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散 - xp1024.com
《情爱散》


楔子 再回首

“莞莞,吾爱卿,愿与卿共谋江山,逐鹿天下。”

“莞莞,吾爱卿,愿与卿同袍之情,相伴到老。”

“莞莞,吾爱卿,愿与卿不离不弃,永不相负。”

“晔郎,妾爱君,愿为君生儿育女,共享天伦。”

“晔郎,妾爱君,愿同君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晔郎,妾爱君,愿替君披坚执锐,守佑河山。”

遥想洞房花烛夜,海誓山盟言犹在耳。

宏伟壮丽的皇宫内朱雀楼阁参差不齐,琉璃瓦镶嵌在朱红漆木的飞檐四角,无不彰显天玺朝不容侵犯的皇权天威。

三尺宫墙边,红衣佳人独自远眺,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他的江山。不对,应该是他们的江山。

天玺朝元佑四年秋,皇后叶氏诗莹久病沉疴,宫内御医束手无策难以医治,虽才三旬却难逃早衰厄运。

同年冬,十二月叶皇后薨逝,谥号为孝端皇后。

元佑五年,二月。

新一年开春之际,当今天子宇文晔等不及孝端皇后国丧三年满期,立马下旨将皇贵妃白沐莞册封为皇后。殊不知,他迫不及待的举动也断送了他与白沐莞之间最后一丝情愫。

立于九尺高台之上,一袭凤袍母仪天下的白沐莞头顶凤冠,手握凤印。她面容艳丽,身姿优雅,气质华贵,从前握刀剑的素手早已学会扬手撩拨惊为天人的古曲。她莞尔一笑,一如既往摄人心魄,能让君王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今朝她白沐莞总算能和往昔心爱之人并肩而立,共有天下。奈何她心如死水,余生再难一展欢颜。

此时册封典礼已经结束,随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倚墙而立的人身形微颤。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来了。

“你偷闲跑到这儿看风景,倒让朕好找。”宇文晔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不减。

白沐莞转身的瞬间言语看似玩笑,实则略含讥讽:“臣妾从今日起便是陛下的皇后,百姓的国母,难不成还能逃出宫去?”

宇文晔却不介怀,只叮嘱道:“从今往后你要恪尽职守替朕打理好后宫,这样朕在前朝才能毫无顾虑。”

闻言她忙屈膝应下:“臣妾谨遵陛下之言。”

他们步步为营惊心动魄,好不容易才真正并肩而立,一起站在九尺瑶台最顶端。回首过往她耗尽心血,赔上青春守护天玺朝万里河山,往后她自会竭尽所能做一位贤后。

然而,她也只是天玺朝的贤后。

不再是将一往情深放在心尖的小女子。

“朕膝下子嗣不多,母后时常教诲皇室要枝繁叶茂才好,等开春之后朕打算遵从母后所愿举办一次选秀。”

他字字如刀落进她耳,这么多年来他这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子嗣。今生膝下无子,是她白沐莞唯一的弱势。

可笑的是她为何会膝下无子?

“陛下请放心,臣妾会尽心尽责替陛下操持选秀,为您多添些温柔可心人。”白沐莞波澜不惊地张口,面含恰到好处的微笑,“其实宫中新添的楚惠妃和刘婕妤两位妹妹就极好,陛下空闲时该多去瞧瞧她们。”

宇文晔怔了怔,心口熟悉的刺痛传来却漫不经心地夸赞道:“你能如此贤良淑德雍容大度,不愧为中宫皇后。”

白沐莞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涌起的阵阵涩然酸楚。

恍惚间他和她不约而同失神,忆起很久以前在蓬岛瑶台时,她因为他宿在侍妾房里一夜而吃醋懊恼,当时他折扇一合挑眉笑道:“你最爱使小性子,又天不怕地不怕,与莞莞相处我如鱼得水,惬意轻松。”

那一年他还不是帝王,她也不是后妃,他们相知相惜胜蜜糖甜。

偶尔回想起往昔相伴相守的岁月,此刻细看眼前人已恍如隔世。

良久,白沐莞好似无意间提起一桩寻常小事,以浅笑掩饰心头最后那点抹之不去的芥蒂:“陛下,安若曦侍奉您多年,她又曾和您结下一段不解渊源,开春是否该晋一晋她的位份?”

她竟然会主动提起横在他们中间隔阂多年的安若曦,那根曾经让她变得面目可憎的心头刺,看来她已经释然到连嫉妒都没了一星半点。

可惜宇文晔不以为然,眸光亮了亮,欣然道:“你不说朕差点忘记这回事,朕即日册封若曦为贵妃,日后她帮你一并协理后宫。”

“臣妾遵旨,先替安贵妃谢过陛下。”说罢,白沐莞转身准备翩然离去。

不料她白皙如玉的皓腕被宇文晔伸手拉住,瞬息之间她不得已回眸,淡笑着望向他。只见他的眼眸深似寒潭难以见底,曾经藏在眼眸深处的一丝光亮,如今早也消失殆尽。

眼前俊美无俦的男人容颜依旧如初,岁月仿佛尤为厚待他。容颜未变,君心更改,白沐莞心中凉意更多。

相视无言,唯有沉默,宇文晔漠然念了声:“皇后。”

皇后?

他居然称她为皇后。

“陛下还有何吩咐?”白沐莞不动声色地流转美目。

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吧。”

“臣妾告退。”规矩福身行礼,她这才离去。

年少时恩爱情浓,彼此常直呼你我。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习惯了自称“朕”,她也习惯自称“臣妾”。即使私下在他面前,她也不再真实,十数载的算计人心她终是变得面目全非!

不过,他自己呢?

他待她之心是否焉如往昔?

若说是,那便是自欺欺人。

望着那抹倩影渐行渐远,宇文晔垂于身体两侧的双手握成拳状,隐藏在明黄色的广袖中剧烈颤抖。

“白沐莞,苏州郡你的舍身相救,慈宁宫你含笑替我饮下毒酒,刀斧加身之际你舌战群臣为我辩驳,宫变时你不遗余力杀出重围救我于危难……从前你爱我如生命,是我宇文晔苦修三生换来的福气,如今我们为何貌合神离近乎陌路?”失声自语罢,他掩面而泣。

或许他的莞莞已经死去,如今留在深宫的人,是皇后白氏。

与此同时,城楼另一端白沐莞仰头遥望四方,低声呢喃自言自语:“缘已尽,弦声残,情难续,此生终有憾。”

立于她身侧的女官香云于心不忍主子这般悲戚,低声劝道:“娘娘与陛下这些年一路有惊无险,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荣封皇后,成为陛下名正言顺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您该高兴些才对。”

今日过后,天玺朝后宫易主天翻地覆,四方皆知八方来贺。虽然他们成婚十载,她终究只能屈居侧室身份侍奉于他,往后自又不同,往后他们才能算龙凤和鸣的夫妻。他是傲世天下的翔龙,她是贵不可言的彩凤。

可惜唯有白沐莞自己心知肚明,从十五岁那年她的心房向他敞开时,她便已经将自己当成他的妻。而如今,她再也不在乎他的心、爱、情,她只要拥有无上权势守护她的家族和荣光,其余她再无所谓。

“我和他十载夫妻,曾经自以为恩爱不疑,不想他会猜忌我,我也开始疑他。最好的年华全在为他辛苦,我累极也厌倦极了,结果只换来一顶凤冠和一个至尊名位。香云,你说实话我值吗?”言至此,白沐莞不禁苦笑,尽是叹不完的哀婉苦涩。

故事的一切必须从最开始的那日说起。

第一章 迎太子妃

天玺朝,懿康二十三年。

繁华的京城上空雾色灰蒙,空气中凝着浅浅的霾,潮湿且阴冷。大雨刚停不久却没出现雨过天晴的彩虹,相反天际一片黯淡。

尽管天公不作美,今日却是当朝储君宇文晔迎娶太子妃的吉日,普天同庆。街边百姓津津乐道,仝皇后千挑万选的儿媳自然极好,准太子妃乃是当朝太傅大人的千金。

喧嚣的鼓乐伴着漫天的红绸,一路吹吹打打,好生热闹。

胯下骑一匹十分神骏的汗血宝马,俊美至极的年轻男子虽然身穿正红色苏绣银蟒吉服,面上却未见几分喜色。墨发青丝被镶嵌璀璨明珠的紫金冠束起,腰缠玉带身姿如松。不必说,此人正是东宫太子宇文晔,今天的新郎官。

几位陪同迎亲的宗室贵公子骑马簇拥着宇文晔,沿途观礼的百姓难以跃过人群一睹储君风采,只觉气势夺人。实际上宇文晔生得俊美无俦,他面容白皙长眉入鬓,星目如潭鼻梁高直,薄薄的朱唇似笑非笑。

此生他曾立誓要寻一位志趣相投、秉性相似、心有灵犀的女子成为东宫的女主人,可惜他已过弱冠之年,仍未寻得真爱。皇家儿女大多早婚,他能拖到今日才成婚实属不易。皇帝素来疼爱他这唯一的嫡子,允他多几年自在,如今却不能容他继续胡闹。皇家子嗣理应枝繁叶茂,储君迟迟不婚膝下空虚,将来如何安稳朝局民心?于是铁了心下旨逼他迎娶太傅千金叶诗莹为妻,宇文晔不敢抗旨,只得无奈遵从。

且说宇文晔的岳丈,亦算他半个夫子。当朝太傅叶弘乃是难能可贵的一股清流,曾经是天玺朝最年轻的殿试金科状元郎。入仕后叶弘才能出众,尤其文采斐然,十年前被皇帝任命为太傅一职,专门负责教导宫内皇子们习文策论。现如今叶弘已是年近半百,膝下有三子一女,三个儿子皆是庶出所幸各有所长。唯独女儿叶诗莹是嫡出,其母亲李芷是出身荣国公府最尊贵的大小姐,想当年李芷闺阁招亲试遍天下才子,整整一月她独占鳌头,最终败在新晋状元郎叶弘手里,闺楼之上遥遥一见她暗自倾心。之后顺理成章结为夫妻,婚后二十几载他们夫妻和顺举案齐眉,算是京城一段佳话。若说美中不足,那便是李芷当年难产伤身,只育有一女。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叶诗莹自小天资聪颖,尤以读书天赋出众。两岁开始识字,四岁能背诗词,六岁习歌舞,八岁练琴棋,如今正值十七妙龄可谓精通琴棋书画。更可喜她生得美若天仙,去岁宫里举行百花盛宴时,叶诗莹被太后金口称赞为“京城第一美人”。有以上种种前提,故而当皇帝赐下圣旨时,文武百官并无非议唯有艳羡。

绫罗伞盖交相辉映,长长的仪仗队后面是由金玉为骨架,天蚕纱制成的鸾凤花轿。那花轿绚烂夺目,奢华无比。听闻这鸾凤花轿是仝皇后所赐,按照规制仅次于她自己的九凤轿辇,由此可见她对儿媳多么喜爱。

叶弘太傅为了让爱女极尽荣耀,一改往日在朝中内敛低调的作风,出手阔绰为爱女备下的嫁妆绵延百里,从太傅府到东宫络绎不绝。

一入宫门深似海,按天玺朝祖制,东宫后院的东暖阁是历代太子妃的寝宫。东宫既为历代太子起居之处,自是无法避免的纸醉金迷,亭台楼阁一应皆是雕梁画栋。

由众位侍女小心搀扶着新娘下了鸾凤花轿,在两位东宫嬷嬷的指引下,侍女们簇拥着叶诗莹移步来到正堂。

堂外,文武百官争相给太子道喜。

新娘静伫堂内良久,宇文晔才姗姗来迟。依照规矩很快拜了堂,叶诗莹就被嬷嬷送入东暖阁。

踏入东暖阁前,耳畔只听见一个嬷嬷开口奉承:“陛下赐婚不久,太子殿下便亲自给东暖阁提名为秋水阁,可见殿下对太子妃您很是上心。”

头上顶着大红绣凤的盖头遮住视线,叶诗莹看不见寝宫中一切,只能看见鬓间九凤金步摇垂下的长长流苏以及身上华丽的鸾凤袍。方才听见秋水阁三字,她已然觉得心中一凉。

秋水,莫非是叫她望穿秋水之意?此时她还不知道,这里将度过她生命中很长的部分,寂寞而凄凉。

与她叶诗莹在闺阁时典雅精致的闺房不同,历代太子妃的寝宫奢华无比。上等绸缎织成的纱幔香气缭绕,屋内陈设皆是价值连城的珍宝,案几边的香炉里熏着名贵的龙涎香。屋中四处燃着龙凤花烛,火红的烛花烧得正旺。红木圆桌上面摆着精致的喜宴,合卺酒、子孙饽饽必不可少。

有风吹进来,红纱飞扬清灵柔软,皎洁的月光透进纱窗内,带着几分本不该有的凄清。

不知等了多久,东宫侍女晴儿忽然进来启道:“禀太子妃,今日太子殿下嘧啶大醉,目前已在书房歇下。请您也早些歇息。”

闻言,叶诗莹自己掀开红得刺目的盖头,姣美容颜令人惊叹。

“小姐,这……”旁边陪嫁侍女皓月咬了咬唇,目光看向叶诗莹。

叶诗莹垂眸不语,隔了许久才说:“今日我倦了,你们替我更衣吧。”

卸下累人的妆,洗净满面铅华,铜镜中的容颜略有几分苍白。这是一张秀美的瓜子脸,柳眉弯弯似含惆怅,明眸清澈见底如同一泓秋波,瑶鼻玲珑小嘴樱红。她看起来那么柔弱不堪却又绝致出尘,令人见之忘俗。

屏退一众侍女,只余她的陪嫁丫鬟皓月相伴。只见清秀可人的皓月出言劝慰:“小姐,时候不早,您疲累一整天该安寝了。”

叶诗莹不置可否,默默垂下细密如羽毛般的眼睫,忽然开口叮嘱道:“今夜之事你不许走漏风声,倘若传出去,只会让父亲丢了脸面。”

皓月连忙点头:“小姐放心,奴婢明白。”

哪怕叶诗莹不叮嘱,皓月也打死不会往外说今夜之事。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若让世人知道新婚之夜太子并未与太子妃洞房花烛,只怕叶诗莹将来的日子更加艰难。

放下大红色的床幔,叶诗莹静静睁着双眼,积蓄多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明眸里争先恐后的溢出。她堂堂千金小姐,从小到大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她只能默默隐忍,谁叫她只是这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

第二章 拜见皇后

翌日天明时分,绝代红颜睁开如水清亮的眼眸。皓月等侍女赶忙上前,服侍她更换浅碧色纹绣木兰的曳尾襦裙。皓月手巧,妆台前为叶诗莹绾的发髻既简洁低调又不失端庄秀雅,乌黑秀发用造型别致的玉簪点缀。

待用过早膳,东宫总管王权便来到秋水阁给叶诗莹请安。

但见王权福下身子作揖,礼数还算周全:“启禀太子妃,马车已备好,殿下在门外等您一同入宫。”

时下新妇过门次日,理应在夫婿陪伴下向婆家长辈请安。天家规矩更甚,太子和太子妃一齐至坤宁宫向仝皇后请安敬茶方算全了新婚礼数。

“我即刻就去,辛苦王总管跑一趟。”说罢叶诗莹优雅起身,轻迈莲步朝外走去。王权见状忙紧跟其后。

穿过九曲回廊,在王权的指引下叶诗莹顺利来到东宫门口。昨日是乘花轿直接抬进来的,今早算是她初次目睹东宫气派的朱红漆面正门。不同于太傅府的幽静清雅,东宫处处彰显皇家气派,着实富丽堂皇。

远远瞥见骑在汗血宝马上意气风发的宇文晔,旦夕间她心中五味杂陈。待走近时,只见叶诗莹恭谨行礼,清澈的眼底没有丝毫芥蒂或不愉:“妾身叶氏愿殿下万福金安。”

宇文晔扫眸看她,虽是惊鸿一瞥却不由得眼前一亮。尽管他早闻叶太傅之女貌若天仙,却并非他想象中的妩媚风流,而是这般清丽圣洁如雪莲初绽。望着她眉眼低垂的模样,他心中略微咯噔一下,昨夜让她独守空房,她心里当真毫无怨恨吗?究竟是此女城府颇深善于伪装,亦或是她压根不在乎他的态度?

漠然琢磨良久,他方才挥手:“起来吧。”

“谢殿下。”语罢,叶诗莹深吸口气转身朝八宝华盖马车走去。

天玺朝素来人杰地灵,以南是鱼米之乡,以北是草原大漠,物产丰饶,这几年也算是国泰民安。去岁皇帝宇文昊天下旨翻修皇宫,原本就气势恢宏的宫殿经过工部一番修整,如今更显华丽如新。漫步在御花园中,到处都有年轻美丽的宫娥来回蹁跹穿梭。

宫内祖制规矩森严,坤宁宫永远为天玺朝历代皇后的寝宫,这一点无人可以更改。譬如很多年以后,不管宇文晔再如何椒房专宠白沐莞,他也不能让她入主坤宁宫。当然这些是后话。

此刻宇文晔携叶诗莹一路穿过汉白玉铺地的游廊,终于来到坤宁宫前。

厚重的朱红宫门被两个太监推开,“吱”地一声,听起来十分沉重。叶诗莹说不紧张是假,寻常人家的新妇首次见婆母尚且忐忑难安,何况她的婆母还是普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俩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踏入内殿,珠帘后方,只见皇后仝氏斜倚在金丝软塌中,美丽的凤眼微闭,白皙的脸庞淡施脂粉。岁月对待她似乎格外留情,加之保养得宜的缘故,仝氏看起来容光焕发青春永驻。

宇文晔率先抱拳跪地:“儿臣携妇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他身侧女子盈盈下拜,举止大方娴静:“儿媳叶氏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长乐无极。”

此时早有宫女备好茶水,叶诗莹双手接过青花瓷茶盏,小心翼翼端到仝氏跟前。

仝氏立即眉开眼笑:“快免礼。诗莹你嫁给晔儿为嫡妃,便是本宫名正言顺的儿媳,往后你不必拘谨见外。”

这声“诗莹”倒是喊得格外亲昵。自古婆媳难相处,换在皇家却恰恰相反。宫内诸人皆善于做戏伪装,即便心头千般厌恶,面上大多还是一副热络样子。何况仝皇后本不讨厌自己挑选的儿媳,自然不会像民间那般故意撂脸子磋磨新妇。

叶诗莹当然不敢恃宠而骄,仍旧垂首站着,毕恭毕敬:“是,娘娘。”

垂在塌边的玉手微动,随即凤眸轻张,仝氏翻身坐起,发间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起伏晃动。紧接着她伸出戴着七彩琉璃指套的手,挥招一下,温声说:“诗莹你过来,让本宫仔细看看你。”

叶诗莹依言上前,朱唇微勾,保持着作为皇家儿媳的端庄得体。

仝氏伸手拉过她的纤纤玉指,从头到脚打量片刻,不禁由衷称赞起来:“叶太傅之女果然名不虚传,标致美人本宫见多了,难能像你这般知书达理。晔儿,你往后可不许辜负诗莹,否则本宫决不轻饶。”

闻言宇文晔默然不语,倒是叶诗莹轻声应道:“娘娘放心,殿下待儿媳甚好。”

仝氏笑而不语,却把别有深意的目光投向自家儿子。

宇文晔是仝皇后所出的嫡子,年龄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四,除他之外,仝皇后膝下还有一位公主名唤宇文清霞。当今天子盛宠辰贵妃多年不衰,六宫粉黛无颜色,唯独对发妻颇为敬重礼遇。想当年宇文晔出生时风光无限,为了能够普天同庆喜获麟儿,皇帝居然下旨大赦天下。

帝后精心教养寄予厚望,宇文晔头顶嫡出光环也争气。他资质极佳,三岁入皇家学堂开蒙识字,五岁开始由皇帝亲自传授骑射。后来进了上书房师从太傅叶弘,宇文晔在诸位皇子中越发出类拔萃,光芒四射无人可挡。终于在十四岁那年众望所归被册立为太子,此后正式入朝听政,成年后文韬武略更是碾压其余庶出皇子。

仝皇后向来疼爱宇文晔,说是千依百顺也不为过分,多年来更是以爱子为荣。可是唯独在这男女之事方面让她操碎了心。东宫后院形同虚设,别说正经侧妃,太过洁身自好的宇文晔连个侍妾都没有。这两年他老大不小,外面竟然有风言风语称“太子不喜女色”“太子有龙阳之好”,传入仝皇后耳中气得火冒三丈!她生的儿子她最清楚,他当然不是断袖,只不过性子太过倨傲清冷,至今还不开窍。眼下好不容易逼迫他迎娶太子妃,又特意挑选精通琴棋书画的京城第一美人,但他貌似仍然兴致寡淡。

“你们已经成婚,以后诗莹也该改口喊本宫一声母后。”仝氏眯起犀利慧黠的凤眸,话中有话。

新婚小夫妻相处得如何,作为过来人仝氏一眼便知。叶诗莹擦再多脂粉也掩饰不住由内而外的憔悴,宇文晔更是神情冷漠,分明对她颇为疏离。

叶诗莹听得神色一凝,勉强陪笑着依言道:“母后。”

成亲?除了一道圣旨赐婚拜堂,她和宇文晔哪里算是真正的夫妻?他昨夜甚至连子孙饽饽都没有陪她吃下,更别提周公之礼。

仝氏留意到叶诗莹轻微闪烁的神情,又瞥了宇文晔一眼,忽而发话:“时辰不早了,晔儿你快去昭阳宫给你父皇请安。本宫还有好多梯己话要和诗莹单独说。”

宇文晔随即拱手告退,如释重负。

“品儿,你们也退下。”仝氏朝身后一个打扮不凡的宫女说道。

屏退完所有宫女,殿内只余下她们婆媳二人。

只见仝氏低声叹了口气,单手扶额,口吻颇为怜惜地说:“诗莹,本宫知道昨夜苦了你。好在你能沉住气,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本宫没看错你!你且安心,这件事本宫一定给你交代。”

她对叶诗莹是真存了几分怜爱,虽说太子妃之位无限荣光人人向往,可是刚过门就不得太子青睐的太子妃艰难日子还在后头。

叶诗莹虽说沉静不喜多话却不傻,仝皇后和当今天子属意她的原因她心知肚明,包括一向疼宠她的爹娘为何将她嫁入东宫她也理解。这便是她的使命。良久她才喏喏地摇头:“母后千万别责怪殿下,殿下自然有他的道理,要怪就只能怪儿媳无福无能得殿下青睐。”

这种事情一旦传开,他们彼此皆没颜面,藏掖着还来不及呢。

“不许胡说,你是天玺朝的储妃,将来是最有福气也最尊贵的女人!”说到这儿,仝氏的语气不觉缓和几分,“好孩子,切莫在乎一时得失,未来的日子还长。”

叶诗莹回之苦笑:“儿媳自当听母后教诲。”

也许此时她还对未来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直到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仝氏今日之言,到时才别有一番新的理解。她确实不能计较一时半刻的得失,否则日后漫漫深宫该如何煎熬?

“你要记着夫妻同心,共同进退,从今往后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晔儿少不得会纳妃,你贵为嫡妻,需明白贤德第一。不管未来人多人少,争风吃醋的事情,本宫不希望从东宫后院里传出……”仝氏语气悠悠,开始谆谆教诲。

叶诗莹含笑听着,不时附和几句话,温驯乖巧贤淑懂事,令仝氏更加满意。

第三章 抚琴幽兰

弹指挥间,今日已是叶诗莹嫁入东宫的第五天。

五日来宇文晔一如既往早出晚归,上朝听政、下朝便去兵部或吏部,忙于公务政事与没成亲时别无二致。他没主动踏足过秋水阁,他的太子妃同样不曾派人去请他。两人各过各的,彼此相安无事,换而言之没有任何交集。

明面上叶诗莹顶着一众京城贵女艳羡不已的目光风风光光嫁入东宫,实则她这个太子妃却有名无实。东宫大小事宜仍然由总管王权一手打理,无需她费半点心思,又或者说宇文晔压根不放心她这个陌生女子插手。

闲来无事,叶诗莹的生活并没因为出嫁而改变多少。晨起洗漱后,她如往常般练习书法或读些诗词歌赋,午睡起来陪皓月等人做些女红打发时间,傍晚时分独自拨弄瑶琴。她是太子妃亦是新妇,那些急着想来巴结拜访她的夫人贵女一概被委婉挡于门外。她嫁来东宫,使命已经完成大半,往后她只想守着这一隅安宁度日。

今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东宫后花园,远处天际夕阳无限美好,仿佛给原本就美轮美奂的后花园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辉。

东宫紧靠内宫而建,肃穆庄重占地面积极大,里面处处景致都不差,若要论起最美风景莫过于后花园的明月湖。明月湖是东宫最清幽安静的地方,几座雅致小亭立于湖面中央,完全脱离了皇家纸醉金迷的浮华。鱼纹似波光粼粼的湖面,湖心修筑着一座画舫,古色古香的画舫与假山相得益彰。这番别致让人一不留神,恍如置身遥远而希冀的江南。

穿过蜿蜒曲折的青石板小路,顺着不长不短的栈桥就可以到达湖心的画舫。

叶诗莹独自坐在画舫里弹琴,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精巧别致的香炉,凝神静气的百合香从香炉里飘出。

随着她指尖翩跹,纤纤素手来回拨弄几根琴弦,有些空灵缥缈的曲子乍然响起。清亮飘逸的音韵渐渐散播开来,天地之间顿时一派宁静委婉。

一曲终了,再弹一曲,寂寞的倩影独自绽开。

画舫四面畅通,不知何时宇文晔已然悄悄站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的背影不言不语。

宇文晔精通音律,自幼学习琴瑟,此时自然能听出叶诗莹琴曲中的悲戚缠绵之意。

“曲调哀婉,琴音含愁。你我成婚不久,你便弹奏这般悲戚的琴曲可是因为心里怨怼本太子?”陡然开口,宇文晔语气玩味难辨喜怒。

骤然闻声叶诗莹慌忙站起,转过身恭敬地裣衽行礼:“不知太子殿下驾临,妾身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我们如今既是夫妻,往后你在我面前不必这般小心拘礼。”宇文晔淡淡勾唇,俊美的脸孔笑起来宛如众星捧月般让人望尘莫及,可惜眼前女子压根不敢抬头瞧他一眼。

无论如何,他终是奉旨娶了她为妻。虽然心中不甘不愿,即便看在叶太傅的面子上,他也不该过分薄待她。何况这位叶小姐确实极为貌美,担得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是她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他非但没觉得是大家闺秀知礼守礼的端庄,只莫名心生几分烦躁不愉。

叶诗莹站直身体的同时,朱唇亲启:“谢殿下抬爱。妾身虽然嫁给殿下为妻,却自知夫妻间本该以夫为天。何况殿下您身份尊贵无双,妾身断然不敢在您面前放肆失了分寸。”

真是无可救药!

宇文晔不悦地收回看她的目光,星眸流转间岔开话题:“你也喜欢这曲《幽兰》?”

叶诗莹怔了怔,旋即才反应过来:“妾身在此自娱自乐,胡乱弹奏一曲难登大雅之堂,不想让殿下见笑。”

对着她这副显而易见做戏的模样,宇文晔不禁怒气上涌。他贵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外旁人对他皆是唯唯诺诺虚伪至极,如今回到东宫还要面对他所谓的妻子也是这般令人生厌。哪里会生出小夫妻新婚情热的劲儿?纵然她秀美倾城,他看在眼里也只是徒增厌烦。

想至此,只见他的薄唇扬起一抹毫无感情的弧度:“你就如此怕我?怕到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吗?”

