人。“但我后来才思及,师伯每问,都为蛊相关键之处、关键之时,无一句偏颇多余,若非深谙蛊术,应无可能问得如此精准。”她道:“师父时对大师伯有所怀疑,但叶绿叶深信大师伯予家师只有护卫之意,无累害之心,故而即便师伯欲行之事与师父恐非同路,我亦未向师父禀明此事。”

“你因何能确信……”他看着面前女子,忽是温言问道:“我于你师父只有好意,没有累害之心?”

叶绿叶低头沉面,少许后道:“便是直觉。极为确信。”

墨衣云纹之人眉眼轻弯,眼中柔光微转,他温然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也谙蛊术。”

叶绿叶肃立一瞬,下一刻抱剑而跪,凛声道:“如此,叶绿叶有事相求,望师伯能助。”

……

周身滚烫如沸,心口灼痛难忍。

榻上之人望着那人滞留于帐中木案一角的元火熔岩灯,眸光微恍。

未几,肺热难耐,他辗转而咳,声声嘶哑,心口更疼。

叶绿叶与墨然前后拂帘而入。

榻上之人一眼见到他,震了一下,而后目光下意识地滞于墨然身后那脸覆面具的少年人身上。

墨然回望于他,眸光温和,神态儒雅地轻拂广袖,于榻沿落坐下来。

墨衣云纹之人伸手把他的脉。

榻上之人目中一凛,本能地退避,眉间一闪而过的警惕。

墨然抬头看了叶绿叶一眼。

而后回转目光看向榻上之人,蓦然轻言道:“你在毒堡之时便已怀疑我了是么?”见叶绿叶与云萧皆愣,墨衣云纹之人含目微微一笑,道:“当日毒堡之劫后,江湖中人聚于堡中大厅议事,梅疏影拿虞韵致相胁逼问在场可有影网中人……虽未能激出任何一人,但梅疏影走后,你却看了我一眼。”

墨然眉目温然地宁声道:“当时,你便已怀疑我就是梅疏影口中所说影网中人了……可是?”

云萧倏震。

叶绿叶无声拧起眉。

墨衣云纹身后的少年人亦是眼神一凛,周身之气微变,戒备地立于墨然身后不动。

榻上之人闪烁道:“梅大哥所言之人……”

“你怀疑地不错。”墨然静坐榻沿一侧,语声温和:“我就是影网背后真正的主人。”

第三百零八章 泪不过三

“郭小钰虽为影主,但所行之事皆为我授意。”

他看着云萧、叶绿叶二人,神色宁和,举手投足皆温柔。“石木草、冷剑心、虞韵致都为我影网中人,夺陨铁是为造毒堡一役所需千机血弩,劫青娥舍岁银是为重建毒堡、扬毒堡复兴之名,梅疏影在关中遇袭是我授意小钰所为,青娥舍傅老、祭剑山庄公输明之死亦是小钰为之,为夺陨铁、岁银之事善后。”

叶绿叶已瞠目而凛。

“便如梅疏影所言,江湖之众因能从我影网获悉欲知之事,贪此私利,便对我影网之存在只当不知,影网与惊云阁相斗十数年,亦不闻不问。”墨然扬首间淡然道:“故我才能筹谋多年,行毒堡覆灭江湖之役。”

墨衣云纹之人直视云萧,语声仍淡:“此事虽被你一人挽回,但巫家声名已落,武林元气大伤,我想要的,也已然达到了。”

叶绿叶深深拧眉:“可是当时,师伯分明身在凌王府中与我和师父救治霜宁……”

“你为何要做这些事?”云萧语声凛肃。

“为何?”墨然微微扬笑:“当日在毒堡,云萧师侄不是已然知晓因由了么?”

榻上之人一瞬间凛目:“你才是真正的墨夷氏遗孤……”

墨衣云纹之人眸光微敛,掩于广袖下的手慢慢蜷起。“不错……我是前武林之主墨夷家的后人。当年墨夷氏为叶家影卫,愚忠于朝廷,因一句直言进谏触怒明帝,后被叶家与巫氏合谋灭门,此后巫家便将我墨夷氏取代,成为新的武林之主兼叶家影卫。”

叶绿叶再度拧眉:“如此,影网为何要覆灭江湖?又为何要与梅疏影相斗?”

墨然语声宁和:“覆灭江湖是他们咎由自取,你等可言是‘迁怒’,而与梅疏影相斗,是因惊云阁暗中查我墨夷氏案,其长老之一苏凝有圣手之名,具验尸之能,她已验明我墨夷氏众是死于巫家无刃刀下……”语声渐冷,墨然续道:“却建言惊云阁只当不知……此后惊云阁不但未向江湖公开,更言墨夷氏死因不明……为巫氏向整个武林隐瞒。”

虽是语声平静,但榻上之人从他一言一顿中仍能听出其辞间深恨。

云萧撑手于榻上,慢慢冷道:“你说的那一人,可是我二师姐之母、惊云阁已逝的苏长老?”

叶绿叶立时会意,厉声言:“师父曾言……惊云阁蓝长老与苏长老是在带小蓝南下归隐途中遇害……难道?!”

墨衣云纹之人并不讳言,平声淡道:“蓝万云与苏凝亦是我授意小钰所杀。”

“你!”叶绿叶目中一瞠,陡然按剑。

一道黑影欺身而上,极快地挡在了墨然身前,眼中寒光明灭。

云萧看着墨然,更看着墨然身前之人。

“蓝万云与苏凝死后,是师妹赶到救下了他二人的幼女,并将苏婉师侄收为了门下第二徒。”墨然续道:“至此,我便未再对她下手。”

叶绿叶回视黑衣少年目中寒鸷,冷冷道:“如果小蓝不是被师父收作了徒弟……”

墨然闻言便微微一笑。“那她必死无疑。”

叶绿叶双目陡瞠,怒意与骇意同时冲入脑中,竟有一刹那的恍惚。

墨然转目看她:“绿叶师侄不是说……即便师伯欲行之事与师妹恐非同路,只要予师妹一人只有护卫之意,无累害之心,便无不可么?”

绿衣之人听罢周身一冷,竟止不住心上凉意,握剑的手渐紧。

“只因知晓为我所害之人中有了自己看重之人的亲友,便能感其痛,否则,便分毫不以为意。”墨然逡目流转间一抹轻笑:“以绿叶师侄此心性,实应入我森云宗门下,却不似长年留在师妹身边之人。”

叶绿叶目中更厉,看着面前之人后知后觉……始有惊寒之感。“你此话何意!”

墨衣之人语调轻幽:“祸不及己,便漠不关心,若及自己,便要疾言厉色,这便是你、是天下人的常态。”他道:“所以我想杀苏凝一家是错,覆灭江湖却无足轻重……是这样吗?”

叶绿叶眸中一颤,神色慢慢转了冷晦,厉色道:“我便是如此,又当如何!”语声寒冽,她道:“所以这才是师伯于叶绿叶方才一言,内心真正所想是么!”

“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墨然一时冷面,复又一笑:“故而既已答应助你,便会全力助你。”直视云萧,墨然温言道:“是故云萧师侄身上,你所说的那只异蛊,师伯必会探看清楚,且全力施为。”

叶绿叶抿唇冷立,已不言,云萧流转眸光看着榻侧之人,而后道:“你所说的,师父她可知?今日你又因何要将这些告知我二人?”

墨然柔声道:“为了让你相信我。”

他言罢,轻舒广袖,再度伸手去把云萧的脉。

榻上之人再度避开了墨然的手,胸口一阵灼痛,强自忍下,伸手指向墨然身前少年人:“若要我信你,除非你告诉我,他是谁?”

墨然落手于薄衾之上,微垂首道:“他是谁,你不是已然知晓了么?”

云萧肃目。

墨衣云纹之人回望于他,忽而道:“你可知忆生蛊?”

云萧闻言一震,不由得瞠目。

……

“你不知我一生钻研‘生、老、病、死’四味药蛊,其中忆生蛊可让人重忆此生……”

……

墨然道:“如果你知晓,便应懂得他是与我同心异体之人。除了与我有关的事,他记不住任何人、任何事,一旦离开我,他就是另一个我。如果我死了,他即是墨夷氏遗孤后人。”

云萧听罢,一瞬间便已惊怒寒心:“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墨夷氏灭门之仇?!倘若自己报不了仇,仍有另一人替你复仇?!”

墨然目中亦已沉:“是啊,我所思便是今生若未能得报家仇,他就会作为另一个墨夷氏遗孤,替我活下去,继续复仇。”

云萧呼吸急促:“那他原本是谁?他可知道自己真正是谁?!”

墨然眸光微敛,“你又知道自己真正是谁么?”

云萧憎目咬牙,周身一冷。

“你所知道的,他亦都知道。”墨衣云纹之人伸手至黑衣少年颊边。

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微愣,但并未阻拦,任墨然伸手取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云萧便又见到了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偏了三分女色,绝魅无尘、绝色无双的脸。

凝雪的肤,潋滟的眸,精致的眉,旖旎的容。

“他是汝嫣厉,是你弟弟。”墨然回看云萧。“他和你一样清楚自己的身世,也和你一样,只是记不得……你知道他,但并不记得他,他亦知道你,亦不记得你。”

黑衣少年神色微震,抬头直视云萧,榻上之人此刻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墨然执起少年人的手,将他拉近了几步,而后看着云萧道:“忆生蛊唯有自愿,才能移种。他自愿接纳我一生记忆和武功,与我同心异体,成为另一个我,成为‘墨夷然却’。”

云萧拨了拨唇,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呆呆看着眼前面容绝美的少年。

心潮澎湃。

又陌生滞涩。

想说什么,却感面前之人过于陌生。

不说什么,却又觉面前之人隐隐熟悉。

相对无言。

久久,竟皆转目而垂。

从始至终,兄弟二人未言一字。

“这些事,师妹是不知的。”

墨然淡道:“但我已与她承诺,若询身世,不会再相瞒。前尘如何,后事如何,我都不会再瞒着师妹。”他轻言,“赫连绮之夺奇谋录与师妹相争,一心覆夏……我已决心助力夏国,护她无虞。”他最后镇重道:“故你等作为她门下弟子,受她重之,我亦不会再为难。若能相助,便也不辞。”

云萧还欲再问什么,突觉灼痛起于心间,一阵异热窜过四肢百骸,周身猛地一阵颤栗:“呃啊!”

墨然拧眉,一把伸手把住了云萧的脉。

叶绿叶亦是立时心下一紧。但见榻上之人汗出如浆,顷刻间就挥发蒸散。“云萧?!”

墨然诊脉片刻,目中便是惊异震色:“竟是阴阳蛊……你竟炼成了阴阳蛊……?”

叶绿叶听罢即怔:“阴……阳蛊?”莫不是那传说中的……

墨然未再多言,扯去云萧身上薄衾起身而立,随之便一把撕开了榻上之人身上所缠纱布,而后手指极快地从云萧脑后风池、翳风两穴沿筋脉推向心口膻中穴,又从膻中穴复推向心门周遭大穴。

如此反复。

“你需得平复心绪,否则此夜难熬。”墨然凝声与榻上之人道:“所念所顾所思所重,皆抛开,否则……阴阳蛊受你忧思悲喜怒恨引导,会陡然加快钻向心脉之速,此过程犹如噬心,你与蛊皆痛苦不堪,你若死,蛊亦死;蛊若死,你亦死。”墨然凝目道:“‘血元继阴阳,阴阳转生死’,阴阳蛊越钻近宿主心脉越接近不死蛊,但却不能是此种非常速之法!否则噬心之痛,人蛊皆不能承受。”

他道:“你养此蛊若是为了炼成传闻中的不死之蛊……不但此次需平复心绪,以后亦不可大悲大喜,你必得控制自己的心绪,否则未待蛊将成,便有失心之险,不是蛊疯,便是你疯……我所知的,便是‘阴阳蛊后,不死蛊前,宿主无情,泪不过三。’”

榻上之人在墨然反复推指纾解筋脉炙血中渐止颤栗,闻他之言,极轻地喃了一声:“宿主无情……泪不过三么……?”

意识逐渐模糊,他慢慢闭目,忍不住自嘲一笑。

何能无情?

何能无泪?

今日于她面前诉出心意,便已难得自控地泪一矣。

炙火犹热,噬心犹痛,蓦然间长夜凄涩,满心是寂。

第三百零九章 戍地中秋

*本章含明显dan mei情节,不喜勿入,可避,不影响

正文:

墨然所在营帐中,黑衣少年打来热水与他洗脚。

墨然动作缓慢地脱着脚上之靴,目中忧恍。

“义父获悉那人之事,心中忧甚。”黑衣少年将水倒进盆中擦了一下手,低头蹲在墨然跟前替他除去靴袜。

墨衣云纹之人敛目:“师妹时日无多,我却不得而知。”

少年人看着他将脚放入盆中,又添了些热水入盆。“那人既不与你说,义父如何能知。”

墨然敛目更静,低头看着盆中之水不语。

少年坐于墨然面前的粗简木凳上,亦除去靴袜将脚放进盆里,浸入热水中。

墨然注意到帐外嘈杂。“帐外何以围了这么多人?”

墨夷然却脚踩盆中墨然脚背上,闻言回道:“方才过去打水,忘了戴回脸上面具,他们一路跟着我过来。”

墨衣云纹之人闻言一怔,抬头凝望着面前少年绝美的容。

墨夷然却眉间浮现几分厌色,不经意道:“估计他们把我误认为女孩了。”

墨然:“他们只是看痴了,想是还没来得及去想你究竟是男是女。”

墨夷然却便抬头看着面前男子。

“你可知……”墨然神色又复肃然,微叹了一口气道:“云萧所养之蛊……乃是以命换命的蛊……那蛊已与他性命相连,不可剔除,但若继续养下去,蛊成之际,亦是他亡命之时。”

墨夷然却面上半是茫然、半是恍怃:“那是他欲为之事……他想养蛊救自己师父。”少年抬头看墨然:“义父不是也想救那人么?”

墨然便默。

“从无人养成过不死蛊……便是他现在体内那只阴阳蛊,亦是举世罕见……我只于师祖蛊老的手扎中见过。”

少年人接道:“所以阴阳蛊最后钻入他心脉之后会如何,根本无人知晓。”

墨然点了点头:“心脉被噬,他应是必死无疑,但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更重的后果,亦没有人知。”

少年人垂首:“有可能他丧了命,最后也没能炼出那蛊。”

墨衣云纹之人眸中已寂。

夜已深。

帐外清辉满地,月圆在即。

墨然与他并排躺在帐内榻上,阖目宁声。

“有一法可以保他性命……蛊成之际,你带他回连城吧。”

少年躺在他身侧,闻言慢慢睁开了眼:“为何是我带他回?”

墨然转面看他,少许,伸出手,以指穿过身边少年漆黑如墨的发,轻轻将他揽在怀中:“因我本是你的仇人,而他才是你的亲人。”

少年人敛目道:“你说的是墨夷然却,还是汝嫣厉?”

墨然直直望着他,温言道:“我说的是你。”

少年回望于他,心上微微一疼。

下一刻,蜷身靠近,闷声将头埋入墨然怀中。“我此刻就是你……明你之心,感你所受,解你之忧,疼你所痛。”

伸手回抱住他,墨夷然却最后道:“你心中所念所思所重,我全都知道。”

墨然静望营帐之顶,半是愧赧半是慰藉地叹了一声。而后伸手抱紧了怀中少年人。“明日月圆,却儿想吃月饼么?”

“嗯。”

“好。”

……

叶绿叶于云萧帐中守了一夜,次日辰时终见璎璃推着白衣之人过来。

叶绿叶起身让开予女子探看榻上之人的伤势,一字也未多言什么。

端木孑仙但见榻上之人触手寒凉,脉息却稳,伤势察之已无大碍。转头问叶绿叶:“他体内异蛊,可有弊病?如何处置为妥?”

叶绿叶平视前方,片刻后道:“并无,是一味助力行身噬病疗毒的药蛊。便如云萧曾为师父向二师伯所求的雪阳蛊。”顿了顿,叶绿叶续道:“不必处置亦可。”

椅中之人先是怔色。

而后微微蹙眉,似有疑色。

默然少许后,方缓缓点了头。“如此……你仍需悉心探看于它,防其生变。”

叶绿叶敛色,抱剑低头应了:“是,师父。”

晚间北曲加派人手给灶房,连着赶做了两万余块月饼,分发予城中兵卒。

平沙日落,秋月东升。

圆月当空,夜明如昼。

中秋月圆之夜,城中士卒一面轮值一面吃着手中月饼,偶尔抬头望一眼天上遥月,眼中湿润。

蜀地原野苍翠,远树成行,孤城映于月辉中。

戍客无家只有国,远风萧萧,征人遥遥。

远处高楼亦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孔懿站在墨然帐前,看着身形瘦削的黑衣少年走出,立时上前一步,将端在手中的一盘精致月饼塞了过去:“这个给你!”脸上微红,他道:“我亲手做的。”

墨夷然却愣了一愣,还未回神,便听他道:“昨晚的美人……是你吧?”

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眼皮跳了跳。

还未回话,便听他又道:“我知道是你,我已经与所有看到的士卒说了你是男的,我会帮着你义父一起替你隐瞒。”

“隐瞒什么?”

孔懿咳了咳道:“虽然我和你义父好友多年,但没想到他连我都瞒着,义子义女我还是分得清的……”他最后绯红着脸道:“你、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了。”

言罢转头快步走了开。

墨夷然却托着手中月饼,一声冷笑:“你分得清?呵。”言罢便将手中月饼随手扔了。

抛出的月饼未及落地,被一道玄色身影一跃而至,稳稳接了。

孔嘉冷眼看了黑衣少年一眼。“我的了。”言罢亦转头而离。

行出几步,眉间微拧,又折回而视。

玄衣之人回想了一瞬盛乐时面前少年与自己共阻西羌虎女时的情形,心下应已确定,但仍有几分不确信。

便立于墨夷然却面前,伸手毫无迟疑地按于他胸上。

此时孔懿寻了拿回盘子的借口又踱步过来,正见眼前一幕。

顿时目眦欲裂,暴跳如雷:“孔嘉你枉为文首!枉读圣贤书!!如此孟浪无礼的举动竟也做得出来!?”

孔嘉听之未罢,又伸腿往少年裆下一抵。

“你——”孔懿满脸涨红,气得七窍生烟。“竟如此恬不知耻!!!”

下时竟一掌朝玄衣人劈了过来。

孔嘉接掌拿住,往他背后一绕,将他扣住。语声无绪:“武首保护文首,你打我。”

他道:孔家武首是用来保护文首的,而你身为武首却要打我。

孔懿一脚踹向孔嘉下盘:“打得就是你这无耻之徒!多次败坏孔家文风!毫无文人风骨!骨子里就是一庸俗武夫,还文首,我呸!你也配做文首!”

孔嘉每次与孔懿对坐检测课业,诵出的全是无比烂俗的情诗。

孔嘉抵住他踹来的脚,见他竟伸手拔腰间双剑,迅速将月饼塞入怀中一把按住了孔懿拔剑的手。“你对坐,只忆情诗。”

你坐在我面前,我脑中便只记得烂俗的情诗了。

孔懿听罢更是怒不可遏!“便是这借口,自己记不住经史子集、诗赋名篇,还要推说是因为我!孔嘉你这厮还能更无耻点吗?”

孔嘉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下瞬一把震开孔懿双手,而后钳住孔懿下颚迅速将人拖近,而后闭目吻住了他。

孔懿的反应是……

一瞬间瞠目,而后拼死命地挣开孔嘉,怒寒道:“你这是干什么?!还想对我下毒吗!?”孔懿惊慌失措地连连吐出嘴里口水:“你下了什么毒?!孔嘉你这卑鄙小人!!!”

孔嘉:“……”

墨夷然却:“……”

……

北曲派人送月饼入端木帐中。

白衣的人端坐木轮椅中望着桌上灯火所在。“何以将元火熔岩灯送回,他伤势……已全然无恙了么?”

叶绿叶微微点头:“师弟是这样说的。”

椅中之人微敛目,眼睫可见颤动:“重伤至此,怎可能好得如此之快……你还是将熔岩灯送回予他罢。”

叶绿叶看着端木孑仙道:“师弟确实已无大碍,正与师伯借了一处灶房在做月饼。”

端木孑仙愣了愣:“……他与师兄?做月饼……?”

