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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世盗国》


第二百九章 新官上任一把火(五)

陈佑抬眼,靠到椅背上笑道:“何家消息倒是灵通。”

何璨呵呵一笑,似是自豪般地说:“承蒙官家恩典,何某得了一个给事郎,这这锦官城中也认识一些个人。”

说完这句话,他又略带着些深意道:“年前家父也曾同王少尹、刘节使喝过几次酒。”

给事郎是正八品上的文散官,不过没有职事的官阶也就是确定待遇,没其它作用。就好像如今的某某会议的委员一样,有这个身份就表示你是官面上的人了,找人办事比较方便。

至于后面那句话,算是一个小小的威胁,隐约点出何家在朝中也是有人的,至于这个关系是深是浅,那就不好说了。

王朴还好,毕竟同陈佑相熟,但刘承泽,陈佑总不能当面问他与何家是不是有关系。

何璨的这个心思,陈佑看得明明白白。一上来就抬出来背景关系,看来是不想配合了。

心里有些不满,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某确实想要宣讲农事,不知何给事怎么看?”

出乎陈佑意料,何璨抚掌赞道:“此乃善政,我等正当为善乡里,却是要好生支持使君。”

陈佑微微挑眉,随即展颜笑道:“不意何给事也有此心,真乃乡贤也!”

花花轿子众人抬,何璨谦逊一番后又道:“此等大事,不知是什么个章程?”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沉吟一阵:“左右不过招募老农。”

“听闻还要出典耕牛农具?”何璨忍不住问了出来。

陈佑眼睑微垂,原来是为了这事吗?

只是不等陈佑反应,何璨就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讪笑一声,转开话题道:“我们何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但使君有需要帮衬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先来个下马威,然后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这是必有所图啊!

陈佑呵呵笑道:“原先也想出典耕牛农具,可惜府库钱银不多,实在是负担不起。嗯,正巧说到这个,何家家资颇丰,不知能否支持一二?”

何璨脸皮跳动不已,干笑两声将此事绕了过去。

不痛不痒地谈了几句,何璨告罪离开。

陈佑一个人坐在书厅之中,撑着脑袋,一脸疑惑。

他可不认为何璨这一番作态就是为了耕牛农具,可是究竟要图谋什么?

陈佑一时半会还不能理解这种大地主的想法,暂时只能将此事记在心里,不去多想。

翌日,陈佑带着家兵,在仓曹参军事曹延之、户曹参军事程雅的陪同下巡视锦官府诸县。

由于陈佑心里还记着何家,所以第一个目的地就是何家所在的新都县。

陈佑这次行动虽不是临时起意,但也只是提前了一个多时辰而已,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快速联络的手段。

饶是如此,当陈佑一行来到大丰镇时,新都县令吴涛就骑着马赶来了。

翻身下马之后立刻行礼道:“新都县令吴涛参见使君!”

“免礼。”陈佑扶起吴涛,“某只不过来看看春耕的情况,平白累得吴县令来此,实在是罪过。”

吴涛连忙道:“使君来新都,某乃下官,理当迎接。”

陈佑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既然来了,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

吴涛点头,直到这时,他才得空同曹延之、程雅打招呼。

“这大丰镇上的田地有超过一半都是何家的,使君你看东边那一片上好的水浇地,是何家去年夏天刚刚拿到手的。”

何家能拿到这一块地,说起来还有陈佑的功劳在里面,这地的原主就是被陈佑亲手送进监狱的。

“春耕开始之后,何家倒也派了不少管事挨个村子巡视,农耕没有耽搁。”

说到这里,吴涛摇头叹息道:“他家的旁户有管事提醒,别家农户也瞅着何家来干活,在乡里村中,县衙的话还没何家的话好使。”

皇权不下乡。

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乐意自己的政令出不了县城,然而在农业社会,掌握大量土地的乡间豪族的影响力,远远不是流官所能比的。

为了坐稳位置,简单来说就是为了维稳,县令们不得不放弃乡里的利益,来换取地主豪族在政令上的配合,哪怕这种配合只是面子上的。反正流官只是想捞到政绩好升官发财。

在陈佑看来,这些个大地主其实也能算是资本家。掌握生产资料,依靠剥削佃户获得利润。

说起来是佃户租赁土地,缴纳佃租,留下口粮。但换一个方向,地主提供的生产资料,雇佣佃户劳动,得到一种名为佃租的劳动产品,并支付一部分粮食作为工资。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粮食也能充当货币,拥有一般等价物的属性。

闲话少叙,各种主义自有陈佑日后去考虑。

有奶就是娘这句话虽有些粗俗,但话糙理不糙,相比于不知道起到什么作用的县令,显然是能提供活下来机会的地主更容易被乡民们信服。

这就是陈佑现在面临的问题,如何同地主争夺在乡里的话语权。只要能发动广大民众,哪怕最后掀桌子,也能够保证税收。

有税收就能养军队,有军队就就不怕地主反抗,扫清地主就能腾出大量土地、增加大量在籍人口,有土地有人口,就会有税收。

这样一个循环,关键就在于能让乡人在脱离地主的情况下,能够积极有序地恢复生产。

要做到这一步,教育的推行势在必行。

转了几个镇子,陈佑也知道了何家在乡间影响力的来源:一个是他家的农事活动能为普通农户提供一个学习的对象,另一个是家丁打手。

前者让农户相信何家,后者保证何家能替代官府在乡里的执法权,时间一长,这个村镇的税赋、治安什么的就会被何家“代理”。

一个村镇这样,两个村镇这样,一旦除了县城之外的所有村镇税赋治安都得借助何家,这个县到底是官府的还是何家的?

这,也许就是这个时代的农村包围城市吧!

陈佑越想越觉得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得趁何、徐、李、钟等家族还没站稳的时候将他们限制住。

否则的话,等到大家族站稳脚跟,划分好利益,州县流官相比于本土家族,那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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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各取所需抉择异(一)

新都城北十里有一个村子,何家祖宅就在这村里。

这村子名为何家村,不用说,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丁口都归在一份族谱上。

此时,何璨搀扶着何家现任族长何有良走在何家村边上的田埂上。

这何有良正是何璨的父亲,身上有一个武骑尉的勋位。这个勋位是当初他检举另一个家族意图谋反得到的,当时还是王朴亲自送来的敕命。

至于那个被检举的家族是不是真的要谋反,反正从那家查出了一些证据,又得了一大笔钱粮,这就够了。

现在农忙还没结束,一路上不时遇到村民站在路边恭敬地称一声族长。

可见何有良对自家族人还是蛮不错的,算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父子两人边走边聊,说的都是一些家常之事。

待走到僻静之处,眼见四周没人能听到此处声响,何璨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爹,府衙那边”

何有良看着青青葱葱的田地,发出苍老的声音:“大哥啊,你是何家的宗子,我这么大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以后这偌大的家族还得交到你手上。何家想要什么,需要什么,你要明白。”

这话听起来带有一些失望,何璨仔细思考了一阵,还是面带愧色道:“请爹爹明示。”

“陈佑从枢密院都承旨到知锦官府事,你是怎么看的?”何有良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试图引导何璨自己思考。

何璨一边扶着老父亲向前走,一边转动脑筋,好一会儿突然恍然道:“难道不是失了圣心?”

“还没蠢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何有良哼哼一声,“圣人就在锦官府,官家怎么可能让一个失了圣心的人来此?”

何璨连连点头,只听何有良又道:“而且刘兴元身边传出来消息说,陈佑的岳父前些日子成了吏部尚书,有此臂助,你觉得他会在锦官府待多久?”

刘兴元就是兴元节度使刘承泽,只要有一些关系,这等事情也不难打探。

上元节之后,中枢出现的空位基本都补上了。

李明卿最终还是没能进入政事堂,不过接了吏部,也算是荣升。

同时,吴峦升任枢密使,刘承泽升任检校枢密副使,另调了成德节度使马青入京充任枢密副使兼殿前司都指挥使,负责编练新军、组建殿前司亲军。

原朔方节度使冯晖接了马青的职事,朔方节度使由原顺义节度使杜忠担任。至于顺义军,猛将精兵编入新成立的殿前司,其余兵员留给乡兵团练。

政事堂这边则是江夏青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三司使阎俊臣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院大学士,三司副使黄世俊接任三司使。

空着的昭文馆大学士应该还是留给刘明的。

这些都是邸抄上有的,何家人在府衙县衙有关系,抄出一份邸抄并不是难事。不过李明卿是陈佑岳父这件事,却还是从刘承泽那边偶然听来的。

何璨也不傻,都说得这么明白透彻了,他只是稍稍思考便道:“短不过一年,长不过两年。”

他也想到了,只要卢金婵和现在还没出生的皇子离开蜀地回到开封,哪怕赵元昌没想起来陈佑,身为陈佑岳父的李明卿也会想法子将陈佑调入中枢。

听到何璨的话,何有良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错,那你认为陈佑需要什么,而咱们家又需要什么?”

这一次何璨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了,不过何有良不急,他在田埂上慢慢走着,等待自己的儿子说出正确的答案。

好一会儿何璨才带着一丝不确定道:“陈使君想要政绩,而我们家要的是利益?”

“孺子可教也!”何有良十分满意,“只要我们能获得好处,不论这个陈使君想要作甚,何家都配合。虽然我们这次趁机吞了不少田地,但还不安稳,如果能换一个州县的职事,便是多出一些钱粮也无妨。”

何璨点点头,明白自家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官面上没个能撑起场面的人,虽然家大业大,可是并不保险。

何璨自己虽然有官身,但是没有职事,能起到的作用不是很大。如果能通过支持陈佑谋取政绩而获得实缺实职,对何家未来的发展有极大的好处。

想到这里,他当即道:“我今天下午就去寻使君。”

“不过你也要注意,我们虽然是各取所需,但保不准对面是贪得无厌的人,他不说,你就不要上赶着帮忙,好歹咱们也同刘兴元、王承旨有些个交情,他陈佑总不至于来强的。”

何有良还是担心何璨沉不住气露了底,一再叮嘱何璨要端住。

陈佑中午是在新都县吃的饭,吃完休息一阵后,何璨就找了过来。

让陈佑没料到的是,何璨这一次没有再提耕牛农具的事情了,而是旁敲侧击地询问府衙的缺员。

一直提着心思的陈佑立刻反应过来,明白何家是看上了府衙中的职事。

左右缺额较多,陈佑也不在意拿出一个空位来给何璨。

至于说拿出来的职事品阶能不能配得上何璨的给事郎,陈佑是完全不在意。他自己的散官位也只是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可丝毫不耽误他当从三品的知府。

一顿茶喝完,陈佑利用一个参军事的缺换到了何家的积极配合,双方各取所需。

陈佑也算是明白了,何家想要的是一个保护伞,就像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头上的保护伞一般。只不过何家想将自家人推上台面,却比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的保护伞可靠多了。

可以想见,只要有了这个保护伞,何家日后一定能稳稳当当的发展。

不过陈佑不在乎,他相信只要农事宣讲院能发展下去,地方豪族在乡里的影响力会渐渐降低。

农业时代有一点比较好,那就是再大的商业行为,最多影响一城一地。尤其是现在天下不太平,只要军队在手,地方豪族就翻不起浪花来。

继钟家之后,何家也站到陈佑这边,剩下的几个家族在纠结一番之后也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各取所需抉择异(二)

府衙书厅门窗大开,春风穿堂而过,陈佑不得不拿起一块镇纸压在文书上。

他现在看的是范绍温递上来的条陈,详细叙述农事宣讲院要怎么办、起到何种效果、会遇到什么问题、需要府衙提供什么支持。

这份条陈是第四稿,有庞中和的功劳在里面。

前两天范绍温递上来的第一份条陈,那真是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极尽文学之美。可惜,那篇文章华而不实,陈佑看了不到四分之一就打回去让他重写。

改到第三稿的时候,陈佑终于忍不住让庞中和教一教范绍温,这才有了第四稿。这一次总算让陈佑稍稍满意。

虽然在陈佑看来这一份条陈仍有种种不足之处,但他没时间让范绍温继续练习了。提起朱笔删减修改,直到将条陈改得面目全非,陈佑才放下毛笔。

眼下已经到了二月中旬,春耕进入尾声,夏收尚未开始,正适合宣讲农事。

这件事陈佑准备交给范绍温负责,不过为了防止出漏子,得让庞中和盯着点。

然后还需要准备购置镰刀等物事,由于离夏收还有三个月,就决定分批购买。钱银准备、选购物事、确定租赁方案等,就交给仓曹。

锦官府的几个家族都对租赁农具比较感兴趣,陈佑担心会出现需要的人租不起、租不到,有钱买的人拼命租这种情况。

到时候再收买一两个人,报一些比较大的损耗,公家的东西就顺理成章地变成私家的东西了。

这种手段不得不防,于是汪弘洋未来几个月主要精力就得放在这件事上面。

抬眼看向窗外,正巧看到几个身着军服之人朝这边走来。

陈佑收回目光,从一堆文书中抽出一份来,这是被批复的扩增府兵的奏章。

顷刻之后,一文官三武官走进书厅,行礼之时,两人喊的是都监,两人喊的是使君。

喊都监的两人,是西川行营辖下的两军都指挥使,分别是雄威军都指挥使党从柯、安定军都指挥使黄会虔。

其中黄会虔乃是蜀人,原在严处昭麾下,严处昭败亡之后一度隐匿逃亡,周军二次攻蜀之时又聚兵投诚,这才得了安定军都指挥使的位子。

党从柯同陈佑就比较熟悉了,当初破家灭门,陈佑多次借调雄威军,一来二去就有了交情。

那两个喊使君的则是兵曹参军事赵多福和府兵校尉孙山玉。

“坐。”陈佑招呼一声,伸手点了点被自己抽出来的那份文书,“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某欲扩编府兵。”

四人尽皆点头,看向陈佑等待下文。

陈佑也没卖关子,直接就道:“如今官家已经准了。”

听到这话,四人脸色各有不同。

府兵校尉的任命全看陈佑取舍,孙山玉知道再来一个同自己地位相等的校尉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不确定的只是具体何人罢了。从一家独大到两虎相争,他自然高兴不起来。

赵多福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这次府兵扩编,运作得好又是一笔进项,故而面露笑意。

而党从柯、黄会虔两人则是意外之喜了,参与进这次扩编,要是能从军中调出一两个校尉都头,就能提拔亲信,岂不美哉?

众人表现尽收眼底,陈佑不动声色继续道:“这次扩编,某欲增加五个营,赵参军尽快拟一份选举章程出来。”

“是!”赵多福干脆应下,毫不迟疑。

“孙校尉。”

沮丧中的孙山玉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板高声应道:“是!”

见他如此表现,书厅内几人皆是忍俊不禁,直让他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好一会儿陈佑才吩咐道:“虽有五营,但没必要一下完成,你先负责招募一营军士。我再行文诸军汰选兵员,搭出两营框架来。”

说着,他又转向赵多福:“赵参军这边也一样,暂且只需选举一营武官,指挥之职暂且空着。”

赵多福虽不甘,但也只好应下。

最后转到党、黄二人:“党都指,黄都指。”

“请都监吩咐!”两人一齐抱拳。

“你二人自军中各选出十数人,负责训练新募府兵。”

“这”刚刚还十分干脆,现在却犹豫起来。

没办法,陈佑说的这事是纯粹的吃力不讨好。干好了是你应该的,什么好处都拿不到,干不好就是你的错,必须为此负责。

这种苦差事,即便是上司吩咐,也是极不情愿。

这两人不回话,陈佑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

过不多时,两人目光闪动,对视一眼之后一同抱拳道:“必不负都监所望!”

陈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你们选好人之后一定要叮嘱好了,这次去不光是训练,更要在训练中挑选出适合担任各级武官的人选,切不可轻忽怠慢!”

说到最后,陈佑的声音已经带了一丝严厉,党、黄二人心头一凛,连忙道:“请都监放心!”

正说着,庞中和快步走进书厅,走到陈佑身边附耳道:“京中来人!”

陈佑眉头轻皱,随即舒展开来,对书厅内四人摆手道:“就这样吧,你等先回去准备,两日后开始募兵。”

四人告罪离开之后,陈佑才吩咐庞中和将京中来的那人带来。

很快,庞中和就带着一个劲装男子走进书厅。

“武德司全勇参见陈使君!”

一进门,那人便站定行礼,然后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庞中和。

庞中和仔细查看一番之后,递到陈佑面前,小声道:“确实是武德司的。”

陈佑点头,看了一眼令牌,示意庞中和还给那全勇。

“原来是全主事,不知全主事此来所为何事?”

全勇收回令牌,恭谨道:“回禀使君,官家派我来此,只为两件事而来。”

陈佑一挑眉,正要询问,那全勇继续道:“这第一件事,却是一份口谕。”

陈佑眼皮一跳,连忙起身绕过书桌,肃容站到全勇面前:“请全主事宣示圣谕。”

“官家言:牛痘之事已有成效,着令陈佑于西川挑选合适之地,待御医抵蜀即可培育牛痘。”

牛痘成了,让陈佑选地方培育牛痘,这应该是为接种做准备。

陈佑作揖道:“谨遵圣谕。”

第二百一十二章 诸事推行隐者来(一)

待陈佑直起腰来,全勇继续道:“这第二件事,却是武德司的差事,需要陈使君帮衬一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给庞中和。

庞中和捏了一遍这才转交给陈佑。

这信封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出来。陈佑坐到书桌后面,用刀挑开信封,倒出信纸。

原来这封信是武德使林盛保写的,为得是请陈佑在武德司探查蜀地消息时提供一些方便。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盛保如今的地位可有些不稳。一月份的时候,赵元昌任命了一个武德副使作为林盛保的副手,其实就是来分权的。

想要保住权位,一是要表现出自己的忠诚,二是要体现自己的能力。

林盛保自认忠贞无二,可惜这东西没办法太直观地表现出来,所以只能在能力上下功夫。正巧听说蜀地似乎有些不稳,就派了一个主事过来。

为了保险一些,也顾不得同陈佑没有太深的交情,趁着护送御医入蜀的机会让全勇来请陈佑帮衬一把。

不过林盛保也知道两人交情不深,信中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希望陈佑能帮全勇打个掩护。作为回报,蜀地探知的重要消息都会送一份到锦官府衙来。

林盛保在这上面打了马虎眼,到底什么是重要消息,还不是武德司的人来判断?不过聊胜于无,只是打掩护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送一个顺水人情了。

有此想法,陈佑放下书信,爽快道:“既然是林内监所请,全主事若有需要,可寻庞中和。”

全勇顺着陈佑的指点看向庞中和,之后面露感激之色:“如此便谢过使君。”

金堂县飞鹤山,一身披百纳衣,脚踏乌黑云履,头戴靛青折上巾的老道站立在悬崖峭壁之上,面对朝阳缓缓吐气。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与其一同呼吸一般,直看得身后道童目眩神驰,心向往之。

好一会儿老道才束手而立,也不看身后,直接就问道:“五松儿,怎地不做早课,跑到此处来寻我?”

那道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恭谨道:“启禀师父,华山清虚处士回信了,徒儿就连忙给师父送来。”

老道这才转身看向名为五松的道童:“信在何处?”

五松双手捧着信封,快步向前几步,递到老道手中。

没看清老道有何动作,眼前一花,信封就已经拆开,展开的信纸出现在老道双手间。

只不过是一张纸,百十来个字,这老道愣是看了足足有一炷香时间。

沉思良久,老道双手一震,信纸化作碎屑随风飘去。

“五松儿,收拾东西,我们去蜀都。”

五松提醒道:“师父,那里现在叫锦官府了,蜀国已经没了。”

老道一怔,随即笑道:“蜀都也好,锦官也好,都是那座城。”

一边说一边走,老道走过五松身边的时候,五松撇撇嘴,嘀咕一声:“你就是忘了,偏说得这么高深。”

五松的声音虽低,在老道耳中却清晰无比,当下脚步不停地道:“《鼎器歌》抄一遍,下山之前交给我。”

“啊?”五松站定原地,一脸苦色。

二月十二日,锦官府十一县皆贴出募兵告示,欲招募兵员八百人。

平均下来每个县招募的名额不到八十人,这挑选的余地就大了。

陈佑在校场看了一会儿便带人出城,这挑选兵员自有制度,只要严格按照制度来,就不愁挑选出来的人不合意,故而他没必要在现场看着。

他现在去的方向是灵池县。

灵池县农耕之事基本上忙完了,范绍温就选了灵池县作为开始的地方。

前几天已经招募了一些落魄文人和经验丰富的老农,今天要教导他们该如何宣讲。

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次,陈佑决定去看一看,如果发现问题,还要讲两句。

临时课堂就设在甘子村蒙学里面,这蒙学就相当于现在的教学点。

同后来的私塾不同,蒙学是村里支持的,包括钱粮、屋社等,属于公共财产。蒙学里面的老师一般都是本村的读书人,身无长物,只能靠教孩子读书来维持生活。

陈佑赶到甘子村时,蒙学内已经站满了成年人。

三五个身穿洗得发白长衫的读书人围着范绍温站在上首,十来个腰背微驼、脸色沧桑,身着补丁短打的农夫局促地站在门口那一片。

另有胥吏、小孩、好事之徒充斥其间,往日书声琅琅的蒙学此时熙熙攘攘仿若市场。

“使君来了!”

也不知谁喊了一声,蒙学内外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整齐的声音:“参见使君!”

“不必多礼!”陈佑面含笑意,双手虚抬。

范绍温连忙挤了过来:“使君,人都到齐了!”

陈佑能看到范绍温脸上激动兴奋的神色,不过他也能理解。据他所知,这一次是范绍温第一次以官府的名义办事,自然激动。

为了安范绍温的心,陈佑任命范绍温权知农事宣讲院事。这只是一个差事,没有品级,也就是说范绍温现在其实还是白身,就是一个临时工。

不过陈佑也许下承诺,这要这一次锦官府宣讲农事不出错,就会给他一个官身。具体能到哪个品阶,就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了。

“开始吧。”陈佑走到主位椅子前站定,“能让所有人都坐下吗?”

听到陈佑的问话,范绍温看向村长,村长一个激灵,立刻喊道:“把木凳搬来!”

一阵吵闹之后,终于蒙学之内所有人都坐下了。

陈佑坐在主位上,看向旁边的范绍温:“你来说。”

范绍温立刻站起来,干咳两声之后道:“承蒙使君器重”

“师父,锦官城在西边,咱们怎么朝东边走啊?”

背着包袱的五松一脸疑惑,他还准备早点到城里能歇着呢!谁成想老道竟然往乡野走。

听了徒儿的问话,老道捋了捋长髯,呵呵笑道:“为师要找的人正在东边,你说该朝哪边走?”

五松奇道:“师父要找谁?”

“锦官府尹。”

第二百一十三章 诸事推行隐者来(二)

五松沉默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师父。”

“何事?”

“锦官府没有府尹,现在的叫知府事。”

大步前进的老道闻言不由一顿,小道童五松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撞到他身上。

又走了一段路,眼看前方出现一个村子,老道突然开口:“五松儿你偷偷下山了?”

“都是听上山送粮食的居士说的。”五松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他拜师这些年也不知试了多少次想偷偷下山,可惜每一次都会被老道抓个现行。

老道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这两人虽一老一小,但都是修道之人,但见脚步轻快,丝毫没有疲惫神色。

过不多时,师徒二人来到甘子村中,都不要问路,直接往村民聚集的地方去就能找到陈佑了。

蒙学之中,家兵举着一张黄纸站在正中。

这张黄纸是一张日历,是陈佑特别定制的,只有日期和二十四节气,没有宜忌五行之类的东西。

这种日历只有正常日历三分之一大小,纸张粗糙但是不易破,正适合给农户使用。

不过严格来说私印历书是违法的,陈佑只得将此事交给范绍温,定制、购买、分发都由范绍温经手。

“一开始不要想其它的,就是让人认得一到十和二十四节气。”陈佑指着这一张日历叮嘱道,“现在是二月,就先从二月三月这几个节气开始,书生教认字,老农仔细讲解每个时间需要做什么农活。”

陈佑在上面讲,周围人皆是一副认真听讲的神情。好在具体措施之前都落到文字上了,陈佑只是提醒一番,便将此处留给范绍温等人。

一出门,就看到一老一少两个道人。

不经意间,陈佑同老道眼神相碰,只感觉天地之间仿佛停滞了一瞬,又好似过去了千百年。

陈佑回过神来,那老道抱拳道:“方外之人飞鹤山真一子见过陈使君。”

飞鹤山真一子?

陈佑微微皱眉,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对方和颜悦色地打招呼,陈佑也不好冷脸相对。更何况他经历一次穿越,对神道之类的有一些本能的敬畏,敬鬼神而远之就是他现在的态度。

以前在开封去那些个佛寺的时候,也没到所谓的高僧面前晃悠。现在突然有道士找上门,尤其是这道士鹤发童颜,一身气度好似得道之士,陈佑心中不由升起一丝警惕。

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带上恰到好处的笑容:“原来是真一子道长,不知道长寻某,所为何事?”

真一子抚须笑道:“贫道听闻使君施善政,隐然有三代之风,特前来相交。”

听到他这话,五松嘴角直抽。

陈佑不知道,但五松身为真一子的徒弟,陪着老道一路行来可是清清楚楚,他师父还是在路上才听说了陈佑的施政举措的,但来找陈佑的决定却是早早就下了。

陈佑听了这客气话,也不管真情假意,只是道:“道长过誉了,某正欲回城,道长若是无事”

他话未说完,老道便笑道:“无事无事,正可陪使君好生探讨一番。”

陈佑闻言一窒,他本是想说“若是无事便就此别过”,谁成想这老道嘴如此之快,也只好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回城路上,陈佑旁敲侧击,试图问出老道寻自己的目的,可惜这老道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的能力一流,一直到进城都没什么收获。

吩咐人将师徒二人安顿好,陈佑自己回到府衙。

刚刚坐下,司录参军事赵振宇便进了书厅:“使君,前些日子吩咐要找的地方已经找好了,陵州仁寿县东有一片地域正合适。”

他说的是适合培育牛痘的地方,由于牛痘技术才刚刚发明出来,为防万一,陈佑不准备在锦官府附近培育牛痘。

正好赵元昌也是作此想法,直接让陈佑在整个西川寻一处合适的地方。陈佑事务繁忙,便将此事交给赵振宇。

整个蜀地地图都记在陈佑脑中,此事听到赵振宇说出的地名,只是稍一思考,便想起陵州所在。

陵州在锦官府东南方向,离眉州比较近,但远离大型河流。且陵州人口较少,在下州中都是垫底的。有这两点,就算出了意外影响也不是很大。

只是稍一考虑,陈佑便道:“你拟一份关文交予我,先通知陵州将此处空出来,待御医抵达之后再去查看。”

“是。”

顿了一阵,陈佑接着道:“再寻两处备着,免得此处不合意还要临时来找。”

赵振宇点头应下。

正要让他退下,陈佑突然想起那个道士,当下开口问道:“赵司录可曾听说过飞鹤山真一子?”

赵振宇稍一思索,试探着道:“若那飞鹤山位于金堂县境内,我倒是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哦?”陈佑立马精神起来,双手交叉摆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看向赵振宇:“详细说来。”

“金堂县飞鹤山玄元观有一个得道之士自号真一子,此人俗家名为彭晓,原本乃是金堂县令,后来据传是得了异人传法,这才步入求道之途。之后便隐居飞鹤山,不过我听闻孟蜀伪帝曾多次召其谈玄论道。”

听了赵振宇的介绍,陈佑不免感觉有些沉重,这道士听起来似乎是有些修为的啊,要是说出什么“看你面相两年之前便当身死”的话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将赵振宇打发下去,陈佑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天,最终决定这老道若是不来寻他,他便不主动去寻老道,躲着点走。

刚刚散衙,陈佑正要回府,行宫中的一个宦官早早等在府衙门口截住了他:“圣人请使君入宫。”

陈佑眉头一挑,一边走一遍问:“大官可知圣人寻我是为何事?”

那宦官苦笑一声:“使君却是难为小的了,圣人心思岂是我这等人能猜到的。”

问不出什么,陈佑只好作罢,闷声跟在宦官身后走进行宫。

很快就到了卢金婵所在宫殿,殿内却是坐了三个人,看清三人容貌之后,陈佑差点骂出一句脏话来:真一子彭晓就坐在殿内!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诸事推行隐者来(三)

“陈使君来了!”

卢金婵话语间带着些喜意,陈佑心中不解,一板一眼行礼之后坐到椅子上。

陈佑刚坐下,他对面的老道就笑着打招呼:“贫道倒是同使君有缘,这么快又见面了。”

听得这话,陈佑干笑一声,没有理会这老道,而是转向卢金婵:“圣人召臣,可是有事吩咐?”

“也没甚大事。”卢金婵轻抚孕肚,脸上露出温婉地笑容,“只是彭道长说有事要告知使君,我便着人将使君请来,生怕耽搁一二,多生变故。”

陈佑一愣,转眼看向老道,见老道一脸尴尬的神色,便知道卢金婵所言不虚。

这老道点名道姓要见他,反而让陈佑心中惴惴,不过面子上却不肯落了下风,故而看向老道的目光有些不善。

老道被陈佑如此盯着却也不恼,但见他哈哈一笑,抚须看着陈佑道:“贫道此来,实是有事相求,还望使君相允。”

原来不是来为自己看相的!

陈佑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带了些热情:“只要能用得上陈某,道长直说便是!”

老道扭头看了眼卢金婵,见其点头,这才对陈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贫道著有道书三部,不愿就此失传,故而来央求使君帮衬一二,好让这三部道书能刊行天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陈佑满口答应。

老道在这里,也不可能多谈政务,闲聊一阵陈佑便告罪离开。

待陈佑离开,卢金婵一脸热切地看向老道:“道长,如何?”

老道一副高深莫测的神色,双目微阖,捋须沉吟一番才道:“点化真龙的机缘,该是应在此人身上,只是究竟是不是,还须得观察一番。”

卢金婵深以为然地点头道:“确须如此,有劳道长了。”

原来在陈佑来之前,这老道跑来行宫说了一番望气谶纬的话语。

总结起来就是:卢金婵肚中的孩子乃是龙子,只是欲成真龙还得经历一番磨难,须寻得一个点化真龙的贵人。正好,这锦官府似乎有那等气运,于是便把陈佑叫过来了。

从两人现在的对话来看,这老道士明显是在帮着陈佑,也不知为何要如此。

卢金婵和老道的对话陈佑自然是不清楚的,离开行宫之后吩咐庞中和负责刊印道书的事情,陈佑就不再关注这老道。

哪怕挑选标准严格,不到两天八百府兵就招募完成。

比对着驻扎锦官府的六个军推荐名单,陈佑大笔一挥,这八百人头上就有了些虞候、军使。至于营一级的指挥,同老府兵一样,一个月之后比试,得胜的军使成为指挥,一都武官依次递补。

其间肯定会留些位置用来应付人情请托,但至少领头人是能力最强的那一批。

毕竟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将领有能力,又有陈佑的支持,一支兵马就差不到哪里去。

农事宣讲院也按照计划逐步推行,只是哪怕没有地方家族明里暗里使袢子,宣讲进展也十分缓慢。

没办法,不管干啥,不怕人愚,就怕人迂。那些上了年纪的农夫不愿意听不愿意学,宣讲院的士子和老农也是十分火大。

要不是陈佑给的报酬还算动人,估计不少人都想请辞了。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愿意学就教,不愿意学也不强求。

陈佑也没想着能够跑步进入,移风易俗的事情不花个十来年是见不到成效的,是以也时常宽慰宣讲院诸人无须着急。

“这就是汴梁城!”

汴京外城西城门外,一个年若而立之年的高大汉子驻马看向城墙。

外城城墙如今尚未修筑完成,不过城周诸门却已成型。现在若是忽略正在城头忙碌的工匠民夫,这汴京城墙看上去也是高大威严。

“文宁,入城之后你先去递奏章。”马车内传出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

这汉子立刻答应一声:“好!孩儿这就去,大人且到官驿歇息。”

说完,也不待马车内的父亲回应,便引马入城,身后车队中立刻有两名骑手拍马跟上。

穿过外城西门,一路直行来到梁门。

刚到城门口,就有一个青衣男子拦在前方:“可是折德扆折虞候?”

折德扆一拉缰绳勒住马匹,凝神看向那男子。只见他身着青色官服,面白无须,脸上满是笑意,心知这该是来迎接自家的官员了,只是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心中想着,动作却不慢,立刻翻身下马朝那官员拱手道:“正是折某,不知先生任官何处?”

那官员立刻侧身避让:“某不过宫中一主事,当不得虞候一礼。此来是奉了官家旨意,来请折节使和折虞候入宫。”

折德扆当即面露感激之色,朝皇宫方向作揖道:“边鄙之人,竟得官家如此恩遇!”

之后才看向那宦官:“我家大人尚在后面,还请大官稍候片刻。”

原来这一行人来自府州折家,当代家主折从远、宗子折德扆皆在队伍中。

折从远在石晋时乃是朔州刺史、振武军节度使,治麟、府、朔三州,徐征建立燕国之后,朔州被分割出去,只余麟、府二州。

周国攻下太原之后多次派人前往府州联络折家,等周国趁着契丹侵燕的机会攻下岚州,折家终于愿意归顺周国。

如今赵元昌帝位已稳,折从远便见机奏请入朝。得到准许之后,除了留下兄弟在府州外,折从远这一脉全都一同南下入京。

过不多时,一溜烟的车队来到梁门前,折德扆立刻迎到折从远马车前解释一番。

少顷,车帘掀起,一个须发花白、满脸疲惫的老者在折德扆的搀扶下走到宦官跟前:“有劳大官久等了。”

那宦官连忙叫道:“节使莫要折煞小的!”

折从远微微一笑,他现在只希望能让折家不衰落,甚至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割据一方的心思而举家来京。

现在都到京城了,自然不愿轻易得罪任何一个人,哪怕只是宫中小小的一个宦官。

又客气几句,折从远回到马车上,折德扆牵马步行,同那宦官并肩朝皇宫行去。

至于那长长的一列车队,则由幕僚领着前往官驿。

第二百一十五章 前狼后虎当何如(一)

一直到暮鼓敲响,折家父子才被宦官送出皇宫。

折从远登上一直等在宫门外的马车,折德扆依然步行同宦官交谈。

得知折氏全家入朝,赵元昌便着人选了一出宅子备下。这次折家父子入宫,正好将这宅子赐下,同折德扆交谈的宦官就是领路的。

赐给折家的宅位于浚仪县,在西景灵宫与汴河大街之间。

天色已晚,一大家子人不可能匆匆忙忙入住新居,交接完房契等物事,折德扆送了宦官一段路,路上手速极快地塞了一枚银锭过去。

这银锭是折家私自铸造的,外形圆润,表面刻有精美的花纹,专门用来上贡和行贿。

没办法,这年头没有交子会子之类的东西,由于天下纷乱,类似于汇票支票的飞钱也只在小范围内使用,想要随手行贿,就只能直接给金银。

回到官驿,简单吃了些东西,折从远就把儿子和幕僚叫到房间中商讨。

他这幕僚名毋多智,任振武军判官,正儿八经的官员。

放下盛着醪糟的碗,折从远长叹一声:“这汴京的醪糟同府谷的比起来,却是淡了些。”

见主家说话,毋多智立刻问道:“大帅此次入宫可有收获?”

“还行。”折从远皱起眉头,“只是听官家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想让我回到府谷。”

折德扆仰头灌下办完醪糟,抹了抹嘴角肃容道:“爹,我以为这或许是官家在试探我们。”

“不无可能。”折从远点点头,“守愚怎么看?”

毋多智沉吟一番,食指敲着桌子道:“从登基后的行事来看,官家对朝政掌控比较严密,但为人似是宽和,至今尚未有重臣受刑。属下看来,无论官家是何心思,只要大帅表现得能被官家掌控,应该就能有惊无险地渡过此次危机。”

笃,笃,笃,笃

折从远一手端着醪糟碗送到嘴边,一手轻轻敲击桌面,眯着双眼静静思考。

好一会儿,折从远放下碗,看向自己的长子:“文宁明日在城中转转,看能不能置办些产业。”

这是要做出一副在开封安家落户的姿态了。

“好!”折德扆点头应下。

眉州眉山县东渡口,锦官府参军事汪弘洋、陵州兵第二指挥高菘坐在一处草棚下等待汴京来的御医。

汪、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高菘出身贫寒,凭借着一腔勇武才成为指挥,此时说起话来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汪弘洋从他口中了解到很多陵州军内隐秘事宜。

眼看着日上三竿,下游终于来了一艘挂着锦官府旗帜的客船缓缓靠岸,汪、高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迎上前去。

第一个下船的是一个三十许、身穿绿色官袍的男子。

汪弘洋只是略一思索便知道此人身份了,当即拱手道:“魏司功一路舟车劳顿,却是辛苦了!”

此人正是魏仁浦!

他最终还是决定跟随陈佑来锦官府,只不过毕竟老母在世,只得留下妻儿照料母亲,自己孤身一人入蜀。

正好太医院的几个御医也要过来,便一路同行。

这次陈佑调魏仁浦入蜀,直接自九品超擢至七品,任正七品下功曹参军事。

虽说自中枢外放,例行是要升官的,但一下子升这么多,还是很少见,由此也可见陈佑对魏仁浦的看重。

看到汪弘洋、高菘两人,魏仁浦也连忙站定行礼:“有劳二位久等,诸太医尚在船上,不知接下来如何安顿?”

魏仁浦在枢密院时受杨邠赏识,同汪弘洋这个杨邠幕友见过,两人也算是熟人。

汪弘洋向魏仁浦介绍了高菘之后,才道:“我已订好了客房,今日便在眉山歇息一晚,明天一早出发前往仁寿。”

说话间,几位御医陆续下船。

又是一阵见礼,一行人这才乘了车朝县城驶去。

酒足饭饱,魏仁浦换上便服,在汪弘洋的陪同下在眉山县城内漫步。

“使君原本是想让你接兵曹的,可惜原先的司兵不好安顿,也就只好让你先充了功曹。”汪弘洋向魏仁浦解释陈佑的安排。

魏仁浦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我却是托了司兵的福!”

六曹之中功曹为首,执掌官吏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权力最大位置也最重要。

而兵曹排名第四,却是比不得功曹,是以魏仁浦有此一说。

汪弘洋听闻,也是笑道:“确实如此!使君不欲增设诸曹,但空位只剩功曹和士曹,一番考量之下,便弃兵曹保功曹。”

“那府兵?”魏仁浦也从信中得知陈佑的一些安排,知道陈佑现在对府兵比较看重。

“使君自有安排,司功却是无须担忧。”

魏仁浦点点头,继续听汪弘洋介绍:“司功抵达锦官府之后,重点就两件事,一是协助使君掌握住阖府官吏,一个是农事宣讲院。”

说到农事宣讲院,汪弘洋面色有些严肃:“按照使君所定规程,农事宣讲院分宣讲农事、典租农具。如今宣讲农事虽不尽如人意,但好歹顺利推行下去了,可虑的便是典租农具。”

听着汪弘洋的话,魏仁浦也皱着眉仔细思考。

“锦官府当地家族,几乎都指望能在典租农具一事上分一杯羹。只是这一年来那些家族同各地文武官员有了联系,没办法行快刀斩乱麻之举。”

顿了顿,汪弘洋补充道:“其实使君主要是担忧锦官府生乱,毕竟圣人在此。司功可能不知道,利州、东川已经发生了多起民乱,只是被当地官员压下没有奏报而已。有些民乱是官逼民反,有些却是大族利益受损,蛊惑民众倒逼官府就范。”

魏仁浦面露惊色:“竟到如此地步了吗?”

汪弘洋嘿然一笑:“如今各地官员多非蜀人,历来外乡与本土之间的争斗从不会停息!”

长出一口气。魏仁浦肃然道:“吾明白。”

说的这些,其实点出了陈佑目前面临的困境:想要安稳就得要当地人的支持,想要当地人支持就得让出利益;但是让出利益就会导致自己制定的政策没法惠及普通农户,反而会喂饱当地大族,极容易导致尾大不掉的局面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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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前狼后虎当如何(二)

与汪弘洋的一通交谈,让魏仁浦从被骤然提拔的欣喜中脱离出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破局。

就这样,心思重重的魏仁浦翌日目送汪弘洋带着御医们渡河东去之后,登上客船北上锦官。

“嘿嘿,彭道长,不知那件事考虑地如何了?”

锦官城真一观中,陈佑腆着脸笑着,一点也看不出一府之主的威严。

而盘膝坐在他面前的,正是之前还让陈佑避之不及的真一子彭晓。

你道陈佑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却是这几天锦官府内官商士人对老道的热情追捧,终于让陈佑见识到了新闻中那些“大师”们所拥有的“能量”。

最重要的是,相比于那些假冒伪劣的“大师”,眼前这个老道却是货真价实的道门高人!

于是陈佑就抛下对老道的忌惮,主动跑来央求老道出山,也不需要做其它事,就是在陈佑建立一家学院之后,偶尔去讲讲学说说课。

至于脸面?

两世为人的陈佑表示,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听到陈佑的声音,老道睁开双眼,摇头道:“使君政事繁忙,日日来我这小小道观,实在是折煞老道了。”

陈佑也不恼,谁让他之前对老道敬而远之呢,现在又腆着脸贴上来,换成谁心里都会有气。

心中存着这样的想法,陈佑脸上笑容不变道:“道长大才谁人不知?为了这阖城百姓,某便是跑个十七八趟,也是甘之若饴!”

老道这段时间也是见识到陈佑的厚脸皮了,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终于是应允道:“使君心怀黎庶,老道我是钦佩非常,得使君数次来请,我若是再不答应,却是成了这锦官城的罪人了!”

得,这老道脸皮也不薄。

耳听得老道松口,陈佑当即道:“道长高义!为替百姓感谢道长不拘门户之限讲道传法,道长若是有炼丹所需,但可遣一道童来府衙寻求。”

“呵呵,使君却是不知,老道修的是内丹,无需那种药石之法。”

虽然老道拒绝了陈佑的好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下来,只要陈佑的书院开张,就到里面讲道。

只不过,这个书院目前只存在于陈佑的口中,人员未定、名称未定、地址未定,连个空壳都算不上。

回到府衙之后,陈佑立刻叫来经学博士张采石,吩咐他尽快以州学为基础组建一间书院。

之后一面让人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一面派兵护住真一观,美其名曰保护真一子道长静修不受打扰。

二十一日,陈佑再次来到府兵兵营巡视。

得益于陈佑定下的激励措施,两千多府兵现在是日日操练。虽然受限于肉食油水跟不上,操练强度没办法保证,但比起大半个月之前却好很多。

在兵营中转了一圈,陈佑难得夸赞道:“不错!孙校尉用心了,几位指挥也都尽职。”

只这一句话,跟在他身后的孙山玉以及诸指挥皆是眉开眼笑,连道不敢。

奉承一阵之后,在五位下属殷切的目光下,孙山玉终于咬牙开口:“这离考核比试不过十天了,还请使君明示,究竟以何种方法考校?”

陈佑此时心情好,也就顺口道:“前次已经说了,就比三项,精气神、队列和阵型。”

说着指向正在操练的军士:“今日吾观此军,精气神很好,想来各指挥都相差无几。”

听了这话,孙山玉是高兴了,但几个指挥互相对视,眉眼间都带了些互相竞争的敌意。

“第二项比试队列,顾名思义,从最齐整到最不齐整,分别是五分到一分。”

此话一出,几个指挥眼珠子乱转,显然是想到了作弊的法子。

陈佑将诸人表现看在眼中,呵呵笑道:“只不过这队列要比三次。第一次是整队,一个指挥考核之时,另外四人事先带人打乱该指挥队列,从下令到列队整齐,用时最短者得高分。第二次是行进,列队跑相同的一段路,最整齐者得高分。第三次却是在阵型考核之后列队,用时最短者得高分。”

这三次比试不是胡乱来的,各有用意。

第一次就不用说了,相当于紧急集合。就比如现在突然有人攻城,这些散乱操练的军士多久能集合起来拉上城头守城,看这第一次比试就能估算一二。

第二次却是考验的行军速度,《武经总要》就曾记载: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

为什么这么规定?因为一般军队,由于个体体能和步速的差异,列队走十里,基本上队列就乱了,如果不停下来修整,很可能走着走着就会出现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甚至是各军冲撞的情况。

而且队形一乱,停下来修整的时候还要花费时间用在整队上,休息时间不变的情况下,行军时间就缩短了。

而保证行军队列不乱的情况下,保持相同甚至更长的休息时间,也能有更多的行军时间。

至于第三次比试,却是考的战后列队。在战场厮杀一番之后还能迅速列队,不说恢复战斗力,至少比散乱不堪的队伍战斗力强吧?

这些道理,跟在陈佑身后的几人,有立刻就明白的,也有抓耳挠腮想不通的。不过无论明白不明白,既然使君这么说,他们就得想出应对措施。

对于几人的小心思,陈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继续道:“最后一项阵型,没其他的,所有人都换上裹着麻布的木棍做兵器,五个指挥列阵厮杀,坚持到最后的得高分。”

说着,他看了一眼愣住的几人,补充道:“对了,这一项你们五个全部也算分,擒住一个加一分。但如果指挥被擒住,手下兵马却依然能坚持不溃散,则对手不加分。”

这一刻,一种名为杀气的东西在几个指挥之间升腾!

陈佑轻笑一声:“好了,就看到这里吧。还有十天,你等仔细准备,三月初一演武。”

说罢,甩手离开兵营。

根据估算,今天魏仁浦应该就能抵达锦官城。陈佑准备在府衙等着,各种事情千头万绪,他已经为还没到来的魏仁浦分配好了差事,只等着魏仁浦一来,就第一时间吩咐下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前狼后虎当何如(三)

走进府衙,正好遇到匆匆朝大门去的钟安裕。

“使君!”看到陈佑,钟安裕一怔,立刻行礼,“张博士带人在偏厅等候。”

钟家这段时间利用自家商队替府衙购买农具耕牛,陈佑也就投桃报李,征辟钟安裕为府衙录事。

现如今钟安裕没有具体职事,如庞中和一般帮陈佑处理一些文书杂务。

听了钟安裕的话,陈佑嗯了一声,脚下不停地朝偏厅而去,钟安裕也连忙转身跟上。

步入偏厅,目光一扫,便将厅内情形纳入眼底。

偏厅内六七人分坐两旁,经学博士张采石坐在左首,其余几人皆是士子衣着,面相上看去在三十四十岁。

估计是听到陈佑的脚步声,此时诸人皆是扭头朝门口看来。

待陈佑行到厅中,几人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行礼:“参见使君。”

一直走到上首主位,陈佑才转身,抬起双手虚压:“免礼,诸君且坐。”

诸人皆落座,就连钟安裕也是坐在下首,只有张采石还站着:“使君,请容我介绍诸位先生。”

陈佑点头,张采石左手伸向他对面的那文士:“这位是李华宇李先生,尤善《三礼》。”

《三礼》是三部礼书的合称,分别是《礼记》、《周礼》、《仪礼》,在唐官学中,《礼记》为大经,其余两经为中经。

李华宇再次起身行礼,陈佑也只得回礼。

“这位是黄贤黄先生,善《春秋》,通晓三传。”

《春秋》分为本经和《左氏》、《公羊》、《谷梁》三传。由于三传属于注释读本,对同一件事的解读角度不同,所以大部分学习春秋的学者都会在通读三传之后选择其中一部精研。

这黄贤通晓三传,也不知是不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位是徐师进徐先生,善《论语》、《毛诗》。”

所谓《毛诗》,指的是西汉时毛亨与毛苌辑录注释的《诗》,也就是现在所流传的《诗经》。

“胡德佑胡先生,善《老子》,亦通《尚书》、《周易》。”

“韩寅韬韩先生,治律学。”

陈佑终于听到一个感兴趣的了,当即笑问道:“不知韩先生可知《景瑞刑律统类》?”

《景瑞刑律统类》,是景瑞二年颁布的律法,主要是根据唐《开元律》和《大中刑律统类》修订而成。

韩寅韬起身道:“回禀使君,在下尚在学习《景瑞刑统》,不过本朝刑统与唐律相近,如今已学了七八成。”

按照唐朝国子监的规定,治律学需要学习《律》、《令》、《格》、《式》和《法例》共五种。

《律》和《法例》还好,总体来说一脉相承,数十年都不一定变动一次,问题在于其它三种。

《格》、《式》几乎是每一任皇帝都会改一次,《令》则是皇帝颁行天下的法令,遇到那种勤快的皇帝,很可能一年多好几条。

活到老学到老,对于律学生来说,那是一种生活常态。

而且现在可不比以后,各种法律条文分门别类,可以专研一类,现在律学生是全部都得掌握并能熟练运用。

《唐六典》是这么规定的:以《律》、《令》为专业,《格》、《式》、《法例》亦兼习之。

韩寅韬已经快四十岁了,当年先是学王蜀律令,还没学成,王蜀被后唐攻灭,又得学习后唐律令。学了年,孟知祥自立,建立孟蜀,好的,重新学孟蜀律令。十多年之后,周灭孟蜀,于是抛下蜀国的律令,来学习周国的。

他的法律生涯,就是一个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陈佑虽不是很熟悉法律,但也知道频繁建国灭国会给律学生的学习造成怎样的困难,是以对韩寅韬的专业水平有些不放心。

考虑了一下,对钟安裕道:“钟录事,你去将罗司法请来,让他带上刑统。”

钟安裕答应一声快步离去,陈佑重新看向韩寅韬:“刑律之事不可轻忽,稍后某欲考校一番先生,不知韩先生意下如何?”

韩寅韬拱手道:“但凭使君吩咐。”

陈佑点点头,示意张采石继续介绍。

在韩寅韬之后,就只剩最后一人了:“这位是贾义贾先生,治算学。”

这个时期的数学家需要学习的算术书还挺多的,流传世间的共有《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周髀》、《缀术》、《缉古》、《五经》等十部算书。

当初李淳风就受命注释十部算经,后来这十部书被列为国子监算学科目。

陈佑自己也就是个高中水平,在应用上面同这个时代中上游的一些数学家差不多,问明贾义学习过《九章算术》等七部算经之后,也就没有出言考校。

待张采石坐下,陈佑看着众人道:“想来张博士已经告知诸位某欲建一座书院,正要延请教授。”

几人皆点头,只不过都是读书人,谁也没有先开口。

陈佑轻轻一笑,接着道:“这书院暂定设立经、书、律、算四院,不知诸位先生可愿担任书院教授?”

沉默了一瞬,几人对视一阵,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法曹参军事罗彦赟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怀抱书册的仆役。

“使君。”

“罗司法。”陈佑笑着起身,张采石等人也连忙站起来,纷纷朝罗彦赟拱手。

“某寻了一个律学先生,还需罗司法帮忙考校一番。”陈佑笑着指了指韩寅韬。

“韩寅韬参见罗参军。”韩寅韬见罗彦赟看过来,连忙再次躬身。

他是学法律的,说不得以后就会归到韩寅韬手下,此时自然得恭敬一些。

罗彦赟点头道:“既然使君吩咐,某必当尽心。”

厅内诸人重新坐下,这次是罗彦赟坐在左首,张采石坐在他对面。

仆役将手中书册摆到罗彦赟座位旁的桌几上,罗彦赟随手抽出一本,翻到中间一页,看了一眼韩寅韬,问道:“诸应调发杂物,供给军事者,若先言上而不待报者,其刑几何?”

意思是,要调发杂物用作军事,先上报却不等待批示的,该怎么处罚。

第二百一十八章 前狼后虎当何如(四)

仔细听完罗彦赟的问题,韩寅韬低头思索一番,才慎重答道:“按律当杖一百。”

陈佑看向罗彦赟,他对律令条文啥的不熟悉,只能问专业人士。

其实罗彦赟也不太熟悉,但他看了书,知道答案。

见陈佑望过来,罗彦赟点头道:“正确。”

随即放下这一本,重又抽出另一个册子随意翻开一页:“私越关者,其刑几何?”

这一次韩寅韬没有思考太久,直接就答道:“诸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不由门为越,故私越关者,按律当徒一年半。”

罗彦赟再次点头:“正确。”

话音刚落,紧接着就问道:“若有男子年十三者伤人,当如何判处?”

这一次韩寅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以手足伤而非他物否?其人伤几许?”

罗彦赟低头翻看书册,补充道:“以手足,见血,无他伤。”

“按律,以手足伤人见血者,杖六十。然年十五以下,十一以上者,以矜小之故,流罪以下收赎。故合赎铜六斤。”

这时候的法律保护老人、小孩和病人,只要流刑以下(包括流刑),不是加役流(类似死缓,流放三千里,劳役三年),也不是因为谋反叛逆被连坐流放,更不是特别标注遇到大赦也继续流放的人,都必须以铜赎罪。

这是强制性的,用的是“收赎”二字,还有些条文用的“听赎”,意思是想赎就赎,不想赎就不赎。

韩寅韬说完之后,罗彦赟没有做出判断,而是皱着眉翻阅手中书册。

不得不说,虽然他是法曹参军事,但是他对周国律令的了解远远不上韩寅韬。

一连翻了好几本书册,罗彦赟终于舒了口气:“判罚无误。”

“哈哈!”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陈佑抚掌笑道,“韩先生不愧是治律学的大家。”

说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罗彦赟一眼,继续道:“我欲请韩先生在授课之余教导一番法曹诸人,不知罗司法和韩先生意下如何?”

罗彦赟脸色一僵,随即笑道:“便如使君所言。”

而对于韩寅韬来说,这就是个意外之喜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定下此事之后,罗彦赟对韩寅韬表示欢迎,只是仔细看的话,能看到他因为露出笑容而微微眯起的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可惜韩寅韬看不出来,一脸真诚地同罗彦赟交谈。

待罗彦赟离开,陈佑便吩咐诸人继续准备书院事宜。

一个书院不可能只有几位老师,书籍、笔墨纸砚、吃喝用度、助教、仆役等等,都需要筹划。当然还少不了学生,招生方式、规模等,陈佑都放手交给张采石等人。

既然要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草,四个学院长以及书院司业就是留给他们的,之后再请到的就只能是教授了。

眼看快到中午散衙的时候,魏仁浦终于赶到了。

被仆役带着来到陈佑的书厅,魏仁浦立刻快步上前,长揖道:“使君,仁浦来迟了!”

陈佑哈哈一笑,绕过书桌扶起魏仁浦:“来了就好!令堂令郎可安顿好了?”

“多谢使君挂念,皆有所安排。”魏仁浦答了一声,紧接着道:“仁浦这次来得迟,却是到下面县乡转了转。”

陈佑一愣,随即拍了拍魏仁浦的胳膊笑道:“不急,慢慢说。走,先去吃饭,边吃边谈!”

也没出门,直接带着魏仁浦来到府衙后方的小院。

陈佑买下的府邸离府衙不是很远,但也不算近,故而中午时候陈佑一般是在府衙后方的宅院中吃饭休息。

由于多了一个人,饭菜可能不够,陈佑直接吩咐人去酒楼叫一桌酒席过来。

府衙后面的小院不大,也就一个小厅,卧房,厨房、柴房之类的,连书房都只是卧房旁边的一个斗室,也难怪陈佑不愿意住在此处。

来到日常吃饭的小厅,一个身着素色裙袄的女子正叉着腰指挥仆役朝桌上摆放菜肴。

这女子面容清秀,梳的是妇人发髻,可以算是陈佑枕边人。

此人名为南桑,两年前弟弟生病无钱医治,正好陈佑路过,便花大价钱买下了她。

不过南桑现在连侍妾都算不上,只是因为性格早熟,能帮陈佑管着些后宅,这才被陈佑带在身边。

南桑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到陈佑,面露喜色喊了一声:“老爷!”

刚要继续说话,却看到陈佑身后的魏仁浦,脸上呈现慌乱和羞愧的神色。

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时半会还学不会那种大家闺秀的落落大方。

陈佑也没苛责,只是走到她身边道:“你先把饭菜撤掉吧,我叫了一桌酒席招待客人。”

听了陈佑的话,南桑垂着头嗯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小声让仆役把饭餐端走,自己也退出小厅。

分了主客坐下,陈佑笑道:“这是我的侍妾,不怎么知晓规矩,叫道济见笑了。”

“哪里的话。”魏仁浦笑了一声,却不接话,毕竟内宅之人,还是少说为妙。

闲谈几句,酒菜就送来了。

为了方便交谈,也就没有分桌,两人围着一个方桌而坐。

屏退仆役之后,陈佑端起酒盏:“道济一路来辛苦了,这盏酒便当是接风了!”

魏仁浦连忙举盏,率先喝干。

一连喝了三盏酒,又吃了些菜垫肚子,陈佑这才问道:“道济对锦官府事有何见解?”

魏仁浦酒量似乎不太好,此时已经是脸色微红。

听到问题,抬头同陈佑对视:“敢问使君在锦官府,是为护持圣人,亦或是为舒展抱负?”

陈佑笑道:“护持圣人当如何,舒展抱负又当如何?”

魏仁浦嘿然一笑:“若使君只是为护持圣人,让利交好此地大族便是。再召西川兵马守住府内各县,一年半载内当无甚祸事。便是利州东川生乱,也可坚守锦官至大军入蜀平乱。”

这些陈佑当然也知道,不只是陈佑知道,只要是有些大局观的,都能看出来。

见陈佑不说话,魏仁浦放下筷子,慎重道:“若使君欲舒展抱负,却是要提防肘腋之患。”

第二百一十九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一)

哪些算得上是肘腋之患,魏仁浦为说,陈佑也没问,无非就是本地大族罢了。

两条路,一条安稳,只要一年之后皇后皇子能安然归京,陈佑的功劳就会记在赵元昌心里;第二条路肯定不会安稳,只是不知道最后会有惊无险还是一败涂地。

这个问题,陈佑早已考虑清楚了,听到魏仁浦的话,稍稍犹豫了一瞬,坚定开口道:“还是稳一些比较好。”

魏仁浦点头,稳妥一些总没有坏处。

“六曹之中还有一个士曹空着,我准备让何璨补这个缺。”陈佑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说着自己的安排,“这一次典租农具先不铺开,选两个县试行,道济你到各县转一转,看哪两个县比较合适。”

“好。”

“这事我准备交给士曹负责,也算是一个考验吧。”陈佑端着酒盏,目光悠远,“不过道济你身为司功,掌官吏考课,此事多盯着点,如果何家太过分的话,拼着府内不稳我也得让他们吐出来。”

魏仁浦却有些犹豫:“使君前次在信中言这何家乃是锦官府最盛的家族,让何璨负责此事,岂不是又能借机壮大?”

“我欲扶持钟家。”陈佑眼帘微垂,“过一段时间我会让钟安裕参与仓曹事务,道济你多关注些,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1】

魏仁浦隐约记得锦官府钟家似乎是个商人世家,不明白陈佑为何要选择这一家。不过既然陈佑吩咐了,他也只好将疑惑藏在心里,点头应下。

“另有两件事你要先准备着。”

“请使君明示。”

陈佑抿了抿唇,夹了一口菜,咽下去之后才道:“我意欲开试选举,先是各县考试,县试中排名靠前的再参加府衙组织的考试,选举人才充府县缺额。此事我已上奏,下午我把奏章副本给你,你对照着拟一个章程出来。”

“官家会同意此事吗?”魏仁浦有些疑虑,“且府里也没有那么多缺额可以拿出来。”

陈佑轻笑道:“府试头名者将得某举荐至官家案头,今年没有科举,想来官家不会不同意。至于缺额不多,这次选举在精不在多,量缺取人便是。”

魏仁浦不再说话,在心里记下此事。

陈佑接着道:“第二件事,你尽快掌握功曹,再准备一个考课官吏的章程出来。选举结束之后功曹会增员,到时候你要带人负责考课阖府官吏。”

说到这里,陈佑突然笑道:“能有多少通过府试的士子得到职缺,就看你功曹能拿下去多少人了。”

魏仁浦也笑起来,他已经知道该怎么严查了。

“不过这两件事都不着急,你慢慢准备着就是了。”陈佑拿起一只筷子敲了一下酒盏,“我要建立一座书院,正好功曹也要负责学校,你便兼书院祭酒,现下先把书院事情解决掉。”

陈佑将书院的一些情况说给魏仁浦听,末了才道:“书院选址、建筑之类的事宜,你都负责一下,府衙经学博士张采石当一个司业,暂且辅佐你。”

“使君放心。”

又谈了一些闲散的事情,这一顿饭就吃的差不多了,陈佑早就安排好了魏仁浦的住处,此时吩咐仆役带魏仁浦前去。

前脚魏仁浦离开,后脚南桑就端着一碗醒酒汤来了。

陈佑接过醒酒汤喝了一口,抬头看到南桑欲言又止的神态,不由问道:“怎么,有心事?”

南桑双手绞着衣摆,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好在陈佑虽然入乡随俗,嗯,虽然是主动的入乡随俗,但也没到把女子当成玩物的地步。

相伴一年多,不说感情吧,至少已经有些习惯了。故而见南桑这样,他也不恼,慢腾腾喝完醒酒汤,接过巾帕擦嘴净手。

这才站起身来揽住南桑:“说吧,有什么事?”

刚问完,陈佑突然一挑眉:“莫不是你家里人有事?”

南桑家人在江陵,自从陈佑买下南桑之后,也没联系过,能找到锦官来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南桑摇摇头,抬头看了一眼陈佑,见陈佑温和的神色,终于咬牙道:“妾,妾有喜了。”

“啊?”陈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在南桑此时低着头不敢说话,没看到陈佑的表情,否则听说过大家族嫡庶之争的她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陈佑反应过来之后,不由皱眉,对陈家这样人丁单薄的家族来说,先有庶长子,教育得不好的话,很可能会闹出兄弟阋于墙的事情来。

低头看了一眼南桑,他又长出一口气,不管如何,这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孩子,再说了,也不一定就是男孩,没准是女孩呢!

这么想着,陈佑将南桑抱住,拍了拍背,柔声道:“安心养胎便是。”

“嗯。”仿若蚊蝇的一声从南桑口中传出。

眼看到了月底,府兵比试规程已经张贴到军营之中,五个指挥现在是天天操练。为了这两千多人马被练废掉,陈佑不得不让仓曹临时增加府兵的补给。

据陈佑所知,有些人嫌府衙给的补给不足,暗地里同本地大户联络上,得到大户的钱粮支持。

对此,陈佑也只是暂且记下,等以后再算账。

因为这几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根据大夫诊断,皇后卢金婵应该就在这几天生产。

收生婆子、御医、热水、补药,全天候备在行宫中,锦官府乃至周边专习小方科的大夫也都被请来,安顿在宫墙边上的院子里。

卢金婵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事关锦官府数十人的仕途甚至生死,无论怎样重视都不为过。

不过陈佑虽然关心,但也没有跑进行宫去,甚至将行宫内多余的宦官宫人都暂时挪出行宫,以免惊扰到卢金婵。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剩下的,听天由命罢!

二月二十九,这一天陈佑没有到府衙处理政务,而是陪着南桑在府邸庭院散步。

对于自己在这世上的第一个孩子,陈佑还是蛮重视的,哪怕南桑现在还没有显怀。

转了一会儿,庞中和突然急匆匆地跑来庭院:“使君!”

陈佑眉头一挑:“生了?”

“不是。”只见庞中和神情严肃:“是利州!”

第二百二十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二)

“什么?”陈佑一惊,“可是发生叛乱?”

“武德司全主事遣人来报,文州失去联络,龙州武库被劫,清川县令失踪。”

庞中和说着,递上一张纸,同时嘴中不停:“同时还探得阆州境内盗匪似有异动,武德司已经通知了利州制置使司,目前正全力探查西川境内的情况,全主事今晚会当面呈报使君。”

陈佑接过纸条,脸色总算轻松许多,只要事情不是发生在锦官府附近就好。

只不过纸张上的消息,还是让他心生警惕。

信中除了庞中和所报告的那些个数天前发生的事情外,还有全勇简单记录的一些过时消息。

或许是陈佑思维敏锐,也或许是全勇挑选出来的这些消息有特殊含义,总之陈佑看过之后立刻就能感觉到一系列的事件中有着联系。

将纸张对折,吩咐道:“万育,你去请刘制置过府议事。”

“好!”庞中和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离开。

陈佑将折好的纸张塞进袖口,轻轻拍了拍南桑的背,笑道:“你先去歇着吧。”

“嗯。”南桑点头,抓着陈佑的手握了一会儿便转身回房。

文州州治曲水县城,街面上冷冷清清,仔细看的话,还能在路旁石缝中能看到一丝血色。

虽然街面上冷清,但偶尔会传出一阵尖叫哭泣与放纵的笑声,间杂着各种难听的辱骂。

州衙之中,两拨人正在对峙。

一波人身着镶了铁片的皮甲,手持刀剑,面色或黑或黄,却都是汉民模样。

另外一波人却是有人套着皮甲,有人穿着棉衣,脖颈腰间挂满珠链钱币,手里的武器也是乱七八糟没个定数,看上去似是吐蕃人。

“多吉次旦!”汉民领头的那汉子强忍着怒火,“你是要背约吗!”

对面那黑脸汉子面色不悦道:“卞将军,我姓李!”

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该是不常说汉话。

被他称为卞将军的汉子冷哼一声:“你是什么意思,现在就准备走了?”

多吉次旦咧嘴一笑:“我的兄弟们想家了!”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直让卞将军面皮直跳。

看着多吉次旦理所当然的神情,卞将军咬牙切齿道:“之前不是约定一直攻到利州吗。”

多吉次旦耸耸肩:“之前是说十几个部落一起,可卞将军已经看到了,来的就我们格朗错部落,可不敢再打下去,”

卞将军皱眉问道:“可你之前说其它部落就在后面”

话没说完,卞将军终于反应过来:“你说的假话?”

虽是问句,却语气肯定,看着多吉次旦,卞将军目眦欲裂,握紧刀柄,满脸杀气。

多吉次旦依旧是嘻嘻哈哈的神情:“可不是我”

“!你这矬鸟竟敢糊弄爷爷!”卞将军身后一个大汉终于忍不住了,挥刀就朝多吉次旦劈砍过来,“畜生吃我一刀!”

这一刀仿佛是发令枪,厮杀打斗之声瞬间爆发。

过不多时,血腥气传遍府衙,府衙中的吐蕃人尽皆授首。

卞将军目光阴鸷地站在庭院里,身上伤口也没在意,只是独自沉思。

几个手下各自捂着伤口站在周围,等着他发话。

好一会儿,卞将军终于开口了,只是话语间的寒意让人瘆得慌:“把吐蕃杂种都干掉,搜刮城里钱粮之后,咱们上摩天岭!”

说着,他看向其中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秀气的部属:“高老四你去掳人,城里那些大夫都带上,女娃子也带一些!咱们上山之后就不出来了,等到利州吴老鬼传来消息再说。”

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这些心腹的解释。

文州原本叫阴平郡,而曲水县南边的摩天岭就落在阴平古道上,这一次吐蕃部落就是卞将军一干人自阴平道引进来的。

他们原也没想占据蜀地,不过是打着控制阴平道一线的主意。到时候背靠吐蕃,垄断蜀地和吐蕃的贸易,过一过藩镇的瘾。

若不是文州太穷太小,他们甚至都不会想着朝出文州。毕竟杀人放火受招安,要想走完这个过程,就不能闹得太过火。

只可惜这一次被吐蕃人阴了,人手不够不敢乱来,那姓卞的就打算先缩起来观望一阵。

至于龙州那个同时动手的家伙,就让他自求多福吧!

“都监叫某过来,可是有紧急事?”刘正岚刚一进门,就开口询问。

“我准备把分散在各州的兵马调到锦官府周边来,刘将军以为如何?”

刘正岚反应迅速,听完陈佑的问话后,立刻就眯起眼睛:“是北边还是东边出事了?”

“北边。武库被劫了。”

“詹胜元怎么说?”

“还不清楚。”陈佑双手拇指不停的转着,“这是武德司传来的消息,只有个大概,具体什么情形还不知道。”

说着,他看着刘正岚:“利州能出事,西川也可能会出事,先把人调回来,有备无患。”

陈佑虽然是西川行营都监,但也不能无故调兵,必须要同副都监刘正岚取得共识才行。

“好!”只是稍一思考,刘正岚就干脆答应,显然他也是打定主意以稳为主。

“万育!”

见刘正岚同意,陈佑朝门外喊了一声,庞中和的身影立马出现在门口:“使君。”

“拟调令”

“使君!是皇子!母子平安!”

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打断了陈佑的话。

听到这话,陈刘二人禁不住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快速朝门外走去。

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宦官急匆匆跑来,已经喘地上气不接下气了。

来到陈佑面前,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才抬头道:“圣人生了个皇子!”

陈佑舒了口气,又凝神问道:“小皇子多重?”

“呃。”宦官愣住了,他急着跑来通知陈佑,却不知道此事。

陈佑见状,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庞中和立刻领着宦官离开,路上塞了一把钱币过去。

陈佑刘正岚此时也不可能入宫探视,索性一齐去府衙,自己动手书写调令。

当天下午,调回锦官府的军令发往西川行营在锦官府外驻扎的各军。

与此同时,问明小皇子体重之后,陈佑写了一封报喜的奏章,加急送往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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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三)

嘉定元年二月二十九日,大周皇长子出生,按照周官家赵元昌事先送来的手谕,命名为“德昭”。

不过小皇子出生的消息,还得等到六七天之后才会送到赵元昌手中。

而此时,靠坐在简贤讲武殿内的赵元昌从一个貌美女子手中接过一碗药膳,目光交接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女子是一个美人,姓李。

美人是一个宫官品级,正三品,说起来比陈佑还高。

李美人原本是赵元昌府里的一个婢女,两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实。没办法,生理需求嘛!

只可惜后来赵元昌多次领兵在外,这李美人就独守空房,一直都是个婢女。

直到前段时间赵元昌稍稍空闲,念起了旧情,便册她为美人。

“官家,折节使到了。”宦官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

“妾先下去了。”李美人接过空了的瓷碗,带着女使退出宫殿。

赵元昌深吸一口气,重新端坐好,朗声道:“请折卿进殿。”

少顷,快六十岁的折从远缓步走进殿中,恭敬行礼道:“朔州刺史、振武节度使臣从远参见陛下!”

“折卿免礼,坐下说话。”

赵元昌抬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折从远自无不从之理。

待其坐下,赵元昌笑着开口:“听闻折老将军前两天买了几个作坊?”

折从远只是稍稍一怔,随即点头承认:“家中丁口众多,须得寻些个营生,倒是让官家见笑了。”

赵元昌摇头道:“老将军却是舍本逐末了,武勋世家当醉心军事,怎可将心思放在商贾事上?”

只见赵元昌一脸痛心:“若是老将军家中困顿,与我直言便是。折家为国镇守北疆,朝廷必不会亏待折家!”

虽不明白赵元昌话中的意思,但折从远还是一脸感动地起身长揖,哽咽道:“臣,臣蒙官家恩厚,必舍身报国!”

“老将军当保重身体才是。”赵元昌一脸诚恳,“我还指望老将军能继续替我大周镇守北疆。”

折从远眼神一凝,这已经是赵元昌第三次提出要让他回北边了。

一次或许是试探,两次可能是多疑,但再三提出来,除非赵元昌是那种对任何人都不放心的人,否则不可能有假!

而从收集到的信息来看,现在的这个官家显然敢放权,那么,真的是想让折家北归?

折从远心思急转,赵元昌继续道:“我知将军老矣,但问将军,尚能饭否?”

折从远一咬牙,当即道:“臣尚可饭一斗,肉十斤,犹能披坚执锐,为国效力!”

“善!”赵元昌抚掌赞道,“朕欲以卿镇府州,南慑定难,北拒契丹,东胁伪燕,不知卿可能做到?”

赵元昌目光灼灼地盯着折从远,等着他的回答。

折从远只是稍稍犹豫,便坚定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说完之后,再次行礼道:“只是臣当以全部心里整理军事,这民政事宜还望陛下遣人担负。”

“老将军自寻良才为之便是!”赵元昌摆摆手,“若是我来选人,不熟边军之事,怕是会多生变故。”

说着,他肃容道:“府麟二州军政事尽托卿手,卿当早日归去才是。”

“喏!”

翌日,制令朔州刺史、振武节度使折从远罢朔州刺史,任府州刺史,加检校宣徽南院使,领府麟二州军政事。

“参见陈使君。”

“全主事,可是又有什么坏消息?”陈佑嘴里说着打趣的话,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情况不妙。”全勇摇摇头,“具体情况我已经上报汴京,半个月后应该会有回应。”

没办法,通讯速度太慢了,即便是最快的速度传递消息,一来一回都得半个月。

“行了,你且说说都是何事吧。”陈佑没继续感慨,直接开口询问。

全勇面容严肃起来:“好叫使君知晓,虽时日尚短,只能探得一些表面消息,但如今显露出来的,却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陈佑抿唇,靠到椅背上:“直接说内容。”

听到这话,全勇有些尴尬,随即甩甩头,开口道:“锦官府周边,灌、彭、蜀、汉、简等州,在去年下半年间,多次出现山匪劫掠的情况。而从去年年底开始,这几州都发生了数次粮食被洗劫的案件。至于锦官府,虽然没有太过肆虐的劫匪,但据我探查,有几个县的武库、粮库账目有问题,尤以灵池县最为严重。”

灵池县在锦官府东部,县东南有分栋山,正适合藏人聚兵。

陈佑听说灵池武库、粮库有问题之后,立刻就想到了分栋山,正要开口,却听全勇一脸纠结道:“然而我派人多次到山中巡查,都没发现有大量人群聚集之处。”

陈佑不由皱眉:“山高林深,若是藏得深,找不到也是正常的。”

“并非如此。”全勇摇头道,“若真有成百上千人藏匿山中,一定要运送粮食补给进去。山中可供车马行进的路就那么几条,皆没发现大量人马经过的痕迹。除非还有我等不知的运输手段或者隐蔽小道。”

听了解释,陈佑恍然点头,示意全勇接着说。

“使君也知道,州兵不受重视,校尉、指挥多是当地人。就我探知的,就有眉州的校尉、维州的校尉、邛州的一个指挥等,都有同神秘人物联系。”

“查出来是何人了没?”

“没。”全勇摇头,“似乎不是同一股势力。毕竟武德司真正在蜀地发展也不过才一年,能探知到如此消息已属不易,再深就没办法了。”

陈佑点点头,他也想发展出自己的情报系统,自然明白情报工作的难处。

“最后就是永平军了。就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投降之后,永平军安分得很,同当初蜀国尚在时完全不同。”

说到这里,全勇不由苦笑:“只是节度使李起对永平军控制严密,武德司也不清楚永平军内的真实情况如何。虽然很平静,但在我们看来,却有些吓人。”

信息不对称,自己吓自己。

陈佑十分理解,毕竟他以前就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硬是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

所谓的神秘人物会是臆想出来的么?

陈佑突然一惊,他想到锦官府兵的指挥勾搭境内大户的事情,若是自己没查出来勾连的是大户,是不是又多出来一个神秘人?

摇摇头,将这个想法压在心底。对于祸事,还是宁可信其有吧!

此时,全勇也是皱着眉,吞吞吐吐道:“还有一件事,我手下有个人觉得有蹊跷,但我不确定,就没上报汴京。”

“哦?”陈佑奇道,“究竟何事?或许某可以帮全主事参详参详。”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四)

犹豫了一瞬,全勇说出了那件事:“使君也知道,蜀地多土人,只不过这些土人分属不同部族,总的说来还比较安分。不过前段时间有个下属发现东川南部的土人似乎联合起来了。”

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陈佑的瞳孔不由紧缩:“此事田胜军可知道?”

田胜军,现任东川制置使。

“该是知道的。”全勇也有些不确定,“毕竟声势还蛮大,有过几次械斗,都惊动了泸州、戎州的州兵。不过奇怪的是,现在那边的土人似乎是一个周人做主,据说其多次要求划分县乡。”

“哦?”陈佑挑眉,“这么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全勇点头道:“正是如此。”

“这种事让州县官员多看着点就行了。”陈佑摆摆手,“我希望武德司能在锦官府周边多下些功夫。”

语气有些不客气,不过陈佑说起来却理所当然。

全勇听着也是理所当然:“使君放心便是。”

三月一日,一整天时间,操练了一个月的锦官府兵用了一整天时间决出胜负。

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下令府兵分为左右两个军,孙山玉为左军校尉,在比试中取得最终胜利的第二指挥顾猛升任右军校尉。

陈佑特地允许顾猛自第二指挥挑选一些人加入右军,除此之外,原本的府兵全部划入左军。

紧接着,新招收的那八百人开始最后的考校,剔除一些陈佑认为“不合格”——其实主要是同当地大族关系比较近——的人后选出了两个指挥。

这八百人,加上顾猛从左军第二指挥带来的人,被分成了三个不满员指挥,紧接着就再次招募兵员,好将这三个指挥填满。

陈佑申请锦官府举行考试的奏章已经被准许,只不过赵元昌在敕令赋予陈佑三个举荐名额,并规定这三人能在京中得到正八品以上的官职。

也就是说,锦官府考试的前三名被官家预定了,一旦进入前三,就可以说一声“简在帝心”,妥妥的前途无量!

这个消息在陈佑收到敕令之后仅仅半个时辰便传了出去,这个时候陈佑才刚同魏仁浦确定考试的规程。

等到第二天,城里的读书人基本上都知道这件事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简在帝心的机会啊!谁不想要?

这些人不敢直接去问陈佑,于是魏仁浦以及功曹一干人等的家中就热闹起来,说是门庭若市也不为过。

只可惜,除了魏仁浦以外,功曹的那些人相比于大部分找上门的人都是弱势群体,这样的门庭若市他们一点都不想要。

好在陈佑没让大家等太久,考试章程很快就贴到锦官府十一个县的县衙前。

“五月二十各县举行县试,任何人只要能与四名士子互保,均可在五月初十之前报名参与县试,曾获解的士子无需互保便可报名参试!”

双流县衙布告栏前,一士子大声念出布告上的内容,随即拍手笑道:“张某自信能过这区区县试,不知可有人愿与我互保?”

“在下不才,愿同张兄互保!”张姓士子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人高声应和。

听到有人回应,张姓士子笑道:“如此只需再寻三人便可!”

很快,他们就聚齐了五个人,随意交谈几句,便相约前往酒楼饭馆。

这次锦官府试安排在五月,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的吸引外地士子。

参考人数越多,则筛选出来人才就越多,这样的话,即便前三名都被赵元昌挑了去,剩下的也是可用之人。反正敕令中也没说陈佑只能考核锦官府籍人士。

至于士子互保,却是借鉴了日后的保结制度。

实在是放开户籍限制的话,外地士子的身份几乎无法核实,只能出此下策。

每个人报名的时候都需要填写一张表格,涉及家庭情况、户籍、户籍地县令、互保人信息等,一旦后来查出作假,为其作保的人就得下狱受罚。

这还是第一次比较仓促,等到下一次肯定比现在更严密。

正因为造假惩罚比较重,所以在一同报名之前,约定互保的几人得探明各自的身份,以免被连累、

不过这都是那些闲散的士人,在书院学校学习的士子则没有这个苦恼,随便找几个同窗就可以直接去报名了。

在蜀地,尤其是锦官府,这样的书院学校还不少,因此这样的人占报名者的大多数。

锦官府考试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渐渐有外地士子朝锦官府赶来。

这是一场蜀地士人的盛宴,凡是有志于官场的,在听到消息之后,无不想上场一试。

不过对于锦官府诸家族来说,还是另两件事更值得关注。

首先是何家宗子何璨被征辟为府衙士曹参军事,随后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下令整顿商税,在府衙担任录事的钟家子钟安裕负责仓曹税收事。

没有一个大家族是通过和善的手段发展起来的,故而各家基本上都能看出来,陈府君是准备扶持钟家了。

“灵池和广都?说说原因。”

眼看夏收不远,魏仁浦将自己选择的两个典租农具试点县上报给陈佑。

听了陈佑的问话,魏仁浦不慌不忙道:“回禀使君,选择这两个县,原因有二。第一,灵池县东南有分栋山,广都东南有大塔山,县内农田较少;第二,如今何璨为司士,这两个县同何家所在的郫县、新都二县正好位于府境两端,可以避嫌。”

不得不说,魏仁浦考虑的比较周到,陈佑只是稍稍思考,便点头表示同意,紧接着吩咐人将士曹参军事何璨请来。

在何璨到来之前,陈佑对魏仁浦道:“夏收开始之后,功曹要多朝这两个县跑一跑。”

“喏!”魏仁浦毫不迟疑。

何璨很快就来到陈佑的书厅,只听得陈佑面色淡然道:“何司士,这次夏收将试行典租农具之事,我选了灵池和广都二县作为试验。在夏收开始之前,士曹要对两个县的情况坐到心中有数,等到夏收开始,可以直接开始典租。”

第二百二十三章 方法总比困难多

何璨回到士曹的时候还有些发懵。

能当上士曹参军事,何家人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除非陈佑要选择那些官阶相符却没有产业的候缺官,否则何璨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锦官府原先是蜀都,有不少府外人士在此处为官。孟蜀覆灭之后,顶层高官被打包带往汴京,底层在清洗之后大部分留任,至于中层,绝大部分都沦为士庶,一些幸运儿由于名气较大而获赐散官位。

相比于那些空有名气的官员,显然何璨这个出自当地大族的人更有竞争力。

只是何璨没想到,准确的说,是何有良没想到,他们的陈使君竟然会让士曹来负责典租农具的事情。

谁不知道新都何氏在锦官府土地最多?谁不知道锦官府几个地主都想着在典租农具这件事情上吃点肉喝点汤?

偏偏,做肉的大厨直接把锅端到了何家面前,说你们自己分吧!

那么这锅肉到底该怎么分,不是,是这件事该怎么办好?

想了又想,还是先回家问问大人再说。

本来典租农具的事情准备交给宣讲院的,前期准备也一直是宣讲院在做,现在陈佑让士曹负责此事,也没说宣讲院该怎么办。

何璨略一思考,安排人去叫范绍温。

范绍温现在是有事无职,农事宣讲院也是个没有品级的机构。

揽权是官僚机构的天性,坐到士曹参军事的位子上,既然陈佑没有交待,何璨自然就动了把宣讲院划入士曹的心思。

此时宣讲事宜已经步入正轨,范绍温也就没有天天跟着看着。他现在还没有官身,想着能不能趁着这次考试拿到一个好名次,是以常常在家中温书。

被吩咐来找范绍温的一个士曹史很快就来到范家,刚到正厅,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来。

只见这少年身着淡青色长衫,头顶两髻自然下垂,再加上脸色沉稳,乍眼看去让人感觉有些不协调。

这少年中规中矩地朝那士曹史行礼道:“范昌祐见过官人。家父正在读书,昌祐斗胆拦下官人,还望官人恕罪。”

一个小孩这么正正经经,让士曹史有些不自在,坐在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干笑道:“这个,昌祐贤侄,某这次来是奉了何司士的命令,请范院长去士曹。”

范昌祐又一板一眼地问了一句,才告罪一声,吩咐一个仆役去请范绍温,同时嘱咐仆役一定要让范绍温带上典租农具的章程。

而他自己,则陪坐在正厅中,同士曹史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不得不说,同一个小孩正经聊天是很尴尬的一件事,当范绍温拿着一叠纸走进正厅时,士曹史明显松了口气:“范院长,某奉何司士之令来请院长至士曹议事。”

“好。”面对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吏,范绍温架子端得很自然,“这就走吧。”

士曹史知道范绍温是在使君那里挂了名的,又是有名的读书人,不是他这种小吏所能比,是以也没什么愤懑的情绪,只是对范绍温也没亲近的念头了。

范绍温刚走进士曹,何璨立刻放下笔:“范院长,坐下说话。”

待范绍温做好,何璨直接笑着开口道:“使君之前召见某,教某主持农具典租之事。”

这话一说出口,范绍温眼皮一跳,不由攥紧手中纸张,就好像辛辛苦苦养的桃树,快要成熟时被人连根挖走那般难受。

不过何璨似乎没注意到范绍温的神态,继续道:“听说农宣院还没定品级,这可不好办事啊!不知范院长可有感触?”

“这这”范绍温突然一喜,也顾不上想何璨摘桃子的事情了。

好一会儿,范绍温终于整理好思绪,当即道:“若是能确定品级,也少了很多麻烦事,只是这怎么好开口”

“范院长无需操心,此事交给我士曹就好!”见范绍温赞同,何璨脸上满是笑容,“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范绍温全程操办宣讲农事之后,已经十分熟悉做一件事情的顺序。同何璨谈妥之后,立刻把之前拟定的章程递过去,同时说出自己的想法。

商议一番之后,何璨吩咐士曹诸人先去统计灵池、广都二县家无农具的自耕农田亩数。

为了给未来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范绍温承诺宣讲院会帮忙。

府衙之中无秘密,何璨负责农具典租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在下午散衙之前,锦官府内所有大户都知道了这件事,灵池、广都二县的大户自然是高兴万分,心中打着不同的算盘,想着如何从何璨手中扣一些好处出来,其余几个县的大户则埋怨陈使君胆子太小、魄力不够。

一场新的串联在锦官府展开,不止一拨人来到何家,想要让何璨进言扩大施行典租的地域。

而灵池和广都的大户则互相商量着每一家能拿多少好处。有那等机灵的,知道要留够给府衙撑面子的;但也有那等利令智昏之人,想要把所有好处都瓜分掉,一点残渣都不留给贫民。

不论哪一种选择,他们都能做到。

举个例子,府衙下令按丁口发钱,要传给各县,各县安排人告知乡长里正。上面不好操作,但在乡里,只要收买住乡长里正,府衙的命令就不会往下传播了。每个乡分到的钱就被乡长里正瓜分掉了。

有人来查怎么办?挑选“模范村民”,来人都按照定好的路线向模范村民核实。只不过挑选模范村民又是一笔开支,拿到手里的收益就少了一块。

这样的操作最怕暗查暗访,所以必须再收买上面一些人,帮忙看着点,最好能在暗查的队伍中塞上自己人通风报信。

上下打点的开支不小,但相比收入,还是值得冒险的。

当然了,最保险的方法还是:府衙要发十钱,加上四处打点分润的,我拿走八钱,一钱留做县衙面或者乡里的小金库,一钱发下去。

人不能被尿憋死,只要胆子大,只要肯动脑,一定能薅到羊毛的!

就比如这次,陈佑担心农夫不知道典租农具的事情,让农事宣讲院的老农和书生一并宣讲此事。

于是两个县的大户就开始试探范绍温和宣讲院众人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利字当头乱接踵

“爹爹,你看这事”

亭子里,一老一少坐在石墩子上对弈,老人是何璨的老父亲,少年是何璨次子。

何璨站在一旁看了没多久,就忍不住开口了。

“急甚么,等这一局下完再说。”

何有良不急不缓,落下一子。

何璨双手来回握了几次,看看老父亲,又看看儿子,终于叹息一声:“我到外面去等着。”

自从孟蜀灭亡之后,他能感觉到父亲是越来越沉稳了,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派。

只可惜他学不来,不止一次被父亲呵斥急躁。

而他那个儿子,名为何德彦,说是次子,但因为长子早夭,实际上是兄弟姐妹中最大的一个。

何德彦早慧,喜欢围棋,从岁开始就跟何有良对弈,到现在已经是棋逢对手输赢各半了。

有这么一个儿子,何璨心里骄傲的同时,又感觉有些压力。

这亭子建在一个小山坡顶,不远处就是连成片的农田。

何璨站在坡上,看着随风起伏的稻苗,原本有些焦躁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思绪自然而然地转到政务上去。

别看这次试行农具典租的两个县都没有何家的土地,但操作得当的话,也能分到一些好处。

不要好处是不可能的,别人都要好处,你不要好处,难道是憋在心里想搞一个大新闻?

问题在于拿多少,最重要的是陈使君的底线是多少。

脑子里想着各种事情,时间过得飞快。

“爹爹,翁翁叫你过去。”

儿子的声音惊醒何璨,回头一看,次子德彦站在身后,而老父何有良还坐在亭子里收拾棋子。

朝儿子点点头,快步走到桌前:“爹你歇着,我来收拾。”

何有良很自然地罢手,看着何璨低头弯腰将黑白子分装到木盒中,突然开口询问:“你是怎么想的?”

何璨闻言顿了一下,之后头也不抬,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道:“总不能真的分文不取,只是不知道使君是怎么想的,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些人吃得太难看。”

说着,他停了一下,仿佛是解释一般:“之前使君找老农士子宣讲也好,要开新书院也好,大家伙都没拦着,现在这事也该分润一些好处了。”

“十多年前,这锦官府里,最大的是王家。”何有良没有说眼前的事情,反而说起了老黄历,“后来是李、赵、张、高等轮流居首,那个时候咱们何家侥幸同朝臣攀上关系,才能在新都县发展起来。”

这些事都是何璨从小经历的,他不知道父亲现在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咱们家原本只是在新都县,如今郫县,甚至锦官城内都有产业,你可知道咱们家现在需要什么?钱银,还是其它东西?”

“咔嗒!”

关上木盒的盖子,何璨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道:“需要关系。”

何有良对何璨的回答不置可否,而是继续说:“如今都说咱们何家是锦官府第一,但是仔细想想就知道,不说当年的王家了,就是李赵张高等家,当初都比咱们家这个第一稳当。”

说到这里,何有良猛地拍了一下石桌:“陈使君手里面可是抓着兵权的,如今圣人在此,使君求稳,若是圣人归京,又当如何?吃亏是福啊大哥!”

最后一句话,说得是意味深长。

何璨仔细思量一阵,终于点头道:“儿子明白了,一定跟那些人详陈利弊,办好此事。”

“那也没必要。”何有良的转折有些快,“没有恶人,哪能突显出好人?人陈使君是朝堂高官,咱们何家只是边鄙小民,犯不着为了他得罪乡里乡亲的。”

何璨嘴角直抽抽:“那”

何有良长叹一声:“你是府衙的人,就算能管到县里,还能管到乡里不成?”

“哦,哦!”何璨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这边是父亲教训儿子,换到范家则是儿子劝诫父亲。

在范昌祐苦口婆心的劝诫下,范绍温终于答应闭门读书,不见那些请托之人。

就在书院定址动工的那一天,何璨将灵池、广都两县的县丞请到士曹,一再强调士曹在农具典租上要公平公正,要让所有需要的农户都能租到农具。

紧接着又说因为士曹人员较少,还要分出人手巡视监督,所以需要县衙帮忙分担大部分的典租份额。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士曹负责的这一部分你们都别想了,县衙负责的那一部分可以分着吃,但是不能太过火。

不论是农事宣讲院,还是新书院,陈佑都只是保持关注,没有插手太多。

他现在除了对着各地传来的消息分析,就是巡察府兵、正兵操练。

东川利州两地的消息越来越多,而且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首先是东川,昌州知州事借口做寿大肆敛财,民怨甚大。

本来民怨啥的,如果不能组织起来也没啥用。但这一次,有一伙盗贼劫了知州事的金银财宝,偏偏还拿出一些来分给了城里居民。

也不知道知州事从哪听到的消息,派州兵挨家挨户收缴。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可想而知昌州城被祸害成什么样子。

然后,死人了,有民有兵。在之后,城中生乱,贼人入城。

这个知州事之前也是当兵的,倒也硬气,硬是带着散乱的州兵打退贼兵、平定民乱。

嗯,在奏章上又是一个文武双全、智勇兼备的好官。

再是利州,巴州有一军由于粮饷不足哗变了。这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通过武德司的渠道迅速送过来的,也不知道现在解决了没有。

这是闹得比较大的例子,东川也好,利州也好,甚至陈佑所在的西川,各种贼人乱民都出现了不少。

好在西川各军都陆续传回消息,离得比较近的几个军或是已经抵达锦官府,或是正在赶来的路上,让陈佑多了不少安全感。

只不过诸军齐聚。粮饷和治安,是两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粮饷还好,锦官城位于水边,交通方便,可以从其它地方调度,就是钱银花的比较多,税收压力大。

但治安,就有些不太好管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治军难收税更难

坐在陈佑面前的是法曹参军事罗彦赟,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抱怨。

陈佑只是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面色平静地看着罗彦赟,安静倾听,时而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

“那些将军校尉,最低的都是正六品上,周边各县令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期望着使君发句话,好让他们收敛一些。”

最后,罗彦赟以这句话结尾。

陈佑点头道:“我知道了。”

想了想,又道:“你从法曹选几个人,明天跟我去各军转转。等所有人都到了,我再召集大家一起讲一讲。”

“好!”罗彦赟就等着这句话,当即点头应下,告罪离开。

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陈佑叹息一身重新取出一张写了一半的纸,压在白瓷镇纸底下,提笔蘸墨书写。

锦官府先前作为蜀国国都,人口在蜀地也算是首屈一指的,计有八万户,二十五万余口。

不过户口算的都是有户籍记录的,各种不在编的隐户都没有计算在内,所以实际人口要比这个统计数据多,至于具体多多少,这就不得而知了。

比如茂州,位于彭州西北边,总共有十一个县,但是在一百多年后的一次人口普查中,只有五百六十八户、一千三百七十七口。

原因就在于茂州只有一个汶山县编户齐民,其余十个县都是羁縻县。羁縻县的人口,以及居住在汶山的异族人口,都不算在户口之中。

之所以说到这个,是想说,锦官府各个县城,平均下来每座城池只有两万人左右,而一个军基本上都有五千人。

锦官城还没什么,其他几个县突然多了近乎四分之一的青壮,会有什么样的乱子,应该不需要多说。

这年头,当兵的是大爷,动不动就哗变。眼看多事时节,从开封调来的禁军也就算了,收编的蜀军陈佑可不敢约束太甚。所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尽量不去扰民,做到喝酒不闹事、票昌(手动和谐)找窑子。

这事等到明天点一点就好,现在陈佑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增加税收。

现在税收疲软,但总体来说还是两税法的架子,即按照户等,更准确的说是按照田亩等级征税。

这种对大地主不友好的税收政策,理所当然的遭到“黎民百姓”的抵制。虽然当时唐皇强行下诏推行,不过各种钻空子的方法层出不穷,税收非但没多,反而少了。

此时去唐不远,税法依旧沿袭唐代,除了夏秋两季的田亩税外,能依靠的只有关津税、专卖税、外商税。

关津税分为关税和津税两部分,顾名思义,经过关隘、渡口都要交税,就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过路费。

其实交易税也算在内,可惜征收交易税太过麻烦,除非是强力藩镇,否则一般人根本想不起来或者是做不到征收交易税。

例如崔从镇淮南时,就规定:“扬州凡交易资产,奴婢有率贯钱,羊畜有口算。”

所谓贯钱口算,一般是一千钱算二十,税率百分之二。明令规定的最高有过百分之五,不过持续时间不长。

专卖税则包括盐、铁、酒、茶、竹、木、漆,根据时任户部侍郎赵赞的奏章所言:“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皆什一之税。”统一征收百分之十的税。

有人统计唐朝唐朝大中中期税收情况,专卖税加在一起占全体税收的比例接近百分之四十五。也就是说,两税法征收的田税也不过只比专卖税多一点而已。

当然了,不排除因为地主偷税漏税而导致田税减少的情况发生。不过盐铁酒茶等走私也比较多,真要算起来,或许两者也相差不多。

最后就是外商税,主要是市舶司对蕃船征税,不过税额低,数量少,不值一提。

说回到锦官府,外商税是不要想了,关津税早就被孟蜀免除,周国立国之后对此也没有明文规定,陈佑也不敢突然提出要征收。

那么剩下的就是专卖税了,或许还可以加上交易税。

还是那句话,锦官府毕竟曾经是一国之都,专卖税还是做得不错的。然而问题是,这一块没有盐井、没有铁矿、没有茶场、没有漆场。

倒不是说完全没有,而是不成规模,能提供的税收不多,只能说聊胜于无。还好经济不错,酒、竹、木等能提供一些税。

只是同田亩税相同,各种偷税避税的法子层出不穷。

讲真,陈佑看到田册后,再对比以前统计出来的粮食产量,一算亩产,高得不像话!

为什么这么高?田亩少报了呗!

这要是再发展下去,陈佑怀疑那些地主能给自己来一个五代版的稻上飞!

不过好在之前打下锦官府之后,赵元昌就曾令人清查田亩,到现在还不到一年,田税问题还不是很严重——无非就是上田成中田,中田成下田,依法合理的避税。

考虑一番之后,陈佑决定先在商税上动刀子。

奏章早早送去汴京,原以为可以等到官家批示,没想到突然要把兵马都调到锦官城附近,府衙仓库告急,陈佑不得不直接开始。

他正在写的就是具体章程,已经快写完,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能施行下去。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东西,就分两档,普通商品收百分之五的交易税,奢侈品收百分之十五的交易税。再加上盐铁专卖税,总共是三挡。

重点是哪些是普通商品,哪些是奢侈品,这得确立一个标准。

除此之外,就是怎么样保证税能收上来。

这比确定标准要难得多,也是陈佑付出心力最多的部分。

首先,他决定将商税事务从仓曹划出来,单独设立一个税曹,专门负责商税征收。

不过税曹一时半会还无法运转,在陈佑的计划中,税曹甚至会超越功曹,成为府衙第一个大曹,至少在人数上是如此。

税曹内部怎么分,从哪找那么多会算术的账房或士子,怎么保证税曹出马一定能收到税?

千头万绪,想得人脑壳疼。

这个时候,陈佑才真心觉得,以前严格的坊市制度,真的是方便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人生巅峰小婴孩

可不是吗,将所有商业行为聚集到限定区域中,别的不说,至少收税和监管十分方便。

只可惜,恢复坊市制度也只能在脑海中想一想。

宋朝皇帝曾多次下诏东京严格执行坊市制度,然而终宋一朝,汉唐坊市制度就没有完全恢复过。东京城的诸坊,起到的作用更类似于后来的“街道”。

陈佑收敛心思,专心撰写商税章程。

正写着,庞中和突然过来了。

暮春三月,书厅门窗大开,庞中和手里拿着一叠纸,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使君,最新的邸报送来了。”

陈佑将毛笔放到笔搁上,示意庞中和进来。

“这是京中使者顺路带来的。”庞中和将邸报放到陈佑桌上,同时解释了一句。

“哦?使者呢?”

“入行宫宣旨去了。”

听到这话,陈佑就知道使者此来是为了小皇子。

拿起邸报一看,果然,第一个消息就是《大赦令》,赦令开头点明原因:皇子德昭出生。

再看第二个消息,封皇子德昭为兴国公。

很显然,急忙赶来的那个使者,就是为了宣读这一份制书。

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从一品的国公,婴儿赵德昭一出生就在终点线上了!甚至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个终点线,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感慨一声,陈佑继续阅览邸报。

使者带来的这份邸报同陈佑看到的上一份邸报之间隔了几天,没办法,邸报跑得没有使者快。

不同于私印邸报有各种奇闻异事,这一份邸报是官方发布的,只有政务消息。

只可惜这份邸报上除了开头两件大事外,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了。陈佑随意翻了翻,便将其放下。

想了想,陈佑吩咐道:“着人安排接风酒席,驿馆清理出一个小院,然后你到行宫外候着,邀请使者赴宴。”

庞中和答应一声,立刻下去安排。

功曹书厅,魏仁浦带着一丝笑容道:“何司士,如此行事,怕是有些不妥吧?”

“魏司功有所不知,我们士曹不到二十人,府衙需得留人,两个县一铺开,完全不够,不得不寻县衙相帮。”

坐在对面的何璨十分认真地解释着:“而且我等也不是放到县衙之后就不管了,自会安排人手盯着县衙。而且日后此法在其余诸县推行,我士曹诸人定是不足,到得那时便是我等不想给县衙,也是无法可想。”

说着,何璨顿了一下,仿佛是让魏仁浦仔细思考。

只不过他还是耐性不足,不等魏仁浦考虑清楚,便继续道:“与其到了那时再考虑如何让县衙来负责,不若自此时便试验一番。想来这也是使君先选两个县的缘故。”

道理是这个道理,魏仁浦仔细想了想,何璨的说法没问题,可他总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

想了又想,终于点头道:“何司士所言有理,既然使君将此事交予士曹,具体如何去办,还得司士你拿主意,我们功曹只是偶尔过去看一看罢了。”

这话虽是笑着说出来的,但何璨听了之后却心中一突。

魏仁浦来了也有半个多月了,大家也都知道他是陈佑从枢密院带过来的部属,陈佑对他的倚重不必多说。

有了这样一层身份,他口中的“偶尔看一看”,何璨可不敢不放在心上。

何璨答应一声便心事重重地回到士曹,他决定回去之后同父亲商议商议。

当天下午,皇子德昭被封为兴国公的消息在锦官府传开,一众官商豪富立刻着人备礼,准备送到行宫。

下属总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上司的,大家都认为上司不一定记得送礼的人,但一定记得没送礼的人。

也因此,哪怕有些人的名字都不一定会递到卢金婵案头,这些人也要费尽心思准备一份寓意美好的贺礼。

相比之下,陈佑就轻松多了。在庞中和带来使者晚上赴宴的消息之后,直接带着一枚玉佩、一枚玉虎请入行宫。

这两件玉器全部是用精品于阗玉雕刻而成,于阗玉就是著名的和田软玉。

玉佩是祥云纹,且有君子温润如玉的含义在其中。

而那栩栩如生的玉虎却有另一番寓意:兵符又称虎符,西方白虎象征兵事。

当然了,陈佑是不会承认自己祝愿小皇子掌控兵权的。

卢金婵如今还在月内,也就是常说的坐月子,陈佑身为外臣,肯定是见不到的。

在一座宫殿内,陈佑见到了抱着小皇子的卢云华。

陈佑笑着行礼道:“卢小娘子,最近可还顺心?”

卢云华抱着孩子,不好回礼,只得微微欠身:“有劳使君挂念。”

陈佑没有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大一小两个红漆木盒:“听闻皇子德昭受封兴国公,特持礼来贺。”

自有宦官宫人接过木盒,打开之后摆在卢云华面前。

卢云华也是聪慧之人,看到玉虎之后,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陈佑,轻笑道:“使君有心了。”

“一点心意罢了。”

说完之后,殿内安静下来。

陈佑袖手坐在椅子上,卢云华轻轻晃着小皇子,一时无言。

过了一阵,陈佑心里想着要不要开口告退,这时候卢云华怀中的婴孩突然哭出声来。

哪怕卢云华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怀中婴孩骤然哭起来,教她一阵慌乱。

好在小皇子的姆妈一直候在旁边,见状立刻上前接过婴孩,轻轻哄着。

似是感觉到陈佑的目光,卢云华朝陈佑尴尬地笑了笑:“小孩子就喜欢哭。”

“嗯。”陈佑点点头。

他也走近了几步,不过目光都放在小皇子身上。

虽然之前就听太医院的御医说小皇子身体康健,但此时见了这孩子皮肤光泽饱满,听了这中气十足的哭声,陈佑这才确定,这孩子真的十分健康。

了却一桩心事,陈佑松了口气,转向卢云华,眯着眼睛笑道:“小孩子喜欢哭是好事,二娘子这么久还没习惯吗?”

卢云华闻言白了陈佑一眼,重又扭头看着小皇子。

陈佑也不着恼,张嘴笑了笑,便自告罪离开。

只要小皇子在回京之前能一直这么健康,那就不需要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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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朝堂微操总是迟

戎州庆符县,这里已经不是一年前破败模样了。

最直观的就是城墙,县城城墙不再是从前那一人高的土墙了,而是两人高的土墙!

虽然还是土墙,但使用的是正统的筑墙方法,比之前单纯用土堆成的墙要结实的多。

城墙有了,城门也换成了厚重的木门。

庆符城,真正有了一个县城的样子。

自南门进城,只见一条石子路从城门口一直延伸到县衙门口。

这条石子路足有五丈宽,路两旁皆是门朝街开的店铺,街面上来来往往各色人物,就连两旁的店铺也只有少数几家还空着开张。

偶尔有操持着不熟练汉话的夷人同城内商人发生争执,在街面上来回巡逻的衙役便成群结队围过去,也因此,庆符县内没什么人敢闹事。

距离县衙不远的一个广场上,站在广场正中一名绿袍官员正大声诵读《礼记》,大大小小三十余人围在他身边,跟着他一句一句朗读。

这人正是庆符县令董成林。

在山里辛苦了一年,如今的董成林变黑了,但精神看上去好很多。

读完这一段后,董成林让众人回去好生练习,宣布今天的课业到此结束。

这时,等在旁边的一个中年汉子快步走上前来:“沙马部送来消息,那伙人极有可能在三天后动手。”

董成林点点头,一边朝县衙走,一边问道:“州衙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吗?”

“还没有。”那汉子面上现出忧虑的神色,“明府,我怀疑派去报信的信使是不是都被拦下来了,否则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消息。”

“唉!”董成林长叹一声,“若果真如此,就是我害了他们啊!”

那汉子立刻宽慰道:“我等跟随明府学习圣人之言,在此处教化蛮夷,早已将生死抛开,明府不必自责。且此次还需明府坐镇指挥,才能消灭那等心怀不轨之人,好让他们死得其所。”

在门口衙役崇敬的目光中,董成林同那汉子步入府衙。

一路来到书厅,自一堆书册中取出一份名单递给那汉子,董成林面色平静地说:“既然联系不上州衙,我们便自己动手,你先把城内这些蛮夷都清理掉。”

话语之间仿佛只是让人杀几只鸭几只鸡一般,淡漠地让人心寒。

不过对话的两人都没什么异样,毕竟在他们看来,不服教化的蛮夷同牲畜没什么区别。杀几个试图咬人的牲畜,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两人的谈话结束没多久,庆符县城城门关闭,一队队手持兵械的衙役包围住名单上的夷人,甚至都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直接就地格杀。

紧接着,庆符县派人召集周边夷人部落前来县城。

没错,全勇所说的那个在夷人中声望很大的人就是董成林。

目光转回锦官府,陈佑在金玉楼见到了前来传旨的使者。

来人陈佑见过,正是当初在江陵城下册封秦王的内常侍李楼。

坐下之后,陈佑当先端起酒盏:“李大官远道而来,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李楼连忙道:“当不得使君如此!”

说着就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吃了一口菜后喟然道:“我这一路行来,只觉得山高水远,歇了半天才精神一些。陈使君在此为官,着实不易!”

陈佑哈哈一笑:“我所求的,不过忠于王事而已,同大官没甚区别。”

整个隔间里面,除了陈佑和李楼两人,还有一名侍女在桌旁侍候着,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露骨。

只不过这酒席刚开始,两个人还处于互相吹捧的阶段,说出来的都是没什么营养的话语。

酒过三巡,那侍女见机退下,陈佑这才笑道:“某同大官也是有缘,只是还不知大官何处高就?”

微醺的李楼似是想到了得意之处,哈哈笑道:“不怕使君笑话,某原在内侍省当一个内常侍,如今却是要往殿中省去了!”

殿中省的设置和宫官类似,只不过宫官负责服侍内官妃嫔,而殿中省则主要服侍皇帝。

内常侍是正五品下,看李楼这个样子,应该是升为从四品上的殿中少监。

陈佑祝贺几句,再次劝酒,同时不动神色地询问京城之事。

等派人将酩酊大醉的李楼送回驿馆,陈佑已经得知李美人受宠之事了,若不是现在行宫已经落锁,他一定会立刻将这个消息送到卢云华手上,好让卢皇后知晓此事。

无关乎其它,纯粹是政治投资。

翌日,李楼似乎忘了昨晚醉酒时所说的话了,温声细语地向陈佑辞行归京。

陈佑也不抠搜,送给李楼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这才将李楼送上船。

接下来几天,西川行营诸军陆续抵达锦官府。扣除原本就在锦官府的六个军,再扣除永平军的三个军,剩下九个军正好每个县驻扎一军。

所有人都到齐之后,陈佑立刻把各个军的将军校尉同各县县令知县请到一起,一再重申各军将士要“喝酒不闹事,票昌不乱来”。

同时下令各县县尉领头,县衙和军中各出一半人组成一个临时的军司法,专门负责县城内的涉军事件。

只能说,为了在不得罪兵大爷的同时保证府内不乱套,陈佑也是绞尽脑汁了。

治安问题勉强压下,第二件事就是商税。

在正式公布之前,府衙要整顿商税的事情就传遍了锦官府各县。

这事陈佑故意放出的消息,有个形象的名字叫做“吹风”。

先吹吹风,看看大家的反应是什么。

传出去的消息真真假假,具体内容支离破碎,有一些内容比陈佑拟定的更加严格,也有一些相比较而言更加宽松。

不论反响如何,陈佑都下定决心整顿商税,只是若反弹力度太大,有些地方就不得不退让一步。

但是为了防止那些人自以为能压服府衙,这才放出宽严不同的消息。目的就是要让那些人以为他们是通过利益交换才达到目的,府衙也不是好欺负的。

三月十八日,枢密院移文锦官府,让陈佑调兵护卫行宫,余事勿管。

同时,利州制置使詹胜元也收到了枢密院的移文,让其整顿麾下兵马,清剿境内贼盗。

然而,詹胜元收到公文之前,就已经收到了境内兵变的消息。

第二百二十八章 战斗已起押何方(一)

三月十七日凌晨,原蜀将杨光远领兵突袭剑门关;午时许,绵谷豪族王世安起兵夺州城、攻葭萌关;申时许,利州大盗吴柳树攻阳平关,被守军击退。

剑门关、葭萌关、阳平关,从南至北,北面阳平关锁住金牛道,南面剑门关可以拦住剑州兵马。

利州制置使一般都是在兴元府,故而当詹胜元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其实詹胜元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收到从锦官府送来的提醒之后,他就派人到处打探,感觉到了不寻常。

只是不同于西川行营,利州制置使司只有他一个制置使,不得调令就不能随意调动兵马。

至于说整个蜀地官职最高的刘承泽,身为兴元节度使的他没受诏命就不得离开兴元府。

好在整个利州制置使司辖下,只有汉中这一块较大的平原地区,而且汉中关隘也多,制置使司近半兵力都在汉中。

得到消息之后,詹胜元立刻调兵增援三泉县。

他正准备带兵出发,枢密院的命令就到了,紧接着又得到剑门和葭萌失守的消息。

同刘承泽商议一番,决定还是保守一些比较好,于是委任一人为偏将,领兵前往三泉。他对三泉诸军的要求就是扼守住阳平关,同时清扫周边山寨,对利州叛军保持压力。

而他自己,则领兵翻越米仓山,准备沿集州、巴州自侧面攻利州,这一条路就是米仓道。

而锦官府这边,陈佑除了命令各州州兵严守城池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西川行营的应对就是在局势不明朗之前,维持住锦官府的稳定。

只不过也不可能一直缩在锦官府不动弹,平时还好,若战乱真的波及到锦官府周边,去年夏天大量存粮被运出去的锦官府支撑不了数万兵马太长时间。

十八日下午,汉州校尉全师雄袭杀知州,劫掠粮秣钱银之后夺鹿头关、白马关,奔绵州而去。等陈佑得知消息之后,不得不让副都监刘正岚带兵前往汉州坐镇,同时夺回两关。

同日,原后蜀保宁军节度使,现武德军节度使袁宏伟在前往盐亭县的路上遭遇刺杀,索性卫士得力,无甚大碍。

同日,果州乱民冲击州衙,南充县尉趁机杀县令,裹挟民众驱逐知州、校尉,据城自守。

只不过这个县尉估计是没脑子,当天晚上在宴请城内豪族的时候被当席斩杀。等果州知州和校尉重整兵马准备进攻州城的时候,当地豪族大开城门,捧着那县尉的脑袋迎接二人入城。

与此同时,戎州、泸州南部夷人之乱已经持续数天了。戎州州城被围,不久前城内爆发内乱,若不是城外夷人大军后力不济,州城肯定会陷落。

夷人军之所以后力不济,得益于庆符县的董成林。庆符和州城宜宾相去不远,董成林联合一部分熟夷部落,牵制了大量的夷军兵力。

蜀地四制置使司,就只有夔州制置使司还算安稳,但这安稳没有持续多久。二十一日,沈国再次进攻江陵,同时位于周、沈边境的蛮夷生乱,施州、夔州、归州、峡州皆有乱起。

不过沈国也不安稳,诸王争储已经达到最关键的时候,同去年周国一般,随时有可能爆发内乱。

就在这一片纷乱之中,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下令整顿府内商税。

由于官家尚未批复陈佑关于商税的奏章,所以暂时没有设立税曹,而是将征税事分成三份。

其中普通商品交易税由仓曹参军事曹延之负责征收,录事钟安裕为之副;奢侈品交易税由参军事龙昌才负责征收,录事何进为之副;盐铁茶等专卖交由参军事梁羡负责,录事韩向阳为之副。

值得一提的是,韩向阳是陈佑新近征辟的一个人才。他原本是后蜀大将军、太傅杨中广的幕僚,在杨中广服毒自杀后护送其灵柩归乡,安顿好之后才回到锦官府求个前程。

在征召数位账房先生,又增加了胥吏之后,曹延之等人终于行动起来。

三种税的征收难度各不相同,其中专卖税最容易,但是要盯着走私,比较危险;而奢侈品税要面临大族豪富的人情请托,公私如何权衡,十分考验人;普通商品税最繁杂,尤其要经常翻查账目,对账房先生的需求量比较大。

至于为什么不在城门口设立检查点直接对出入城门的商品征税,而要采取这种费力的方式?

还不是为了多重收税!

就相当于现在的营业税,每一次交易都要交一次税,一买一卖,同一件商品可能要至少也得缴纳两次税。

而城门口收税则相当于增值税,只是在商品进入“城池”这个市场之前,根据价格估值征收固定税收,之后的交易都不再收税。

如果严格执行规程,且两者税率相差不多的话,很显然前者能收到更多的税金。

为了钱,陈佑也是蛮拼的。

想要查账,就得有合格的账房先生,但是账房先生不够怎么办?

于是,在书院还没建设完成的情况下,算学院提前开始招收学生了。

按照陈佑定下的规矩,这次提前招生不是为了培养数学家,而是要培养账房先生。

故而除了院长贾义,以及贾义邀请来的两个研究算学的同好之外,还聘请了几名老账房来传授经验。真要说起来,这应该可以算是初级账房培训班。

就这样,几天之后,陈佑一算,这几天增加的税收刚刚够为了收税而增加的开支!

好在税收在逐渐增长,想来一个月之后应该会有较多盈余。

随着商税征收逐渐步入正轨,锦官府的一些商人受不了了,他们缴纳的每一笔税金,都是在利润上割肉。

在一次次的串联之后,在锦官府影响力比较大的二十个商贩齐聚钟家,想要钟青昌拿出个章程来,同时带头为锦官府商人争取权益。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钟青昌这个时候竟然生病了!而且还病得比较重,直接就卧床不起了。

出面接待众人的是钟家宗子,钟青昌的嫡长子钟安润。

第二百二十九章 战斗已起押何方(二)

“小子安润,见过各位丈人。”

一上来,钟安润团团一礼,恭敬非常。

丈人在这个时候可以用来称呼父执辈尊长,例如北宋名臣富弼就一直称呼范仲淹为“范六丈”。

而长辈对晚辈,则可以谦称“劣丈”,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记载寇准问李嘉言士林对自己的评价:“外人谓劣丈云何?”李嘉言答曰:“外人皆云丈人旦夕人相。”

别人都说您迟早要当上宰相。

怎么听起来有种钦定的感觉?

不多扯,钟安润行礼之后,厅内众人纷纷口称贤侄回礼。

钟安润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站到主位之前,再次拱手道:“各位丈人来得不巧,我家大人卧病在床,不能远迎,还望见谅。”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厅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的男子出声道:“钟家主有恙,我等本不当叨扰,然事关重大,还望贤侄通融则个,叫我等见一见钟家主讨个主意。”

立马一片附和之声:“是极!是极!讨个主意咱就走!”

讨个主意?

钟安润心中暗自冷笑,眼前这些人皆是锦官府中有名的商贾,怎么可能还要问过钟家才能有主意,无非是想让钟家当那个领头羊、出头鸟罢了!

心中明白这些人的想法,脸上适时露出一丝苦笑:“好叫诸位丈人知晓,不是小子非要阻拦,实在是家父重病不便见客,若过了病气给诸位,小子真是百死莫赎了!”

说着,又是团团一揖,执礼甚恭。

眼看实在见不到钟青昌,这群人也不再强求,互相对了对眼色,之前那个说话的男子再次开口:“我等也非是不晓事之人,既然钟家主不便见客,贤侄在此也是一样。”

不等钟安润推脱,人群中立刻响起赞同的话语。

“正是如此!”

“钟家乃锦官府商贾魁首,钟家主不在,合该是贤侄为首!”

“贤侄且说着便是,我等必听而从之!”

对此,钟安润唯有报以呵呵,车轱辘话来回说,就是不松口。

这样纠缠了近半个时辰,在钟安润的授意下,钟家仆下又不送茶水,直让众人口干舌燥。

眼见得在钟家讨不得好,他们也不好太过逼迫一个小辈,一众人等只得无奈告辞。

送走这些人,钟安润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庞,一口气灌下三盏温水,这才朝后院书房走去。

后院书房中,原本应该卧病在床的钟青昌站在桌前,悬腕提笔临摹字帖。

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钟安润:“人都走了?”

“都走了。”钟安润走到自己父亲身后,话语间有些不满,“一个个都想把咱们家推到前头,亏得大人你之前还带着他们一块赚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钟青昌倒没什么不满,一边运笔一边道:“感情说到最后都是生意,咱们做生意的,最忌讳的就是该谈生意的时候你跟人家谈感情。”【1】

钟安润点头表示知晓,静了一会儿,见钟青昌不再说话,他又忍不住问道:“大人,这商税的事情,咱们家该怎么办?”

“你看过账目没?这几天损失多少?”

“也不是很多,但积少成多”

“大哥啊,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咱们家做生意,要让大家都有赚头。现在呢,我们就是在同府衙做生意,你总不能让府衙赚不到吧?”

“可是”

“唉!”

见儿子还拎不清,钟青昌长叹一声,放下毛笔,转身看向儿子:“如今丰乐跟着曹司仓做事,你以为锦官府那么多能人,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丰乐?使君看重丰乐,咱们钟家支持丰乐为使君做事,这就是一桩生意。”

听到这里,钟安润若有所悟:“那我们支持府衙收税?”

“不是支持府衙收税。”钟青昌无奈地摇摇头,“税本就是要收的,咱们是要支持使君对付那些不服管制的奸商恶贾。”

钟安润只觉得豁然开朗,一切都是生意啊!

钟氏父子之间的对话,陈佑不得而知,但是他很快就知道府内豪商串联准备对府衙施压的事情了。

等他自城外兵营巡视归来,一份串联名单就已经摆到案头。

而且钟安裕还送上来一份府内各家生意分布的情报,无需多想,肯定是钟青昌授意的。

锦官府内生意种类众多,真正需要注意的也就两项:粮和盐。

其它东西都能忍一忍,唯有粮和盐不行,这两样商品的缺乏,会在短时间内引发动荡。

陈佑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的话,一定会在这两件事上做手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了,现在就需要盘点一下自己手里的牌,好做出应对准备。

于是,陈佑叫来仓曹参军事曹延之。

“曹司仓。”

“使君。”

“府内粮仓还有多少存粮?”

“回禀使君,府内有粮之处,共有常平仓两座,正仓十一座,皆存粮七成,若无外粮,可供阖府官吏军民食用十余日。”

其实锦官府不止有这十三座粮仓,可惜之前运出去太多,现在也就只剩下这么些存粮了。

说十余日,那就是不到半个月,而且驻扎兵马每天都在消耗粮仓存粮,这么些粮食,有些少了。

想到这里,陈佑吩咐道:“从今天开始,各处粮仓购粮存入,争取达到在无外粮的情况下支持一月之用。”

听了这话,曹延之面露难色:“使君有所不知,府内钱银不多,然而各项开支甚多,若是购入一月可用之粮,怕是剩不了多少。而且如今听闻各地生乱,再加上此时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怕是一时半会也买不到那么多的粮食。”

陈佑不由皱起眉头,好一会儿才道:“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总之尽量填满粮仓。”

他说得坚定,曹延之也只得苦着脸应下。

再问盐,由于盐不耐存储,比起粮食来情况更加不妙。

打发走曹延之,陈佑起身在书厅内来回踱步。

按照现在这种情况,如果只是被动招架,很可能会阴沟里翻船,必须得主动出击!

第二百三十章 战斗已起押何方(三)

很快,陈佑心中就有了定计。

说是计策,实际上就是简单的一句话: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不巧,陈佑身为一府之尊,正好有这个能力。

从往来信件和邸报上的种种消息来看,赵元昌对朝局的掌控力渐渐增强。如此一来,只要能得圣心眷顾,哪怕一时受挫,之后也能奋起。

这样一来,陈佑根本不必担心锦官府这些商人在这一年中搭上了多少朝臣。总归不过一年,总不至于让那些人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要来对付他吧?

心中有了决定,便叫来刘河,吩咐其去做一些准备。

如今刘河也领了两百府兵,专司护卫府衙之事,比起陈佑刚来时那个亲兵队正,也算是连跳三级。

这边厢陈佑提前应对,那边厢一众商贾很快就知道了府衙意欲籴米的消息,立刻就有那等聪慧之人,想到这是府衙在防备自己这些人。

只可惜此时没有一个领头之人居中协调,这些人虽有心反抗,但第一次商议就在互相扯皮之中度过。

也就是现在众人皆无切肤之痛,自然生不起鱼死网破之心,心情放松之下,约定过段时间再次商讨对策。

时间依旧在流逝,出乎意料的,自米仓道出入蜀的詹胜元被一股叛军拦在集州。

不是锣对锣鼓对鼓的正面交锋,而是不间断的袭扰。

由于当地知州在当地官声不太好,连带着周兵也被当地庶民厌憎,遇到之后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提供帮助了。

一时之间,詹胜元这一路兵马在集州举步维艰,行军速度一降千里,一天都不一定能走二十里。

西川兵马大多聚集在锦官府不曾动弹,东川兵马除了留一些防备之外,大多都在南面镇压夷人之乱,一时半会也调不回来。再没了汉中生力军的支援,利、剑、阆、巴一线就这么糜烂了。

利州州城被破,剑州州城被破,阆州州城被围,文州、龙州皆有叛军同剑州、利州叛军合流。零零散散加起来,利州叛军一时间竟有十数万人马!

即便裹挟的平民在其中是数量不小的一部分,这个数字也很大了。

好在梓州袁宏伟手中还有两个军,再加上重新恢复秩序的果州,总算是把叛军锁在利州制置使司境内。

锦官府内大军云集,这段时间倒没什么盗贼乱军该冒头,不过西川制置使司的其它州,不时传来兵变贼灾的消息。

原本陈佑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的,可是架不住各州刺史知州接连不断的移文请援,最终不得不分出三个军,一军西去,两军南下,逐地清剿乱兵贼盗。

同时他也以西川行营都监的身份,令永平军的三个军北上剿匪,至于永平军听不听,听了又能做到什么程度,就不是陈佑所能管的了。

也就在此时,汴京终于发出敕令,以检校枢密副使、兴元节度使刘承泽为山南道都总管,以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为山南道副都总管,总领蜀地平叛事宜。

当然了,这道敕令估计三五天之后才能到刘承泽手上,传到陈佑面前则还要多等几天。

总而言之,现在的局势就是烈火烹油,大周整个南方地界都有些不稳。

而锦官府中,那些商贾这段时间除了互相商议,就是试图贿赂陈佑和六曹诸人。

然而有魏仁浦所把持的功曹看着,诸曹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也就罢了,若真是对陈佑的规划有碍,立刻就是革职下狱的下场。

随着仓曹征税手段越发熟稔、征税程序越发正轨,一众商贾知道,如果再不反抗,这税可能会一直收下去了!