叶诗莹微微蹙眉,掌心薄汗渗出,一时竟然语塞。她也说不清究竟什么缘故,面对他时,她心里总有几分惊惶和难以控制的紧张。也许因为他出身皇室贵气逼人,她生怕说错半句话不小心惹怒他,因此索性选择沉默应对。

“你通晓音律,琴弹得确实不错,只可惜……”漫不经心地张口评价,宇文晔忽而抬起手,正准备抚摸她的脸庞时,谁知她居然惊得后退了两步。

见状,他再也压抑不住满腔恼火,冷哼一声便转身扬长而去。

直到他走远了,叶诗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唤道:“殿下……”

宇文晔哪里还能听得见。

“小姐,”皓月疾步走来,一脸着急道,“小姐怎么就让殿下走了?您和殿下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

叶诗莹垂下眼帘,低声叹息:“皓月,我的心告诉我,我并不爱慕于他。”

她不仅不爱慕他,还怕他。

她对自己的夫婿毫无情愫,在他跟前只余惶恐,她畏惧他的威势。因为他是储君,将来还会是帝王,皇权至上一言便可定人生死,故而她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只是她此言一出,震惊得皓月瞠目结舌惊了半晌

“可是小姐您已经嫁给太子殿下了,您现在是满天下少女最羡慕的对象,将来还要母仪天下。”皓月察觉到自家小姐神色异样,连忙住了嘴默默低下头。

皓月是自小服侍叶诗莹的贴身丫鬟,主仆情谊深厚非同一般。皓月深知叶诗莹素来温和纯善,在闺中时并无爱慕之人,一朝接到圣旨赐婚满门荣耀,本以为他们会举案齐眉胜蜜糖甜,没想到竟然这般局面。

叶诗莹瞧出皓月心不在焉,出言笑问:“你怎么了?”

“没事,奴婢就是想不明白,外面都说您与太子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是你们却互相冷着彼此。”皓月小声嘀咕着。

“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一件事吗?”叶诗莹的明眸眺望向远方,眸光悠远没有尽头,语气颇为低缓,“十年前殿下说过长大要娶沐莞为妻,沐莞乐坏了,当时陛下与皇后娘娘皆是含笑应允。”

皓月听完不以为然,噗嗤笑了起来揶揄道:“亏得小姐记性真好还记得这等稚年趣事!奴婢记得当日殿下才十岁左右,表小姐更是几岁的无知孩童,那时候说的话只怕他们早忘记了。要不然陛下也不会给殿下和您赐婚,现在您才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太子妃?

听见这三个字,叶诗莹不无自嘲地笑了笑,她这辈子怕是要被这三个字锁死深宫。尊贵无比的太子妃之位乃是普天之下多少女子日夜期盼的荣华,只是在闺中时母亲所言却回荡耳畔。

她深深记得出嫁前一夜,母亲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末了又忧虑万千地叮嘱:“莹儿,这太子妃之位固然金尊玉贵,但是你需知高处不胜寒。咱们家已然清贵至极,我们本不希望你嫁入皇家为媳,奈何陛下赐婚违抗不得。你要记得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政治婚姻切莫痴念儿女情长,你只有恭谨对上贤德待下才能勉强保得平安无虞。”

虽是女儿家,叶诗莹却知道当今天子为保江山太平明面上重武轻文,实则又疑心朝中手握兵权的臣子。倘若太子迎娶一位兵权在握的将门之女为妻,那么皇帝的江山八成也就坐不安稳了。因此择太子妃时格外慎重,最终选择她这个名门闺秀却并无实权的太傅千金。身为叶家唯一的嫡女,除了保全自身平安度日,她还需竭尽全力护得母家平安。

“小姐在想什么?”皓月的声音一下子拉回叶诗莹的思绪。

“没事。”叶诗莹不由转移话题,“快说吧,你匆匆忙忙过来所谓何事?”

皓月这才想起来正事,赶紧说道:“太傅大人递来消息,今日早朝时兵部尚书蔡大人求陛下将他的次女嫁给太子为侧妃,好在陛下并未立马应允。”

兵部尚书蔡荃手握京城兵权,因为早年为朝廷立过军功,因此格外嚣张跋扈。他的嫡长女蔡言洛前几年嫁给威远侯府的世子,出嫁时皇帝御笔亲封为正三品诰命夫人,能获此殊荣者寥寥无几。眼下嫡出子女中仅有次女蔡丽婉待字闺中,传闻是位冰肌媚骨的娇艳佳人,擅长书画。京城顶尖的皇亲贵胄中有不少人向兵部尚书府提亲,然而皆被拒之门外。想不到原来兵部尚书打的主意是把次女送入东宫。

叶诗莹唇边的笑容减了几分:“让爱女屈居人下当侧妃,蔡尚书不怕委屈女儿?”

勋贵宗室也好,文武官宦也罢,府中精心养大的子女对于家族而言不过是一枚枚旗子,依靠联姻手段是最为巧妙直接的运筹帷幄。有时候为了达到某个目的,即使舍弃一枚棋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皓月却摇摇头道:“太子侧妃也是明媒正娶,能入皇家族谱,加之蔡尚书在朝中手握实权地位尊崇,他的女儿嫁入东宫必然不会受委屈。”

“也是。”

来日太子登基称帝时,蔡家便会出一位皇妃,成为天子妻族安享几十年的富贵尊荣。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啊!如今端看皇帝何时成全蔡家了?

第四章 白家沐莞

转眼功夫,叶诗莹嫁入东宫已有月余。

许是抵不住宫里仝皇后的轮番催促,几日前宇文晔终于来到秋水阁和叶诗莹圆房。只不过仅是一夜温存,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踏足过秋水阁,俩人又恢复到之前的互不干扰。

短短一夜,叶诗莹彻底从冰清玉洁的闺阁少女蜕变成天玺朝尊贵无匹的少妇。只可惜她的夫君丝毫不怜爱她,她也并不倾慕他。

一桩婚嫁,各取所需。

她本清高至极与世无争,被推上太子妃之位身不由己,倘若能够重来一回,她绝对不会在去岁的百花宴上大出风头。奈何世事无常,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往后只能小心翼翼,心如止水的过完一生。

东宫上下心照不宣,过门不久的太子妃娘娘并不得太子欢心,碍于她是明面上的女主子,娘家又是清贵无双颇得圣心的太傅府,故而暂且还没人敢怠慢叶诗莹。

“小姐,小姐!”

只见皓月急匆匆小跑进秋水阁里间,神色颇为慌张焦急。叶诗莹虽已出嫁多时,皓月仍旧习惯称她为小姐。

原本正在专心致志刺绣的叶诗莹不觉停下手中针线,抬眸轻声问道:“何事?你喘口气慢慢说。”

皓月稍稍缓了口气,气息还未调匀就急着开口:“小姐,北陵国兴兵三十万攻打漠北,恐怕边疆又要大乱!陛下知道后却按兵不动,似乎不想支派兵马前去漠北。”

叶诗莹先是微愣,而后浅浅勾起一抹微笑,语气从容:“你慌什么,姨父身为漠北大将军戍守十数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过?再者姨父手握二十万大军对抗,想来足以以少胜多,抵御外辱。”

叶诗莹口中所说的漠北大将军白展毅堪称天玺朝战神。二十年前金銮殿上毛遂自荐的白展毅趁雪夜敌军防守松懈,一人一骑独闯北陵国军营,他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一夜之间连续斩杀北陵国四员大将的首级,待雪停之际他又领着亲兵纵火烧掉北陵国的粮草。结果可想而知,天玺朝旗开得胜。

白展毅也一战成名。

当今皇帝宇文昊天继位之初狼烟四起,四海不宁,尤其是紧靠边疆漠北的北陵国一直野心勃勃,觊觎着天玺朝的国土。那时少年英武的白展毅主动请缨临危受命,历时数载总算重创北陵国,换来漠北边疆长达十数年的太平。宇文昊天欣慰不已,下旨特封白展毅为漠北大将军,官居正一品,漠北御赐军侯府,还将漠北二十万兵权交给他独自统领。这些年漠北边疆之所以能够安稳,也要得益于白展毅始终驻守在那儿寸步不离的功劳,他的存在对于北陵国来说是一种无形的震慑。

皓月当然知晓这些旧事,此刻却依然急得跺脚:“小姐,这次白大将军不仅要亲自领兵抗敌,竟然还启奏陛下要带着表小姐一起出征!陛下居然准奏了,但凡女子进军营可是死罪呀!”

时下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军营如同朝堂,皆是专属于男人的天地。身为女子理应安于后宅,岂能不顾名节去冲锋陷阵?换句话说女子上阵,让普天下男人的脸往哪儿搁?

不过叶诗莹并不吃惊,反倒像是意料之中不足为奇的样子。

皓月口中的表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白展毅的嫡长女白沐莞,此人也是叶诗莹的姨表妹。

漠北大将军白展毅的发妻李兰乃老荣国公次女,叶太傅夫人李芷的胞妹。数年前,李兰曾携女儿白沐莞在叶太傅府中小住过一年。那时候白沐莞年龄尚小却张扬明媚,不喜欢女红书画,不读诗词歌赋,唯独偏好钻研国史兵书。不仅如此她还爱穿一袭戎装,跟随她父亲武刀弄枪。小小女子天赋秉异,九岁时就将兵法策略烂熟于心,十二岁时洋洋洒洒一篇朝堂策论震惊了叶太傅等大儒学士。

白展毅惜她才华,愈发疼宠有加,虽然边关军务繁忙,仍然留她在身边悉心培养。加之膝下无子,对她寄予的厚望不亚于须眉儿郎。

然而最令人称奇的是假充男儿教养的白沐莞居然和文静自持的叶诗莹颇为投缘,表姐妹曾一处读书玩耍,这些年通信频繁关系甚佳。

收敛思绪,叶诗莹拿起茶盅慢饮一口,不疾不徐地解释:“姨父中年无子,但把沐莞教养得文武双全,无憾此生。如今她渐渐长大,姨父自然希望女儿随他出征建功立业,或许也能光耀门楣。边关打仗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陛下并非顾忌繁文缛节的庸碌君主,他乐见其成有利无害。”

更何况当今天子与他专宠不衰的女人也是在军营相识,战场相知。他怎会吝啬于那点颜面功夫,而舍弃打压年少才高的将门少女?

皓月听得豁然开朗:“是,奴婢明白。”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内,正伏案忙于处理公务的宇文晔拿起一份奏折忽然就此停顿。

白沐莞?

这三个字无声落入他眼底。

宇文晔一双深邃无波的墨眸在不经意间溢起涟漪,眼底浮现出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温柔。

多年未见,记忆中那个调皮可爱的小姑娘应该长大了?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应该还是那般桀骜任性,笑容明亮。

星眸微微闪烁,薄唇悄悄上扬,不知何时他已然露出很浅的微笑。心底深处泛起难以表达的波澜,十四岁的小姑娘上战场着实是奇闻中的传奇。何况他读过她写的策论,坦言他颇为激赏。若是日后有机会,他必要与她重逢,然后煮酒畅聊。

缘分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奇妙。

第五章 夜半遇刺

又是两个月过去,立秋时节漠北大将军白展毅携女白沐莞大破敌军的好消息传回京城。

随后白展毅派人快马送来的战报上奏天子,称此次战役中其女白沐莞为先锋立下功劳。因为北陵国尚有余孽贼心不死,唯恐战事生变,他暂时无法脱身进京面圣,只得让白沐莞代替他复命。

一时之间,天玺朝上下人尽皆知白沐莞巾帼之名,可谓是名声大噪,尤其京城贵公子们纷纷想一睹其芳容。

是夜,月明星稀,初秋清幽的月光洒入东宫后院,空气中凝固着浓重的血腥味久久难散。

书房里间宇文晔依旧在挑灯夜读,他看上去安然自若。案几边的小香炉里燃起驱除腥味的檀香,香味袅袅飘出,颇为凝神静气。

随着几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闪入书房,案几前早有防备的宇文晔气定神闲,连眼皮都未抬。

于他而言这种行刺司空见惯,毕竟他十四岁起被立为储君,眼红眼热背后捣鬼的人不在少数,大多不是真要杀他,而是有心刺探他的实力。

不多时,几个蒙面人接连倒地身亡。

紧接着,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青年男子收起染血的宝刀,原地拱手作揖,毕恭毕敬地启道:“殿下安心,里外一共十个刺客,现下全部殒命。”

下手不留活口自然有原因,被派来暗杀的刺客皆是各家豢养的死士暗卫。一旦行刺失败,他们绝不会抱着侥幸逃脱,即便没有被一刀毙命他们也会自尽身亡,因为他们不愿受严刑逼供皮肉之苦更不会背叛主人。

宇文晔徐徐放下手中的毛笔,终于抬眼挑了挑眉,显然已经见惯不惊:“无怏,你觉得今夜之事是何人所为?”

“属下不敢胡乱猜测。”回话之人名叫无怏,今年二十有五,他是宇文晔私下豢养的暗卫统领,一向忠心耿耿且武功盖世高强。

“本太子恕你无罪,你只管放心说。”乌黑的瞳仁动了动,宇文晔眼里散发出洞悉世事的敏锐光芒。

无怏斟酌片刻,接着压低声音开口:“大皇子嫉贤妒能,一向与您不睦,况且他曾经也出过手,属下认为今夜的刺杀也有可能是他的手笔。不过太后娘娘那边也不能不防。因此属下拿不准。”

无怏适时住嘴,其实宇文晔心中早已了然。

要知道当今太后萧氏并非皇帝宇文昊天的亲生母亲,而是嫡母。萧太后乃是先皇的结发妻子,年轻时便是个极富智谋却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的奇女子。萧家也是天玺朝的名门望族,曾经一度权倾朝野,无愧为先皇妻族。宇文昊天继位后,因为忌惮萧家的权势,这些年明里暗里已经除去了很多萧氏党羽。可惜萧家毕竟是百年世家,根基牢固,宫内萧太后之尊荣屹立不倒,麾下势力依旧不容小觑。

至于大皇子宇文程则是宫内霖贵妃所生,霖贵妃年岁渐长又软弱无能,失宠许久。倒是宇文程素来以皇长子自居,暗地里拉帮结派,颇为不服气宇文晔这个当朝储君,渴望取而代之的野心这两年愈发明显。

“这几年太后对外称静心礼佛修身养性,背地里可没少给父皇添堵!她这个老妖婆当初一心扶持的五皇弟早已夭折,难不成她还想自己登基当女帝吗?她若是再敢折腾风波,休怪我翻脸无情不顾表面上的伦理孝悌。”说到这儿,宇文晔咬牙切齿,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冷煞森然。

无怏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轻易接话。

“对了,算日子,这几天白沐莞应该快进京了?”宇文晔脑子一转想点愉悦事,语气不自觉缓和下来。对于那个久未谋面的少女,他心里总有莫名的期待。

这些天他一直命人暗中关注漠北的战况,心底若有若无牵挂着多年未见的小姑娘。听闻她战事告捷还将代父进京,宇文晔竟然心存几分殷切盼望。

说来,也许这就是缘分?

他的儿女情缘快来了。

讲真宇文晔于女色十分淡漠,记忆中从没哪个女子值得他上心挂怀。唯独幼时模糊又清晰的回忆仿佛镌刻在脑海深处,冥冥中让他对白沐莞生出不由自主的关切。

无怏惊诧得怔了怔,他从没听见哪个女子的名讳能有幸从太子殿下口中提起。旋即忍不住偷笑一回:“殿下莫急,白小姐明日清早就进京。”

主仆多年宇文晔一眼看穿对方笑容中的揶揄,故意瞪了眼无怏,沉声吩咐道:“趁夜色将这些刺客的尸首处理干净,不必追查切莫声张。”

无怏连忙敛容应是。

待一切处理完毕,宇文晔又唤来东宫管事王权仔细交代一番。末了,他居然决定去趟秋水阁。

眼见太子毫无征兆突然驾临,秋水阁的侍女们皆是无比惊讶,面面相觑狐疑不已。自从他和叶诗莹大婚以来,宇文晔只留宿过秋水阁一次,天没亮他就急不可耐匆匆离去。平时他甚至很少来秋水阁小坐陪她叙话,因此太子妃和太子夫妻感情冷漠的事早已不是秘密。

“妾身拜见太子殿下。”刚刚沐浴完准备安寝的叶诗莹穿着一件薄透的浅碧色真丝寝衣,秀发披散在腰间遮住了盈盈一握的腰肢。空气中隐隐散发着她沐浴时用的玫瑰精油香味,余香很是勾人心魄。

宇文晔不由自主多瞥了她两眼,随后快速移开目光。身为男子,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美貌绝无仅有,性情之柔顺与他想象中也大不相同,但是不知为何他心底似有一块坚冰不容她闯破。反之,她貌似也没兴趣诚心取悦于他,或者想要主动闯进他心坎。

不准备和她绕弯子,宇文晔抿唇片刻,忽然张口道:“本太子依稀记得白展毅的嫡长女白沐莞是你的姨表妹?”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明知故问,叶诗莹内心一颤,微妙的预感钻入心里,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本太子打算以你思念表妹的名义接她到东宫小住。”不是用商量的口吻,而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叶诗莹精致美丽的瓜子脸霎时间流露出惊异的表情,惊异之余,心中莫名有了一丝忧虑。她这些神情变幻转瞬即逝,很快恬静温良的笑容已经在晶莹的脸颊上绽放,但闻她丹唇轻启柔声说:“妾身谢过殿下成全,妾身的确很是思念白表妹。”

“如此甚好。”宇文晔勾唇一笑,十分满意。难得太子妃如此识趣,倒是省掉他不少麻烦。只不过分明是他自己私心作祟,却硬是被眼前的女子说成感激,这种滋味怪怪的一时说不清,总之不算美好。

宇文晔压下心底诸多情绪,墨眸淡扫殿内一众侍女,未等侍女悉数退去,他就猛然上前长臂一挥,将叶诗莹打横抱起。

“殿下……”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羞赧,叶诗莹羞红了玉面,压根不敢注视他的俊脸。自然而然错过了他略显漠然疏离的神色,以及眼底的情不由衷。

“今夜本太子宠幸你。”说完,他玩味地挑眉,眼底和唇畔涌起的戏谑让她深深闭上眼,任由他恣意纵情。

今夜,宇文晔第二次宿在秋水阁,没人晓得他仅是为了还叶诗莹一个人情。过了今夜,他许久都未再踏足过这里。

第六章 表妹回京

次日清晨,叶诗莹因为心里记挂白沐莞今天回京,自然而然醒得极早。

换上水湖蓝绣莲花并蒂长裙,拿一对羊脂白玉步摇挽起三千秀发,薄施粉黛的容颜白皙晶莹清丽脱俗,远远看去宛如谪仙。叶诗莹果然无愧京城第一美人的盛誉。

在花厅用过早膳不久,便见侍女晴儿笑嘻嘻地走进殿内脆声禀报:“启禀太子妃,王总管来了。”

叶诗莹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微笑道:“快请进来。”

除了皓月是陪嫁丫鬟,其余东宫的近身侍女中晴儿和杏儿各有所长,算是颇为出挑拔尖的。叶诗莹也事先派人查清她们的底细,倒是都干干净净,这才放心使唤。不同于晴儿爱笑机灵又活泼讨喜,略长几岁的杏儿平常沉默寡言倒也十分能干稳妥。

“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王权福身行礼,态度还算恭谨。哪怕心知肚明眼前所谓的太子妃并不得宠也无心讨好太子,但主子总归是主子,轮不到奴才来怠慢。

“王总管大清早亲自跑来,有何事不妨直言?”说着,叶诗莹颇为和善地笑了笑。

王权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回太子妃的话,昨夜殿下命老奴拾掇好青云阁,等午后白小姐来了东宫直接入住。一会儿恐怕还要麻烦太子妃再亲自去瞧瞧,如需添些陈设或物件的话,您直接遣人去库房取来便可。殿下还吩咐,倘若白小姐要裁制新衣或打造新的首饰头面,只管从东宫账上银两支出不用吝啬。”

宇文晔倒是大方!

听罢,叶诗莹心中暗生凉意,面上却含笑说:“我知道了,有劳王总管替我谢过殿下。”

久经世事的王权自然能看穿叶诗莹笑容中隐藏着几许不易察觉的苦涩。冷漠倨傲的太子居然会对一个未曾谋面的表小姐上心,这件事连他都暗自惊诧!太子素来洁身自好不谈,如今东宫后院放着这样一个美若天仙的太子妃,太子都是冷冷淡淡,眼下为何会突然留心起表小姐的衣食住行?王权百思难解缘由。

“既然太子妃别无吩咐,老奴先行告退。”说罢王权自行离去。

话说宇文晔早以太子妃叶诗莹的名义上奏皇帝,白沐莞回京之后暂时留在东宫小住。一则白家乃是新贵,白展毅出身寒门并非京城人士,其双亲皆已去世多年。同宗的叔伯兄弟又大多不在京城为官任职。如今白沐莞独自回京,住处确实有些为难。二则皇帝也有心把她留在京城放在眼皮底下,以此牵扯远在漠北边疆手握兵权的白展毅。因此欣然准允此事。

早朝过后,刚刚抵达京城的白沐莞代父进宫面圣,之后她又依礼去了趟兵部备案不在话下。值到午后时分,她才被宇文晔派来的车马接入东宫。

京城的初秋虽然不及三伏天燥热难挨,终究还不算秋高气爽。许是快要下雨,这几天格外闷热不适。秋水阁内四处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冰雕,殿内还有两个侍女专门负责摇动风轮纳凉。

“表小姐来了!”

只见晴儿走在前面为白衣少女引路,身后紧跟着一行抬着软箱的侍女。

不远处皓月站在门庭前指挥道:“快把表小姐的行李送去青云阁。”

“青云阁?”白沐莞下意识眨眨眼睛,不太确定地轻念一遍。

不等皓月开口解释,晴儿就忙不迭笑说:“表小姐您有所不知,青云阁原是东宫历代太子的寝殿,只是前些年殿下改了规矩搬出青云阁,此后一直宿在书房。”

白沐莞此番随行的丫鬟香云听后立马接话道:“青云阁一听便知是好名字!有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之意,看来太子殿下是有心祝愿小姐您将来能够青云直上。”

青云直上三千尺,寓意深长。

“原来是这样。”白沐莞怔了怔,沉吟片刻才恢复神色,转而问,“我姐姐呢?”

皓月笑答:“太子妃在殿内等您呢。”

殿内叶诗莹正翘首以盼。

入目是一道白色的靓影,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简洁干练的白色戎装,以一支通透如水的白玉簪子竖起青丝墨发,卷曲的发尾如海藻般灵动,不施粉黛的面容天生丽质,这身装束英姿飒爽。

“沐莞拜见太子妃姐姐,姐姐别来无恙。”宛如水杏的明眸流转光华,白沐莞的嗓音婉转轻灵。

“快过来让姐姐看看你。”

叶诗莹微笑着牵过表妹的手,顺便仔细打量她一番。

完全不同于叶诗莹的娇柔清丽之秀美,白沐莞拥有精致而分明的五官,翠眉不画而黛如远山,杏眸似水含雾闪烁动人,鼻梁高挺,朱唇丰腴红润。故而她虽是素颜示人,笑起来依旧明艳若三月春花,小小年纪便耀如春华。

姐妹二人并肩而坐,叶诗莹脸上的笑容美丽得体,一扫嫁入东宫后的沉郁之色:“几年不见,想不到妹妹出落得如此美丽大方。不知远在漠北的姨父和姨母可还安好?”

“有劳姐姐挂念,父亲母亲一切都好。”白沐莞嫣然一笑,“一晃几年不见,姐姐可有想我?”

旁边皓月边上茶,边好心插话道:“太子妃日日都在思念表小姐。表小姐您可能还不知道,太子妃很是羡慕您驰骋疆场英姿勃发呢!”

闻言白沐莞噗嗤笑出声,险些喷出一口茶:“姐姐会羡慕我?母亲在家成日里教导我,要我多像姐姐学学当个大家闺秀。”

“你呀,这几年眨眼过去,我看你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说罢,叶诗莹宠溺地伸手点了点白沐莞玲珑小巧的鼻尖。

“当年外祖母说过,姐姐沉静似秋叶,而我灿烂若春花。我们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姐姐太过安静,容易被人遗忘冷落。而我太过张扬,容易招惹是非。”白沐莞嘟起小嘴,想了想又说,“世人皆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情是每个人命中注定的东西,注定改不了多少。”

此时她这话在许多年后她自己性情大变时浑然推翻。

叶诗莹掩嘴浅笑,举止甚是矜持:“难得你还记得外祖母的教诲。”

“外祖母素来严厉,舅舅家的姊妹兄弟都惧怕她老人家。小时候我淘气,姐姐乖顺,外祖母还就偏爱我们俩个外孙女。”白沐莞不由得陷入几年前的美好回忆中,顿了顿又道,“不知道这几年外祖母可还健朗?这次我代替父亲回京面圣,陛下见了我甚是欣慰,今日还破例御笔亲封我为四品将军。”

尽管她这个四品将军有名无实,仍然平白无故遭来许多人嫉恨眼热。总归是天玺朝开国以来,头一份女子被封赏官爵的荣耀。

叶诗莹含笑点头:“外祖母康健得很,荣国公府的几个姊妹兄弟也都长大了,你这次回京得多待一段时日才好。”

言至此处,白沐莞不觉皱眉:“陛下圣心难测,欣然允我回京自是不会轻易再放走我。”

天子近几年很是多疑,用她来牵制住白展毅,不费一兵一卒,无疑是上上之策。

但凡将军领兵挂帅出征,无论成败与否,战事结束照例必须亲自面圣详细回禀战事。漠北状况复杂,实在离不开白展毅,于是白沐莞这趟京城之行逃不掉。一旦她回京,其余皆在天子掌控中。

“你也是女儿家,哪能一辈子留在边关打仗?暂且别乱想那么多。”叶诗莹伸手抚过白沐莞鬓边的碎发,语气温和地说,“其实你留在京城也有好处,不仅陛下少些忌惮,过两年我也能帮你挑选如意郎君。”

白沐莞眼下尚未及笄,不急于婚事,但也到了留意少年郎的年纪。

不同于别的少女提起婚事羞涩害臊,白沐莞顺势把头靠在叶诗莹肩上,嘴里喃喃自语般撒娇起来:“姐姐,嫁人哪里好?我不想嫁人,如果非要嫁,我也要嫁两情相悦的夫婿!”