叶绿叶“嗯”了一声,“我尝了一块兵卒伙夫做的,实在难以下咽,比到往年小蓝做的不知差了凡几,料想应不合师父口味,本想亲自去做,但云萧说他常给师妹打下手,也会做,我便叫他去做了。”

端木孑仙先是怔色:“他已能下榻了?”

叶绿叶回道:“眼见无碍。”

椅中之人不由又微微肃色:“此为军营之中,不比谷中恣意,值此离乱征伐之际,便莫要过于在意口腹之欲了。”

叶绿叶拧了拧眉,还未回答,一旁璎璃拿着手中咬了一口的月饼面色铁青道:“先生还是……稍微在意一点吧……”

雪貂翻着白眼躺在桌案旁浑身打颤,嘴边是吐出的半块月饼。

这时北曲身边副将掀帘来笑着道:“对了,因我家将军口味特殊,故命军中伙夫皆用酱油和(huo第四声)红糖做的饼陷,想叫大家也都尝一尝,这别有一番风味的月饼。”

叶绿叶、璎璃、雪貂:“……”

端木孑仙不得不敛了目,下一瞬轻言道:“是……这样。”

第三百一十章 共度月圆

圆月当空。

灶房里。

墨然正将包好陷的月饼团一只只压入模具中,抬头便见云萧掀起灶帘走了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墨然便微微一笑:“你来做什么?”

云萧着一身黑衣,衣上有繁复艳丽的血色绣纹,是一团团盛开的绮艳红樱。

闻他之言,顿了一下,方回道:“大师姐言军中伙夫做的月饼难以下咽,让我过来重做几只送去师父帐中。”

墨然广袖已束,身上套了一件伙夫穿的围兜,闻言让出了一半灶台与他。“却儿也道军中月饼难吃,一个也未吃完,故我还是同往年一样亲自烤两个给他吧。”

云萧低头束袖,此时抬头看了墨然一眼:“你口中的却儿,是他吗?”

墨然眸中温浅,也不必去问他所说的“他”是谁,笑而未应,便是默认。

云萧眸中微有浮沉。

墨然又道:“他们都道军中月饼难吃你可有尝过?”言罢顺手取过灶台一角还余的一只月饼递予了云萧。

黑衣红樱之人低头看着他递来的月饼。“你也不曾尝过?”

墨然点头罢,见他迟疑,便笑了笑:“怎么?怕师伯予你下毒?”

云萧便伸手接过,轻咬了一口。

随即。墨然见他神情凝滞了一瞬,只短短一瞬。

“怎么?”墨然微微蹙眉,似有不解地问了一句:“着实难以下咽?”

下一刻但见黑衣红樱之人面色如常地吞下了口中月饼,而后伸指轻轻抹去嘴边的饼陷,抬眸回望墨然,笑了一笑。“味道其实不差。”

面前之人容颜绝世,额间三瓣樱纹瑰丽秀逸,不笑时清艳绝尘,风华难敛;一笑时清古冶艳,魅惑天成。

墨然被这一望一笑,神情微见怔愣,只觉如此神情,便与墨夷然却有九分像了。

墨衣云纹之人眸中便温,可见柔色,柔和地接过了他递回的半块月饼。“看来是却儿的嘴挑剔了。”言罢便将月饼放入口中一尝。

下一刻面色微变。

瞬息之速伸手捂住了口。

黑衣红樱之人便又对着墨然笑了一笑。“师伯觉得怎样?”

墨衣云纹之人再看面前之人脸上的笑,脸色便有些难以言喻了。

久久,墨然道:“我本还以为却儿许是寻了托辞与我撒娇,因想吃我亲手与他烤的月饼……看来不是。”

云萧亦道:“我本也以为是大师姐性情严苛,看不上军中吃食……看来也不是。”

……

瘫在端木帐中桌案一角的雪娃儿鼻尖突然动了动。

而后一咕噜翻身而起。

“咯咯!!”(有好吃的!!)

雪娃儿窜下桌案直往外冲。

未及十步,怂貂回头。“咯咯咯!!!”

叶绿叶皱眉看了雪貂一眼,“雪貂怎么了?”

端木坐于桌案旁,正在璎璃帮手下配制几味常用的伤药,以备不时之需。闻言放下手中盛药的白瓷小瓶,微叹声道:“它似闻到什么香味,欲出去寻食。”

雪貂上窜下跳,连连点头:“咯咯咯!!!”(对对对!!!)

叶绿叶听罢便转头重新分拣起桌上的药材,递于璎璃捣杵。“哦。”

雪貂:哦???

叶绿叶继而道:“反正离不得十步,不必管它,随它窜着吧。

雪貂:“咯咯咯咯?!!!”((╯‵□′)╯︵┻━┻没有貂权了吗?!!!)

下时墨然与云萧手中各提着一只食盒,前后掀帘而入。

惊闻“咯吱”一声,雪貂窜起而扑,四爪同时趴在两个食盒上,左边两爪抓着这一只食盒,右边两爪抓着那一只食盒,尾巴抵地,死不放爪。“咯咯咯咯!!!(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师妹。”墨然轻唤一声,道:“我与云萧师侄于帐外遇北曲将军差人来请,欲邀我等一道去看台上赏月,师妹可应?”

叶绿叶拧眉:“师父目不能视如何——”

端木平声回:“月圆赏月在于人齐,并不在于观月,端木若不应,未免失礼。”随后轻轻颔首为应。

璎璃便将桌案上药材杂物迅速收拾了,推起端木孑仙往城中北曲命人所搭的赏月看台行去。

叶绿叶与云萧跟随在后。

行至看台前,一纵木制台阶横于木轮椅前,北曲赶忙从主位上下来亲自相迎。“冒昧相邀,唐突宗主!这看台搭得仓促,我马上叫人把斜梯移来此处……”

“将军好意,并无唐突。”端木孑仙语声温浅。

“斜梯亦不必移。”叶绿叶紧接着道:“我等送家师上去便可。”言罢极为习以为常地从云萧手中接过他所提之食盒及食盒上紧趴不放的雪貂,平声吩咐道:“师弟来抱师父上去。”

椅中之人不知为何便震了一下。尚未及反应,便闻身后之人语声低沉:“还是师姐来吧,云萧伤势初愈,恐力有未逮伤着师父。”

端木孑仙再怔。

叶绿叶不觉拧眉,似不曾想到云萧会推辞拒绝。皱了皱眉,也不多言,正欲将食盒递回云萧手中自己来抱起椅中之人。

此时墨然于自己帐中唤出了墨夷然却,少年人手提食盒随行于他身侧,正一同行来。

墨衣云纹之人见之便道:“我来吧。”

他缓步上前正欲扶揽椅中之人,便见黑影于眼前一掠,已然先一步抱起白衣女子在怀。

云萧平声道:“还是不劳烦师伯了。”言罢稳稳抱着怀中之人行上高台。

北曲立于一旁愣了一愣,而后微蹙眉看向黑衣红樱之人怀抱白衣人的背影。

璎璃敛目。随后与叶绿叶跟随行上。

墨然立于木制台阶下,眸色微敛,微垂首一瞬,便也慢慢行上了看台。

白衣之人抬眸望向头顶上方之人所在。心下微乱,神色几怔,拨了拨唇却难成言。

“你……”语声有忧。

身旁之人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在改。”他道。

言罢小幅度地将女子抱得更高,使端木一只手正触在他心口之上。

白衣人但觉掌下传来有力的心跳,平稳、有序。

不似昨夜她于他面前所感受到的那般喧嚣狂乱。

端木微微愣住。

云萧看了一眼,便于北曲命人所排布的左侧上位上,将人轻轻放下。

而后退步立身,再等叶绿叶于端木右手侧空位落坐,随后坐于叶绿叶右手侧的空位上。

璎璃将木轮椅安置妥当后,再于云萧右手侧空位上坐下。

墨然与他身侧的黑衣少年便于端木四人对面落座。

孔嘉坐于北曲所在的主位的右侧,其右手边应是孔懿之座。只是后者恨不能离他数丈远,远远坐于长桌之右右右右。

孔嘉时不时转目看他。后者警惕异常。

北曲坐在主位上高兴道:“多谢清云宗主、墨然先生应邀前来与我等一同赏月!”

端木与墨然同时颔首为礼:“将军客气了。”

北曲抬首望着天上明月道:“无论明日战事如何,值此中秋佳节我北曲能有幸与几位圣贤名士更兼圣手仁人一同度此良宵,已是平生无憾!”

白衣之人闻言,目中微现苍凉悯然,沉言道:“将军言重了。”

北曲大手一挥,立时有兵卒上前于众人面前排杯倒酒。

“军中忌酒,北曲便仅以此薄酒一杯,与诸位一同慰此佳节。”

云萧看着面前杯酒一震,猝不及防地转头去看白衣之人面前杯盏。

却未及举杯,北曲又道:“不过杯饮之前,小将还想与诸位再一同尝尝军中特制的月饼,如此也才有过节的气氛不是?”

说罢便又要派人给众人端来月饼。

除却端木,座下之人异口同声道:“不劳不劳!带了带了!”

言罢墨夷然却便将食盒中月饼取出,分放在自己与墨然面前。因所用模具相同,外形与此前北曲派人送来的一般无二。

璎璃亦立时将云萧所做的几只月饼取出分放在了四人面前。

雪貂:⊙-⊙?我的呢?

雪貂一头扎进还未来得及盖上的食盒里。

空空如此。

一颗貂心瞬间破碎成了千万片。

北曲不疑有他,笑着拿起手中月饼:“如此,我等共祝月圆!大家莫要客气,都快尝尝这月饼的美味!”

众人皆默声。

而后低头取自己面前的月饼慢食。

却在下一刻,主位最右右右右边案几前的孔懿一口喷出了嘴里的月饼:“我的天这是什么东西?!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吃的东西?!”

一身白衣滚云襟,腰挎双剑,乍见风神毓秀、气质不凡的文榜第一人——孔家武首孔懿,仪态尽失、手忙脚乱地一边在桌上乱摸一声高呼:“水水水!!!快给我水!!!”

孔嘉立时赶到他身边递上手中酒水,又是叫人去拿水又是抚他的背助他顺气。

众人坐看。

但见孔懿喝罢孔嘉与自己的两杯酒水又喝下兵卒急忙送来的一大碗清水,而后眼皮一翻往身后孔嘉身上一躺,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我……活了。”

此时主位上侧首呆看的北曲微微张着嘴,手里的酱油红糖月饼“啪嗒”一声落在了桌上。

第三百一十一章 月圆未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璎璃转头。

然后看到了一双大大的、漆黑的、圆圆的貂眸无限哀怨、凄愤、悲戚地看着自己……

璎璃愣了一下。

是错觉吧?

然后当着某貂的面轻轻地、优雅地咬了一口手里的月饼……

某貂几乎垂泪:“咯咯咯咯咯……”(我恨你们……)

璎璃吃了一口才想起来另一只手里还余一个从食盒里拿出来的月饼,多出来的一个。却不知只四人而已,云萧何以多做了一个月饼?

但是感觉某貂一直在盯着自己……璎璃犹豫少许,便将“余下的”、“多出来”的那个月饼递向了雪貂。

雪娃儿大眼陡睁,一瞬间转悲为喜,几乎是扑上璎璃的手……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雪白亮丽的飞影“唰”的一声从璎璃与雪娃儿中间滑过。

嗯……叼走了那块月饼。

雪貂转颈瞪眼,看清是雪鹞不知何时从哪里飞回,此时正衔着那块月饼停在几步外惬意地啄食……一瞬间萌貂炸毛,软貂变战貂,这次是真的扑上去了。

然而雪鹞老神在在地衔着月饼又跳远了几步,距离端木、云萧、叶绿叶三人垂直距离正正十步,然后……悠然地啄着月饼。

炸毛雪貂蹲在十步边沿处冒死试探,结果惨痛,小爪子抖得可怜地慢慢缩回,终于还是泪洒看台,映着罗甸上空,夜明如昼,苍穹万里,圆月凄凉。

黑衣红樱之人转目回首间注意到了什么,轻唤了一声:“雪娃儿。”然后将自己还余的半块月饼放在了身后。

“呜……”雪貂泪目扑向他怀中。

叶绿叶转目看了一眼抱着半块月饼蜷卧在云萧腿上边打滚边啃食的雪娃儿,拧眉道了一句:“莫要再喂这貂儿甜食了,它都肥成一个球了。”

雪貂:Σ(°△°|||)︴

云萧只不经意地颔了一下首,而后转目看着白衣人面前所放杯盏,与叶绿叶道:“师父饮不得酒,一杯都不可,望师姐下时能替师父代饮杯酒。”

因云萧与端木之间隔坐着叶绿叶,若越过她取杯代饮,未免显得逾越突兀,故而明言道。

叶绿叶拧了一下眉,然亦未多问,只点了下头:“好。”

此时看台主位之上,北曲趁孔嘉抚慰孔懿之时偷偷伸手拿了一块孔嘉放在面前取食的月饼……

众人正吃着月饼赏月之时,便闻北曲手捧半块月饼颤然惊声道:“我的天?!这也是月饼?!这是什么仙品?!”

众人及貂、鹞:“……”

孔懿劫后余生转头来看见,疑惑道:“咦?这不是我做的红豆沙月饼吗?”

北曲激动道:“孔家崇儒尚文!不是常言什么‘君子远庖厨’吗?!子葭先生怎会具有如此御厨资质?!”

孔懿被他夸的老脸一红,不自在道:“咳咳……过讲过讲,在下是武首,在孔家不受重视,学学这些也无人在意……这只是普通的豆沙月饼而已……”

北曲只觉有什么在轰然倒塌……大概是已逝二十年的美食观?“那我在将军府里年年中秋吃得都是什么……?”

原来并非口味奇特。

只是见识短浅尔。

众人不禁都要忍不住叹看主位上那位年纪轻轻的将领一眼:可怜……

北曲顿生感慨万千,不禁端起手中酒杯遥对头顶明月,感叹良久道:“北曲谨以此杯,敬此刻与我遥遥相隔、苦心孤诣诓骗了北曲七年有余的几位将军府同府弟兄……祝他们往后岁岁年年……食尽酱油添以红糖的月饼!”

此时数百里外,巫亚停云手边将领天涯、南冥、林海三将同时打了一个喷嚏:“阿嚏!”

云萧、墨然及众人:“……”

怨念不可谓不深。

晚时,云萧复将白衣之人抱下看台安置回木轮椅中,随行而归。

墨然与端木道一句,便领身侧黑衣少年折回自己帐中。只是行出几步,忽是敛目回头看了随行于白衣女子椅后的黑衣红樱之人一眼。

脸覆铁皮面具的少年人静立一旁,不言不语,只是候他。

“走吧。”墨然回目温然,望他一笑,轻执其手,缓步而离。

多年以后,无人再可忆罗甸城中此一幕,只有武帝十年中秋当夜悬于空中的圆月,映照了二人眼中彼时的温柔。

……

端木帐中,叶绿叶将白衣之人抱上床榻,坐于榻沿。

璎璃折身去打水。

云萧将木轮椅推放于床尾一侧安置了,便拱手向白衣女子请了安。

“师姐,云萧回了。”复又向叶绿叶告辞罢,欲退出。

绿衣之人看着云萧道:“回帐前可去看一眼纵白伤势。”

云萧颔首,转身即离。

手却忽然被人牵住。

回头来便见榻沿上静坐的女子仰首正看着他所在,微微蹙着眉头道:“不要走。”

叶绿叶一愣。

云萧亦是一愣。

攀附在云萧肩头上的雪貂似是感觉到什么,突然炸了毛。

叶绿叶眼望白衣之人拧了眉,语声肃:“师父何意?”

端木却不答,拉着云萧的手分明在把他拽近自己。“不走。”

黑衣红樱之人怔罢,醒神,转首问叶绿叶:“师父可是喝酒了?”

叶绿叶这才忆起,方才觥筹杯措之间众人举杯同贺圆月预祝战事,为免失礼她便未去取端木手中之杯代饮。

而云萧看在眼中,见叶绿叶不曾稍动,只以为杯中之酒已空。

叶绿叶点了点头。“当时师父已举杯,众人在看,我等作为弟子夺师父手中之杯未免逾礼,便未取。”她言罢,又道:“这又有何联系?”

云萧凝目看叶绿叶:“师父这是喝醉了。”

他轻轻挣动手腕,试将手从女子双手中抽出,然而榻沿之人只攥得更紧……

他道:“师父喝醉后便会是这样人事不分、形同稚子的模样……故我才嘱师姐莫要让师父饮酒。”

叶绿叶听得一震。

下瞬竟见端木将垂放在榻沿的双腿轻轻荡了起来,便如个河边戏水的孩子一般。

叶绿叶便不由地呆看着白衣人。

榻沿之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便抽出一只手向她的方向招了招。

叶绿叶本能地依言走近。

待得立身白衣之人面前,榻沿之人便向上伸手……

叶绿叶还未反应过来,端木的手已然扯住了她的脸皮,然后用力往上扬。

脸上又酸又痛,绿衣之人一时愣一时惊一时震,目光便直了。

云萧侧首低头看地……分明是在忍笑。

端木认真地歪着脑袋与叶绿叶道:“你,笑一笑呀。”

叶绿叶心中微震,伸手覆住了端木正扯动她脸皮的那只手。突然忆起一年前的除夕夜……

那时小蓝和阿紫都在,紫衣人儿欢欢喜喜地给她倒着怀中小蓝酿的桃花酿,嘴里说着:“这个可好喝了~是阿紫好不容易给大师姐留的呢~”

小蓝看着阿紫便道:“要某人忍得住谗,确实是好不容易。”

阿紫立时高高嘟起嘴。“就是嘛~!”

小蓝便横了阿紫一眼。“可不是在夸你。”

长夜之下,益州之地的营帐中灯火轻煌,叶绿叶凝声而立,微微扬起唇一笑。

她低头看着白衣人蹙眉忧怀半似无念、半似在怜疼自己的神情,目中不由地慢慢湿润了……轻轻喃道:

“难怪那夜除夕……我劝师父喝杯酒暖暖身子……小蓝和阿紫那样紧张……”

叶绿叶复又想起那时紫衣人儿夺过端木面前杯盏一饮而尽时的模样……

……

“师父这桃花酿里有只蟑螂阿紫代您喝了!”