这一天,在再次求见陈佑无果之后,三个家资较丰的商贾坐到一家书房之中。

前段时间陈佑还多次接见这些人,试图打消他们不交税的想法,只可惜收效甚微。

如此一来,陈佑也不愿意再做无用功,索性就不见,让庞中和或诸曹司打发走。

说来也是可笑,蜀地新降,这些人都算是庶民之家,不逼到绝境,委实下不了决心同一府之尊闹翻,情急之下竟然找到彭晓老道头上。

老道不堪其扰,批了两次灾祸应验之后,这些人才不敢再去烦他。

三人对坐饮茶,其中一人很快就忍不住了:“两位到底作何想法?若是没个章程,某便随了陈江陵的税法罢!”

“高老哥还请稍安。”一年纪稍小的男子拦住他,“从来只问专卖,哪有日常买卖还需交税的道理?我等自不当从此恶法!”

一开始开口的男子哼了一声:“这话说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现在众同道都指望着你我三人拿定主意,还是莫要再行蹉跎罢!”

对面那人呵呵一笑,转向到现在没开口的山羊胡男子:“敢问刘老哥,米粮现在如何?”

刘姓男子点点头:“虽然府衙县衙都在购入,不过我问了仓曹的小吏,入库的粮食其实不多,毕竟现在也不容易买到。而各家米粮殿也都谈妥了,只待我等发动。”

听闻此言,年轻男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看向那高姓男子:“高老哥以为如何?”

高姓男子这才面色稍霁,点头道:“不意二位兄弟早有定计,却是我莽撞了。”

年轻男子笑容更甚:“全赖刘老哥打探的消息!不过,虽然府衙所行之事难成,我等到此时也不得不反抗了。”

刘姓男子也是笑道:“说起来这兵乱来得正是时候,都无需我等寻个正经借口。”

说到此处,三人皆是畅快笑出声来。

三月二十四,有米粮行至府衙报案称运粮船队被劫。

紧接着,这个消息在府内,主要是锦官城内传播开来。

当天中午,就有买粮的庶民发现米粮店里的粮食涨价了,一次性涨了两成!

短短一个时辰,缺粮的恐慌蔓延到整座城市中,甚至军营内也有了一些负面传闻。

当天下午,第一波购粮"gao chao"掀起,所有米粮店前面都排起了长队,粮价在三个时辰升了五次,如今已经是原来的两倍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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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乱起变生杀意浓(一)

而此时,陈佑在锦官行宫内。

此处原是蜀国中书三省所在,被陈佑借来用作临时办公之所。

凉亭之中,陈佑同党从柯对坐而奕,六曹诸司皆侍立一旁。

一局未尽,刘河一路小跑进入凉亭:“启禀使君,那些奸商的位置都已确认,保证他们逃不脱!”

党从柯一愣,抬头看了看刘河,又看向陈佑,心中猜测有何布置。

而旁边的六曹诸司,除了司功魏仁浦之外,其余五人神色皆变幻不已。

陈佑却丝毫不停顿,啪嗒一声落下一子之后,才道:“既然如此,曹司仓。”

听到陈佑呼唤自己的名字,曹延之一个激灵,当下弯腰拱手,朗声道:“属下在!”

敲了敲棋枰示意党从柯落子,陈佑头也不抬道:“依之前粮价放粮。”

曹延之听了,面露难色:“若有抢购,恐怕”

他话未说完,陈佑便出声打断:“无妨,你且去便是。”

陈佑这么说了,曹延之也只得应下。

他尚未走远,陈佑便再次开口:“罗司法通告阖府,府内存粮尚多,但有传播谣言、哄抬粮价者,法不轻饶。”

不等罗彦赟应下,紧接着又道:“赵司兵,你从孙校尉出借调府兵充作衙役,协助法曹行事。”

罗赵二人应下离开。

“何司士。”

何璨也是执礼道:“请使君吩咐。”

“你且去通知各家商户,不得任意涨价破坏秩序,某希望两刻钟之后城内秩序恢复。”

虽陈佑说出的话云淡风轻,但何璨能感觉到其中的杀意,当即恭谨应下。

其后,司录参军事赵振宇被委派巡视城外诸县,通告诸县令皆如府衙行事。

赵振宇刚走没多久,就有消息传来:犀浦县粮价疯涨!

在接下来的两刻钟内,城外诸县先后传来粮价疯涨、庶民抢粮的消息。

是的,米粮店将粮价抬高之后就开始限购,私人米粮店里的粮食可以说是有价无市。

粮价不断升高,但市场上可供应的粮食却逐渐减少,助涨了缺粮恐慌的蔓延。

等到官府开始放粮,立刻引发哄抢。

不过很快就有米粮店背后之人出手购官粮,由于这些人能够贿赂官府小吏,故而可以一次性购得大量粮食。

陈佑收到消息之后,只是冷笑一声,随即让各处粮仓将粮价提高一倍。

眼看两刻将近,何璨抿着嘴唇,神情严肃地走进凉亭:“使君,那些人等皆言‘各地生乱,又兼之锦官府税务繁重,愿意朝府中运粮之人少之又少,各家米粮行也无太多粮食’。”

说到底就两个字:免税!

陈佑听在耳中,轻笑道:“吾知矣。”

听得陈佑的笑声,饶是何璨四十来岁的人了,也感到面色发紧,羞愧不已:“却是属下未能完成使君所托。”

陈佑没有理会何璨,站起身来看向远处,朗声道:“党都指,通知各军开始动手。”

话音刚落,一个家兵快速跑到面前:“使君!驻扎温江宁武军哗变了!”

此话一出,原本风轻云淡的陈佑骤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家兵。

见其不似说谎,长出了口气,目光幽幽暗自思忖。

在场众人皆是面露忧虑之色,那党从柯更是禁不住喊出声来:“都监!”

陈佑不是那等优柔寡断之人,很快就有了决断,只是话语之间不复平静:“党都指,召集雄威军护卫行宫,决不可让贼人惊扰圣人和兴国公!”

“是!”党从柯大声应下,快步离去。

“刘河,你持我手令调集府兵,按照预定计划抓人!”

“是!”刘河眼中闪过厉色,接过陈佑手令之后,一路小跑着出了行宫。

片刻之后,数人持着陈佑的手令兵符自行宫奔向锦官府各军营地。

一刻钟之后,锦官城城门关闭,城内守军也都上城头警戒。

半个时辰之后,驻扎在锦官城外的安义军拔营朝温江方向行军。

而在这半个时辰中,刘河以谋叛的罪名,带队先后查抄了三户人家,基本上是每隔一刻钟多一些就查抄一家,十分有规律。

按照陈佑的命令,男女尽皆下狱,家财全部没收。

刘河每查抄一家,功曹、户曹就派人分别接受粮草浮财和人口田地。

只要有心,就能发现,这三户人家都是从事商贾事的,而且都在这次反对商税的名单之中。

抄家之后,一部分浮财分给抄家的府兵,其余财产全部充公,粮食之类的则归入府库。

之前从官仓购买的粮食重又回到官仓,只是来回倒腾了一手罢了。

商贾聚会之所,看着又有两个人匆忙离开,前次那刘姓男子扫视剩下几人,沉声道:“我已经收到消息,温江县反了。虽然现在陈江陵逼迫太甚,然则必不可久,你等作何想法?”

前次聚会的三人,高姓男子心悸之下已经归家。而那年轻男子家中却是第二个被抄的,得知消息之后匆忙离开,这一去就没了消息。

如今为首的三人也就只剩他一个了,一干同道也只剩眼前这些。

屋内几人互相望望,皆是心有戚戚。只是听了刘姓男子的话之后,心中又生出一丝期盼,这才能稳稳坐在此处。

沉默一阵,一个王姓男子开口道:“我等既早已有约,此时定然守约才是,想来那陈家小儿”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一声大喝响彻屋内:“姓王的!你的事发了!”

一个昂藏军汉持刀走进屋内,看到屋内这么多人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原来还是个贼窝!都绑了!”

“你敢!”眼看王姓男子瘫坐在椅子上,刘姓男子不由一怒,起身呵斥道,“我乃”

刚开了个头,那军汉一刀劈在桌上,木桌、陶瓷散落一地,刘姓男子惊悸之下不得不闭上嘴巴。

“哼哼,都带走!”那军汉吩咐一声,转出房价,突然咧嘴一笑:“这下老冯我是立功了!”

锦官城一处隐秘粮仓内,一个狼狈非常的年轻男子朝一袋袋粮食上扔出火把,看着渐起的火光,露出疯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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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乱起变生杀意浓(二)

即便府衙迅速关闭城门封锁消息,就连平叛兵马都是调的本就在城外的安义军,可温江县宁武军哗变的消息还是在城内传播开来。

毫无疑问,这消息是那些商贾传播出去的,为得就是使城内更加混乱,向府衙施压。

若是在天下承平已久,关系网错综复杂,没有正当理由就不好直接下死手的情况下,陈佑还可能会妥协。

可惜蜀地纳入周国统治才一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让陈佑杀心更甚。

原本的计划是逮捕一些势力较大、反抗比较坚决的商贾,迫使剩下的人投诚。

毕竟破坏容易建设难,那些大商人都有自己的门路,办相同一件事花费的时间金钱都会比新人要少,真要把这些商贾一网打尽,会对锦官府的贸易造成不小的打击。

好心拦不住人作死,散播恐慌间接地帮助叛军,陈佑也顾不得短时间内锦官府商税总量减少的后果了,直接下令参与此事的商贾全部抄家下狱。

然而,这时候消息已经传开了,原本由于官仓大量放粮以及迅速辟谣而渐渐冷静下来的民众又慌乱起来。

尤其是听说宁武军之所以哗变是因为军粮不足后,重又引发新的一轮抢粮风波。

这年头都是先保障军队粮饷,现在连军粮都不够了,不正好说明真的缺粮吗?

这样一个简单的逻辑,就这么传播开来,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这种恐慌,在马家粮仓被烧之后,达到了最大值,锦官城,终于乱起来了!

华阳马家是锦官府最大的粮商,虽说家资不如钟家,但在粮食一项上却将钟家远远抛在身后。

虽然粮食的售价同进价一比,利润率不低,可是架不住它的价格实在太低,要想赚钱,就得大量交易。

马家做为锦官府最大粮商,每天的粮食交易次数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在新的税收章程之下,不得不缴纳大量税金。

理所当然的,马家就成了反对新税政策的领头人,然后在今天的动乱之中被府衙抄家。

只是,由于马家年轻的家主没有及时抓住,导致马家最大的一个粮仓被烧毁。

现在城内已经乱了,抢粮、抢钱、杀人,各种恶行层出不穷。

扣除守城的两个军,和守卫行宫的一个军,城内现在能动用的就只有府兵的两个军。

于是,在陈佑的命令下,府兵暂停搜捕商贾,守卫各处粮仓。

同时调城外两军入城,壮勇军协助雄威军护卫行宫,安锦军负责肃清行宫周围诸坊乱民。

华阳县和成都县的衙役继续负责放粮,只不过放粮的地方放在已经被安锦军肃清的区域,而且这一次放粮优先提供从着火的马家粮仓抢出来的粮食。

这些粮食都浇了水,虽不是免费供应,但一钱一斤的价格还是让民众疯抢。

即便泡了水的无法保存太久,口感也不太好,但它也还是粮食啊!还这么便宜!能吃就好,谁还在意口感!至于说不能保存,买少一点,一两天内吃完就是了。

锦官府乱起来的时候,远在雅州的永平军节度使李起也收到了陈佑的命令。

不同于范重阳、袁宏伟等临阵投降的节度使,李起是主动献地投降的。

再加上永平节度辖下的雅州、黎州多羁縻之地,所以他也就没有移镇它处。朝廷也没有过多插手永平军和雅黎二州,永平节度的独立性比孟蜀之时更大。

独立性大了,就意味着永平军的损耗,朝廷不会管。这样一来,身为永平军节度使的李起本能的就有保存实力的倾向。

只是其中利弊不好权衡,考虑一阵,李起还是叫来两个儿子一同参详。

很快,长子李克榕、次子李克松先后来到李起面前。

李起的这两个儿子,一个是永平军节度副使,另一个是雅州别驾,一军一民,互相扶持。

这只是李起的想法,实际上兄弟二人私底下一直在较劲,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坏,至少说不上好。

节度使的位子只有一个,谁都不会大方到让给自己的兄弟。

一纸文书在兄弟二人手中传看,当文书重新回到李起桌上,李起开口了:“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大人,儿子认为当从都监之令!”李克榕抢先开口,“我看这次的叛乱不过癣疥之疾,赵周对蜀地控制只会越来越严,此时正可表示忠心!”

不等李起臧否,李克松立刻道:“大哥此言差矣!”

说着看向李起:“大人,儿子不似大哥,看不透如今局势,只是现下各地皆有乱生,我永平军便当镇之以静,以免军内生乱。”

“二哥却是想差了。”李克榕自然要反驳,“正是因为各地生乱,才能显出大人治军有方,平乱有功!”

“既如此,雅州、黎州羁縻复叛,大人须得先平定二州才是!”

李克松也不甘示弱,斜了一眼李克榕,接着道:“若是劳师远征,不说军将损耗,粮草军饷谁来出?军内两州本就不富裕,养着三个军,就算没有战事都很吃力,何况北征?”

“我等为都监解难,都监必不会亏待我等,而使诸军寒心!”李克榕仍不放弃自己的想法。

李起听着两个儿子的争论,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了,正要开口,只听次子李克松突然道:“既然大哥坚持,不若大哥带一军北上便是!一来可以表示我等忠于朝廷,二来也能减轻粮草压力。”

听了这话,李起目光闪动,盯着李克松的脸,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试图看出他的想法。

只是这时候李克松死死盯着李克榕,木着一张脸等待李克榕的回答。

而没想到自己弟弟会说出这话的李克榕愣了一阵,反应过来之后,饱含深意地看了一眼李克松,直接转向父亲李起:“大人!既然二哥提出这个两全的方法,儿子愿意领兵北上!”

李克松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虽然很快压制下去,但还是被李起捕捉到了。

对两个儿子的心思洞若观火的李起没有直接应允长子的请求,皱眉考虑一阵,挥手让两人先下去,没有当场做出决定。

第二百三十三章 乱起变生杀意浓(三)

“城内官仓剩下的粮食只够诸军食用二十余天,查抄的粮仓存粮已经所剩无几。”

行宫内,曹延之小心翼翼地向陈佑汇报存粮情况。

经过一天不间断的放粮,再加上府衙县衙辛苦的辟谣,城内居民抢粮的行为终于停息。

放粮也是有代价的,从各大粮商查抄出来的粮食几乎消耗殆尽,锦官府自己的存粮也从原来的够全府食用变成了仅够军队食用。

陈佑下令官仓放粮提高一倍售价,原本是为了坑一把抢粮的大粮商。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直接把所有疯狂提价限购的粮商都抄家了,这钱粮从左手倒腾到右手实在没意思,就又重新恢复到原先的价格。粮价恢复正常,也能稳定民心。

至于说曹延之为什么要小心翼翼?

还不是昨天抄家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官商勾结的线索!

现在锦官城内大部分官吏都是心中忐忑不安,害怕府兵突然闯进门将自己逮捕下狱。

坐在主位的陈佑能感觉到曹延之的不安,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

证据都在陈佑手里,不过都不是什么大罪,只能算是小过。所以陈佑不准备当众焚毁许诺既往不咎啥的,就留着,以后要是有人不听话了,再拿出来一并算账。

听完曹延之的介绍,陈佑直接吩咐道:“虽然现在事情平息,但日常买卖不能停,仓曹多了解了解情况,扶持几个合适的商家接手空出来的生意。”

听到这话,曹延之心中忐忑暂去,面露惊喜之色,这可是一个肥差啊!

扶持谁不扶持谁,都是仓曹一言而决,这收的孝敬可不会少!

忙不迭应下,恭恭敬敬退出书厅。

曹延之刚离开,刘河就走了进来:“使君,刚刚传来消息,灵池、新都已经平稳下来。犀浦县已乱,双流县令据说在乱民冲击中重伤而死,目前是忠顺军都指挥使曾怀安接管县城。安义军阮都指今日卯初开始攻温江城,目前还没新消息。其余各县尚在打探中。”

利州出事之后,全勇亲自赶往利州,主要精力都放在叛军身上,陈佑的消息来源一下少了很多。

还好早就嘱咐刘河负责打探消息,如今总算不至于耳目闭塞。

陈佑暗自考虑一阵,开口道:“查一下犀浦县令这两日的所作所为,同时再查一查忠顺军和双流县衙有没有什么矛盾。”

若是犀浦县令是按照陈佑的吩咐来办事,办砸了也怪不到他头上。但如果没有听陈佑的吩咐,陈佑就得上奏撤换县令了。

而双流县,陈佑十分怀疑曾怀安是不是趁乱杀人。

“是!”刘河干脆地答应一声,离开书厅。

陈佑这一天就没闲着,刘河走后没多久,钟青昌、何有良先后求见。

钟家原本是打算趁着局势胶着时低价放出自家粮食的,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动手,陈佑就掀桌子了。

何家也是相同的打算,毕竟锦官府第一大地主,家中存粮不少。正是因为有了何家的帮助,新都才能迅速稳定下来。

何有良来锦官城,也是打着同钟家一样的算盘,只是在陈佑的一系列动作下,原先的雪中送炭变成了示好巴结。

受到何有良的启发,陈佑重新叫来曹延之,吩咐其从锦官府境内以及周边大地主家购买粮食。

中午正在吃饭,好消息传来:忠顺军攻入温江县城,哗变的宁武军被击溃。

同时又有两个坏消息:宁武军都指挥使被哗变叛军所杀,温江县令死守县衙的时候身受重伤。

无奈之下,只得命阮立诚暂时接管温江县,同时清剿县内残兵。

下午,刘正岚又派人来求援。

由于兵力不足,刘正岚不得不放弃绵州,退守绵州边境的白马关。然而今天白马关遇袭,里应外合之下,守关的七千余人最终只有不到千人跟随刘正岚退守鹿头关。

汉州州兵已经全部都刘正岚调到鹿头关了,但他还是心理没底,故来信请陈佑派出两军支援。

看完信之后,陈佑心里有句话,但是他不能说。

一番权衡之后,下令驻扎新都的那个军迅速赶往鹿头关,听从刘正岚节制。

至于更多的,抱歉,没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先使锦官府安稳下来。

等到下午,锦官府各县消息全都传到了府衙。

扣除温江、双流和府城两县,其余七个县当中,按照陈佑吩咐行事的总共有四个县,其中三个稳定下来,有一个由于县令脾气比较软,控制不住局面导致县城乱成一团。

而另外三个县,新都县由于有何家的帮忙,没给县令发挥的机会。其余两县县令同地主豪商勾结,囤积居奇、高价卖粮、恐吓庶民,最终引发民乱。

县令的话,陈佑一时半会动不了,但那些个地主豪商,陈佑就丝毫不客气了,直接令魏仁浦持着兵符文书调兵捉拿。

逮捕地主豪商是爽快了,但三个县的烂摊子还得收拾。

县令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将府衙诸官派遣出去。司录参军事、户曹参军事和兵曹参军事,三个人各负责一个县。

任务都安排下去了,现在陈佑能做的就是等待各人完成各人的任务。

于是,他终于有时间来处置那些地主豪商。

由于抓的人太多,府衙牢房不足,只得将各家几个重要人物关在府衙,其余人等皆分到各县监牢。

在行宫里办公四天之后,陈佑重新回到府衙中,此时他坐在书厅内一边翻阅这几天逮捕的人员名单一边等待法曹参军事罗彦赟。

这一次抓了这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不可能全部杀掉。

除了下不了狠心之外,还因为担心杀戮太重有伤天和。

毕竟穿越这种事情本来就很不科学了,不排除还有其它不科学的事情存在的可能性。

所以如非必要,还是多积积德比较好。

罗彦赟很快就走进书厅,待其坐下,陈佑直接开口问道:“罗司法,你以为那一干人等该如何处置?”

罗彦赟当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回禀使君,属下以为当斩不饶!”

第二百三十四章 踏踏实实解烦忧(一)

“哦?”

陈佑看着罗彦赟,直看得他心中发毛才摇头道:“不妥。”

说着,点了点桌上的名单:“这几天各县有三十多户被抄家,近千人被下狱,如此多人一并处决,有伤天和啊!”

罗彦赟脸皮一跳,一脸诚恳道:“《左传》有云: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除恶务尽啊使君!”

“天道好生恶杀,吾代天牧守,当恤刑慎杀。”陈佑考虑一阵,还是摇头道,“狱内诸人,皆依法审讯,若有罪,首恶者加一等。”

在陈佑看来,一年前就抄过一次家,该流放的流放,该关押的关押。如今这批人都是这一年中发展起来的,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触犯死刑,

所谓首恶者,无非就是各家家主族长之类的当家人,罪加一等应该至少能判一个监禁。如此也就达到了自己少杀慎杀的目的。

罗彦赟听了,却是眼前一亮,当即恭声应下。

陈佑虽有些奇怪罗彦赟前后表现不同,但也没放在心上。

反正死刑、徒刑都得上报到府衙这里来,而且律法规定死刑得上奏皇帝三次勾决,陈佑是准备严格遵守法律。

只要把好这一关,也不怕罗彦赟乱来。

“不是兄弟我故意为难大哥,实在是城内粮草不多,匀出这么些来已经是顶了天的了!”

雅州府衙之中,李克松面对着长兄李克榕,苦着脸摊手叫屈。

李克榕嗤笑一声:“二哥你也别跟我说这些,城里那么多粮仓难道是摆设?我带着这六七千人北上,你就给我三天的粮食,这是逼着他们哗变!”

是的,在权衡利弊之后,李起最终决定让长子李克榕领一军兵马北上平乱。

这筹措粮草的任务就落到了身为雅州别驾的李克松身上,不出意外的,李克松在粮草上刁难长兄。

“大哥你是不知,城里这些粮食看起来多,其实不禁用!你带走了一个军,这还有两个军一万多人要养活呢,两州官吏也要发钱粮,真算起来,这也是紧巴巴的!”

李克松说得是理直气壮,心里丝毫不虚:“而且大哥受都监之令北上平乱,也可自沿途州县征用粮饷,想来到时候也不会缺粮。”

说着,不理会李克榕越来越差的脸色,一脸诚恳道:“这样,我拼着被大人责罚,再给大哥拨出三天的粮饷,更多就真的拿不出来了!”

李克榕气极反笑:“果然是我的好兄弟!我自去寻大人分说!”

说罢,甩袖便走。

望着他的背影,李克松皱着眉思忖一阵,吩咐一旁书吏道:“把日常用粮的账簿取来。”

兄弟二人在李起面前争了一番,最终的结果就是李克榕拿到十天的粮食,无奈地领兵出发。

自雅州州治严道县到锦官城,直线距离约二百五十里,正常行军速度大约五天能到。

由于邛州、雅州、黎州同眉州、嘉州、陵州之间隔了一条山脉,所以陈佑令自锦官府出发的一军清剿眉嘉陵三州,而邛雅黎三州则交给永平军。

这样一来,李克榕负责的其实就只是邛州和蜀州的晋原、唐安两县,虽然加一起只有九个县,这来来回回,一个月估计都不够。

在雅州、黎州也就算了,到邛州和蜀州他可不敢随意纵兵劫掠,是以对李克榕只给几天的粮食十分不满。

只可惜不满归不满,他想要向陈佑、向朝廷表达忠心,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两千余人出城,李克榕勒马回首望向严道城头,他的父亲李起正站在城头。

李起最终选择的是守住永平军基业,不出意外的话,日后应该是李克松继承永平节度使。

而李克榕,则是作为放到另一个篮子里的鸡蛋,这一去,就不止什么时候才能父子相见了。

长叹一声,李克榕调转马头,赶到队列前方。

他这一路要经过鸡栋关、名山城、抚人戍、百丈城,最终进入邛州境内。

跟随他自严道城出发的只有千余步兵和数百民夫,剩下的四五千人会在那四处地点先后加入队伍。

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兴元府的刘承泽终于收到了汴京的敕命。随着敕命一同抵达的还有山南道都总管和副都总管的印信,以及能调动利州、东川、夔州三个置制使司兵马的兵符——调动西川置制使司的兵符在陈佑手中。

毕竟之前遭了两茬子兵灾,除了惯常的山匪水贼外,兴元府这段时间十分平静。

刘承泽圄于守土之官不可轻离治下的规定,每天听着阳平关和集州传过来的战报,心里急地直痒痒。

现在收到了任命,接过都总管的印信之后,立刻下令集、壁等州死守城池关隘,将乱军锁死在当前的地域之内。同时遣人通过小道将命令传到其余各处,并将副都总管的印信送到陈佑处。

山林之间可供行军之处是比较少,但供人行进的路就多了,无需担心往来道路被截断,信该怎么送的问题。

信使前脚刚离开,刘承泽后脚就召集汉中两州一府的兵马,准备兵出三泉、突入利州。至于说汉中防卫,则交由各州府自己负责。

他的谋划很简单,就跟后来明军围剿李自成的套路一样,稳扎稳打,逐步压缩叛军活动范围,最终一举功成。

只要朝堂不催促,不微操,最后失败的可能性很小。只不过代价是时间拖得比较久,钱粮耗费较多,且会造成利州糜烂的后果。

不过,很显然刘承泽不在意这些,他的任务是平乱,只要清剿完叛军乱匪就好,至于地方上要付出多大的牺牲,这都是细枝末节了。

目光转回锦官府内,经过三天的努力,罗彦赟终于将监牢内关押诸人的罪行一一审判清楚,只等陈佑签押便可定罪。

只是,翻看着法曹交上来的卷宗,陈佑嘴角直抽抽。

他实在是没想到,这次判了绞刑的共有七十多人!判了流刑的有近三百人!

偏偏他随机抽了几份卷宗检查,判罚都依法合规,挑不出错。

第二百三十五章 踏踏实实解烦忧(二)

眼见没什么错处,陈佑也不去管罗彦赟在这其中有没有做小动作,让其将死刑名单及罪状整理好送到汴京等待覆奏。

之前为了方便赵振宇等人接管那三个县,陈佑将三个县的令、丞、簿、尉都“请”到锦官城来了。这几天既没有接见这些人,也不准他们离开府城。

之前陈佑在愤怒之中恼怒的是县令不作为乱作为,等他冷静下来,又在考虑会不会是丞、簿、尉等人阳奉阴违、不予配合。

故而这几天赵振宇三人出了收拾三县的烂摊子,还要调查县中官吏在那段时间的表现。

结果已经摆在陈佑桌上,现在是时候见一见这些个人了。

除了三县官员,还需要见一见几家新挑选出来扶植的当家人。

这几家基本上都是仓曹挑选出来的,只有一家是陈佑亲自决定的——新繁陈氏,没其它原因,就是一个姓,看着亲切。

不过陈佑也不是乱来,新繁陈氏在当地风评不算太差——当然了,肯定是比不上华阳范氏——勉强算来,在地主这个职业中也属于好地主的那个范畴。

而且陈家在锦官府孟蜀灭亡后的锦官府内,家资和影响力属于二流,如果在商业方面多加扶持,或许能同钟家分庭抗礼。

一个背着包袱、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走进罗江县城,此人正是没被抓到的马家家主马建成!

如此轻松地进了城门,又看到城内一片萧条的景象,马建成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乱军果然是乱军,成不了气候!

一想到自己要帮助这些人,马建成就忍不住皱眉叹气。

只是,想要报仇,目前来看也只能依靠这些乱军了。

心中有了定计,他没有立刻去寻本地主事之人,而是钻进小巷,朝马家设在罗江的铺子走去。

过不多时,马建成就看到了大门紧闭的马氏米粮店,顿时心中一沉。

停下脚步四下看看,见周围没人,咬咬牙走上前拍响门板:“麦七叔可在?”

连喊了三四声,屋内突然传出一个警惕的声音:“这里没有叫麦七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马建成松了口气,连忙道:“麦七叔,我是大郎!”

“是主人翁!”那个声音惊呼一声,随即响起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门闩磕碰的声音传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啊呀!”一个五十多的老翁乍眼看到马建成,被吓得喊出声来,随即连忙让开门口:“主人翁快进屋清洗清洗!”

马建成也不耽搁,迅速闪身进门。

麦七将门重新闩好,吩咐伙计准备热水衣裳,又将家眷赶到屋内,这才站到马建成身前,一脸关切地问道:“主人翁这是怎地了?”

谈到这个话题,马建成面色阴郁起来,虽自小同麦七亲近,此时也不想多说,摆手道:“此事你无须多问,我且问你,这罗江城内是怎么个情形?”

见主家不想说,麦七也不再问,收敛心思仔细回答。

一个多月前,汉州校尉全师雄袭杀上官起兵谋反,就是从罗江县过的。当时罗江县令指挥衙役守城,最终战殁街头。

全师雄纵兵劫掠一番之后就朝绵州州治巴西赶去,这罗江县陷入混乱之中,马家米粮店里的粮食也被抢了七七八八,好歹没有伤亡。

之后是西川行营副都监刘正岚领兵过此,很快又从这里退守白马关,这里就被一个姓周的将军占了。

只不过那个周将军似乎也是个治军不严的人,这段时间罗江县被祸害的不轻。

麦七也曾把唯一一个从锦官府带来的伙计派出去向锦官府送信,不过马建成并没有见到那个伙计,想来也是凶多吉少。

情况了解的差不多,马建成也请洗一新,换上了一件有些发白的对襟短打。

这里毕竟是个米粮店,没有那等长衫,马建成只能暂时穿这种衣服。

麦七一脸歉意地连声道:“委屈主人翁先将就将就,小底这就叫厮儿去买新衣。”

马建成嗯了一声,也没多在意,端起备好的饭碗慢慢吃起来。

他虽从小读书,但家里做粮食生意,他也经常随着商队走南闯北,能吃苦。

若不是忽悠别人,哦,游说别人,需要一个好的形象,穿这等旧短打也不是不能接受。

半个时辰之后,穿着崭新青衫,头发简单的用木簪簪起,年近而立之年的马建成重又成为一个翩翩公子。

在一个精壮小厮的护送下,马建成来到一座大宅前。

这是那个周将军的居所,原本是县里一个大户的家宅,只不过为了给周将军腾出地方,一家人都搬到幽冥地府中去了。

不同于城门的门禁松弛,这周将军在宅院外倒是布置了不少军兵看护自家。

只是看这些人惫懒的样子,再想到无人把守的城门,估计等敌兵到了面前,那个周将军才能发现。

再次长叹一声,马建成在门口军士奇怪的目光中上前道:“烦请通报一声,华阳马建成,求见周将军!”

门口几个对视一番,其中一个出言道:“兀那措大,咱们将军正在寻乐子,你回去罢!”

旁边一人立刻附和道:“就是就是,要是惊扰了将军,唯你是问!”

这人学着半文半白的腔调,引发一阵哄笑。

马建成沉下脸色,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的怒火,再次道:“速去通禀!耽误了军机你们承担不起!”

这话终于有了些效果,一干军士面面相觑,最终一开始开口的那个军士哼哼道:“要是你这措大耍弄我等,定叫你来得去不得!”

说罢,将刀刃交给旁人,自跑入门内。

马建成这才在原地袖手而立,微垂着目光仔细打磨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在锦官城内放火烧粮,之后又翻山越岭跑到绵州来,所为的就是报复府衙、报复陈佑!

他现在是家破人亡,在他看来,罪魁祸首就是陈佑,若是陈佑老老实实不征商税,他们这些商人也不会反抗。

就算反抗了,府衙就不能退一步吗?非要如此激烈作甚?

尤其是在外面还有战事的情况下,还要对付自家百姓,如此残民之官,要之有何用!

想着想着,马建成面容渐渐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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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一)

“喂!那个秀才,我们将军让你过去!”

这一声呼喊毫不客气,马建成睨了那军士一眼,让小厮等在此处,自己面色阴郁地跟在他身后去见周将军。

从大门到客厅这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进了客厅之后才看到几个军汉。

此时主位上还空着,马建成将厅内情形纳入眼底,自顾自坐到一张椅子上。

过了好一会儿,客厅侧门才传来脚步声。

马建成连忙起身,一转头就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肥硕大汉走了进来。

光从体型上来看,这汉子得有两个马建成这么重,偏生看上去特别顺眼,好似他本就该长成这般模样。

“华阳马建成,见过将军!”

只听一阵咯吱声,周将军坐到主位上,随即看向马建成:“你这秀才说有什么军机?你倒是说说看,要是欺哄爷爷,嘿嘿!”

最后那一声冷笑让马建成一下子冷静下来,将仇恨全部抛开,脑筋迅速转动思忖该如何说。

好在他早有准备,只是稍一沉吟,便开口道:“好叫周将军知晓,如今锦官府正是缺粮之时,听闻利州兴起义军,某特来将此事告知将军。”

面对周将军这种性子的人,他不敢用那种一吓二哄的方式,故而一开始便照实说,然后再慢慢分析利弊。

果然,听了马建成的话,周将军嗤笑一声:“锦官府缺粮,干爷爷何事?”

马建成轻轻一笑:“若是将军只欲委身罗江小县,此事自然与将军无关。但若是将军想要封疆裂土,这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周将军:“不知将军志在何处?”

周将军无意义地呵呵两声,目光闪烁没有回应。

看到他这副模样,马建成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更加自信:“将军恐怕不知,从绵州到汉州,除了白马鹿头一线外,还有可以通过西北的石碑谷。”

一个多时辰之后,周将军将马建成礼送出门。

经过门口军汉时,马建成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自己之前被刁难之事,那两个军汉立刻被押入牢中。

梓州涪城县,就是当初陈佑宴席杀人的那个地方,全师雄查看了一番城外水寨,回到城头。

全师雄现在自称兴蜀大将军,抵达绵州之后喊出“杀光恶官,蜀人治蜀”的口号。有之前各地的一些州县官吏做对比,这个口号倒引来了不少民众的支持,一时间尽得绵州之地。

半个月前刘正岚引兵来攻,原以为全师雄外军来此立足不稳,怎料到一个蜀人身份让他得了好处。

先是逼得刘正岚军后撤白马关,紧接着突袭白马关,歼敌过半。

若不是刘正岚小心谨慎,在鹿头关也留了一部人马,很可能他就得交待在白马鹿头之地,而锦官府也将直面叛军兵锋。

这白马鹿头,乃是东川西川险要关隘,称得上是兵家必争之地。

清代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载:盖自关以西,道皆坦平,故西川恒恃此为巨防也。

原先是只有一个鹿头关的,也就是鹿头山上的绵竹关,是剑南五关的最后一关。后来改为鹿头关。唐亡后鹿头关向西移到绵水边上,原先的鹿头关改为白马关。

可以说,只要攻破了鹿头关,锦官府北再也无险可守,最多在城边上依托弥牟集抵抗一二。

不过全师雄手下的汉州兵原本归属西川行营,所以他也知道西川的机动兵马都在锦官府内,因此打下白马关之后,他留了一部兵马同鹿头关对峙,而他自己,则领兵攻梓州。

可巧,驻守梓州的武德军节度使袁宏伟遭遇刺杀之后,将境内兵马收拢到州治郪县。

虽然比不得永平军那样大的独立性,但袁宏伟手中也是有自己的嫡系兵马的。不管是贪生怕死,还是为了保住嫡系,他都打定主意守好郪县不让叛军过去就行。

至于主动出击,想都不要想。

也因此,全师雄毫无阻碍地拿下了涪城。

梓州兵马未损,郪县雄踞涪江和内江交汇之处,东去之路被拦得严严实实。

别看全师雄现在手底下有六七万人,真正能打仗的也就七八千,其余的也就壮壮声势,打一打顺风仗。

而且,眼看着叛军占据数州之地,内部就开始扯皮了。

全师雄占据绵州自称兴蜀大将军,但绵州内不服他的也有不少,比如罗江县的那个周将军,不愿意在白马关直面周军,也不想留在巴西听全师雄的指挥,便自顾自跑到罗江县。

杨光远自领剑州刺史,进了普安县之后,很快又被排挤出来。他自持首义之功,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悍然驱兵攻城。

可惜没成功,不得已之下只得南下武连,控制梓潼、临津等县,谋求攻阆州。

利州还好,王世安自领利州刺史,控制利州南部诸县;而吴柳树自称威武大将军,在阳平关同周军对峙。

作为交换,王安世负责吴柳树的粮草后勤和兵员补给,这两人的合作可以说是最真心诚意的了。

没办法,威胁就在眼前,不合作就是死。

不过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实力相差不远,吴柳树在利州这一片累有任侠之名,起兵之后诸州贼盗皆来投奔,这才让王安世没办法吞并他。

这是各州状况,总之,现在是剑州的杨光远最安稳,虽然他这个剑州刺史名不副实,但周边没有威胁。

北边有利州,南边有剑州,西边也反了,东边山林隔开,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然后,反周兴蜀的首义功臣杨光远就开始考虑全局了,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谁当领头人。

毫无疑问,杨光远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毕竟首义嘛!

全师雄也有领头的想法,只是他原先想的是再拿下一州,以势压人。

只是现在汉州不敢打,梓州不好打,偏偏杨光远还派了几个人过来指手画脚,甚是烦人。

毕竟都是义军,又不能把他们怎样,即便不把杨光远放在眼里,也必须忍着。是以这几日常常出来巡视,只为躲开那几个苍蝇。

全师雄想到烦恼之处,不免长叹一声。

正要下了城头,突然有一亲兵跑上来,附在其耳边道:“罗江县的周将军往北边去了。”

“北边?”全师雄皱起眉头,“他去西昌作甚?”

思忖一阵,转头吩咐道:“立刻派人去把他叫住,西昌那边划给了钱老六,自家人别打起来。”

说到自家人的时候,全师雄顿了一下,显然他也不觉得绵州这些兵马真的算是自家人,只不过嘴上还得这么说。

那亲兵立刻应下,转身跑下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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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二)

只是全师雄的好运道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先是手下军兵擅离治下,紧接着魏城爆发民乱。

之前已经说了,全师雄手下数万人,真正的嫡系是拉到的汉州州兵以及以前的旧部,总共不过数千人。

本部兵马除了带到涪城攻梓州,就是留在巴西县守城,绵州其余诸县都是分出去的草头将军,自己拉的一干人马。

这年头,正规军的军纪都没办法保证,更别说杂牌军了,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筛可不是说说的。

于是,“苦周久矣”的蜀地父老们在喜迎王师之后,发现“王师”的吃相比起周官更加不堪,活脱脱的刚出狼穴又入虎口。

其它地方也就算了,有点反抗很快就被扑灭。

然而魏城却有一个县尉先是虚与委蛇,等民怨起来之后煽动乱民冲击军营,带着几个心腹趁机斩杀占据魏城的草头将军。

如果魏城是在绵州汉州边境,或许这个县尉会一战成名,成为平乱功臣。

可惜魏城靠近剑州,正愁地盘不够大的杨光远得知魏城生乱的消息之后,立刻领兵攻魏城。

手头没有可战之兵,这校尉不得不领着数十下属弃城遁走。

当全师雄得到消息的时候,魏城已经被杨光远占了。

这边内部正乱着呢,那边刘承泽领兵出阳平关,于三泉大破吴柳树军,一干盗贼散入山林,刘承泽兵锋直指绵谷县!

而另一边,持续不断的袭击固然让詹胜元部行军速度迟滞,但在没有数百米外伤人的火器、也不能纵马驰骋的情况下,叛军的牺牲十分巨大。

终于在詹胜元攻克难江之后,集州境内再也没有成规模的反抗。

从难江,有一道近两百里的谷地直通利州的嘉川、绵谷,就仿佛一把刀子直抵腹心。

在吴柳树兵败的情况下,王世安不可能挡住东、北两个方向的敌军,要么困守绵谷城,要么放弃利州,退往葭萌、剑门。

大好局面,一朝而崩。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降而复叛,再次投降就算不死,估计也是监禁一生的待遇。

全师雄的想法是让王世安退到葭萌关,杨光远带人进驻剑门关,两关互为犄角挡住周军,甚至可以寻找机会破其一路。而他自己则在绵州防备汉州和梓州方向的周军。

只可惜,没人听他的,他也只得抛弃合作的想法。

就在全师雄心忧该如何行事的时候,马建成领着周将军那三千余人开始穿越石碑谷。

穿过石碑谷,沿着紫岩山脚南下,就能越过绵竹县城,之后一路平坦,过什邡、濛阳、新都三县,到达锦官城下。

马建成自然知道这三千余人不太可能攻下锦官城,但他不在乎成败,之所以辛辛苦苦来帮助周将军,完全是为了报复陈佑。

在他的计划中,经过什邡抵达濛阳之后,先破濛阳县城,驱濛阳之民攻新都,再驱新都之民攻锦官。

濛阳到锦官不过五十里路,如果速度快一点,完全能在锦官府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驱民至锦官城下。

腹地两县被攻破,军民损失惨重,敌兵至锦官城下,有了这三条,想来陈佑一定不会好受。

至于这个周将军会是什么个结局,不在马建成的考虑之内,等最后战斗开始,他便会遁走。

自从除了城内那些商贾之后,陈佑轻松许多。

虽然因为商业萧条导致税收减少,但之前抄家得了不少钱银,一干用度十分充裕,唯一可虑的便是粮草。

庶民用粮无须烦忧,之前有余钱的都买了不少粮食,买不起的自有其手段能活下去,只是军粮还需要他来筹措。

好在夏收将至,新扶持的商贾也渐渐走上正轨,谨慎一些的话,可以在存粮用完之前购入新的粮食。

除此之外,这段时间也有不少好消息。

首先是府内所有行商坐贾都老老实实的交税,算是开了个好头。

其次是锦官府书院终于开张了!

由于书院开在城内,也就没有大动土木,而是依托数个宅院花园改建而来。

书院落成当日,陈佑带着府衙县衙一干官员出席仪式。

正门牌坊上是阴刻的书院名字——泽润书院。

这四个字乃是陈佑亲自书写而成,按照他的说法,是希望书院学子“达则为圣人,泽被天下;穷则为君子,温润如玉”。

泽润书院暂且分为经、书、算、律四院,每院设院长、教授、助教。分别以黄贤、徐师进、韩寅韬、贾义为四院长。

四院之上有执事长负责考核课业、执行院纪,有司业处理庶务、考评教员。分别以李华宇为执事长,张采石和胡德佑为司业。

书院之主为山长,陈佑亲任山长,但是他不可能分出太多精力在书院上,所以任命魏仁浦为祭酒,总领书院事宜,司业为祭酒之副。

凡改造人,当从思想上来改造,而泽润书院就是陈佑用来改造人思想的武器。

他现在也没多余的想法,就三个目标:一是可以让能工巧匠地位和收入提高,推动技术机器的发明创造和改进;二是借助目前乱世的便利,重现百家争鸣的局面,并且这个百家不局限于哲学社科,还能延伸到自然科学上去;三是培养自己的党羽。

三个目标,两公一私。

说起来可能有些讽刺,私心最重的那个目标最容易实现,其余两个目标比较困难。

不过没关系,陈佑现在才二十多,只要能一直在朝堂上立足,这三个目标都有实现的可能。

他已经做好未来几十年都为了这些目标而奋斗的准备了,毕竟利用书院培养党羽,再快也需要十年才能见成效,其余两个目标更不必说。

以后他的官做到哪,泽润书院就开到哪,而且他也会招揽人才,争取开设诸如医、工、武、农等院。

总之目标远大,同志必须努力!

锦官府这个书院现在是挂在府衙名下,等他调任之后,这个书院就会划归陈佑私人所有。

咳!不要误会,这可不是侵吞国有资产,这是发挥优质社会资源的教育作用,提供更有性价比的教育资源。

你们呐!要理解陈佑的拳拳为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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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三)

书院正式开张之后,书院中人只有陈佑作了一番演讲,第一堂课却是方外之人老道彭晓对城内官吏豪富讲解内丹之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来早早传出彭道人要到新书院讲解道经的消息,二来书院还没有正式招生,便是想开课也没有学生听讲。

而修道长生之说却是人人都感兴趣,正适合用来吸引人目光。

泽润书院目前延请的教授都不是那等名声显著之人,家资颇丰之人是不太可能选择泽润书院的,就算有例外,也是为了同陈佑或魏仁浦拉关系。

但有了彭道人这个噱头,却能吸引到富户子弟,可以带来丰厚的束脩。书院资本雄厚,就能补贴穷苦出身的士子,进而吸引那些身贫却志于读书的学子。

事情也果如陈佑所料,得知彭晓会不定期在泽润书院讲经后,立刻就有十数人报名入学。

这些庶务都交给魏仁浦等书院中人来负责,锦官城内被清扫一番之后也清净许多,城外各县自有专人处置。一时之间陈佑就这么清闲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只是这样的清闲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任命他为山南道副都总管的敕命就送到了他面前。

送到陈佑面前的只有一份敕命,刘承泽没给他带只言片语,想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你守好锦官府就好,其它的事情交给我,你别插手。

只是,既然接了副都总管的职位,陈佑就不可能再独守锦官府而对其余州县不闻不问。

就好像之前西川诸州请援,他不得不派出兵马一般,除非刘承泽明令要求他死守锦官府,否则他必须有所动作。

如若不然,此时的袖手旁观,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对手的一把刀。

要问刘承泽这么做是有心还是无意,惟有他自己清楚,但陈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政客的。

心中记下这一笔,下令让前往维州、茂州方向剿匪的两军转而向东进逼绵州,同时再调一军前往鹿头关支援刘正岚。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有了这两道命令,即便出了差错也有解释的余地,他的重心还是放在护卫行宫上。

先后几次调兵,再加上民乱之时哗变的军队,锦官府原本聚集的十多个军如今也只剩下五个军了。

考虑一阵之后,陈佑不得不下令让南下嘉州、陵州平乱的那个军,以及还在邛州清剿盗匪的李克榕速至锦官府。

处理完一干庶务的陈佑来到泽润书院,在书院中漫步,陪在他身边的是书院的执事长李华宇。

不过短短数天,书院里就热闹起来。

哪怕有豪商巨富想要利用自家子弟亲近彭老道,一般也是让家中子弟进入经学院学习各类经典,按道理除了经学院之外,其它三个院一时半会不会有多少学生。

要知道,书院的四个学院不说泾渭分明,但也利用树丛简单隔开,虽其间通道甚多,但等闲也没人想到其它院串门。

之所以出现这种盛况,原因有二。

一是进入四月,锦官府试日期临近,不少期望考中的士子就想进入这座知府亲自担任山长的书院听课,期望能有考前押题之类的福利。

唐代比不得宋明,即便是科举状元,也得参与吏部的开科铨选才得以任官,如今更是连科举都指不定几年才会开一次。

是以,即便现在蜀地并不安稳,但考中就能当官这一条仍然吸引了不少读书人聚集到锦官府。

尤其是这次考试仿照科举,考试科目有经义、律法、算术、策论等,能够参与考试者的范围就更广了,间接地也为书院带去不少人气,毕竟泽润书院有经、律、算等院。

不过,这次锦官府试中者大多留在府内,能被推荐到汴京的只有策论前两名和经义第一名。

故而就像科举有进士、明经、秀才、明法等科,但报名者多考进士一般,这次报名者也以策论最多,经义次之。

这些考生对于书院来说只能算是旁听生,不交束脩,唯一的作用就是提高书院名声。

除了这些旁听生,书院也多了不少正式学生,这就是第二个原因了:府库富足,陈佑便大胆调动府库补贴书院,免除贫苦出身的优秀学子束脩!

而且鼓励书院学子选择算学或律学、书学,学成之后也算是有一技之长,书院甚至还承诺为学子推荐活计,让家贫的学子能维持生计甚至补贴家用。

这个举措,首先就替书院甚至陈佑本人赢得了不少名望。

首先是很多原本没机会读书学习的人有了机会,对底层民众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其次那些家资颇丰的人也对陈佑交口称赞,却是为了算学院,毕竟一个合格的账房先生难得,有书院愿意培养,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陈佑是从算学院开始,依次巡视律学院、书学院、经学院。

算学院人数不少,但多是衣着朴素甚至多补丁的青年人,这些人或是狡黠或是老实,见到山长和执事长皆是停下脚步,诚心诚意地躬身行礼。

除了感激之情,更多的是对院纪的敬畏。毕竟李华宇为人刚正,容不得有一丝违礼之处,短短时间内已经在书院中出名了。

律学院的学生整体看起来比算学院的学生家境要好,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

律学院在学习大周律令之前,首先要学的就是院规院纪,是以一个个见到陈佑和李华宇之后也是一丝不苟的行礼。

通过树丛之间的小路进入书学院的时候,陈佑扭头对李华宇笑道:“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某观算律二院,亦可知李执事长执行院纪之功!”

一路上十分严肃的李华宇听了这话,也不由露出一丝笑容:“皆是魏祭酒等同僚之功,李某所为,不过尽职二字而已。”

陈佑听闻,只是叹道:“说来容易,做来难。若是人人皆如先生般尽职,这天下早就平静下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在书学院内走了一段路了,只是选择专门学习书法的太少,遇到的学生大多都是其余几个院兼修的学子,其中以经学和律学为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四)

穿过书学院来到经学院,现在正是休息时间,学院中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士子在讨论经义、时政。

考前不押题的考试总感觉不完整,作为锦官府第一场府试,府衙必须得划出考试范围。

例如经义主要考五经,间杂诸传。经是各类经典,传是用来解释经典的,例如春秋三传,就是专门写来解释春秋的。

春秋三传各自传世,结果就是修习春秋的学者分为水火不容的三派,毕竟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

至于四书,却是出自宋时朱熹,目前还没有出现。

总而言之,府衙贴出的告示中,划出了每一科的出题范围。

想必大家都有这样的感受:考试范围与最终考题相比,就好似银河系之于一粒沙。

正好,陈佑开了一家书院,于是书院里的教授开始按照府试范围——也就是传说中的教学大纲——来教学。

此时考官还没确定,试题更是没影,所有的猜题也就只能是猜题。

在学院里转了一圈,陈佑甚至还抽出时间在经学院讲了一堂关于“仁政”的课程。

陈佑虽然想培养志同道合的同志,但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够格提出自己的思想路线和执政理想。也就只能说一说这些擦边球的东西,期望书院里的这些学生能朝正确的方向思考。

就因为这堂课,在锦官府内候考的士子全都开始考虑怎么写出一份以“仁政”为核心的策论。

对于这种情况,陈佑早有预料,之所以在考前讲这么一堂课,也是出于恶趣味,到时候他出的试题肯定不会与仁政沾边。

从书院回到府衙,又吩咐刘河准备下午出巡的各项事宜。

按照前几天定下的计划,今天下午需要巡视新都、新繁两县,用四个下午的时间将城外九县巡视完毕。

不过今天还要带上几个累赘,不是别人,正是卢家二娘子卢云华。

陵州进行种痘试验的御医们终于能保证给婴儿种痘“百分百”成功,至少在给开始的几个孩子留下比较严重瘢痕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其它失误。

在这种情况下,一众御医一同来到锦官府,五天前由技术最好的一位中年御医为小皇子赵德昭种痘。

由于御医们在试验的时候在自己身上种过牛痘,所以现在小皇子由一众御医照料,原先一直照顾卢皇后和小皇子的卢云华一下空闲下来。

再加上前段时间各种乱象,一直没机会出城游玩,听说陈佑准备出巡,卢云华立马找过来希望能跟着出去。

目的嘛,为了蹭护卫。

毕竟现在也不是太安稳,其他人可以不管,但皇后的亲姊妹不能不管。只是兵力紧张的情况下陈佑根本不可能专门拨出一部人马护送卢云华出城游玩。

如此一来,卢云华这段时间想要出城,就只能跟陈佑一同出去,游玩地点也不能离陈佑巡视地点太远。

一番准备之后,陈佑和卢云华在行宫外会合,一同自北城门出城。

跟着卢云华一起的,还有城内几个富贵人家的小娘子。

刚一出城,一群女子就在数名健妇的护持下离开大部队,自顾自到一旁聊天观景。

出发之前陈佑就给了卢云华一份行进路线图,是以她领着这群女子同大部队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一里左右。

“城破了!”

随着一声兴奋的呐喊,濛阳城门在一阵让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

端坐马背上的周将军那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花,畅快地吩咐道:“吩咐下去,两个时辰后把城里所有人都赶到南门外!”

这意思就是两个时辰之内准许麾下军兵随意劫掠,传令兵大声答应着迅速跑到城门处,而他身边护卫着的亲卫则一个个面露渴望之色。

周将军拿眼一扫,哈哈笑道:“你等放宽心,此战之后皆有重赏!”

顿时一片“将军英明”的阿谀奉承之声接连响起。

骑马立于周将军身后的马建成脸上闪过轻蔑的神色,随即掩饰下去,拱手劝道:“将军,兵贵神速。后面还有一个新都县城,必须动作迅速才能在今晚之前抵达锦官城下。”

听了这话,周边亲卫皆是面色不虞,显然对马建成没什么好感。

周将军听后也是面露犹豫的神色:“今天弟兄们是天不亮就动身了,又经历了一场恶战。而且这几天都没进过城,总得叫大家放松放松。军师你也说了,濛阳到锦官也就四五十里,咱们走快一点能赶到的。”

说白了就是想在濛阳多一些享乐的时间。

马建成心中阴郁,脸上还得带着笑劝道:“将军需知晓,如今锦官城只有一万兵马。万人守大城是守不住的,只要我军动作迅速,完全能攻入城内!锦官城原本是国都,其中富庶将军也该知晓。”

说到这里,马建成看到周将军目光闪烁,显然有些动心了,当即加大火力:“且攻占锦官,周兵必乱,将军可占据大义号召故蜀忠臣一同反周,待得蜀国光复,将军或能得光复首功也未可知!”

马建成说着扫视一众亲卫,笑道:“到了那时,我等跟随将军之人也能得个不低的官职。”

见亲卫也有些意动,周将军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哈哈笑道:“军师说得是!来人!留一百人在城内搜刮钱财,其他人休息一阵之后把城里人都赶到南门来!”

到最后还是没放弃搜刮钱财!

马建成看着他们行动,眼光一片冰冷。

这群人哪怕全死光了都是他们自找的,但要是连累了他马建成没办法复仇,那真是罪无可恕了!

只是他毕竟是新人,哪怕得了周将军的信任,但这几天天天催着兵马按时行止,已经得罪了大部分军汉了,此时哪怕心中不满也不好再直说什么。

即便马建成提醒了,但这一支混杂了庶民之后变得十分庞大的队伍还是在两个时辰之后才开始出发,朝东南方向前行。

等军队行进带起的烟尘平息,濛阳城内跑出几道人影,方向正是彭州州治九陇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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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内乱未平外面起(五)

这一路叛军的行军速度原本就不算快,胁持了大量民众之后更是拖累了行军速度。

眼看申时过半,却还没看到新都城墙,马建成越来越焦躁,只是这支队伍毕竟不是他说了算,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得忍着。

再一次从队伍后方跑到前头,听着人群中不间断的嗡嗡声,马建成啐了一口,看向前方周将军的目光中充满了厌憎。

就在这时,队伍右前方传来一阵喧嚣,隐约中仿佛听见有人喊出“敌袭”、“周军”等字眼。

马建成心头一跳,连忙催马上前。

不等他到达喧嚣之处,就听周将军大声吼道:“抓住他们!”

紧接着,怪叫呼喊声、马蹄声、兵刃声混杂在一起。

一阵混乱之中,马建成接连撞开三四人,终于没有人挡着他的视线了。

抬眼望去,先是一群人混战在一起,更远处是百十人的队伍簇拥在一起。

虽然离得远了,面容有些模糊,但马建成还是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佑!”

“那是陈佑!”他激动地指着陈佑的方向,“抓住陈佑!别让他跑了!”

天地之间仿佛安静了一瞬,周将军油腻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杀!杀!杀过去!”

话音未落,周将军策马扬鞭,带头冲了出去。

陈佑是从新繁县往回走的,这一路看下来,令其十分满意。

新都新繁两县基本上都稳定下来,县里商户大多恢复经营,虽然比之从前有些萧条,但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而且田地里也都有农夫劳作,只要这种平静继续保持下去,夏粮就有了保证。

别看现在早就过了春种时节,夏收也还没到,但这不意味着农夫就不需要侍弄农田了。

锄草、施肥、引水、排水、捉虫、打鸟,哪一项都不能放松。

谚语有云: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又有: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庄稼汉子一年四季能歇着的时候就年节那段时间,其余时候都得侍弄土地,否则就得饿死。

“长势不错。”

看着远处的泛黄的小麦,陈佑由衷赞了一声,随即又道:“回去之后通知仓曹做好平价籴米的准备,尽可能多的收购粮食。”

抄家得了那么多钱银,咱们的陈使君在花钱这件事上表现的十分大气。

落后他一个身位的庞中和点头表示记下。

陈佑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看着烈日下的农夫或是手里拿着硬木锄头锄草,或是直接弯腰用手拔草,他就恨不得立刻多出无数铁农具发给所有农夫。

只可惜这种想法并不现实,而且平白得来的,很可能不被珍惜。

想到这里,他转头问道:“士曹典租农具准备做得怎么样了?”

庞中和回忆一阵才开口:“何参军前次就说已经准备妥当,应该就在这两天会报请使君批准。”

夏收麦秋收稻,冬小麦一般在四月底五月初收割,算算时间确实该提前安排农具典租事宜了。

听了庞中和的回答,沉吟一番,陈佑道:“你催一催何璨,看能不能把我巡视广都县的时间和士曹在广都开始典租的时间排到一块。”

虽然有了给地主豪族挖去一块肉的思想准备,但陈佑还是不放心,担心那些人胃口太大、贪欲太甚,最终把一件利民的好事办成劳民伤财的坏事。

“好!”

庞中和刚刚答应下来,就听见一直警惕四周的刘河拨马靠近陈佑:“使君,那边有些不对劲!”

他指的方向乃是北方,正巧卢云华等一干女子就在这支队伍的东北方向。

陈佑眉头一皱,朝北边看去,由于远处隔着一片丛林,乍眼看去他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即便看不明白,谨慎起见,陈佑十分干脆地命令道:“派人过去看看怎么回事,把那群人叫回来。”

刘河应了一声,立刻派出四名骑手,分成两拨离开大部队。

在原地等了没多久,哪怕是庞中和这等没经验的少年人此时也能感觉到不正常了:北边似乎出现了大队人马!

“警戒!”刘河一挥手,百余军兵立刻将陈佑保护在中间。

卢云华等人的马车在家兵的护卫下缓缓朝陈佑这边赶来。

另一边,前去查探消息的三名军士牵着马走出树林,虽然脚步轻缓,但一个个拼命摆手示意赶快离开。

“使君?”刘河转头看向陈佑,询问他的意见。

陈佑丝毫没有犹豫,立刻道:“退回新繁!”

一众人等立刻调转马头,然而还是迟了!

北边突然传来一阵马嘶人吼的声音,那三名缓步轻行的军士听到声音之后,立刻翻身上马,扬鞭朝陈佑这边赶来。

只是那些马车离这边还有二三十丈的距离!

不等陈佑反应过来,树林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墙,正是周姓将军麾下的兵马!

片刻之后,数十骑手怪叫着奔向马车所在。

“是裹挟流民的乱军!”飞奔回来的骑手还没靠近陈佑便大声喊了出来,“看不清人数!”

听了前半句,陈佑还想能不能冲击一波把流民冲散,听到后面半句之后他立刻打消了之前的想法。

“牛三!带二十人去救援马车!”

“是!”陈佑话音刚落,牛三立刻大声吼道:“第二队跟我走!”

就在此时,对面隐约传来“捉住陈佑”的声音,陈佑自己还没什么反应,刘河却是脸色一变:“使君快走!”

第一波冲过来的叛军骑手已经跟拦着的护卫纠缠在了一起,远处叛军此时更是一副大局冲锋的样子。

再看马车,驭手不停挥鞭,拉车的马已经把速度提到最高,那马车颠簸不停,直看得人心惊肉跳。

好在这样的代价换来的就是马车已经接近陈佑这一拨人了,牛三带人转了一圈,现在正跟在马车两旁朝大部队赶来。

陈佑看了一眼还在后方拦截的那些家兵,稍稍抿嘴,目光一冷:“护着卢二娘子,咱们走!”

周围军士轰然应诺,马车驶来方向上的军士立刻让开一条道。

少顷之后,数辆马车都进入军士的护卫圈中,只是拉车的马还不得歇,继续跟着朝新繁县城奔去。

眼看陈佑要跑,叛军之中立刻有人喊道:“休走了陈佑!”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六)

十多里外,一行二十余骑在略显空荡的濛阳城中缓缓而行。

这些人皆带有兵器,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就连胯下马匹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状态。

听着远处民房内偶尔传出的尖叫怒骂之声,领头的男子长叹一声:“我们来迟了!”

另一个汉子当即道:“宁县尉,看城里这情况,那群叛军是胁迫了城里人一齐上路,我估摸着他们走了没多久,若是我们快一些,或许能在他们之前赶到下一座城!”

这宁县尉,正是魏城起兵的那名县尉——宁强,当初带着近四十名下属退出魏城一路西行。

即便他们尽量绕过路上的县城,但还是运气不好撞上了叛军,一路行来只剩下现在这二十多人。

在神泉县的时候,宁强一行人得知了一支叛军前往石碑谷的消息,就立马追了上去。

只不过当他们追上这支叛军的时候,已经越过绵竹县城了。

虽然不清楚叛军为什么不进攻绵竹,但他们立刻赶往什邡,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让县令相信县境内有叛军出没的消息。

于是宁强就留在什邡,一边协助县令守城,一边催促县令派人通知驻守鹿头关的刘正岚。

然而出乎意料,他们在什邡等了三四天也没见到叛军攻城。

好在出城搜寻一番之后发现了大军行进的痕迹,总算叫县令没把他们当成骗子。

为了探究原因,宁强又带上部下沿着叛军留下的痕迹一路追来。

没想到先后绕过绵竹、什邡两城的叛军竟然一改作风,悍然攻下了濛阳城!

正心中懊悔的宁强听了那汉子的话,立刻振奋精神:“走!”

话音未落,挥鞭朝南门奔去。

快马加鞭之下,不过一刻钟,前方就出现一条长龙。

宁强立刻举起左手,一行人缓缓放慢马速,最终停到了树林边上。

仔细观察了一阵,其中一个汉子忍不住开口了:“这也太慢了吧?”

确实,从他们下马到现在,前面那条人龙看上去仿佛没有移动位置一般。

“算上平民,他们得有近万人,慢些也是正常。”宁强一边仔细瞅着远处的种种细节,一边随口解释,“而且他们走得慢,正好给我们时间通知下一座城池早做准备。”

“什邡县令说西川兵马都被陈都监调走了,即便我们及时赶到,那城也守不住!”那汉子皱眉不已,“这近万百姓可不比之前那两千匪兵,衙役和城里百姓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这话说的不假。

要是让两千匪兵和一万百姓对战,输的肯定是百姓无疑。但被匪兵驱赶的一万百姓攻起城来,对守城一方形成的压力可不是单纯的两千匪兵所能比的,尤其是守城的还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杂兵。

宁强紧抿嘴唇,显然心中也在发愁。

不过毕竟不是寻常人,他没在这里干等着发愁,很快就打起精神来:“先赶到县城再说!上马,咱们绕到他们前头去!”

刚准备出发,突然发现前方好像有什么变故,人龙最前头似乎乱了起来。

一众人等对视一阵,宁强立即道:“马老四!你从林子里绕到前头去看看!”

“好嘞!”马老四答应一声,重又翻身下马蹿进了树林,其余人等也都下马散开警戒。

等待的时间十分漫长,就在他们等待消息的时候,远处的叛军越发混乱,喧闹声越来越大。

直等得心中焦躁之时,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谁!”

“我!”

短促的对答,马老四出现在宁强面前,脸色有些慌张和激动:“都监!宁哥!都监!”

“慢慢说!甚么都监?”

宁强一声呵斥,让马老四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指着树林的另一边:“是陈都监!我听见贼人在喊!”

“甚么?”宁强先是一惊,随后一喜,抓住马老四的肩膀道:“都监带了多少兵马?”

“就百多人。”马老四不敢耽搁,连忙将自己看到的情景一股脑说了出来。

仿若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当听闻陈佑只带着一百多人,并且即将被叛军追上之后,宁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别看他只是一个县尉,但也曾读过书,能想象得到,身为西川兵马之首的陈佑被叛军或抓或杀,会引起多大的动荡。

随即深吸一口气,紧捏着拳头来回走动,同时嘴中喃喃道:“不行!都监不能有事!必须想个法子!一定有办法的!”

“休走了陈佑!”

“杀陈佑者赏十万钱!”

“穿紫袍的就是陈佑!”

接连不断的呼喊声在身后响起,陈佑眼见着一干贼人追不上来,突然朗声笑道:“想不到我也有了曹孟德的待遇!”

他说的是曹操割须弃袍的故事,只可惜周围刘河一干人要么是没听到,要么是听到之后一脸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陈佑这才反应过来,割须弃袍是《三国演义》杜撰出来的,现在还没有《三国演义》,自然就没人听说过这个典故。

自嘲一笑,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咔嚓一声,一声尖叫,卢云华乘坐的马车终于禁不住颠簸,车轮弹飞出去。

车厢嘭地一声砸落在地,一阵马匹嘶鸣声响起,紧接着又传来撞击声和尖叫声:紧跟在后的一辆马车撞上了速度大降的卢云华马车,然后在惯性下侧翻过去。

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陈佑还没反应过来,卢云华乘坐的马车已经彻底散架!

好在卢家女子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体质,卢云华在危险到来之前从马车中蹿了出去。

先是撞到拉车之马,之后又重重摔倒在地,一副狼狈之相。

还好旁边的军士及时调拨马头,才没从卢云华身上踏过去。

卢云华倒在地上,陈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勒马反身:“救人!”

“放弃马车!所有人都接上马!”

陈佑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大声吩咐着。

护在身周的骑兵立刻绕到后方,同时分出一部分人将马车内的姑娘妇人接到马背上。

现在还不是那等礼教吃人的时代,生死存亡之际没有人扭扭捏捏,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弃车上马。

只是这短短的时间内,贼人已经迫近到百丈之内了!

见陈佑一行人停下来,那群贼人皆是兴奋地嗷嗷直叫。

陈佑没过多耽搁,直接抱起已经卢云华:“上马!”

卢云华脸上满是尘土和血迹,因为疼痛导致眼角直抽抽,硬是咬着牙道:“速走!”

随即就是一声痛呼:陈佑把她横放到马背上,估计是硌到伤口了。

“走!”

一声令下,一行人再次提速飞奔。

至于半死不活的车夫,听天由命罢!

眼见到手的鸭子要跑,身后的贼人顿时不依,部分带着弓箭的骑手情急之下松开缰绳弯弓搭箭。

只可惜骑射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不少人箭还没抽出箭囊,人就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死在同伴的马蹄之下。

但也有那等成功射出箭羽的,虽没什么准头,但也让陈佑等人心头一凛。

刘河心下一横,大喝一声:“老张!跟我阻敌!”

说罢,立刻调转马头朝贼人冲去。

“好!第一队阻敌!”

一阵应和之声,二十余骑追随刘河一同朝贼人杀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内乱未平外乱起(七)

二十人对百余人,胜算

貌似也不是没有啊!

只要忽略跟在那百余人后面的大部队,以刘河等人的实力,击溃追兵不是什么难事。

要不是弃车换马耽搁了一段时间,继续后撤诱使敌人骑兵和步兵拉开距离才是最好的选择。到得那时,一百对一百,贼人必败无疑。

风吹在脸上,刘河抛开杂念,眯起眼睛看向越来越近的敌兵。

贼人毕竟是贼人,一百多个骑手,身上穿着皮甲的没几个,就连手中武器也多是那种寻常的刀具。

而刘河手下的这些护卫,一个个身着皮甲不说,手里的刀也是特制的马刀。且无论人、马,这两个月都是吃好喝好训练好,但从精神上看就比贼人好很多。

敌我力量的对比,让刘河安心许多。

没等他多想,敌人已经到了眼前,刘河大喝一声:“杀!”

手起。

刀落。

只听“嗤”地一声,当面之敌断成两截,鲜血喷涌而出。

只是这血液没沾到刘河身上,他此时已经撞到了后一个敌人。

招式用老,来不及回手出刀,只得弯腰伏在马背上,硬生生将敌人撞开。

转瞬之间,双方骑兵交错而过,刘河这边只倒下了一人,而对方却倒了足足十六七人!

“捉住陈佑!”

“活捉陈佑!”

贼人不理会刘河等人,继续叫喊着朝陈佑那边追逐而去。

刘河犹自喘气,看了一眼数十丈外迈着两条腿跑的贼人,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回去!”

由于直接凿穿队列的缘故,刘河这一队并没能拦住贼人骑兵,只是稍稍迟滞了对方的速度,让他们同陈佑的距离拉大了些。

不过陈佑身边可不仅仅是刘河带着的这二十人!

眼看刘河没能拦住敌人,立刻又有一个队正叫喊着带领自己的一队人马掉头冲向贼人。

而陈佑此时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身下的战马上,他的任务是带着卢云华脱离危险。

只要卢云华安全,他就不会受到责难;只要他最终安全,这些护卫的牺牲就是死得其所。

就在此时,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前来追逐陈佑而渐渐生乱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惊呼声。

在人群的后方,一道裹挟着马蹄声的烟尘蔓延而来!

片刻之后,突然有人喊道:“跑啊!”

这一声喊就好像一个口令,本就十分混乱的队伍仿若烟花般,在一瞬间四散开来,连带着将还在周围看守的叛军冲击地昏头昏脑。

“砍绳子!”见此情形,宁强大喝一声,挥刀砍断系在马鞍上的麻绳,绳子另一头的树枝在哗啦声中停下来。

宁强就这么带着自己的部下冲入人群之中,仿若一把烧红的尖刀插进冰块。

撞飞了几个躲闪不及的人之后,二十余骑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对人群的凿穿,经过短暂的加速之后从后方冲进了追击陈佑的贼热队列中。

“不要慌!不要慌!敌人只有二十几个!”

周将军脸上的肥肉不住地颤抖,挥舞着手中的刀,撕心裂肺地叫喊,试图让部下冷静下来。

只可惜他注定是做无用功,陈佑在身边护卫的提醒下注意到这边的乱象,迅速估算了一下敌我力量的对比,便命令马背上没有带人的骑手回身击杀贼人骑兵。

顿时就有五十余骑自两旁调转方向,朝来处奔去。

刚被第二次凿穿的贼人骑兵尚未反应过来,就又遭到了一波重击!

连续两次冲击,让他们彻底停了下来,部分人甚至紧紧拉着缰绳不停地在原地转圈。

而刘河看到这一幕后,当即明白陈佑的想法,不再追逐贼人骑兵,而是带着四十人回头杀向步兵!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马建成慌乱了一阵,眼看叛军要不行了,当机立断拍马就跑。

陈佑骑马立在半里之外,看着在骑兵的追杀下四散奔逃的贼人,心中感慨万千。

追亡逐北,不外如是!

眼看反抗渐消,陈佑不由爽朗笑道:“此乃天佑我等!”

早已下马的卢云华立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脸上的血迹灰尘。听到陈佑的笑声手下动作失了轻重,一下按到伤口上,疼得她直吸冷气。

由此一来,她不免心头不爽,暗啐一声:刚刚也不知道谁跑得跟个丧家犬一样!

只是很快她心中又充满了阴霾,走到坐在地上不停"shen yin"的一个少女身旁。

这女子正是紧跟在她后面翻车的那一位。

不同于卢云华练过一些招式武功,这一位是真真切切地柔弱少女,这么一摔,猝不及防之下似乎折了胳膊,现在正抱着胳膊啜泣。

陈佑倒无所谓,大不了赔些钱就是,但卢云华此时却是十分内疚,要不是她邀请大家出来游玩

怀着愧疚的心情,她也顾不得自己可能破相,蹲下来安慰那个女子。

跑进树林没多久,马建成就被树枝刮下了马。

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他浑身酸麻地躺在地上,一个手指都没办法移动,直让他绝望非常,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挣扎着翻身爬起来。

刚扶着树站稳,就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有一个惊疑的声音传来:“军师?”

马建成回头,正要开口,却看到赶来的五名残兵脸上带着惊喜和贪婪。

心中一惊,就听其中一人狞笑道:“没抢到将军,能逮到军师也是大功一件!”

马建成心中惶恐,面上还是板着脸训斥道:“你们想作甚!”

“要不是军师,我们兄弟现在还跟着将军在罗江享福,如今就请军师为我们兄弟做最后一件事!”

“什滚!滚!呃”

马建成话未说完,就被五名残兵压在地上,扼住咽喉。

“军师你就安心的去罢!”那人咬牙切齿,膝盖压在马建成胸口,双手紧紧勒着马建成的喉咙,从牙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话。

蹬腿挥手挣扎了一番,马建成瞪大的双眼渐渐布满血丝,脸庞也变得红紫,挣扎力度越来越弱,终于完全没了动静。

第二百四十三章 良马初与伯乐见(一)

当马建成的首级被送到陈佑面前时,陈佑十分感慨,没想到自己差点栽在没放在眼中的小人物手中。

死掉的敌人都是好人,陈佑只是感慨一番,就把这些好人丢在一边,他现在在听宁强的汇报。

正如马建成的预料,濛阳被攻破,对陈佑来说是一个麻烦。这个麻烦可大可小,全看有没有人想拿此事做文章。

好在还有这一战可以挣回一点颜面,百骑破万军,怎么讲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虽然这个“万军”的水分有些大罢了,但对陈佑来说,却提供了另一种行事方法的可能。

待宁强停下之后,陈佑问道:“宁县尉,可否详细说说绵州之事?”

宁强丝毫不耽搁地拱手道:“不知都监欲知何事?”

“就说说你经过的几处地方,贼兵都是个什么情况吧。”

宁强应了一声,稍稍整理一下思绪,开始叙说:“当日贼将杨光远领兵而来,某自忖斗之不过,便带人退出了魏城县城。”

一直到新繁县尉带着衙役民夫匆忙赶来,宁强才介绍完。

在庞中和的指挥下,县尉带领被刘河收拢起来的濛阳居民朝濛阳赶,要是速度快一些的话,或许这些人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

听完宁强的介绍,陈佑皱着眉考虑了一阵,突然开口道:“清源,让人通知刘副都监查探白马关虚实,以及石碑谷方向有无动静。”

“是!”刘河答应一声,转身思考让谁去比较合适。

就在这时,府城方向奔来两骑:“前方可是陈使君?”

“使君在此!来者何人?”

一问一答之间,那两骑就到了三四十丈之外。

两人勒住缰绳,迅速翻身下马,上前几步叉手行礼道:“参见使君!”

说着,不待陈佑问询,其中一人就取下背后的竹筒,倒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着递到陈佑面前:“属下奉刘副都监之令递送军情!”

另一人则取出身份证明递给刘河。

经由一名亲卫转手,陈佑拆开书信。

只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苦笑出来。

随手递给立在一旁的宁强,陈佑对两骑手道:“你们先歇着,马上随我一同回府城。”

而宁强接过信纸后,也是一脸无奈。

原来这军情,正是什邡县令传过去的,所说的那支朝锦官方向而来的贼人现在已被击溃,就连贼首都已经被擒杀了。

紧赶慢赶,一行人终于在落锁之前赶回了锦官城。

卢云华和那个疑似骨折的女子直接送去找御医,而一众受伤的亲卫则去寻军医和跌打郎中。

一直到所有伤兵都包扎好伤口,用了药,陈佑才回到府邸。

简单用了些吃食便遣人去请魏仁浦和汪弘洋,他有一些新的想法,需要和两位僚属商讨一下。

过不多时,身着便服的魏、汪两人先后脚来到陈佑府上。

说起来汪弘洋原本是杨邠的幕僚,魏仁浦在枢密院时也是倾向于杨邠,两人以前曾见过几次,如今却都在陈佑幕中为宾客,其中缘法,难以言说。

陈佑一天不在府中,府内也没备着茶水,好在南桑喜汤饮,如今正好端出两盏凉汤待客。

这汤不是蔬菜汤,真算起来,同凉茶更像,属于药膳的一种,多放山木犀、苏叶、甘草、藿香等物。

摆在魏仁浦、汪弘洋面前的名为香苏汤,主料就是藿香、苏叶。虽然此汤主要适合老人、孕妇和儿童饮用,但陈佑这等青壮年喝着也没什么害处。

喝着汤寒暄几句,终于进入正题:“我准备派兵攻绵州,你二人以为如何?”

没考虑多久,魏仁浦直接就开口问道:“兵出绵州,圣人安危当如何?今日鹿头关送来消息说有一支贼军正朝锦官而来。”

听了这个问题,陈佑笑道:“道济或许不知,某今日就遭遇了那支贼军,上演了一出以百骑破万军的好戏。”

“竟有此事!”魏、汪二人皆是一惊。

陈佑忍着笑意解释一番,两人才平静下来。

汪弘洋皱着眉道:“虽如此,但旁人不知详情,或可震慑一批人。”

“某正是此意!”陈佑朝汪弘洋点头示意,“而且现在粮草需要节省,派出一二军支援鹿头关,也可缓解府内粮草压力。”

“属下以为可行。”

汪弘洋思考一番,首先开口:“经过前次粮乱,府内诸县都被清洗一番,只剩下几处不成气候的贼盗,若是将兵马都收到府城周边,这些贼盗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陈佑脸上浮现出赞同的神色,魏仁浦却仍旧皱眉不已。

“且派兵前往鹿头,一来可全副都总管之名,二来也可令刘副都监寻机击破贼人,为使君挣些功劳。”

汪弘洋这话正合陈佑心思,只是话音刚落,魏仁浦突然开口:“想法虽好,然使君可放心那刘副都监?”

这话一出,陈佑、汪弘洋尽皆沉默。

只是魏仁浦却没有停息,继续道:“先前兵力占优,刘副都监一败退回白马,二败逃至鹿头,如今即便送去一军二军,也不过兵力相当,焉知刘副都监会不会再三败?官军一败再败,必将助长贼势!”

这番话,简直是在直说:那刘正岚就是个废物,你送这两个军过去,别又给贼人送了菜!

汪弘洋不由长叹一声,面带愧色朝陈佑拱手道:“魏参军所言甚是在理,某却是之前没考虑周全。”

陈佑讪讪一笑,他之前也没想到这一茬:“无妨,道济之言在理,平远所说也无错处,只可恨刘正岚误我谋划!”

说到这里,陈佑猛然拍了一下桌子:“若是此时有大将可领兵,又岂会让贼人肆虐!”

三人一时相顾无言,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一时之间也没什么法子好想。

好一会儿,陈佑突然问道:“最近武德司可有消息传来?全师雄可否还在涪城?”

联络武德司的事情,现在交给汪弘洋来负责,听了陈佑的问话之后,他立刻回道:“前日送来的消息,全贼大部仍在涪城,只是其人何在不能确定。”

“哦?”陈佑若有所思,随即道:“今日我遇到的那个魏城的宁强,武德司可有什么情报?”

第二百四十四章 良马初与伯乐见(二)

汪弘洋回想一番后道:“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件事情,具体情况的话,武德司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之前也就没有告知使君。”

陈佑点点头,这也正常,毕竟武德司在蜀地还没铺展开来,就发生了叛乱,像这类发生在叛军控制区内的事情能得到大概消息已经算了不起了。

“若是让宁强带兵,是否可行?”

陈佑没有太多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宁强初来便居高位,恐底下军兵不服。”汪弘洋摇头道,“其人能力如何先不谈,即便使君看重他,也须多加磨砺才是。”

魏仁浦虽未说话,但看他点头便知道他也赞同汪弘洋的说法。

陈佑解释道:“非是令其独领二军,只是给他一个机会。除了宁强,府兵的顾猛,也可一同派出去。”

听了这话,魏仁浦、汪弘洋算是明白了。

宁强是给个机会,而顾猛则是要好好培养了。

顾猛本就是府兵校尉,比宁强官阶高,能分得的军兵自然比宁强多。如此一来,就相当于让宁强来给顾猛打掩护。

当然了,若宁强在兵力弱势的情况下依然能比顾猛挣得更大的功劳,只要他肯听话,陈佑定然不吝在他身上投入更多的资源。

然而有两个问题。

“敢问使君,府城安危当如何安排?”

“有党从柯的雄威军在,再加上剩余的两军和府兵,当能镇压不轨。”陈佑已经有了粗略的想法,“那个李克榕似是忠心,可令其驻守汉州,以防鹿头关失守。派出剿匪的各军之后会陆续返回,可无虑也。”

“刘宣徽处又当如何说?”

这个问题,陈佑沉吟了一阵才道:“宣徽既未有只言片语,某当以平叛剿匪为重。”【1】

魏、汪二人再无疑问,各自告辞,要回去按照陈佑的想法做好出兵准备。

翌日一早,陈佑请入行宫,就出兵事宜询问卢金婵的意见。

似是因为卢云华摔伤的缘故,卢金婵见陈佑的时候脸色偏冷,也就陈佑关心询问卢云华伤情的时候,才稍稍有了些好脸色。

不过摆脸色归摆脸色,对陈佑所说的军事规划,卢金婵没有多插嘴,仔细问了几句,便表示赞同。

回到府衙中,着人寻来宁强。

虽然有了安排,但也得了解清楚宁强的想法。

毕竟不知道宁强是不是真有本事,也不了解其为人如何。

如果不问清楚宁强的想法就强硬下令,没准会多一个敌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府衙书厅门窗大开,初夏的风已经带了些燥热,陈佑一边批阅公文,一边等待宁强。

在陈佑的指示下,刘河已经在做引导舆论的准备了,只等着陈佑同宁强交流的结果。

假如宁强不愿意去冒险,则在散步的消息中避开宁强这一队人的功劳;要是他愿意的话,就得适当体现出他的功劳,好为陈佑让他单领一部人马做铺垫。

过不多时,宁强在仆役的带领下快步来到书厅门外。

听到脚步声的陈佑抬起头来,不等通禀便开口:“进来吧。”

宁强有些拘谨地跨入房中,行礼道:“参见都监!”

“先坐。”

招呼宁强坐下,陈佑继续在公文上附上自己的批注。

也是宁强来得巧,这一份公文刚好看完,他坐下没多久,陈佑就放下毛笔,看着他笑道:“宁县尉在府城可还习惯?”

“回禀都监,一切都好。”此时的宁强和昨日刚刚结束战斗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陈佑笑了笑,温声宽慰道:“不必紧张,你可有字?”

“蒙师赠了行仁二字。”宁强赶忙答道,“取的是‘好仁而强’之意。”

“那我就唤你行仁了。”

“实是下官荣幸!”

陈佑点点头,敛去面上的笑容,严肃问道:“行仁如何看眼下局势?”

骤然被问到这样高层次的问题,宁强有些发愣。

以他的身份,是不需要去考虑局势问题的,可既然陈佑问了,他就得给出一个答案。

考虑了一阵,他探着身子,试探着开口:“回禀都监,下官以为,贼人看着势大,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大患。唯一可虑的就是临近夏收,若是不尽快击败贼人,怕是会误了农时。”

对于他这个回答,陈佑不置可否:“行仁可能不知道,刘副都监在绵州已经连败两次,丧师数千。”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宁强先是一惊,随即脸上发红,一阵窘迫。

惊的是西川军事上的二把手竟然会在贼人手上败两次。

窘的是自己才刚说完贼人不是大患,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也不知道是被打脸,还是打了刘正岚的脸。

陈佑注意到了这一点,大致能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点破,只是摇头叹息道:“只可叹某欲遣兵平贼,却无大将可用!”

听到这句话,宁强忍不住抬头看向陈佑,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有管他,陈佑继续道:“我手下有一校尉可堪一用,欲令其带兵入绵。行仁自绵州一路行来,你认为多少兵马可以平贼?”

宁强收敛思绪,老实回答:“下官离开魏城之前曾观杨贼之兵,虽敌有数万人,若遣精兵强将,两千兵马可破,若有五千,则诸贼尽可灭之。”

“五千啊!”陈佑长叹一声,“只可惜那校尉堪堪可领两千兵。”

宁强脸色一阵变幻,骤然咬牙起身:“启禀都监,下官在魏城一带尚有些许薄名,可领三五百人至魏城替那校尉牵制北面之敌!”

此话一出,陈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却没有立刻同意,而是缓缓劝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回了魏城,我就没办法给你提供一丝一毫的支援。若是一个不巧引来围攻,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2】

“下官本自关中来,侥幸立了战功成了县尉,不能守土安民已是心中不安。且下官曾闻:都监守锦官,城不乱则有功。如今都监放弃安稳,为保诸州黎庶而有意平贼,下官又何惜此身?”

这一番话感情真挚,让心中有小算盘的陈佑略微生出些愧意,禁不住起身走到宁强身前,搭着他的肩膀道:“行仁,你没有辜负你的字!”

宁强脸上露出笑容,显得十分自豪。

陈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告诉你,兴元节度使已接了皇命南下平乱,大约一个多月便会有成效,你可还要去魏城?”

这意思就是:即便现在没动作,一个多月之后,诸州黎庶就会摆脱战乱,你还要去冒险吗?

对于这个问题,宁强后退一步,长揖道:“请都监下令。”

第二百二十五章 良马初与伯乐见(三)

当天晚些时候,相似的一番对话发生在陈佑和顾猛之间。

不同于对宁强的试探与诱导,顾猛坐下之后,陈佑直接就开口:“我准备让你带两千兵马进攻绵州。”

顾猛能由指挥到校尉,全赖陈佑给予的机会以及这段时间的信重,是以听到陈佑的话语之后,立刻就答应下来:“属下遵命!”

见他如此表现,陈佑满意地点点头:“右军现在该有千余人了吧?”

“回禀使君,右军目前有兵一千二百三十二人,其中马军一百人,弓手五百人。除了马军尚有不谐,其余军兵皆可一战!”

顾猛对自己手下的军兵十分上心,此时听陈佑询问,立刻就顺畅的答了出来。

对陈佑来说,马军没训练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一百马军还是陈佑特意叮嘱才建起来的,一百多匹马好不容易才凑齐,军兵的骑术、配合需要时间来练习,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学习骑战。

好在这些府兵——特指新征召的右军——肯吃苦,在能吃饱的前提下,拼了命的训练,步兵总算是有战斗力了。

“这次马军留下继续训练,其余人你都带着。”陈佑敲了敲桌子,嘱咐道,“我再给你找八百人,最迟明天上午划给你,三天后出发,这两天你得处理好两部人马配合的问题。”

“是!”顾猛一个激灵,连忙起身挺直腰杆,大声应下。

“坐下说话。”陈佑摆摆手,“这一次你不是一个人去,还有一拨七八百人也要一起过去,只不过你们两拨人马分头行动。”

顿了顿,陈佑接着道:“想来你也听说过一些消息,绵、剑、利三州贼人势大,虽然多是裹挟乱民而成,但人数在那里,且其中也有一二宿将,你此去不可大意。我也不求你能立下奇功,出了鹿头关之后,只要稳扎稳打,将贼兵朝北逼迫,或者逼其攻梓州,便少不了你的功劳。”

这就是面授机宜了,顾猛心中牢牢记下,口中忙不迭称是。

“另一个人名为宁强,你可能没听过,他这次是要自西面入绵州,你前几天动静稍微闹大一些,替他打一些掩护,之后就不必理会,自己稳住就好。”

顾猛适时问道:“敢问使君,若是那宁强求援,属下当如何?”

陈佑双眼一眯,缓缓道:“他这一路,除去不听你的调令之外,你就当是自己遣出的偏师便是。”

顾猛不知道,陈佑这是要考验他的大局观,看他能不能准确判断战场形势,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决断。

他的表现,将决定陈佑对他的扶持会到什么程度。

举个例子,假如宁强遭遇全、杨、吴、王这样的贼首而陷入险境,顾猛能够赶得及救援并擒杀贼首,却磨磨蹭蹭等宁强战败之后才加入战场。即便最后也能擒杀贼首,陈佑虽还会用他,但也不可能再像现在这么信重了。

至于说怎么判断是主观上的赶不及,还是客观上的赶不及,陈佑自然能通过在两军之中布下的眼线来判断。

林师德手里拿着几份文书,快步走进政事堂所在的区域。

他作为兵部尚书,不是第一次来此处,但每一次过来,都能感觉到那坐于中枢拨动天下的威势。

当今官家有意抬高文官权力,政事堂相公的权势自然是一日大过一日。

要说文官之中哪些人同那些粗鄙军汉矛盾最大,不是基层的那些县官,而是他这个兵部尚书。

从赵周建立开始,兵部就是六部中存在感最低、权力油水最小的部门,比之户部都有不如!

究其原因,还不是有武夫把持的枢密院侵占了兵部的职权!

和户部争的三司最起码还是文官系统里的,户部争起来也有胆气。

但让兵部同枢密院争?

呵呵,别说枢密使也属于“相公”,就算他这个兵部尚书敢喷相公,相比在这个军权至上的时代对上军汉,还是缩起卵子做人比较明智。

于是,好不容易感觉风向似乎要变,林师德立刻就希望能借政事堂中某一位相公的势,好从枢密院手中分出一块肉来。

政事堂目前有三相公。

冯相公年纪最大,身为帝师,再加上数朝为相,门生故吏为数不少,可谓强相。

只是他有一个传承衣钵的弟子,也不知道是为给弟子铺路,还是老年人的通病,行事越来越稳。估计不太可能为了兵部同枢密院三相公对上。

阎相公初为相,实力最弱,年纪最小,按道理正是有冲劲的时候,而且此时投靠,也最容易成为阎相公势力的核心成员。

但是,谁不知道阎相公是个软性子!

当初还是三司使的时候,硬是让三司职权被户部分去不少。

这一点在他拜相之后也没有变,据供职于政事堂的一些小官小吏言,政事堂议事的时候,阎相公说的最多的就三句话:“冯公所言有理。”“箬笠兄所言有理。”“冯公和箬笠兄所说皆在理。”

因而才当了两个月的相公,在官场民间就有了“三理相公”的名声。

有鉴于此,阎相公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投效对象。

如此一来,也就只剩下江相公了。

人生就是这样,看似选择颇多,其实权衡利弊之后,就只剩下唯一一个选择。

林师德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够坐入政事堂,成为这拨弄天下的棋手。

“江相公可在书厅?”

“该是在的。”

被林师德拦住的这个书吏应该不是侍候江夏青的,这时候也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

不过政事堂不大,如果官家遣人来召诸相公,这书吏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此时江夏青一定在政事堂内,只是在不在他自己的书厅就不确定了。

林师德很快就来到江夏青书厅外,微微弯腰,恭声道:“相公,林师德请见。”

没有回应,书厅内没人。

“箬笠兄所言有理。”

冯道书厅内,阎俊臣的声音响起。

同坐屋内的,除了主人翁冯道之外,还有江夏青。

听到阎俊臣的话,冯道无奈摇头:“良秀,我是问你怎么看。”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强干弱枝议迁都(一)

听冯道这么说,阎俊臣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恢复正常,温声道:“冯公,我以为此等大事还需要慎重,要再三考虑,考虑再三,如此方能做决定。”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冯道也是拿他没法子只得接过话头:“箬笠所言也是需考虑的地方,我等身为百官之首,总不能让武将占尽了好处不是?”

别看三人之间的对话有些儿戏,但他们现在讨论的乃是一件足以影响天下的大事。

就在今天上午,在只有诸相公参加的小朝会上,官家赵元昌露了一丝口风,要恢复“出将入相”的规矩!

这个“相”不是现在的枢密使,而是入政事堂!

乱世以来,州县官员武将转地方官的多,但朝堂中枢却一直是文武分野。即便有武将威压当朝,也是领枢密使,晋位三公,没有入主政事堂的。

如此大事,也难怪三位相公要仔细商议对策了。

政事堂只有这么多位置,够资格进入政事堂的高官要超过两掌之数,几十个人人争三个位子本就十分艰难。

要是大将也能入政事堂,不用说,十有会固定占去一个位置,如此一来,能争的就只剩两个。

这种情况对文官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

江夏青瞥了阎俊臣一眼便不再关心,他看着冯道,开口询问道:“冯公,官家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让武将治国?”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自从他进入政事堂之后,翻阅各州县的奏报,经常能看到各地官员抱怨那些校尉转成的治民官做出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是以,对于武将们的治民之能,江夏青的看法只有两个字:笑话!

“慎言!”冯道听闻,瞪了江夏青一眼,待其讪讪低头后,才缓缓开口:“听闻王文伯在枢密院做得不错,只是短短两个月,威望甚至要超过郑多恙。”

江、阎二人若有所思。

很快,江夏青恍然道:“出将入相!”

看似无意义的一句话,却让冯道颔首。

阎俊臣也反应过来了,他只是脾气软,不代表脑子不灵光。

心中快速权衡利弊之后,阎俊臣难得主动开口:“冯公,箬笠兄,此事,不可让那些人太过轻易就得了好处。”

“良秀说的是。”

冯道点点头,看向江夏青:“箬笠可有建议?”

江夏青略一沉思,便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兵部林师德多次抱怨兵部就是个空壳,他这个兵部尚书干着没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就交给你来安排了。”

“冯公放心。”

又议了几件事,江、阎各自回到自己的书厅。

江夏青还没进门,一直在耳房注意这边动静的林师德立刻趋步而出:“江相公!”

刚迈出一只脚的江夏青听到喊声,下意识转身,待看到是林师德后,脸上露出莫明的笑容:“哦,是育才啊!进屋说话。”

另一边,王朴正在简贤讲武殿内。

此时殿内宦官宫人尽皆屏退,整座宫殿内就只有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白虎通义》有言:诸侯之义,非天子之命,不得动众起兵诛不义者,所以强干弱枝,尊天子,卑诸侯。《论语》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臣又闻:京师是万国所会,强干弱枝者,自古通规。”

君臣二人正在谈论的是“强干弱枝”之策。

正如王朴所言,自古而今,强干弱枝就是国家安定的重要条件。

周不行之,则有五霸七雄;汉不行之,便有七国之乱;唐不行之,藩镇之祸绵延百年。

天下定于一强、定于一尊,天子手中的力量,在关键时候要有一锤定音的效果,这就是强干弱枝。

因此,说宋亡于强干弱枝之策,是一种偏颇的看法,典型的先有结果再来论证。

乍经大乱,无论何人统一天下,首先要做的就是中央集权,防止地方分裂主义的产生。

如今,赵元昌也准备集权了。

历史上五代诸朝都尝试过集权削藩,只可惜都失败了。

而在这个时空中,周太祖赵鸿运登基之后,就在慢慢地压制藩镇。

基本上是一有机会就削减藩镇军队,析分各节度辖区。

在前朝的基础上,经过四年的努力,终于使得绝大多数节度都只剩下一州或两州之地,对部分节度使更是能够随时调动更换。

只是西边仍有一部分藩镇背离中央,尤其是雄武军节度使翁章辉。

收留叛将的旧事先不提了,拦截税收的事情也先放在一边。就说年初的时候枢密院下令各州上报州内兵马数目,翁章辉非但自己瞒报,还鼓动周围各州一起瞒报!

这让赵元昌十分恼火。

前段时间利用节度使调动的机会取消了顺义节度,让赵元昌突然开悟:调走的节度使可以不补上啊!

只是,如果不让那些战功彪炳的将领担任节度使,又有什么位置可以安置他们呢?

全国最高的军事机构枢密院只有三个实职,现在的三个枢密使可还有不少旧部掌兵呢,等闲不好撤换。

想来想去,赵元昌想到了“出将入相”这个词。

反正现在州县有不少武将转成的治民官,在中枢也引入一些出色的武将担任各部司官员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而且,武将能入中枢任文职,间接地也能改变现在中枢文官职权不振的局面。

再说了,出将入相可不仅仅是以武将为主体啊,更多是用来形容文官的。

嗯,以前文武不分家的时候就忽略过去。

于是,他一激动之下,忍不住在小朝会上露了口风,然后就冷场了。

政事堂的三位皱着眉不说话,枢密院那三位也是脸色变幻不定不曾开口。

好在他没直接说出来,只是顿了一顿就另起话头带了过去。

只不过散朝之后立刻就把王朴叫了过来。

说起来现在的赵普还是火候不够,赵元昌想要私下咨询的时候,多数是找宋敏贞,等马青、王朴等人回京之后又加上他们二人。

像陈佑赵普这样的年轻人,信重归信重,但总让人感觉不太稳当。

听了王朴的一番回答,赵元昌知道王朴所想同自己是一个方向,当即又问道:“不知先生可有良策?”

第二百四十七章 强干弱枝议迁都(二)

这话问出,王朴沉默了。

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在这种事情上,只能用阳谋,堂堂正正的来。

要知道国内有数十藩镇,外面还有强敌虎视眈眈。

中枢若是行阴谋,即便一时能除去一二隐患,也必定会逼反其余本就心中不安分的人。说不得最后会全国大乱,甚至引入外敌!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了。

历史上后汉就是被隐帝刘承祐这么玩没了的。

这时候的王朴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问题就在于,堂堂正正的阳谋,说到最后都得是真刀真枪的比一番,真理永远在武力投射范围之内。

王朴不能保证自己提出的一些法子不会激反某些节度使,也不能保证朝廷军队一定能顺利平叛,因此只能沉默。

只是官家出言询问,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一番思虑,王朴缓缓道:“方镇之所恃,无非两点,一为钱粮,一为兵将。”

赵元昌只是点头不语。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别说藩镇,就是一国,所能依仗的也不过就是“钱粮足、兵将精”罢了。

“若需削藩,则需制其钱粮、削其兵将。先帝令各州税赋上输国库,便是制钱粮;如今官家抽调外军建殿前司,便是削兵将,正合其计。”

这话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赵元昌也只是面色稍动,继续凝神听下去。

果然,王朴开始转折了!

“只是,如今有数州拦截税收,不听调令,难保不会有人依样学样。”

赵元昌面色凝重,点头沉声道:“文伯先生所言的确可虑,只是一来此等军州皆在边疆,一旦动兵,则损耗巨大,路上也会耽搁,平白给了贼人准备时间;二来如今蜀地正乱,也不适合再起战事。”

“此等难处,臣亦知之。”

王朴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道:“此中难处,臣亦知之。故而现如今当整训亲军,以备来时抚远伐近。”

抿了抿嘴唇,接着说:“臣尝观舆图,现今之重地,一为河北,一为关西。河北之地如臂使指,虽有北敌为害,却无需忧虑将帅不谐。关西之地则不然,节度方镇之数远甚于关东,然中枢居于汴京,军势难抵关西。”

说着,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之后郑重道:“由此,臣请迁都河南府!”

迁都!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让赵元昌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息了一瞬间。

确实,翻开地图就能看到,现如今周国境内,人烟稠密之处基本上就是沿着河渭一路东去,贯穿关西与河北。

在这一条线上,京兆府、河南府、大名府,三府近乎将此线等分为四段,河南府洛阳城正好就是中点所在。

汴京就在河南府和大名府中间,当初赵鸿运之所以定都汴京,无非是其势力主要在开封。而且当时太原未下,定都汴京能对河北兵事做出及时反应。

至于说漕运、经济,那得等拿下江南之后才会成为影响因素,真要说起来,洛阳在这方面甚至比汴京条件好。

《宋史·列传三十三》中侯赟一条就记载:先是,朝廷岁仰关中谷麦以给用,赟掌其事历三十年,国用无阙。

现在太原已经拿下,北燕背后有契丹牵制,再加上镇压关西藩镇的考量,若真要选的话,洛阳的确比开封合适。

问题在于,迁都洛阳之后,河北兵马必然要有更大的自主权,该如何避免河北重又出现强力藩镇?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缓缓吐气:“迁都啊!”

赵元昌目光幽幽:“此事,且先放下。”

王朴也知道,迁都这种事不是说出来就能办好的,因此颔首应下。

殿内静了一阵,赵元昌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的目的,索性就直接开口了:“若是将帅可入政事堂,先生以为可行否?”

王朴一愣,随即低头仔细考量。

赵元昌眼中含着期待地看着王朴。

他即位五个多月了,政令下了不少,但却没有一国策性质的政令,如果这件事能成功,那将是他即位以来的第一道国策,是足以传之后世的祖宗成法!

不管是谁,都会想留下一些流传千秋的事迹,赵元昌自然也不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王朴终于抬起头来:“陛下。”

话音未落,赵元昌肃容端坐,这既是对王朴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皇帝身份的尊重。

“臣斗胆试言,将帅主政,利弊皆有。利者在于安抚将帅,中枢掌控诸军州更为严密;弊者在于将帅携军势而来,焉知其不会借手下军兵擅权乱政?”

赵元昌听了,原本就严肃的面容更加凝重。

若是陈佑在此,就能明白,这涉及到“党指挥枪”,还是“枪指挥党”的问题。

现在乱世还没结束,王朴这样的文人对这个问题尤为敏感。

当然了,之前冯道三人只将注意力放在权力分配上,不代表他们没想到这一点,而是对自己,对朝堂中枢有信心。

毕竟侍卫亲军战力不俗,现在又有马青组建殿前司,理论上能够镇压绝大多数动乱。

因此只是担心武将争权,而没考虑武将乱政的可能性。

而王朴身处枢密院,接触的多了,自然就多了些警惕。

真要说起来,还是毛同志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枪被指挥也好,枪指挥政权也好,两者并非二元对立,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关系。

你一个中央政权,没有强力兵马,谁还认你是中央?

反过来,你也有兵,我也有兵,你要是没有一个中央的名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拿到现在来,朝堂中枢有大义名分,手里也有亲军强兵,不说掌控全国,至少能稳定局面。

王朴担心的是,一旦外藩入京主政,外有兵马,内有名位,不说造反吧,就算是任人唯亲、打压异己,敢不敢将此人撤职查办?办了之后会不会导致地方不稳?不稳了有没有能力迅速解决?

谁知道这些将领入京之后会不会按照官场规矩来?

王朴觉得,这件事一定要仔细权衡。

第二百四十八章 强干弱枝议迁都(三)

赵元昌沉吟一阵,再次开口问道:“若欲借此机会令文臣掌兵,可行否?”

不得不说,这对文官来说是一个诱惑。

王朴现在任枢密都承旨,勉强算是半个掌兵之人,知道兵事的难处,略微思忖一番后便道:“若所托之人不知军事,恐怕是国之不幸!”

“要知军事吗?”赵元昌喃喃一声,突然抬头朗声道:“来人!”

顷刻之后,殿外转进来一个中年宦官:“官家。”

“你去,把锦官府陈佑的奏章取来,嗯,该是二月前半个月的。”

“喏。”宦官垂首应下,恭敬退出去。

赵元昌这才对王朴道:“陈将明在锦官府办了一个府试出来,其中有些点子虽未实行,但看着颇有道理,文伯先生等下可以看一看。”

“是。”王朴点点头,“臣曾听说过此事,具体什么情形却不了解。”

毕竟是中枢官员,消息渠道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即便这事与他无关,平日里也听说过一些传闻。

当初陈佑的奏章递上来后,赵元昌曾与吏部、礼部、国子监讨论过,后来一度传出要开科举的消息,只是随着朝政变幻,这件事也再无人提起。

那个宦官很快就捧着一沓奏章趋步进入殿内,待其摆放好,赵元昌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说着,自顾自翻看奏章。

陈佑上任之后,基本上是三五天一封奏章,遇到事情比较多,甚至是一天一封。

大多数都是写他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事,下了什么政令,为什么要这么做,期望能够得到什么结果云云。

不过二月份开头的这些奏章,有好几封是陈佑的奏请建议,比如请募府兵疏、请开府试疏等。

赵元昌要翻的就是那一份请开府试疏。

这里的“请”是“请允许我”的意思,而不是“请你”。

陈佑在这一份奏章里面写了不少东西,不过只有其中一部分被批准。而没被批准的那些内容,也都在赵元昌心里留下了印子,这时候就想起来了。

奏章不多,很快就找到了。

翻开看了几眼,赵元昌笑道:“就是这里了,文伯先生可以看一看。”

“是。”王朴连忙起身,弓着腰从赵元昌手上双手接过奏章,坐回原位细细翻看。

开头一部分没啥好看的,无非是叙述前例引经据典,之后的具体措施才是重点。

陈佑这这里面主要说了四点,第一是分科开试,第二是培养人才,第三是怎么让世人愿意甚至期盼参加学习和考试,第四是如何避免大量人才涌入同一科目。

赵元昌的批示是:锦官府可开经义、律法、算术、策论四科,中者可即时征辟,头三名可至京中授八品之官。

但实际上,陈佑的奏章里足足说了十几个科目,而培养人才这一部分,更是列举账房、农夫等,提出职业教育、评定专业等级、给予等同官员待遇等一系列概念。

这其中,就包括军事教育。

当然了,毫无意外的,这些内容都被赵元昌无视了。

虽然这些想法让赵元昌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但他觉得这时候实在不适合推广,天下未定,还是以稳为主。

不说别的,光是“给予一定专业等级等同官员待遇”这一条,就能让文官武将跳脚。

这一份奏章比较长,王朴边看边思考,足足看了一刻多钟才看完。

赵元昌就这么硬生生等着,期间愣是没说一句话。

合上奏章,王朴长出一口气:“陈将明所思所想,甚是巧妙,虽有不妥之处,但瑕不掩瑜,可谓能臣矣!”

赵元昌点点头,问道:“若是令文臣学习基础军事,可以之掌兵否?”

这同陈佑的“举凡之人,皆需习基础之军事”又是两样了。

没办法,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学习过军事的秀才,能不能成就两说了。也因此,赵元昌加了一个限定:准备负责军事的官员才去学习军事。

王朴犹豫一下才回答:“若是能仔细筛选,当可行。”

“大善!”

听到肯定的回答,赵元昌脸上终于露出畅快的笑容:“既然如此,文伯先生且去准备。”

这就是要结束谈话了,王朴起身应下,恭敬退出殿内。

随着陈使君百骑破万军的消息传扬开来,锦官府气象为之一清,府内诸县一派朗朗乾坤之象,全然不似百里之外还有战事的情景。

尤其是山南道都总管刘承泽在利州大破贼军攻克绵谷的消息传来之后,更是让军心民心大安。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府衙开始铺开夏收之前典租农具的工作。

为了防止此项善政被糟蹋,陈佑做了许多准备,又是让农事宣讲院在乡间村里大力宣传,又是安排功曹巡查监督各县典租情况。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同陈佑所想完全不同。

也不对,应该说是大部分不同。

首先是那些不老实的地主大商因为参与之前的粮乱,现在都在牢里关着,外面剩下的那些在府衙三令五申之下根本不敢乱伸手。

这样一来,府衙之前针对这些人的防范措施就用不上了。

其次就是小吏。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陈佑一直担心那些小吏趁机揩油,所以不但让功曹监督,还命令宣讲院四处走访。

还别说,虽然大多数小吏都被酷刑严法吓得不敢乱来,但还是抓到几个看不清形势的。

最后就是农民了,说是典租农具,实际上就是让农民用还没收获的粮食来抵押,待收获后再上交修理费用便可。

有那等老实的,只领一次农具,小心翼翼地维护、使用。

但也有奸猾之人,领了之后就找到大户人家卖掉,然后又跑去领。偏偏有些小吏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故意地,遇到这种人他也不闻不问,继续租出去。

好在府衙早就防着一手,连续抓了十来个,卖农具得的银钱还给大户,农具收回府衙。

而那些奸猾之人,家中粮食除了口粮和税粮,其余的三分之二都被罚没。其实真算起来也没多少,但在这种家庭,足够让人心痛。

知而不报的小吏也被罚款,小吏和农夫还得在大热天的枷到各村游行示众。

贪一点小便宜,导致面子里子都丢了,这才刹住这股风气。

但是贪便宜的没了,有那等心中不服的农夫拼命使用农具,比如不管地面上有没有石子,直接挥起锄头就锄上去再比如镰刀一直用,就是不磨,割粮食也有镰刀,割藤条、枝丫也用镰刀。

陈佑得知之后也十分无奈,好在这么干的还是少数,也就任他去了。

总不能因为少部分人搞破坏,就把一项善政给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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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谢公安石与君同(一)

四月二十五,锦官府校尉顾猛攻白马关,两天而下,兵锋直指巴西。

二十八日,山南道都总管刘承泽破葭萌关,剑门关、普安县闻风而降。

同日,利州制置使詹胜元荡平巴州,继续南下。

五月初一,魏城县尉宁强领兵攻破魏城,杨光远北窜。

五月初二,顾猛攻巴西,宁强攻盐泉,意图逼迫坐困涪城的全师雄决战。

五月初三,西川行营副都监刘正岚于涪城、罗江两县交接处遭遇全师雄,大败而逃。当日鹿头白马二关落入全师雄手。

一连串的好消息里面突然出现一个坏消息,是那么的显眼。

陈佑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将驻扎在南边诸县的兵马全部调回锦官城内,至于汉州,全权交给驻扎雒县的李克榕。

再怎么说他怂都无所谓,敌兵离锦官城只有百里,他的任务就是保证圣人和皇子的安全。

至于杀敌平贼,那是在圣人和皇子安全的前提下才需要考虑的,现在就交给别人去烦心吧!

值得说道的是,由于周边应考士子为了安全皆涌入锦官城内,倒让锦官城的馆舍、饮食铺子甚至青楼妓馆生意好了许多。

陈佑也没闲着,一面安排守城事宜,一面传令于李、顾、宁三人。

给李克榕的命令自然是让其守好雒县,不让贼人南下。

而顾宁而人则需要分兵荡平绵州,截断全师雄的援兵。

与此同时,向刘承泽求援,期望他能够尽快扫平剑州南下。

只可惜陈佑没有利州兵符,不然就能调动梓州的武德军。现在的话,也只能等刘承泽的援助了。

“黄县令!李将军命令所有人撤出德阳县!”

德阳县令黄恩正在巡视城防的时候,一队骑手自南门冲进城内,领头之人一直来到北城头将一封手令递交给他。

李将军指的是就是永平军节度副使李克榕。

节度副使为正四品,接手汉州防务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验明身份确认手令真实之后,黄恩立刻下令县衙所有官吏分头疏导居民撤往雒县。

只可惜绝大部分居民根本不愿意离开,不说拖家带口地走几十里到雒县该怎么住,就是家里这些三瓜两枣也舍不得就这么丢在这里无人看管。

至于说可能会有贼兵过境,说句不好听的,贼兵也是兵,周兵也是兵,哪个兵更差还说不准呢!

没办法,德阳这里十几二十年没经历过残酷的攻城战,众人虽然心中忐忑,但跟迁徙别处比起来,还是在家里待着更让人心安。

小民如此,那等家大业大的大户更不愿意抛弃家业,一个个都想着“全将军”来的时候劳劳军,好把家业保住。

李克榕对这些人的心思没有预料,但他也知道短时间内迁徙整城两三万人不太现实,因此手令上让黄恩没必要用强迫的手段,重要的是将县内武库、粮库都搬空。

总之一句话,尽量不给全师雄留补给。

只是,黄恩心中不安。

他没当过兵,年前考中蜀国进士,三迁之后到德阳来当县令,如今在德阳待了有五年多了。

自小养成的价值观人生观,再加上五年来的心血感情,让他不忍心丢下民众自己逃走。

于是,他将粮仓武库交给来的那个马军队正,自己跑去相熟的大户家里劝其离开。

不是他区别对待,只是城里那么多人,他总不能一个一个去劝吧?发动大户,形成示范效应才是正途。

黄恩只是有些性子有些“迂”,他可不傻。

“明府也知,我这家里物事不少,一时也搬不走,索性就留在这里。”

“我说黄兄啊,你怎么就想不通呢?那全师雄好歹也是蜀人,总不至于为难我等同乡吧?”

“黄县尊,不是某不识好心,实在是这家业丢不开啊!城里这么多泼皮破落户,我这一走,难保家什不会被顺走啊!”

“县令”

“明府”

转了一圈,不愿意走的还是不愿意走。

看着街面上兵荒马乱的情形,之前那一副副嘴脸在黄恩脑海里浮现,直让他昏头涨脑。

跟在他身后的老仆见其脸色有些不对,心中忐忑地喊了一声:“大郎?大娘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

黄恩扭头看了老仆一眼,惨然笑道:“是啊,二娘还在家中。我无能,也只能惜身保家了!”

这一瞬间,黄恩似乎苍老许多。

老仆看在眼里,心头直掺,忍不住伸手扶住黄恩:“主翁!”

现实没有时间留给他们煽情,一人自粮仓方向奔来:“黄县令!都准备好了,武队正说咱们立刻出发,不想走的就别管了!”

黄恩一愣,随即叹道:“走吧,走吧!”

最终跟黄恩一起离开德阳城的,只有三千余人,一路上扶老携幼,缓慢向雒县前进。

就像之前那些大户所说的一样,黄恩离开后的当天傍晚,城里那些泼皮到处打砸抢烧,德阳城陷入混乱,火光燃了一整夜!

次日,临近午时,全师雄兵临城下。

一夜没睡个安稳觉的大户们自觉地聚集到一起,抬着果蔬酒食等迎出城门。

这些人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即便这支军队有些乱糟糟的一个个都在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被推举为领头人的一中年男子看到全师雄拨马上前,连忙长揖道:“参见兴蜀大将军!在下蒙父老信重,受命迎接将军、犒劳义军!”

全师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危险的目光令他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好一会儿,全师雄终于开口了:“此城县令何在?”

那男子总算松了口气,强打着精神笑道:“那无胆的县令昨日便逃了。”

“哦?那你等为何不逃?”

不等男子开口,身后就有人抢答:“将军兴起义军,我等迎之尚且不及,又怎会逃走?”

“甚是!甚是!”

全师雄冷笑一声,也不理会这群人的聒噪,直接命令手下亲信带兵入城。

一查有无埋伏,二要控制粮仓。

他军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身为主角的全师雄不回应,城门口一下就冷场了,一群大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浑身的不自在。

没过多久,一传令兵就拍马出了城门。

一直来到全师雄身前,才轻声道:“将军,城内没有埋伏,只是几个粮仓皆是空的!”

听闻此言,全师雄面色一下变得阴郁起来。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扫视眼前那些大户,来回看了好一阵,突然冷笑道:“既然你们如此欢迎我军,不若献出家资,全某也不吝高官显爵!”

“啊?”

没想到会来这么一茬的大户们一下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全师雄挥手道:“传令:放手劫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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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谢公安石与君同(二)

既然说是放手劫掠,自然不可能跟你温言细语地商量,这一道命令跟屠城也没什么两样了,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那些贼兵首要目的是抢钱而不是杀人吧。

城内居民或许有不少无辜之人,但那些大户则是求仁得仁。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叫“毁家纾难”,大家都是蜀人嘛!

德阳遭劫的消息传到雒县后,黄恩是满心愧疚,一个劲地责备自己当时怎么不再坚持劝一劝。

而李克榕,只是冷笑一声,便忙着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战斗。

来汉州之前,陈佑亲口对他说,除非是要攻入绵州,否则他是等不到锦官府方向的援军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当然,若真是到了不撤就死的程度,还是要撤退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真到了要上战场的时候,陈佑可不嫌人多。

初六,全师雄领兵至雒县,当天没能攻下县城,次日便开始驱民攻城。

全师雄现在已经陷入绝境——没粮了!

只能说无巧不成书,之前锦官府诸县到处买粮,汉州这些大户也卖出去不少,左右也快到夏收季节了,留在家中的粮食不多。

再怎么搜刮,也不够全师雄这近万人吃。

偏偏李克榕心狠,德阳、雒县附近即将成熟的粮田都被一把火烧了。

剩余的粮食只够军队吃三天,而裹挟的民众已经饿一天了!

“啪!”

将手中文书一把摔到桌上,全师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大军已经被拦在雒县城下三天了!

即便他心狠将德阳民众家中米粮都搜刮上来,也不够大军食用。

而驱民攻城,也就是一开始宣布破城之后分发粮食钱银才让那些人有了些战斗力。

但一天没吃饭的民众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两次攻势受挫,基本上就不堪大用了,留在这里图添隐患。

全师雄一早就觉得不该叛,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叛周。

要知道,他今年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是一州校尉了!

即便身为降将,但现在可还是『乱』世,只要仔细钻营,凭借他的能力混到身披红袍不是妄想。甚至运气好一点,突破到三品也不是不能遐想一番的。

只可惜抵不住自己有猪队友——亲信下属一直在劝他起兵,还经常和知州的亲信硬顶,愣是让他这个汉州校尉不容于知州。

若不是此人在战场上多次用身体掩护全师雄,早就被全师雄一刀劈了。

而那个知州是由军汉转来的,也是个暴躁脾气,被全师雄下属削了面子,就拿全师雄出气,甚至还想打全师雄妻子女儿的主意。

这一内一外两方的猪队友,就这么『逼』反了全师雄。

此时处境不佳,全师雄再次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不由咬牙切齿。

说到这里,我们来重温这句话:人的一生,不仅要靠自我的奋斗,还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很显然,全师雄就是被历史的进程给带坑里去了。

长叹一声,全师雄站起身来。

他准备离开打不下来的雒县,将驱赶过来的德阳民众丢下,全军转向什邡,现在最重要的是能抢到粮食。

他就不信了,李克榕能有那么大的决心将汉州诸县城外粮田都给烧了?

左右是个死,索『性』赌一把!

刚刚下定决心呢,不等全师雄走出营帐,突然听见帐外传来喧哗之声。

当即皱眉,一边抓起兵器朝外走,一边大声喝问:“怎么回事!”

“将军,似乎是流民营那边。”

门口护卫的亲兵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说出一个猜测。

全师雄面『色』不虞,没有丝毫犹豫:“走!去看看!”

说话之间,喧哗之声越来越大,甚至能隐约听见“断粮”、“饿死”等字眼。

越朝前走,周围军汉神情越不正常,全师雄脸『色』也是阴郁。

几步之后,突然一声大喊穿透喧嚣:“粮帐没粮了!”

“使君!雒县急报!”

此时书厅之中不只是陈佑一个人,还有一大一小两名男子,正是范绍温、范昌佑父子。

庞中和冲进来的时候,陈佑正在考校父子二人,听得喊声,不由停住声音,扭头看向庞中和:“所为何事?”

庞中和来不及把气喘匀,一边快步上前将自己手中已经被捏皱的纸,一边兴奋道:“全贼败于雒县城下!”

“哦?”

陈佑眼皮一挑,伸手接过纸张,细细观看。

他不是一个人!

这一刻,陈佑不是一个人!

谢安与他同在!

只是,从他颤抖的双手可以看出来,他心里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纸上的文字十分简练,字迹也有些潦草,显然李克榕在书写这份报捷文书的时候也是十分激动。

不过好在李克榕还算实事求是,在这份简练的文书中,总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情,顿兵城外的贼人突然生『乱』,发生混战。

第二件事情,李克榕发现之后果断领兵出城冲击贼人。

第三件事情,贼兵大溃,全师雄逃亡。

来回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陈佑将纸放到一边,对庞中和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使君?”

庞中和愣是没反应过来,这时候不应该是论功行赏吗?

好在书厅之中不只是他一个人,另有人反应过来了!

别误会,不是范绍温,而是十几岁的范昌佑。

他扯了扯自己父亲的衣摆,示意其告退离开。

饶是这样,范绍温也是愣了愣才明白儿子的意思,连忙起身道:“既然使君有军务,我父子二人就先告退了。”

“也好。”

陈佑笑着点点头,温声鼓励道:“如今离府试不远,承玉须得仔细温书,到时榜上有名,也好为国效力。”

听到这么一句话,范绍温立马激动起来,自己这几个月不是白忙活了!

当下再次长揖:“绍温定不负使君期许!”

言罢,在陈佑赞许的目光下带着儿子离去。

嗯,其实这个时候陈佑早就转开视线了。

“通知刘河核实雒县之事。”

沉『吟』一阵之后,陈佑开口了:“另外,行文诸县巡查城郊残兵。李克榕在汉州烧了不少田吧?通知仓曹、户曹做好抚恤灾民的准备,尽量把流民都收拢在府境边上。”

第二百五十一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一)

五月初八,全师雄败于雒县,仅有百余人逃往东边龙泉山。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已经攻入剑州的刘承泽立刻加快速度。

吴柳树已经被刘承泽擒住,王世安也死在他的兵锋之下。

四名贼首独破其二,完全能配得上他都总管的身份。

是的,全师雄只是四名贼首之一,而不是原本声威赫赫的兴蜀大王。

也因此,虽然对陈佑“抢功”的行为有些不喜,但全师雄被陈佑击败并没有让刘承泽到气急败坏的程度。

反正陈佑也只是副手,即便两人并没有什么战略上的配合,但陈佑的功劳,一定有一部分要算在刘承泽头上。

没办法,谁让这次主持平乱的是刘承泽呢?

就像无论是顾猛、宁强,还是李克榕,他们的战绩都归属在陈佑立下的功劳内。

而那个只身逃亡,至今没有消息的刘正岚,兵败之责陈佑也得担起来。最多就是将兵败都归咎于刘正岚擅自行动,然后陈佑自己被训诫一番。

嗯,若是陈佑的计划出错导致锦官府被围困,刘承泽必然也是同样的操作。

回到锦官府,没有辜负陈佑的那一番淡定表现,陈使君骤闻捷报而平静如故的事成了坊间流传的一个逸闻。

这都是范绍温传出去的,当然了,他的本意不是为了说陈佑多么多么镇定,毕竟以他的心思,还想不到要在这方面为陈佑吹捧。

但是他一听有人说起雒县大捷,就忍不住说自己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到使君拆开捷报云云,末了还不忘加一句:使君赞某农宣之功,言某若考中,必有大用!

对他来说,重点就是那最后一句,但别人的注意力可都在陈佑当时的表现上,那等有心之人自然就联想到东晋谢安身上。

这拍马屁的功夫,从古至今传承不断。

对这种事情,陈佑是乐见其成,反正谢安名声不错,能和这种挽天倾的风流宰相联系到一起,对陈佑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别误会,风流宰相出自王俭的评价:江左风流宰相,惟有谢安。指的是洒脱放逸、风雅潇洒,而非花哨轻浮。

南齐书记载,王俭领吏部的时候,“作解散髻,斜插帻簪,朝野慕之,相与放效。俭常谓人曰:江左风流宰相,唯有谢安。盖自比也。”

人家是用来夸自己的,自然不是什么坏词。

扯远了,搜捕全师雄的命令已经发了出去,这事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五月初十,锦官府试报名结束。

出乎陈佑预料,哪怕在蜀地生乱的情况下,依然有近千士子来到锦官府。

这其中固然有考中直接授官,以及前三入京的诱惑,但也与此次开律科、算科有关。

其实报律、算两科的士子中,真正研习律令、算术的很少,绝大部分都是自觉经义策论不行,但又想赌一把的人来报名。

陈佑现在要考虑试题、试卷、考官、考场等一系列问题,汉州的事情也只能尽一点绵薄之力,不可太过逾越。

就在陈佑为了府试而费心的时候,朝堂上也在争论不休。

所为者,便是空出来利、剑、绵、汉四州刺史、知州,以及西川制置使刘正岚的处置方案。

刘正岚在五月十一那天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锦官府,同陈佑见了一面后,立刻回宅闭门谢客,上书请罪。

这时候,陈佑那西川行营都监和权知锦官府身份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能够单独上书请功,不必等着刘承泽。

于是经过一番博弈之后,刘正岚免职,调回汴京永平军节度副使李克榕调任西川制置使、兼西川行营副都监。

利州制置使詹胜元摄利州刺史,其余三州主官皆有人选。

顺便一提,汉州的新知州是刘承泽的堂弟刘康,原先是兴元节度行军司马。

顾猛、宁强这些将校也各有封赏,像顾猛终于跨入将军行列,被授了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比老上司孙山玉还高。

而宁强则又是另一番际遇了,陈佑原本保举他入党从柯的雄威军,好生培养一番说不得又是一名大将。结果敕命下来,他成了锦官府双流县的县令!