她白沐莞的婚嫁才不要任人摆布做主,倘若她心有不愿,宁可以死相搏也绝不轻易妥协。

叶诗莹则悄然变了脸色,嫁人哪里好?尤其是盲婚哑嫁互不中意,男人也就罢了再不济还能三妻四妾,女子呢?假如嫁得像她叶诗莹这样,还真不如不嫁为妙!可惜她们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享受锦衣玉食的富贵,可以掌握别人的命运,却偏偏不能掌握自己该何去何从。

万人艳羡的太子妃头衔,一朝成为皇家妇,叶诗莹半点不稀罕。她多么不希望将来白沐莞也嫁入皇室,更不要成为第二个她。

第七章 初见动情

且说白沐莞和叶诗莹方才闲话不久,王权便来了。

“殿下说后花园明月湖上的荷花开得不错,特意吩咐奴才引白小姐前去欣赏。”

叶诗莹垂眸一笑:“我刚好有些疲乏,正想歇下午睡。既然殿下恩典记挂,便有劳王总管替我招待沐莞。”

王权连声应道:“应该的,应该的。”

白沐莞虽然心中诧异,但见叶诗莹已经默许,她自然不能拒绝。

“白小姐这边请。”说着,王权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顺便暗自观察白沐莞的神情举止。

现如今朝中上下对白沐莞此次进京破例被封四品将军的事情议论纷纷,褒贬不一。有人说她小小年纪便能英勇杀敌,着实是值得嘉奖赞许的巾帼英雄。又有人称,自古女子进军营便是死罪,漠北大将军让女儿领兵完全是居功自傲,不将祖宗规矩放在眼里任性妄为。

任凭旁人如何议论纷扰,白沐莞皆不放在心间。天子之举,无人敢质疑。只要白家如今深受天子庇佑,天子倚仗战神白展毅为天玺朝镇守一方太平,纵使外面再多风言风语,她只不卑不亢权当笑话听。

待踏出秋水阁,王权似有意无意开口笑道:“京城的荷花每年夏日都开得极好,眼下虽是初秋时节仍不逊色。想来白小姐随大将军在漠北戍守多年不曾见到荷塘美景,老奴这就陪您去走走。”

白沐莞礼貌性地笑应:“多谢王总管。”

“老奴不敢当您言谢。”看起来年过半百的老仆连忙摆手陪笑。

东宫后花园处处景色皆是生动精致,枫叶如火,繁花似锦,骄阳被树荫遮挡,光线倒是不显刺目。波光粼粼的湖面荷影莲动,菡窰发荷花,红幢绿盖随,荷风送来轻柔香气。

对于久居漠北的白沐莞来说,的确稀奇京城里的一草一木,何况是东宫府邸内的奢华灵巧。许是因为她骨子里尚存几分孩子气,脸孔明丽如艳阳的少女像刚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呼雀跃,活泼娇憨的模样甚是可爱。

“小姐快看,那只花蝴蝶好大好漂亮!”白沐莞的贴身丫鬟香云也兴奋得扬手遥指不远处于花丛中来回盘旋飞舞的蝴蝶。

“是呀,真漂亮,我去捉住它。”说罢,少女轻快的笑声宛如银铃阵阵响起。

按照太子事先吩咐,王权只负责将人引到后花园,故而在她们主仆俩没有察觉之际,王权已悄然离去。

等到白沐莞回头恍然发现王权不在跟前时,她越发无所顾忌欢欢喜喜同香云肆意嬉闹起来,无拘无束宛如她们从前在大草原戈壁滩时那般自由自在。两个年轻少女径自绕着湖边一路奔跑嬉戏,又回身转圈旋舞。

“小姐,奴婢去给你捉几只蝴蝶玩!”香云的声音渐行渐远。

白沐莞摇头笑笑也没在意,直到被突如其来的锦衣男子挡住她的前路。

少女皱了皱眉抬头看去,此刻立于她面前的男子墨发如黑缎高高束起,只余下鬓角几缕随风飘逸。五官宛如精雕玉琢般完美得近乎不真实,不浓不淡的剑眉入鬓,深邃的眼眸安然无波藏着三分笑意,那张菱形的薄唇似笑非笑。

白沐莞扬起稚气未脱的明媚面孔,无所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狐疑问道:“敢问公子是何人?”

其实她是明知故问。

慧黠如她,怎可能猜不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能独自一人行走于东宫后院的男子,除去府邸主人当朝储君还能有谁?

此时站在红枫树下的男子确实是宇文晔不假。

低下头,他用漆如夜空的星眸同样认真注视如花苞般初绽的少女,她娇小的个子才刚到他胸膛的位置。原本就期待许久,今朝得见他更增了兴趣,不禁挑起剑眉,唇畔也扬起好看的弧度:“我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少女故作瞠目一惊,接着反应过来行礼参拜:“臣女白沐莞拜见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方才四目相交片刻,少女心跳如擂鼓,面颊仿佛被胭脂染红。他生来比女子更出色几分的容颜在这一刻镌刻进她的脑海中,不知不觉今后再难自拔。以至于许多年后,当她回忆起今日初遇的情景时,他宛如天人之姿的俊美仍旧清晰至极。

只见宇文晔单手扶起她,含笑挑起话茬:“时间飞逝日月如梭,不知白姑娘是否还记得本太子?”

白沐莞怔住,飞速运转大脑直到记忆闸门打开,忽然她一拍脑门忍不住笑道:“臣女依稀想起来了,臣女幼时随母亲入宫见过殿下,殿下当年好像抢过臣女头上的珠花扔进御花园池子里。”

“是么?”宇文晔故意拖长尾音促狭问,“你只记得我扔你的珠花就没记得旁的事儿?”

时隔那么久,白沐莞一时真想不起那么多,脱口而出问:“还有什么事?”

宇文晔低声笑道:“我十岁那年说过,待我长大要娶你为妻。”

他此言出口,白沐莞登时满面羞赧,深深垂下头,语塞得不知该如何接话。明知道只是他随口一句玩笑话,旧事重提仍然十分尴尬,毕竟若在民间他们的身份已经是表姐夫和小姨子。

兴许因为脸上发烫得厉害,白沐莞感觉不自在,语速也颇快:“殿下幼时信口而言,臣女早已经不记得了。再者表姐才貌双全远胜于我,殿下应当珍惜眼前人,这种玩话若被表姐听见该恼了。”

“她若是肯恼我,我倒不会这般对她。”说着宇文晔轻叹一声,这话白沐莞现下倒是没放在心里。

说来也奇怪,那句玩话竟然令少女心中涌起异样的热潮,不过很快被她的理智冷静给击退。但他们年幼时就曾相识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几年漠北战况危机,天玺朝边关疆土摇摇欲坠,白展毅请旨将妻女送回京城求一份平安保障,皇帝欣然应下,仝皇后还时常召见她们母女进宫小住几日以示恩宠。那时她和宇文晔年龄都还小,孩童无需太顾忌男女大防,仝皇后常让他们一处玩耍嬉闹。

往事可待追忆,今日他们终于重逢自是欢喜。

宇文晔主动说:“我陪白小姐走走。”少女点头含笑。

湖边上一对璧人,两道剪影并肩同行。

白沐莞沉默半晌打破宁静:“殿下命王总管亲自替我拾掇住处,又安排人手帮忙归置我带来的行李,我满心感激不知何以为报殿下的体恤恩典?”

“往后私底下你别再一口一声殿下!在白姑娘这样的巾帼英雄面前,我哪里敢以储君自居,我姓宇文,单名一个晔字。”宇文晔眉心未动,一本正经,不见半分玩笑之意。

却见她忙不迭摇了摇头:“殿下抬爱,无非是首次告捷,况且大多还是家父和军中将士们的功劳。臣女这个先锋被一众亲兵团团围在中央保护着,名不副实,说来着实惭愧!倘若以后臣女能独自领军立下战功,上不负皇恩下不辱家门,那时才能勉强配称‘巾帼’二字。”

她三言两语几句话,不刻意奉承也不胆怯回避,不骄不躁。大胆言明将来渴望领兵出征独当一面的志向,鸿鹄之志绝非寻常闺秀可比。

这席话让宇文晔的眼角眉梢皆有笑意。他身边多是趋炎附势、谄媚讨好之人,何尝有过这种平淡而真切的交谈?所幸白沐莞与幼时一样坦率真诚,不故作矫情惺惺作态也不刻意献媚于他,果然与众不同。最重要的是她一腔志向不屑安于闺阁,别人或许觉得离经叛道,落在他眼中却认为难能可贵。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越是聪颖出众越是胸怀大志,日后他越要尽力提携。他是未来的天子,他身畔除了千篇一律的幕僚谋士,他更渴望才华横溢的红颜知己。他从来不会看轻任何女子,譬如他的庶母,荣宠不衰的辰贵妃,那就是一个耀眼至极的女子辅佐过他的父皇。想至此,宇文晔静静收回思绪,他和眼前少女来日方长。

“我记得白姑娘还未及笄,说来尚是幼女。以后你不妨还是唤我‘晔哥’,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相处。”说话间,宇文晔双眼如同黑曜石闪亮极了,眼中闪过炽热的火苗,只奈何白沐莞还没敢察觉他的心思而已。

听闻这话白沐莞第一反应自然是摇头不肯:“不,如今我们都已长大!您是太子殿下,世间礼法尊卑分明,沐莞不敢失礼。”

“我们算是打小相识的朋友,私底下不论君臣礼法,只谈君子之交,坦诚相待即可。”说着他向前迈了一步,刹那间两人挨得更近,燥热的空气仿佛灼烧着年轻男女的胸膛。

宇文晔始终低头凝视她,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彼此的心上。

白沐莞本是天生活泼爽朗,不愿拘于俗礼的性情,见他如此认真执着,她也就从善如流唤道:“晔哥。”

其实她尚不自知,当这声不咸不淡的晔哥喊出口时,她年少悸动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这样快过,冥冥之中注定她今后要与他痴缠一生。

怎料到他抚掌而笑,激动得一连说了三声好。素来隐忍自持情绪不外露的人,此时展露真心笑容像个孩童:“你有小字否?我可不想喊你什么白姑娘。”

白沐莞如实摇头。

略微沉思片刻,宇文晔再次声线上扬说:“古有美人兮,莞尔一笑,倾国倾城。你天生喜欢笑,笑容又极美,往后我唤你‘莞莞’可好?”

“莞莞……”白沐莞轻念一遍,心中一暖,又暗暗生出小小的欣喜。她何德何能,竟然有幸让当朝储君为她起表字小名。更何况“莞莞”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分明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温情美好,让她喜悦不已。谁道帝王家皆薄情?她此时只觉表姐嫁了一位极其温柔和善的夫婿,哪怕他身份贵重无匹。

宇文晔今日的笑容根本止不住,压抑多年的情绪也如开了条口子就一发不可收拾,复又道:“不如我先陪你去青云阁,顺便再让人添置些小姑娘喜爱的首饰头面。”

白沐莞也甜甜一笑,颇为受宠若惊,口中由衷说:“臣女多谢殿下厚爱。”

宇文晔兀自挥挥手,正色嘱咐:“你私底下不必再称自己是臣女,你就是你。一应繁文缛节,我们之间皆不需要。”

这回换作白沐莞扬起脸孔注视他,然后微笑着应下。

“莞莞喜欢这满池荷花吗?”

这时节荷花开得不算最美,毕竟不是盛夏,湖岸边已有残荷凋零,然而并不影响赏荷人的兴致。荷叶下有条条锦鲤穿梭,湖面碧波荡漾,秋风拂人心弦。

“漠北只有戈壁草原,并无这荷花映水的秀丽风光,我觉得甚是好看。”白沐莞如实笑道。

宇文晔略一点头:“你安心在东宫住下,过阵子菊花盛放,再到冬日梅花傲雪,我就尤为偏爱梅花……”

“我喜欢春日的梨花,洁白无瑕,香气幽幽最是清雅好闻也适宜制香。”

“好,我改日命人在青云阁周围多种几株梨树,这样来年春日你就能坐在屋中闻见香气。”

……

第八章 互诉衷肠

自从白沐莞住进东宫,宇文晔这位素来避女子如蛇蝎的太子殿下居然稍有空闲便跑到青云阁。假借着待客周全的名义,他常与白沐莞闲敲棋子落灯花,饮酒畅聊天下事。起初她还顾忌颇多略显拘谨,慢慢熟络后,两人从古今趣事说到朝中风云,从古籍孤本谈及用兵之道。书房中,他们常常各自执一本书卷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时相视而笑,很快又转怒为喜。

更喜欢在风和日丽的秋日午后切磋剑术比试身手,甚至还一同扬鞭策马外出去京郊狩猎,相处得极为融洽亲密。

京城本如透风的筛子,久而久之便开始有传言,只怕储君殿下瞧上了白家的巾帼英雄。流言蜚语如同洪水猛兽迅速袭来,再度将白沐莞推至高峰。不少待字闺阁的千金小姐暗自垂泪伤心,向来清冷桀骜的太子为何会突然青睐一个只懂舞刀弄枪的野丫头?宫中皇帝陛下却是假作不知,偶有几个多事的御史写奏折弹劾也被搁浅,摆明态度放任不管。

外面吵得再热闹,丝毫也不影响白沐莞的心情。

这日,一袭艳色戎装的少女素手执剑,迎着秋风瑟瑟在后花园习武。随着她手腕快速翻转,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透风中劲草,瞬息之间落叶聚拢。

遥遥望去,当真是一幅美人如玉剑如虹的图景。

随着一阵掌声陡然响起,入目便是宇文晔那张英俊的面孔。

白沐莞慌忙收起剑柄,笑脸盈盈地走上前道:“殿下,你何时来了?”

宇文晔长眉挑起,像是故意存着逗趣的心思,戏谑地说:“美人舞剑,本太子怎能不驻足观赏?这美人手握长剑与后花园景色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甚是好看。”

说实话自从他先前和白沐莞交手过后,便打心眼里赞许她习武的天赋。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即使五岁开始习武,到今天也才十载。但她身手利落马术超群,绝不可小觑。

“纵使我再勤勉刻苦练习几年,想来还是难以胜你一筹。”白沐莞颇为遗憾地自嘲。

宇文晔从袖中取出干净的帕子,亲自替她擦拭额头上密布的香汗,而后宽慰道:“男女天生体力悬殊,我又年长你六七岁,咱们之间如何比拟?”

她人小口气倒不小,竟想与他一比高下,当真可爱极了。

少女眨了眨水杏大眼,乌亮的瞳仁就如同小鹿的眸子,不以为然:“从小父亲便教导我,虽是女子却不能轻视自己,你们男人能做的事情沐莞一样可以。”

“白大将军果然与众不同,所以教出的女儿也不逊须眉。”说着,宇文晔自然而然伸手牵过她朝不远处的凉亭走去,“近来你的剑法精进不少,练了半晌很是辛苦先来喝口茶歇歇。”

白沐莞依言将他递来的茶盅喝尽,一盏不够旁边有眼色的侍女赶紧再替她斟满。她性情爽朗如男子,习惯大口喝茶饮酒,不似寻常闺秀故作矜持。

待她一连三杯喝够解渴,宇文晔才再次张口:“莞莞每日悉心习武,夜里还研读兵书,只怕不屑安于闺阁来日想替父皇戍守河山?”

“我正有此意。”白沐莞倒是直言不讳,对他十分坦诚,“家父早已上书陛下,如果北陵国再敢起兵扰乱边境安宁,陛下便准我独自领兵挂帅。这些年边境小国纷纷对天玺朝俯首称臣以求得天庇护,唯独北陵国君臣这帮乌合之众还敢存狼子野心!不过殿下放心,终有一日我会带兵踏平北陵国疆土,如此才对得起多年来我朝戍守漠北的将士。两军对垒如棋盘博弈,而我若是执棋子之手,自信终会赢!”

宇文晔半敛着眸子若有所思。眼前的少女不拘繁文缛节,笑容明媚自信。她性情坦率,倒是颇合他的心意。只是她言语之间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壮志,将血流成河万骨枯的疆场看成一场志在必得的棋盘博弈,日后绝非池中之物。假若白沐莞被赐婚给皇室或宗室中任何一人,对于他来说,恐怕都会成为或大或小的威胁。

思虑及此,他侧目细瞧她轻灵漂亮的容颜,眉眼间容光焕发,美得英姿勃发。她这般神采飞扬,恰是他幻想中心仪人的模样。

于儿女私情,宇文晔心悦她。于朝中局势,他也必须得到她。

“莞莞有这份忠君爱国之心难能可贵。”宇文晔勾了勾唇角,微笑着相问,“漠北的北陵国,西京的安国,这两处弹丸之地本太子势在必得!不知莞莞可愿相助?”

他这话问得微妙,落入天资聪颖的少女耳中别有几番思量。不过面上白沐莞一脸狐疑地看向他,轻声问:“殿下此话怎讲?”

宇文晔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伸手扣住她白皙的皓腕,然后趁她不备之时用力一把将她圈入他怀中。

“啊……”少女惊慌失措,忽然失去重心只能顺势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奇怪的是潜意识里她未曾想要躲避逃离。

瞬息间,两人的身体贴得如此之近。隔着不薄不厚的锦衣,近到连彼此因为紧张而变得尤为急促的呼吸声都能耳闻得一清二楚。四目相交,宇文晔的眼眸宛如星辰大海,此刻正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目不转睛。

“莞莞,”他低声轻唤她,手臂用力紧紧抱着她不容挣脱,声线低缓而温柔,“我虽是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遭来千人仇万人恨,你知道多少人欲置我于死地?你又能体谅我的悲哀与孤独吗?权势尊贵的风光背后是时时刻刻小心防范着敌人,但凡松懈片刻就会万劫不复。生在帝王家哪里会真有骨肉亲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背后,是人人都在伪装的假面,一团和气无非皆是装给父皇看的把戏。底下臣子要么谄媚奉承,要么虚以为蛇,要么算计人心,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信任谁?我恐惧成为一个孤家寡人,尽管我一直是如此……直到遇见你,莞莞,你住进东宫以来是我最快乐的时光,你和他们不同,你是值得我交付真心的人。”

白沐莞仔细倾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眼,她居然从心底怜悯他。尽管用“怜悯”这个词语是那么可笑!身为仝皇后所出的嫡子,只怕宇文晔从小就是众矢之的,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才能长大。想要继承天玺朝的万代江山,他所承受的痛苦、压力和遭受的嫉恨仇视,绝非常人可以体会。

所以说,世人只知太子冷漠孤傲不近女色。

唯有她明白,当自己靠近他的时候,其实一切是那样容易简单。他再倨傲坚强,总归也有柔软脆弱的一面,比方说此时此刻。

一种说不明的情愫在空气中迅速发酵,最后化作少女坚定地一句:“晔哥,我懂你。”

懂你的孤单,懂你的辛苦,懂你的不易。

她抬头看向他年轻英俊的面容,情难自控地抚摸他的脸颊,她指尖所到之处一阵阵暖流悄悄流入他素来冷傲非凡的心。

而她今日所言的这五个字,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她证明了,她是当真懂他。

温柔覆上她的手指,宇文晔会心一笑:“莞莞,我想寻个知音。”

少女弯唇一笑,笑意蔓延至眼底:“那我便是。你有傲世雄才,我也愿为你战斗到底永不放弃!”

“如此甚好。”说着,他捻起她鬓角处垂下的几缕青丝,深若潭水的眸子泛起层层带笑的涟漪。

正在这时香云快步走到亭下,福身说:“给殿下请安。小姐,太子妃请您去秋水阁一趟。”

宇文晔冲她勾起薄唇,修长的手指恋恋不舍地移开她温软的身躯,面上故作淡然道:“莞莞快些去吧。我想尝尝漠北的烤肉和奶酒,食材已命王权备好送去青云阁,今晚可是等着你大秀手艺。”

“烤羊肉我是跟随草原上那些部落公主们学的,保证让殿下尝了赞不绝口。”说完,白沐莞难忍眼底情绪,表面上依旧甜甜地笑着。

见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宇文晔竟然一个劲抚掌发笑。

他很清楚自己动了心。

等白沐莞走远之后,一直悄然潜伏于暗处的贴身暗卫无怏走了出来,一如既往恭恭敬敬。

只见宇文晔举着白玉茶盏的手停在半空中,视线一直望着远方刚刚白沐莞消失的地方,神色完全不似寻常那般处之泰然。无怏已经猜出主子藏不住的心思,于是试探性开口:“属下斗胆问一句,殿下是不是对白小姐动情了?”

宇文晔这才思绪回转,冷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一反常态地玩笑道:“本太子也是男人,男人不可以心悦女子吗?”

“当然可以,只是……”无怏连忙跟着陪笑起来,不过心中的顾虑让他欲言又止。

宇文晔吹了吹茶盏里的泡沫,慢悠悠饮下:“你想讲什么,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是。”无怏快速打了腹稿,接着仔细斟酌道,“殿下青睐白小姐自然是人之常情,不过您已娶太子妃,而太子妃又是与白小姐感情深笃的嫡亲表姐。属下愚见以白小姐的骄傲只怕不愿甘居侧室,再者白大将军在漠北乃至朝廷声威非凡,只怕不少人家都已经盯上白小姐了。况且陛下多少有几分忌惮大将军的兵权,所以这才打主意将白小姐常留京城。历来帝王父子关系微妙最难相处,属下担忧您会因此引火烧身,那样岂不是得不偿失?”

宇文晔听完只是毫不介怀地扯了扯嘴角,恍若未闻,沉默片刻忽而冷冷道:“本太子中意的人,倒要看看谁敢争抢?”

无泱:“……”

第九章 有所察觉

香云陪着白沐莞往秋水阁方向走去,见自家小姐一路低头不语有些反常,不禁关心道:“小姐,您是有心事么?”

主仆自小长大,香云的亲爹是白展毅的亲兵。从前在漠北时她们无话不说,香云活泼爽快的性子多半也随了白沐莞。

此时白沐莞突然停住脚步,扭头直视香云,认真问道:“你我入住东宫多时,你仔细瞧着殿下待姐姐如何?”

香云不假思索实话实说:“奴婢瞧着殿下并不厚待太子妃,这些日子他去秋水阁的次数屈指可数,反倒对您很是上心。”

“是啊,可见殿下与姐姐并不恩爱。”白沐莞不自觉喟叹一声,眸光远眺恢弘气势的殿宇飞檐,心里翻涌起难以言明的滋味。

她未进京时对宇文晔的声名便已有耳闻,听说他天之骄子桀骜不驯,手段狠辣人人畏之。可是在她幼时模糊的记忆中,宇文晔似兄似友,与寻常孩童并无区别。如今久别重逢再相见,他风姿迢迢玉树兰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一见倾心。只奈何他已是表姐叶诗莹的夫婿,她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何况他的妻室还是她从小感情极好的表姐。尽管如此,她依然愿意和他亲近,哪怕今生当他的红颜知己,白沐莞也喜不自胜。

“奴婢觉得殿下有心青睐小姐,而您对殿下似乎也有感觉,倘若您能嫁给东宫太子,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说到这儿香云忍不住偷笑起来。

“不许放肆!”白沐莞虽然嘴上厉声斥责香云,却非真的羞恼生气。方慕少艾,她害怕情难自控。

香云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只当是自家小姐害羞。

很快白沐莞扯起别的话题,譬如京城的美食,香云又开始接话。主仆俩说说笑笑到了秋水阁。

白沐莞刚跨入殿内,便听见叶诗莹笑言:“你们在说什么玩笑话?快让我也乐一乐。”

“好姐姐,我们在说京城哪家酒楼的菜肴味道最可口!”白沐莞笑嘻嘻地回答,满脸贪吃的模样。

叶诗莹故意白她一眼,说:“你整日想着吃喝,哪天撑破肚皮就好了。”

其实叶诗莹心里很羡慕,她是早产儿,自幼体弱多病,即使天下美食摆在她眼前也没有白沐莞的好胃口。

白沐莞存心开玩笑:“我才不怕撑破肚皮,大不了让裁缝修补好。”

姐妹俩说笑一回,聊起正事。

“叫你过来是有东西给你。”说完叶诗莹使了个眼色,晴儿连忙领着两个手捧衣饰的侍女走过来,齐齐跪倒在地。

白沐莞扫视一眼,问道:“姐姐这些是何物?”

侍立一旁的皓月笑着回答:“回表小姐,这条裙子是太子妃按照您的身形专门让裁缝给您裁剪的,首饰和簪子也是为了您参加宫里的百花宴所备。”

“百花宴?”白沐莞久居漠北长大自然不知晓京城王公贵族最重视的百花宴。

百花宴,顾名思义以赏花为主的宴会,先帝定在每年秋季。其实秋季远远不比春夏繁花盛开,如同这宴席也并非真为了赏花,而是赏人。宴席当日宫里皇后娘娘会亲自出席,此前她会下懿旨拟定名单邀请王公贵族皇亲国戚各家女眷入宫,后宫中妃位以上的嫔妃和公主们也会陪同,合宫相聚,倘若太后老人家高兴或许也会亲临。

叶诗莹娓娓道来,给白沐莞详细介绍了一遍关于百花宴的流程和规矩,以免到时候她出什么差错被人取笑。

突然,侍女杏儿疾步入内,神情不比平时沉着稳重:“禀告太子妃,宫里传来消息称昨夜辰贵妃娘娘薨了。陛下得知消息痛哭流涕,今天连早朝也没上,竟下旨让百官休沐三日吊念辰贵妃。”

白沐莞颇为震惊,她不了解辰贵妃是何许人物,只知道当今陛下励精图治政绩勤勉,从无刻意懈怠沉迷美色等不雅传闻。如今居然因为一个妃子薨逝而罢朝三日,着实闻所未闻!少女眼珠子圆瞪,不免好奇接话:“陛下是圣贤明君,从来不会因为后宫之事牵动前朝,此番究竟为了什么?”

叶诗莹倒是不以为然,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惊诧之色。

京城世家勋贵谁人不知晓?当今天子和辰贵妃年轻时那段令人艳羡惊叹的炽热过往。

对上少女探究的目光,叶诗莹便也直言不讳地耐心解释起来:“对于陛下来说,辰贵妃娘娘不比寻常妃妾。她是陛下的青梅竹马,年少时曾经并肩杀场,情谊深厚渊源颇深。即使这些年她母家没落,陛下依然对她始终如一,后宫多少年轻妃嫔都代替不了她在陛下心中的位置。辰贵妃娘娘荣享椒房之宠数十载,虽非皇后其实却胜过皇后。”

不知为何,许是感触自己的处境,叶诗莹居然有些淡淡的伤怀之感。

“原来如此,少时情谊,自然珍重。”说着,白沐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又拿起手边的梨花酥放入嘴里。

叶诗莹见状微微扬起嘴角,多年未见表妹还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你小时候就最爱吃梨花酥,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连口味都没变。”

白沐莞杏眸流转,含笑说:“草原上习惯吃烤羊肉喝奶茶,时间久了嘴里总觉得有股怪味。梨花酥香甜可口,用梨花的清香也能去除嘴里的那股子怪味。”

她唇畔的笑容不仅好看还充满感染力,就连皓月见久了也忍不住说:“表小姐人美爱笑,将来必然是有大福气的人。”

少女歪着脑袋看了看叶诗莹,撒娇道:“我才不管什么大福气,现在我只想陪着姐姐。”

“沐莞,假如你能永远这样孩子气该多好。”叶诗莹暂且放下心事,含笑拉过表妹的小手。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丫头虽然从小习武,双手却白皙温软,除了指尖有些薄茧,其余皮肤皆很光滑。

“姐姐的手真美,纤长娇嫩。”白沐莞也在打量她。

叶诗莹的前十七年被娇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偶尔提笔挥毫还有丫鬟研磨。

单论双手的美丑,白沐莞自然逊色一筹。

手美人美又有何意义?叶诗莹自嘲地笑,她再美的手也没人愿意温柔牵起,捧在掌心疼惜。

白沐莞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劲,连忙岔开话题:“三日后的百花宴姐姐可要把我打扮漂亮!”

“那是自然。”叶诗莹回过神,温和地叮嘱,“到时候你随我入宫,宫中规矩你可还记得?切记不能任性莽撞,在皇后娘娘面前更要小心恭顺。这是你回京以来第一次以世家小姐的身份入宫,务必拾掇漂亮得体。给你准备的衣裳首饰回去记得试试,如果不合适赶紧差人告诉我。”

“我记下了,多谢姐姐为我费心。”嚼完最后一块梨花酥,喝完茶盏里的杏仁茶,白沐莞吃饱喝足打算开溜。

叶诗莹见状皱了皱眉:“怎么,你要走?”

“时候不早了,殿下方才说陪我吃烤羊肉,姐姐要不要一起?”