……

一颦一蹙,一言一笑,便似还在眼前……就是昨日。

眼泪不经意间滚落下来,叶绿叶闭目无声而泣,迎视端木深惑心忧焦急的眸,她飞快伸手去抹自己脸上的泪。

云萧转首看着绿衣之人,似明她心中所忆……眸中亦是一深,空惘冷涩、流转轻悲。

榻上之人仰头怔怔然的看着他们所在,轻轻抽了抽鼻子,空茫无物的眸中亦已凝了泪,她一左一右紧紧抓着叶绿叶和云萧的手,将他们牵在自己面前,下一刻埋首向前靠在两人身上,忽是小声啜泣了起来。

叶绿叶似是难以忍受,又似不想再克制,亦转面把头一偏,埋在了云萧肩侧,咬牙颤声哭了起来。

帐中灯火轻跃,昏黄朦胧,云萧静立榻前,不言不语,任榻沿、身侧,一站、一坐,一绿一白的两个女子将头靠在自己身上,闭目泣声,哽咽不止。

长夜忽凄,寂静冷清。

月圆,未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兵临城下

叶绿叶哭罢,低头看着榻沿之人紧紧抓着她与云萧的手。

而后忍不住伸手轻轻拭去白衣人垂泪在脸上的泪。

端木孑仙像个迷途的孩子一样顺着她的手抬头来看向她的方向,空茫虚无的眼中没有焦距,只余一片澄澈、单纯与茫然。

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

叶绿叶眸中浮起万般情绪,最后全只化作了心疼与伤痛。

顺着端木的另一只手看向被她牵住的云萧,不得不忆起黑衣红樱之人体内的那只阴阳蛊。

叶绿叶眸中又是一寂。

下一刻将手从端木手中抽出,转身一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与云萧道:“师弟你多陪陪师父。”

言罢便自营帐中快步而出。

璎璃正端了热水过来,被正自帐中走出的叶绿叶伸手接了,叶绿叶道:“热水给我,今夜我会陪着师父,璎璃自回去休息吧。”

璎璃面色微动,向后看见了帐中黑衣红樱之人立于榻沿的身影,知云萧还在帐中……然也未多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叶绿叶将热水端入帐中轻轻放置于地上,便与云萧道:“我去看一眼纵白,师父这里你先伺候着。”

云萧回头看着叶绿叶背对自己掀帘而出的身影,而后落眼于榻前地上盆中的热水中。

营帐中元火熔岩灯的光晕照亮四周,泛着温暖柔和的昏黄浅色。

云萧蹲在榻前除去白衣人的鞋袜,用手趟了趟盆中的热水,便将女子的脚握了慢慢浸入了水中。

他蹲在盆前拿着一侧的布巾细细地给女子擦洗着盆中的脚。

榻沿女子坐得端正,只有头微微歪着,认真地看着他所在。

忽然不知是不是云萧帮她轻揉脚板挠到了脚心,女子受惊似的快速收回了自己的脚。

云萧愣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湿漉漉的脚就要向后濡湿衣被,立时伸手一把握住,安抚似的轻拍两下,又牵回了盆中。

端木再次触到热水,两只白净纤瘦的足不安分的挣动,云萧正要帮她擦洗另一只脚,却见女子忽的把脚崩直,肆无忌惮地一扬一落拍进了水中。

高高扬起的水花洒落四溅,浇了蹲在盆前的人一头一身,黑衣红樱之人有点发愣地滞在原地,呆呆看着她来回轻荡的双足,下时见她又把脚拍进盆中,溅了自己一脸水……

云萧:“……”

下瞬抬头看向榻沿上正坐的白衣女子,她早已不知何时撑着双手向后仰坐在榻上,此时空茫的双目染上嬉然笑意,直直地看着自己所在,眉眼轻弯,唇角扬起。

云萧便就震在了原地。

呆呆地看着女子脸上毫不自知的笑意。

直到心如擂鼓猛然噬痛,榻前之人才惊醒回神。

此时端木的一只脚已经摸索着踩上了他的脸。

黑暗中坐于榻上的女子只觉听到了一声低沉好听的轻笑,而后一只小脚指便被人轻轻咬住,她呆了一下,而后吓得立时缩回了湿漉漉的脚丫。

云萧低头蹲在脚盆前少许,强自平复了一下心绪,而后将布巾拧干起身而立,行至榻沿抓住她正要缩回被褥中的湿脚不由分说地细细擦干了。

榻上女子几次想抽回自己的脚都未成,只觉握着她脚踝的那只手异常灼热有力,熨得她冰凉的脚心都慢慢暖了起来。

她忽是爬近榻沿靠近了立身之人,在身旁之人放开她脚踝之时展臂一捞,将这黑暗中的温暖牢牢圈住了。

云萧目色复杂地看着她牢牢环抱着自己的腰,无念无知地埋首在他腰际,仰首间空茫的双目里都是嬉然之意。

便如她此刻抱着的只是一只高大而温暖的肥貂儿。

黑衣红樱之人垂目望她片刻,而后伸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还余的些微泪痕。

随后伸出手轻轻掰开女子圈在自己腰上的手。

女子不依,圈得更牢,抱得更紧。

云萧便坐下来慢慢地解。

两人相抗挣动中,一物突然从她怀中掉出,响声清脆地砸在了榻前木盆边沿上,而后滚落在地。

云萧转目望见,目光忽然有点凉直。

决然地掰开了她的手。

榻上之人似乎不见,也知道掉落出的东西是什么,她忽是愣愣然地坐在榻上,空茫的双目怔望前方,低喃着道:“那个是,我不小心丢掉的东西。”

她兀地伸手捂在自己心口,低声说着:“心,疼。”

云萧坐于榻沿望着她,目色不得不复杂。

抿唇一瞬,俯身替她拾起了地上的青玉断扇。

黑衣红樱之人抬头之际,见她忽然伸手拍在了自己头上,一下一下,又轻又柔。

嘴里说着:“这个是,我的宝贝。”

云萧震震然地看着她,一时呆滞,便见她空茫的双目直直地望着自己所在,轻声而又镇重地说:“一直在,不丢。”

……

夜传急讯,北曲与孔嘉、孔懿初议罢,亲往端木帐中欲相告。

急步行至,掀起帐帘便见营中榻上,白衣女子正扑向榻沿安坐的黑衣红樱之人,云萧闻声回头,以为是叶绿叶回来,伸手稳稳接住端木的同时脸上扬起浅笑……

下时与帐帘处的北曲四目相望,两人都有点怔。

却在这时,被云萧抱在怀中的白衣女子闭起眼来,凑近面前之人亲了亲他的脸。

云萧惊转回头,双唇正与女子的唇擦过,神色又是惊震。

再快速回头去看,便见帐帘已被人大力拂下,后军将军北曲疾步而走,已大步而离。

云萧猛然自榻沿站起,神色惊怔恍怃,不由呆住。

榻上之人却还欲伸手来抱他,牵了他的手把玩相扣,亲昵地蹭蹭。

只有雪娃儿蜷卧在几步外的木轮椅中,不时耸耸肥短的耳,感叹这一次它的毛终于幸免于难、逃过一劫。

次日。

端木由叶绿叶、璎璃陪侍,推往城中主帅营帐议事。

北曲道:“此前由西羌虎公主所领攻向谈指的那一万羌骑兵已与大王子弋仲所率领的一万羌骑兵汇合,如今两军汇合一股,计两万羌骑兵加三千宁州反军正往罗甸而来,昨夜已过蒙江,料想今日便要兵临城下。”

众皆凛色。

北曲续道:“以此前的战况来看,羌骑兵长于马术、骁勇善战,两万羌骑兵可抵中军四万。而罗甸城中此刻多为新兵,加上三千大病初愈的病卒,将将也是两万三千人……虽人数相当,但战力相差悬殊,羌兵若要强攻,必能拿下罗甸,再加上城中物资大多已被焚毁,我等若要坚守不出,最多也只能撑五日。”

孔懿拧眉道:“拿不拿得下来要看对方主帅阵营,就算兵力相差悬殊,若是草包为首,我等又何足为惧。”

端木便道:“西羌大王子弋仲身边有军师一人,名唤赫连绮之,此人与端木及师兄师出同门,是我二人的师弟,善医善毒,谋智无双,绝不可轻觑。”

墨然看了一眼椅中白衣人,而后望向孔嘉道:“弋之先生与子葭,还记得奇谋录是如何丢的么?”

孔嘉凛色,孔懿一愣。

墨然宁声道:“去往塞外孔家探清奇谋录所在,而后指示手下之人盗走奇谋录并指引西羌虎公主亲自接应,再派虎公主手下四勇士与一少女合谋轻而易举破了孔家六合困阵,最后于弋之先生与然义子面前将奇谋录带走……这一系列行为都是由赫连绮之指使。”

孔嘉、孔懿面色都变。

墨然道:“便如师妹所言,此人绝不可轻觑。”他伸手抚了一下身侧所立的黑衣少年,又看向孔嘉道:“而且我听闻当日在塞外孔家的地界内,弋之先生与然义子二人联手,也未战赢那西羌虎公主?”

孔嘉平视前方,便颔首,道了三字:“威难挡。”

孔懿不由纳罕:“一个女孩子?多大了?如此厉害吗?”

北曲道:“此女天生神力,号称‘西羌第一勇士’,听闻不过十六岁。”

“十六岁?!”孔懿不由呼出声来。

北曲正色道:“她与西羌大王子弋仲都是悍武之人,弋仲手中斩马刀重达一百八十斤,已是威势难挡的重器,轻轻一挥便能砸碎人五脏六腑;若下重手,破颅碎骨不过眨眼之间。而此女手中所执乃一把其貌不扬的铁槊,据闻重达三百六十斤,常人根本拿不动,而她十岁便能挥舞此槊,在西羌无人能敌。”

孔懿听得瞠目。

“此次羌众来袭,谋有赫连绮之此人在助,勇有此悍将二人为首,兵卒战力又远高于我等……”端木孑仙叹了一声:“看来确如北曲将军所言,已然凶多吉少。”

北曲转目看着椅中之人所在,停留了少许,才移开了目光。

墨然注意到北曲的视线,目中微有疑色。

北曲再道:“我所领新兵营原本的目的是要去和织金所在的中军汇合,如今先后被羌袭、疫情耽误折损,已由原本的四万人减至如今的两万三千人。如今羌兵深入益州之地,位于中军后方,若无兵力可挡,他们前可驱马向东踏入我大夏还未兴战事的安居之地,扰乱民生;后可调转马头与凌王反军成夹击包抄之势共伐中军主力。”

众人闻言面上皆是肃色。

端木悯然道:“若是后者,四面兵卒尚及回援中军;若是前者,羌骑兵行军之速远快于我夏国州郡兵,未及阻拦下来,便已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于国势民生是大危。”

北曲点了头,后道:“故而今次即便局势于我等大不利,敌强我弱之势分明,这一支西羌后方奇军,我等也必须拦下。”

北曲一叹:“否则任其长驱直入出益州而入荆、广两州,我等即便身死,也要成大夏罪人。”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叫阵城前

主帅帐中议罢,众人鱼贯而出。

北曲忽然出声唤住转椅将行的端木孑仙:“端木先生,小将有一事相询,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欲伸手推过白衣人木轮椅的叶绿叶和立身在旁的璎璃都怔住,转目看向北曲。

北曲只看着椅中女子。

四下之人都已退出了主帐,墨然拂帘而出时看了北曲与白衣女子一眼,然并未多言,默声退出。

端木空茫的双目向北曲所在望了一瞬,而后轻轻颔首为应。

叶绿叶与璎璃转目看椅中之人一眼,后默声先行而出。

帐中无人,帐外声息亦远。

北曲看着椅中女子便道:“敢问端木先生现下与云萧公子是何关系?”

端木闻言一愣,脑中转瞬思及,便是幺徒日前向自己陈情之景……面色便异。

垂目少许,椅中之人复又平视面前虚无,只正色道:“萧儿曾因事叛出我门下,如今复归,端木将家师所传麟霜剑再度赐他,便还归师徒。”

北曲不由拧眉:“只是师徒?”

端木点头罢,心下便定,抬首来回望北曲,眸中有惑:“北曲将军何来此问?”

北曲面色便僵冷了几分。

他直视椅中女子微久,而后道:“先生是我大夏三圣之首,清云鉴之传人,世人都要道一声‘清云宗主’,皇上于先生面前也需礼让三分,是故先生一言一行无不受人瞩目,所行之事无一不需深思。先生当知。”

端木一震。似乎从未被人如此警言过,面色不由地沉凛寒肃了几分。

“还请将军明言。”

北曲心中微冷,思及女子素日言行,往日积威,与数次不顾自身危险行医救人之行径,又强自压下了心头愤懑不平之意,转而沉声道:“先生是仁人高士、济世神医,身具辅国安邦定武林安天下之能,自有济世为怀、霁月光风的一面,但涉及儿女私情,也望先生能分得清轻重。”

不待端木孑仙惊震罢,他复又道:“我所知清云鉴传人并非不可嫁娶,只因心在天下、忙于济世又淡泊为怀,故九百年来所有清云鉴传人皆是一生孑然,无一涉入红尘。”

凛目看着椅中女子,北曲镇重道:“先生若要开此先例,想来天下人并不会置言什么,更有甚者亦会祝言道喜……但若想与自己的弟子,先生所为未免过了。”

他一字一句凛然道:“清云鉴传人若行背道逆德、枉顾人伦之事,又将天下人的信任、尊崇置于何地?更将世人所敬所遵的天启神示‘清云鉴’置于何地?”

端木孑仙抬目而瞠,震于椅中。

周身皆冷。

久久滞言。

“此次羌骑来袭之战,我等与先生若都不幸身殒,万世皆空;若然先生与其门下幺徒还活着……”北曲垂目轻言道:“便望先生,顾念此身之责,世人所尊,日后能好自为之。”

言罢,大步而出。

留椅中白衣人静坐于椅中,十指轻轻蜷起,敛目难言一字。

……

仲秋八月,月圆后一日。

远树,孤城,落晖。

旌旗飒飒猎响,马蹄纷踏不歇,兵戈相撞,杀声震天,直往罗甸城而来。

兵刃在握,寒光泠泠。

北曲领孔嘉、孔懿为首,携众人迎战于城门前。

两万羌骑兵加三千宁州反军奇军袭至,一眼看清,心中都是一紧,立时警惕起来。

相距数里,弋仲伸手勒令减速,万马嘶鸣之声响彻,羌骑慢慢止下冲势,勒马而止。

弋仲向身侧兵卒一挥手:“去看看前面有没有陷井。”

“是!”

十数个兵卒立时纵马先行冲向城门前的夏军,直至临阵,不见地陷绳钩,亦不见有人出阵迎击,临阵极近竟安然勒马回转,去而复归,面带惊疑之色地排列在弋仲马前道:“回大王子,未见陷井。”

弋仲更为狐疑地踱马转步起来。“搞什么鬼?”

随行一侧的西羌虎公主拉巴子与军师赫连绮之亦踱马上前而观。

“让我去开阵!”拉巴子轻喝一声,执槊上前。

赫连绮之此时道:“九殿下且慢。”他轻踢马肚上前,闻了一下空中之气,而后道:“是万毒阵。”

弋仲与拉巴子都蹙眉:“什么意思?”

赫连绮之直直看着对方主将所在,同时道:“这不是什么奇阵,是夏国北方乡野常用于捕食蟑螂、霉子虫这些腌脏活物的迷香阵,引来活物,让它们撕杀,然后乡野村民趁机捕食。”娃娃脸少年模样的人回看二人一眼,接着道:“他们所占阵地撒满迷香,闻得越久血性越强,会致力于拼杀……他们想要与我们殊死一战。”

弋仲蔑笑道:“夏国的软鸡崽子,就算闻了迷香增了点血性也同样不堪一击!有何可惧?”言罢便要领羌骑冲杀过去。

“大殿下还记得那夜夏国骁骑数十人入阵杀了我们多少人吗?”赫连绮之语声森然:“八百有余,更不提大殿下自己也受伤战平最后受制于人。”

拉巴子与其手下四勇士听到这“战平”二字都是一声冷笑。知道赫连绮之是在给他面子。

弋仲冷目看了拉巴子数人一眼,眼中戾色。“那照军师所言是不打了吗?”

赫连便又道:“阵虽不是什么奇阵,但迷香却是上乘,不知道他们已身处阵中闻了多久,只怕此时的战力不比我们差多少。若直接冲过去与他们拼杀,结果恐怕是死伤各半。”

踱马行出几步,赫连绮之幽寒道:“我西羌虽不至于会败,但也未见得会赢……而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少年模样的人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抬头看着夏军道:“既然是他们想要的,我们又怎么能让他们如愿呢?”

稍久,羌骑大军于夏国军阵三里外驻马,拉巴子领手下四勇士踱马上前。

横槊而执的十六岁少女高声喝道:“两军厮杀死伤过剩,本殿下心疼手下勇士,故在此向你等叫阵,三人三局即定输赢,夏狗可应!”

北曲与孔嘉、孔懿听罢便一震,立时拧眉。

听闻叫阵的夏国兵卒亦是一愣。

于城墙上观战的端木、墨然皆已沉面。

羌骑前列一人长相清秀如小姑娘般,此时踢马至赫连绮之身旁,问道:“哥,他们会答应吗?”

赫连绮之眯眼一笑,然语声阴森寒戾:“他们只能应。因为如果不应,就是主将胆怯,军心马上就会动摇,士气也马上散去大半,这一战不用打我们就赢了。”

木比塔:“那他们应了我们真的跟他们三人定输赢?”

赫连绮之看着前方,语声幽然:“大殿下早已收到姚柯迴指示,命他去织金从后同叶齐反军一起挟击夏国中军,罗甸城这里如果拼杀血战至少要三天,到时候再去姚柯迴就会怀疑我们。”

貌同小姑娘一般的少年木比塔,用力啐道:“酋豪这个脓包!若按哥哥的想法两万羌骑向着夏国宁州、荆州长驱直入,夏国必定大乱!到时候中军回援都来不及,还怕我西羌不赢!”

赫连绮之冷笑一声:“他这烧当之主还不敢彻底惹怒夏国,也怕大殿下离他太远拥兵自主,只想攻下毗邻西羌的益州,觉得只有益州是他真的可以抢到的地界……所以迟迟不肯让大殿下出征益州以外。”

木比塔更啐:“井底之蛙!鼠目寸光!”

赫连绮之亦是一声冷哼。

“叫阵比试赢的是士气,三局两胜输的那方士气已经丢了,两军厮杀的结果不用打也知道。”赫连绮之最后道:“如果九殿下输了,我们马上后撤。”

木比塔扬声笑道:“九殿下怎可能会输!”

夏军扬旗,应允叫阵。

拉巴子立时就想执槊上前,被赫连绮之唤住:“大殿下伤势未愈不宜冒险,而九殿下当然是要压轴的。”

玛西、蝉西、扎西、日麦牟西四人立时道:“那让我们兄弟一人去!”

赫连摇了摇头,随即转眼看了身旁的木比塔一眼:“第一场,由你去叫阵。”

木比塔微惊:“我?!”

“指名要那个孔家文首与你一战。”赫连绮之眯眼儿一笑,一派天真无邪:“你会赢的。”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多管闲事

端坐于木轮椅中的人慢慢被叶绿叶、璎璃推至城下。

墨然、端木与赫连绮之各峙两方军阵之前。

赫连绮之看着对面一站一坐的二人弯眉便笑:“夏军所立之阵的迷香是师兄和师姐的杰作吧?”他想了想,又道:“错了,师姐不思害人,这等引人发狂的毒香应该还是师兄你擅长的~”

墨然闻言面色不改,只温声与他回了一句:“凡事有利有弊,物亦如是,害人与否,还是要看用在何处的。”

赫连便道:“师兄说得是,便如你于我是毒,于她是药,于有些人是毒也是药一样~”他言罢,目光自木轮椅中白衣女子身后所立的叶绿叶、云萧、璎璃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黑衣红樱之人脸上。“咦?师姐,你是尚且还不知道此子对你的心思吗?”

他扬声奇道:“竟还留他在你身边?”

此言一出,夏军主帅阵营这边的人都微震色,略见惊疑。

椅中之人亦一震。

云萧几乎立时便注意到了椅中之人蜷指一颤、微微发白的脸色。回望赫连绮之的眼神陡然冷峭而森寒,静一瞬,他道:“若想以此法离间清云宗门人,你许是妄想。”

言下之意便是否认。

赫连绮之听罢一笑:“数日前在这罗甸城下你可是承认了,如今却又不认了?”他直视云萧,黑白分明的大眼尤其亮,问:“这是你师父教你的?还是她逼你的?”

黑衣红樱之人神情一震,心口猛地一疼,下时强自镇定。

他敛色而凝声:“虽曾叛出师门,但已知错,我与恩师之义,不容你再污蔑置喙。”

赫连绮之笑着舔了舔唇:“真的是污蔑吗?”转而看向椅中在坐的白衣女子,他浅笑:“师姐你说呢?”

白衣人面微白,抿唇。

“够了!”一侧骑于马上的北曲高声喝道:“西羌军师想与昔日同门叙旧的话就说到这里吧!既是要叫阵免战,那便速速开始吧!”

赫连绮之踱马退回几步,面上含笑,转首之际似有意似无意道:“如此这般还能留他下来,还想与他接着做回师徒,这可不像你呢,师姐~”

叶绿叶此时皱眉怒道:“一介云门弃徒又还有什么资格与家师师姐、弟相称?!你住口吧!”

赫连绮之被本是同门小辈者斥言,目中一闪而过的阴寒之色,下一刻只眯起眼对着端木一笑,接着道:“你就不怕他欺师惘上,对你做出什么难耐、不轨之事?”再退数步,他道:“还是,这些也都在师姐你的预料之中,觉得能承……”

最后二字说出,十数枚漆黑如墨的银针迎面飞至,赫连绮之见之,一声冷笑,回看云萧。

下时银针悉数被赫连身侧的拉巴子挥槊挡下!

云萧寒目,与正看向他、满面怔色的拉巴子打了照面。

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是你……”拉巴子惊疑不定地怔看他半晌,又慢慢转目看向他身前椅中的白衣女子,声亦微怔:“是你们……”

云萧凛然回望她与赫连绮之,久久未置言。

赫连绮之看着云萧微微冷笑道:“你这般突然出手袭击,是想挑起两军之战吗?”