双流县的县令在三月底的粮乱中牺牲,不过他的牺牲给自己的儿子换来了荫补,对其家庭来说,也算是死得其所。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人是想要这个荫补还是更想要他这个人。

双流县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军管后,便归于府衙直接管辖之下,只是迟早都要有县令的。多了一个倾向于自己的县令,对陈佑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但他对宁强的期望原本是统兵大将啊!现在变成了文臣,这算个什么事啊?

即便冯道的信中有说可能会推动文武轮转,不再将文臣武将对立起来,可那是再高层,陈佑不觉得一个小小的县令以后还有带兵的机会。

腹诽归腹诽,京中有了决定,就得执行,在离府试还有一天的时候,收到敕命的陈佑派人前去召回宁强。

是的,收到敕命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十八下午了。

陈佑自己也就是升了一阶,而且正式从武转文,从壮武将军变成正议大夫。

嗯,官阶这东西,在这时候也就只剩下荣誉作用了。

就像陈佑,无论是壮武将军还是正议大夫,都是正四品的散官,但这不妨碍他当从三品的知府,而且一切待遇都按照三品官来。

除了散官,剩下的也就是赐了五十两黄金、一些绸缎布帛、奴仆杂役之类的。

你没看错,就是五十两黄金,朝廷就是这么的抠。

这时候虽然金银已经逐渐进入流通领域,但基本都用在大宗交易上和军费开支上。

远的如唐宪宗元和十二年二月,以内库绢布六十九万段匹、银五千两,付度支供军近的有唐庄宗同光四年三月,西川辇运金银四十万至阙,分给将士有差。

即便分到将士手中十有是兑换的铜钱、粮帛之类的,可这支出的金银不是假的。

这年头收的税基本上就是实物和铜钱,朝廷手里的金银不说少,但绝对不多,扣除种种支出,能用来赏赐的自然就少了。

也因此无论是皇帝赏赐,还是外官上贡,使用的黄金都是以十两为一个单位,通常就是五十两和一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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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二)

这五十两黄金,按照这时候接近一比十的比例来算,大概就是五百两白银或者五百贯钱。

而陈佑每个月的俸钱有八万,半年就是四十八万钱,按照约千钱一贯来算,差不多正好是五十两黄金。

多了六个月的俸钱,聊胜于无吧。

此时,百万年薪的陈使君正在司录参军事赵振宇、经学博士张采石的陪同下巡视考场。

这年头,能容下一千人考试的地方可不好找。

唐代科举考生来源有两种:一种是生徒,从州学、县学选拔出来的考生一种是乡贡,不是通过官学,而是通过州县考试选拔出来的。

每年秋天的发解就是举办解试选拔乡贡,一开始还比较严格,到现在只要有些才学的参加解试就能过。

不过,无论是官学考试还是解试,都没有近千人参加的记录。

即便孟蜀在锦官府举行的省试,基本上也就数百人参加,毕竟他这个省试基本上是年年有,而且考中之后还得参加吏部试才能当官,一次考试的吸引没有那么大。

陈佑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考场,硬是抽出半天时间在锦官城内转悠,考察合适的地点。

最终还真给他找到了,那就是府兵的兵营。

于是,在府试期间,府兵得腾出兵营住到城外去。

而士曹则需要在考试之前搭建好一千座考棚这一次府试只考一天,对付对付就能过去,估计下一次再考就没这么多人报名了。

穿过守卫校场的军兵,正好看到士曹参军事何璨带着两个下属迎面走来。

士曹这段时间都在忙典租农具之事,在陈佑的叮嘱下,上到何璨这个参军事,下到普通小吏,可以说是天天要朝广都、灵泉跑。

八天之前又突然得了营建考棚的任务,直让何璨恨不得有分身之术。

看着何璨一脸疲惫之色,陈佑温和笑道:“何参军辛苦了!”

何璨行礼起身后恭敬道:“此乃属下之职。”

见识过陈佑的一系列手段,哪怕他再沉不住气,在陈佑面前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出错。

陈佑点点头,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片考棚,问道:“考棚可有什么问题?”

“属下都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显眼的问题。”何璨斟酌着字词,“编号牌也都挂了上去,若无意外,明日考试不成问题。”

“嗯,行,你先去忙,我再看看。”

陈佑挥挥手,自顾自向前走去。

何璨这时候才有空朝赵振宇、张采石点头示意。

这次府试,主考官是陈佑亲自担任,副主考就是赵振宇和张采石,批卷考官是泽润书院的四位院长。

本地这些大户要想自家看好拉拢的士子考中,和这些考官拉好关系是必要的。

对身后的动静,陈佑看不到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手下人动小心思是没法避免的,只要不危害到他的计划,他都不放在心上。

一千座考棚,再加上预留的过道,将军营内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考棚,其实就是四根柱子三面墙,上有一个茅草顶,其中一根柱子上挂着“甲壹”、“丁肆伍”、“癸捌玖”这样的编号。

明天考生入场之前需要抽签,抽到哪个编号,就到相应编号的考棚应考。

毕竟是五月盛夏,为了通风,三面墙都是编得极为稀疏的草席。

这考棚大概有五尺见方,内里只有一个木凳、一张木桌,这环境比后来的贡院啥的要差多了。

好在这个时候气候还偏寒冷,即便是夏天,也不是让人接受不了。

尤其是现在考场内还立着数十高大的木柱,按照陈佑的吩咐,明天太阳未升起之前,这些木柱顶上会撑起大块黑布,起到一个类似隔热层的作用。

在考场转了一圈,陈佑将赵振宇和张采石打发回去,他自己则前往一处印书坊。

这印书坊里聚集了西川最好的雕版师傅和印刷工,从前天开始便停了雕版、印刷的工作,一边准备平整光滑的木板、锋利的刻刀等,一边将器具送往府兵军营调试。

今天下午,这些人会前往军营,然后军营就此封闭,没有陈佑命令不得进出。

他们会在里面试印刷,然后等到考官们出好题,连夜刻印试卷。

虽说速度远远比不上印刷机,但现在的考卷可不是以后那么复杂。

这次考试虽然分为四科,但考试内容大部分是相同的。

四科都需要考两首诗、两份判词,然后经义科考十道贴经、一道经义,策论科是一篇长论、一篇短论,算术是十五道算术题,律法是二十条律令默写、五份判词。

最长的题目也不过百十来个字,对熟练的雕版师傅来说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完成。

这里总共聚集了近三十位雕版师傅,分工合作下,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完成,剩下的时间足够将一千份试卷印刷出来。

守卫这些雕版师傅和印刷工的是刘河,没办法,只有孙山玉的府兵让陈佑不太放心,这时候也只能让刘河上了。

不过刘河的任务只要持续到这些人进入军营就好,到那时候守卫考场军营的就会换成党从柯的雄威军。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锦官府内的紧张气氛越来越浓厚。

宁强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赶到锦官府的。

收到陈佑的命令之后,他将手中兵马丢给副手,带着几个护卫就快马赶回锦官府,进城门的时候已经快落锁了。

一进城,他就感觉到仿佛有一股阴云笼罩在锦官城上方,但眼前的景象明明是十分正常的黄昏景象,这样的反差让他不由警惕起来。

不得不说,宁强确实是极有天赋的将领,他对任何异常的气机都十分敏感。

听起来似乎有些玄幻,但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确实存在宁强身上。

当然了,这样的能力最多让他察觉到异常,至于异常带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那就无能为力了。

一路上都没出什么事故,直到在府衙门口看到那个比较眼熟的亲卫之后,宁强才放松下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三)

“这是去见使君吗?”

当宁强被书吏带往一处偏厅的时候,他出声询问道。

“使君现在正在议事,宁县尉需要等一阵才能见到使君。”

听到这个回答,宁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怪他多想,进城之后就感觉到不正常,现在又听说陈佑在散衙之后还在府衙中同人议事,让他感觉到十分不寻常。

说起来他也曾听说过锦官府开试的消息,但这种事与他无关,就没放在心上,此时愣是没往这上面联想。

等那书吏离开之后,宁强站到门口四处看看,能看到靠近书厅的方向有十数军兵把守,而他自己,身上武器已经放下,护卫也被拦在府衙之外。

深吸一口气,他没有轻举妄动,退回偏厅内仔细查看屋内情形。

宁强这这里自己吓自己,陈佑是不知道的,他现在正在书厅中同几位考官商议试题。

律法经义这两项只能交给专业人士来,但对策论和算术,陈佑早有考虑,直接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题目拿出来,合适就用,不合适就修改。

这出题的速度也不慢,不过半个多时辰,泽润书院书学院院长徐师进就将所有题目誊抄完毕。

徐师进善隶书,且风格方正厚重,十分适合刻印。

一众人等仔细核查无有错漏之后,陈佑抱拳微躬:“辛苦诸位。”

几名考官连忙还礼:“使君言重了。”“此乃我等荣幸。”

陈佑只是点头,没多说什么,直接就出声喊道:“牛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抵达门口,随即牛三推开门:“使君有何吩咐?”

“护送诸位考官和试题到军营去。”

“是!”

牛三大声答应下来,往门边上一站:“请!”

赵振宇卷起试卷,向陈佑告罪一声,带头离开,其余五人紧跟在他身后。

送到中庭,看着六位考官在牛三等人的护送下出了府衙门,陈佑长出一口气,就等明天了。

站了好一会儿,陈佑便准备收拾收拾回府,一扭头,却看到宁强站在偏厅门口神情呆滞地望着这边。

陈佑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朝宁强招招手:“行仁何时到的?”

听到陈佑的招呼,宁强似乎才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随后一路小跑到陈佑跟前,没回答陈佑的问话,反而是四处瞅瞅,然后直楞楞地看着陈佑问道:“都监你没事?”

“啊?”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陈佑脑袋宕机,愣是没听懂宁强是什么意思。

说出这句话之后,宁强尴尬一笑,他这时候也明白是自己误会了,连忙道:“回禀都监,下官刚到没多大工夫。”

陈佑看了他一眼,最终将疑惑放下,抬头看了眼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对他道:“吃饭了没?没吃就陪我一块吃,正好有些事要同你说一说。”

当得知自己已经被任命为双流县令之后,宁强的脸色精彩至极。

那是混杂着惊喜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知道,魏城的县尉,品级是从九品上,而双流县令乃是正六品上,这不仅仅是连升三级,这是连升了十好几级!

陈佑轻笑一声,取出随敕命而来的告身递给宁强,口中道:“虽只是权知,但你若是恪尽职守,日后这权知必会去掉。”

还没看到告身,只是听到这话,宁强便知,自己这个县令一定不是正六品上的县令。

接过告身一看,果然:正七品上权知双流县事。

不过也够让他满足了,正七品上比之县尉也升了十级,虽然比起当初赵普从白身到六品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能从县尉到县令,没有贵人的帮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同他有交集的贵人,也就只有陈佑一个,看陈佑这态度,很显然要提携他。

宁强心中有正气,但绝对不迂腐。

他自认为官职越高越能践行自己的理念,能被人欣赏提携那是再好不过,尤其是现在这个陈都监似于自己是同路人,投靠于他也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有了这样的想法,宁强立刻起身长揖:“使君之恩,下官无以为报,惟勤政爱民方不负使君信重!”

陈佑眨了眨眼,才笑着起身扶住宁强的胳膊:“行仁有此心便好,只希望日后你不忘今日之言。”

说实话,宁强的这番话,虽超出陈佑的预料,但仔细想来,却在情理之中,毕竟他就是这么个性子。

若是此时坐在陈佑对面的是顾猛,那肯定会说“唯使君马首是瞻”这样的话。

接下来陈佑给宁强介绍了一些双流的情况,宁强才告罪离去。

翌日寅时,天尚未亮,应试的士子们就来到考场外等着。

这次府试从辰初开始,将一直持续到酉正,总计五个半时辰,中间没有休息时间。

当然,按照陈佑等人的估计,正常水准做完所有题目,根本用不到这么久,大概四个时辰就能结束。

之所以给这么长时间,一是算上了中午休息的时间,二是让考生即便在急忙之下誊抄出错,也能有修改的空余。

可以说陈佑这个考官十分的人性化了。

因为辰正就要开考,所以卯正时刻就要开始入场。

按照陈佑的规定,在考生入场之时,首先要经过一道检查,确认没带什么作弊的东西进考场。

其实也就是翻一番考生的笔墨纸砚与食盒,还不像以后要脱衣检查那么严格,这些考生都能接受。

经过检查之后,要出示报名时领取的考条,有人会核对上面的信息,确认是本人来考。

再往后走,即将进入考棚区时,会登记信息领取号牌,这时候才能得知自己坐在哪考试。

四科考生分在不同的区域,勿需担心会拿错卷子。

陈佑卯初便起床洗漱用餐,紧接着换上公服。

公服就是常服,又叫从省服,乃是五品以上公事、朔望朝谒、见东宫之服。只不过自从陈佑来到锦官府,就很少穿公服。

排除卢金婵,锦官府陈佑最大,平常又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主持,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如今特意换上公服,乃是为了表示他对这次府试的重视。

除了他以外,赵振宇和张采石也得换上公服。

至于其他四位考官,有职掌而无官品,只能穿绯褶、大口袴,戴平巾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四)

说是从省服,实际上也有各自佩饰,只是相比具服来说要少一些,缨、巾、佩、纷类似于丝带、囊这些东西都少不了。

所谓章服之美,便是如此了。

陈佑骑上一匹毛色纯白的温顺母马,在二十骑手护卫之下缓缓朝军营行去。

之前在孟昶治理之下,蜀地本就重视文教之事,如今又有陈佑这一番表演,至少这锦官府一定会掀起又一波向学的。

“过去吧。”

听到负责查验的军汉如此说,张锡连忙接过自己的考条,提着木盒继续向前。

这木盒里面装着几只毛笔、三块墨、一方石砚、一块笔搁,还有一小罐清水和几块干粮。

清水他特意多带了些,一来是天热防水不够,二来是能用来研墨。

“灌州导江县张锡字贶之,策论科。”

府衙书吏将张锡的信息记录在一个编号下,然后从竹篮中找出相应的木牌,核对无误之后递给张锡:“拿好了,乙字场从东边数第二个就是。”

张锡轻声道谢,一边向前走一遍查看木牌:乙三四。

乙字场第三十四号考棚,也不知是好是坏。

心中正想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扭头一看,只见最外面查有无夹带地方正有两名军士叉着一中年男子朝外去。

那男子面带惊慌之色,只是一个劲的挣扎,口中喊着“放开”、“斯文”之类的话语。

这又是想要作弊被查到了。

张锡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自开始入场以来,这已经是第八个了,明知不准作弊,仍旧夹带小抄试图蒙混过关,也不知该说他们执着呢,还是该骂他们蠢。

考场被分为十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两条过道,在这过道中,隔十步便有一名军士持枪而立。

张锡控制着自己的目光尽量避开军士,专心寻找自己的考棚。

三十四号位正好是靠近监考台的第一个位置。

找到考棚之后,还没放下木盒,张锡就忍不住向监考台看去。

监考台上搭了一个木棚,摆放着五套桌椅,此时尚无考官入座。

只是不知为何,张锡心里开始紧张起来。

深吸一口气,暗自给自己鼓劲,放下木盒,坐到木凳上整理笔墨等物。

眼看到了寅正三刻,除了那些被叉出去的,其他考生基本上都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不得不说,陈佑第一次主持考试,在各个环节预留的时间都十分充分。

就在张锡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呼喊:“诸生起,迎使君及监考!”

张锡连忙起身,站到过道上。

他就在监考台下,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有五人正朝监考台行去。

这五人身上的主色调分别是一紫一绿一青两白。

最前方之人头裹黑介帻,戴三梁进贤冠,系青緌,冠上有三彩紫纷身穿绛纱单衣、白裙、紫襦脚踏乌皮履。

其身又佩革带钩褵、假带、紫綬、鞶囊、双佩、鱼等。1

再看面容,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顾盼之际神采飞扬。

这便是权知锦官府事陈佑了!

至于陈佑后面的四人,却是完全被人忽视。

随着陈佑五人走近,考场内的气氛渐渐凝滞,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和陈佑等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

说来也怪,看着陈使君沉稳的步伐,张锡此时却是心情平静下来,心中杂念尽去。

陈佑走到监考台中间的桌子后站定,扫视全场。

凡是其目光所及之处的考生皆是昂首挺胸,恨不得招手示意他看向自己。

扫视一圈后,陈佑收回目光,面带微笑朗声道:“某承帝令,代天选才,如此方有此次锦官府试。”

所有人都看向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语。

“诸生皆是有学识之人,想来区区府试不在话下。然而,此次中者皆榜下授官,其三甲更会被某举荐御前!故而某及诸考官将优中选优,望诸君全力以赴,方不留遗憾!”2

所谓优中选优,潜台词就是:我只录取极少的一部分。

这话一出,有些人是两股战战,有些人却是斗志昂扬。

那些斗志昂扬之人此时仿若心有灵犀般,皆拱手应道:“喏!”

陈佑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赵振宇。

赵振宇一直是心神紧绷,一看到陈佑的示意,立刻上前一步,大声宣布道:“此次府试,自辰初至酉正,酉正鸣金之后仍不交卷者视为弃考。”

场中气氛再次沉闷下来,诸生都仔细听着赵振宇的话。

“若有手快之人,鸣金之前便可交卷,试卷覆于桌上便可。”

“若有抄袭、协助抄袭者,叉出考场示众,罚钱粮,报礼部,五年内不得再考。”

这一条,杀气腾腾,直让那些心怀诡谲之人胆颤不已。

“所有答案,皆誊于纸上,纸张不足者可举手示意。”

说到这里,赵振宇面色缓和下来:“奉使君之令,考场备有笔墨,若有不足者亦可示意申领。只是笔墨皆是廉价,还望诸生仔细些!”

立刻就有那等机灵的考生大声道:“使君仁爱!”

这一下许多考生都反应过来,一齐赞道:“使君仁爱!”

陈佑含笑点头,眼看快到辰时,示意赵振宇继续说。

赵振宇又一连说了几条事项,例如中午提供饮食,只是好吃的需要掏钱购买,不掏钱也能得到干粮、热水,等等。

终于赶在辰时到来之前说完了,此时手捧试卷、纸张的小吏仆役已经站到了各条通道前头。

陈佑看再无疏漏,便静待钟鼓响起。

没等多久,钟鼓便响了,陈佑立刻下令道:“发卷开考!”

张锡坐在最前面,是他这一列第一个拿到试卷的。

总共四张试卷,六道题,看起来不是很多。

张锡大略看了一下题目,决定先写把两首诗写完,免得写到最后才思枯竭,做不出什么好诗来。

两首诗,一首以“悯农”为题,一首要求咏“草”。

第一首悯农,正合陈使君的施政之策,不但限定了对象是“农”,而且说明了感情是“悯”,即便写不出来好诗,也不至于跑题。

但第二首,要咏“草”,这让张锡陷入思考。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五)

一套朝服穿下来可不止一层,再加上内里的中衣,不一会儿陈佑背上就满是汗水。

今天也是怪异,大早上的一丝风都没有。

坐了一阵,实在是烦躁不堪,陈佑扭头看向赵振宇:“我等也没必要在这里干坐着了,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使君所言有理。”

领导开口,下属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赵振宇六人跟着陈佑起身,一齐走下监考台。

大部分考生凝神答题,没注意到陈佑他们。

但也有那等心思没有全部放在试卷上的,在陈佑等人起身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于是立刻埋头奋笔疾书。

左右看了看,陈佑压低嗓门道:“也别一起了,免得打扰到考生,咱们分开走。”

说罢,自己率先迈步走进面前的过道。

其余六人互相看看,也各自选了一个方向。

陈佑现在所在的区域是考经义的。

说实话,他对经义考试不太重视,毕竟经义的基础是那些经典,一个是要背熟,另一个是要理解其中意思,仅此而已。

当然,不重视不代表认为它没用。

只是在陈佑看来,这些经典所说的就两个方面,世界观和方法论。

刨除某些不合时宜的治国理政方法,这些经典最大的作用就是研究哲学和思想道德教育。

你说哲学和思想道德重不重要?

当然重要!

要不要研究这个的深入程度为人才选拔的标准?

肯定不要!

小孩子学一学就好了嘛!再支持感兴趣有天赋的人深入研究理论,当做发展的理论依据就好,没必要让这个成为人才选拔的唯一标准。

只可惜,现在考试还离不开经义。

科举考试发展了几百年,经义和策论已经是科举的两大支柱。

君不见唐初科举十几科,报考人数最多的还是进士科。

无它,经义策论说它简单吧,比明经要难,毕竟要考你的理论理解程度说它难吧,把现实往平时学的一些“微言大义”上套就好了不论是我注六经还是六经注我,都是如此。

你看,内涵有了,难度也不高,所比的一是运气,二是文采,多么好的考核方法啊!

此时想改,不像明清那么困难,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的。

陈佑可不想这还没到大权在握的地步,就把天底下人得罪了七八成。

在经义考场转了一圈,陈佑没能提起什么兴致,大多数都是照本宣科、僵硬无比,偶尔有几个别出机杼的,所言也都是大而空。

不过有闪光点就好,没经历过现实的磨炼,想法有些大而空很正常。

这么想着,陈佑直接跳过律法考场,来到算术考场。

没办法,那些法律条文他根本没仔细看过,而且律法科专考的判词和统考的两份判词不同。

统考的判词是类似于“两女争子”、“邻家争水”、“夫死翁壮叔大”之类的案件,而专考的判词则是考一些复杂情景下,多条法律条文结合应用。

统考还能看看,至于专考,呵呵,陈佑自问自己要是参加考试,面对五道判词估计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出乎陈佑的预料,算术科两极分化极为严重。

他原本以为即便不是专门研究算术的,开头的几道简单题目也能写出来。

结果是:会的,运笔如飞,短时间内已经写了三四道题了不会的,要么磕磕绊绊地瞎写,要么望着试题发呆,甚至还有人直接在纸上写抒情长文!

那些滥竽充数的把陈佑恶心地再也看不下去,草草转了转便回到了监考台上。

陈佑身为知府,每日事务繁杂,虽是主考,却也没在考场一直呆着。

坐了两个时辰,直接让党从柯代替自己监考。

而他本人,则回到府衙换下公服,沐浴之后又吃了些冰食,这才开始处理政务。

“呼!”

最后一笔落下,张锡将毛笔架到笔搁上,长出一口气。

活动活动手腕和脖子,也不知道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多久,在考棚里,上面还有一层黑色粗麻布,也没办法通过日光来判断时间。

坐了一阵,轻轻吹了吹了刚写完的卷面,开始从头检查有无错漏之处。

有些错不一定是句子有问题,更大的可能是忘了避讳,这是一定要避免的错误。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锡终于检查完试卷,鸣金之声却还没响起。

静坐一阵,他一抿嘴唇,将自己带的东西都收进木盒,把试卷答卷整理好覆在桌面上,然后拎起木盒,起身离去。

“使君,酉时了。”

按照陈佑事先的吩咐,庞中和在酉初过来提醒陈佑。

陈佑放下笔抬起头,看了眼窗外:“快考完了啊!”

感叹一句之后,他拿起一张信纸,迅速写下一句话签上姓名时间,然后掏出官印用力摁上。

紧接着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递给庞中和:“送到考场去,让党都指当着四位考官的面打开。”

庞中和心中疑惑,但却没问出来,接过信封快步往外走。

出示了身份牌之后,庞中和在两名军士的“护卫下”进入考场,在考场边上的一间房子内找到了穿着单衣纳凉的党从柯。

庞中和可以说是陈佑的家属了,党从柯自然是认得的:“庞录事怎么来了?可是使君有事吩咐?”

一边说着,他一边套上外衣。

庞中和先是行礼,之后才取出陈佑的信:“使君吩咐某将此信交予都指,说是让都指同四位考官一齐打开。”

“哦?”党从柯略一皱眉。

正好这时候亲兵已经把他衣服整理好了,便开口道:“既然如此,录事便与我同去寻诸考官。”

过不多时,一行人在监考台后围到了一齐。

党从柯自庞中和手中接过信封,小心拆开后倒出信纸展开。

刚看了一眼,他脸色就变得微妙起来,略微一顿,将信纸递给左边的赵振宇:“赵司录看看吧。”

信纸很快在几人手上转了一个来回,所有乍一看到信纸上的内容,皆是面色微变。

纸上只有一句话:诸生试卷答卷,皆由录事庞中和以草纸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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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初开府试网英才(六)

转眼就到二十三了,总共也才一千套试卷,赵振宇等人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全部批改完。

此时几人带着五十三份答卷来到陈佑书厅。

赵振宇将试卷捧到陈佑桌上:“启禀使君,这是此次预备录取的考生试卷。”

张采石也将自己手里的试卷放上去:“这是各科头几名的试卷以及排名。”

“坐吧。”陈佑招呼一声,拿起排名表仔细查看。

排名是分科来的,经义科有二十人,策论科十六人,律法科只有七人,算术科有十人。

经义策论不太好评价,陈佑直接抽出算术科十人的试卷。

只有第一名答对所有算术题,其余人等或多或少都有错处。

不过让陈佑心中略微满意的是即便是第十名也足足答对了九道题。还不算太过分。

只是这十人,名字有些熟悉啊!

他抬头看向算学院院长贾义:“贾院长,这里面可有学院院生?”

贾义听到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丝自豪的笑容:“好叫使君知晓,这十人之中,足有七人是院生!”

陈佑点点头,接下来只要安排好这十个人的职事,算学院的名声就起来了。

一边将试卷放到一旁,一边道:“放榜之后,抽个空将算术科考卷、试卷张贴出来。”

“是!”贾义点头应下,坐在一边不再开口。

紧接着是律法科的试卷,同算术科一样,律法科排名也是按照正确率来排的,正确率相同,再看统考判词和两首诗。

这也不容易出问题,陈佑只是随便翻翻便放到一边。

至于经义和策论,不出他所料,排名首重文采,其次是运气比如你的观点是不是恰好和阅卷考官相同。

不过好在陈佑在这批试卷中看到了几个眼熟的观点,而且名次还都不算低。

这也是陈佑不着急完全改变科举现状的原因之一,毕竟历朝依靠科举选拔人才,也出了不少政治上有为之人,证明这种考试内容,并不能拦住那些一小撮特别优秀的人。

至于有没有偏科的天才被埋没,十有是有的,陈佑要做的就是扩大科举内容的包含范围,尽量减少人才被埋没的可能『性』。

但饭要一口一口的吃,长安城也不是一夜就建成的。

就像陈佑看到自己眼熟的几个观点后就不准备翻阅未录取的试卷搜寻遗珠一般,既然现阶段能起到足够大的作用,就没必要急着去挑战既得利益者。

慢慢来,积攒到足够的力量再说。

大概扫了扫这三十六份试卷,陈佑给一些人重新排了名次。

由于这次录取的绝大部分都要留在锦官府,陈佑就耍了一个小心眼。

经义头名选了文采最好的那一个,算是给赵元昌推荐了一个之士而策论的头名和第二名分别是一个文中似有诤谏之意的考生和一个稍微有些实干之意的考生。

前两个不是陈佑需要的,最后一个也不是陈佑最看好的,但、诤臣、做事之人,各推荐了一个,应该能让赵元昌满意。

有人可能会问了,你陈将明既然有私心,为什么不索『性』全部推荐那些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之人入京?

要知道,陈佑希望锦官府能有更多的人才、自己能罗到有潜力的部署,最终的目的还是表现自己的能力、赢得更多的支持。

别的不说,就说全部都推荐那些文章写得好的人入京,如果这三个都不堪大用,败坏的是锦官府试的名声,影响的是别人对陈佑办事能力和识人眼光的判断!

截留人才是行政机构的本能,但为了截留人才而坏了机构当家人自己的前途,那就得不偿失了。

将最终名单确定,陈佑放到桌子上用食指点了点:“就照这个来,午时之前张贴出去。”

“是。”

赵振宇从桌上拿过名单,躬身答应。

“嗯,另外,准备乡饮酒礼。”陈佑说着说着顿住,考虑了一下时间才接着道:“就二十五那天中午。”

“喏!”几人答应下来,告罪离开。

乡饮酒礼自周便有,从唐时起是地方长官宴请当地将入京乡贡的宴会,主要目的是为了祝福乡贡们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同时和未来的官人们拉一拉关系,表示一下自己礼贤下士的风范。

由于在宴会上会齐唱鹿鸣,乡饮酒礼后来又被称为鹿鸣宴。

虽然锦官府这次不是送乡贡上京考试,但毕竟是府试结束,办一下这个乡饮酒礼也正合适。

“多福!别看书了,走,咱们两个出去转转!”

体态有些丰腴的高多福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室友,无奈道:“严麻子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吗?再过几天就是月考了,还不赶快复习!”

“哈!”脸上满是麻子的严无病脸『色』夸张道:“复习?复个屁习!”

说着,上前几步伸手勾住赵多福的脖子:“咱不都是对过答案了嘛,这次府试肯定能过!咱们啊,按照使君所说那就是该毕业了!脑壳子有『毛』病才复习月考!”

高多福一脸无奈,知道严无病说得有道理,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他可是知道官府有多黑,当年他父亲手里有一个铺子,虽不是日进斗金,但也能支撑他进学。然而之后硬是被县衙主簿给下手黑掉了!

这一家人就这么跌入谷底,好在家中还有几亩薄田,高父放手快没被赶尽杀绝,又借了些钱做一些小商小贩的生意。

只可惜后来蜀国灭亡,一系列的动『乱』让他家一直没什么起『色』。

得知陈使君开办学院后,高多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入了算学院,之后又报名参加府试,希望能给借此获得一个向上的机会,摆脱目前困境。

也因此,他虽然对陈使君比较感激,但对官府里面那些人可没什么好的印象。

尤其是在听说过不少孟蜀时科举舞弊事件之后,即便自我感觉考得不错,对自己这个没钱没势的穷人能考上的期望也不高。

“走吧!”严无病见高多福不再说话,便试图拉他起身,“今天是曾三郎设宴,听说他家新收了几间铺子,说不得就要招账房先生!”

得!听他嘴上说得好听,原来对府试得中的期望也不是太高,反而想要靠上富户当一个账房。

这就是穷人的无奈了,如果没有科举或者科举不公的话,他们将彻底失去晋身渠道。

而如果不是陈佑开了算学院,可能连进大户人家当账房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说着对这次府试的猜测,一边向经学院行去那曾三郎正是经学院的院生。

走了没多远,突然看到一个院生从大门处跑进来:“放榜了!放榜了!”

放榜了!

严无病高多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脚朝学院大门跑去。

曾三郎是谁?他家要招几个账房?

都这时候了,谁还在乎一个账房先生的工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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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放榜闹事为哪般(一)

高多福和严无病跑到府衙外头时,布告栏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不时传来“看看某某某考中没有”这样的呼喊。

两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同时上前,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愣是在一连串的喝骂声中挤到了布告栏下。

布告栏总共贴了四份榜单,分别是经义、策论、律法和算术。

高多福随意扫了一眼,便选定了算术科的榜单。

算术科上榜的总共就十个人,目光刚刚移过去,高多福就愣住了。

只见赵多福三个字,金晃晃地挂在榜首。

这一瞬间,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他只能听见自家胸腔中发出的“扑通,扑通,扑通”之声。

脖子仿佛生锈一般转向另外三份榜单,同样的金字写了三个不同的名字分别悬在榜首。

“我中了!”

此时他再也顾不得考虑什么官场黑暗、考试舞弊,满脑子都是“我中了”这三个字。

他身边的严无病也好不到哪去,直楞楞地盯着榜单,嘴里喃喃喊着爹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榜单上,严无病的名字排在第九。

直到被身后的人推搡,严无病才反应过来,再仔细一看,榜首竟然是高多福!

一股莫名的情绪自心中涌起。

只是,高多福平日里的努力严无病都看在眼里。

而且两家的家庭条件差不多,但高多福的爹做生意,在严无病看来,这也是高多福在学习上比他好的原因之一。

怀着复杂的心情,严无病在被人往旁边挤的时候,拉了拉歪歪斜斜还在发愣的高多福:“多福!”

“啊?”

高多福一个踉跄,这才突然回过神来,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兴奋道:“我中了!无病,我中了!”

就在此时,与他隔了几个身位的经义榜下,一个衣着还算可以的男子突然大叫一声:“我怎么可能没中!一定有问题!”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就有那等没能录取的士子应和道:“没错!考试有问题!”“考官徇私!”

“这第三名姓陈的一定是陈佑那厮的儿子!”

这话一出,原本有些混『乱』的场面重又冷下来。

说考官作弊徇私舞弊没问题,闹大了的话,搞不好大领导会杀几个小卒子平息民愤,顺便抛出好处来收买他们这些闹事的人。

如此一来,大领导能换一个铁面无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好名声,闹事的能获得实在的好处,普通人看了热闹,可谓是皆大欢喜。

唯一倒霉的就是那些被揭发的小卒了,可谁在乎呢?若卒子真的有问题,死不足惜若是背锅的,日后再补偿也不是不行。

但你要是一上来就把锅扣到大领导头上,呵呵,那就是不死不休了,要么是大领导因此倒下,要么是闹事者再难翻身。

立刻就有人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当即就准备出声将目标从陈佑身上转开:“一定是考官趁使君离开”

话未说完,受到刺激的高多福已经挤到了最开始喊出声的那个男子身边,满脸怒火,咬牙切齿地吼道:“有你麻批!”

话音未落,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砸到那人脸上。

那一瞬间,隐约传出“咔嚓”一声,血滴四溅而出,一声惨叫发出一半硬生生被打回喉咙里。

“有你麻批!”

高多福再次怒骂,揪住那人领子又是一拳挥出。

“多福!”刚刚挤到他身后的严无病迟了一步,没能拦住高多福。

那男子一时间只觉得嘴里发咸、眼角生风,脑子里红的绿的黄的一齐迸出,戏班子咔咔地在耳边开唱,直让人天旋地转,喉咙里咕隆一声,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杀人了!杀人了!”

这是围观群众。

“大郎!大郎!”

这是那男子的随从。

“府试徇私还想杀人灭口!”

这是心怀不轨之人。

“灭你娘的口!”

他旁边正好有个被录取的,本来还准备跑开,听到这话直接就骂过去。

“嘭!”

那人刚骂完,就被一拳擂倒在地。

而打他那人一边收回拳头,一边缩着脑袋大声叫嚷:“杀人了!杀人了!这些贪官不但抢了我们的名额,还想要了我们的命!”

今天中午,布告栏前已经安静太多次了,于是,一场『骚』『乱』就这么开始了。

原先还是录取的和没录取的打,渐渐的不管什么人,不管有没有参与考试,只要在这附近,都是逮到人就打。

府衙门口的衙役在发现自己维持不住局面后立刻派人通知了司兵赵多福以及录事庞中和。前者是负责管理衙役的,后者是使君的亲信。

接到通知的赵多福一面赶往府衙门口,一面派人通知陈佑,同时下令调府军孙山玉前来支援。

只是府军不是那么快就能赶到的,而赵多福之后命令衙役手持扁棍隔开人群,人群中立马传出“官兵杀人”的声音,一部分被鼓动的人开始冲击府衙。

“关门!关门!”

关键时刻,赵多福服软了,不顾之前的命令,慌忙后退到门内,吩咐左右衙役关上大门,不让人群冲入府衙。

如此表现,让有心人更加兴奋:“官兵没胆了!冲进府衙!找陈佑讨个说法!”

“冲进府衙讨说法!”

有向前冲的,有向后退的,也有试图劝阻的。

只是人数上的巨大差距,哪怕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不妥之处,也只能被人群裹挟着向前。

就在这个时候,陈佑终于来到了门口。

入眼情形,衙役试图关上门,门外诸人则拼命朝门内挤。

陈佑面『色』阴郁,恨不得直接让人打杀了闹事之人,只是他不能!

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声喝道:“某乃锦官府陈佑!诸生听我一言!”

“使君来了!”

“是使君!”

“大家停下!停下听使君说话!”

“咱们同使君仔细分说!”

逮到这个机会,一些清醒过来的人连忙高喝。

只是仍有人大声道:“莫要听他糊弄!冲进去!”

听着这声音,陈佑目光一凝,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若说某糊弄你等,却不知你等所言何事!”

三言两语,人群中安静下来,之前那出声鼓动的此时也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许久不见人言,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时候,鼻青脸肿的高多福『揉』着胳膊大声道:“好叫使君知晓,有人说第三名那个姓陈的是你儿子!”

高多福毕竟经历过冷暖,这时候十分机灵的送上助攻。

陈佑虽不知说话者是谁,但也心领神会,当即哈哈笑道:“我儿子?某年不过二十五,诸生以为某之子可能参试否?”

高多福正要接着说,却不妨有人抢了他的话:“即便不是你儿子,也是你兄弟子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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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放榜闹事为哪般(二)

听到这句话,陈佑笑了,大声命令道:“庞中和!”

庞中和上前一步:“使君有何吩咐?”

“你去告诉赵振宇,问一下他,有一个姓陈的第三名”

正好站在布告栏旁边的一个人瞄了一眼榜单,大声喊道:“叫陈昭汶!”

“对,陈昭汶,让他把陈昭汶的报名记录都拿来!”

庞中和退下之后,陈佑略一思忖,又大声问道:“陈昭汶可在此处?”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响起:“在这!在这!”

一众目光投过去,只见一行三人聚在一起,只不过其中一个眼圈乌黑、嘴角青紫,此时闭着眼睛靠在另外两人身上不见动静。

见众人看过来,刚刚出生高喊的那个中年男子尴尬地指着自己扶着的那个同伴:“不是我!是他!他就是陈昭汶,只是刚刚被人打晕了。”

这话一出,有那等神经粗大之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佑脸上却没有笑容:“这位看来是伤的不轻啊!”

说着,扫视全场,温声道:“方才一场混『乱』,怕是有不少人都受了伤,等下军中大夫来了一同诊治。”

立刻就有心思机敏者大声道:“使君仁爱!”

这话并没有引发众人齐呼,因为在这个时候,孙山玉的府兵左军终于到了!

发现两千府兵列队而来,府衙门口簇拥的人群有些慌『乱』,不时传出“要杀人了!”、“快逃命!”这样的话语。

当然,其中也不乏心向府衙的士子安慰周围之人,试图稳住大家。

陈佑一处一处看去,虽不能看清所有说话的人,但靠近府衙门口的几个都被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诸生莫要慌『乱』!先叫府兵把伤员送走!”

此时,陈佑的声音回『荡』在府衙门前,原本还有些不稳的人群中喧嚣声渐消。

陈佑瞥了一眼自他到来就无甚动静的赵多福,赵多福一个激灵,立刻挺直腰杆大声道:“那啥,衙役!去帮忙抬伤员!”

数十衙役面面相觑,刚刚混『乱』人群的冲击让他们心惊不已,此时哪敢主动走进人群里!

赵多福顿时大急,脑门子直冒汗,恼羞成怒地盯着衙役们,右手用力挥动:“还不快去?”

陈佑略一皱眉,看了看动作磨蹭的衙役,突然朗声喊道:“孙山玉!”

“属下在!”

孙山玉正指挥手下军兵围住众士子的,听到陈佑的呼喊,连忙伸直脖子答应一声。

他之前收到的通知是『乱』民冲击府衙,兵员都没召集齐全,就慌慌忙忙赶过来。

到了现场一看,倒是十分平静,不似『乱』民闹事的样子。

谨慎起见,他还是下令手下持器械围住众人。

毕竟是军队,哪怕有不少兵油子,但令行禁止之间还是让外层的一些士子感觉到了危险。

好在陈佑发话了,士子们才重又安稳下来。

“你带人把场内伤员带到军营,让军中医官救治!”

“是!是!”

“这些都是未来的栋梁之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唯你是问!”

“使君放宽心!”

陈、孙二人的对话,让心中忐忑的士子们彻底放下心来,见空着手的府兵军汉走出队列,一个个连忙让开一条道路,嘴里还喊着:“这里有伤员!”

场面似乎很和谐,但陈佑一直没放松警惕,目光时不时扫过之前被他注意到的几个人。

场中这些士子,大多数都是一些皮外伤,像陈昭汶这样被打昏过去的就算严重的了。

一开始被高多福打到的那个人,也就是鼻梁断了、眼角开裂。只不过倒在地上被踩了几脚,也幸好有随从护着,只是腿脚有些骨折,『性』命无碍。

扶着陈昭汶的两个人犹豫了一会儿,没让府兵将陈昭汶带走,毕竟刚刚陈使君提到了他,说不得马上还有什么事情。

果然,他们看到有一个绿袍官员手里捧着一叠纸走到府衙门口,陈使君同他说了两句,便迈步上前。

只是似乎有亲兵准备拦住陈使君,但被使君挡开。

正疑『惑』间,就听陈使君开口了:“诸君且让一让,教陈昭汶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架住陈昭汶的一个胳膊,一边喊着“让一让”,一边朝府衙门口挤去。

人群中,张锡『揉』着被撞疼的肋骨,看了看陈佑,又看了看离他不远的府兵,心中直突突。

也是他倒霉,事发时正站在布告栏下。

『骚』『乱』一起,他就知道不对劲,因为当时有个喊口号蛊『惑』诸生的人就在他旁边。可惜他急着跑路,没去看那人长什么样。

好不容易快跑出人群,没想到陈佑出现了,三言两语人群就平静下来。

也是,学生容易被蛊『惑』上头不错,但没有带头人的情况下,一旦涉及到自身前途,大多数都是立刻就怂了。

大家为什么会被鼓动起来?还不是因为觉得考试不公平?

想的都是“按闹分配”,指望着陈使君能普施恩惠,也不枉闹这一场。

就算秋后算账,不还有法不责众这么一说嘛!陈佑只是一府之主,只要没被他记住针对,大不了到其他地方去就是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看到陈佑态度温和,自然就没人愿意出头对抗,就连之前鼓动闹事的一些家伙由于怕暴『露』,也都缩着头不说话。

但是,但是!

大家都不动了,张锡怎么离开啊?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十成十的会被当成心中有鬼。

他可是榜上有名的人啊!这要是被误会自己参加闹事,鬼知道会不会被取消名次!

“刘兄。”他低声招呼自己的同伴,“等下使君要是问起,就”

“张兄放心!”那个刘兄猛地点头,然后猛然举手高喊:“这里!这里!”

张锡一脸茫然,那句“就说刚刚赶到,啥都不知道”被吞了下去。

原来陈佑刚刚在问,有没有人愿意上前做个公证。

那个刘兄听了张锡的半截子话,以为他想趁机在陈使君面前表现一番,便立刻举手示意。

见大家目光投过来,他推了推张锡:“快去啊!抓住机会给陈使君留个好印象!”

张锡看着刘兄一脸“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不必太感激”的神『色』,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陈佑面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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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百足之虫难尽灭

在他面前,陈佑面对众人从容不迫地发言。

他们并没有站在府衙大门里,而是在人群之中。

陈佑身边除了两名护卫,就只有自发来到他身边的张锡等五人,以及陈昭汶三人,嗯,还要加上正在为处于昏迷中的陈昭汶检查身体的大夫。

现在这一幕戏,陈昭汶是主角,而主角,总有一些不一样的待遇。比如单独有一个大夫,比如看大夫的时候是在街上被数百近千人围观。

“说句不客气的话,若是某的亲友,便是不经过这次考试,某征其为官做吏也是情理之中。诸生以为然否?”

虽然很打击人,但张锡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

现在各地官员征辟僚属是被官方认可的,像富令荀之于赵元盛、赵普之于赵元昌,又或者是陈佑手下的钟安裕等。

陈佑若真的想照顾亲友,直接征辟就好,像赵普那样一步登天是不可能,但像富令荀一般逐步上升却可以。

而要是他有儿子,那更简单了,荫子制度可一直没取消呢!

“有人可能又会说了,头三名不还是要到汴京去做官吗,保不齐你就把自己看重的人安排到头三名!”

这话说中了一些人的心思,大家都看向陈佑,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大家可能不知道,某推荐的这三个人,是要被官家考校的,若是没有真才实学,某这不是在欺君嘛!”

陈佑扫视全场:“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了!”

“确实如此!”

一片附和之声响起。

陈佑继续道:“当然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既然大家有疑惑,官府就得解释清楚。赵司录!”

“使君请吩咐。”捧着一沓子纸的赵振宇略一犹豫,迈步朝陈佑走去。

趁着接送伤员,府兵军汉已经插进了人群之中,隔几步就有几个人,这也是陈佑不担心自身安全的主要原因。

“把答卷和报名材料分给几位公证人。”

答卷和报名材料加一起不止五份,每个人至少分到两份。

就好似现在考试要填学校专业一样,这次锦官府试也得填上籍贯。

这时候,陈佑看向陈昭汶的同伴:“你二人与陈昭汶可是同乡?”

“啊!是!”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紧接着一开始说话那人补充道:“我们都是阆州西水人。”

陈佑点点头,转向张锡等人:“你们看卷上籍贯可是阆州西水?”

“正是阆州西水!”

“此二人所言无误!”

陈佑又问:“此处可有锦官府人士?”

“有!我是华阳县的!”

“我乃新都人!”

“这里有郫县!”

“尔等可知某祖籍所在?”

话音刚落,就听一连串的声音答道:“使君乃是江陵人士!”

好了,一个阆州人,一个江陵人,一年多以前甚至不是一个国家的,自然谈不上什么亲戚关系。

陈佑没给他们太多思考时间,立刻又抛出两件事:“明日府衙会将本次中者答卷张贴出来,诸生可自比之,看诸考官判卷是否公正。”

说着,他目光转了一圈:“只是今日之事诸多蹊跷,稍后我会安排人仔细问询,还望诸生好生配合!”

说罢,也不管这些人是什么反应,直接转身进入府衙大门。

至于这幕戏的主角陈昭汶,依然处于昏迷状态。

眼看场面有变,赵振宇连忙从张锡五人手中收回答卷,一路小跑进了门。

赵振宇进门时,陈佑似乎正在向刘河吩咐什么事,隐约能听到“严查”、“审讯”、“绝不

第二百六十章 为民服务不求夸

“这些地方豪族,别看其势出不了州府,但在州府境内却是十足的地头蛇,势力络不是流官所能比。只要有点机会,就能闹出些事情来。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这种情况了”1

次日,得知一部分人没能抓到,陈佑是这么对庞中和说的。

“对这些地头蛇,我等流官,要么不结死仇,要么结了死仇之后斩草除根。只是一家一户好杀,这十数家几百号人总不能都杀了吧?我虽然将他们都关了起来,但一直没动刀子,给了他们一些幻想。”

陈佑一边写着文书,一边指点庞中和。

“不过这没什么,你看,被抄家的那么多,但这次同叛贼勾结鼓动闹事的也就两三家。这说明,我们的敌人变少了。”

说话间,文书已经书写完成,将手中毛笔搁到砚台上,拿起官印蘸了印泥重重按在文书底部。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打击这些仍不悔改的敌人,安抚那些悔过的人,将敌人变少,朋友变多。不过呢,若想彻底解决,还得把这些地头蛇发展起来的土壤铲除掉,这就非是一日之功了。”

说着,将文书递给庞中和:“送到法曹去。”

庞中和接过文书,上面的文字总结起来就一个词宁枉勿纵!

“我知道上一次抄家有人收了贿赂放过了一些产业,想着一大家子人没了收入也活不下去,便没有追究。你告诉罗彦赟,其他人无须追究,凡是同这次闹事的几家有瓜葛的,我不希望再有漏之鱼。”

顷刻之后,法曹书厅内,罗彦赟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便感到酷暑消失、如坠冰窟。

文书上分明说着“依法当杀者死,不当杀者活”,但罗彦赟却感觉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好一会儿,让他抬头看向庞中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庞录事且回禀使君,我法曹定不教使君失望!”

庞中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然后告罪离去。

他隐约能看出来,陈佑似乎是对法曹有些不满意,而罗彦赟罗司法也感觉到了。

仔细回想陈佑的话语,他渐渐明悟。

属下有私心没问题,比如上一次罗彦赟趁机“依法”判处几个和自己有过节人死刑,同时“依法”轻判某些关系较好之人,以及部分人收受贿赂在抄家时放过一些不太重要、关联不大的产业,这些陈佑知道,但因为不影响大局,就没在意。

可是,身为下属,自己的私心不能耽误上官的事情。偏偏这次那些人就是借助抄家时幸存的产业来联络勾结、鼓动士子,于是本来没有大碍的小动作就变成了资敌。

想到这里,他不由庆幸,幸好自己一直以来谨言慎行,倒没出岔子的机会。

不提罗彦赟在法曹怎么大开杀戒,陈佑将魏仁浦叫到书厅。

盛夏时节,书厅门窗皆悬挂着厚布帘,房间内靠近陈佑所在的地方摆放着数个两尺见方的冰盒,厨房中更是常备各类冰水凉饮、冰雪、冰盘之类,虽不比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之盛,但也远不是常人所想的那么单调。

魏仁浦进门之后,先就将一盏冰镇荔枝水一饮而尽,之后才擦净嘴角,端坐着等待陈佑发话。

陈佑拿出一份名单,推到桌边:“这次府试,有些人虽未考中,但观其言行,却可栽培一二。”

看着陈佑手下那张纸,魏仁浦心中恍然,那份名单里的应该都是昨日表现不错,却未能上榜之人。

“你寻到这些人,问一问可愿为一小吏,若愿意,你给安排到合适的地方去。”

这就是筛选了,心气傲者定是不愿为小吏,陈佑也没心思来打磨别人的心气,既然府试未过,那就没有那么多的选择余地。要么当小吏,日后可能会获得官身要么另投他处,再想其它办法。

魏仁浦点点头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文武相易宰相定(一)

黄世俊最近很烦躁。

四月初,河北大地震,涉及定、贝、沧、瀛、深等十数州,可以说的波及整个河北,制造灾民无数。

正巧那时候三司正在同户部争夺权柄,户部尚书王彦川就趁机将赈灾粮这件麻烦事塞到了三司手中。

偏偏黄世俊还不好推脱:没事的时候你争权争的起劲,事情来了就不想要了?

他有理由相信,一旦自己真的推脱,只要王彦川还在户部,或者自己还在三司,凡是涉及到粮食,三司就别想沾边!

好,接了就是,不就是赈灾吗?

反正这次地震最严重的地方是幽、定周边,北燕京城都受灾了,周国只是边境,不算啥!

然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

赈灾粮食还没安排妥当,兴元、锦官上书请求调拨粮饷。

紧接着,五月中下旬,京东齐、兖、宋、郓、博等州先后奏报发现蝗虫。

好家伙,河北地震要赈灾,蜀中平叛要军饷,京东可能有蝗灾要赈灾,一连串的事情直让黄世俊怀疑人生。

然而事情还没结束,进入六月,自开封府以东十数州遭蝗灾,河东、关西皆遭旱灾。

而这时候才刚刚理顺三司内部的黄世俊彻底崩溃,不得不让渡手中一部分权力,请求户部的帮助。

好在由于夏收已过,蜀地除了粮饷有着落之外,尚能支援汴京。河北各州县也尽力组织夏收,给不上多少税收,但能自给自足,又少了一个缺口。

之后王彦川奏请蜀地、关中粮饷不上解入京,而是点数登记之后直接运往关西、京东等受灾地点,以减少火耗、加快赈灾速度。

这一番『操』作下来,让黄世俊恨得牙痒痒,直呼『奸』诈。但没办法,谁让他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呢?这一把,他输的不冤。

“仲彦,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阎俊臣的声音响起,黄世俊猛然回过神来。

他此时在集贤相阎俊臣的府上,毕竟阎俊臣担任三司使的时候,他就是三司副使,那时候阎俊臣对他多有提携。

等阎俊臣入政事堂,接任三司使的黄世俊天然就是阎党。

呃,现在还没到党争的程度,黄世俊这个阎党顶多是在大事上支持阎俊臣,同其余相公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是势同水火。

看了一眼阎俊臣,黄世俊皱着眉头快速转动头脑。

阎俊臣口中之事,这段时间在京中官场引发的不小的风暴。

六月初,刘承泽报捷请功,而给刘承泽什么样的封赏,就是这场风暴的源头。

在六月朔的朝会上,赵元昌提出设立参知政事和同知枢密院事两个职务,参知政事为政事堂之副,同知枢密院事为枢密院之副。

由于这两个职务都不定员额,文武皆可以本官兼任,故而绝大部分文武官员都没有意见。

毕竟多了位子,就意味着晋升机会增加,而且还是宰相之副,那些四五品的文官武将自然不会反对。

但是之后,刘承泽的捷报来了之后,在小朝会上,赵元昌提出让刘承泽入政事堂!

文官管军事和武将参与政事,由兵部尚书林师德首先发难,之后臣与君争、政事堂与枢密院争,自四月起整整争了两个月,才让参政、同知两职文武皆可以本官兼任一事波澜不惊地通过。

甚至于,无论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几位相公都以为刘承泽若是入京,十有**会是参政或同知。

没想到的是,直接就入了政事堂!

首相冯道立马就是一声“不可”脱口而出。

紧接着,江夏青跟着详述不该这么做的原因,然后阎俊臣附议。

枢密使吴峦因为有顾虑,当时没开口说话,郑志康和马青则旗帜鲜明的反对。

当然,这两人反对的理由并不一样。

郑志康是担心刘承泽入了政事堂之后,代表政事堂同枢密院争夺军事上的权力。

至于马青,他虽然是武将,却担心武人当政更容易谋夺权位。只能说,这个老将军对赵元昌是真的忠心。

不管怎样,由于诸相公反对,这事就这么僵持下来。

几乎每个相公散衙之后都会找自己人商议,这件事很快就成为席卷汴京官场的风暴。

沉『吟』一阵,黄世俊终于开口了:“目前政事堂只有昭文相尚且空悬。”

“正是。”阎俊臣拨动茶盏,“听闻是给照临公留着的。”

照临公就是前任昭文相、现河南府尹刘明,因为担任太祖山陵使,援例出镇京外,到现在已经有半年了。

也就是说,昭文相的位子也空了半年。

黄世俊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的前几次都说过了,这时候不好再拿出来说。

至于谋求昭文相的位子?

他本人不用说,同户部的争斗失败之后,能不能抢到一个参政的位子都是两说,更别说宰相了。

而阎俊臣目前只是末相,前面还有次相江夏青,越过江夏青直接升任宰相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对阎俊臣来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或许是让刘承泽直接当昭文相?

不是没可能,他之前就是检校枢密副使,而且现在首相是冯道,即便昭文相,也不过是政事堂诸相公之一。

黄世俊不说话,阎俊臣开口了:“昨日官家召见某,问某可有合适的人选能够担任参政。”

听了这话,黄世俊瞳孔一缩,呼吸稍稍变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

阎俊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表现一般,神『色』淡然道:“某言刘兴元可为参政。”

黄世俊心一沉,好吧,就不该抱希望的。

让刘承泽担任参政,是几位相公商议后定下的。只是赵元昌并不满意,而枢密院几人思量一番,觉得检校枢密副使去当参政,无形中似乎让枢密院低了政事堂一等,是以也不同意。

“官家言参政不过三品,不妥。”

果然!

什么三品四品,一个“领”字就能解决,还不是不想让他当参政!

黄世俊叹息一声,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当即开口问道:“敢问相公,可知照临公何时归京?”

这个问题让阎俊臣愣住,随即皱眉缓缓道:“尚无消息。”

话音刚落,他就抚掌道:“吾知矣!”

第二百六十二章 文武相易宰相定(二)

想到某个可能,阎俊臣看向黄世俊的眼神中就有些复杂了。

黄世俊立马就明白过来,微微垂首道:“最近三司表现教相公失望了,日后我定仔细为之,不堕相公名声。”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阎俊臣听懂了,黄世俊的意思是这次不想着当上参政,全力为阎俊臣奔走。

哪怕是软脾气,也有上进心啊。否则他阎俊臣也不可能身居高位,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逍遥自在了!

神情复杂的点点头:“仲彦放心去干,做得好了,一个参政跑不了。”

他也只能许诺到这一步了。

年龄上,黄世俊比阎俊臣还大六岁,如果不发生巨大变故,阎俊臣是没办法将黄世俊推入政事堂的,到参政就是他的极限了。

别看三司使是从二品的职位,而参政算起来不过正三品,但一个不能参与政事堂议事,一个能参与,这其中的差别不是品级可以体现的。

说起来,现在的官场可谓是真正的能上能下、充满活力,有可能今天还坐在中枢规划天下大事,明天就被打发到偏远军州『操』持一隅;也可能上午还在愁县里面夏税秋税该怎么收,下午就被调入京中执掌一部。

人生啊,就是这么大起大落。

当然,想大落很容易,但是想大起,对不起,你得上面有人。

冯道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举着茶盏顿了顿,才道:“文伯,其余先不谈,我就问你,若是刘雨润为相,其部旧如何处置?”

没错,坐在冯道对面正是枢密都承旨王朴,他身为天子近臣,且位格足够,故代表赵元昌来说服冯道。

对阎俊臣、郑志康之流,威势渐隆的赵元昌可以单独把他们拉出来或是敲打、或是利诱,但对马青、吴峦这样关系亲近的,就得有商有量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而冯道这等当过帝师的重望老臣,有些利益交换的话赵元昌不好当面讲,必须安排身份地位足够的亲近之臣去沟通。之后是直接按照商定好的计划行事,还是君臣二人再来一场君明臣贤的交流,那就视情况而定了。

没办法,这天下,不是说你是皇帝就能说了算的,对那些权势较大的宰相将军,若不想国内动『荡』,行事之前就得沟通好。

有些时候,皇帝还可能要放下身架甚至要做好被当面驳斥丢面子的准备,要是不想丢面子,派人去提前沟通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兴元节度兵马大部并入利州制置使司,设兴元府衙治理府境。此次平叛,诸将皆有功勋,官家意欲在江陵设立制置使司。永兴节度使前些日子病故,正好蜀地之患解除,永兴节度留一州之地即可。”

意思就是兵将四散,利州留一些,永兴军和荆南各分一些,而且这些军将短时间内不会独当一面,几乎不能给刘承泽带来什么帮助。

在这种情况下,刘承泽作为周国第一个武将拜相的人,很可能会为了避嫌而疏远旧部,如此一来,也就不必担忧他借助军队干政了。

这话说完,王朴又道:“说到兴元府和永兴军,这次兴元府、京兆府、商州等都需要派遣官吏,吏部这段时间甚至以后都会很忙。”

说着,他顿了顿,然后目光游移,似是无意道:“若是吏部尚书参与政事堂议事,或许考虑官员升迁降黜的时候能有更好的考量。”

冯道目光一凝,这是要让李明卿任参政?

将茶盏放下,呵呵笑道:“这要看官家的意思。国朝初立,什么好什么坏,总要试一试。”

王朴恭声道:“冯公所言甚是。”

犹豫了一下,他神情严肃道:“我听闻官家明年意欲在洛阳营建宫室,有意让陈将明当这营建宫室使。”

听闻此语,冯道不由皱眉。

明年调陈佑到洛阳的事情先放一边,重点是,为什么要在洛阳营建宫室?

石敬瑭引契丹灭后唐时,虽然烧了几座宫室,但洛阳皇宫大体上还能使用,石晋立国之初的两年就是定都洛阳,后来才搬到汴梁的。

要说赵元昌喜豪奢吧,也不像。

毕竟汴京皇城的条件在这里摆着,如果要修建豪华宫殿,首先应该改造汴京皇城。比如建一个延福宫啊,筑一座艮岳啊啥的,都比到四五百里外的洛阳去修宫殿要好得多。

冯道活了六十多年,他出仕的时候,唐朝还没灭亡,可以说是看着梁、唐、晋三代从建立到灭亡。

这是真真切切地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

于是,想到了赵元昌要在洛阳营建宫殿的不合理之处,他脑子里立刻冒出一个词来:迁都!

抬眼看了看一脸平静的王朴,冯道捻了捻茶盏盖子上的钮,然后缓缓道:“为政之难,在于其重难迁。若早行,则易,文伯以为然否?”

王朴一愣,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冯公所言有理,然朴以为,欲成大事,须从时势,势不成,则事不成,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便是如此。”

冯道笑了,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朴:“你我,当附英雄骥尾。”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冯道这是自比为势,时势助英雄,毫无疑问,英雄自然指的就是皇帝赵元昌。

迁都嘛!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对冯道来说,无损他的利益。

那么,之前在刘承泽拜相一事上对抗了赵元昌的冯道,在迁都一事上附和支持,以期改善甚至增进君臣关系,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王朴没料到仅仅是一句话,就让冯道猜到了迁都的计划。

不过,能在此事上得到冯道的支持,也算是此行的意外之喜了。

冯道同意,政事堂基本上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接下来只要说服枢密院的吴峦就可。

至于马青,以他的忠心程度,再加上他在汴京也没什么利益可言,只要事情说开,肯定是支持迁都的。

这么说来,似乎迁都没有自己之前想的那么艰难啊!

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出冯府时,王朴还有些晕晕乎乎,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学学相公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文武相易宰相定(三)

王朴走了之后,堂后转出一人。

“显瑞,河南府那边得安排一下了。”

冯道坐在椅子上,说完这话,端起茶盏仔细品味。

显瑞是吏部尚书李明卿的字,很显然,之前王朴说的话,李明卿在堂后都听到了。

“冯公放心,我都晓得。”

李明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立刻有仆役换上热茶。

“只是,冯公,”摆弄着茶盏,他有些吞吞吐吐,“官家为何突然要在洛阳营建宫室?”

很显然,他也想到了“迁都”这件事。

除非身在局中不自知,否则这些高等官员的政治敏感性绝对要超过世界上九成九的人。

有人可能会问了,要是高等官员有这么厉害,怎么会做出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智障操作?

其实真说开了也很合理,刨除一部分身在局中的,有些人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了,所谓不知民情、不察民意,就是指的这种还有些人则纯粹是立场问题了,普罗大众看来他这样做不对,会有大问题,但对他来说,要么是能将自己或自己所代表势力的利益最大化,要么是背后有人,不得不为。

冯道沉吟一阵:“许是为迁都。”

李明卿听了,脸皮微动,但也没有太过激烈的表现:“既然如此,河南、洛阳两县县令该换一换了。”

后世有一句话,叫“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时候还没这么个说法,但附郭县令不好当却是共识,更别说京城赤县的县令了!

赤县,指都城所在的县,例如现在开封府的开封、浚仪两县,属于赤县。有时候赤县不只是一两个,比如唐时长安的长安万年和洛阳的洛阳河南,这四个县都属于赤县。

除了赤县,属于开封府的其余诸县,就是畿县,这就是京畿之地。

若真要迁都洛阳,首先河南府尹是不要想了,这得官家任命,能在吏部范围内解决的,只有京畿诸县的县令、丞、簿、尉。

京畿范围内的行政主官有自己人,对中枢官员来说是个比较大的助力,但对被挑选出来做“助力”的那些人来说,可能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两人商议一番,眼看天色渐晚,李明卿便告罪离开。

走之前,冯道突然提了一嘴陈佑和李疏绮的婚期。

言道若是洛阳之事定下来,就提前让陈佑回京,把婚事办了,毕竟双方年纪都有些大了,老是这么拖着也不好。

随着顶尖的几位人互相之间达成共识,赵元昌的意志终于得以贯彻下去。

六月二十七日,宣麻,拜相,以镇军大将军、兴元节度使、检校枢密副使、山南道都总管、青岩县开国公刘承泽为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集贤院大学士、节度兴元军,勋爵如故。

同时,江夏青任尚书左仆射,加昭文馆大学士阎俊臣晋特进,任尚书右仆射,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

枢密使吴峦赐勋上柱国,枢密副使郑志康、马青赐勋柱国。

诸相荫庇子孙各有差,自不必提。

二十八日,以枢密都承旨、黄门侍郎王朴,兵部尚书林师德同知枢密院事以吏部尚书李明卿、开封府尹温仁福参知政事。

三十日,敕以黄门侍郎王朴为观风采访使,巡察河南、河中、京兆、凤翔四府及沿途诸军州。

跟随王朴一同出发的,就有刚赶到汴京没多久的锦官府三人。

当天散朝之后,赵元昌将三人叫到跟前,临时出题让他们当场作答。

三人的答卷都是中规中矩,没有让赵元昌眼前一亮的地方,但也算差强人意,至少陈佑因此得了一份赞赏鼓励的敕旨。

按道理说,他们在府试时候的答卷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别离是为再相逢(一)

开玩笑!

陈佑可不想收留一个小道士!

五松小道童有没有才先不去管他,单是他是一个道士这一点,就让陈佑有足够的理由疏远了。

历史上各种道士和尚的奇异传闻数不胜数,他这个穿越过来的人恨不得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要不是彭老道被皇帝一家子看重,陈佑铁定会将其拒之门外,更别说要收留他的徒弟了。

陈佑说这话,就相当于婉拒了。

彭晓却依然自顾自道:“我这徒儿,别的没学好,但这观云望气之术却学了七七。”

这话一出,陈佑一愣,观云望气,这四个字一出来,顿时一股浓浓的天命气息扑面而来。

“我观使君日后少不得经历战阵,五松其它不行,断一断晴雨风云却是没问题,想来也是一个助力。”

好吧,陈佑知道自己想歪了,所谓观云望气,原来只是人工版天气预报。

只是这种事,随便某个经验丰富的老农,或者长于此事的小吏都能做到,没必要专门留一个道士吧?

于是,陈佑严词拒绝:“那个,呃,尊师何时出发?我好安排人手护送尊师。”

面对彭晓,他所谓的严词拒绝就是转换话题

“这件事老道已经问过圣人了,圣人说全看使君之意,不知使君如何看?”

彭晓根本不理会陈佑转移话题的努力,愣是将自己要说的话完完整整说完。

最终,因为卢金婵的缘故,陈佑被彭晓说服了。

没办法,政事堂枢密院那些人敢不给官家圣人面子,陈佑这个知府可不敢。

陈佑也搞不懂,彭晓怎么就会对自己感兴趣。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忍不住心中一颤,担心是不是自己穿越的事情被看出来了。

不过现实应该不会有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吧?虽然他能穿越就很不科学了。

心中忐忑地同彭晓告别,离开行宫回到府衙。

刚刚在行宫内,卢金婵已经定下回京时间,八月初四,就在六天之后。

没错,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了,秋收在即。

如今皇子德昭已经六个月大,能经得起长途奔波,而且秋高气爽,正适宜出行。

七月上旬前,武德使林盛保带领一队禁军自京中出发,昨天刚刚赶到锦官府。

歇几天后便能护送圣人、皇子归京。

之所以让林盛保过来,是因为赵元昌新任命了一个武德副使,为了方便副使揽权,特意把林盛保这个主官打发出去,这一来一回,三四个月总得有,时间上绰绰有余。

林盛保心里虽有些不舒服,但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他们这些宫内人来说尤为贴切。

只听说过文官武将有什么两朝元勋、三朝元老,但从没听说过宦官历仕三帝、恩宠如一的事情,类似中晚唐那种能废立天子的宦官不算在内。

总之,林盛保现在还能当他的内侍监、武德使,全赖其在赵元昌即位过程中的优良表现。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赵元昌显然不可能让其继续掌控武德司,若是赵元昌心善,他以后也就是个高位闲职养起来的命运。

“使君,这是本月兵曹考核情况。”

张锡捧着薄薄的一沓文书走进书厅,放到陈佑面前。

他现在还在功曹,准确的说,扣除被举荐到御前的三人,以及法曹出事后临时填补到法曹的四个人,其余四十六人一开始都在功曹。

他们跟在魏仁浦后面考核府衙诸曹和锦官府诸县,同时也是熟悉府衙县衙各曹房的工作内容。

七月初的时候,随着第一个月考核结束,不少流外官被罢黜,有不少人被选中补上空缺。

第二百六十五章 别离是为再相逢(二)

陈佑沉默一阵,双方就这么对视着。

初秋的空气,还带着些燥热,在沉默的对视中,卢云华额头渐渐泛起了细密的汗珠。

好一会儿,陈佑发出平稳的声音:“二娘子可有什么物事想到带走?”

说着,他双手交叉,搭在桌上。

卢云华捏着茶几上帷帽垂下的纱幕,红润的嘴唇轻微噏动,吐出的却是一个问句:“听说使君定亲了?”

“嗯,就在明年六月底。”

说到这里,陈佑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去年冬天从汴梁出发之后,他同李疏绮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由于陈佑不知道这个时代女子的心思,李疏绮也是出生于书香世家,于是在信中,一个是温润谦和的君子,一个是温婉贤淑的娘子,堪称相敬如宾的典范。

然而,当初见了一面的小乙李益不知怎地对陈佑特别有好感,每次李疏绮来信,都会附一封李益的信。

这信中都是一些日常琐事的童言童语,偏偏提了不少小姑李疏绮的糗事,例如答应给小乙留的糕点结果被小姑吃光了、小姑自己做出来的菜家里的狗都不吃、小姑偷跑出去逛集会被罚抄礼记之类的。

陈佑好笑之余,也正正经经地给李益回信,信中不免调笑李疏绮几句,同时说一些锦官府发生的趣事。

一开始倒没啥,后来李疏绮正大光明地偷看了李益的信,原本正经的书信往来一下子轻松许多,倒平白多了些温馨的感觉。

看到陈佑嘴角的笑意,卢云华眉头皱起,捏着纱幕的手指不觉用力。

片刻之后,手指放松,不再去看陈佑,微垂着眼睑轻声道:“我这次回京,可能也会议亲。”

陈佑看着卢云华,默然不语。

许久得不到回应,卢云华抬头起来,眉『毛』一挑:“陈使君没什么想说的吗?”

陈佑一抿唇,目光投向窗外,正巧看到庞中和拦住一个仓曹小吏,指着书厅这边说着啥。

“二娘子才情无双,惜乎非是男儿身,未能共事,实是一大憾事。”

他的话语间带着憾意,从当初见面到现在,相识大半年,相交也有几个月,从内心里看来,卢云华的智谋胆略在他所接触到的人中,也属中上之资。

只可惜是个女子,否则当可引为知己奥援。

此时提到这一茬,陈佑也不免遗憾摇头:“若是哪家能得了二娘子为『妇』,当可说一句天赐之福。”

“是吗。”卢云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是如此,你”

“你”字说出口,之后的话却说不出来。

一丝凉风穿屋而过,拂动卢云华滚烫额头上垂下的一缕发丝。

相顾无言。

卢云华右手搭到耳边,似是想取下面纱,只是犹豫良久,终是放下手臂,目光移开,轻声道:“自古离别皆有诗句相送,不知使君可有佳句?”

陈佑略一沉思,点头道:“前人有诗,某便借花献佛。”

卢云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看着陈佑拂纸、研墨、提笔,一气呵成写完。

只是却没有直接结束,只见陈佑定定的看着纸张,然后长叹一声,将那纸拿开,重又铺上一张,沉『吟』片刻重新挥笔。

待墨稍干,陈佑来到卢云华跟前,将后来写的这一张纸递给她。

卢云华接过纸张,低声『吟』道:“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沉默一阵,水嫩的手指将这一张纸仔细叠好收入袖中,重新拿起帷帽道:“既然陈使君无甚话语,奴便走了。”

陈佑点点头:“二娘子慢走。”

“使君不必相送。”

卢云华说了一声,戴上帷帽,出门叫上绿萝,在暮光之中自行离去。

陈佑站在书厅门口,看着卢云华的背影消失在墙角,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

第一张纸还在桌上,其上有四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卢家二娘子,名云华,字玉瑶。

八月初四,权知锦官府事、西川行营都监陈佑礼送圣人卢金婵、兴国公赵德昭上船东去。

八月十三,制令撤销西川行营,陈佑加银青光禄大夫,任锦官府尹,赐勋上护军,爵如故。

送走卢金婵和赵德昭,陈佑终于能够放开手脚。

只是蜀地这几年连年战事,说一句民生凋敝也不为过,如此情形之下,只能将主要精力放到改善民生上。

嘉定元年冬十月,全师雄尸首被发现于简州平泉县,至此,西川、利州四大贼首全部身亡。随着战事平息,陈佑开始规范锦官府商业政策,新商税制度的收益渐渐向预期目标靠拢。

于是,陈佑趁热打铁,推出税务审查制度,上奏请分立税曹,专司税务审查。

这一次,赵元昌直接将户部和三司税务好手派过来,看看锦官府的商税政策和税务审查到底有何效果,又有何不妥。

不要惊讶,这时候也有试点政策的例子,虽然尚没有“试点”这个说法。

举个例子,王安石的青苗法,晚唐就曾出现苗头,宋初地方『政府』有过实践,王安石秉政之前也在鄞州试验过,正是因为效果不错,才会在秉政之后推行青苗法。

只可惜,任何政策一旦放大到全国层面,十有**会走样,治大国,永远没有治小国那么容易。

不管怎样,陈佑的一系列动作,让锦官府成了中枢眼中的试点,一旦成功,就是一个踏实的晋身之阶。

而有陈佑看着,在锦官府这个小地方,便是有些许不妥也能镇压下来,再加上中枢有人说话,试点成功是必然无疑的结果。

典租农具的政策经过嘉定元年夏收、秋收的试行,终于在嘉定二年春耕之前推广至全府。

而为了保证税务改革和典租农具的成功,陈佑不得不放弃原先的一些计划,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这两件事上。

也因此,负责监督考核官吏的功曹一再扩员,成为锦官府的第一大曹,功曹参军事魏仁浦的威势一时间竟有压过诸县令的趋势。

只是有一件事不太合陈佑心意,秋收时陈佑感觉人手还是不太够用,于是上书请求再开府试,可惜没有获准。而且赵元昌还下旨令诸州发解试,定于二年春三月开科取士。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别离是为再相逢(三)

要说陈佑做的最大的好事,那就是死皮赖脸留下了几名御医,参与编纂本草新编。

这一年多来,陈佑对担任总编纂的韩保升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人员上的支持比不上孟蜀时候,但钱粮上的支持却远远超过。

如此大的支持力度,自然要高质量的工作成果。

对他们的工作,陈佑的要求是:收集到的所有药方必须验证有效之后方才可收录进书中暂时无法验证的,另成一册验证无效的不去管它,有害的则要编成医谬批判。

这是药方,对收录的药物,各种性质、毒副作用、君臣佐使、安全剂量等都要一一确定,同时还要让画师仔细描摹下来,细致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后世的本草纲目。

这么大的工作量,很可能十年内都完成不了,但编好的部分也不可能放在那里任它吃灰,于是陈佑大笔一挥:分册印刷!

然后强行规定锦官府所有医馆都必须购置一套,一旦出了新的一册,也得及时补上。

同时,除了面向专业大夫的,陈佑还令人印刷了常见病简易验方手册,里面只有二三十个常见疾病的简单药方,例如拉肚子、雀蒙眼、发热等。

不过这个手册虽然好,但没办法普及,因为识字率太低,哪怕知道有好处,普通人家买来也看不懂。

于是,泽润书院开了医学院,首先从简易手册教起,然后教灭蝇、虫、鼠等常识方法。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赤脚医生培训班,而且还是缩水版的。

印刷出来的第一套医书,陈佑请被他留下来的一个名医做了一个序之后,写了一份进本草表,一同送到汴京。

这种万家生佛的好事,赵元昌自然想把韩保升这些人都请到汴京去。

但是被参知政事李明卿以蜀地药材、药方尚未收录完毕为由挡了下来。

他女婿这个种桃人还没走呢,至少得等到陈佑调离锦官府,那时候本草编纂组才能入京,桃子直接送给官家,不经过中间商。

这事也只有李明卿能做,在众人看来岳父帮女婿捞政绩合情合理。冯道有个帝师身份,不合适,陈佑要是自己上那就是上赶着给自己寻不痛快。

还是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对此,陈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自认为自己也算是给庶民办了些实事的,说一句好官不为过吧?

谁规定拉关系想升官的就不是好官,不能单纯的非好即坏,陈佑还准备以后也成为别人的“朝中人”呢!

“双流做得不错。”

看着眼前阡陌纵横,陈佑忍不住赞了一声。

宁强自矜一笑,不卑不亢道:“全赖使君支持。”

这不是拍马屁,这是事实,陈佑坦然受之。

“也是你做得好,像新繁县就不行。”

走了一阵,陈佑突然道:“日后行事不可太过刚直,容易遭人攻讦。”

这话一说出,宁强不免惊诧:“使君要走了?”

“还没定,不离十。”

宁强默然点头,在双流当知县的这段时间,他明白有陈佑这样一个上官是多么不容易。

有背景,所以不怕担事有抱负,所以想要做事有底线,所以仁爱庶民。

大多数人可能只满足其中两项或者一项,当然,大多数缺的是背景,这就极为致命。

陈佑的背景是冯道和李明卿,或者说是赵元昌本人。

而对于宁强来说,陈佑就是他的背景。

身为一个崇尚“仁之所在,一往无前”的人,宁强在治理双流县的时候,除了庶民,把能得罪的就得罪了个遍。

要是换一个上官,说不得早被一份弹章弹劾丢官了。

他不傻,知道有陈佑撑腰才敢这么做,而且也收敛着没捅出什么不好平息的大篓子。

又走了一阵,锦官方向奔来数骑,是汪弘洋。

“使君,京中消息!”

陈佑肃容问道:“何事?”

汪弘洋勒马跳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陈佑:“庐州刺史苏逢吉调任锦官府尹!”

旁边的宁强眼皮一跳,这才刚说到陈佑可能要走,这接任的人选就出来了。

陈佑展开纸张。

这是冯道通过驿传送来的消息,陈佑被免去锦官府尹的官职,待接任之人抵达交接之后,就要立刻启程归京。

而接任的正是前宰相,开府仪同三司、庐州刺史苏逢吉。

当初苏逢吉也是支持赵元昌的,这时候中枢没有空位,来当一个府尹算是酬功了。

现在调令还在路上,苏逢吉虽然是庐州刺史但一直住在京兆家中,自汉中入蜀最为方便,这样估算下来,该在四月下旬左右抵达锦官府。

陈佑不由叹息一声:“我是怎么也赶不上夏收了啊!”

说完这一句,他又转向宁强:“某闻苏逢吉此人,好奢贪财,恣意好杀,你且为之。”

言罢,带着汪弘洋等人归锦官,留下脸色变幻不定的宁强微微垂首站在原地。

不同于府衙里的僚属,宁强、顾猛这等人,陈佑等闲调不走,对于他们的未来,陈佑也只能是祝福了,只希望自己以后要用到的时候,他们还堪起用。

回到府衙之后,陈佑立刻写信给留在江陵老宅的陈行文,嘱咐他做好搬家的准备。

这一次路过江陵的时候,他是准备将家庙祖祠搬到开封去,毕竟要成亲,祭祖这个步骤不能少。

庞家这次也要一同搬家,庞家出了孝期,潘美和庞言兮的婚事也要提上正轨。

因此,庞中和被派去送信。

信送到之后,还得立刻去汴京置办房产家私。

潘庞两家现在都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户,但潘美简在帝心、前途可期,庞家自然不能表现地太过寒酸。

出嫁女在夫家的地位如何,除了看夫妻感情怎样,还要看陪嫁多寡与娘家的身份地位。

这时候的陪嫁算出嫁女的体己私房钱,哪怕是丈夫也不能挪用。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嫁妆足够丰厚,出嫁女自己性格再稍微硬一点,在夫家的地位绝对是不可动摇的除非犯了七出之过,且同丈夫没多少感情。

以陈、庞两家的关系,陈佑自然要拜托自己的老师在京中照顾照顾庞中和。

嘉定二年,五月初七,苏逢吉不紧不慢地赶到锦官府。

一场皮笑肉不笑的接风宴之后,双方幕僚交接文书、仓储等。

确认无误双方签字用印,陈佑将府尹的印信钥匙等物交给苏逢吉,头也不回地离开府衙。

翌日,东方未明,仆役将大包小包物事搬上船。

天色渐白,陈佑并一众幕僚登船,舟子解缆,顺流而下。

无人来相送。

苏逢吉是自矜身份不愿意来。

同陈佑较为亲近的僚属官员,陈佑早就通知过不需要送,关系不亲近的,看新府尹不来相送,自然也不会过来。

7

第二百六十七章 入京便闻南国事(一)

“还没到吗?”

城外短亭,潘美伸长脖子朝西边官道看去,可惜什么都没有。

今天六月初七,是潘美的休沐日。

五天前陈佑遣人来京中通报路程,说今日能抵达,于是他特意申请旬假的时候值守,换来今天的一天假期。

其实就是调休,潘美在军中还比较严格,在大理寺的李仁信就很随意了,早上点了卯就出了衙门。

本来冯吉也跟着一块来的,可是户部临时有事,他又被叫回去了。

天气本就燥热,潘美还在这转来转去,李仁信看着实在是心烦,不由出声道:“潘将军,着急也没用,不若进亭子里坐着等。”

潘美闻言,叹息一声,坐回亭子,喝了一口没用凉意的凉茶:“李寺丞平和『性』子,某是学不来。”

李仁信不以为意,他同潘美不是很熟,能搭上话还是托了陈佑的福。

不过两人一个是参政天官的长子,一个深得官家信重,身份上相差无几,倒也能聊得来。

倒是一边的庞中和有些局促,若不是潘美还想着别冷落自自己的大舅哥,他可能会一直沉默到陈佑来。

十数里之外,陈佑一脸无奈地掀开车帘,翻身上马。

紧接着,马车帘再次掀开,『露』出一个扎着总角发髻的小道童:“陈大哥,你还没说汴京和洛阳哪个更好呢!”

话音未落,马车内传出一阵稚嫩的哭声。

小道童“啊”了一声,也顾不得追问陈佑,连忙放下布帘。

很快,马车内就传来“盘儿乖,盘儿不哭”的声音。

“盘儿怎么哭了?”

哭声才响起,后面的一辆马车内就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

陈佑骑在马上,长出了一口气,回头笑道:“放心!小孩子多哭一哭有好处!”

那女子白了陈佑一眼:“哪来的歪理!”

陈佑呵呵一笑,也不恼。

这女子乃是他侍妾南桑,马车内哭着的盘儿正是其庶长子陈衡,小名叫盘儿。

陈衡是去年十二月足月出生的,出生没多久就接种了牛痘,消痘之后身体好得很,陈佑也就不像一般人家那么着紧。

毕竟男孩子,就是要朝皮实方向养,可不能从小放在蜜罐子里。

于是,小道童五松就悲惨了,去年秋天彭晓跟着卢金婵的船转道江陵入湘,五松就跟着陈佑。

得知小道童跟在老道后面才刚学完望气之术,陈佑一下子轻松起来,等儿子出生之后,只要五松在身边,必然是要五松去哄小孩,美其名曰红尘炼心。

只不过一报还一报,陈衡同小道童玩得熟,经常找他。

在锦官府的时候还没啥,等出发前往开封了,五松只要有机会同陈佑待在一块,一定会问诸如“洛阳怎么样”、“开封怎样”、“哪一个好”这样的问题。

没办法,五松从小在金堂县,父母俱亡之后被老道收养,没出过远门,只听老道说他曾往洛阳去过,因此印象特别深刻。

行得一阵,陈佑突然放慢速度,等南桑所在的马车来到跟前,敲了敲车壁笑道:“言姊儿,你说潘二会不会来接咱们?”

庞言兮也坐在这马车内,本来同南桑说着些女儿家的体己话,骤然听到陈佑的调笑,不由面『色』通红,垂首不语。

南桑却是不依,握住庞言兮的手,掀开旁边小窗的窗帘看向陈佑:“老爷忒不正经,多大的官了,还调笑言姊儿!”

不得不说,有了儿子之后,南桑似乎变得自信起来,换成往常,只会弱弱地替庞言兮辩解几句,是绝对说不出这番话的。

对这种变化,陈佑是乐见其成的。

毕竟他马上就要娶妻,南桑无论是哀怨还是嫉妒,都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会影响到陈衡的成长,反而是如今落落大方的表现,最合陈佑心意。

由此,听了南桑的话,陈佑拱手笑着讨饶。

南桑见他如此,脸上浮现一片红晕,放下窗帘低声同庞言兮说话。

陈佑讨了个没趣,不由讪讪,仰天打了个哈哈,自顾自拨马向前。

一个时辰后,五里短亭出现在前方。

只听得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前方可是陈佑哥哥?”

听到这话,马车内的庞言兮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直让南桑也忍不住调笑于她。

听到呼喊,陈佑拍马上前,哈哈笑道:“潘二你今日不用当值?”

正笑着,突然看到同潘美站在一起的李仁信,畅快的笑声一下子被掐断。

干笑两声,陈佑翻身下马,朝李仁信拱手道:“见过大哥。”

李仁信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一旁潘美笑嘻嘻朝陈佑挤眼睛,陈佑甩了个白眼,装作没看见他的样子,扭头对庞中和道:“世叔在后面车上,你且去侍奉着。”

“是!”

庞中和下意识答应一声,引发一阵笑声。

见庞中和跑远,潘美搓手讪笑道:“哥哥,你看,那个,嘿嘿!”

一边李仁信也是笑着帮腔:“潘将军可是等得急了,这一上午不知到路上看了几次。”

“嘿嘿,那是,那是!”

大舅哥发话了,陈佑笑着点了点潘美,“我还能不了解你?言姊儿正同呃,同女眷乘一辆马车,现在你过去不方便。”

说完他轻轻咳了咳,好险,差点说漏嘴。

虽说这年头有侍妾很正常,但在未婚妻的兄长面前说出来,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可不是陈佑有意要掩饰,嗯,就是这样。

说笑几句,庞中和向父母问安之后重又到陈佑跟前,便一同出发。

“中午先安顿下来,晚上再为你们接风。”

李仁信刚说完,潘美就补充道:“不是潘二我不想为哥哥接风,只不过我泰山来了,总不好撇下泰山是吧?”

说着,还朝庞中和眨眨眼,叫庞中和尴尬地不知道该说啥才好。

眼看要进城了,城门内突然奔出一骑。

看到这一大队车马,那骑手勒住坐骑,却是一个青衣宦官。

那宦官瞅了眼车队中的标识,出声问道:“可是长阳县子陈官人当面?”

姓陈,还是长阳县子,那找的肯定是陈佑了。

陈佑拨马上前,拱手问道:“真是陈某,不知大官所来何事?”

听到回答,那宦官连忙下马行礼:“参见陈官人!官家急召官人入宫!”

几人对视,脸上均不复笑容。

陈佑当即道:“大官请起,前头带路。”

说着,朝李仁信拱手道:“就要麻烦大哥了。”

待李仁信应下,陈佑叫上两个家兵,跟着宦官身后朝皇宫快马奔去。

没等通报,直接从神兽门入宫,一路行到简贤讲武殿。

还没进殿,就能听到殿内传出的争论之声。

陈佑不由心惊,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入京便闻南国事(二)

就在陈佑等待通禀的短短时间内,又有一官员被宦官引到门前。

陈佑只觉得此人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相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紧接着之前那青衣宦官就出来让陈佑进去。

进殿一看,殿内已经有十多人了。

陈佑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方的冯道和冯道身后几个位置的李明卿。

此时殿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在低头沉思,只有少数几人回头看向陈佑。

行礼之后,被宦官引到一个空位刚刚坐下,门外遇到的那人就进来了。

原来是翰林学士冉谨言。

这冉谨言原本是国子监司业,他有个儿子叫冉益谦,当年赵元昌大婚之时当了赵元昌的从者,现在是礼部员外郎。

而冉谨言也在赵元昌登基之后,一年数迁,入翰林院成为翰林学士,同陈佑一般为从三品。

也难怪陈佑觉得眼熟,当年见过面,只是互相之间没搭过话而已。

冉谨言坐下之后,礼部尚书张欢立刻就要说话:“官家!我以为”

他还没说完,就被赵元昌打断了:“等人到齐了再说。”

说罢,赵元昌旁若无人般批阅奏章。

陈佑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眼前的情景,怕是在京的三品以上官员被通知要来简贤讲武殿了。

果不其然,三司使、工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陆续赶到殿内。

这些人要么是正三品,要么是从三品,可以说是周国官场最中枢的一批人,就相当于那什么局,你懂的。

当光禄卿进入殿内,童谣去到赵元昌耳边低声轻语。

赵元昌这才抬起头来,朗声道:“沈康薨,未立太子。”

就这七个字。

沈帝,即沈国皇帝沈康。

后晋天福二年,长沙府内乱,时任武平节度使沈康趁机攻入长沙,之后上表后晋称臣,被封为楚王,节度武平、武安、静江,成为事实上的独立藩镇。

后晋开运二年,赵鸿运代晋称帝,沈康以赵鸿运篡位不尊周国,改国号为沈,登基称帝。

说来也怪,自朱全忠篡唐称帝之后,这一批又一批皇帝似乎都不喜欢立太子,只是到临死的时候才指定某个儿子即位。

就说周吧,若不是赵元昌早做准备,说不得立国三年的周国就会陷入内战,甚至出现帝位旁落的情况!

只不过,这事在沈国来说是大事,但在周国来说,无非就是出兵和不出兵两个选项,没必要把京中高官都叫过来吧?

陈佑心中疑惑,静下心来继续听。

只听赵元昌继续道:“沈康长子武安节度使沈冲渊即位,随后次子武平节度使沈长河宣称沈冲渊弑父篡位,上表请求册封,同时希望朝廷出兵助其攻灭沈冲渊。”

好了,又是一个争皇位的故事。

请求册封,潜台词就是去帝号、称臣,不是任何人都像石敬瑭那么无耻,能做出自称儿皇帝的事情。

只不过,情况虽然有些复杂,但仅仅这事,还是没必要把京中重臣全部请来。

陈佑打定主意,等闲不要开口说话。

赵元昌三言两语介绍完情况,扫视在场众人,没有询问他们的看法,而是继续道:“冯相公、江相公言不宜出兵,郑相公说该出兵,其他几位相公也有自己的意见。”

他话未说完,郑志康却是皱着眉头想要开口。

他之前说的是:从沈长河所请挥军入沈,一举攻灭沈国。并且还说自己愿意亲临战场,若是不胜,一切后果一力担之。

现在赵元昌这么说,他隐约感到有些不妥,只是终究是面对着皇帝,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

“诸君,以为当如何?”

赵元昌问出这么个问题,陈佑不由皱眉思索。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该怎么选,而是考虑赵元昌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还不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礼部尚书张欢立刻就开口了:“官家,我以为郑相公所言大谬,实不该出兵相助沈长河!”

“张尚书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开口的是翰林学士承旨程聪,“沈国僭越称帝,我大周乃承袭正统,本就当夷灭之,然先帝忙于灭蜀,官家践祚以来一心安民,皆未能灭此伪帝。”

这话说得好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语气激昂起来:“然,如今沈国自乱,伪帝之子上表称臣,正是官家下体民意、上从天心之故。得此天赐良机,正该官家纳土受降、威加海内!”

饶是陈佑,听了这番话之后,也觉得很有道理,至少对心怀大志的帝王来说很有说服力。

抬头看向赵元昌,却见其脸色平淡,似乎完全没被这番话打动。

张欢程聪之后,诸官纷纷开口辩论。

期间赵元昌也开口几次,只是一直没表明心意,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启禀陛下,臣以为,不出兵与否,当取决于那沈冲渊有无弑父行径!”

冉谨言开口了,不同于别人称“官家”、自称“我”,他用词正式恭谨,陈佑仿佛看到了中老年的冉益谦。

“若是沈冲渊弑父,则当出兵灭此践踏人伦之贼。若是沈冲渊未弑父,则不当出兵助那阴谋篡位的沈长河!”

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下来。

陈佑脑中闪过一道电光,立刻大声道:“冉内翰所言有理!”

冯道脸上笑容一闪而过,随即肃容拱手道:“官家可令枢密院详查此事。”

这就是赞同冉谨言的话了。

随着冯道开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附和。

这是考虑政治立场的时候,至于利益考量,却要暂时放下。

赵元昌终于点头道:“君臣父子之义,实该仔细考量。”

说着,他看向面色不虞的郑志康:“郑相公,你,以为然否?”

目标是郑志康!

陈佑终于反应过来,赵元昌突然找这么多人来,是为了压服郑志康!

枢密院不像政事堂,在这个时代,枢密使都有不小的军中势力,随意罢免很可能会出乱子。

政事堂已经换了好几茬了,枢密院却很少换人。

一开始的三枢密,吴峦仍在,杨邠是政争失败之后自请致仕,史肇庆谋反被诛杀。

史肇庆死后,郑志康补入,杨邠退后,马青补入,没有被罢免的枢密使。

比对政事堂,那是稳之又稳。

赵元昌这次如果能借助朝堂之势逼郑志康请辞,枢密使长久不换的时代很可能就要结束了!

郑志康没想那么远,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处在危险的境地。

沉吟一阵,他开口道:“是臣考虑失当。”

赵元昌步步紧逼:“哦?不知郑相公如何考虑的?”

犹豫片刻,郑志康沉声道:“臣只想着开疆拓土,未曾考虑其它。”

“便是沈冲渊无罪,郑相公也要出兵助沈长河?”

这话有些没道理,为了国家利益,谁管你有没有罪?

换成陈佑,面对这样的局面,十有**也是要趁机出兵。

可这种事情放在私下里说就行了,摆到明面上,还得维持着基本的道义。

于是,郑志康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否则就是欺君,也不能承认,一旦承认,除非兵变,否则就翻不了身了。

问题在于,如果他在这么多人面前承认自己不顾道义,名声就算是毁了,还有多少人愿意跟自己冒险,就是个未知数了。

他不说话,赵元昌也不逼迫,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

好一会儿,郑志康起身,长揖道:“启禀陛下,臣,臣年老迟钝,故而未曾考虑齐全,实不该恋栈不去,请陛下允臣,归骸故里。”

对在场众人来说,当朝相公在数十名官员面前请求致仕,这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所有人都看向赵元昌,看他是准,还是不准。

好似过了许久,赵元昌终于开口:“郑相公言重了。”

不等众人舒口气,他又接着道:“相公虽老,然朕却仍需依仗相公。这样,相公这枢密副使之位虽放下,但需留在京中,平章军国重事,以备朕咨询,如何?”真人小姐姐在线服务,帮你找书陪你聊天,请微/信/搜/索热度网文或rdww444等你来撩~

第二百六十九章 入京便闻南国事(三)

平章,商量处理,平章事就是商量处理事务,但是平章军国重事,哪些是“军国重事”,还不是赵元昌说了算?

这其中意思就是,你就算不当枢密副使也得留在京城,哪都不能去。

郑志康此时也没有反抗的心思,只得点头称是。

此事定下,诸臣渐渐散去,只有冯道、吴峦两人留下。

李明卿走在陈佑身旁,低声向陈佑介绍他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仔细询问了细节,陈佑终于确定,是郑志康说得一番话引起了赵元昌的忌惮,于是顺势扩大此次议事范围,将郑志康架起来,让其下不来台,最终将其罢相。

想想也是,郑志康身为枢密副使,竟然说出要亲临战阵、胜负一力担之的话。

前一个枢密使谋反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年呢,换谁不得仔细思量思量你有没有其它想法?

出了明德楼,李明卿往六部院去,陈佑自行归家。

按道理,他这种归京官员,到京城之后,要先递奏章告诉皇帝自己到了,然后在驿馆等着皇帝召见。

只不过这时候法度松弛,陈佑可以直接回家,只需要按程序递奏章就好了。

李仁信由于不知陈佑何时能够回来,陈佑到家之时他已经回去了,只留下了晚上接风宴的帖子。

家中事务有陈行文、韩二柳负责,陈佑便叫了自己的幕僚进了书房。

跟着陈佑一同入京的,只有汪弘洋和韩向阳。

魏仁浦还在锦官府当他的功曹参军事,只等着一纸调令,便要卷起铺盖离开。

而一直被留在功曹不曾放出的几名府试榜上有名之人,也在陈佑离职前有了安排——所有人都得了官身,愿意跟着陈佑的,暂时没有职务,不愿意的直接寻了个空当补进去。

等魏仁浦调令下来,他们会跟着魏仁浦一齐来寻陈佑。

不用怀疑,陈佑是一定会将这些人包括魏仁浦在内都调到自己手下的。

所谓接风宴,总共也就两个人,陈佑,以及他的大舅哥李仁信。

说是接风,其实是把京中发生的一些不太好在信中说出来的事告诉陈佑,让陈佑心里有个准备。

别说陈佑是不是简在帝心,哪怕是吕施彦那种同官家不对付的官员回京,他们的级别就注定了一定会被召见问询。

近来京中的大事不多,最大的事情就是今天上午郑志康罢相。

郑志康上午回到枢密院后没多久就上表乞骸骨,赵元昌没有挽留,直接下制罢其枢密副使之职,封汾源郡公,加辅国大将军,平章军国重事,同时赐宅邸、钱粮金帛、奴婢仆役等。

而沈国的事情,让枢密院外间房仔细查证,同时令荆南寻机南下。

至于说沈国到底是个什么内情,到底哪一方是正义的,这不正在让枢密院查嘛。

什么?周军进入沈国了?

那都是边军擅自做主,同中枢没有关系,我们会调查清楚,做出适当处置的!

一直到谈兴尽了,陈佑才告辞离开。

陈佑现在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冯道替他在京中新寻了一套大宅子,之前一直是留在京中的韩二柳打理。

陈佑回到府中,丁骁、张昭已经在书房等着了,陈佑对这个稚嫩的情报网还是很重视的,虽然发展了两年还只是在开封府下层活动。

翌日一早,陈佑被召入宫中,这次是在长春殿。

陈佑到时,小朝会已经散了,昭文相江夏青去文明殿押班,其余诸相各自归衙。

进殿之后,陈佑首先行礼:“银青光禄大夫,上护军,开国长阳县子臣,佑,拜见陛下,恭问陛下圣安!”

“朕安!”

这一声话音未落,就听赵元昌带着笑意道:“将明坐下说话。”

“是!”

陈佑应了一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这大夏天的,长春殿里依然凉爽,不用说,是冰块的功劳。只不过不像陈佑在锦官府那么简陋,在这长春殿里你看不到冰块,只是靠近廊柱的地方明显凉意更甚。

“这是户部和三司的奏章,你看一看。”

陈佑刚刚坐下,就连忙接过宦官递过来的奏章。

翻开一看,原来是之前到锦官府观察税务的那批人递上来的奏章——他们在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前就回京了。

仔细看去,这份奏章言辞中肯,目光犀利,既能点出锦官府税法的优点,也能看出其不足,而且在分析了利弊之后,一行人都认为锦官府税法在陈府尹的主持下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有推行的价值。

其中言语多有陈佑眼熟之处,部分论述深得陈佑之意。

当然会眼熟!

到锦官府去的那一批人,陈佑是以钦差的规格来接待的,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些人在锦官府期间,他这个三品重臣多次和颜悦色放低身板同他们探讨问题,替他们斟酌奏章上的一些言辞语句,临走之时又奉上不值一提的土仪以表心意。

嗯,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不是?

至于说陈府尹老师是首相、岳父是天官这种事情,没人会放在眼里的!

陈佑也是脸皮厚,看完这份奏章之后,一脸受教的表情,微微点头道:“确实是我没考虑周全。”

说着,朝赵元昌拱手腆笑道:“不意中枢人才辈出,目光敏锐至此。要是官家还让我出外,可得教我带走几个才是!”

“哈哈!你啊!”

赵元昌也露出笑容,摇摇头点了点陈佑。

随即君臣两人都收敛笑容,赵元昌看着陈佑问道:“如今枢密院出缺,将明以为何人可补之?”

没想到会问到这个问题,陈佑愣了一下才答道:“中枢宰臣,非是我所能妄言。”

“无妨,你且说说看。”

眼见赵元昌是真心提问,陈佑沉吟一番后,拱手道:“既如此,我尝妄言之,官家且听之。”

见赵元昌点头,陈佑凝神道:“臣以为,当以一文臣补枢密副使。”

“哦?”赵元昌不置可否,“可有理由?”

陈佑从赵元昌脸上看不到有用的信息,不由暗自感叹当皇帝之前和之后确实不一样,至少这面无表情达到大成水平了。

收敛思绪,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理由有三。”真人小姐姐在线服务,帮你找书陪你聊天,请微/信/搜/索热度网文或rdww444等你来撩~

第二百七十章 千年大计看将明(一)

“愿闻其详。”

“其一,官家欲消除文武之别,使将军出行伍入州县、文士出州县入行伍,实是良法。”

不管怎样,上来先夸一通,陈佑一边说一遍思考,只是他语速放得有些慢:“如今多闻将军掌政事,譬如刘青岩公入政事堂,却少见文人掌军事,以文臣为枢密,可开此例。”

这话说出,赵元昌点头道:“那第二条呢?”

“这其二嘛。”

陈佑脑筋急转,他刚刚只是嘴快说了“理由有三”,具体是哪三个却没仔细思虑,现在也只能边说边想。

好在他以前也曾权衡考量过,此时也不是全无头绪。

“官家也知,周虽立国五年,然北有燕、有契丹,南有沈、宋、吴越,西北党项亦为疾患,边军大将不宜轻动。枢密之地,掌全事,不知兵者不可担之,位不重者不可担之。如此一来,唯有同知枢密院事的王文伯最为合适。”

这话说完,只听赵元昌笑道:“不知兵者不可担之,将明啊,你同文伯却是想到一块去了!”

陈佑嘿然一笑,谦虚道:“文伯先生大才,却非我所能比。”

赵元昌摆摆手,继续问道:“这第一第二都有道理,那第三点又是什么?”

“这”

陈佑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看两边。

赵元昌会意,转头吩咐道:“你等先退下。”

待屏退仆下,赵元昌才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情严肃地看向陈佑:“将明且说罢!”

陈佑此时也是一脸严肃,连带着说话声音都低了下来:“官家不会不知,这武将坐大,非是社稷之福。政事堂枢密院各有三相公,如今郑平章去职,堂院相公两文三武,再多一武将,着实不妥。”

这话只是泛泛之谈,赵元昌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开口说什么。

陈佑也知只是这些的话,算不得什么要紧事,顿了一下,理清思绪之后继续道:“臣观史书,前唐太宗皇帝曾言,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朱全忠篡唐,已历三季,臣不能知其全,斗胆妄言,自唐以降,皆亡于大将。”

他不敢说得太明显,毕竟周国起家也是赵鸿运在石晋京城叛乱,说开了赵元昌丢面子,陈佑可能就丢命了。

“将明此言不虚。”赵元昌点头道,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不知可有解决之法?”

陈佑缓缓道:“回禀官家,若欲根除,臣以为可兵将分离,为将者所将之兵非是其所练之兵,非战之时,勿使将帅长久领兵,如此,兵为朝廷之兵,非是将帅之兵。”

说完,不等赵元昌反应,陈佑直接就补充道:“只是,若要做到两点,须得官家亲军忠心可靠,且能横扫天下兵马。”

赵元昌微阖双眼仔细考虑了一阵,看向陈佑道:“将明可有它法?”

陈佑抿了一下嘴唇,缓缓道:“以外战耗其兵马钱粮,以内政收其税赋民心,天下之大,可蚕食之。”

沉吟一阵,赵元昌点了点桌子,补充道:“还得加上一点,不可令一方坐大。”

陈佑心知,这是要让各藩镇互相争斗,无法团结,但也不能让他们互相兼并壮大自己。佯作思索一阵,随即一脸心悦诚服道:“圣明无过陛下。”

至此,赵元昌一扫严肃的神情,哈哈笑道:“将明你何时学会的阿谀!”

陈佑也笑道:“官家这话却是不对,我尚未学会阿谀,此话乃真心实意。”

说笑一阵,赵元昌吩咐奴婢端上冷饮,两人一边喝着一边闲聊。

真的是闲聊,聊得都是陈佑在锦官府的所见所闻所为所感。

当然了,即便聊的都是些琐事,这两人也能拐到治国理政上去。

来到这么一个变异了的时代,陈佑最大的优势其实是红旗下成长的经历。

虽然有些看待问题的方式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异想天开,但当初接受的史观培养、政治教育,却不是这时候的人所能比的。

至于那些科学知识,日后或许会锦上添花,也或许能在他落魄的时候雪中送炭,但这时候却没多大作用。

正聊着,突然一个小宦官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官家,兴国公非要来寻你。”

赵元昌听了,无奈地摆摆手:“带进来吧。”

兴国公,就是皇长子赵德昭,今年,一岁多。

很快,一个丰腴宫人抱着兴国公进来了。

带孩子的,肯定不能是弱不禁风,至少得双臂有力,眼前这一个显然不仅仅是双臂有力。

兴国公见到赵元昌之后,兴奋地伸着手在宫人怀里一窜一窜地,口中含糊不清地看着“爹爹”。

赵元昌一脸无奈的伸手接过兴国公,捏了捏那光滑圆润的脸蛋,嘴里面哄道:“福宝别闹。”

嗯,父亲带孩子嘛,大家要理解。

同自己爹爹闹了一阵,赵德昭终于看到了陈佑,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煞是可爱。

陈佑朝他笑了笑,惹得他咯咯直笑。

冷不防听赵元昌道:“听说将明也有了孩子?”

陈佑老实答道:“正是,是个男孩,如今刚刚六个月大。”

听了陈佑的回答,赵元昌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突然促狭道:“唉!若不是你近日就要成亲,我就直接给你那儿子封个官职了!”

陈佑听了,只得苦笑着讨饶。

这要是在妻子临过门的时候,庶长子被封了官,那是妥妥的要后院起火了。

陪了儿子一会儿,赵元昌便让宫人带其去寻卢金婵。

兴国公走后,陈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告退了,却听赵元昌又道:“将明,你以为洛阳如何?”

洛阳二字一出,陈佑立马想到了迁都。

没办法,冯道、李明卿在信里面提了很多次,嘉定二年开始,关于迁都的传言也渐渐出现。

而且,他也知道,这次不出意外的话,自己应该会在婚后到洛阳去。

而且还是负责营建宫室,不得不让人往迁都上想。

犹豫了一阵,陈佑最终答道:“洛阳形胜,数朝古都,乃兵家必争之地。”

“嗯。我欲让你去洛阳,你意下如何?”

第二百七十一章 千年大计看将明(二)

意下如何?

领导这么问,不是问你的意见,只是想看你表忠心。

陈佑当即十分配合地开口:“但凭官家吩咐!”

“好!”赵元昌抚掌而笑。

只是他现在还不说到底要陈佑去作甚,又说了几句,便让陈佑退下。

这段时间,可能是陈佑少有的清闲日子。

没有职事,什么事都不用干,每日里需要做的就是出门应酬,指点刘河、张昭、丁骁,准备婚礼这三件事。

还有就是准备泽润书院搬迁之事。

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前,将泽润书院从府学中摘了出来,丢了官学的皮,无论是教员还是生员,都少了不少。

说实话,泽润书院之前有人追捧,一是因为彭晓这个得道真人偶尔会去讲经,二是因为府尹是书院山长。

现在两个因素都不在了,大家自然不会再去追捧,也就那些家贫之人才会让自家儿孙到泽润书院去学律法、算术、医术。

那么这些不去泽润书院的人到哪去呢?

苏府尹虽然不太看得上陈佑,但也不好直接把他留下的书院关掉,可看不顺眼的前任还留下了政绩,怎么办呢,于是自然要发展府学。

你看,讨好新府尹的机会不就来了?

毕竟以后发解试的可是苏府尹,谁知道他会不会刻意针对前任留下的书院?

今年春天京中的科举可是足足有十五人考中,毫无例外都被授予官身,前往各部、寺观政。

这让人心里又热切起来,为了避免遭受无妄之灾失了考试机会,凡是有志于通过科举入仕的锦官府士子,都不会在泽润书院。

长此以往,泽润书院搞不好会有“专门培养百工”的名头,这可不是陈佑想要的。

于是,他不得不改变初衷,无奈关停锦官府的泽润书院。

至于那些教员生员,愿意跟着出蜀的就馈赠路费,不愿意的也尽力推荐一个活计。

锦官府让陈佑心忧的也就这一件事了。

其实魏仁浦等人送来的信件上所说种种事务,比这更严重的也有。

比如功曹人员被裁撤、监督考课机制停滞、农事宣讲院被撤销、典租农具完全交给各县大户、商税不再监督核查等等。

可以这么说,陈佑一年多的努力,一朝付诸流水。

偏偏,这些东西建立的时候千难万难,反对声一直不停息,破坏的时候十分顺利,诸“民”齐赞苏府尹此举顺天应人,实乃官家之忠臣、士庶之好官。

不过陈佑并不在意,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此时被破坏,虽然惋惜,但并不意外。

更准确的说,在他实践的过程中,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

毕竟,吃人的是制度、是思想,而不是单个的人。

不改变这个制度和思想,只依靠个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就以锦官府为例,陈佑只是依靠自己的能力强行改变了锦官府的制度,虽然对国家、对普通民众有好处,但是一没能扭转大环境,二没能改变时人的思想。

说句残忍的话,哪怕他陈佑把锦官府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杀了,等换一个府尹来,又会出现一批新的地主豪强、残民官吏。

这就是穿越者的无奈,分明看到了残忍的现实,也有经过实践的可行方法,可是没有合适的土壤,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要么借助超越时代的知识成为这时候的既得利益者,要么反抗到死。

陈佑选择了第一条路,他不是范文正,做不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但从小经受的教育又让他不能不做出些改变。

他是个穿越者,孤身一人来到这个时代,不想去探究自己穿越的原因,更想要远离任何神秘因素。

如此一来,他这个穿越者和这个时代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人总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尤其是陈佑这样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更要证明自己这个“不同”曾经出现过。

一开始,他想的是继续从政,登上前世从未登上的高度,至于他追求改革、仁政,既有前世教育的影响,也是为了实现目标的手段。

只是到了锦官府之后,真正能够执掌一方,同前世完全不同的执政经历,让他觉得,或许自己最大的价值,就是给这个世界带来另外一个选择。

之后一千年,这个世界是继续原本的轨迹,还是按照他陈佑划定的路线来走?

由此,陈佑的目标变了,由宰臣变成了导师,当他百年之后,要么是天下之贼,要么是国之圣人。

前者还有路可寻,后者就需要他自己去摸索了。

不过没关系,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他要为世界划路线,没有石头可以摸,怎么办?只能用民众来试验。

那些家破人亡的豪富且不去说他,单是那些经历了陈佑创造的新社会模式的庶民被打回原形的痛苦,就不是一个标榜“仁爱”的人所愿意见到的。

但是,天地不仁,圣人不仁,陈佑要想成为圣人,就得有“一家一州不若天下”的觉悟。

于是,在锦官府,他是仁政爱民的好府尹,给治下庶民带来美好的希望,但离了锦官府,他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而不发一言。

只有对比才能看出优劣,可能会有人怨他既然不能改变到底,为什么之前要给别人希望,也可能会有人期盼他重新带来希望,更会有人祈祷他永远别再出现。

无论如何,他的这一番行事,都会种下一颗种子,让大家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啊!

尤其是在经历过对比之后,大家会知道那种方式对自己更好。

毫无疑问,如果陈佑能重返锦官府,庶民是一定会拥戴陈佑的,而那些豪富要么同陈佑死磕到底,要么远赴他乡。

但这不够,只是一个锦官府还不够,他需要让整个天下都经历一番,这样,朋友会更坚定,敌人会更明显。

在此之前,他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听话的好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当然了,这样的想法他深深埋在心底,表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个合格官僚该有的样子。

比如说,现在他就同准盟友赵普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酒。

5

第二百七十二章 日常如水多寡淡(一)

当初跟随赵元昌平荆南、灭蜀国的文武官吏当中,陈佑同四个人关系比较好。

第一个不用说,自然是潘美潘仲询,估『摸』着等到下一代长成,陈、潘两家也能成就通家之好,就如现在陈、庞两家一般。

第二个就是宋敏贞,宋敏贞是那种传统士人,当初陈佑跟在赵元昌后面寻到他时,他正在乡里躬耕。

是真的自己动手劳作,没有假手仆役,一边耕田读书一边教子,直到入了赵元昌的幕中,生活条件才变好。

对这样的人,陈佑一贯持着尊重的态度,宋敏贞也乐意帮衬些陈佑这个“年轻人”,也算是为了儿子结个善缘,两人颇有一种君子之交的感觉。

第三个是胡承约,两人本来关系不好也不坏,只不过当初赵元昌第一次被召入京,就是陈佑和胡承约两人随行,人在异地,同乡之间自然关系要亲近许多。

最后一个便是赵普,两人先是谋划夺城,之后一同前往归州,又因被张和侮辱,合谋诱反张和坑杀张家父子,最巅峰的时刻就是当年入京保赵元昌登基。

只不过两人都是有主张的人,合作归合作,还没到事事商量的程度,互相挖一些小坑那是常有的事情。

赵普一直在京中,面见官家的次数不比诸相公少,甚至于对官家的某些想法比府院相公还清楚。

这一次两人相聚,主要是为了互通消息。

还有就是赵普的一点小心思。

身在中枢常备咨询当然是好,哪怕是品级低一些也没关系,可是在枢密院就很难受了。

枢密副使马青忠于赵元昌,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王朴是赵元昌安排进去的,有这两个人在,他这个副都承旨完全显现不出来存在感。

必须要想法子跳出枢密院,这样才有机会展现自己的能力,哪怕暂时离京,赵普都能接受。

陈佑就没那么多想法了,他去向已定,现在只想从赵普这里多了解了解赵元昌的心思,免得自己被问询的时候表错情。

他对赵普所说的没有全然相信。

诚然,赵普不会做出说谎骗他这种蠢事,但漏下一两个关键点却是没问题的。

有时候,少了这一两个关键,得出的结论可能就偏差千里,甚至是南辕北辙。

没办法,这就是政治盟友,说牢靠,它很牢靠,说不牢靠,也容易一触即溃。

听完赵普的诉说,陈佑思索一番后开口道:“那么,则平想要去何处?”

赵普未来怎么走,如果赵元昌不问,以陈佑的身份地位没办法开口,但架不住他老师和岳父都是宰臣,能帮上些忙。

听到陈佑的问话,赵普犹豫了。

以他和赵元昌的关系,留在中枢是最稳妥的选择,要是外放的话,要么提一级做中上州府的副手,要么到边远偏州去知州。

不论到哪里去,肯定比不上京中,而且他又没有陈佑那样的关系,唯一可恃者就是自己在赵鸿运尚未起兵之前留下的香火情。

考虑一番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官家现忧心西北事,我以为李荆南可为官家分忧。”

李荆南,荆南节度使李继勋。

江陵现在一要防着沈国的武平军,二要戒备宋国的武昌军,这事一直是李继勋的任务。

只是他节度荆南已经有三年之久了,如果不指望趁『乱』攻沈的话,这时候也该将其调走。

只是,调走了李继勋,必须有其他人担起此事,以赵普的级别,超擢的话或许能以副大使知节度使事,或者先以节度副使的名义知军事。

陈佑思忖一阵,点头道:“则平所言有理。”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开,心里明白就好。

反正陈佑会向冯道、李明卿提一嘴,至于赵普的计划能不能成,那就不是他所能管的了。

碰了一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陈佑将目光转向窗外。

“怎么?将明可是有心事?”

看到他这番姿态,赵普不免有些奇怪。

听到问话,陈佑长叹一声,看向赵普:“想来则平你也知道,我在锦官府也做了一些小事。”

赵普笑着恭维道:“将明你那可不是小事,官家时常挂在嘴边呢!”

说着,他脸上浮现出悠然神往的表情:“执掌一地,为民父母,想将明这般才不负为官一任啊!”

陈佑心中一动,随即苦笑摇头:“看来则平还不知道,那苏逢吉到锦官府之后,我做的那些事,都被废除了!”

“这怎么会如此?”

赵普一愣,有些不太敢相信:“如此作为,也太不太无道理了吧?”

陈佑有理由怀疑赵普原先想说“不当人子”,哪怕觉得前任的政绩比较碍眼,也很少有人会像苏逢吉这样丝毫不留余地,这是妥妥的把前任往死里得罪。

帮陈佑抱怨了一句,赵普好奇问道:“将明你可知道苏乐天为何要如此做?”

陈佑再叹一声,缓缓道:“还不是因为我之所作所为虽说利于黎庶,可却伤了当地豪富,苏逢吉想要拉拢这些人,自然要把我给打倒。”

说完这话,他仔细观察着赵普的表情。

只见赵普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紧接着摇头道:“苏乐天这次却是做错了。”

至于苏逢吉错在哪里,赵普没说,陈佑也没问。

只不过陈佑突然觉得或许应该争取让赵普外放一任理民官,或许能看清楚他的政治倾向。

次日,陈佑前往冯府拜访的时候,顺便就说了赵普的事情。

冯道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其它,反而是就陈佑在锦官府的作为讨论起来,期间还谈到陈佑以后去了洛阳要如何做。

也不知道是皇宫消息拦不住,还是赵元昌安排人有意宣传,总之所有对陈佑比较上心的人在短短几天内就都知道陈佑要往洛阳去了。

洛阳现在有一个开府仪同三司、府尹刘明,陈佑过去,虽然不知道会定个什么职事,但最多领一个少尹。

头上有一个前宰相,这个少尹的成『色』可以说是低到了极点,哪比得上之前在锦官府来得快活!

紧接着又有传言流出,说陈佑到洛阳是为了监督营造行宫,官家准备巡幸西京。

总是谣言『乱』飞,也就冯道这些人知道些赵元昌的想法,因此他直接对陈佑道:“你也无需瞎猜,官家让你去洛阳,定不可能只让你做一个监工。”

陈佑连忙细问,冯道只好吐出一些口风:“这事尚未定下,本不该叫你知晓的。”

陈佑笑道:“冯师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泄『露』出去的!”

冯道无奈摇头:“也非是大事,只是官家对你在锦官府的一些举措感兴趣。”

第二百七十三章 日常如水多寡淡(二)

陈佑眉头一挑,看来试点还要继续啊!

只是不知道要在不同环境下试点是因为官家谨慎,还是因为中枢争斗的妥协。

这两者可是有本质的不同。

没等他想那么多,冯道又开口了:“你现在没必要考虑那么多,政事堂还没定下来。只不过若此事能成,你行事的时候要小心些个,河南可不比锦官。”

陈佑点点头,除非好巧不巧的,洛阳也发生叛『乱』,他又能趁『乱』清理一波,否则就得做好艰难斗争的准备。

“你也快成亲了,家里都拾辍好了没?”

“还没。”陈佑老实回答。

他不知道这时代的婚礼要准备些什么,原本还可以问问庞礼,可是庞家现在忙着准备女儿出嫁的事情,他也不好去麻烦人家。

而汪弘洋他们虽然早已成家,但身份地位不同,有些细节上的东西不好确定。

陈佑甚至想着要不要去找冉益谦,通过他找一个熟悉婚礼流程的老吏来指点指点。

听到陈佑的回答,冯道先是眉头一皱,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笑道:“却是我的不是,明日让你几个嫂嫂去帮衬一把。”

师父师父,为师为父,陈佑自家没有年长女『性』,此时老师提出要叫儿媳们帮陈家准备婚礼,陈佑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如此,还要麻烦诸位嫂嫂了。”

冯道点点头:“虽说有些不厚道,但以你的身份,庞家那个小子却不太好充当尊长,这事我若是不管,也没人能管了。”

陈佑听了,无奈一笑。

冯道嘴里的庞家小子,就是陈佑的叔父庞礼,今年已经四十七。

但没办法,冯道比他大了二十多岁,称一声小子别人也无话可说。

陈佑的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是冯道在『操』持,毫无疑问,婚礼上担当尊长的也就是冯道了。

翌日,常参朝请假未去,陈佑睡到卯正才起,早几天他就同李疏绮约好了今日同去相国寺。

今天正好是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的万姓交易,虽不似几十年后那么热闹,但也不是平日里可比的。

一年多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陈佑当然要穿得正式一些。

实际上这时候除了官服,大多数衣服都差不多,也就材质和颜『色』花纹的差别罢了。

今天他穿了一件靛蓝『色』长袍,腰带、佩囊的颜『色』则要稍微浅一些,总体看起来比较稳重,但又没那么死板。

抱着盘儿作弄了一会儿,陈佑将咯咯直笑的小婴儿交到五松手上,神情严肃道:“五松,你可得看好了啊!”

小道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抱住盘儿,一边用手挡住盘儿试图拔出他头上发簪的小手,一边抱怨道:“说好了让我去看看万姓交易的。”

陈佑哈哈一笑,戏谑道:“你说你一个小道士,到和尚庙里去,不怕被打?”

五松神情一窒,嘟囔两句,乖乖抱着盘儿朝他自己的小院走去,负责照顾盘儿的女使连忙跟上去。

陈佑笑着摇摇头,心情大好。

本来他还对如何面对南桑有些挠头,经过刚刚这事,终于平静下来,将此事暂且搁下。

没办法,总不能让他去对南桑说“我要去见未婚妻了,你在家好好照顾儿子”吧?

陈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们,如果没有强大到心安理得的神经,最好不要在娶妻之前就生孩子。

在数名家兵护卫之下,陈佑骑着马前往相国寺。

家兵只是习惯『性』称呼,正式称呼唐为防、仗身,宋为随身、傔人,现在官方没有新规定,叫啥的都有。

这类元随护卫,都是国家财政养着的,同时有人数限制。

陈佑在锦官府的时候可以组织一个两百余人的亲卫队,反正挂在府兵名下,也没人会说什么,但回到汴京,就只能留下二十多人。

愿意跟陈佑回京的有两种人,一是忠心耿耿,跟在陈佑身边哪怕没官职也可以二是没有进取心,宰相门前七品官,身为陈佑的护卫,既安全,身份地位上也比一般人高,何乐而不为?

当然了,换成你我,肯定是首选第一种人,陈佑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其它不愿回京的,自有一番安排。

一路来到相国寺外,身上已经满是汗水,形象什么的,早就丢了,毕竟夏天,就是这般不好。

此时日头渐起,陈佑一行人寻了一个冷饮摊子,一边吃着冷饮,一边等。

陈佑手中冰沙尚未吃完,李疏绮乘坐的马车就到了。

将手中冰碗塞到一个家兵手里,用湿巾擦了嘴、手,又整理了一下衣着,这才迈步上前。

即便这一年通过书信交流,两人似乎很熟悉来了,但这次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陈佑不由有些紧张。

马车正好在他面前停下,紧接着一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女使下了马车,喊了一声:“是陈官人。”

陈佑笑着点头示意,那晓得那女使根本没看他,喊了一声之后自顾自搬了一张竹凳放到车辕边上。

好在还是有人在乎陈佑的,不等女使放好凳子,一个绿衣小童就从马车内钻了出来:“姑丈!”

喊声未落,绿衣小童李益就扑到了陈佑身上:“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回来啊?”

陈佑脸上笑容僵了一僵,『摸』了『摸』李益的脑袋正要开口,李疏绮已经掀起障尘要下马车。

顾不得同李益玩闹,陈佑连忙挣开他,快步上前扶住李疏绮。

手臂受力,李疏绮顿了一下,随即抬头看向陈佑,脸上泛起红晕:“小乙在这呢!”

“无事。”见李疏绮并无忸怩,陈佑笑道,“我来扶你,任谁也无话说。”

李疏绮轻轻哼了一声,大大方方的下了马车。

她那女使十分知趣地站在一旁,只有李益在一边委屈叫道:“姑丈说好回来陪小乙玩的!”

陈佑还没开口,李疏绮就敲了一下李益的脑袋:“别捣『乱』!”

不理会捂着脑袋叫疼的李益,她十分无奈地看向陈佑:“小乙听说今天来见你,就非要跟着。”

陈佑闻言,只得道:“跟着就跟着吧。”

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益道:“小乙你今天可要乖乖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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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日常寡淡多如水(三)

明明是盛夏时节,李益却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哦了一声,老老实实拉着女使的衣角跟在陈佑和李疏绮身后。

陈佑笑了笑,忍不住朝李疏绮一挑眉,以为表功。

“就会吓唬小孩!”李疏绮轻轻打开陈佑的手,转身摸了摸李益的脑袋。

只是她脸上的笑意却暴露了她的心思。

陈佑笑道:“我们进去吧?”