她这样说会惹叶诗莹伤心,但白沐莞不想刻意隐瞒或者扯谎,只能以这种方式实话实说。若非她们姐妹情深,换作旁人倒只会认为她有意炫耀,给人家伤口上撒盐。

叶诗莹长舒口气,脸上梨涡浅浅,笑得若无其事:“你知道我不喜吃羊肉,受不得它那气味,你好生陪着殿下开心便是。”

“那好,姐姐,我先走了。”说罢,白沐莞起身离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皓月做主遣散了杏儿等几个侍女,独自留下来伺候叶诗莹。

只见叶诗莹单手扶额,黛眉微蹙,像是陷入沉思又像是在发愣。

沉默半晌,皓月才试探性地出言问道:“小姐,您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殿下对沐莞的心思众人皆知,恐怕沐莞也芳心暗动。皓月,我与殿下本无情谊,但是东宫后院不可能永远只我们三人,以沐莞的性情不适合嫁给殿下。”叶诗莹徐徐说出心中忧虑,“再者姨父怎舍得让沐莞屈居人下做妾?姨父可不是蔡尚书,视女儿如棋子。”

皓月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表小姐是性情中人,加之自小骄傲任性,将来确实不适合生存在后宫。您不如替她物色一位品貌俱佳的贵婿,到时候先进宫回禀皇后娘娘,再修书一封问问远方白大将军的意思,想来就可妥当。”

以叶诗莹今时今日的储妃身份,想要替白沐莞物色不错的如意郎君并不难。

“沐莞现在是朝中唯一的四品女将,陛下对她的婚事想来也会有定夺。只是她从小倔强桀骜,一旦决定的事便会认死理。我担忧即便是圣旨赐婚,到时候她也敢抗旨不遵。”想到这儿,叶诗莹越发忧虑起来,细巧的眉毛蹙得更紧。

皓月一边拎起珐琅彩描金的小茶壶替叶诗莹斟满雨前龙井,一边安慰道:“其实您不必太过忧虑,大事上表小姐不会糊涂。何况女儿家的婚事大多身不由己,就像您自己不也是奉旨嫁入东宫别无选择吗?奴婢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愿如此。”

第十章 牡丹玉镯

“殿下万福。”白沐莞含笑行礼。

宇文晔闻声回头看去,走上前亲自扶起她:“我都说了,你我之间不用虚礼。”

白沐莞用余光打量他握住她小臂的手,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听姐姐说三日后是宫里一年一度的百花宴,到时候你会参加吗?”

宇文晔晓得她是明知故问,不禁伸手拧了拧她的鼻子,佯怒道:“那是合宫女眷宴饮,本太子去了成何体统!”

“殿下恼了,看来今日我得多弄点好吃的哄你开怀。”说话间白沐莞故意眨眼,俏皮可爱。

宇文晔勾起薄唇:“还是莞莞心灵手巧,最懂哄人高兴。”

“殿下这话说得似讽非讽,当我听不出来吗?”少女含嗔白了他一眼,随即不屑地撇撇嘴。

“好好好,怪我方才出言轻浮惹恼了小白将军。正巧这儿有样礼物给你赔罪。”说着,宇文晔从袖中掏出一只羊脂白玉手镯,趁她没回过神时已经替她戴在手腕上。

玉镯接触到细腻的皮肤温和舒服,白沐莞垂眼仔细端详,玉质着实通透光滑,触手生温,估摸着应该是极为罕见稀有的皇室贡品。细看镯子约有一指宽,表面精巧雕琢着牡丹盛放的图案,花纹栩栩如生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虽说她笑得欢喜,脸上不加掩饰的表情却有些复杂:“这只镯子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宇文晔淡淡一笑:“这只玉镯是我的亲祖母封妃时戴过的,她生前很是喜爱此物,传给她未来的孙媳再合适不过。”

未来的孙媳?

不应该是叶诗莹么……

这么有传承意义的物件,他怎能随便给她?

白沐莞愈发惊诧不解,愣在原地被他猝不及防的话语说得两腮发烫,看向他的眼神纯净至极。她恍然发现他的一双眸子看似深不见底,实则也暗藏着光亮。

宇文晔不轻不重地敲了她脑门一下,提醒她赶紧回过神。之后不再给她拒绝的余地,直接引开话题:“今晚期待你的手艺。”

少女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应道:“好。”

青云阁是宇文晔吩咐王权重新布置的寝殿,一应陈设既是按照少女闺房的规矩,又无不彰显皇家气派。

殿内挂着鹅黄色的天罗纱幔,纱幔被人精心熏染了百合花的香气,每当微风吹入殿内,纱幔上的宜人香味总会随风飘进鼻子里沁人心脾。小巧的七扇门紫檀屏风上画着江南山水的图景,两头翘起的桌案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有一面墙壁上专门挂满各色宝剑,其中大多数是他专门命人搜罗来给她的。

殿外还有一个院子,因她喜欢梨花,院里东南角特意栽种了几株梨树。西北角养了一池锦鲤,锦鲤自古有成双成对的美意,此等细节足可见宇文晔的用心。

他们的关系正步步靠近,逐渐清晰明朗。

待到夜幕降临时分,白沐莞命人在院子中央点燃一簇篝火,将早已备好处理过的整只肥羊架在火上。肥羊肚里被塞满各色香料,许多是她从漠北带来的古法料包失传已久,京城再厉害的御厨也难以效仿。

“为何不用青铜烤炉?”宇文晔负手而立,站在殿外的大理石台阶上瞧着白沐莞和几个侍女忙乎得团团转不亦乐乎。

闻言停下手中加柴的动作,白沐莞扬起脸庞神秘一笑:“我知道宫中喜欢用青铜烤炉制肉,那样看起来确实精致,只不过会失去肉质本身的鲜美。在漠北草原上牧民们世世代代用柴火直接烤肉,味道更加有滋有味,不信待会儿殿下尝过就能明白其中分晓。”

“哦,”宇文晔眯起眼眸故意拖长尾音,“要是不如我平常吃的烤肉,可要罚你。”

夜幕中篝火照红了白沐莞的脸颊,抬眉冲他莞尔一笑,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英姿妩媚:“倘若味儿不鲜美,但凭殿下处置!”

她这一笑深深映在宇文晔心底,让他产生立马冲上去拦腰抱起她的冲动。

是了,终于等到她出现,她一颦一笑皆是他心目中心爱人的模样。

不多时羊肉烤熟,白沐莞娴熟于把握火候,外焦里嫩,皮酥肉香,这是烤羊肉口感最佳的时候。接过香云递来的匕首,白沐莞亲自切了一块羊腿用荷叶托着跑到宇文晔面前。

“殿下请尝。”说完她自信满满地盯着他。

没有宫廷御膳房里精致的摆盘,只拿一片荷叶托着,宇文晔瞥了眼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羊腿,又低头望了望喜滋滋的少女,索性笑道:“你忙了半天,先尝尝味道如何。”

白沐莞瞪着他翻了个白眼,微微愠怒道:“怎么,莫非殿下担心味道不佳难以入口?”

“我是怕你饿着。”说完他将羊腿放在靠近她嘴边的位置,白沐莞娇憨笑着然后把嘴向前微伸咬了一口。以前在草原上她常吃烤羊肉,然而今日入口的滋味却与往日不尽相同。

少女微微垂下眼帘,不知是不是方才被篝火熏热的脸颊还没褪去绯红。等她再抬头看去时,吓了一跳,他居然不顾及形象两三口吃完了剩下的羊腿。

往常见他用膳相当斯文啊!

白沐莞忍俊不禁,看着面前不以为意的一国储君,她笑得花枝乱颤。

“味道确实不错,与宫中的烤羊肉大有不同。莞莞厨艺精湛,下次咱们再烤些野兔和狍子。”宇文晔咽了咽口水,眸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剩下的那大半只烤肥羊。

白沐莞趁机眨巴眼睛撒娇道:“吃烤羊肉岂能无美酒?”

宇文晔知她酒量过人,于是含笑吩咐侍女取两壶东宫地窖里藏了数年的佳酿。

伺候的内侍抬了八仙桌子摆在殿外的台阶上,切下烤香烤娇嫩的羊肉摆在托盘里,白沐莞和宇文晔相对而坐。朦胧的月光下美食美酒美人俱全,宇文晔忽然体会到为何那么多男子流连享乐不务正业,这滋味确实是很恣意自得。

少女将酒盏送至唇边,沾了沾唇,然后故意舔了舔唇角,大有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一番品酒后,白沐莞忽而雀跃起来:“殿下,这真是好酒!”

宇文晔白皙的俊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表述的绯红,他虽过弱冠之年,那方面却还如懵懂少年。被她方才本是无心的撩拨弄得浮想联翩心荡神驰,未免暗自羞赧。万幸他向来善于掩饰情绪,轻笑一声饮下杯中美酒。

白沐莞也忙不迭将酒一饮而尽,风度颇为潇洒不输男子。

“莞莞,像你这般的奇女子,我生平仅见。你这双手能提笔、能开弓,竟然还通厨艺!”酒过三巡,宇文晔第一次双手并用将面前的大盘羊肉吃下肚,末了还意犹未尽。

他这般肆无忌惮,原因在于此刻身边无人伺候用膳。而他在白沐莞面前,无需矫揉造作。

“等等!”白沐莞毫无预兆地喝住准备偷吃她这份羊肉的人,“我见殿下平时所食甚少,今日怎么……”

宇文晔冷不丁打断她:“平常我习惯只吃三分。”

天哪,什么叫只吃三分?

白沐莞又吃了一惊,莫非堂堂储君殿下天天忍受饥饿,比平民百姓还凄惨?

“不管在宫内陪父皇母后用膳还是在东宫,身边伺候的人多,随意吃几口就饱了。”

皇家规矩太多,用膳时的规矩远比菜肴更多,从小被拘束着长大他早已习惯。

“难怪上回我们去酒楼时,你吃得那么香甜。”

白沐莞试想着异位而处,不由得心疼起他。

宇文晔笑了笑:“不提也罢,莞莞,今夜我们痛快喝一次。”

“好!”

陈年佳酿入肠醉,白沐莞连着喝下几杯,小脸真是面若桃花。故作微醺的娇态,她忽然指着手腕上的牡丹玉镯问道:“晔哥,你送我的手镯是世间单有这一只吗?”

难以置信她的问题,显然逗乐了宇文晔:“这只牡丹花玉镯是先帝命宫中巧匠用进贡的极品羊脂白玉打造,凡是镯子必然成双成对。听闻当年另一只赐给了盛宠的容妃,后来容妃疯魔失宠,如今已不知去向。”

听见这个答案,白沐莞低头半晌沉默不语。

宇文晔留意到她的神情,忙问:“怎么,莞莞不喜?”

少女摇头,只见她目若晴空,仰着下巴骄傲地说:“既然如今只剩一只,勉强也算是绝无仅有。我白沐莞是天之娇女,只要世间所有的唯一!”

她说罢,宇文晔心里风起云涌。

他很清楚像她这般性情的女儿家世间少有,可是身为未来的天子,今生他最无法给予她的就是“唯一”二字。无论他愿或不愿,迟早有一天他会像他父皇那样广开后宫。历数前朝,无论昏君还是明君,从没有谁的后宫空留一人。

既然注定给不了她唯一,那么他只能坦诚待她,尽力护她周全,以此稍作弥补。

今夜宇文晔不愿再深想,举眸望向星辰稀疏的天际,又情不自禁凝视对面的少女。只有看见她的时候,他那颗孤寂清冷的心才能逐渐苏醒。

第十一章 百花宴(上)

三日后。

晴儿来青云阁为白沐莞梳理秀发,望着镜子中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信誓旦旦地说:“表小姐,太子妃命奴婢帮您梳妆,今日您肯定艳压群芳,把参加百花宴的夫人小姐们尽数比下去。”

瞧着晴儿那副自信的模样,镜中白沐莞的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姐姐为我准备的裙装是浅粉色,头饰还是简洁素雅些,我也不喜繁琐的金簪玉坠。”

“奴婢知道了。”晴儿一面答应着,一面开始为她仔细绾发。

约莫过了两盏茶功夫,耳畔便听见香云惊喜的声音:“天呐,小姐您好美啊!简直惊为天人!”

本在闭目养神的白沐莞听见这等赞叹也忍不住睁开眼,镜中的年少美人令她自己都深感惊艳。

少女白皙的皮肤毫无瑕疵,剪水双眸犹如杏仁,琼鼻下是饱满嫣红如玫瑰花瓣的小嘴。脸颊两侧胭脂微微晕染开,恰似桃花满面,美得明艳夺目。

原来薄施粉黛的白沐莞这么美丽出众,甚至更胜过京城第一美人叶诗莹。

至于这独特的发型,白沐莞以前从未见过。她早听说京城勋贵府上各家夫人小姐都很讲究绾发,却没料到晴儿的手居然这么灵巧。乌发被编成四股麻花辫再绾成桃花状,发髻中央坠着一朵小小的梅花吊坠,十分精致漂亮。

“小姐,您今儿戴这对和田白玉雕牡丹耳坠可好?殿下说这跟您手腕上的牡丹花玉镯是一套呢。”

静候许久的碧珑忽然端着一对精致的玉耳坠走过来,出言惊醒正陶醉于自己美色中的白沐莞。说来碧珑原先是宇文晔的亲信,她年龄比白沐莞和香云略长几岁,行事周道妥帖,性情沉稳宽厚,白沐莞留心观察这段日子竟然挑不出毛病,自然渐渐引为身边得用的人。

少女拿起其中一只在耳朵边比划了几下,果断戴上。这对白玉耳环如同两朵盛开的牡丹花,造型别致由能工巧匠仔细精雕细琢而成,因为玉质通透又显得清新脱俗。

待收拾打扮齐整,晴儿看了看时辰说:“表小姐,奴婢估摸您该准备出发了,太子妃娘娘在门口等您呢。”

白沐莞含笑点头。

果不其然东宫正门外早就已经备好车马,依照天玺朝皇室的规矩,太子妃叶诗莹单独乘一辆七顶翠华盖马车,而白沐莞作为官宦千金则应该乘坐较为寻常的马车。两辆马车前后有数十个带刀侍卫随行保护不在话下,一路浩浩荡荡朝内宫方向缓慢行去。途中要依礼绕段路走青砖铺地的平顺官道,不过东宫离内宫实在太近,即使故意绕行也未到一刻钟就来到内宫外围。

遵照往年规矩,今年的百花宴也不例外,仍旧定在皇后的坤宁宫举办。能够有资格踏足皇后娘娘的寝宫饮宴,这样既彰显天家仁厚,更是众贵妇千金的无上荣耀。

内宫筵席皇帝和诸位皇子自然不会出席,席间皆以仝皇后为尊,另外还有几位品阶高的妃嫔相陪饮宴。

偌大的坤宁宫金銮殿内歌舞升平,舞姬们身姿妖娆,随着乐师弹奏的曲调,她们扭动起柔软轻盈的身躯,袅袅婷婷。

“皇后娘娘驾到——”

“霖贵妃娘娘到,贤妃娘娘到,熹妃娘娘到。”

几声异常尖细的男高音在金銮殿内响起,此起彼伏余音绕梁。

人未到,声先至。

席间在座的女眷连忙敛容出列,齐齐裣衽行礼:“恭迎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抹暗红色的身影从殿堂走出来,缓缓走向席间高座,举手投足间贵不可言。身后跟着三位环肥燕瘦,容貌各具特色的妃子,分别按照位份高低坐在仝皇后左右下首的位置。

“诸位平身免礼,今日不必拘谨。”有资格开口之人自然是仝皇后。

白沐莞紧挨着叶诗莹坐在很靠前的席位,抬头窥看仝氏的尊容能够瞧得一清二楚。弹指挥间她离京数载,再回来时从昔日懵懂孩童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想不到仝氏居然和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几,丝毫未露半点老态。

率先接过话茬的是后宫中资历最老的霖贵妃,相较青春常驻的仝皇后来说,霖贵妃显得圆润过于,已露老态的面容慈爱和蔼:“皇后娘娘,您猜今日各府小姐准备了哪些出色才艺?”

她话音未落,只见殿内舞姬依次退下,紧跟其后是一抹白色身影跃入众人的视线。正在众人疑惑不定之际,曲调悠远深长的笛音哗然响起。

只见白衣女子挥舞着手中薄如蝉翼的轻纱,伴随笛音翩翩起舞。快速旋转,轻盈跳跃,她灵活的身姿犹如百花中飞舞的蝴蝶,两缕轻纱在她手中呈现如蝴蝶的翅膀。

诚然,这是一曲难度很高的舞蹈,她却跳得优雅完美。

尤其结束时,女子足尖轻点撑起身子,在半空中下腰,完成最后一个动作。

一曲终,女子翩然站稳,笛音也乍然停止。

寂静的金銮殿内传来清脆利落的掌声。

“臣女蔡丽婉拜见皇后娘娘。”女子半跪在地上,笑意盈盈,侧颜如玉,一双丹凤眼洋溢着飞扬神采。

“快平身。”仝氏舒眉笑了起来,敛去中宫皇后的威仪凌厉,此刻更像一位寻常长辈,“竟然是丽婉!原先本宫只知你精通诗文,想不到舞蹈也如此精湛。”

听见来自上位者的赞扬,蔡丽婉内心骄傲自得至极,嘴里却谦逊道:“多谢皇后娘娘夸奖,臣女舞艺寻常愧不敢当。”

叶诗莹和白沐莞不约而同凝眸,这就是兵部尚书蔡荃的次女。前两年的百花宴蔡丽婉一直称病不曾露面,平常各府筵席她也极少前往。京城闺秀大多相识互通有无,虽然难得见到蔡丽婉,却有不少人私下传抄她所写的诗文。因此众人只知她是远近闻名的才女,书法极佳,今日才恍然她的舞蹈也甚好。

官宦世家总爱争锋较量,除了攀比家中文武出众的后辈子侄,娇养的女儿同样要拿出来比较。像蔡丽婉今日一朝大放光彩,很快就会众所周知。

突然一阵娇笑声打断窃窃私语的席间女眷:“蔡二小姐今日这一舞倾国倾城,倒是丝毫不逊于去岁百花宴上太子妃的舞蹈。可惜今年太后娘娘不在场,要不然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该易主才对。”

说话的是当今颇受天子恩宠的贤妃刘氏。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膝下没子嗣,母家又寻常,能这么快爬到如今的妃位,除了容色过人的美貌,自然也有其它原因暂且不提。不过太子妃是仝氏的嫡亲儿媳,贤妃贬低太子妃来抬高蔡丽婉,等于是在戳仝氏的心窝。

叶诗莹微微欠身,笑而不语。

蔡丽婉脸上却是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仝氏夹杂稍许冷意的眸光扫过恃宠而骄的刘贤妃,又一一扫过席间众人,唇畔笑容意味深长:“丽婉方才跳得极好,白衣飘飘宛如仙女下凡,本宫理应嘉奖。来人,本宫赏赐蔡二小姐景泰蓝手镯一对,翡翠如意一柄。但凡今日表演助兴者,本宫皆有赏赐。”

“谢皇后娘娘。”蔡丽婉柔声领赏谢恩,喜色难掩。讲真她不在乎赏赐的东西,在座之人谁又稀罕物件本身?难能可贵是仝皇后当众赏赐意义非凡,赏赐的是颜面和荣耀。

等蔡丽婉含笑落座后,席间开始躁动起来。

一年一度的百花宴也是未出阁的贵千金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最佳时机。上到皇子选妃,下到世家联姻,众女眷心中的定数主要来自于百花宴上对于各家小姐的印象好坏。所以在座的闺秀明面上说笑如常,实际暗地里都硬生生憋着口气盼望能一展所长。

接下来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小姑娘先走到大殿中央,高傲地说:“皇后娘娘,臣女上官汐月愿为大家展示蛇鞭舞。”

仝氏微微含笑:“好,本宫早听闻上官丞相家的小女儿自幼习武,一手蛇鞭舞得甚是精彩。”

相比较兴致勃勃的上官汐月,她母亲慌忙起身告罪:“皇后娘娘谬赞,汐月年幼无知只懂些皮毛,怕是上不了台面。她若是表演得不好,还望娘娘勿怪。”

“丞相夫人多虑了,百花宴的意义在于合宫欢聚,图的就是热闹。小孩子们有心已经很好了,本宫当然不会怪罪谁。”仝氏至始至终在笑,只不过笑容几分真几分假没人知道。宫中女子皆善于演戏,她身为皇后演技简直炉火纯青。

上官汐月年纪尚小,眼里全然是属于这个年龄特有的傲气,像极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

站在大殿中央简单耍了几下蛇鞭,上官汐月仰起头问:“我一人耍蛇鞭无趣,你们有谁愿意上来与我比试一番?”

她一语落,鸦雀无声。

京城中大多数是娇滴滴的小姐,哪里会有那么多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孩。上官汐月这话分明别有用心,她想挑衅的目标就是白沐莞。

自从白沐莞进京以来风头直接碾压京城所有贵女,先是被天子金口玉言称赞是巾帼英雄,再是被封为绝无仅有的四品女将军,紧接着又传出她颇得东宫储君另眼青睐……怎么偏偏所有好事都被她一人占了去?不服气恼恨她的又何止上官汐月一人?

“皇后娘娘,臣妾听说漠北大将军的女儿出席今年百花宴,不知是在座的哪位小姐?不如请她与上官小姐比试一二?”张口的依然是多嘴多舌的刘贤妃。

她这番话引来席间不少人附和,难得有场不花银两的好戏,谁不想看?

白沐莞同叶诗莹对视一眼,陷入两难境地。

毕竟对方是丞相千金,倘若一不小心失手伤了她,只怕会惹出麻烦。但若是公然拒绝,白沐莞的颜面直接扫地,堂堂巾帼白将军难道会畏惧闺阁小女子?

“白小姐,你敢不敢上前与我比试?”上官汐月又一次发问,声调刻意高昂,眼里的那股轻狂劲呼之欲出。

白沐莞挑眉一笑,起身走出。

第十二章 百花宴(中)

宛如黄鹂的悦耳嗓音响起:“臣女白沐莞见过皇后娘娘。”

白沐莞福身屈膝,双手交叠,行的是天玺朝未出阁女子标准的国礼。一举一动莫不行云流水,让人挑不出差错。她在漠北无拘无束长大,如今回京还不习惯这种繁文缛节缠身的日子。但她母亲出身荣国公府,平常虽然不以闺阁之礼过分拘束她,该学的规矩她一样没落下。

“原来这就是白家的女公子,风姿绰约,听说她骑射极好。”

“常年待在漠北那种荒凉地方,她居然能生得肤白貌美。”

“那是,她母亲可是荣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想当年也是以美貌闻名京城。生女如母,白小姐自然差不了!”

“你们知道吗,她可是陛下御笔朱批的女将军,开国以来仅她一人。”

……

惹来席间女眷纷纷赞扬。白沐莞侧耳在听却不动声色。

至于正襟危坐的仝皇后,任由她拘着礼数,明显是要给这个风头正盛的小白将军一个下马威。

长时间保持行礼姿势压根没难倒白沐莞,她优雅得体,连笑容都不曾减少。

良久,仝氏才恍然道:“快平身。本宫一时分神没在意,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起来。”

所以说倒打一耙,反而怪白沐莞自己愚蠢?

罢了,毕竟是皇后娘娘,白沐莞懒得计较也不敢计较,只得顺着陪笑说:“谢娘娘体恤,下回臣女自行起身。”

“白大将军不愧是教女有方,本宫瞧着你明艳大方如明珠璀璨,远胜过在座一殿少女。”

仝氏这是不忘替她拉仇恨!

白沐莞暗自腹诽,回京以来今天是她初次面见仝皇后,既没失礼也没得罪,无缘无故就遭来仝皇后的下马威。

这时候,忽闻贤妃又不怀好意地开口:“白小姐若能入了皇后娘娘法眼,待过上两年不妨也给皇后娘娘当儿媳妇。表姐妹一同伺候太子殿下,算是缘分也是福气。”

贤妃一语惹来四座再度交头接耳,议论声隐约胜过方才。

仝氏的眸光一明一暗,压根看不出真实情绪,只淡淡笑道:“沐莞是陛下亲封的将军,她的婚事自然该由陛下亲自做主,用不着贤妃操心。”

贤妃碰了颗硬钉子又不敢过分得罪仝皇后,只得讪笑:“皇后娘娘说得极是。白小姐是有大本事的人,今日不妨陪上官小姐过几招,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白沐莞心底一阵嗤笑。这个刘贤妃嘴毒心不善,阴一句阳一句,好像专门跟她们姐妹过不去。如今还想让她在台上像猴子似的表演给这群夫人小姐看,刘贤妃怕是在做白日梦。

打定主意,白沐莞慢悠悠地说:“贤妃娘娘有所不知,我自小生长在漠北与粗人习武,倘若失手误伤了上官小姐,今日的百花宴怕是会出岔子。”

没想到这话却激怒了一旁的上官汐月:“还未比试,白小姐如何笃定我会输给你?你未免太过嚣张跋扈!”

白沐莞瞥视上官汐月一眼,果然这世上真有自负到极限的人,她今天长见识了。至于跋扈,究竟是谁跋扈?明眼人一目了然。

“既然只是寻常切磋,无伤大雅,沐莞不必动真格。”仝氏一锤定音。

树欲静而风不止,白沐莞明白即使自己推脱掉这一次,难保不会有下次挑衅。既然如此,倒不如一次性给对方教训,让她们吃点亏。

“上官小姐盛情难却,沐莞自然奉陪到底。”说着,她扬起红唇露出预示危险的笑容。

上官汐月恼怒于她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分明让小姑娘的自尊心遭到践踏。她可从没被人这样轻视过!

“今天就让你见识本小姐的厉害!”说罢,上官汐月扬起圆润的下巴,手中蛇鞭挥舞着朝白沐莞甩去,直击面门。

白沐莞也不伸手阻挡,只是轻松一个侧身躲过。

一击未中,上官汐月收回蛇鞭,脚下旋转用力冲着白沐莞狠狠踢去,自然被她再次躲过。

显然这小姑娘功夫一般,招式不算凌厉,但却处处攻击别人的面门,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教养的。在白沐莞印象中,上官丞相是最以礼服人的文官大儒,没想到居然教出这么个女儿。

“你快点出手,要不然让别人觉得你只是三脚猫功夫,就这点能耐还妄想当巾帼英雄,别唬人了!”