一旁听之已久的孔懿开口冷哼道:“这怪不了云萧公子吧,只许你这西羌军师在这一再出口污蔑、言语相逼,还不准他发怒了?若然真的因此挑起战事,想我夏军也不惧。”

赫连绮之便又冷笑。

下时注意到一侧墨衣云纹之人肃目看着拉巴子身后一人,目色有惕,微沉。

赫连便转向墨然笑了一下,又似悠然又似调皮地对着他眨了眨眼睛。

“那就还是叫阵吧。”赫连绮之悠悠然踱马退回,语声转沉,向后唤道:“木比塔。”

赫连侧后方,一名身形纤瘦且娇小的少年立时上前:“西羌木比塔!上前叫阵。”

那容貌过于秀丽、第一眼看来完全就是个小姑娘的木比塔闻话,踢马上前,用着十五、六岁正处于变声期似男又似女的声音拔高了叫道。

夏军无声,木比塔身后的西羌众卒反倒立时哄笑了起来。

木比塔脸涨红,瞪向身后马背上那些羌卒莽夫,嘴里同时唤道:“哥!”

赫连绮之看向他,转首也笑。

木比塔气得不轻,冷着脸拽马上前,来到了两军对阵的中间。稍稍平复了一下心中愤懑,又用夏国语言重新喊话了一遍:“西羌木比塔!上前叫阵!”

这次夏军众卒都忍不住看着他愣了愣,然后也笑了。

“你!”木比塔纤细的眉微微竖起,伸手指向北曲左侧的玄衣人:“我想和你一战,你可应!”

孔嘉看着他与拉巴子一行人已久,认出他是当日盛乐城城西枯木林中、抓住武宗弟子放血威胁自己最后带走了奇谋略的那个“小姑娘”。

面色无绪地踱马上前,孔嘉回看他,刚要点头。

北曲右侧的孔懿此时拍马上前,扬声道:“你指名与他一战即是指名了我,我应战!”

木比塔皱眉:“我指名他为何便是指名你?”

“这是孔家文宗与武宗的规矩,身为武首需得保护文首,否则也要陪葬。”孔懿径直越过孔嘉往阵前去:“所以你要与他一战,我就得替他先应。”

木比塔迟疑了一小会儿,之后便高声道:“那好,你来与我一战!”

北曲拧眉看了看两人几个来回,发觉西羌叫阵此子的实力远逊于孔懿,便未多言。

孔嘉却是皱眉,上前伸手扣住了孔懿的腕:“你,轻敌。我来。”

孔懿闻言一把甩开了孔嘉的手:“是我轻敌还是你轻看我?就这样一个小姑娘你也不信我能赢她?!你以为我这武首是摆设么!”

孔嘉再度拉住了孔懿,面上总算浮现了情绪:是忧。然后他点了头。

孔懿怒不可遏:“是文首就做好你文首的事!武斗的事你插什么手!今日你在这里出战我在旁边看着,回去孔家之后那些老不死又得责难我!你滚开!我一定赢!”

孔嘉再要阻止,被他憎目而瞪,不得以勒马而止,只最后与他道:“男的。”

孔懿很不耐烦:“什么男的?!”

孔嘉手指前方出阵候他的木比塔:“他,男的。”

孔懿回目看清孔嘉所指的人,愣了一下。

而后更加拍马上前:“男的我更能赢他!”

拉巴子看了赫连绮之一眼,随即高声扬道:“要么赢!要么认输!要么死!否则一战不休,旁人皆不得插手,一旦插手即认输!”

她身后的西羌众卒立时高呼一声为应。

两军驻阵而对,孔懿与木比塔当即纵马驰向对方。

孔懿凛目看着迎面而来的秀丽少年,快速伸手拔腰间双剑:“你的武器呢?”

木比塔“唰”的拔出腰间弯刃匕首一扬:“就是这个。”言罢手中匕首一转,立时向孔懿飞射去。

孔懿眼疾手快地扬左剑一挥,不过一尺长的弯刃匕首被他轻易挥开,此时两马已近,孔懿右手长剑毫不留情地斩向木比塔!

木比塔扬起左臂便挡,众人只觉此子左臂要被斩落,然下时只听“铿”的一声,孔懿右手之剑应是撞在了木比塔衣下金属护腕上,鸣铁声乍起。

然此时孔懿挥开弯刀的左剑早已空来,寒光一翻,已迅速架在木比塔颈侧。“你输了。”

木比塔冷然看着架在自己颈侧的长剑,然后回看孔懿:“你说得对,我打不赢你……但我没打算认输!”他言罢,极为大胆地把头往孔懿剑下快速一绕,躲开。

颈侧当即磨出一条血痕。

孔懿一惊,立时抽右手剑横斩相补。

木比塔于此时便笑,快速扬起右手:“你是不是忘了我还有一只右手没动过!”

孔懿却没忘警惕他压在腰间的右手,见他一动,反应极快地侧身一让,又一把短刃弯刀飞射而出,从孔懿肩头险险擦过。

孔懿冷哼一声背剑一转即向木比塔腰间挥斩,再不留情。

却突然,身下之马猛地一个踉跄,左蹄一矮即向前跪去,孔懿挥向木比塔腰间的剑猝不及防地冲过木比塔腰侧挥空,与此同时他执剑的左臂似被什么刺了一下,立感麻痹。

孔懿心头一凛,左手剑强自向前挥出,同时脚在马镫上一蹬快速纵起,非是远离而是逼向近在咫尺的木比塔。

众只见孔懿砍到木比塔面前的左剑猛地垂落,同时木比塔似是早已预料,豁然伸手“刺啦”一声撕开左袖,抬起一把寒光明灭的铁弩对准了孔懿。原来被他绑在左臂下、先前用以挡下孔懿手中长剑的根本不是什么金属护腕,而是这铁弩!

木比塔拉动手中铁弩机括,一箭射出。只是他未看见孔懿前扑挥空的右手剑也已先一步倒提回刺向他。

孔懿看着弩箭袭来,不退反进,右手长剑毅然穿向木比塔背心。

我说过我会赢的。

众人目中惊见,孔懿剑刺入的刹那铁弩之箭也已飞临孔懿胸前,二人竟似要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结果!

下时寒铁鸣声。

一把玄铁扇似挟千钧之力迎面向木比塔掷来,容颜秀丽的少年见得,身形惊骇地往外一侧。

只听“钪”的一声,铁弩射出之箭被铁扇凌然击落,与此同时孔懿右手之剑因少年侧身避扇,只从肩胛上划过,溅出血珠一串。

木比塔吃痛,愕然回首,与孔懿右手中所握之剑险险擦过,心自惊震。

拉巴子于此时看了北曲一眼,高声道:“你们输了。”

孔嘉飞马上前一把抱住了因中毒而身形不稳的孔懿,另一只手“啪”的一声接回了自己的玄铁扇。

一声不吭,转马便往回走。

北曲面色倏寒,不由得对孔嘉怒目而视。

孔嘉将孔懿揽在自己马上带回,面色冷然地回看北曲一眼,语声无绪:“两军厮杀,万刃丛,可保他,见死,做不到。”

纵然最后两军厮杀,我也能在万刃丛中保住他的性命,让我就这样看着他死不出手,我做不到。

北曲握紧手中马缰,面色又肃又气又无力。

孔嘉将孔懿带去墨然、端木身旁为其解毒,孔懿全身渐渐麻痹,然十指都在极尽全力地想要握起,他无力地倚靠在孔嘉身上,气息渐弱地说:“你就是这样一直看不起我是吗……?”

气息更微,他恨道:“你就是这样一直高高在上地自以为是……!谁、需要你多管闲事?!”

孔嘉不说话,只将他抱紧。

第三百一十五章 筋脉寸断

“叫阵第一场,承让了~”

赫连绮之看着木比塔伸手捂着肩背上的伤处踱马而回,眯起黑白分明的大眼,满脸无害地笑道:“那么开始第二场吧。”

语声阴戾森寒。

墨然正为孔懿解毒罢,闻言,看向马上天真少年模样的人。

赫连绮之亦回望向他,而后弯起眉眼,恣意一笑。

墨然心下立寒。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下时见赫连绮之的目光有意无意、从立身木轮椅后手持少央剑的叶绿叶面上,冷冷扫过。继而扬声:“舞雩声。”

全身罩在一件黑色斗蓬里,默然跟行在拉巴子身后的一人踢了一下马肚,上前。

“第二场,就由你来叫阵。”

那不近不远驻马在旁的弋仲冷然不悦道:“第二场还不由本王子上吗?!军师可有想清楚!”

赫连绮之头也不回道:“大殿下伤势未愈,不宜冒险,这三场都不必劳动大殿下出手。”

弋仲听罢便忿,正待发怒,那始终跟随于赫连绮之身后的一人此时回头向弋仲方向望了一眼。

弋仲虬眉一拧,压着一股怒气踱马来回,便忍而未言。

北曲注意到,不由深看了赫连绮之身后那人一眼。

此时被赫连绮之唤上前来叫阵者已踱马行来,他头脸盖在篷帽下,日影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他苍白颧瘦的脸上。

自赫连身侧错身而过时,娃娃脸男子语调轻快地与他道:“你的仇在今日报了吧,无论输赢,我许给你的承诺也算兑现了。”

舞雩声幽声:“谢谢。”言罢飞马上前,驻于两军阵前空地上。

立身墨然身后的墨夷然却看到他,神色立时冷了。

墨然当即一凛。

下一刻果然见藏身于漆黑斗蓬下的人扬手一指,直直将细瘦苍白的手指向了端木孑仙椅后的绿衣女子,语声幽浅道:“我想与你一战,你可应……前宣王独女、碧宁郡主叶绿叶。”

叶绿叶微震,眉间蹙起,目中有惑。然未加犹豫,便要执剑上前。

却被端木身旁的墨然伸手拦下:“你不要与他交手为好。”

墨然语声凛肃,叶绿叶听得一怔,下一刻拧眉问道:“为何?”

“此人是我森云宗的叛徒,我来清理他便可!”脸覆铁皮面具的墨夷然却此时微扬声道。

对面马上之人只看着叶绿叶,语声仍旧轻幽:“因为他们知道你会死在我手里,叶宣的女儿。”此言诉罢,他慢慢拉下了头上的篷帽,露出了那张映于日光下过于寒白的脸,几乎像白纸一样,无一分血色,看着不觉纤白只觉渗人。

“我们舞家的少央剑和少央剑法,你用了十数年,是不是已经忘了它从何而来?”

叶绿叶闻言一凛,目中已然肃震。

“当年我倒在血泊中看着宣王叶宣带人屠了我舞剑楼,踩着我父母的尸体从楼中夺走了这把少央剑和少央剑法。”舞雩声直视叶绿叶,面无表情,语声幽幽凉凉,轻微的凄:“后于自己独女十岁生辰时,将少央剑和少央剑法作为生辰礼物送予了你——前碧宁郡主叶绿叶。”

斗篷下之人再踢一下马肚,轻轻踱马上前:“少央剑的来历你是知道的,但事隔多年你已俨然将它当作是自己的东西了……江湖武榜排名第四的‘少央冷剑’叶绿叶……整个江湖的人也都当少央剑和少央剑法是你的了。”

他最后幽幽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指名与你一战了吗?”

叶绿叶肃面而立,眸色极凛,紧抿双唇看着前方。

一侧云萧转目看她,眉间微微蹙了。端木孑仙已然沉目,面容不得不凛。

叶绿叶静了片刻,抬手推开墨然欲拦她的手,执意上前。“当日毒堡一役,有人解开了少央剑中机关,从剑柄暗匣中拿走了军库图,助阵凌王……”

她言之未尽,众人便已猜到,剑柄暗匣的机关往往繁复精密,非常人能解开,若是家族之剑,更是如此,故助阵凌王拿到军库图以成如今气候的,不必想,定是这舞剑楼后人,舞家的幸存者。

舞雩声并不隐瞒,点了点头道:“宣王将我舞家之剑当作自家之剑,竟将谋反所需军库图也放置其中,这本身就很可笑不是吗?”他倏地扬了声,冷彻道:“他必然以为少央剑的原主——舞剑楼舞家的人都死光了!”

叶绿叶忆起那日众人被围困堡中,阿紫惨死之境,心下亦已冷彻冰寒。抬起手中之剑道:“此剑或许本属于舞剑楼,但此刻只在我手中,你要拿回,我给你机会。”

言罢,绿影一扬,飞身便上前。

“绿儿!”端木孑仙心下忽是一紧,凛声唤她。

“弟子稍后就回,定不辱师门!”绿衣之人凛声一句,已肃然掠至两军阵前,执剑立在了舞雩声马前。“叶绿叶应你此战。”

墨然凛目道:“他是舞家后人,熟谙少央剑法,绿叶师侄与他一战已然失利在前。”

舞雩声看着叶绿叶道:“我数次想要暗中屠了你母所在的豫州叶府,只是被昔日主人拦下,后来思及一直拿着我舞家少央剑到处挥舞的人是你,便强自按下了杀你母亲的冲动……你实该谢谢我,饶过了那一府的人,最后决定只寻你一人报仇。”

叶绿叶冷面看着他,半晌,拔剑道:“作为你不累我母亲的答谢,今日叶绿叶败,少央剑和少央剑法悉数归还于你;若胜,这把剑也还你。”

舞雩声露出一丝惨白笑容:“我不杀你母亲,是因我身在影网多年,知晓宣王妃在宣王眼里毫无分量……当年三王谋逆事迹败露,便是你母亲暗中告发,叶宣险些亲手杀她,是你求情叶宣才放过了她。”他望着叶绿叶,幽声道:“所以我报仇,不要剑,也不要少央剑谱,我只要——你这宣王叶宣独宠女儿,的命。”

叶绿叶听罢一声冷道:“想要我的命可以,有本事便来取吧!”

舞雩声点了点头,“今日拿不了你的命,我的命就给你。”他言罢,蹬脚一掠,漆黑的斗篷一扬一落,人已从马上掠下。

两人立于阵前中央对峙,都静了一瞬。

众人看着他二人摒息,端木、云萧、墨然皆沉面。

下一刻寒光一闪,绿影率先提剑纵身。

黑色斗篷一荡,舞雩声蹬脚往后一掠,避开。

叶绿叶紧随之执剑追刺,绿影、黑衣纵掠交缠,来回数十个回合。

端木听着剑声,一只手牢牢握在木轮椅扶手之上,心上越来越凛,凝声便道:“不可只攻、不防!”

此言端木孑仙与叶绿叶说过数次。

然绿衣之人从未听过。

此次话音刚落,一把软剑即被舞雩声自腰间拔出,倏忽卷上绿衣之人手中少央剑,直逼叶绿叶执剑的手。

“是软钩剑!”墨然凛声罢,叶绿叶右手即被软剑缠住,但她不退反进,一剑刺在舞雩声左肩。

几乎同时,绿衣之人右手腕间一阵剧痛,血渥剑柄,长剑离手。

右手筋脉已断。

墨然寒声道:“软钩剑剑薄如纸处处带钩,是专用来挑人筋脉的阴毒之剑!”

叶绿叶初时不防,被他挑中第一剑,伤了右手筋脉,剑式必受影响滞顿,已是露败之象。

北曲双手执马缰而握,坐于马上紧紧抿唇,神色肃极。

阵前空处,血溅绿衣,少央剑下坠之势倏止。叶绿叶被血浇灌、流满指缝的右手微微颤抖,强自重新伸出一把握住了将要落地的少央剑。

舞雩声咬牙一瞬,看也不看自己左肩伤口,手执软钩剑掠身上前一扬一抖,再次缠上了叶绿叶重握住少央剑的腕。

“你当真以为自己配拿着少央剑吗!?”此言道出,才显露出三分他心中愤懑深恨,一言罢,即是薄钩一挑,再次挑腕削筋,复又断绿衣之人右手筋脉一次。

叶绿叶右手腕间血涌不止,然首先所感不是疼……而是麻,还有右手五指难以再运力驱剑的僵硬迟钝。

她抬头冷睇面前之人,目寒而凛,飞快换剑到左手,转腕刺向舞雩声。

少央剑法凌厉强势、锐不可挡,在她左手剑里亦难掩锋芒,叶绿叶凝力执剑削向他右臂。

舞雩声咬牙抬手,以左腕相挡,鲜血飞溅,整个左手将将削断,徒留一半骨肉与腕相连,一大泊血泼到漆黑斗篷上,如朱墨。

他瞬息之间选择了弃自己左手以保右臂。

下一刻软剑与长剑相撞,缠紧,舞雩声冷笑一声将左手伤断处涌出的血猛地甩向叶绿叶的脸。

绿衣之人睁目一避,左腕一紧,下时薄血飞溅,左手腕脉亦被挑断。

椅中之人即使目不能视也能从兵器相撞之声和血腥味中猜得大致,扶在木轮椅上的手指节已泛白。

云萧眼见阵前之地,绿衣人双腕沥血,左手强自执剑再刺,又被对方挑向左腕。

握着麟霜剑的手渐紧,骨节崩起。

“如果这一次再有人插手,使叫阵未输先败,便等于将我军士气踩在脚下,让我身后这两万余新兵一起赴死。”北曲双目幽深地看着阵地中央,沉声道:“如此之人我必率先斩之,因他是我大夏国的罪人。”

端木众人便都抿唇,沉面。一字不言。

剑光铄闪,寒光泠泠。

飞血不时四溅,叶绿叶双手执剑刺在舞雩声胸口。

那人身上黑色斗篷被血染得沉厚,挥扬间染艳了罗甸城前的土。

舞雩声以断手强压住叶绿叶手中少央剑,右手执软钩剑趁机钩向叶绿叶丹田处。

避无可避。

一剑入腹,舞雩声右手转腕,目中寒光一掠,掌中内劲猛地注入剑钩,再刺入女子丹田。

下一刻劲气顺剑身而冲,撞破女子筋脉大穴,犹向周身四窜。

叶绿叶脑中一震,全身筋脉一阵剧痛,一口血喷出。

“这一把软钩剑,是我特意为你寻来。”舞雩声口中亦有血在涌出:“只要你不加防守,被挑中第一剑,便必败无疑。”

叶绿叶以一手颤然捂住自己小腹伤口,只觉全身剧痛,难以站稳,眼前黑芒一片。

全身筋脉尽被劲气冲断。

舞雩声咬牙站立的同时看着面前女子手中少央剑终于坠地,踉跄向前两步,扑倒进地上黄沙中。

两人相斗上百回合,周身都如血染。

舞雩声先是笑了一声,眼前因失血过多亦难视物,他右手颤抖不已地执着软钩剑上前,一边低声喃喃一边对准地上女子颈侧提起手中钩剑。

“爹、娘……舞剑楼的仇……今日声儿报了。”

提剑便刺。

下一刻地上女子呕血抬头侧颈,软钩剑勾在了女子肩胛处。

叶绿叶睁目看着头顶之人,气息一凝。

舞雩声下瞬看清了绿衣之人口中衔着的一片竹叶。

猛地瞠目,然已来不及。

叶绿叶口中竹叶镖破空而来,倏忽间一道鲜血射出,半截叶身准确地钉入了舞雩声喉中。

后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想要伸手去捂住喉,已无力。

叶绿叶昏茫地看着面前矗立的黑影倒了下去。

极力想伸手撑地站起……然双手仍旧不受控制地滞于地上,她用尽全力,亦只挪动了寸余。

叶绿叶下时喘息着轻言道:“师父……是不是绿儿赢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如你所愿

阵前空地上,舞雩声已久无声息,场上只闻绿衣女子喘息挣扎的响动。

拉巴子看了一眼场中二人,便道“你们赢了。”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便如鬼魅般掠入阵前,将匍匐地上的绿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

叶绿叶喘息着看向他,气息微弱地唤了一声“师弟。”

云萧抱着她一路掠入罗甸城中。

夏军阵前主帅向着对面之人示意过,退回城中商讨。

璎璃随即将端木孑仙推回城中。

璎璃推着端木孑仙进入叶绿叶所在营帐便立时将帐帘放下,帐中黑衣红樱之人已将叶绿叶衣物撕开,在给她清理包扎止血。

璎璃立时上前帮忙。

端木孑仙近身,于榻沿伸手把住叶绿叶的脉,指尖方触及榻上之人腕脉,手指便抖了一下。

待端木孑仙取朱叶丹数颗予女子服下,云萧便试着将内力渡进叶绿叶体内……便如石沉大海,不能觉到半点内息流动。

黑衣红樱之人抑声道“师姐周身筋脉尽断,武功已经废了……无法再习武了……”此时榻上的叶绿叶已然昏迷了过去,云萧敛目续道“此后手脚难御……恐将沦为废人。”