李疏绮点点头,车夫自引着马车等到一旁,一个健仆跟在陈佑等人身后,陈佑的家兵也分出两个随行护卫。

人流量大,又有女眷,还是有人护着比较好。

情人间的甜蜜交流就不多说了,黄昏时分,陈佑将李疏绮送到李府门口,眼看她即将进门,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三娘你今天很美。”

李疏绮愣在门口,随即啐了一口:“你也不知羞。”

说完,便急忙进门,原本拉在手里的李益也被她丢下,扭头看看快步离去的李疏绮,又看看咧嘴直笑的陈佑,李益一脸茫然。

李府内,李明卿正在中庭漫步,看到李疏绮匆匆走过,不由问道:“三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啦!”李疏绮也不停下,抛下这一句就迅速转过墙角朝自己房间行去。

李明卿愣了一下,随即呵呵笑道:“年轻啊!挺好!”

感叹一句之后,继续哼着小曲走中庭内转悠。

走了几步,他突然反应过来:“哎!小乙呢?不是跟着一块去的吗!”

“我不看好!”

政事堂内,刘承泽瞪眼竖眉,丝毫不相让。

江夏青看着他,缓缓道:“这在锦官府已有成效,非是刘相公你一句不看好就能抹掉的。”

“成效?”刘承泽轻蔑一笑,“岂不闻苏乐天废除此法,锦官府士庶欢欣鼓舞,呼为善政?”

“呵!”江夏青也懒得跟他争,直接转向冯道:“冯公以为如何?”

刘承泽面色一僵,冯道是陈佑的师父,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哪知冯道却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问江夏青:“箬笠是管钱粮财税的,锦官府去年夏税秋税有几何?”

江夏青闻言,思忖一阵后答道:“好叫冯公知晓,锦官府去年上供夏税合十四万缗,秋税合十七万缗。”

一年上供税收三十万缗,对锦官府这样的州府来说,说不上多,可也不少了,毕竟留州的那部分税收没算上。

“今年夏税如何?”

“今年夏税尚未抵京,苏乐天奏章中言有九万缗。”

“九万缗,也不少了啊!”冯道感慨一声,随即看着阎俊臣问道:“良秀,苏逢吉是五月到任的吧?”

阎俊臣负责官员升迁任免,州府主官交接之后都会文书报知吏部和政事堂,是以冯道才这么问他。

不过大家别以为阎俊臣在官员调动任免上有多大权力,现在的吏部尚书李明卿自己就是参政,又背靠着冯道,不是阎俊臣能随便拿捏的。

“正是。”阎俊臣面色平静地点头,“说是五月初,正是征收夏税之前。”

“那么,这短短一个月,夏税怎么就少了五万缗?”

冯道神情温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与迷茫:“箬笠你知道原因吗?”

江夏青嘴角一抽,随即低头道:“我不知,不过刘相公想来会知道。”

“哦?”冯道又看向刘承泽,“雨润能否为老夫解惑?”

“老夫”二字一出,这老前辈的气势就起来了。

刘承泽面色青一阵红一阵,端坐椅上垂首不语。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就是他口中那些欢欣鼓舞的士庶做出来的事嘛!

自古以来,如果一项政策被行业鼓吹夸赞为好政策、利于发展的政策,不说绝对,但十次有八次都是利于那些“行业精英”分蛋糕。

至于普罗大众的利益?抱歉,这个政策是惠及这个行业的,显然你不属于这个行业。

而国家?岂不闻国不与民争利?

阎俊臣还是那副能不争就不争的模样,江夏青却不放过刘承泽:“刘相公究竟知是不知,还请给个准话!”

刘承泽也不理会他,只是神情尴尬地朝冯道拱手:“叫冯公失望了,某亦不知其缘由。”

“嗯,无妨。”

冯道点点头,目光转向江夏青:“那就劳烦箬笠再同三司、户部仔细参赞一番,这洛阳,毕竟比不得锦官。”

“冯公放心便是。”江夏青应了下来,其余两人也没再出声,自此,河南府税改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江夏青显然不想就这么结束,他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冯公,我以为,这事还当多试几处为妙。”

“是吗?”冯道看向江夏青,目光深邃,看不透他所思所想。

而江夏青亦不退缩,就这么同冯道对视。

如果只是洛阳一地,显然要让陈佑来负责,出了政绩是陈佑的。

但若扩大几处,出了政绩那就是他江夏青的。即便不成功,那也是陈佑的经验没办法推广,对江夏青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操作得当或许还能得一个为政谨慎的名头。

你看啊,本来大家想的是洛阳效果不错就推而广之,但是咱们的江相公不同意,本着在其位谋其政的负责态度,要求扩大税改试行的范围,结果发现这种模式不适合推广全国,避免了损失。

这妥妥的是良相啊!

他的这种心思,冯道洞若观火。

官僚嘛,要学会妥协,不能只顾着一个人吃饱不让其他人喝汤。

于是,看了江夏青一阵,冯道微微点头:“箬笠此言在理,可向官家进言。”

说出这话,就意味着冯道会支持江夏青这个想法。

几位相公之间的谈话,并没有保密太长时间,半天之后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

二十日,昭文相江夏青上书请在多地试行改革税法之事,官家令政事堂议定此事。

当天下午,政事堂四相公两参政商讨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事就定了下来,只是其中细则和具体实行州府还有待讨论。

这次改革,两税法的基础不变,重点是收税方法、收税范围、税额等重新变一变。爱看小说的你,怎能不关注这个公众号,v信搜索:rdww444或热度网文,一起畅聊网文吧~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两姓永结秦晋好(一)

变是要变,问题是怎么变。

这就有的吵了,一时半会定不下来。

这般争论,一直持续到二十六日。

这一天,京师大风雨,坏营舍,吹郑门扉起,十数步而堕,拔大木数十,震死者六七人,水平地尺余,池隍皆溢。

天灾之下,一时间大家伙都忙碌起来,救灾的救灾、维稳的维稳、弹劾温仁福的弹劾温仁福。

最后一条不是开玩笑,京师出事,不论是不是温仁福的错,他身为开封府尹,被弹劾是毫无疑问的,要是没人弹劾他,那才是怪事一件。

只不过这一波弹劾并没有对温仁福造成任何伤害,甚至没能掀起一丝涟漪。

因为有人借着这次京师大雨,提出了迁都!

一时间,纷纷扰扰,或是为国为民,或是为己为家,总之朝堂之上乱成一团。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陈佑的婚礼渐渐近了。

二十九日,李府女眷来陈府铺床。

这是自唐时便有的习俗,其实就是先送来部分嫁妆,主要是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帐幔、被褥之类的。

陈佑也没闲着,将早就准备好的大雁刷洗干净,明天亲迎仪式上要用。

除此之外,又请傧相们吃酒,重新确定一遍章程。

不像当初赵元昌的婚礼,一板一眼没人敢闹起来,陈佑的这场婚礼虽要按照礼制来,但一些民间习俗却免不了。

好在陈佑三品官身,一些不雅的戏新郎的步骤都被省去,但拦门催妆那是怎么都省不掉的。

为此,陈佑先是找了庞中和,之后又去请了冉益谦,这两个负责对诗。然后是潘美和蒋树,他俩则是为了预备着要挤人,为陈佑开路。

这时候障车的风俗已经渐渐消亡,但似开封这等中原大城还有些遗留,故而还得备着一队护卫、数车钱物。

闰五月三十日,休沐日。

冯吉一大早就跑来帮忙,赵元昌除了赐金赐物之外,还遣了几名礼官来帮衬一番。

时近黄昏,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身穿毳冕之服的陈佑自府后家庙出来,拜见冯道。

冯道以尊长的身份勉励陈佑传宗继嗣之后,陈佑乘车出门。

一路上钟鼓齐鸣,热闹非凡。

关于婚礼是否奏乐,自古便争论不休,历史上到南唐末期才第一次明文规定婚礼可用乐,而北宋皇室更是要等到哲宗大婚时才能奏乐,可谓是凄惨无比。

好在周国朝堂中没人不开眼要禁婚礼奏乐,上次双王大婚时都奏乐了,陈佑自然也乐见自己的婚礼热热闹闹开开心心。

一路上不时有人拦在车前,口中说着一些吉利话,陈府准备充分,直接一把铜钱撒出去,而若是小孩,则会得一枚白煮鸡蛋或是红纸包着的糕点。

李府渐近,陈佑心中突然有些紧张。

不同于士庶人家一般不怎么遵守繁文缛节,陈佑这一次亲迎和婚礼的步骤有些复杂,他生怕自己哪里出错,留下遗憾。

不管他怎么想,终于是到了李府门前。

车马停、鼓乐息,围观闲汉的起哄声中,大门紧闭的李府中一连传出三首拦门诗,乐师适时的来了一阵诙谐的乐曲,引得一阵叫好。

这要是陈佑,一时半会是对不上来的,幸好他这边还有冉益谦和庞中和,一个说“君子从来不怀金”,一个说“欲退无因进又难”。

又引得围观众人起哄喊李府开门。

一来一往对了几轮诗,娱乐了大众,双方十分有默契地收场。

门外喊着开门拿礼金,门内也将大门打开一条较大的缝。

都是年轻人,门内接了礼金之后竟然又作势关门。

这下门外可不依,在潘美、蒋树的带领下一拥而上朝门内挤去。

这边厢两家亲友玩得热闹,站在门外的陈佑恨不得一脚上去把门踹开。

好在大家都知道分寸,闹了一阵,终于在围观众人的鼓劲欢呼声中洞开大门。

冉益谦、潘美等傧相立刻整理衣着,收敛笑容各至其位。

就在门口拦门催妆之时,府内也在走着礼仪程序。

出嫁从夫,根据礼制,李疏绮着三品翟衣,等父亲李明卿祭祖完毕,在姆妈、从者的陪伴下走出闺房,来到庭中。

在亲人宾客的注视下,缓缓走到桌几前,面向南方跪坐。

身为参政的李明卿也穿着毳冕之服,站在东阶之上,看着即将出嫁的女儿,有些不舍。

父女之情此时也无法深言,内赞者布下酒馔,指引李疏绮饮食。

之所以有这么个仪式,一来这算是女儿身为这个家庭一份子的最后一餐饭,二来婚礼持续时间长,先让新娘子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只是即将成亲的激动与出家门的伤感混杂心中,李疏绮实在没多少胃口,简单尝了几口便由着内赞者将酒馔撤下。

默默转身,先拜西边祖宗神位,再拜东边父亲。

起身之时,眼眶微红,却是心中酸楚欲哭。

此时李疏绮出嫁前的仪式已经完成,李明卿犹豫一下,最终没上前安慰,而是走到下台阶,面向西边而立。

他的夫人,李疏绮的母亲却不管那么多,直接上前握着李疏绮的手,也是红着眼眶轻声安慰。

外庭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是潘美他们挤开了大门。

少顷,赞者引着陈佑一行人入内,绕过影壁立在内庭门外。

紧接着,女方的傧者入内请命,之后出来,肃容询问陈佑这次来是为什么事情。

陈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某受命于庙,以兹嘉礼,躬听成命。”

这里一般是说受命于父,可是陈佑父亲早亡,这里只能以家庙代替父亲。

傧者点头入内,大声向李明卿转述。

李明卿答道:“某固愿从命。”

这话说完,他跟着傧者走出内庭,看到立于门外的陈佑,顿时眼前一亮,心下想着有貌有才,也不算所托非人了。

翁婿一番作揖对答,李明卿在右前,陈佑在左后,执雁者跟在两人身后。

陈佑就这么出现在李府宾客的视线内。

哪怕早就知晓,但亲眼看到陈佑身上的毳冕,庭内依然响起一阵赞叹之声。

毳冕者,三品之服,七旒五章,佩有紫綬、金银丝线织就的盘囊、黄金装饰的佩剑和水苍玉佩,朱袜赤舄。

除了几种佩饰之外,三品毳冕同天子祭祀海岳的毳冕相差无几,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此服是何等华贵。爱看小说的你,怎能不关注这个公众号,v信搜索:rdww444或热度网文,一起畅聊网文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两姓永结秦晋好(二)

入了庭中,陈佑眼中再无其它,只有那身着青色翟衣的李疏绮。

说是青色翟衣,实际上各类花色佩饰繁多,头饰七树花钿,虽此时眼眶微红,一脸伤感,但身上华贵气质不减。

饶是陈佑,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如此这般,也不由愣神。

只是他马上清醒过来,等大雁摆到早已划出的位置上,他站到李明卿南边,再拜而起。

李明卿将他扶起,用力按了按他的肩膀,低声嘱托道:“好好待阿阁。”

陈佑闻言扭头,正看到李疏绮出神地望着父亲与丈夫。

两人目光相对,李疏绮脸上的伤感冲淡,浮现红晕扭过头去。

见此情景,陈佑笑了笑,随即回头郑重道:“岳丈放心,某必不使三娘受委屈。”

李明卿点点头,随即转向李疏绮,同其夫人先后叮嘱李疏绮,就是一些“无亡恭肃”、“必恭必戒”之内的话语。

如此结束之后,礼制规定的程序结束了,但现场宾客这么多,肯定不会放过陈佑。

过分的事情没有,灌酒作弄却少不了,直看得李疏绮担心不已。

这亲迎已到尾声,婚礼可还没开始呢!大家也只是闹了一阵,便放过陈佑。

陈佑喝了醒酒汤,漱口净面之后先退到门外,然后姆妈领着李疏绮出门。

登车之时,李疏绮闻着陈佑身上的酒气,不免有些心疼:“大郎你”

“无事!”陈佑咧嘴笑道,“都被潘二他们挡掉了,我没喝多少。咱们先回家。”

言罢,将车上障尘放下,登上他自己的车,车声粼粼,鼓乐再起。

坐在车中,回想着刚刚那句“咱们回家”,李疏绮李家的伤感尽消,心中满是幸福。

按礼制,此时李疏绮能带着就只有姆妈和充当从者的侍女,但礼法大不过人伦,于是其长兄李仁信也一同跟着迎亲队伍朝陈府行去。

返回时候拦路的可就多了,若不是事先准备充分,很可能要暴力开路,新婚之日见血,可不是陈佑所希望看到的。

回到陈府,宾客俱在,尊、洗、簋、俎等早就摆好。

此时已经入夜,庭院内外火光通明似白昼,一众宾客见陈佑下车,皆拱手道贺。

陈佑也一脸笑意回礼不提。

待李疏绮下车,陈佑亲自扶着自家妻子跨过马鞍,

在接连不息的祝贺声中,夫妇二人以水沃面,并肩步入卧房。

说是卧房,其实外间还有一小厅,此时厅中摆了四张几,正北摆着牺牲,以陈佑的级别,用的是少牢和腊肉。

牺牲之下,东西两几各设三俎、二笾、二簠、十二豆。

南边的几上则是四尊、两爵、六卺。

厅内观礼之人也就冯道等数位尊客,皆沉默不语。

陈佑在东,李疏绮在西,跪坐席上。

傧相分少牢,夫妻共食一牢,此为同牢。

两人各自吃了一片,放下碗箸,相视一笑。

从者将酒倒入两片卺中,分别递给陈佑和李疏绮。

这酒兑了不少水,而且也只倒了一两口,也不怕把新妇喝醉。

两人喝完,从者把两片卺一仰一合置入床底。

如此连喝三次,六片卺皆摆在床底,合卺之礼就算是完成。

到了这时候,婚礼就算结束了,而第二日的见舅姑、盥馈、飨妇等后续礼节,由于陈佑父母不在,也只得省去。

不过这三礼都是私密性质的,省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接下来,李疏绮在房中休息卸妆,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而陈佑则要换了宴服,去前厅赴宴祝酒。

身为新郎,被灌酒那是逃不掉的,即便是潘美蒋树等人酒量不错,也不能替陈佑挡太多。

毕竟婚宴嘛,把新郎喝倒那才热闹!

要是新郎滴酒不沾,这婚宴也忒没意思了点。

这酒宴一直持续到三更,诸宾客才散尽。

喝了那么多酒,陈佑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即便被侍候着洗了脸,进了卧房关了门,看着烛光下李疏绮娇羞的面庞,陈佑却起不了什么淫邪的心思,只是感到安心与充实。

一时间,竟看痴了。

李疏绮此时穿的是轻纱衣裙,在这么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面春光半露本就羞涩不已,又被陈佑那么盯着看,不免就想到出嫁之前受到的一些“教育”,顿时颊飞红霞,臻首微低,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只是等了许久,陈佑依然坐在那里,握着她的手没有动静,这羞中就带着恼了。

抬头瞪了陈佑一眼:“看什么呢!”

“看吾妻。”

陈佑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却叫李疏绮心中又慌又喜,纠结一阵,最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反应过来的陈佑见她如此,不由笑着揽过娇妻的肩膀,附在耳边轻声笑道:“三娘,夜深了,咱们睡吧。”

六月朔,陈佑因婚事,未去上朝,不过赵元昌可不会忘了他。

当天,制命封李疏绮为长阳郡夫人,正合陈佑长阳县子的爵位,至于这个“郡夫人”,却是三品官员之妻的封号名称。

除此之外,赐物、赐仆也少不了。这些说起来是应有之意,但给不给,给多少还是看官家心思,尤其是封号,请封和官家赐封那又是两种不同的待遇。

总而言之,从陈佑婚事看来,他依然圣眷在身。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初三,新妇归宁之日。

这三天,陈佑别的没干,主要是在哄自己的一妻一妾。

那个妾自然不必说,南桑入门的时候什么仪式都没有,一开始同陈佑之间也没什么感情,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又看到新婚夫妇郎情妾意,就算再怎么心大,也会有些不舒服。

而李疏绮呢,虽然早就听说陈佑有一妾室,而且还生了个孩子,但听说和见到那是两码事。

在新婚的第一天就看到自己丈夫抱着他的儿子玩闹,而且那个儿子还不是自己生的!任谁都会心生不满吧?

只能说,陈佑能活下来,全靠自古流传的“优良传统”。

反正,不管如何,陈佑算是享受到了齐人之福。

男人,当了官的男人,尤其是在帝制时代当官的男人,哪个不是一妻多妾?

陈佑这个,毛毛雨啦!爱看小说的你,怎能不关注这个公众号,v信搜索:rdww444或热度网文,一起畅聊网文吧~

第二百七十七章 欲往西京诸事重(一)

到了李府,新嫁女自去后宅,陈佑则在前厅同李明卿交谈。

这岳婿二人都是朝堂中人,家长里短的话说了几句便翻过不提,主要讨论的还是朝局。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谈论朝局就跟普通人谈论游戏、体育一般有意思,尤其是他们是真的靠近山顶,知道一些大多数人不知道的事情。

先是聊了一阵迁都,李明卿突然开口问道:“将明可知晓你去洛阳要做甚事?”

陈佑摇头道:“官家尚未明言,左右这监造宫室怕是少不了。”

除了监造宫室,还有就是在洛阳试验税改。

此事虽未下旨,但陈佑这等人早就知道了。

听了陈佑的话,李明卿叹息道:“看官家的意思,最迟明年就要迁都,你这一趟不轻巧。”

“还请岳丈教我!”

陈佑求教的不是迁都时间,而是为什么不轻巧。

有时候君臣默契很有用,比如这次,所谓的监造宫室,其实就是把洛阳皇宫打扫打扫、清理干净,动作上越快越好,时间越短越好。

总之就是,越早完成迁都准备就越好,单看这件事,真能说得上是轻巧。

李明卿喝了口冰镇绿豆汤,这才开口解释:“照临公牧河南已一年有余,明年迁都,年前就得回开封。”

府尹是管军管民的,府兵也是兵,洛阳即将成为都城,自然不可能留一个能长久干下去的府尹。

很可能在宣布迁都的那一刻,同时就会下令调走刘明。

从调走刘明到皇帝入住洛阳宫城,这中间肯定得留几个月的时间让继任者清楚刘明的影响力。至于那个继任者,说不准在完成任务之后也会外调任职。

身为一国之主,持着“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想法,总比单纯以为大臣都听话、百姓都顺从来的好。

“你此去定然也不会是独自一人,只是尚且不知余者为谁。”说到这里,李明卿微微皱眉,“前次王文伯拜枢密副使,冯公曾言江陵吕施彦可为承旨,又推副都承旨赵则平知江陵府事,只是官家似是不想放赵则平去江陵。”

这吕施彦还是当年赵元昌灭南平之后去的江陵,三年前是权知江陵府事,三年后依然是权知江陵府事,再加上荆南军事先有赵元昌后有李继勋,他这个知府没有丝毫存在感。

不过,陈佑觉得,冯道提吕施彦,真实目的可能是李继勋。吕施彦当了三年知府不假,可他只管民政,而李继勋,也当了将近三年的荆南节度使,他手里面可是握着强兵的!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听到李明卿这番话,陈佑首先想到的是:别是想把赵普放到洛阳去吧?

他们两个离远一点还是好朋友,要真的一正一副同处为官,必定要打出狗脑子来。

不用怀疑,即便两个目标相同的官员,也会因为施政理念的不同而斗起来,何况陈佑赵普的目标并不一致。

所以,如果想让两个能力都很强的人打起来,那就让其中一个成为另一个的副手,理念之争不是轻易就能放下的。

李明卿却看不出来陈佑所忧心的是什么,反而出声宽慰道:“将明放心便是,洛阳令我已安排妥当,至于那河南县,虽县令非我等故旧,但县丞却是冯公故人之后,诸般行事皆可借力。”

这就是天官的好处了,西京洛阳城内就两个县,其中一个县令是自家人,另一个县丞是自家人。这要是再被拉坑里去,陈佑也没必要再规划什么千年大计了,回家洗洗睡吧。

自李府归家之后,陈佑一直在等赵元昌的召见,不过召见没等来,坏消息却等到一个:六月初五,郑州奏,河决原武县界。

这个河,指的是黄河,意思是黄河在原武县境内决堤了。

救灾之事自不必说,三司不同户部抢,那就按照以往的规矩来,反应倒也迅速。

只不过现在的这个交通和通讯状况,从中枢做出决定,到中枢的救援落到实处,最少也得有一个月,在这之前,郑州还是先靠自己吧。

好在大家都非只盯眼前之人,收到郑州灾情之后,立刻通知沿河诸州巡视河堤,以防决堤之事再次发生。

救灾的事情定下,立刻就有再次掀起迁都的论战,理由充分无比:都汴梁,河决当如何?

因为迁都之争,赵元昌连续两天出现在常参朝上,冷眼旁观诸臣争论。

但是不表明态度其实就是一种态度,联想到之前放出的风声,渐渐就有不少官员察觉到了他的想法。

眼看支持迁都的越来越多,在六月初九的朝会上,赵元昌当朝宣布即将迁都洛阳,于是再无争论,所谓一锤定音,便是如此。

之前迁都的风声再大,终究没有成真,大家也就关注一下表示自己没有消息闭塞。

如今确定下来,随着朝会结束,迁都的消息终于有了它本该有的影响力。

朝会结束之后,陈佑便被召至延义阁。

延义阁在简贤讲武殿西侧,是传统意义上的阁楼。只可惜皇宫内不允许存在太高的建筑,即便登上阁楼也没什么好的景色可以看。

最主要的是,现在还是夏天,在延义阁上,明显没有简贤讲武殿那么凉爽。

一路登上最高层,陈佑已经是一身汗了。

此时,阁楼顶层,除了赵元昌,就只有童谣服侍在旁。

其余宫人奴婢侍卫亲军都在楼下候着,也就是说,这一次算得上是密谈了。

陈佑若有所思,整理一番仪容后,长揖道:“参见官家。”

童谣朝陈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赵元昌却不回头,似是袖着手一般站在栏杆旁眺望远处砖瓦高墙。

“今日大事定下,最迟十日便要下诏,你还要提前几天出发。”

“是。”陈佑应下,却也心中疑惑,单是此事,没必要把他叫到这里来吧?

安静片刻,赵元昌突然问道:“将明以为太子六率如何?”

陈佑一愣,现在也没有立太子啊,怎么突然提到太子六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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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欲往西京诸事重(二)

太子六率,说是六率,其实皆分左右率府,也就是总共十二军。

到唐时,左右率府又分成亲府、勋府、翊府,加上其余诸率府,这就是十六个军,算是一股庞大的军事力量。

不过,太子六率的编制一直存在,但人却不常有,那些将校职位经常被当做安置人员的虚职来用。

陈佑正犹疑间,赵元昌自己就开口了:“我会命你担任太子詹事府詹事,你到洛阳之后,要组建卫率,员额暂定八百人。”

这却是之前没想到的了,詹事府詹事为正三品,统领东宫政令。

只可惜现在没有立太子,所谓的东宫僚属,大多是加官确定俸禄待遇的,也就是说陈佑手底下其实没什么人。

而这八百卫率,就更让人疑惑了。

心知现在不是不懂装懂的时候,陈佑果断问出声:“不知建这卫率,是为了甚事?”

见他直接询问,赵元昌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脸色更加柔和了:“听闻你在锦官府的书院办不下去了?”

这话一出,陈佑哪还不知道该是同书院相关?

只不过突然谈到书院,陈佑只得露出遗憾惋惜的神色:“什么事都瞒不过官家,苏府尹支持府学,我那书院只得离开锦官,今日正好动了念头想迁到洛阳去。”

“哦?”赵元昌转过身来。

陈佑分明看到他双手兜着一个冒着寒气的球状黄铜壶放在腹前,他也不嫌冰!怪不得之前看上去好像是袖手而立呢!

“莫非府学除了经书律算,也开了医科?”

问完这一句,赵元昌好似想起了什么,不由就是眉头一挑。

陈佑仿若没看见一般,只是苦笑道:“官家许是不知,书院开了医科,伤的挡是那些医馆的钱路,没有府衙支持,这医科断然开不下去。”

“嗯。”赵元昌点点头,“你来时,本草编纂如何了?”

这句话落在耳中,陈佑立刻就懂了,故而笑道:“那韩编纂说蜀地药方、药物皆收集记录完毕,只等整理完成,就该请旨出蜀采访药方、寻找药物了。”

“还是该提前寻访,整理可以着小吏来办。”

要把本草编纂人员请入京的事情就提了这么一句,赵元昌再次转回之前的话题:“你在书院中再开一个兵科,一应院长、教员、生员,我都为你备好,那八百卫率正可用以练兵。”

陈佑这才明白,自己要养的是类似于模范团的军队。

之所以院长教员都要赵元昌安排,无非就是将陈佑对这支队伍的影响力和控制力降到最低,毕竟借的是陈佑书院的皮,虽然他现在还想不通为什么要借这么一层皮。

又吩咐了一些关于宫室和税收的事宜,赵元昌转过身去,感叹道:“冯师老了,日后就要靠将明你来为我分忧了!”

看似只是一句寻常的感叹,落到陈佑心里却引起了惊涛骇浪。

皇帝说一个臣子老了,要么是那臣子真的做不了事,皇帝很遗憾,要么是皇帝想让那个臣子离开朝堂,再也做不了事。

很显然,在陈佑职官三品,李明卿天官参政的情况下,赵元昌觉得冯道不适合再当首相了,或许还会在官场上当个吉祥物,但政事堂一定是要退出的。

陈佑深吸一口气,严肃道:“臣必不负陛下期望!”

赵元昌满意地点点头,又聊了几句才让童谣送陈佑离开。

走下阁楼,陈佑忍不住向童谣问道:“童大官,不知官家为何要书院”

话没说完,童谣已经知道陈佑想问什么了,四周瞅了一眼,一边向前走一边小声道:“便是某今日不说,詹事日后也会晓得,送去学习的那些人,以后可能主要是治民政。”

好了,到这里就不用多说了,赵元昌这是想系统培养出知兵的文官。

要说是一个单纯培养武将的地方也就算了,现在毕竟乱世,没有太过稳固的将门或者军事世家,不会有太大的反抗。

但是培养知兵文官,不管能不能成,这在武将看来都是在挖自己的根啊!

哪怕你说文武互转,也挡不住人家觉得自己被割的肉比得到的好处更多。

也难怪赵元昌要把他叫到阁楼上去谈话了,说不准这个兵学院还得多一两层掩饰。

当天傍晚,陈佑来到冯府。

师徒二人坐于桌前对弈,两人棋力相差无几,如今已至中盘,正厮杀地难解难分,每一手都要仔细考虑一段时间方才落子。

陈佑已经将赵元昌话里隐含的意思转告给冯道了,只是冯道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倒是让陈佑觉得自己白白担心了。

只是陈佑还存着心事,这七八十手走下来,已渐落下风。

啪、啪的落子声又响起十多下,陈佑终于叹息一声投子认负。

冯道看着陈佑收拾棋盘,突然开口:“后日我就请辞。”

陈佑一顿,随即继续动作,嘴里同时道:“何必这么快?”

“凡事不拖泥带水,哪怕有不妥之处,也有回旋余地。若是硬要拖到最后一刻,就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冯道都这么说了,陈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道:“那老师致仕之后还留在开封吗?”

“至少官家迁都之前,我是得在开封。”

静了一会儿,冯道又开口了:“这几日我会宴请一些故旧,你跟我一同去。”

这是要把自己的人脉关系转交给陈佑了。

若陈佑此时还是个五六品的官员,自然得交到李明卿手里,但陈佑现在已然三品,虽在京外,但洛阳不比其它,直接交给陈佑比从李明卿那里过一趟手要好。

六月十一,司空、平章事、文明殿大学士冯道上表乞骸骨,赵元昌下诏慰留,言:卿乃股肱,国事不可须臾相离。

六月十二,冯道再次上表请辞,赵元昌再次驳回,迁冯道为司徒,赐金帛。

六月十三,冯道第三次上表请辞,这一次终于获批,罢平章事、文明殿大学士。

紧接着,下制进司徒冯道为太保,册为鲁国公,同时在汴京赐宅邸奴仆。

这么一尊大神离开了政事堂,昭文相江夏青成为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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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欲往西京诸事重(三)

在江夏青的推动下,冯道诸子皆有加官,其中第二子冯吉改任太常少卿,第五子冯义授银青光禄大夫、任刑部员外郎、巡审开封府界刑事。

这算开了一个头:宰相儿子除了高位虚衔,还能获得一部分实质权力。

要知道,在以往,冯道致仕后,他几个儿子基本上都能得一个银青光禄大夫的散官,但干的都是七八品甚至品的职事。

善待前任,就是善待自己,江夏青显然明白这个道理。

冯道致仕的风波就这么过去,但它的影响却没消散。

六月十七日,制命银青光禄大夫、上护军、开国长阳县子陈佑守太子詹事府詹事、河南府少尹、洛阳宫室使。

同时,敕令陈佑于组建太子左右卫率,以侍卫亲军蒋树兼领左、右卫率府率,又以内官许竹林为观军容使,协助陈佑。

同日,下诏以河南府、大名府、莱州、商州、庆州五地试行税改,三司、户部分别派人巡查、考核五地试行情况。

毫无疑问,河南府的税改由新上任的少尹陈佑来负责。

十八日,罢李继勋荆南节度使之职,改任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

调权知江陵府事吕施彦任滑州刺史。

罢赵普枢密副都承旨之职,以其权知江陵府事。

十九日,调罢怀化大将军、宝应县开国伯卢璟义成军节度使之职,令其节度静难军。

静难军节度使孙汉雄改授武德节度使,袁宏伟罢武德节度使,入京任侍卫亲军副都虞候。

侍卫亲军都指挥使窦少华节度荆南,以副大使知节度使事,侍卫亲军暂由副都指挥使巴宁泰主持军事。

一连串的调动,赵元昌对朝堂内外的控制更加严密。

尤其是几个节度使的调动,这几个节度,不出意外再次被削减,或是管辖范围减少,或是兵员减少,亦或是对当地民政控制力减小。

总而言之,只要不是全国所有节度使联合起来反抗中枢,最后节度使一定会被削成一个单纯的军事职务。

二十一日,陈佑陛辞。

临行之前,陈佑将一封信交给赵普,让他若是有机会就转交给沈国卢子龙。

陈佑一路不紧不慢地朝河南府行去,不过三天,就已经接近河南府界了。

蒋树、许竹林跟着陈佑一同出发,同行的还有从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挑选出来的一百名忠心的精锐兵士,这些人将成为新组建的八百卫率中的基层军官。

至于另外七百人,要在洛阳招收良家子。只不过常年战乱,不管适不适合当兵,都被抢了好几轮,别看洛阳是个大城,想要招满七百良家子也不是什么容易事。

荥阳城西驿馆,许竹林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内取出笔墨纸砚,开始写今天一天的见闻。

他是观军容使,说白了就是监军和明探,监视探查的对象,毫无疑问是以陈佑为主、蒋树为辅。

这事说开来可能有些伤感情,但这就是现实。

人性经不起考验,为了不让君臣之间出现解决不了的矛盾,赵元昌安排一个监军在陈佑身边、陈佑允许这个监军的存在,本就是一件互相默契的事情。

如果赵元昌依然对陈佑比较信重,那么他会通过这个监军及时制止陈佑一些可能会过火的行为。

而要是这个监军只是监视不负责沟通,那陈佑就得考虑一下,赵元昌是不是持着“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的想法了。

许竹林很年轻,由于脑瓜子灵活,被赵元昌收在身边侍奉,这两年在赵元昌的授意下也学了一些字。

不过他现在还做不到十分顺畅的写出一封正常的书信,字里行间有不少他图省事捣鼓出来的字形符号。

这些符号没有规律,但偏偏他记的很熟练。碰巧有一次被赵元昌看到,于是他的这些字符被总结出来,用作武德司的密文,只是其他人都不像他这样能熟练运用,多要借助编好的对照表。

刚写完两句话,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与之同时传入耳中的是陈佑的声音:“许军使可有暇同我等闲聊一番?”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许竹林一惊,即便赵元昌之前已经告诉过他,无须谨慎隐瞒,但自己正在打小报告就遇到正主敲门,怎么能不叫人心慌?

深吸一口气,他连忙道:“有暇有暇!詹事且等一阵!”

一边说着,一边将写了开头的信纸收好,又整理一番桌子,这才起身拉开房间门。

门外,陈佑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见许竹林开门,笑着开口道:“蒋府率正在某房中等着,许军使且随某去。”

是的,陈佑此行,妻妾都在,所以他选择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

房间内的桌上已经摆好小菜浊酒,见陈佑带着许竹林进来,蒋树连忙起身。

“季青不用站了,咱什么关系啊?不用这些虚的东西,私下里吃酒,怎么舒服怎么来。”

陈佑摆摆手,招呼两人坐下,他自己也是随便坐了个空位。

房内没有仆下侍候这,倒酒只能是他们自己来。

许竹林原本干的就是伺候人的伙计,此时驾轻就熟地端起酒壶,先后给陈佑和蒋树倒上,最后才给自己倒上。

“满饮此杯!”陈佑直接就举杯,之后迅速倒进嘴中,品味一番后长出一口气:“毕竟是小地方,这酒没有开封的好!”

“各有各的风味,詹事何必强求?”蒋树似乎知道些内情,故而话中有话。

陈佑却是吃了一口菜后摇头笑道:“观于海者难为水,日后季青便会有所体会了。”

闲聊一阵,三人都开始以字相称。不过这期间多是陈佑蒋树在说,许竹林只在被问到的时候才会开口,其他时候只是端着酒杯保持安静。

“官家这次给我们的任务,我觉得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有哪些困难。”

陈佑突然提到这一茬,蒋树、许竹林皆停下动作看向他。

顿了一会儿,蒋树问道:“某确实有些不解,还请将明为我等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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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潜行入洛见下官(一)

陈佑点点头,夹了一口下酒菜,仔细咀嚼咽下后才开口:“想来不论是季青还是竹林,都知道组建这个左右卫率是为了啥。”

蒋、许二人目光闪动,微微点头,也不答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陈佑,等他继续说。

其中许竹林十分见机地给陈佑满上酒水。

他是监军没错,可若能协助陈佑、蒋树做好官家的任务,没准能得一个“知兵事”的评价,说不得以后能以内臣领兵呢!

纵观唐五代到宋,内臣领兵的例子不算少,其中不少确实做得不错,能得一时风光。

陈佑轻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睥睨二人道:“我等都知此事要悄然去办,可书院教员学员,再加上这八百军士,算起来小千人总是有的,免不了就有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将这事卖了出去。到那时,便是将此人碎尸万段,我等着差事终究是办差了!”1

这话一出,蒋树、许竹林皆是一惊。

外面分明是六月灼夏,他们却感到一股寒意涌上身子。

许竹林还没有什么动作,同陈佑比较亲近的蒋树立刻就拿过酒壶替陈佑满上,言辞诚恳道:“将明兄可有什么法子?”

说实话,陈佑这个说法,有道理是有道理,可是就跟说人出门可能会被撞死一样。

当然了,概率上不能相提并论,人心这东西,有时候比车祸要来的可怕。只不过性质是一样的,即便知道有被撞死的可能,也得出门,最多是想法子避免。

即便现在不提此事,等他们准备做事的时候,自然会想办法隐瞒事实。

只不过有些话,尤其是可能的后果在陈佑故意引导的“密谈”氛围下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这一次陈佑没有端起酒杯,而是长叹一声摇头道:“别说你们,就是我,也正苦恼着呢!”

说着,仿若发泄般仰起头将酒杯中酒倒进口中,就连嘴角漏了一些都没在意。

“啪!”

重重地将酒杯砸到桌上,脸上带着些后悔:“要是我当初不急着接下任务,多考虑考虑其中难处就好了!”

他这话是说给许竹林听的,也不求许竹林将这话转述给赵元昌,只要在心里有了“陈佑是一听到官家的命令不考虑其它就立马执行的忠臣”这样的印象,对陈佑就是一件好事。

三个人长吁短叹一阵,陈佑知道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凡事过犹不及,再持续下去没准自己会多一个“无能”的标签。

只见他突然面露惊喜,抚掌笑道:“有了!”

“什么?”

“将明快说!”

被陈佑带沟里去的两个人急切地看着陈佑,等他详细解释。

陈佑向前探着身子,低声道:“那么多人,我们自然不能保证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保守秘密。”

他这番作态,引得其余二人不由自主地朝他靠拢,仿佛真的在做什么密室交易一般。

“但我们可以主动说出去啊!”

“这怎么可以!”不等陈佑说话,许竹林就惊叫起来。

蒋树亦是皱着眉道:“我们本就想要隐瞒,主动说出去,这”

两人的反应都在陈佑预料之中,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不是因为他真的十分自信,只不过这时候露出笑容会让人觉得他自信,然后下意识地考虑他话中的合理性而暂时忽略那些不合理的地方。

“比如说这个太子卫率府是未来太子的基础力量,所以官家要将那些文人放进去培养。”

诸率府里面除了率和副率,还有长史、诸曹、礼仪、护卫等编制,更相当于一个缩编的节度府。所以陈佑提出的这个说法或许有不妥,但细想之下却有其合理之处。

“再比如说,这一切都是我这个詹事争取来的,为的就是在掌控东宫、培植势力等待太子入主,一跃成为太子跟前的重臣。”

说到这里,陈佑隐晦地看了许竹林一眼,见其在沉思,十分迅速地转过目光。

只不过,说了这两句,陈佑便闭上了嘴巴。

有时候说太多并不好,留下一些空隙让他们自己去想、去补充,这就叫合谋了,而不是陈佑一个人在耍弄阴谋。

果然,都说到这种程度,蒋树和许竹林也明白陈佑的意思,无非就是放出各种真假不知的消息,抢先一步将水搅浑。

于是,两个人开动脑筋,短短一阵工夫就提了好几个点子,然后陈佑适时地表示赞叹于附和,席间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那么,这个方法有没有用呢?

对大多数人来说,确实有用,但陈佑并不觉得能瞒过所有人,不用怀疑,肯定会有人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赵元昌的目的。

陈佑要做的不是防着有人猜出来,而是防止有人把这事当做攻讦自己的手段。

那些书香门第得知了这事,按道理来说不会在意,毕竟没有坏处,说不准以后还会有好处。但是如果想打压陈佑,完全可以将这事捅到那些将军节度使那里去。

到那时候,为了安抚诸将,赵元昌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于是,背锅的只能是陈佑。

该如何应对,陈佑已经有了些头绪,具体怎么做还得再看看。

收敛思绪,这一场闲聊也该进入尾声了。

劝了两轮酒,陈佑忽然道:“这事离不开当地官员的帮助,只不过我等初至洛阳,正可谓是人生地不熟,哪些人可信,哪些人不可信,皆是不知。”

说着,不等两人开口,直接就提议道:“不若我等提前潜入洛阳,暗访一番如何?”

许竹林“借助武德司”的话到了嘴边,听到陈佑的提议之后又咽了下去,点头表示赞同。

蒋树也是一脸赞同的神色:“将明这个主意好!”

送走两人,着驿馆仆役收拾碗筷,陈佑自来到李疏绮的房间。

李疏绮就住在陈佑旁边,自娘家带来的婢女橘子贴身侍奉她。

陈佑敲门而入的时候,橘子正在替她梳头。

听到陈佑的声音,李疏绮头也不回:“喝完了?”

陈佑呵呵一笑,接过橘子手中的木梳,揽起还有些湿意的长发,一边梳一边道:“三娘何时学的这般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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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潜行入洛见下官(二)

“跟你学的!”

李疏绮一把夺过木梳。

“怎么不去哄你那孩子他妈了?”

醋坛子打翻了,陈佑无奈地重又拿过木梳,轻柔地为她梳头。

这就是正妻,敢同他发脾气,南桑也就是仗着恩宠偶尔耍一耍小『性』子算是情调,决然是不敢学李疏绮的。

不过也怪陈佑,白天抱着儿子同李疏绮同乘一车,因为逗儿子而冷落了妻子,现在被嫌弃完全是报应。

好在两人有感情基础,好歹信件往来一年多,互相之间的交流从正经到轻松,如今这些小矛盾算不上啥。

比如现在李疏绮就不再反抗,任由陈佑帮她梳头。

她头发还有些湿,陈佑就任其披散着,放下梳子,站在椅子后面揽住她。

李疏绮也不说话,就这么将头靠在陈佑肚子上,感受着柔软的腹部随呼吸而律动。

一旁的侍女橘子屏气凝神,好似舍不得打扰这一刻的温馨与宁静。

只不过她显然忽视了自家主母的『性』子。

没过一会儿,李疏绮就忍不住笑起来:“你肚子好软啊!”

她这一笑,头一动一动的,叫陈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就不能正经点?”

李疏绮白了陈佑一眼:“说得好像你很正经一样。”

“是嘛?”陈佑坏笑一声,在她胸前捞了一把,又惹来佳人好一顿打。

笑闹一阵,陈佑环抱着李疏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夜『色』,李疏绮突然道:“我也想生一个孩子。”

陈佑闻言,知道她心里还有些疙瘩,于是低头安慰道:“会有的。”

洛阳刘府。

现任河南府尹的嫡长孙刘松鹤趁着夜『色』送走客人,一脸疲惫地朝后宅走去。

一路来到刘明卧房之外,敲了门轻声道:“祖翁,可曾歇息?”

少顷,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有事就进来说话。”

刘松鹤跨进门去,一扭头,正看到刘明只穿着一条犊鼻裤坐在床上,任由婢女将其双脚抱在怀中仔细擦拭。

原来刚刚正在泡脚。

刘明现在的形象十分不雅,只不过一个是他亲手带大的长孙,一个是家中买来的奴婢,雅不雅都不重要。

此时的刘明同当初在京中时相比,要苍老不少,除去平日里装饰威严的官服,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一个糟老头子罢了。

刘松鹤看在眼中,心里不由浮现一阵悲戚,忍不住就快行几步,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拜下来。

等婢女将刘明双脚擦干放下,端起洗脚水离开,刘明才开口:“人走了?”

刘松鹤连忙收拾心情,恭谨回道:“已经走了,只是似乎还不死心。”

“不死心是正常的。”刘明似乎毫不在意,穿上木屐站起身来。

刘松鹤赶紧上前扶住他。

“那陈长阳在锦官府的所作所为,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

在长孙的搀扶下,刘明走到书桌前,拿起剪刀剪掉烛花,房间内瞬间亮堂许多。

“那”

刘松鹤还没说出口,就被刘明打断了:“这事我们不沾。”

说着,他看着刘松鹤,一脸考校的神『色』:“你可能说说为何不沾?”

刘松鹤开动脑筋,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尝试着回答:“因为陈长阳背景强大?”

刘明轻蔑一笑:“别看冯长乐资历老,但我现在可不虚他!至于李吏部,还不成气候。”

为什么现在不虚冯道?

还不是因为陈佑和李明卿都起来了,冯道必须缩起爪牙,老老实实当好一个吉祥物。

而刘明呢,先是主动辞相,为罢免杨邠送上助攻。

这一次功劳还没有酬谢,又奉献出本应得的相位,导致赵元昌对他心中有愧,此时刘明可以说一句“圣心在我”。

当然,之后他得想法子让赵元昌的愧疚感消失,否则很可能会让赵元昌因愧生恨,所谓伴君如伴虎,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就是这样的刺激。

被刘明否定,刘松鹤有那么一瞬间的消沉,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重又开始考虑。

突然,他带着犹疑问道:“可是因为祖翁要离开洛阳了?”

“嗯。”刘明带着一脸欣慰点点头,“我现在就等着官家下诏叫我入京,此时同陈长阳斗起来,殊为不智!”

刘松鹤一脸为难:“但是三叔他”

提到他的三叔,刘明脸『色』十分难看,冷哼一声:“你明天把他找回来。”

“是!”

“对了,延年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听说宝应伯家次女开始议亲了,你觉得如何?”

刘松鹤今年二十四,确实到了结婚的年龄。

至于说为什么刘明要直接跟他说,还不是因为他父亲在他四岁那年就病故,母亲之后改嫁,一直是祖父刘明将他带大。

这祖孙二人之间深厚感情,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

刘松鹤只是稍微考虑一瞬,想清楚了宝应伯的身份,便点头道:“全听祖翁做主。”

“嗯,你先去歇着吧,明日我便去信。”

而此时,他们口中提到的“三叔”正依红枕绿,软玉在怀。

一边同怀中姑娘以口渡酒,一边双手不老实地『乱』『摸』。

他这番作态,叫一旁的一个中年男子不乐意了,不满道:“刘三你倒是给个准话,刘公是个什么态度?”

刘三哈哈一笑,手下用力一捏,引起一声尖叫:“大人的态度我可不好说!”

说这话的时候,他继续扭头调戏怀中女子,只是目光闪烁,显然说出的话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我只听说如今长乐公致仕,这朝堂上,还得数我家大人年长!嘿!这洛阳可是要成帝都了!”

这话一出,旁边一个胖子忍不住开口:“此言为真?”

刘三嘿然一笑,也不答话。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说的话有什么意义,反正就是故作玄虚,说一些真真假假没有关联的话,然后这些人自己就悟出了些“言外之意”。

鬼知道他们悟出了什么!

刘三可不敢开口答话,免得被戳穿。

果然,见他不说话,只是专心同女子交流,陪他一起来的几个人或是脸『色』凝重,或是面『露』喜『色』,总之一个个都没心思去动眼前的美女。

第二百八十二章 潜行入洛见下官(三)

次日一早,一行人启程前往虎牢关。

从荥阳到洛阳,如果不想翻山越岭,就必须经过虎牢关。至于到虎牢关之后是从巩县走,还是渡河从河阳绕路,那就是之后的选择了。

陈佑选择的是从巩县走,在巩县驿馆住了一晚,之后大部队慢慢行,陈佑三人各带着一个护卫绕过缑氏直奔洛阳而去。

临近傍晚,一行人自西门悄悄入洛阳。

洛阳的宵禁制度早已消亡,刘明牧河南府之后也不太在意此事,陈佑三人便决定先安顿下来,再趁着夜市转一转。

随便寻了一处馆舍,以游学士子的身份住了进去。

六个人也太惹眼了,商议一番之后,三人分开行动。

陈佑这一番行动完全是心血来潮,只是为了试探一下河南府诸方势力的反应,并不指望这一次能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在陈佑看来,自己这总共是六个人结伴而行,只要对城内的掌控稍微有些严密,就应该能在自己入城之后得到消息。

一个即将到来的少尹竟然用出了暗访的法子,得知此事的各方势力会如何应对?

初来乍到,最怕的不是乱,而是一潭死水。

陈佑现在就是把自己当成了一颗雷,扔进河南府的官场,为得就是炸鱼。

之前李明卿说了,洛阳令与河南丞都是同自己这边有关系,那么这两个人可不可信,有没有能力?

都需要自己去考校。

怀着这样的心思,陈佑是无比的轻松,带着护卫在城中热闹街道转悠,偶尔停下脚步买些吃食,好不惬意!

走到一个卖冷陶的摊子前,见到有拌着甘菊的冷陶,陈佑当即掏出三十多枚钱买了两份带着。

别意外,这一路上买的吃食,除非是当场吃掉,凡是需要带着的,都是陈佑拎着。

那个护卫呢?

为了保证一旦有事能迅速出手,他一直空着手,警惕地看着四周,陈佑也没为了表示亲近而递给他吃食。

刚把冷陶拿到手,突然见府衙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与之同来的是一连串的脚步声,隐约间能听见“城外大云寺”的话语。

陈佑好奇心顿起,站到路边等待。

少顷,一队衙役明火执仗从陈佑跟前走过,奇怪的是衙役之中却有一士子牵着一根麻绳,而那麻绳另一头缚在一高瘦僧人脖子上,扯得那僧面色紫红,偏生不叫喊出声。

周围一群无事闲人一路跟着,从他们口中,陈佑得知这僧似乎是城外大云寺的执事僧,现在衙役在河南府司法刘熙古的带领下正要朝大云寺去。

左右无事,陈佑也跟着一同去。

临出城之时,他拉住一个衣着还算干净利落的汉子:“这位兄弟,你可知这和尚犯了什么事情,要刘司法去抓?”

那汉子头也不回地道:“我哪知道!反正肯定是祸事,不然不会惊动刘司法的!”

他这口气十分不好,护卫听了就想动手,好在陈佑及时拦住。

也不在乎尴尬,陈佑一边快步跟上,一边问道:“刘司法很厉害?”

这下,那汉子斜了陈佑一眼,鄙视之情溢于言表:“你是外地人吧?”

陈佑呵呵一声。

那汉子一个激灵,不再出言嘲讽,老老实实回答陈佑的问题。

原来这刘司法本是前朝粮税官,后来当了伊阳县丞,孙启祥留守西京的时候,被征辟为户曹参军事,刘明来了之后又被调为法曹参军事。

从户曹到法曹,算是降职,但刘熙古竟然就这么认认真真干了下来。

担任法曹参军事期间判了不少疑案难案,河南府案讼为之一清,是以这汉子如此确认这一次大云寺祸事了。

大云寺离洛阳城并不远,说话间就到了。

一路上走得特别急,停下之后,陈佑依旧有些微微喘息了。

到这时候还跟得上的闲人就没有城中那么多了,眼看到了目的地,皆一齐起哄道:“冲进去!冲进去!”

此时,寺内僧众已被惊动,一四十许的僧人走出门外,合掌稽首道:“贫僧善诚,忝为大云寺住持,不知官人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抛出这和尚在火光下闪烁的光头,他现在的模样却是一副有道高僧的样子,倒让场外众人冷静下来。

只不过刘熙古果然不负众望,也不理会这住持,直接挥手道:“进去搜!”

“哎!你怎么”

“大和尚!”善诚和尚正要拦着,刘熙古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使得善诚浑身一抖,讷讷地转头看向刘熙古。

没有住持带头,一队衙役迅速冲进寺内。

刘熙古直接拉过那牵着和尚的书生,朗声道:“吴国卿,你给大伙说说这大云寺私下里都做了什么唵臜勾当!”

那叫吴国卿的书生先是一缩头,看了一眼身边臊首耷眉的和尚,顿时有了胆气,大声道:“我身边这个恶僧叫善圆,正是善诚的师弟!”

之后,他将事情经过仔细说出来。

原来吴国卿同善圆本是好友,只是今日吴国卿来寺中找善圆的时候,恰巧善圆不在僧房,吴国卿无聊之际敲了一下房中木鱼。

这一敲就出事了,房中床榻被掀开,一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好友的妻子!

说到这里,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阵慌乱。

吴国卿面露怜悯之色朝发出尖叫的方向看去,不用猜,那肯定是他的好友。

故事还在继续,看到女子的时候,吴国卿就知道祸事了,也顾不得好友的妻子了,转身就朝外面跑。

也是他运气不好,在门口遇见了善圆。

善圆见其神色慌张,知道事情可能败露了,直接就说希望吴国卿自裁。

吴国卿自然不愿意就这么死了,假意自杀,又说这里是佛寺,希望善圆拜诵佛经送自己上吊。

来回僵持一阵,那善圆也是脑子不好使,就这么同意了。于是吴国卿趁着善圆下拜的时候,直接用麻绳勒住善圆的脖子,趁着人多溜出去报案,这才引来了刘熙古。

当事情始末说完,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一衙役从寺内奔出,大声呼喊道:“司法!这寺内尚有四五女子被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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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一)

一个十分常见的故事,大云寺求子灵验,往来女子很多,偶尔有几个小媳妇失踪在洛阳这种大城市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至于它是怎么个灵验法,想来各位看官也都清楚,这里就不多说,只不过可能不少人家都要溺死新近求到的娃娃了,也是平添杀孽。

历来佛寺道观多有藏污纳垢,这都不是稀奇事,陈佑没有看到最后就离开了。

刘熙古的出现给陈佑提了个醒,或许府县僚属里面还有类似刘熙古这般有趣的人,他得让人好好调查一下。

术业有专攻,调查情报这种事情,还得等丁骁到了再说。

是的,如今丁骁已经把开封的事情全部交接给张昭,跟着陈佑一同来洛阳。

从陈佑动了发展情报的心思开始,如今两三年过去,说实话,进展不大。

到目前为止,也就开封府和锦官府布下细作,其中锦官府因为陈佑当府尹的缘故,后来居上,发展速度还要超过开封府。

另外就是借助车马行、行商坐贾,慢慢辐射开来,只不过还止步于探听公开消息。

这时候是有货运马车和客运马车的,就类似于私人运营的公交、出租、卡车等,早就有了成熟的利益分割。

陈佑手下人办的车马行,也经历了一番商场上的厮杀才能立足两府,就这还是因为官面上有人。

开封府自然是交给张昭、丁骁,锦官府那边,由于陈佑自己就在,所以一直是刘河来负责。

后来明面上的一部分交给汪弘洋,同武德司全勇的合作就是汪弘洋主导的。当然了,在陈佑的授意下,暗地里刘河一直没放弃对蜀地武德司的渗透,好歹出了些成果。

至于陈佑之前心心念念的枢密院内外间房,现在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回到住处,三人相视一笑,显然各有遭遇,此处就不细表。

陈佑今晚睡得踏实,但城内有些人就睡不踏实了。

果如陈佑所料,他们六人入城后不久,刘明就收到消息了。

得知陈佑潜行入城后,刘明只是皱了皱眉便不放在心上,他的战场在中枢,别看陈佑已经是三品,但在刘明眼中,还算不上对手。

说到这里,不得不感叹一下,同刘明相比,苏逢吉心气就要小很多,愣是把陈佑往敌对方向赶。

刘明不在意,但也没有特意瞒着,故而入夜之后,洛阳城中大部分“关心”陈佑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部分神通广大的甚至还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陈佑的踪迹。

然而,接下来怎么办?

就算找到了陈佑,又能怎么办?

分析来分析去,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等他正式上任再说。

翌日,陈佑出城同大部队会合,一行人在中午抵达洛阳,自东城关门入城。

河南、洛阳二县令,河南府司录参军事以下等一干下官属吏在城外相迎。

城内宅邸早已备好,在靠近皇宫的一处坊内,而太子卫率的驻地则在金墉城。

自从贞观六年洛阳县治从金墉城改为洛阳城内的毓德坊,洛阳城东的这个小城就渐渐荒废。

说是荒废,其实只是民用功能不受重视,居民较少。之前洛阳周边军队多驻守此处,现在清理出来作为太子卫率的驻地正合适。

家人自往宅邸,县令自归县衙,蒋树、许竹林随军去金墉城,陈佑则乘车前往府衙。

刘明,就在府衙正门阶上相迎。

陈佑下车,抬头看到一身紫色常服的刘明,连忙整理衣冠,随即迈步上前,离台阶还有几步的时候立住,长揖道:“佑,见过使君!”

刘明这才走下台阶,满脸笑容伸手扶住陈佑:“陈詹事不必多礼,日后同处为官,还得詹事多劳累了!”

胡吹而已,谁不会啊?

陈佑当即道:“使君精神矍铄,治洛以来府境长平,佑此来还得仰仗使君才是。”

花花轿子众人抬,来回抬了几轮,刘明携手陈佑入府衙。

一路跟随而来的诸家眼线这才各自散去,将这一番场景报告给主家。

另一边,两人虽携手而行,但进门之后皆不言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冷。

一路来到正堂,刘明端坐主位,陈佑则寻了左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时候,在司录参军事申云海的带领下,一干府衙属官进入堂中,齐齐行礼道:“参见使君、参见少尹!”

刘明轻轻颔首,看向陈佑:“陈詹事,站在头前这位是司录参军事申云海。”

见陈佑点头,刘明才转向申云海:“申参军,你给陈詹事介绍一下诸位同僚。”

“是!”申云海点头应下,面向陈佑,一个接着一个介绍起府衙属吏。

陈佑看在眼中,知道这申云海该是刘明心腹。

府衙诸官,除了少尹之外,都是府尹的属官,虽说调动不是那么容易,但想换还是能换的。

就像陈佑在锦官府的时候,若不是后来赵振宇十分配合,且陈佑也没什么合适的接班人选说不得就得换一个司录参军事了。

毕竟司录参军事总揽诸曹事,说是府衙大管家也不为过,不论是谁,肯定不会留一个不听话的大管家。

随着申云海的介绍,陈佑对府衙诸官总算有了初步的了解,结合之前得到的一些资料,陈佑知道如今府衙诸官吏,有不少都是孙启祥时期留任的。

虽说职务有些变动,但人还在。

有这样的情况,要么是刘明连府衙都控制不了,要么是刘明对河南府的掌控十分严密。

在陈佑看来,很显然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一干人等介绍完毕,刘明便将诸人打发出去。

仆下换上茶点,两人才开始正式谈话。

“我听闻,关键叫詹事来河南府,为的是税收?”

陈佑连忙道:“使君叫我将明便可。”

说着,便解释道:“正如使君所言,官家此行前特意叮嘱于我,言税事重大,当多听从使君老成谋国之言,不可妄动。”

这话小小的捧了刘明一下,倒让他脸色缓和许多:“官家所盼,某已知晓,只不过这事,我就不参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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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二)

陈佑一愣,随即斟酌着试探道:“使君乃是府尹,府中诸事怎能不经使君之手?”

“呵!”刘明轻笑一声,语重心长道,“将明啊,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将明了。”

陈佑不明所以,连忙道:“刘丈请讲。”

这一下就从上下级之间的谈话变成了长辈和晚辈之间的交流。

“我已经老了,官家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辅佐。”刘明看上去十分唏嘘,“现在官家让你来河南府,我这个老朽之人,别的事做不了,但也能帮扶你一把。”

陈佑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感激神色,心中却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

见陈佑不答话,刘明定定的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苦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了不得!”

说着,不等陈佑谦虚几句,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就道:“官家要迁都洛阳,其中种种,我不说你也明白,至于现在,我却是不想横生枝节,你可知否?”

陈佑恍然,当即干脆应道:“刘丈放心,某定不叫丈人难做!”

刘明点点头:“如此,你便去罢!”

陈佑起身行礼离去,门外自有仆役候着带他去少尹该有书厅。

书厅早已清扫一新,一些装饰用的书籍摆在书架上,笔墨纸砚、油灯烛台等一概不缺,少的就是那一沓又一沓或是等待批阅或是处理完毕的文书。

陈佑坐到主位,将仆役打发走,靠在椅背上静静思考。

毫无疑问,刘明现在是打算无为而治,安心等待调令,所以他不希望在自己调走之前河南府闹出什么不好摆平的动静。

这同陈佑的目的不相符,陈佑需要场面乱起来,这样才能看清每个人的立场,才有借力打力的余地。

只不过现在的刘明还真不好得罪,刘明可不是等着到点退休,他是等着重回中枢。

一个即将到点退休的老人,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但一个即将重回中枢的官员,还是别撕破脸皮比较好。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呢?难道就这么等刘明离开?

陈佑陷入了沉思。

另一边,对陈佑的到来十分关注的一干豪门大户也十分头疼该如何对待陈佑。

这些所谓豪门大户,都是这几年发展起来的。

世家什么的,在那些京兆之类的地方可能还有一些自称世家的,但在西京洛阳东京汴梁,自黄巢乱起,数十年的战乱,凡是有一些家资的世家都被清洗数茬。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可不仅仅是诗人的文学夸张!

当朝重臣,家在洛阳的有两家,一个是尚书左仆射、昭文馆大学士江夏青,一个是尚书右仆射、史馆大学士阎俊臣。

城中大户自然就以这两家为首。

江家还好,试点税改是江夏青一手推行的,自然容不得破坏。

为了防止家里人捅出篓子,特意把儿子打发回来,约束家人不得同陈佑作对。

但阎家就不一样了。

阎俊臣平时在政事堂确实是不争不抢,但他可不是什么老好人,家人在洛阳诸县借他的名义横行无忌、欺压庶民的事迹他也有所耳闻,可只是轻飘飘地几句告诫,便不再理会。

阎家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惹到类似江家的头上,这样一来,洛阳阎家的所作所为对他阎俊臣没有什么害处,还能给家族带来好处,他没理由拦着。

而这一次,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总之阎俊臣没有给家里递话,于是,在缺了江家之后,阎家就成了洛阳豪门的领头羊。

此时,石家宅子中正举办一场宴会。

不过,这宅子的主人石祥景却没坐在主位上,主位上的是阎俊臣的大哥阎诤臣。

这个诤臣辜负了他父亲的一番期望,并没有成为诤臣。

不同于阎俊臣一路青云,阎诤臣一直在河南府周转,几十年时间从小吏一直当到县丞。

最巅峰的时刻是阎俊臣发迹之后给他运作了一个县令的位置,只可惜很快就出事重又调到某个县当了县丞。

等阎俊臣当了三司使,他这个大哥终于看开了,直接辞官回家,主持起家中财货,这些年买了不少好地,也盘了好些个铺子。

从二弟口中得知可能要迁都洛阳的消息之后,他甚至不等尘埃落地,便果断出手买地买铺子买人,只等着迁都后大赚一笔。

反正有二弟在,即使这一次亏了,很快也能赚回来,这就是底气,一般人比不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陈佑突然要来收税了!

阎诤臣可是知道,陈佑可不仅仅是收税,还顺带打击盘外招。

收税没什么,大不了少赚一些,但打击盘外招,要守商业规矩,这对他这种“能力之外资本为零”的人来说,那就跟断人财路没什么两样啊!

于是,他来石宅赴宴了,这一场宴会,来的基本上都是那些不太喜欢陈佑税改政策的人。

更准确地说,这一次石宅的宴会就是阎诤臣组织的。

石祥景现在只是洛阳县的主簿,也就以前是阎诤臣的下属,有一些交情,才被阎诤臣提携。

当然了,石家可不仅仅是靠了阎诤臣的提携,石祥景的长子石熙载今年春科中了进士,目前正在政事堂观政,前途可期。

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阎诤臣后,石祥景一边安静地喝酒吃菜,一边等待阎诤臣的吩咐。

阎诤臣端着酒杯,状似欣赏歌舞,其实心中也在权衡利弊。

他对自家二弟很了解,不递任何话,其实就意味着自己这二弟心中尚在犹豫,只不过目前还倾向于阻挠税改罢了。

但是难保出现挫折之后,他这个二弟又缩回去,到时候处境尴尬的就是整个阎家了。

所以该怎么对待陈佑,阎诤臣也处在犹疑之中。

刚刚石祥景却提出来,没必要一开始就把陈佑当做对手,完全可以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啊!毕竟他陈佑也有家室,可不是孤身一人!

这番话其实是石熙载的分析,为得就是避免自家被阎家裹挟着直接对上陈佑。

毕竟陈佑身后的势力同阎家都属于庞然大物,他石家一个都得罪不起。

第二百八十五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三)

好一会儿,阎诤臣终于有了决断,他放下酒杯,朝石祥景看了一眼。

石祥景立刻明白,当即拍拍手叫停歌姬乐师:“都下去吧。”

歌姬乐师躬身退下,堂中诸人皆正襟危坐看向主位上的阎诤臣,知晓到了谈正事的时候了。

阎诤臣扫视一圈,将诸人表情皆看在眼中,略一犹疑,还是坚定说出自己的决定:“明日我要宴请少尹陈佑。”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当即就有那等急性子地开口:“阎公要向那陈佑俯首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阎诤臣冷哼一声,看向那人的目光十分冰冷,叫那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是谁。

不等他告饶,阎诤臣移开目光,语气生硬道:“陈少尹此来是为了迁都做准备,同我等本没有冲突。”

这时候没人提税改的问题,大家都不傻,阎诤臣这么说,显然是用在迁都上的配合来交换税改的放松。

接下来场中诸人又纷纷表态,一致支持阎诤臣代表大家去同陈佑商谈,保证服从大局云云。

回到陈佑这边,整个下午,除了司录申云海来向陈佑介绍河南府诸事外,没有一个属官到陈佑书厅来。

毫无疑问,这表示刘明对河南府,尤其是府衙的掌控力度。

不过,陈佑这一次来可是带着任务来的,刘明如果让陈佑一个人都指挥不动,那就是在打赵元昌的脸。

果然,在散衙之后的接风宴上,刘明让士曹参军事夏元德辅佐陈佑早日修整好洛阳皇宫,又让仓曹参军事刘乂辅佐陈佑整顿府内税收。

这两人都是满口应下,表示一定听从陈少尹的吩咐。

对此,陈佑也就听一听,并不当真。

回到府中,还没坐稳,管家陈行文就送来一份请帖,下贴的是史馆相阎俊臣的长兄。

请帖摆在书桌上,陈佑浅啜着醒酒汤,等待汪弘洋、韩向阳开口。

好一会儿,汪弘洋道:“詹事初来,不妨去看一看这些人作何打算。”

韩向阳也附和道:“平远兄所言甚是,如今太子卫率府未成,魏司功等人也都未到,不若先待之以静,等候时机。”

魏仁浦以及书院一干师生已经一同出发,因着人多,从水路到江陵再转至洛阳。

还有一个出乎陈佑意料的消息,成都钟氏族长钟青昌亲自带着一支商队,不远千里朝洛阳而来。这商队里,人比货多,钟家各地的店主、账房、伙计被带出来不少。

钟氏的商路一直局限于蜀地,尤其是利州和西川,就连夔州都比较少涉及,更别说关中地区了。

都无需多猜,钟青昌这一次是来为陈佑助拳的。

或者说,这是一次投资,钟氏用眼下供陈佑差遣,换来日后在整个周国的发展。

至于说陈佑以后能不能给钟氏带来足够的回报,钟青昌也不知道,毕竟投资是有风险的。

陈佑放下汤碗,点了点桌上的请帖。

说开了,其实就是先别想着闹事,安安静静配合蒋树练兵,等手上有人有兵之后,再谈其它。

当然,若是刘明在此之前被调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考虑一阵,陈佑开口了:“平远你帮我写一封回帖,就说我明日会准时赴宴。”

收到请帖写回帖是应有之意,汪弘洋点头应下。

“伯昀你在城中寻访一番,看看是否有参与过皇宫整修的老工匠。”说完,陈佑皱了一下眉,似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顺便再找一张洛阳城的地图,将城内各处水源标出来。”

前者还能理解,毕竟多次改朝换代,洛阳皇宫也整修过,或许就有当初参与过的工匠在城中生活。但后者,韩向阳却不太明白是为了甚。

不明白归不明白,主家吩咐了,幕僚就得办好,当即答应下来:“詹事放心。”

又谈了一些琐事,陈佑便将两人打发离开,差人叫刘河、丁骁来,他自己却在考虑城内排水排污的事情。

自大业年间隋帝重筑洛阳城起,到现在洛阳立城已经三百多载,不说别的,城内水质近乎卤水,苦咸难以下咽。

城内居民排泄多入地下,数百年地下水渗透,水质不变差才怪。

陈佑就是动了改造城市排水排污的念头,这才让韩向阳收集洛阳城内水源地图。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也只是突然想到这一茬,左右现在无甚大事,便让韩向阳顺便做着。

不过既然动了心思,陈佑还是想努力一下,说不得洛阳改造成功以后能成为一个标杆,也算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好事。

只可惜当初汴梁改造外城不是他负责,从头规划一座新城可比改造旧城简单多了。

摇头叹了一声,他收敛思绪,一边等刘丁二人,一边仔细考虑此事的可行性。

没让他多等,刘河丁骁先后走进书房,行礼之后分了左右坐下。

自从丁骁入了陈佑帐下,同刘河就一直是竞争关系。

好不容易一个专司护卫,一个同张昭一起负责情报,两人的竞争才停歇。

没想到没过多久,刘河又被吩咐在锦官府重新发展一个情报。

这一次,刘河因为有着陈佑作为府尹的便利,胜了丁骁一局,两人相见之后,没少在言语上占便宜。

丁骁自然是不服气,等陈佑让他将汴梁事宜全部交割给张昭,两人重又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他就憋足了劲等着再一次比试。

陈佑对自己手下两人的竞争心知肚明,知道这两人算是良性竞争,也就没说什么,甚至还有些乐见其成的意味。

比如这一次,他就把两个人都叫过来,将请帖摊开在桌面上,指着参宴的名单道:“名单上的这些人,以及河南府衙、十八县衙诸官的信息,我要在一个月内拿到。”

将请帖拿到手中,两人一同退了出去。

两个人都没问这件事谁来主导,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比赛。

洛阳离开封近,开封的情报能辐射到这边,丁骁虽然将手中人事都交了出去,但从张昭那里拿一些情报却是可以做到的,有了这些情报,或许能寻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而刘河呢,同张昭不熟,没有丁骁的便利,可架不住人家手里有人,至少一开始的人力资源比丁骁强太多。

两人可以说是各有优势,究竟谁能率先完成任务,陈佑也不清楚。

而且这事不着急,他也不担心两个人调查会出现重复劳动降低效率,只需要在拿到结果之后奖励胜者、勉励败者即可。

次日上午,夏元德、刘乂分别派人送上各类资料,口称请陈少尹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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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至洛阳如何施为(四)

陈佑收下资料,大略翻看了解信息,却没真的指点什么。

刘明的底线已经划出,在他调任之前不希望河南府闹出大事,无论是陈佑还是其他人,这段时间最好老老实实。

在没有把握之前,陈佑不想挑战刘明,所以他得防着有人要坑自己。

比如府衙这些属官,就在陈佑的警惕名单之内,哪怕是他之前欣赏的司法刘熙古,这时候都得提防着,更别说立场不明的夏元德和刘乂了。

一上午,陈佑都在翻看资料,依然没有人来他这里谈差事。

他这番表现,刘明都看在眼里。

其他人都认为陈佑是服软了,但刘明不这么看,他更倾向于陈佑这是要谋定而后动。

于是,他决定给陈佑找点事做。

陈佑对刘明的想法一无所知,结束上午的工作,带着护卫前往阎宅。

阎诤臣早就安排了仆役在府衙门外候着,见陈佑出了府衙,立刻返家告知主家。

是以,当陈佑来到阎宅门前,阎宅已经大开中门,阎诤臣亲自站在阶下相迎:“久仰詹事大名,詹事今日赏脸前来,实乃某之荣幸!”

陈佑也笑着回礼:“阎君过誉了,君乃长者,长者有召,某岂能不从?”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笑声停歇,阎诤臣这才向陈佑介绍这一次宴会的陪客。

作陪的总共就四个人,都是官宦人家。

在锦官府,家中无人做官的商户、地主只要家大业大,就能与府尹县令同席。

但在洛阳,想要站到阎诤臣的圈子里,家中必须得有一个流内官。

而要想在今天这场宴会中作陪,至少得是六品以上职事官的家属,比如某县令叔伯、某部郎中兄弟、某将军子侄等。

又是一番“久仰”、“过誉”的对话之后,阎诤臣伸手虚引:“詹事请!”

“阎君先请!”

谦让一番,陈佑在前,阎诤臣在后,先后进门。

阎诤臣年长不错,兄弟是宰相也不错,但他自己却没有多么高的官阶。

有封妻荫子的规矩,也有恩及父母的传统,但却没有恩荫兄弟的说法。

别人看阎俊臣的面子敬着他,可不代表他就能自矜身份,尤其是面对陈佑这般人,他们敬阎诤臣是他们的事,阎诤臣自己得守规矩。

进了客厅,没有主位,而是直接分左右。

阎诤臣是主人,坐于左首,陈佑为客,坐在右首,其余四人按照惯例各自安坐。

席间言语吹捧、风花雪月不多赘言,总之是气氛轻松热烈,宾主尽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阎宅仆役撤下残羹冷炙,端上净手漱口器具,待诸人清洁后,又有茶博士表演一番茶艺,为诸人奉上煎煮好的热茶,这才到了谈正事的时候。

这个时代依然流行在茶水中家葱姜香料,喝习惯之后,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而阎宅现在奉上的茶水,更是将茶叶仔细研磨,加入香料煎煮之后又细心滤去茶渣,真真算得上口感柔顺,唇齿留香。

啜了一口,陈佑低头荡着茶盏盖子,等阎诤臣先开口。

果然,没等多久,就听到阎诤臣开口了:“听闻詹事这一次来洛阳,除了监造宫室,还要负责税收之事?”

陈佑闻言抬头,只见阎诤臣一脸平静,好似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其它心思。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陈佑回答道:“正如阎君所言,临来之前官家特意交代,叫某在税收事情上多下工夫。”

来之前,不仅是赵元昌同陈佑谈话,江夏青也把他叫过去谈了好一阵。

在江夏青的构想中,要改的除了商税,还有丁口田亩等税赋。

简单来说,就是让该交税的都交税,该交赋的交赋,打击逃税漏税现象,减少底层贫民税负。

同历史上历次变法涉及税负的目的相同,只不过相比于之前的变法,江夏青这一次是单独抽出了税赋来变。

没有搭配吏治的税收改革,陈佑觉得小范围内可能会成功,但推广到全国一定会失败。

不过他没有现在就提出来,而是打算再洛阳尝试的过程中发现基层官员究竟会怎么利用这次税收改革谋利,真要推广之时又该怎么避免。

试点的目的不是为了看到成功,而是为了看到缺点。

不过主持试点的官员肯定是要成功不要缺点就是了,这是消除不了的矛盾。

回到眼前,江夏青的想法肯定要经过政事堂甚至御前讨论,阎俊臣不可能不知道。

在陈佑看来,阎俊臣知道了,就代表阎诤臣知道了。

如此一来,阎诤臣提到税收,就一定不可能是随口一问,定然是要在税收上做文章。

另一边,阎诤臣听到陈佑的话之后,他故作好奇道:“不知詹事准备怎么改这商税?”

同陈佑想的不一样,阎诤臣是真的不知道江夏青还要改丁口税田亩赋。

阎俊臣纠结于到底该以什么态度对待陈佑这次洛阳之行,就一直没给自家兄弟去信,于是也就没想起来将这事告诉阎诤臣。

听到阎诤臣只问商税,陈佑心中警铃大作,对大地主来说,商铺显然没有丁口田亩重要,这时候阎诤臣只提商税是什么个意思?

陈佑一边脑筋急转,一边道:“某初来乍到,尚没个头绪,还得请教阎君才是。”

这话在阎诤臣看来,那就是有的谈了!

当即面色一喜,向作陪的几个人使了眼色,几人连忙吹捧陈佑。

阎诤臣也没干看着,趁机道:“我等皆有为国之心,詹事有什么问题,但可直言,必不叫詹事失望便是。”

面对这种场景,陈佑有些迷糊,心中更是警惕。

他怀疑阎诤臣这一帮人是想在商税上让步,然后换取他在农税上妥协。

眼珠子一转,陈佑突然朝阎诤臣拱手道:“阎君高义!这税改,于国有利,若是多一些像阎君这般人,又何需来这么一次税改?”

这就差直接说“税改就是要割你肉”了!

阎诤臣听了,面皮一抖,强笑道:“虽说为了国事,但詹事也不能亏了自己不是?”

利诱!

这就是阎诤臣的目的!

二百八十七章 事事皆起更当稳(一)

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目光复杂地看着阎诤臣:“忠心王事,又何来的亏待自己?”

这话说出口,能看到阎诤臣脸上有些不解。

只见阎诤臣犹疑一阵,脸上的不解换成了恍然,当即满是歉意地道:“却是我孟浪了,不该现在提起。哈哈!喝茶、喝茶!”

陈佑呵呵笑着,口称无事,虽然他一时还想不通阎诤臣到底在恍然什么,心里又作何打算。

随意交谈几句,陈佑告辞,阎诤臣及四陪客一直将陈佑送到正门外阶下,目送陈佑离开之后才回转屋内。

刚坐下,就有一人着急问道:“阎公,这陈詹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他似乎不太乐意?”

“呵呵!”阎诤臣抚须笑道:“十三郎还是太年轻,我看陈詹事是心动了,只不过我们本就不熟,贸然谈及此事,却是不合适!”

座下几人听闻,皆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阎诤臣继续道:“此事不着急,你等且看着,在咱们谈好之前,陈詹事必不会有所动作。你们回去要告诫各家,这段时间都老实点,别给我坏了事!”

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眼前这几个都是没有职事的小辈,哪怕是被喝骂也得忍着,更别说眼下只是严词告诫,一时间四人皆唯唯应下。

陈佑回到府衙书厅,本以为今天下午又是无所事事的一下午,便让人取了笔墨纸砚来练字静心。

一篇默了三分之一,门口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少尹,士曹参军事夏元德请见。”

陈佑抬起头来,好似没听清一般,仔细看了看门口站着的夏元德,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边放下毛笔一边笑道:“夏司士啊!进来坐!”

夏元德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生硬,答应着坐到陈佑面前。

只不过他只有半拉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腰背似是想挺直,但又不由自主地弯着,显示出他的纠结与心虚。

陈佑靠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夏元德。

他这番作态,让夏元德更是紧张。

有府尹存在的情况下,陈佑这个少尹没有针对府衙这些属官的强制手段,这是属官敢于不理会他的胆气所在。

道理归道理,夏元德都懂,但真的坐到陈佑面前,他还是有些紧张,不为其它,就为两者之间无法逾越的品级差距。

无欲则刚,夏元德显然不属于“无欲”的那种人。

陈佑一直不说话,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少尹”

虽只两个字,但说出来之后,他一下子轻松许多,只是腰背变得更弯了,脸上的神情也多了些恭敬与谄媚。

陈佑嗯了一声,温和地问道:“夏司士可是有事?”

夏元德长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考量言辞:“回少尹的话,昨日府尹吩咐下官辅佐少尹整修洛阳宫室,下官,下官,不知少尹有何吩咐?”

陈佑呵了一声,食指敲了两下桌面,轻松问道:“夏司士可有什么建议?”

哪怕陈佑书厅中放了冰块降温,夏元德还是抬起手臂擦了擦满是汗珠的额头,然后才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下官以为,当从工部请些大匠来,一应杂事可寻衙役军兵”

夏元德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想法,看起来似乎花了心力在这事上,可是在陈佑眼中,他却是在想法子推脱责任。

你看,又是找工部,又是调军兵,那他士曹干什么呢?在一旁“出谋划策”。

你出谋划策就出谋划策吧,总得有一个详细的计划吧?可惜只是空对空的说一些空话套话,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待他说完,陈佑笑道:“夏司士这些想法都不错。”

夏元德面色一喜,正要开口,就听陈佑接着道:“不过事涉官家,还需仔细来,急不得。这样,士曹先安排人梳理一下皇宫内外有哪些需要整修、哪些需要重修,又需要何等石材木材,多少人力,这些都梳理出来之后,你再写一份计划来,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问题大了!这么一来,若是出了什么错漏,士曹是一定跑不了了!

但是,这话,夏元德不敢说,心中苦涩,脸上还得恭敬应下:“少尹放心。”

“嗯。”陈佑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夏司士就先去忙吧!”

看着厚重幕帘放下,陈佑轻笑一声。

以位压人,就是这么地轻松。

不过,答应了不代表就会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必要的监督、复核不能少。

可惜他现在手下没人,只能等魏仁浦到了再说。

魏仁浦不是孤身一人来的,那一批通过锦官府试得了官身的考生当中,有一部分愿意跟着来洛阳,还有几个府衙小吏也一同跟了来。

这些人陈佑早就有了安排,只等他们抵达洛阳,河南府就会建立税曹,毫无疑问,税曹参军事肯定是魏仁浦。

税曹会划去户曹、仓曹的一部分职能,有钱就是大爷,到了那时,手握税曹的陈佑就能够全面插手河南府诸事。

送走夏元德,陈佑继续默。

而然事情总喜欢挤到一起,不等他写完这一篇,刘明就派人来请他去议事。

那书吏也不知道刘明请他去是作甚,只说刘府尹也请了司法刘熙古。

两个书厅离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巧的是,刘明也在写字。

见陈佑进门,他放下笔笑道:“将明来了?坐吧!”

陈佑一丝不苟地行礼作揖,之后才坐到椅子上。

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听刘明道:“怎么样?听说将明现在比较空闲啊!”

看着刘明温和的笑容,陈佑也不知他这话里有无深意,只得正经回答道:“我毕竟是刚到河南府,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还要向使君多学一学。”

听陈佑这么说,刘明点头道:“你这么想是好的,只不过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慢慢学,你要边做边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肃容问道:“如今就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你可有信心?”

第二百八十八章 事事皆起更当稳(二)

陈佑眉头一皱,随即舒缓开来:“还请使君直言。”

刘明深深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将明你刚来,可能不知道,前两天洛阳周边发生了一件事”

刘明口中的这件事,正是大云寺事件。

正说着,刘熙古来了,于是刘明住口不言,转而道:“既然刘司法到了,那就由刘司法将大云寺的始末告知陈少尹。”

“是!”刘熙古拱手应下,端坐到陈佑对面,将此事详细说来。

开头部分同陈佑前天了解到的没有多大出入,陈佑重点听的是此事的后续。

当日刘熙古在大云寺发现了五六名活着的女子,除此之外,还发现一具草草掩埋的尸体。

这尸体虽然是男子的,但刘熙古看到之后,立刻就感觉大云寺还有可深挖的地。于是连夜审讯,果然查出了一处埋尸地,有男有女。

女子自不必说,都是被拐来囚禁的良家女子。

而那些男子,来源就多了,尤其是清点数量之后,发现周边挖出来的比大云寺暗害的人数多了十来个。

由于那些尸体大多已经开始腐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身份。

可联想到大云寺,法曹那些老于刑事的老吏纷纷猜可能洛阳周边其它寺庙也有相似的唵臜行为。

洛阳东边就是白马寺这个佛教名寺,再加上当年作为武周神都,佛寺兴盛,数百年来虽有破败,但残余的佛寺数量仍然可观。

有了一个大云寺,又在大云寺暗中寻到的埋尸地发现多余的尸体,再多几个暗地里做谋财害命勾当的寺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刘熙古请求暗查周边寺观。

而这,就是刘明这一次叫陈佑过来的原因。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大云寺不是名寺,除了“求子灵验”之外,没有什么高僧大德,自然也就没有多么复杂的关系网。

洛阳那么多寺庙,总有几个名僧名寺,白马寺就不说了,其它诸如观音寺、报忠寺等,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说一句根基深厚正恰当。

当然,这还不是最困难的地方。

身在乱世,大寺少不了僧兵,虽然只是寻常武僧,且人数较少,但互相之间配合的熟练程度,以及视死如归的战斗意志,不是衙役甚至府兵所能比的。

最后,在政权的基层组织溃散的情况下,宗教天然地就有极为强大的组织力。一旦有事,周边信徒都可能被鼓动反抗府衙。

人都是盲从的,尤其是宗教徒,能理智看待宗教与世俗矛盾的宗教徒,少之又少。

要查寺庙,百分之百会起冲突。

陈佑可不认为刘明把自己叫来,最后只是为了查案。

想想就知道,佛寺的属性决定了,哪怕它被胆大妄为的乱军洗劫一番,数十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也足够它重新聚敛大笔财富。

刘明十有八九会把目标放到寺院的财富上,比如土地。

他也不一定要陈佑做出成绩来,只要用这事占据陈佑的精力就好。

果然,只听刘明郑重道:“我却没想到,这僧寺如此污秽,必须严查!”

说着,他好似突然想起来一般,不等刘熙古说话,就看向陈佑:“陈少尹是要整顿税收的,没错吧?说起来这僧寺不事生产,收民供奉、广纳田地却不纳税赋,着实不该。正巧这次又有此等骇人之事,不若陈少尹一并担起来,如何?”

这事于国于民是好事,但是陈佑不能做。

就算他为了国事不惜身,只怕豁出去这百十斤,最后也没个好结果。

他只是少尹,在府尹这个一把手三心二意、一心求稳的情况下,强行推动此事,唯一的下场就是在事态没有失控的时候被抛出来“安定人心”。

当然了,若是他能把刘明架空,那就另说,但现在别说架空刘明了,他能不被诸曹架空就谢天谢地了。

陈佑心思急转,面上却犹豫道:“使君,这查案,还得交给法曹来吧?让我做有些不太合适。”

“欸!你是少尹,少尹嘛,掌贰府之事,以纪纲众务,通判列曹,没什么不合适的!”刘明却不容他拒绝,“刘司法,你以为呢?”

刘熙古扭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陈佑,拱手道:“谨遵使君之令。”

“嗯。”刘明点点头,又转向陈佑,“陈少尹就不必推脱了,这河南府,还得你多劳累劳累。”

类似的话,陈佑是第二次听到刘明说了,可惜不能说脏话,所以他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应了下来。

走出书厅,刘熙古立刻开口:“少尹,此事”

“哦,这事你仔细查。”陈佑一脸严肃,“只不过这寺庙你也知晓,耳目众多,你探查过程中万万不可走露了消息!这庙在这里跑不掉,慢慢来,不要急、不要乱,一急一乱就容易出错,你知道吗?”

刘熙古一愣,随即点头道:“少尹放心,我定会安排可信之人负责此事。”

“那就好。”陈佑拍了拍刘熙古的肩膀,“一旦有发现,立刻通知我,行了,你先去忙吧!”

看着刘熙古的背影,陈佑长叹一声。

可以想见,这事要不了多久就会泄露出去,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而且下面的刘熙古不能拦着不让他查,上面的刘明为了保证将陈佑捆在这事上,一定会保持关注持续施压。

难啊!

陈佑的事情远不止这两件。

蒋树手下的一百多人只是暂时安置在金墉城,按照计划,等陈佑的书院建好之后,卫率府会驻扎在书院旁边,方便兵学院院生学习。

所谓兵学院,并不是为了培养名将,按照计划,只是让他们知兵,能领兵,至于临战指挥,到时候有副将来。

具体内容此处不多赘言,日后再说。

说回眼前,卫率府员额是八百人,蒋树将从汴京带来的一百人安顿好之后,就来找到陈佑,想要开始征募剩下的七百人。

这七百人不好招,首先得是良家子,其次不能是某一家的探子,最后要忠厚老实吃苦肯学。

告知刘明之后,陈佑让兵曹协助蒋树,把征募兵员的事情全权交给蒋树和许竹林。

而他自己,则要准备书院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书院之内真理存

书院地址早就选好了,在周山。

周山不会不周,它之所以叫周山,是因为山上有周灵王的王陵。

周山是秦岭余脉,在洛阳城西,离洛阳城不过五六里。

其山高不过六十余丈,却绵延至县外,更接有长石山、锦屏山。撇除王陵占去的地方,仍有足够的空间来建造书院,便是加上一座军营也绰绰有余。

与锦官书院各院分隔开的布局不同,在陈佑的规划中,洛阳书院各个部分没有太明显的分界,像经学院、算学院等只作为行政划分。

算起来更类似于大学,有公共课和专业课,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去听别的专业课。

这一次陈佑准备参与讲课。

愿意从锦官府跟到洛阳来的学生和老师,以后如何不敢说,至少现在是赞同陈佑在锦官府的施政措施的。

这样的话,陈佑就可以慢慢将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他们,或许能获得一些同路人。

书院为了避开周王陵,选在周山东南侧建设,这里有一处山坳,正好可以用来建造广场和礼堂。

陈佑来到此处的时候,礼堂四面墙已经起来了,过几天就能吊顶,再阴干一段时间就能使用了。

说是礼堂,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平顶房,同雄伟庄严搭不上边,或许能称之为朴素吧。

吸取了锦官府的教训,陈佑这次不准备让书院和官府扯上关系,洛阳书院必然是要长久办下去的,等他有能力了,锦官书院也要恢复。

正因为要长久办下去,就不能留有可以被攻讦的破绽,最基本的就是建筑不能僭越。

诚然,现在这方面不是很严格,僭越的人太多,法不责众。

但陈佑要想在朝堂上屹立不倒,不在细节上犯错是基本要求。

“这书院似乎同詹事的身份不太相称啊!”

许竹林四处看了看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陈佑几个幕僚各有任务,陪陈佑来书院的也就只有许竹林。

此时书院还是一片工地,打好地基的广场算是最整洁的地方。

其余各处都是木材、石块,看起来乱糟糟地。

听了许竹林的话,陈佑笑道:“书院是用来教书育人的,重要的是师生书籍,建筑装饰都是次要的。”

许竹林在皇宫中读书认字受到重用之后,越发感觉到学习的重要性,此时听了陈佑的话,不由感叹道:“詹事所言在理,读书真的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事!”

他这话倒让陈佑惊异非常,显然没想到一个宦官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这种心思放在心里就好,他可不会表现出来,当下点头道:“读书学习才能进步。”

许竹林附和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詹事所为正合此言。”

他想表现一番学识,陈佑自不会戳破,故而迎合两句,叫他喜笑颜开,就差拉着陈佑喊知己了。

正说着,被陈佑派来此处监工的韩二柳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也是难为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在工地上一路小跑着来到陈佑面前。

不等他行礼,陈佑便摆手道:“不必行礼了,这书院几时能完工?”

虽然陈佑说了不必行礼,但韩二柳还是叉手一礼,口称“主人”。

之后才回道:“好叫主人知晓,师生寝室已经建好了,两天之后大礼堂就能吊顶挂匾,最迟半个月,所有房舍都能建好。”

全新的书院并不大,也就是建在山坡上才要多耗些时间,如今花了近两个月,也差不多好了。

陈佑点点头:“倒是辛苦你在这里看着了,三郎也不小了,到时候也叫他在书院学一些东西。”

韩三郎是韩二柳的儿子,今年十二,他前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可惜大哥死在战场上,二哥早夭,姐姐在江陵的时候就嫁出去了。

韩二柳夫妇签的死契,不过他们的下一代并非天生就是陈家奴仆,只不过如此身份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的出路,除非是参军挣军功。

但韩大郎死在战场上,除了几千钱的抚恤金,什么都没带回来,如今韩家就只剩三郎这个独苗,自然不能再让他去参军。

现在陈佑同意让韩三郎进入书院学习,对韩家来说,那就是一个改变家族未来的机会!

韩二柳当即大喜过望,又是感激涕零表忠心,又是拍着胸脯保证书院按时按质建成。

陈佑显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吩咐了韩二柳到时候去找陈行文领束侑钱,便将他打发走,带着许竹林在书院内转悠。

走了几步,憋了许久的许竹林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知詹事要怎么称呼那个大礼堂?”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居高临下看着即将建成的大礼堂,陈佑缓缓道:“我准备叫它‘真理’。”

“真理?”许竹林一愣。

陈佑点点头,轻声吟道:“莫为狂花迷眼界,须求真理定心王。”

顿了一阵,他看向许竹林,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期望诸生能不为繁华盛景所迷,悉心求道求真。”

哪怕许竹林读书少,听了陈佑的话也觉得此事十分艰难,估计一百个人当中只有几个人能满足陈佑的期望吧。

嗯,陈佑确实是在欺负许竹林读书少,在骗他。

真理堂是陈佑预备以后讲课的地方,自然得从一开始就给那些学生们心理暗示。

书院初始建筑从山脚蔓延到半山腰,再往上到山顶,陈佑也有规划,不过都是些小工程,他准备日后留给书院学生来做,也算是培养学生团结合作的意识,顺便还能锻炼身体。

而且亲自动手添砖加瓦,也能增加学生们对书院的归属感和向心力,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至于说会不会有人不乐意?

在陈佑看来,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现在愿意挥洒汗水参与书院建设,以后十有八九也愿意为书院保驾护航,那么身为书院山长的陈佑肯定乐意帮助这些人走得更远。

看到书院各处已经进入收尾阶段,陈佑十分满意,吩咐午饭加菜之后,在一众工人的欢呼声中离开周山。

第二百九十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一)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佑每天拿出半天在河南府诸县乡转悠,没到一处也就是看一看问一问,绝口不提政事。

他这番作态,叫刘明有些疑惑,于是隔几天就把陈佑叫过去问一问法曹查案、皇宫整修的事情。

陈佑对此早有准备,他要求夏元德和刘熙古每一天早上都把前一天的进展写在纸上送到自己的书厅。

等到刘明问起,自然就有话可说,证明自己在用心办事,勉强能堵住刘明的嘴。

除此之外就是七月十三日,书院竣工,他又去了一趟周山验收。

建造书院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月,陈佑两次亲往,哪怕没向外宣传,河南府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家也都知道陈少尹要开书院的事情了。

其他人不说,阎诤臣一帮人本愁着要怎么和陈佑拉关系,得知陈佑对这个书院颇为上心,顿时计上心来。

于是汪弘洋等幕僚几乎每日都能收到请帖,为得就是想从他们那里打听到如何进入书院,顺便也是要通过他们告诉陈佑:我真心支持少尹办的书院,是自己人啊!

书院建完,就得准备军营了。

为了保证军营何用,蒋树愣是带着亲兵在书院周边转了三四天,才确定军营位置。动工之后,更是每天亲自跑来监工,生怕有哪一处不合心意。

这一个月,陈佑什么事都做了,至少是起了个头,但却愣是没有碰税收。

更准确的说,他这一个月除了翻看以前的税赋记录,连一句关于税改的话都没有说。

陈佑这边毫无动静,但大名府、莱州、商州、庆州四处税改却是热火朝天。

就好似在锦官府率先开展税改的不是陈佑而是别人一般。

京中某些小道消息传出,这一次税改考课结果最好的一处,主官会入京参知政事,佐贰官可能接任主官,也可能入三司或者户部。

这个没被证实的消息是最主要的动力,如此一来,在众人眼中,河南府平静无波似乎就很正常了。毕竟府尹刘明若是入京,最低都是参政,没必要掺和进去。

大名府等地税改众生相且不去说它,陈佑没动静,司仓刘乂就有些忐忑了。

一开始刘乂想的是先听刘明的吩咐以稳为主,别想着他会拦着陈佑,他可是准备等陈佑遇到挫折之后再主动热心地提供“正确的”建议。

等刘明被调走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彻底倒向陈佑,还是做其它打算。

这是陈佑这什么都不干,却让他的计划全然无用。

心中惴惴,忍不住跑到陈佑面前询问,只得了“莫要着急,慢慢来”这八个字。

没办法,又私下里找到汪弘洋、韩向阳等人,想要打探陈佑的想法,只可惜汪弘洋等人一个个含糊其辞,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泄露出来。

他这一番作为,陈佑都看在眼中,但仍然没什么表示,就仿佛不知道此事一般。

安静了一个月,他也要动一动了。

首先是洛阳情报职责的归属,最终刘河技高一筹,得以总揽河南府情报。

说起来他胜得也侥幸,丁骁苦于手中无人,请示陈佑从张昭手里要了些埋在河南府的暗子,瞬间就占据优势。

刘河最后得胜,凭的是跟在陈佑身边学到的整理推断情报的方向方法,从看似平常的消息中挖出了两条暗线,这是丁骁没能发现的。

虽然陈佑以前不是专门的情报人员,但也接触过这方面的人员,了解一些理念,这才能指点自己身边这些人。

但也仅限于此,偶尔点一点还可以,具体细节就得刘河等人在实践中摸索。

话不多说,这第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刘河丁骁立刻就接到了第二个任务:探查河南府诸寺庙。

这一个月来,因着陈佑吩咐刘熙古不要走露消息,故而他一有闲暇就带着亲信暗查寺庙阴私之事。

别看他只有六七个人,但他这个司法可是很得草莽庶民的推崇,凭借一些蛇鼠路子,真给他查出了一些事情。

到这时候,即便陈佑用“不动则已,动如雷霆”这类的话暂且压下这些事,那些被查到的寺庙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开始发动关系寻找不安的来源。

刘河挖到的其中一条暗线正是河南府一个县令同府内某寺渊源颇深,最近异动频频,这才发觉僧寺的小动作。

八月初二,陈佑请假未去府衙。

至于请假缘由嘛,填了一个“腹中不安,外出寻医”,同那“害肚历”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害肚历是宋代值宿的戏谑之语,按照制度,馆阁每夜轮流校勘官一人在馆中住宿值班,如有事情不能住宿值班就空一夜,这种情况被称为“豁宿”。凡是要豁宿,馆阁官相沿成例地在值班簿当值人的名位下写上“腹肚不安,免宿”几个字,所以馆阁夜宿的值班簿,时人相传称之为“害肚历”。

不过陈佑请假却不是为了躲懒,今天魏仁浦并书院一干师生就要到了,为表重视,他要在周山书院亲自迎接。

赵元昌安排的兵学院一干师生也在队伍中,他们特意绕到许州同魏仁浦等人会合,这才一同来到洛阳。

上午,陈佑在书院查看食宿是否准备妥当。

书院师生得下午才能抵达,在厨房、饭堂、藏书馆等处转了一圈后,没有其它事情的陈佑就提着一根木杖,带着仆下登山,准备翻过山岭到另一边的周王陵去看看。

自从书院地址定下之后,他还从来没去看过。

只是刚出发没多久,在山脊上走了不到一里路,身后就有人追了过来,打头的竟然是刘熙古!

“少尹!”刘熙古透过林间间隙看到前方一簇人影,也不等气喘匀了便开口喊了一声。

听到喊声的陈佑将手中木杖杵在草皮上,站在原地静待刘熙古赶来。

片刻之后,满头大汗的刘熙古快步来到陈佑跟前,扶着树干喘了几口,也顾不上行礼,直接就开口道:“少尹,那事,有变化了!”

陈佑和法曹的交集只有佛寺之事,前两天他才交待刘河丁骁关注此事,应该不至于出现发生什么大事刘熙古都已经知道,但陈佑还没收到消息的情况。

当下面色沉稳道:“不急,你跟我来。”

说着,提起木杖转身朝前走去,身旁的仆役十分机灵,一个个老老实实待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走开大概六七丈远,陈佑才重新站定:“发生了何事,你如此匆忙?”

这一段路陈佑走得慢,此时刘熙古呼吸恢复平稳,听见陈佑问话,当即道:“少尹,上次被查到的敬善寺在找我们!”

“哦。”陈佑十分平静,这个消息他几天前就知道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二)

“少尹!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世上愚夫愚妇甚多,若是被僧寺蛊惑,难免酿成大祸啊!”

见陈佑没多大反应,刘熙古有些急了。

陈佑一言不发,提起木杖朝地面戳了两下。

可惜地面松软,没发出他预想中的“咄咄”声。

顿了一瞬,他若无其事地开口了:“刘司法,你查了又一个月了,我且问你,这洛阳周边,僧寺几何?”

“大小僧寺道场,百四十处。”

“百四十处。”陈佑叹了一声,“如此之多的僧寺道场,养活了多少和尚,又依赖多少庶民官人的供养!”

问题摆在面前,刘熙古面色愈加沉郁。

自东汉永平十一年建立白马寺至今已经九百载过去了,经历北魏、隋、唐三代崇佛,洛阳周边留存的僧寺道场有一百四十余处。

这还只是留存的,因种种缘故损毁消失的更是无法计数。

而道观,则只有不到五十处,其中六成都是唐时建立的。

两者之间的理念差异这里就不展开说了,总之试图沾染世俗权力的宗教徒都不是好东西。

总而言之,这一百多处僧寺,近乎八成都是自北魏隋唐传承下来的,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河南府衙对部分地区庶民的掌控力可能还比不上当地的佛寺。

刘熙古皱眉抿唇,垂首站在陈佑面前,显然是知道陈佑话中的意思。

没过多久,他又道:“既然如此,更应早一步动手,摧其首脑,之后再斩其爪牙。”

陈佑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刘熙古。

刘熙古丝毫不怵,坚定地回应陈佑的目光。

“刘司法。”

陈佑缓缓道:“河南府百四十处僧寺,有几处如大云寺一般?你也知晓,这世上愚夫愚妇甚多,便是那僧寺于国有害,愚民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怕是听和尚的更多罢!照你所言,河南府必会生乱。陈某人是不怕事,可其他人就不一定这么想了。”

说着,他转身看向东北方向:“你若是无事,就陪我一起去看看这古王陵。”

其他人,河南府中,足以被陈佑单独提出来的,也就只有府尹刘明!

刘熙古不傻,陈佑点破的一瞬间,他立刻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此事听了陈佑的话,他沉默了一瞬,之后长揖道:“回禀少尹,下官尚有政务”

“如此,你便去吧。”

刘熙古话被打断,再次一礼,恭谨退去。

少顷,陈佑的几个仆役追了上来,陈佑重新提起木杖,继续朝周王陵方向走去。

他不担心刘熙古不放手,刘熙古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不是那种容易热血上头的年轻人。

权衡利弊之后,就能知道现在对僧寺动手,非但不能成功,反而会把自己折进去,既然如此,不若再等等,左右刘明也不会留在河南府太久。

不管刘熙古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心中的信念,都得等到成功可能性最大的时候动手。

怕就怕他想要以名声换来晋身之阶,这种人有很大可能会“好心办坏事”,然后作为一个忧国忧民忠心耿耿的悲情人物被皇帝发现、提拔。

不过刘熙古已经为官数十载,若真是这样的人,不至于现在还是一个法曹参军事,更不至于名声不显于世。

不出陈佑所料,刘熙古回去之后立刻叫来自己的亲信,先是重申调查的事情保密,之后宣布暗中调查告一段落,只不过明面上的还得继续。

而陈佑,则继续游览周王陵。

灵王陵墓位于周山东北,因山为陵,位于周山最高处。

只不过数千年过去,就只剩下一个长了些许草木的土丘。

从土丘形状上还能看出这是一个覆斗样式的封土,顶部比较平坦。

除此之外,也就能让文人墨客怀古悲今一番。

陈佑转了一圈,除了感叹时间的力量,再无其它感想。

申时许,洛阳西南,一支车队绕过洛阳城朝周山而来。

“先生,山长真要给我们讲课吗?”

马车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掀开幕帘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周山,扭头问车内的书院教员。

这一次书院北迁,愿意跟着书院来洛阳的教员总共有三十一人,且多是律、算二科的教员。经学院除了院长黄贤,也就几个被陈佑亲自招揽的士子愿意跟来。

而医学院,本就是负责编纂本草的那些大夫兼职授课,书院搬迁之后,医学院就算是关门了。

而学生,也就五十余人,除了一些想要搏一个好前程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赞同向往陈佑在锦官府的施政措施而跟过来的。

比如现在提问的范昌祐。

少年人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书中所说的“大同世界”,恰好陈佑的举措让他看到了幻想成真的可能性,于是就跟着过来了。

那教员揉了揉发酸的腰背,点头道:“魏祭酒言山长信中作此说法,想来不可能是虚言。”

见范昌祐还要问,他连忙打断:“左右就要到了,最迟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说罢,他自闭目休息,不理会范昌祐和另一个学生。

这一路上,基本上是一个教员带两个学生,一路上教学不停,虽然质量比不上平时,但好歹没让学生们的学业落下太多。

一面赶路,一面耗费心力教导学生,这些教员过得并不轻松,眼看要见到陈佑了,自然要养好精神。

又过了一阵,车队终于到了周山脚下,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墙出现在众人面前。

沿着墙向前走,很快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牌坊,上书“书院”二字。

是的,陈佑把前面的“泽润”二字去了,转而在门旁立了两块石头,左边刻着:学为君子温润如玉,右边刻着:师法往圣泽被天下。

车马停歇,师生们在魏仁浦的带领下下车,有序排好,教员一队,生员一队。

等在门口的汪弘洋迎了上来:“魏祭酒,詹事在礼堂等着大家。”

“有劳平远兄相迎。”

拱手施礼,两人客气几句,汪弘洋在前引路,魏仁浦领着众人跟着一同前往真理堂。

而车马仆役,则有仆下带着从一旁小门进入书院。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三)

进了门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青砖铺就的宽阔广场,以及隔着广场和大门正对着的方正礼堂。

广场四周树立着两丈高的木柱,这些木柱都是用数根粗细相近的树干通过榫卯结构连接起来的,需要两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抱住。

这些木柱起的是灯柱的作用,不过其上也有雕饰,同样算是广场上的装饰。

不过此时无论是灯柱还是其它,都不能吸引一众师生的注意力。

此时此刻,走进书院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数十丈之外的一个身影上。

那正是书院的山长陈佑!

陈佑此时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双手背在腰后,站在真理堂正门之前静静等待诸师生的到来。

顿了一瞬,众人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这些人在魏仁浦的带领下来到陈佑面前十步远的地方,肃容整理衣冠之后,齐齐长揖道:“参见山长!”

陈佑亦还礼一揖:“诸君辛苦了。”

宽袍广袖,衣冠礼仪,在此时此地尽显无遗。

起身之后,陈佑一挥衣袖:“随我入真理堂!”

说罢,他率先转身朝堂内去。

迈步进门,首先看到的是排列整齐的顶梁柱。

真理堂是一个平顶建筑,最多为了应对雨雪而在顶上起了一些坡度。

很显然,屋顶的坡度并不足以撑起这么大面积的屋顶,屋顶房梁之下必须有顶梁柱撑着,才不会让屋顶塌下来。

好在经过千百年的发展,虽然这些工匠没有工程力学的概念,但也知道只要在一些关键点提供支撑就足以建成这么一个平顶房屋,这才没有让真理堂内部被密集的顶梁柱分隔成许多小空间。

只是有一点不足,空间这么大,哪怕门窗设计地再怎么合理,采光也不尽如人意。

即便现在外面天光大亮,真理堂中间的一些顶梁柱上的油灯也点了起来。

可能得等到玻璃镜造出来,才能减少油灯在白天的使用。

陈家控制的一处工坊早就开始玻璃镜的研制了,可惜透明玻璃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但玻璃镜还遥遥无期。

陈佑以前只是偶尔听说过制镜方法,具体怎么做却从来没去了解过,这时候也只能点一个方向让工匠慢慢去试。

说回眼前,此时真理堂正前方的讲台上摆了一排桌子,桌上铺着的玫红色桌布一直拖到讲台地面。

桌上排开数个三角纸牌,每个纸牌上都用正楷字体写着一个人名,正中间的一个正是陈佑。

魏仁浦的名字也在上面,乍一看到,魏仁浦有些惊疑,不由朝陈佑看去,却看到陈佑正巧扭头,两人对视,陈佑微微点头,随即脚步不停走上讲台。

魏仁浦也顾不得多想,连忙提起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陈佑,站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牌后。

除了魏仁浦,汪弘洋、李华宇等人,以及赵元昌安排的那个苏凤羽,名字都在上面。

讲台上诸人在各自位置站定,讲台下师生也在前几排站好,陈佑这才朗声道:“坐!”

一阵拖动椅子的声音之后,真理堂内重又恢复安静。

偌大的真理堂,就坐了这么百十来人,显得空空荡荡十分冷清。

陈佑环视四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道:“大家一路舟车劳顿,这刚落脚我就把你们叫过来,实在是不近人情啊!”

讲台上的魏仁浦等人不好说什么,讲台下的师生们在机灵之人的带领下连声道不敢当。

陈佑只是随口一说想要表示一下自己的亲民,故而等了一瞬,便面带笑容,抬手虚压。

见堂内安静下来,他才开口:“首先,欢迎诸位来到咱们新的书院。锦官府的事情我都知晓,诸位能不远千里来到洛阳,便是对我的信任。”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肃容道:“陈某惟有尽心竭力,方可不辜负诸位一片心意。”

说罢,他朝台下一揖。

之后,不等刚刚反应过来的诸人起身,他便重新伸手压下:“某思虑良久,这洛阳书院却不可同锦官书院一般,有些改变却需诸位知晓。”

不等众人反应,他就宣布道:“这第一件事,便是书院名称。想来在门前大家便看到了牌坊上只有‘书院’二字,以后可以称呼书院为‘周山书院’,以示其与锦官书院的不同。”

“喏!”虽然不明白陈佑改名的缘由,但众人还是齐声应下。

“第二件事,关于书院教学。首先,陈某觍颜做这书院山长,日后会开一门课,定期在这真理堂开讲,凡是有兴趣之人皆可来听。”

他顿了一顿,看向坐在第一排的教员们,补充道:“不拘师生内外,皆可来听。”

此话一出,讲台上的几人还好,讲台下的一干人却忍不住交头接耳,或是兴奋或是疑惑,纷纷猜测陈山长要讲什么。

见此情景,陈佑轻咳一声,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满意地点点头,他接着道:“其次,各院生员以后不再分隔开来,部分通识课程会在一起学,若有空闲,也可去听其它院的专业课程。”

这一条本来在锦官书院就有苗头,此时说出来,倒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

“最后是书院一些职责安排。”

说到这个,一干教员皆屏住呼吸,盯着陈佑,等着他开口。

陈佑却不着急,招来一旁候着的仆役。

只见那仆役捧着一个木盘,盘内摞着一摞蓝色的似乎是布包的东西。

仆役将木盘摆到陈佑面前的桌面上,然后恭敬退下。

众人这才看明了,原来那是包裹着蓝色布皮的纸壳,最上面的纸壳上用烫金的正楷字体写着“任命书”三个字。

陈佑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双手捧着摊开来,然后朗声道:“任命汪弘洋为书院祭酒。”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哪怕知道甚是无礼,但大家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魏仁浦。

可是魏仁浦此时面无表情,似乎早就知道此事一般。

而另一边,汪弘洋站起身来,整理衣冠之后迈步绕过桌子,面对陈佑站定。

真理堂内这才重新安静下来,都看向汪弘洋。

陈佑沉声道:“汪先生,欢迎你加入书院。”

说着,双手递出任命书。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四)

汪弘洋躬身接过任命书:“必不负山长所托!”

将任命书捧在身前,转身朝讲台下点点头,直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陈佑接着拿起第二本:“任命胡德佑为书院司业。”

有汪弘洋之前的行为作为表率,胡德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学着汪弘洋起身走到陈佑面前。

陈佑笑着将任命书递给他:“胡先生,还要继续辛苦你了。”

胡德佑双手接下任命书,自信地笑道:“山长放心便是。”

接下来,原本的执事长李华宇成为另一个司业,而书学院院长徐师进被任命为执事长。

书学院被撤销,经学院、律学院、算学院保留,新设武学院,院长就是苏凤羽。

同时还设立了一个研究院,不对外招生,只招收优秀人才参与研究如何以“以知促行”、“因行而知”。

这是陈佑给出的说法,实际上他想要建立的是类似于政策研究室的社会学院,主要研究理论如何联系实际。

不过这时候的“社会”指代的是社团、会党,而非“人与人形成的关系总和”的概念。好在“研究”已经有了“钻研探索”的词义,纠结许久才定下这个模糊的名字,并提出那个说起来十分别扭的研究方向。

研究院院长由祭酒汪弘洋兼任。研究院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研究如何优化书院教学科目设置,使生员所受的教育更加全面。

这也就意味着,书院现在的教学安排不是最终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改,对生员们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本来还准备设立工学院的,可惜陈佑手里面没有拿得出手的工匠,只能像医学院一般暂且放下。

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家工坊提出一些有实际意义的方向,然后奖励创造新发明的工匠。

书院教学事项说完,陈佑轻咳一声,在一众学生期待的目光中宣布道:“最后一件事,书院将在八月初五正式开课,具体课程在开课之前会下发到各位手中。明天后天可以到洛阳城转一转,只是需要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手:“好了,就说这么多,且先回房收拾行李,准备用晚饭吧!”

待讲台下一众师生离开,陈佑才起身走下讲台。

魏仁浦、汪弘洋等人连忙跟上。

一边走,陈佑一边道:“书院具体细则都写了下来,会直接送到你们的房间里,你们都要仔细翻阅,现在要紧的是生员分级制度和课程安排,初四下午分级和课程都要出结果。”

课程安排不需多说,这生员分级,更类似于后来太学的内舍、外舍、上舍制度,主要目的是梯次培养、不浪费教育资源。

书院是什么文化水平的人都招收,总不能让一个大字不识的孩子跟着二三十岁的青年去学“中的治民方法”吧?也不能叫只会简单加减法的士子同那些学了衰分数的人一起算比例分配。

如此一来,生员分级势在必行。

“今年年前可能不会大规模招生,你们要算一下按照现在的教员人数,咱们书院最多能招多少学生,最好做到能够教导的各级生员人数相近,缺的教员我们再想法子招。”

一行人走得很慢,一连说了好几条,才走出真理堂。

出了真理堂,汪弘洋带着书院领导层离开,他们要商讨一下分工。

而魏仁浦,则跟着陈佑前往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两层阁楼。

这座阁楼没有名字,以后就是陈佑在书院的办公之处,虽然他可能不会经常来这里。

两人来到二楼,不等站定,就有仆役送上糕点饮品。

陈佑端起一盏温汤,示意魏仁浦也尝尝:“书院里请的厨子还不错,做的这些汤水滋味颇佳。”

魏仁浦也端起一个瓷盏,啜了一口,点头赞道:“确实不错,那些学生有口福了!”

“呵!”陈佑笑了一声,一口饮尽盏中温汤,放下瓷盏,扶着栏杆看着依山而建的书院。

有了这百十来人,书院里一下子就有了生气,比上午来看时要热闹许多。

“说说吧,我看你信中多有未尽之意,想来在心里也憋了很久了吧?”

听了陈佑的话,魏仁浦沉默一阵,放下手中瓷盏,走到陈佑身后,看着建筑之间往来的人影,语气低沉地道:“不知使君可记得算学有一个叫黄大年的学生。”

“黄大年?”陈佑重复一声,考虑一阵后才舒展眉头,“是那个以半题之差落榜的学生?”

“嗯。”

“他这一次没来吧?怎么,找到活计了?”

“他死了。”魏仁浦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脸皮抖了一下。

“死了?”陈佑有些惊讶,“怎么死的?”

“他家里交不上佃租,妹妹被强拉走,父亲挨了一顿打一病不起。”

听到这里,陈佑不免皱眉打断魏仁浦的话:“去年不还好得很吗,怎么今年突然交不上租了?”

“涨租涨税。”

沉默一阵,陈佑开口:“若我没记错,锦官府今年夏税减少了吧?”

“其中道道,谁说得清呢?”魏仁浦摇了摇头,继续道,“这黄大年听到家里的信,连忙找我们这些人借了钱回家,可惜还是迟了,妹妹自尽,父亲病故,家里地也被收了回去,母亲受此打击直接就失了魂。”

说着,魏仁浦顿了顿,语气更加低沉:“黄大年回来把钱还了,然后带着母亲蹈火**。”

陈佑只觉得一阵颤栗,忍不住咬紧牙关,合上双眼,深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睁眼看向远方:“人伦惨剧,不忍耳闻。”

“他原本还想着在锦官府找一个账房的伙计,干几年给家里攒一块地,再来跟着使君继续学知识。”

魏仁浦突然捏紧拳头,看向陈佑,认真地问道:“黄大年只是最悲惨的一个,但很多原本可以有更好未来的人在使君走后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比使君来之前更差了,既然如此,使君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佑扶着栏杆,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全身重量都压到了栏杆上。

“道济,你觉得,他们本该有的美好未来,是怎么来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急不缓蕴风雷(五)

怎么来的?

魏仁浦双拳无力的松开,闭上双眼,满脸痛苦地长叹一声。

“既然如此,又何必”

“有得才有失,有失才有不甘,有不甘才会反抗。”陈佑缓缓道,“譬如保家卫国,你连家国都没有,又能去保什么、卫什么?”

说着说着,陈佑重新平静下来:“你要是拿根长棍去拨树上雀儿的巢,雀儿也要叫两声。我现在做的就是给这些没巢的雀儿筑一个巢,有巢了,才会在被拨的时候叫唤两声,才会在被抢的时候奋起斗争。”

越往下说,陈佑的话语听起来就越寒冷:“人生在世百八十年,我陈佑自不能免,这么些时间,能造福天下又占几许?小小的锦官府能叫我两年努力一朝付流水,换到这天下,便是花上数十年,在我死后又能持续多久?别说是我了,就是官家,可能定万世之策?”

魏仁浦抿唇皱眉,垂首不语。

陈佑转过身来:“道济,你看到锦官府乱象心有不甘,我很欣慰,这证明我的所作所为不是无用功。”

“使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道济!说起来我还得感谢苏逢吉呢!正是他这一番作为,才会让同你一样的人觉得还是我在时更好。”

“好的不是我啊!”陈佑喟叹道,“好的是那些制度和方法!”

“可是当地豪富更支持苏逢吉!使君你从未成功!”

听了这话,陈佑轻轻一笑,有些话,这时候还不适合说,故而他只是道:“你且看着罢!”

又是一阵沉默,陈佑沉吟一阵,认真的问魏仁浦:“可以想见,在有生之年,我陈某人要做的大部分事都会是无用功,道济,你可愿同我一起去做这无用功?”

短暂的沉默之后,魏仁浦退后一步,长揖道:“愿随使君。”

意在言外,哪怕陈佑很多话都没清楚的说出来,身为陈佑在锦官府最为倚重的下属,魏仁浦也能猜测到一些事实。

陈佑笑着扶起魏仁浦:“若是有越来越多的同道,我又怕什么呢?”

魏仁浦起身之后,犹豫一瞬,最后还是道:“照使君所为,却是庶人受苦。”

“一人苦何如天下苦,一时苦何如万世苦?”陈佑右手一挥,“我欲开一法而传万世,则不以小惠而治世。”

说到这里,他突然看着魏仁浦笑道:“若事败,你我之辈,尽皆民贼权奸。”

魏仁浦却笑不出来,只是肃容道:“虽九死犹未悔。”

陈佑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我可不想效那屈平自沉!”

说完这一句,他收敛笑容:“害了黄大年一家的是何人?”

黄大年也算是陈佑的学生,学生被人害得家破人亡,陈佑这个山长自然得想法子报复回来。

不意魏仁浦道:“黄大年死后,我等自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县内本就有一家大户同那家人不对付,借着这个机会贿赂府衙,也叫那家人破家灭门了。”

这个结果,着实出乎陈佑意料,好一会儿才叹道:“也算是报应了。”

“不仅如此。”魏仁浦接着道,“苏逢吉到任之后,府衙诸曹换了很多人,现在办事全靠贿赂。没有哪家同苏逢吉有关系,就看哪家更舍得花钱,两家相争富者胜。当初使君在时的大户短时间内已经倒下两家,剩下的钟家正在计划离开锦官府,其余则聚集在何家周围对抗新起来的几家”

待魏仁浦说完,陈佑禁不住赞道:“好一个苏逢吉!”

也不怪陈佑赞一句,不论苏逢吉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一番作为既满足了他自己的敛财**,又成功地分化了当地大户。

有利益就有争斗,苏逢吉把陈佑之前好不容易划拉出的利益拿出来让这些大户争,这就是阳谋。

你有我就没,我有你就没,就算你不争,也挡不住别人对你手里面东西贪欲。

一旦争起来,就有求到苏逢吉面前的时候。

而调节纷争、划分利益,这就是权力。

如此为官,比之陈佑费心费力想要建立一个合理的制度要轻松许多,“官声”也更好。

至于那些在陈佑治下活得好好的大户,到了苏逢吉时代却衰落下来,谁在乎他们呢?

失败者没有话语权,苏府尹的“官声”又不是他们传扬的。

当然了,按照魏仁浦所说,苏逢吉也没有把陈佑的所有政策都废除,有些依旧保留着,比如官学,比如税曹。

为什么有些会被废除,有些却被留下,留下的那些又被改变了多少,这都是陈佑需要考虑的。

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思考,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洛阳这一摊子事。

“河南府设立税曹的敕令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会同任命你为税曹参军事的政事堂符文一同抵达。”陈佑收拢心思,开口道,“税曹事宜你都清楚,你上任之后交出一份计划来。”

见魏仁浦抱拳应下。

他又提醒道:“这计划是要给刘府尹过目的,你注意一下,以稳为主。”

魏仁浦了然:“使君放心就是。”

陈佑这才点点头:“在迁都之前,你就专门负责这事,最主要是弄清楚河南府同锦官府有哪些不同,有哪些相同,大名府等地的税改情况,我也会想法子替你找来,总之就一句话:要因地制宜。”

这边阁楼上的谈话在继续,另一边师生们都住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昭汶将被仆役放在桌上的行礼拎到床板上,没有急着收拾行礼,而是在屋内转了一圈。

这屋子是书院标准的学生宿舍,一间坐北朝南的大房间,约有五丈长,三丈进深,利用衣橱书柜隔成三个狭小的空间。

东西摆着两张床,中间是一个陪着两把椅子的方桌。

显然,这是一个双人间。

只不过陈昭汶似乎比较幸运,他这间房子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是当初锦官府试第三名,按道理没必要在书院里继续学习,只不过他对陈佑的一些举措感兴趣,却又不想当官,于是一边从头学算术,一边当经学的助教。

这一次书院搬迁,他也就跟着来了洛阳,暂时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当助教。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二百九十五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一)

陈昭汶当初本不想参加锦官府试的,可是拗不过两位好友,便陪着一起报名了,谁成想最后他考中经义第三名,两位好友却落了榜。

只可惜一来他本就无心仕途,二来当日骚乱他那一副鼻青脸肿昏睡不醒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也算是丢了脸面,便拒了职事,专心学业。

至于他那两个好友,去年秋天入京参加今年春闱,依然没中,现在回了锦官府在府学中求学。

看完屋内摆设,陈昭汶开始整理衣物被褥。

还没收拾好,就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礼貌的声音:“陈师在否?”

陈昭汶听到这个声音,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物事,边朝房门走去便出声道:“助之吗,可是又要帮忙的地方?”

门口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范昌祐。

别看陈昭汶还要学习,他今年已经三十好几,就连儿子也十岁了。

他是经学助教,而范昌祐学的正是经学,称呼一声陈师正合适。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这次来洛阳的学生中,以原本经学院的学生最多,算学院最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算学院本就是贫家子弟的首要选择,是以泽润书院诸院中,除了后来的医学院,就数算学院中的贫家子弟最多。

学了一年半载,那些豪门大户不敢说,到一些小商家去当账房却是够的。

贫家子弟为什么要进入泽润书院?

还不是书院不收他们的学费,还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虽然入学之后家里面一时半会少了半个劳动力,但学成一门足以传下去的技艺,说不得就是一个家庭改变未来的机会。

很显然,相比于经义、书法,算术正是这样一门“实用”的技艺。

不是他们目光短浅,实在是家庭情况支撑不起太久远的志向,尤其是发生了黄大年事件,更是让不少家里是佃户的学生心生紧迫感。

故而,当书院要搬迁时,绝大部分贫家子弟都选择在锦官府周边寻一个活计,不提以后,至少现在家里面能过得好一些。

最先有革命觉悟的,十有**是原本生活就不错的那一批人。

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东想西的,只有等着那些背叛了自己阶级的觉悟者来告诉他们,其实大家本可以不这么辛苦求生,这时候他们才会成为这些人的追随者甚至同行者,为了实现新的生活而战斗。

陈昭汶家里不算豪富,只是耕读传家,能够接触社会底层,又有机会触及上层,这上下对比,正是他对陈佑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感兴趣的主要原因。

他是听说陈佑要讲课后才决定来洛阳的,来之前就做了决定,以半年为限,如果被陈佑折服就把妻子都接过来,以后就追随陈佑了,如果没有,那就回乡陪妻伴子,耕读乡里。

回到眼前,范昌祐提着一个小布袋子走了进来:“我是来给陈师送钱的!”