见她只躲不出招,上官汐月以为白沐莞是害怕了,于是一边快速挥舞手里的蛇鞭,一边不忘记洋洋得意地讽刺她。

这句话显然刺激了白沐莞,当蛇鞭再次飞来时她不闪不避,抬手一把握住来势汹汹的鞭子,接着向后用力一拽,受到大力的上官汐月没能站稳,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在地上。

“啊——”一身鹅黄裙衫的小姑娘扑通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哀嚎。

“月儿!”上官夫人慌忙带着侍女跑过去,席间众人都替上官汐月捏了把汗。脸着地,怕是会毁了容貌。

事实上白沐莞很清楚,不会真有事。她刚才控制了力度,绝不可能让上官汐月真受伤,最多也就是疼一会儿而已。

果然,被扶起的上官汐月嘴里依旧骂骂咧咧的不服气。

仝氏眉心舒展,瞧着没什么事也就松了口气,万一有个好歹也是件棘手事。

白沐莞看穿仝氏所虑,不禁微笑着说:“皇后娘娘放宽心,臣女习武数年,手上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上官小姐并无大碍。”

这份自信从容,让仝氏忍不住想起另一张脸孔,心情很不美妙。

仝氏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僵硬了片刻,思绪也有些凌乱,好在居于上位者的雍容气度掩饰住所有微妙,随意扯了扯嘴角:“你赢了,本宫自然也有赏赐。本宫就赏白小姐一支紫毫毛笔,愿你平日习武闲时也莫忘记习文练字,修身养性。”

这是明摆着讽刺她行事粗暴,紫毫毛笔确为练字极佳的上等好笔,可惜她白沐莞并不稀罕。仝氏神色淡淡,她也同样淡笑置之:“是,臣女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白沐莞重新回到席间位置上,对着面含忧虑的叶诗莹笑了笑,示意她放心。

意外的是坐于白沐莞左侧的沈芙主动和她搭讪,沈芙很是佩服地说:“白姐姐,你刚才好厉害,我要是能像你这般厉害就好了。”

白沐莞回以一笑。

不料沈芙却缠着她说话:“白姐姐,我是魏国公的孙女,今年十二岁。”

因为白沐莞不太认识人,叶诗莹便小声给她介绍。

原来,沈芙是魏国公府的三小姐,也是魏国公沈莫河最宠爱的小孙女。

沈芙上面有两个姐姐,长姐沈玥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却依然待字闺中,时下这把年纪还没出嫁简直是老女。只因她对宇文晔一片痴心,曾经绝食相逼,声称此生非他不嫁。奈何她的年纪比宇文晔还要年长两岁,实在不算匹配。皇帝至今还没体恤赐婚,所以一来二去等成了老姑娘!像今日的百花宴,沈玥自然没颜面参加。至于二姐是庶出,早几年被魏国公嫁到了外地,多年未回过京城。

“你今日是一人独自前来?”白沐莞试探性地问。

沈芙笑起来月牙似的眼睛弯弯:“我母亲也在。”

白沐莞侧目看去,沈芙旁边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夫人,想必那就是魏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恰好对方也在看白沐莞,于是两人迎上彼此的目光,友好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不得不承认,沈芙长得很像她母亲,娇小玲珑别具风情。

正当众人开始用膳,气氛渐渐放松的时候,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闪入大殿。

何人如此大胆?百花宴上居然姗姗来迟。

“慕柔,你总算来了。”仝氏脸上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

来者疲于应付的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仝氏看似毫不介意,反而热情含笑:“一家人何必见外多礼?慕柔,今日本宫命人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蟹粉糖醋羹。”

窈窕的身姿裹着一件浅紫色宫制纱衣,这个面容清冷的美人便是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宇文慕柔。

她的名字含着一段渊源。

前不久刚过世的辰贵妃是她生母,因为辰贵妃闺名方柔,故而宇文昊天给他们唯一的女儿取名为“慕柔”。意为宇文昊天爱慕方柔。足可见这些年皇帝对辰贵妃的情深义厚,爱屋及乌,他们的爱女自然是掌上明珠。

“儿臣谢过母后。”淡淡的嗓音略显清冷,倒像是仝氏倒贴着这位公主殿下。

问话的是镇国将军夫人:“今日怎么只见到和慕公主,皇后娘娘您的和清公主呢?”

和慕公主是宇文慕柔的封号,而和清公主是宇文清霞的封号。

提及自己的亲生女儿,仝氏眯起凤目笑道:“太后凤体欠佳,清霞过去侍疾尽孝了。”

镇国将军夫人赶忙陪笑说:“果然还是皇后娘娘的嫡公主最孝顺。”

宇文慕柔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莲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而她的位置恰好在白沐莞正对面。

“慕柔,你迟这么久才到坤宁宫,可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是晨起晚了些?”相比较而言,霖贵妃的口气除了关怀,还隐约有点巴结讨好的意味。

还没等宇文慕柔开口,就只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忙忙跑进殿内。

第十三章 百花宴(下)

仝氏冷眼淡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不悦地斥责:“慌里慌张成何体统!”

“启禀皇后娘娘,出大事了!”小太监来不及喘息片刻,连着一口气说完,“丽昭仪跟和新公主一齐落水了,就在御花园北面的池塘。”

原本一言不发的熹妃胡氏此刻猛地站了起来,若非宫女搀扶,她险些摔倒。但她顾不上仪态举止,焦急问道:“和新公主落水现在情况如何?她有没有大碍?她在哪里?”

没错,她正是和新公主宇文新莲的生母。她素来不得宠,在这深宫熬了将近半辈子,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假如有个好歹……

面对熹妃一连串问题,小太监只能如实回答:“回熹妃娘娘,侍卫和御医都去了,奴才尚且不知道那边情况。”

仝氏的凤目一张一合,而后发话道:“丽昭仪怀有身孕关系到皇嗣,品儿你快去御书房请陛下。今日既出了这件事,尔等先散了吧。”

语罢,众人起身告退。

要知道此事可不小,关系到三条人命,偏偏这个小太监闯进来闹腾了百花宴,如果此时不遣散席间女眷,只怕传出什么风闻难保皇家颜面。

“叶氏你留下。”紧接着仝氏突如其来的话语令人意外,“白小姐也留步。”

叶诗莹作为宇文晔的妻子,当朝储妃,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儿媳,她留下来无可厚非。但让白沐莞留下是何意?

皇后口谕,她们不得不从,只能依言留下来一探究竟。

很快由前来禀告的小太监引路,仝氏带领一众人前往御花园。

等他们匆匆忙忙赶到时,丽昭仪早已被救起,此刻正面色惨白的依偎在两个宫女怀中。几个御医跪在一旁帮其诊治。

至于和新公主则刚刚被捞出水面,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陷入昏厥,单看情状就知道比丽昭仪严重。

只见熹妃急不可耐地扑上去抱着宇文新莲,哭得死去活来:“新莲!天哪,我可怜的女儿,你快醒醒……”

仝氏见状沉声吩咐道:“轿辇备好没?快把和新公主和丽昭仪分别抬回寝宫。”

熹妃哭得宛如泪人,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皇后娘娘,公主金枝玉叶好端端却受此苦楚,臣妾恳求您务必查出害公主落水的凶手……绳之以法!”

和新公主毕竟和丽昭仪不同,公主乃是金枝玉叶且尚未出嫁,方才侍卫跳下水救起她时必然顾不得尊卑礼节。偏偏皇亲宗室对此讳莫如深,此番和新公主纵使能保住性命,闺誉名节也将毁于一旦,日后怕是难以觅得如意驸马。

仝氏显然考虑到这层,于是厉声发话:“今日在场之人需守口如瓶,谁若敢胡言乱语坏了天家威严,本宫绝不轻饶。”

“怎么样?”随着中气十足的男声陡然响起,众人立马福身请安。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先起来。”宇文昊天大手一挥,步伐稳健,浓眉紧紧皱着。

执掌御医院近十年的御医之首李琛赶忙从丽昭仪身边小跑几步跪到宇文昊天面前,仔细回禀道:“陛下,丽昭仪娘娘只是呛了几口池水并未伤到腹中皇嗣,只需几服药稍作调理安神即可。倒是和新公主落水时间较长颇为严重,需要斟酌用药但愿才能苏醒。”

宇文昊天略一点头,转身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一个身穿青衣的掌事宫女连忙快步走上前跪启:“回陛下,奴婢该死没有照顾好昭仪主子,只不过……”

贤妃此时已然站到宇文昊天身边,嗓音娇滴滴地说:“只不过什么?陛下在此,你还不赶快一五一十说明白。”

“是。”宇文昊天记得这就是丽昭仪的掌事宫女朽珠,“今早奴婢陪昭仪娘娘在附近散步,恰巧撞见和慕公主。昭仪好意与和慕公主闲聊,不料和慕公主突然恼了斥责昭仪衣着鲜艳,和新公主路过此处赶来相劝。结果和慕公主恼火之下将昭仪推下池塘,连带着旁边挨得近的和新公主也一并掉了下去。”

闻言,众人齐刷刷将目光看向宇文慕柔。不待她开口解释,丽昭仪恰到好处的醒了过来。

那双雾蒙蒙的丹凤眼夹杂水气,眸光有些涣散,鬓角的秀发湿透贴在脸颊两侧,身上华丽的裙装尽数潮湿,袖口还沾了些许泥巴。

“陛下……”她这声陛下倒是叫得百味柔肠,美人落水我见犹怜。

宇文昊天下意识走到她身边,握住她湿冷的双手,轻声安慰道:“爱妃莫怕,朕在。你告诉朕,你记得是怎么掉下去的?”

“陛下,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丽昭仪语落,抽泣得梨花带雨,“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是和慕公主把臣妾推下池塘的!”

宇文昊天听见这话眸中划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轻拍丽昭仪手背的动作微微停顿。

白沐莞将这细微动作尽收眼底,也许这就是母亲多年来不愿回京的缘故。京城固然繁花似锦,奈何明争暗斗让人应接不暇。今日这出戏,不知幕后是谁在编排?

仝氏适时启唇,凤眸含着忧虑,语气神态活脱脱是天底下最慈爱的嫡母:“慕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说说看。”

宇文慕柔却懒得理会她,只扭头淡声道:“父皇,儿臣并没有推丽昭仪下水,而且儿臣离开这儿时她还没有落水。”

她一语惊得众人面面相觑!

唯独白沐莞有些心疼这位高高在上的和慕公主,瞧她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可见类似事情从小到大她不是第一次经历。

丽昭仪紧盯着宇文慕柔,贝齿死死咬着泛白的嘴唇:“公主殿下怎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欺君?我一条命死不足惜,可是我腹中怀着小皇子,是陛下的骨血!照你所说我为了陷害你,是自己跳进池水中么?你不过是一个公主,我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和腹中皇嗣的安危来害你!”

丽昭仪此言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直到此时,宇文昊天对待被疑为是凶手的女儿依旧没有疾言厉色,相反只是用很寻常的语气问:“慕柔,你作何解释?”

他是当真很喜爱这个女儿。

宇文慕柔抬起头,坚定而简洁地说:“儿臣没有。”

宇文昊天又问:“那你可曾与丽昭仪发生争执?”

“母妃新丧,父皇您伤心不已,丽昭仪却穿着如此鲜艳的裙子招摇过市,儿臣实在看不过眼。”说着,宇文慕柔微红的眼里写满倔强。

她此时的样子让他想起她母妃,即便再委屈再难过也绝不流露半点脆弱,眼里只有倔强。

宇文昊天感觉心中一疼,下意识点了点头:“好,朕相信你。想来此事一定有所隐情,来人,立刻彻查此事!还有,赶紧送丽昭仪回宫调养。”

傻子也知道此事没那么简单。

丽昭仪刚被轿辇抬走,宇文新莲也紧跟着被抬回去医治。熹妃却跪着一路爬到宇文昊天面前,不顾礼仪地拽着他明黄色的龙袍,几乎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陛下,陛下……丽昭仪和宫女所言相同,臣妾求您严惩和慕公主!陛下,新莲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啊……您不能厚此薄彼!”

大庭广众之下熹妃作为嫔妃居然如此不顾仪态,言语莽撞,宇文昊天略有嫌恶地瞪了她一眼以示警告,接着挥手吩咐道:“还不快把熹妃扶走!”

仝氏身为皇后自然要开口劝上两句:“陛下,和新公主意外落水昏厥,熹妃关心则乱,您别动气。”

旁边贤妃捏着手帕,更是一副惋惜的模样:“陛下,熹妃姐姐伤心难过情有可原,毕竟和新公主的名声怕是难保。这地方虽不算偏僻,到底也不热闹,即便是彻查怕也难有结果。若不严惩凶手,恐怕难以安抚丽昭仪和熹妃母女。”

她话中之意很明显,已然认定凶手就是宇文慕柔。

“朕自有打算。”说罢,宇文昊天转身拂袖离开。离开之际,他似是有意无意间瞧了一眼安静立于后面的白沐莞。

上次见她是在朝堂之上,他未尝留意她的容貌,不料她换上女装薄施脂粉后竟是这般落落大方明艳夺目。纵然身边有叶诗莹这个京城第一美人在场,也丝毫不显逊色。

即便不言不语也难掩她的神采,这般气质倒很神似他当年初见那人时的模样……

第十四章 公主约见

叶诗莹轻迈莲步走到仝氏跟前,朱唇轻启有礼有节:“母后若无吩咐,儿媳携沐莞先行告退。”

仝氏一向看叶诗莹顺眼,此刻当着众人笑得格外慈爱:“御花园秋景如画,你们可以去观赏。”

紧接着宇文慕柔也行礼告退,仝氏同样好言好语叮嘱几句放她离开。

任凭谁见了,都会觉得她既是和善的好婆母,亦是将庶女视如己出的好嫡母!难怪宇文昊天敬重她,中宫皇后之位稳如泰山。

待走远至几米开外,白沐莞才长舒一口气:“姐姐,你说今日之事是否太过蹊跷?”

叶诗莹不自觉蹙眉,感慨道:“蹊跷归蹊跷,同样是陛下的女儿,陛下对和慕公主当真是与众不同的偏爱。哪怕是皇后嫡出的和清公主,风头也尚且不及和慕公主呢。”

闻言白沐莞不以为意,甜甜一笑低声说:“和慕公主是陛下最心爱的女人所生,自然是陛下的掌上珍宝。即便真的犯错,想来陛下也舍不得重罚她。”

作为年纪轻轻情窦初开的小小女子,白沐莞心中颇为羡慕辰贵妃。若按天玺朝惯例,即使皇后薨逝也无需百官休沐吊唁,宇文昊天却下旨给了辰贵妃这份独一无二的荣宠。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能登上皇位之人不仅要有雄才大略,城府心机狠辣果决也必不可少,成王败寇,谁的皇位不是踏着一路鲜血艰难走来的?宇文昊天偏偏能对待一个女子如此钟爱不渝,必然是辰贵妃此生不幸中的万幸。

突然,夹杂几许清冷的女音入耳:“白小姐请留步。”

叶诗莹和白沐莞下意识同时转头看去,只见宇文慕柔正站在不远处亭亭玉立。

宇文慕柔先是冲着叶诗莹简单行礼:“太子妃嫂嫂。”而后她转过身对白沐莞道,“不知白小姐可否陪本公主闲话几句?”

白沐莞先是一怔,旋即没有犹豫:“臣女愿意奉陪公主殿下。”

叶诗莹见状也就顺着道:“沐莞,你好生陪公主说话,我先回东宫。”

白沐莞含笑答应着。

末了,宇文慕柔带着白沐莞参观御花园景致,眼前尽是巧夺天工的假山,参天的古木,玲珑的亭阁,脚下皆是用精挑细选的花石子铺路。

屏退了宫女,两人一路走着却鸦雀无声。主要是宇文慕柔不开口,白沐莞也不会蠢到在这位不熟悉的公主殿下面前叽喳。

直到宇文慕柔在几簇菊花前停住脚步,秋风拂过她娇嫩白皙的脸庞,细看她的面容吹弹即破,美丽的眸子中噙着一抹哀愁。

“听说你会武功。”其实宇文慕柔的嗓音除了清冷外也煞是好听。

白沐莞点头笑了:“我自小舞刀弄枪,让公主见笑。”

“不,”宇文慕柔猛然看向她,眼里含着不加掩饰的羡慕,口中徐徐说,“我母妃也会武,可惜她从来不肯教我。听父皇说,母妃年轻时征战疆场,虽然立过战功却没有像你一样被封赏官爵。后来父皇登基时,母妃已经嫁给他,自然不便立于朝堂。我知道这是母妃今生的遗憾。”

尽管白沐莞与辰贵妃从未谋面,可是同为策马啸西风、胸怀天下的有志女子,她完全能理解辰贵妃的苦闷不平。只因为她们是女儿身,即使为国浴血奋战立下功劳,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大环境仍然无人真正认可她们。除了受世俗嘲讽,或许也就只能收获旁人的惋惜,惋惜她们的才能若是男子可以出将入相名传千古。

毕竟浅薄的世人永远认为女子再聪慧再能干,也天生应当囿于内宅。以至于辰贵妃嫁入皇家后也不得不摒弃一身才华光芒,退居内院相夫教子。所幸的是她如愿以偿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即便她撒手人寰,他仍旧恋恋不忘追忆不已。

思及此,白沐莞微笑着开口安慰眼前年龄相仿的少女:“公主殿下,辰贵妃娘娘虽然没有官爵封赏,可是她很幸运。因为陛下很爱她,据我所知不是对一般妃子的宠爱,而是自幼相识的同袍之情。”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辰贵妃那样,年少遇见一心人,互相扶持珍重到死。为何脑海中一闪即过宇文晔俊美的面容,他是吗?会是她白沐莞的良人吗?

宇文慕柔显然没留意她短暂的失神恍惚。

“我明白父皇之所以疼爱我,不管我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他从来不会责罚我,都是因为他爱我母妃,而我是母妃唯一的孩子。就像今天,他心里分明是相信丽昭仪和宫女所说,可是他依然选择护着我。”说着,宇文慕柔轻轻掐下一朵菊花,转手递给白沐莞。

白沐莞伸手接过这朵盛放的菊花,略微怅然道:“这花儿很美,可是公主把它摘下来很快就会枯萎。”

宇文慕柔淡淡一笑:“你说得没错,可是如果不摘下,它隐藏在这整片菊花丛中,谁又会仔细注意到这一朵呢?”

白沐莞知道她这话是在暗示着什么。还未来得及多想,只听见宇文慕柔又问:“你相信是我推丽昭仪下水吗?”

“我不信。”

说不清楚原因,白沐莞总是对眼前清冷高贵的少女生出好感,直觉也相信今日之事与她无关。

宇文慕柔却表现得有点狐疑不解:“为何?”

“因为你是最得宠的公主,除了陛下无人能插手替你做主,而你没有同胞兄弟,所以丽昭仪不管生下男女都不会对你造成威胁。相反,陷害你的人不仅可能让丽昭仪一尸两命,拖上和新公主还能惹怒熹妃。据我所知熹妃的母家胡氏是京城新贵,虽然熹妃母女不受宠,但陛下很重用熹妃的两个弟弟。幕后之人这招叫一石三鸟。”思索片刻白沐莞有条不紊地分析起来,“从前辰贵妃娘娘在世时,想来他们畏惧娘娘不敢轻易下手。如今辰贵妃刚过世,他们有恃无恐已经安耐不住了。”

宇文慕柔眸光一暗,愤懑不平道:“本公主见惯了宫里明争暗斗,母妃没有儿子,外祖家也已然没落,可是总有些人见不得父皇对我们的恩宠庇护,想方设法不让我们安生。”

“公主若想证明清白,不妨细想如果丽昭仪平安生下小皇子,对谁的威胁最大?”

今日宇文慕柔并非冒然约见,其中少不了拉拢之意。宇文慕柔是真正的天之娇女,她说的话在皇帝心中很有分量,如果将来能得到她的庇护扶持,对于白家来说也是多了一重保障。

宇文慕柔陷入一片沉思,半晌才开口:“太子皇兄是嫡出,才德兼备稳坐储君之位,他不会使出这种栽赃陷害的下作手段。倒是大皇兄气量狭小,行事作风颇为心狠手辣,会不会是他串通霖贵妃做的?还有六皇弟是萧嫔的孩子,他们背后有太后撑腰,六皇弟年龄不大心思不少。自从五皇兄早夭,太后就一心想扶持六皇弟,父皇也喜欢最年幼的六皇弟。”

“公主所说与我心中猜测所差无几。”白沐莞点点头,“无论真相如何,静待些时日自然见分晓。”

幕后黑手摆下这么大盘局,总不至于虎头蛇尾,草草了事收场?白沐莞相信接下来必然还有动作。

宇文慕柔却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白沐莞轻声说:“公主稍安勿躁,丽昭仪平安无恙,他们这回没有得手,我想幕后之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您现在只需静观其变。”

宇文慕柔略一点头,算是相信白沐莞的推测。

末了,她在不经意间勾唇一笑,天地万物为之失色:“既然如此,时候不早白小姐快些出宫。”

“那沐莞先行告退。”

白沐莞转身的瞬间收起笑容,对于这件事疑点重重,她能说的话只有这些。至于一些细节,连她自己也没搞明白,心底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担忧自己恐怕会卷入其中。

与此同时,躲在草丛中的两个黑衣暗卫似的人目送白沐莞渐行渐远,接着他们互相对视一眼。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和慕公主果然约见了漠北大将军的女儿。”

“走,咱们赶紧回府禀报殿下。”

第十五章 剖白心意

等白沐莞回到东宫已然过了用晚膳的时辰,这次进宫参加百花宴她只带了香云,其余侍女皆留在青云阁守院子。她此时回来青云阁内外静悄悄的,像是空无一人,寂寥安静得不同寻常。

“小姐。”香云潜意识惴惴不安,身体不由自主往白沐莞身边靠了靠。

“别怕,不会有事。”说着白沐莞安抚性拍拍她的手背。

眼下她们住的地方是放眼京城守卫最森严的东宫,不太可能遇到什么明面上的危险。

主仆俩站在门外缓了片刻,香云才壮着胆子上前推开门。屋内烛火摇曳,入目是一抹修长的身影,长身玉立于窗前。

白沐莞唤道:“殿下?”

“你回来了。”宇文晔转身冲着她展露笑颜。

香云见状连忙识趣地行礼退下,方便两个主子独处。

“殿下何时过来的?可用过晚膳?今日公务不忙吗?屋里伺候的侍女都去了哪里?”白沐莞张口便如打炮珠似的将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我听说了。”宇文晔却答非所问。

白沐莞并不做声接话,只是轻笑着望向他。她晓得他不是听说,而是在宫内特意安插了不少眼线耳目。宫里任何人的一举一动,作为太子他都需要了如指掌才能应对自如。

“慕柔找你所谓何事?”宇文晔神色略显复杂,接下来半句笃定不容质疑反驳,“后宫这趟浑水,我不许你涉足。”

他希望他的莞莞风清朗月胸襟坦荡,不沾染后宫的阴谋诡谲,不要像那些深宫怨妇似的操控人心。她的才智谋略应放于朝堂政事或两军对垒,她该坦然立足人前展露风华。

少女恍若未闻地移步到紫檀木八仙小圆桌前坐下,桌上摆着几道新鲜糕点,她随手拿起一块最喜食的梨花酥放入口中,等咀嚼完才慢悠悠说:“我相信和慕公主没有推丽昭仪落水。不过丽昭仪身怀龙嗣,按理说也没必要拿腹中孩子冒险,除非她遭人挑唆利用了。”

宇文晔用欣赏的眼光目睹她吃完一块梨花酥的全过程,同时暗笑她终究年纪尚小且心思较为单纯,看事情还不够犀利直接。不过她的言外之意,莫非是怀疑他想借宇文慕柔之手除去丽昭仪腹中的孩子?

事实上,她真没怀疑过他。

她的言外之意是指另有其人。

宇文晔脱口而出:“你怀疑我?”

看见她下意识惊恼的表情,他不禁暗暗后悔自己冲动一时。

惊诧过后,白沐莞忍不住沉下脸,严肃地说:“我从未怀疑过你。因为你没必要去害和慕公主或者丽昭仪未出世的孩子。”

宇文晔略一点头,怪他自己多疑颇为惭愧。沉默少许功夫,他才轻描淡写地引开话题:“宫宴大多填不饱肚子,你饿不饿?若是饿了,我吩咐小厨房送些汤菜过来。”

白沐莞摇头:“不用麻烦,我不饿。”

一时间彼此无话,各有所思,继续陷入沉默。

忽然白沐莞举眸看向他,声音有些涩然地感慨:“后宫如同一座精致的小牢笼,为了争权夺利,里面的金丝雀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恨不得拔光对方的羽翼。而京城就像一座大牢笼,大牢笼里的鸟雀非但不想逃离,还挤破头往小牢笼里钻!难怪我母亲自小生长于京城却很不喜欢京城,随同父亲去漠北之后她便再也不愿回京。”

漠北虽然荒凉苦寒,还有外夷所扰,但是那里民风淳朴豪迈,没那么多是非。

宇文晔垂下墨眸盯着她随意安放在桌面上的白皙小手,情不自禁地握住,顿时她手心的温热和他掌中的滚烫互相交替。

手掌加重力道,他宛如自语般低声诉说:“只要莞莞愿意,我会永远握住你的手,无论京城风浪再大,我也不松开。”

“晔哥,我……”少女杏眸流转,颇有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想要说什么却如鲠在喉。

宇文晔突然睁大双眼紧紧看着她,眼底晕开藏不住的温情爱意。接着一股火苗悄然窜上他心头,心里涌起滚烫炽烈的热流,后耳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活到二十一岁,他初次对人剖白心意:“莞莞,我心悦于你。”

他的眼眸如黑漆闪耀的黑曜石一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没人能怀疑他此刻的真诚。

“你当真的……”她话未说完,宇文晔的薄唇已然凑过去落在她的额角。只轻轻一点,旖旎风光尚未来得及绽放,他便移开了唇。

此时他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少年一般面红耳赤心怀忐忑,抛开身份尊荣,在心仪少女面前,他只是寻常普通的青涩男子。

正当他还陶醉在这温情脉脉的气氛时,白沐莞冷不丁问道:“你能给我什么?”

她这话问得奇妙。

宇文晔的眸光微闪,一明一暗,很快轻挑剑眉,很是好奇地反问:“莞莞想要什么?”

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他相信自己都能办到,因为他是未来的君。

“你是当今太子,恰恰因为这点,你给不了我最渴望的。”白沐莞说话时心底一痛,或许她也对他动情,只是她不知自己究竟喜欢他几分而已。不知她今时今日对他的这点喜欢,能否承担得起日后与三千佳丽共侍一夫的寂寞悲凉?她也不确定他对她的炽热情意,究竟能持续多久?

听见她直截了当地拒绝,宇文晔的瞳仁猛然收缩泛红,情绪难得如此外露,咬着牙不解地问:“究竟为何?难道我身为东宫太子,在你看来还是个错?还是说你厌恶后宫中的尔虞我诈?”

此时的白沐莞尚且没体会过后宫女人间狠毒残忍的手段,她只是想做自己心上人的唯一。而他注定给不起,所以她不愿意。

少女抬起明媚美丽的面容,扬眉轻蔑地笑起来:“我并非厌恶后宫,只是你已经娶我表姐为妻,我不可能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子。难道要我白沐莞做妾吗?”

是啊,堂堂少年将军巾帼英雄,莫不成要她去当妾室?纵然是当朝太子殿下的侧妃,因为一个“侧”字,白沐莞也不稀罕。最重要的一点,她不能直言不讳告诉他,如果说出口她会被世道鄙夷。那就是她没办法容忍自己的夫婿将来妻妾成群,她眼里见不得他左拥右抱。然而宇文晔作为未来的天子,无论他愿或不愿,他必须广开后宫雨露均沾。

宇文晔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想到反驳她的理由。他不可能立马休了叶诗莹,不可能给白沐莞正妃之位,他也不能狠下心劝她委曲求全当侧妃。也许这就是横在他们中间最深的沟壑,不过他下定决心迟早会逾越。

见他无话可说,白沐莞深深呼气,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殿下明日还要去早朝,早些回书房歇息吧。”

宇文晔哭笑不得,他在自己的东宫居然被她下逐客令。不过她越是与众不同,他就越痴迷。

“你也早些安寝。”说罢,宇文晔起身出门,当殿门被重重关上时发出不可避免的声响,震得白沐莞心慌意乱。无意间摸了一下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居然不自觉发烫且湿润。

假如他们之间没有她表姐叶诗莹的存在,假如宇文晔不是储君,假如没有仝皇后对她莫名其妙的不喜……又或者她能够清晰确定自己已经爱上他,爱到甘愿赔上一切去下赌注,那么她肯定会回应他的感情。

她白沐莞不同于那些羞怯于儿女私情的闺秀,她是敢爱敢恨的人,如果爱了,即便是飞蛾扑火的爱也会一往无前在所不惜。倘若没那么多她无法面对的事实,她今天会大方承认自己倾慕宇文晔,然后慢慢爱上他。

“香云,我要沐浴。”

没听见回答。

“香云!”