端木孑仙凛然扶坐在木轮椅中,面上冷白,唇无血色,紧紧抿唇只不言语。

久久,她道“绿儿恃武,一向心傲……如何能承?”语声轻浅,萦满了听来浅淡却深远不能释的怜惜与疼意,像是自问,有感彷徨。

端木孑仙缓缓握住了叶绿叶置于榻边的手腕,于此时才轻声回了她于阵前所问的那一句话。道“嗯……是绿儿赢了。”

语声低喑,隐颤。

不多时墨然、北曲等人皆赶来看过榻上的叶绿叶,北曲目中有欣慰之色一闪而过,镇重地揖了一礼,方才退出。

孔嘉领夏军留守阵前。

云萧于帐中照看着叶绿叶,其余人应北曲之邀转到了主帅营。一入帅营,北曲便与几人道“如今局势,两军各胜一场,如此一来叫阵第三场便是生死成败之战,西羌必然会派那无人不忌惮的第一勇士虎公主上场……”北曲沉声道“此女之威,我此前已言过,可以说,我夏军阵中,无人能与之为敌。”

墨夷然却立身墨然身后,目中是认同之色,抿唇而立。

北曲再道“第三局若败,若按约定我们便要伏首认输,即便不认输,强自与他们撕杀,士气也已丧气,其结果便当是二万余新兵不保;罗甸不保;益州后方宁、广、荆三州安宁不保;大夏益州地界之外的安稳亦不保……局势之危,我等都清楚。”他转目望着帐中之人看了一圈,语声绝肃,直言道“而这第三场与西羌虎公主的一战,却九成九要输。”

据闻西羌虎公主十四岁后便无人能从她手下单独走过三招。

巫亚停云座下猛将田狣被此女一槊即砸碎了五脏六腑,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完即毙命……连她兄长西羌大王子弋仲都不敢接她全力一招。再观夏军阵营,恐怕派谁到她面前都是送死……道是必输无疑。

几人心下默然,都知他口中所言九成九的败率已是保守。

北曲心中明澈,周身气息深而沉,此时再不多做客套、虚与委蛇,转目看向了帐中一人“叫阵第三场定生死,眼下胜率已微,如此,我宁可派去迎战之人败亡之余,可抹煞另一个风险。”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轻声,几人都有点未听清,独一人听得极为清晰。

端木孑仙神色一凛。

墨然、墨夷然却、璎璃都有些怔色,抬头便望见后军将军北曲将目光直直地落在静坐木轮椅中的白衣女子身上。

“端木宗主应懂小将的意思。”

椅中女子眸中痛怜之色此时已被压下,觉到北曲视线,神色沉凛,思及他先前警言相告之话,心口猛地一窒。

下时有感众人视线都转向自己,气息当即一凝,紧紧抿了双唇。觉出的,是此生从未经历过的难堪之感。

端木孑仙素来平和淡漠的神色变得沉抑难言,她微微侧首垂目,敛了声。

“第三场,可由本宗一试。”久久,她道。

帐中之人除却北曲,全部惊色。

云萧本留于叶绿叶营帐中照看她伤势,看见榻上叶绿叶正自昏迷,全身伤口已悉数上药包扎过,又沉面思及此刻局势。

黑衣红樱之人沉忖一瞬,亦能想到西羌要派出的最后一人必是拉巴子无疑,思及当日徐州雪岭中纵白化作两倍身形于雪窟洞外一爪拍向拉巴子,她手下勇士四人合抱不住,却被她一人单手即钳制住……一只硕大的狼爪于她五指中动弹不得。

心中不免泛起忌惮之意。

若与此人为战,夏军阵中除却师父,恐无人能与之一敌……便是师父,恐怕也力有未逮。

云萧思及此,心下顿时凛极。倘若真由师父出战,无论输赢,身子必败,师父体内本已残留着小师姐渡蛊留下的一身毒秽,饶是雪阳蛊也不过噬去三成,只靠着已然退至第五层的水迢迢元力相抗相护,才得像个常人一般无二,但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一日日都在消耗着天鉴元力。

若强自与拉巴子一战,元力用得太过、动荡倾覆,让体内毒秽趁机侵入心脉,便将危矣。即便元力深稳,未见倾覆,一旦伤重昏迷愈七日,水迢迢之力再退一层,师父元力必定更弱,身子必定更差,亦是衰微在即,此后一日比一日难捱。

思及此,云萧肃面而立,当即唤来纵白守在叶绿叶榻边,自己去到主帅营帐。

纵白伤势还未痊愈,被从城中角落的窝中唤来营帐里,无力地趴在叶绿叶榻边蜷尾不动。

云萧疾步行至主帅帐营外,正听到端木之言“第三场,可由本宗一试。”

黑衣红樱之人震一瞬,当即拂帘而入,看向椅中白衣人便道“师父。”

端木孑仙闻他唤声,神色无言一凛,敛目未应。

此时解毒罢,坐于营帐一角宽椅中休息的孔懿喘着气出声,奇道“偶听人言,端木先生会武,我居于塞外只当是胡传,不想竟是真……”

墨然眸色微敛,蹙起眉道“师妹虽有世人不及的天鉴元力行身,但久坐不动,身子骨向来单薄……体内又有余毒未清,久站之力尚无,何能冒险与西羌虎公主一战?”

因端木孑仙身份特殊,有清云鉴之责在身,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墨然便料北曲会出言阻拦。

下瞬却见北曲目色微冷地来回打量了云萧与帐中白衣女子一眼,随后背转双手行出了营帐,口中只道“如此,小将便先行回到阵前相候了。”

墨然怔一瞬。

端木于北曲身后点了点头,面容极肃,抿唇不语,有不再相议之色。

帐中几人便都陆续退出,回去阵前。墨然看了她一眼,目中忧怀深思之色一闪而过,静滞一瞬,亦行出。

端木孑仙唤璎璃推她出去,璎璃方才推起端木孑仙即被云萧拦下。

此时帐中已无外人,云萧看着她便道“师父身为清云鉴传人,关系大夏安危,倘若出事无人能承,如今军中尚有人在,师父断没有必要拿自身冒险——”

他话音未落即被端木打断“你、可是同弋之先生一般作想?所思是……最后叫阵三场即便是我夏国败了,你亦可在万军之中保我清云宗下几人性命无虞?故、不愿见为师涉险?”

云萧语声一凝。

端木孑仙下瞬思及他来此,叶绿叶身边便应无人,故嘱咐璎璃先去照看叶绿叶。

璎璃抬目看了他们师徒二人一眼,随即点头应了一声,拂帘而出,往叶绿叶所在营帐去了。

帐帘一拂一落间,萧瑟秋风微入,四周无人,城营皆寂。

端木孑仙未看他所在,又道“倘若此战败了,益州后方宁、广、荆三州便有被羌骑兵踏马而入之险,到那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些,你应都知晓。”

云萧抿唇,不言。

端木微沉声“你知晓,但亦有凭己之力,只护身边数人之想。”

云萧亦沉言“此为下下策。”

端木孑仙轻轻点了一下头“若能救人,你会救;若觉能胜,你亦不会推辞……只是眼下形势,过于危殆,故不可避免地思及下下之策。”

云萧心中不知为何惴惴起来,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女子的腕,拦她道“这与师父要拿自身去冒险有何干系?师父是大夏三圣之首,干系重大,理应于危境中保全自己才是!”

白衣人一颗心窒了一瞬,又不受控制地跃动起来,她未再回应他口中所言……只转手抽回了手腕,坐于椅中少许,蓦地轻言问了他一句“你,改了吗?”

云萧听得一怔。

下时意会过来她所问的是什么,心下又一震,语声转涩“我……在改。”

“在改……是改了,还是未改?”她茫然的双目空空地望着前方,于他言后,又追问了此一句。

云萧蓦地抿唇,只看着她,不言语。十指紧握。

端木孑仙微微敛了眼中神色,眉目间浮现出万籁俱寂般的平静,仿若诸事皆已淡去,仿若诸事无不可放下“月圆前夕,你与为师说‘我若容不了你,就亲手杀了你’。”

她拨了拨唇,似是沉淀了许久,于此刻缓缓道“今日为师回了你……宁愿你死,亦不能容。”

云萧周身一震,一瞬间呆呆地看着她。

下一瞬若风沙漫眼,眼眶猛地一红,心下如被撕裂了开来。

“师父你说什么……?”

椅中之人微垂双目,面色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到冷漠绝情。“你纵是死,我亦不会容你之情。”

他笑了一声。“萧儿在你心里……”

夹杂着惊痛、悲郁、伤楚,和无休无止的苦涩、压抑和绝望,他轻声道“就如此没有分量吗?”

端木孑仙目中空茫一片,手微颤,气息一沉再沉“徐州雪岭、南疆蛊池、罗甸城前、羌军阵中……此生你为我所做的,师父都记得,会一直铭感于心,不会忘怀……但你、心中所想,师父不能应、不敢应、绝不会应。”她终于抬头看向他所在,颤然凝声“我知你心下于我是男女之情后……便应离远……断无理由再留你……当日我只叫你改……今日便再与你说了……你不改也得改,若然改不了……”她抑声一瞬,绝然道“便还是走罢。”

云萧往后退了一步。

端木孑仙忽然觉得心如针刺,涨涩疼楚,似是有伤,不似以往曾感受过的。“你屡屡为我涉险,甚至断指……这是我欠了你……我是你师父,理应护你无虞,却屡屡被你舍身相护,此乃端木无能……但师父欠你的,只我一人欠你,不应牵连天下人……更不可污云门之名,污清云鉴传人之名。”她最后道“故你心中情思所欲,与我断无可能……纵是你死,我也不会应你。”

云萧侧首又笑了一声,他数次咽了咽声,强逼下了眼中涌上的泪意,只喑哑道“师父真的懂我对你的情么?”他克制不住地上前两步,颤抖着手握住了女子双肩“你所说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呀!”凄声一句,他极轻声道“我连让你为难都舍不得。”

一颗心痛如刀绞,他疼得颤然。“从始至终,我从未想过师父会应我……只是即便如此,我也已经让你为难了……”此句言罢,他便退了开去,“我知道师父的意思了,因我还未改,所以师父要拿自身去冒险……断了与我的可能。”他回望女子,便笑道“只是师父没有欠我什么,那些事,所有那些事,都是萧儿一厢情愿甘愿为师父做的……师父一分一毫也未欠过我。”

端木孑仙面上苍白一片,拨了拨唇,却发不出声音。

只不知为何心口疼得厉害,又涩又苦,极为陌生,引动周身气息都变得急促,又挣脱不开。

“只是若然要断这可能,也断没有让师父冒险来断的道理……”云萧背对女子向着帐外行出,未几,语声温柔地轻轻喃道“第三场,便还是让萧儿代师父去与西羌虎公主一战吧。”

他回眸,望着她的眼神几乎化成了水,温柔地像碎在湖面上的月光“如果我输了,就如你所愿死在阵前。”

端木孑仙倏一震,呆呆地望着眼前无尽的昏黑。

帐帘拂起又落,他的气息瞬息之间已离远。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丹心尘染

一抹黑影掠入阵前,黑衣上间或扬起殷艳如血的红樱。

那位西羌虎公主手持长槊早已等候在阵前空地上。

黑影不给人任何迟疑缓神的时机便持剑冲了过去。

她看见剑影翻飞长槊如风,两人的身影交织成流光,剑槊相撞击碎成金分玉断。

麟霜剑一瞬间被重压折成了一张弓,然后猛地崩断。

铁槊卷挟劲风,“轰”的一声砸在黑影胸膛上。

肋骨根根碎断,五脏俱裂,血像泼墨一样从黑影口中喷薄而出——

“砰”的一声,一物被惊起的人手肘撞到,从榻沿小桌上猛地坠了地。

罗甸城中的营帐里,元火熔岩灯摔落在地上,石灯未碎,灯盏中的烛芯暗了暗,光芒淡去。

端木孑仙震怔地坐在木轮椅中,气息难以抑止地起伏,一身冷汗,脸色如深冬积雪,白而又寒。

她轻轻眨了眨略瞠的目,引动眼帘颤动,滴落在眼睫上的汗便落了下来,像那日梅疏影伏在她身上嘴角蜿蜒而下的血。

她气息颤动,十指都抖,一片茫然地伸手去摸索身边……仿若一瞬间不止盳了目,还失去了所有感官。

便如那些时日在徐州雪岭,在温泉洞中,在他怀里,在他背上。

不多时终于摸到了一人的腕,她颤抖的指尖觉到他微弱的脉,一下一下细细地跳动着……颤然不止的手指方慢慢凝滞了,她按着他的脉,起伏不止的呼吸颤瑟着一点点平静。

是活着的。

他还活着……

萧儿还活着。

她拧痛的心口恢复了些许知觉,然后蜷指低头,霍然有什么滴落在膝上雪娃儿颈侧。

安静蜷卧的白毛貂儿耸了耸耳,抬起脑袋,看到白衣女子脸上的泪。

椅中之人后知后觉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有水顺着指缝无声往下流。

端木孑仙拨了拨唇,无声轻抿了声。

三日前,云萧掠入两军阵前,站在了长槊横执、候于阵前空地上的西羌虎公主面前。

拉巴子看到出来迎战的人是他,双目微微瞠了瞠。

“此战议后本由家师清云宗主迎战公主,此刻由我代她。”

北曲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面具下的墨夷然却直直看着阵前黑衣红樱之人背对自己的身影……握了握剑。

墨然、孔嘉几人肃面。

“为何……”拉巴子拨了拨唇,本不欲发出声音,最后仍是用汉语问向他。

“不为何。”云萧看着眼前并不陌生的少女,慢慢抬起手中麟霜剑。“只是我向她请了愿,此战若败,甘愿死在公主槊下、死在此处阵前。”

拉巴子周身一震,目色微变。

未及弱冠的少年身量已不矮,他执剑站在两军阵前、沙场中央,清瘦颀长的身形,冷静决绝的语气,凝聚成了一点火星,燃在了夏军两万余兵卒心中。

所有人都不禁一肃。目光凝了。

下一刻麟霜出鞘,他的身形便化成了影。

拉巴子震着心后退了一步。

剑与槊相撞,碎火像流星一样划开、燃起、炸裂。

拉巴子腕转半周,双唇紧抿,将手中铁槊破风一挥,黏在槊上的长剑带黑影被甩了出去。

甩出足有丈远的黑影不过滞了一瞬,就又掠了上来。

火星四溅,铿鸣不绝。

众人本以为虎公主蛮力虽强,但一槊重近四百斤,她以此为武器虽显勇悍,但毕竟是重器,势必不那么灵活。

此番见得,才发现全然不是如此。那根重达三百六十斤的铁槊在她手里便仿若只是一支竹竿,抡、转、挥、刺,众人都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贴着黑影擦过,那风声伴着铁槊的残影,能卷空中冷气,能溅满地泥沙,所到之处,削风断日。

换作一般人,哪怕百步之外被这样一根重器从面前挥过,被这样强大冰寒的劲风一刮,心里也要颤一颤,更遑论贴身而过的感受。

那人是真的不怕死了。

抛开了生死,在一次次冲上去,试图以速胜速,寻到虎公主的破绽,一击而杀。完全不管自己的生死。

只是西羌虎公主周身都有铁槊挥出的罡风所护,那道黑影不知练了什么轻功,身法已经快得像丝影,手中长剑寒光霍闪,身叠,剑铄,几如电。若对付常人,哪怕是已成名的武林高手,恐怕也早已死在他剑下不知多少次,但在此女面前,却屡屡撞在她罡风之上,剑势随之一滞,紧接着就被虎公主手中随后而来的铁槊挥开。

一次一次,一次又一次。

众人看得眼睛都已疼涩难忍,二人速度也未见缓下半分。剑指之处,槊舞之地,金石乍鸣,势逾千钧。

两军阵前罡风烈烈,飞沙走石,剑走如光射。

璎璃推着椅中之人来时,目中一见,周身便一震,紧随之便见西羌虎公主挥舞铁槊的手势微见缓滞,众人之心皆一提,猜到是铁槊太重,她舞得太久手臂承力太久,已伤。

但阵中黑影一次次以那样的速度冲上去,又岂能不伤,他却仿若全未受影响,身形不见慢反更快,抓住虎公主刹那的滞缓,执剑如一支利箭般刺向少女的颈。

剑中劲气一凝,罡风已破!

人无不摒息。

只同时,拉巴子手中铁槊挥如残风疾影,砸向黑影身侧。

夏军之众眼中一紧,料得只能回防再来!

但那人没有。

任铁槊砸在身上,刺向少女颈间的剑未停。

能见他口中急促喷出的血,洒在长剑上,流泄如洪。

他的身影被铁槊砸中,未退、未甩出,原是罡风破后,另一只手牢牢扣在了虎公主未执槊的那只手臂上。

剑已临颈,拉巴子目色一凛,扬槊再次挥向了面前黑影……他已重伤,再中一槊,必当场毙命。

额发蜷曲目光澄澈的少女,眼中凛冽肃寒之意在看到他视死如归的眸时,终是一软。铁槊临额一止,她说“我认输。”

日影下,三尺青锋于此时穿过了少女的颈。

夏军一震,羌兵皆惊。

血顺着剑身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却并不见喷势。

长剑似被罡风推得一偏,从虎公主颈侧边穿擦过,带下了一块皮肉,却不是致命伤。

拉巴子抬起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口。

她拿着手中铁槊,看了面前之人一眼,退后数步,而后转身走回羌军阵营。

黑衣红樱之人执剑拄在地上,口鼻皆在冒血,于她背后喘息咽血道“你又……放我一次。”

夏军只以为西羌虎公主被临颈的长剑吓住,提前认了输,无不心惊大喜;羌兵之众却都躁动着在骂咧,似乎看出了虎公主的手下留情,见得那黑衣红樱的少年面相极美,不禁口出一连串污言秽语。夏卒不识,只当他们输得不甘。

拉巴子背对云萧微垂眼,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那一句美丽的汉人,你可愿相信我的誓言?

未成语声,只在心间。

她颈间仍血流不止,而后迎着一大群对她不停喝倒彩、唾口的羌卒走回去。

赫连绮之看着她翻上马背,眼神一直是悠凉的,而后回转目光看向了那头呆坐木轮椅中的那人一眼,天真无邪的眉眼随即一弯,尽显孩子气。而后语气森然道“撤退!”

羌骑带着一连串骂声勒马往回走。

云萧于这一刻双手自拄地的剑上滑过,迎面扑在了地上。

夏军泣喜。

抬入营帐三日,云萧未醒。

左肩往下带整个左臂骨裂数节,须得一断断地接起,数年方能长好,即便长好也不过看似无常,其实再难使力,已然废了。

五脏六腑都被震伤,一连三日昏迷不醒,高烧不断,脉相时断时续。

叶绿叶所躺的床榻便在他不远处,亦是未醒。

端木孑仙守在他们所在的营帐,三日不憩,来回照看两人,直到云萧退了烧,叶绿叶的脉相也平稳下来。

她忽然有些茫然,怔怔地坐在木轮椅中,不知何为。

璎璃端着煎好的药进来时,便见女子趴在云萧榻沿昏睡了过去。

此时已入秋,夜风见凉,她放下药碗拿了件薄麾过来时,便见女子似是做了噩梦,猛地惊醒,起身那瞬手肘一下子撞在了榻沿案几上的元火熔岩灯上。

原本于帐中微微跳跃着的昏黄暖光的元火熔岩灯被打翻在地,烛火一暗,灯芯几灭。

璎璃心头一跳,目色微惊,立即上前扶起了元火熔岩灯。

她不知椅中女子梦见了什么,只是感觉出了惊醒之人一瞬间极深的恐惧。下时见得女子仿若全未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伸手无措地去摸索榻上之人的脉……璎璃眼中一紧。

她触在云萧腕间的手一直在抖,抖到璎璃忍不住咽了声,她才缓缓凝滞住。

而后璎璃便见她怔坐一瞬,泪无声自眼睫上滑落了下来。

她无知无觉地眨了眨眼,泪流无声,于烛火飘摇间慢慢打湿了她冷白如雪的脸、单薄染尘的衣,滴落在膝头、雪娃儿身上。

璎璃不知为何,抱着元火熔岩灯的手一抖,心口微绞,慢慢垂下了眼。

“我们走罢。”椅中女子忽然转过头来,望向了璎璃所在的方向,轻声又道了一遍“我们……走罢。”

她的目中似有波倾浪涌,又似静如死水。

一瞬间喧嚣。

一瞬间沉寂。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去西南

云萧醒时先是头疼欲裂。意识在昏黑与空白中来回切换,而后慢慢清晰,随之涌上来的便是周身剧烈的痛楚,和左臂上刺骨的僵冷、滞痛。犹如火烧,犹如冰凿。

咬牙喘息数声,眼中才渐渐清明了,他转首看见榻沿的她正一手执着银针向他倾身而近。

双目微阖,又睁开。

“师父……”他唤了一声,语声嘶哑以极。

出声那瞬有感面前女子眉目中,轻怔、浓喜一闪而过,仿若错觉。他看着她,忍着喉中撕裂般的疼,续道“既已不能容我……因何,还要救我?”