陈昭汶没有接,而是面色严肃地问道:“助之,你这是作甚!”

听他语气不善,范昌祐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解释道:“陈师勿怪,这是书院发给大家的,说是让大家拿着去洛阳城转一转买一些喜欢的物事,每个人都有一百钱!”

说着将布袋递给陈昭汶:“陈师是助教,所以有两百钱,正好我要来寻陈师,便一齐拿过来了。据说书院诸位老师每个人能有五百钱呢!”

听到这个解释,陈昭汶才面色稍霁,接过布袋。

两百钱还是有些分量的,他随手把这个布袋子挂到床边,拍了拍范昌祐的肩膀:“却是劳烦助之乐,今天有些晚了,明日再找几位,咱们一起去城内转一转。”

“是!”

哪怕从小沉稳,听到要去逛洛阳城,范昌祐还是有一些激动,当即大声应下。

陈昭汶点点头,一边锁门带着范昌祐朝食堂去,一边道:“你可之书院为何要给大家发钱?”

“山长向来关心书院师生,此次大家追随山长出蜀入洛,山长必要慰劳大家。”

陈昭汶听了,笑着摇头道:“你却是把山长想得肤浅了。我且问你,你我之家,可缺这一两百钱?”

“不缺。”

“你也知道,书院里有那等家境极贫的生员,对他们来说,这一百钱可就难得了。”

范昌祐若有所思。

他没问出诸如“为什么不只给那些人发”之类的问题。

很显然,这一百钱,主要是给那些贫家子的。毕竟洛阳这么个名城就在旁边,谁不想去转一转看一看,哪怕买一些最便宜的吃食玩意儿。

只是生活艰难的那些贫家子不一定能拿出吃喝玩乐的闲钱来,所以陈佑才会发钱。

这一百钱只是小钱,算起来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索性书院现在也没多少人,为了不让贫家子感觉自己被特殊对待,陈佑才决定给所有人都发。

若真是一大笔钱,陈佑是绝然不会拿出来的。

“山长是真君子。”好一会儿,范昌祐如此说道。

被赞为真君子的陈佑,在收到刘明即将被调走的消息后,第一个想法是怎么坑一把新府尹,好叫新府尹没时间找自己麻烦。

八月初四,敕令河南府、大名府等五州府设立税曹。

同日,魏仁浦被任命为河南府税曹参军事,诸税赋、财计等事。

毫无疑问,魏仁浦的任命传开之后,阎诤臣立刻安排了人来接触他,同时税曹属吏的选择也成了洛阳城内相争的焦点。

那些大户们想在税曹有自己人,只要对自家松一些,对别家紧一些,这一松一紧之间,就是巨大的收入差距。

而府衙诸人,想的却是对财计的影响甚至掌控力度,毕竟税曹现在的功能可是类似于财政厅和国税地税的结合体。

刘明凭借着自己府尹的身份,直接给税曹调拨人手,要不是还不想让陈佑太过难堪,留下几个位置给陈佑安排,把魏仁浦架空都没多大问题。

就在这种情况下,京中传出消息:政事堂可能要增加一个位置。

这也就意味着,刘明即将回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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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二)

第二百九十六章正人君子不坑人

除此之外,陈佑还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南沈的动乱终于有了结果,出乎意料,占据大义名分的沈冲渊竟然失败了,沈长河入主长沙府。

沈长河这一次是借了宋国之兵,才能奠定胜局,所以入长沙府之后就接受了宋国的册封,成为沈王、楚王。

身兼两个王号,其实含金量并不高,毕竟他现在能控制的也就只有武安节度。

静江节度就不了,在这场动乱中落到了他一个堂兄弟手中。

而武安节度,在他带武安兵马攻长沙的时候,当地倾向沈冲渊的将领直接杀了当地镇守大将。更在眼看着沈冲渊要败之时,前往江陵求援。

窦少华同赵普一商议,一边上书通知汴京,一边下令出兵。

只可惜有宋国介入的情况下,沈国动乱很快平定下来,窦、赵二人权衡之下,只是占了澧州的几处要地,转而扶植武安节度对抗长沙府。

而且他们也算是神通广大,赵普愣是通过陈佑交给他的一些渠道联系到了卢子龙。

卢子龙原本忠于沈康,虽然因为一些因素导致沈康后期对他有些疏远,但后来决定传位的时候还是把他同其他几名重臣叫到一旁见证,所以叛乱生之后他自然是拥护沈冲渊的。

只可惜周国没能下决心抓住机会,让宋国帮着沈长河夺了皇位,杀死了沈冲渊。

不过卢子龙还是趁乱带着沈冲渊的长子沈焱逃出了长沙府,正愁没地方去,就被赵普找到了。

一番沟通之后,哪怕知道沈焱去了武平节度也就是个傀儡,为了保证沈焱的安全,卢子龙也不得不带着他前往朗州。

于是,才六七岁的沈焱就成了武平节度使。

至此,沈国三大节度分属三沈。

事关外国,陈佑也就听一听记在心里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以他现在的身份实力,别主动插手此事了,就连提前布局都做不到,最多随手落几个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的棋子。

而朝堂上对此事的应对措施,就是从西北调了一个善战大将去颍州,统领沿淮步军、水军。

颍州距离宋国国都江宁府没多远,在这里布下重兵多少能让宋国紧张起来,减少江陵方向的压力。

这件事才过去没多久,制命再出,八月十九日,开府仪同三司、河南府尹刘明宣麻拜相,罢河南府尹,拜为中书令,诏令平章军国事。

二十日,册刘明为建德县公。

同日,刘明在河南府少尹陈佑等一干官民的欢送下离开洛阳前往汴梁。

现在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迁都事宜,但很多人已经知道洛阳即将成为新都的消息。

有了开封府尹温仁福参知政事的例子在前,所有有心更进一步的官员都对空出来的这个河南府尹动了心思。

这是人之常情,便是陈佑也不例外。

然而还不等陈佑出手,就在刘明拜相当天,吏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明卿就被赵元昌叫去,询问京外一干节度使、刺史中,有谁适合入河南。

毫无疑问,这是间接告诉陈佑:河南府尹没你的事,不要乱动心思。

不过陈佑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刘明入京之后,河南府兵一时间无人管,于是陈佑被任命为河南府团练使,处置河南府府兵、团练乡兵一干事宜。

这算是一个补偿,但也不算太重。

只不过陈佑得到团练使的任命之后,立马就明白新来的绝对不会是府尹,最多是知府。

因为府尹是可以军政一把抓的,而设立知府,正是为了军政分离。

现在河南府军事在陈佑手里,与其来一个名不符实的府尹,还不如来一个知府。

至于陈佑这个团练使,也不全是补偿,一是方便他教导武学院的学生,二是防止佛道生乱。

赵元昌人在汴梁,却也察觉到陈佑现在似乎要找佛门的麻烦,担心陈佑控制不住场面,便将河南兵马都交给陈佑。

这也是一个试探,若是河南府的佛寺道观能献出财物土地,周国其它地方的佛道也别想好过;若是闹得有些大,强行动手代价不,也就只好将陈佑抛出来论罪。

处斩倒不至于,不过贬官那是一定的了,不得还会降爵。

当然,如果闹得太大,不好收手,赵元昌也能下定决心加派兵马直接平了河南府的僧寺道观。

对于此事,陈佑心如明镜。

哪怕他一时半会想不到,赵元昌也会通过许竹林让他想到的,不用担心君臣之间的想法不同步。

于是,见完府兵校尉、各地团练之后,陈佑不得不再次叫来刘熙古。

待刘熙古坐下,陈佑直接就开口问道:“刘司法,洛阳周边僧寺,有哪些占地甚多、钱银颇丰?”

听到陈佑的问话,刘熙古直接就愣住了。

无它,那天刘明刚走,刘熙古就找到陈佑,提出现在正是清理僧寺道观的好时机。

在他看来,一心维稳的刘明走了,在新府尹到来之前,河南府就是少尹陈佑做主。既然不知道新府尹会有什么考量,而且也知道陈少尹支持清理僧寺道观,那现在就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可惜啊可惜,那时候陈佑一心想着给未来的上司找麻烦,佛寺这件事显然也在备选范围内,自然不肯现在就动手。

哪怕刘熙古言辞恳切,陈佑依然是含糊其辞,只是推人手不足、准备不足,要做好万全准备等等,总之就是一切等新府尹到任再。

这一次刘熙古听闻陈佑得掌河南府军事,正要再劝一番,没想到陈佑就先开口了!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心的开口道:“少尹这是要?”

陈佑轻咳一声,温言道:“前次不是同刘司法讲人手不足嘛,这次蒙官家信重,叫我做这团练使,却是解决了人手问题。问清楚有多少僧寺需要清理,也好针对性地做出准备。刘司法以为然否?”

刘熙古这才恍然,当即拱手道:“少尹思虑周全,却是下官误会少尹了。”

话是这么,但他到底信了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或者rd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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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正人君子不坑人(三)

送走刘熙古,陈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要盘算这次该怎么下手。

首先不能现在就动手,至少得等新上司到了再说。

这段时间正好能将精力都放到税曹上来,头上没有府尹知府,诸曹参军事陈佑动不了,但税曹属吏还是可以调动的。

都不需要找借口,就把从锦官带来的几个人塞进了税曹。

这个空档期,正是整顿税收的最佳时期。

陈佑没歇多久,庞中和就进来了:“詹事,现在该出发了。”

“出发?”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哦!也对,走吧!”

却是他今天下午要去书院讲课。

他本来是准备在八月初五开课当天开讲的,结果那天士曹出了些问题,事涉皇宫,他都抵达书院了,连口水都没喝,就直接回城。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官员放假,书院也放假,这课自然又没讲成。

今天是二十五,拖了二十天,陈佑提前两天就吩咐了庞中和,没什么大事的话,都推掉。

交代了庞中和几句,陈佑坐上马车出城。

陈佑这个少尹可以离开,但庞中和却必须留在府衙,一是处理部分不太重要的文书,二来就相当于值班了。

这都是惯例,不然那些当官的文人哪来的时间到处游玩?

团练使、通判什么的也就罢了,实际上没什么事,但身为刺史县令还能到处转悠,纯粹是有属吏在衙中拼命干活罢了。

马车辚辚,平稳地朝周山书院行去。

路上无事,陈佑就靠在车厢上休息,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来者何人!”

紧接着就听到车夫压低着嗓门的声音:“詹事在车内休息,你们小点声。”

原来是到了。

陈佑重又合上眼,等下马车会直接驶到食堂,没必要现在下去。

车夫的话音刚落,前面突然响起两个惊喜的声音:“啊!山长是要来讲课了吗?”

之后似乎是反应过来了,其中一个声音也压低嗓门愁道:“可是前几天祭酒才说进门要停车下马啊?”

话音未落,就听到另一个声音低声教训道:“那是对外人,这可是山长!你没听到山长还在休息吗?行了,可以过去了。”

显然最后一句是对车夫说的。

马车内,陈佑也是愣了好久才回想起来,之前汪弘洋似乎向自己提过这件事,当时觉得适当的仪式感有好处,便点头同意了。

没想到不过十来天没过来,这就开始施行了。

此时车夫应了一声,也不甩鞭,直接一抖缰绳,嘴里吆喝一声,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陈佑摇摇脑袋,敲了敲车厢开口道:“停下。”

“是!”

车夫立刻应下,不过马车还是过了一阵才彻底停稳。

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陈佑眯了眯眼睛,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后,才起身下马车。

“山长!”“参见山长!”

还没站稳,就听到之前那两个声音响起来。

陈佑定睛一看,却是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显然是书院学生。

这是陈佑提议的,书院学生被分为九级和内、外、上三舍,具体划分依据日后再谈,只说让学生守门,凡是四级以上学生,一直到九级,都需要在书院开课日轮流看守大门。

也不需要多长时间,甚至不禁止互相聊天,但谁都别想不去,就算因事请假,也得尽快补上。

据陈佑所知,这个制度实行没多久,就发生了两名学生在守门的时候就一个问题展开讨论,最后发展成辩论,引得众人围观站队,把大门都给堵住的事情。

虽然最后没有辩出个胜负,但从这件事之后,书院学生对看大门也不抵触了。还有不少人也憋着心思想再来一次类似的堵门事件呢!毕竟这也算是读书人的逸闻不是?

这两人看起来有些眼熟,不过他却不认识,心中一盘算,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们是武学院的学生?”

“是!”两个少年显然颇为激动。

陈佑点点头,看到远处似乎有师生准备聚过来,也不耽搁,朝两人笑道:“既然是书院的规定,我这个山长也要遵守。”

说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勉励道:“你们都不错,好好学习,早日成为国家栋梁。”

“是!”

这一拍,直叫二人兴奋不已。

武学院的学生都是赵元昌安排内官挑选的,虽然都读过书,但没有那种家境颇为殷实的子弟。

从他们被选中开始,先是由殿前司安排人教导一段时间,之后又是宫内学识较好的内官天天把他们聚到一起读经学习,同时灌输忠君的思想。

临出发之前,赵元昌特意抽空见了他们一次,言语中颇多期许,更是勉励他们跟随陈佑好好学习等等。

再加上一路行来了解到陈佑的身份地位,联想到赵元昌的话,能被陈佑夸奖,在他们看来就同以后的远大前程挂钩,怎能不兴奋?

陈佑点点头,理了理衣服,抬腿朝前走去。

武学院这些人,潜移默化可以,但不能沾太多。

赵元昌明显对这些人寄予厚望,若是发现陈佑在打这些人的主意,呵呵,再浓厚的圣眷都不管用。

当然也不能太冷淡,教旁人发现不妥就不好了。

陈佑带着护卫走在书院中,自然被来往师生发现了,好在他们都有分寸,远远行礼,没有围上来。

只不过陈山长终于要讲课的消息也传开了,书院之中顿时热闹起来。

当汪弘洋在食堂外迎到陈佑的时候,已经有学生在打赌猜陈佑到底要将什么了。

现在书院里师生加起来也才一百多人,食堂又修得比较大,所以根本不需要排队,陈佑就打到了饭菜。

汪弘洋和李华宇还没吃饭,端了餐盘同陈佑坐到窗口的桌边,其余的司业院长,却是去吃完了去准备陈佑下午讲课的场地布置了。

“平远,这个门前停车下马的制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中秋节之后。”

“哦?才十天啊!”陈佑将口中食物咽下去,继续问道:“是所有人都得守这个规矩吗?还是说只有学生?”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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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一)

“都要遵守规定的。”

说到这里,汪弘洋得意一笑:“书院护卫三令五申之下都能严守规矩,至于那些学生,若是有大龄学生,一定会安排一个年轻的学生一同值守。年轻人嘛,总是更守规矩一些。”

年纪大了,大概率会变得世故圆滑,年轻的读书人心中可能还有那一股子气,这样的搭配比较合理。

陈佑自然不吝夸赞:“不错的安排!”

安静一阵,汪弘洋终于忍不住问道:“詹事这次是准备讲的什么?”

咽下一口饭,陈佑随口答道:“为政,嗯,我这门课就叫为政吧!”

汪弘洋还是第一次知道陈佑的想法,不免有些惊讶。

为政,可以理解为“治理国家”,也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做官”。

不论怎么理解,这就相当于衣钵传承了啊!

相似的例子就是冯道教导陈佑。

似是看到汪弘洋惊讶的神情,陈佑停下动作解释道:“只是粗略讲一讲,统一思想才能一致向前吗不是?”

“却是如此!”汪弘洋点点头。

这一顿饭也没吃多久,离下午上课时间还早。

陈佑也没休息,直接把书院一干领导叫到自己的小阁楼,询问最近一段时间书院的情况并提出自己的意见。

一直到未时,上课的钟声响起,一行人才从阁楼内鱼贯而出。

有事要忙的自去忙活,没事的自发跟着陈佑一齐去真理堂。

书院中给陈佑安排的讲课时间是每月逢五未时,一个时辰,相当于大学中的一堂大课。

这个时间段只有陈佑的这一门课,也就是说如果不想去听课,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

不过吗,陈山长的第一堂课,还是很多人想去听一听的。

等陈佑从靠近讲台的侧门走进真理堂,偌大的真理堂内只有前排稀稀拉拉坐了人。

没办法,真理堂修得太大了,整个书院现在是仆役护卫加起来都比教员生员多,哪怕现在来了九成师生,做下去之后看着也十分冷清。

说起来开学之后还有学生怀疑真理堂修得这么大,讲台上说话坐在最后面能不能听得清,为此一帮子人闲得无聊还特意试了试。

结果自然是他们小瞧了千余年营造经验,为了修真理堂,陈佑特地利用自家的职权,让这些工匠去学习皇宫内的大殿是如何解决声音扩散问题的。

汪弘洋等人进了真理堂之后,按照次序坐到了第一排,陈佑则孤身一人走上十分宽大的讲台。

讲台上此时就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桌上铺着的红色绸布一直拖到地面,绸布上摆着一壶一盏一托盘。

陈佑没有坐到桌子后面,而是站到桌前。

堂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注视着他。

陈佑也在看着底下这百十来人。

这些人中,最年轻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年长的却将近五十了。

他们远离家乡跟着书院来到洛阳,不论是教书还是求学,都是为了他陈佑。

对他们,陈佑是感激的。

只是,现在他终于要开始传播自己的理想了,也不知道一年之后这百十来人还能剩下几个。

人生在世,似陈佑这等人,所求者,不外乎志同道合之人罢了。

不过呢,志不同而道合也可以忍受,志不同道不合那就眼不见心不烦,而那些志同道不合的,非要分出个胜负不可。

陈佑也无法保证,真的教出来一些同志之后,会有多少人会因为实现目标的手段差异而与自己分道扬镳。

深吸一口气,收敛思绪。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把种种思想传播出去才是最要紧的,只要留下了痕迹,一时的失败就不算什么了,迟早会有人继承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陈佑扫视坐在前面的这百十来人,“这堂课本该在二十天之前就讲完的,然而我爽约了,具体原因不多赘言,时间有限,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我要讲的是‘为政’,非是中的,而是说一说我自己做官这么些年的想法与体会。”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不管懂不懂其中的弯弯绕,此时都是激动非常。

也是,有一个三品大员说要把自己当官的心得体会教给你,恰好你也有从政的想法,你激动不激动?

陈佑抬手虚按,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在开始讲课之前,我想先问一问诸位,你们为什么要进入书院学习,又为什么愿意跟着书院从锦官来洛阳?”

陈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底下一群学生重又开始交头接耳。

没有等多久,陈佑直接点了一个学生:“第三排第六位起来回答一下。”

那学生看起来二十多岁,可能连孩子都有了。

此时听到陈佑的话,连忙站起来,紧张地喊了一声“山长”。

陈佑点点头,看向他和颜悦色道:“你能说一下吗?没必要紧张,就当是闲聊。”

“我、我我的想法”

显然陈佑让他不要紧张的话丝毫没起作用,这一耽搁,又有嗡嗡嗡的声音响起。

“没事,说吧。”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在众人的注视下,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我想当官!”

“好!”陈佑夸了一句,“有想法就说出来,古人有言:君子坦荡荡。书院门前那两句话你们都还记得吧?”

他话音未落,底下学生就齐声喊道:“学为君子温润如玉,师法往圣泽被天下!”

“没错!我希望书院里走出去的都会是君子,希望未来书院也不会出一个心思诡谲之人。”

陈佑提了一句,就把话题转了回来,再次看向那学生:“你想当官,为什么又跟来洛阳呢?”

这一下那人倒顺畅许多,理直气壮道:“我觉得山长是好官,我也想学山长当一个好官!”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

准确的说,愿意跟来的学生,十有**都是认同陈佑在锦官府举措的人。

陈佑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紧接着面向众人道:“我是不是个好官,留待后人评说,但显然,我是想做一个好官的。”

一阵笑声传来。

“那么,之前的两个问题大家自己回去仔细思考,接下来我就说一说我是怎么朝‘好官’这个方向努力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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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二)

讲台下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直楞楞地看着陈佑,等着他继续说,哪怕汪弘洋也不例外。

汪弘洋现在任书院祭酒不错,但他依然是陈佑的幕僚,身为幕僚,自然是越了解幕主的心思越好。

陈佑故意停下来扫视众人,然后才开口:“什么样的官员是好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来,看一个人是不是好官,只需要问三个问题。”

“第一,他做的事是不是为了人民?”【1】

“第二,他有没有得到人民支持与拥护?”

“第三,人民的生活有没有因为他而变得更好?”

三句话一出,有人迷茫,有人皱眉,有人目光炯炯。

陈佑顿了顿,接着道:“诸侯之宝有三:土地、人民、政事。我等为官,就是协助官家治理这土地、这人民,处理这政事。古之封建,授民授疆土,今之为官,治民治疆土,此乃政事。土地何用?使民耕之!概而言之,治民乃为官之本。”

说到这里,陈佑走动几步,右手扬起猛然斩落:“若是民都治不好,你还当什么官!”

这句话说完,陈佑停了下来,抿着嘴唇看着底下的一百多人。

安静了好一会儿,有人举起了右手。

原来是陈昭汶。

陈佑点点头,朝他伸出手掌:“有什么问题吗?”

陈昭汶站起来,面色平静地问道:“敢问山长,若有此等人,上体君心、下察民意,尤以仁政爱民为要,然其人初为官,为吏员所欺,政令不出官衙,使民甚苦,此为好官乎?坏官乎?”

陈佑笑了,笑得很灿烂:“坐吧。”

之后,他侧身敲了敲桌子:“诸君!当你们有这样的疑惑的时候,请回过头去想一想那三个问题!能满足前两条的,我们能说他们想当好官,只有满足第三条,才能说他是好官。”

说着,他停顿下来,收敛笑容,十分严肃地说道:“哪怕他是为了敛财,但在敛财过程中却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这样的一个官员,在人民眼中也是好官!”

一片哗然!

立刻就有经学院的教员站起身来厉声道:“山长此言大谬!贪官污吏便是贪官污吏,常做善事的贪官也还是贪官!好官便是好官,即便好心办了坏事,依然是好官!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另有一人附和道:“贪一钱者必贪千钱,贪千钱者必贪千金!千金何来?残民、害民、卖民而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官贪则下官苦,下官贪则百姓苦。百姓苦,则上官何言好官?”

哪怕底下一片批判的声音,陈佑依然十分认真地听着,直到再也听不到新鲜的内容时,才敲了敲桌子。

真理堂内慢慢安静下来,只是之前站起来的那些教员生员依然不肯坐下,站在那里看着陈佑,等待陈佑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佑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当下不急不缓开口道:“在我回答大家的疑问之前,有一句话希望大家能记住。”

“为官做人,论迹不论心!”

这句话说出口,他立刻就大声道:“先说贪官好官论。说贪官是好官的前提是什么?在敛财的过程中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有没有这样的贪官?我陈某人不知道!但只要一个官员能让治下人民越过越好,陈某就承认他是一个好官!”

他大步走到讲台边缘,双手禁不住舞动。

“‘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

“古人尚知廉者未必可治民,治民者亦非廉者不可。今人何以不如古人哉?”

一通喝问,无人能答,有一部分原本站立的人悄悄地坐下了。

陈佑等了一阵,走回桌前,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啪嗒一声放下茶盏,他一挥手,接着道:“再说回一开始的问题,那个想做好官并且去实施,却使民甚苦的官员,到底是不是个好官?”

“要我说,他不是一个好官!至少对他治下百姓来说不是一个好官!”

陈佑越说越有气势:“所谓听其言观其行,想得再完美,说得再好听,也不如现实来得真实。百姓过得不好,你说得再漂亮,也没人会认你!”

“譬如求医,一为良医,管你富贵贫贱,非千金不治;一为庸医,贫家求医常获赠药。若腹痛难忍、不知究竟,你是选择良医还是选择庸医?”

这里的“庸”是“平常、普通”的意思。

静了一阵,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我选良医!”

陈佑笑了,不等众人回头去寻是谁说的,提高音量道:“说回那官,他会不会变成好官,我不知你不知,要看他日后的作为,论迹不论心,便是如此。为官者,没有好心办坏事之说,所作所为,在百姓看来,只有好和坏两种,只要百姓过得不好,哪怕你心里想得再好,那也是害民之官!”

站着的人更少了。

然而还是有人不赞同陈佑的说法:“山长此言却是太过功利!敢问山长,譬如我为县令,令县内降租,然地主不停,佃租如故,我为害民之官乎?”【2】

“若只此一事,你非是好官。”陈佑毫不犹豫地答道,“然未害民,若是陈某,仍可让你再试。再试不成,则你可为‘老’而不可为‘大夫’。你,可有疑惑?”

沉默一阵,那人垂头拱手道:“无。”

说完,弯腰驼背地坐了下去。

陈佑扫视仍然站着的那几个人,不等他们开口,便道:“治民,上者使民知,中者使民富,下者使民安。可有害民而使民安、民富、民知者?”

“未有。”那几个站着的知道陈佑这是在问他们。

“若能使民富者,可谓良吏否?”

“可!”

“若其人贪财则何如?好色则何如?刚愎则何如?”

话音未落,立刻就有人反驳道:“贪者色者刚愎者何以使民富!”

陈佑不由暗叹一声:得了,这是没办法交流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章 真理堂中谈为政(三)

你跟他说,只要这个人能使民富强,哪怕道德有缺也没关系。

他跟你说,只要这个人道德有缺,就不可能使民富强。

陈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人,但真的遇上了,依然感觉到身周围绕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只是,成年人的争论,只要没有一个唯一而明确的答案,就注定争不出胜负。

但是不能不争,抛出自己的观点,为得不是说服对手,而是争取旁观者的认同。

所以,面对这个顽固分子,陈佑不能强硬地把他打发掉,必须说理。只是这样一来,他这一节课就完全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打起精神,陈佑环顾一圈,问道:“可有同他想法一致的,站起来我看看。”

等了一阵,有六个人站着,两个教员,四个生员。

只是,坐着的那些人中,也有不少或是面露犹疑,或是一脸迷茫。

看来,必须说清楚了,不然这一节课下来估计要把之前的底子败光了。

“行了,坐下吧。”

陈佑摆摆手,沉吟一阵才开始说话:“不知诸位可曾读过《程器》。”

他没等大家的回答,直接就背诵出一段:“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孝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孔光负衡据鼎,而仄媚董贤,况班马之贱职,潘岳之下位哉?王戎开国上秩,而鬻官嚣俗;况马杜之磬悬,丁路之贫薄哉?然子夏无亏于名儒,浚冲不尘乎竹林者,名崇而讥减也。”

顿了一顿,让大家消化这一大段话,陈佑才继续道:“观史至今,陈某以为,为政者,不当以其道德而臧否其人。譬如常人,孝悌仁信、温良恭俭,可称君子,诸君以为然否?”

没有人回应,但绝大部分都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是赞同他后面一句话,对前一句,还是有不少人心存疑虑的。

“然其为官,孝顺父母,兄友弟恭,仁爱下民,称信于世,若无作为,有他无他,民皆如此,判其懒政怠政,可有不妥之处?”

有人站起来反驳:“与民休息,不乱农时,不扰民事,岂非仁政?”

陈佑看了他一眼,平静问道:“你可知陈某治下,锦官庶民如何,陈某之前,锦官庶民又如何?”

那人纠结一阵,最终拱手道:“山长当为良吏,却非是我等所论。”

“若某知锦官,与民休息,不言不语,不做不为,可会有良吏之赞?可会有你等随某来洛阳之事?”

那人沉默,随后一拱手,悄然坐下。

陈佑再次问道:“可有疑问?”

没有回应。

陈佑重重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懒政怠政,可为良吏好官否?”

听到一阵稀稀拉拉的“不可”声响起,陈佑又道:“常人之君子贤人,为官却未必是好官良吏。”

看之前那几个站起来的似乎还有话说,陈佑揉了揉眉头,没让他们说话,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语:“注意这个‘未必’,意思是什么,意思是可能有君子贤人当了官也是好官良吏。同样的道理,道德有缺的人也可能是好官良吏。

因为评判一个官员的好与坏,看得是他对朝堂、对国家、对人民有无益处,而不是看他的道德水准。有益,那就是好的,有害,那就是坏的。如此简单,诸君可认同?”

等了一阵,没有反对的声音,陈佑总算松了口气。

整理了一下思绪,陈佑继续道:“常人之才是学识、是武艺,是琴棋书画、是通晓古今,是心中万卷书、是笔下千言语。然而,官吏的才却是治国安邦、守土抚民。

我们当然希望上至宰相下至胥吏皆是德才兼备之士,然此等人,何其之少!由此,朝堂也好、州县也罢,必然少不了德高而才薄、才高而德薄之人。朝堂铨选,首重德才兼备之人。其下,德高者可为言官、文学;才高者则掌职事、知州县。”

说到这里,陈佑重又精神起来,语气也有些激昂:“陈某办这个书院,便是希望所有学生都能德才兼备,陈佑讲这个为政,便是希望学生中为官的那些人也能德才兼备!若是你有德无才,我宁愿你远离官场做一君子贤人,也不要去做一个懒政怠政乱政,以致祸民的官员!”

陈佑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初步树立了“不要从道德上去臧否一个官员,而要从施政结果上去臧否一个官员”的概念。

其实,这个道理,绝大多数官吏心里都知道,也有不少人认同。

但是,不得不说,“从道德上否定敌人肯定自己”,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手段。

斗倒批臭,斗倒批臭。

你不把斗倒的敌人批臭,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正义性与正确性?

你不把斗倒的敌人批臭,岂不是还要防着敌人东山再起?

失败者不需要好名声,胜利者不可能有缺点。

然而,陈佑认为这样的模式很可能会演变成党争。

比如欧阳修扒灰这件公案,没办法从政事上攻击他,便从私生活上来攻击。真假已经无所谓了,百姓总是喜欢传播桃色消息,事情传开,即便你问心无愧,还有脸留在原位?

而像林祚大被逼在大会上写纸条证明叶静宜是处女,联邦**官提名人被告性侵不得不公开自己的性经历。

无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无论最后会达到什么结果,为得都是从道德上打击对手,古今中外皆然。

当政治斗争发展到对人不对事之后,就可以称为党争了。

校长后来的对手多是自己以前的学生,陈佑不觉得自己就能让所有学生忠心不二。

为了避免以后同自己的学生陷入党争,那就一开始养成对事不对人的习惯。

当陈佑宣布下课之后,真理堂里的气氛十分沉闷,所有人都在思考,陈佑所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

而陈佑自己也在反思,有没有漏洞,如果有人攻击,要怎么补救。

没有人闲聊,一群人沉默地走出真理堂,各自散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一章 勿论贤愚皆可用

陈佑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尤其是现在河南府尹未定,在那些“消息灵通”的人眼中,少尹陈佑有很大的可能接任府尹。

于是,他的言行举止,自然会被关注,被传播,被议论。

也就是现在不少官员都是由晋臣变为周臣的,这才没多少人揪着陈佑当初临阵降周的事情批判。

说起来,陈佑、黄世俊两个现在成了标杆,同孟蜀投降的那些节度使一起被周国当作弃暗投明、良禽择木的典范,用来劝诱其余诸国文官武将。

总之,陈佑在书院的那一番话很快就传开了。

有些人会原原本本地传播,以让听众正确理解陈佑的意思;但也有些人会截取甚至修改其中一部分,比如“陈将明说贪财好色刚愎自用的官员是好官”,为的是什么,想必大家都能懂。

冯道、李明卿第一时间给陈佑去信,信中免不了把他教训一顿,冯道更是好一番臭骂,陈佑不得不写了两封长信去解释,同时保证自己日后绝对不冒失地说话了。

嗯,他说的都是深思熟虑的,从不冒失。

官员知道了,小民知道了,自然得让官家也知道陈佑这“无耻的嘴脸”才好。

只不过赵元昌的消息渠道不少,除非内外一致想要拦下某个消息,否则他总能得到事情的真相,至少是表面的真相。

比如这一次,虽然不少言官断章取义地弹劾陈佑,但赵元昌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陈佑讲课的完整记录,多次核对之后可以保证一个字不差。

坐在他对面的胡承约正在翻看另一份记录。

赵元昌登基之后,胡承约入京任秘书省秘书郎,之后升任太子舍人——因为没有太子,所以他还是随侍君前。

没过多久,又先后任太常寺丞、尚书省右司郎中,现在是御史中丞。

一年多时间,自从六品到正五品,对圣眷正浓的胡承约来说有些慢了。

不过言官这东西,总得抓在手里才好,于是胡承约不得不停下升迁的脚步,留在御史台替官家抓好御史言官。

反正这时候超迁也不是什么大事,昨日白身今日宰执都不少见,只要能让赵元昌满意,升迁的问题,毛毛雨啦!

胡承约一边翻看手中记录,一边转动脑筋,思考赵元昌的意思。

陈佑那天所说的话,涉及到两个问题,一个是官吏的考核,一个是官吏的监督。

考核由吏部来,但是监督,却是御史台的事情。

不管事实如何,至少表面上如此。

因此,身为御史中丞的胡承约不得不考虑,赵元昌对陈佑这番话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赞同的话,又到什么程度。

这将决定他会怎么说。

从幕僚起家的,都得熟练运用说话的技巧,愣头愣脑地直言不讳,不是真傻就是别有心思。

只可惜,这两天弹劾陈佑的奏章还没被驳回,如果胡承约没看错的话,旁边那个木几上摆着的就是那些奏章,显然官家还没有批复,但也没决定就此留中不发。

而他来到这殿里,官家也只是让他看看这记录,之后就自顾自地批阅奏章,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文字再多,也有看完的时候,胡承约眼睛无神地盯着最后一页纸,迟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元昌终于放下手中朱笔,抬头问道:“怎么样,德俭有什么看法?”

胡承约回过神来,将书页合上,略一沉吟便答道:“言辞新颖。”

他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赵元昌满意。

赵元昌敲了敲桌子,面色平静道:“德俭,我问的是你的想法。”

虽然两句话听起来差别不是很大,但胡承约知道自己要是再用那些不沾责任的话来糊弄,被贬官都是小事。

只能赌一把了。

胡承约仔细回想赵元昌选人用人的标准,心渐渐安定下来,缓缓开口道:“回禀官家,陈詹事这一番言论,着实有可取之处。”

“哦?”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但赵元昌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直教胡承约心头猛跳,以为自己猜错心思了。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说错了也得继续说下去,还得说得有道理,或许能让官家改变主意。

胡承约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面容严肃,继续用平稳地声音解释道:“陛下,臣以为,‘官吏之才乃治国安邦、守土抚民’一句,甚是有理。陛下用人,所为者便是守土安民,而非道德文章传世。”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赵元昌一眼,可惜依然看不出什么,只得继续道:“譬如三司度支之官需得理财之才,刑狱大理之官需得公正知法,诸地将领需得有战必胜。至于其人是廉是贪,却非朝堂所重。夷吾三战三走、数欺鲍叔,而齐桓用之九合诸侯;淮阴寄食叛楚、曲逆盗嫂受金,而汉高用之一统宇内。”

不论是齐桓公还是汉太祖,能成功都不是依靠一两个人,而是有多方面的因素。但用来做例子,虽然不严谨,也能勉强说服人。

果然,只见赵元昌微微点头。

胡承约见此,悄悄松了口气,看来没猜错。

然而不等他彻底放松,就听赵元昌再次问道:“胡卿以为道德之士无用乎?”

“圣君在位,则国有贤人。”胡承约立刻就把住了赵元昌的心思,一点也不耽搁,“圣天子外服远夷,内兴教化,若有贤人,当令其教化士庶,岂可以庶务困扰之?”

赵元昌终于面露满意之色。

一个有主见有能力的帝王,选人用人全看其能起到什么作用,而不是看他的风评毁誉。

贪财也好,好杀也罢,放到合适的地方能起到一般人所起不到的作用。

有能力的贤君子当然要重用,没有能力的“才子贤人”,做一个牌坊就好了。

一番君臣问对之后,胡承约什么吩咐都没接到,就退了出去。

只是,当天下午,所有弹劾陈佑的奏章都被驳回,几个骂的狠的言官直接被贬至蜀地羁縻州县。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二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一)

赵元昌没有颁发类似求贤令的诏书,但是这些动作无疑表明他也有魏武求贤之心。

这年头,只要撕破脸来,文武将官少有干干净净无懈可击的。能有一个不以道德论高下的官家,显然要好伺候得多。

至于欣喜若狂?

不存在的!还是那句话,谁都不干净,你不掀我老底,我也不揭你伤疤,你好我好大家好。反正周国立国不久,短时间内能掌权的还是那些经历过前朝的人。

赵元昌这一番作态,一来是为了激起底层年轻官员的奋起之心,二来也是对沈、燕等国将官做出的承诺。

只不过,赵元昌也没有一味地强调“唯才是举”,贬谪了几名言官之后,他又嘉奖了数位贤良善人,加官、赐物、旌表乡里等措施一个不缺。

总之就是表明朕依然要以德治天下,只不过是选人用人不拘一格罢了,你们这些人不要闹得太过分。

九月初五,陈佑第二次去书院讲课。

这一堂课同样超出了陈佑的规划,与其说是讲课,不如说是辩论。

好在经过十天的思考讨论,已经有人认同陈佑的想法,争论起来战斗力颇为不俗,总算没有出现陈将明舌战群儒的场面。

一开始陈佑还想着把课堂引向自己先前的规划上去,尝试了两次之后,终于放弃了,在书院中,他不想用强权来获得思想舆论上的胜利。

嗯,这仅限于书院里,在书院之外就不是学术讨论,而是政治斗争了,自然要用尽一切正当手段去“讲道理”。

于是,放弃了正统授课模式的陈佑说出了“理越辩越明”这句话,然后立了一些规矩。

比如在他讲课的时候要提问得先举手,得到允许才能起立说话。同样,问其他教员生员也得先举手。

又比如争论的过程中不准辱骂他人,更不准一句车轱辘话来回说。

这一堂热闹的课结束没多久,真理堂外面就多了一块山石一块木板。

山石有半人高,一面光滑如璧,上面阴刻着“理越辩越明”这五个字,立在正门墙脚。

木板挂在山石上方的墙壁上,罗列着经过完善的规矩。

由于陈佑的为政课,书院不再像锦官书院那样各学院泾渭分明了。

每天都会有人因为观点对立而辩起来,然后引起围观、站队,守门的学生也不必再费心思想一个足够吸引人又能争辩很久的话题了。

只要涉及到为政课上的话题,哪怕算学院的学生也能壮着胆子说几句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看到别人高谈阔论诗书经典就低着头绕开。

河南府尹已经空缺十多天了,陈佑这段时间感觉无比轻松。

将府兵团练收拢到手里,终于可以开始规范商税了。

正好以阎家为首的一干河南豪富一直在试图拉拢他或者他手下僚属,他便放出口风要征收高额商税。

通过女眷们的后宅交际,河南府一干人都知道,这只是陈詹事在漫天要价,等着大家落地还钱呢!

恰好,据说陈詹事最近在宣扬什么“贪官只要有政绩就好了”。

真巧啊哈哈哈!

上午的公文批完,陈佑直接就回府了。

只要不是在中枢,没必要在衙门里待一整天。

再说了,这年头县乡有什么事情,都是官吏乡绅商量商量就解决了,除非事情没办法捂下来,才会捅到府衙里。也就附郭县会那么倒霉,大事小事府衙都能很快知道。

陈佑会府,自然不需要门房通报,手里拿着一叠文书进了门直接朝书房走去。

庞中和现在不会再跟着陈佑后面随时侍奉了,他要渐渐独当一面。

虽然有潘美这个女婿,也有陈佑这个世交,但庞家目前的境遇真算不上好。

庞中和已经二十岁了,不急着议亲,但也得想想未来该怎么办。

陈佑现在准备把他放出去,专门负责某项事务磨炼一番,三五年后有个六七品的职事,不说重振门楣,至少也能讲一个出身好的媳妇。

离着书房还有几步路,就听到书房内传出的“咯咯”笑声。

也不知道是哪个又把盘儿带进书房玩了。

陈佑脸上带了些笑容,脚下不由加快脚步。

走近了,书房门狭了一条缝,门缝里传出欢快的声音。

“这是几?这是几?”

幼稚地逗孩子,毫无疑问是想要一个小孩的李疏绮。

而一会啊啊叫,一会咯咯笑的,自然就是才开始学一些单音节字词的盘儿。

陈佑脸上带笑,正要推门进去,却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感觉门上有水?

后退半步,抬头一看,门板和门框之间斜倚着一个巴掌大的纸盒,能看到沿着折缝渗出的水渍滴到门板上。

此时,书房里除了盘儿依旧在啊啊直叫外,李疏绮的声音却消失了。

不用多想就知道她现在正紧张地看着门口。

陈佑无奈地摇摇头,自从跟她说了一些搞怪方法之后,便乐此不疲的在家里尝试。

也就是现在没有塑料盆,也没有塑料袋,用陶盆泥盆又容易伤到人,这才叫陈佑发现了破绽。

不然的话,妻儿正在房间里逗乐,急着进去的陈佑必然要中招。

伸手从靠近门轴的地方推开木门,门上搭着的纸盒掉落下来,啪嗒一声摔成一摊,纸盒中还剩着的一半水四溅开来。

还好陈佑身手灵活,推门的一瞬间便向后挑开,躲过了四溅的水珠。

于此同时,房内传出一声“啊!”

语气中满是失望。

陈佑先是得意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沉着脸迈步走进书房。

书房内,李疏绮坐在椅子上,一脸失望地看着地上的纸盒。

她旁边是抱着盘儿的南桑。

盘儿见到陈佑进来,伸出白嫩地手臂,兴奋地直蹿。

南桑连忙抱紧盘儿,声若蚊蝇地喊了一声“老爷”。

陈佑鼻腔出气,嗯了一声,正准备说话,就见李疏绮仿若白兔一般来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抬头问道:“佑哥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看着满是崇拜和好奇的眼神,陈佑再绷不住,脸上重新浮现得以的神情。

“你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三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二)

李疏绮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就要举起胳膊拍打陈佑,却突然停顿下来,十分温婉地看着陈佑柔声道:“你说。”

见她如此,陈佑哪还不知道她这是想在南桑面前表现出大妇的沉稳。

只是,都能做出在门头摆机关暗算丈夫的事情,这形象早就没了好吧!没看到一旁南桑脸上那僵硬尴尬的笑容嘛!

不过对李疏绮这种想法,陈佑是非常赞同的。

陈佑同南桑感情不错,所以他更要注意平时的妻妾分别,尤其是在妾室有了长子的情况下,绝不能分不清轻重,叫妾室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真要闹到家宅不宁,却是害了一家人。

故而,陈佑神态也愈发沉稳,指了指门板上的水渍。

李疏绮立刻就想明白了,懊恼地嘟囔一声。

眼珠子一转,轻咳一声,拿着腔调道:“我去看看饭做好了没,南桑,我们一起去。”

陈佑颔首让开一步,手中文书扔到书桌上,顺手从南桑怀里接过闹腾不停的盘儿:“盘儿就放我这里。”

午饭之后,在南桑房间把盘儿哄睡着,陈佑揽着一脸慈爱看着孩子的南桑,理了理她的头发,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个娘亲的样子了。”

南桑靠在陈佑怀中,眼睛没离开盘儿,听了陈佑的话之后舒服地哼了一声。

自从陈佑成亲之后,两人这般相处的次数一下少了许多。

头上多了一个夫人,便是南桑没什么野心,心里也难免有些不舒畅。

好在李疏绮不是什么阴沉的性子,几个月下来两个人关系倒有些真正的闺中密友的味道。

当然,这也和南桑小意奉承有关。毕竟李疏绮可是三品郡夫人,娘家更是当朝宰执,真要管教后宅,陈佑也不好随意插手。

陈佑好笑地拍了拍南桑:“行了行了,你也睡吧,天天带孩子也累。”

说着,不由教训起来:“我说请一个仆妇来,你偏不愿意”

“自家孩子为甚要给别人带?”南桑说起来却是振振有词。

不是她小家子气,实在是以前听说过高门大户里有把妾室生的孩子寄养在正妻名下的情况,这才不想放开自己的孩子。

陈佑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反正家中也请了仆妇帮佣,不至于让南桑一边带孩子一边干活,累点就累点吧。

待南桑搂着盘儿躺好,陈佑忍不住捏了捏盘儿嫩嫩的脸庞,在南桑嫌弃的目光中笑着关门离去。

来到卧房,李疏绮正趴在床上看话本小说,什么庄重沉稳,什么淑女气质,这时候都丢到一边去了。

裙摆滑落到膝盖弯处,光滑的小腿曲在空中,不时摆动一下,甚是可人。

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陈佑,将话本一推,完全趴倒在床上,侧着头仿若咸鱼一般叫道:“好累啊!”

陈佑不理会她,坐到床边拿起话本看了看封面,,没听说过。

翻开来看,字蛮秀气的,竟然是手抄本。

“都说夫妻恩爱,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听到这似是娇嗔的话语,陈佑放下话本,直接朝身后倒去:“我给你压一压。”

后背正好枕在李疏绮后腰处,惹得李疏绮惊叫一声,连忙翻身推开陈佑,陈佑自是不依,转手就抓住她,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闹了一阵,两人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

陈佑抓过枕头塞到脑袋下面,拿起差点掉下床的话本,就这么躺在床上看起来。

他是横着躺的,李疏绮坐在床头想把他推开,试了几次推不动,直接就把腿搁到他肚子上,两人这么形成了一个“十”字。

安静了一阵,李疏绮扳着手指头道:“我照你说的去做了,韩家嫂子那几个人说过两天来家里拜访,刘三嫂当时神情就不对劲,她家里应该不太乐意。不过阎家大婶倒蛮好的,临走的时候叫二嫂子送了一个簪花给我。”

夫人外交,后宅之间的交流不比前院来的轻松写意。

好在后宅的倾向要随着前院,陈佑这才能从李疏绮的描述中猜出一二。不然的话,女人的心思真的不好猜!

想了想,陈佑开口问道:“江家呢?”

听到问话,李疏绮撇了撇嘴:“江家那个四娘子我不喜欢。”

陈佑直接就愣住了,无奈地苦笑着道:“所以你没跟她接触?”

“嗯!”李疏绮理直气壮地点点头。

陈佑还没来得及叹气,李疏绮又道:“不过我昨天同他家的大嫂一块去了景龙宫,玩得蛮开心。”

好吧,陈佑不知道她特意提出来不喜欢江四娘子的逻辑是什么,好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便夸了李疏绮几句,至于逻辑道理,丢掉吧!

没办法,同自己的女人讲道理,那是永远讲不通的。

等你能讲通道理的时候,估计就不是你的了。

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这些就不适合说出来了。

在后宅歇了一阵,陈佑回到书房。

没多少政务要处理,更多的是写文章。

陈佑现在没事的时候只写三种文字。

第一是各种公文,尤其是直达御前的奏章,这是吃饭的本事,多练练没坏处。

第二是他的种种不成熟的想法,先记录推演,再根据实际情况或修改或废弃。涉及范围较广,说起来类似于现在的文人著书立说前的准备工作,可只要不实施,就没什么用处。

第三则是他记忆中的一些关键物事,比如牛痘、玻璃、香皂等,都是一些有雏形的东西,但想要进步必须点破一层窗户纸。

像蒸汽机这种东西,陈佑虽然知道基本原理,但他觉得目前的技术水平达不到要求,也没有那个需求。

为了节省本就不多的工匠,还是先把有限的力量用到能迅速提高生活水平的东西上去吧!

没过多久,纸上就出现了十多个名字,都是洛阳周边佛寺的名字。

有名的比如白马寺、少室山那个小林寺,都在上面。

洛阳佛寺那么多,类似于白马小林这样的大寺,只要不是民怨太大,陈佑还是希望能合作的。

朝廷能力有限,没办法深入基层,与其让乡民被邪神淫祀拉拢,还不如交给驯服的佛道两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四章 你猜我猜巧不巧(三)

九月初八,河南知府一职终于定了下来,出乎意料,竟然是原本的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林师德外放!

不是府尹也就算了,就连这个知府,前面还得加上一个“权”字——权知河南府事。

据说原本是让永兴军节度留后知河南府的,正好可以趁机取消永兴节度。

没想到北面传来消息,契丹趁着秋高马肥之时攻燕。根据收到的消息,燕国很有可能撑不住。

这时候赵元昌刚定下先南后北的基调,北边面对弱小的燕国总比直面契丹要好,当即一面派人联络燕国官员推动燕国向周国求援,一面吩咐边疆备战。

北面备战需要人了,赵元昌大笔一挥,把等着继承节度使之位的永兴军留后调了过去,永兴节度顺势取消。

之后,给东北主帅冯晖加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河北都监,总领河北军事,太原节度使焦继勋则兼河阳都监,振武节度使折从远兼河朔都监,永兴军节度留后高良才任河北转运大使。

总之就是把大河北地区,划分为河北、河阳、河朔三块,三名大将每个人负责一块,但是在必要时冯晖可以调度整个地区的兵马。

相比于之前传闻调任知府,高良才当然是愿意当这个转运使,负责大军粮草后勤,说不得就能因功封爵。

但是河南府不能没人啊,赵元昌又不想让陈佑执掌河南府,正巧,多出来一个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

更巧的是这个兵部尚书存在感太低,基本上没什么作用。

于是,林师德就倒了霉,赵元昌召他谈了几次之后,深觉此人可有可无,于是一纸调令就下来了。

事情定下来当天,历仕数朝的冯道就差人把林师德的生平信息送到陈佑手中。

久居高位就有这样的好处,京外刺史节度,京中尚书卿监,基本上都能知道个一二。

九月是个多事的月份,九月初九重阳日,当今官家于广政殿宴请耄老,得知华山有得道大贤、唐皇赐号的清虚处士陈抟隐居,当即遣中官持礼相邀。

重阳这一天,陈佑登周山。

而其幕僚韩向阳,则带着陈佑手书,登嵩山,拜访小林寺。

带着两个健仆一路登上少室山,待知客僧通禀住持,韩向阳自去前殿参观。

重阳登高,这少林寺游人颇多,既有信众,也有不信之人。

信与不信很容易区分,信众到了寺庙,哪怕只是进什么庙拜什么佛的泛信之人,也会严肃认真;但不是信众,即便心存着鬼神不可辱的想法,神态上也要稍微轻松一些。

韩向阳就是这般轻松,这里转一转,那里看一看,显得十分感兴趣。

陈詹事虽然叫他来劝说小林寺,但就看詹事那不在意的表现,便知此行成败都没什么影响,毕竟周边僧寺不少,没了一个小林寺,还有其它寺庙可以选择。

当然了,要是能成那是最好,毕竟这也和自己的能力挂钩不是?只不过没有太大的压力,心态放松之下在交流中不容易出错。

等了没一会儿,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和尚在一干僧众的护持下朝韩向阳走来,一路上信众皆双手合十口称大师,而这一群僧众则回礼檀越。

这和尚身披浅红袈裟,头戴山子帽,显得颇为富态。

他身边的和尚大多穿着褐衣,没有戴僧帽,就这么露出青色的头皮,头皮上也没有结疤——再过两三百年才会出现点戒疤这种不人道的传戒方式。

这时候的小林寺还不是禅宗的天下,住持宏泰就是律宗的,他身边的和尚也是有禅宗有律宗,得等到“革律为禅”之后,小林寺才能正式称为“禅寺”。

嗯,律宗的高僧也可以称为律师,比如律宗的中兴之祖大智律师。

宏泰来到韩向阳面前,微微抬头看着韩向阳的眼睛,出声问道:“未知先生来此,还请入静室详谈。”

没有称檀越,是因为韩向阳没有给香油钱。檀越与和尚之间是布施者与受施者的关系,叫你一声檀越施主,那就意味着要你布施了。

韩向阳此来不知是敌是友,宏泰能称一声先生,还是看在陈佑的面子上。

当然了,陈佑的面子也不好使,好使的是陈佑手底下抓着的权力。

穿过殿堂来到一处静室,分了主客坐下之后,宏泰挥手将其余僧众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两个小沙弥伺候着。

安静了一会儿,宏泰率先开口:“不知道陈詹事叫先生来,是有什么吩咐?”

韩向阳略一沉吟,决定开门见山:“我来时,见山下阡陌纵横,那都是贵寺土地吧?”

宏泰一听,顿时心生警惕,低声宣了一声佛号,口中道:“我佛慈悲,那些田地皆是贫苦百姓在种,总算能养活了一家人。”

答非所问。

韩向阳心中冷笑,嘴上问道:“不知佃租几何?”

宏泰看都不看韩向阳,手中转着念珠,丝毫没有停顿地道:“我佛慈悲,这租子却是从未收过。只是种地的皆是信众,平日里添一些香油供奉佛祖菩萨,贫道等人也不能拦着。”

没成想这和尚脸皮这么厚!

韩向阳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同他争辩,直指问题核心:“贵寺田地如此之多,不知这税赋交在何处?”

原来是为了钱!

宏泰叹了口气,低垂眼睑,口宣佛号:“清净之地,却不当沾染世俗。”

“呵!”

这一声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嘲弄。

韩向阳点了点桌子,朗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僧寺道观概不能免,大师以为然否?”

宏泰深吸一口气,脸上也带了些严肃:“我等虽是世外之人,但天子有令也不得不从。”

“那好,既然如此,这小林寺内还行不行周法了?”

话音未落,不等宏泰解释,韩向阳又问道:“若行周法,你这税赋是交也不交?”

宏泰听闻,面色悲苦:“自然是交的,只是那田地皆是善人家赖以为生之法,实在是实在是”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五章 空辩不若实为证(一)

韩向阳没有让宏泰继续“实在是”下去,端起黑陶碗喝了一口,啪地一声放到木桌上,眯着眼睛看着宏泰:“陈詹事知晓贵寺传承悠久,不忍断了传承,所以才派某来商议商议。大师要知道,这河南府可是有百八十座寺庙啊!”

“呵、呵。”听到这直白的威胁,宏泰脸皮直跳,干笑两声。

任何传承久远的寺观都会经历多次破落和再兴,小林寺也不例外,尤其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小林寺那金佛、那香油钱,可是有很大吸引力。

按道理,身为住持,对此应该早就看透,不生悲喜平淡以待才是。

但宏泰就是不甘心。

当年会昌灭法后,小林寺破败不堪,他师父行钧受邀住持小林寺,修殿堂、铸佛像,四十余年才让小林寺重又恢复往昔几分声势。

只可惜宏泰接任住持之后,一来名声没有行钧那么大,二来又经历了两次改朝换代,小林寺颓象再显。

若是从陈佑之言缴纳田税,小林寺怕是一下就要跌落一个台阶!

但若是不从,能挡住当然是好,一旦挡不住,只怕又要重演灭法之祸了!

何去何从,宏泰心中一时难以定夺。

手中念珠转得更快了,他得好好想想,若是不从,有哪些关系可以用一用。

宏泰在思考,韩向阳也在思考。

他却是想到了来之前陈佑说过的话:当初禅宗之内尚有顿悟渐悟之争而分立南北,如今这不同宗派之间也不可能一片和谐,须得令诸教派成众狼争肉之势,才能国家安稳。

而现在,胡教诸派虽有龃龉,但门户之见却不是很大。

比如宏泰,他习的是戒律分属律宗;他师父行钧习的是,人称法华行钧,分属天台宗;他师祖则号素禅师,禅宗的。

除了那些各教派衣钵传承的“某祖”,绝大部分和尚教派归属都不是那么分明,平常时候自然也争不起来。

陈佑没说要怎么才能挑动和尚斗和尚,但韩向阳感觉宏泰似乎不太愿意妥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朝这方面想。

如果能让这些和尚认同“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恶”的观点,那么为了消除异端,被取消的那些特权显然就不重要了。

问题是,该怎么做?

好一会儿,宏泰终于开口了:“韩先生,不是贫道不想交税,实在是那些田亩收成不好,百姓辛苦一年,不过是仅能糊口罢了。”

想来想去,还是平民百姓最好用。

毕竟小林寺田地近万亩,佃户无算,真要是闹起来,河南府怕是承受不住。

只不过这是一把双刃剑,除非是逼入绝境,否则宏泰也不想用。

韩向阳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悲苦的宏泰,沉声道:“主持定要不从?”

宏泰垂首,宣了一声佛号,转了几颗念珠之后才道:“非是不从,只是那地交给百姓,就不是贫道所能随意处置的,不若请府衙遣人自下田收税便是。”

居心叵测!

韩向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盯着宏泰一字一顿问道:“住持当真做此想法?”

宏泰心中一突,强压着不安,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还望上官体谅则个。”

待韩向阳离开,宏泰皱着眉考虑了一阵,叫来一个小沙弥:“你去把宏澄叫来。”

周山山顶,冠上簪花的陈佑抬起手里木杖,指了指山下风光道:“这周山还是太矮了些!”

他身边只有寥寥几人,重阳有假期,书院师生大多出去游玩登山了。

正如陈佑所说,周山还是矮了些,周边的北邙山、嵩山、龙门等,要比周山有趣的多。

跟在他身边的汪弘洋笑道:“今日登周山,明日登嵩山,詹事迟早能到更高峰。”

一语双关,众人一齐说笑两句,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过了一阵,一行人兴尽而返。

走到陈佑那坐落在半山腰的阁楼,二楼刚刚备好酒席,便一同入座。

饮了菊花酒,吃了蓬饵,酒席上的话题渐渐偏向了书院里的情况。

李华宇当先开口:“如今书院学生心思浮躁,长此以往,怕是要荒废了课业。”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等着听陈佑的回答。

陈佑将口中菜蔬咽了下去,又端起酒盏喝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始说话:“辩的多想的多,多思考总比不思考要好。”

另一个司业胡德佑带了些忧虑:“然则我观这些学生,却多是为了辩而辩,狡而少思,有害无益。”

李华宇补充道:“不仅仅是学生,部分教员也有此倾向。此等情形,叫我想起了古时名家作派,实不是什么好事,还望山长拿出一个主意来。”

名家的本质是研究名与实的关系,但流传开来的故事却给人一种诡辩的印象。

总之,李华宇在此时提到名家,绝对不是夸奖,而是在说那些学生开始沉迷诡辩,这当然十分危险!

陈佑沉默了一瞬,随即问道:“你等可知院生所争者主要是何事?”

吵了这么久,什么是好官怀官还有不同的意见,但吵着吵着,基本上大家都赞同官员应该从庶民的角度来评价。

这样一来,这个问题也就没有再争论的价值了。

毕竟能说的都在课堂上说过了,除非说出花来,否则是吸引不了围观群众的。

是的,目前书院里热衷辩论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杠精,就是想同你吵,一定要吵到你认输。另一种人是喜欢主导局面,享受被拥护的感觉。

杠精终究是少数,而对第二种人来说,吸引不了围观群众的话题都是无意义的,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要找其它的话题。

听了陈佑的问话,汪弘洋等人面皮抖了抖,好一会儿,汪弘洋一脸纠结的说出几个典型的例子:“比如‘煎茶好还是煮茶好’,‘早晨背书好还是晚上背书好’,‘帝舜的重瞳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都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偏偏很多人感兴趣,每次都能吸引一大批人参与争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热度网文或者rdww44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第三百六 空辩不若实为证(二)

陈佑沉默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以前看到过的几场学生辩论。

当年他只不过是县官,去的学校也只是县里面的普通高中,高中学生的辩论会或许会好看,但十有是揪着一些没有营养的点来争论。

就像现在书院里的学生一般,要不就是和大家生活比较贴近的,要不就是扯上名人。

怀念一阵往事,陈佑回过神来,见大家都看着自己等待回复,不由笑了出来:“都看我作甚?学生想法多那是好事,总比一潭死水要好嘛!至于诡辩,这样,我有两个提议,你们看看书院能不能接受。”

顿了顿,没人说话,陈佑便开口了:“首先,就是书院组织辩论会,谁提出一个新的想法,可以每天一次,也可以每周一次,甚至同一次可以有好几场同时进行。想要辩论的双方提前申请,书院统一安排,具体规程你们再商量商量拟一个出来。”

围坐在桌边的几人考虑一番后,尽皆点头。

汪弘洋适时开口问道:“不知第二点是什么?”

陈佑拿起筷子敲了一下酒盏:“诡辩之术在于打乱听者的思考方向,只要能把听众的思路引到他想要的方向上去,基本上就赢了,但是最怕的就是实证。”

说到这里,他沉吟一番,想出了一个例子:“譬如白马非马,若公孙龙在此,我等无须同其争论,只需要牵来一匹白马,观其形体似马,观其行止似马,听其鸣叫似马,进而剖其骨肉、观其脏腑、尝其筋肉,皆似马,便是其人如何诉说白马非马,我们也认为这就是马。”

说完之后,陈佑停了下来,留出时间让众人思考。

待陈佑咽下去一块驴肉,又喝完一盏菊花酒,一群人才深以为然地颔首点头。

陈佑笑了笑,接着道:“书院可立下规矩,如若辩论主题涉及实际,申请之后必须提交真实的调查记录,才能开始辩论。就是要他们先去实践,毕竟,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手段嘛!”1

贾义提出了疑问:“若是两者的结果截然相反,却都真实,这又怎么办?”

陈佑哈哈一笑:“如果都是真实的,存在即合理,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甲的观点正确,乙的不正确,但换到了另一个条件,又变成了乙的观点正确,甲不正确。”

说着,他端起酒盏:“就像这杯酒,现在甲乙争论我这酒盏中有没有酒,甲先过来看了,是有酒的。”

他没说完,有人点头,想要听接下来怎么说,也有人一脸恍然,明白了陈佑的意思。

陈佑看了一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倒悬,他目光灼灼:“现在乙来看,这酒盏中却没有酒了。”

到了这一幕,已经不需要陈佑再总结了。

等到大家理清思绪,陈佑最后说道:“书院要为学生创造实践的条件,当学生没能发现其中问题的时候,书院要发现问题并指出问题。如果有学生实践之后发现自己错了,书院也要记录下来并宣传出去。当然了,宣传的时候要有技巧,比如甲和乙同时发现了早上落水不会死,而不能捧一人贬一人。

我们支持学生出现错误之后改正,但是不能责怪学生出现错误,毕竟,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过,若是同一错误再三犯,这也是不能容忍的。

总之,意见是这么个意见,具体怎么做,你们拟一个章程出来,等我看过之后没问题,就照此施行。”

嘉定二年的重阳节就这么过去了,九月十一,整顿完毕的税曹终于动了起来。

首先是税率,按照府衙新发出的河南府税务令规定,各种交易,最低收取半成税,最高收取三成五的税。

这些税都是入城税,也就是你进城门的时候,根据货物售价来确定税额,相当于现代意义上的关税。

这个货物售价,特指在本城内的售价,税曹会不定期检查或者抽访,实际价格低于报价没关系,但若高于报价,陈少尹手里面的兵汉可不是吃干饭的!

陈佑魏仁浦等人也知道,河南府各城商户一定会想方设法逃税,不过既然征求意见的时候没出声,规矩定下来之后又被逮到,那就别管他陈大官人不留情面了。

所谓的征求意见其实就是通过后宅、幕僚放风,一开始陈佑放话要除了米面粮油之外的所有货物都征五成税。

各家女眷同李疏绮一起玩了几次,确定这可以商量,于是就开始有来有往的递话了。

陈佑这边授意税曹拟草稿、第一次改草稿、第二次改草稿

公门如筛,什么秘密都存不住,每一稿的内容都会落到需要它的人手中。

于是一边通过女眷游说李疏绮,进而影响陈佑,一边接触魏仁浦等人讨价还价。

终于,“陈少尹的幕僚们”收了足够多的“一点心意”,税收额度一降再降,降到一众人等勉强能够接受的程度。

他们心中鄙视陈佑的时候,肯定不知道,这个份额正是陈佑和一干幕僚最开始商议出来的份额。

收到的贿赂全部都投入书院中,至于名声,如果有人去查,就能发现陈佑一枚铜钱都没碰过,都是幕僚干的。

那陈佑知不知情?

呵呵,除非汪弘洋等人背叛陈佑,否则,没有证据的事情,谁知道呢。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阎诤臣一帮人在付出代价之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新的商税制度,言谈之间甚至还夸赞陈少尹果然不愧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啊!

这些“民”还不知道,为他们做主的好官正磨刀霍霍准备朝田税下手。

第一刀,砍向的是佛寺,哪些砍得重一些,哪些砍的轻一些,韩向阳正在一家一家筛查。

政事陈佑定下之后,具体执行和之后的监督都交给魏仁浦等人,他除了日常写一写文字,便是在河南府各处转悠,看一看在底层执行中究竟会出现什么问题,记下来考虑该如何解决。

他让学生在实践中探究真理,那他自己也得在实践中寻求当前的最优选项。只不过,他错误的代价比较大,影响的人也比较多。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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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章知府有新气象(一)

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不贴合实际就是空想主义。

如果陈佑能整理出一套适合当前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发展程度的理论,他管这个理论叫“封建主义”都没有问题,只是需要重新定义一下“封建”的释义。

只不过这个任务遥远而艰巨,就算真的完成了,想要推行开也十分困难。

陈佑准备先试试看能不能自上而下的缓慢改良,如果失败的话,再作其它想法。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那般自信,也做不到那样举重若轻。

陈佑这种轻松的日子没有过太久,被打发出京城的林师德来了!

林师德很委屈,然而这种委屈没办法告诉别人,或者说,他不能表现出委屈的样子。

一旦表现的委屈,那些落井下石之辈立马能给他扣上一个怨怼的帽子。

到了那时候,也不知道江相公能不能保住他。

想到江相公,林师德不由无力地靠在马车上长叹一声。

走了一个冯道,来了一个刘明,江相公在政事堂也不好过啊!

好在这段时间刘明染病,总算让江夏青能喘一口气。

来洛阳之前,江夏青同林师德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话,期间当然少不了鼓舞与画大饼,当然最重要的是谈洛阳的税改。

其余四处反馈过来的消息都是好消息,只是河南府竟然才开始有动作,江夏青虽然没有着急上火,但也叮嘱林师德,到任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哪怕是

“『逼』陈将明放手。”

马车内,林师德喃喃一声,调整了一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好养精蓄锐。马上就要到洛阳城了,他得让大家看到自己这个知府的威严。

洛阳城门内,陈佑坐在城门楼内等待林知府的到来。

此时城门内靠着城墙的那一片停了不少马车、牛车,府衙、县衙诸官,有头有脸的大户,这时候都来了。

跟着陈佑上城门楼,就意味着是彻底站到他这边了,因此,实际跟上去的只有两个人,一是税曹参军事魏仁浦,一是洛阳令孙宣怀。

魏仁浦是陈佑自枢密院就开始培养的,孙宣怀则是李明卿安排的。前者自不必说,后者考察一番后也是可信可用之人。

至于河南县的县丞,这时候要是抛下县令直接跑上来,就代表同县令撕破脸了。目前县令还算配合,陈佑自然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而那些没有上来的,除了江家是铁了心同林师德站一起,其余都是打定主意看看再说。

毕竟,这位是从副宰相的位子上被打发来做权知府的啊!谁知道还能不能东山再起。

城门楼周围守城的府兵都站的远远地,不敢听陈佑等人的谈话,自然也就无人能得知谈话内容。直到城外官道上出现林师德车队的影子,陈佑才带着两人施施然从城头走下来。

在周边等待的诸人吩咐抱拳叉手,或称詹事,或呼少尹,总之是挑不出来一点错误。

陈佑点点头,沉声道:“诸位,随我出城迎接林使君。”

“喏!”

一片应诺之声后,一群人走出城门,在离城门越十丈的空地上依照次序排好。

早在昨天,林师德就派人来通知了他会在什么时间段从哪个门入城,是以这个城门提前两个时辰就禁止闲杂人等出入,现在自然也不会有行人碍事。

过不多时,打头一辆马车停在众人面前,面『色』红润的林师德掀开障尘,踩着木墩下了马车。

陈佑当即上前一步,长揖道:“参见林使君。”

身后诸人齐声道:“参见林使君。”

林师德一怔,随即哈哈笑着快步向前,扶住陈佑之后朗声道:“陈少尹不必多礼!”

当初刘明一直称呼陈佑为“陈詹事”,既是尊重,也是在提醒陈佑,让他少管河南府的事情。而现在林师德称呼陈佑为“陈少尹”,却是在明确主次关系。

陈佑听了之后,脸上带着笑容寒暄,心里却在感叹事前的准备没有白费。

两人寒暄一阵,陈佑宣布今晚会有接风宴,让大家先散去,之后便请林师德回府衙细谈。

新的知府来了,除了府衙里的官员,河南、洛阳两县的令、丞、簿、尉也得一齐跟着去府衙。

在正堂坐下,陈佑向林师德一一介绍诸人。

两个月前还是他在听刘明的介绍,两个月后就变成了他向林师德介绍,不得不说感叹一声事无常。

只不过相同的是,当初陈佑是少尹,现在依然是少尹。

一如两个月前,介绍诸官的环节波澜不兴地过去了,除了林师德十分细致地问了问诸曹司最近的工作外,没有任何变故发生。

诸官退去,陈佑引着林师德来到新整理好的书厅。

书厅内原本带有刘明风格的装饰全部都换掉了,现在的知府书厅,就跟陈佑刚来时的少尹书厅一般空旷宽敞。

叫来专门负责林师德的仆役认脸之后,两人分了主宾坐下,一人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小口啜着。

林师德在考虑该从哪个方面入手谈话,而陈佑则回忆着林师德的资料,结合现在短暂的接触,对之前的判断做出修改。

林师德是正统的文人说他正统,是因为他当年是考中进士之后才踏入官场的,之后成了偏远之地的县令。

也是他运气好,几经调动之后入了石敬瑭的幕中。

即便才能不怎么样,但胜在勤勉可靠,石晋篡唐之后先后主持吏部、户部。

赵鸿运称帝的时候他刚任三司使没多久,立马就被踢到兵部去了——有枢密院在,兵部可以说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部门了。

总之,从林师德的经历来看,他人比较稳重,稳重就意味着不会轻易动手,也就是说,陈佑想坑他比较困难。

想到这里,陈佑暗自叹息一声。

正想着,林师德突然开口了:“陈少尹,据说河南府已经开始变动税制了,你能给我仔细介绍一下吗?”

这个问题十分正常,但也表明他似乎对税制感兴趣,陈佑顿时警惕起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或者”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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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章知府有新气象(二)

沉『吟』一番后,陈佑面『色』平淡地开口:“好叫使君知晓,按制,税曹是每月月末上报本月事项。税改本月才刚刚开始,要等到月末才能知道具体情况。”

“哦?”林师德敲了敲桌子,“税改事关重大,陈少尹不该仔细看顾吗?”

陈佑面『色』不变:“某来洛阳,非只为这一件事。再者,官府行事自有其法度,上官不解其详情而妄自『插』手,着实不智。”

林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能听出来陈佑这是在提醒他不要随便『插』手税曹的事情。

但他来河南府,即便是左迁,那也是带着任务来的。

首先就是替官家清除河南府内刘明的痕迹,其次就是替江夏青看着河南府的税改。

税改涉及利益,有利益就有冲突,有冲突就会有人上有人下,两个任务,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只是看起来陈佑似乎不愿意配合啊!

心中盘算一番,林师德缓缓道:“政事堂江相公对税改十分看重,你我二人还需多上心。”

陈佑附和一声,又说了几句,便告罪离去。

回到书厅,魏仁浦正等着,见了陈佑,立马起身:“詹事。”

“坐吧!”

陈佑摆摆手,径自走到书桌后坐下,笑着开口:“咱们这新使君对税曹可十分上心啊!”

魏仁浦沉默不语,他也不知道现在该说啥。

陈佑只提了这一句,就转开话题问道:“这几天怎么样?”

说到政务,魏仁浦立刻精神起来:“不是很顺利,显然那些人还以为我等就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竟然会真枪实刀地干起来,发生了不少冲突,这两天不少人都来找我想要说情通融。”

对此情形,陈佑早有预料,当即笑道:“无妨,就照之前商议的来,今天下午你去找府兵的王校尉,让他多派些人帮帮税曹。对了,阎家现在如何?”

“似是早有预料,既没有闹事,也没有来求情。”

“嗯。”陈佑点点头,“毕竟是阎相公家的,想来以阎相公的『性』子,也不想同江相公翻脸。”

陈佑口中那“阎相公家的”,现在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家中,听着堂内诸人的争论。

正堂里的这些人都是投靠了阎家的大户商贾,现在争的是晚上的宴会上该表现出什么态度。

按道理,陈佑这个少尹才来没多久,知府又是新来的,他们这些人不该这么快表态,不偏不倚等待双方争取才是。

然而,陈佑最近的做法让这些淳朴的河南府民众伤透了心,也伤透了钱包。

这些人,包括坐在主位的阎诤臣在内,一开始还以为陈佑只是想趁机敛财。即便最后定下那个不算低的税额,看在大家之前掏了那么多好处的份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啦,大家都是淳朴的百姓,咱们敬爱的陈少尹需要税改的政绩,咱们也不会拖后腿,税还是要交的。只不过有些货可能不适合入账,城门口那些兄弟,就当没看见吧!

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陈将明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叛变了革命!拿了钱不办事!税曹查的那叫一个严,魏仁浦那叫一个不近人情!

当初只有陈佑这个少尹,那是没得选择,现在新知府来了,他们想换一个合作对象了。

然后,阎诤臣纠结了。

在重阳节之前,他还和堂内这些人持着相同的想法。

可惜他那做宰相的弟弟在林师德调令下达之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把官家以及江夏青对税改的重视程度告诉自己的兄长。

阎诤臣得到消息之后,真的是欲哭无泪。

要是早知道这样,他一定不会同意现在的税额,不说全部免税,至少也得降到一成吧!

当时还是他劝大家:陈少尹收钱办事,态度这么好,咱们也不好让他太没面子,表面上税额高一点就高一点,反正也不是一定要交那么多。

暗里一阵叹息,阎诤臣干咳一声吸引大家注意。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阎诤臣。

“今晚你们该怎么就怎么,不要着急,我先试试林使君的想法。”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没过一天咱们就要多一天的损失,这叫人怎能不急?实在不行我家的商行先不进货了,我就不信了,把咱们都赶出去他陈将明能得了好去?”

阎诤臣还没来得及训斥,就听有人附和道:“是极!是极!咱们不进货了!”

“没错!总不能为了收税饿死全城百姓吧!”

阎诤臣猛然一拍茶几:“莫要胡言!”

“阎公”

阎诤臣瞪着眼睛看过去:“莫非你等不知陈将明在锦官府所为?”

锦官府,说实话陈佑没杀多少人,绝大多数都是抄家之后徒刑或者流放,只不过因为没钱打点,这些人十有七八都死在了刑期之内。

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弱弱开口:“现在陈将明只是少尹”

阎诤臣哼了一声:“此事自有我去交涉,尔等听候通知便是。”

这话十分强硬,只是他前不久就判断错误,这次又强硬地无视大家的意见,有几个心照不宣地对了对眼神,告罪散去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府衙这边,陈佑自林师德书厅离开没多久,府衙诸官陆续进入林师德书厅。

诸曹除了魏仁浦以外,皆是刘明留下来的班底。

现在林师德履新,肯定不会全部留任,至少会更换一两个,哪些留哪些换,就看这一段时间的表现了。

至于魏仁浦,毕竟是陈佑的亲信,去不去都不会让林师德有什么好印象,与其凑上去受敲打,还不如不去来得自在。

申时,陈佑先派了仆役去崔酒楼准备好酒席。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来到林师德书厅之外,敲了敲门朗声道:“林使君,咱们一同去酒楼?”

静了一阵,书厅内传出林师德的声音:“哈哈!正有此意!”

紧接着,木门打开,林师德满面笑容地出现在陈佑眼前。

陈佑正要开口,没想到林师德一甩袖子,大跨步向前走去:“陈少尹,咱们走吧!”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九章知府有新气象(三)

陈佑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跟在林师德身边,落后半个身位。

从石晋时期算起,林师德这也算是两起两落了。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住大起大落还能初心不变的,看起来他有些急了,否则不会一上来就问税曹,也不会有意无意就强调两人的主从之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林师德再急切,他一贯的沉稳性子还在起作用。

走了两步,眼看要出府衙了,林师德突然反应过来,肉眼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才继续向前,两人虽还有先后之分,但看起来不像之前那么生分。

出了门,马车已经备好。

虽说酒楼同府衙离得不远,走过去也不需要多久,但这就是身份。对普通百姓可以和颜悦色打成一片,但面对那些大户的时候,必须让他们明白上官就是上官。

官绅官绅,这年头能发达的大户,哪家背后没点关系?说不得七拐八绕的背景比你都要大,你不端着点架子,别人还当你软弱可欺呢!

走下台阶,陈佑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才走了两步,就听半弯着腰站在车辕上的林师德招呼道:“将明与我同乘吧,还能多聊聊。”

陈佑转身,笑着拱手:“敢不从命。”

过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衙役的护卫下朝定好的酒楼行去。

后面那辆马车是空的,陈佑和林师德都坐在前面的马车当中,这段路程不长,两人也只是闲聊。无非是聊聊洛阳的风土人情,各自从前经历的趣事,一时间关系似乎亲近不少。

马车停到酒楼正门前的空地上时,一干属官大户都等在门口。

见到陈佑与林师德从同一辆马车中下来,站在前排的一干人没什么反应,站在后排的脸上的表情就多变了。

同一干耄老寒暄几句,林陈二人并肩进门。

进门之后没有上楼,而是穿过大堂进入一间宽敞的屋子,这间屋子里早已摆好了桌椅酒食,十数位轻衣女子立在四周。

酒楼老板没有赔着笑来迎接众人,那些女子也只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朝入口处行礼,只不过没什么人在意她们。

对某些人来说,权力比美色要更加诱人。

酒宴之上觥筹交错,一开始的秩序在林师德的可以推动下渐渐消失,除了陈、林二人,很少有人还坐在原位上。

宴会是交际场所,到处串联、敬酒是必不可少的。

府县官员自然是谁都不得罪,但那些大户就不在乎了。

不,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他们要听背后关系的指示来表达自己的倾向,比如亲近江家的那些人,基本上抱团去敬林师德,而陈佑则被划在“上官们”这个群体中接受他们的敬酒。

对此,林师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倒是频频朝陈佑举杯示意,怎么看怎么像胜利者的示威。

陈佑脸上带笑,心里却在盘算该怎么对待林师德和这些大户。

如果林师德愿意放开税赋不管,全权交由陈佑负责,且不会拖后腿,陈佑自然乐得两人和平相处。

但是呢,林师德想的是,如果陈佑能什么事都听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少尹,那么他也不介意捧着点陈佑。

这是主官与佐贰官之间的天然矛盾,除非一方愿意屈服,否则争斗不会停止。

陈佑正想着,突然心神一动,抬眼一看,阎诤臣端着酒盏来到他旁边,举杯笑道:“我敬詹事。”

陈佑起身端起酒盏同阎诤臣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阎诤臣将空了的酒盏放下,拉过一把空椅子坐到陈佑身侧:“詹事饮酒甚是痛快!”

“阎君老当益壮。”陈佑笑眯眯地赞了一句,一转头,正迎上林师德的目光。

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各自转过头去。

阎诤臣呵呵笑着,也不知有没有看到这短暂的交流,一边拿起酒盏示意旁边的侍女重新满上,一边对陈佑道:“詹事为了咱们河南府也是辛苦了,现在林知府来了,总算可以歇一歇。”

听了这话,陈佑脑袋微侧,脸上笑容不变,朝东边京城方向举杯示意:“为君分忧乃是我等本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

阎诤臣也笑:“詹事同我家二哥都是一般忠于王事。”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孤零零坐在那里安静吃菜喝酒的魏仁浦:“魏司税最近也很辛苦啊!只不过魏司税实在是太过于严厉了些。”

陈佑放下酒盏,看着阎诤臣道:“也还好,江相公让林使君过来,着实让我松了口气。有使君坐镇,税曹也能放松放松了。”

阎诤臣神情一滞,林师德是江夏青一派的,税改是江夏青支持的,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当然了,这得亏了他现在还不知道陈佑打算清理田税,而江夏青则没考虑过这一次带上田税,毕竟目标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

得亏了他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到林师德阵营来对付陈佑。

心中存着心事,阎诤臣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草草结束了寒暄,端起酒盏走到另一堆人之间。

早有人盯着这边,阎诤臣一离开,立刻就有中年人满脸堆笑地来到陈佑面前:“陈詹事,我敬你!”

不得不说,这一场接风宴让原本因为被赶出京城而有些沮丧的林师德重新振奋起来,至少从大家的表现上来看,他这个知府还是很有号召力的嘛!

于是,第二天一早,陈佑刚到府衙,就被林师德派人请到书厅去。

才坐下,就听到林师德一脸自信的说道:“陈少尹,某昨晚仔细思量一番,府衙里有些人可能不适合目前的职事,是时候调整一番了。”

陈佑一脸茫然,不明白一向沉稳的林师德怎么会这么着急,难道不应该经过仔细观察、试探、拉拢之后才开始调整人事吗?

见他如此,林师德脸上得意一闪而过,紧接着语气温和地问道:“陈少尹对此可有什么建议?”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一十章知府有新气象(四)

不管林师德是什么想法,现在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听林师德这么问,陈佑抛开疑惑,低头认真考虑。

身为知府,对府衙僚属的掌控力度不像府尹甚至府牧那么大,涉及诸曹参军事的调整,必须要有陈佑这个少尹的附署。

至于治下诸县,说实话知府管不到县官,县令、县丞任免受吏部管辖,簿、尉需要报吏部批准,各属吏则是县里面自己任免。

原本河南府是六曹,现在多了一个税曹,就是七曹。每一曹按规定应该有两名参军事,实际上现在都只有一人。

除此之外,录事参军事、经学博士、医学博士、市令,也都是实职缺。

陈佑不知道林师德是想把现有的换掉,还是把缺额补满。前者能快速掌握府衙,只不过这么快就撤换前任留下的班底,容易激怒前任。后者则表现得平稳许多,只不过夺权的速度比较慢。

虽然刘明现在是实际上的首相,但江夏青同他在朝中争斗不休,林师德身为江相公的人,似乎不需要太顾忌刘明的想法。

陈佑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争取自己的利益。

首先一条,税曹不能丢。现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魏仁浦,他不能离开税曹。问题在于,要不要拦着林师德任命第二个税曹参军事?

说真的,陈佑现在除了对功曹有些兴趣,对其余诸曹兴趣不大。

他来洛阳,一为修葺皇宫,二为税改。

修葺皇宫有士曹在干,他只需要看着不让士曹偷工减料就算完事,不论谁当司士都一样。税务现在都划拉到税曹来了,就连市令也被归拢到税曹名下。

因此,拿到兵权的情况下,只要抓牢税曹,陈佑无须再考虑其它问题。

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错,就像江夏青这一次不准备动田税一般,陈佑也决定现在当好自己的少尹就行了。其它方面出错了自然有知府、府尹去顶着,只要他不乱插手,就牵连不到他身上。

这么想着,陈佑突然笑了。

现在还考虑什么争权夺利,反正他除了税曹也没其它想法,何必管林师德想做什么呢!只不过,若是能给林知府找些麻烦,让其无心插手税曹,那当然是最好不过。

一直关注着陈佑的林师德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不免有些诧异,张了张嘴准备询问,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用他问,已经想好怎么挑事的陈佑自己就开口了:“林知府,我以为,诸曹参军皆是用心之人,目前也没有出现错漏之处,无须调换吧?”

林师德一愣,随即问道:“陈少尹真是如此想法?”

陈佑一脸真诚:“确是如此!”

“呵!”林师德嘴角一抽,沉吟一番又道:“昨日酒宴上,不少人向我告状,说税曹这几天行事过于严苛,好些商户被盘剥得无法生存。”

陈佑笑道:“林知府刚来,可能不知道,税曹行事皆是依照规程来,无一违规之处。而这规程,吾亦通告阖府商户,皆无异议之后才开始施行的。”

说着,他为税曹抱屈道:“这制定规程的时候,大家都说没问题,怎么已按照规程来办事,就说税曹严苛了呢?总不能叫税曹丢开规程,啥事不管才算不严苛吧?”

林师德丝毫不在意陈佑所说的话,呵呵笑道:“陈詹事不必着急,我知道此事乃是你一力促成。说句实在话,你做得不错,便是我来,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陈佑刚要开口,就被林师德拦住:“只是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这小官小吏是怎么欺上瞒下的。”

林师德愣是给陈佑普及了一番老吏欺上官的典型手段,最后才总结道:“所以啊,你的法子是好的,但是这税曹诸吏却会坏事。我看呐,能闹到这么多人找我这个新知府告状,那魏仁浦怕是压不住底下那**猾小吏。”

说了这么多,他也有些口渴了,陈佑趁着他喝水的空当插话道:“魏司税能力我是知道的,当初跟着我在锦官府是时候统管全府官吏考课都没问题,如今这区区税曹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师德放下茶杯,缓缓道:“若他真是不错,怎会闹得如此多人找某告状?”

本来还是商议人事安排,谁成想说着说着两人直接白刃相接了。

林师德这意思是,这么多人找我告税曹的状,那么税曹一定有问题,要么是魏仁浦不行,要么是你陈佑不行。

陈佑也认真起来,对上林师德的目光:“奸商害民不成,欺知府新来不知府事,此等之人着实不当留,知府以为然否?”

说权知府事不知府事,为奸商所欺,**裸地打脸。

林师德脸色沉郁,也没有什么失态的表现,就这么盯着陈佑。

陈佑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现在一退,估计以后就立不住了,必须顶住。

反正,他岳父是天官,还是任参知政事的天官,这是陈佑的底气之一。

好一会儿,林师德呵呵一笑:“江相公十分重视税改。”

陈佑则道:“税改自锦官始,某自不想在洛阳失败。”

又对视一阵,林师德终于移开目光,他服软了。

“如此多的百姓告状,终不是什么好事。”

陈佑默然,没有锦官府的天时人和,他在洛阳没办法干净利落地扫清捣乱之人。

犹豫了一阵,他觉得还得同知府合作,故而态度也放软了:“此事着实不太好处理,不知知府有什么建议?”

林师德一愣,突然发现自己还没仔细看过陈佑说得那个规程,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有问题。

不过他没有磕磕绊绊地瞎扯,而是笑着道:“虽然不好处理,但是我对少尹有信心,这税曹的事情,少尹自己看着办就是了,大家都是为了官家、为了朝廷、为了江相公办事,林某必定全力支持。”

他打的主意却是等陈佑闹出乱子之后,再顺手接过税曹,轻轻松松,谁也挑不出错来。

陈佑眸光一闪,应了下来。

即便知道林师德可能不会支持,甚至会推波助澜来对付他,他也不可能现在就放开税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一章知府有新气象(五)

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书厅内的氛围一下子轻松许多。

接下来就说到了其它几曹。

林师德从兵部带来的人手不多,能够担任诸曹参军事的更是只有一个。

无须多想,在税曹和府兵被陈佑抓着的情况下,最重要的也就是有考课官吏职能的功曹了。

因此,林师德的幕僚,原来的兵部职方员外郎田胜家成为功曹参军事。原本的功曹参军事则升任录事参军事。

另一个调动则是法曹参军事刘熙古改任士曹参军事,士曹参军事夏元德改任法曹参军事。

很显然,陈佑对士曹不冷不热的态度导致夏元德在第一时间投靠了林师德。而刘熙古,要么是投靠了没被接受,要么是根本没去奉承阿谀,再次朝可有可无的方向进了一步。

估计要是再换一个府尹,刘熙古很可能会变成普普通通的参军事,什么职事都没有,只能是以备咨询。

陈佑确实欣赏刘熙古,但他没有在这事上同林师德争,只是建议过几天再宣布下去。

原因嘛,一来是刘熙古并没有投靠陈佑,在刚刚因为税曹而争论的情况下,陈佑并不想为了他再同林师德闹起来;二来则是借此机会让刘熙古从僧寺事中脱身,尝试能不能鼓动夏元德将此事爆出来,既能为陈佑清查田税打幌子,也能给林师德添点麻烦。

再之后就是林师德把自己带来的幕僚随从安插进府衙的事情,由于只是小吏,林师德自己就能做决定,只是告知一下陈佑,如果不想闹翻的话,哪些人不能动。

回到自己的书厅,陈佑立刻让庞中和把刘熙古请过来。

果不其然,在听说自己即将变成士曹参军事之后,刘熙古开口就问:“那僧寺怎么办?”

他为这事忙了近两个月,这时候放弃,十分不甘。

陈佑面色温和地道:“义淳你放心就是,某也一直在准备此事,自然不会半途而废。”

这是陈佑第一次称呼刘熙古的字,刘熙古神色不变,顿了一下拱手道:“需要下官如何做,还请詹事吩咐。”

陈佑笑了,显得十分轻松:“这个调动是林使君的意见,不过我劝林使君延迟几天再宣布下去,这几天你整理好法曹事务等待交接就是。”

说到这里,陈佑语气加重,别有深意地道:“有些比较重要的文书要收好,千万不能丢了;而另一些却需要让新的司法及时看到。不能让新司法无心做事,也不能让新司法无事可做,毕竟我要做的事情,还得法曹来配合。”

简单来说,就是突出不那么严重且可以挖掘的一部分信息,用功劳来诱使夏元德大张旗鼓的查案。但是把涉及僧寺比较严重的情况隐藏起来,免得吓到夏元德,使其不敢动手。

刘熙古没有丝毫犹豫,既能心安,又不会牵扯到自己,他当然不会犹豫,直接就点头应下:“詹事放心,我一定做得毫无破绽。”

陈佑点点头,这段时间的接触看来,刘熙古的能力还是值得信任的。

食指敲击着桌面,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士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整修洛阳皇宫,交接的时候你注意一下,最好确认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否则出了问题就要找到你头上了。”

刘熙古心中一凛,忙不迭答应下来。

看着他一脸凝重地考虑该怎么做,陈佑这才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也安排了人时时核验,到时候你带着他们一起。”

听了这话,刘熙古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作揖道:“却是让詹事费心了。”

这边陈佑离新收一个下属又进了一步,那边阎诤臣原本的算是同伙吧,已经在商量怎么同他分道扬镳了。

别看阎诤臣是当朝宰相的兄长,别看阎家在河南府势力不小,其实他们只是领头人罢了。

那些人为什么听阎家的话?

还不是因为听话能有好处?

但是现在,准确的说是自从陈佑来河南府之后,阎诤臣的数次决定没有为大家带来足够的好处,甚至还让大家损失不少。

尤其是在看到了改变的机会的时候,他们眼里的阎诤臣似乎并不准备抓住机会。那么,换一个领头人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一共有五家,他们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宴请林师德的幕僚——田胜家。

在这场酒宴还没结束的时候,消息就摆到了刘河的案头,核实之后又送到了陈佑手中。

此时的陈佑,正在周山书院的阁楼中备课。

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陈佑笑着将纸条递给坐在旁边的汪弘洋:“平远你看看。”

汪弘洋接过纸条,其上只有一句话,写着某六人某时于某地共饮。

具体谈了什么没写,想来那些人也不可能探听得到。

汪弘洋没有放下纸条,虽然视线还在纸条上,但思绪已经放开了。

当初他在锦官府负责接触全勇,当时就知道陈佑手底下有一个刺探消息的队伍,只是没想到在河南府也能坐到这么细致。

他突然一怔,随即想到,这会不会是冯道的关系?

虽然跟着杨邠在中枢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但汪弘洋现在还是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有一个秘密机构,而陈佑拜师冯道之后也加入了其中。

陈佑不知道一张普通的纸条会让汪弘洋脑洞大开,他本来是想听王弘洋分析分析此事的,结果许久没有声音,不免有些奇怪。

搁下毛笔回头看向汪弘洋,见其怔怔的神情,不由喊道:“平远?”

“啊,啊?”

两声之后,汪弘洋终于回过神来,连忙端正态度:“詹事。”

陈佑打量他一眼,感觉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可是想到什么了?”

汪弘洋笑了两声,终于平复了心情,心思重新回到眼前:“看来阎诤臣不足为虑了。”

陈佑摇摇头:“不能这么武断,毕竟是阎家人。不过这事咱们也可以插手一番,若是能让河南府更热闹,那也不错。”

所谓插手,就是挑事。

王弘洋点头道:“那这事是我去还是给伯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二章 百年大计在教育(一)

陈佑没有丝毫犹豫:“你辛苦一下吧,听说最近也有河南府人想要报名进入书院?”

“是这样。”汪弘洋点头,“不过都按照詹事吩咐的,让他们明年开课再来。”

“改一下,现在报名的,只要符合要求就发一个凭证,然后在大门外的公告板上贴出来。”陈佑一边笔下不停一边道,“这些人你定期组织单独授课,免得入学之后跟不上进度。”

现在书院还没有教学大纲之类的,各级教员教学安排虽然都是从易到难,但没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现在除非是能力不足,否则都是一直教下去,也就是说从你入学开始,一直到九级,都有这个教员的课。

也因此,会存在虽然你入学考核是二级的水平,但实际上跟不上二级教学进度的情况。这也是分级制度施行一个月之后才发现的。

不过这仅限于九级以内,当一个学生通过考核进入外、内、上三舍,基本上就要选择一个主修方向了,比如修春秋、修易经、修大周刑统等等。其它的虽然也学,但主要是跟着这方面的教员学习主修内容,各人进度不同,却是不必强行统一。

反正现在书院里就有内舍生员同时在五级班学习算术的情况,不过人家是只听算术课,其它科目一概不听。没办法,现在毕竟没有一个系统分明的教育体系。真要说起来,九级以内大概算是通识教育,超过九级就是专业教育。

随着税改布局逐渐完善,陈佑拿出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书院上。

只要能看到改革暴露出来的问题,只要改革失败的后果仍然可控,陈佑就不担心失败。反之,他更在乎的是书院的成败。

百年大计,在乎教育。

不论要做什么,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努力,其效果远大于一群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的团体。毕竟现在因为利益支持你,下一刻也能因为利益背弃你。

陈佑在这里找不到同志,那就自己培养。

只可惜,陈佑虽然敬佩、景仰老毛同志,但他并不是一个坚定而纯粹的某某主义者,否则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期待一下某某主义提前近千年出现在世界上。

嘱咐汪弘洋借助河南府人士来书院报名的机会挑拨关系后,陈佑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纸张上,继续整理自己这节课所要讲的内容。

前两节课引发的大争论,虽然没有把陈佑一开始的计划全部推倒,但也使他不得不做出较大的修改。比如现在,他加上了一些算是哲学范围的内容,今天要讲的是——辩证看待施政方法。

他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开始讲课,真的感觉到词汇差距太大了。

那些没有的词也就算了,大不了花费时间解释一下。但是有些词时隔千余年,字同意不同,这就十分坑了。

他每一次解释词义的时候,都在想要不要编一个词典出来作为书院必修科目。可惜也就是想想罢了,在没有具体语境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大量未曾有过的词汇,很容易让人生疑啊!

不过倒是可以让人整理自己讲出来的新词,积累到足够多的数量之后或许能编出一本词典。

想到这一点,陈佑顿了一下,随手抓过一张纸,快速记下这个想法之后随意塞到桌子下面的一个竹筐中。

这个竹筐中已经有了几张纸,上面都是一些只言片语,多是陈佑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下午课程结束之后会有人来整理,按照纸上的内容分门别类放好。这些灵光一闪,或许不久之后就会变成现实,也或许永远摆在那里吃灰。

而负责整理这些纸张的,是陈佑专门挑出来的两个少年——范昌祐和韩陶朱。

那个韩陶朱正是管事韩二柳的幼子,经过考核之后成为书院一级生员。

韩二柳是希望自己儿子学习算术,最好能早日学成,然后进入陈家当一个账房,凭借在书院学习的经历,以后独当一面成为陈家某处产业的掌柜,最后置办韩家自己的家业。

如此下去,运气好的话,或许到韩二柳的孙子辈,韩家就能实现社会阶层的跃迁。

只不过陈佑心血来潮招来韩三郎询问一番后,直接把他留在身边。

这个待遇,同以前的庞中和一样。而庞中和,现在非但获得了官身,还得以代替陈佑处理一部分政务,可以想见,只要陈佑不倒,庞中和未来可期。

有了这样的前辈做榜样,韩三郎自然不可能像韩二柳之前所想的那样全力去学算术,倒是白费了韩二柳特意取的这个“陶朱”的大号。

见陈佑没什么事了,汪弘洋告罪离开,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午休的时间十分短暂,陈佑整理完思路,甚至没来得及重新梳理一遍,下午上课的钟声就响了。

叹了口气,起身抓起这一叠纸张朝真理堂走去。

当好一个老师,真的不容易。

听课人数依然不减,再加上陈佑总是提出一些不常见的观点,饶是陈佑事先预留了大量的提问时间,这一堂课还是没能讲完预定的内容。

下课之后,陈佑还没走出真理堂,就被一个中年人拦住了:“山长,我有不明之处还望解答。”

陈佑定睛一看,脸上神情柔和:“原来是明川啊,你有什么问题?”

看到陈昭汶拦路问询,顿时有不少学生停在周围,其中就包括范昌祐和韩陶朱。

一般情况下,对陈佑讲课有疑问都会在课上直接问出来,课下不明了也会与同学争论,直接拦着陈佑问问题这还是第一次出现。

围观者都很好奇,陈昭汶究竟想问什么。

自从那次在锦官府衙之前出了名,陈昭汶已经习惯被人围观了,神情不变,语气平静地问道:“或是我考虑有错,只是山长今日说要辩证看待施政方法,却是同之前所言以结果论好坏相悖,不知当作何解释?”

“这个问题啊!”陈佑略一沉吟,环视一圈后开口解答,“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会发现两个问题的对象不一样。”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三章 百年大计在教育(二)

陈昭汶抿着嘴唇思考了一阵,郑重拱手道:“还望山长明言。”

陈佑环视一圈,缓缓道:“所谓对象不同,是指评价的主体方向不同。我这次所说要辩证看待的是‘施政的方法’,而前次所言以结果评判的是‘此人是否与民有利’。”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一下,观察众人反应之后接着道:“单就方法手段来说,我们应该辩证的看待。譬如隋炀修运河,就隋来说,修运河非是一件好事,可以说是隋灭亡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运河沿用至今,对我等后人来说,修运河却是一个利在千秋的好事。”

众皆颔首赞同。

“再说那隋炀,若有观史者当可知晓,隋炀素有武功令名,才智过人,又有运河这等千秋功业,按理当为圣君。然其治下民生凋敝,百业俱废,以致神州之内战乱不休,天下之家十室九空。便是其有圣君之才,使民如此,一个炀字正合其人。”

这一次大家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兴奋地喊出诸如“原来如此”之类的话。

而陈昭汶虽然慢了点,但也很快想明白了,再次躬身一礼,诚恳道:“多谢山长解惑。”

陈佑点点头,稍稍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问,勉励众人一番之后,便穿过广场朝书院大门走去,他现在要回洛阳城内。

就像陈佑会事先告诉刘熙古他即将调职一般,林师德也会提前跟田胜家等人谈一谈未来的工作内容。

而刘熙古田胜家等人自然也得跟自己的亲信交待交待、提点提点,这任命还没最终落实,消息早已传了出去。

公门如筛,什么都拦不住。

在此情况下,刘熙古想要在法曹留下陷阱就十分艰难了。

毕竟无论怎么看,一个被从法曹赶到士曹去的家伙,其价值绝对是赶不上从士曹升到法曹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听你的话,而不是转手把你卖了?

当刘熙古重新坐到陈佑面前的时候,不复之前沉稳的模样,而是少见地带了些焦躁,显然他的行动不是很顺利。

好在他还谨守上下之别,只是稍微提了两句遇到的困难,没有不停的抱怨。

不过陈佑叫他过来,就是为了帮他解决问题的。

身为老大,如果只是给小弟带来问题,而不能给小弟解决问题,那么绝对是一个不合格的老大,以后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最简单的当然是解决衣食住行这种基本问题,再往上一点就是个人追求的问题了。

比如刘熙古想要更进一步,陈佑就得让他看到希望,不然他为什么要在林师德到来之后选择倒向陈佑?

同样的,刘熙古手下那些亲信肯定也想更进一步,很可惜刘熙古现在的情况让他这些亲信看不到前途在何处。

所以,陈佑得帮助他给亲信们展示一个能够期待的未来,于是就有了这一次见面。

随意问了几句,陈佑便没有理会刘熙古,就这么任其坐在书厅中,而他自己则专心书写。

好在刘熙古年龄不小,数十年的历练能够沉得住气,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凉开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等着。

大概过了两刻,陈佑终于抬起头来,随口道:“你先去忙吧,有什么事情及时告诉我。”

“是。”纵然不解,刘熙古还是应了下来干脆离去。

他很快就明白了陈佑这么做的用意。

因为刚一回到法曹,原本还有些动摇的一干下属重新又热情起来,便是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投靠新司法的那些人面对他也稍稍有了些恭敬,而不是消息传出后的冷淡。

如果刘熙古这时候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话,他也没必要继续追求更高的位置了。

之前大家的态度,是面对对一个从两年前开始每况愈下并且即将被实际上贬职的上司所应有的正常态度。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个上司被少尹留下单独谈话,这一谈就是两刻钟!

尤其是这个少尹看起来有入政事堂的可能性,连带着这个上司也前途可期了啊!

刘熙古离开没多久,韩向阳走进陈佑的书厅。

“伯昀回来了,怎么样?”

陈佑无头无脑地问话,韩向阳行礼之后刚坐下还没喘气,就开口回答:“释教这边还差了些,道门那边有五松道长引见,倒还算顺利。”

听到“五松道长”这个称呼,陈佑嘴角扯了扯,忍住没有说什么。

陈佑婚后没多久,五松就收到彭晓的信,之后就持信出京,说要拜访师父的旧友故交。

中秋之后又来了洛阳,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他能拜访哪里的老朋友。总之来洛阳之后,除了一开始送一些土产到陈府,他一直住在北邙山上清宫。

由于大家早就知道的原因,陈佑不怎么想接触佛道之类的教派人物,同各寺观沟通的任务就交给了韩向阳。

只不过效果不是很好,也就是道门这边有五松,更准确地说是彭晓的关系,才好说话一点。当然了,这也同他们不像佛门那样涉及到十分巨大的利益有关。

韩向阳详细介绍了这几天的成果,嗯,其实主要是在说失败的经历。

他是一个合格的幕僚,也是一个忠义的士子,但偏偏不会纵横之术。简单来说,这家伙不适合当说客。

哪怕陈佑的计划中没有寺观配合的要求,此时听了韩向阳的介绍,也感觉十分难受。

确实,陈佑一早就坐了寺观不配合,强行动手的打算,否则他也不会等拿到兵权之后才起这个念头了。但是寺观愿意配合无疑会省很多事,也能让冲突尽量保持在最小范围内。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陈佑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考虑什么时候动手比较合适。

韩向阳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对了,那些人说想要求见詹事。”

陈佑一怔,随即皱眉:“见我作甚?”

“可能是对我不放心吧。”韩向阳苦笑一声,“所以想要向詹事讨一个承诺,这种事情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四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一)

陈佑默然不语,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才答应下来:“行,你安排一个时间,把他们都叫上,就在书院里见一面。”

即便心里不太想过多接触僧道,但为了不节外生枝,他还是答应下来,只是选择书院作为见面地点——不管怎么说,书院都算是他的主场,总会让人略微心安。

九月是个多事的月份,九月二十日,京中来信,北燕都城陷落,燕帝徐征西逃,契丹主耶律阮入幽州,改国号为“大辽”。

是的,是“大辽”,不是“辽”。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北人都喜欢在国号前面加一个“大”字,比如当年在册封石敬瑭为晋国皇帝的时候,留下的记录就是“册敬瑭为大晋皇帝”,原本历史上刘崇也是被“册为大汉神武皇帝”。

不过,国书上按照它的来就行了,私下里该叫契丹就叫契丹,该叫辽就叫辽,没必要非加一个“大”字在前面。

汴京来的信中还说,现在朝堂之上在争论,到底是趁机发兵北上同契丹,现在叫辽国,是同辽国瓜分北燕地盘,还是支持北燕击退辽国。

前一个选择会直面契丹骑兵,自唐末以来,契丹数次破关而入,现在就直面契丹,说实话没多少人有信心,这也是大家选择“先南后北”战略的主要原因。

后一个选择的话,则要担着北燕支持不住的风险,一旦北燕崩溃,幽燕之地尽落入辽国手中,还不如现在就瓜分北燕呢!

陈佑不是很清楚两个选择的具体优劣对比,但头脑中记着的“燕云十六州”让他倾向于第一个选择。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收到信之后考虑良久,写了三封信送入京中,这三封信分别是给冯道、李明卿,以及老乡黄世俊。信中自然是诉说自己的想法,希望他们也能够认同,然后在官家问询的时候说出来。

利弊如何,大家都知道,陈佑简单提了提没有多讲,他主要说了当初唐太宗北突厥的事迹。

当初唐人面对突厥的感觉,就跟现在周人面对契丹一样,当时突厥也是多次破关而入,甚至逼近长安,可想而知唐人面对突厥是何等大的压力。

陈佑认为,与其一味避让,不如从现在开始就练兵。不说现在就能击败辽国,至少摆出拼命的架势,令其不敢随意欺辱本国,之后再以小战练精兵,培养将领士兵的信心。

诚然有失败的风险,但是除了认输,世界上就不存在没有风险的事情。

他把信寄出去之后就不再考虑这件事了,还是那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中枢政策他只能从边边角角影响,而没法决定。

至于说上奏章,呵,赵元昌让他来洛阳不是要听他对北国事务的见解的,除非赵元昌遣人来问,否则他最好别主动插嘴,那是言官诤臣的活,不是他陈将明应该干的。

二十日这一天,终于有商户忍不住了,一声高呼、揭竿而起。

别误会,不是造反,而是在城外搭起竹棚作为店铺。

前面已经说了,现在的收税方式还是十分原始的入城税,因此,在有心人的提醒下,终于有人想到了这么一个法子:我不入城总可以了吧!

一开始就只有那几家脱离阎家体系的大户名下商铺搬出城外,税曹还没多大反应,陈佑也只是让刘河查一查这些人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那天同僧道的交流比较成功,尤其是道教这边,用顺畅来形容都不为过。

洛阳这边道观总共也就四十来座,这一次来的就有十多位,代表其中近三十家宫观。

本来道教主要是依靠富户权贵供养,热衷权势的道士多,热衷土地的道士少,田税什么的对道士们来说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再加上各教派为了各自祖师、神明的地位经常能打出狗脑子来,那些不听话的宫观真要是被陈佑扫清了,这些幸存下来的估计会高高兴兴地去接收遗产。

而和尚这边,虽然也来了十多位,但这个比例就比不上道士了。而且来的这些基本上都是本就没多少土地的寺庙,之所以过来主要是为了避免被迁怒。

总而言之,河南府宗教界人士十分支持陈少尹清理寺庙宫观田税的举措,陈少尹也对大家的积极配合持赞赏的态度。

正巧新任司法夏元德发现了一条挖出来能给自己带来好名声的线索,于是陈佑准备收网了。

二十二日,夏元德重新提审大云寺妖僧;二十三日,长寿寺、开善寺被查出谋财害命;二十四日,法曹搜查波斯胡寺之时爆发战斗,多人受伤。

这个波斯胡寺,原本是景教的寺庙,不过经历了会昌灭法和黄巢之乱,胡寺内的景教教士已经不再,表面上被改造成了一座佛寺,实际上被摩尼教控制着。

三十年前摩尼教才在陈州造反,再加上这一次的事情,考虑到摩尼教有伪装成佛教的传统,原本不甚在意的林师德一面授意夏元德仔细搜查其余佛寺,一面命令陈佑安排府兵协助。

陈佑正等着这个机会!

在他的帮助下,夏元德无往不利,一连破获多处“摩尼教据点”。

鉴于府兵衙役在几次冲突中有不少损失,陈佑建议林师德下令各寺庙解散僧兵,并安排府兵长期检查,凡是拒绝解散的,一概以谋反论处。

解散僧兵其实不算什么,但安排府兵长期检查,就是那些寺庙所不能忍的了。再加上之间破获的那些摩尼教据点绝大部分都是正宗的佛寺,一时间“民怨沸腾”,法曹和知府书厅每日里少不了来游说的人。

陈佑没给他们妥协的机会,当即指示刘熙古安排亲信爆出早已查好的几家名寺大寺的阴私事,比如敬善寺、小林寺。

一系列的事情爆出之后,陈佑直接向法曹施压,要求法曹严查到底。

到这时候,林师德也反应过来,便是再沉稳的人,被这么戏耍也是有火气的。

既然现在河南府已经乱了,那索性更乱一些。

得益于之前那几家同田胜家接触的大户,在多日布局之后,林师德反手掀起了河南府商户抵制商税的行动,给了陈佑重重一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五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二)

知府和少尹,和平相处了不到二十天,就已经短兵相接。

林师德这么做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但不得不说,唯有这么做才能及时止损,让他面对陈佑还有一战之力。

只要商税的事情陈佑处理不好,林师德便可以趁机将税曹拿下,通过利益交换来保证另一部新税法的施行。

没错,林师德身为江派人物,本身的立场是保证税改成功。

那么税改成功的依据是什么呢?

当然是税改之后的税赋收入明显高于税改之前!

而由于种种原因,原先的实际税赋收入远远低于理论上应得的税赋收入。也就是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有办法把该收的税都收上来,就算是成功了。

陈佑想做的不仅仅是把田税商税收齐,更是要把商税提高,增加覆盖面。

林师德甚至是江夏青,都只是想先收齐商税,毕竟只听过耕读传家,没听过商读传家,田税的事情就先放一放。

至于提高税率、增加收税范围,更是想都没想过。

那么,自然而然的,林师德把对手设定的高阶段目标换成自己设定的低阶段目标,就好似从朝三暮四改成朝四暮三,虽然利益同样受损,但相比起来却容易接受的多。

握住税曹,就握住了钱粮。恰巧,府兵团练的粮饷要依赖府衙。

原先是户曹分配,仓曹发放,税曹成立之后,更准确的说是陈佑兼任团练使之后,把分拨粮饷的权力从仓曹划到了税曹。

如果林师德握住税曹,自然就有办法影响府兵团练,让陈佑这个团练使有名无实。

到那时候,陈佑就老老实实呆在周山书院教书吧。

身为谍报头子,刘河、丁骁就算自己想不明白,汇总种种消息之后也能看出来,林师德动手之后他们立刻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慌慌张张找到陈佑汇报。

对了,他们找到陈佑的时候天边刚泛起玫红,而商户抵制商税,是在一刻钟之后红日初升之时。

不是陈佑手下的谍报机构多么变态,而是前段时间那几家商户在城外搭竹棚的时候就被重点盯上了。这一次又有大动作,一晚上联络就没停过,若是还发现不了,刘丁两人不如一人寻一个墙角撞墙自杀算了。

自家书房中,将刘河、丁骁赶出去的陈佑一边等着自家的幕僚,一边快速考虑应对方法。

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不论是僧寺还是商户。

商户这方面,自然是这一次闹事,陈佑完全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爆发。如果没有林师德插手,商户们应该会在僧寺被收拾了之后,税曹向田税露出獠牙的时候闹起来。

而僧寺,说来可笑,陈佑原本以为那些大寺会奋起反抗,哪能想到它们一个个打的都是走上层路线的主意,每天说客不断,和尚本身却是非暴力不合作。

难道要说,不愧是和尚吗?

最先赶到的是庞中和,随着他越来越多地将精力放在政事上,陈佑也开始将他纳入议事人员名单内了。

不过目前能参与核心事务的幕僚除了他也就魏仁浦、汪弘洋、韩向阳三人罢了。

没过多久,魏仁浦、韩向阳先后抵达,汪弘洋由于身处周山书院,却是赶不上这次议事了。

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陈佑直截了当地开口:“此种情况当如何作为?”

魏仁浦立刻道:“乱丝须得快刀斩,切不可任其生乱。”【1】

韩向阳一直在忙碌寺庙宫观的事情,这时候虽然心有不甘,权衡之下也不得不开口道:“索性僧寺污垢已被揭开,日后再论寺产也会轻松许多,现如今还是税曹之事为重。”

陈佑点点头,哪怕刘河他们离开之时已经有人来报商户们已经开始生乱了,他现在也没急着做决定。

转向庞中和问道:“万育有什么想法?”

庞中和犹豫一下才开口:“若是詹事像锦官府一样,以一警百,当可使民皆服。”【2】

他话音刚落,韩向阳就摇头道:“此时不同往日,当时是有叛”

话说一半,他突然停顿下来,面露恍然之色。

陈佑心中一动,抬眼看到韩向阳、魏仁浦互相对视,顿时知道这两个幕僚也想到了。

果然,韩向阳拱手道:“詹事,某以为闹事之人,或与摩尼教有所关联!”

魏仁浦也是附和道:“为防摩尼教趁乱起事,当以雷霆之势击之!”

陈佑听了这话,只是点头,他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件事。

或者说,他不敢只考虑一件事,事物之间是相互联系的,只有通盘考虑才能尽量避免错误。这次商户抗税就是因为之前出现征兆的时候他没重视才会感到措手不及,短时间内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好一会儿,他终于理清了思路,缓缓道:“这事先放放。”

“詹事”

“那”

魏仁浦、韩向阳同时出声,互相看了一眼,又同时闭嘴,等着对方先开口。

陈佑没等他们开口劝阻,直接就道:“税曹一干事项照常,我会加派府兵在城门处看着的。”

见魏仁浦应下,他又接着道:“道济你今天回去之后立刻安排河南府周边寺观征收田税的事宜,伯昀你帮忙筛选一下,明天至少得有一座大寺开始清查田亩、确定税额。”

说着,他顿了顿,话语中带了些寒意:“人带多一些,或许会出事。”

“另外,伯昀你这两天受累一些,去跟那些大户谈谈,看哪些人愿意就此收手。各家态度汇总给我。”

这就不是一丝寒意了,而是**裸的杀机!

将魏仁浦三人打发出去,陈佑重新叫来丁骁,让他查一查为僧寺说情的那些大户具体和哪间寺庙、哪家商户有关联。

他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只是要确定几个关键节点,然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它们按照顺序串在一起,一如之前给法曹挖的坑。

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轻松下来。

之前他能借机向法曹施压,商户抗税事情发生之后,林师德也能向税曹施压。

而这个压力,最终传到了陈佑这里。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六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三)

阎家偏厅,早起散步的阎诤臣刚坐下端起盛满稀饭的白瓷碗,就听到自家儿子阎安国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大人!”

这一声呼喊中的慌乱谁都能听出来,一直对自己儿子严格要求的阎诤臣自然十分不满,当即呵斥道:“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阎安国刚刚冲进偏厅就听到这一声呵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就停了下来,甚至因为停下的太突然而导致膝盖有些疼。

见他依然听话,阎诤臣哼了一声,一边拿起勺子舀了半勺红糖放入碗中慢条斯理地搅拌,一边用平稳的声音问道:“又遇到什么难事了?”

阎安国虽然老老实实站在门口,但脸上的焦虑却拦不住,一听到问话,立刻急切地回答:“大人!顺发、宏利那几家闹起来了,说要抗税!”

“哦。”阎诤臣八风不动,“闹起来就闹起来吧,正好看看府衙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不过,他们闹归他们闹,你给我看好自家人,别掺”

说到一半,阎诤臣突然顿住了,禁不住面皮直跳,就连呼吸也不由粗重起来。

缓缓放下盛着甜粥的白瓷碗,他眼帘微垂,轻轻问道:“这几家是跟着我们的吧?”

“是!”阎安国立刻不忿地叫道:“昨天那李家小儿恭顺地很,哪晓得今天就翻脸了!”

阎诤臣不理会阎安国,坐在那里缓缓吸气、吐气,平复了心情之后才接着问:“之前他们跟你说过这件事没。”

原本一直抱怨不停的阎安国话语一滞,愣了一会儿,好险在他爹露出不耐烦地神色之前反应过来,摇头道:“没有。”

阎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原本神采奕奕地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阎安国离开。

便是再怎么迟钝,阎安国也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当即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偏厅。

出了门之后,刚松了口气,就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直吓得他一个哆嗦。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自己的父亲没什么问题之后,立刻小跑着离开。

九月二十七日,洛阳过半商户关门歇业,宣称河南府税曹苛政、商家难以维持。之后这些人汇聚到府衙门前,递上万民书请愿降税,府衙录事参军事申云海代知府林师德接下万民书,将一干商户劝离。

这些人离开府衙之后并没有散去,而是朝城外去,一路上都在大声宣布为了不让城内百姓多花冤枉钱,他们在城外搭了竹棚作为铺子,一干物事售价要比城内低不少。当然啦,由于他们已经把城里的铺子关了,除了日常的米面粮油外,谁也不知道价格到底是不是真的低。

巳正,河南府衙知府书厅,陈佑坐在林师德对面,一脸平静地慢慢翻看所谓的万民书。

万民书没有一万个人,数十张纸也只不过写了千余个名字。

而且陈佑看得十分仔细,有不少名字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姓名完全是胡编乱造,读音别扭,也毫无意义。最重要的是,好些名字上面的手印分明是食指中指甚至小拇指!

由此,也能看出这所谓的万民书成色如何了。

但是,不论如何,这万民书是近百位大小商户一齐送来的,这就是压力。

再长的文书都有看完的时候,陈佑认真看完最后一个字,将这个万民书仔细叠好放到椅子旁边的茶几上,双手扶着膝盖,静静等着林师德先开口。

林师德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盯着陈佑看了一会儿,就移开目光盯着桌上的砚台,似乎那砚台连接着一个有趣的世界一般。

书厅内就这么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先说话。

现在是比拼耐心的时候,虽然不是谁先开口谁就输,但先开口说话的那人总会有一种落入下风的感觉。

毕竟陈佑和林师德两人,不是那种典型的上下级关系,两个人身份地位相差无几,只不过在河南府的序列中林师德要高一些罢了。

若是换成刘明,不管是先开口还是后开口,他都能把握主动权。

说到底还是身份问题,只要秩序没有彻底崩溃,像商人们聚集起来挑战上官权威的事情只能是个例。即便他们身后有人撑腰,也得拉上为民声张的大旗敢这么做。

这个撑腰的人是谁,不用多想,陈佑就知道,要么是远在汴梁的刘阎二相公,要么是他面前的林知府。

虽说刘相公最近似乎是疾病缠身,但想来通过河南府的关系打击江相公还是可以做到的。

陈佑眸光闪动,推测林师德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师德终于忍不住了。

事情早上就发生了,但他一直拖到现在才叫来陈佑,就是为了看看陈佑怎么应对。

只可惜他并没有看到什么积极的应对措施,再加上当面观察,陈佑看上去是丝毫不着急的样子,不免让他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心中有些不安。

准备好说辞,林师德一脸严肃道:“陈少尹,如今这事,你怎么看?”

陈佑转头看向林师德,认真回答:“奸商罢市,要挟官府,当严惩不贷!”

这话一出,林师德不由一窒,仔细打量陈佑一番,轻咳一声道:“少尹这话却不对了,我听说这些人也不是罢市,只不过难以承受税曹盘剥,都在城外开店罢了。”

说到这里,他满脸懊悔的神色:“说起来这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早知道魏仁浦镇不住税曹,当初哪怕不被你理解,我也得把他换掉,也就没今天这码事了!”

陈佑冷冷扫了林师德一眼,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查过了,税曹在此事上没有错漏之处。”

听到他的话语,林师德知道表演是没用的,收敛起丰富的表情,神色冷淡地看着陈佑,不再拐弯抹角:“陈少尹,如果税曹没错,河南府就要少一半能够收税的商户。这少的一半税收,你要怎么补上?”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七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四)

林师德这是在拿大义压人。

此时此刻,面对此种情形,保证税收就是大义。这也不是绝对不便的,比如说有人要造反,这时候就能够用维护正统的大义压过保证税收的大义。

说到底就是一个重要性和紧急性的顺位问题。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保证税收的重要性肯定大于保住税曹魏仁浦;解决商人罢市的紧急性肯定大于保住彻查僧寺阴私。

他原本是想让陈佑先提出来,也算是给陈佑留些面子,毕竟陈佑要后台有后台、要圣眷有圣眷,甚至本官和他一般都是正三品,真撕破脸没什么好处。

甚至于,林师德还想着,只要陈佑服软听话,哪怕税曹继续让魏仁浦主持也没关系,胜利者总是大度的。

只是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陈佑竟然还硬顶着不服软,这让他有些不耐烦了。

对于林师德的想法,陈佑能猜到一些,或者说,如果他处在相同的情况下,会同林师德做出差不多的选择。

但是认同不代表就会遵从,毕竟他现在不是处于林师德的位置,而是有自己的利益所在。

真要说起来,他还希望林师德能听自己的话呢!

陈佑依然是不急不缓的说道:“使君放心便是,十一月底才是秋税的最后期限,我们有两个月的时间来慢慢处理此事。至于期间亏损的部分”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那些不守规矩的总得交些罚款出来。”

林师德没有回应,只是看着陈佑。

他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陈佑竟然还不打算妥协,甚至冒着税改失败的风险也要对抗下去。

是的,在他看来,除了妥协,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完美解决此事的办法。

除非不管不顾地乱杀一通。

想到这里,林师德眯起眼睛。

如果陈佑真的这么干,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或许,可以给他一些便利?

深吸一口气,放松身体,林师德靠到椅背上轻声道:“既然陈少尹你这么说了,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只不过,十一月之前若是没有起色,我就不会再放任自流了。”

听了这话,陈佑一愣,惊诧地看着林师德,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林师德突然这么好说话。

只不过好说话总比不好说话要好,难不成他还能跟林师德说“别了,你现在就插手税曹吧”?

这一场谈话的具体内容外人不得而知,但两人之间的约定却很快传扬开来。

当天下午,几乎所有关注此事的人都知道了,如果陈少尹不能在一个月内解决商税问题的话,林知府将从他手里拿走这部分权力。

两虎相争,苍蝇也能分到一些残渣,而如果本身就是豺狼,得到的好处自然会更多——只要没被两只老虎提前咬死。

毫无疑问,知府和少尹的对抗让那些人胆子变大了。

到了二十八日,关门的商户更多了,无论江家还是阎家,都能感觉到自家对往日那些小弟的影响越来越力不从心。

当初能吸引其它大户簇拥在周围听命行事,凭的是宰相之家的身份可以为大家带来足够多的利益。

会因为利益聚集在一起,自然也会因为利益而分开。

现在只是稍稍的不听话而没有反戈一击,已经算好的了。

随着越来越多商户的加入,以及他们背后大户的捧场,洛阳两市的萧条就不提了,便是普通的商业街道也愈发的冷清。

在大户们的带头作用下,城外的竹棚草市呈现愈加繁荣的景象。

而面对这种情况,定下一月之期的陈少尹竟然还没有什么应对举措,让某些人心中惴惴的同时,也让另一些人产生了“不过如此”的念头。

陈佑确实是把商税的事情放在一旁不去管,但是僧寺之事却是进展神速。

二十八日,数十百姓先后告发小林寺、敬善寺等杀人枉法奸淫掳掠。

对此事,夏元德是打定主意不去理会的,但陈佑岂会让他如愿?

非但在第一时间强压着法曹调查,还安排人将这些事宜宣传开来。

在一系列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小道消息里,有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掺杂其中:这些寺庙都是摩尼教的,敛财是为了造反!