白沐莞陡然提高音量。

窗外传来一阵飒然风声,白沐莞警觉地侧耳细听。青云阁的镂空雕花窗很是精致,窗框由上等梨花木雕花制成,镂空处糊了几层薄薄的银纸。这种银纸乃是宫制品,不透雨雪,不透寒风。

透过银纸,窗外一道黑影一闪即过。

哗啦一声,白沐莞利索地拔出墙上的宝剑,毫无预兆地推开殿门。原本躲在窗边窥探的黑影眼见被她发现,连忙拔剑相对。银光一闪,少女敏捷地撤步闪过。黑影脚下又是一击,这回她虽然反应灵敏脚下却迟了一步,险险躲过。

黑影武功了得,三招下来白沐莞心知对方实力和自己不相上下。

正当她反客为主,打算掀开对方脸上的黑布,指剑攻击黑影面门之际,对方猛然一跃而起跳到屋檐上逃之夭夭。

白沐莞恐其有诈并没有追击,而是四下张望确定无人才重新回屋里。

关上门的瞬间,少女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与美丽的面容不相符合。看来今日在御花园,盯上她的不仅仅是宇文晔的探子,肯定还另有其人。只是一看就知道对方是个沉不住气的主,那么快就派人来试探她的深浅。初次不成,恐怕还会有下次。

谁家的暗卫能悄无声息避开东宫层层守卫,会是那位大皇子的人吗?

白沐莞饶有兴趣地笑了笑,这件事倒是一下子冲淡了刚刚宇文晔离去前的微妙情绪。

第十六章 皇子登门

翌日清早,宇文晔下朝回东宫顾不得更衣用膳就急匆匆赶来青云阁,此时白沐莞恰巧梳洗完毕。

她身穿飘逸的碧色长裙,青丝被一支雕花玉簪束起部分,披在脑后的部分发尾微微卷起,天生丽质的面孔不染脂粉。

宇文晔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她,确定她毫发未损才松了口气。昨日他回到书房没过多时,无怏就来向他禀报青云阁入了刺客,若非已经入夜多有不便,他恨不得当时就跑来看她。故而一夜辗转反侧未眠,直到今日早朝时也心不在焉。

香云正打算帮白沐莞布菜,看见疾步入内的宇文晔不禁疑惑道:“殿下今日这么早就来看小姐,莫非是有事?”

白沐莞未说,香云并不知晓昨夜青云阁有黑衣人闯入的事。

宇文晔瞥了眼香云等几个贴身侍女,沉声吩咐道:“你们先退下。”

众侍女连忙齐齐告退。

“我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你不用担心。”见他刚才火急火燎的样子,白沐莞忍不住笑起来。

宇文晔盯着她不讲话,沉默半晌突然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着不肯撒手。

白沐莞怔了怔,终是没有挣脱。她年少气盛自视身手颇佳,不晓得在京城每年有多少死得不明不白的文武官宦。暗杀行刺是令人闻之色变的词语,生命脆弱转瞬即逝。

譬如曾经在朝中举重若轻的吏部尚书一夜间满门被灭,只因他树敌太多,连皇帝也查不清楚这趟浑水,最后无奈不了了之。

她初来乍到,以为只有两军交战才是狼烟白骨成堆的修罗场,殊不知真正的战场是在这繁华似锦的京城中,争权夺利背后的仕宦沉浮。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莞莞,莞莞……”他气息低沉,一遍又一遍不停唤她,这道富有磁性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头顶上方。

宇文晔抱了很久才松开她,紧抿的嘴角有点上扬,宛如星辰大海的眼眸里倒映的全是她。

“从今日起青云阁周围再加两倍护卫。”他冷静地说道。

其实他知道昨夜出手之人并不是真要刺杀白沐莞,而是在试探底细,否则她不可能轻易摆脱。毕竟眼前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少女,她身后有她的父亲,天玺朝的战神白展毅,还有漠北那二十万大军的兵权。自古兵权的诱惑力最大!

她轻轻拿开他安放在她腰间的左手,俏皮地眨眨眼说:“晔哥,这样被人撞见不合规矩。”

虽说她并非是受闺阁礼仪死死约束长大的京城贵女,却不得不顾忌眼前人的身份之尊崇,他是当朝储君,他的声名很重要。

宇文晔低眉浅笑没有气恼,而是走到八仙桌边亲自帮她布菜,口中意味深长地问:“莞莞可知道父皇并不希望你回漠北?”

白沐莞点点头,紧跟着叹息一声:“陛下圣意难测,身为臣子只能小心遵从。”

“倘若莞莞愿意,永远留在京城未必是件坏事,留在我身边,我护着你。”说罢宇文晔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幻,同时端起一碟煎得金黄的奶香乳酪包搁置在她面前。

白沐莞吐了吐香丁舌头,半开玩笑道:“殿下莫不是瞧上我了?还是担忧我被哪位皇子殿下抢了去?”

宇文晔心知只是句玩话,仍旧隐隐不悦地皱了皱眉宇,不动声色地问:“难不成你看上了哪位皇兄?”

少女噗嗤笑出声,翻个白眼送给他,接着低头吃起奶香乳酪包。

桌上除了一碟四只奶香乳酪包,还有一碗蟹粉牛肉羹和一碟绿豆翡翠糕,以及一盘玫瑰素春卷。

白沐莞自然吃不下这么多,便故作客气地问道:“你用过早膳没?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吃。”

“既然小白将军不嫌弃本太子,那么本太子也就不客气了。”说罢,宇文晔果真不客气的开动筷子。

相处这么久,他喜欢上白沐莞其中有个重要因素,那就是与她独处时他能卸下伪装,松散惬意片刻。不用太刻板教条的遵循那些礼仪规矩,比如此时的早膳无需叫人进来伺候,他能大快朵颐,完全不必顾及一国储君的形象。眼前少女能够让他紧绷的神经得到松弛,无形中她给人无与伦比的亲和力,是那些谨遵礼法的闺秀不能比拟的。

直到两人用完早膳都没人敢进来叨扰。正当他们商议是否该去京郊策马时,总管王权依着小步规规矩矩来青云阁禀事。

“启禀殿下,大皇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前来造访。”

“哦?他们动作真快,怕是冲你来的。”宇文晔眸里闪过讥讽,随后扭头等待白沐莞的决定。

她见或不见,无关紧要。

这在白沐莞意料之中。昨日女眷们的百花宴刚结束,今日几位皇子都迫不及待前来一睹芳容。想必她一招让上官汐月栽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事已经传遍京城了。不知道多数人会说她野蛮张狂,还是说她的功夫名不虚传?反正任由他们议论,她都要做到安之若素。

想到这儿她嫣然一笑:“既然两位皇子殿下冲着我来,如果我推脱不见,岂非平白无故惹人闲话?我先去姐姐那儿,待会儿听凭殿下安排。”

宇文晔心里悄悄赞了她一句,厉害。明知来者各怀主意且皆不是好意,她不仅要见,还见得如此爽快!

至于她先去叶诗莹那儿也在情理中,毕竟白沐莞是没出阁的少女,冒然去见外男多有不便。何况这两位外男的身份都是皇子,她如果冒失前去,恐怕会落下心怀不轨之嫌。

宇文晔朝她颔首,又对王权吩咐道:“你让他们去前厅等候本太子。”

王权连忙应下。

只不过宇文晔并没着急去前厅,离开青云阁后他回到书房先处理了几本兵部递来的公文,再慢悠悠准备更衣。

脱去繁琐华贵的太子朝服和九珠金冠,换上一袭银线绣水墨风荷的青色锦袍,漆黑乌发用玉冠束起。棱角分明的俊朗五官,天生王者的贵气,俨然让人心生敬畏。

待他不疾不徐走到前厅时,大皇子宇文程和三皇子宇文景皆面色不善,换成谁傻等这么久也会窝一肚子火气。何况论年龄次序,他们俱是宇文晔的兄长。

“让两位皇兄久等。”宇文晔面含歉意的张口寒暄。

宇文程轻哼一声,冷冷接话:“你贵为太子诸事缠身,便是叫本王和三弟等你整日都无妨。”

“大皇兄所言极是。太子殿下要为父皇分忧代劳,我们本不该前来叨扰,只是昨日偶然听闻一件趣事想和太子殿下分享。”比起宇文程,三皇子宇文景笑得温和,言语间收敛很多。毕竟他只是一个出身微末的不受宠皇子,非嫡非长。

宇文晔一脸好奇:“哦?不知是何等趣事,竟然值得两位兄长亲自登门相告。”

宇文程刚准备开口,怎料有侍女快一步进来禀报:“太子妃娘娘和白小姐来了。”

“呦,本王和三弟还没来得及提起她,这位白小姐倒先自己送上门。”说着,宇文程嗤笑起来。

“大皇兄此话怎讲?”宇文晔忽然冷眸一扫,眼底的嫌恶掩饰得恰到好处,四射的冷意却能震慑住宇文程。

在宇文程印象中太子从来不对女人感兴趣,以至于暗地里嘲讽他或许是个断袖!如今肯将白沐莞放入眼里,难道也是因为看上她父亲的兵权和军中声望?

随着一阵香风入鼻,只见叶诗莹和白沐莞缓缓走入花厅。姐妹二人皆是风华灼灼,堪称倾国倾城之姿。瞬息间倒让宇文程看得忍不住眯起眼,暗自吞咽上涌的口水。想他府中最美艳的姬妾也不过徒有其表,既没有叶诗莹饱读诗书的如兰气质,更没有白沐莞的英姿妩媚。世间美人多得数不胜数,却难及眼前两人的千分之一。

这双佳人怎能全部便宜了宇文晔?宇文程不服气!

今日叶诗莹打扮得很是端庄清丽,但见她举止优雅地福身说:“殿下,妾身听闻两位皇兄前来拜访,想着沐莞虽为朝廷命官享受君恩俸禄却还不识得两位皇兄。于是急着带她前来拜见,还望殿下恕罪。”

宇文晔脸上清淡的笑容暗藏危险:“没事,两位皇兄怕是也想着一睹巾帼英雄的风采。”

白沐莞还是清早那身打扮,不施粉黛却容色明艳,少女耀目的美丽让两位见惯了环肥燕瘦的皇子眼前一亮。她面上笑容和煦,不卑不亢地拱手作揖:“沐莞拜见两位皇子殿下。”

此时宇文程已然收敛欣赏美人时贪婪的目光,换上一如既往居高临下的姿态,以审视的态度重新看向白沐莞。

美则美矣,可惜眼底的倔强骄傲显而易见,性子不够柔婉。

至于宇文景则是噙着微笑赞扬她:“白姑娘貌若三月春桃灿烂,走出去恐怕令天下俊杰痴迷折腰。本王难以想象你竟能提刀跨马,浴血疆场,果真了不起。”

白沐莞同样笑言:“多谢三皇子殿下夸奖,只是殿下切莫以貌取人。”

长得明艳美丽又不是她的错,难不成因为美就不能上阵杀敌?

他们打量她,她也在认真留意初次相见的两位皇子。大皇子宇文程容貌和皇帝不太肖似,脸型和眉眼都很像他生母霖贵妃。圆润的脸庞没什么棱角,个头虽然高大,不过年纪轻轻就开始发福的身材毫无美感。

听闻大皇子喜好美色,府内姬妾美人成群,大皇子妃孙氏温婉贤淑秀外慧中,屡次劝诫未果也只能任由他声色犬马。

倒是三皇子宇文景算位美男子。一身紫衣,头戴银冠,俊逸的面孔,高大的身形,站在那儿风度翩翩清俊如玉。相较于宇文晔而言,宇文景身上缺失那份摄人心魄的光华贵气。

“白大小姐来京城举目无亲,能有福气住进东宫该对太子心怀感激才是。”宇文程端起手中的茶盏,不怀好意地笑出声,“清霞才是太子的同胞嫡妹,你不巴结清霞,怎么你反而同慕柔更谈得来?”

白沐莞毫不胆怯地迎上他的目光,含笑反问:“不知大皇子殿下从何处听说我与和慕公主谈得来?还是说但凡宫里的事,您都了如指掌?”

“你!”宇文程一时哑然。只能狠狠怒瞪眼前的少女,难道昨日他派人跟踪被白沐莞发现了?不可能,那两个人是他安插在宫里最厉害的探子。不管如何,他从没遇过敢这样同他讲话的女人!

眼见宇文程下不了台,屋内气氛尴尬,而宇文晔又纹丝不动。叶诗莹只能站出来解围:“两位殿下有所不知,沐莞刚到京城不久,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和清公主呢。倒是和慕公主与她年龄相仿,昨日百花宴后聊了些闺阁之事。”

说成是闺阁之事,刚好堵住他们的嘴巴,这样宇文程和宇文景自然不便再往下说。

然而宇文程并没打算轻易放过白沐莞,很快扯上另一件事:“你们昨日参加百花宴,有没有听说丽昭仪和新莲皇妹双双落水的事?”

叶诗莹如实说:“当时有个小太监闯进来禀告皇后娘娘,席间诸位夫人小姐都听见了。”

“本王还听说凶手就是慕柔皇妹。”宇文程阴阳怪气

白沐莞坚定了心里某种猜测,不禁扬眉道:“陛下当即下旨彻查此事,元凶究竟是谁,相信很快就能真相大白。”

她这是摆明态度不信宇文慕柔是真凶。

宇文晔冷不丁接话说:“的确,这种事情不能人云亦云。大皇兄,慕柔皇妹也是咱们的亲妹妹,事情没清楚前可不能妄下定论。”

“太子殿下多虑了,本王只是随口一说。对了,本王府里还有事情,先告辞。”说罢,宇文程起身打算拍拍屁股走人。

白沐莞心道,来了容易,哪能这么轻易让他溜走。她刚要出言准备反将一军,却被宇文晔用眼神制止。她不知缘故,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方才宇文程走时给白沐莞留下一个阴森不屑的眼神,自负狂傲至极。向来对他马首是瞻的宇文景这回没站一条线,宇文景冲她温柔一笑。

不过这些落在宇文晔眼中,全然是冰冷。

第十七章 荣国公府

两位皇子走后,前厅只剩下宇文晔和叶诗莹、白沐莞三人,气氛未免有几分微妙。

这些日子叶诗莹不是看不出宇文晔对白沐莞的心思,奈何他们自己不说,她也不好意思戳破。眼下她心中思索另一件事,沉默半晌她终是开口打破宁静:“沐莞,昨日百花宴外祖母并未参加,听说是偶感风寒病倒了,不如明日你陪我一同去荣国公府探望?”

她与宇文晔成婚这么久,他从没主动提起要陪她回娘家省亲。即便是新婚三日后的回门,他也以公务繁重推脱。碍于他的身份,无人敢指责半句。相反叶诗莹却恪守皇家妇的言行准则,从不轻易离开东宫,几乎没回过娘家。

闻言,白沐莞嫣然一笑:“如此甚好,姐姐顺道可以去太傅府看望姨父姨母。”

叶诗莹明白她的好意却没有接话,美眸微转下意识偷偷瞄了宇文晔一眼。直到听见他漠然平直的声音响起:“倘若太子妃想娘家,不妨回去看看。”

尽管他一如既往地冰冷漠视,甚至连眼角余光都不肯扫视她,叶诗莹仍然面露喜色,恭谨答道:“妾身多谢殿下体恤。”

他不珍她、不爱她,没关系。反正她对他亦无情意。

宇文晔最不愿看见她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遂不耐烦地说:“若无其它事,你先回秋水阁吧。”

叶诗莹离开时略显难堪的神情和眸底的哀婉被白沐莞洞悉,有些刺痛少女柔软的内心。

白沐莞心知表姐可是养尊处优长大的太傅千金,不仅是美若天仙的京城第一美人,还是文采出众颇通诗书的才女。出嫁前宛如众星捧月,何尝需要看人脸色,活得胆战心惊?

叶诗莹离去许久,白沐莞仍然怔在原地,直到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如梦初醒。抬眼对上他温柔的神色,她竟然不知该如何问起:“晔哥,你和姐姐……”

宇文晔不以为然地挑眉一笑,然后淡淡道:“在你出现之前,我眼中容不下任何女子,而自从你出现以后,我的眼里只有你。”

莞莞如果早点出现,就算排除万难,他也会娶她为太子妃。

在他心里,她才应该是他的妻。

听他这么说,白沐莞心底一动,赶忙垂下眼帘,不可否认心中涌起感动。

“殿下应当还有公务,我先回青云阁。”说完,不等他首肯,她就疾步而去。

她生怕再听他说下去,她会情不自禁拥抱他,会含笑接受他的爱慕,会忍不住告诉他,其实她也对他一见倾心……

事实上这整天白沐莞都在神情恍惚中度过,倒让香云等人捉摸不透自家小姐的心思。

夜间,白沐莞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耳畔回响起宇文晔这两日的话语。他不似轻挑玩笑,他是一向避女子如蛇蝎的东宫太子,他的容颜气度多么合她心意……

白沐莞不甘心放弃,诚然,她应该放弃才对。

漆黑的夜里,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自己手腕,刚好摸到触手生温的牡丹花玉镯。相处了这些时日,宇文晔的一言一行皆刻在她脑海中,注定此生难以忘怀。

一行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流下,她不想去擦,因为这泪水起码能证明她是心悦于他的。

几乎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香云走进来挂起纱幔,唤白沐莞起床洗漱。

香云大大咧咧没注意到她泛红的眼角,只是笑着说:“小姐今天醒得真早。今日去荣国公府,小姐穿件颜色艳丽的衣裳可好?”

白沐莞坐起身,点点头:“穿那件鹅黄色的云锦裙装。”

香云依言命人去取来,麻利地帮她换上。

不多时白沐莞已然起床梳洗妥当,鹅黄色绣着海棠并蒂的拖尾锦裙,秀发依旧是束起部分青丝,只不过除了玉簪外,今日多戴了两支景泰蓝蝴蝶小钗。耳坠选的是一对硕大圆润的东南明珠,这些精致无匹的首饰皆是宇文晔派人送来的,库房还有许多,她只随意挑了些摆在梳妆台上。

香云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沐莞容色明艳的脸孔,忍不住咂咂嘴感慨:“小姐真漂亮,不用怎么打扮都这般倾国倾城,倘若每日精心装扮,岂不是要艳压群芳?”

白沐莞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几年在漠北边关长大,她远不如京城中的闺秀那般爱惜容貌。只不过她父亲虽是征战沙场的武将却生得一副英俊至极的好相貌,她肖似父亲,故而明艳之余还有三分英气。

待用过早膳,叶诗莹便携白沐莞前往荣国公府。因为不是入宫,她们只同乘一辆外观上看似朴实无华的清帷马车。这辆马车是东宫特制的,外观虽然低调质朴不起眼,内里车帷挂着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车厢内装饰精致华丽,摆着紫色绣团花锦缎垫子和小茶几,小茶几上安放着一套青花瓷茶具。

荣国公府并非比邻京城豪门贵族的府邸,相反远在城西。当年祖辈选这块地造府邸,只因有位风水大师说过是块旺子孙的福地。

且说先帝在世时,老荣国公因为带兵围剿反贼有功,被封为一品世袭荣国公,加封虎威大将军。老荣国公娶青梅竹马的蒋氏为夫人,一生并未纳妾,因此膝下仅有一子两女。两个女儿分别是嫁给太傅叶弘的李芷和嫁给漠北大将军白展毅的李兰。至于儿子,正是如今已经世袭荣国公爵位的李炜菁。

自打宇文昊天继位,荣国公府主动交了实权只求平安富贵无虞。天子颇为满意,为了彰显皇恩浩荡,对荣国公老夫人蒋氏礼遇有加。不仅容她一品诰命加身,前几年老荣国公去世时天子还亲临祭奠。这份极其少见的恩典足以羡煞旁人。

青帷马车稳稳停在荣国公府门口,跟车的皓月说道:“太子妃,表小姐,荣国公府到了。”

姐妹俩依次下了车,叶诗莹微笑着叮嘱道:“沐莞,待会儿见了外祖母和舅舅家姐妹,你可不能再像儿时那样淘气,省得被外祖母斥责没女儿家样子。”

白沐莞扬起嘴角轻笑道:“姐姐放心,我知晓分寸。”

若论荣国公府的大小,在京城公卿府第中倒也不算什么,但若论起景致,绝对是数一数二。

完全不同于东宫的富丽堂皇,穿过荣国公府的条条走廊,入目的花园山峦叠嶂,藤萝掩映,十分雅致。府内丫鬟们敛声屏气地垂首立着,每至有人处,丫鬟齐齐屈膝行礼。

荣国公府后院的厅堂内,一位年约六旬的老妇人居中而坐。她身穿华贵的宝蓝色绣仙鹤图案的锦缎,翡翠点缀着满头银丝,看起来精神矍铄。

白沐莞走到殿中央,盈盈跪地下拜:“沐莞拜见外祖母。”

终于和多年未见的外孙女重逢,蒋氏激动得嘴角咧到耳后,走过去亲自扶起她,差点笑得老泪流淌:“哎呦,这么多年总算把沐莞给盼回来了。”

白沐莞俏生生地笑着说:“一别数载,今朝看见外祖母健朗如旧,母亲也能心安了。”

“沐莞果真长高了许多。这些年你母亲给我寄的家书,一封封都问我安好,她远嫁多年和我骨肉分离,叫我如何能安好啊!”蒋氏拉过白沐莞的小手激动得险些老泪纵横。白沐莞的母亲李兰出嫁前可是蒋氏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正因为过分疼她,当年才拗不过她的倔强,不得已同意她下嫁给武将出身的白展毅。

“老夫人快别伤心了,您瞧今日太子妃娘娘也来探望您。”满脸堆笑相劝之人是李炜菁的正妻赵氏。

不同于老蒋国公的钟情,李炜菁年轻时便娶了三妻四妾,自然孩子也有不少。譬如此时立在一旁的四个年轻女子皆是李家的小姐们。

叶诗莹虽贵为太子妃仍旧像往常似的轻唤了一声“外祖母”,唇畔随之露出绝美的笑容。

“今日私下相见你肯唤我一声外祖母,老身便托大一回,只当你还是外孙女,而非太子妃娘娘。”蒋氏微微点头,眼里光芒既慈爱又复杂,“你如今是天家儿媳,一举一动皆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你。你知道行事低调固然是好,但如果过分低调,只怕旁人会轻视怠慢你。”

叶诗莹眼眶微红,忙不迭点头:“在莹儿心里您永远是长辈,昨天听闻外祖母病了,莹儿就着急和沐莞前来探病,并未事先告诉外祖母,不过是想让您更欢喜。”

“傻孩子,你有这份孝心,老身便已经知足。”蒋氏眯起精明的眼睛笑了起来,一手牵着叶诗莹,一手握着白沐莞,三人走到软榻边并肩坐下。

赵氏这才递了个眼色,携李家四个姐妹走向前行国礼:“给太子妃娘娘请安,给小白将军请安。”

叶诗莹和白沐莞对视一眼,挥手示意她们免礼。

行罢礼数,只听见叶诗莹浅笑着说:“我们都是一处长大的姊妹,大家还是像往常似的亲热,别拘束于国礼。”

赵氏连忙在一旁陪笑道:“太子妃教诲得是。”

叶诗莹轻轻摇头:“舅母唤我诗莹就好。”

“妾身不敢。”赵氏神色一惧,连忙摆手告罪。

说来赵氏并非京城贵族世家小姐出身,她父亲曾经只是个五品闲职,前几年已经告老还乡。在遍地勋贵的京城,一个家世平平五品官的女儿想攀上荣国公府这等高门显贵,得多亏了赵氏年少时容颜秀美温柔多情,阴差阳错被李炜菁相中。再者她为李家先后生育两儿两女,这些年迫于老夫人蒋氏的威势,明面上她也表现得十分贤良淑德,善待庶女从不敢拈酸吃醋,这才渐渐站稳脚跟。

“你们难得聚在一起,不如陪我这老婆子用了午膳再走?”蒋氏瞧了瞧一左一右各有千秋的俩个外孙女,难得如此高兴。

一母同胞的三兄妹,其中属李炜菁天赋最差。在老荣国公的棍棒和蒋氏的不懈督促下,他读书依然不算成器。若非仅有他一子,皇帝又垂恩于荣国公府,真轮不到他来袭爵。

兄妹三人中李芷才学最佳,极有读书天赋,可惜是女儿身,若不然真能考个状元光宗耀祖。而白沐莞的母亲李兰也很聪慧,且她容貌最美,是蒋氏的掌珠。

“我刚刚还担心外祖母会不会赶我们走呢。”白沐莞眨着大眼睛开玩笑,“我吃得可多了。”

“你这丫头还是那么淘气!”蒋氏一边笑骂,一边捏了捏少女漂亮精致的鼻梁。

叶诗莹矜持笑道:“沐莞从小如此。”

“还有一个月,沐莞就到了十五及笄之年也该商议婚事。京城中多得是好男儿,我记得魏国公府的长公子沈钰尚未婚配。那孩子可是个尤物,不仅相貌灵秀,品性也极佳。”蒋氏自顾自说着,她没注意到白沐莞和叶诗莹不约而同失了神。

见她们不搭话,蒋氏只能提高嗓音问:“沐莞,你意下如何?”

外祖母这是要给她保媒……

少女不得已低下头,言语有些支吾:“外祖母,劳您费心……沐莞还不考虑儿女情长之事。”

旁边赵氏只当她是害羞,连忙打圆场:“老夫人,您说得再好,沐莞到底也没见过沈公子,不妨改日您亲自为他们牵根线?”

蒋氏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沐莞,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用害臊。”

想当年她母亲可是哭着跪着求到蒋氏跟前,主动要求与白展毅缔结姻缘。那一幕幕情景,蒋氏记忆犹新。转眼功夫,白沐莞也到了适婚之龄。

不待白沐莞再次拒绝,叶诗莹就先开了口:“外祖母,沐莞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四品将军,她的婚事自有陛下做主。您就别为她操劳费心了。”

蒋氏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白沐莞不比寻常少女,她的婚事理应听凭圣意,不禁有点惋惜道:“我老糊涂了,差点忘记咱们沐莞身份尊贵,是陛下的女将军。”

这时候有丫鬟进来启道:“老夫人,宫里传来消息,霖贵妃娘娘邀大小姐和二小姐入宫叙话。”

“有没有弄错,霖贵妃娘娘单独邀请我和二妹前去?”问话的是李家大小姐李湄箬,年芳十七,生得削肩细腰身材高挑,眉眼自带一股子风韵。虽说谈不上绝代佳人,但也是貌美如花的千金闺秀。

“祖母,母亲,这……”

相较于李湄箬那双单凤眼呼之欲出的高傲神采,二小姐李湄昕则显得低眉顺眼,和气温良,一副娴雅模样。

霖贵妃突如其来的召见,李家姐妹摸不着头脑,不过蒋氏和白沐莞却同时猜中几分。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邀请李家两位嫡女入宫叙话,除了拉拢之外,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霖贵妃意欲让她们姐妹嫁给大皇子为侧妃。

大皇子宇文程早几年迎娶礼部尚书的嫡长女孙氏为正妃,现育有一女。府内姬妾如云,不过侧妃之位始终空悬未定。

显然,荣国公府不可能同时把两个嫡女嫁给大皇子为侧妃!蒋氏想也没想就直接吩咐道:“湄昕,你入宫时记得告诉霖贵妃娘娘,就说你大姐病了。另外,这次三丫头湄云陪你一起去见霖贵妃。”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蒋氏这样的做法很简单。等于是直接告诉霖贵妃,他们想要李家两个嫡女不可能!李家最多拿一个嫡女和一个庶女给他们挑选。

不明所以的李湄箬流露出一丝不悦,她自然看不透其中曲折,说不准还觉得祖母偏心二妹和三妹。就连赵氏也不知道老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是三小姐李湄云欣喜不已,这突如其来的进宫机会简直令她兴奋。她不是嫡女,平时大大小小的宴席都没机会参加,入宫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想到这儿,李湄云连忙上前谢过祖母的恩典。殊不知她们这些孙女,于蒋氏,于荣国公府而言,无非是些保全家族荣光的棋子,投棋问路不问心。

尽管各怀心事,二小姐李湄昕和三小姐李湄云还是盛装打扮入了宫。

荣国公府上下忙于打理两位小姐突然入宫,自然没工夫招待白沐莞和叶诗莹这两位上宾,蒋氏也没再留她们用膳,姊妹俩很快又乘着马车回了东宫。

第十八章 太后有请

回到东宫,车马劳顿累了半日的叶诗莹有些招架不住,被皓月扶回秋水阁歇息。

白沐莞并无午睡习惯,闲来无事径直去书房寻宇文晔。他的书房只应允她可以随时出入,他从不拿她当外人,坦诚相待对她没太多防备,只不过为了避嫌她不常叨扰。

书房四周暗卫环绕,时刻提防敌人,保护着主子的安危。宇文晔喜静,他独处书房时不愿下人在眼前晃悠,今日也不例外。

秋日午后阳光不错,半敞开的殿门被白沐莞轻轻推开。她刻意轻手轻脚,是打定主意吓唬他一回。

说来也奇怪,依照宇文晔素日的机敏警觉,不该她走到离他只剩几米处,他还没有察觉。

她心下狐疑,当目光触及时却惊了惊。不远处坐在紫檀木桌案前的人紧锁剑眉,单手扶额的姿势像是体力不支,一张俊脸上神情痛苦难耐。

她急忙走上前,关切地问:“殿下,你哪里不舒服么?”