榻沿之人执针的手一抖,猛地僵在了半空。

云萧压抑着喘息数声,唇色惨白,时断时续“你若不救我,便已然断了与我的可能了……为何要救呢?”语声幽寒……他颤然伸手,摸到了女子紧按在榻边的另一只手。“你救了我,治好我,岂不是又予了我一份可能?”

就着营帐中元火熔岩灯微弱的暖光,他惨笑着看她“师父如此忌惮与我的那份可能,又为何要作茧自缚呢?难道不该趁我伤重,永除后患……杀了我吗?”

那一个“杀”字一出口,端木孑仙面白如雪。呆呆地看着他所在。

他看着她垂手而落、满目轻怔。嘶哑着声音,与她道“你所问……其实我未改,也改不了。”

“还未醒,我梦中便全是你;一醒来,心里仍旧全是你……师父……萧儿仍旧爱着你。”他喘息着牵起她的手,慢慢相依,十指相扣。“如此……你还要救我吗?”

他看着她干涩的唇轻轻合起,睫羽微颤。被他扣住的手在一点点抽回。

“你说了……‘宁愿我死,亦不能容’。”他用尽伤重初醒全身的力紧紧扣住她五指不放,低声问着她“师父口中的不能容,是指不能容我对你有情?还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于你身边?亦或是……不论我改还是未改,你已不能容得对你有过情的我,再继续留在师父身边呢?”

端木孑仙拨了拨唇,却未能发出声音。面白如纸,十指紧蜷。

他不待她开口,便又笑道“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已然是晚了。若是不能容我对你有情时留在你身边,我方才已说了,我仍旧爱你,萧儿没改,也改不了。”他直视着她苍白的脸,眼神温柔,语声极平静“若是最后那样……师父应该做的是杀我……而不是救我。”

端木孑仙低下头,望着眼前黑暗数久,似是不能承受般抽回了自己的手,踉跄着起身要走。

他看着她脸上的恍惚伤怃之色,心亦如刀绞。“你不知,二师伯留予我体内的这方药蛊有奇效。”他于她身后微微一笑,气息不稳地扬声道“不过数日萧儿身上的伤便会好……我便能复元……师父你、若不趁此机会杀了我,往后兴许,就杀不了我了。”

白衣人扶手在木轮椅一侧,纤白颤簌的身影映着帐中烛火,恍若风中絮。

她极慢地抬步,一步步往营帐外走……

他望着她的背影,终是哑声“师父不杀我,亦不容我。又想要萧儿……如何呢?”

白色的身影顿了一瞬,而后扶帐而出。

云萧看着她步履微见不稳地渐行远去,缓缓伸右手轻捂住心口,直感痛如刀割。

数日后。

端木孑仙背对后军将军北曲,平声言道“将军所忧之事,在端木有生之年不会发生。今后不论我与门下幺徒际遇如何,望将军不会再生‘死一者而绝此患’之心。端木心中自有分寸,无需旁人再多言。此外,端木之命,已由天定;而幺徒之命,不由你定。”她言罢,即推椅慢慢行出了主帅营帐。

北曲望着白衣人的背影,轻抿了抿唇,沉目片刻,敛声未再多言,只最后道“北曲恭送先生。”

仲秋之末,孤城寥落,夕阳西下,暮色苍茫。

一袭青骢马拉的轺车在清秋冷辉里渐行渐远,墨然与脸覆面具的少年立于罗甸城前望着马车离远,目中微起波澜。

“自梅疏影死后,你我再见,其实便再未同以前那般亲近过……”墨然望着奔马蹄踏、轴卷烟尘而去,喃声叹道“师妹,你不知你从来瞒不了自己的本心,便如这一次……你留下他,其实才是真正地放不下他。”墨衣云纹之人言罢,广袖迎风鼓舞,既显苍凉,又显寂寥。

夜灯昏黄。

云萧觉到内息已平稳,轻咳一声转醒,转首望见墨然坐于榻沿,正予自己把脉。“……是你。”

墨然身后,脸覆铁皮面具的黑衣少年端药碗而近。墨然看着云萧道“就算你知道了我是影网之主,但同出云门亦不假,我尚且还算是你的大师伯。”

云萧以未受伤的那只手接过墨夷然却递来的药碗,勉力喝下,不慎呛到,眼中立时咳得有些昏花。他轻言问道“我师父呢?”

墨然看着他“她刚离。”

云萧便点了点头,以为端木孑仙刚刚离开,回了自己营帐休憩,托付墨然来照顾自己。故又阖目躺入枕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榻沿之人看着他眉间伤沉之色,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未多言。

如此又过数日,云萧再醒,见墨夷然却在给自己重新包扎固定左臂内的断骨,目中微震。

他看着面前双眸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少年……又问了一遍“我师父呢?”

墨夷然却将他的手臂牢牢包扎固定紧,口中道了“她走了。”

云萧凝滞了一瞬,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她走了?”

墨夷然却颔首“七日前她便走了,把你托付于义父,带着筋脉尽断的少央冷剑和惊云阁左护法乘马车离开了罗甸城,往的是西南方向……不过并未告诉我和义父要去哪里。”

榻上之人呆坐了一瞬,而后右手撑扶在榻沿上,慢慢从榻上爬了下来。

墨夷然却并未拦他,助他穿好了衣物,而后看着满面苍白脚步不稳的人喘息着行出了营帐。墨夷然却于他背后道“你内伤已将愈好,然这只左臂要小心,不要撞到,虽然已废,但还是有痛觉的。”

云萧行出,即看见城中所有士卒都在拔营。那处端木原本所宿的营帐所在,已经是一片空地,周遭叶绿叶、璎璃所宿的营帐也已不见。

云萧低头喘息着往城门口走去,因伤重初愈、久卧不起,脚步虚浮,走得跌跌撞撞、踉跄不稳。

两侧的兵卒看到他,却都神情一肃,眼中倏然亮起,无不直身而立,便如看到了英雄一般。

语中满是崇敬。“云萧公子!”“是打赢了西羌虎公主的那位!”“云萧公子伤好了么?”“云萧公子。”

中间踉跄而走的人只当不闻,脚步愈快地往城门行去……待到临近城墙,他喘息着扬声唤道“纵白!”

亦是伤势初愈的白狼立时冲破了关着它的一方矮木栅栏,向城门处的人奔了过来。

云萧一把抓住它颈上的长毛,翻身爬上了纵白的背,他手指西南方,丰伟矫健的白狼立时驮着他往西南方狂奔而去。

他伏在白狼背上,浑身颤簌,苍白的脸上再难克制内心锥凿撕裂般的痛。

她走了……

她把我丢在这里,然后走了……

心里的死寂悲凉如排山倒海般倾倒过来。

他伏在纵白背上,紧紧抓住自己胸口。觉得心很疼……真的很疼……

他能感受到,阴阳蛊在挣扎,在拼了命地往他心脉里钻……他疼得眼眶通红,闭目硬生生地逼退了满眼的泪。只哑声又道了一遍

“她带走了师姐、带走了璎璃,把我……丢在这里……然后走了。”

一言毕,一口血吐出,染红了纵白颈上的长毛。

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

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话了……是么?

一声凄啸,云萧睁目望着前方,一字一句,悲郁愤绝道“那我便让你想起来!”



第三百一十九章 若违此誓

叶绿叶在马车前行的些微震动中昏沉醒来,听闻车轴轮转的轻响,一脸懵愣恍惚之色。白衣的人坐于她身侧,正拿着巾帕轻而又缓地为她拭手。

“师父。”叶绿叶看着端木为她擦拭手心的动作,慢慢出声“以往都是我照顾师父。”

端木孑仙空茫的双目望向前方,闻言只道“是啊,够久了。”语声宁浅。

叶绿叶听着马车外璎璃轻声喝马的声音“我们这是去哪?”

端木孑仙执起她另一只手轻轻擦拭。“青蛉。”

“青蛉?”叶绿叶想了想,道“绿儿记得青蛉是处于宁州地界内的一处,宁州作为连出两任反将的地界局势尚且不稳,刚上任的刺史名林忠,一直没什么作为,且青蛉之北好似就是落入凌王反军和西羌联合大军手中的益州越嶲郡,多羌民少汉民,已然临近西羌地界!”叶绿叶越想越凛,眉头皱起“师父去青蛉做什么?”

端木却只是眉目温然地看着她,未再言语。

叶绿叶周身不能稍动,转头四顾了马车一眼,又道“师弟呢?”

端木孑仙慢慢抬头望向前方黑暗虚无。未久,她言道“我把他留在了罗甸城中,托付予了你大师伯。”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弟不是在那西羌虎公主手下亦受了重伤么?师父如何能把他一人留下?!”

端木孑仙敛色道“我离开时,他伤势已稳,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叶绿叶再度拧眉“那师父便更不该把师弟留下,此时此刻绿儿已是废人,光靠璎璃一人如何能护得师父安全?更何况师父要去的还是青蛉,那处局势不稳又临近西羌,说不定又会有羌骑从宁州绕往中军后方,如果恰逢,岂不凶险!”

端木孑仙便道“一则,萧儿身上有断骨,不宜震荡,坐不了马车;二者,你周身筋脉已不能再拖,否则筋脉蜷缩,便难以续接了。”

叶绿叶闻言一震“师父你说什么?!绿儿的筋脉还能再接上吗?”

端木点了点头“青蛉之地最北的那面山中有一方天然药泉,为师需去那里,在药泉助益下才能为你接续筋脉。”

叶绿叶震色“师父冒险去青蛉……是为了绿儿?”不待端木再开口叶绿叶便铮声道“此险万万不可冒!师父的安危远比绿儿的筋脉要重要得多!绿儿求师父立时折返!转往中军或罗甸城中!”

端木孑仙温然看着她“为师如今唯剩你与萧儿两个弟子……如何忍心看你们伤的伤,残的残……既有法可医,必会治好你。”白衣的人轻言道“你且安心……此后一路无你二人相护,便由为师护你们。”

叶绿叶看着端木孑仙的眸光里流露出轻震……久久,语声又抑“绿儿能得师父相护,可师弟并不在这里。”

端木凝眸,空茫的目中荡漾着些许微光。“此去一路,他若能从此离我,于他便是最好的相护。若终未离……”端木孑仙语声转轻“此后为师,自当护他。”

……

云萧紧捂左臂伤处纵出百里,未见她。

纵白只按着他所指西南方向仍在一路奔驰。云萧猛然惊醒一路都未见马车辙印,立时呼止了纵白。“可能闻到师父、师姐她们的气息?”

白狼喷了喷鼻端,表示不能。

云萧一声凄笑,目中更伤。

师父用药遮掩了自身气息,使纵白不能追踪她们。

墨夷然却所指西南方也不过是她最初所离的方向,或许根本不是她要行的去处。

她竟似……

云萧紧紧按住了自己胸口。她竟似想从此与他再不相见。

“呵呵……”骑在白狼背上的少年人颤抖着声音长笑了数声,“师父你……可真是知道该如何予我绝望呢。”他抚着纵白颈上的毛让白狼转头而回。

手指紧握,抖地瑟然。“既是如此,我便如你所愿!”

罗甸城中,所有士卒已拔营毕。

因获悉弋仲与拉巴子所领两万羌骑正从后趋往中军所在,北曲立时欲率新兵之众从后相援,亦往中军所在行进。

云萧再回时北曲正欲从主帅营中行出,领兵离开罗甸。主帅营是最后拔营的所在。

云萧执剑行往主帅营。

一路兵士见他皆行礼,无人阻拦。

直到入了帅营,云萧拔剑指向北曲。“我师父去了哪?”

恰巧来拔营的军士得见,面色惊变。

北曲沉着地挥了挥手,叫他们安静退下了。

“云萧公子年纪轻轻武功已奇高,身法更是奇诡,将来前途当不可限量。”北曲看着他,诚挚道“北曲在此先谢过云萧公子胜了西羌虎公主,保住了城中这两万余新兵的性命,也保住了罗甸,保住了益州后方的安稳……”

云萧打断了他,将剑送至他颈侧“我师父她,去了哪里?”

北曲面色平静地续道“得知此女并非无人可胜,西羌虎公主的威名已大折,我夏军士气大振。”

云萧凄笑了一声“我根本未能胜她,是她手下留情未杀我罢了。”他笑看北曲一眼,轻言道“家师清云宗主是在朝堂上亦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动向轻则牵动夏军,重则影响战局。你是罗甸主帅,她所去之处可能不会透露给任何人,哪怕是我大师伯,但必定要知会将军。”

云萧将麟霜剑剑紧紧贴于他颈侧“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他语声虽是轻浅,眸中却是凄恻寒绝。

北曲知道他若再不说,此子真的会扬剑。“先生留话,你此后都不必再寻她。”

“我知道她的意思。”云萧浅笑。脸色苍白如雪,额上红樱艳丽,两相辉映,竟显出三分妖异之色。他轻言续道“我只问你,她去了哪?”

北曲看着他“云萧公子在端木先生面前,也敢如此肆意吗?”

“我与她的事,不用你置喙。”云萧冷道“除了她,谁也不能教我该怎么做,怎么说!”

北曲胸口微微起伏,语声亦冷“你们如此,是错的。”

云萧陡然一震,仿若那夜大雪,他跪在泊雨丈中被师父领回,于榻侧情难自禁地吻了师父,正被二师姐撞见,蓝衣的少女亦是哑声对他说了你们是错的。你和师父是错的。

云萧握剑的手一下子收得极紧,唇色雪白。“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云萧回望北曲,语声轻幽“她没错,错的人只有我……我突然想到,你可是也如此这般与她说了?所以她忽然对我这样决绝,这样狠?”

北曲负气道“你们或许有情,但不能对天下人无情,若教清云鉴之名蒙羞,你们二人便将成千古罪人!”

云萧闻声便笑了起来,笑得眼中清幽一片,险些落泪“她何能对天下人无情?她只能对自己无情,对我无情。我什么也不求,只想留在她身边护着她、守着她……你又怕什么呢?!你又为何要逼她!逼我?!”

北曲冷道“你还要为她狡辩,那日分明被我撞见她在营帐中亲你,你们二人毕竟男女有别,何能如此亲昵?!作为师徒,早已愈礼!”

“家师饮酒后,便心如赤子,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酒醒也不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云萧涩声摇头“那不是平日的她。”

北曲眸中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微震目看着云萧“你所言是真?”

云萧颤抖着扬起左手三指“我若欺了你,便让我此生再也寻不到她。”

北曲一震,知他左臂断为四截重伤未愈,如此扬指,必定痛极。

“我信你所言。”北曲顿了一瞬,便再道“如此端木先生有心弃你,我更不会告诉你她的去处。”北曲看了一眼他置于自己颈侧的剑,平声道“既是你一人痴缠,你又有何脸面逼问我她的去处?”

云萧眼中一寒。

北曲看见颈侧剑动,双唇紧抿,眸光一颤,闭上了眼。

“你真的不欲告诉我她的去处么?”

北曲闭目抿唇,已不答他。

云萧握剑的手一紧,寒剑抵颈,划破了皮肉,沁出了血珠。

而后终是一松。

北曲睁开眼,看见他执剑回首,慢慢向着主帅帐外行去。背影残萧,满身寒恻。

北曲目中稍霁,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觉并非无可救药。

黑衣红樱之人未行几步,蓦地回身,一手执剑于北曲面前“砰”然跪下。

语声嘶哑“求你。”

北曲周身一震“你!”北曲怒道“我敬你救我兵卒,但也怒你此般魔障!你对你师父,何至于此!”

云萧伏首,跪于他面前哑声道“她……已时日无多了,唯剩不到三年。”

北曲一愣,下瞬气息立时一凝难怪端木先生要……

云萧“我不曾欺你,亦可对天发誓……”

北曲看着他,不免拧眉厉声“你年纪尚轻,这三年不到的时日,忍忍也就过去了……如今端木宗主门下只余你和叶姑娘,或许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是你也未可知。”

云萧凄声摇头“我亦将死。”他收回扶在剑上的右手,慢慢拉开了自己胸膛。

北曲猛然见得他白皙的胸膛上赫然有条漆黑如墨的暗线,隐于皮肤下,靠近心脉。

“我体内有一奇蛊,炼成可用以救人一命,待它钻入我心脉,蛊便成,这条黑线是这几日才出现的,应是代表蛊已将成。”地上之人抬头看北曲“蛊成之际,便是我身死之时。”

北曲马上猜到“这蛊……你想用来救你师父?”

云萧点了头“我曾叛出清云宗拜入有蛊妖之名的二师伯乌云宗下。为的,就是种这一只蛊……救我师父。所以,我要留在她身边。”

北曲久久震色。不知过了多久……他道“你,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世人知晓你对你师父心存私情,发誓此生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发誓绝不会让天下人对清云鉴传人有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北曲直直看着他“如此,我便告诉你她的去处。”

云萧跪于地上,极轻地笑了一声,而后举三指对天,一字一句诉尽残生“今日云萧对天立誓,余生绝不会让世人知晓我对家师所存私情,绝不辱没清云鉴之名,绝不会让天下人对清云鉴传人有半句污言秽语,绝不会叫三圣之首、蒙耻……若违此誓——”

“若违此誓,便叫你心中所爱,死于你手中。”

云萧抬头看着北曲,抿唇微久,慢慢重复了他的话“若违此誓……便叫我心中所爱,死于我自己手中。”

“她去了青蛉。”北曲看着云萧“青蛉北山中有一汪有名的药泉,可温养人筋脉,先生去那里,要把一身元力渡给你师姐,为她强续筋脉。”



第三百二十章 此生无憾

上山的路大雨如泼。

八月之晦,端木孑仙带着叶绿叶到了青蛉北山脚下。

因雨势难止、筋脉接续已不能再拖,故端木未待雨停便已领人上山。

马车与木轮椅皆不能行,璎璃背着叶绿叶行在前面,端木孑仙牵着她的衣摆脚踩泥泞步步随行在后。

为求步下安稳三人都未打伞,雪娃儿趴在端木孑仙头上想用自己柔软的小身子尽可能地为女子挡点雨。然而只被大雨淋得一抽一抽,耸搭着肥短的耳蜷成了荡汤貂。

璎璃低头小心地避开被雨冲刷下来的乱石慢慢往山上走,未行几步,抬头,一愣,震在了原地。

雨中五感都被削弱,端木孑仙一时只从手中衣摆上觉到璎璃忽然停下了步子,遂茫然地抬头望向了前方所在。

然后即便隔着滂沱大雨,她也听闻了他粗重压抑的喘息。

应是累极,迫极,且在强忍伤痛。

端木便也跟着一震。

虽也设想过这一幕,但真的出现在眼前,终不免微微恍惚。

她终未料到他来得、这样快。

大雨如注。

他挡在山路上看着璎璃身后的她。除了累,除了痛,除了伤痕累累、心如死灰,他亦很茫然。

不知道这样坚决地逐他,弃他之后……他还能怎样留下?

明明……

要不了多久了。

可她恐怕一日也不愿自己留在她身边了。

云萧想到这里,竟忍不住要笑。头一回对于自己痴情于她生了几分气,含了两分怨。

北曲说得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呢?

他笑到雨声都似凄恻了,从脸上滚滚而下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璎璃低头抿了抿唇后,默声低头前行,绕过了云萧,继续往山上走。

端木孑仙放开了她的衣摆,独自勉力站在了雨中。

他拨了拨唇,终于开口“师父是不是忘了……?”他看着她站在雨中,自己一身伤痛竟皆忘却,无可救药地只为面前之人心疼,想要将她抱入怀中,想要为她遮挡风雨,想要温暖她微微颤抖寒瑟的身子。

免受一点寒苦。

他逼迫自己强忍住,只在她面前,在此山道泥泞中,慢慢屈膝跪在了瓢泼大雨中。

“我与师父说过……”云萧看着她慢慢拔出了手中的麟霜剑“除非萧儿死。”

雨滴砸在剑刃上,碎溅,四散,发出泠泠的微响。

“……否则我绝不会再离开你。”他直视着雨中的她,含笑问“师父既要弃我……是想让萧儿自戕,还是亲自动手呢?”