陈佑落子了,提拔夏元德的林知府不会放任自己人被欺负,当天下去就将陈佑请去质询。

质询当然不会有结果,两人针锋相对地顶了几句便不欢而散,察觉到不对劲的林师德立刻派人召回法曹吏,只可惜迟了一步。

陈佑当初为刘熙古撑腰的做法起作用了,让刘熙古在法曹留下了几枚钉子,这一次,就是那几枚钉子立了功,通过言语行为成功激起了本就心怀不满的和尚的怒火。

法曹在查案的时候再次被打!

波斯胡寺摩尼教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呢!

河南府团练使陈佑立刻反应过来,下令府兵至各闹事寺庙抓人。

只不过府兵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等到第二天才慢慢行动起来。

府兵没动,谣言却动了。

当天夜里,所有闹事寺庙都得知了一个不知道转了几道手的消息:陈少尹准备趁着这个机会把寺庙下属的田地收归官有!

消息来源不可考,但结合陈少尹之前想要就寺产收税的表现,大家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判断:这个消息十有**是真的!

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和串联的时间,第二天午时之前,府兵就把所有闹事寺庙围了起来。

除了一家及时认怂外,包括小林寺在内的其它几家不出意外地鼓动佃户反抗,所用的理由无非是“官府收田,不给大家活路了”这样的煽动性话语。

在一开始,包括宏泰在内的诸位主持只是想拦住府兵,根本没考虑过动手这个选项。打法曹吏和打府兵是两个概念,宏泰并不觉得一个少室山能拦得住朝廷官兵。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超出预料,冲突发生了。

陈佑之前的规划是让人挑起可控的冲突,也就是推搡的程度,做多拳脚相加不得了了,一定要及时控制住场面。

只是他的规划也不总是完美实现,结果就是在冲突中死人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八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五)

得知人因自己的谋划而死,陈佑也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或许有愧疚,也或许是心安理得。不论怎样,都没有懊悔。

事情发生之后,他一面调集府兵和团练封寺抓人,一面授意刘河散步僧寺聚众杀伤官吏、意图谋反的消息。

紧接着,他又以太子詹事的名义调在周山训练的太子卫率参与抓捕寺僧的行动,算是小练兵。

做完这一切,他找到林师德。

简单介绍了目前的情况,陈佑直视林师德,朗声道:“寺庙之所以能聚众,全因手握土地。僧寺广纳土地人口而不缴税赋,乃是以泥胎塑像夺国家之利,某认为从今往后僧寺当缴纳税赋,使君以为如何?”

林师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陈佑在给自己挖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同意。

陈佑等了一阵没回应,直接起身,从袖口掏出一份文书递到林师德面前:“使君请看,这是某拟就的关于寺产收税的文书,若无甚大问题,便请使君用印。”

想要以河南府的名义发放文书,必须要加盖“河南府印”的官印。

这官印一般情况下由录事参军事保管,在府尹缺位的情况下,陈佑这个少尹可以单独使用。但现在有了林师德这个权知府事,就只有林师德能动用官印。当然了,用了印之后还得陈佑这个少尹附署才是合规合法的正式文书。

陈佑身上也有一枚官印,乃是太子詹事印,他就是通过这枚官印加上兵符才能调动蒋树的。只不过太子詹事管不到河南府,想要把自己的想法变成法令,必须要说服林师德。

其它的不好说,但眼下这份公文陈佑还是有把握的。

只是要征收寺庙宫观的田税,压力有,但相比眼下的动乱来说就不值一提了。除非林师德想认怂,不然的话同意的可能性很大。

林师德仔细推敲完这份文书,不置可否地问道:“此事,能顺利解决?”

陈佑没有丝毫犹豫:“只要使君能拦住那些说情之人。”

毕竟林师德才是这一府之主,如果他被人说动的话,陈佑的行动就会平添不少阻碍。

是以只要林师德能抗住,陈佑就能放心动手。至于说会不会有人在朝堂上弹劾他,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他不担心。

一来是有岳父在,二来他之前让人散播出去的传言就是抓捕寺僧的大义,三来僧寺问题本就是赵元昌想让他解决的,只要没闹得无法收场,就不可能让中枢出现阻力。

林师德听了,认真地看着陈佑。

陈佑也毫不退缩地同他对视。

好一会儿,林师德低头、拿笔、蘸墨,在文书末尾陈佑的名字之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抬头朝门外喊道:“让申司录把官印拿来!”

二十九日,河南府发文,着令府衙税曹清查境内寺庙宫观田产,依等收缴秋税。

当天下午,税曹通告,凡佃寺田者,其田税口赋皆由所佃之地主代为缴纳,也就是说佃户不需要交税赋,税曹直接找寺庙就行了。

到了这个地步,僧寺的问题就算是初步解决了,剩下的都是水磨工夫。

原本陈佑是准备任这些和尚闹起来的,至少能让林师德疲于应付,然而出了商税的事情,他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将此事镇压下去。

别误会,他可不是为了腾出精力来处理商税,只是为了顺藤摸瓜。

这里的顺藤摸瓜取得是字面意思。

铁人有句话说得好: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陈佑就是这么做的,他通过推动僧寺事件,再次创造了类似当初锦官府的条件。

十月初二,一法曹府审讯涉嫌谋反的和尚时,查出某一大户同和尚交往密切。本着谋反大罪宁错勿纵的原则,团练使陈佑立刻调兵抓捕。

紧接着有陆续查出几家涉嫌谋反之人,一干人等皆被下狱。

巧合的是,这几家正好是在抗税事件中跳的最欢的那几家,有大户也有普通商户。

在洛阳能发展起来的人,自然不可能孑然一身,那些人被下狱之后,前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

便是林师德也受人请托,关照了一下典狱,同时把陈佑叫去隐晦地点了几句。

对此,陈佑严把口风,只说尚在调查当中,究竟如何还得等最后的结果。

尤其是他十分有深意的传出的那句话,更是让不少人心寒:说不准查出来没关联,我陈某人亲自去道歉,也说不准查出背后尚有他人,我即便不愿,也不得不再牵扯一些人进去!

所谓杀鸡儆猴,就是这样了。

很快就有人想到了陈少尹在锦官府的所作所为,心中不安之下乖乖撤了城外竹棚,老老实实在城内开店。

像江家、阎家这等豪族自然不怕陈佑,便是次一等的也不担心陈佑真的敢拿他们开刀。

但是动不了他们,不代表陈佑就不敢动依附于他们的那些小家族以及商户。

上层建筑总归要有下层基础,有句话说得好: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基础动摇了,便是上层再坚定也没用,一场抗税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快到林师德都没反应过来。

被抓的那些大户,最后都无罪释放。但是部分脾气比较差的商户就惨了,被当成替罪羊,死刑上报刑部。

自然,那几家一直不听话的僧寺也没讨了好,主持监寺之类的高层一个没跑掉,而且寺庙浮财也被没收绝大部分,田地更是只留下够寺内剩余僧人耕种的部分。

经此一事,陈佑在部分和尚眼中倒成了那等乱法灭佛的魔王。

不过,抗税结束了,但关于税收的斗争还没结束。

此时阎诤臣坐在家中客厅主位上,耷拉着眼睑,低头轻轻荡着茶盏,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怎么,这时候想到来找我了?”

底下众人连忙赔笑:“阎公误会了,当日事急来不及请示,我等依旧唯阎公马首是瞻!”

阎诤臣哼了一声,但也没有驳斥。

那些人稍稍松了口气,忙不迭拿出礼单:“最近得了些有趣的物件,特地送给阎公开开眼。”

听了这话,阎诤臣这才放下茶盏,抬眼道:“说罢,尔等来所为何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十九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六)

将礼单交给仆役,为首的那人小心道:“好叫阎公知晓,那陈将明只想着收税收税,全然不顾我等死活,还望阎公拿个主意救我等一救。”

阎诤臣鼻子里哼了一声,缓缓道:“前两天良秀来话了,叫你们最近安生点。”

底下一干人皆是恭敬道:“谨遵阎相公吩咐。”

略一犹豫,那人问道:“敢问阎公,阎相公可有其它话?”

阎诤臣略微有些不太舒服,依靠父亲天经地义,但依靠弟弟就有些难受了。然而他能有现在的地位,很大程度是借了那个当宰相的弟弟的势。

别看阎俊臣有一个“三理相公”的诨号,但宰相就是宰相,不是寻常人所能比的。

压下心头的异样,阎诤臣没好气地道:“还能有什么话?尔等莫要惹事便好!总归江昭文只要今年的税比去年多就好,只是叫你们少赚一些,又没让你们割肉放血!”

一众人讪讪称是。

无论如何,习惯逃税河南府众人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重税,虽然在陈佑看来,最高四成的税并不重,毕竟那些需求量大的比如米粮之类的物事税额依然同以前一样低。

在激烈的对抗失败之后,就变成了消极的合作。

这些人从不同的渠道得知了税改成功的标志“只”是税银比以前多而已。

说来让人有些不爽,从前大家交税的方式是随缘。

意思就是,这个节度使占了此处,好,大家一起送钱,表示自己会做一个良民,然后该逃税继续逃税。等换一个节度使或者什么王了,就再来一次同样的操作。也不乏有人会让大家捐两三次军饷,但这都是一次性的,稍微闹一闹也就罢了,虽然肉疼,但也能接受。

但陈佑这一次不一样啊!他直接要严格按照制度来,而且还把标准定那么高,显然求得不是一锤子买卖。

所谓的消极抵抗,就是不在洛阳城内卖珠宝首饰、绫罗绸缎之类税额较高的商品,就连米粮这类低税额的商品也仅仅维持在可供消耗的最低水平。

不在洛阳城卖,也不敢在城外开草市,难道就不开店了?

别忘了河南府有十多个县,税曹总共就那么点人,盯着洛阳城已经很困难了,其余诸县实际上是交给县衙负责,只是税曹偶尔去巡查罢了。

只要县令稍稍不尽心,底下官吏就敢明目张胆的勾结商户逃税。

这就是功曹不在手里的难处了,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监察诸县的方法。

书厅中,陈佑正在和魏仁浦等人讨论清查田税的事情,庞中和突然在门外敲门:“詹事,有急事。”

房间内诸人皆收声不语,陈佑出声道:“进来说。”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庞中和站在门口十分迅速地扫视一圈,紧接着收回目光,快步走到陈佑身边,附耳道:“刘队正有事求见。”

刘队正就是刘河,陈佑离开锦官府之后,他又从校尉变成了队正。

陈佑点点头,如果不是比较紧急,刘河是不会在他上衙的时候出现的。

自从寺庙宫观的事情结束后,陈佑就没有给刘河丁骁安排任务,只让他们自行发展,现在突然有事,一时间也猜不到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行,你等一下让他过来。”对庞中和说了一句,陈佑转向魏仁浦等人,“那今天就到这里,回去再考虑一下,明天继续。”

魏仁浦等人皆称喏离去。

过不多时,刘河一脸严肃地走进门来,庞中和在门外关上木门。

陈佑端坐在位子上,在刘河行礼之后郑重问道:“出了何事?”

“回禀詹事,最近似乎有人在调查我们。”

陈佑瞳孔猛然一缩,身体不由自主绷直,仔细盯着刘河,似是想要发现他说胡话的证据一般。

好一会儿,陈佑重新放松,用平缓的声音问道:“详细说一说。”

“是。”刘河显然早有准备,条理明晰地说出最近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

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猜测,真要说的话,就是谍报人员的直觉,不可否认的是,很多时候这个直觉都指向一个正确的结果。

“知道是什么人么,武德司,还是枢密院?”

“不清楚。”刘河面露愧疚之色,“这段时间有些大意,前两天才发现有人盯着的,暂时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刚说完,不等陈佑露出不满的神色,他又立刻补充道:“不过已经安排人探查了,这件事现在是丁骏驰亲自负责,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由不得他不紧张,前段时间将将在商户抗税前一刻才发现征兆,现在又出现被人盯上的事情,两相结合,着实让陈佑恼火。

不,或许不能怪刘河。身为自己的亲卫,天然就会被很多人注意到,只要有心,发现一些事情也很正常。

陈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吟一阵,轻声道:“从今天开始,在河南府的活动暂时停止,保持静默,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刘河犹豫一下,然后疑问道:“意思是不主动接触那些暗桩?”

“嗯。”陈佑合上双眼靠在椅背上,慢慢整理思绪,“具体怎么做你整理一个规章出来,要做到不会让外人钻空子,别一段时间没联系就被其他人挖去了。暂停活动的这段时间你看看是盯上你们这些在我身边的人,还是从底下往上查到你们的。”

说着,他顿了顿,权衡之后才道:“如果是后者就先不去管他,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前者,直接光明正大地去查是谁的人,你们是我的亲卫,察觉到被人盯上反过来去查是谁,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没必要通过细作。”【1】

“是!”

屋内安静了好一阵,陈佑睁开眼,看向刘河:“清源。”

“詹事请讲。”

“你同骏驰的字都是我起的,我对你们寄予厚望。”陈佑十分认真,“虽然现在你们负责细作之事,但你等切不可沉迷于阴私诡谲,此等事虽不能堂皇大气,你等也当行端坐正。”

所谓行端坐正,自然不是让他们毫不掩饰地去当细作,只是不用那等下作手段罢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七)

“必不负詹事所望!”刘河赶忙表态。

陈佑点点头,摆手道:“就这样,你先去吧。”

刘河恭谨应下,起身离去。庞中和进来问了一声,见没事便关上门自去处理公文。

陈佑靠在椅背上,眼见看着前方,但眼神涣散,显然心思不在目光所视之处。

他现在有些心慌,也不能算是慌乱,只是有些怎么说呢,就像你买了一个特别贵东西,然后被特别节俭的父母发现时的那种心情。

要说严重吧,也不严重,这年头哪个高官要是没些眼线,就一定坐不稳。

但要说不严重呢,陈佑手下的“眼线”却是着着实实的超标了。

刘河他们大意了,陈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仔细回想,虽然一直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但这几年的经历还是让他有些得意忘形。

也是,原先努力了半辈子也不过在县里面折腾。一朝来到这个时代,辗转腾挪之下,短短三年就从即将灭国的小国将领变成了大国的三品重臣,换在以前,那就是高官。

有此等境遇,绝大多数人都会生出“天下之人虽众,然则不过如此”的想法吧?

陈佑一时之间也不能免俗,否则他也不会生出那等远大的志向了。

好在他现在一来没有谋朝篡位的想法,二来也敬畏可能存在的超自然力量,总算能警醒过来。

捋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陈佑重新定下心来。

首先就是情报网的问题,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哪个高官没有些个眼线?他一直以来要求隐蔽隐蔽再隐蔽,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些不合适了。

一点不露反而令人生疑,适当露出来一些吸引目光才能让没露出来的那些更加隐蔽。当然,前提是别让人能够轻易通过你露出来的那些顺藤摸瓜摸到想藏起来的那部分。

不过不着急,先找到是什么人在窥伺,之后才能顺理成章地暴露出来。

这事先放下,他的思路又拐到了其它地方。

税收的事情还有的磨,陈佑知道,现在每天都有弹劾自己的奏章递到政事堂甚至赵元昌面前。

不得不说,这对一个外官来说很难得。毕竟那些御史言官主要活动范围在汴京,经常弹劾的应该是京官才是,像陈佑这等外官,除非有人针对,否则一个月都指不定能被弹劾一次。

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陈佑在洛阳动了别人的利益,别人不敢当面反抗,从背后捅一刀还是可以做的。

洛阳原本是国都,中枢各类官员都在洛阳有些关系,不少低层官吏甚至就是出身河南府。即便后来迁都汴梁,又经历改朝换代,总有些关系留了下来,经历十多年成为中层甚至高层。

如今,正是拉关系对付共同敌人的时候。

可惜陈佑不在乎,争夺舆论自有冯道李明卿去关心,他要做的就是将赵元昌吩咐的事情做好。

皇宫已经开始整修了,最迟年后就能完成,留出验收返工的余裕,到三月份就能正式开始迁都了。

还有就是书院武学院,具体教学陈佑没插手,全权交由苏凤羽负责,准确的说还要加上蒋树和许竹林。

说是武学院,其实并没有让他们练武,也就是学一些基础的兵书,了解一些基本的军伍常识,其余地同正常书院学生没什么两样。

另有一点,就是他们经常会分组,在太子卫率诸队正的协助下演习对抗,算是实战演练吧。

赵元昌想培养的不是专业的武将,而是想培养知兵的文官。

这个方法虽然是陈佑开的头,但他认为成功率并不高,反而是那种半瓶子水晃荡、自以为儒将的人出现的可能性更高。

不过设立这个武学院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广泛撒网、重点捕捞,反正一个国家不需要那么多知兵的文官或者文武双全的儒将,培养一百个能成才一两个都算是成功。

至于没成才的那些人怎么办,大部分人可能永远在幕中吧,运气好或许能当上一州团练使。

陈佑揉了揉眉头,得去看看武学院的进度了,即便是为了避嫌,也不能不管不问。

“没有问题?”书厅之中,林师德皱眉不已。

司功田胜家坐在他对面,点头道:“一时半会查不出来,而且那边似乎发现有人在查他们,现在十分警惕。”

从他们的对话中透露出了的信息,可以知道盯上刘河等人的就是林知府,那么所谓的那边指的就是陈佑了。

林师德沉吟一阵开口道:“你去找夏元德,叫法曹的人帮忙,摩尼教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只要有嫌疑,就叫法曹去查。”

他和陈佑想到一块去了,正大光明地查,谁也挑不出错来。

顿了一顿,他又道:“他不是在城外还有一个书院么,要是那个刘河身上查不出什么,你就去盯着书院。对了,我听说他在书院里大发议论,你找几个博学之士,给他找点麻烦。”

“好。”田胜家点点头,“那税曹的事情?”

林师德一怔,随即长叹一声:“税曹就这样吧,总归是江相公要看顾着的,只要他们没违反规定,就不要去管。”

潜台词就是一旦有违规之处,立刻下手。

见田胜家点头应下,林师德舒了口气,正要叫他离开,突然想起一码事来:“法曹说这几天不少人去给关着的那些和尚求情,你以为当如何?”

犹豫一阵,田胜家问道:“不知使君做何打算?此事说到底还是那边挑起来的”

林师德闻言挑眉,考虑一会儿,缓缓道:“夏元德着实有些无能,我记得之前杨七放出去当了县令吧?”

田胜家略一思索,答道:“正是,在唐州比阳县,那边离他家不远。”

“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来洛阳。”

这是准备放弃夏元德了。

田胜家当即应下,比阳是个下县,县令也不过是从七品下,而河南府诸曹参军事乃正七品下,虽然离家远了,但却升官了,想来那杨七不会不愿。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一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八)

暗室,熏香,两个面容藏在阴影中的人相对而坐。

坐在主位的这个人显然处于忧虑当中,暴露在光明之下的苍老手指没有规律地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嘚、嘚、嘚”的声音。

他对面那人则微垂着脑袋,两只手握成拳搭在膝盖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光渐红,穿过木窗的光移到了主位那人的侧脸上。

虽然他脸色红润有光泽,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到那细密的皱纹,苍老。自鼻翼处延伸出两条呈“八”字的法令纹,如同沟壑一般,正好把上唇的花白胡须框在其中,威严。

这个苍老而威严的老人,正是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江夏青,周国名义上的首相。

也不对,虽然说默认首相加昭文馆大学士,但这并不是明文规定,要真说起来,中书令还在尚书左仆射之上呢!

自从刘明入京担任中书令以来,江、刘二人一直在争夺首相之实。

按道理来说,刘明有赵元昌时不时的偏帮,应该早就占了上风才对,但事实却是两人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究其原因,只能怪刘明身体不好,入京之后没多久就疾病缠身,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三天两头地告假在家,着实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哪一天病情突然加重。

想要当领头人,至少得让追随者看到未来。要么身居高位之时仍然年轻,要么就是年老之后有压得住场的继承人。

很可惜,刘明并没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而且他是突然生病,不是那种一直病着但就是没生命危险的人。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现在仍然追随他的那些人,私下里也会考虑一下,如果明天起来听到刘相公卒了的消息,自己该转到哪边去。

对比而言,冯道就轻松许多,即便他今天就薨了,追随他的那些官员最多会纠结一下以后是以李明卿为主还是以陈佑为主,却不会想着另投他人。

扯远了,说回眼前,江夏青吸了一口有些寒意的空气,发出重重的呼气声,终于开口了:“你觉得,吴奇峰、马无染他们知道么?”

对面那人沉吟一阵,摇头道:“下官不知。”

江夏青认真的看着那人,又问道:“那你说,育才把这事送到我这里来,为得是什么?”

沉默一阵,那人答道:“下官以为,林使君该是不容陈少尹。”

又是一阵沉默,江夏青突然道:“当初是陈将明举荐的你吧?”

那人一怔,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只不过很快恢复平静,双手攥紧膝盖上的衣摆,抬头看向江夏青,诚恳道:“当日陈少尹问询,我言想留在京城,少尹谓人各有志无需强求,之后就再无联系。”

这人,现为枢密院内间房主事,曾经陈佑的书吏,蜀人梅松。

江夏青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缓缓道:“育才这次有些过了,我们毕竟不是武夫,你内间房看着点洛阳,别让他乱来。”

梅松刚要答应,就听见江夏青又用犹豫地语气补充道:“顺便看一看那个周山书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喏。”梅松答应地十分干脆。

河南府,丁骁带着两名下属快马飞奔至距离书院有两里地的军营。

离辕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听见一声大喝:“来者下马止步!”

“停!”丁骁猛然勒住缰绳,带起一阵“唏律律”的声音。

定睛一看,发出声音的是站在路边的三名手持短刀的军士,再望向不远处的军营,辕门处的守卫皆是手持兵刃警惕地望向这边,显然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丁骁连忙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我乃太子詹事家将,奉詹事之令来寻蒋府率!”

这块铜牌只是陈佑让人做出来给他们当做身份证明的,那军士显然不可能认识。

但看丁骁这么痛快的下马,还大大方方地表明身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领头的军士伸着脖子仔细看了一眼铜牌,他认识一些个字,认得“陈”字,也听说过太子詹事姓陈,当下缩回脑袋挥手道:“过去吧,营中不得奔马。”

“有劳了。”跟在陈佑身边久了,丁骁也变得有礼貌起来,收起铜牌重新塞回怀中,带领两名下属牵着马朝辕门行去。

经过一系列验证通报和等待,在一个亲卫的带领下,丁骁三人来到一处木屋。

木屋中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青年人,见到丁骁三人,当即笑着迎了上来,仔细打量一番之后道:“你们就是陈詹事家里的人?”

丁骁认得面前这人,当即行礼道:“参见许观军,我等正是奉了詹事的命令来此。”

听了丁骁的称呼,许竹林脸上笑容更甚,摆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嗯,想来陈詹事已经告诉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吧?”

“是。”丁骁点头道,“来此之前,詹事嘱咐我们一切听从观军吩咐。”

许竹林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废话:“行,那就先虽某去看看人。”

说着,他当先走出木屋。

丁骁跟在身后,仔细想着来之前陈佑所说的话。

陈佑意识到存在的错漏之后,便开始想法子补救。

在刘河与丁骁之间斟酌一番后,最终选择了让丁骁出现在明面上。

主要是为了合理,之前他离开枢密院去锦官府,当时刘河跟在身边,而丁骁留在汴梁。

虽说他当时小心谨慎,但若真的要查,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既然如此,不如就把他塑造成外镇留在京中的进奏院那般的角色。

进奏院,名义上是外镇设在京中传递奏章公文的机构,实际上多用来打探消息、拉拢盟友,算是一个兼顾情报工作的驻京办。

如此一来,丁骁负责替陈佑发展耳目打探消息就十分合理了。

这一次让他来见许竹林,就是把他这个角色暴露在赵元昌眼皮底下,他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让许竹林相信他是陈佑手下负责探查消息的最合理且唯一的人选。

这个任务不容易,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如何让许竹林相信丁骁是唯一的负责人。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二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九)

丁骁目不斜视地跟在许竹林身后,没有东张西望查看军营内部情况,就这么一路走到一排草屋前面。

进了草屋,发现草屋内部有一个地牢入口。

说地牢不是很正确,按照陈詹事的说法,这个东西叫做禁闭室,专门用来犯了错的军士。根据所犯错误的大小,关进去的时间从一个时辰到数天不等。

除了进出的时候,禁闭室内没有光亮,要不是每隔一两个时辰会让人出来放风,估计会把人逼疯。

现在的太子卫率府,犯了罪不至死的小错,要么选择关禁闭,要么当众受鞭刑、杖刑,还得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诉说自己所犯之罪。

两个选择都不是什么好选择,尤其是卫率军士都选的良家子,如果真的犯了事,十个有八个都是宁愿被关禁闭也不想经历那一番屈辱。

太子卫率府的军纪在这个时代算是最好的那一批了,也不知道这个禁闭的法子起到多少作用,只不过肯定没有只招良家子的作用大就是了。

许竹林没有进入地牢的想法,直接在屋内条凳上坐下,吩咐守卫将地牢中关着的人带出来。

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许竹林看向丁骁,笑道:“别干站着,你也坐。”

这屋内总共就两个条凳,一条坐在许竹林屁股底下,另一条靠墙放着。

丁骁犹豫了一下,恭敬笑道:“许观军坐着就好,我等卑下,站着就行了。”

许竹林点点头,虽未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十分受用。

果然如詹事所言,这等宦官虽属家奴,但对身份等级十分在意。

丁骁若有所思,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他对于捧着敬着一个宦官没什么抵触,怎么说许竹林也是一个六品官,比普通的县令都高。

没等多久,两名守卫手持火把押着一个十分狼狈的中年汉子从地牢里钻了出来。

此人身上衣物多处绽开,整个人脏兮兮的,双手缚在身后,脸上满是没消下去的淤青,双眼被一条黑布蒙着,嘴巴也有一条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麻绳紧紧勒住。

丁骁看到已经湿润的麻绳上滴下涎水,恶心的感觉泛上心头。

眼角抽搐几下,丁骁压下恶心,仔细打量着这个人。

“观军,人带到了。”

许竹林点点头,示意他们把遮眼布解下来。

黑布拿开之后,丁骁嘴角扯了扯,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

只见此人眼眶乌黑肿胀,眼角裂开一道血痕,显然被打得不轻。

也不知是乍看到光明有些不适应,还是因为眼睛被打肿了睁不开,总之这人眯着眼睛看向许竹林。

“哟!还挺凶!”许竹林颇为惊喜地喊了一声。

说实话,从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中,丁骁真的看不出来哪里凶了。

不过没必要拦着许竹林。

许竹林叫人拿来一根鞭子,兴致勃勃地抽了那人几下,不理会呜呜乱叫、挣扎不休的那人,他转向丁骁,笑道:“那个这人就是昨天抓到的,就交给你来审问了。”

丁骁赶忙低头,恭敬道:“观军直接叫我丁骁就好,丁口的丁,马尧骁。”

许竹林点点头,突然问道:“你识字?”

“认得几个字。”丁骁解释道,“我这名字是詹事赐的,特意寻塾师学了几天。”

“哦,嗯。行,你来吧,我看着。”

话是这么说,但许竹林并不准备起身。

丁骁犹豫了一下,扭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下属:“老六,这人就交给你了。”

“丁哥放心。”老六应了一声,迈步走向那人。

丁骁则转向许竹林解释道:“这是陈留县的一个老吏,精通审讯犯人,是詹事花了大价钱请到河南府来的,之前查了那群和尚。”

话说到这里,许竹林立刻面露恍然之色,当即道:“这类人也是难得。”

说完,上半身不由自主微微前倾,仔细看着老六,试图能看出些什么。

老六蹲了下来,盯着那人,开口道:“俺问你答,晓得吧?”【1】

如小鸡叨米般的点头。

老六突然感觉到无趣,这人软得太快了,让他一点成就感就没有。

只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上官看着,连忙摇摇头将杂念排开,抬头对守卫道:“把他嘴里面的麻绳松开。”

解开勒住嘴巴的麻绳,那人嘴巴一动,就要啐出一口唾沫,但眯着的眼睛突然看到盯着他的老六,又忙不迭忍住,将口水咽了下去。

老六等他平静下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在这块看好多天了?”

这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那人当即答道:“三天。”

声音有些沙哑,而且有气无力,不知道是啥原因。

老六没去探究,继续问道:“看到了甚?”

那人犹豫了一下,老六没有等太久,立刻对拿着鞭子的那个守卫道:“打。”

“啊?”

守卫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立刻扭动着身体说出了答案:“就看到兵营。”

“打。”

这一次守卫反应过来了,抬手就是一鞭子。

那人惨叫一声,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一些:“真的就看到兵营!”

“打。”老六毫不动容。

如此五次之后,那人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是喃喃道:“真的,是真的”

老六这才挑眉,回头看向丁骁:“丁哥,这家伙好像是真的啥都没看到啊?”

丁骁看向许竹林,许竹林沉吟一阵,对老六道:“继续审问。”

老六看到丁骁肯定的眼神,这才转过头去,犹豫了一下,指着墙脚的条凳:“把板凳竖起来,再把他绑到板凳上。”

这里毕竟不是真的牢房,没有常见的刑具,让老六十分忧伤,只能就地取材。

那人不知是不是放弃了,只是垂着头,也不挣扎,十分配合地任守卫将其绑好,

“你叫什么?”

“马二羊。”

“哪里人?”

“偃师的。”

“你们有几个?”

“不晓得。”

老六眯起眼睛,正巧那人也抬起头,看到老六的眼神之后,立刻又低下头去。

“你晓得几个?”

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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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

条件所限,老六施展不开,而抓住的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容易服软,实际上对那些不能说的事情都死咬牙关不开口,最后逼得老六不得不用家人威胁。

就这样,也只不过得出来一些支离破碎不知真假的消息。

老六停了讯问,跟在许竹林丁骁身后走出木屋,刚刚站定,就有一名军医提着医药箱快步走进草屋。

现在只是第一轮讯问结束,老六还要做一些准备才能让那人吐出所有消息,自然要让其继续活着。

等那军医离开,许竹林才开口:“这人说的,你怎么看?”

丁骁微微低头,回答道:“不可尽信。今日回去我便去查偃师,若其人真是偃师的,便要轻松许多。”

“嗯。”许竹林仔细看了他一眼,“我会提醒蒋府率,看能不能再抓两个来。”

丁骁点点头:“有劳观军费心了。”

其实他并不抱太大希望,这又不是战时,必须不惜代价获得情报。在平常时候时候,有人被抓了,要么想法子营救,要么全部撤回转移、补救止损。

以丁骁的经验,被抓到军营中,想都不要想,立刻选择第二个方案,哪可能还安排人在旁边探查!

“不妨事。”许竹林摆手道,“官家对卫率府比较上心,某自然要多用点心。”

“观军对官家的忠心,便是我这等人也知晓。”

丁骁恭维几句,便告罪离开。

陈府,陈佑坐在庭院中用小火炉煮茶。

他现在头发只是用一条布带扎在脑后,穿了一件深青色的加厚长衫,坐在摇椅上,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持着火钳,时不时夹动木炭、用手中蒲扇扇两下。

这摇椅是陈佑指导木匠打出来的,这种新式的椅子出现之后十分意外地大受欢迎。即便很快就出现仿制的摇椅,陈家名下的木工坊出品的摇椅依然在市场上占了大头。

顺带一提,因为有了盘儿的原因,陈佑还让人做出了摇篮和小的婴儿床,嗯,也算是为社会进步出了一份力吧。

黑陶壶内的水沸腾起来,陈佑放下火钳蒲扇,拿起竹夹子夹开壶盖,拈了一撮茶叶末投入壶中。

重新盖上盖子,又等了一会儿,将火炉通气门封上。

不用多久,炉子里的炭火就会因为缺氧而熄灭,剩下的热量正好可以把茶叶煮透。

陈佑这是煮茶,不是泡茶,也没有什么倒掉头泡茶不喝的习惯。况且煮茶放的都是碾成末的茶叶,这一倒,估计就不剩什么了。

将手中物事放下,陈佑躺倒在摇椅上慢慢摇着,耳朵里听着壶中水沸腾的声音渐渐平息。

他这茶是所谓的云顶茶,水是山泉水,自己动手煮茶,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只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

“詹事!”

一声呼喊,惊起椅上陈佑。

陈佑一个激灵,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坐起身来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骏驰啊,怎么,从书院回来了?”

丁骁快步走到陈佑面前小声道:“那人说他是田胜家派去的。”

田胜家,现在的河南府功曹参军事,一直以来都是林师德的幕僚,说是田胜家,其实就是在说林师德。

陈佑不置可否,伸手试了试陶壶的温度,起身拎起陶壶分了两杯茶出来。

放下陶壶,三个手指捏着茶托端起其中一杯:“喝茶。”

话音未落,他将茶水送到嘴边,轻轻吹开水面的茶末,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微微抬头,还有些烫舌头的茶水顺着咽喉落入肚中,那一股被文人骚客追捧的“茶之真香”缭绕口齿之间,带起一股甘甜。

这年头虽然普遍还是加盐等调味料煎茶、点茶之类的,但所谓的“茶之真香”渐渐也被文人推崇,只不过这时候不加任何调味料的喝茶方法还不是特别流行。

主家竟然给自己分茶!

丁骁诚惶诚恐地答应一声,弯腰屈膝小心翼翼地端起剩下的一杯茶水,也不管茶水烫嘴,上来就是一大口咽下去,好悬没有呛出来。

他在这边憋红了脸,强忍着想要咳嗽的感觉。

陈佑则是好整以暇地慢慢啜了半盏热茶,这才翻手盖上盖子,将茶盏放到木几上,温声道:“仔细说说。”

丁骁连忙放下茶盏,稍稍退后半步,挺直膝盖,依然保持着微微弯腰的状态,将自己进入周山军营之后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

陈佑听着,站起身来拢着双手,目光放在一旁的桂花树上。

待丁骁说完,他考虑一阵后问道:“不是说有人盯上你们了么,有进展没?”

“还没抓到人,不过大概能确定是哪几拨人。”

丁骁有些忐忑,从刘河上次汇报到现在,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他还没抓到人,很可能会得到一个无能的评价。

“几拨?”陈佑一挑眉,“可能确定?”

“至少知府是可以确定的。”

“呵!”陈佑嗤笑一声。

他最近不太好过,在动手之前,田税的事情泄露出去了,引发轩然大波。

这件事主要是在大户间掀起波澜,毕竟田税伤的是他们。

短短数天,各类游说不断,光是被魏仁浦抓到的受贿税曹吏就有五个,便是洛阳令孙宣怀也在得到消息之后匆匆忙忙跑来劝阻陈佑。

京中信件更是不断,江夏青亲自来信,要陈佑顾全大局,别随意动手,免得害人害己。

身为江相公代言人的林师德也抓住机会,倒是没有言语上的冲突,却从方方面面压缩陈佑在河南府的权力空间。

两个人现在不说势同水火,也是针锋相对。

林师德现在是挟民意硬生生压住陈佑清查田税的想法,同时借此机会瓦解税曹。

陈佑自然不会认输,在河南府由于身份差异天然有劣势,他就寻求场外帮助。

详陈利弊取得冯道、李明卿的默许后,他直接上书赵元昌,强调清查田税的重要性,已经打击民众对国政的反抗行为。

对帝王来说,前一点还好,后一点则完全不能忍。

现在陈佑就等着一道诏书下来,然后雷霆出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四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一)

诏书很快就下来了,只是同陈佑所想的不同,这份经过政事堂签发的正式诏书只是肯定了河南府整顿寺庙宫观土地、打击心怀不轨妖人的功劳,同时勉励河南府一干官吏再接再厉,争取在今年的秋税上取得税改的开门红。

至于陈佑想要听到的田税事宜,则是一个字没提。

来传旨的是一个陈佑没见过的宦官,但看林师德的表现,显然曾经打过交道。

接旨的众人散去,林师德笑着请这宦官前往书厅。陈佑正准备离开,那宦官却转头唤住陈佑:“詹事留步,官家有中旨给二位。”

这里的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政事堂发出的命令。

皇帝发中旨的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皇帝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个命令不一定会通过,也就是说有很大可能被驳回。门下省,更准确地说是给事中,上可不应皇帝诏命,下可批驳百司奏抄,能逮到机会驳回皇帝诏命,那是妥妥的扬名捷径。有鉴于此,皇帝自然不会上赶着去给别人刷名声。

第二个则是有些命令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也就是传说中的密旨。当然了,说是密旨,实际上也能查到记录和留档,除非是皇帝或者负责留档的人想坑人,才会发一封不留痕迹的“密旨”。

不过,中旨毕竟不合规范,接到中旨完全可以拒绝执行,要是拒绝的理由很合理的话,甚至能得到宰相的撑腰。

只是这么做有很大副作用,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触及底线问题,那些官员都会奉旨,而政事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下来。

进了书厅,宦官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绫布包,解开布包,是一份叠成方块的黄藤纸。

一般情况下,除了发往诸州或者其它一些需要考虑便于保管的诏书之外,平日里诏书多用黄藤纸,比较重要的诸如制书之类的则用黄麻纸——宣麻拜相中的宣麻指的就是颁布用黄麻纸书写的制命,而册书则用简,例如金简、玉简之类的。

这宦官将那一块布塞进怀中,小心翼翼地展开黄藤纸,扫了一眼陈佑二人,端着姿态道:“有诏敕权知河南府事林师德并太子詹事、河南府少尹陈佑!”

陈佑林师德连忙整理衣冠,肃容聆听。

“天子曰,时近冬月,秋税在即,不可多生是非,你二人当勠力同心,治理好河南府。嘉定二年冬十月十七日。”

就一句话,还是没有经过修饰的白话。

宦官抑扬顿挫地读完最后一个字,将诏书叠好,脸上堆满笑容递给林师德:“林使君、陈詹事,官家的话,某算是带到了,还望二位不要叫官家失望才是。”

陈佑二人齐声说着表忠心的话语,又陪这宦官聊了几句,才着人将其送往驿馆。

送走宦官之后,两人穿过庭院往回走。

林师德突然停在廊下,扭头对陈佑道:“我明日宴请城内豪富,少尹也一同去罢。”

陈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但凭使君吩咐。”

林师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抬脚朝自己书厅走去,独留陈佑一人站在原地。

站了好一会儿,无视来往吏员好奇的目光,陈佑走回书厅。

刚坐下,庞中和就在门口敲门:“詹事。”

“有什么事??”

庞中和走进屋内:“看到詹事似是忧虑,特来问问。”

陈佑笑了一声,正要回答,魏仁浦也来了。

“詹事,那阉那宦官说了什么?”

他本来是想说阉竖的,话到口中还是改成了“宦官”这个中性词。

陈佑此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淡然地摆手道:“你们都坐。”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官家不同意我清查田税,这一块暂时得放一放了。”

陈佑看似不在意,但话语间还是有些遗憾。

“既然不管田税了,道济你就把精力放在商税和僧寺收缴的那些田地上,其余地方,只要收上来的税银不比去年低就可以了。”

魏仁浦皱眉不已,想到询问,最终还是舒展眉头答应下来。

陈佑又转向庞中和:“万育你想一个法子,看看怎样才能在没有功曹的情况下监察税曹和诸县,不求尽善尽美,但求可行。”

“喏。”庞中和垂首应下。

“行了,就这样吧,政事要紧。”

吩咐完,陈佑就开始赶人了。

两人见他没有异常,便各自告退。

他们两个走了没一会儿,刘熙古也来了。

刚刚陈佑在廊下出神的事情短短时间内已经传遍府衙,刘熙古前段时间才倒向陈佑,除非想另投他人,否则的话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来。

一进门,便迫不及待道:“詹事,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某虽不才,也想为詹事分忧。”

陈佑招呼一声,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对了,既然你来了,就跟我说说皇宫现在是什么情况,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了。”

刘熙古坐到椅子上,见陈佑不想多说,也就没有继续纠缠,而是接过话头说起士曹诸事。

当初后唐末帝在元武楼**,周边建筑被烧掉些,石敬瑭在四个月后就离京前往汴梁,自然不可能多么仔细地修复洛阳宫室。

是以元武楼——也就是玄武楼——那一块现在就是一片空地,士曹召集工匠商讨来商讨去,除了决定重修玄武楼外,其余空处该怎么办还没一个确定的方案。

现在宫城绝大部分损毁的宫室都整修完毕,没有损毁的正在安排人清理,只剩下元武楼这一块了。

至于皇城,目前正在修葺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办公殿阁,另外像东宫、隔城之类的地方还没轮到。按照目前的进度,最迟一月份除了元武楼那一片的地方都能完工。

陈佑听完,只是略一沉吟,便道:“你把整修元武楼及周边的方案整理出来,给我看看,若是不行,就上奏官家,看官家属意哪一个法子。”

“是。”刘熙古干脆应下。

陈佑接着道:“西、北两面的隔城尤要注意,毕竟靠着城墙,这两边你要亲自盯着,至于宫城和东宫,早日完工,我会奏请宫人仔细查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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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白刃相接河南府(十二)

第二天的那一场酒宴不说也罢,无非是林师德面向全府豪富宣示自己的胜利,陈佑则表示放弃对田税动手的想法。

实际上不可能这么直白,大家都讲究含而不露、意在言外,不过实在无趣得紧,此处就略过不表。

林师德满身酒气地乘着马车回府衙,功曹参军事田胜家的马车跟在后方。

林师德来河南府上任,跟着的只有一老妻,三两旧仆,便也没另寻住处,直接就住在府衙后边的小院中。

而他的一干幕僚,则各自在府衙左近典了一处房屋暂做住所。

很快就到了府衙侧门,田胜家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马车跑着小碎步到林师德马车边上,及时伸手扶住准备下车的林师德。

对了,林师德坐的马车是他自己的,而田胜家的则是租来的,按时间计费,晚上或者天气不好还要加价。毕竟养一匹马,哪怕是劣马,也不便宜,甭管是之前的汴梁还是现在的洛阳,都是房价超高的城市,能省则省吧!

在后院的小厅坐下,一女使奉上两碗醒酒汤。

等田胜家喝完半碗汤,林师德才开口:“前两天被抓到法曹的那人有没有说什么?”

田胜家立刻放下碗,拿起备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嘴,然后道:“有夏司法关照着,一句话没漏出来。”

“哼。”林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也就这点用处了,身为司法,竟然在法曹抓完人之后才知道消息!”

田胜家默然。

没错,他们口中的“那人”其实是田胜家安排去查刘河丁骁的,结果被法曹抓进狱中,用的理由还是“试图谋害少尹”。

动手的自然是法曹几个刘熙古的旧部,审讯的却是丁骁。

由此也能看出来夏元德对法曹的控制是多么薄弱,同刘熙古当初的表现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好在他还能看着法曹,最起码不让丁骁他们动刑。而田胜家安排的这个人虽然不怎么专业,但胜在忠心,没被受刑的情况下硬是咬死了不说,丁骁也拿他没办法。

小厅内安静了一会儿,林师德忍不住叹了口气:“杨七何时能到?”

“还有一些时日,得先等吏部批复。”

那杨七毕竟是一县县令,想要调动必须经过吏部。若是一个没有职事之人,完全可以先过来干活,再上报吏部走程序。

“嗯。”

林师德有些无奈,端起醒酒汤喝了一口,轻轻擦完嘴,又接着道:“你要盯紧了税曹。这第一次秋税绝对不能出问题,如果有人想闹事。”

他顿了顿,揉着眉骨道:“直接去找陈将明,我明天会跟他说,想来他也不想秋税出事。”

一个不掌握府兵的知府,当得就很憋屈了。

翌日,陈佑坐在书厅中处理隔夜的公文,还没批完几份,门口就传来敲门声:“少尹,使君请你过去议事。”

陈佑抬起头,是专门侍候林师德的一个书吏。

重又低下头继续书写,嘴里道:“我知道了,过一会就去。”

那书吏恭敬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去。

批完手里的这份文书,陈佑放下毛笔,待墨迹晾干后将其放好。确定没有问题之后,起身,向外走去。

此时他面无表情,路上遇到他的吏员看到他之后,全部都闪到路旁,低着头不敢出声。

来到林师德书厅,见礼坐下之后,他直接就问道:“不知使君叫某前来,有何要事?”

林师德原本一脸笑容,见陈佑这副样子,也收敛了笑意,打消了寒暄的念头,板着一张脸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已经快到十一月了,秋税的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陈佑点点头:“我会让税曹做好准备,只是可能需要借助功曹之力。”

“这事我会协调。”

林师德嗯了一声,问道:“十月商税情况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不自然,毕竟月初的那场抗税事件,还是他一手推动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陈佑犹豫了一下,没再说每月定期报告的规矩了,实际上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税曹提交的当日总结。

也不对,应该是庞中和能每天看到,而他只是看经过庞中和整理之后的报告,正式名称叫做“文牒”。

“比九月要好却也有限,没有预想中那么大的收益。”陈佑缓缓道,“这些人天生就有逃税的倾向,很显然河南府的税法还不严密,总能被他们找到漏洞。”

他其实更想说的是“人”这一个概念,毕竟没几个人愿意将自己赚来的钱交上去,不管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还是资本生资本的利润。

听到他这话,林师德不由皱眉,话语间有些不悦:“你定下的税额太高了,若非”

若非什么?当然是不想朝令夕改,那样丢的是府衙的脸,还会有人想靠挑拨知府少尹的关系来获利。

斗而不破,是基本原则。也就是说,哪怕私下里都拿刀子互相砍了,明面上也要表现得和和睦睦,必要时候还得互相维护。只有当一人彻底倒下,才会有将矛盾公开化的选项。

不得不说,陈佑趁着府尹出缺的时候定下规矩,对他自己来说,确实是一个最好的决定。

顿了一顿,林师德神情愈加严肃:“五天后开始征收秋税,我已经让功曹做好了准备,确保今年的秋税不低于去年。”

说着,他认真地看向陈佑,神情诚恳:“我希望府兵也做好准备,一旦功曹上报有人闹事,就要立刻动起来,就像当初抓商户一样。”

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刺了陈佑一下。

“使君放心便是。”这事陈佑也很重视,一些小龃龉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最重要的一件事,林师德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对了,听说法曹最近抓了一个泼皮?”

陈佑一愣,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确实,此人窥伺于我被发现了,只不过此人似是同夏司法有些牵连”

他看着林师德,别有意味地道:“夏司法一直不准对此人用刑,也不知是何居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六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一)

林师德默然。

微微撇开目光,没有正面回答陈佑的问题,而是状似无意地道:“我准备让法曹清狱,似这等人,若查无实证,便放了罢。”

嘴角轻轻一扯,陈佑当即摇头:“使君此言大谬,但凡窥伺朝廷官员,其后必有隐情,此时说无实证将其放过,下一次说不得就闹出大动静来。而且”

他看着林师德,略微加重语气:“或许其还有同伙,若能用刑,也可早日抓出来。”

林师德沉吟一阵才开口:“此人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也不会有同伙。不知陈少尹是否认同?”

这是在担保,相当于直接说这是我的人,你把他放了,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陈佑听了,脸色却严肃起来,仔细观察林师德面部表情,不似在说假话。

林师德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陈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使君所言,真实无误?确无其他同伙?”

他能看到林师德眯起了双眼,神情中带着些不解,但还是认真回答:“确实如此。”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就在林师德渐渐不耐之时,陈佑终于笑道:“毕竟是法曹之事,若无实证,也不当制造冤狱。”

这就是同意放人,以后不追究了。

林师德仔细打量着陈佑,缓缓点头。

话说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又说了几句闲话,陈佑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的书厅,刚一进门,他的神情就变得沉重起来。

窥伺之人总共抓到两个,一个是之前周山军营抓到的,现在还关在军营内,另一个则是后来丁骁发现的,现在关在府狱中。

现在林师德想要把自己人捞出来,如果两个都是他的人,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显然不可能保一个放一个。

这也就意味着,周山军营里抓到的那家伙同林师德没有关系。不,应该说林师德不知道那家伙的存在。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人是谁的?为什么要去窥伺周山军营?

陈佑坐到座位上,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皱着眉头仔细考虑。

在河南府,除了林师德,还有谁想对付他?

第一个出现在脑海中的是城中大户这个集体概念。身为利益受损的地头蛇,他们有动机也有实力。

这边厢陈佑在这里府衙目标,那边厢丁骁在偃师陷入困境之中。

前往偃师的总共有五人,跟着丁骁的除了老六他们,还有许竹林派出的两个人。

他抵达偃师之后,直接就找到偃师令,拿出陈佑的签字盖章的手令,声称陈少尹遭遇刺杀,来偃师追查刺客同伙。

在县衙诸人的帮助下,他们花了一天时间翻阅完偃师县数万人的户籍资料,发现了四五个叫马二羊的,之后又用一天时间搜查每一个马二羊的住处。

还别说,他们运气很好,要找的马二羊正好在这个名单之中。

要知道,偃师县的户籍资料完整的可能性很小,也就意味着整个偃师县会有为数不少的人没在户籍上登记。就这样他们还能依靠户籍找到人,这是真的幸运。

但是他们的好运到此为止了,马二羊是三年前到偃师的,定居之后没有成家,一直都是一个人。

倒是找到他的一个姘头,然而那就是一个娼妇,在周围一片贫苦人中颇有艳名,身份来历也清清楚楚,没有一丝可疑之处。

到这里,他们的线索就断了。

站在马二羊的家中,丁骁扫视一圈,脸色沉郁。

这一间简陋的屋子他们彻底翻了一遍,就差砸墙掘地了,然而,任何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

再次在屋内转了一圈,他扭头对跟在身后的偃师县衙衙役说:“把这房子拆了,拆仔细点,就是一块土疙瘩也要给我掰开看看!”

那衙役一个激灵,忙不迭弯腰弓背:“上官放心!”

待出门,丁骁又吩咐老六等人:“再查一遍,所有同马二羊有过接触的人都问问,看他有没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或者什么怪异的行为。三天,三天之内必须查出一些东西来!”

之前同刘河的比试他失败了,现在单独执行任务,他不想再失败。

苦心人天不负,经过数次询问,他们终于在一个货郎口中听到了之前没问出来的消息。

这货郎住在城外,定期担货来这一片贩卖,同马二羊的关系就跟其它街坊邻居一般,相熟,但不了解。

也幸好是相熟,否则他也不会注意到马二羊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到城南渡口去喝酒。

渡口的酒食比这一片要贵一些,虽然也就是一两钱的事情,但对这些人来说,也属于应该节省的项目,更别说渡口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了。

舍近求远去更贵的地方喝酒,显然不正常。

十月二十五日,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冯晖奏夺岐沟关,战辽军于涿州城下。

二十六日,河阳河朔先后奏夺岚州、忻州、雁门关。

二十七日,河北奏定州防御使高怀德于瓦桥关击退辽军。

没错,经过一番争论,周国决定派兵入燕,不到半个月就同重又南下的辽军对上了。

由于辽帝耶律阮在幽州改国号,重新举行祭天登基大典耽误了一段时间,叫周军占据了主动权。

二十九日,冯晖部不敌辽军,退守岐沟关。但河阳都监焦继勋直接拿下杨武谷,河朔都监折从远猛攻陈家谷。

燕云十六州南部五处咽喉关隘已有三处在手,只要再拿下陈家谷、飞狐谷,周国就算是把辽、燕通过燕云十六州南下的道路锁住了。

之后就能采取守势,保障先南后北的战略能够如计划实施。

北面形势一片大好,周帝赵元昌下令议南征之事。

南面接壤的就两个国家,沈和宋。毫无疑问,相比于隔淮相望的宋国,现在四分五裂的沈国是一个能捏一捏的软柿子。

国家层面的战略现在不关陈佑的事情,他在河南府一边等待丁骁的调查结果,一边监督征收秋税的事宜。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七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二)

“所以你猜测马二羊是外镇派出的?”

洛阳陈府,陈佑靠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目光悠远,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坐在他面前的丁骁十分肯定地点头:“正是如此!有能力有嗯动机做出这种事情的,也就只有外藩了。”【1】

陈佑微微颔首:“能查出是谁么?”

听到这个问题,丁骁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属下必竭尽心力!”

“嗯。”陈佑眯着眼睛考虑一阵,叮嘱道:“你可以看看钟青昌能不能帮上忙,钟家商队最近在中原这边到处走动,可能会听到某些方镇的消息。”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陈佑自己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商队不是专司情报的,而且同各地接触时间也不长,除非是幸运到极点,否则很难知道他们正好想要调查的内容。

只不过,既然能用上,那就试试,有枣没枣打一杆,说不定运气就真的这么好呢对吧?

汴梁城外,一支挂着“卢”字旗的车队背对着朝阳缓缓西行。

宝应伯嫡子,静难军都虞候卢仲彦罕见地没有骑着爱马走在队伍前面,而是缩在车队中部靠前的一辆马车中。

这辆马车十分宽大,适合现在这种长途远行。

车内除了卢仲彦,还有他母亲灵河郡夫人王氏,以及小妹卢云华。

此时王氏见卢云华兴致不高,不由拉过女儿的手劝慰道:“不过是一个宰相家的孙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玉瑶以后定能讲一个更好的婆家。”

一旁被母亲拉来哄小妹的卢仲彦听了,扯了扯嘴角。

宰相家还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更好地也就只有皇家了,难不成想要重演娥皇女英?

王氏的话没有停,只听得她接着说道:“要说那刘家小子也是不晓事,只是议亲还没正式定亲呢,就想着冲喜,这不是要作践我家二姐嘛!”

说到这里,她显然有些愤愤不平。

卢仲彦忍不住插嘴道:“延年兄也是心忧刘相公,一时间失了分寸,等他反应过来后也来家中赔罪了。”

说起来,他这段时间同刘松鹤接触下来,两人倒仿若老友一般,相见恨晚。

听了他这话,王氏瞪了他一眼,直叫他讷讷不敢言。

制止了儿子的胡话,王氏继续安慰着卢云华。

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了,就从那次刘松鹤口不择言说出冲喜的那一天起,王氏果断拒了这门还没最终确定的亲事,之后几乎每天都要来安慰卢云华。

不过显然卢云华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目睹了二哥再次被母亲训斥,她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翻手握住王氏的手:“娘亲放宽心,女儿没什么的。”

王氏只当她是逞强,毕竟当初当两人自己相处交流,气氛也很和谐,这显然是有意思的嘛!

就因为如此,她才在刘明常病不起的情况下仍然属意刘松鹤,想要促成这桩好事。如果不是刘松鹤说要提前办婚事来给刘明冲喜的话,说不定真能成。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气:“谁能想到刘相公一入京就病倒了呢。不过好在看透了刘家小子,不然等二姐嫁过去,准没个安生日子。。”

卢仲彦撇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前次卢璟调任静难军节度使,他这个义成军副都虞候就入了禁军,这次是被放出去任静难军都虞候。

听说是因为要对南边用兵,现在在郢州的大哥卢孟达要调入禁军,之后可能会参与进这次南征之中。

在外面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父亲的情况下,赵元昌肯定不会让一家两兄弟都在留在禁军中的,即便是国戚也不行。而且相比于一直在京中的卢仲彦,南征的话显然是郢州卢孟达要方便一些。

这一次赵元昌准备以清查各地寺庙宫观的名义将禁军派往南部边境,以完成初期的兵力调动。卢孟达可以在郢州等着接手他的那一部人马。

又说了一阵,王氏终于有些累了,靠在马车壁上小憩。

卢仲彦、卢云华兄妹二人小声谈着一些不太适合女孩子考虑的话题。

虽然卢刘两家亲事告吹让卢仲彦有些遗憾,但不得不说,这个妹子某些方面要比好些个男子要强,嗯,要是弟弟而不是妹妹就更好了。

说着说着,卢仲彦突然一排脑袋:“对了,昨天吴相公把我叫过去,让我带一封信给大人。”

卢云华皱起秀气的眉毛,疑惑道:“吴相公同大人之前没有太多联系吧?”

“应该没有,不过也说不准。”卢仲彦也皱起眉毛,“你说吴相公到底在信中说了什么,还特意叮嘱我要亲自交给大人,片刻不得离身。”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看,递给小妹。

卢云华接过信封,仔细捏了捏,摇着头还给他:“不厚,应该没说太多事情,可能是关于战事的吧。到时候直接问大人就是了,没必要在这里瞎猜。”

“嗯。”卢仲彦目光在信封上停留一阵,最终还是将信封收进怀中,嘴里道:“这次我们会经过洛阳啊,到时候要去拜访一下陈将明吧?”

提到陈佑,他不由咂嘴:“真是想不到,他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职事了,都能跟大人站在一起说话了。”

“嗯。”卢云华眸光闪动,螓首微颔,顿了顿才道:“也没那么夸张,相比于大人还是差一些的。”

“哈哈!”卢仲彦压着声音笑道,“真快啊!转眼两年过去了,当初的紧张似乎还能感觉到。”

听到这话,卢云华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满是笑意。

汴梁冯府,散朝之后,李明卿没去衙中,直接来到冯道家中拜访。

将李明卿引入厅中坐下,仆人奉上茶水后就退到门外。

哪怕心中有话,李明卿还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加了调料的茶水,仔细品了品,夸赞几句才进入正题:“冯公,看官家今日的意思,似是想叫我入枢府。”

冯道一愣,随即问道:“那吏部当如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二十九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四)

这一次小朝会除了一干宰执,户部、三司的佐贰官也在,长春殿中颇为热闹。

江夏青端着手坐在左首椅子上,双目微阖,老神在在。

今天刘明不在,一干臣子以他为首,这百僚之首的感觉,着实让人欲罢不能。

尚书六部及中枢诸卿有资格做他对手的没几个,绝大部分要么依附于他江夏青,要么依附于其他宰执,便是要做那等孤直纯臣,也得有一个宰相在身后支持。

是以,即便是御前小朝会,只要参与者不仅限于一干宰执,他江夏青等闲就不需要开口,自有门下奔走之士说出他想说的话。

说到刘明,自从入冬以来,刘明越来越少出现在朝堂之上,赵元昌也不止一次的赐医赐药,可惜就是没有起色。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他回过神来,如睡狮睁眼,顾盼睥睨。

正巧,此时赵元昌目光转向江夏青,语气中带着些尊敬:“江相公意下如何?”

这就是宰相,即便天子也得敬着些,算是半个宾客。

说是半宾,实际上还是臣子,皇帝敬着你是皇帝的事情,你却还得守着臣子的本分。

江夏青面色沉静地拱手道:“好叫官家知晓,某以为河南等五州府当奖,但税改之事却不可急着推行国。”

“哦?”

听他这么说,赵元昌来了兴趣:“还请详细说来。”

“是。”江夏青答应一声,稍稍一顿,才开口道:“在此之前,还请官家允某问两个问题。”

“但问无妨。”

得到首肯,江夏青点点头,扭头看向户部尚书王彦川。

“王尚书,近年税收皆是户部主持,我有两件事想问问尚书。”

自从王彦川当上户部尚书,先怼阎俊臣,后斗黄世俊,现在三司除了盐铁还牢牢抓在手中外,户部和度支两司职权都被尚书户部侵占得差不多了。

可以说,王彦川是少有的敢同宰执针锋相对的上卿,就凭这一点,赵元昌看他十分顺眼。

不过也就这样了,这两年他的故旧大多没有寸进,有些甚至还被调到闲职养着。除非朝一日他能宣麻拜相,否则他是能在中枢当一个强势尚书,但他手下那些人若是不改换门庭,就有的蹉跎了。

听到江夏青的话,王彦川微微倾身颔首:“相公请问。”

“这第一个问题,今年夏税,锦官府比之去年如何?”

“回相公,今年锦官府上供夏税计有九万缗,嘉定元年为十四万缗。”

只这一句话,就让赵元昌眉头皱起。

江夏青点点头,又问:“这第二个问题,今年秋税,锦官府比之去年如何?”

“今年秋税计有八万缗,嘉定元年有十七万缗。”

江夏青肃容颔首:“有劳尚书了。”

说完,他扫视殿内群臣,然后向面色凝重的赵元昌一拱手:“陛下,锦官府乃是首个施行税改之地,嘉定元年能有三十万缗,怎么到了嘉定二年就只得十七万缗?且今年河南府等五处试点,多者若大名府,秋税计有十五万缗,少者若庆州也有十万缗,何以锦官府竟以折半?”

不等赵元昌回应,他又接着道:“臣以为,此非税务之过,乃是人之过!故,五处官吏当奖,非是奖其增税之功,而是奖其忠心王事之功;税改不当推行国,非是税务不当,而是为政之人不当。”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面对赵元昌长揖道:“陛下,臣斗胆直言,若吏治不行,则税务不振。”

这话一出,立刻就有人跟着起身附和。

其他人不知道,但李明卿听了江夏青的话,立刻就警惕起来。

他这是想趁机对吏部下手啊!

李明卿眯起眼睛,他猜测自己可能要离开户部,但官家还没有最终宣布,就做不得准,这时候自然容不得别人插手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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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五)

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他考虑权衡,既然官家问了,无论如何都得给出一个回答。

刘承泽面容一肃,一板一眼地回答:“举荐贤能是臣等职责,然用与不用、用于何处,却须圣心独断。”

在场诸人,没有一个想到他会做出这么个回答,即便是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乍一听到他的话都不禁愣了一下。

不过大家很快都反应过来,齐声拱手道:“伏惟陛下圣心独断!”

赵元昌脸上挂着笑,温声道:“既然如此,政事堂拟旨,调吏部侍郎张为善知锦官府事。”

“是。”

政事堂三相恭声应下。

赵元昌把目光投向李明卿:“吏部缺位,李卿可有合适人选?”

李明卿深吸一口气。不太懂官家的意思。

身为皇帝,赵元昌不可能不知道中枢臣僚之间的关系,那么他将张为善调开,显然是要下手消除李明卿对吏部的影响力。

那么问题来了,这时候李明卿要不要推荐自己的人?

与尚书卿们不同,对宰执来说,给官家留下坏印象和失去对一个部寺的控制从产生的后果来说是对等的。一个宰相,再怎么得皇帝喜爱,控制不住下面的人,也就只能当个空头宰相。

而且,不同于刚刚刘承泽所面临的情况。。官家询问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为吏部侍郎,身为吏部尚书的李明卿必须给一个或者几个明确的答案。

二选一,该怎么选?

没有犹豫太多时间,只是短短的几次呼吸,李明卿就定下心来,他有了自己的答案。

“回陛下,翰林学士冉谨言可入吏部。”

翰林学士没有正式品级,按惯例授从三品,吏部侍郎正四品上。但这不是问题,职事而已,冯道的几个儿子还是以银青光禄大夫的位阶去当七八品的小官呢!

不过从草拟诏令、参谋国事的翰林学士到吏部侍郎,怎么看都有些不和谐的感觉。

赵元昌听了之后。。也是皱眉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舒展眉头点头道:“便如卿之所言。”

李明卿暗自松了口气,总算结果不是太差。冉谨言的儿子冉益谦同赵元昌是故交,因为当初赵元昌婚礼的事情又同陈佑有些交情,关键时候或许能用得上。

唯一可虑的就是冉氏父子二人有些古板,只怕到时候要多费些口舌。

“叫两位步行,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周山书院门口,陈佑带着些歉意招呼卢氏兄妹二人。

“没有的事!”卢仲彦扶着小妹下了马车,爽朗笑道,“纪律严明总比无规无矩要好。”

带着帷帽的卢云华也轻声道:“坐马车的话会错过不少风景,步行正好能仔细看看。”

陈佑笑了笑,不置可否。

进了书院,就不需要随行护卫了,三人一边在书院里转悠,一边讨论政事。

没错,他们聊的不是诗词歌赋风花雪月,而是军政事宜。

自皇长子出生陈佑送上那枚玉虎起,就算是表态要支持皇长子了。

这只是表态,不一定会付诸行动。假设日后即将立太子的时候,也有另一个势均力敌的皇子,且陈佑已经高居庙堂之上不在乎这等拥立之功,很可能会两不相帮。

不过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至少现在借着这个表态,陈佑同卢家,准确的说是同卢仲彦兄妹二人关系要好很多,有什么事情都会相互沟通。

一路走一路说,来到半山腰的阁楼。

此时范昌祐、韩陶朱还在上课,楼前站着一个身着灰色麻布短衫书院的役使,见陈佑三人过来,微微躬身道:“山长可要楼内布饮食汤水?”

陈佑扭头看向卢氏兄妹:“走了这么久,到楼内歇一会吧?”

两人自无不可。陈佑便吩咐役使将各色饮食送上二楼。

知道山长今天要带客人过来,书院后厨一直都备着热饮热食,此时听了吩咐立刻就行动起来。

陈佑三人只是在一楼稍微耽搁了一会儿,二楼就布置好了。

走在楼梯上就能感觉到二楼传来的一阵暖意。

此时二楼有三面已经挂上了厚厚的布帘,只有南面,也就是正对着山下的那一面只挂了一层轻纱。即便是这一层轻纱,边角也被固定住,所为的就是防风防寒。

这一个十来平的小空间,足足摆了四个火盆。。桌上更有数个暖锅和一个甑。

暖锅类似于火锅,而甑的话,样式和用法同汽锅有些像。

锅内饮食多为肉类,以鸡鸭鱼豚为主,另有切好的羊肉、猪肉,可以自行放入锅中。至于蔬菜,种类也不少,但多为腌制好的,新鲜的蔬菜只有寥寥三四种。

书院暖棚还没建好,地窖也还没投入使用,从外面采购的新鲜蔬菜一来贵,二来不易保存,也就平时给书院师生改善伙食购入一些便宜的蔬菜,这时候正好用上。

没错,在冬季吃蔬菜算是改善伙食,毕竟冬天的新鲜蔬菜比肉食还要贵。而且这些蔬菜也是以窖藏蔬菜为主,暖棚里种植的反季节蔬菜只有很少的一部分。

不提这个悲伤的事情。。陈佑招呼两人坐下,先给卢云华倒上一碗温热的羊乳,之后又给卢仲彦和自己盏中满上温好的酒水。

这才拿起筷子,指点着桌面,颇有兴致地道:“这冷炙兔子腌了有七八天,这时候吃正是滋味最妙。而这一盘鹿肉,昨天新让人去猎的,取得后颈肉,你们尝尝看味道怎样。”

吃鹿,算是高官豪富的一种风尚。而且以后还会多一种饮鹿血的风俗,毕竟大补啊!

卢仲彦先加夹了一块鹿肉放进口中咀嚼,咽下之后赞了一声:“香!”

而卢云华则比较喜欢兔子,就先吃了一口片兔肉,也点头道:“很入味啊,而且做得也比较酥香,可是有什么技巧?”

菜虽不是陈佑自己做的,但被人夸赞也让他心情颇为舒爽,笑眯眯地道:“好吃就好,回头我问问主厨有没有特别的窍门。”

二楼现在就他们三人,边吃边聊,就聊到了北边战事。

说到战事,卢云华突然道:“詹事是准备去北面还是南面?”~。

第三百三十一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六)

陈佑动作一顿,咽下口中食物,放下筷子看向卢云华,略带着疑惑问道:“二娘子为何这么问?”

卢云华也放下碗筷,拿起一旁润湿的布巾轻轻擦了擦嘴角,这才缓缓道:“听说宫内已经安排了人来洛阳布置皇宫,想来年后官家就要移驾洛阳了吧?”

“嗯,各部寺监卫都已经安排人来整修官衙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开衙之前就会开始转到洛阳来。”

这一次迁都,实际上要持续半年时间。

先是将作监、都水监这类在国政上没有太多参与感的部门整体搬迁,这些部门都有自己的工坊,转移设备重建工坊是一方面,毕竟洛阳这边有前朝留下的地方。最麻烦的是需要重新招人,在开封留下分部。

之后是其余寺府监卫,以及宫中,根据规划,要在四月之前搬迁完毕。

至于皇帝以及两府六部,现在还没确定搬迁时间。如果确定要对沈国用兵的话,要么就在战事之前,要么就在战事结束后,一边开战一边搬迁中枢可能会出乱子。

当然了,也可以直接就是皇帝带着一干中枢重臣先到洛阳,其余的人再陆陆续续迁过来,只不过赵元昌出于某种考虑没有选择这个方式。

“迁都之后洛阳就是都城所在了,中枢六部都要过来,到时候詹事却是要离开洛阳了吧?”

卢云华的声线不是很轻柔的那种,但谈论国事却很奇怪的给人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说到陈佑以后的道路,卢仲彦也停下吃喝,不过相比于他妹妹的精明,他却有些不解:“将明为什么要离开洛阳?”

听了自己二哥的话,卢云华略微有些无奈地解释道:“詹事位属三品,又手握兵权,可以算得上是朝堂重臣,李参政则份属宰执手握吏部,迁都之后,翁婿两人肯定要有一个出外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仔细看着陈佑。

看着卢仲彦恍然大悟的神情,陈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明白,还是假装明白。没去管他,朝卢云华微微点头,接过她的话头道:“确实如此,相比于岳丈,还是我离京比较合适,只不过此事还早,我还没考虑过到底要去往何处。”

半年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与其去想那些,还不如做好眼下的事情。

卢云华继续道:“有些事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詹事来洛阳,一为迁都,一为税改,如今两件事都要结束,也是时候换一个地方了。”

其实还有一个任务,周山书院里还有一个麻烦的武学院啊!

陈佑暗自叹息,这件事比较隐秘,卢云华不知道也很正常。

他没有说话,卢云华就继续道:“对詹事来说,最好是一旦入京就是参知政事,要做到这一点,功劳苦劳总得选一个,相对而言,河北、江陵、沿淮这三处是好去处。”

顿了顿,见陈佑没甚反应,她又接着道:“河北战事已经进入尾声,沿淮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只有江陵,明年夏就会是灭国之战。若詹事能在此立功,或可如锦官一般,为一地都监,甚至为了防备宋国而节度一军也有可能。”

听到这里,陈佑猛然挑眉:“现在不还在议战么,江陵能不能打起来还是两说吧?”

一旁卢仲彦立刻插话:“前两天大哥被任命为殿前司步军神勇军都指挥使,神勇军现在开拔前往郢州了,除了神勇军,还有其余六军,要陆续抵达江淮一带,明年夏天定会有一战的。”

枢密院和兵部无法插手殿前司的调动和人员任免,也因此殿前司的调动也没也不太被人关注,至少陈佑还没听到消息。

不过卢家也算是将门,军中有消息来源不出奇,更别说卢孟达本身也是这次调动的主角之一,各类消息一综合,推断某一场还没发生的战争也没有太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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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七)

十二月五日,陈佑才被嘉奖赐金银布帛就收到一个不算太好的消息:李明卿任枢密副使。

离任之前李明卿单独奏对,推荐了他认为合适的接班人选,可惜没被采纳,接掌吏部的是开封府尹温仁福,参政如故。

李明卿推荐的归德节度使薛崇兼任开封府尹,安州刺史楚羡忠调任宋州刺史,右金吾卫大将军高行周任宋州刺史,节制归德军。

与温仁福不同,新任开封府尹薛崇没能参知政事,而是由中书舍人周敬思任黄门侍郎、参知政事。

中枢的调整告一段落,北面冯晖同辽军对峙数日之后,双方十分默契的退兵——这个默契是用数百上千士兵的命换来的。

燕国这一次并没有灭国,虽然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又有周国落井下石,但他们硬是守住了居庸关一线。

居庸关东南就是幽州城,因此停战之后,驻守幽、檀等州的辽军西边是占了居庸关的燕军,南边是威逼涿州的周军,权衡之下不得不放弃幽州退回塞外,幽州城重又回到燕国手中。

只不过北边的古北口——因为唐时这里是北口守捉,所以现在称为古北口——仍然在辽国手中,燕国虽拿回幽州,但都城却迁到了云州。

所谓云州,其实就是云中,“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那个云中,后来又叫大同,白登山就在它北部。

总之,除去丢掉的几处关隘外,燕国这一次损失看起来不是很大。只要不去想那几处关隘不知道何时会变成一把直入腹心的利刃,就能继续心安理得地苟全下去。

北边战事结束,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冯晖罢成德节度、河北都监,册为开国北平县公。太原节度使、河阳都监焦继勋调任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

侍卫亲军副都指挥使、主持军事巴宁泰接替焦继勋节度太原,都虞候郭振任副都指挥使主持军事。侍卫亲军内部又有好些人或调或迁,其中潘美从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虞候变成了侍卫亲军马步军副都虞候。

随着冯晖入京,议论对沈国用兵的消息终于扩散到尚书卿监一级。

说终于也不太准确,之前通过各方面传出来的消息,大家都有了猜测,现在只不过是证实了这个猜测罢了。

嘉定二年似乎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完了。

然而并没有。

十二月二十六日,开府仪同三司、中书令、平章军国事、建德县公刘公讳明卒于汴梁私宅,帝为之辍朝三日。

二十九日,下诏追册刘明为池国公,赠少保,谥忠敏。

陈佑收到消息之后唏嘘不已,真要说起来,这是赵元昌即位之后,第二位在任上的去世的宰相。

感慨完了,就要回信给冯道安慰一番。没办法,刘明也比冯道小几岁,却同孙启祥一般走在他前头,便是冯道再怎么长乐,这时候也不免心有戚戚。

有人欢喜有人愁,时间走到了嘉定三年。

进入嘉定三年之后,一切仿佛进入了快车道。

书院在年后开始了第一次正式招生,河南府本地人,加上慕名而来士子,书院这一次总共招了,嗯,一百六十多人。

随着新学员的进入,听陈佑讲课的学生比例一下子下降许多。比例下降不代表人数下降,不过这也意味着书院里终于在明面上出现了不认同陈佑思想的团体。

对此,陈佑是乐见其成的。

有对比才有伤害,不是,有对比才有优劣。

自己教导出来的学生,只要秉持着实事求是和通过实践来检验理论的态度,争论起来就不存在争不过的情况。

嗯,只看到部分事实被误导的情况除外。不过当对手用完整的事实来驳斥部分事实的时候,不也表明了他对用实践来检验理论的认同吗?

书院的情况总体向好,武学院却不容乐观。

虽然朝堂上还没对动兵与否做出最后决定,但赵元昌已经派人来催促陈佑了,核心思想就是这一届武学院几十个人需要在接下来的攻沈战争中派上用场,这也从侧面表明,战争一定会爆发。

对于官家的要求,陈佑也好,苏凤羽也好,便是蒋树,都清楚与其说是要这些人派上用场,不如说是一次毕业考核。

有出色表现的,只要没有半途夭折,出将入相不在话下;普普通通中规中矩的,或许也能成为镇守边疆或者参谋中枢的重臣;而那些表现不好的,这辈子再起来的机会几乎没有。

只是,就像武学院设立的目标是广撒网重点捕捞,很可能出了数百个庸才才能有一个天才,这第一期的成果并不合人意。

在陈佑等人的评估中,出色的学员没有,普普通通的学员倒有那么十来个,真上了战场,不知道有几个能活着完成任务。

对了,他们的评估没算上民政部分,陈佑现在没有条件去检测他们从政的能力。也就是说,到了最后或许有几人足以担当领兵将领,但合格的知兵文臣很可能一个都没有。

不管怎样,即便是赶鸭子上架,这些人也得在二月中旬出发前往江陵,他们将直接获得职事,或守一县城、或带兵进攻。

沈国如今四分五裂,内耗严重,正适合用来考核武学院这些人。若是对付辽国或者宋国,估计赵元昌就不敢放他们出来了。

陈佑自己对军事也不是很熟练,但他知道怎么去突击应付,于是这些人原本的“轻松”生活没有了。民政、经典之类的先放下,每天八个时辰接受苏凤羽和蒋树轮流的填鸭教育。

一月十六日望朝会上,正式下诏以洛阳为国都,汴梁为东京。

二十日,突如其来的,枢密副使马青卸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职,殿前司都指挥使出缺。

二十三日,确定南征沈国,周帝赵元昌意欲亲征。

就在同一天,一名风尘仆仆的行脚商人找到庞中和的住处,声称有急信要亲自递交给陈佑陈詹事,想要面见陈佑。

当天下午,这人被从后门带进了洛阳陈府,陈佑在书房等着他。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三十三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八)

汴梁皇宫,简贤讲武殿。

政事堂枢密院十名宰执端坐殿中。

原本应该有十一人的,不过马青被免去殿前司都指挥使一职后就告病了,不在此处。

今天早上已经确定要南征了,而且赵元昌也表露出亲征的意向,现在把宰执们都聚集到这里来,想要讨论的是战争准备。

然而从一开始就偏了。

昭文相江夏青、枢密使吴峦、枢密副使李明卿、参知政事周敬思,这四人旗帜鲜明地反对亲征。而支持亲征的只有枢密副使王朴和参知政事温仁福,其余人的态度则是含糊暧昧。

此时赵元昌木着一张脸,看着仍然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吴峦,一种沉郁的氛围笼罩殿中,让阎俊臣这等不太喜欢主动发表观点的人感觉浑身不自在。

吴峦却恍若未觉,只是从上古谈到现今,从州县讲到中枢,一遍又一遍地论述不该亲征的原因。

等他终于停下来,赵元昌面色不善地问道:“吴卿认为何人可主持此战?”

吴峦毫不犹豫地开口:“回禀陛下,臣以为太子詹事陈佑素有善战之名,可主持此战!”

赵元昌听了,目光移向李明卿。

原本还有些差异,不知道吴峦为什么会举荐陈佑的李明卿察觉到赵元昌的目光,顿时悚然一惊,连忙起身道:“不可!河南府事重,陈佑身为河南府少尹,此时不可轻离。”

“不过是少尹罢了。”

出乎意料地,枢密都承旨、同知枢密院事李继勋开口了:“河南府有林师德权知府事,调离一个少尹也不是什么问题。”

“久离行伍,非是不知行伍。”吴峦接过话头,“战前庙算有吾等,临战机变有将校,只需其知晓军事、粗通谋略便无虑战有不胜。”

看他们在这里争论,赵元昌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等了一阵,见他们还不想停的样子,便握住桌上的龙形镇山河轻轻一拍。

只听啪的一声,殿内安静下来,起身争论的几人面朝御座一揖,各自坐回椅子上。

赵元昌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一个人,所有被他看到的人皆袖手垂头,默默不语。

收回目光,缓缓道:“先议备战,再议其它。”

静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从原先的争吵状态转变过来,吴峦率先开口:“启禀陛下,臣以为此时当言清查寺观妖人,以惑南沈。”

说白了就是战略欺骗。

在一定情景下,你整军备战,哪怕再怎么保密,也会被国外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战略欺骗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让所有人都相信,而是欺骗对象找出一个相信你不是要对付他们的理由。

比如这一次攻沈,或许沈国会通过某些渠道得知周国朝堂上决定要进攻沈国。这时候,一面扶持沈国内部势力,一面解释调动兵马是为了对付周国境内造反的教派、说要对付沈国只是为了迷惑那些人云云,至少能让一些人放下心来。

遇到有不相信的,再鼓动那些相信的人打击那些不信的人,用内部矛盾掩盖住外部矛盾。不说一定能打得对手措手不及,至少能最大限度削减战争初期遭遇的抵抗。

战争准备十分繁杂,同时也涉及许多利益,简贤讲武殿内的宰执们抛开悬而未决的主帅,重又热火朝天地争论起来。

洛阳陈府,书房。陈佑坐在书桌后,刘河腰间悬着一柄三尺利剑站在书桌前方靠左的位置。

陈佑听说过蜀国内乱的时候当时蜀国大将军杨中广曾派刺客借口送信刺杀叛将,其中活下来的那个刺客还获封为白虹伯。

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陌生的信使,即便搜身之后没发现什么可疑物品,谨慎起见刘河还是护卫在陈佑身边。

站在书桌左侧也是因为他惯用右手,真要有事能够迅速出招。

此时陈佑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一张信纸,纸上只有一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

食指轻敲桌面,考虑了好一会儿,陈佑看向那个行脚商人。

这人看起来年若三十余,额上有抬头纹,眼角皱纹较多,双颊饱满但有些粗糙。身上穿着的是浅灰色的粗麻布短衫,带着些风尘,却没有补丁线头。

观察一阵,陈佑看着他的脸,开口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好叫詹事知晓,某是领了二娘子的命令来此的。”那人虽行礼,却也没有太过拘束。

轻巧桌面的食指顿了一下,陈佑缓缓道:“就让你带这么一封信过来?可有其它事要交待?”

“确实还有其它事情。”那人应了一声,看向刘河。

好在他也有眼色,没等陈佑开口便道:“二娘子说若有可能还是要单独告诉告诉詹事,只不过这事也不是不可对人言。”

“那你就直说罢。”

“二娘子叫某给詹事带一句话:中枢武将和外镇武将都是武将,领兵打仗的事情总归要交给武将来做。”

说完这句话,那人闭嘴不言。

陈佑沉默一阵后问道:“还有吗?”

“二娘子还说詹事早就明白,只不过现在还不明白。”

说到这里,那人脸上有些纠结,显然这句话让他难以理解,当下连忙解释道:“应该就是这么说的,不是我瞎讲!”

“嗯”陈佑点点头,“还有吗?”

“没了,就这些。”那人摇头。

“行,你先去歇着吧。”陈佑看向刘河,“清源送他出去。”

“是!”刘河答应一声,右手握着剑柄,上前一步左手虚引:“请!”

书房内只剩下陈佑一人,他目光再次放到信纸上。

卢云华让人带的话不清不楚,显然是有些话不能直接说出来。

她一个女儿家,能用的人手只有家里那些人中属于她的亲信。即便这样也不能清楚地说出来,也就意味着她要告诉陈佑的消息同卢家的利益有冲突。

武将,领兵,陈佑早就明白,同卢家有利益冲突。

综合下来,陈佑早就明白的是什么?是武学院会引起将门的反对。

他还不明白的是什么?那些将门发现了武学院的真相,现在准备动手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九)

将信纸丢进火盆里,待纸张燃烧殆尽,顺手拿起放在桌脚的火钳将灰烬捣碎。

虽然知道有人要对付自己,但无奈的是,陈佑现在真的没有什么针对性的应对措施。

没错,知道对手是将门,然后呢?

将门,指的是累世领兵的世家,比如高怀德一家,比如卢仲彦一家,可以说,这时候各节度使的家族,大多都可以称其为将门。

这么一个庞杂而松散的群体,其中有一些人因为陈佑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感觉到威胁,所以准备来对付陈佑。

这些人都有谁?

不清楚。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宝应伯卢璟即便没有参与,也绝对是乐见其成的,否则卢云华也不会用那么隐晦的方法来提醒陈佑。

面对这种情况,即便想擒贼先擒王,一时半会也无从下手啊!

“詹事,那家伙自己走了,已经安排人缀上去,应该能找到他的落脚点。”

刘河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之前的短剑已经卸下。

陈佑略一沉吟,抬头吩咐道:“准备一下,我们去书院,你派人去请蒋府率和许竹林,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是。”刘河答应下来,不等身上寒意尽去就立刻转身离开。

汴梁皇宫,枢密使书厅。

吴峦和李继勋面对面跪坐在暖垫上,其中吴峦神情肃穆,右手持着装有沸水的陶壶,左手持着一根尺许长、拇指粗的青竹,一边以沸水注入素花白瓷盏中,一边轻轻敲击盏壁。

一阵悦耳的水流声中,瓷盏内碾碎成末的黑色茶叶打着旋儿虽水翻滚,一缕淡香从盏中升腾而出。

待吴峦将陶壶搁到一旁的小火炉上时,两人之间的木几上出现了两盏热气腾腾的茶水,透过白色的雾气还能看到水面与盏壁相接的地方有一道灰色的痕迹。

伸出两根手指,推动其中一个茶盏底下的茶托,将其推到李继勋面前,吴峦这才笑着开口:“许久没点,有些手生了。”

李继勋捏着茶托端起茶盏,先是仔细观察那一圈茶末被沸水一激而生出的灰色细沫,然后又送到鼻下轻嗅,最后才趁热啜了一口,在口腔中过了过,轻轻仰头咽下。

放下茶盏,长出一口气,朗声赞道:“好茶!”

吴峦看着他这一番作态,轻轻一笑,也端起自己的茶盏。

李继勋只能说是读过几天书,家里又不是什么显贵,对这点茶品茶自然不太了解,能有刚刚那一番作为已经是做了功课的结果,吴峦自然不会期待他说出什么精妙的话来。

仔细品了品自己的茶水,吴峦眯着双眼满意地轻哼一声,随即放下茶盏,看向李继勋:“守成你对陈佑怎么看?”

听到这个问题,李继勋有些尴尬,一开始他是把陈佑当成下属的。当初陈佑初到赵元昌帐下,他也曾对陈佑释放出善意。

不过后来陈佑多次被委派出去独当一面,而且负责的事务也渐渐从军事转为政事,两人就少了接触,他也没怎么在意陈佑。

只是没想到,他自己最后会接手一个陈佑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枢密都承旨,讲真,要不是他多了一个同知枢密院事的职事,也能算得上是宰执一级,他非得膈应死不可。

现在突然被问到对陈佑的看法,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吴峦也不急,静静等着李继勋考虑。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继勋看向吴峦,郑重道:“好叫相公知晓,某以为,陈佑此人骨子里不是个武人。”

“嗯。”吴峦不置可否。

李继勋继续道:“他那个什么书院,我也听讲过,好像是经常讲一些妄言妄语,会想到叫文人带兵也正常。”

“哼。”吴峦冷哼一声,“他这不是妄言妄语,他这是要挖我们的根!要是那什么书院里头就能教出来将军校尉,你我子孙还怎么出头?”

这就是利益所在,如果环境相同,将门也好,世家也好,子孙后代成才比例与普通人家应该是相同的。相同比例之下,明显应该是普通出身的文武官员占据大多数才对。

然而事情正好相反,这是因为有些知识,只有家学渊源的人才会知道。随着科举制度的发展,文官领域的知识垄断越来越困难,但带兵打仗这种相对专业的领域却很难改变。

教普通人怎么带兵打仗,就意味着把普通人拉到与将门子弟相同的环境中来,长久以往,这些普通人就会凭借着人数优势挤占将门子弟的位置。

诚然,太过专业的领域,如果没有限制,即便不成世家,也会出现学阀之类的事物。只不过,在学阀孕育的过程中,首先倒霉的就是占据了相同领域的世家大族。

很巧合,枢密院得知了陈佑在书院教导兵事的消息。

很不幸,吴峦的目光十分敏锐,能看出这一行为的坏处。

更不幸的是,吴峦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陈佑。

李继勋点头表示赞同,比如他二弟,能说一声勇武,但实际上这时候只要是武夫都能称一声勇武,若不是有他这么一个大哥照付,说不得就要一辈子蹉跎下去。

“只是官家似是不同意让陈佑领兵。”李继勋有些遗憾,“如此一来,又不知要等到何时,别真教他成了事!”

“无妨,你再联络一下其他人,看能不能给陈佑造造势。若真的事不可为,我另想其它法子。”

吴峦眼中闪烁着寒光:“南边,你要安排好了,别到时候出了岔子。”

“相公放心。”李继勋信心满满,“那边我都关照过了,绝对不会让敌军入境。”

“嗯。”

吴峦端起已经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双手撑地站起身来:“你先去忙吧,我去找刘雨润。你再去同冯北平谈谈,看能不能让他主动开口。”

冯北平,北平县开国公冯晖。

他因为刚由外镇入京,轻易不愿意出声反对官家,李继勋的任务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冯晖支持陈佑主持这次攻沈军事。

不过吴峦也没把希望都放在这件事上,如果陈佑未能成行,他就要选择其它方案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三十五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

啪嗒一声,木门被推开,一股寒意打着旋儿涌进屋内。

屋内三人转头看向门口,仿佛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般跳将起来,一同朝向来人抱拳:“山长!”

“嗯。坐!”

陈佑点点头,一边迈步进门,一边将身上厚氅解下,跟在他身后的刘河眼疾手快地接过厚氅仔细整理好后搭到衣架上。

这时候陈佑已经坐到了主位上,一名紧跟进来的仆役为陈佑手边的陶碗倒上温度适宜的甜汤后就同刘河一齐关上门退了出去。

火盆将屋内烤得暖洋洋的,只不过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燥热,让人心情烦躁不安。

陈佑端起陶碗喝了一口甜汤,心里总算平静许多。

“不知道詹事突然叫我等过来是有什么事?”

最先说话的是蒋树,两人虽然有上下级的关系,但蒋树原先一直是赵元昌的随身护卫,而且陈蒋二人也算是相识于“微末”,平时相处相对而言就比较随意。

陈佑没有回答,思忖一阵,看向许竹林:“许观军,官家最近可有什么吩咐?”

许竹林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摇头:“没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陈佑顿了一下,沉声道:“有将领知道我等要培养将校。”

说到“培养将校”的时候,陈佑的语气轻了许多,显然他自己知道现在的这个法子成材率是多么的低。

要想提高成材率,就别想着培养上马能领兵打仗、下马能治理民政的文武全才,老老实实按照军校的组织和教学方法去实践,合格的军官肯定比现在多。

只不过,一来赵元昌并不是为了批量培养中低层军官,二来现在要想建立军校,可以啊,但得先保证将门利益不会受损,也就是要在留出足够中高层的位置给将门来分。

或许以后会成立军校,但那得是天下一统民心思定的时候了。

不多想这些有的没的,陈佑说出那句话之后,见三人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又接着道:“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对书院下手。”

这一下,蒋树三人都露出惊容。

“山长,咱们不能先下手么?”

苏凤羽有些急切,他还指着办武学院立功呢!

陈佑微微摇头:“现在只知道可能会有人动手,至于是谁,会怎么做,我一概不知,你叫我怎么先下手?”

听了这话,苏凤羽恨恨地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上。

另一边,蒋树看着许竹林道:“这事要告诉官家吧?或许官家会有办法。”

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显然他也明白,现在不是跟在赵元昌身周护卫的时候了,让他出来办事,是希望他解决问题的,而不是要他制造问题。

“嗯,的确要让官家知晓。”陈佑也看向许竹林,嘴里道:“我回去就写奏章,加急的话明天应该就能送到开封。”

显然,他这话是说给许竹林听的,只是没必要说得太开。

“不过在官家诏令到来之前,我们也要做出应对,你三人可有什么好法子?”

这是陈佑临时跑到书院来的目的,暂时没办法主动出击,那就坐到防御的准备。

一人计短,或许他们就会有陈佑没考虑到的点子也说不定。

沉默一阵,苏凤羽第一个开口:“山长,我觉得不若让那些个学生都住到兵营里头去吧!正好能保护他们。”

看来他以为陈佑话语中“对书院下手”的意思就是杀人。

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头脑一热就想干出这等粗糙的活计来。

陈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可以作为最后手段,暂且还没必要这么做。”

陈佑这边在考虑对策,汴梁那边李明卿不得不再次找到冯道。

进了十一月之后,冯道就没出过家门。他毕竟是老了,尤其是从相位上退下来后,衰老的速度仿佛一下子快了许多。

李明卿坐在冯道面前,端详着冯道的面容,就这么陷入沉思。

刚才还好好地说这话,这突然就神情恍惚,叫冯道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毕竟是宰执,平日里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冯道能理解,当下也不催促,就这么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好一会儿,李明卿突然回过神来,忙不迭连声告罪:“一时间走神,还望冯公恕罪。”

“无事。”冯道睁开眼,摆了摆手,“显瑞你说的这事,我看不仅仅是要让官家对我等起疑,更可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明卿收敛神色,恭敬拱手:“还望冯公明言。”

“不知你可记得,将明在锦官府的时候曾经上过一道奏章,里面曾经提过可以办学教授兵法。”

“嗯。”李明卿点点头,“这是为了迎合官家文武合流的想法而提出的,将明他也知道其中困难,官家不提他也就没再提过。啊!”

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顿时恍然:“看来是他那个书院有问题!”

“嗯。”冯道点头道:“你可能没在意,我这段时间闲下来后,曾经关注过,他那个书院多了一个武学院,是突然多出来的。”

“所以。”李明卿若有所思,“将明说官家另有任务交给他,指的就是武学院?”

说了这么多话,冯道嘴里面有些干了,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十之**便是如此。想来能让吴奇峰、李继勋同心协力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

“若真是如此,马无染告病也有些凑巧了。”

“马无染毕竟是忠于官家的。只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执政多年,冯道对此深有感触。

“那官家应该也知道吴奇峰他们”

李明卿话没说完,冯道却明白他的意思,当下轻叹一声:“肯定是知道的,在南征之前动手,他们选了一个好时机。”

李明卿也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冯道突然道:“显瑞你回去之后通知将明一声。算了,估计他自己也能想明白,你直接把朝会上的事情告诉他就好。顺便,再看看哪个州哪个县比较合适,他起来的太快了,正好沉下去避避风头。”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三十六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一)

“这”

李明卿脸上露出迟疑,随即嘴唇一抿,点头道:“行,我这边会找几个人弹劾的。”

“嗯。”冯道又喝了一口茶水,把盖在身上的毛毯朝脖子上拉了拉,“也没必要太担心,弹劾的事情做好准备就行,没必要立刻就发动。官家不是那等容易服软的性子,我们这边急着弹劾将明,反而会叫官家心生嫌隙。”

“这个我晓得,明天上衙的时候我找王文伯问问,马无染告病,枢密院最受官家信重的就是他了。”

李明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显然他在枢密院过得并不好。

“如果吴奇峰这次失败,枢密使应该就是王文伯了吧。”

冯道感慨一声,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有些怪异地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禁不住开口问道:“冯公?”

冯道掖了掖毛毯:“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我听说先帝北伐让官家监国的时候,有人曾经当面弹劾官家?”

“是。”说到这事,李明卿有些感慨,“这人叫董成林,本来当了拾遗,眼看着前程远大,却又触怒先帝被扔到蜀地去做羁縻县令去了。前年蜀地叛乱四起,他倒是得了战功,现在还在羁縻州做刺史。”

羁縻州的刺史,若是当地土人倒还好,四品的位阶跑不了。但一个流官去做羁縻州的刺史,还比不上一些上县的县令。

当时董成林的战功政绩是报到政事堂呈递给赵元昌的,想必大家也能明白他这么个有功之臣从羁縻县令到羁縻州刺史的原因。

“你说,若是吴奇峰想起来这个董成林,会不会想办法把他调入京中?”

李明卿略一思忖,摇头道:“不太可能吧?我也了解过董成林的所作所为,他是那种只认对错的人,即便会给官家带来一些麻烦,但可能更看不惯吴奇峰他们挟持天下用以政争的行为。若其真的入京,倒是能成为官家手中利刃。”

“你了解,不代表吴奇峰他们也了解。就像我,若不是你说,我也只知道董成林曾当面弹劾过官家,即便立了功也为官家所不喜。”

冯道丝毫不以为意:“一些片面的消息,足以让人做出错误的决断。而且,想来你能知道的,官家也能了解到,只要稍微那么‘一不注意’,这人,就能回京了。”

话说得这么明白,李明卿都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缕清思路,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果如冯道所预料,之后几天附和吴峦建议陈佑领兵南征的奏章越来越多,但赵元昌一直硬顶着不松口。

冯李二人也没有干等着,事到如今,谁都知道吴峦一干人是准备在南征的时候动手。只要稍微一个配合不当,此次南征徒劳无功都是轻的,严重的甚至是丧师辱国。

到了那时候,陈佑这个主持南征的总负责人自然讨不了好。在这么一个时代,对外征战失败了的皇帝,还能继续强硬下去吗?

外战失败,大将夭折,至于什么武学院,只要头脑清楚,就不会再出现。

这是一次争夺话语权的斗争,不是罢免几个人就能解决的。

当然,罢免官员可以是斗争的武器。

于是,短短数天内,数名涉及战备的文官将校被弹劾,或是贪污残民,或是渎职毁政。

这都是直接递到赵元昌案头的,自然被毫不留情地罢免论罪。

进入二月,总算有人想到了董成林,在一种十分诡异的默契之下,枢密院副都承旨艾思康外放为盐州知州,而董成林被调到枢密院担任副都承旨。

这么一个重要的调动,没有引起多大关注,很不寻常。

不过相比于紧接而来的事情,没引起关注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随着推举陈佑领兵南征的言论越来越盛,李明卿终于忍不住安排人开始弹劾陈佑了。【1】

不管怎样,先让陈佑从这个漩涡里跳出来再说。

然而,他这边才刚刚动手,就被赵元昌找过去单独奏对。

二月八日,以太子詹事、河南府少尹陈佑同知枢密院事,罢河南府少尹之职。以枢密副使王朴为西京留守,同知枢密院事陈佑副之,许王朴便宜行事。

一时间,李明卿陈佑翁婿二人同知枢府,如此佳话顿时压倒一切成为时人议论的焦点。

紧接着,这段时间响应吴峦最积极的一个外镇节度使被罢免,殿前司某都指挥使被踢出京城接手该镇。

再之后,以枢密副使李明卿为北面行营都部署,驻所为太原府;令三司使黄世俊巡视大名、博州、德州等地。

让李明卿去太原府,为得是稳定河北三镇,而黄世俊则是受命看顾原本的魏博之地。

河北是李明卿,河南有王朴、陈佑,大名安排了黄世俊,赵元昌强势压下所有反对声音,决意亲征。

赵元昌现在需要一场胜利,来重新梳理中外军将。

其实有时候一次大的失败也能起到相同的作用,比如宋初的高梁河之战,或者是明时的土木堡之变。

不过都是天下一统之后才能经得起如此大败。现在周国只是据有中原以及巴蜀,若真的来一次伤筋动骨的失败,国内各处将领就不说了,北边的燕辽,南边的宋沈,绝对不介意将中原之地收入囊中。

二月中旬,在苏凤羽的带领下,武学院一干师生启程前往江陵。

吴峦等人一直关注着,在他们离开的当天就得到了消息。

苏凤羽一行没有遭遇截杀,而且有军士护送,连盗贼都没遇到过,一路平平安安地抵达江陵。

二月二十三日,周帝赵元昌车驾离开汴梁南下江陵,政事堂诸相一路跟随。枢密院这边,两个副使在外,一个副使告病,就只有枢密使吴峦并两名同知随行。

在此之前,先期部署在边州的军队就开始朝预定地点调动。

天子出巡这般大事,瞒是瞒不住,周国也没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

三月十一日,车驾过泌州,赵元昌下诏进攻,战争正式打响。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三十七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二)

朗州,武陵城,武平节度使府。

卢子龙快步走进书房,屋内一大一小两人都转头看向他。

看清是卢子龙之后,那小孩直接跳下椅子,向这边跑了两步才赶忙行礼:“四丈!”

喊完,不等卢子龙回应,就又抬腿跑到卢子龙跟前,抬头看向卢子龙,露出纯真的笑容:“四丈,我今天又学会了新的句子!”

卢子龙做到一半的动作被打断,看着小孩的笑容,他也不好继续严肃,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焱哥儿真聪明。”

说着,摆摆手示意站在那里的那个文士离开。

这个小孩就是现在的武平节度使沈焱,那个文士,是卢子龙请来专门教导沈焱投降时候该怎么做。

是的,江陵赵普送来最后通牒,武平节度已经决定投降周国了。

南有沈长河意图统一,北有周国虎视眈眈,内部他也没能拧成一股绳,武平节度现在是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相比于沈长河,投周在感情上更能接受一些吧?

“咳,咳嗯!伏惟天子煌煌军威”

看着沈焱在那边学着文士教导的姿势兴致勃勃地背诵降表,卢子龙暗叹一声。

沈焱已经八岁了,按道理不至于连自己背的这些句子是什么含义都不懂。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遭逢大变,内心的一种自我保护状态。

卢子龙不亲自教他,就是不忍心看到他这副神情。

拦下还想继续表演的沈焱,卢子龙脸上堆满了温和的笑容:“焱哥儿,今天咱们出去游玩,怎么样啊?”

“好!”

“呵呵。”卢子龙笑着摸了摸沈焱的头。

投降之后,这南国风光估计是再也见不到了。

澧州澧阳县城,周国权知江陵府事赵普坐在刺史府中翻看州衙名录。

澧州刺史赔着笑站在他面前,双手不停地握紧松开、松开握紧,显然十分紧张。

这个澧州刺史是最积极的投周派,在听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就写信给赵普诉说衷肠,不是,是表达弃暗投明的急切心情。在得到回应之后,又下令澧州所有兵马不得抵抗,遇到周军就放下甲兵投降。

正是有他的积极配合,赵普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坐到澧州刺史府中来。

而坐镇江陵的另外两人——荆南节度窦少华和水军镇波将军曹新荣则去了岳州,他们一个要防备宋国从陆上进攻,一个要防备宋国水军溯江而上。

赵普这边也不轻松,这一次南征,蜀地通过夔州运过来不少粮草。鉴于长阳蛮一贯喜欢趁机抢掠的性子,他安排好朗州的事情之后,就得想法子对付长阳蛮。

若不是归州、峡州不归他管,他可能都不会亲自跑到朗州来。

没办法,江陵府同长阳蛮占据的山林不相接,他又不好带兵过峡州,只好从朗州这边走。

赵普有自知之明,捡捡便宜还可以,带兵打仗有些强人所难了。想要尽可能多的抢到军功,就只能在其它方面下功夫,比如提前下手保障粮道。

好一会儿,赵普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澧州刺史,愣了一下,紧接着恍然,一脸歉意地道:“瞧我这脑子,一忙起来就容易忘事!佟使君快请坐!”

澧州刺史一脸悄悄松了口气,脸上堆满诚挚的笑容,一边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一边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赵使君操心王事,实在是我等楷模。”

要说刺史理论上比知府要高,但一个是中原大国,一个是即将亡国,别说刺史了,就算是宰相也得放下身段。

赵普合上书册,看着澧州刺史道:“之前我收到消息,沈节使也愿意奉迎天军,你等又能同朝为官,真是可喜可贺啊!”

“是啊!哈哈。”

虽然在笑,但这笑容十分勉强。

这只是年轻的赵普一些小小的恶趣味,明里暗里调笑了澧州刺史几句,他就开始谈正事了:“不知佟使君对长阳蛮有多少了解?”

三月底,周帝赵元昌抵达江陵,周军与楚王沈长河部战于益阳。

四月初,宋军自袁州出,攻醴陵,威逼长沙府。同时武昌节度水陆并进,进攻岳州。

宋国打的主意是在北面的岳州拖住周国,好让袁州兵马直接在沈国腹心来一个中心开花,抢下拿下长沙府以南区域。到时候就能同鄂州的武昌节度一南一北击退周军,全盘接手湘地。

而且由于某些人的通风报信,他们早在二月份就开始准备,就等着打周军一个措手不及。

三国纷争,战事激烈。

远在洛阳的陈佑十分关心这场战争,当得知宋国出乎意料的准备齐全的时候,陈佑就知道,这是朝堂政争的延续。

既然官家不肯松口,那就只好让他清醒一下,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武将说了算的。

这些参与进此事的将领也没想着造反,只是想为自家多争取利益。甚至,只要赵元昌承诺他们的利益非但不会受损,反而会翻倍,并可以传承给子孙后代,保证这些现在还想着让这场战争失败的将领们立刻就能“壮志为国酬,何曾怕断头”。

南征没能势如破竹,反而陷入了僵持,这时候武学院诸生的消息也渐渐传到了陈佑手中。

仅仅半个月,就有十七个学生或战死或失踪,活着的人也没有什么表现出彩的地方。

战争胶着,容易死人,五十来个营队级别的将校死掉十七个,似乎也很正常。

然而归纳之后,陈佑发现是有人在针对这些学生!

“他们倒真是敢做!”

江陵府衙,赵元昌没好气地把陈佑的奏章扔到宦官手中。

“则平你也看看。”

坐在下首的赵普接过奏章,只见这份奏章先是将一些人战死失踪的情况一一列举对比,之后就是猜测,其中不乏一些暗示性的挑拨的话语。

也不知道赵元昌是没看到,还是心里面不在意,总之脸色阴沉道:“这几天又死了六个,若不是将明说起来,估计得死光了我才能发现!”

赵普放下奏章,皱着眉道:“只是如此情况,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三十八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三)

赵元昌嗯了一声,皱着眉思考对策。

这一个月来,他能感觉到有些将校没有尽力,基本上能歼灭的变成了击溃,能击溃的可以成建制撤离。

所谓的歼灭、击溃,只是战前的预定目标,战场上瞬息万变,只要能满足战略要求就好了,具体的战术成果只能随缘。

如果是失期、溃败这样的错误,他把负责的将领论罪处斩都没人敢说不合理;但只是这种小小的不足,他还真拿那些人没办法。

甚至于以后真要处理某些人,这件事都没办法拿出来当理由,毕竟“没有尽力”只是他的感觉,没有一个具体的评判标准。

最多就是记在心里,有机会就不用这些人。当然,在此之前需要把他们在中枢的领头羊打掉。

想到这里。赵元昌突然开悟了。

既然有一群人不想看到这场战争的胜利,索性就不在强求获胜。

现在的情况是,周国占据了武平节度三州之地,一边想要攻略武安节度,一边在岳、复、安等州出兵袭扰宋国武昌节度。

宋国呢,武昌这边一直想要突破荆江口直逼江陵。而且鄂州也可以自唐年县出兵,有一条小道可以沿着汨罗江经过岳州昌江县,或是溯汨罗江北上偷袭岳阳,或是继续往西南攻长沙府。袁州方向则是自萍乡出兵。。沿漉水顺流而下,攻下醴陵后被拦在渌口戍。

至于沈国,北边的武平节度已经被周国收入囊中,中间的武安节度南北受敌,岌岌可危。而南边的静江节度,非但没有北上救援,反而发兵攻取永州、道州。

可以想见,这一次想要全须全尾地吞下三湘之地是不可能了。那么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在一群人拖后腿的情况下保住武平节度,同时阻止宋国夺取长沙府。

只要长沙府和岳州保住,自袁州而出的宋兵就很难在湘地立足,通过漉水出兵能得一个出其不意的好处,但用来支援后勤的话,耗费太甚,划不来。

当年东吴争荆州。。也是先得了长沙,再南下桂阳、零陵的。

赵元昌目光逐渐坚定起来,虽然没能一战灭国,但开疆拓土也是大胜,即便这个胜利来得再怎么容易,也没办法忽视。

“则平。”他看向赵普。

赵普立马耷眉拱手:“臣在!”

“粮草就交给你了,你得给我看好咯!”

“官家放心!”

待赵普离开,赵元昌又让人去叫潘美。

现在他能信任的也就是潘美这等身后没有家族,且目前尚未走到高层的新生代将领。这一战后,赵元昌就要靠这些人来把那些老人挤下台了。

洛阳宫枢密院,陈佑走进王朴所在的书厅。

“王相公。”

正在奋笔疾书的王朴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是陈佑,便放下手中毛笔:“原来是将明啊,现在来找我,可是有事不决?”

现在的洛阳,除了皇宫内的太后、皇后,地位最高的就是他们二人。至于一同迁到洛阳来的平章军国重事郑志康,暂且先把他忽略掉。

看起来位高权重,实际上如履薄冰。皇帝亲征带走了中枢大半官员,但全国各地的军政文书依然是汇总到洛阳来,两位留守的作用就是将适合自己解决的事情解决了,不适合自己解决的事情快马送到行在所次处。

官家在前线忙着考虑战略战术,你不能什么事都推给官家,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让官家知晓,其中度的把握,经常会让两人讨论许久。

“这倒不是。”陈佑坐到一侧的椅子上,“那个董成林不是到了有一段时间了吗,也熟悉枢府事务了,我觉得是时候给他分一些任务了。”

当初下调令的时候。王朴是知道的,倒是陈佑看到董成林被吏部某郎中带着来到枢府时,着实被惊到了。

王朴沉吟一阵,点头道:“确实该如此,将明你可是有什么建议?”

“嗯。”陈佑点点头,“我觉得让董成林负责内间房和杂务房比较好,他新来,毕竟资历浅薄,先负责枢府庶务也正合适。想来王相公也看过他的履历,这般人才也不能说就叫他干杂活,内间房监察天下兵事,也方便他以后调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

这其实都是借口。

见到董成林之后,陈佑就去信汴梁询问冯道,大概能知道董成林被调来是干什么的。

枢密院迁到洛阳之后。。陈佑也查了枢府的一些文书,虽然还是不知道在周山抓到的那个人来自何处,但却知道了吴峦之所以会清楚周山书院的情况,是因为内间房在太子卫率府安排了细作。

按道理,陈佑一没谋逆,二没太过于得罪吴峦,吴峦也不可能没事干就盯着陈佑。这么一想,立刻就能猜到,十有**是内间房主事梅松用此事邀功的!

陈佑的这番猜测,虽然过程错了,但结论是正确的——梅松确实背弃了他。

当初陈佑前往锦官,两人联络过几次后就断了联系。人各有志,陈佑也不强求。

但猜到问题是出在梅松身上,还是让陈佑心中块垒难消。

正好董成林来了。。为了方便董成林发现某些危害社稷的勾当,让他负责内间房正合适。陈佑也能借助董成林将梅松踢枢密院,说不得还能再次把手伸进他心心念念的内间房。

果然没。听了陈佑的建议之后,王朴只是略一思忖就点头道:“就如将明之言,还要劳烦将明去通知了。”

由于政事堂相公参政都被赵元昌带走了,两人分工之后,王朴负责政事堂这边,陈佑负责枢密院那边,枢密院有职事调整的确应该是陈佑去说。

陈佑应了下来,正要告辞,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外间房探得北燕似乎在争嗣,我觉得若是还要留着北燕的话,或许应该选择支持某个人。”

这一次,王朴考虑的时间有些长了。

他好一会儿才做出决定:“先让外间房查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真是争嗣,我们上奏官家,看官家怎么说。”

陈佑提到这事只是心血来潮,见王朴这么说,也没有坚持,点头应下之后就告退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四)

太行山的一座无名山头上伫立着一座茅草亭。

此处往东就是井陉故关,往西就是娘子关,正好在镇州和太原府之间,

此时亭内有三人围坐桌旁,另有三名侍女立在一旁添酒布菜。

这三人,一为周国枢密副使、北面行营都部署李明卿,一为周国成德节度使、河北都监焦继勋,一为周国左卫上将军、太原节度使巴宁泰。

要不是囿于守土之官不离其境的规矩,李明卿是想在太原府把河北三位节度使都聚到一起的。

现实所迫,他权衡之后还是先邀请了焦继勋和巴宁泰,然后来到两镇交界的这处无名荒山,就连这座茅草亭,也是让人临时搭建的。

好在四月还不是那么热,这边是山区,周围植物多,此处又是在一个小山头上,风吹着能感觉到热意,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三位佩金服紫之辈大老远跑到山里来,自然不是为了喝喝小酒看看风景。

一边谈论风花雪月一边喝酒吃菜,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要开始谈正事了。

巴宁泰最先放下筷子看向李焦二人:“李相公,焦节使,这里我年纪最小,有些话我就厚着脸皮讲出来,你二位万望恕罪则个。”

李明卿听了,伸出去的筷子夹了一块笋干放到面前碗中,这才道:“该说的就说嘛,凡事说开了就好解决。”

“是这个理。”焦继勋也点头,“有问题就提问题,李相公能解决的就给咱们解决了,不能解决的也会上报官家。李相公你说是不是?”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眯眼笑着看向李明卿。

李明卿也看向他,笑呵呵地点头,之后才把目光转向巴宁泰。

巴宁泰嘴里说着不敢,神情上却毫无“不敢”的表现,他看着李明卿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当初焦节使节度太原的时候新拿下了几个县,北燕一直不死心,想把这些地盘抢回去。相公也知道,县令么,多是那些读书人,某是没读过几天书,对读书人是比较敬佩的。”

能做到一镇节度,哪怕少时真的没读过书,到现在最多说是没有文采,但看书写字绝对没问题。不然的话,不说熟读兵书,就连日常公文都看不懂的话,谁敢用你?

这类武将,对读书人看重是有的,但说敬佩,呵,十个有八个都是骗鬼的。

李明卿手里筷子搭在碟子上,看着巴宁泰继续往下说:“只不过这些县令也不知怎么了,不把心思放在民政上,偏偏想要带兵杀敌,这不是抢咱们的饭吃么!”

说到这里,巴宁泰叹了口气:“你说想要带兵就带兵呗,县里面乡兵总归是县令来管。偏偏他还打输了,要我手下校尉四处救援,这叫个什么事啊?”

说到最后,他双手一摊,神情颇为委屈。

“巴节使的遭遇,焦某是深有感触啊!”焦继勋感叹道,“读书人啊,就好好地治理民政,这兵事交给我们武夫就好了嘛!”

李明卿眸光闪动,呵呵笑道:“也不能这么说,焦节使少时读书立志,似乎当初还是以儒服谒见晋祖的吧?节使也是投笔从戎的读书人,所到之处颇多善政,这军事政事,又怎么能分得清呢。”

听了这话,焦继勋尴尬一笑,把目光转向巴宁泰,见其沉默不语,只好哈哈笑道:“当年的事就不提了!还看眼下,还看眼下。”

“是啊!”李明卿点点头,“自僖宗起,这天下也乱了七十年了,如今圣天子在位,总算是有了些盼头。只是,北面契丹年年南侵,西北的定难军也不让人省心,南边诸蛮动乱,这中原之地,却是不该再乱了。”

沉默一阵,焦、巴二人对视一眼,巴宁泰开口道:“某说不出来什么好听的话,但相公这话着实说到我心眼里去了。相公放心,只要我巴宁泰在太原,就绝不让北燕契丹一兵一卒越过太原城!”

焦继勋紧接着道:“李相公,巴节使,一片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叫某敬佩不已。说实在话,焦某倒不在意文武之别,但底下军将们却是看不得手下军兵被不通兵事的文**害了,便是某,也深感痛心!”

李明卿终于把筷子搁下,沉吟一阵后开口道:“要说这带兵打仗,也是一门学问,也讲究术业有专攻。在我看来,两位节使就称得上专业,有这家学渊源,家中子弟也比其他人不知高到哪里去。”

“相公过奖了!”这次说话的是焦继勋,他脸上带笑,嘴里道:“我家那小子,也就凭着一腔勇武了!”

“节使这话有些过谦了啊!”

李明卿也笑,点了点焦继勋,端起酒杯:“来干了这杯!”

一杯酒饮尽,吃了口菜,借着这热乎劲,李明卿风轻云淡地道:“你我三人也都四五十了,有些事情是时候交给后辈来做了,就说你们两家的小郎君,也该独当一面了嘛!”

“嗨!比不上相公家的东床快婿。”

得了保证,原本已经冷却的气氛重又热烈起来。

推杯换盏总有结束的时候,三人各被一侍女扶着胳膊走出亭子。

一路谈一路走,到了路口就该分别了,这时候,焦继勋突然扭头对李明卿笑道:“看到这山野景象,我就想起来吴相公之前似是有请辞归隐的想法,像是横海节度、威胜节度、夔州制置,都知道这事。嗯,好像侍卫亲军也有不少人晓得吧?”

最后一句话是问巴宁泰。

巴宁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道:“确实,我也知道一些个。”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朝堂毕竟离不开吴相公,大家也就听一听,可不能顺着吴相公的意思来。”

“是呵!”李明卿也在笑,“吴相公虽然老了,但仍是国之栋梁,他这话听一听就好,做不得真!”

巴宁泰同李明卿返回太原,而焦继勋则往镇州去。

临分别前,李明卿又提醒了焦继勋一句:“这南边战事估摸着要结束了,焦节使家郎君还得早早定下去处。”

“这我晓得,相公放心就是!”

焦继勋抱拳一礼,李明卿也朝他抱拳,各自踏上归途。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五)

陈佑坐在书桌后,认真翻看董成林递上来的一份文笺。

这里面写的都是近年来,主要是去年下半年到现在这段时间,涉及到兵员调动、粮草兵甲、牧养战马等方面的不妥之处。

内容很详实,好些细节陈佑都没注意到。

最重要的一点,董成林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一件件小事被他联系起来,通过举证、类比、推演等法子,说到最后都是“如若听之任之,国之将亡”。

好在他这一次没把责任全部推到赵元昌头上,最多就是提几句用人不当,可以说是完美的实现了赵元昌把他调入京中的预期目标。

只不过拿着一份文笺去弹劾人,也会伤到同己方有关联的人物,到底该怎么做,还要好好权衡一番。

合上文笺,陈佑朝坐在对面的董成林道:“董承旨这一篇文字,可谓是字字珠玑,切中要害。”【1、2】

董成林面色平静地回了一句:“詹事谬赞。”

现在的他,除了肤色变黑,脸上多了沧桑之外,性子也不像当年那样咄咄逼人了。

这几年他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所思所想都在实践中沉淀下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陈佑拿起文笺示意道:“这篇文字所涉人事众多,非是一时所能理清的,我认为还需缓一缓,待官家回京之后再行处理,董承旨以为如何?”

沉默一阵,董成林拱手道:“詹事所言有理,正当如此。”

听到这话,陈佑眉头一挑。

若是以前的董成林,估计不会赞同这般言语,没想到现在却改了主意。

陈佑现在心中就一个想法:这人不简单!

正要开口,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抬头看去,庞中和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来不及行礼,急切道:“詹事,江陵运粮船沉了!”

四月十八午后,奉节、巫山突降大雨,瞿塘风高浪急,自蜀至江陵的运粮船队在瞿塘峡接连撞船沉江,幸存运粮船上粮食也多有受潮。

虽然紧急从襄阳调粮支援江陵,但是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不下去了。

四月二十七日,下令固守武平节度三州之地后,周帝赵元昌车驾北归洛阳。

五月初八,就在周军停止进攻十天后,宋国拿下长沙,宋国沈王、楚王沈长河西逃敏州,企图占据敏、衡两州继续抵抗宋军。五月十二沈长河在敏州州治敏政县为县尉所杀,首级献与沈国静江节度使沈涌。

沈勇得敏、衡等州,自称沈王,领兵北上进攻宋军,行至衡山县便顿兵不前。他御守衡山的同时,一面向宋国请和,一面向周国请援。

周国得知消息之时,赵元昌刚刚回到洛阳,直接就册封沈涌为周国楚王、衡、永、全、桂等州,同时下令江陵兵马袭扰宋国武昌节度,据守昌江打断鄂州至长沙府的道路。

至此,沈国国灭,沈国全境三分,北面三州归属周国,中间长沙府归属宋国,南面诸州则以沈勇为主。

洛阳宣政殿,赵元昌召开了新都的第一次小朝会。

政事堂、枢密院,六部尚书、三司副使、御史大夫,二十余人齐聚一堂。

李明卿尚在太原未归,黄世俊现在则在博州,这一次朝会也就少了他们二人。

为显重视,太保冯道和平章军国重事郑志康也坐在殿内。

这一次朝会的一开始,枢密使吴峦直接就定下基调:这次南征拿下武平节度三州之地,阻止宋国全占三湘之地,是一次大胜,参战将校皆需封赏。

赵元昌自然认可这个说法,所以朝会的重点就是何人该封何人该赏,具体尺度该怎么衡量。

这一吵就是一个半时辰,终于把那些六品以上将校封赏方案确定个大概,具体内容和六品以下的就需要两府和兵部、吏部自己讨论商议了。

就在大家以为这次朝会要结束的时候,甚少说话的赵元昌开口了:“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论功行赏已经论过了,接下来就议一议这次哪些人有过吧!”

听到这话,陈佑看向吴峦。

同他一般的人不少,只见吴峦先是皱起眉头,显然没料到官家会来一个突然袭击。但他紧接着就舒展眉头,拱手道:“启禀官家,某以为此战大胜,便是将校有错,也当功过相抵,实在是不适合在此时议罪。”

黄门侍郎、参知政事周敬思却不赞同他的说法:“吴相公此言大谬,功是功,过是过。官家所言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意在功过分明、赏罚分明,岂能行功过相抵之事?”

王朴附和道:“某以为周参政所言有理。”

陈佑当即道:“某亦赞同周参政之言。”

江夏青眯着眼睛看了一阵,转头看了一眼赵元昌的神情,也开口道:“某附议。”

首相和枢密使观点不一致,剩下诸人纷纷开口站队,便是王彦川这等不依附于任何一位相公的人也选择了功过不能相抵的说法。

很快,殿内诸臣久只剩下冯道和郑志康没有出声了,此时双方人数相差不大,不过江夏青一边稍微多那么一两个人。

正当诸人等着两人发表观点的时候,赵元昌开口了:“无须再议,勿论何人,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静了一瞬,众人齐声道:“喏!”

谁都没有先开口。

陈佑的目光一直放在吴峦等老将身上,只见吴峦看向李继勋,李继勋同他对视一阵,深吸一口气,朝赵元昌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这次运粮船倾覆瞿塘之事,权知江陵府事赵普主持粮草转运事宜,须得担起责任来!”

陈佑目光一凝,不停地打量着李继勋和吴峦等人,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

谁不知道赵普同皇家的关系?谁不知道赵普是官家亲信?

在官家说了功过分明之后,直接就拿赵普开刀,也不知道他们是预谋已久的进攻,还是肆无忌惮的反击。

陈佑这边在推测吴峦等人的行为,赵元昌却点头道:“李卿之言在理,江卿,赵普此事,当如何处置?”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一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六)

陈佑愣了一下,有心观察诸人神情,却不好四处转头,只好收回目光,低下头暗自思忖。

一时之间没人说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不知道该说啥的时候最好啥都别说。

只是江夏青被点名问道,这时候却不能不开口:“回禀陛下,臣以为此次粮船倾覆实乃天灾,自赵普以下,判一个疏忽失职便可,若是量刑过重,恐吏民不安。”

“嗯。”赵元昌没有再问其他人,直接就道:“既然如此,罢其权知江陵府事,入京任侍御史。”

侍御史为从六品下,同知府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但赵普的散官是正六品下的承议郎,这么一算似乎惩罚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三言两语之间,赵普的前途就被决定下来。

紧接着,第二个开口的竟然是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冯晖。

只见他从袖口掏出一封奏章,直接起身上前,弯腰将奏章举过头顶:“启禀陛下,臣欲劾文官武将共一十三人于此战种种罪状!”

陈佑眼睛一眯。

奏章都准备好了,看来是早有准备。

只是,冯晖是站在赵元昌这边,还是站在吴峦那边?

“臣劾侍卫亲军都虞候袁宏伟趑趄不前、贻误战机,以致臣劾殿前司平远军都指挥使判知复州事”

一连十三个人,冯晖说了好一会儿才说完一应罪状。

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些人名,有几个是陈佑已知同吴峦或者李继勋有关系的,另外的即便不清楚,这时候也能猜到应该也是吴峦一方的人。

这么看来,冯晖应该是选择了“忠君”,只是不知道赵元昌用了什么手段来安抚这位老将。

就在冯晖一条一条列举罪状的时候,陈佑一抬头,看到王朴正看着他。两人眼神对上之后,王朴微微点头,移开目光。

待冯晖说完,不等诸人反应,王朴直接就从袖中拿出一叠纸,起身道:“启禀陛下,臣此处亦有一应文武将官罪状。”

这一次没等他一个一个念出来,吴峦直接就皱眉道:“现在说的是南征之战,王副枢此时切莫离题。”

陈佑知道现在该自己上场了,当即道:“吴枢使此言差矣!王副枢所言之人所列之罪,多与南征有关,在此时说来正是适当!”

吴峦乜了他一眼:“王副枢欲言之事,陈詹事从何而知?”

话语间的意思就是两人暗自勾连结党。

陈佑轻轻一笑,朝赵元昌拱手道:“启禀陛下,陛下南征之时,新任枢密副都承旨董成林到任,接手内间房之后梳理近年枢府事宜,发现了这种种不妥之处。臣恐于南征有碍,同王副枢商议之后决定待陛下回京再行通禀,故而一直拖到今日。还请陛下恕臣不告之罪!”

说完,他深深一揖。

王朴也一同作揖道:“此事确如陈詹事所言,还望陛下恕罪!”

吴峦没有任何尴尬的神色,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陈佑王朴,又看了看坐回到位子上的冯晖,只是在目光扫过端坐首位的冯道时略微有些停顿。

而赵元昌,听了陈佑和王朴的话,毫不在意地抬手笑道:“两位有此思虑,朕深感欣慰,何罪之有?”

“谢陛下!”