该死!

她来了,他竟然毫无察觉?

宇文晔握着朱笔的手不停颤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唯独苍白的唇骗不了人:“我并无大碍,许是有点累。”

白沐莞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接着提醒他:“你的手一直在抖!”

“莞莞,你不用多虑,我真的只是累了。”说着宇文晔掰开她的手指,温柔地安慰她。

白沐莞不想与他争辩斗智斗勇,眸光扫视桌案上一堆摆放整齐显而易见未曾翻阅过的奏折,她蹙眉问:“这一大早上,你竟然才阅完三本奏章?”

宇文晔入朝听政已有数年,近年来皇帝更是有意放手培养他,不仅把六部中最重要的兵部和户部交给他掌管,平日里百官递来的奏折多半也由他代为批阅。除非是朝中重臣所奏会直达御前,其余皆送往东宫。

对于政事,他天资极高,谈笑间杀伐果决。往常每日要处理公文奏章上百份,倘若以今天这种龟速进行,那他就不用睡觉了。

“最近朝中偶有几件棘手事,细枝末节处也不能马虎,难免耗费时间多些。”

颤抖的右手终于能受他控制,宇文晔赶忙把毛笔放回象牙笔架上,半真半假敷衍她。

白沐莞板着俏脸,果断决定:“宣御医。”

“不必!”宇文晔起身下意识拉住她的小臂。

白沐莞是习武之人,她明显能感觉到他刚才拉她的力道不足往日一半。她真有些恼火,究竟什么缘故,他为何故意隐瞒她?

深吸呼气她尽量让自己平静,然后认真盯着他,坚持道:“即使你无病无痛,算日子御医也该来请平安脉。”

宫中御医每隔两月会去皇室中人府邸请脉问安,以此确保他们的平安康健。

宇文晔立马道:“御医前天已经来过,他说我很好。”

方才站起身时太急促,此刻他胸口闷痛难忍,喘不上气的感觉仿佛快要窒息。其实这种症状已经持续近半月余,只不过今日越发严重而已。他也仔细询问过御医,御医给出的解释是他最近休息不足导致身体不适,并无什么病症。

听他这么说,白沐莞仍旧将信将疑。宇文晔很清楚稍有端倪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何况这件事连他自己也有所怀疑。

真的只是过度疲累吗?

“殿下用过午膳没?”

既然他不愿多言,白沐莞也不会再问。

宇文晔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不知待会儿会不会继续发抖?希望它能争气点。他不是信不过白沐莞,而是不想她担忧。

“也罢,莞莞想吃什么?”宇文晔唇边含笑,转而宠溺地瞧着她。

少女乖巧答道:“小厨房送什么过来都好。”

反正东宫小厨房的菜肴比宫内御膳房还要精致,每样俱是色香味诱人。

宇文晔笑了笑:“等这阵子忙完,我带你进宫尝尝母后宫里的名点名菜。”

他说话时,白沐莞已经习惯性挽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往外面的花厅走去。从书房里间到外间的花厅明明距离不远,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他的呼吸很不平稳,胸口隐约跌宕起伏。

约莫盏茶功夫,王权领着五个手捧朱红餐盒的侍女鱼贯而入。

很快菜肴依次摆上桌。第一道是蜜汁海参烧鸭,紧跟着是玉丝肚肺、鲍汁鲜虾、水晶稻草肉、鸡脆饼汤,再加上宇文晔喜欢吃的洁粉梅片雪花洋糖和白沐莞最喜欢的梨花酥。

宇文晔见坐在对面的少女紧盯着自己不动筷子,不禁问:“莞莞怎么不吃?不合口味吗?”

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吃食,她极少在书房陪他用膳,所以但凡她在,王权都会吩咐厨子多做几道白沐莞爱吃的菜肴。

谁知白沐莞指着他面前的象牙筷子,淡淡反问:“你的手还能拿筷子吗?”

他疏懒一笑:“拿不动,你喂我。”

白沐莞:“……”

所以,她这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一句玩话而已。”瞧她那副紧张的小模样,宇文晔拿起筷子给她夹菜,“你快些吃,等凉了味道可不鲜美。”

白沐莞点点头,随意吃了几口又停下筷子,怅然若失地说:“不知和新公主现下如何?”

那日瞧她落水的情状,能否保住性命安然苏醒,真没人敢笃定。

宇文晔也叹息一声:“御医在全力医治她,不过至今还未苏醒。”

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如今遭此横祸,他若是不难过也太冷漠无情。

“改日我随姐姐去探望和新公主。我从漠北带来的稀世鹿茸膏是难得的补品,京城的鹿茸不能比拟,送给公主补养身体最为合适。”白沐莞说话时眼睛闪亮,笑靥如花的脸孔很是明媚。

宇文晔看得眸光灼灼:“难为你有这份心意,前些天兵部侍郎去湖广私访时猎得几张白狐皮,他倒是惯会讨好,差人全送了来。再过一月天就该冷了,我让绣娘依照你的身形做成大髦。”

湖广的白狐为数不多,但是品种优良毛色极佳,平常不易寻到那里的白狐皮。若是用来制成大髦,御寒能力堪比紫貂皮,同时又比紫貂皮轻薄修身。

“漠北天寒地冻我早就习惯,倒是很抗寒。京城的冬日再冷,定也不及漠北。”白沐莞顿了顿又说,“姐姐体弱畏寒,殿下还是送给她。”

宇文晔忽而只挑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你姐姐确实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可惜在我眼里她远不及你。与你相处,我最欢喜也最惬意。”

白沐莞咀嚼完口中的鱼肉,垂眼自嘲地摇了摇头:“在世人眼中姐姐是名门闺秀,而我则是在漠北和粗人一同长大的野丫头。”

宇文晔刚想打断她说什么,便有侍女前来通传,原来宫里萧太后派遣罗嬷嬷到东宫传话。

很快就见罗嬷嬷迈着标准的宫廷碎步走进来,她原是萧太后的陪嫁丫鬟,忠心耿耿数十余年,是萧太后当之无愧的左膀右臂。

“老奴给太子殿下请安。”罗嬷嬷年过五旬,衣着打扮是女官中品阶最高的服饰。只见她精明犀利的眸子快速瞥了白沐莞一眼,这个能与储君并肩而坐的少女,接着阴阳怪气地张口,“想必这位就是白小姐?”

沉默良久,竟然没人回答她,顿时让她自讨没趣。

在人前宇文晔习惯端着储君的架子,坐姿优雅挺拔,矜贵雍容。只见他用蚕丝方巾拭了拭嘴角,徐徐问:“罗嬷嬷这时候前来,可是要向本太子讨口饭吃?”

“老奴不敢。”罗嬷嬷垂下眼眸,眼袋紧跟着耸拉,内心并不畏惧地答道,“太后娘娘时常念叨殿下,殿下已有多时不曾去请安,太后心中很是记挂您。近日又听闻白小姐暂居东宫,这便差遣老奴请殿下和白小姐一同入宫陪她老人家叙话。”

两人对视一眼,已渐渐开始有默契。

只见白沐莞蹙着眉启唇:“嬷嬷来得不巧,殿下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承欢太后娘娘膝下,想来太后娘娘也能体恤谅解。”

只字不提太子妃叶诗莹,单请宇文晔和白沐莞一同入宫,傻子都能看破蹊跷,天底下哪有这么古怪诡异的事?再者宇文晔和萧太后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皇祖母不亲厚,虽然明面上大家都绷着做戏,背后他上回遇刺的事至今还没排除萧太后的嫌疑。

这几年皇帝明里暗里削弱萧家及其党羽的势力,萧太后怕是早已经坐不住。故而她主动要求迁居宁安堂吃斋念佛,给人一种她已经放下权力安度晚年的错觉。要知道在五皇子夭折前,整个萧氏鼎力扶持,与拥护宇文晔的“太子党”剑拔弩张。

若非宇文晔出众至极,仝皇后的母家又是天玺朝的百年世家根基稳固,只怕今朝的储君已经易主。六皇子宇文晋的生母萧嫔也是太后的旁系侄女,身上流淌着萧家血脉的宇文晋已有十五岁,萧太后想再度搅乱风云不足为奇。

萧太后身畔最信任的罗嬷嬷是何等老辣精明?今日宇文晔确实病容憔悴,否则她断然不会相信。瞧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她当然不敢强行请有病在身的储君入宫,于情理皆不合适。

但是她也不会白跑一趟,想至此罗嬷嬷眼珠子转动,转而看向白沐莞,笑言:“自然以太子殿下贵体安康为重,看来老奴今日只能请白小姐独自入宫。”

“嬷嬷莫急,白小姐尚未更换衣衫,她这般模样唯恐不合礼数冲撞太后。”说罢,宇文晔复又对着外面扬声吩咐道,“王权,你带白小姐去更衣梳妆,她不懂太后宫里的规矩,你务必好生服侍指点。”

王权自然听得明白太子殿下话中的意思,这是命他陪同白沐莞入宫护她周全。萧太后老谋深算,心机城府之深犹如海底针,宇文晔自然不放心她独自前往应对。

末了按照规矩,由侍女领着罗嬷嬷去旁边侧殿的耳房喝茶等候。

“你莫怕。”宇文晔面含浅笑,他眸中淹没尽一丝不明的忧虑。

笑话,她才不害怕呢!

白沐莞不以为意:“太后召见我叙话,又不是杀我!再说我爹手握兵权,没人敢轻易动我,我怕什么?”

然而很快她就会明白,他的担忧并非多余。

正因为白展毅在漠北手握兵权,她这个唯一的嫡女在京城才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像是那些但凡存有私心的人都巴不得能娶她回府。于皇子来说,娶她可谓是多了一份夺嫡的筹码,于皇亲贵胄而言,娶她是给家族多一重保障和荣耀。

待小半个时辰后白沐莞随罗嬷嬷离去入宫,无怏以敏捷矫健的轻功避开所有视线进入书房,在并未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笔直站在宇文晔面前。

“殿下,太后沉寂这么久,如今突然召见白小姐,恐怕凶多吉少。”

无怏一身黑衣,手握宝剑,挺拔如松。

宇文晔冷哼一声,漠然置之:“我今日躲开这老妖婆的召见,连明面上的戏码都疲于应付,只怕她日后更想置我于死地。沐莞聪慧多智,老妖婆心中多少忌惮白展毅,应该不敢对她如何。”

无怏沉吟片刻不大赞同:“殿下难道忘记前任吏部尚书一家如何惨遭灭门?白小姐初入京城,唯恐她不会周旋于这些世故。”

关于前任吏部尚书那趟浑水,皇帝派人调查许久最终却选择没有沾染,是因为其中牵扯太广,盘根错节。而宇文晔麾下的暗卫调查得非常清楚,派人半夜潜入吏部尚书府灭门的始作俑者正是萧太后,那是她暗中命萧家培植的死士所为。

倏忽间听到无怏提起这件惨绝人寰的旧事,宇文晔身子一僵有些坐不住了,顾不得胸口闷痛浑身乏力,连忙吩咐道:“我即刻入宫。”

谁知无怏却急忙阻拦:“殿下方才推脱不去,现在您去若是撞见也不好解释。左右还有两个时辰宫门下钥,假如太后过了时辰不放人,您再去也不迟。”

“你言之有理。”宇文晔转身坐回太师椅上,合眸调整呼吸,然后伸手狠狠捏了捏眉心。

不知为何他近来总是如此浮躁焦虑,原本谋定而后动的沉稳风范竟然逐渐消失得不见踪影。

第十九章 众矢之的

宁安堂位于皇宫东南角,这里本是天玺朝历代供奉佛像的佛堂,三年前萧太后要求从慈宁宫迁居至宁安堂礼佛,皇帝宇文昊天为彰显孝道欣然答应。从此慈宁宫空置,曾经权柄在握呼风唤雨的萧太后一夜间变得不问俗事。

白沐莞随罗嬷嬷入宫前,王权按规矩替她备好礼物进献给萧太后不在话下。

檀香萦绕的宁安堂十分清雅,看上去确实是清心寡欲之人安度晚年的最佳地点。然而,萧太后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辈。

三年前除了迁居,萧太后还下令遣散一大半宫人,只留下几个安静老实不起眼的宫女伺候。谁知道她是趁机将各处派来的眼线正大光明撵走,只余下心腹亲信在身边。

踏入挂着“宁安堂”牌匾的宫苑,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年轻女子的娇笑声。白沐莞自幼习武,习武之人听觉也比普通人敏锐许多。

“白小姐,这边请。”罗嬷嬷亲自引路态度恭敬,算是对她的一种礼遇。

依照宫内规矩,香云和王权没有资格跟随白沐莞进殿,只能站在殿外伺候。

跨过黑漆的门槛,殿内很是肃穆庄严。抬眼看去上首一把金丝楠木雕花凤椅上正襟危坐的人,自是萧太后无疑。此外,下首还坐着几个年轻女子,看她们的衣饰装扮并不像后宫嫔妃。

罗嬷嬷屈膝启道:“太后娘娘,白小姐来了。”

“传。”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很是威严,让人难以生出亲近。

白沐莞双手交叠放于胸前,面容微微含笑,一步步不疾不徐地朝萧太后走去。接着她停顿脚步双膝跪地,字正腔圆:“臣女白沐莞拜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

“免礼。”萧太后戴着赤金护甲的手在半空中挥了挥,已有宫人上前扶起白沐莞。

“谢太后娘娘。”

这是白沐莞初次见萧太后。分明是年过六旬的人,却因为保养得宜面容和身段皆不显老迈,唯独眼角的细纹和鬓角的白发真实反应出她已经不再年轻,韶华已逝。身上穿件藏青色绣百鸟朝凤图案的褂子,里面是深紫色锦裙,繁杂的饰样和暗色花纹无不衬托她的凌厉尊贵,怎么看也不似礼佛之人。

“原来你就是白沐莞,真是美不胜收。谁说她是在漠北边关长大的野丫头,我才不相信呢。”声音从高座传来,却不是萧太后所说,而是紧挨着依偎在萧太后身边的貌美少女所言。

敢如此亲近萧太后的人,身份自然不可小觑。

方才开口的少女是熘西王的小女儿平宁郡主,闺名司马宁。熘西王作为天玺朝独一无二的世袭异姓王,在朝野地位超然。熘西王司马筠谦表面上和萧家交好,背地里又悄悄支持皇后仝氏一族,故而皇帝勉强把他当成中立派。

“今儿宁儿和汐月入宫陪哀家叙话,哀家想着还没见过你,多个小姑娘在面前说笑也热闹。”萧太后的眼神透着多年来老谋深算的精明敏锐,此刻打量近来京城中风头正盛的漠北大将军千金,已然察觉到些许端倪。

白沐莞心中暗自感叹,太后果真是厉害角色,派罗嬷嬷到东宫请的是她和宇文晔,如今见他没来便绝口不提,好似从来没有这回事。明面上却笑得恰到好处,适时回道:“臣女有幸入宫陪伴太后娘娘,承欢您老人家膝前,自然是臣女的福气。”

萧太后见状微微点头,较为满意地说:“不错,是很懂规矩的孩子。”

殿内除了紧挨着站在萧太后身边的司马宁,下首分别是百花宴上被白沐莞一招摔倒的上官汐月,威远侯之女姚希琳,以及萧家旁系的两个年轻女孩。威远侯姚乾和白展毅曾经算是世交之谊,姚希琳也是白沐莞在京城的儿时玩伴。多年未见,她们皆已长大,不过眉眼间依旧能分辨出往日的模样。

很难想象司马宁天生甜软的腔音,说出口的话却字字找茬:“太后娘娘,她一点都不懂规矩!上回险些害汐月妹妹摔了脸破相,回京这么久就知道赖在东宫腻着太子哥哥,存心勾引。”

尤其是最后一句,惹着白沐莞了。她举眸看向红衣少女的目光逐渐冷淡,最后流露出一闪即逝的凌冽森然。萧太后没来得及注意到,司马宁却记住了白沐莞那毫无畏惧的冰凉眼神,居然会让她这个堂堂郡主后背发凉。

“我入住东宫是陛下首肯允许的,难不成平宁郡主有异议?”说这话时,白沐莞已经重新漾起笑容看向司马宁,仿佛方才冰冷示警的眼神从不存在。

司马宁当然知道她在用陛下压自己,心知自己说不过她,于是转而拉着萧太后的胳膊撒娇道:“太后娘娘您看,这个白沐莞多没规矩,她敢欺负宁儿。”

萧太后先是冲司马宁安抚性地笑了一下,转瞬间又故意沉下脸斥责:“宁儿,是你自己出言不逊在先,你开罪了人家,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宁儿才不要!”司马宁轻哼一声,眼里全是委屈,樱花瓣的小嘴翘起,泪眼汪汪地盯着萧太后。

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倒是让萧太后心里一软,不再强求她道歉。

白沐莞心中暗自冷笑,她倒不在乎司马宁一句不痛不痒的对不起。

这时候,上官汐月紧跟其后开口纠缠:“上回比试我输给你,是因为你使诈!有本事今日我们比骑射,请太后娘娘做裁判。”

百花宴当着那么多夫人小姐的面上官汐月栽在白沐莞手上,这个瘪她可不会白吃。若是不找点茬,想办法重振上官小姐的威风,那就不是张狂跋扈的上官汐月了。

“如今天气渐冷,骑马开弓多有不便。上官小姐若想比试骑射不妨等到来年开春的春猎,到时候沐莞愿意和你一较高下。”白沐莞眼里闪过嘲弄,准确说她险些嘲笑出声。

若比试骑射,她真怕自不量力的上官汐月会输得满地找牙。算了,还是让上官丞相家安安生生过个年。不是夸口,她白沐莞就算谈不上一流神箭手,百步穿杨也是小意思。况且她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别说这帮娇滴滴的京城闺秀,就算是北陵国的大将也未必算她的对手。

“我看你是怕了吧?”上官汐月自以为是笑得张扬,不可一世的骄傲溢于眼底。

少女挺直腰杆,正色道:“我白沐莞从不畏惧任何对手,当然也包括上官小姐你。”

到此时,白沐莞仍旧捉摸不透萧太后召见她的用意。难道只是想听听她们这群小姑娘斗斗嘴?还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不过下马威也用不着司马宁和上官汐月这两个没教养爱找茬的小丫头上阵吧?又或者萧太后想旁敲侧击告诉她,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是京城贵女心里的众矢之的。

没错,她的风头太劲。

树大招风的道理,还未及竿的白沐莞尚且不太能体会。

一直没机会开口的威远侯千金姚希琳冷不丁问:“沐莞,你终于回京了,你还记得我吗?”

姚希琳芳龄十五,生得肌肤如雪,乌发如云,眸如秋水,唇如玫瑰。在京城一众闺秀中算是翘楚。

“我自然记得你。”白沐莞扯了扯嘴角,较为友善的回以一笑。

萧太后适时假作慈爱地谆谆教导:“平日哀家总听希琳念叨你,如今你已回京,往后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彼此多走动亲近才是。”

姚希琳和白沐莞异口同声应下。

接下来就是陪萧太后用了些糕点,听司马宁叽叽喳喳讲些趣事。因为迫于萧太后表面上的震慑,司马宁没再出言挑衅白沐莞。反之上官汐月则是酸溜溜咬着比试二字不放,着实有些好笑。

约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萧太后乏了便叫她们各自出宫回去。

离开宁安堂,白沐莞松了口气,不禁好笑宇文晔大惊小怪。

虽然她还没想明白萧太后召见这么多贵女在旁的意义究竟为何?反正不会是简单的闲话逗乐!白沐莞幼时就听外祖母蒋氏说过,萧太后的手段心智绝非寻常人可比。

估摸离宁安堂很远了,香云才放松下来急着问道:“小姐,传闻太后和陛下皇后都是面和心不和,她没为难您吧?”

白沐莞摇头:“没有。”说着又转头对王权说,“你快回去禀告殿下,叫他放心。”

王权问:“白小姐不随奴才回去?”

白沐莞微笑着回答:“时辰尚早既然入宫了,我想顺道去探望一下和新公主。”

王权连忙应下:“那老奴就先行回东宫复命。”

对待王权,白沐莞由衷而发很是尊重,从不以主子自居:“好,今日有劳王总管陪同提点。”

熹妃胡氏住的雍和宫是离宁安堂最近的妃嫔寝宫,传闻熹妃也喜爱礼佛,因此当初特意求了宇文昊天要求住在靠近宁安堂的地方来往方便。谁知后来宁安堂竟然归了萧太后,等闲没人再有资格去宁安堂上香跪拜。

白沐莞和香云以悠闲散步的速度来到雍和宫,无非也就用了一盏茶功夫。

熹妃胡氏住在东暖阁,和新公主则住在西暖阁。依照天玺朝的宫规祖制,除了中宫皇后诞育的嫡公主可以拥有自己单独的殿宇,其余庶出公主全部跟随生母住在一起。待到适龄出嫁时,皇帝才会在宫外御赐一座公主府。至于皇子成年出宫开府前,全部住在朝晖殿读书习武。

这几天御医日夜留守雍和宫为和新公主诊治,奈何她落水时间较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熹妃胡氏倚在西暖阁的贵妃榻上,捏着手帕一个劲抹泪,整个人六神无主神情恍惚,看上去像是突然间老去十岁,连头发也白了不少。

熹妃满眼是泪,口中自言自语重复念叨着:“完了,完了,全完了……”

直到贴身宫女翔儿轻轻摇晃她,提醒道:“娘娘,白小姐来探望您和公主。”

胡氏下意识吼道:“不见!”

翔儿有点为难地劝说:“可是白小姐备了厚礼诚心前来,她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又住在东宫。”

胡氏宣泄情绪后也慢悠悠回过神来,想到来者是颇得皇帝器重的漠北大将军之女,不禁放缓口气说:“你让她进来。”

胡氏眼见白沐莞面含忧虑并无半分幸灾乐祸的样子,相反真心实意地开口关切:“熹妃娘娘,和新公主还未苏醒吗?臣女带了千年人参和漠北最珍贵的鹿茸膏给公主入药滋补,希望公主能早日康复。”

胡氏强打精神,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难为白姑娘有心。”

“熹妃娘娘莫心急,宫里御医各个都是杏林高手,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医治好公主。”虽然与熹妃母子并无交情,可是白沐莞心里知道这次宇文新莲是无辜受害。对于每一个无辜的人,她总是会多几分同情怜悯。

“但愿如此。”胡氏长吁一口气,忍不住感慨起来,“百花宴那日她偏要去池塘边看锦鲤,假如本宫当时不答应,把她带在身边,想来也就不会遭人毒手。”

“娘娘切莫再自责,事情真相究竟如何,相信陛下很快就会给出公断。”白沐莞温声宽慰几句。

她没有告诉胡氏,幕后之人既然已经盯上熹妃母女,换句话说盯上了胡家,即便没有这次也会想方设法设计下一次。她和熹妃并不相熟,自然没必要多言。

这时候,翔儿突然插话道:“奴婢瞧着时辰不早了,白小姐再不出宫,待会儿宫门就该上锁走不了。”

闻言,白沐莞习惯性瞥了她一眼。眼前这个看似聪明伶俐的贴身宫女,在白沐莞记忆中并没有出现在百花宴上,相反好像宇文新莲落水那日正是她陪在公主身边。

白沐莞不由得心底一颤,看向胡氏时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只是依礼告退出宫。

第二十章 踏入圈套

回到东宫连晚膳都懒得用,白沐莞今日一整天都在外奔波比打仗还累,恨不得立马沐浴安寝。

可是老天爷偏偏和她开玩笑,似乎铁了心不许她歇下。

将要入夜时分,香云悄然引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子来到白沐莞面前。

只见香云低声说:“小姐,她是和慕公主的人。”

显然香云已经验过身份。

此刻白沐莞已换上寝衣,三千青丝随意披散在脑后,唇畔的笑容逐渐消失。

“这么晚公主殿下有何吩咐?你又为何这身打扮?”白沐莞识出此人是宇文慕柔身边的掌事女官琳琅。

“回白小姐的话,今天公主被陛下软禁了。”琳琅说得语速很快,看起来颇为急切。她二十多岁的年纪不比寻常一惊一乍的小宫女,再者身为掌事女官深夜乔装出宫,必然是出了不小的事。

白沐莞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反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日她亲耳听见宇文昊天直言相信爱女,再者对于他心爱人所生的孩子,皇帝一向视如掌珠。除非事实证明宇文慕柔就是凶手,否则不该软禁她。

“陛下派人连着彻查几日没有结果,今日午后亲自召了那天在场的几个宫女一一问话。其中丽昭仪身边的朽珠和陪在和新公主身边的宫女翔儿口供一致,她们胡乱攀咬我家公主,可恨在场之人又没谁能证明我家公主清白!陛下为了服众只能禁足公主。”琳琅连着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白小姐,公主说您肯定有办法证明她的清白。奴婢求您救救公主,辰贵妃娘娘刚没了,公主又受此屈辱实在可怜!”

白沐莞听完之后,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

明摆着是早就设下的计谋!

令人后背发凉的是这其中牵扯复杂,从整件事发生到现在,执掌凤印的仝皇后似乎选择坐视不理,任凭他们闹腾!这个人前慈爱体贴的嫡母,只怕背后也渴望除宇文慕柔而后快吧?作为皇后她理应贤良淑德,可是作为妻子,她未必不怨恨独占恩宠的辰贵妃。面对辰贵妃留下的女儿,仝氏又怎会真心喜爱?那些做戏般演绎给外人看的慈爱嫡母形象,究竟有几分是真?

思及此,白沐莞盯着琳琅的眼睛问:“这会儿宫门早就下锁,你是如何出宫的?”

琳琅丝毫不隐瞒地回答:“奴婢会些粗浅功夫。”

白沐莞松了口气,轻轻勾笑:“如此甚好。待我换身衣裳,你带我去见你家公主。”

听见这话,琳琅大喜过望:“好,奴婢替公主谢过白小姐。”

白沐莞点头,转身走向里间。铜镜前的少女收起疲惫,默默鼓励自己。

香云手捧一件白色戎装走来,有些迟疑地说:“天色已晚宫门下钥,若被禁卫军抓到,那可是死罪。小姐真要去吗?”