一言出,他眸光幽得像水,深深戚戚悠悠凉凉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雨水连续不断地打在她脸上,顺着额颔流入颈中,湿了她向来清逸素净的白衣。

端木慢慢举步,向着雨中跪地之人所在,一步一步行来。

她仿若走了一世。

他仿若等了一世。

直到衣发尽湿、勉力而行的女子站在了他面前,云萧才半是恍惚半是凄寒地抬眸看向了她。

端木孑仙慢慢伸手,握住了他拔出的剑……语声喑哑“你可知……我已时日无多?”

云萧一声凄笑“我知道。”

端木孑仙握在剑上的手微微抖簌……

“你可知……我给你设下了一道坎……”

云萧麻木地看着她,想要睁目,然终只露出了一丝凄涩至极的微笑。

“便是北曲。”端木孑仙握在剑上的手轻轻蜷起,眸光亦是凄疼“如若他告诉了你我的去处……我便已知,无可阻你。”

云萧仰首看着她,先是笑,后是哑。他忍不住一字一句地问她“我是不是,就该死在没有人的角落?这样于你,才是最好……这样于你,才最不打扰?”

端木孑仙的心整个一颤。

“可是……因你不在我面前……我便不能安心。”他执剑的手亦抖簌难止,直直跪于地上,轻而又轻地与她说“我怕我死之际……你正身陷囹圄……亦或恰逢杀机,我未能赶去救你,而在他方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端木孑仙听着他喑哑至极的语声,整个身子难以抑制随着他凄恻的语声一起颤抖,止不住地颤然。她疼抑道“你可知……你很好,全无必要为我至此?”

“我愿为师父而活,也愿如师父所愿而死。”他既柔又凄地看着她,语声含笑,痛彻决绝“只要是师父想要的……我都给你。”

端木孑仙看着他……看着他……空茫的目中眼泪凝起,而后伴着雨水,一起砸落在了麟霜剑身之上。

她微微拨唇,终于一字字道“我又……如何舍得?”她放在剑刃上的手慢慢下压,将他手中之剑压了下去,而后慢慢倾身抱住了跪地之人的头,将他环入怀中,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又……如何舍得?”

眼中之泪蓦然肆流。

云萧凄震了一瞬,下一刻一把丢下手中之剑猛地抱住她,语声痛极“你不舍得?你不舍得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要留我一人?!我明明与你说了,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求!我不愿你为难,不愿你应我……我就只是想留在你身边而已,我就只是想护着你而已……我就只是想守着你看着你而已……”他终是哭了出来,能觉到胸口的蛊灼热如烧,他疼得撕裂,字字喑哑“我就只是……爱你而已。”

端木孑仙无知无措地抱着他,一颗心跟着他的哭声一起颤抖不歇……

大雨中,白衣的人终是心疼如窒,满面是泪。“我不该欺你……萧儿,我——”她颤声一句,终于道“我不愿负你。”

跪地之人的心一下子拧得极紧,他埋首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师父不曾沾染情丝……故我无知无觉之时……已负了梅疏影……”她的心拧窒而疼,语声低颤“我虽不懂你们所求……但从不愿教你们难过、伤心、痛苦……”她怜疼道“若我早知他于我有情,必已倾心相待……若我并非清云鉴主,便与你隐遁离世,随你而去。”她空茫的双目应是看着他“阿紫已去……绿儿筋脉尽断……你的左臂、小指皆已废了……若要再将你推开,为师如何能承?”她心疼地抱紧他,满目都是无措“梅疏影所言、未错……人是分亲疏远近的……你们是端木此生最不舍之人。”她痛极道“我从不愿见你受苦。”颤抖地伸手抚他的脸,端木抑声而哑“你想要的……为师也尽皆,想予你。”

他看着她,看着她,睫羽一颤,终是泪流满面。“今生闻你此言,我已无憾了。”他怜疼地伸手抚女子湿淋的发,将早已踉跄不稳的女子接在怀中,仰首吻她的唇。

大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两人身上,颤瑟如弦。

女子依附着他,任他所为,未再拒绝。

久久,他放开她,重又将她抱紧在怀中。

“在这青蛉山中,我欲将一身元力都传予绿儿……”她半搂半抱着将他轻扶掺起,口中低哑道“如此方能使她强续的筋脉慢慢恢复如旧,与常人无异……”端木看向云萧所在“元力予她之后,我便将为废人。”

云萧一震。

端木孑仙轻依着他,低头道“时日当、更无多……应撑不得一年。”不待他反应过来端木孑仙便又抬起头,与他道“且我元力输尽之时,用以封锁你记忆的水迢迢之力便应散尽……你便会恢复幼时的记忆。”

云萧一时又震又疼又茫地看着她。

“届时你若心中仍如此刻一般作想,便将我带回樱罗绝境罢。”她靠于他胸口,伸手环抱相依,最后轻言道“你我从此,再不出世,余下时日,你不必再唤我师父……你想如何,便如何,端木都依你。”

她眼望虚无,喃声随雨声而逝“待我死后,你将我尸骨送出,葬回归云谷……如此,下一任清云鉴传人得见水中山岳,自会出现。”

她叹“诸事便矣,此生、便罢。”

云萧震怔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温柔地将她揽护在怀,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说“好。”

端木孑仙长叹一声,不知为何突然忆起了她将他记忆封住的那一日,面前之人不过一介十一岁的稚子,也是这般轻而又幽地应了她一声“好。”

那时斜阳已没,清辉残落,归云谷中的山霞应已淡去,飘渺如烟雾迷蒙。

她迎着青蛉山中的大雨,仰首而望,目中虽空,却仿若已然描摹出了他的形貌,数年如一日的点点滴滴恍然漫上心头,端木孑仙主动垫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与他相依相偎。

大雨如倾。



第三百二十一章 渡元续脉

青蛉北山之中,璎璃已然寻到了那方药泉,掩在山崖两侧的藤萝翠蔓后,藏于山洞内,有徐徐的白色雾气氤氲其中。

璎璃背着叶绿叶站在洞口等候着。

她背上的绿衣女子被端木喂了昏沉养息的药,一路都未醒,此时仍旧趴在她背上昏迷着。

璎璃看着端木孑仙可能行来的方向,目光虽静,却也复杂。

离开惊云阁时,她与玖璃约定了……此后余生,他守护公子的责任,她守护公子的心。

是故心知公子所念,乃是端木宗主时,她便将公子骨坛送来,自请留在端木宗主身边,带来了公子的断扇和应想让端木宗主穿上的朱梅百水裙。

在归云谷中植下满院的朱梅。

为的,是守护好公子于人世所期的这一份归宿。

也为了,让端木宗主记住公子。

她从未想过要让端木宗主回应公子心意,毕竟女子心仁却不涉情丝,毕竟公子十数年都未得心期,毕竟斯人已逝,此时再来回应未免愈加显得凄楚。

不如安好。

只是眼见云萧公子步上公子后尘,心下竟无由地觉到空惘茫然。

她既希望先生如对公子一般,未予其所期,如过去数十年一般经行于世,不曾给过公子的私情也未给过旁人。

又希望端木宗主并非那般分毫不涉情丝之人,如若公子未死,如若公子还活着,他亦能得她心念,两情相悦。

下时思及山道上那两人的师徒伦常,璎璃便知他二人前路杳杳,未有前路。

云萧只能是比公子更难。

红衣女子仰首看着天际流泄打落下来的雨丝,目中一片忧恍之色。她轻轻开口默念了一句“守护公子想守护的,让公子安心便矣。”下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无论如何,只要端木先生平安无事……只因公子不惜性命所期望的,也不过是那人安好。”

她于大雨中抬目一望,便见云萧横抱端木在怀,正缓缓向自己所在行来。

璎璃看着他们。

待到近前,红衣女子拂开山崖上垂挂的藤萝野蔓唤了“先生,药泉在这山洞里。”

璎璃按端木指示抱着叶绿叶浸泡在了山洞药泉里,端木孑仙亦扶着她踏步而入,微微倚靠着泉中温石,立身在叶绿叶面前。

端木孑仙托起叶绿叶的手开始施针。

药泉不远处的山洞另一侧,云萧捡来洞中角落里的枯枝干木,寻了不浸水的高地生了篝火,他与纵白便背对泉水中的她们三人坐在篝火旁,只等她们从泉水中出来,至篝火旁烤干身上衣裳。

端木孑仙用银针渡力暂时连接上叶绿叶的经脉,让其筋脉强连之下于药泉中浸泡温养,如此几个时辰后方能短时内强自将内元之力渡入叶绿叶丹田中。而这渡的过程,水迢迢元力行过之处,就会强自续接叶绿叶的筋脉。

端木孑仙借助药泉之效已经减轻了叶绿叶银针渡力接脉的痛楚,然被璎璃抱在水中的绿衣女子仍于昏沉中微微颤簌,可见忍痛之剧。

端木孑仙执着她双手手腕,使之置于温泉水之上。叶绿叶双腕之间银针环立一圈,不时在温泉水的氤氲热气中轻颤。因她筋脉多少已然蜷起,如此强拉续接终有切肤之痛。

如此秉持一夜,待到大雨初歇,东方既白,曙色若有若无的照入洞中,端木孑仙方觉绿衣之人筋脉暂通,可渡力相传。

白衣女子轻声唤来云萧将叶绿叶抱至温泉边的大石上,自己由璎璃扶着慢慢在叶绿叶身后盘腿坐下。

璎璃一路听从端木指示,只知来此是为叶绿叶强续筋脉。

具体如何强续,无从得知,故也无法判断端木每一步是欲做何,但见周身湿尽的白衣女子静坐无声,平视前方许久,而后慢慢于针帛中捏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另一手摸到叶绿叶头上,抚准位置,而后执针慢慢扎入叶绿叶脑后……

璎璃但见银针入脑极深,不由轻吸一口气,惊了惊“先生……这是……”

“此针用以隔断痛楚控制心神之脉,因我将渡元力于她,水迢迢之力乃天鉴之力,非常人能受,此过程周身会犹如火焚,故不得以先以此针控其心神,待到渡力罢,再将此针取出……会头疼数日,但不会有大碍。”

璎璃听得怔忤“先生欲渡多少天鉴之力于叶姑娘?待渡完又将如何?”

此时璎璃伸手扶着叶绿叶,端木孑仙微微倚身靠在身后云萧身上。她默声一瞬,方缓缓回了“渡尽我之元力方能助她恢复与常人无异,否则筋脉仍有损伤,日久难承……渡完之后,端木身子将大弱,届时……”她言至此处,伸手轻轻覆住云萧相扶的手,同时抬头望向璎璃所在,语声宁和“届时我之生死、去处皆由萧儿决定,绿儿则托付于璎璃了。”

璎璃听得一震。“先生的意思……”眼见得二人轻轻覆在一起的手,璎璃不可置信地来回看了端木与云萧数眼,心头抑制不住地涌荡起万千思潮……

震荡许久,她只敛目低下了头。

“璎璃明白了。”

山间虽短暂放晴但尚且阴翳,曙色稀薄地照着山道上的泥泞。守在洞外的纵白突然警觉地竖起了双耳。

此时药泉旁的青石上,端木孑仙已然执着叶绿叶的双手以掌心相覆,在将元力逼出催吐纳入叶绿叶强接的筋脉中。

但见白衣女子双掌向外漾起无形的水波,层层推出,慢慢流向叶绿叶,将之腕脉环抱、汇入。

昏睡中的绿衣女子拧着眉头抖了一下,疼得急喘了一声,而后痛楚似被收敛抹去,慢慢安定了下来。

端木孑仙闭目不动,只有覆在叶绿叶掌中的手在微微颤瑟,声息越来越弱。

云萧紧守在旁,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心门一刻不曾松懈,只越来越窒。强忍下了打断她输力于人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血色突然自眼前漫过,立身女子身旁的黑衣红樱之人突然恍惚了一下。

大片的艳丽红樱在眼前飞舞,他似听见人哭、惨号、刀砍、剑刺,还有人倒入血泊的闷响。

云萧无端踉跄了一下。

璎璃转目望见,微愣。

眼中所见一改,是一处樱木繁盛的庭院中,水榭楼台,曲径清幽,不远处景亭依着绿柳青槐,一袭白衣背对自己立身不远,衣如雪,发如墨,悠悠淡淡、清清浅浅地随着亭外的垂柳微风一起拂荡,周身远冷、宁淡,似高山之巅的雪。

云萧心门一窒,猛地跪倒在地。

长廊小径,淡淡的粉色樱云飘散在空中,落在草丛中、小径旁、石几上。他手执书卷踱来踱去地背着,有人在他身旁与白狼追逐嬉闹,他抬头看见一男一女满面温慈地向自己走来……

“爹……娘……”云萧恍恍然地唤出了声,一只手撑在地上,满目是熟悉、陌生的笑颜,耳畔是凄厉、悲惶的哭喊。

哥哥……报仇……为爹爹……为娘……为连城……为——

那猛然响彻在脑海里的凄声未及吼尽,突然一只箭矢迎面飞驰而至。

云萧震震地撑跪于地,脑中一片懵然,竟不知要躲。

璎璃一眼见得,高喝了一声“小心!”伸手一把推开了云萧。

下时更多的飞矢从山洞外射了进来,其间伴随着纵白的嘶吼和狼嚎。

云萧被璎璃一推,又闻纵白的嚎叫声方醒震回神,立时扬剑与红衣女子一起打落了洞外射来的诸多飞矢。

下时一道瘦削娇小的身影从山洞外轻快行入,他一眼见得泉水旁的白衣女子就抬了一下手腕。

但见一只铁弩寒箭“嗖——”的一声笔直射向背对洞口正渡力给叶绿叶的端木孑仙。

云萧见得,瞠目一凛,来不及扬剑,迭影一动瞬息而至一把抓住了射向端木孑仙的弩箭。

下时手中一烫,黑衣红樱之人立时掷箭于地。低头看了一眼手心,一条黑色焦灼印迹已然沁入了掌心。

箭上有毒。

云萧迅速出手欲以另一只手点住右手腕脉四周穴道……然左手一抬便是剧痛,根本无力点穴。只得垂手静立,仅以右手执剑,挡在了身后白衣女子身前。

“我们也算旧识了。”说话的人语调轻快肆意,模样清秀可爱,与秦州天水郡时所见长开了不少,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云萧看着他,冷声“羌骑应已赶往织金欲袭中军,你何以能追踪至此?”

木比塔吊儿郎当地抛了抛一只手里握着的匕首,他身后正有大批羌族勇士跟随而入,其中就有拉巴子身边最勇的玛西和最悍的日麦牟西二人。

“老子可不是追踪过来的。”赫连绮之不在,木比塔又恢复了那副与秀气面容完全不符的地痞口吻,张口就道“老子可是在山下等你们好几天了!我哥说了,在这里守着等清云宗主过来送死,她肯定要来这方药泉给弟子续脉,而软钩剑专断人筋脉……那剑可是我哥好不容易找来给舞雩声的。”

云萧听得心一沉。同时右手渐感麻痹,已然有些握不住剑。

木比塔再次抬起了手中寒铁箭弩“你啊,别想着护你师父清云宗主了,因为你也要死的。”他随口道“谁让你和那个说自己叫‘盛宴’的男人婆也沾亲带故呢。她的朋友,老子当然不会放过。”



第三百二十二章 落崖寻生

山洞两头皆空,另一头即是断壁悬崖。

因输力不可中断端木孑仙一直闭目未动,初时还能觉出四周劲风拂乱、铁矢寒声,随着周身元力慢慢流泄入身前所坐叶绿叶的体内,她五感越来越弱。

声息亦越来越稀薄。听觉、触觉、感觉都开始被削弱,端木脑中恍惚了起来。

猛然下瞬,臂上一紧,她觉到自己被人大力一拽,整个人向前扑去。

然后被一人紧紧箍在怀中,旋身一转,避开数支铁矢。

端木忧急地回头去望叶绿叶所在,隐隐约约听见了铁箭入肉的闷声,她听得面色一白,心一颤。“绿儿……”

与此同时日麦牟西一拳砸在了端木前一刻所坐的青石上。石碎沙尘溅。

云萧眼见一箭射入垂首坐在药泉边无知无觉的绿衣女子胸口,周身气息亦一寒,声凛而颤“师姐!”

一侧璎璃执剑挡开箭雨的同时被冲上来的玛西一拳砸在肩头,红衣女子猝不及防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山洞内的石壁上。

木比塔看着他们,手一挥,山洞入口处排列的数十个羌卒再次放箭。

璎璃疼得趔趄,一只手捂在肩头,咬牙一翻身躲开了射向她的大把箭雨。

输力中断,叶绿叶气息微弱地喘着,胸口的箭矢在往外溢血。

端木孑仙比她更甚,体内气息顷刻掀乱,剩余元力鼓荡肆窜,一直在压抑地喘息。

云萧用断骨未愈的左臂强自抱紧怀中女子,执剑的右手已然麻痹到颤抖,眼前也开始昏黑。

强用剑气逼退日麦牟西的同时不住看向泉水边的叶绿叶,周身急凛,抱着怀中之人且战且退。

白衣之人尚且因叶绿叶颤心而疼,五感昏乱中后知后觉地觉到云萧竟是用已废的左臂在抱着自己闪避后退,心上不由狠狠一揪。其间挫骨之痛又岂是常人所能忍?

端木孑仙下时伸手回抱住了云萧,减轻他怀抱自己所施的力。语声颤瑟,她极低地唤了一声“萧儿……”下时紧闭双眼喑哑道“我们先走。”

云萧低头一瞬,便见她眼中泪水蜿蜒而下。黑衣红樱的少年人下时眼眶也险些一红。

颤抖着手臂抱紧女子,他于箭雨劲风之中俯首吻了吻她头顶的发,咬牙最后再看叶绿叶一眼,抓紧手中麟霜剑往后一掠,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出。

此时璎璃手中长剑与玛西凝力一掌对上,这西羌勇士一身内劲雄沛无比,冲得已然受伤不轻的璎璃步步后退,木比塔瞥了一眼,于此时抬腕一箭,正射在璎璃受伤的那个肩头。

红衣女子疼得脸色惨白,步步后退,直退至山洞另一头的悬崖边。

下时箭矢又至,一道身影飘掠而至,一把将璎璃撞下了悬崖。

此时同时云萧口中呼道“纵白!”

那于洞外被百余羌族勇士围攻拦下的白狼急啸一声,脊背上的白毛根根齐竖,一声嘶嚎之后奔向侧面一个被它咬伤的羌人,双爪在他肩头一抓一踩,一跃而出,闪电般地奔入山洞中。

洞口放箭的羌卒待要回头射它,已被它从头顶扑跃而过,木比塔反应迅速地抬腕射出弩-箭,自白狼耳上通过,兽血微溅,纵白落地分毫未有停顿,警然地绕开泉水边的玛西和日麦牟西直奔向山洞那头。

璎璃毫无防备地倒摔而下,满心惊惧,瞠目看着崖边将她撞下的云萧。

下时一声嘹亮至极的狼嚎响彻在晨时的山野中,纵白随之扑跃而来,径直往下扑向了那摔下山崖的红衣女子。一口紧在她腰间,带着她直往悬崖下扑。

玛西和日麦牟西追着黑衣之人袭来,云萧身形趔趄了一下,下时即回身一跃,抱着怀中女子自崖边掠下。

崖高千丈。

纵白俯冲着在崖壁上向外长出的横枝老松上一落一跃,往下疾跃,白影快如疾电。

但高处下落的冲力实在太大,好些横枝都被它一踩即断,白狼滚落一段会不停撞在崖壁上突出的乱石、横木间,但它蜷身团尾,四只爪子都将嘴里咬着的红衣女子护在了肚皮上,未曾放开。

黑衣红樱之人颤抖着右手狠狠用剑插入崖壁中,虽有麟霜剑的缓冲但二人仍旧在疾速往下落。

伴随着金石剑响的尖锐破鸣声,一黑一白紧拥在一起的身影落下长长一段,而后三尺青锋被壁间极硬的山石一顶,直接向上翻出了崖壁,二人再无缓冲可借。

云萧用尽全力在保持意识清醒,狠狠咬了自己舌间一口,血丝涌出嘴角,他下时凝力于脚,不停踏在崖壁凸出的横枝上,直往下跃。

崖顶上木比塔领人追到崖边,拧着秀气的眉看了一眼崖下,而后命人往下方放箭。

飞箭如雨,疾驰而下。

云萧以握剑的手扬臂挥挡,但箭雨太甚,能闻箭鸣之声铿然不断地撞击在他手中长剑上,一箭漏出即撞上他的臂,血溅衣褴,铁箭入臂,疼意尖锐……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云萧一面踏脚下落一面挥开上方箭雨,左臂紧紧箍着怀中女子,未容箭矢伤她一分。

越落越久越往下,手脚越加不听使唤,云萧的腿脚已然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见脚下树木越来越繁盛,犹未及底。

再有几次踏落,木比塔再放的箭矢尽皆被崖上横枝壁树挡下,再难靠近两人。

待云萧意识再度开始模糊,凭着本能不知踏跃了多少横枝后,终于拖着重似千钧的双腿凝目看见了底下湍急的水流。

“师父……”他在意识彻底昏暗前不能安心地唤了这一句,而后双手合剑紧紧抱住怀中女子,“嘭”的一声重重砸进了底下湍急的河流中。

木比塔烦躁地对着脚下悬崖又射了几弩“这个汉人的轻功未免也太好了,这样都弄不死他们。”他呼了一口气道“那个清云宗主肯定还活着。”

他身后的玛西和日麦牟西虽在拉巴子同意之下被赫连绮之派到了木比塔身边,但因由只是保护木比塔,虽要听他指使但并不尽心。

因知拉巴子对这汉人小子不一般,都稍留了下手。

木比塔走回山洞中看向身上中了一箭仍自昏沉不醒坐在泉边青石上垂着头微微喘息的叶绿叶。

旁边有羌卒上前问他“木比塔将军,这个女人要杀吗?”