“嗯,既然陈卿说此事与南征有关,王卿且仔细说来。”

“是!”王朴应了一声,将手中纸张交给宦官呈递到赵元昌桌上,他自己则语气平缓地说着一干罪证。

陈佑坐回到椅子上,他看到,赵元昌拿到那一叠纸之后没有像之前看冯晖奏章那般翻阅。

这不奇怪,因为纸上的内容赵元昌都清楚。

虽然当时没有爆出来,但两人实际上通过武德司将消息传到了还没回京的赵元昌手上。所谓的“没有通禀、不告之罪”,都是假的。

到这个时候,陈佑也清楚了,这一次小朝会,实际上就是赵元昌同吴峦之间的短兵相接。

看情况,赵元昌是做好了准备,而吴峦则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也就意味着,吴峦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究其原因,有三条。首先就是赵元昌身为天子占据大义,这一条其实占的比重蛮小。其次就是吴峦整合的那一干人个体利益诉求同吴峦的利益不相同,,一旦自身利益得到保证,反手刺吴峦一刀毫不奇怪。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吴峦这个枢密使,手里面没有直属的兵马。

若吴峦此时手握侍卫亲军或者殿前司,赵元昌还真不敢这么直接,而是会选择先虚与委蛇,再徐徐图之。

待王朴说到枢密副都承旨贺子风时,吴峦终于变了颜色。

他直接打断王朴的话,朝赵元昌道:“陛下!附会之言不可轻信!枢密院掌天下军事,但凡涉及军兵,皆可牵扯至枢府,如此岂非枢府上下皆为祸国罪人!”

赵元昌没有说话,王朴也没直接回答,他反问道:“敢问吴枢使,景瑞二年秋,枢使在何处?”

这个问题,是用来说明王朴口中涉及到的文官武将同吴峦的关系。

然而吴峦却没有回答,他喟然一叹,朝赵元昌长揖道:“陛下!臣,忠心为国。当年先帝在时,臣便跟随先帝和官家”

他说着,语气中就带了些哽咽。

赵元昌原本紧绷的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温声道:“吴相公何至于此?你之忠心,我是知晓的,往后还指着相公悉心辅佐于我啊!”

吴峦轻拭眼角:“臣身为枢密使,未能管好枢府官吏,以致官家忧心,着实有罪!臣请辞枢密使之职!”

这话一出,陈佑看到赵元昌脸上浮现出犹豫的神色。

陈佑不由暗叹,说到现在其实还没牵连到吴峦,但吴峦先是摆出反抗的态度,紧接着重申自己的忠心,话语中还暗示当年支持赵元昌即位的事情,最后又主动请辞。

这一招以退为进,用的是一波三折。

而且看赵元昌的样子,虽然想就此罢免吴峦,但事到临头还是犹豫不决,显然吴峦成功了。

不过,这以退为进也得看是谁用,当年郑志康就是一提出请辞,立马获准,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留。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二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七)

此时,当年以进为退结果真的退了的郑志康就坐在殿内,眼见着官家似乎想让年老体衰的吴相公继续操劳国事,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以及关爱同僚的朴素思想,他开口了。

“陛下,吴枢使高居庙堂联络中外,臣闻此次南征大胜皆赖枢使之功,便是往日有些小错,有此大功也当重赏。”

郑志康一脸诚恳地建议道:“不过正如陛下所言,功是功过是过,有功不能不赏,有过不能不罚。既然如此,臣以为不若先罚后赏,罚宰相以正纲纪,赏罪臣以励军心。”

后一段话纯粹是为了膈应吴峦,真正起作用的是开头那一句话。

联络中外,南征。

吴峦直接就黑了脸色,立刻高声道:“南征能胜乃是陛下得天之佑,诸将皆乃陛下指挥,吾等岂能贪天之功以为己力!”

然而已经迟了,赵元昌的眼神重又恢复冷淡。

他看着只差呼天抢地的吴峦,缓缓道:“吴卿功劳朕皆知晓,你不必自谦。”

吴峦愣了一下,随即长揖:“臣,必以死报陛下!”

“朕不要你死。”赵元昌扫视殿内诸臣,“朕要的不是诸卿的命,朕要的是诸卿为国尽忠,莫以私害公。”

没留时间让诸臣表忠心,他说完之后直接扭头看向冯道:“太保以为王卿、冯卿所言之事当如何处置?”

冯道没有立刻回答,他垂首沉吟一番后才开口:“回禀陛下,此事涉及文武众多,或可遣一重臣持节宣慰核查,有过则罚,无过则勉。”

赵元昌点点头:“太保所言甚是。”

接着,他看向郑志康:“不知郑平章可愿走这一遭?”

代天巡狩,累是累了些,但隐形权力可不小。

郑志康立刻起身长揖:“臣遵旨!”

陈佑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知这应该也算是君臣之间的默契,想来郑志康也是不想再在京城闲居下去,总得为子孙后代铺路。

此事议定,赵元昌才看向吴峦,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道:“吴卿坐下罢。”

没有提请辞或者罢免的事情,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了,吴峦要倒了。

议事结束已经差不多午时了,赵元昌留诸人在宫中用了午饭之后才把一干人等打发离开,而陈佑则被留了下来单独问对。

天气炎热,君臣二人也没心情出去闲逛,就坐在一间斗室之中,一边喝着冰饮子,一边执子对弈。

陈佑围棋水平不高,而且他当初学得规则同现在通行的不太一样。好在基本规则相同,而且这时候的规则远比不上之后详尽,学了一阵时间倒也熟记于胸。

得益于陈佑的棋力本来就不强,改变规则并没有让他水平降低多少。

一百五十多手之后,陈佑终于看出来自己已经输了,叹了一声投子认负。

这时候他听到对面赵元昌长叹一声笑道:“将明你这棋也太臭了些。”

陈佑无奈一笑:“是官家棋艺高超,臣所不能及。”

后一句是实话,赵元昌确实要比陈佑强,至于前一句,嗯,咱们换个话题。

各自捡起棋子丢进棋笥,然后互相交换。

两人动作熟练,刚刚结束的不是第一局,换言之,陈佑已经输了好几盘了。

一直失败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赵元昌似乎很喜欢这种看着对手拼尽全力挣扎之后仍然失败的感觉,于是陈佑只能陪着他继续下去。

只不过确认陈佑棋艺是真的不行后,赵元昌放在棋盘上的心思就少了些。

“将明你可知道这次死了多少人?”

落下一枚白玉棋子,赵元昌开口问道。

陈佑原本正盯着棋枰思考,听到问话,摇头道:“四月份的时候听说死了十多个。”

没错,两个人谈论的正是武学院的学生。

赵元昌轻笑一声,吐出两个数字:“五十三人,活了十三人。”

“啪嗒!”

正在落子的陈佑无意间使多了力气,落子声音大了许多。

赵元昌盯着棋局看了两眼,随手拈起一枚棋子落下:“苏凤羽和蒋树已经上了请罪表,现在正在家里等着呢。”

陈佑沉默一阵道:“苏院长和蒋府率一直尽心尽力。”

“我知道。”赵元昌微微摆手,“这事不是你们的错。”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吴峦在针对武学院,我都知道。”

“圣明无过陛下。”陈佑轻轻恭维了一句。

“正好这次得了三州之地,我准备把活下来的这些人都安排到新得之县去,将明以为如何?”

陈佑略一思忖,带着些征询地语气道:“若是都在一处,似乎也不好吧?而且西北之地也需人,听闻定难军同朔方多有争执,或许可召李彝殷入朝?”

李彝殷,定难军节度使。

朝廷想要对外藩动手,最经典的操作就是召其入朝。

例如在原本历史上的三十年后,宋太宗想要削平西藩,首先做的就是令李氏族人入京,只可惜当时跑了一个李继迁没重视,最终出了一个西夏国。

总而言之,有大义名分在手,除非定难军摆明车马要反,否则他就得老老实实入京。

但也不排除李彝殷认为周国刚经历一场大战无力西顾,而阳奉阴违的可能性存在。

陈佑说完之后,就继续盯着棋局沉思。

好一会儿,刚刚落下棋子,便听赵元昌道:“朔方定难之争由来已久,随他们去吧,当下还是先理清中原。”

“嗯。”

“武学院,你还要继续办下去。”

赵元昌落下一子,陈佑一边捏着棋子思考,一边点头应下。

这边刚答应下来,就听赵元昌又道:“不,不只是武学院。这一次动的人很多,我会叫文伯帮忙,你们二人整理出一个章程来,这次就没必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

这一次陈佑是真的惊了,他不由看向赵元昌:“这一次不是五十人只活下来十三人么?官家的意思是?”

赵元昌微微点头:“我看了他们的表现,活下来的这十多人,有几个还不错,接下来就看民政了。能有一两个可以,也说明武学院是有作用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三章 战云腾空刀光闪(十八)

赵元昌对武学院这些人就只有三点要求。

第一点就是忠心,忠于天子是一切的根本。若是像现在大部分将领一般只要能保证自家利益就无所谓天子是何人,那辛辛苦苦培养出来又有什么用?

第二点要有战略眼光。说白了就是能理解天子的意图,在战争中能发现机会抓住机会实现这个意图。

至于第三点,却是一个补充,如果没有战略眼光,那就要有自知之明,当好主帅控制好兵马,至于战争的规划与执行,交给能征善战的将领就好。

陈佑对此不说心知肚明,也能猜到一二。

自赵元昌即位之后,周国开始推行文武合流,不过这个举措仅限于中高层,底层文官武将还是要专业的比较好。

总之,这个文武合流,表面上看是让名将有了入主中枢的机会,实际上却是要方便安排文官统兵。比如现在还在当北面行营都部署的李明卿,他是真的不懂兵事,可不妨碍他成为周国北边兵马的最高统帅。

这样的好处就是,除非李明卿能带领大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建立起无可匹敌的声望,否则没人会跟着他n。

而且大多数文人心心念念的还是宣麻拜相,相比于割据一方,入朝为宰更能实现人生的意义。

现在赵元昌没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是以君臣二人的交谈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主题,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这一谈就是两个多时辰,陈佑也不知道自己输了多少次,终于抓住机会赢了一局。

赵元昌停下话头,仔细打量着棋局。

陈佑则绷着脸继续之前的话题:“兴国公毕竟还没必要请那些博学鸿儒,寻一些个脾气秉性温和、德行甚佳的文士来教导兴国公识字明理就可,过两年再学习经典也不迟。”

他们现在谈到的是兴国公的教育问题。

兴国公赵德昭快三岁了,也是时候考虑教育的问题了。

二代们的教育问题,一直是一代十分头疼的事情。

身为皇二代,很有可能就是周国未来统治者,兴国公的教育问题更是牵动许多人的心。

兴国公既嫡且长,到目前为止宫中只添了一个小公主,,随着他年龄越来越大,优势也越来越大。可以说,只要他日后不出错,天然就是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

若是现在能教导兴国公,以后就是妥妥的帝师,无论是自身前途还是学派未来,都有了保障,谁不心动?

“嗯。”赵元昌开始收拾棋子,“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对了,雪娃儿也该进学了,还有你家那个,是叫盘儿吧,也一块来。多找几个同龄的,就跟书院一般。”

陈佑听了,连忙道:“陈衡不过才一岁多,还得过几年才能进学。”

同皇子做同学,听起来很美好,但问题是小孩子搞不好会闹矛盾,这是没办法控制的,遇到那些小心眼的皇子,或者打闹中稍稍有些过火,就有可能被记恨一辈子。

只有当孩子稍微懂事了,那时候才适合陪太子。

至于现在,别说还有一个雪娃儿福王,便是只有兴国公,陈佑也不放心自家盘儿跟着一块。

赵元昌微微皱眉:“这也是个问题,且不去管它。张德钧!”

随着他一声呼喊,立刻从门外钻进来一个年轻的宦官:“官家。”

“你通知令歌查一下,监卿以上官员中,哪些在京里有三四岁的子侄。”

这边赵元昌忧心儿子的教育问题先不管,那边吴峦被郑志康踢了一脚却没办法还手,他首先要忙着自救。

令辅国大将军、平章军国重事、柱国、汾源郡公志康持节宣慰诸州府的圣旨在当年朝会结束后不久就颁发了。

而郑志康也是忠于王事之人,接下圣旨后,甚至没按程序等待第二天朝会上的陛辞,当天下午就入宫求见官家,出宫之后立刻收拾收拾启程出京。

同时京中一些中低层的官员纷纷n冯道、董成林所列举出来的文武官员,其中大部分被n的官员都能同吴峦扯上关系,所有压力最终都汇集到吴峦身上。

而吴峦,原先是不准备主动请辞的,朝会结束之后他立刻联系了诸如焦继勋之类的外镇大将。

可惜的是,经过种种利益交换,他们最终还是选择做一个忠臣。

一个手里没兵的枢密使,平常时候或许能指使各地将领,但关键时候那些将领抛弃他却是毫无压力。

五月底,枢密院副都承旨贺子风被贬斥边州,枢密使吴峦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上表请辞。

赵元昌下诏挽留一次之后便准了吴峦的请辞,罢其枢密使之职,加骠骑大将军、令平章军国重事。

若不是郑志康现在持节宣慰,或许两人还可以做个伴。

吴峦罢相之后,尚书右仆射、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阎俊臣转任枢密使,枢密副使王朴改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

然后,在倒吴运动中出力甚多的冯晖也得到了自己的报酬升任枢密副使,判尚书兵部。

嘉定三年的五月六月,高层变动仅限于此,但各地文武却是调动颇多。

一连有三个节度使被罢免,其中一个甚至论罪下狱。其它诸如制置使、团练使、防御使等等,更是多人论罪。

各州县佐贰官也多人被贬。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牵扯进南征之事,遭到牵连。

吴峦罢相之后,尚书右仆射、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阎俊臣转任枢密使,枢密副使王朴改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史馆大学士、兼修国史。

然后,在倒吴运动中出力甚多的冯晖也得到了自己的报酬升任枢密副使,判尚书兵部。

嘉定三年的五月六月,高层变动仅限于此,但各地文武却是调动颇多。

一连有三个节度使被罢免,其中一个甚至论罪下狱。其它诸如制置使、团练使、防御使等等,更是多人论罪。

各州县佐贰官也多人被贬。

这些人,基本上都是牵扯进南征之事,遭到牵连。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欺世盗国,微信关注“优读”,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四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一)

所谓讲武堂,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武学院改编过来的。

这一次赵元昌利用提拔重用外镇将领子侄的行为,换取各地将领支持这一**肆罢免将校的行动。

原本反对书院教导兵书的将领基本上被一扫而空,剩下的人通过这一次南征武学院生员的高死亡率,看出来书院培养的出来的学生能力依然比不上各家后辈,也都放下心来。

于是,武学院正规化也就摆上了日程,最终北邙讲武堂成立。

现在陈佑身上有三个职事,守太子詹事,同知枢密院事和判讲武堂事。

太子未立,东宫官都是虚衔,太子詹事有职无权。

枢密院这边,一使两副俱在,他这个同知也真的只能同知。而且他岳父李明卿也是枢密副使,只不过因为他身在中枢,所以李明卿只能留在京外。

一个同知换一个副枢,大亏。而且因为这个缘故,陈佑本身也不太好在枢密院争权。

这么一来,短时间内他所能做的竟然就只有讲武堂的事情了。

通过君臣之间的讨论,讲武堂的作用仅限于“讲武”,让文人知兵事,叫武夫明谋略,这是讲武堂的目标。

君臣几人一直是保持初心,从来没想着建立什么军校。

至于武学院学员那奇高无比的死亡率,做好抚恤就是了,他们或许会惋惜,但绝不会因此就放弃。而心里面不舒服的,也就只有同学员们接触最多的苏凤羽等一干教员了。

讲武堂第一批学员有三个来源,第一个就是被赵元昌看中的底层官吏,第二个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选出来的校尉虞候,第三个是各地刺史节度推荐过来的僚属或基层军官。

文官武将到时候会在一起上课,统一是三个月到半年,具体时间看实际情况而定。

为了等待第一批学员到齐,讲武堂会在中秋之后开课,在此之前陈佑需要做的就是确定授课方案和教材准备,倒是空闲时间很多。

六月底,陈佑见到了从江陵赶回来的赵普。

赵普这一次纯属无妄之灾,一下子就由从三品的权知府变成了从六品的侍御史。

不过他断崖式降职的例子,也是赵元昌重罚那些被罢免将官的由头之一,说是贬职,也算得上是立功。

这不,他刚从江陵回来,就被召入宫中单独奏对,一个多时辰之后才离开。

陈佑早早定好的酒席,赵普出宫之后立刻就有在宫门外盯着的仆役一路小跑着通知他。

是以,当赵普换了一身燕居常服抵达酒楼时,陈佑已经满脸笑容地等在楼梯口。

互相抱拳行礼之后,陈佑一面拉住赵普的胳膊朝楼上走去,一边笑道:“多时不见,则平清减许多啊!”

赵普哈哈一笑:“将明你是不知道,粮船倾覆的那几天,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减了这么几斤肉还算少的!”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神情全无忧虑之色,显然在宫中得了好消息。

进了隔间,酒楼仆役将菜摆好、酒温上,便告罪一声退了出去。

六月仍属夏季,陈佑家中不缺钱,这里虽是酒楼,却也摆了数盒冰,门窗皆用厚布帘子挡着,为得就是降温。

落座之后,赵普畅快地呼了一口气:“还是屋内凉爽啊!”

陈佑笑而不语,等了一阵,提起酒壶就要倒酒,赵普连忙起身拦住他:“我来,我来。”

“诶,这次我做东,理应我来。”

陈佑挡下了赵普,为两人面前的酒盏都倒满酒水,将酒壶重新放回小火炉上。

赵普直接就端起酒盏:“我就先干为敬!”

“干!”

陈佑也没有矜持,两人就这么空着肚子喝干一杯。

这一次赵普没等着陈佑倒酒了,他直接就拎过酒壶添酒。

几轮之后,长时间没见的生分就消散了,气氛变得热络起来。

谈了一阵风土人情,话题终于转到政事上去。

“则平你这次回京,这个侍御史怕是不会长久做下去吧?”

“这要看官家的意思。”赵普好似毫不在意,“不过应该不会再离京了。”

他已经有了主宰一方的经历,而且他在锦官府做得还不错,接下来就没必要谋求外放,在中枢按部就班地一步一步往上爬才是重点。

“对了,这次南征,宋国武昌节度袭扰不停,官家甚是不满,若是能尽得淮南,该是能教宋国无力西顾。”

听了赵普的话,陈佑推测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应该是淮南。

这个淮南指的是淮河以南、长江以北的一大片区域。若周国能拿下淮南,则宋国必然要迁都。

宋国现在的国都是江陵府,就在江水边上,如果不迁都,国都周边必须常备重兵防备北面周军渡江。这样一来,西面就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周军自岳州出发顺江而下进攻将十分方便。

而如果迁都,水路调兵会遭到周国阻挠,陆路的话,隔着一个吴越国,江宁一带能守住的几率不是很大。

总而言之,上游丢了,淮南也丢了,划江而治基本上就不可能维持太长时间。

所谓守江必守淮,荆襄不可丢。现在襄阳一片在周国手里,荆州之地还在争夺,如果淮南丢了,宋国能做的就是献土投降。

陈佑转着心思,那边赵普突然问道:“将明你可有心往颍州宿州走一趟?”

陈佑一愣,随即笑道:“这还得看官家安排,我不论是去哪都没甚意见。”

如果他出外换李明卿回京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只是担心他去南边了,李明卿还留在北边,那就有些坑了。

见赵普笑了笑不再开口,陈佑主动出声:“不知则平可想好了要弹劾何人?”

“我这才入京,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将明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身为御史,弹劾百僚是本职工作,更是政绩。比如董成林就是因为弹劾当时还是监国秦王的赵元昌而被先帝看重,从而擢为拾遗。

陈佑看着赵普,微微笑道:“林师德权知河南府有半年多了,则平以为如何?”

赵普没有立刻回答,他估算了一下如果留着林师德,能不能坚持到自己可以接任的时候。

仔细权衡之后,虽然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点头道:“京师重地,却是该换人了。”聊《欺世盗国

第三百四十五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二)

只不过,区区一个知府,赵普有些不满足,身为御史,不弹倒一个宰相,那就跟没当过御史一样,没甚意思!

又碰了一杯,赵普前探着身子道:“这些天将明都在京中,两府宰执,可有”

他悄悄朝皇宫方向示意。

没有直接说出口,陈佑猜测他是不是在问有没有宰执触怒官家。

将酒盏放到桌面转了一圈,陈佑盯着酒盏道:“政事堂刘雨润,枢密院李守成,这两位依然是国之柱石。”

或许是因为使功不如使过吧,吴峦罢相之后,刘承泽和李继勋除了多名故旧被贬之外,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李继勋可是曾跟在吴峦身后推动陈佑领兵南征的,以前没有机会也就算了,现在赵普有心做出一些政绩,陈佑当然十分乐意帮他一把。

“这两位。”赵普沉吟一番,微微摇头,“的确被官家所看重。”

言下之意就是要等待时机。

陈佑点点头。他不着急,他巴不得赵普崛起的速度慢下来,一旦两人都站到顶峰,绝对会斗起来,还不如现在一高一低正好能够相互配合。

眼看喝得差不多了,陈佑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则平在江陵可曾见过那朗州卢刺史?”

朗州卢刺史,也就是卢子龙。

他带着沈焱降周之后,赵元昌没有给沈焱封爵,而是准许他收沈焱为义子,改姓为卢。

这其实是好事。因为前蜀帝,现在的杞国公孟昶已经是重病缠身,眼看着就要命不久矣。而当初的南平王高保逊,更是早早就死了,且死因还是纵欲过度。

总之,沈焱变成了卢焱,至少这性命应该是保住了。

等卢家一家人跟着车驾前往洛阳的时候,已到了知天命之年的卢子龙被任命为朗州刺史,负责对抗长沙府的宋军。

“倒是见过几面。”

好歹赵普当时也是江陵知府,能见到卢子龙不稀奇。

“卢刺史看着精神尚可,怎么,没给将明你写信?”

“信倒是有,只不过只有几句场面话。”陈佑颇有些无奈。

因为赵元昌似乎要重用卢子龙的缘故,陈佑对自己老父的这个故交好友还蛮看重的,只可惜卢子龙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表现得有些疏离。

不谈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酒喝到尽兴,两人便散了去。

赵普已经确定,上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现在的权知河南府事林师德,身为林知府前任副手的陈佑可以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分开之后,陈佑就来到了冯府,或者说冯太保府。

他得同冯道商量一下,应该支持谁接掌河南府。

江都府,宋国同平章事、大元帅、宁王白崇文斜靠在塌上,身后婢女用力揉捏着他的肩膀,堂下僚属在禀报军政诸事。

白崇文现年不过四十余岁,其父本是吴国镇南节度使,李昇篡位之后多次调动,再无建树,最终郁郁而终,而他自己在禁军之中也过得不顺心。

六年前赵鸿运称帝,中原纷乱,当时登基没多久的李璟野心勃勃意图北伐。

南唐烈祖李昇是之前吴国权臣徐温的养子,称帝之后因着这层关系多有徐氏。然而正应了那句话,斗米恩升米仇。当时正是灭亡闽国的关键时刻,李璟急着收回兵力趁乱北伐中原,国内动荡不安,徐氏子弟就联络了当时坐镇武昌的戴延康,意图使皇位归于徐氏。

终于,李璟北伐没能成行,先锋部队被击败。东南方向闽国虽灭,但乱子一时之间无法平息。在有内应的情况下,戴延康领兵顺流而下直入江宁府。

这时候白崇文突然开窍,带着自己的人手扫清徐氏,在李璟被逼禅位之后成为新朝功臣。后来又成了南唐旧人的领头人,占据了较为富庶的江都一线,甚至因为戴延康的一系列应对举措而越来越强势,最终有了如今的身份。

只不过戴延康虽然有时候会出昏招,但对国都江宁府的掌控还算严密,所以白崇文即便有个宰相的身份,却不敢回京。

而白崇文这边实力虽比不过身为皇帝的戴延康,但若真是打起来,宋国必定会伤筋动骨,是以戴延康也只能容忍白崇文事实上的半割据状态。

这次宋国试图攻占沈国,也是因为戴延康同赵元昌有了相同的想法,想要挟大胜之威解决国内问题。

只不过赵元昌成功了一半,而戴延康则是骑虎难下。周国新得的三州至少是连成一片,而宋国得到的长沙府却同本土隔着一大片山脉。

回到眼前,白崇文听完幕僚所说的内容,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将人打发走就是了。”

那幕僚不由急道:“大王!周国现如今国势正盛,便是不欲投周,也当好生招呼才是!怎可随意打发?”

听到这话,原本不甚在意的白崇文脸色一寒,看向那幕僚的眼光有些不善:“孤叫你把人打发走。”

那幕僚一顿,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怔了怔才出声应下,缓缓退去。

待他离开,白崇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继续享受。

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人不能留了。”

他话音刚落,一处屏风后面传出一声“喏”,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渐渐远离。

白崇文很清楚,他在宋国才能拥有这般权力,一旦投周灭宋,绝对比不上现如今的生活。

但他同时又很纠结,他要想保持现有的权力,就不能让宋国皇帝太过强势,在某些事情上,比如上一次拒周攻沈,他就拖了后腿。可这样的行为会导致宋国衰弱,最终还是有可能被周国剿灭。

往左也为难,往右也为难,甚至让他生出“要不自己来当这个皇帝”的想法。

悠悠一声长叹,白崇文很苦恼。

“爹爹,听说周国又来人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白崇文不得不睁开眼:“我儿从哪得知的消息?”

一个十**岁身着劲装的青年一边跨进屋内一边道:“我来时遇到了陆先生,问了他两句。”

白崇文哼了一声:“这事你少沾手。”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六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三)

那青年下意识地就低头答应:“哦。”

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抬头看向白崇文,禁不住反抗道:“我早已不是小孩了!不管什么事,迟早都要去做的。”

虽说是反抗,但他说话的声音却越来越低,显然出声发对白崇文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让他朝白崇文大喊大叫是万万做不到的。

白崇文盯着自己儿子,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才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回去好好准备婚事,其它事情你少管。”

“嗯。”声若蚊蝇地答应下来,青年低着头离开了。

白崇文突然长叹一声。

后继无人啊!

“把顾大追回来,好好招待周国那些人,跑快点。”

最终,白崇文无奈地说出这句话,将婢女打发走,兴致缺缺地躺倒在榻上。

河南洛阳,陈佑坐在讲武堂书厅内翻阅新近送上来的学员名录。

七月流火,进入七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凉爽,陈佑的心情也一直很好。

譬如说,虽然内间房梅松因为江夏青的缘故没能踢走,但在董成林的监督之下,内间房可谓是伤筋动骨,好好整顿了一番。

再譬如说,赵普入了御史台之后,死盯着河南府,大事小事不间断,林师德现在是焦头烂额。

最后就是陈佑自己了,前次北面禀报说燕国似有争嗣的倾向,等周国国内大事平息之后,外间房诸事被交到了陈佑手中。为了方便行动,他又把鸿胪寺和都水监。

鸿胪寺主管宾客及凶仪,也就是礼仪中的宾礼和凶礼。

宾客,指的是非王之臣,比如辽国来使,用的就是宾客之礼。再比如兴灭继絶的二王三恪,用的也是宾礼,意思是皇帝不把你当臣子,两个人是平等的。

至于凶礼,除了丧葬祭典之外,最主要的其实是国内赈灾,不过这年头通常是户部和三司总揽,鸿胪寺能轮到的机会很少。

而都水监,顾名思义,同水有关,掌川泽津梁,舟船漕运河渠渡口,只要涉及到水,理论上都归都水监管。

一个外交,一个水运,都是谍报工作的好载体。

没有内间房,他可以通过都水监来起到相同的作用。而鸿胪寺更是成为外间房的绝佳掩护,至少接触他国高官重臣方便许多。

七月之后,陈佑突然就忙起来了。他先是安排人去燕国,不管徐征是不是真的要崩了,总之就要鼓动燕国几位皇子争夺皇位。紧接着又说服赵元昌遣使出使宋国,将细作塞进使团,授意接触宋国国内文武将官,宁王白崇文只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像南汉、吴越、定难军、永安军、朔方军、归义军、大理等,都是他的目标。也就吐蕃、辽国没怎么涉及。

吐蕃是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也没有比较强大的势力,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利用行商刺探各部情报。

至于辽国,双方隔着一个燕国,所接壤的部分也就只有永安军那一片。由于周国采取先南后北的战略,所以陈佑想要在燕国发力,看能不能推动燕辽通商,以催化辽国的汉化。而且两国通商之后,或许燕国能维持的更久。

一个持续衰弱的燕国,对周国来说是最好的邻居。

当然,这是在走钢丝,燕辽通商之后辽国汉化、燕国持续衰弱只是最好的结果,也没准会变成燕国被契丹同化,持续性地袭扰周国北面领地。

不过既然赵元昌同意了,又经过两府议事确定下来,陈佑就放心大胆地操作,反正他只是提一个方向,具体执行还是那些专业细作来。

为了这些事,他现在除了每月逢五的一堂课,根本没多少时间去书院。

讲武堂会在中秋之后开课,在此之前,各项准备工作要做好。

陈佑当年没接触过军队,也就日常教育中收到过一些军事培训,成年之后都忘得差不多了。来到这里虽然当了将军,但无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底层拼搏上来的将领,都远比他专业。简单来说,就是陈佑对这个时代的军队没有一个全面深入的理解,以致于当初竟然动了模仿士兵委员的想法。

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中医的三因原则在施政上也很适用。陈佑现在就是一面突击学习当下的军事理论,一面提出自己的思考见解。

其实现在成系统的军事理论主要还是前人的那几部兵书,更多实践中积累的经验却没有总结成文,而这就是陈佑所做的事情。

他几乎每天都要找在京将领讨论,隔个三五天就请求入宫奏对,更是经常用太子卫率做试验。现在虽然还没有完整的成果出来,但也让他确定了几个尝试的方向。

这些想法在奏报赵元昌之后,将会在讲武堂的学员中进行试验。

总之,指导思想就是不影响现有军队的战斗力,只要保证这一点,赵元昌允许陈佑尽情的尝试。而且因为王朴调任政事堂的缘故,赵元昌特意让新任的枢密院副都承旨闻克全程协助陈佑,总算是免了陈佑被架空的隐忧。

说到闻克,他可以算是京城这段时间的名人了。

闻克一开始是赵元昌幕府的录事,也是幕僚之属。赵元昌登基、陈佑主持枢密院改制的时候,他成为枢密院兵籍房主事,这一当就是两年。

今年夏天枢密院多人或迁或贬,出了不少缺位,于是闻克开始了自己的传奇经历。

六月十三日,闻克调任司农寺钩盾署令,为正八品上;六月二十二日,调任少府监右尚署,正七品下;七月四日,调任尚书户部仓部员外郎,从六品上;七月十四日调任枢密院副都承旨,加朝议郎,正六品上。

短短一个月,履历之丰富非是一般人所能比。

好在他最后停在了五品以下,否则的话,一月之内由青衣至绯衣,估计得有不少人会嫉妒地发疯。

当然了,从古至今也不缺一夕之内白衣拜相的奇人。只不过相比于那些声名在外的人物,闻克这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骤然升起,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同的。

撇开闻克不谈,枢密院另一个副都承旨董成林竟然意外地同陈佑亲近起来。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四)

这么说也不太对,董成林其实弹劾过陈佑好几次,两人也不是什么不打不相识。

不过陈佑在周山开了一个书院的事情在洛阳算是人尽皆知,陈佑课上的一些言论多有流传,支持者有之,批判者有之,无视者也不少。

总之,在听说了此事之后,董成林便想查个仔细,若真的是歪理邪说,哪怕陈佑深得官家看重,也照样弹劾不误。

没想到真正了解了陈佑的理论之后,虽然有看不惯的地方,但大多数观点颇合他的意。

于是,感觉到吾道不孤的董成林写了一份万言书递到御前,把陈佑好好的批判了一番,直言希望官家能够鞭策陈佑摒弃那些错误的观点,发扬正确的观点,好好的为国为民建功立业,不要走入邪途。

董成林虽然变得沉稳了,但本性还是没变。

这份奏章不出意外地送到了陈佑手中,陈佑看了之后也没什么想法,他知道董成林的性子,不准备去招惹这家伙。只不过从那天开始,他在书院中本就十分收敛的言论更加平和正常,轻易不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没办法,董成林可以不理会,但天子的敲打不能不放在眼里。

至于董成林,虽然他依然会弹劾陈佑,但陈佑办事需要涉及到枢密院的地方,他却十分配合。只不过每次都试图说服陈佑放弃“错误观点”这一条叫陈佑有些招架不住。

“山长!”

苏凤羽从洞开的木门走了进来,他将手中一叠薄薄的纸张放到陈佑面前:“这是重新修改的课程安排,你看看可不可行。”

陈佑接过纸张,笑道:“这里不是书院,再叫我山长有些不合适了。”

苏凤羽咧嘴一笑:“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陈佑摇摇头,没去理会苏凤羽,低头翻看手中的课程安排:“我先看看,你坐一会。”

他知道,苏凤羽这是还记着那四十个学生。

原本以为会被贬职,没想到最后竟然有功无罪,换成谁都会喜出望外,苏凤羽也不例外。但他一想到死去的那四十个学生,就感到良心不安,为了防止自己有一天会忘了那些学生,他便一直称呼陈佑为“山长”,好时刻提醒自己,曾经在书院教导过那些为国战死的学生们。

相比之下陈佑就冷血多了,乍听到消息的时候,他还会震撼会惋惜甚至自责,但很快就会将这些情绪放下,毕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做。

他只会在成功之后缅怀牺牲者,如果不能成功,再多的缅怀也不能让那些人的牺牲变得有意义。

说回眼前,苏凤羽这份安排,已经是第六版了,在陈佑看来,绝对能符合赵元昌的要求。

首先,全部课程被划分为五类:后勤、马军、步军、水军、经典。

后勤是陈佑提出来的,这年代没有后勤的概念,但是有辎重这个词,基本上干的就是后勤的活。而且大家也很重视辎重,除了专门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军队中的后勤人员能占到整支队伍的两成到四成,这个数字一般不包括临时征用的民夫。

曹操注孙子兵法中提出:卒十骑一重。养二人主炊家子,一人主保固守衣装,厩二人主养马,凡五人。也就是十名骑兵要有五个人保障后勤工作,占全员的三分之一。步兵就简单了,他后面说十个步兵只需要三个人负责。

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此处就不一一列举。

陈佑提出的后勤,除了军队本身,还包括地方州县以及日常战备维护。

问题就在于,这年头的军队,最依赖的其实是粮和饷。只要狠下心来,筹措粮饷并不困难,这正是叛乱无法杜绝的原因之一。

于是陈佑的任务就是研究怎么通过推广这个“后勤”的概念,让军队对中枢的依赖性增加,从而无法轻易造反。如果科技发展到热武器的话,这个目标实现起来就要简单不少。

马军步军水军,当代的三军,不求精通,至少得让那些学员了解。

最后的经典,其实就是文化课,这个课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宣扬忠君思想——这才是成立讲武堂最主要的目的。

对此,陈佑并没有特别的感触。军队总要有一个效忠的对象,与其让军队忠于金钱利益以致于独走,还不如让其忠于某个能代表国家的实体,比如“皇帝”,或者其它什么事物。

他自己的话,大概就像孟子所说的那样: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

抬起头来,他朝苏凤羽露出笑容:“辛苦了,就按照这个来吧,叫人誊抄一份奏章,然后拿给我。”

“好!”苏凤羽点点头,“若是没什么事情,我就先下去了。”

“嗯。”

将苏凤羽打发走,陈佑重又拿起另外一份文书翻开。

周山书院,汪弘洋也在翻看两份名单。

明年春天可能会开科举。这是山长陈佑得到的消息,消息来源是某位天子近臣,具体内容是官家今日突然谈到去年考中的那些人表现尚可,还感慨今年因为迁都和战事而没能举行科举考试。

现在已经入秋了,如果明年要开科取士的话,近期就该下诏各州县开始发解试。

发解试需要在原籍参加,而周山书院很多学生都是蜀地的,于是书院准备在诏书颁布之前帮助不想回乡的学生落籍在河南府内。最不济也能在周边,总不需要远行千里回到家乡。

汪弘洋眼前的两份名单,一份是需要落籍的学生,另一份是想要回家的学生,还有不少人不在这两份名单上,因为他们并不想参与科举。

反正有山长在,只要努力学习能力足够,被陈佑征辟或者举荐也是一条为官正途。

陈佑,现在也是某些人的背景了。

回乡的那份名单暂且放在一边,汪弘洋拿起要落籍的那份名单。

落籍河南府,不难,但过程比较繁琐,想要抓紧时间迅速完成,还需要借助陈佑的身份。

好在连年战乱,户籍制度的执行不算严格,否则的话,陈佑也没办法一次性帮助这么多人落籍,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八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五)

汪弘洋正在考虑该怎么分配那些想要落籍的教员生员,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他喊了一声,放下手中纸笔。

只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个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不知祭酒叫我过来是为何事?”

“坐下说话。”汪弘洋伸手示意,“我看明川你马上要回乡?”

来人原来是陈昭汶,他现在已经是经学院教授了,而且他本人对算学比较感兴趣,又申请当了算学院的助教,一边教一边学。

这一次书院内突然在说返乡的事情,倒让他想起了自己初来之时的决定,故而虽不准备参加科举,却也想跟着一块回蜀地。这次回家他准备把家人都迁过来,以后一边在书院教书,一边在书院学习新的知识,岂不妙哉?何苦去做那劳什子官吏!

这事没什么不好说的,听到汪弘洋问,他就干脆地点头:“正是如此,此去蜀地,大概冬至前后能赶回来。这段时间无法尽职,还望祭酒见谅。”

“无妨。山长说了,像明川这样热爱书院的行为是值得鼓励的。”

汪弘洋找陈昭汶过来不是为了闲聊的,大家都是书院人,没必要试探来试探去,他直接就开口了:“书院已经决定,让你担任这次师生回乡的负责人。”

陈昭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斟酌着开口道:“我只不过是一个读了几本书的教授,何德何能做这个负责人?还是选一个合适的人比较好,非是我过谦,实在是有自知之明,不能拿大家的生命来冒险。”

“这件事书院商讨了很久,也询问了山长的意见,就决定是你了。”汪弘洋摆摆手,“你别急着拒绝,选你不是其它原因,而是因为你最合适。”

陈昭汶还要再说,却被汪弘洋打断:“我们也知道你只想当个教授,但如果我们这些人都去做官了,书院的事情还得落到你们头上。我相信明川你的能力,山长也相信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们的信任。”

这话不容拒绝,陈昭汶嘴唇噏动,最终还是点头道:“士为知己者死,山长祭酒信重于昭汶,昭汶必不负二位之望。”

“哈哈!明川,我可不要你去死啊!我还指望你能在书院教书教到七老八十呢!”

汪弘洋笑着说出这话,叫一脸严肃的陈昭汶也不由露出笑容。

“嗯,就这样吧,明川你先去找徐执事长,具体情况他会告诉你的。”

正事谈妥,汪弘洋就逐客了。

大家都习惯了在书院里直来直去地交流,毕竟在书院中随时都会有辩论,想要委婉一点,别人只会故做听不出来,然后喷你一脸狗血。

是以陈昭汶也不恼,有礼有节地告辞离开。

发解试的消息还没等到,朝堂上发生了另一件事,只不过这件事只是文臣在争论,是以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八月初三,有礼部员外郎上书称周命上承隋唐,自梁以下皆是僭伪,故而当以唐、隋后裔为二王后。

之后,关于二王三恪该立谁的问题,一干臣子,主要是三品以下的文臣,吵得不可开交。

上承两代皇室后裔为二王后,上承三代则为三恪。

说重要吧,这些人包括后裔一般情况下做不了官,因为他们是皇帝的宾客而不是臣子,只能被养着,一般情况下也没人在乎他们。

说不重要吧,每一朝每一代都会设立,这关系到一个法理继承的问题。

按理说周在晋后,以石晋、后唐为二王正合适,而当初赵鸿运就是这么做的,选了两朝的旁系后裔立为二王后。

但现在周国渐渐有席卷天下之势,这些原本不会有多少人关注的问题就又被翻出来了,所为的,七八成是想复制董成林或者闻克的经历,这些人就是所谓的政治投机客。

一开始,上至赵元昌,下至各部尚书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任由官员吵,最后看谁吵得声音大,说得有道理,就按照谁说的来就是了。

法理归法理,说到最后还是要看实力,实力足够,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也能轻轻巧巧地解决掉。

中秋之前,诏令各州县发解试,各地解额没有限制,但若某一地所解之人成绩太差,当地正贰官就会被罢黜。

在此之前,书院师生落籍的事情堪堪解决。诏令发出之后,陈昭汶也带着一个车队出发前往蜀地。他们不是单独上路,陈佑利用自己的特权开了一份允许借调沿途衙役护卫的公验,而且还特意让开拓了商路的钟家安排一支商队和他们同行。对于书院这些人,陈佑是真的上心。

中秋前后,朝堂重臣所关注的事情其实是同知枢密院事、判讲武堂的陈佑与三司、兵部、户部、军器监等部门的争权与扯皮。

陈佑想要建立一个后勤部门,必然会影响到三司等部门。

后勤概念的提出,有助于枢密院权力的扩大,但被它侵夺权力的部门多归属在政事堂之下,是以两府重臣这段时间一直在吵这件事,期间合纵连横利益交换让人眼花缭乱。

就在大家争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那些争论二王三恪的低品官员闹出了一件大事——有那等不知是愚蠢还是不知死活的人竟然大肆宣扬之所以不能以石晋为二王后之一,是因为周太祖登基的时候晋帝还在位,周国乃是通过武力叛乱,而非是通过禅位从石晋手里得来的江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赵元昌的授意下,江夏青直接把那蠢人贬到南蜀某羁縻县。

然而还是迟了,赵元昌即位之后对文人甚是优待,而且外界虽然不平稳,但内部少有影响数州的叛乱,叫这些文人有些忘乎所以了。

这个言论出来之后,很快就传播开来,无数奏章递到政事堂,甚至还有不少人声援那个蠢人,称官家不该行因言论罪之举,以免阻塞言路。

“德俭,你这个御史中丞完全没起到作用啊!”

陈佑和胡承约这是在赵普宅中。

赵普发妻亡故,他虽然心中悲楚,但也知道逝者已矣的道理。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将从前在赵元昌幕中关系较好的几人叫来,准备商议一下如何应对眼下的乱象。

陈佑、胡承约来得较早,宽慰赵普一番之后就被请到了后宅书房,而赵普则带着他那年幼失恃的长子在前面迎来送往答谢祭拜之人。

听陈佑这么说,胡承约无奈摇头:“谁能料到这件小事会成现在这副模样!而且有宋大夫在,你问问赵则平,我的话在宪台里面有几个人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四十九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六)

“那你也不能让那些御史乱掺和啊。”陈佑摇摇头,“内间房和武德司已经在查这后面是否有人在推波助澜,德俭你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御史台专司监察百僚,再加上向来有风闻奏事的惯例,若是有朝争,十次有八次都是先从御史弹纠开始,是以陈佑有此一问。

胡承约带着些无奈,两手一摊:“将明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纯粹是个意外,就连一开始挑起此时的都只是礼部的人,御史台完全是之后才卷进去的。”

正说着,宋敏贞推门进屋。

宋敏贞现在是尚书省左司郎中,依然兼着弘文馆学士。左司郎中是从五品上的职事,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放出京去做不了那等军政皆在手中的刺史,权知州事的知州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只不过他今年已经五十七了,比江夏青还要年老。

都是熟人,打了个招呼后宋敏贞随便在一个位置上坐下。

“方正先生,官家可曾同你说过什么?”

“官家自有主意,倒是不曾说过此事。”宋敏贞神情平静,“不过我家三郎已经三天没归家了。”

宋家三郎就是在武德司做一个主事。不到三年时间就能成为武德司这个小地方的主事,除了他自己的能力之外,更主要的是宋敏贞深受赵元昌信重。

武德司在忙,陈佑是知道的。

现在是董成林主管内间房,内间房同武德司常有配合,陈佑就是从董成林那里问到的。

“鲁公那里怎么说?”问话的是胡承约。

“冯师说不必操心。”陈佑脸色有些微妙,“这件事实际上不关臣子的事情,主要看官家怎么想,官家要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没必要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冯太保这事稳重之言。然则主忧臣辱,我等不能坐视。”

宋敏贞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选项,胡承约也是一样。

他们是普通人眼里的天子近臣,但天子近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不能为皇帝分忧,这圣眷来得快,去得更快。说不得那件事办得不如意,就会被远远打发出去,再无翻身之力。

陈佑也知道这个道理,否则听了老师的话之后他就不会到这里来同他们商议了。

一时间没什么好的建议,加之人没到齐,三人便随意闲聊,互相交换消息。

很快就到了饭点,赵普带着两个端着饭菜的仆役走了进来。

“甘定邦今日轮值,没办法过来。”

听了这话,除了胡承约稍有惋惜外,陈佑和宋敏贞都没什么表示——甘靖宇同他俩的关系并不亲近。

陈佑等人聚在一处商议对策时,赵元昌单独召来江夏青。

“最近朝堂有些乱,江相公作何想法?”

不等江夏青坐下,赵元昌直接就这么问,直叫江夏青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熬走了冯道和刘明,他这个昭文相终于能够执政事笔成为真正的首相,这段时间正带着政事堂众人同枢密院争权。

官家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分明是在质疑他这个首相的能力。

连朝堂都无法控制的首相,要来有何用?

“好叫官家知晓,朝堂生乱,皆是臣之过。”

不管怎样,先认错。

“臣私以为官家圣君在位,当为政以仁、治吏以宽,哪知一时疏忽之下,这宽仁倒叫一些人胆大妄为扰乱朝政。实是臣宽仁太过,以致规矩松弛、纲纪颓废,方才有此乱象,皆臣之过也。”

之后找理由。但这个理由却是先夸了赵元昌,再说自己是好心办了错事,现在已经认识到错误了。

“臣以为,恩威皆自上出。官家之恩,臣民皆受,如今却到了施威之时。唯有施以雷霆手段方可显官家之仁。”

最后说解决方法。既然惹出了事,就要想法子解决。只会产生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当做问题解决掉。

果然,听了这一番话,赵元昌脸色稍霁:“坐下说话。”

“谢官家。”

江夏青端正坐好,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才是重点。

“该如何施以雷霆手段,相公且为某仔细分说。”赵元昌上半身微微前倾,目光认真地看向江夏青。

“喏。”

江夏青深吸一口气,略一沉吟后开口道:“如今百官所争者,不过两件事。一为二王三恪,一为龚明之。”

龚明之就是那个说了蠢话被贬蜀地的官员。

见赵元昌没有反应,江夏青暗自叹了口气,继续道:“二王三恪之事好办,官家尽可以一言以定,此非是大事,只要有了定论,想来就不会有人再去讨论。”

这件事,说起来中枢这些人都有过错。但凡在讨论的一开始有人重视一点,直接奏请赵元昌裁定,就不会闹出后面的事情。

只可惜当时大家的目光都放在两府争权上面,这件十分重要的小事就没多少人在意了。

“江相公所言有理。”赵元昌点点头,没等江夏青松口气,又问道:“不知江相公以为当以何人为二王后?”

江夏青嘴唇微微抖动,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抓紧衣摆。

“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当以隋唐两季立二王后。”

“哦?”

江夏青早就防着赵元昌问到这件事,除了自己私下里权衡,还同幕僚仔细商议,理由早就想好:“唐至周历经三代。先说梁,乃是那朱全忠弑杀唐皇篡位自立。后唐之主非是李唐族裔,诈称李唐,乃是僭伪。而晋则是引外族入中原,若非幽州军民奋起反抗,则幽燕之地尽没。我朝太祖一朝起兵驱逐石晋、北拒契丹,至官家即位,渐复唐时故土,故我朝当上承隋唐,立二王之后。”

赵元昌沉默半晌,吩咐道:“令薛居正拟旨,寻隋唐后裔立为二王后。”

唐皇后裔还算好找,当初朱温所杀基本上是近支,唐代绵延两百余载,还能找到不少远支,但隋皇后裔就有些困难了。

不过这都是底下人需要考虑的。

“第二件事当如何?”

“今年冬,当考课京师官吏!”江夏青恭敬地说出了自己的方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五十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七)

韩向阳从侧门走进陈府。

这两天年末考课京官的消息已经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韩向阳身为陈佑的幕僚,好似赶场一般见了不少同为幕僚的文士。

这些人的幕主,有像孙宣怀这样之前依附于冯道李明卿现在以陈佑为主的,也有类似黄世俊这般同陈佑这边亲近的,还有刘正岚那样与陈佑有过交情但现在闲居京城的。

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考课,对陈佑来说是一个挑战。

冯道闲居,李明卿在太原,他们这个松散派系在这次考课中能取得什么样的好处,或者遭受什么样的打击,全看陈佑的能力。

如果依附的官员损失太大,陈佑日后无法服众都是轻的,严重一点甚至会导致那些官员转投他人。

门下没有甘效犬马之劳的官员,即便当了首相也只是一个傀儡。而若是鹰犬甚多,便是一介阉竖也能成为事实上的执政之人。

总之,陈佑对即将到来的考课极为重视。

快到书房之时,一名脸型方正的中年男子从书房方向过来。

韩向阳避到路旁,叉手招呼道:“公冶鸿胪。”

这人乃是鸿胪寺卿公冶通。

他停下脚步面带笑容朝韩向阳点头示意:“原来是韩先生,某刚同詹事谈完话,詹事正在书房。”

“多谢鸿胪,某尚有要事寻詹事,还请鸿胪恕罪。”

“无妨,你且去吧。”

公冶通笑着摆摆手,两人错肩而过,他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鸿胪寺卿,说是从三品,其实还不如外放出去知州事,他这次来正是想谈谈陈佑的口风,看能不能前进一步。不说六部尚书了,吏、户、礼三部随便哪一部的侍郎都行,实在不行出外做一个知府刺史啥的也算是升职。

只是从陈佑这里他并没有得到准信,让他心中不安。

另一边韩向阳没有去猜公冶通在想什么,他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抬手敲门:“詹事,韩向阳请见。”

过了一瞬,门内传来一个陈佑的声音:“伯昀回了啦?进来吧。”

他推门进屋的时候,陈佑正好将一本书放到一旁。

“怎么样?”

陈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声。

“情况不是太好,虽然官家已经下诏了,但连续几名上书的文官被贬对那些人刺激有些大。”

陈佑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波动。

只听韩向阳继续道:“今天见面的这几个,都不愿意这这时候出头。”

“哼。”陈佑轻蔑一笑,“只想着得好处,却不肯付出代价,伯昀你都记下来,这次考课看这些人能不能起到最后的作用。”

这意思就是要放弃这些人了,至于最后的作用,其实就是用他们的位置当做交换的筹码。

虽然这些人自食其果,但他们不配合叫陈佑有些难办。

没有低品官员的帮助,陈佑堂堂一个三品大员,总不能专门逮着那些五六品七八品的官员弹劾吧?

沉吟一阵,他终于下定决心:“伯昀,你去通知胡中丞,就说我会尽力配合。”

“好。”韩向阳脸上疑惑一闪而过,点头应下。

江相公府,身着素服的赵普被仆下引着朝偏厅去。

服丧期间到别人家做客可以说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而且也有违礼制。但这次是江夏青邀约,赵普之前就以居丧不宜赴宴婉拒了两次,但江夏青一再邀请,他不得不应邀前来。

毕竟只是为妻子服齐衰杖期,只要不喝酒兴乐,勉强能说得过去。至于忌讳,主人家都不在意,他又何必在意?

只不过临行之前他还是把丧服换成了素服,总算说起来不是那么违和。

其实若不是赵普现在还在假期,两人完全可以在官廨相见。因为齐衰杖期是有三十天假,再加上葬礼的五天,总共是三十五天假期。江夏青若是有急事,等到三十五天后,黄花菜都凉了。

一进门,赵普先行行礼:“普见过相公。”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江夏青坐在椅子上抬手示意赵普坐下。

坐下之后,赵普面上带着歉意道:“普尚在丧期,冲撞了相公,着实不该。”

“则平不必自责,反倒是我执意邀请则平过来,有些唐突了。”

嘴上说着唐突,江夏青却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丝毫歉意都没有。

赵普则是连道不敢。

寒暄几句,仆役奉上茶水。

“我这次寻则平过来,是为了当下的朝局。”

“相公说笑了,莫说普如今居丧在家,便是仍在朝堂,对朝局也无甚作用。”

赵普猜不到江夏青的想法,只得小心翼翼地应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则平莫要过谦。”江夏青端着茶盏拨了拨盖子,“虽然则平你如今左迁侍御史,但你才智过人,又深得官家信重,我相信你很快就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相公谬赞。”

赵普心思急转,江夏说这话难道是想要收服他?

但他现在就和当初陈佑在枢密院的处境一般,不需要多久就能自成一派,可以日后再谈合作事宜,没必要现在就定下主从。

江夏青笑了笑,啜了一口茶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放下茶盏道:“听说则平同陈将明交好?”

“正是。”赵普不明所以,点头道:“我二人乃是当初官家灭南平时相识,到如今也有四年多了。”

“四年了啊。”江夏青感叹一声,“陈将明也是个能人,短短四年就入了枢密院。”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如今正带着枢密院同政事堂争权呢!”

赵普听了,干笑一声:“陈将明他也是为官家做事。”

“你也是为官家做事嘛!”

江夏青摆摆手,状似毫不在意地道:“之前林育才多次遭到弹劾,看来他这个河南知府有些失职了。”

赵普心头一跳,弹劾林师德的就是他!

不等他开口解释,却听江夏青道:“最近朝局有些混乱,这京师之地不能不稳,则平可有什么好的见解?”

赵普此时只差呐喊出来:我就知道这老匹夫没安好心!

心中腹诽不已,脸上挤出笑容:“林知府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河南府交给他,相公尽可放心。”

“诶!”哪料到江夏青摇头道:“他的能力我知道,平常时候还可以,现在却有所不足。”

第三百五十一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八)

“相公说得是。”

赵普惯『性』的附和一句之后,突然感觉到有一些违和:江夏青这是在否定林师德?

“我身为宰相,稳定朝局乃是本分。则平你为殿中侍御史,更得仔细,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尸位素餐之人。”

江夏青这时候的态度,就仿佛赵普是他这边的人,林师德才是敌对方一般。

赵普一时『摸』不清楚江夏青的脉,只能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应付过去。

这一次不太容易的会面似乎只为了说这一件正经事,接下来两刻钟几乎都是在闲聊,偶尔提两句政事也是一笔带过。就好像一开始的正经事其实是话引子,之后的闲聊才是目的一般。

赵普离开江相公府上时,表面上面『色』平静,实际上心里一团『乱』麻,他实在是搞不懂江夏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就在他离开之后,坐在偏厅的江夏青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啜了一口,啪嗒一声盖上茶杯盖,也不放下去,就这么端在手中,温声问道:“怎么样,能看上吗?”

没有回应。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向侧门,正看到续娶的夫人一脸无奈地走进来:“四姊跑了。”

“看不上么。”江夏青放下茶盏,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什么。

“哪是看不上啊!”江夫人走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的肩膀,“之前一直在听着呢,听你问话才害羞跑掉的,拦都拦不住!”

江夏青一怔,随即无奈摇头笑出声来:“这真是!算啦,既然四姊不反对,我再看看这个赵则平。”

听他这么说,江夫人轻叹一声:“听你说这赵普都快三十了,而且就算四姊过去也只是续弦,家中还有个知事的长子,就不能找个头婚的年轻人么?”

江夏青反手握住夫人的手,呵呵笑道:“你在家中不是好得很吗?你我都还在,四姊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再说了,赵则平日后定能坐进政事堂,哪个头婚的年轻人能有他好?”

说着,他拍了拍夫人的手:“放心吧,四姊孝顺,我不会叫四姊受委屈的。左右还有一年,再仔细看一看。”

虽然一些官员执着于“言路阻塞”,一直不死心地想要劝谏官家,但两府这些人一点也不慌。

一个考课已经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又贬斥了几个跳得欢的,剩下的那些不去管他,过一段时间自己就放弃了。

只是,偏偏有人就是看不清形势,到处串联一些低品官员。好歹他们还不敢诽谤君父,但朝堂之上的一干重臣,尤其是没有带过兵的纯粹文人,在他们的奏章中一个个都成了祸国妖人、窃国权『奸』。

在这种情况下,御史中丞胡承约奏称风闻奏事乃是御史之责,那些官员仅凭道听途说便n当朝宰相公卿,实属诽谤,可论罪下狱。

胡承约的奏章是想要彻底解决当下某些官员抓着龚明之一事胡搅蛮缠的情况要是还不停下来,直接论罪下狱。一了百了,简单直接。

但是,如果开了这么个头,等于说是除了御史台外,其余官员想要n某人,必须拿出真实可靠的证据来。

然而,大家都是普通的官员,很多时候即便知道某个人有过错,也没办法拿到证据,只能等有司调查。这也就意味着,若是按照胡承约奏章中所言,御史台从此将凌驾在六部之上,甚至就连两府也无法控制御史台,御史大夫能够重新位列宰辅。

于是,一干重臣的注意力再次偏了,被n算什么,还是拦着别让御史台权力扩增来得重要。有一个三司已经够了,至少户部还能同它争一争,再来一个御史台,绝对不能忍。

然而,太子詹事、同知枢密院事陈佑在胡承约之后立刻上奏附议,也就比御史台的几个人稍微慢那么一点。

这正是陈佑当初答应要帮胡承约的事情,赵普和宋敏贞则不想贸然参与到这种涉及权力分配的事情中来。

不过胡承约也是厉害,御史大夫宋杞言被他说动,连带着整个御史台现在咬死了那些疯狂n朝堂重臣的官员,称他们“不为御史,以道听途说之言构陷公卿,实乃大罪”。

总之,一边称只有御史能够风闻奏事,而另一边则说不拘何人,只要听到违法之事就可n。一时间吵得厉害,之前被贬黜的那几个倒霉蛋就没人关注了。

用新的矛盾压下旧的矛盾,虽然说出去似乎不好听,但的确很有用。有时候压不下去,纯粹是新的矛盾不够大,没能占据主要地位。

讲武堂也渐渐进入正轨,唯一的困难就是各地送过来的学员都是那种不怎么听话,而且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

对这些人,陈佑的打算是先教育教育,如果还是不听话,直接打回原籍换人,想来自会有人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讲武堂运转良好,陈佑自然就把心思放到书院里去。

官家终于下诏明年二月开科取士,令各州县举行发解试,遴选参与科举的考生。

书院里大概有二十多人要在河南府应试,发解试的考官是州府主官,权知河南府事的林师德还没被罢免,所以这次河南府发解将由他来出题。

为此陈佑让人准备了林师德的详细资料,包括能找到的林师德以前的奏章或者私下里流传出来的文章,为得就是让书院学生能够了解林师德的想法,写出符合他观点的文章。

同时,也让一干幕僚分析林师德目前的处境,结合他从前的经历,猜测最有可能出什么题。凡是沾边的题目,都拿出来让学生们练习。

时间在一片忙碌中缓缓流逝,很快就到了河南府解试的前一天。

这天午后,陈佑在书院勉励一番即将参加考试的二十多人后,就让汪弘洋带着他们进城。

解试将于明天早上在洛阳贡院举行,所以书院包了一家靠近贡院的旅舍,今晚考生以及临时护卫都会住在那里。

现在的贡院相当于考试院,当年在开封举行科举的时候,临时组成的贡院甚至只有人没有考场。洛阳贡院的考场还是唐时流传下来的,许久未曾用过,这一次拿出来让河南府举行解试,也是想看看这个考场还能不能用。

巧合的是,刚送走考生,就有一个宦官快马赶到书院。

官家召陈佑入宫问询讲武堂事宜。

第三百五十三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

陈佑被一路引着到了宣政殿。

宣政殿往西去就是唐时中书省的办公场所,不过现在这里给了枢密院,政事堂在原先门下省的位置,也就是皇城东部。

这样的安排,解释是枢密院主兵事,同西方白虎的意象相合。但这时候是以左为尊,这个左,取得是坐北朝南的皇帝的左,也就是东边,政事堂的方向。

不过赵元昌按惯例在宣政殿视事,离枢密院更近,哪一个更重要就不好说了,没准咱们周朝会换成以右为尊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进去通禀的宦官来到门口招呼陈佑进去。

一进门,一股淡淡的药香味萦绕在鼻尖,莫明地就感觉到心情平静许多。

强忍着探究一番的**,快步走到御座前。

正要行礼,就听赵元昌的声音响起:“这些虚礼就别在意了,你先坐下好好给我讲一讲讲武堂的情况。”

“喏。”虽然赵元昌说不必行礼,但陈佑还是微微欠身拱手,以示尊敬。

坐下之后,陈佑整理了一下思绪,略过之前说过的一些事情,开口道:“禁军之中遴选出来的军士还算诚心向学,那些士子虽然不理解,不过也都听话。而且相比较而言,士子的学习速度要更快一些,若不是为了不让文武出现隔阂,这些士子学三个月便可出师了。只是州镇举荐过来的那些人,目前还在识字阶段,有三个总是闹事、屡教不改的被遣送回去,令其换人。”

赵元昌眸光闪动,出声问道:“哦?这三个都是哪里的人?”

“两个是雄武节度的,还有一个是阶州的。”陈佑照实回答。

雄武节度使翁章辉因为地处边疆的缘故一直不怎么服从朝廷政令,现在的阶州刺史朱玉昭当初是跟着史肇庆叛乱的。史肇庆败亡之后,翁章辉趁着朝廷没反应过来,接受了当时镇守阶州的朱玉昭投靠,然后举荐朱玉昭为阶州刺史。

只不过雄武军毕竟离得远,朝中又各种大事不断,一时间没想起来收拾他们。

此时听了陈佑的话,赵元昌提笔在一张纸上记下这两个名字,然后示意陈佑继续往下说。

陈佑看着他的动作,眼角不由一跳,这是真的“记仇”吧?

轻咳一声,收敛思绪继续道往下说,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才停下来,这时正好一个宦官给他端上一碗热汤。

见赵元昌皱眉沉思,陈佑端起汤碗轻轻喝了一口,缓缓咽下。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熬成的汤,口感有些滑腻,咽下去之后有一股香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回味。

陈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这碗本就没多大,他这一口基本上就喝干了。

接过一旁宫人递上来的温水浸泡过的湿巾擦了擦嘴角,将湿巾放到碗旁,自有人将其端走。

这种恰到好处的享受,现在也就只有在皇宫才能享受到了。

毕竟皇宫中人几百年来就是伺候人的,即便战乱流失不少,但其中老人还在,某些规矩就能传承下来。只不过这些规矩并不全是好的,精华有之,糟粕也不少。

好一阵,赵元昌开口了:“除了这些,还有么?”

陈佑打起精神道:“好叫官家知晓,臣考虑了一番,觉得讲武堂在招收下一期学员的时候,应当限定识字。若是大字不识一个,招进来之后还得费神教其识字,费时费力,还人为将学员分割开来。除此之外暂时就没其它问题了。”

略一沉吟,赵元昌点头道:“你且记下,下一次就按你说得来。”

“是。”陈佑拱手应下。

正当他以为这一次奏对到此结束的时候,赵元昌又出声了:“最近御史台奏称唯御史得风闻奏事,将明你也是上疏赞同吧?”

听到这个问题,陈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不敢瞒官家,臣的确赞同。”

这件事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陈佑扩张枢密院职权的“后勤体系”被暂且放下没人关注,他正好趁着这个空档一一说服有司正贰官,到现在已经有三个人动心了。

“照这么做,御史大夫又会成为副相,御史台怕是会成为第二个三司。”赵元昌看着陈佑,缓缓道,“御史台众人也就算了,你为什么会赞同?”

没想到这一次会问到这个问题,陈佑深吸一口气,那淡淡的药香使他内心平静。

当初他同意胡承约的建议之前,就在考虑如何制衡御史台。若是赵元昌不问的话,他会等到百官“苦御史台久矣”的时候再提出来,但既然赵元昌现在问了,那就不得不提前说了。

“好叫官家知晓,臣以为,放任官吏以道听途说之言弹劾它官,恐重演前唐牛李党争之祸。故赞成禁非御史之人风闻奏事之权。”

听了这话,赵元昌面色稍霁,微微点头。

陈佑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心中顿定,收回目光,继续道:“然臣也知晓,若只有御史台得弹劾之权,亦非正道。仔细思量之下,以有一得之见。”

“且说来听听。”赵元昌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身体也不由微微前倾。

“喏。”

陈佑答应一声,整理一下思绪之后开口道:“臣以为可另立一宪台,两司并立。御史台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然其小事署名、大事奏弹,止弹劾而已。若立宪台,其亦掌刑宪政令以肃朝政,然其小事移文州县、大事奏请官家,令有司调查审判。”

其实就是,御史台的功能限于弹劾,至于奏章递上去有没有结果,不是他们所能管的。而新立的宪台虽然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但可以直接申请州县衙门或者中枢调查,相当于最高检。

其中两司职能划分,如何限制两司权力以免滥用,种种措施陈佑一一说来。

总之就是一句话,御史台风闻奏事,说的是假的也没罪;宪台可以直接要求调查,但若所言为虚,就要承担相应责任。

低风险低收益,高风险高收益,十分公平。

这么一来,御史台似乎除了独此一家的弹劾权力之外,似乎也没得到什么别的好处。

尤其是,这些规定,对相公们不起作用。比如江夏青在朝会上说“我觉得你宋杞言没有尽到职责”,难道宋杞言还能站出来说“你不是御史,没有实证就不能弹劾我”?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五十三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真十)

同样的,划分宪台也是方便相公们保护自家党羽,免得被御史台以独有的风闻奏事之权钳制住。想来相公们能考虑到这一点,宪台的设立应该会很容易。

至于那些普通官员,少了一个几乎没有使用机会的风闻奏事权利,也说不上坏。

仅有的一点坏处是御史台最多也就比吏部好一些,没办法超脱出去同两府并立。

考虑了一阵,赵元昌笑道:“你倒是深思熟虑。”

陈佑刚要说话,就听他继续道:“宪台这个名字不好,改为肃政司,你回去整理一下,上递一封奏疏上来。”

“是。”陈佑恭敬应下。

这还没结束,赵元昌的声音再次响起:“肃政司主的人选,将明你可有合适的人推荐上来?”

未来的肃政司能和御史台分立,那么肃政司主也得是从三品,属于有实权的卿一级人物。

终于陈佑也有插手这一层次职事任免的权力了。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现在需要让赵元昌看到他的靠谱,这样才会越来越多的听取他的意见。

深吸一口气,陈佑说出一个理论上来说最合赵元昌心意的人选:“臣以为,御史中丞胡承约可为肃政司主。”

“德俭,尚可。”赵元昌点点头,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朗声唤道:“许竹林。”

等了一瞬,门外传来许竹林的声音:“臣在!请官家吩咐!”

话音未落,他就快步走进殿内,拱手长揖不起,等待吩咐。

自赵元昌亲征回军洛阳起,许竹林就卸了观军容使的职事,成了殿中省丞,同几名内常侍一起,轮流侍奉在官家左右,在内官之中可以算是深得恩宠了。

“让政事堂拟旨,罢胡承约御史中丞,改为太子左春坊左庶子。”

“臣遵旨。”

许竹林起身再揖,弓着身子退至殿外。

赵元昌转过头来看向陈佑:“这肃政司就对比着御史台来,具体内容你仔细想想,不急在一时。”

“是。”

这一次奏对就这么结束,陈佑离开宣政殿后到枢密院转了一圈,见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直接回府。

李疏绮现在有孕在身,临产就在这段时间,所以陈佑如果没事就会尽量待在家中。

当初为南桑接生的那个稳婆一家也早被接到了洛阳来,现在就住在陈府,全天候侍候着李疏绮。

说起来陈佑这一妻一妾关系说不上亲密无间,但一个想要表现自己的大妇风度,一个谨守本分以免引起误会,陈府后宅倒是意外地和谐。这一次李疏绮临产,南桑特意去上清宫为她祈福。

甚至还寻五松央上清宫住持写了几张符,诚心请回家中。

陈佑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问了五松一干禁忌叫陈行文记下,之后便没再管过这些符箓。

回到府中还没走进后院,就听到阵阵弦歌之声传来。

这是在胎教。

唐代郑氏女撰写的《女孝经》中就有写着:古者妇人妊子也,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跛,不食邪味,不履左道,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视恶色,耳不听靡声,口不出傲言,手不持邪器,夜则诵经书,朝则讲礼乐。

此外,名医名道孙思邈也提出胎教应当“弹琴瑟,调心神,和情性,节嗜欲”等注意事项。

李疏绮出身书香之家,《女孝经》这样专门针对女子的读物自然是熟读成诵,自从发现自己有孕之后,严格按照各类养胎、胎教的法子来。

就连诵读经书,她都嫌弃陈佑恶声恶语,每天自己拿着各类经典读给肚中胎儿“听”。

这些经典她也是学过的,诗书礼易春秋,甚至前朝史书她都有学过,比不上杨容华、牛应贞之类的才女,但也有一般文士的水平。毕竟大家都学,你如果不学的话,根本就和其他人没有共同话题,自然而然就被排除出那个闺中密友的小圈子。

这种种举措,南桑因为家贫而一概不知,跟在李疏绮身边问明白之后,顿时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之前孕期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会不会导致盘儿以后不聪明之类的。

陈佑又是安慰,又是许诺早日教盘儿读书,这才让南桑平静下来。

陈佑这边陪伴妻儿,河南府解试结束了,林师德带着一干僚属仔细批阅试卷,不到三天,发解名单就出来了。

书院二十余人,有十三人通过。而这一次河南府发解的名单总共就二十二个,这还包括几个关系户。

消息传来,除了那几个没能通过的心理有些失落外,书院里其余人皆是拍手相庆。

通过解试的这十三个人获准放松几天之后,就继续跟着书院正常课程学习。

现在还没确定知贡举是何人,没办法对症下药,也就没必要提前这么久让他们紧张起来,只要保持住学习的惯性就好了。

十月出,吵了许久的风闻奏事之权终于有了定论,官家下诏特许御史风闻奏事之权。也就是说其他人将不再被允许风闻奏事。

不过御史台没高兴多久,原先支持御史台的太子詹事陈佑上疏请立肃政司。

据说那天朝会之后,十分罕见地,两府所有相公都对陈詹事赞赏有加,而御史大夫宋杞言回到官廨之后摔了一块难得的砚台。

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这件事获利最大就是首倡御史专得风闻奏事之权的胡承约,他担任太子左春坊左庶子没多久,就成了新成立的肃政司之主,守肃政大夫之职,位在御史大夫之下。

陈佑这边则把刘熙古从河南府调了出来,塞进肃政司成了内司宪之一。

内司宪这个词是陈佑生造的,对标御史台的侍御史,职事也同侍御史差不多,是肃政司主管司内事务执行的职位,从六品下。

同时还有巡察司宪和检校司宪,前者巡察各地,后者则是有固定负责的区域。

然后,陈佑就被弹劾了。

御史台几个御史几乎是每天上一道弹劾陈佑的弹章,从贪贿残民到好杀暴虐,只要是能想到的罪名都安到了他头上。

第三百五十四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一)

就如之前所说,弹劾有两种,一个是写成奏章请御史大夫署名递到御前,另一个是通知御史大夫之后,在朝会上当着百官的面出言奏弹。

无论哪一种,按规定都得让御史大夫知道,除非身后有宰相撑腰,否则没有御史会不守规矩。

递奏章也就算了,基本上都被赵元昌留中,陈佑连上疏自辩都不需要。

但当朝弹劾,陈佑就必须表现出等待调查的态度,一次两次,伤不到他,但次次起居朝会都这么来,着实是在恶心人。

被这么针对几次,陈佑暂时没做什么,但已经在筹谋趁着考课的机会替御史台换一波新鲜血液了。

随着这一次争议落幕,御史台和肃政司将成为朝政的必争之地,除了陈佑,那些相公们也都有心向御史台和肃政司掺沙子。御史台总共就那么多人,想要朝里面塞人的又这么多,哪怕每个人只安排一个,也要占到御史台近一半的员额。

多出这么多人该怎么办?当然是把御史大夫宋杞言的亲信换出来!

身为御史大夫,司掌御史台这么个监察百僚的衙门,赵元昌是不会允许他依附于某个宰相的,一旦表现出这种倾向,就等着被贬黜吧。

现在御史的任命基本上都出自官家,但官家选人用人,免不了受相公们的影响。即便他们推荐的人选不一定能进入御史台,但把台内听命于宋杞言的御史调出御史台却能轻易做到。

如此一来,宋杞言要想好过,必须要弹倒一个相公,以此等功绩补上去,脱离御史台。

十月二十一日,侍卫亲军都虞候潘美加壮武将军,出为湘北都监,陛辞出京。

散朝之后,陈佑送潘美离京。

这次潘美出京,一个是为了让其练手,协助江陵兵马袭扰宋国武昌节度和长沙府;另一个是为即将入京的高怀德腾位置。

高怀德之前在对辽之战中表现出色,出于收猛将于中枢的考虑,赵元昌决定将其调入侍卫亲军。等他表现出足够的忠心,或许也会如潘美这般放出去独当一面,换下一个猛将入京。

“仲询此去湘北,我就托你两件事。”

马车上,陈佑面色严肃地看着潘美。

潘美笑着拍胸脯道:“哥哥放心,莫说两件,就是十件八件,某也给哥哥办妥咯!”

“有你在,我有甚不放心的?”陈佑微微摇头,“这第一件事,却是那朗州刺史。我也不瞒仲询你,朗州刺史卢子龙乃是先考故交。当年某随官家攻蜀之时遭遇沈军阻截,某孤身入其军,若非其念旧情,恐一去不返。如今同朝为臣,卢刺史年岁不小,故而想央仲询照拂一二。”

“却是此事,我还当为何!”潘美郑重抱拳,“此事交给某,定不负哥哥所托!”

陈佑点点头:“这第二件事,却是为了你。”

“为我?”潘美一愣。

“正是,仲询你是跟着官家一齐南征的,洞庭湖水军,你应该知晓吧?”

潘美闻言,若有所思:“反正的沈国水军,除去一部分被编入江陵水军外,其余皆编为洞庭水军,现在是原来统领江陵水军的曹新荣任都指挥使,副使、虞候全部是从淮河调来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眉:“可曹新荣与我同阶,且官家敕旨中也没说叫我节制洞庭水军啊!”

“淮河水军不顶用,曹新荣一直把持江陵水军,如今又整编洞庭水军,不是长久之计。”陈佑靠在马车壁上,双手笼在袖中,“如果要攻宋,必然要起用新人编练淮河水军。”

编练淮河水军,就意味着能在攻宋之役中立下大功,潘美心动了。

“只是,我总不能上书要求插手洞庭水军吧?”潘美眉头紧皱,“若是曹新荣调走就好了。”

陈佑嗤笑一声:“曹新荣一时半会是调不走的,暂时没地方安置他。”

顿了顿,见潘美脸上的疑惑神色,开口道:“这奏疏你上不合适。”

说罢,不等潘美开口询问,他就继续道:“朗州卢刺史可能熟悉水军,你可以寻他问一问。或者通过他找伪沈的水军故将,请教他们水军战法,之后把他们举荐给官家。再者,湘北也有众多水系,无论是袭扰武昌军还是长沙府,都有水军的用武之地,你可以多思量思量,向官家提出一些应用水军的谋划。总而言之,你要懂水军,并且让官家知道你懂水军。”

说到这里,陈佑停了下来。

潘美不是个蠢人,他一脸恍然道:“原来如此!这样的话,我当同曹新荣拉近关系,若能借得一只偏师随行,所学到的定要更多。”

话音未落,他看向陈佑,诚恳道:“官家允不允我借调水军,就拜托哥哥了。”

调兵不是随便就能调的,两者互不统属,想要借调,必须赵元昌点头,然后枢密院签发命令。而说服赵元昌的任务,就得由陈佑来完成了。

陈佑说这么多,就是打着帮衬潘美的主意,故而爽快应下。

“对了,我从讲武堂选了两名教员,预备着推荐给你的。”

陈佑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潘美:“这是他们的信息,你看一看。我昨天和他们说好了,现在应该在十里亭等着。等下你考校一下,觉得合适就带过去,不合适就留在这里。”

这算是挖公家墙角。

讲武堂的兵事教员,或许实践不太好,但理论性的东西都很熟练,跟过去也能帮潘美查漏补缺。

潘美仔细看了信中资料,叠好收进袖中,点头道应下。

虽然两人关系好,但推荐的幕僚还得亲自考校一番才行。

说着说着,马车就出了城门朝城外十里亭行去。

就在这时,城内一人一路奔跑追上马车:“主翁!主翁!主母胎动将产!”

这声音正是陈府门子。

陈佑当即喝令车夫停住马车,面容严肃地朝潘美道:“三娘将产,某却是不能送仲询了。”

潘美当即道:“哥哥且去,我这边没什么。”

陈佑点点头,起身下了马车叫住门子,快步朝家中行去。

第三百五十五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二)

妻子临产,陈佑也顾不上什么仪态风度,下了潘美的马车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蹿上自家马车,催促车夫快速赶往府宅。只是城内禁止奔马纵车,这马车的速度也就比一路小跑稍微快那么一点。

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马车到达陈府正门外,陈佑不等马车停稳就跳下了车,快步朝府内走去。

这时的陈府气氛凝重,只有主卧内传来接生婆子鼓励的声音。

陈佑来到庭院之中,径直走向卧室。等在卧室门口的一个女使连忙拦住他:“官人不能进去!”

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女使,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推门入内。

妇人生产男子回避,古人称是为了避免不详,但客观上也能减少产妇受感染的几率。毕竟这时候没有严格的消毒措施,谁都不敢保证不会出现意外。

不能进房间,于是陈佑来到窗边高声喊道:“三娘你莫怕,我在这里!”

过了一瞬,屋内传来李疏绮疲惫的声音:“佑哥!”

陈佑一时间做不了什么,只能不停地说着诸如“莫怕”、“孩子的名字”之类的话语来宽慰李疏绮。

在这紧张的等待中,太医署的一个医监带着两个僮子匆忙来到陈佑跟前。

这医监乃是从八品下的职事,陈佑能请来他也不容易,见他过来,不得不上前迎接:“劳烦张医监匆匆赶来,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詹事言重了。”张医监拱拱手笑道:“只盼着这次用不上某才好啊!”

请御医过来只是以防万一,陈佑自然不希望真的用上了,此时听了张医监的话,点头附和道:“承医监吉言。”

正说着话,卧室内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就听到接生婆严肃的声音:“温水!棉布!”

没有婴儿的啼哭声!

陈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一旁的张医监也不由露出郑重的神情。

周围女使仆役更是一个个屏息凝神,只觉得乌云压顶,难以自持。

卧房之中一片兵荒马乱的声音响起,其间夹杂着类似拍掌的声音。

恍惚间似乎过了许久,也似乎只是一瞬,一个嘹亮的啼哭声从房间内传出来。

随着啼哭声的响起,仿若雪霁初晴、春日冰融,陈佑阴沉的脸色消失殆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卧房内,接生婆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剪短脐带,让自己女儿兼徒弟接手剩下的工作。自己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婴儿剩余的脐带,将正在啼哭的婴儿身上污秽清理干净,用干净的棉布包好,放到满脸期待李疏绮面前。

接生婆子一脸喜气地笑道:“是个小郎君呢,娘子快看看!”

李疏绮仔细打量着还在嚎哭的小婴儿,愣了一下,喃喃道:“好丑。”

陈佑在房间之外听着婴儿的哭声,等到心中焦急不已。

终于,房门打开了。

房间内的健壮仆妇将污水端出房间,自有仆役将水送走。

待房间内水盆都送了出来,陈佑快步走向门口,正要进去,一脸喜气的接生婆抱着一个布裹走了出来:“恭喜官人!恭喜官人!娘子生了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陈佑总算是松了口气,当即朗声道:“赏!都有赏!”

说完,他快步走到接生婆跟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抱在布裹里的婴儿就朝房间内走去。

准备关门的女使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待其进门之后才将房门关上。

这时候,早就等在一旁的陈行文吩咐仆下给接生婆递上备好的金叶子。而他自己则拿着十枚金币走到张医监面前,满脸歉意道:“我家主人心情激荡,一时怠慢了医监,还望医监原谅则个,移步偏厅喝茶。”

说着,他递上金币:“这是家中作坊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医监不要嫌弃才好。”

张医监嘴里说着无妨,满脸堆笑得接过金币仔细打量。

这金币是陈佑吩咐陈家作坊制作的,上面除了有牡丹、菊花、荷花之类的图案,还有一句吉祥话。这些金币制作精良,虽然为了保证硬度没有用足赤金,但其价值要超过其金含量本身,说是艺术品也不为过,用来送礼正是合适。

轻轻掂了掂金币,感受了一下重量,又看到喜滋滋地稳婆手里拿的金叶子,张医监脸上笑容更胜:“倒叫詹事破费了。”

房间内,陈佑抱着婴儿走到床边,却看到李疏绮闭着眼睛在那里生闷气,不由就是一愣。

扭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儿,此时的婴儿已经安静下来,浑身红通通的,眼睛闭着,不足手掌大小的脸有些皱巴巴的,头上倒带着浅棕色的胎毛,看上去毛茸茸的。

这婴儿和盘儿刚出生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当然,其实大多数婴儿刚出生都是这个样子,皱巴巴的没长开。

陈佑顿时明白了李疏绮生气的原因,无奈地坐到床边,轻手轻脚地把婴儿放到她头边:“三娘,这是咱们的孩子啊。”

李疏绮转过头来,睁开眼看向陈佑,疲惫的脸上带着些委屈:“可是他好丑。”

“才刚生出来,过几天就好看了。”陈佑为她整理凌乱的鬓发,“盘儿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子,你看他现在是不是很可爱?”

李疏绮仔细回想,秀眉一皱,伸手摸了摸婴儿的脸:“你可要长得好看点啊!”

夫妻二人说了一会私房话,李疏绮突然道:“名字叫什么?”

“嗯?哦哦!”

话题转得有些快,陈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略一思忖道:“既然是男孩,就叫陈孚,‘成王之孚,下土之式’的那个孚,小名就叫虎儿,你觉得怎样?”

刚说完,他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旁人家都是说‘这是犬子’,就我以后说‘这是虎子’。”

本来还在认真考虑婴儿名字的李疏绮听他这么说,也不由笑出声来,嗔怪道:“你就会作怪!”

两人笑闹的声音有些大,本来睡着的婴儿又被吵醒,张开嘴哇哇大哭。陈佑连忙抱起婴儿,轻轻摇晃哄他睡觉。

第三百五十六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三)

“其子衡、孚并加宣议郎,嘉定三年十一月二日。”

宣读完敕书,近侍张德钧笑眯眯地将敕旨卷好,上前两步递到陈佑手中:“恭喜詹事喜得麟儿。”

陈佑接过敕旨道:“同喜同喜,大官进屋喝杯茶再走?”

他这句客气话说出口,张德钧脸上浮现惊喜的神色,哈哈笑道:“叨扰詹事了。”

说着,他回头对担来御赐物品的军汉道:“还不快把物事搬入詹事府中!”

陈佑稍微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招呼张德钧入内。

作为今年突然受到官家重视的小宦官,张德钧的消息早就出现在陈佑案头。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受官家重视,但陈佑可没小看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宦官。

可这只是客气了一下,他就当真顺水推舟的做法,着实让陈佑看不懂。

陪张德钧喝了一杯茶,又送了一方精致的砚台,终于是把他送走。

这一盏茶的功夫,陈佑是明白了,张德钧此人毕竟年少,乍受到陈佑这等佩金服紫之辈的礼待,有些兴奋过头了。

陈佑送给他的那一方砚台,他激动地恨不得捧在手上让大家都知道。

这一方砚台送得值!

这是陈佑现在的想法。

不过也就是陈佑这级别才会让他这么激动,若是普通的六七品、七八品官员,他可能就毫无波澜了。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他张德钧毕竟是官家近侍,身份地位摆在那里。

自陈佑嫡长子陈孚出生之后,陈佑收到不少贺礼。

尤其是洗三那天,皇帝赐金帛酒食,刚出生三天的陈孚得勋武骑尉。皇后也遣人送来一枚金鱼一支玉笔。

鱼和笔,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寓意。不过现在三品以上官员要佩金鱼袋,而政事堂首相也被成为执政事笔。

言尽于此,不可妄议中枢。

再看今日又给两个儿子都加了从七品下的文散官,陈佑似乎圣眷不衰。

十一月十三日,天晦欲雪。

陈佑在讲武堂各处转了一圈,教员也好,侍卫也好,都尽忠职守没出篓子,他这个判讲武堂事便缩回了温暖如春的书厅之中。

书厅之中有两个火盆,内里烧的是熟石炭。

所谓熟石炭,就是过了一遍火的煤,近似于焦炭。为什么要过一遍火呢,《剧谈录》中有记载:“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熟,谓之炼炭,方可入暴,不然犹有烟气”,意思就是烧过一次之后就不会有烟气。

以炭取暖,麻烦的一点是要防止炭中毒。

时人或许不明白什么是一氧化碳,也不知道一氧化碳中毒的原理,但长久的实践也让他们发现了“煤炭毒”的存在。

只可惜由于不明原理,有一些防治措施完全无用,甚至还有害。好在至少明白通风的重要性,陈佑现在的书厅就是门窗留了缝通风。

不过这也比不得家中,陈府书房建筑之初就考虑了冬季取暖的问题,虽有通风之处,却让人感觉不到凉意,讲武堂这里完全不能比。

除此之外,壁炉、地火等也早就有了,最典型的应用就是皇宫里的温调房。

不过这年头薪炭不便宜,陈佑家中也不怎么用地火壁炉这样耗费较大的东西,也就是李疏绮在月中受不得凉,墙边炭火才整日不熄。由于炭火在房间外,所以也不虞照料不周导致中毒。

将厚重的外衣脱下放好,陈佑自添水研墨,压好纸张开始默写《师说》。

这几天他都是朝会结束之后到讲武堂转一圈,回书厅处理事务或者默写文章,用完午饭去枢密院,未时到点回家。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他这一篇文章还没默完,突然传来敲门声:“詹事,官家遣了大官来寻你。”

“让他进来。”

陈佑有些疑惑,之前朝会上什么都没说,怎么这时候突然派人过来了?

他刚放好笔,一个青衣宦官就推开木门走了进来:“官家欲往周山书院,请詹事同行。”

“这时候去?”

陈佑有些惊诧,今天天气并不好,官家怎么会想去周山?

“正是,官家言詹事可径直往周山去,无须先往皇宫。”这宦官没同陈佑打过交道,此时说话一板一眼,没有透露任何多余的信息。

陈佑不敢耽搁,一边迅速收拾桌面,一边对那宦官道:“劳烦大官稍等。”

收拾好后,他穿好外衣,跟着宦官快步离开。

一路上马车辚辚,陈佑坐在马车中随着车体摇晃颠簸,心中猜测赵元昌可能会说什么。

那个来传话的宦官不在车内,他冒着寒风骑在马上,跟着马车走。

这般作态更加深了陈佑心中的不安。

既然不需要先回皇宫,陈佑就没有进城,吩咐车夫绕着城墙一路狂奔,赶到书院正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披着厚氅的赵元昌下车。

陈佑连忙跳下马车,一面跑向赵元昌,一面高声道:“臣迎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周围亲军认得陈佑,也没拦着他。

而赵元昌笑着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不清有什么内涵。

一路小跑到赵元昌面前,陈佑站定再揖:“臣迎驾来迟,请官家恕罪!”

“无妨。”虽然脸上在笑,但赵元昌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本是我临时起意,将明你能这么快赶过来,倒是出乎我意料。”

这时,收到消息的汪弘洋领着现在没课的师生朝正门处行来。

赵元昌听到声音,扭头看了一眼,对陈佑道:“来人迎接了,走,将明你带路吧,我好好看看这个在洛阳出了名的书院!”

“喏!”

陈佑行礼应下,走到赵元昌身侧,落后一步,看向汪弘洋一群人。正巧他们来到门口站定,齐齐长揖:“臣等恭迎官家!”

皇太子已下,率土之内,于皇帝皆称“臣”。

赵元昌左手虚抬:“免礼!”

“谢官家!”

陈佑这时候才得空给赵元昌介绍:“领头的那位乃是书院祭酒汪弘洋,汪祭酒左手边是执事长徐师进,徐先生善论语和毛诗,书院中也有他的课。”

“嗯。”

赵元昌脚下不停,陈佑只介绍了两个人,他就走到了众人面前,打量一番后开口道:“我就是来看看,有将明陪着即可,其余人等先散了吧。”

陈佑注意到汪弘洋等人的目光,微微点头示意。

汪弘洋这才带着大家一齐道:“臣等谨遵圣谕。”

众人散去,陈佑小心问道:“官家,咱们先进屋子里?”

“先在外面转转。”赵元昌的目光越过青石广场,投到对面的真理堂正门处,“那边就是那个‘真理堂’?”

虽然没来过,但赵元昌似乎对书院很了解。

陈佑点头道:“圣明无过官家,那正是真理堂。不过这真理的名号乃是臣妄言之,为得是激励书院师生探寻真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四)

“你说说什么是真理。”

赵元昌说出这句话,便抬脚踏上广场青石,朝真理堂走去。

陈佑连忙跟上,嘴中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万物恒变而我自不变,若此者可称真理。”

顿了顿,他进一步解释道:“其实主要是促使学生们多想多试,不可尽信书言。譬如‘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古人言蜾蠃孤雄,衔螟蛉之子以养,待其长,似蜾蠃,故《小宛》有此言。然贞白先生读书好求甚解,寻来蜾蠃仔细观察,这才知晓蜾蠃雌雄俱存,衔螟蛉是为子取食。吾只愿天下读书人皆有此向学求知之心,故以真理鞭策师生。”【1】

赵元昌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不说话,陈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跟在他后面思考他这次突然过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赵元昌在真理堂门外停住,站在那块刻着“理越辩越明”的山石前面,仔细看着山石上方那块罗列着讲演辩论规矩的木板。

陈佑也站住,集中精神等待赵元昌不知何时就会问出的问题。

过了一阵,赵元昌转身离开:“去讲课的地方看看。”

“官家朝这边走。”陈佑连忙上前一步指引方向。

走了几步,突然听赵元昌问道:“我欲攻淮,将明可有合适人选为我编练淮水水军?”

陈佑脚步一顿,随即赶紧跟上。

虽然之前想要推荐潘美,但他现在不敢说,只得道:“叫官家失望了,臣对国内将帅不过了解个大概,编练水军事涉重大,臣不敢妄言。”

“无妨,你就按照大概的了解来说说。”

赵元昌的语气十分平淡,好似没多么重视。

铅云层叠,寒风凛冽,两股热气刚从鼻端喷出就被寒风吹散。

然而就是这样的温度下,走在冬日冷风中的陈佑额头渗出汗珠,后背更是湿了一片。

沉默了一阵,陈佑十分谨慎地道:“现洞庭水军都指挥使曹新荣就在水师,当可入淮。”

“嗯。除他之外呢?”

陈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带出一条白龙,抿了抿嘴唇道:“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杨光义忠于王事,或可主持水军事。”

这一次赵元昌没有说话,陈佑皱眉考虑一番,自觉地继续开口:“另有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简宏彦亦是善战之辈,深得官家信重,当为良选。”

陈佑一连列举了六七个人名,一直走到教室区,赵元昌才出声:“我记得将明你同潘仲询素来友善吧?你觉得他怎么样?”

考虑一瞬,陈佑答道:“据臣所知,潘仲询只是当年入蜀时接触过水战,恐难以担此重任。”

“西川制置使李克榕如何?”

陈佑额头的汗珠顿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整个人仿若架在火炉上一般。

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小心翼翼道:“李克榕生于山区长于山区,若山林之中则为猛将,一旦如水,实难预料后果。”

赵元昌不置可否:“殿前司副都虞候皇甫楠你可熟悉?”

赵元昌说的都是同陈佑有关系的将领,如果这时候陈佑还不明白,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当日臣奉官家之令入京,同皇甫将军有过同袍之谊,知晓皇甫将军精于骑战,至于能否主持水军,臣着实不知。”

陈佑说出这番话之后,赵元昌脸上浮现出追忆感慨的神色,轻叹一声:“也罢,让你推荐人选着实有些为难了,此事再议吧。”

看起来似乎过了眼前这关,但陈佑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看了一阵后,赵元昌又问道:“听说今年河南府发解二十二人,你这个书院独占十三人?”

陈佑立刻道:“要不臣把这十三人叫出来?”

“算了。”赵元昌摆摆手,又看了一眼内里传出说话声的教室,扭头对陈佑道,“你在这里有一个小阁楼吧,去看看。”

“阁楼在山腰上,从这边正好可以过去。”陈佑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指路。

陈佑陪着赵元昌在书院里转了一圈,又让食堂小灶专门做了一顿饭,吃完之后才将赵元昌送走。

送走赵元昌之后,陈佑叫上汪弘洋,坐到阁楼中。

仔细说了之前君臣问对的内容,陈佑面色严肃地问道:“平远有何看法?”

汪弘洋考虑了一会才道:“定是有人上疏攻讦詹事,只是不知官家是先知晓发解再查了行伍,还是先知道行伍再查到发解。”

陈佑眼睑低垂:“不论哪个,结果都一样。”

汪弘洋默然,陈佑说得是事实。

过了一阵,陈佑长出一口气,神态郑重地问道:“平远以为此事是否到此结束?”

“怕是难。”汪弘洋有些严肃,“除非春闱之中书院师生仅一二人得中。”

春闱仅一二人得中,如果不是让他们弃考的话,这只能看运气了。说不得运气好,书院考中多久一两个,也说不准运气差,通过发解的都考中了。

越想,陈佑心中就越是堵得慌。

他良久不言,汪弘洋有些担心,不由建议道:“不若主动疏离那等军将?詹事已掌讲武堂,那些军将便是不再接触也无甚大碍。”

陈佑摇头道:“有些人不是你想不接触就能不接触的,先热后冷,一个不好就是反目成仇。”【2】

说完这话,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

陈佑站起身来:“行了,先这样吧,平远你就把书院管好,我回去再权衡考虑一番。”

“书院之事,我定不叫詹事操心。”

对于这个,汪弘洋倒十分自信。

陈佑脸上扯出一丝笑容,正要迈步离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对汪弘洋道:“春闱在二月,那么知贡举应该在年节之前就会定下来,等人选定下之后,你立刻准备让那十三个人”

说到一半,他停住了,脸上闪过纠结的神色,终于叹了口气道:“简单准备就好了,没必要像发解试一般。”

说完,不等汪弘洋回应,他就出了阁楼。

陈佑钻入停在书院门口的马车,车夫扬鞭一甩,车轮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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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五)

经过这一次不知道是警告还是试探,陈佑让刘河手下的情报网维持基本联系,暂停活动,锦官府那边的牛三也去信叫他仔细蛰伏。

陈佑之所以发展情报网,不是处心积虑想要造反,只是出于内心的优越感,想要一切消息都了然于胸。只可惜通讯手段的落后,让他这个目标大打折扣。

不管怎样,既然他不想造反,那么情报网暂时收缩影响也不大。

至于走得近的文官武将,也都让人带话稍微点了点。但他并没有做孤臣的打算,一个人做不了所有事情,必须得有亲近之人帮衬着,不然他还开书院亲自讲课作甚?

十一月十八日,权知河南府事林师德以贪墨被罢免,侍御史赵普以本官权知河南府事。

赵普终于如愿以偿,降职半年就重新回到原位。

不过御史起的是监督的职责,赵普这以本官权知河南府事肯定长不了。要不就是免去侍御史的职事,权知府变成知府;要不就是代理一段时间的知府就换到另一个位置上。

参加完赵知府上任后的第一次议事,魏仁浦一脸严肃地回到税曹。

快速写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仆下送给陈佑,他叫来自己在税曹亲信。

诸曹只有参军事属于官,其余的府、史属于流外,被视作未入仕。流外官也分九品,九品最低,二品之上不是一品,而是勋品。到了勋品之后经过考核通过,就可以授流内职事或者散官。

武周之前,流外官可以越次超迁,也就是说今天进入府衙成为流外九品,过两天府尹被府尹看中,能够直接升到七品六品,甚至直接被举荐进入中枢流外都可以。等到武周长安年间,毕构奏称不能这么来,就不能这么干了。

不过经过这百多年的战乱,这规矩实际上也没多少人在意。

比如唐时就规定:凡官人身及同居大功已上亲自执工商,家专其业,皆不得入仕。差不多就是三代以内亲属,不管直系还是旁系,只要有经营工商业的,你就不能入仕,最多当一个流外官。

然而陈佑的情报网之所以能持续发展,全靠陈家各处工坊商行获利支撑。当朝相公们也多有涉及工商之业,没谁会不开眼拿这件事出来说道。

毕竟,这些规定都是前朝的事情了,咱们周朝可不兴这种“不近人情的恶政”。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

待几名府史坐到面前,魏仁浦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语气平淡地道:“我不日便会调离税曹,尔等是欲随我离开,还是留在此处?”

乍听此言,一干府史尽皆色变。谁也没想到,陈佑卸任少尹都没更换参军事的税曹,赵普下车伊始会拿它来烧第一把火!

不论他们作何想法,此时面对两条不同的道路,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留下。

交待了税曹下属,申时许,魏仁浦坐到了陈佑面前。

“赵使君想叫我转任司录,主管法曹事宜,虽还没确定税曹何人接手,但我估摸着即便我不同意,在税曹也呆不久。只是专管法曹,我觉得有些不妥,若是不同意,也就只能请辞。”

听完魏仁浦的话,陈佑略一沉吟,赞同道:“赵则平这是要借我的刀去为他杀人啊!道济你是怎么看的?”【1】

魏仁浦眼都不眨:“这要看詹事了,若詹事有心助赵使君,且不担忧反噬,借刀一用也无妨。”

陈佑轻笑一声:“赵则平不需要我助。不知怎的,这一次他接手河南府,竟然得到了江相公的支持。”

魏仁浦是刚刚听说这件事,顿时明白了陈佑的态度,当下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请辞。只是税曹之中还有几个人想要跟着我一同离开,这该如何安排?”

“道济你外放一任县令如何?”

陈佑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

他是风轻云淡了,魏仁浦就不镇定了。

等了一小会,魏仁浦脸色坚定地道:“仁浦定不叫詹事失望!”

“嗯。”陈佑靠到椅背上,“襄州谷城令即将调任,你就去谷城。”

谷城是上县,县令为从六品上,同魏仁浦现在的税曹参军事差了三小级,勉强算是正常升迁。

至于说一个河南府的幕职如何能成为一县主官,这就看陈佑的功夫了。

魏仁浦,上面有人!

二十三日,魏仁浦接了吏部公验,启程前往襄州。

除了魏仁浦,韩向阳也被陈佑放出去,通过冯道的关系,推荐到郢州当一个诸曹参军事。庞中和更是直接打发到潘美帐下,他的几个幕僚现在就只剩下汪弘洋还在京中。

十二月,诏以吏部右侍郎冯玉知贡举。

紧接着知贡举冯玉奏请来年二月初七开试,诏可。

此时书院归家应解的师生也入京了,加上河南府的十三人,这一次书院参与来年春闱的共有二十五人。

虽然这年头科举仅仅只是诸多为官途径的一条,有不少高手没有走这一条路,但一个书院有这么多人能参加春闱,着实吸引了不少目光。

见此情景,陈佑也不妄想韬光养晦了,直接让丁骁走明面上的途径收集冯玉的消息文章。

十二月二十日,离新年只剩十天的时候,调西川都监李克榕入殿前司。

嘉定三年就这么过去了,这个年,陈佑过得不踏实。

元日大朝会,前朝种种气象不必多提,这边李疏绮着花钗翟衣入宫朝见皇后。

这天皇帝在前朝见宾客朝臣,皇后则在宫中接受外命妇的称觞献寿。除此之外,平日里外命妇也会定期或不定期朝参皇后,这是君臣交流沟通的渠道之一。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皇后只会按照皇帝的倾向对某些人家的妇人另眼相待,本身不会对朝政发表意见。

李疏绮本以为这次就是走个过场,没想到等仪式结束,她准备出宫离开的时候,一个年轻宫人找到了她:“长阳郡夫人请留步!”

她停下脚步:“原来是李尚宫,不知尚宫唤我是为何事?”

清荷微微一礼道:“圣人有请夫人至暖阁品点心。”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五十九章 雷霆雨露俱君恩(十六)

过了午时,元日大朝会终于结束。

陈佑乘车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已被汗湿的朝服。

李疏绮、南桑正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小孩玩闹。

虎儿现在两个多月,不复刚出生时的丑样子,李疏绮现在宝贝地不得了。

倒是盘儿,两岁多,正是最后的可爱时候,等三岁之后就属于熊孩子了,就是现在也经常吵得家里不得安生。不过他似乎很喜欢自己这个小弟,没事干的时候就喜欢拉着虎儿的小手坐在那边发呆。

但虎儿毕竟还小,经常莫名其妙就大哭,然后把盘儿也吓得哭起来,叫人心烦不已。

逗弄一会儿小孩,陈佑洗了个澡,随便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就准备去书房,却被李疏绮叫住了:“佑哥,今天圣人跟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陈佑停下脚步,眉头皱起。

涉及宫闱就不可能有什么简单的事情,他现在的麻烦够多的了,实在不想再添麻烦。

“今年兴国公不是就要进学了么,圣人想叫你帮忙寻几个好先生。”

皇子进学读书,尤其是嫡长子读书,这就不是皇家的家事,而是上升到国事范畴,外臣推荐人选是常有的事。

问题在于,卢金婵口中的“好先生”绝对不可能是那种学识渊博、性格温和的士子,而是有足够身份背景的官员。

别说陈佑之前被赵元昌问及此事时谈了一通教育经,就算当时没说过那番话,他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在这件事上发声。

皱着眉权衡一番,他轻叹一声:“下次你见到圣人的时候说一声,这事我只能说尽力,结果如何不敢保证。”

他已经想好,这事还得拜托宋敏贞,就是不知道宋敏贞愿不愿意。

要知道宋敏贞年纪不小了,而赵元昌正值春秋鼎盛之年,谁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新帝即位,若是谨慎一些,怕是不愿意冒险。

当然了,如果官家主动问到,想来他也会卖这个人情。

新年假期很快结束,开衙没多久,陈佑被免去判讲武堂事,以本官判河南府转运使。

讲武堂是军事改革的试验场所,陈佑还有好些想法没来得及试验,就被调离,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但除了遗憾,更多的是焦虑。

从判讲武堂事到判河南府转运使,表面上还让陈佑摸索后勤改革的方向,实际上却是缩减了他的权力。

虽然年后赵元昌仍多次诏见他,问询军政事宜,但种种事项让他烦心不已,尤其是上元节之后他受到的弹劾更多了。

好在外间这个重要的职事还是陈佑在负责,真正关系较近的潘美等人也没动,这才让他稍稍心安。

二月初三,太白经天。河北奏伪燕帝徐征久未视朝,诸子乱。

初四,内侍监童谣加河北观风采访使,许便宜行事,快马赶赴太原。

原本陈佑也要过去的,可是考虑到其岳父任北面行营都部署,他过去不合适,便只派了童谣一人。

童谣此去任务重大,如果燕国还能支撑下去,就尽量推动亲近周国的大臣在这次争位中获得最大利益。如果不能,他就得及时作出判断,请李明卿调兵入燕。

陈佑入了枢密院之后,外间事宜基本上只有他一个人负责,燕国之事若是能成,这就是他的一大功绩。

在紧张的等待中,嘉定四年的春闱开始然后结束。

二月十二,省试结果公布,共有四十余人登上黄榜。

省试即尚书省试,唐玄宗以后,一般情况下都是由礼部侍郎主持,直接称为礼部试。这一次是吏部侍郎知贡举,又由于本就有一个授官的吏部试,所以这次春闱称为省试。

总之,这个省试各科及第者四十多人,其中十二人出自周山书院。

为什么会有十二人之多?因为其中有九个人是明经、明法、明算等科及第,明算最多,占了四人。

这结果一出,顿时有御史弹劾陈佑结党营私,随即又有肃政奏请调查本次春闱是否舞弊,矛头直指陈佑。

哪怕大家都知道周山书院在算、法等科非是常人能比,但不妨碍他们支持弹劾调查陈佑,即便调查不出什么,只要陈佑挪开位置,那就是胜利。

群情汹涌之下,陈佑不得不上疏自陈,待罪家中。

十五日,内常侍李楼便服至陈府。

“李常侍怎地得空来我这里?”陈佑大踏步走进客厅。

他此时身披一件类似道士鹤氅的长袍,面色红润,眉眼带笑,看不出来正被密集弹劾。

注意到李楼打量的目光,陈佑也不恼,就这么耐心地等待回答。

没等多久,只听得李楼道:“好叫詹事知晓,某此来是奉了官家口谕,请詹事入宫。”

让一个内常侍过来仅仅是为了传一句话?

反正陈佑是不信。

“原来如此,有劳常侍稍待,某去换一身衣服。”陈佑面色上看不出什么。

李楼笑着拦住正要离开的陈佑,带着歉意道:“官家言只是闲谈,詹事不必换上公服,还是早早过去,免得叫官家久等才是。”

听到这话,陈佑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常侍带路。”

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通过西夹城进入宫城,绕了好一大圈,陈佑终于在一处林苑中见到了赵元昌。

出乎意料,此时赵元昌并不是一个人,即将五周岁的兴国公赵德昭也在。

此时一身绛纱袍的赵元昌正在教赵德昭读千字文。

陈佑立在一边静待这父子二人结束读书,虽然他很怀疑赵德昭究竟认不认识他读的究竟是什么字。

又读了两句,赵元昌放下书本,拍了拍赵德昭的脑袋,吩咐宫人将其带走。

这才转头看向陈佑:“坐下说话。”

“臣遵旨。”陈佑大方地坐到赵元昌对面的石凳上。

打量一番后,赵元昌笑道:“你倒是在家过得舒心!”

陈佑心中猜测此来为何,听到这话却嘿然一笑:“问心无愧,自无须忧虑。”【1】

“问心无愧。”赵元昌重复一遍,“问心无愧好啊!”

叹了这么一句,他突然转了话题:“你在家该是不知,今日令歌送来消息,伪燕帝薨了,三子继位,愿去帝号,向周称臣请封。”

徐征三子,正是周国支持的那一个。

陈佑没想到他竟然会在成功夺位之后立刻去帝号称臣,当即带着些疑虑问道:“如此是否会引来辽国不满?”

如果是请求内附,不用说,即便会和辽国立刻开战也得接收,但只是称臣的话,就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此事无须忧虑,我自有考量。”赵元昌摆摆手,“这一次你是立了功。我准备让你去西边,如何?”

立功,然后去西边。

陈佑现在同知枢密院事,除非像李明卿那边为都部署,否则的话,无论何等职事都算是贬黜。

对此,他早有准备,此时听了这话也只是心中有些悲凉,却无其它情绪。

只是过了一瞬,他面色平静地拱手道:“官家有命,臣不敢辞!”

赵元昌仔细地看着陈佑,好一会儿才起身拍了拍陈佑的肩膀:“朕盼望卿为朕平定西北藩镇。”

二月十六,罢陈佑太子詹事、同知枢密院、河南府转运使等职,出为京兆府尹。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六十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一)

洛阳冯府,师徒二人正在闲谈。

今早陈佑陛辞,下午就要离京前往京兆。

在陈佑调任之后,冯道被加授太傅,李明卿也卸下北面行营都部署的职事,不日归京。

别误会,这不是补偿,只是为了平衡。

若是记忆力不差的话,应该记得嘉定三年冬有一次京官考课。由于陈佑当时丢了职事,且御史台一直dàn hé他却没人被申斥,依附于他这边的人就有些人心浮动,这一次考课只能说损失还在可承受范围内。

当然其他人也没好过,枢密使阎俊臣只保了自家核心人马。刘承泽倒是争了,可他是外镇入京,手底下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虽有收获,但也只是让他这个集贤相稍微名实相符一点。

能和江夏青相比的就只有史馆相王朴了,不管怎么说,太祖实录在他的任内修完,于是在考课开始之前,他加授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平章事。这样一来,在赵元昌拉偏架的情况下,拿下了不少位置。

但有一点要注意,这些位置大部分都是赵元昌亲自授意安排的人选,真正追随王朴的并不多。不能统合的一盘散沙,有跟没有差别不大,对王朴来说起不到什么作用。

因此,为了平衡江夏青,冯道加官,李明卿归京。

冯道现在基本上不参预政事,抬他是为了给江夏青压力:这朝堂上可是还有比你声望更隆的人在。

李明卿归京则是为了抵消枢密使阎俊臣消极怠工的副作用,接手陈佑之前做到一半的改革试验。

至于为什么不罢免阎俊臣,因为他听话。虽然他平时不愿意发表意见,但只要赵元昌示意一下,他立刻就会做出符合赵元昌期望的表态。

但赵元昌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啊,所以阎俊臣大多数时候还是:江相公所言在理。

总之,枢密院三个副使,任意两人合作至少能让枢密院发出一个声音。再加上政事堂的王朴,维持朝局平衡不算太难。

只要朝政平稳,赵元昌就有心力腾出手来开展外战,比如说征淮南。

“你去的京兆府,只要不发生叛乱,就不会有什么事。”冯道身上披着毛毯,慢条斯理地道。

半隐退以来,他这个老人家是越来越怕冷了,仲春时节依然要披着薄毯。

“讲学你就先停一停,我看呐,除了为官心得,你也讲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来。直言做官,被dàn hé结党一点也不冤。”

陈佑低头称是,这一点他没办法反驳。

“你这次出去,就老老实实的,显瑞退下去之前别想着回来的事情。京中有我,有显瑞看着,不会出问题。就算出了问题,你担心也没用。”

听到这话,陈佑苦笑一声:“小子谨记。”

“嗯。”冯道继续往下说,“到现在也没说推行税改的事情,你在京兆就别急着下手。你若愿意听我这个痴顽老子的话,做好三件事就行。”

陈佑态度恭敬道:“尊师之言不敢不听。”

“这第一件事,抚恤民力,不发乱政。”

简单来说就是别乱改规矩。

陈佑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道:“冯师放心。”

冯道打量着陈佑的脸色,见他是真心答应,这才颔首:“第二件事,就是提携贤良。”

陈佑听了,面色古怪:“冯师你才说我被dàn hé结党不冤,还让我提携他人?”

“你小子怎地如此蠢笨!”冯道瞪了一眼陈佑,抬手作势要打,只是两人离得虽不远,却也不是他抬手就能够到的,气哼哼地道:“过来!”

陈佑无奈,起身弯腰朝前一凑。

“啪!”

一巴掌拍在陈佑脑袋上:“你小子怎这般愚钝!”

老小孩老小孩,别看陈佑外表不过二十多岁,但他对老年人的想法也有所感触。不过生理因素是会影响心理状态的,他现在偶尔会有一些恶趣味,但却做不到冯道这般随心所欲不逾矩。

嗯,冯道少年时品行敦厚,到了老年反而经常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来逗乐。

比如有一次他穿了一双新靴子,别人问他花了多少钱,他抬起左脚说九百。那人正巧是个急性子的,回头就骂小吏:为什么我的靴子花了一千八!等那人骂了一会,他才缓缓抬起右脚说:“此亦九百。”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以致于有rén dàn劾他说:宰相如此,何以镇服百僚。【1】

陈佑知道自家老师的性子,自然得配合着。

被冯道在头上敲了一下后,陈佑重又坐回去,听冯道继续说。

“叫你举荐贤良不是叫你结党,你若是不怀私心,谁又能把你怎样?”

不怀私心。

即便真的不怀私心,别人就会相信吗?

反正陈佑不怎么信。

“你别不当回事。”冯道一眼就看穿了陈佑的想法,“你以为我的名声怎么来的?还不是靠的往日积攒下来的人情!”

这话是实话,冯道没有自成一派的学说,又不是那等技艺精湛的技术官,能有这般声望,就是因为有人捧。

别人为什么要捧他?一是因为他没有什么污点——如果刨除这时候人人都有的多朝为臣的话;二是因为受过他的恩惠,比如举荐啥的。

被他举荐的人,捧着他,除了能被视作不忘恩之外,还因为冯道的声望越高,就意味着被他举荐的人越优秀,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

陈佑明白这一点,不由连连点头。

冯道这才接着说:“最后一件事,且不可贪污受贿!”

最后这话有些声严色厉,陈佑心头一凛,连忙答应:“喏!”

“行了,就这样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陈佑沉吟一阵,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临到头了,却说不出口来。

好一会儿,才起身长揖:“小子将远行,还望尊师保重身体。”

冯道带着嫌弃挥手道:“去罢!去罢!老夫身体好着呢,不要你作者小女儿姿态!”

陈佑再揖而起:“小子告退!”

说罢,见冯道没出声,他拱手弯腰退出房间。

而房间内的冯道目光一直看着他消失的门口,好一会儿才掖了掖被角,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第三百六十一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二)

自冯府出来,陈佑先回了趟家。

他这一次准备孤身上任,妻子留在洛阳,反正李明卿过几天就能回来,能照看着点。

至于两个儿子的教育问题,有李疏绮在,问题不大。等过个两年若是还没有回京的苗头,再把孩子接到身边也不迟。

家中行礼早已收拾好,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一遍,陪着妻妾儿子吃完午饭,在李疏绮和南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登上马车,往城外去。

周山书院中还有一群人等着他。

这一次春闱及第的四十多人没有经过吏部试,赵元昌寻了个空闲时间将这些人叫到宫中出题考问,排出名次之后直接就下令授官。

授官的范围有中枢有京外,但书院考中的十二人无一例外都放出京了,其中有两个正巧被分配到京兆。

就连最受重视的进士科及第,第一任官职在京外也很正常。但在有人留京有人出外的情况下,同出一门的十二人全部出外,这就不太正常了。

很显然,这些人是被陈佑连累,他于情于理都要出面。安抚情绪也好,表示歉意也罢,总之不能让书院众人对他失去信心。

很快,马车就到了书院正门之前,陈佑动作利落地下了马车。

现在门口只有守卫,没有学生,陈佑整理衣冠后朝门口守卫点头示意,甩开袖子大踏步走进书院。

书院内此时除了零散走过的仆役外,没有看到任何师生,不出意外的话,一干师生应该都集中在真理堂中。

书院是依山势而建,不能讲究对称,但在小处还是可以对称的,比如整理堂正门和书院正门就在广场的中轴线上。

从书院正门沿着这条中轴线一步一步朝真理堂走去,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在陈佑心中积累。

距离真理堂越来越近,能听到堂内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山长来了”,待陈佑走到门口,堂内已经安静下来。

这时候的真理堂内烛火通明,书院内三百余师生站在讲台前方,目光都放在陈佑身上。

然而陈佑此时的注意力却在讲台上。

讲台中央只有一桌一椅,一个陶瓷杯,一块醒木。

这是他每次讲课时候的标准配置。

深吸一口气,继续迈步向前。

一众师生目光随着陈佑移动,除了呼吸声,没有发出其它声音,整个真理堂内,只能听到陈佑规律而平缓的脚步声。

一路走上讲台,站到桌前,转身,扫视诸人,平静开口:“某乃陈佑。”

“先生安好!”诸人齐齐躬身。

陈佑受了此礼,也微微躬身回礼:“诸君安好。”

直起身来,双手抬起,虚压:“坐。”

一阵座椅移动的声音响起,很快又停息,诸人皆正襟危坐,目光直视陈佑。

看着这些人,陈佑将原本深思熟虑的讲话丢开,嘴唇一抿,心神安定下来,沉着开口道:“首先,恭喜这次春闱及第的十二人。”

说着,他一一念出这十二人的姓名,每念到一个人,此人就会站出来点头示意,众人也会在陈佑的带领下鼓掌以示祝贺。

原本拊掌是为了表示兴奋高兴,在陈佑的带领下,现在书院中表达赞成、祝贺等态度的时候,也多拊掌。

待最后一人坐下,掌声停息,陈佑这才肃容道:“及第乃是喜事,此次诸君皆是外放出京,或为县丞,或为主簿,虽非百里侯,却也都是亲民官。只愿诸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顿了顿,立刻就有那机灵地抬手欲拍,但陈佑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直接就道:“说起来,这一次书院十二人皆出外,让我有些诧异,但之后我想明白了,这十二个人是受了陈某的牵连。什么牵连?疑似结党!”

他右手猛然挥下,吐出杀伤力巨大的那四个字。

环顾神色各异的师生,陈佑朗声道:“《白虎通义》有言:朋者,党也;友者,有也。《礼记》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如此说来,同出一门的诸君,算是一党了!”

他来回走了两步,高声问道:“果真如此吗?我问诸君,陈某往日课上之言,可有反对之人?”

静了一阵,几个零零散散地声音道:“有!”

“有。”陈佑重复一遍,继续问道,“我再问诸君,课余辩论,可有争执不休者?”

这一次回答的人就更多了:“有!”

“也有!”陈佑站定在桌前,目光灼灼,“遍寻古今,可有一党之内意见相左、互不相让之例!”

沉默,长久的沉默。

陈佑话语中这个“党”,非是政党,而是利益团体。根据所涉范围的不同,同一个人或许可以划分到不同的利益团体中,但在某一个利益团体之内,各成员所追求利益必然相同。如若内部意见相左,这个利益团体必然要fēn liè成两个甚至更多个次一级的团体。

没有让大家思考太久,毕竟临时发言,真要细究,总有漏洞,回去之后可以仔细讨论,但现在最好不要让大家注意到。

陈佑一个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总结道:“可见陈某非有结党,诸君也非是陈某之党。某自问心无愧,诸君愧否?”

“我亦无愧!”“我无愧矣!”“吾亦问心无愧!”

一连串的声音响起,陈佑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抬手虚压,示意众人安静。

“某即将赶赴京兆,这为政之学到今天算是结束了。然某为政之路尚在继续,诸君以后是与吾同路也好,异途也罢,切要记得,为官之要,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至于即将出京的十二人,吾也有一言相赠。”

顿了顿,他开口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佑与诸君共勉之!”

说完这话,他径直走下讲台,走到汪弘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平远,书院就交给你了!”

汪弘洋微微欠身:“山长放心。”

陈佑点点头,看了一眼站起来的师生们,最后道:“还望诸位诚心向学,莫要辜负大好时光。陈某就此别过。”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喊道:“山长!我欲跟随山长前往京兆求学!”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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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三)

陈佑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无需他仔细分辨到底是谁说的,因为所有人都看向了同一个人,一个有些窘迫,眉眼之间却露出坚定神情的少年。

看到这少年,陈佑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韩三郎要同我一起去京兆?”

韩三郎,名陶朱,陈府管事韩二柳三子,进入书院学习之后因为表现良好被陈佑选到身边做文书。

“是!”韩陶朱被这么多人注视,原本还有些紧张不安,但听到陈佑的问话之后,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膛,大声道:“学生欲跟随山长学习!”

他的这个选择,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诚然,按照所签订的契约文书,韩陶朱并非是陈家的附庸,而且以他现在的境遇,能否出人头地尚不可知,但家庭情况更上一层楼却近在眼前,好好留在书院学习才是最稳当的做法。

可是别忘了,韩陶朱的出身经历决定了,在外人眼中他天然就站在陈佑这一方,除非彻底背叛给陈佑重重一击,否则“陈系”标签是去不掉了。

从这方面来说,似乎在陈佑面前表现出值得重视和培养的价值才是上上之道。

当然,这是纯粹理性的考虑,现实中很多人考虑事情并不全是从理性出发,情感因素也占很大比例,除了韩陶朱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其中缘由连他自己也无法肯定。

不管怎样,他这样的表现,确实让陈佑有些欣慰。

陈佑没有立马答应下来,而是继续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要说经义算法,我比不上书院里的教授,而且政务繁多,也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教导你,跟在我身边,只怕耽误了你。”

韩陶朱这时候终于镇定下来,他目光坚定地回答:“留在书院学的是为人处世,跟随山长学的却是济世安民,学生驽钝,却也想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陈佑一愣,没想到韩陶朱会是这样一个回答。

随即他收敛笑容,颔首郑重道:“汝之志,吾知矣,吾不才,唯倾囊以授而已。”【1】

这就是同意韩陶朱跟随了。

不等韩陶朱兴奋,离他不远的另一个少年听完两人对话之后,当即也下定决心举起右手喊出声来:“范昌祐亦欲跟随山长!”

范昌祐同韩陶朱一样,也是陈佑在书院里的文书。

他这一声喊,惊醒了不少人,也纷纷开口要跟着陈佑去京兆府。

最终,经过筛选,跟随陈佑前往京兆府的总共有二十人。

除了韩陶朱和范昌祐,其余十八人无不是完成了书院八级的学业,升入九级甚至三舍的学员,这代表他们基础已经打好。

因为临时多了这二十个人,陈佑不得不在书院停留了一晚,以等待众人收拾好行李。

好在这里是在城外,只要他不是一直留在这里不走,就在允许范围之内,否则那些御史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弹劾机会。

“陈长阳离开周山书院朝西边去了。”

翌日,赵普散朝归来刚刚走进府衙,他的幕僚就跑了过来在他耳边小声说出最新收到的消息。

在去年冬天考课结束之后,赵普就卸了侍御史的职事,守河南府尹。凡注官阶卑而拟高则曰“守”,虽然没能参知政事,但任了河南府尹的赵普也算是一只脚迈进了中枢两府。

他担任江陵知府期间招揽的幕僚在上一次去职后或是另寻举主,或是安排到州县,一时半会调不回来,身边这个是江夏青介绍的。

赵普不是傻子,江夏青也不是杨邠那般黯然罢相的处境,给他推荐幕僚,绝对是另有所图。

原本他是本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收下这个幕僚,准备过段时间就寻个借口辞退了,没想到中间遇到点事,就一直留用至今,而且在可以预测到的未来,还会一直留用下去。

原因么,自然是因为考察了赵普四五个月之后,江夏青终于摊牌了。

说摊牌也不太妥当,总之就是把赵普请到家中吃了一餐饭,而后顺理成章地让小女儿露了一面,再提到赵普现在鳏居家中,家里还有子女,总得需要妇人主持后宅云云。

然后,赵普就表达了对江相公的敬仰与敬佩之心,同时谢过相公的关心,只是现在还在服哀,暂不考虑这些事。说到最后,他还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以后要多向江相公请教等。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对,应该是郎有情妾有意也不对,总之,到现在这种情况,就等着赵普齐衰杖期结束,然后开始议婚程序。

都要成为一家人了,未来岳丈推荐的幕僚只要不是那种会惹事的,赵普怎么也得留下来,大不了就当是养了一个闲人。

陈佑离开的消息,只是让赵普脚步顿了顿,片刻之后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次陈佑被贬出京,无非是引起了官家的猜忌。而且江夏青在其中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是没想到会把李明卿招惹回来。

至于陈佑,原先赵普还有一些疑虑,但昨日那番话语传开之后,他就知道,陈佑迟早会回来的。

陈佑走后第三天,枢密副使李明卿归京,即时入宫奏对。次日,制加特进。

这个消息传到陈佑手中时,他已经到了京兆府范围内。

二月二十八,陈佑入住长安城东灞桥驿,遣人入长安通报。

当晚,陈佑在驿馆房间内翻阅刘河送上来的文书。

这些文书都是正常的往来信件,不是收集的情报。

陈佑这次来京兆,只带了刘河,丁骁被留在洛阳,起的是外藩进奏院的作用。至于张昭,他是开封县尉,不好贸然调动,所以还留在汴梁,但张家二郎却进了书院求学,以后可以借着这层关系来运作张昭的职事。

送来的文书没有什么大事,陈佑随便翻了翻就放到一旁。

“钟青昌怎么说?”