木比塔思忖片刻,扬了扬眉道“把她带去给我哥。”

午后的青蛉山中又下起了大雨。

璎璃昏昏沉沉中被山中冰凉的雨水淋醒了一瞬。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时似看见了雪鹞扑翅而落的身影。

她内伤严重,肩头中了一箭,腰间还有被纵白咬出的伤口,虽不深却也血流不止。

下瞬又昏沉了过去。

丰伟的白狼听了云萧的指示,此刻仍旧将她护在肚皮上,蜷着身团着尾呼呼地喘着气,周身因落崖时受到的冲撞断了几根骨头,此时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闻步声趋近,有人径直向他们一狼一人快步行来。

纵白惊醒,警觉地正要勉力挣起……下时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放在了它额上。

熟悉的气息涌入鼻间,纵白倦惫伤痛的眼半掀半掀,下一刻喘着气趴回了地上,慢慢闭上了原本睁圆的兽目。

……

端木孑仙被身畔之人紧抱着落入水中时体内动荡还余的元力终于被她安抚下来。

两人环抱着一下子砸入水中极深,不知何时钻入她怀中的雪娃儿被水压一迫,痛苦地往外挣。

身边之人的气息沉静到无。

端木孑仙摒息凝神于水中拽紧身边之人的衣物靠近云萧,摸到他的脸与他相互渡了一口气。

水下波光泠泠,折射着幽远宁静的山间微光,一片清冷空寂。

身畔之人仍自昏沉,白衣之人抱紧他用尽全力往水面挣去。

不多时破水而出,紧咬在端木衣物上的雪娃儿拼命窜到了女子头顶呼吸空气,小小的身子抖得可怜。

水流湍急,无论水下水上都在将两人往下游推,端木孑仙一手揽紧云萧一手茫然地拂着水面,强自静心凝神去感受四周声息。

水波不停涌动,流势急促,不知带他们二人漂流了多久。

端木孑仙始终寻不到方向,五感仍弱,找不到可以借力上岸的所在。因着日冷秋凉,深山水寒,已然冷得不停颤瑟,脑中渐感浑噩,亦越来越昏沉,四肢慢慢脱力。

却突然听见河岸一侧似传来几句惊哗嚷声。是羌语。

漂浮在水中的白衣女子神色惊异,有些凛神。

下时听闻砍伐竹木的斫刀声,未几,一根长竹竿向水中二人拍了过来,正挡在她与云萧随水流而浮去的前方,二人随了水势一下撞了上去。

河水寒凉浸骨,她与云萧身上都已越来越僵冷。白衣之人迟疑少许,伸手握住了竹竿。

竹竿那头的人立时收着竹竿将两人拉近过来。

端木揽紧云萧被竹竿拉到岸边,未及反应便被几人七手八脚地拽上了岸。白衣之人无力地跌坐在岸边乱石上,低头冷得颤瑟。

下时一件带着人身上余温的袄衣便覆了过来,有人用厚袄将上岸后冻得瑟瑟发抖的白衣女子裹住了。

端木孑仙微颤着抬起头来,空茫的双目望向那正给她裹紧袄衣的人,拨了拨唇,用羌语说了句“谢谢。”

身畔拉他们上岸的人便不由发出了几分欢欣的嚷声,直道“是会说羌语的汉人!”

听得他们的言语,白衣人更加确信了他们多为羌人,立中不由微凛,转头急急地去摸索云萧所在。

身畔仍旧帮她裹紧着身上袄衣的一个羌人女子之声道“别担心,他就在你旁边,我家汉子说活着的。”

下时云萧的手便被一人牵了放到了白衣女子手中,端木孑仙本能地握紧,慢慢静下了心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夏羌对错

云萧醒来的时候眼前跳跃着模糊的篝火。

深林野处,虫鸣兽吼之声时有响起,远远荡漾在山林远处。

头顶冷月侵人,眼前火光曳跃。

黑衣红樱之人定了定神,方转目看向周围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酣睡的人,他们或横或卧或靠,有男有女有孩子,沉睡的模样都很安稳,一派与世无争的忘愁。

远处两个成年男子身形的人对坐在更小的篝火旁小声说着什么,不时笑出一两声。看情形应是在守夜,但看着看在夜话聊侃。

云萧凝目在一个四仰八叉睡在篝火旁的小女孩睡颜上,神色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脑中茫茫然的。

下时箭雨如飞从上方射落、脑中“嘭”的一声响起入水的惊声……他才猛地惊醒,忆起仿佛只是片刻前的事。

黑衣红樱之人声息一窒,心中猛地急道师父?!

靠坐在篝火旁大树上的人骤然急急向前倾身,急乱地逡目去寻。

下时他一动,便觉肩头一重。

已然汗湿后背之人这时转目来看,便见心心念念之人正阖目靠在自己右侧肩头,似正睡着。

云萧只看一眼,一时又恍惚了……身畔之人仍旧衣白如雪,微沾林叶灰尘,她双手轻束放在小腹前,斜斜地跪坐在几丛干草上,背靠大树,正轻倚在自己肩头闭目安憩。

平和而安宁的神色,静谧而安稳的模样。

云萧一时觉得满心炙热,所思所念所爱所护近在咫尺,他触手可及;一时又觉得如梦似幻,此情此景恍若梦境,一触即碎。

一时有些痴症茫然地呆看着她于火光下苍白羸弱、闭目无声的模样……

听着她靠于自己肩头,轻浅若无的呼吸。

下时紧靠在他肩侧的白衣女子忽于睡梦中蹙紧了眉,眼睫颤动一瞬,低喑忧怀地唤了一声“萧儿……”

云萧听得神色微一怔,满心柔软地欲伸手抚她的脸。

只是左手微一动,便觉到僵硬拉扯的疼。

云萧转头一看,此前断骨未愈的左臂已被重新固定包扎过,黑衣长袖下缠满了白色的布缠,整个左臂被绑得笔直,既用不上力,也不能弯曲。

云萧便就轻轻放下了左臂。

这时方有感右手掌心亦传来针斫的刺痛感,低头便见右腕上方原先在落崖时被铁箭射中之处已被取箭包扎过,右手掌心亦缠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能闻到两味熟悉的去毒药草的清香。

应是师父为他行针袚毒后上了药,缠上了纱布。

他本为奇血族人,能轻体内毒息,此时右手中毒麻痹之感早已不存,应是掌心之毒已去。

云萧阖目凝息将内力运行了几周天,一面思忖此下境况一面忍不住又转目去看了身畔女子。

往日五感极敏锐、只要有生人在侧就定然会叫意识醒着的人,今时今日在这众人所围的篝火旁竟似安然睡着了,云萧能看到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轻浅来回。

黑衣红樱之人静默一瞬,有感篝火迷离,忍不住偏转过头亲了亲她紧靠在自己肩头、头顶的发。

深林野处篝火离离,长夜无声。冷月如辉,铺洒在这天地一隅、山间一角。

云萧挨着她,便觉此生安稳,别无所求。满心柔和。

他伸手拿起身上不知何人给他盖上的粗布麻麾,笨拙而又小心地盖到了身畔女子身上,而后靠在身后的大树上,重又闭上了眼小憩。

回想当时境况,他已猜测到自己与师父应是被这林中之人救了,此时正受他们拂照,一面给自己治伤一面待自己醒来。

再睁开眼时月半中天,远处那两个守夜聊侃的男子正向自己看来,似是察觉到自己醒来,正打量他。

云萧回望了他二人一眼,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们身形高大、额发蜷曲,应属羌人。

心下微微凛过之后,黑衣红樱之人不动声色地向二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温意,思及被救,面上多少带了感激之色。

那二人得见云萧面上所露感怀谢意便都愣了一下,下瞬腼腆地回望他也点了点头,未再打量。

“绿儿……”

听得身畔之人口中无意识地轻唤,云萧心下一震,回转过头看她。

便见轻靠在自己肩头的女子睡梦中眼帘一颤,两道泪水自眼角滑落流出,慢慢流过脸颊,濡湿了自己肩头的黑衣。

云萧看着她,看着她,心上轻轻揪疼起来。

次日林中鸟鸣声声,嘶马轻啼,云萧再度醒来。

他后来恍惚凝望着身畔之人,又慢慢闭上了眼睛,有感身上重伤未愈又添新伤的疲惫倦涩感,眼帘再阖之后便又昏沉了。

因阴阳蛊之故,他体内日夜颠倒、阴阳相逆,白日周身寒凉,夜晚周身暖熨,靠坐林中熟睡也不觉得冷。

此时天际微白,日月相交,端木正跪坐在他身前给他查看伤势。

黑衣红樱之人方睁开眼,缩在端木怀中的雪娃儿便探出头来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看着云萧,轻轻叫了一声“咯咯。”

端木孑仙立时抬目“萧儿醒了?”

云萧看到她空茫的目中一闪而过的慰色,知她五感已弱,立时温然出声“嗯”了一声“萧儿醒了。”随之便也伸出右手去把女子的脉,查看她身体可有大碍。

端木并未拦他,任他执手搭在她脉间,语声轻宁“我无大碍……只是本已时日无多,残躯如旧,你亦心知……便不必太多忧怀。”

云萧倚靠在树上听着她言语,眸色沉静而幽缓。半晌后,他又轻轻“嗯”了一声,同时倾身而近,伸右手环抱了女子,附耳与她“嗯……我知道。”

端木孑仙被他抱得一愣,下瞬回过神来,方忆起了自己那夜大雨中与他所言。

后知后觉,他们竟似已非纯粹的师徒关系了……

女子心门霎时禁不住一跳,有些忌惮,有些惶然,有些深悸,有些空茫,又有些释然。

白衣的人踌躇一瞬,亦伸手回抱住了云萧,轻偎在他胸前颈侧,语声轻而敛“我此身境况已是如此……但你身怀异蛊,日寒夜暖,虽伤愈迅速,却仍不免令我忧怀……”

端木孑仙不免微微拧眉,轻言问他“此蛊当真全无一害,仅是师姐予你强身的药蛊罢了?”

此时天际灰蒙。

林中燃了一夜的篝火多数已熄,缕缕轻烟混着薄薄的雾气缭绕在林中,围绕在二人周身。

四周沉睡的羌人大都还未醒。

云萧揽她在怀,慢慢低下头来寻着她的唇亲了亲,口中溢出了一声轻应“嗯。”

端木孑仙原在忧思,下时少年人寻近的鼻息喷在她脸上,便一愣,紧随之二人双唇相接,端木孑仙便不由地被他亲得一恍。

有感身畔之人身上缱绻流存的温意透过二人轻触的唇渡了过来,她先是心神微震,而后耳根见红……下时念及周遭倒卧在旁的众多羌民,面上深赧,忙偏头避开了云萧的唇。

端木孑仙微用力推开了他,低头便道“你、你昏过去有两日……可、可觉得饿?”

云萧被她避开又推开,半点未恼,只又眉目温然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沉萧,已是如愿避开了女子先前所问。

晨光渐亮,旭日东升。

不多时林中宿夜的羌民都已起来活动,看见云萧醒来,都面露喜色。

云萧有感他们面上多淳朴之色,忙碌来去的都是些粗布短衣、额发蜷曲、面容黑黄的羌人,有男有女,约莫数十人,像是一个小村落举家迁移着去哪儿,有马有牛车,还有一辆黑布帘的大马车,就停在林外不远。上面应是堆满了衣被等物。

夜里看不明悉,此时云萧再逡巡一二,便也见了十数个同他和师父长相更近、发更直、面偏白的中原汉人。

他们说着或流利或磕绊的羌语,同这些羌民一起忙碌着,间或有孩子在他们腿边跑来跑去地帮些小忙。

云萧想来,那些汉人中应是男的娶了羌族女子,女的嫁了羌族男子。

都为家人。

他们于此林中或洗晾衣物,或烘烤吃食,或煮粟蒸饼,或缝补衣裳,或整理行囊,一副远行迁徙途中暂时将歇的模样。

端木孑仙一只手牵着其中一个羌族妇人的衣角被她领到云萧身侧,而后摸索着在他身侧坐下。

云萧知她因元力渡去大半,五感已和普通人无异,立时伸手来扶她。

那羌族妇人说着云萧听不懂的羌语伸手向云萧递来一碗鱼汤,同时又塞了两个馍两张饼给他。

端木孑仙译道“若觉不够,可再唤她。”

云萧听罢即点头,向着妇人道谢。

那羌族妇人便笑盈盈地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走远了。

“师父可用过早膳了?”

端木温声点头“她领我过去喝了些粟汤米粥,方领我向你行回。”

云萧听罢眉间染上温意,就着鱼汤吃罢手中的馍与饼,便合上眼再行调息,将内力运行周天。

女子语声透出些许微茫,于他身旁缓缓道“他们自言是宁州青蛉一带的羌民,因夏羌开战,在大夏地界饱受汉官欺凌,难得生路,是故举村迁往青蛉之北……想沿着青蛉水沿岸去到已然落入羌卒手中的越嶲郡……那里有一人名为九州旭,是汉人与羌人所生之子,极为拂照汉地而回的羌民,不少汉地羌民自愿聚集到他身边,以谋生路。”

云萧闻她语声含寂,不由睁开眼回望女子“师父在想什么?”

女子眼中空茫一片,半寂半殇半哀“我所思……是西羌与夏的对与错。”

女子望向云萧所在的方向,轻言道“你可知,被皇上下令彻查,满门抄斩,举族流放的前两任宁州刺史徐怀与周朗……在宁州之地的羌民及多数汉民眼中……都是爱民如子的好官……?”

云萧闻言微愣。

女子之声恍然悠远,透出无尽哀思“羌民入汉饱受欺凌,唯有在靠近西羌的宁州,因刺史一视同仁,能得安居。徐怀在任时,宁州是唯一将羌民、汉民同等视之的一州……此地羌民汉民已然融为一体……但除此之外的其他地界,羌民入汉都在受欺,故越来越多入汉的羌民都来了宁州,近百年来宁州已有七成以上百姓都为羌人,便连徐怀妻、母也是羌人……只因大片汉地不容羌民,夏羌开战后夏地羌民更受凌虐,故徐怀举兵而反,助阵西羌……他与周朗,都想让宁州归入西羌,免此地羌民再受欺凌。”



对不起不是更新

挣扎良久,我决定跟你们坦诚……

因为工作不顺利所以想尝试全职,我在这本还没写完的基础上又开了一本新书,签了某江,在写……你们看我书应该早看出来我腐得没边(:3_ヽ)_因为清云鉴里就夹了好几对男男cp……所以我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写了……企图用它来尝试做全职作者……原本想着这本周更,那本日更(想用来赚钱的书最起码要保持日更的,否则根本没人鸟你,其实保持日更,也很可能没人鸟你……)然后我坚持了两个月不到,发现很难再这样继续。

直接原因就是我那本签约了的小说已经进入收费,我没工作想拿它赚钱,告诉自己必须日更,所以更多时间和心力都放到了那本上,以至于顾不上这本了。

根本原因就是我能力不足,刚从业余爱好写作转向全职尝试,无论是经验上还是速度上都远远不行,就连心理压力的调节都是个问题,很忐忑,很害怕,天天熬夜,费尽心机,很怕最后被市场证明出来我自以为最喜欢最擅长的事,也不过如此,以往被你们谬赞出来的自信,不过是你们对我善意的鼓励和支持……而我陷在这种自嗨里,以为自己真的行……

自从签约的进入收费之后每天都想把它写好来证明自己是真的行,可以做全职,只要我想做、肯做、肯下决心、肯花心思,就可以用我自己写的小说来养活自己……所以挖空了心思在做,以至于根本没有更多时间和脑力来构思清云鉴的新章……

而清云鉴这本书又不是能随便糊弄的……我也不想糊弄,这是我自己的书,我已经花了七年时间断断续续写了100万字的书,只要还活着,我还可以花十年二十年时间来顺着自己的心意写完它,真没必要糊弄。

但我知道你们在等我。

如果它真的只关乎我自己,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先把它放着,什么都不管地埋头去写我拿来赚钱的恋爱故事……但因为清楚还有你们喜欢着我书里的人物,一直在陪我支持我,所以这样一再让你们等,心里很不安……一次次地把周六更新时间往后延也觉得很忐忑很抱歉,不想让你们多等,也不想让你们失望,但感觉这样下去你们还是要对我失望,因为硬憋出来的新章质量真的太差了……324章我写了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怕小云子和师父崩在我手里,比写不完这本书还害怕,所以今天想想,我还是跟你们坦诚吧……

年初时跟爸妈商量的时候我爸爸妈妈只给了我一年的时间尝试做全职作者,这段时候里他们养我,我没有后顾之忧,我只需要全力一试。我必须全力以赴。现在网文行业的竞争太大了,很多人想写喜欢写,我只不过是其中渺小的一个。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适合,也不知道一年以后我能不能如愿以偿,但写小说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最愿意把我时间花在它上面的事情,如果有机会尝试,我还是想尝试一下。毕竟我以前工作之余挤出来的那点时间都忍不住用来写小说,多年保持的爱好,即使工作再忙还是会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写,编我喜欢的情节,塑造我喜欢的人物,想让读者喜欢我的故事,喜欢我的人物,为他们哭,为他们笑……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一是想跟追我清云鉴这本书的你们道歉;二是想跟你们请一个长假,自私又无能的我想要去全力尝试全职,要暂时把它放下了,对不起我又打了自己的脸,也让你们失望了……真的很抱歉,很对不起一再让你们失望……是小翼无能,做不到还乱承诺,给你们希望又让你们失望。

三是最后一句,真心谢谢你们走进我这坑……肯看肯追肯喜欢我这本书里的人物……虽然你们现在可能已经后悔了,但我真的很感谢你们来过,给过我鼓励、支持和陪伴。我对清云鉴的爱,曾一度都是最炙热最恳切的,我相信我爱它的时候你们都感受得出来,那是浸透在清云鉴我反复推敲修改的字里行间的。如果不是缘于爱,我也没法坚持到它三百多章……

我会回来的。

可能一年后我尝试了全职后写死写扑了,最后证明我并不是做全职作者的料,靠自己写的小说根本养不活自己、过不上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被爸妈踢出家门乖乖去找工作,又像以前一样一边工作一边在下班后断断续续地来将它写完,完成自己的这个夙愿,也给你们一个交待。

如果微乎其微的机率我真的成为了全职作者,会调整好心态带着更加成熟的文笔来将它写完,让效率更高、速度更快的我给它一个完满的结局,让清云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一个完整的人生,在不烂尾的前提下给它画上最后的句号。

怕你们骂我所以不打新书的广告,怕再让你们失望所以也不定具体的归期,只希望看到这里的你能原谅我。

实在对不起了,然后真的谢谢你们来过。

我既自私又无能,实在有愧一些亲以往的谬赞,真的抱歉。对不住你们。

我会为我喜欢的事加油的,也祝愿你们无论在做什么,也努力坚持和加油,不管未来怎样,但求我们都拼尽全力过。

烬之翼

2019326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