“钟家派人传信说钟青昌现在去了河东,现在正在朝京兆赶来,不日就会拜见使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六十三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四)

陈佑点点头,由于他的存在,钟家商队不说遍布全国,至少比较重要的州县都有涉足,在和宋、汉、吴越、燕,甚至吐蕃、辽国、大理等国的交易中都有钟家的身影。

限制钟家发展的主要因素,一个是时间,另一个就是人手太少。不过人手再少也比陈家多,若是陈佑出生在一个大家族,有足够多的族人帮衬,他也不至于要扶持一个外人。

陈佑的仕途遭受重大挫折,很难确认钟家还会不会保持之前的态度。纵然钟家反水对陈佑来说不是不可接受的损失,也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多想无用,钟青昌愿意大老远跑过来,就证明还不想翻脸,到底是个什么态度,过几天就能知道。

而且,陈佑对钟家也不是全无防备,牛三在锦官府可没有光吃饭不干活。

一个还没有强大到能影响整个国家的商人,不可能占据陈佑太多心思,尤其是现在还没到和平的时候,暴力手段总是很管用,而陈佑,向来不惮于使用暴力。

拿起放在左手边的一份文书翻开,一边仔细阅读,一边开口问道:“城内是什么情况?”

城内,指的是长安城。

谈到这个话题,刘河脸色严肃:“城内诸官多有勾连,只是具体谈了什么无法探知。”

“是么。”陈佑没有抬头,语气也没什么变化

刘河点头:“之前安插在京兆府的细作还没能进入官府上层,不过已经有人成为府内大户的心腹,之前传出消息,城中大户似乎对使君有些疑虑。”

“疑虑是正常的。”陈佑阅读文书的速度不快,不时停下来思考一番,连带着说话也慢了许多。

“他们是怕我把在锦官府河南府的做法带到京兆来。”说到这里,陈佑叹了口气,含义不明地感慨道:“我的名声可不是太好啊!”

听到这话,刘河嘴角扯了扯,低下头默然不语。

好在陈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接就问道:“高启有派人联系高良才么?”

高启是高良才的大伯父,原本的永兴节度行军司马,在他的弟弟,也就是高良才父亲死后担任永兴节度都虞候,推举高良才为节度留后,然后率众将官联名上书为高良才请封。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高良才调任河北转运大使,永兴军被废除。

好在朝廷也没有太过苛刻,高启成了京兆府少尹,权知京兆府事。

当初的永兴军除了部分悍将精兵被调入禁军,大部分将校军汉都就地编为京兆府兵和商州州兵,部分校尉甚至转为府县官吏,借着旧日威望,高启在京兆府也算是土皇帝了。

然而,再一次的然而,每一次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次也不例外。陈佑出为京兆府尹,高启“权知京兆府事”的职事就没了,成了一个单纯的少尹不说,头上还多了一个顶头上司。

这事换成谁,都不可能高兴,高启也不例外。再加上他还有个身为高层武将的侄子,很显然将是陈佑在京兆府的大敌,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他架空。

“根据细作传回的消息,在使君调任京兆府的消息抵达长安之后,高启派出过一次信使,目前该是还没收到回信。”

陈佑一路上来的比较快,高良才又远在河北,信件还没传回来也可以理解。

“若有回信,看能不能想办法知道回信的内容。”

“是。”刘河点点头。

想要知道回信内容十分困难,除了从信使眼皮子底下将信拿过来,过段时间再塞回去,还得想法子在不破坏封泥印章的情况下打开书信记录内容。

做到第一点已经很了不起了,想要做到第二点,别说安插在京兆府的细作,就是刘河手下的高手,也很少有人能成功。如果在评估之后认为无法让收信人察觉不到信被拆过,就只能放弃。

“就到这里吧。”陈佑手中文书即将翻阅完毕,“你去把韩陶朱和范昌祐叫来。”

“是。”刘河自椅子上起身,躬身一礼后悄声退出房间。

过不多时,敲门声响起,陈佑也正好看完手中这份文书。

将其合上,抬头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少年先后进入房中:“山长。”

“嗯。”陈佑抬手将文书放到桌前,“你们拿去看看,明天告诉我都看到了什么。”

两少年对视一眼,范昌祐上前一步拿过文书,刚一翻开就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向陈佑:“山长,这?”

“去罢。”陈佑摆摆手,没有解释。

一旁的韩陶朱见范昌祐如此表现,不由心头痒痒,想快些知道那文书到底说了什么。在陈佑下了逐客令之后,他当即道:“那学生告退。”

范昌祐也被他的话惊醒,深吸一口气微微躬身:“学生告退。”

两少年离开房间,关上门朝前走了几步,韩陶朱终于忍不住了,拦住范昌祐的胳膊,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助之,山长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怎么那么”

他还没说完,范昌祐就把那份文书塞到他手里:“你自己看吧。”

韩陶朱手忙脚乱地接住文书,翻开之后也愣住了,几个呼吸之后,他惊诧地抬头看向自己的小伙伴:“这山长”

见他也如此,范昌祐突然笑了:“三郎,山长毕竟是山长,你我还达不到山长的程度,还是不要妄自揣测地比较好。”

“嗯,嗯。”韩陶朱直楞楞地点头。

但他又忍不住问道:“可是,怎么会这么详细?”

“你问我我问谁去!”

范昌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过他脸上很快就充满了兴奋与期待:“山长这是要纳你我为心腹了,可不能叫山长失望!”

这话一出,韩陶朱立刻反应过来:“对!对!”

话音未落,他就拉着范昌祐快步朝住处走去:“我们赶快回去仔细看看!今晚不睡觉也要弄明白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没错,他二人拿到的乃是一份名单,名单中是京兆府一干官吏的信息,受限于细作的能力,有些人的信息比较详细,有些人的信息却十分简单。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聊人生,寻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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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穷且益坚志不坠(五)

正如范昌祐所言,陈佑的确是准备把他们二人当做心腹来培养。

这两人,一个是从锦官府开试一直跟着书院学习,另一个本就是出身陈府,这一次陈佑被贬官也都跟了过来。若是这样的人都不可信,陈佑还是早点息了种种心思比较好。

翌日卯正二刻,长安城东十里亭,京兆府、军文武,长安万年两县官吏,基本上都到了这里,他们要在这里迎接新任府尹陈佑。

万年令李柯袖手坐在自己的驴车之上,神情冷淡地看着那一众三五成**谈的官员。

他是永兴军撤销之后从外地调来的官员,府衙和两县就他一人是外来的,其余人要么是原永兴军辖下文武,要么是本地大族子弟,同他这个外乡人格格不入。

他现在就指望着陈府尹过来,会不会让他的处境好一点,毕竟府尹想要掌控府境,也得依靠府县官员。相比于那些抱团的本地派和永兴派,显然他这个外乡人更忠心。

打量着那群人,李柯其实对陈佑能否破局,信心也不是很充足。

本地派全都到了,他们大多都是永兴军废置之后才入仕的,因着有朝廷在,这才干抱成一团同永兴派争一争。现在代表朝廷而来的第三方势力,陈佑陈府尹初到,他们不想一上来就同新府尹站到对立面。

陈佑被贬官出来,或许不好对付高启,但在朝中暂无后台的本地派却要容易下手。

而永兴派,有人没到。

一眼能看出没来的就是少尹高启,另外还有京兆府录事参军事梁关山、京兆府兵曹参军事薛盛、长安县丞王猛虎等三人未到。

这是要给新府尹一个下马威啊!【1】

眼看快到辰初,从城内延伸出来的官道上来了两辆马车,打头的一辆马车上插着高少尹的旗子。

见此,便是李柯也不得不下车,同一众官吏一齐迎接高启。

马车很快停下,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老者在仆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不等众人行礼,就开口问道:“陈使君到何处了?”

京兆府户曹参军事麦保福叉手道:“回禀高公,暂无陈使君消息。”

他话音刚落,东边官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就听人高声喊道:“陈使君已至长乐坡!”

长乐坡在浐水之西,距十里亭不到三里,也就是说陈佑很快就要到了。

高启扫视众人,沉声道:“随我迎接陈使君。”

众皆应诺。

站在人群中,李柯突然感觉浑身发冷。

跟在高启后面的那辆马车属于录事参军事梁关山,此时陈府尹即将抵达,而薛盛和王猛虎却还没来。

第一次见面就要掰腕子了么?

不提十里亭这边众官吏,那边陈佑的车队已经到了长乐坡。

长乐坡因为在浐水西边,以前的名字叫做浐阪,后来隋文帝杨坚认为“阪”字中有“反”,嫌这个名字不吉利,就改成了长乐坡。汉更始帝墓就在长乐坡上,也算是一个怀古的去处。

陈佑现在没有心思怀古,刚刚刘河来禀报,说府衙司兵薛盛和长安丞王猛虎仍未出门,十之**是不会出现在十里亭了。

一个也就算了,便是诈称抱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子上还算过得去。但同时有两个人重病无法出门,尤其是这两个人前一天还活蹦乱跳地出现在府衙县衙,这是打一巴掌还朝脸上吐了口唾沫!

前者虽然有些丢面子,但暂且忍下也没什么。而后者,若陈佑没什么反应,基本上不要想能在京兆府做出什么事情了。

今早出发之前,范昌祐、韩陶朱二人将比对名单分析的结果呈递给了陈佑,结合没拿给他们看的另一沓情报,陈佑对京兆府诸官的了解甚至要超过高启。

说到底,还得在人身上下功夫。

长乐坡很快被抛在身后,十里亭近在眼前。

此时,以高启为首的一干人等袖手立在道左亭前,静静等待陈佑抵达。

前头的骑手越过十里亭,到陈佑所乘马车来到十里亭前时,整支车队一齐停下。

一阵人喊马嘶之后,陈佑掀开障尘,走下马车站定。

他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高启,高启也看着他。

对视少顷,高启双手抱拳,带领诸官做揖道:“恭迎陈使君!”

在场没有同陈佑平级的,陈佑受了此礼,微微点头以示回礼:“劳烦诸君出城相迎,且去府衙。”

高启收手而立,点头道:“便听陈使君所言。”

他说这话时,有人已经再揖答应下来,有人却是等着他说完再答应,甚至还有那等到一半才想起来的,总之乱成一团。

这等场景,陈佑尽收眼底,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回身坐进马车。

而高启则是待陈佑放下障尘之后,面无表情扫视诸人,之后才上车跟在陈佑后面朝长安城驶去。

一路进了府衙,在正厅按照次序坐下,陈佑笑着看向坐在左首第一位的高启道:“高少尹不为我介绍一下诸官么?”

高启也回以笑脸:“正要如此。”

说着,他指向坐在他下手的两位县令:“这位是长安令韦三桥,而这位则是万年令李柯,这两位皆有强项之名,可谓良吏。”

“不敢当少尹称赞。”“少尹过誉了。”

高启话音刚落,李柯、韦三桥同时开口。

所谓强项令,那是对上级强硬,从前是高启自己,但现在的上级,那就是陈佑了,他们可不想一上来就让陈佑留下坏印象。

两人对视一眼,韦三桥先开口道“我与李县令不过为政以严罢了,当不得少尹夸赞。”

陈佑呵呵笑道:“两位行事某也有所耳闻,确可为良吏。”

说着,他转向高启。

高启笑了笑,介绍完两个县令之后,他从录事参军事梁关山起,从高至低一一介绍来。

待最后一个万年县尉说完,陈佑眸光闪动,好似不知一般问道:“这兵曹参军事何长安县丞可是空缺?若真如此,还需尽快选人补上才是。”

高启就等着这句话呢!

听到陈佑问话,他拱手肃容道:“好叫陈使君知晓,府衙司兵乃是薛盛,长安丞是王猛虎,皆是今日卧病在床,致使无法出迎陈使君。”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一)

高启出招了!

李柯精神一震,定定的看着陈佑,看他如何应对。

陈佑坐在主位上,堂内众人神情一览无余。

在他来之前,高启权知府事,京兆府大体上分为永兴派和本地派,高启本人偏向永兴派,但总体还是维持双方平衡。在陈佑来了之后,根本不需要多说,少尹高启自动成为永兴派的领头人。

说是两派,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分明,毕竟永兴军镇守京兆和商州,节镇内本就有本地人。

比如士曹参军事韦棁,出身京兆韦氏,与长安令韦三桥乃是同族,之前在节度使幕府中任职,同高启比较亲近,算是永兴派。但若高启要对韦氏动手,难道他会坐视不理?

而且永兴军内有亲疏远近,京兆府各县也都有县内大族,面对外来威胁时可能会抱团,一旦没有威胁,很快自己就有矛盾了。

陈佑要做的就是等待——如果不是面对眼下这种情况的话。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注视下,陈佑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竟如此严重么?”

“的确如此严重。”高启神情严肃,好似那两人已经生命垂危一般,“若非不能起身,薛司兵和王县丞哪怕是拖着病体也会去迎接陈使君的。”

“如此。”陈佑也变得严肃起来,“便让他二人在家中好生修养罢。”

这话一出,堂内众人似乎一下子泄气了。

只是陈佑还没停下,他扫视众人,语重心长地道:“如今春夏之交,时疫多发,诸君也须小心谨慎才是。薛司兵、王县丞既然重病,诸位若要探视,也得做好防范。至于两位的职事”

说到这里,他一阵沉吟。

而底下众人更是头晕目眩,没想到陈府尹直接就把那两人判成会传染的瘟疫,趁机停了二人的职事。

高少尹会同意么?

虽然故作沉吟,但陈佑也在注意着堂下众人的表现,能够发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高启身上。

那高启也不知在考虑什么,过了一阵才准备开口。

一直注意着他的陈佑立刻看向他,不论他是准备赞同还是反对,陈佑都不准备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就做了决定:“就让参军事安岳文权守兵曹事,参军事娄半夏权兼长安丞,高少尹以为如何?”

高启愣住了,其余人也愣住了。

紧接着,反应过来的安岳文和娄半夏既期待又紧张地看着高启。

而高启此时也是心中烦乱,无它,这两人算起来都属于永兴派。但安岳文同薛盛关系不太好,而娄半夏同王猛虎倒是还行,可他和韦三桥关系也不错。

他这边没立马给出答案,陈佑不可能一直等着他考虑清楚。

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陈佑朝安岳文和娄半夏微微颔首:“两位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要多忙碌些了。”

两人没得到高启的首肯,有些心中惴惴,但能从参军事到具体担起某一职事,诱惑是在有些大。

安慰着自己这只是替同僚分担任务,自己还是忠于高少尹的,安岳文起身抱拳道:“使君放心!”

有了安岳文带头,娄半夏也没有再犹豫,也起身应下。然而他坐下的时候,却看到高启意义不明的目光,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直到这时,高启才冷着脸道:“你二人好好做事,莫要出岔子。”

“是!是!”

诸事议定,陈佑的目的也达到了,当下让大家都散了,但高启刚刚起身,陈佑就把他叫住:“高少尹留步,我还有事要同少尹相商。”

高启闻言,眉头微蹙,随即舒展,朝陈佑点点头,安坐如故。

见高启留了下来,原本想要同陈佑私下交谈的李柯略一踟蹰,最终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这番表现,陈佑看得是清清楚楚,也能猜到他是想投靠。

不过陈佑不着急,京兆府十多个县,一个在自己县里都抓不住权力的县令,真不是那么重要。

既然高启在他下车伊始就下手了,那他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受着,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挑动永兴派、本地派内部斗起来,他这个外来的府尹作壁上观就好。

等各自内部斗到火起,那时候才该他出来收拾残局、招揽人心。在此之前,得想办法拖住高启,免得被高启凭借个人威望强压下内部斗争。

待人都走完,早就等在外面的韩陶朱立刻吩咐仆下端上茶汤。

除了茶汤,还有果脯蜜饯糕点之类的,而且不是一齐端上去,而是一个下去,另一个接上,就这样愣是耗费了半盏茶功夫。

这也是进城之后陈佑的嘱咐,总之是尽量拖时间,好让安、娄二人多想想。毕竟,权位动人心,既然之前能说服自己接下差事,那在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就会劝自己把这差事牢牢握在手里。

更何况安岳文之前还和薛盛有矛盾,只要高启没有第一时间敲打他,让他起了心思之后再想打消,那可就难咯!

这,就是人性。

招呼高启喝茶吃糕点,如此这般又耗了一段时间,陈佑这才开口:“高少尹,不瞒你说,陈某对京兆府不了解,这日后还得依仗少尹多多帮衬。”

高启呵呵笑道:“陈使君过谦了,京兆府还得是陈使君做主。”

陈佑能感觉到高启现在十分警惕,当下知道多说无用,只得转开话题:“对了,我这刚来,对府里面情况也不清楚,还要劳烦少尹遣两个医学生为薛盛、王猛虎诊治一番。”

说到这里,他一脸感慨:“我知道有些人心忧国事,分明病重却故作无事操劳如故,最后却猝然长逝。别人我管不了,可薛、王二人既为我僚属,则我断不能容他二人如此不惜己身。”

他一脸诚恳地看向高启:“高少尹切要叫他二人好生修整,不可逞强。”

这是堵住两人“即刻痊愈”的路子,即便他们没病,陈佑也会让他们“有病”。

若高启与他同品,陈佑绝对不会这么说,而要另想法子。可谁让高启不如他呢?

陈佑说完,高启也只得应下,至于会不会有其它动作,那就不可知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二)

之后又东拉西扯,拉着高启谈了两刻钟,陈佑才放他离去。

高启刚离开,陈佑就唤来等在门外的韩陶朱:“去把安岳文和娄半夏叫来。”

少尹书厅,高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感觉,让薛盛王猛虎称病,有些失策。

也是他当时犹豫了,若不让陈佑提出选人担起薛、王职事的话题,说不得明日就可以让两人“痊愈”,也能叫人看清陈佑的软弱与无能。

可以想见,只要安、娄二人担起职事一段时间,以后再想让他们放下,极有可能生出嫌隙。

所以,要不要让薛、王病愈?

高启不由眉头皱起,他又想到了陈佑之前说的话,担心陈佑是不是准备了什么后手。在没想明白之前,他不敢乱来。

长出一口气,也没睁眼,就这么吩咐道:“叫安岳文、娄半夏过来。”

“是。”令史的脚步声远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那令史重又回来了:“高公,我去的时候,安参军和娄参军都已经被陈使君叫过去了。”

高启猛然睁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令史,直看得他惴惴不安,才低垂眼帘,无奈地挥手:“算了,你去看着,他们一出来立刻带过来。”

令史答应一声,退出书厅。

而在正堂上,陈佑满脸和煦的笑容,用温和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缓缓道:“薛司兵和王县丞这一病,也不知何时才能好,你等定要好好做事,莫要让他二人,莫要让高少尹和我忧心。我对你等期望甚高,若是做得不差,自有你等位置。”

安岳文和娄半夏此时是坐立不安,既想冷淡一些,但听到陈佑的话,又禁不住有些激动,表现出来的就是十分纠结甚至前后矛盾的态度。

陈佑恍若未知,继续道:“兵曹要管府兵,安参军之前有接触过兵事么?”

京兆府兵曹管府兵是真的管,京兆府府兵没有设校尉,直接由兵曹参军事指挥,是以陈佑有此一问。

当然了,安岳文的具体情况,陈佑知道个七七八八,否则也不会挑他出来了。之所以这么问,只是因为演戏要演全套。

果然,安岳文没有生疑,微微低头恭敬道:“回禀使君,我也曾跟着节使当过营副的,定然不会出漏子。”

“原来如此。”陈佑点点头,“若有不谐,自有高少尹和我为你撑腰,放开手去做。”

说完,他又转向娄半夏:“娄参军在长安县也当尽心,无须多想其它,日后不论是留在县里还是回到府衙,都可商量。”

两人脸上表情精彩万分,憋了一阵才一齐拱手道:“多谢使君!”

“嗯。就这样,你们先去忙吧,有了新职事,早些熟悉也是好事。”

“在下告退。”两人起身告辞离去。

陈佑收敛笑容,端起愣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现在的优势就是信息不对称,他对京兆府这些人知之甚详,但京兆府包括高启在内,也就只能知道他那些脸谱化的标签。比如“强势”、“有背景”、“得圣眷”、“好大喜功”等等,而具体行事风格,这些人却不知道。

这也算是另类的敌在明我在暗吧。

安岳文、娄半夏刚出正堂,就被高启的令史请了过去。

原本还没啥,但同陈佑谈了一次之后,两人也有了更高的追求,正要大展宏图呢!现在突然被高启叫过去,再联想到之前议事之时高启的沉默与冷淡,顿时心中纷乱如麻,时不时对视几眼,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在忐忑不安中进了书厅,只是被五十多岁的高启看了一眼,就觉得有万钧重担压在了肩上,转瞬之间只觉汗流浃背。安岳文还好,毕竟行伍出身,只是耷眉垂首。而娄半夏则忍不住弯腰驼背,估计要不是地点不合适,他甚至会拜下。

“坐吧。”

见两人坐到了令史搬来的椅子上,高启威严满满地道:“既然让你们临时兼了职事,那就不要想其它那些有的没的,保持平稳最重要。跟了老夫,你们的功劳苦劳,老夫都看在眼里,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由于迟了一步被陈佑抢先,在不知道陈佑说了什么的情况下,他最终还是选择先安抚住眼前的两人,至于薛、王,只能在其它方面补偿了。

有职事的不能闹到离心离德,因为自己的失误而丢了职事的更要给好补偿,以免叫下属寒心。

不出所料,听到他的话,安、娄二人立刻明白高少尹也是支持自己的,顿时面露喜色,忙不迭拍胸脯表忠心,同在陈佑面前完全是两样。

之后高启又仔细叮嘱道:“在兵曹、长安县,原先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不懂的、拿不准的就去问薛、王,莫要随意行事。”

“高公放心,我等都晓得。”两人连忙表态。

高启点点头:“你二人我还是相信的。”

说是相信,其实还是不放心,就怕这两个一上去就改规矩,叫薛、王二人产生被放弃、人走茶凉的感觉。

叮嘱了又叮嘱,高启终于让两人离开。

直到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来陈佑的嘱托,又叫来令史吩咐道:“找几个可信的医学生去给薛司兵他们两个看一看,到时候回报给陈使君。”

令史连忙应下,匆匆离去。

屋内无人,高启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今早之前,他认为陈佑在京兆府毫无优势——手下无人可供驱使,对京兆府情况也不熟悉——只要趁着陈佑没反应过来当头一击,定能压下这条过江龙。

到现在他才明白,陈佑手下无人,说是劣势,但却让人无从下手。而他高启旧部充塞府县,露出的破绽也就更多。

优劣对比,存乎一心,就看怎么去利用。

被动应对绝对不行,必须主动出击占据先手。

得想办法让陈佑有事做,做事,就有出错的可能,少做少错,多做多错。

高启眉头越皱越紧,如今乃是季春时节,春耕已经结束,离收夏税还早,有什么事情属于出力不讨好的类型呢?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三)

正如之前所说,陈佑目前的打算就是挑起内斗,然后作壁上观。

粗俗一点地说,那就是只管挖坑不管填。

所以当万年令李柯上门拜访的时候,陈佑只是宽慰他一番,什么实质性的举动都没有,叫李柯失望无比。

送走李柯之后,陈佑在自己的新书房里面转了一圈。

这个书房不大,长宽皆不过两丈,坐北朝南,南面开门,东面开窗,西北各立着一排书架。

此时只有靠着北墙的书架上摆着一些常见书册,书架前方是一套香樟木的桌椅,桌上笔墨纸砚、香薰烛台等一应俱全。靠门处则是四把两两相对的椅子,以及两张木几。

整理完书架上寥寥无几的书册,陈佑站在书架之前,右手扶着椅背,扭头透过窗户看向屋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这里,将是他未来几年呆的时间最多的地方。

从离开洛阳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数年不得回京的准备。

他很清楚,一开始赵元昌只是出于皇帝的本能想要削减陈佑的实力,好让他能在控制之内。所以,他没有做出什么反对的举动,而是好好配合。反正只要留在中枢,政事堂中迟早有他的位置。

但后来及第四十多人,陈佑的书院就占了十二个,这让赵元昌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御史就开始弹劾了,于是赵元昌就没再把弹劾奏章留中了,于是陈佑就被贬出京了。

但陈佑也很委屈啊!

其他那些人在明法、明算等科水平不及书院师生,难道还怪书院教得太好了?天底下没这么个道理吧!

然而,就因为这个理由,陈佑来了京兆府。

好在他之前配合的态度起了作用,赵元昌只是把那些及第的学生打发出京,而没有直接论罪下狱。若是像明初南北榜案那般直接把及第考生砍了,那才真的是冤都没地方去喊。

事实上,赵元昌依然信重陈佑,但身为帝王,他绝不会放任陈佑在朝堂上迅速发展自己的势力。

不同于目前普遍的利益勾结,师生关系要亲密许多,不然日后也不会出现什么座师、房师了。也因此,陈佑出京之前就有心理准备:至少得等个两三年,以后书院及第比例没那么高,已经及第为官的学生同他之间也没有太多紧密的联系,那时候赵元昌才有可能将他调回中枢。

当然了,陈佑要回中枢,估计李明卿就得出京。

女婿相当于半子,尤其是陈佑没有亲族,同岳丈李明卿更加亲近,不论是为了避嫌还是其它,都不可能让翁婿两人同朝为相。

就像当初牛李党争的李党领袖李德裕,当年他父亲李吉甫入朝为相,他不过**品,却也一直不得入京,而“累辟诸府从事”。

不管怎样,这一次陈佑恍若初醒。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关系再好,他也是皇帝。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着玩的。

可他并不准备就此放弃,他想要做的事情,一个人是做不了的,必须有无数的同志一齐努力,才有可能完成一二。

要想得到志同而道合的同志,他必须将自己知识、思想传播出去,让别人去学习却理解,才有可能会认同。

光是这样还不行,还得让这些人进入官场,成为他的助力。而这,恰恰是皇帝所不愿意看到的。

陈佑扶着椅背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捏住,他心里并不平静。

平稳的脚步声传来,陈佑收回思绪,坐到椅子上。

刚坐下,刘河迈步走进书房,叉手行礼。

看刘河面色,陈佑猜测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发生何事?”

刘河双手抱拳停在头顶,弯腰垂首道:“不敢瞒使君,仆未能完成使君吩咐,还请使君降罪。”

陈佑这才恍然。

还是在进城之后,他吩咐刘河安排人在薛盛、王猛虎面前挑拨几句,甚至不需要明言,只要让他二人心中起疑就好。

只不过听刘河这么说,显然是没成功。

不过陈佑也只是多管齐下以求万全,没能成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当即道:“此事非是要紧,未完成就未完成吧,坐下说话。”

“多谢使君!”刘河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陈佑略一沉吟,开口问道:“是因何而败?”

“因此前没料到使君将来京兆,是以这诸曹参军事以及县衙诸官家中就没想安插眼线。如今骤然要行事,一时之间实在是无法完成。”【1】

这还真怪不了刘河,这就是一个情报工作重点方向的问题。在陈佑没来京兆府之前,顶天了在府衙或者高启府上安插一二细作,往下到诸曹参军事何县衙诸官,实在没这个必要。

平常打探消息,主要靠拉关系闲聊套话之类的。

但这时候竟然连在薛、王面前说话的仆役女使都没办法拉上关系,只能说运气不好。

“这事就算了。”陈佑轻轻摇头,把这事抛在脑后,“你去查一下,京兆府内有没有山贼盗匪之类的,想法子送安岳文一场功劳。”

“是。”刘河应下,这个任务可不能再失败了。

“过两天我要去蓝田县走一走,明天晚上之前把蓝田县的具体情况都送过来。”陈佑食指敲击着桌面。

不仅仅是长安城内,整个京兆府,都将是他和高启斗法的场地,去蓝田,就是为了寻找新的进攻机会。

如果时间允许,他准备把京兆府十数个县都走一遍,像之前在锦官府、河南府做的那样。

在同一天,嘉定四年春闱进士科及第的吕云帆也上任了。

吕云帆是眉州人士,孟蜀之时两次应试不第。后来陈佑在锦官府开试,他听说之后又从眉州赶往锦官,路上被山贼劫了去,好在这伙山贼对读书人还算优待,他帮山贼理清账目、选定前路之后,好说歹说总算被礼送出寨。

然而等他赶到锦官府的时候,报名早已截止,都快考试了,无奈之下只好应聘进入泽润书院。书院北迁时他也一同跟来,成了经学院的教授。今年的这场科举,他是进士科第二名,得授正八品下征事郎。

然后,就来蓝田县做县丞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六十八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四)

这还算好的了,同他一起来京兆府的另一个人叫白茅,明算科头名,授正九品上儒林郎,现在是咸阳县主簿。

现在每一科什么名次该授什么等级的官职没有具体规定,或者说,唐时的规矩已经废弛,新规矩还没确立,授是什么官全看官家心情。显然,在赵元昌看来,明算科比不上进士科。

准确地说,现在提起科举,人们说的都是“进士及诸科”,进士科是毋庸置疑的优势科目,就跟唐初的秀才科一般。

即便这年头有比科举更好的出仕途径,但进士科第二依然是一个值得夸耀的荣誉。

进士及第的他来蓝田县任县丞十分正常,他原本还准备大干一场,早日出入州府回归中枢,直到他听说书院十二人全部出京。再之后书院山长陈佑也因被弹劾结党而贬官,吓得吕云帆以为自己仕途就要止步于此。

好在陈佑没出事,他们这些“陈佑党人”也没被特别对待,跟着陈佑一路西行而来,他也渐渐放心。

正如他之前所想,他要在蓝田县大干一场,所以,需要配合陈山长压下蓝田县境内的地头蛇。

他当然可以不配合,得益于陈佑离京之前在书院的那番讲话,他若是因为施政而与陈佑起了争执,反而会被人们所赞扬。

同样的,如果他出了事被陈佑铁腕拿下,陈佑在京兆府对付其他人就有了天然的正义,甚至能更快地返回洛阳也说不准。

这是一个囚徒困境,选择不合作,会获得更大收益。但若两个人同时刺对方一刀,却会让人产生“内斗”的观感,说得粗俗一点就是狗咬狗、窝里斗。

吕云帆选择了配合陈佑,他相信,如果陈佑不希望书院人心涣散的话,绝对不会主动坑害他。他选择错误的几率,取决于陈佑到底有多么看重书院。

而且,蓝田县令、主簿、县尉态度很好,县衙僚属佐史也都说着好话奉承着,吕云帆觉得,似乎也没有山长说得那么困难嘛!

蓝田县身为唐王朝的幾县,即便现在没有从前的政治地位了,但当初府衙的建筑却保留下来,县丞也能有一间单独的书厅。

此时吕云帆坐在书厅的椅子上,只觉得雄心壮志在胸膛中激荡。

虽然县衙建筑已经老化,虽然桌椅书架露出斑驳,虽然有种种不便之处,但这是属于他这个蓝田县第二人的书厅。

一墙之隔的县令书厅中,蓝田令马河清看完手中书信,轻叹一声:“这新来的县丞也不让人安生。”

县尉赵大有就坐在他对面,闻言露出憨笑:“哥哥你说一声,俺大有马上就能叫他安生下来!”

“就知道打打杀杀!”马河清痛心疾首道,“咱们都是文官了,做事就要按照文官的规矩来,别动不动就动手!”

“那是哥哥你,俺可还带着兵呢!”

赵大有难得顶撞一次,倒把马河清气笑了:“就你手底下那五十几个人?算了算了,总之你安排人把那个吕云帆看好了,别让他乱来。”

赵大有毕竟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这些小事没必要太过苛责。

将赵大有打发走,马河清陷入了沉思。

高启派人送来信,让他尽快弄清楚吕云帆和陈佑的关系怎样,是不是可以利用吕云帆牵扯到陈佑身上。

这让他头疼万分。

这要怎么查?直接去问吕云帆么?人家会这么傻地直接告诉你?

很显然,这件事要是做不好,绝对会被高启找机会换掉。典型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马河清正烦着,吕云帆敲门进来了。

只见他面带喜色快步走到桌前,语气急促地说道:“明府!使君要来蓝田巡视,我们要早些做准备啊!”

“嗯,你说得对。等等!”

刚应和一句,马河清突然愣住了,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撑着桌面仔细看着面前的吕云帆:“你说的是‘使君’?陈佑陈使君?”

“除了陈使君还能有谁?”吕云帆反问一句。

“你说得对,只有陈使君。”马河清在脸上挤出笑容,“这迎接陈使君的事就交给吕县丞了。”

吕云帆在政事上有些幼稚不假,但不代表他傻,否则也不能从贼窝里面安然出来。

他见马河清如此作态,立刻明白自己有哪个地方做错了,当即收敛笑容道:“明府毕竟是一县之主,此事当以明府为主。”

“也可。”马河清直接就点头了,倒让吕云帆忐忑起来。

强忍着心中不安,吕云帆回到自己书厅,来回踱步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而马河清则一边写信给高启,一边摇头叹道:“这来得太容易反而叫人心虚。”

是的,吕云帆对陈佑即将来巡视表现出的热切与兴奋,已经表明他的态度,马河清的任务就这么完成了。

长安城内,陈佑沿着潏水漫步,他身侧跟着的是京兆府功曹参军事田从善和法曹参军事金长顺。

这两人分属永兴派和本地派,但田从善出身京兆大姓田氏,原本就同金长顺相识,但也仅限于相识罢了。

陈佑是府尹,理论上整个府衙,除了少尹高启之外,其余人等都算他的幕僚,想换就能换。但实际上不可能那么简单。

高启虽出于行伍,但选人用人也自有一番心得,可以说府衙诸官实际上是本土势力和外来势力形成了一个平衡。

陈佑想要打破旧平衡,建立以他自己为中心的新平衡,有些困难。

“田司功,京兆府当前考课情况如何?”

谈了一阵潏水风光,陈佑突然开口询问政务。

田从善稍一思忖,回答道:“好叫使君知晓,京兆府现在是一岁一考,每年冬十月到十二月是考课的时间。”

“哦?”陈佑没有回头看他,“你给我说说,去年考课的结果怎么样。”

“是。”田从善先答应下来,之后才考虑该怎么回答。

陈佑没有催促他,一行人就这么沉默地向前走。

没过多久,田从善十分谨慎地开口:“去年冬考课分为府衙和外县,功曹只负责府衙和长安、万年两县,其余诸县有各县录事负责”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五)

听完田从善的介绍,一行人已经穿过朱雀大街,走进了开化坊。

望着路边遗留的坊墙痕迹,陈佑没有点评考课成绩,而是问道:“田司功是京兆人氏吧?有去过其它地方么?”

“是。我与金司法都是本地人,少时曾游历过河中,之后就一直在京兆了。”

“原来如此。”陈佑微微点头,“金司法呢?”

沉默了大半天的金长顺一直防备着,此时听到陈佑问话,毫不滞涩地回答:“好叫使君知晓,我自小就在京兆,未曾游历他处。”

“嗯,京兆之外大好世界,远不是一个京兆府所能比的。”陈佑意有所指,“我当年若是只想着在锦官府当一个县令、参军,也不可能有现在的职权。”

说到这里,陈佑突然笑起来:“瞧我,教书时间长了,就喜欢说教了。我的话呢,你们愿意听那就听着,不愿意听就当没听到,人各有志嘛!不过我跟韦县令也是这么说的,人啊,千万不能故步自封,你们说对不对?”

不等若有所思地两个人回神应和,他又爽朗地笑出声:“哈哈!扯远了、扯远了!说回眼前,我看金司法久在京兆,放在法曹有些屈才了。”

说着,他看向田从善,收敛笑容指点着田从善:“这也是你们功曹的职事,要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样才能更好的发挥作用。你这个司功,任重道远啊!”

被他这么一说,金长顺、田从善一个说着“不敢当使君夸赞”,另一个则连连说“使君放心”。

薛盛家中,京兆府录事参军事梁关山带着两个医学生来给薛盛诊治。

这两个医学生没能见到薛盛,早就收到招呼的薛家人奉上财物将两人请到客厅去喝茶,而梁关山则在书房见到了薛盛。

说是书房,其实没有几本书,反而摆着一排兵器,房间也比较大,更像是一个练功房。

梁关山走进书房的时候,薛盛只穿着一条犊鼻裤用温水擦拭身体,看起来健康无比。

见梁关山进来,他瓮声瓮气地开口:“七哥,你怎么来了?”

“我要不来,你这心气能顺了?”

梁关山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拉过一条板凳坐在墙边。

薛盛听了他的话,脸上更是不服,手中布巾直接摔进木盆,哗啦一声溅了一地地水。

“我是不顺!七哥你来了我也这么说!”

他双手挥舞,神情激动地喊道:“叫我称病是他高千里的主意!好,我同意了!之后呢?七哥!我薛小乙跟着你,跟着老节使,拼了命才得来的职事,就因为他高千里的一句话丢了!丢给那个安婆娘了!”

梁关山双手抱在胸口靠墙,冷眼看着他,也不出声打断,就这样任他发泄。

薛盛吼了一阵,见梁关山不理他,气势一下子低了下来,目光有些躲闪地看向梁关山,带着些委屈道:“七哥你倒是讲句话啊!”

“我的话都给你讲完了,你叫我讲什么?”

刺了薛盛一句,见他垂首不语,梁关山才叹了口气劝道:“你说这些,我都理解。但现在毕竟不是老节使在的时候了,我们兄弟几个,就你我二人留在长安,你以为我不想护着你?”

“七哥,你知道我我不是怪你。”薛盛突然有些紧张,急忙解释,“我就是心里面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怪我。但你不舒服,我就能舒服了?”

梁关山站了起来,压低嗓门道:“别看你手里面有府兵,只要不想造反,就还得听他高千里、陈将明的!”

薛盛闻言,脸上落寞:“现在府兵已经不是我的了。”

“谁说不是你的?兵曹参军事不还是你薛小乙?”梁关山走到薛盛面前,“那安岳文只不过是临时的,府兵里面至少有一半是你我带过的兵,你还怕他夺了权去?”

听到这话,薛盛眼睛亮了,挺起腰背,把胸膛拍得啪啪响:“七哥你放心,我定叫那安婆娘不好过!”

梁关山瞪了他一眼:“别整天叫人家安婆娘!高少尹说了,他保证安岳文不会动你的人,你也别叫安岳文难堪。等你‘病好了’,这府兵还是你的!”

见薛盛没有反驳,他松了口气,拍了拍薛盛的肩膀:“你就当是得了假,这些日子就好好歇一歇,有七哥在,还能亏了你不成?”

薛盛略一犹豫,恨恨点头道:“我听七哥的!”

与此同时,洛阳高宅,高启和韦三桥相对而坐,一旁作陪的是京兆府士曹参军事韦棁。

韦三桥和韦棁虽然同出京兆韦氏,但当初韦氏本家在黄巢逃离长安之前受损严重,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韦氏各支之间的联系也没那么紧密了,两人属于出了五服的远亲,关系平平。

但再怎么关系平平,那也是同出一族,现在还常一同祭祖,真要有事一个都躲不开。

“想来延秋你也知道陈使君在锦官洛阳所做之事,不论你我,肯定都不愿这等事在京兆府再演。”高启神情轻松,就好似谈的是今晚吃什么一般,“某以为京兆府不能乱,延秋怎么看?”

韦三桥看着酒盏,缓缓道:“我这长安令,自然是使君和少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至于使君要怎么做,那就不是我一个小小县令能插嘴的了。”

高启看了一眼韦棁,韦棁立马开口道:“延秋兄何必自谦,以兄长之能,韦氏族长也能做得,这京兆诸事,怎能绕过兄长?”

这是要支持他小宗入大宗?

韦三桥眸光闪动,认真地看着高启和韦棁。

不得不说,这对出身贫寒的韦三桥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但韦氏已经败落,他韦三桥目前是韦氏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区区一个韦氏宗主还不足以让他站出来。

思忖一阵,他最终开口道:“虽然这么说,但陈使君毕竟是陈使君,听说李副枢已经回了洛阳。”

“这也没什么。”高启呵呵笑道,“北面粮运有吾侄拙之总领,现无战事,李副枢回京也是正常。”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六)

意思十分清楚:别看陈佑有一个枢密副使撑腰,我侄子那也是总领一方的大将!

至于这个“总领一方的大将”成色怎样,韦三桥并不清楚,但看高启自信的样子,即便比枢密副使差,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吧?

心中快速权衡,韦三桥露出诚恳的神色:“高将军乃是老节使之子,担此重任实属正常。就如高公久在京兆,京兆府务自然该多问问高公。”

高启呵呵一笑:“也不能这么说,你我之辈,都是京兆人么,都要出力!”

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然而送走两名韦氏子之后,回到自家书房的高启脸色沉了下来。

原先他权知府事的时候,韦三桥不说多么恭顺,至少不敢像今天这样同他分庭抗礼。

可一旦他亲自下场相争,韦三桥的态度立刻就变了,两人不再是主与从的关系,在京兆府尹之下,两人是平等的。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不舒服,但高启却无可奈何。除非他跟陈佑在河南府一般,除了少尹之外另有三品职事,甚至在名义上掌握一府兵权,那时候能同他相争的就是陈佑这个府尹,而不是其他人。

高启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从一册书本中抽出一张写满了姓名的纸,提笔在“韦三桥”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夜幕降临,早就准备好的接风宴会照常开始。

在宴会上,陈佑见到了几个早上出现在城外十里亭的熟面孔,他们都是出自京兆当地大族。

不过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所谓大族,同以前完全不能比,就连同时期的江南蜀地家族,也远好过这些人。

怎么说呢,连年战争对民生破坏十分严重,但无形中也促进了社会阶层的流动与更替。中原地区战乱频繁,地方家族想要发展壮大比较困难。而江南和蜀地,相比中原要平静许多,地方上的大户和朝中重臣有时间来发展自己的家族势力。

只不过,中原地区的大族,除了政治上配不上“世家豪族”的称呼外,对当地的影响却不弱。毕竟能发展起来的家族都同官府有关系,而借着官府的虎皮,他们也成了事实上的基层管理者。

只不过这些人似乎并不知道陈佑与京兆府原本势力的争斗一般,一个个争着向他示好,倒叫他有些惊疑不定。

宴席之上,田从善同几名参军一齐向陈佑敬过一杯酒,便端着酒盏来到高启坐席边上。

他借着敬酒的机会压低声音道:“高公,今日下午陈使君叫了我还有金长顺一起在城内转了转。”

“哦?”高启笑着抿了一口酒水,“说了什么?”

“有三件事,第一个就是陈使君想让金长顺离开法曹,听他的意思是要升迁,只是不知道目标是哪个。”

“无非是功仓户兵之一。”高启垂眉,伸出筷子夹菜放入嘴中仔细咀嚼。

田从善嗯了一声,就听咽下食物的高启问道:“第二件是什么?”

“据陈使君说,他曾对韦长安说不要仅想着在京兆府当一个县令。”

听到这话,高启眉头一挑,下意识地朝陈佑看去。

正巧陈佑此时正在同韦三桥交谈,似乎感应到高启的视线一般,陈佑扭头看向高启,遥遥举杯示意。

高启也连忙在脸上堆满笑容,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放下酒杯的时候,正好见到被陈佑动作提醒的韦三桥朝这边笑着点头,似乎是要高启不必担心,但他紧接着就又扭过头去同陈佑热烈交谈起来。

高启收回目光,微胖的脸上只剩下平静:“还有呢?”

目睹了两人无声交锋的田从善咽了口唾沫,扯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才小心翼翼地道:“陈使君还说功曹就是要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不知怎地,他没敢说出陈佑也曾把‘不要局限于京兆府’的那番话说给他们二人听。

高启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什么才叫合适,这就有得说道了。”

另一边,陈佑刚刚才对韦三桥说出那番话。

而韦三桥的反应也很有趣,他先是提到了自己出身于京兆韦氏,之后又说自己才疏学浅,能侥幸当一任长安令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就在陈佑以为他这是表达拒绝意思的时候,他又谈到京兆府一干人等互相之间的关系。

若非陈佑早已安排人调查清楚了,韦三桥这做派绝对能落下一个巨大的人情。但陈佑对照已知的情报,发现也不知是刘河没查到,还是韦三桥言辞不尽如实,两者有些出入。

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陈佑脸上神情不变,一直好言好语,直到韦三桥告罪离去。

之后他又脸上带笑应付了几个人,便托言不胜酒力,提前退场。

跟他刀兵相见的高启见他离去,也没多留,等他出了酒楼之后便也起身离去。

虽然主角离开了,但宴会还在继续,直到月上中天才渐渐结束。

京兆府尹陈佑上任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强龙和地头蛇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次日,高启将部分文书移交给陈佑,各类户籍账本仓库等等也都转到府尹书厅中来。

陈佑自己的两个幕僚骤然面对如此多的事项,有些手忙脚乱。这时候,从洛阳跟来的书院学生就派上用场了,这些人分成两组,跟在两位幕僚身后学习如何处理繁杂纷乱的政务。

但这还不够,不管能不能压下高启等人,陈佑必须有可以信任的人来京兆府担任幕职。他的目光转到了锦官府,那里还有当初留下的一些旧部。

在帮手没来之前,陈佑除了梳理府内文书,就是等待之前布下的手段慢慢发酵。

而高启可能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平日里不咸不淡地应付着陈佑,甚至没有去问韦三桥那晚上说了什么。只是让韦棁过去重提韦氏宗主之事,韦三桥态度没有任何变化,这让高启稍稍放心。

如此这般,整个京兆府一时间愣是没有多少府尹少尹相抗衡的迹象出现。

府衙两位暂时没事,但底下人却闹了起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七)

首先闹起来的是兵曹。

权守兵曹事安岳文在兵曹遭受冷眼,不拘大事小事,兵曹诸人皆言需先遣人问过薛盛才能做决定。安岳文自然不想做一个吉祥物,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高启诉苦。

书厅之中,高启一脸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安岳文等了一阵,见高启不说话,委屈地喊道:“高公,你给评评理啊!这叫个什么事嘛!就连安排巡逻这种事情,他们都要先派人去问那个薛盛,还要我在兵曹干什么?”

高启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

虽然只是轻轻一瞥,但安岳文注意到了,顿时反应过来闭上嘴,紧张地浑身冒汗。

让他去兵曹是陈佑的决定,高启可不希望他过去!

书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微不可闻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好一会儿,高启开口了:“兵曹诸事依照前例就好,你且做好自己的事,此种事情不会再出现了。”

安岳文猛然抬头,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点头称是,只是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

“嗯,你去罢,莫要多想。”高启微阖双眼继续揉捏太阳穴,“不会亏了你的。”

“是。”安岳文低着头,起身缓缓离开。

这一次高启说的话同一开始对安岳文和娄半夏所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相同的话在不同的情境下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安岳文没有去兵曹,而是进了高启书厅旁边的屋子,他们这些没有具体职事的参军事之前都是在这屋子里面帮高启处理政务的。

安岳文接了兵曹之后原本是要去兵曹的,但兵曹诸人不待见他每个人都摆出一副冷脸,与其在那边,还不如回熟悉的地方,至少还自在点。

屋内一干参军事和录事见他进来,尽皆转过头去,兵曹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说了,没必要在这时候凑上前去讨无趣。

安岳文坐在自己位子上,木着脸发呆,脑子里来回浮现陈佑当时说出“我为你撑腰,放手去做”的情景,以及高启说“依照前例,多问薛盛”的神情。

这前后一对比,谁人好,谁人恶,还需要多想么?

安岳文闭上眼睛,抿紧嘴唇久久不言。

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要透过现象看本质,比如陈佑真的对安岳文好吗?

听着韩陶朱汇报兵曹乱象,陈佑微微摇头:“竟到了如此地步,这安岳文也太过无用了些,只怕是给他机会也抓不住啊!”

韩陶朱沉默不语,这短短两三天,就让他眼花缭乱,根本不明白陈佑做出一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先下去吧。”陈佑回过神来,摆摆手让韩陶朱离开。

到目前为止,陈佑带来的这些人还没安排进入府衙,只是在府衙中单独准备了一处空房间让他们处理文书或者休息。

等府衙诸曹剔下一部分人,跟着陈佑来京兆的这些人就会补上空位。

这也是因为之前是高启主持府事,若是高启调走的话,他自然会带走几个僚属,位置不多,但胜在关键。可惜高启没有调走,陈佑也只能另想办法。

只不过,蓝田那边似乎出了些问题。

陈佑抽出一张纸,纸上写的是蓝田县白鹿原两个村争水,县丞吕云帆负责处理此事。

陈佑初闻此事就本能地认为这是一个圈套,但他手底下无人可用,便是想让人去帮衬着吕云帆以免行差踏错也无能为力。

不管怎样,除了去信提醒吕云帆小心谨慎三思后行,陈佑所能做的就是让刘河尽量查清楚争水的两个村子具体情况,分析哪方面可以入手,然后告诉吕云帆。同时也要做好吕云帆调解失败,此事闹大的准备。

在纸上写了几笔,陈佑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有了一个比较行险的法子。

还没等他仔细梳理这个新冒出来的想法,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不过这人似乎有些犹豫,到了门口之后却停了下来。

陈佑放下笔,正要开口询问,又听到脚步声重新响起,而且越走越远。

他不由皱起眉头。

门外这个人是谁先不去探究,陈佑发现自己有些松懈了,周围竟然没有安排护卫。

虽说府衙应该很安全,但凡是都怕一个万一。

想到这里,他吹了吹面前的纸张,然后将其叠好塞进书中,起身离开座位,准备去叫人。

刚走到屋子中间,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陈佑没有犹豫,直接走到窗边,谨慎地看着关紧的木门。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说话声:“使君在否?安岳文请见!”

听到这个声音,陈佑有些意外。

略一沉吟,站在原地道:“进来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安岳文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先朝书桌看去,没看到陈佑的时候怔了一下,之后扭头才看到站在窗前的陈佑,当即躬身行礼:“岳文参见使君。”

陈佑背对着窗子,朝安岳文点头示意:“安参军来找某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安岳文没有直起身子,依然弯着腰双手抱拳举在头前,“这段时间兵曹出了些问题,仆难以决断,故来问询使君。”

态度变了。

陈佑立刻就明白,应该是高启某些言行让他难以接受,故而想要投到自己这边来。

但是这打乱了陈佑的规划。

“出了何事,你仔细说说。”

嘴上这么问,陈佑一边听着自己早就知道的事情,一边考虑该怎么应对此事。

陈佑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是接受安岳文的投靠,把府尹少尹的斗争摆上明面,逼迫京兆府诸人表态。但他现在除了一个名分外,在京兆府并不占优势,逼众人表态很可能会弄巧成拙。

二是不接受安岳文的投靠,继续原先的计划。可看安岳文目前的情况,很可能无法达到陈佑原先预想的结果。而且安岳文的投靠,实际上也能起到一个马骨的作用,估计有不少人都在看着,陈佑到底舍不舍得花费千金。

安岳文絮絮叨叨终于说完了兵曹的情况。

陈佑脸上露出笑容,缓缓问道:“安参军以为出现这等情况,因由何在?”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二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八)

因由何在?

乍听陈佑这么问,安岳文一句“高启偏帮薛盛”差点脱口而出。

好在话到嘴边他忍住了,开始患得患失,考虑怎么说才比较合适。

这也是薛盛蔑称他为“安婆娘”的原因,明明曾是个武人,学那些文士做派也就罢了,偏偏还婆婆妈妈不爽利,薛盛能看得惯他那才怪了。

见安岳文久久不语,陈佑暗叹一声,开口提醒道:“之前你不是说自己带过兵么?府兵中可有你的旧部?”

安岳文有些茫然地回答:“有,可兵曹”

“你乃是权守兵曹,若是有军兵驿馆选举迁调之事,须得报知我才可施行,你可明白?”

这就相当于直说:你去提拔亲信,我给你撑腰。

到这时,安岳文终于反应过来了。

只是本性使然,他依然有些不安,继续弯着腰道:“那兵曹诸事,日后我多来禀报使君?”

“嗯。”陈佑点点头。

安岳文这才放下心来,这前后对比,让他心头一热,眼眶都红了。

吸了一下鼻子,他起身再揖:“岳文,必不负使君所托!”

陈佑温和笑道:“你好生做事,我自看在眼中。”

他这话还没有高启那句“不会亏了你”来得有力度,然而此情此景,却让安岳文暖心不已,应了一声,弓着腰缓缓退出书厅。

木门重新关上,陈佑扶着窗框,转头看着窗外,心里已经在考虑什么人可以接掌兵曹了。

如果在有陈佑撑腰的情况下,安岳文依然不能稳定兵曹,那他也就只能当一根马骨,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高公,安岳文去了陈使君的书厅。”

听到令史这么说,高启目光从书册上移开,看了令史一眼,重又看向书册上的文字。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知道了。”

那令史不敢多说,微微躬身就要离开。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高启道:“你去把梁司录叫来。”

在等待的当口,高启放下书册,眼神放在虚空之中,目光幽幽。

好一会儿,突然握拳砸了一下桌面,发出“嘭”地一声。

高启同梁关山商讨的内容,陈佑无从得知,不过不重要,虽然提前接纳安岳文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已经准备好面对高启的反击了。

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府衙,回到自己在洛阳新买的宅子里——终于赶到京兆的钟青昌递上名刺求见。

陈佑是在家中客厅见到钟青昌的。

第一眼看过去,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风程仆仆”这个词,显然钟青昌是一到长安城就过来了。

其实钟青昌现在也有五十一了,也就是尚未有合适的继承人,否则以他的年纪应该留在锦官府坐镇,而不是天南海北的到处跑。

陈佑缓步就进客厅,听到脚步声的钟青昌放下捧在手里的碗,扭头看见是陈佑,立刻起身整理衣冠,拱手一礼:“拜见陈使君!”

面对一个因为自己一封信而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老人,陈佑也不能太冷淡,当即笑着还礼:“钟先生辛苦了!”

话音未落,他大踏步走到主位上,站定,转身,伸出右手示意:“坐下说话。”

两人落座,陈佑当先笑道:“洛阳一别,已有一年之久,这期间只听得钟家买卖越做越大,兴旺非常啊!”

钟青昌笑到眼角皱纹直颤,嘴上恭维道:“全赖使君提携。若无使君,在下是想都不敢想能有今天的境遇。”

陈佑摆了摆手:“我只是提供了一些机会,若不是钟先生能力出众,也不会如此顺利。”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仆役送上的茶水,一手托着茶托一手揭开杯盖,紧接着又“叮”地一声盖上,将茶盏放到桌上,转而问道:“不晓得钟先生最近可有难处?”

“难处倒是没有。基本上都是金银开道,有那等不开眼的报上使君名号也能震慑一二,也就最近有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正要叫手下人暂且离开一段时间。”

蠢蠢欲动,没有明说,但肯定是因为陈佑被贬出京导致某些官员动了心思。

陈佑点了点桌面,正要开口,却见钟青昌从怀中掏出一本灰皮册子,起身递到他面前:“这是去年的账本,还请使君过目。”

这是表示依然追随陈佑的意思了。

不论这个本帐是不是详细完整,至少这态度算是表现出来了。

陈佑接过账本,呵呵笑道:“我也不懂这些,你给我看也没什么用。”

钟青昌坐回原位,满脸诚恳道:“若是使君能提点个一句半句,也是我等福气。”

这句话严格来说不全是恭维,虽然受限于时代局限,陈佑所知的一些商业手段在这时候不起作用,但某些理念还是很有用,否则陈家作坊和钟家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快。

陈佑笑了笑,将账本放到一边:“我又不是神仙,哪来那么大作用。对了,钟家在京兆可有熟人?”

“好叫使君知晓,我同杜、黎两家有过往来,其余几家还算面熟。”

这同陈佑了解到的没有出入,基本可以确定钟家可以继续信任了。

“京兆韦氏你知道吧?”

钟青昌点头。

“他们最近换了新宗主,长安令韦三桥一脉奉嗣成为大宗,你可以去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

听到长安令的名字,钟青昌明白让他去找韦氏,不仅仅是为了商贾事。

没有太多犹豫,他郑重点头道:“必不让使君失望。”

“嗯,你办事,我放心。”陈佑笑道,“这事不着急,你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了,还需注意身体。对了,我在这京兆府还缺人手,你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也可以推荐一两个过来。”

当初钟家在锦官府和陈佑搭上关系,靠的就是推荐到府衙的钟安裕,这一次陈佑再次提到这件事,显然是想帮助钟家在京兆立足了。

钟青昌顿时惊喜莫名,起身作揖道:“喏!”

陈佑笑着起身:“就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歇一歇。”

将钟青昌送到客厅之外,陈佑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门户之中,这才回到客厅,坐回椅子上翻看那账本。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九)

过了一阵,刘河走了进来。

陈佑抬起头,刘河快步上前,双手递上一张纸:“使君,这是高良才遣人送回的信件。”

“这么快么?”陈佑挑起眉头,接过纸张仔细查看。

旁边刘河解释道:“高良才该是没重视,没什么密封的措施,而那信使也十分大意,手下人轻轻松松就将信取出来誊抄了一份,保证不会让人发现。”

陈佑“嗯”了一声,很快就看完抄录的这封信,轻笑一声将信随意放在桌上:“这高良才不足为虑。”

刘河当即道:“使君,当初高启推举高良才为留后,怕是另有隐情。”

“有隐情也无甚大用。”陈佑不太在意,“毕竟高良才已经不在京兆了。”

说着,他把看到一半的账本递给刘河:“去查一下这都是不是真的。不明白的去书院找贾义。”

贾义是书院算学院院长,找他自然是借调算学院精于账目的人才帮忙。

刘河双手接过账本,肃容应下:“是!”

很快,房间内就只剩陈佑了,他靠在椅子上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走。

他离开洛阳才过了十天左右,京里没有太大变故。值得注意的就三件事,一个是回京的李明卿接下了陈佑之前起了个头的后勤,对外谍报之类的交给了马青;另一个就是枢密院副都承旨董成林转任谏议大夫。

最后一件事涉及到皇室,兴国公赵德昭受册为兴平郡王,置友及文学,司掌兴平王读书事宜。而这个兴平王友,乃是知制诰薛居正。

薛居正太祖朝时就为侍臣,历任左补阙、知制诰,正常情况下未来至少能执掌六部之一,或者出为刺史府尹,运气好入枢府政府也不是不可能。可以说,对这个人选,圣人十分满意。

虽然陈佑不知道这件事情上宋敏贞出了多少力,但卢金婵显然认为是陈佑两人的功劳,找借口赐了李疏绮和宋敏贞夫人不少物事。

这些事对陈佑暂时没有任何影响,他注意的是另外一件小事:京中传闻,因为试点的五州府都表现的不错,政事堂在讨论税改是否要推行全国的问题。如果最后确定推行的话,该怎么利用好这件事?

还有兵曹,陈佑这边适合接京兆府兵曹的不多,最方便的一个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刘河,另一个是在蜀地的吴竹林。

刘河不必多言,而那吴竹林,在南平时期就是陈佑下属,当初跟着陈佑一齐反正投周。后来陈佑去了归州,吴竹林被编入兴山军,两人再也没能共事过。不过虽然陈佑没能给吴竹林太多助力,但这吴竹林逢年过节都备着一份礼送到陈佑府上,是以这么多年来也没断了联系。

到底是让刘河接手,还是调吴竹林过来,等查清楚吴竹林近况再说。如果让吴竹林过来的话,就得提前从兵部和吏部走手续。

至于兵曹换人的契机,还得落在之前让刘河准备的剿匪一事上。

最后就是蓝田县白鹿原争水了,不知道吕云帆会处理成什么样子,如果失控的话,还要防着高启等人借机攀扯到吕云帆身上。

陈佑叹了口气,从吕云帆接下此事起,这件事的主动权就不在他手上了。

长安县衙,京兆府参军事权兼长安丞的娄半夏满脸焦虑地走进韦三桥的书厅:“延秋兄!我向你讨主意来了!”

原本正捧着《春秋》看得津津有味的韦三桥带着些茫然抬起头,看清是娄半夏之后,放下手中书册,调整坐姿后有些不在意地笑道:“还有你娄方宗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娄半夏拉着一把椅子拖到韦三桥对面,一屁股坐上去,身体前倾焦急道:“哎呀延秋兄!小弟我这不是在说笑,高公想叫王猛虎回来!”

听到这话,韦三桥也收敛笑容严肃起来。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前倾认真地看着娄半夏:“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至于用这事来戏弄你么?”

“王大虫不是‘重病在床’吗,怎么突然要叫他回来?”

提到王猛虎,韦三桥脸上嫌恶的神情一闪而过。

“还不是那个不晓事的安岳文,说是投到陈使君那边去了。高公遣人来说意欲让薛、王重新担起职事,叫我做好准备。”

说到这里,娄半夏抱怨道:“这算个什么事吗,不是我贪恋权位,实在是高公没考虑妥当。你说我刚刚来长安县不过两三天,就又回去了。你我知道我这是顾全大局,但旁人不知道啊!旁人只会以为我姓娄的不堪大用,这以后我也别想在京兆府立足了!”

韦三桥开口道:“方宗何必担忧,你兼我县丞,凭的是京兆府的符文,便是要去了你的职事,也得府衙先下符文。只要府衙一日不下符,你就一日是长安县丞,有我支持你,还怕那王猛虎不成?”

他这话一出,原本还有些不满的娄半夏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娄半夏才半是犹豫半是期盼地询问:“这怕是高公不许吧?”

见他如此,韦三桥心下稍安,露出笑容:“高少尹只是跟你说王大虫病好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啥?叫陈使君发符卸了你的职事?那也得他能做到才行!”

娄半夏意动了,他嘴上仍然说着:“可高公叫我回府衙”

“陈使君可没叫你回去!”

韦三桥笑着说出这话。

话一出口,立马就愣住了。

他想通了陈佑的用意!

眼下虽是阳春三月,但这一瞬间韦三桥却感到仿佛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见韦三桥突然没了反应,娄半夏且惊且奇,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延秋兄?延秋兄?”

“啊!”韦三桥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啊?你说甚么?”

“你这是?”

“没事。”韦三桥反应过来,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你我都是身不由己啊!”

娄半夏不明白自己的好友怎么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当下也只得安慰道:“这也是常有的事,人活一世,哪会事事如意呢?”

韦三桥苦笑着摇头不语。

第三百七十四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

“施政也好,打仗也罢,说起来就好似下棋。只不过与普通的棋盘不同,这一个棋盘上是一片迷雾,只有两军交接处才能看清对方的布置。那么我们该怎么应对呢?”

陈佑停下脚步,扭头询问跟在他身后的韩陶朱和范昌祐。

现在正是下午时分,三人在陈府小花园中散步。

从前被陈佑提问的是庞中和,现在庞中和去了他妹夫潘美那里,陈佑提问的对象就变成了韩陶朱和范昌祐。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范昌祐回答道:“当以己心揣测他心,料敌于先。”

陈佑不置可否:“还有么?”

歪头皱眉考虑许久,韩陶朱用不太确定地语气道:“偷看对面的?”

哪知陈佑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就露出的笑容:“不错!”

“啊?”

非但范昌祐难以相信,就连说出这个答案的韩陶朱也是一脸懵的表情。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答案竟然得到了陈佑的赞赏!

陈佑赞了一句,就继续迈步向前。

“把自己放到对手所处的位置上,思考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这是很有用的法子。但是你们不要忘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相同的思考模式,一个老人和一个年轻人,面对相同的一件事可能会做出不同的应对。你怎么知道你的对手能考虑到你所考虑的事情,会做出你觉得他会做出的选择?”

这一段话有些绕,陈佑说完之后给时间让两人理清楚逻辑顺序。

等了一阵,他继续道:“所以我们要偷看对面,不但要看他现在的布置,还要看他之前的棋谱。看对手现在的布置不容易,但看从前的棋谱就方便许多。从对手以前的应对方式上找寻规律,才能更加准确地判断对手的布局方式、应对手段。”【1】

顿了顿,陈佑笑道:“比如长安令韦三桥,他同娄半夏交好,却同王猛虎相恶,除非娄半夏不愿留在长安县,否则他必然要帮助娄半夏。王、娄二人闹起来,高启他该偏帮哪一方呢?他对鼓动娄半夏的韦三桥又该是什么态度呢?”

蓦然,范昌祐开口问道:“敢问山长,若是娄半夏同王猛虎皆不在意长安县丞之职,那又该如何?便是山长压着不调动此二人,他们也完全可以不争。而韦长安,即便不喜王猛虎,在这两人不争的情况下也不好动手吧?”

“你能想到这一点,很不错。”陈佑夸赞一句,“但你难道忘了要找对手以前的应对方式?当前的应对无法确定,但既定的事实却可以查到一部分,对比之前的情况,我认为娄半夏和王猛虎这一次会争。”

看着两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摇头轻笑:“当然,也会出现例外,如果他二人真的不在意名利权势,无所谓何人为主何人为从,那我也只能认下这次失败。这也说明了多重准备的重要性,我可不仅仅是落了娄半夏这一颗棋子。”

还有什么准备,陈佑没说,韩陶朱和范昌祐也没问。

当天晚些时候,韦三桥回到家中看到了蜀地豪商钟青昌派人送来的请帖,请帖上言明日中午在常庆楼宴请韦县令。

锦官钟氏,蜀地豪富,钟氏行商坐贾遍布南北,素与佑善。

钟家在长安城内也有商铺,韦三桥身为长安令,自然知道钟氏身后站着陈佑。

他今天下午才突然想到陈佑一番施为的用意,从而惊出一身冷汗,现在突然又收到钟氏家主钟青昌的邀约。一股深深地无力感笼罩全身,他就这么瘫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

这时候即便是陈佑当面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巧合,他也绝然不会相信。

也不知过了多久,韦三桥扭头看向南边,仿佛能透过虚空看见韦氏宗祠。

他这一支才在高启的支持下取代原先的大宗,虽然多了不少破落族人要照料,但也有名利收获。高启已经付出了报酬,正该他韦三桥出人出力的时候,突然发现即将同高启站在对立面!

韦三桥突然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下不论他选择帮娄半夏还是不帮娄半夏,名声都要坏了。相比之下,还是为了好友背弃的上官的名声好听点。

蓝田县白鹿原,吕云帆神情疲惫地同里正一起往村里走。

他这两天完全抛下了读书人的斯文,又是跳脚骂娘,又是赌咒发誓,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才终于把两个村子的村民劝了回去。

然而这只是治标,两个村子的矛盾在于春耕之后的浇水问题。

白鹿原,又叫灞上,位于灞水和浐水之间,一般人看来,东西都是中型河流,怎么也不会缺水吧?

但实际上,在白鹿原这一段,灞水和浐水之间最近的地方也超过二十五里。两条河流虽然也分出了一些细小的支流,但依然有很多田地远离水源,或许能生长植物,但不适合种植农作物。

而那些不近不远的地方,就需要挖渠引水,甚至人力挑水了。

问题就在这里,别看现在是战争年代,村子之内依然是宗族为主,传统不传统倒是其次,主要是大家同一宗族,抱起团来才好在这乱世更好的活下来。

这样一来,都不是一家的,你村子农田缺水关我们村子什么事?这水经过我们村子,我们自己都不够用,凭什么你们要挖水渠引到你们村子里面去?别说挖水了,就是挑水,也要乱棍打出去!

当然了,实际上这样的河流多位于两村交界处,最多深入其中一方十多丈就很了不起了。基本上就是哪个村子人多、能打,就能实质上“拥有”这个水源。

吕云帆面临的情况就类似于这种,他昨天就来,还带来了里正。至于乡长,据说是春耕的时候病了,到现在一直没好,他也就没见到。

他们现在就住在实际上控制了水源的东香村里。东香村大概有四十多户,同对面的西香村,还有下游的惠家村划为一里。

里正所在的惠家村在下游,因里正的缘故,上游的东香村没有拦水,从感情上来说,里正是偏向于东香村的。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一)

而从惠家村的利益来看,一条河水两个村子共用已经是村民们能接受的极限了,绝对不能再让第三个村子加入进来。即便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加上第三个村子也不会耗尽河水,但没人会理性考虑,都想着自己占的越多越好。

所谓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可不是说说的,在不知道今年雨水够不够的情况下,抢占足够多的水源是本能。

在村长,也就是宗族族长的招待下,吕云帆吃了顿粗糙的晚饭,同里正二人靠在院墙底下泡脚闲谈。

“惠里正,今天我也去看了,那条河供三家取水依然绰绰有余,为何”

吕云帆的话还没说完,立刻就被里正打断了:“俺是个老粗,也不晓得甚有鱼没鱼。县丞你是读书人,不晓得俺们土里头拱食的难处,这水,就够两家用,再多一家俺们来年就甭吃饭了,都饿毙算逑!”

吕云帆皱眉不已:“你身为里正,西香村不也是你管的么?不讲其它,稍微匀一点水出来总比看着他们稻苗都枯死好吧?”

四十望岁的惠里正咧开嘴露出一嘴黄牙:“县丞你怕是不晓得吧?俺这个里正在西香村讲话不顶事!俺们村还有两百号人指望我,哪管得了西香哦!”

听到这话,吕云帆就心烦不已,摆了摆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他心里却想到之前的书院听过的课程,决意自己在蓝田县要做的造福民众的事情就是修好各村的灌溉设施。

这种大事靠民众自觉是行不通的,必须得有更上层的力量强制推行才有可能完成。

理论联系实际,吕云帆靠在墙上,越想越觉得陈山长当年所说的话十分有道理。他意识到自己的决定虽然长远看来是有利的,但却可能会引起百姓的不满甚至反对。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心中烦闷渐消,突然升起一种为国为民不惜己身的神圣感。

戌时许,天上弯月如钩。

靠近东香西香两村交界处的那条河的两岸仍有东香村青壮在来回巡视。

虽说白天的时候两个村子都被吕云帆劝了回去,但东香村不敢放松,趁着里正拖住吕云帆的时候,族长将村里青壮召集起来分配了巡逻的任务,他给出的命令是见着有西香来偷水的,就往死里打。

“四狗子!我去尿个尿!”

突然,一个东香村民喊了一声。

不远处的那个“四狗子”听到呼喊,一边朝这边走一边道:“动作利索点!平常吃饭倒没看你这么多事!”

这村民嘿嘿笑着,将手中木棍夹到腋下,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朝远离河岸的地方走去。

周边都是平整的田地,最多就是几丛灌木,他径直来到一丛灌木之前,在口哨声中响起水流冲击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哗啦一声,紧接着一声闷响传出,尿液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这人就这么倒下了。

他身旁出现了一个伏在地上的身影,这影子看了看河岸,对身后道:“人不多。看看能干掉几个,要是给看到了,就抓紧挑水朝村里跑。”

听到一连串压着嗓子的回应,这人握紧手中木棍,借着灌木丛和稻苗田垄慢慢朝河岸移动。

然而他没能走多远,那边的东香村民就发现不对劲了,开始呼喊起来。

这人动作一顿,紧接着立刻跳了起来:“抢水啊!”

“西香贼来偷水了!”

东香村民也喊了起来。

“打死他们!”

两村械斗,就这么突然开始。

东香村内,吕云帆正睡得熟呢,突然听到一阵喧嚣之声,半梦半醒之间只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

“县丞!县丞!快起来!”

“谁?”吕云帆终于睁开眼,他还有些迷迷糊糊搞不清楚状况。

“赶快逃命吧!”摇醒他的是里正。

这时候吕云帆也听见外面有人在喊“那当官的没安好心!帮着西香贼偷我们的水!”“打死西香贼!打死当官的!”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立马清醒了。

里正也顾不得吕云帆还没穿好衣服,满脸焦急地就拉着吕云帆要跑:“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动作之迅速,让吕云帆只来得及抓起一件外衫,趿拉着鞋子就翻窗跑出了住所。

村内此时人影憧憧、火光闪烁,吕云帆被里正拉扯着跌跌撞撞朝村外跑。他外衫只套上了一只袖子,连鞋也在翻窗的时候掉了一只。

此时的村子里,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叫骂声、哭喊声、脚步声交织并起,直叫刚刚醒来的吕云帆脑仁疼痛不已。

跑了没几步,里正突然停下来把吕云帆摁到墙角阴影里。

顷刻之后,只听得一人从拐角处跑了过去,嘴里还在喊着:“黑皮!你家老三被打死了!”

吕云帆心脏狂跳不已,他这时候终于缓过神来,下意识地压低嗓子开口:“惠里正,咱们”

他话未说完,就听之前的住所方向传来一声怒吼:“绑了那狗官!”

紧接着就是踹门的声音,随着嘭地一声,又一声大吼:“狗官跑了!”

“快跑!”里正立马反应过来,猫着腰拉着吕云帆顺着墙根小步快跑。

“翻窗的!追!”

“别管这狗官了!先去河边!”

两个声音在身后同时响起,吕云帆吓得亡魂直冒,也顾不上脚底板才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硌得生疼,学着里正的模样弯着腰小步向前跑。

恍惚间也不知过了多久,里正用泥土块砸跑了一条土狗之后,终于带着吕云帆跑出了东香村。

这时的吕云帆,衣衫破烂,光着两只脚,其中一只还被割破了在流血,腿和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满脸灰尘,披头散发,便是乞丐也不过如此。

他站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喊杀打斗声传来的河岸,嘴里喃喃说着诸如“怎么会这样”的话,任里正如何用力拉不动他。

偏偏里正还不得不保护好他这个县丞,忍不住喊道:“吕县丞,吕大爷,吕爷爷!算俺求你了!你就跟俺走吧,别等会那些浑人追过来了!”

没有得到回应,吕云帆仍是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里正看了看前路,又看了看火光点点的东香村,一咬牙,弯腰扛起吕云帆就往惠家村赶。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二)

翌日早上,点卯之后,少尹高启领着“病愈”的薛盛来到陈佑面前。

“兵曹参军事薛盛,参见陈使君!”

薛盛抱拳一礼,喊得声音震天响。

陈佑端坐在书桌之后,打量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薛司兵。

直到薛盛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耐的神色,陈佑才开口:“不是听闻薛司兵重病不能起么?怎么这才三五天就痊愈了?”

这话一出,只见薛盛目露嫌恶之色,撇着眼睛不欲开口。

坐在一旁的高启插话道:“好叫陈使君知晓,薛司兵休养得当,故而昨日就痊愈了。”

“是这样么?”陈佑神情不变,好似没看到薛盛的神情一般,“薛司兵大病初愈,当在家中多将息几日才是,兵曹诸事无须烦忧,府衙已遣了参军事安岳文担起职事。高少尹以为如何?”

他不提安岳文还好,一提到安岳文,薛盛先是一怔,随即禁不住咬牙切齿,眼角青筋直跳,双拳紧握看向陈佑。

高启一看要遭,立马开口:“我看薛司兵已经无甚大碍,且安岳文职阶过低,不宜长久任兵曹职事,还是早日让薛司兵回来为好。”

“是么?”

陈佑打量着眼前这两人。

高启倒是沉稳,而那薛盛,就那么站在堂中,重新垂首不语,只是脸上不耐愈盛,呼吸也愈加粗重。

这就是高启的应对,他想看看,陈佑到底会怎么对待刚刚投靠过去的安岳文。

陈佑接受安岳文的投靠是一个信号,如果高启不把安岳文打下去,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成功,也得表现出与陈佑对抗的态度。

唯有这样才能让大家站队,而不是一边倒的倒向陈佑。要知道,官阶职事上陈佑的优势足够抵消掉高启在本地经营这么久的主场优势,毕竟两人可以算是主从关系,而非陈佑从前所经历的搭班同事。

一个是主官,一个是佐贰官,主官动手了但佐贰官没有反抗,底下人自然而然就会投到主官帐下。

高启选的这个时间,不算最好,但也不差。

五天左右,从重病难起到恢复如初的确让人难以置信,但真要解释起来也勉强说得通。既让陈佑丢了脸面,也不至于被陈佑抓住漏洞。

诚然,身为府尹,陈佑可以罢黜一曹参军事,但没有任何理由强行下令罢免,反而会成为高启鼓动人心的借口,人人自危之下自然而然就抱团跟着高启对抗陈佑。

除了薛盛,长安县丞王猛虎今天也回到了县衙,只不过他不需要来拜见陈佑。

好一阵,陈佑才露出和煦的笑容:“既然如此,薛司兵还得注意身体才是。”

这就是默认薛盛回归兵曹了。

高启脸上露出笑容,他拱手问道:“薛司兵主持兵曹诸事,不知安参军当如何?”

“安参军的话,先帮衬着薛司兵吧,毕竟薛司兵大病初愈,也不适合太过劳累。”

高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有薛盛这个司兵在,安岳文就不可能绕过薛盛迁调兵曹诸人,这样一来有他没他都一个样,或许是陈府尹为了保留一丝面子才让他继续待在兵曹吧。

他正要起身应下,然后带着薛盛离开,谁成想听到陈佑安排的薛盛不乐意了,他直接就叫了出来:“为甚还要把安岳文那厮留在兵曹!”

听到这话,屁股刚离开座椅的高启一下子僵住了,他十分艰难地扭头看向薛盛,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狰狞。

陈佑也收敛笑容,看着薛盛,一字一顿地问道:“薛司兵待如何?”

薛盛正要回答,重新坐回去的高启猛然一拍木几喝道:“薛盛!府衙职事安排是你能插嘴的吗!还不赶紧滚回去做事!”

然而这时候薛盛似乎倔脾气上来了,直接上前一步,等着铜铃大的眼睛道:“总之绝对不能叫安岳文这厮留在兵曹!”

陈佑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紧握刀柄的两名亲卫不需要太紧张。

之后他看向薛盛,缓缓道:“正如高少尹所言,府衙职事不该兵曹插手。薛司兵且回去罢。”

他竟然轻轻放过了!

高启瞳孔一缩,抿了抿嘴唇,不明白陈佑的用意。

然而就是犹豫了这么一瞬,薛盛再次爆发了,他直接大踏步上前,嘴里吼道:“只要我薛小乙在,他安婆娘就别想进兵曹!”

“薛盛!你特娘的”

高启一下子站了起来,这一句还没骂完,门口的两名亲卫立刻冲了进来,利刃出鞘逼住薛盛:“停下!”

陈佑安坐不动,没有去看高启,只是盯着薛盛:“你想作甚?”

高启此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赶忙大声喝道:“你这唵臜浑人作甚浑事!还不赶紧向使君请罪!”

此时书房外陆续跑进来五六个个手持利刃亲卫,将薛盛团团围住。

这时候的薛盛仿佛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扭着脑袋看了一圈,然后定定的看着陈佑。

他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脑子里回响的都是前几天梁关山所说的话:别看你手里面有府兵,只要不想造反,就还得听他高千里、陈将明的!

双拳越握越紧,眼珠之中甚至出现了缕缕血丝。

四周亲卫一个个握紧利刃警惕地看着薛盛,准备随时上前格杀此人。

空气仿佛凝固住一般,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薛小乙还不认罪!”

这个声音传来,薛盛浑身一震,神情痛苦地仰头大吼一声:“啊!”

就在亲卫们准备上前搏命的时候,噗通一声,这个健壮的汉子紧咬牙关跪倒在地。

刚刚喊了一声的梁关山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匆忙跪伏在地,大声道:“薛盛出言无状、妄言府事,请使君降罪!”

说完,他伏在地上扭头看向薛盛大声呵斥道:“薛盛还不认罪!”

薛盛看了紧张地梁关山一眼,面色痛苦,嘴唇颤抖着说了一句:“我有罪。”

紧接着也拜倒在地。

站在一旁的高启看了看梁关山薛盛,又看了看木着脸的陈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陈佑挥手示意亲卫散开,但这些亲卫虽不再围着薛盛,但都挡在陈佑面前,死死盯着薛盛,防备他暴起伤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三)

陈佑没有关注高启,只是对梁关山道:“梁司录不必行此大礼,坐下说话。”

梁关山仍拜伏于地,高声道:“我为司录,本有纠正非违之责,然未能管束薛盛,以致其在使君面前妄言,实乃大过。”

话里话外把薛盛的罪责死死钉在“无状、妄言”上,总比“意图胁持行凶”要好得多,若是后者,陈佑直接杀了薛盛都没人能说什么。

陈佑能听出这话中的意思,但他没有多纠结,而是问道:“既然薛盛有罪,梁司录以为当如何处置?”

梁关山犹豫一阵,咬牙道:“仆以为当杖三十,罢职思过。”

陈佑久久没有回应,直到梁关山心中惴惴,忍不住抬头的时候,他才微微颔首:“便如你所言,取京兆府印来吧。”

“是!”梁关山起身,满含忧虑地看了薛盛一眼,快步离去。

梁关山前脚刚刚离开,陈佑就让人去叫安岳文过来。

依旧没去管薛盛,陈佑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高启,正要开口,却听高启道:“使君且忙,下官尚有要紧公务,便先告退了。”

陈佑原本还想把他拖在此处,听闻这话也不好强留,只得道:“高少尹自去忙就是。”

待高启离开,陈佑这才将目光投向薛盛:“起来罢。”

薛盛沉默地站了起来,神情木然垂首不语。

他如此,陈佑乐得安稳,身周有亲卫护持,陈佑也没再管他,自顾自拿起一张纸开始书写公文。

白鹿原争水一事是吕云帆在处理,只不过是两个村子之间的争端,这种小事一般不会闹到府衙,但陈佑担心吕云帆会出事,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陈佑的准备就是,以京兆府的名义向境内各县下发符文,令诸县保证县内田地灌溉,防止庶民争水闹事,但凡出现此等之事,阖县上下皆需担责。

如此,防止蓝田县令故意坑害吕云帆,逼迫县衙诸人协助吕云帆处理好争水之事。

他刚写完一份草稿,安岳文便走进书厅。

安岳文同梁关山一样,自薛盛进了府衙之后就一直关注着,自然听到了书厅内传出的一系列喊声。虽然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但薛盛无疑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故而他原本提起的心安安稳稳地放下,进了书厅目不斜视拱手行礼:“参见使君!”

听到他的声音,薛盛眉毛抖动了一下。

陈佑没管那么许多,直接就开口道:“着薛盛杖三十,你令兵曹安排一下。”

安岳文这才看了薛盛一眼,见薛盛竟然没有过激的反应,心中惊奇不已,手上动作不慢地答应下来转身去准备。

司录办公之处,高启拦住了捧着官印的梁关山。

梁关山看着高启。

高启也看着梁关山。

两人就这么对视,谁都没有说话。

房间内录事府史等皆缩回自己位子上,其余人等或是绕路,或是等在墙角。

半晌之后,梁关山轻声道:“我要救小乙。”

高启目光闪烁,脸颊上的肉似乎抖了一下,好一阵才缓缓道:“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转身离开,没有丝毫犹豫。

梁关山抿了抿嘴唇,抱紧官印快步朝府尹书厅走去。

三月初六,京兆府兵曹参军事薛盛出言无状,杖三十,罢职,勒令归家思过,不得擅离。

薛盛的杖刑是由司录参军事梁关山监刑的,行刑之后,梁司录召集诸曹参军,申饬诸人当勉力尽忠,多体会陈使君为国为民之心云云。

薛宅,薛盛这一次终于是趴在了床上,神情木然,眼神空洞。

梁关山站在床边,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

这一次行刑的兵曹之人乃是他的旧部,都知道他和薛盛的关系,自然不可能下力气打。是以薛盛背臀虽然看起来血肉模糊,但都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脏腑,养个两天等伤口结痂也就好了。

只是自他闯进陈佑书厅开始,薛盛就是这样一言不发的模样,着实让他揪心。

“小乙,没事,不过就是一个司兵的职事,以后哥哥给你拿回来!”

没有回应。

梁关山叹了口气,拉过一条板凳坐了下来:“都是哥哥的错,不该错信了那高千里,害得你受了这样的苦。”

“是我连累七哥了。”

薛盛终于开口,梁关山面露喜色,当即道:“你我兄弟,说甚连累不连累!”

说着,他站起身来叮嘱道:“你在家好好休养,我看呐,安岳文也做不长,七哥我早晚给你拿回一个职事来!”

“七哥。”

薛盛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

梁关山定睛一看,却见薛盛涕泪横流,连忙上前伸手想要安慰。

却听薛盛掺杂着哭音道:“都是我连累了七哥!若不然七哥也不用跪那个什么府尹!”

听到这话,梁关山愣住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叫我一声七哥,我这做哥哥的,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不过你放心,既然陈使君放过你,就是接受我的投靠,日后也不会再为难我兄弟二人。”

说到这里,他挤出笑容:“况且我同陈使君相隔三品,又是属官,本就该行拜礼,与你无关。”

府衙书厅,陈佑靠在椅子上,双目微阖听手下人报告长安县的情况。

不出意外,长安令韦三桥同权兼长安丞娄半夏一起挤兑王猛虎,双方虽未吵起来,但也是不欢而散。

说实话,这次薛盛突然爆发,着实是个意外。

刚见到薛盛的时候,陈佑直接就想着放弃让安岳文剿匪立功,转而让薛盛带人前去剿匪,安岳文为副。若是胜了,那就趁机把安岳文提拔为另一个兵曹参军事;若是败了,正好拿下薛盛,等待从其它地方调人过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薛盛如此沉不住气,做出这等过激的举动。最终非但自己丢了职事,还连带着梁关山为了就他的命,不得不投向陈佑。

想必高启也是措手不及吧?

只能说,世事无常,计划再好也会有意外。

陈佑很期待,刚刚丢了梁关山这个重要帮手的高启,会如何对待闹起来的韦三桥等人?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四)

中午高启也得知了长安县令丞不和的消息。

同这个消息一起传到他耳中的,还有长安令韦三桥应蜀中豪商钟青昌之邀前往常庆楼赴宴。

这其中意味,不问自明。

在高启眼中,韦三桥这是毫不掩饰的背叛。但放在其他人眼里,想的却是这京兆府恐怕还是陈府尹说话算数!

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再高启再失一人,他在京兆府就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即便如此,陈佑也没有太过放松,不提近在眼前的蓝田事宜,历史上大势已成却被对手翻盘的事例数不胜数,陈佑可不想也经历一次。

但也不能太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短时间内不好再罢免一个,所以必须让韦三桥、梁关山之类的下官僚属同高启争斗起来。等京兆府诸人,包括高启在内,习惯了府尹超然于上,少尹参军等人并列于下,那时候陈佑的位置才算是稳当。

吃完午饭没多久,府尹陈佑召万年令李柯至府衙议事。

蓝田县,在惠家村重新拾辍一番的吕云帆连夜赶路,终于在天光大亮的时候回到了县治青泥城。

早有准备的蓝田令马河清听了陪同吕云帆走这一遭的两名执衣的介绍,只是点点头,其余什么话都没说。

这是高启的吩咐,高启让他想法子叫吕云帆丢官,他自然就得竭尽全力做到,正好得知了白鹿原争水的消息,他就直接让吕云帆负责这件事。

马河清出身贫寒,又在蓝田县呆了两年,从县丞做到县令,知道争水几乎是年年都有,区别只是发生在哪个村子罢了。

对付争水的两个村子,他经验丰富。首先就是在发生械斗之前就要安排好衙役,一旦打起来,立刻介入,强势镇压,把几个硬脾气的刺头抓进去磨几天,强硬命令双方分水。别管是不是治本,至少这两个村子能安稳一两年。

只要动作快一点,甚至都不会死人。就算打死人了也没关系,除非双方有京兆府的关系,否则都不用县里面出面,乡里就能把这件事压下来。民不举官不究么!

这一次不一样,为了完成高启的嘱托,马河清没有提醒吕云帆,也没有让县尉赵大有做好准备。甚至乡长也得了他的口信不去处理这件事,为得就是让这一次争水事件闹大。

闹到最后,直接处理此事的吕云帆,绝对讨不了好去。而他马河清,最多被训斥一顿,甚至可能因为高启的缘故连训斥都不会有。

难道府尹陈佑发出的那道符文对马河清没有作用吗?

当然有作用!

但是这符文是今天上午才签发的,如果府衙动作快一点,能在中午之前分派人手送往诸县。长安城离青泥城有六十里左右的路程,这道政令不是特别紧要,驿使走得快的话,大约明天下午才会送到马河清手中。

别说明天下午了,因为马河清没有禁止两个执衣外传,也没有其它什么动静,不到一上午时间,蓝天城内士庶基本上都听说了县丞吕云帆处置有误,白鹿原有两个村子因为水源打了起来。

时进午正,一风姿伟秀身穿儒衫的青年男子满脸若有所思的神色走出蓝田县当地某豪富的家门。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转头向跟着自己的壮汉说了几句话,那壮汉面露难色逡巡不肯去,直到青年板起脸来,壮汉才叉手一礼后走回门内。

青年没有再停留,选定一个方向后直接大踏步走去,那雷厉风行的样子浑不似一个读书人。

很快,他就来到了一间宅子门外。

这宅子是吕云帆的居所,总共就两进的院子,吕云帆也没带家属过来,只有两个役使,外加在蓝田本地雇佣的仆妇,显得有些冷清。

青年站在门前,神情严肃地整理衣冠,然后迈步上前拉住门环重重敲动。

“谁啊?”

“万年崔翰,奉陈使君之令前来协助吕县丞。”

“啊!”门内役使显然被他的话镇住了,喊了一声便手忙脚乱地拉开木门,弯着腰将这自称是陈佑派来的青年迎进门内,“我家主人正在后院。”

“前头带路。”崔翰面色平静地说道。

役使答应一声,关上门后伸手引着崔翰向后院行去。

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后院一间斗室之外,役使伸手敲门:“主翁,有崔家郎君奉陈使君之令前来拜访。”

片刻之后,斗室内响起略带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被拉开,露出吕云帆的身影。

虽然他现在打理妥当,但脸上仍有淤青未消,再加上自以为正确的处理方式竟然完全无用,此时的吕云帆看上去浑身上下都缠绕着颓败的气息。只不过可能是陈佑的名号起了作用,他看向崔翰的眼神中带了些期待。

此时崔翰紧张到了极点,他端着姿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等待着吕云帆开口。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很幸运,崔翰就属于那种可以用“风姿伟秀”来形容的美男子,总之就是容貌上佳,看起来英武正气,只要看到他,你不自觉地就会认为此人可信。

吕云帆也不例外,虽然有身处困境的因素,但他的确是信了崔翰的说辞,看清崔翰之后,立刻侧身虚引:“崔先生快请进。上茶点。”

后一句却是对役使说的。

将崔翰迎进门内,吕云帆等不及茶点送上,直接就站在门边躬身一礼,诚恳道:“不知使君有何吩咐,还请先生指点。”

听到这话,崔翰终于暗自松了口气,他没猜错,这个吕县丞的确是陈府尹的亲信!

念及此,他露出谦逊的神情,微微欠身道::“吕县丞言重了,指点谈不上,使君闻县丞有难,特令崔某来此为县丞解除烦忧。”

吕云帆立刻面露喜色,拉着崔翰的手将他按到椅子上:“先生安坐!如今这事我该如何处置,还请先生教我!”

说话间,他拉过椅子坐到崔翰对面,认真期待地看着崔翰,等待崔翰的回答。

崔翰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自信的笑容:“不过两村争水罢了,县丞乃是刚到此处不熟悉一干庶务,这才给了宵小可趁之机。否则的话,也轮不到我到县丞面前来充好汉!”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五)

这话听着,让吕云帆心中安定之际也有些舒畅之感。毕竟人家是在拐着弯地夸自己,谁人不喜欢听好话呢?

不过他此时有求于人,故而仍诚恳道:“日后如何暂且不谈,现在却是某陷困境,需得先生帮衬,此恩此情不可不铭记在心。”

虽然吕云帆带着淤青的脸不论作何表情都会惹人发笑,但崔翰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微微低头,一副不敢当的模样:“县丞言重了。”

说罢,他知道处理这种事,要越快越好,当下也不拖拉,直接就开口:“解决此事极易,然还需劳累县丞多跑几次。”

吕云帆心中一喜,赶忙道:“莫说多跑几次,只要我能做到,任何要求都不在话下!”

“只需县丞出面便可。”崔翰成竹在胸,“我在蓝田也有些门路,多了不敢说,十几二十个丁壮也能借到。只是事关重大,那些人还需向县丞讨个说法方肯借人。”

“这这这”吕云帆犹豫起来。

他这反应让崔翰的心揪了起来:这个吕县丞别是那等坚持光明正大不肯幕后交易的人啊!

吕云帆“这”了半天,终于长叹一口气:“先生且去告诉那些人,只要此事能妥善处置,吕某自向官家请罪便是。”

“呃?”崔翰有些懵,说了半天两个人对“讨说法”的理解不一样?

见吕云帆期待尽去,满脸灰败之色,崔翰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解释道:“吕县丞莫要再提请罪。那些人毕竟家在蓝田,只希望县丞给些方便罢了。”

吕云帆看着崔翰。

崔翰轻咳一声,尽量用十分平淡的语气道:“他们就是想要个保证,然后得些实惠。”

吕云帆脸上渐渐重现光彩,他明白了崔翰的意思。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脸上淤青的地方,朝崔翰挤出一丝笑容:“我这样子,也不好去拜访,只能手书一封劳烦崔先生带去了。”

“县丞放心便是。”崔翰见吕云帆起身到书桌前研墨书写,他口中不停,继续道,“等人借到之后,就要辛苦县丞带着这些人快速赶往那东香村。原本该是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然因马明府故意坑害县丞,导致斗殴发生之时无人在旁,故而县丞是绝然问不出是何人动的手。”

吕云帆正挥笔书写的手停了下来,看向崔翰,带着些真心实意请教道:“不知先生可有对策?”

崔翰重又恢复自信的神态:“好叫县丞知晓,遇到这种情况,切不可迟疑,先把两村族长和几个胆敢阻拦的人都捆起来压入监牢,无人带头,再敢反抗的人就少了。之后县丞自可主持分水,此时再无人能阻拦。”

话说的是轻松,吕云帆被他这么一说,也渐渐平静下来。

正好此时他也写完了书信,掏出私印在信末摁上印记,拿起信封封好,双手递给崔翰:“一切就拜托先生了!”

崔翰接过信封,微微躬身:“定不负使君和县丞信重。”

将信收好,他又道:“其实县丞之所以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因为衙役乡兵无法调动,若有县尉配合,也就用不到崔某了。此次我只是起到一个居间联络的作用,一切还得靠县丞。”

这边吕云帆在崔翰的帮助下借到了人手,带着三十多人浩浩荡荡往东香村去。那边马河清也得知了此事,只不过他在犹豫要不要想办法阻挠,至少不能让吕云帆将功补过。

但坐视不理是一回事,主动阻挠又是另一回事,他担心真的闹大了自己也不好过。

考虑了又考虑,权衡了又权衡,他决定装作不知道。高少尹的吩咐的确重要,但他这个县令的位置得来不易,他可舍不得丢了。

蓝田诸事且先不提,把目光转回长安城内。

黄昏时分,陈佑终于收到了白鹿原两村械斗的消息。

送来消息的是他的私人渠道,而不是蓝田县的公文。也因此,这消息中特意提到了吕云帆狼狈回到县城的事情。

毫无疑问,吕云帆是被坑了,否则不可能只带两个执衣就去了东香村,而这两个执衣在惠家村的时候还十分巧合的拉了肚子。吕云帆当时也是迟钝,没有深究,而是带着里正前往上游,把这两个执衣留在了惠家村。

再之后就是吕云帆到了东香之后好说歹说把两村劝回去,当晚就打了起来。

事情发展的太快,以至于陈佑甚都来不及提醒他。

问题再大,饭还是要吃的,陈佑就着两碟小菜,捧着个一搾大小的黑陶碗一边喝稀饭一边考虑此事该怎么应对。

私人手段起不到什么作用,吕云帆的困境在于没有人手,除非陈佑把自己那几十个亲卫白直派过去,否则这个困境一时半会解不开。

但这年头遭到刺杀的皇帝都不止一个,陈佑还真不敢在府兵没完全掌控住的情况下让身边人离开。

那么只能从官面上走了。

陈佑放下碗,伸手拿起摆在另一个盘子里的鸡蛋饼,捧在左手中,右手拿起其中一碟小菜直接倒到饼上,双手卷成卷,四五口就吃完了。

之后又端起陶碗,一口把剩下的稀饭喝完,也没起身,就这么靠在椅子上考虑该如何做。

正好剿匪的事情因为薛盛被罢职的缘故而暂停,可以让安岳文带着府兵去蓝田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最好能抓几个人,带着在府境内到处展示,既要坐牢又丢面子,应该可以震慑住其它有水源纠纷的村寨。

不论什么时候,单纯的解决问题其实并不是特别困难,困难的地方在于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中出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所以,陈佑思考的焦点是吕云帆该怎么办?

如果让吕云帆代替安岳文处理东香村械斗后续,他就有翻身的机会,非但能将功补过,还可以把过错安到县令县尉头上。

但就看他昨晚的表现,越做越错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不这么做,待此事完结,毫无建树的吕云帆将跌入谷底。

既不能视而不见让书院师生寒心,又不能偏袒太过让官家怀疑结党徇私。

陈佑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点子。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六)

白鹿原南边,靠近东香村的一处坡地之后。

眼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崔翰站起来,对心焦不已的吕云帆道:“吕县丞,可以动手了。”

吕云帆立马站了起来,也顾不得腚上的灰尘,直接就道:“一切就拜托崔先生了!”

“县丞放心便是。”

崔翰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但他不得不说。

深吸一口气,看向周围陆续拎着器械站起来的丁壮们。这些人都是他拿着吕云帆的手书,借着陈佑的虎皮从相熟的几家借来的。

只要这一次成功帮吕云帆翻身,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就能搭上府尹陈佑的线。到时候以陈佑幕僚的身份出仕,职位怎么都不会差,前途也可以期待。

“诸位!”崔翰收敛心思,将全部精力放到眼前,“等下我们悄悄地到东香村去,按照吕县丞的指点,把东香村的村长抓起来之后,立刻去西香抓人!动作要快,动静要小。”

见一众丁壮都点头,崔翰朝吕云帆拱手道:“请县丞下令。”

夜色之下,吕云帆只能隐约看清这些人,他双手握紧又松开,重复几次之后,终于定下心神:“出发!”

话音刚落,他率先迈步朝东香村行去。

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随着东香村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急,甚至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进村的时候,这一队人分为两拨,一波只有七个人,跟着吕云帆一齐进村,另一拨则朝河岸处走去,等着接应吕云帆等人。

也不知这些汉子是怎么做的,进了村子之后愣是没有狗叫声响起来。

当然,紧张的吕云帆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凭着记忆指点诸人找到村长的住所后就站在墙外等着。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几声呜咽,随即就看到这些人扛着两个被堵住嘴nbn得严严实实的人出来了。

也顾不得分辨这是谁,吕云帆甚至都没想起来说话,看到人出来之后立刻就往河岸边走。

刚出了村子没几步路,突然看到原本该在河岸等着的崔翰停在这里。

吕云帆刚走到跟前,就听崔翰道:“吕县丞,没想到这时候他们有人还在河边上巡视。这左近就只有那些人巡视的地方有两座小桥,若要绕路,怕是要走不近一段路程啊!”

“啊?”原本就很紧张的吕云帆听到这话一下子慌了,抓住崔翰的胳膊就问:“那该如何,先生可有计策?”

崔翰略一沉吟,开口道:“为今之计只有诈称府兵了。点起火把堂堂正正地去河边,我们人不少,又有府衙的名义在,没有领头之人的话,他们等闲不敢动手。”

“这”吕云帆略一犹豫,最终咬牙点头道:“便照先生所言!”

见吕云帆点头,崔翰也不耽搁,立刻让诸人点起火把。

看起来似乎早有准备的样子,除了点火的时候稍稍费了点时间,这一行人燃起火把的动作十分迅速。

“把村长放到后面,我们去河边!”

当这一片火把被河岸边的东香村民注意到时,岸边的十多个村民顿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就聚集到了一起,手中握紧木棍。

很快双方就见面了,崔翰不等对面开口,直接就朗声道:“我等乃京兆府兵,前面的可是东香村人?”

说话间,除了十来个留在崔翰身边外,其余二十人按照之前的安排散到两旁将这些村民围住。

那些村民也不回话,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到了一起,警惕地看着崔翰等人。

崔翰等了一阵,又喊道:“奉京兆府尹陈公讳佑之令前来处置斗殴之事,尔等速速放下棍棒器械!否则不要怪刀枪无眼!”

说是刀枪无眼,其实崔翰这边的人手大多拿的是短矛,持刀的只有三个明显领头的汉子。毕竟相比于刀,还是矛的制作比较简单。

总之,崔翰喊完那一声之后,身边诸人当即端着矛齐齐上前一步:“放下器械!”

整齐的动作,火光之下矛尖闪烁的寒光,直让人心中发怵。

可以明显看到圈内村民动摇了,崔翰心中大定,举起左手:“听令!”

“军爷饶命!”“饶命!”

见他似乎真的要下杀手,这些村民终于坚持不下去了,纷纷丢了手中棍棒,一个个跪倒在地。

崔翰露出笑容,随即敛去,神情严肃地看向吕云帆:“吕县丞,现在我们去西香村抓人?”

“嗯,嗯!”吕云帆此时仍有些懵,听到问话立刻点头应允。

一切都在崔翰意料之中,他扭头看向不停求饶的村民,沉声道:“来一个人,跟我们去抓西香村长。其余人在此处等候!”

“我!我!”

“军爷,我之前去过西香村!”

“我也去过!选我!”

崔翰话音未落,那些村民就争了起来。

似乎是这边声音有些大了,不远处的东香村有了些人声。

心知不能再拖,崔翰随便点了一个看起来顺眼的,然后朝吕云帆拱手:“吕县丞且在此等候,崔某去去便回!”

吕云帆依然点头。

崔翰立刻划分了人手,留下二十多人在这里看着村民,顺带保护吕云帆,他自己带着十个人一路小跑着过了桥朝西香而去。

一直看着崔翰一行人熄灭了火把,再看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吕云帆这才收回目光。

他这是突然注意到被驱赶着蹲在桥边的东香村民有十多人,自己这边只有二十多个不熟悉的丁壮,而东边的东香村也似乎发现了不对,陆续传出人语之声。

这让他有些不安,而周边都是黑漆漆的,时而吹起一阵微风,传来一阵簌簌之声,更是加深了这种不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心中恐惧之时,他开始低声念叨论语中的这句话,渐渐地竟然平静下来。

如此行为,倒让原来态度冷淡的壮丁们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些敬佩。

不是敬佩他的勇气,而是敬佩他的学问,虽然这些人并不知道他的学问到底怎样。

然而,孔老夫子的话并没有给吕云帆带来好运气,不知怎地,东香村好似突然醒来一般,不停响起呼喊之声,村内各家皆亮起了灯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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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七)

“你是京兆府的司功,府内政事有失,完全可以上书官家以进言。”十分罕见的,高启主动为坐在他左侧的田从善倒酒。

田从善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微微弯腰双手捧着酒盏。

待酒壶放下,他才偷偷打量着高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官家下诏非为御史不可风闻,这”

“你这能叫风闻么?”高启瞪眼,“你只是把蓝田发生的事如实禀报官家!”

说着,他抬起筷子朝田从善示意:“吃菜!”

田从善脸上无奈一闪而过,强笑着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仔细咀嚼。

在梁关山和韦三桥一前一后不得不倒向陈佑之后,田从善就不太想正面对上陈佑。前几天陈佑在潏水之畔对他们所说不要把目光局限在京兆府的话,更是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一念及此,他手上动作不由的就慢了下来。

“缘庆啊。”

高启突然开口,田从善一个激灵,连忙道:“高公请讲。”

高启举起酒盏,田从善赶忙拿起自己的酒盏同高启碰杯。

咽下酒水,高启才道:“我等身为臣子,虽不是拾遗补阙,但也要议政事得失。你说,你看到京里面来的这个县丞胡作乱为,致使治下黎庶或死或伤,该不该向官家提出这个直接授亲民官的不妥之处啊?”

“该、该。”田从善哪怕心里不愿,这时候也不敢反驳,只得连声附和。

“这就对了嘛!来,喝酒!”

又碰了一杯,高启拿起筷子敲击碗碟:“你呢,只是把这个吕云帆所作所为,以及两个村子械斗杀伤的事情写下来,然后说一说不应该直接授亲民官之类的话,说能找你的不是出来?”

“高公说的是。”田从善嘴上应和,心里却不以为然。

京中官吏确实不会找他麻烦,但是京兆府尹可不会放过他!他可还记得,陈使君想给法曹的金长顺换一个更好的职事呢!

“你是我高家的老人了,也该知道我千里从未亏待过谁。”

高启拍了拍田从善的肩膀,直叫田从善身体发僵。

“当然了,也没让于我有亏的人好过。只要你这奏疏送到官家面前,他陈长阳能有好过?政事堂几个相公,他可是得罪了不少啊!”

田从善脸上堆笑称赞不已,高启也渐渐放下心来。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出来。

收到蓝田的消息之后,他就给马河清去信了,要求马河清一面向府衙禀报此事,一面向官家上书。不论是给府衙的公文,还是给官家的奏疏,总之里面要突出县丞吕云帆起到的“作用”。

一个直接上司,一个负有考课责任的上官,看起来两个人说的重点不同,实际上就是要给吕云帆定罪。

只要官家认为吕云帆有罪,除非陈佑发动自己的力量来保吕云帆,否则他就一定有罪。

那么,在因为被弹劾结党而谪迁出京,门生弟子人心惶惶的此刻,陈佑会怎么选择呢?

想到此处,高启微醺的脸上露出笑容。

而这只是开始,虽然梁关山等人倒向陈佑改变了两人势力对比,但人手多了,可供下手的地方也就多了。当大家看到这些人投靠陈佑没多久就出了事,他们会怎么想根本无需过多猜测。

白鹿原,站在石桥边,可以看到东香村村口多了几个火把,十数个人影在那里聚集。

看到这一切的吕云帆重又紧张起来,这一次让他紧张的不是虚无的鬼神,而是心怀敌意的人。

“县丞,有人要来了。”留下来的一个提着刀的家丁首领一般汉子走到吕云帆身边,压低声音提醒他。

刚刚他因为吕云帆的学识而有些敬重他,眼下自然表现得亲近一些。

虽然在这安静的夜晚,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们我们这”吕云帆有些语无伦次了。

家丁首领愣了愣,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看来读书多不一定就值得敬佩啊,看这个县丞的表现,真是丢脸!好在崔先生似乎预料到这种情况,离开之前有过嘱托。

这首领对吕云帆失望了,撇了撇嘴,正要开口,却见吕云帆似乎冷静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吕云帆强压着心头恐慌,转头看向一旁的独木桥。

“不要怕,我们是官军,他们不敢对我们怎样。”

话里面说着不要怕,但这颤抖的语气听着总有些不和谐。

“先去把那独木桥毁了,咱们就守住这座石桥中间,等崔翰回来。”说着,吕云帆挤出笑容,“这次府衙派来了两百多人,只要等后面的人到了,这些村民不足为虑。”

这话一出,原本听说他要毁独木桥而有些骚动的村民立刻安静下来,互相看了看,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家丁首领也有些发愣,他没想到自己看走眼了。不过没关系,上官能力越强,他这边也就越容易应对。故而他答应一声,就要带着手下去破坏独木桥。

正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吕云帆突然道:“必要的时候无须留手,我尚有白直员额。”

白直,州县官员的护卫,除了县衙定额十来人之外,吕云帆这个八品官也有五个人的员额。

这意思就是,如果不得已杀伤村民,事情闹大了就直接说动手的家丁是他的亲卫,至于这些村民,自然就是意图袭杀县丞的乱民了。亲卫为了保护上官杀伤乱民,非但无罪,而且有功。

家丁首领不明白这些弯弯绕,但他知道,县衙里面的白直都是负责保护马县令的,那脾气做派,不是一般差役所能比。

当即心中一定,扭头朝吕云帆咧嘴笑道:“县丞放心,某等定护得县丞周全。”

“有劳了。”吕云帆点点头,看了一眼出于黑暗中的西香村方向,又转向东香村越来越近的村民。

当初在山贼匪寨中都能被礼送出来,如今面对区区村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吕云帆突然明悟,自己是被突然而来的失败吓住了,而且好不容易进士及第得来的职事以及山长被贬谪的事情也让自己患得患失起来。

来吧!

他想。

如果这件事都无法面对,还谈什么为了天下黎庶不惜己身!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八)

重新冷静下来的吕云帆脑子里清明无比。

虽然该不懂的还是不懂,但冷静下来的他可以更细致地考虑当前的处境,结合之前崔翰所说的话,他明白,面对这些村民,首先要态度强硬。

乡野刁民,畏威而不怀德。

吕云帆突然后悔自己没穿着公服过来,要是有着公服的话,或许威慑力会更大。不过无所谓了,现在只要等到崔翰从西香村回来,他应该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吧?毕竟是山长派过来的啊!

吕云帆皱眉看着越来越近的东香村民,心思急转。

随着噗通一声,不远处的独木桥落入水中。

“把村长弄醒!”

吕云帆终于有了决断,刚走回来的家丁首领立刻走到仍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旁边,将手中利刃交给下属,蹲下身子用左手抓住那个花白头发男子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然后甩起右手,啪地一声脆响,一巴掌打在了村长脸颊上。

桥头蹲着的那十来个村民,刚刚才知道这个被拎起来的身着单衣披头散发的男子竟然是自家族长。

这在这巴掌响起的时候,这些村民皆是面色惊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家丁首领的毫无顾忌,似乎坐实了他们的府兵身份。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之前那个好言好语姿态极低的县丞都默许他们的暴行,除了府兵还能是什么身份!

原先还以为这个县丞在,这些贼军汉会老实一点,谁成想县丞竟然管不住他们!村里的财物怕是保不住了。

村子被甩了一巴掌之后只是无意识地哼哼,愣是没清醒过来。

家丁首领讪讪解释道:“可能是之前下手太重了。”

吕云帆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原本重新泛起的自信又多了些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摆摆手示意无需在意,大踏步走到石桥上。

此时是十几二十个东香村民也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呼喊着朝桥这里跑来。

家丁首领见状,安排两个下属到吕云帆身边护持,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警惕地看好蹲在桥头的这些村民。

“站住!”眼看村民抵达河边,吕云帆突然大喝一声,“我奉京兆府尹之令带兵捉拿罪犯!凡上前者、反抗者,格杀勿论!”

气喘吁吁的村民们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彼此对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汉子直着脖子高声道:“俺们四大给你们弄哪去了?”

吕云帆还没反应过来,家丁首领已经明白了,他轻蔑地笑着踢了踢还在昏迷之中的村长:“抓的就是你们族长!识相的就老老实实滚回去睡觉,某今日心情好,不想杀人!”

听到这话,吕云帆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四大”指的就是族长。此时没人纠正他错误的理解,他也就理直气壮地大声道:“若你等老实呆着,你们这四大还有活命的机会。若不老实,别怪吕某无情了!”

一时之间,这些村民竟然被唬住了。

就在此时,西香那边也传来骚乱声,一连串的火把快速朝这边移动。

很快,崔翰就押着几个西香村民回来了。

不同于东香的村长,西香这几个人都是清醒着的,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块红肿的巴掌印,显然挨了打。

跟在崔翰身后的是二十来个西香村民,应该是崔翰在西香也说了类似威胁的话,总之这些村民也只是拿着锅铲扫帚之类的跟在崔翰身后,不敢上前。

快步赶来的崔翰远远看到站在桥面上直面村民的吕云帆,平静如初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

不论这个吕县丞发生了什么变化,赌上所有人情关系的计划已经进行到现在,绝对不能中途出错!

崔翰眼神坚定起来,大踏步上前,离吕云帆还有十多步的时候,他立定抱拳朗声道:“启禀县丞,西香犯人带到!”

因为听到动静而回头的吕云帆听崔翰这么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福至心灵般开口道:“嗯,使君派你带兵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何事,崔先生你说一下吧。”

完美的配合。

崔翰没时间考虑太多,上前几步走到桥头,看着周边两村村民,大声道:“陈使君听闻你两村争水械斗,十分不满!故令某带兵来此逮捕械斗带头之人。若里正不能妥善处置,则罚里正!乡长不处置则罚乡长!县令不能处置则罚县令!尔等小民,若有违者,定斩不饶!”

这些村民中或许有人不知道所谓的“使君”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们知道里正和乡长是大人物,也知道县令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连这些大人物都能处罚,那个“使君”怕是皇帝手底下最大的官了吧?

河岸边虽然有近百人,但在崔翰说出那番话之后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季春的风在夜色中翻滚。

“明日午时,我将于此审问诸犯!”吕云帆扫视村民。

没有人出声反对,哪怕是村里的刺头,此时也是低下头喏喏不敢出声。

在三十几个家丁的护卫下,吕云帆带着两村村长和几个抓到的村民施施然前往下游的惠家村,他们今晚将在那里歇息。

目送他们离开,两岸的东香西香村民互相对骂了几句,总算记着刚刚崔翰的话语,没有直接打起来,而是心中怀着不安散了去。经历了这事,也不知道今晚他们还能不能睡得着。

次日一早,点卯之后,陈佑立刻让安岳文召集府兵中能够信任的队正都头,没给高启捣乱的机会,直接签发了让安岳文带领部分府兵巡视府境的命令,第一个目的地就是蓝田县。

由于没有下敕让高启附署京兆府政令,在梁关山倒向陈佑之后,只要陈佑想,就能签发任何命令。

不过命令也得有人执行才行,不怕别人明目张胆地抗令,就怕阳奉阴违。所以陈佑没有把握也不会随便下令。

比如这一次也只是让安岳文带着可信的兵马前去处理争水的事情。为了保证不出岔子,他甚至派了一个幕僚去辅佐安岳文。

如果这样都能出问题,安岳文这个人就可以放弃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聊人生,寻知己~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十九)

安排了蓝田的事情,陈佑把目光放到朝廷中枢。

从之前刘河誊抄过来的信件可以看出来,高良才本身就是个中人之姿,而作为对比的高启却是个有手段的。当初高良才之父逝世,是高启率众将推举高良才为节度留后,是以刘河会说事有蹊跷。

高启究竟是做的什么打算,因为高良才调走、永兴军撤销的缘故没必要深究,但很显然高良才对高启不说言听计从,至少有些选择会受高启影响。

一个节度刺史级别的将军,即便现在权力有些缩水,但向朝中诸相示好,还是能得到重视的。

陈佑有些捏了捏有些肿胀酸痛的眉骨,都不需要多想,高启在京兆府多次受创,肯定会想法子在中枢开辟新的战场。

所以在吕云帆一开始处置失当之后,无论之后怎么发展,这件事都会被中枢知晓,甚至会放到官家面前。

即便日后要冷处理吕云帆,现在也不能让他因此而获罪。

也就是说,陈佑自己能够以办事不力的缘由提出罢免吕云帆,但绝不能让吕云帆在政争中被罢免。虽然结果相同,但其中含义不一样。

既要保住吕云帆,又不能进一步刺激官家使其联想到结党,其中困难,可想而知。

陈佑长舒一口气,随手抓起一张纸,蘸墨写了两个字:通讯。

这一次吕云帆出错,虽说根本是他的能力和经验问题,但也有通讯不畅的因素在其中。如果有手机,吕云帆遇到事情能够及时的“请示一下京兆府尹陈使君”,也不会这么快就出事。

科技手段先别想了,别说电话了,估计电报都只能是有生之年系列。

至于信鸽,一是不方便,二是花费大,第三则是不稳定。

主要是信鸽只能单向传递,往返传递的训练太过费时费力,在远距离上不好实现,要想保证能够持续传递消息,必须一次性携带大量信鸽出行。这是造成前两个缺点的主要原因。

至于不稳定,却是陈佑手下商会在试验信鸽的时候,出现过信鸽被人打死吃掉的惨剧,各种原因造成失踪也是隔三差五出现一次。

由于这三个缺点,目前为止也只是在蜀地、京兆、洛阳三地紧急传讯的时候用到信鸽,平常还是靠人力。

而朝廷之中,外间养鸽容易暴露,军情有烽火传递,还真用不上信鸽。

在通讯一事上,陈佑感觉到了深深地无力感。

究竟该怎么做?

陈佑有些颓然。

之前一直只是觉得不方便,但现在突然感觉消息传递的不及时会导致所有谋划崩盘。所谓人力有时穷,就是如此。

好在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抓起面前的纸张撕得粉碎丢进火盆点着捣碎。

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应对中枢的压力吧。

陈佑在这边头疼的时候,吕云帆正迎来了他的前半生中最高光的时刻,或许以后他会走到更高的位置,但无疑,此时此刻将永远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站在临时选定的一个土坡上,身边是崔翰以及七八名借来的家丁。

此地是野外,面前是两百多年龄参差不齐的乡野之人,唯一的读书人是身边的崔翰。

按说在有县令存在的情况下,吕云帆身为佐贰官,不能擅自审判狱讼。

可凡事皆有例外,他现在正处于受到刺激之后的冲动期,连诈称府兵的事都做了,这一点小小的逾矩算得了什么?

吕云帆深吸一口气,猛然大喝一声:“打!”

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啪!”“啪!”的声音。

包括两个村子的村长在内共九个人被叉在地上受刑,由于没有马鞭,也没有合适的木杖,只好临时寻了两根手指那么粗的麻绳浸水,用来充当鞭子。

还别说,这样的鞭子打起人来特别的疼,地上趴着的敌人喊得撕心裂肺痛彻心扉,一旁观看的里正乡长也是面皮发抖。

里正是昨晚抱着媳妇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叫起来,乡长是今天一大早派人去“请”的。这两个人,一个私心作祟放任争水,一个有人指使不肯帮忙,被拉过来参加这次审判,皆是心中惴惴不安。此时看到两个村长被打的惨状,更是心惊胆战,唯恐这鞭子落到自己身上。

大概一人打了十五鞭左右就停了下来,受刑的几人现在是站都站不稳,裸露的臀背上交错着一道道泛着血珠的青紫疤痕。

“念你等罪不至死,有此刑罚,以儆效尤!”

吕云帆说出这话,这几个人立刻趴到地上磕头道:“谢县丞饶命!”

声音沙哑,显然是刚刚喊破了嗓子。

吕云帆嫌恶地摆摆手,静了一阵,终于有他们的家人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把村长等人搀扶起来。只不过毕竟是敌对的两个村子,若不是有吕云帆在这,可能现在就打起来了。

处罚完了,就该解决引发斗殴的问题了。

昨天夜里吕云帆和崔翰讨论到子时才睡,讨论的结果就是他打消了现在就让这个里动员起来挖渠引水的念头,老老实实按照常规的操作分水。

只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把目光投向里正和乡长,仔细回想昨晚的谈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直看得两人两股战战意欲跪下。

“章乡长,惠里正。”

即便吕云帆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不带情感色彩,但他实在是压抑不在心中怒火。

若不是崔翰的分析,他还以为这两个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县丞。”两人听到吕云帆的话,皆是浑身一颤,连忙拱手回应,连姓都省了。

“你二人虽非流内,却也是乡民重望所在。”吕云帆语气愈发地冷,“如今也非是天旱缺水之时,何以治下庶民因水相争,你二人不管不问?”

“冤枉啊!俺才陪县丞来过这村子!”“县丞明察,非是小民不管,实是有心无力!”

两人都在叫冤,只不过说出的话却不一样。

前面里正说的那话,叫吕云帆想起前天夜里狼狈逃出东香村的经历,心中更是恨恨不已。后面乡长说的话,却叫吕云帆有了仔细询问的心思。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下车作威庖丁舞(二十)

不理会叫屈的里正,吕云帆看着乡长,缓缓开口:“有心无力?”

“正是。”四十来岁的乡长低着头十分恭敬。

一旁的崔翰一看这架势,心道要遭,连忙上前一步在吕云帆耳旁提醒道:“吕县丞,时候不早,还当早些决断才是!”

听到这话,吕云帆一下子反应过来,瞪了低着头的乡长一眼,看向在场众村民,高声道:“乡长里正之过,我自禀明使君、县令处置,今日且先定下分水之事!”

闻言,乡长有些失望,但他不敢反对,只得低下头静静听着。

“这水我看了,够你们三个村子用。从今天开始,东香村、惠家村不得阻挠西香村取水浇地,西香村不得挖渠引水,但有违者,皆以罪论!”

这是定调开头,吕云帆无视了欣喜的西香村民和怨怼的东香、惠家村民,大声列举着商议好的几条措施。

崔翰站在他身边,目露凶光来回扫视在场村民。

眼看最困难的部分即将渡过,他不允许有人来破坏。

“某讲完了,尔等,可有疑议?”

吕云帆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崔翰悄悄做了一个手势,家丁们看到之后都握紧了手中器械,准备随时出手。

静了一阵,西香村的村长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俺们听官人的!”

得了好处的西香村民仿佛突然醒了过来一般,皆高声道:“对!对!俺们听官人的!”

乡长低着头没有关注,但里正和东香村的族长皆是抿着嘴唇不愿意开口。

吕云帆神情凝重地看着他们三人,按照崔翰所说,若还敢反抗,就得考虑强制措施了——把几个带头的丁壮和长者抓走。

但他们只有三十多人,而惠家村和东香村的丁壮加起来有七八十人,真闹起来可能会无法收场。

就在此时,北面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前方可是蓝田县吕县丞?”

众皆转头朝那边看去。

在当前情景之下,崔翰出于维护吕云帆的心思,开口答道:“吕县丞正在此处!你乃何人?”

一起出现的有三个人,崔翰话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两个转身往回走,另一个小跑上前:“某乃京兆府军第三队队正!奉使君之令,随安司兵前来为吕县丞助力!”

府兵来了!

吕云帆精神一振,脸上露出喜色,却没注意到他身边的崔翰眉目之间却带了些阴云。

那队正还没跑到跟前,东香村的村长就屈服了,他连忙喊道:“东香村听县丞的!听县丞的!”

里正只愣了一下,也跟在后面喊着赞同。

只有乡长,听到府兵到来的消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默不出声。

那些家丁中有几个他在蓝田县的大族家中见过,只不过这是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前的事了,所以他有些疑惑,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府兵?

不排除这些人在这几个月中被府兵招募的可能,他不敢冒险,也只得小心试探。

然而没想到,府兵真的来了!

安岳文是跑来的。

没错,可以算是一路小跑,近两百人的队伍,坚持走了二十多里路而队伍不散,可以说十分难得。

这也就是人少,若是两千人,以他们一个时辰要走十里出头、中间只有很短休息时间的行军规矩,估计队伍要乱得不成样子。

按照原本的规划,他们应该会在今晚抵达青泥驿,见了县令县丞之后,明天再转回来。

但出发之后,安岳文仔细询问了陈使君派给他的幕僚,最终决定直接来这里,能节省一天时间,他是迫切地希望能又快又好地完成陈使君交给他的任务。

然而,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过了白鹿原来到械斗发生之地。

安岳文看到的是满脸笑意迎上来的吕云帆,吕云帆身后是唯唯诺诺不敢出声的诸多村民。

“这位是安司兵?有劳司兵辛苦前来!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解决了难题的吕云帆一身轻松。

安岳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一干不敢乱动的村民,心中抱着侥幸问道:“某带兵前来,不知道吕县丞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没了!没了!”吕云帆爽朗一笑,“得益于崔先生的帮助,问题已经解决了!”

问题已经解决了,已经解决了,解决了

安岳文感觉头脑有些晕,他仿佛看到一场功劳插着翅膀从自家眼前飞走,干笑着点头:“解决就好,解决就好。”

受到打击的他没注意到吕云帆口中提到的崔先生,但跟着他一起来的那个幕僚却好奇问道:“敢问吕县丞,这崔先生是何人?”

吕云帆看向幕僚,只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打量一番,恍然道:“原来是彭三郎!你不是在山长身边做幕僚么?”

这话一出口,他脑海中闪过一道光亮!

是啊,彭三是山长的幕僚,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会不知道被山长派来的崔翰?

吕云帆扭头看了站在村民中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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