“乌鸦嘴,以我的身手怎可能被抓住?”尽管内心存有几分忐忑,白沐莞依然自信满满,“这次如果帮了和慕公主,她可就欠下白家一个人情。”

世上没有圣人,看不见好处的险谁会冒?白沐莞也不例外。满京城的贵女哪个不想与和慕公主结交,可惜和慕公主清冷傲世,目上无尘目下空。今夜的机缘过时不候,值得她赌一把。

香云深知谁都拗不过自家小姐的倔脾气,但凡她决定的事难以更改,只能帮她更衣。

一袭白衣,玉簪束发。

神采奕奕,灼灼其华。

当白沐莞换好衣裳站在琳琅面前时,不得不感慨这位白小姐出落得真好,比和慕公主也不差多少。

“小姐当心。”香云只恨自己身手一般,如果同行反而会拖累她们。

白沐莞微笑示意她安心。

从青云阁内直接翻墙而跳,东宫院墙和内宫的高墙之间仅有半尺宽的间隙,无法并肩前行。琳琅比白沐莞轻车熟路,她自然走在前方,白沐莞紧跟其后沿着小径疾步而行。约莫走了一段路,琳琅停住脚步蹲下身拨开杂草露出狗洞,俩人对视一眼快速钻了过去。

竟然是御花园!琳琅没顾及白沐莞瞠目微惊的样子,轻声提醒道:“这儿离归岚殿尚有一段路要走,过了子时巡夜的禁军侍卫分散于各个角落巡查,待会儿白小姐千万小心,不能左顾右盼。”

少女略一点头。

两人皆衣无华饰,身手敏捷,途中巧妙躲开宫内每夜值守巡逻的禁卫军。白沐莞自小习武不必多说,便是琳琅的身手也极好。原来未随同辰贵妃入宫以前,琳琅一直跟随自己父亲习武,而他的父亲曾是辰贵妃在战场上最得力的副将。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归岚殿,果然比起寻常寝宫的守卫,今日最起码多出一倍人手不止。

琳琅领着白沐莞从后殿而入,精致的宫灯照亮每处角落,亮如白昼。归岚殿内陈设非同一般的华丽,每样物件都是稀世珍品。可谓是白玉为堂金做土。只怕除了皇后住的坤宁宫以及辰贵妃生前住的阙宁宫,旁的寝宫皆难以媲美。

殿内并无人伺候,琳琅引着白沐莞径直而入。

“公主。”

闻声,宇文慕柔猛然转身看过来,面上闪过一丝欣慰。

“白小姐,多谢你愿意前来帮我脱困。”宇文慕柔的声音仍旧清冷悦耳。能从她口中说出一个“谢”字,白沐莞真该荣幸。

白沐莞流转美目,淡声道:“公主不必客气,您唤我沐莞就行。”

宇文慕柔依言问:“沐莞,我现在被父皇软禁,我该怎么办?”

“依我之见,陛下并非要惩罚你,而是在寻找到真凶前他必须这么做。陛下在保护你。”白沐莞把想了一路的话终于讲出口。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想不到白爱卿如此了解朕,朕真该欣慰啊!”

惊得白沐莞和宇文慕柔面面相觑,瞬间不知所措,连带琳琅也神色大变。

三人一齐看去,只见皇帝宇文昊天此刻就立于不远处,身边除去近身内侍高瞻,陪同之人还有大皇子宇文程。

宇文昊天今夜没有穿明黄色的龙袍,欣长魁梧的身体裹在一件暗黄色绣祥云团龙图案的便服锦袍中。他这位帝王年近五旬,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非凡,身材没有发福变臃肿,相反气质凛然尊贵摄人心魄,周身散发专属于帝王的霸气不怒自威。

看见宇文程那张胖脸上伪善的诡笑,宇文慕柔行礼时忍不住一颤:“儿臣给父皇请安。”

“微臣拜见陛下。”

“奴婢拜见陛下。”

白沐莞和琳琅反应过来几乎同时跪地行礼。

宇文昊天看似阴沉着脸,嘴角却高高挑起,令人捉摸不透。

“夜色已深宫门早就关闭,小白将军为何会在此?”皇帝这是在明知故问。

任凭白沐莞再如何聪慧冷静,她终究才十四五岁,是初来乍到未经世事的少女。战场上尸骨成山她见过,眼前这种场景却还是人生中第一回。她略显踌躇起来。

说真话,死罪。

说假话,欺君。

宇文昊天当然不会逼死她,很快就听见他笑呵呵道:“看来今夜朕来归岚殿是来对了。”

天子的真实喜怒不形于色,眼下究竟是恼怒还是并未介怀,旁人不得而知。

出乎意料的是宇文慕柔主动上前一步,她居然挺身而出帮白沐莞说情:“父皇,今夜是儿臣遣人请白小姐来归岚殿作伴,您别怪罪她,您要责罚就罚儿臣吧。”

其实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是因为她,白沐莞才会蹚这趟浑水。

“皇妹此言差矣,脚长在白沐莞身上,难不成是你派人把她绑来归岚殿吗?能从东宫绑人走,皇妹真厉害!”宇文程故意讥讽诛心,可见他心里多么厌恶宇文慕柔。

同为庶出,他堂堂皇长子在父皇心目中远不如一个公主,他焉能不妒不恼?

白沐莞忽而抬起眼眸,鼓足平生勇气直视九五之尊的皇者。方才的畏惧惶恐遗失殆尽,相反换成不符合她年龄的镇定:“回禀陛下,是微臣自愿前来。”

宇文程咬牙盯着她,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只怪物,出言不善道:“你最好向父皇解释清楚你是怎么进宫的,私闯内宫可是死罪,图谋不轨牵连九族。”

此刻他心底暗暗鄙夷,想来之前是他太过高看眼前这个少女,如此蠢钝无知还不畏死,这种时候居然不知道推卸责任,竟然敢张口承认。反正就算她今晚不死,等明日事发还是难逃一死。

宇文程早设计好这一切,只等待她们往里钻。如果说白沐莞刚回京时,他也曾想过要得到她和漠北兵权为夺嫡助力。直到后来他安排在宫里的探子发现她和宇文慕柔在御花园私话,如此喜欢多管闲事的蠢女人在他看来留着也是祸害,何况她还一直住在东宫待在宇文晔身边!本就不容易得到,不如除之而后快。

东宫那日初见,或许某一瞬间他险些被她明艳的容色吸引,不过她轻蔑的话语彻底激怒了高傲自负的宇文程。今日宇文慕柔被软禁,他算准她会求助白沐莞,所以想办法故意将皇帝引来归岚殿,于是有了刚才那幕。如果他没有暗中收买禁卫军放水,密不透风的皇宫,她们岂能轻易私闯成功?

“陛下,臣女相信和慕公主是被人冤枉的,因为她没理由伤害丽昭仪,这点陛下心知肚明。相反,某些人的动机却很不纯良。”说到最后一句,白沐莞若有所指的目光下意识瞥向宇文程。

宇文昊天果然陷入沉思,似乎联想到什么,一张龙颜阴晴不定。

居高临下打量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的少女,她那倔强又自信的眼神让他险些失神,心口一阵抽搐。语气不由得缓和几分:“朕心里也始终相信慕柔是无辜被冤,不过眼下证据确凿,朕是慕柔的父亲,更是天下之主,你说朕又能如何?”

宇文慕柔素来面孔清冷,尤其辰贵妃去世以后,她越发少言沉郁,此刻一双美目蓄满泪水,模样惹人怜惜:“父皇,女儿真是被冤枉了。”

宇文昊天看在眼底心疼至极,满腔慈父情怀早已代替方才那点怒火。

“父皇,”宇文程隐隐开始焦躁,忙不迭出言添把火,“慕柔的事情可以容后再议,当务之急该处置私闯内宫罪不可赦的白沐莞!”

好一个罪不可赦!

少女心头唏嘘,她清楚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皆有可能影响生死,甚至影响她远在漠北戍守的父亲。面对一心渴望治她于死地的大皇子,白沐莞从容反驳道:“臣女知罪也已认罪,该如何处罚由陛下做主,大皇子这般心急莫非是担心陛下处决不妥吗?”

“你竟敢胡言乱语污蔑我!”宇文程含怒斥道,猛然发现他的父皇脸色晦暗了几分,来不及多想连忙解释,“父皇,儿臣并无此意!如何处置理应由父皇定夺,儿臣没资格插嘴。”

“你是朕的长子,皇室宗亲的表率,言行却屡有不妥之处。”说着宇文昊天重重叹了口气,不愉道,“罢了,时辰已晚你早些出宫回府,闲来无事好好反省!”

这是叫他滚蛋。

宇文程不敢不从,垂头应下。

等他颇不情愿的离开后,宇文昊天突然开口:“白沐莞,今夜你私闯内宫无从辩驳本是大罪,朕看在你年少轻狂,暂且不追究,不过你总该给朕一个说法。”

白沐莞眸光一闪,心知当下与其求饶,倒不如把高帽子给皇帝戴上,无论是谁都爱听好话,帝王也不例外。想至此,她斟酌一番娓娓道来:“夜已深了,陛下却骤然来此,还恰巧撞见臣女在这儿,细细想来不觉有几分蹊跷么?臣女胆大妄为深夜潜入内宫,自知罪大,不敢求饶,但确是因为臣女牵挂和慕公主才来。臣女知道您既是英明神武的好皇帝,更是一位疼惜公主的好父亲,常言道知女莫若父,公主是何等心性,臣女相信您最清楚。臣女在此只求陛下早日还公主清白!至于臣女今夜之过,相信陛下宽宏大量不会计较。”

她的意思清晰明了。其实今夜她错大错小,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宇文昊天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浑然不觉浮现出辰贵妃年少时的样子。

同样聪慧且善于机辩,说来英气勃勃无所畏惧的白沐莞竟然比他们亲生的爱女宇文慕柔更神似妙龄时的辰贵妃。不对,那时他的心仪人不是什么贵妃,而是满腹才华朝气蓬勃的方家嫡女。

转眼间,刹那芳华。

他至今还记得他们初识于军营那日,她女扮男装化作她父亲方将军的副将,不屑于他侃侃而谈的领兵策论,少年人意气风发相争之际居然动起手,可笑的是他宇文昊天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败在她手下!紧接着她不慌不忙将制敌之策直抒胸臆,说得他叹为观止,待成功破敌后更是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立马引为知己幕僚。

缓缓收拢思绪,宇文昊天沉吟片刻,伸手扶起宇文慕柔,又别过脸冲跪在一旁的白沐莞正色说:“你也先平身。这会儿不宜再出宫,今夜你就宿在归岚殿陪公主一晚。”

他此言一出,白沐莞终于松了口气,掌心冷汗淋漓。皇帝这是有意替她遮掩,等于说不会再深究罪责!

面上不忘适时流露出真诚的感激之色:“臣女谢陛下宽恕。”

她还没谢完恩,怎料到皇帝这只老狐狸的下一句话是:“朕知你巾帼不让须眉,闲在京城与其无所事事,不如替朕将此事彻查清楚。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一到,若是你查不出真凶,朕只好相信那几个宫女之言。到时候你今夜潜入皇宫之罪,朕也自会秉公处理!反之你若查出真凶,朕不仅不再追究今日的事还会嘉奖你。”

白沐莞和宇文慕容互相对视一眼。

果然她们太年轻,高兴太早!

“是,臣女遵旨。”某少女不敢说委屈,毕恭毕敬。

果真给三日时间,应该足够。

第二十一章 鹿茸有毒

归岚殿的偏殿虽不及正殿那般奢靡,不过同样是精致华丽的红木绣床,挂着蜀锦制成的帷幔,床前的香袋有琥珀琉璃珠点缀。东宫青云阁的陈设也不过如此。

在漠北白沐莞习惯早起,许是昨日折腾得太疲累,今早她居然睡到日上三竿。宇文慕柔心存内疚,吩咐宫女不必前来打扰她休息。此时缓缓睁开眼眸,昨日皇帝临走时的话音犹在耳,三天内把幕后设局之人找出来,否则……

然而更让白沐莞担忧的是自己昨夜未归,倘若香云沉不住气告诉叶诗莹,只怕会无辜牵扯更多人。正当她不知该如何传递消息到东宫报平安时,琳琅领着两个宫女叩门而入。

久经世事的琳琅若无其事地含笑张口:“白小姐终于醒了,您在宫里行走不宜穿昨夜的戎装,所以公主叫奴婢把她的衣裙送两套过来,想来您穿也合身。”

白沐莞斜瞥了一眼,琳琅送来的是两套时新宫装,绚丽夺目的蜀锦衣料以金线绣着色彩斑斓的花鸟图案,一应首饰皆是几千两银子也难买到的旷世珍品。这些令宫外名门千金眼热的东西随意遣人送来,可见对于宇文慕柔而言不值一提。帝王疼宠,可见一斑。

且说宇文慕容只比她年长一岁,两人身材相仿,穿上对方衣裳应该合身。

亲手接下衣饰,白沐莞由衷道:“烦你替我谢过公主殿下。”

琳琅却摇头含着歉意说:“都怪奴婢昨夜没有安排妥当,连累了白小姐,只是万万没想到陛下会深夜造访。”

白沐莞不以为然地扯起嘴角:“这事不怪你。”

昨夜必然是宇文程故意将皇帝引来归岚殿,不过皇帝并未实质处罚她,想必接下来宇文程还有后手。

琳琅见白沐莞坐在床上出神发愣,不禁好心提醒:“不如白小姐快些更衣洗漱,公主还在等您用膳呢。”

闻言真真令白沐莞吃了一惊,自己一觉睡到这个时辰,想不到矜贵骄傲连皇后也未放在眼中的宇文慕柔居然会等她用膳,着实不可思议!不管是出于歉疚还是接下来有求于她,总归让白沐莞受宠若惊。

赶忙下榻以最快速度洗漱穿戴整齐,白沐莞才被琳琅引到宇文慕柔眼前。

仔细打量一袭华衣美若春桃灿烂的白沐莞,宇文慕柔不禁有点失神,这个少女说话时偶尔流露的眼神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皆像极了她的母妃。所以尽管只一面之缘,昨日她还是莫名信任她,被软禁后第一时间只想要求助于她。

想到她好端端被连累落下私闯内宫的罪名,宇文慕柔宛转娥眉,稍稍有点吞吐:“昨日……”

白沐莞站在这位最得宠的公主面前,依旧不卑不亢:“公主殿下,昨日之事不必再提,沐莞是心甘情愿帮助公主,奈何能力不济。陛下只给三天时间,眼下我必须争分夺秒还公主清白,如需劳烦公主身边的人帮忙,还望公主行个方便。”

宇文慕柔眼里闪过赞许的笑意,这个白沐莞行事作风果然不同于那些骄矜的闺秀。若是换成别人,只怕早已经哭爹喊娘烧香拜佛求皇帝饶命了,哪里还会记挂别人的事?

像她这样特别的人,宇文慕柔打心眼里喜欢,自然爽快应承:“无论你要做什么,本公主全力配合。”

白沐莞微微勾笑,表示感谢。

“你打算从何查起?”宇文慕柔眼底浮起一丝忧虑。

“丽昭仪身边的朽珠和伺候霖贵妃的翔儿。”说话时少女蹙了蹙眉,“还有在场所谓目击的几个小宫女。”

只要搞定朽珠和翔儿,再有丽昭仪声情并茂的配合,那几个小宫女哪里敢多嘴半句。

有一点白沐莞至今搞不明白,同时落水的两个人,身怀有孕的丽昭仪只是呛了几口水当时便清醒,反而是和新公主迟迟没有苏醒。按照事发当时来看,她认为丽昭仪也是受害者,但现在细细琢磨倒也未必。

宇文慕柔还没来得及细问,归岚殿的殿门突然被宫中侍卫鲁莽地撞开,带头进来的是皇帝身边第一大红人总管太监高瞻。

初次遇见这等情形的宇文慕柔下意识发怒,勃然变色:“放肆,本公主的寝宫哪里轮得到你等乱闯!全都不想活命了吗?”

高瞻自是不敢太得罪集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和慕公主,只是停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接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奴才奉旨请小白将军去雍和宫走一趟。”

白沐莞瞧见高瞻身后带刀而立的数名禁卫军侍卫,自然猜出雍和宫绝对又发生其他不妙的事情了。

她冷眼相看这等阵仗,现下也只能强行镇定:“高公公,陛下一大早召见臣女,不知所谓何事?还请公公先告知一二。”

“小白将军何必装糊涂呢?”高瞻斜睨她,阴阳怪气地说,“和新公主昨日服用您进献的鹿茸膏后,夜里就没了。御医说是中了剧毒。”

“什么?”

白沐莞大吃一惊,心知自己被人设计陷害了!宇文慕柔的表情则有些复杂难看,一瞬之间闪过种种神色,毕竟宇文新莲是她妹妹。这么年轻就撒手人寰,还是被人故意害死,当然她相信下毒之人绝对不会是白沐莞。

稍缓片刻,宇文慕柔用一双清冷美眸瞪着高瞻,几乎嚷嚷起来:“父皇在哪儿?有人陷害沐莞,我要求见父皇!”

高瞻忙不迭拦住准备向外走的宇文慕柔,面上为难道:“和慕公主,您还是好好歇着吧,如今您尚在禁足出不去,奴才还要先带小白将军去雍和宫回话。”

白沐莞长吸一口气,轻轻握了握宇文慕柔的玉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从容不迫地跟随高瞻离开归岚殿。

宇文慕柔眼看自己阻止不了白沐莞离去的背影,急得握紧了琳琅的手,眼眸变得通红:“怎么办?琳琅,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怪我害了沐莞……”

谋害公主,那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任凭白家再劳苦功高,恐怕也难逃一死。

宇文程这招真狠,他得不到也不想要的东西不如就彻底摧毁!

高瞻和一众禁卫军侍卫押解白沐莞来到雍和宫,昨日还强打精神和颜悦色跟她说话的熹妃今日看见她就像失心疯似的冲她飞奔过来索命。

“白沐莞你这个小贱人!你为了巴结和慕公主居然毒死我女儿,还假惺惺送什么鹿茸膏,你还我女儿!”

衣裙散乱的熹妃伸着曾经保养许久的长指甲冲白沐莞的脸孔而来,她连忙闪身躲开,两个宫女压根拦不住发疯的熹妃。若非她反应灵敏,只怕早就被那长指甲毁了容貌。

终于,宇文昊天发话了:“来人,把熹妃扶回内殿!”连话语中都夹杂不满,丝毫不顾惜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

他对熹妃一向不冷不热,若非看在胡家近两年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宇文昊天已经冷落熹妃很久。

熹妃被人强行扶走,白沐莞这才规规矩矩跪在殿中央等待属于她的暴风雨来袭。

今日上首坐着怒容满面的宇文昊天和一脸惋惜的仝皇后,坐在下首的霖贵妃倒是有些强装镇定的样子,自然刘贤妃也在。

“白沐莞,御医说这鹿茸膏产自漠北,本是难得的好东西,可惜被人涂了剧毒断心草的汁液,这好东西可是你带回来的?”今日宇文昊天对她已经换了称呼,不是“爱卿”,而是直呼其名。

宇文新莲虽然不得宠,可是自己女儿正值妙龄突然夭亡,帝王家再不讲究情义,宇文昊天心里难免还是哀痛惋惜。

“回禀陛下,确实是臣女从漠北带回京城,也确实是臣女昨日入宫时进献给和新公主。不过臣女从未想要下毒谋害公主,至于这鹿茸膏中的剧毒从何而来,臣女无从知晓。”

今日这般情形,白沐莞改口自称臣女,显然她代表的是整个白家,而非四品女将军白沐莞一人。白家只有她一人留在京城,她的一举一动关系着白氏全族的安危,更关系到远在漠北戍守领兵的父亲。谋害公主可是大不敬之罪,等于不满天家,故而此罪要诛杀九族。

贤妃冷笑着接话:“依照你的意思,这剧毒是自己跑到鹿茸膏里?”

仝氏不满地瞪了贤妃一眼,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得宠的女人,居然敢如此不遵礼数,自然该出言训斥:“贤妃,陛下和本宫在此,陛下尚未说话,你倒心急得很。”

闻言贤妃神色微变,慌忙起身告罪:“皇后娘娘训示得对,臣妾知错。”

宇文昊天却大手一挥,淡声说:“无妨,贤妃你坐下。”

贤妃得宠,这个不算聪明,身后没有强大家世背景,膝下又没有子嗣的女人居然在辰贵妃去世后一跃成为宫里最得宠的妃子。鲜少有人知道正值青春年华的贤妃,眉眼依稀有三分相似于辰贵妃。当然,这点仝皇后心里一清二楚。无非是皇帝用来怀念旧人的替身,何足为惧?

思及此,仝氏唇畔浮现出一抹冷凝的浅笑,慢慢道:“翔儿,你把方才说的话对着白沐莞再讲一遍。”

“是。”翔儿想也没想就启齿,“昨日下午白小姐前往雍和宫探望公主,带了鹿茸膏为礼物,我们娘娘本是感激涕零,白小姐走后便命人以鹿茸膏入药喂公主服下,不料三个时辰后公主突发惊厥,之后更是吐血不止。待御医赶到时,公主已经没了气息。”

宇文昊天炯炯有神的目光冷冷扫向跪在一旁的御医,蹙眉问:“朕命御医日夜留守雍和宫,昨夜为何不在?昨夜轮值是何人?”

只见李琛战战兢兢地磕头道:“启禀陛下,昨夜原该老臣留守雍和宫,奈何老臣家中拙荆突然病重,老臣不得已告假回家,还望陛下恕罪。”

李琛不仅执掌整个御医院,医术高明不在话下,对于药理毒术方面也颇有建树。先帝在世时,李琛年轻有为颇受器重,如今已经连着伺候天玺朝两代皇帝。

“罚俸三个月!”宇文昊天厉声道。

若是换成别的御医,很可能已经被摘了乌纱帽赶出宫。

李琛倏忽间松了口气:“老臣谢陛下宽恕。”

“李御医,你告诉朕,究竟什么是断心草?”对于各类毒术方面,宇文昊天只相信李琛。

“回禀陛下,这断心草并非一般常见毒药,此毒草只生长于黔地的悬崖峭壁间,极难采摘。茎叶处汁液多毒性最强,茎干处长满刺,若是不小心刺破手指会导致溃烂。下毒之人若是控制好用量,循序渐进可以使中毒人拖延一月有余,期间除了胸闷气短容易疲乏外并无其余症状,大夫诊脉也不易察觉,死亡时也如同突发心疾。”李琛说到这儿停顿片刻,又继续说,“和新公主落水后身体虚弱,再者鹿茸膏中掺杂的毒性强烈,故而只三个时辰便惊厥而亡。”

“陛下,若非今日李御医解释,臣女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断心草。再者漠北和黔地相距甚远,臣女从未去过黔地,分明是有人栽赃嫁祸!”白沐莞恰到好处咬住“黔地”二字时,她已然察觉到霖贵妃身子一颤。

贤妃捏着手帕笑得不怀好意,声音越发柔细:“用不着你跑去黔地,你父亲手握兵权,挑几个身手利索的人前往黔地采摘断心草回去提炼毒液,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白沐莞此时恨不得撕烂贤妃那张惹人厌恶的嘴巴!她和这个女人无冤无仇,她却句句拖上她父亲白展毅,真是可恶。

贤妃步步紧逼又说:“陛下,臣妾听闻昨夜白沐莞宿在归岚殿,不知是不是在同和慕公主商量下毒之事?依照臣妾之见,说不准是和慕公主指使白沐莞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仝氏留意到宇文昊天乌云密布的龙颜,慌忙斥责:“贤妃,不得胡言!”

与此同时白沐莞迎上贤妃的目光,语气也有几分咄咄逼人:“贤妃娘娘,臣女昨日从太后的宁安堂出来先行去探望和新公主,期间并未与和慕公主见过面。您先说是臣女下毒,又拖上和慕公主指使,下一个是不是打算连带太后娘娘?”

“陛下明鉴,臣妾不敢乱言太后娘娘!”贤妃气得俏脸泛白,猛地转头看向宇文昊天才发现他神色含怒,不由得一惊,鬓间步摇流苏叮咚作响。

宇文昊天现在没空搭理她,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不管出于血缘,还是出于皇家的颜面或者他的威严。熹妃认定毒是白沐莞下的,他却不相信。

问题出在鹿茸膏中含有断心草这种剧毒,它不像砒霜鹤顶红那样易得常见,若是寻常毒药,他只需下旨彻查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是何人栽赃给白沐莞。断心草不是寻常毒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就像贤妃刚才说的白沐莞如果想要得到却真是比较容易。

第二十二章 替她解围

雍和宫内气氛诡异,诸人各有各的盘算。白沐莞跪得双腿发麻,皇帝也没给出一个决断。

漠北战事时好时坏,他不得不倚仗战神白展毅,假如白沐莞真犯下大错,他也会犹豫是否重罚她。可死的人偏偏是他女儿,皇家尊严不容任何人挑衅!

直到高瞻小心启道:“陛下,太子在外求见。”

听见“太子”二字时,跪在地上良久的白沐莞莫名感觉心安,他来了。是为了她而来?

宇文昊天微微颔首示意传召,并未在意太子此时出现。反之仝氏脸上却流露出不愉和忧虑,这个时候她可不希望宇文晔前来瞎搅和,当然她很擅长隐藏情绪。

仝氏凭借沉浮深宫半辈子的阅历,眼前这点小伎俩她还不放在眼底。她确信白沐莞是被冤枉的!要知道哪有蠢货会在自己进献的礼物里下毒,还毒死公主,除非真是活腻歪了。

很快身着太子朝服,头戴九珠紫金冠的宇文晔出现在大殿内,矜贵无双英俊华美,让年轻的宫女悄悄羞红双颊。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他富有磁性的声音沉稳冷静,在殿内响起时,白沐莞真切感到自己忐忑的心平复下来。

“平身。”宇文昊天眯起龙目,隐约猜到太子的来意,“你来此处做什么?”

“儿臣带着凶手前来,替小白将军洗清嫌疑。”话音刚落,宇文晔抬起手击掌三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侍卫押着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奴……奴才纳葙拜见陛下,拜见诸位娘娘。”

瞧这个中年男人的衣着就知道是东宫的仆役,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贼眉鼠眼并不讨喜。

宇文晔举眸对上宇文昊天狐疑的目光,敛眉正色,从容不迫地道来:“父皇,清早慕柔皇妹便差人出宫告知儿臣,小白将军被栽赃下毒。儿臣悲痛于新莲皇妹骤然离世,这段时日相处又坚信小白将军的品性,深觉此事蹊跷。毕竟鹿茸膏从漠北带回京城后一直存放于东宫小厨房,假以他人之手的机会多得是。”

他说到此处时稍顿片刻,仝氏的面色几经变化,她不可置信。如果方便,她真想命令宇文晔闭嘴!宇文新莲和丽昭仪落水背后的真相尚未清晰明了,宇文晔也是被怀疑对象之一。眼下这两件事密不可分,他怎能糊涂到把责任往东宫揽?本就与他们无关的事情,应该躲得远远的看戏,而非自己上台唱戏。

“今日一查儿臣惭愧,问题果然出自东宫的仆人,这个纳葙不知是何人派来安插在东宫的内鬼,有人瞧见他前几日潜入小厨房鬼鬼祟祟,更有侍女指证他接触过鹿茸膏。”宇文晔仿佛没看见仝氏递来的眼色,一口气说完。

他话音刚落,随他一并进来的东宫侍女玉儿就跪了下来:“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所言非虚,奴婢亲眼看见纳葙趁夜里潜入小厨房下毒。”

宇文昊天闻言怒火中烧:“你既然早见他下毒,为何知情不报?”

龙颜大怒这等杀气,何人能受得住?

玉儿被吓得后背发凉,哆哆嗦嗦地说:“陛下,奴婢知情不报,罪该万死!奴婢素来胆小怕事,主子们不问,奴婢不敢节外生枝……唯恐不小心惹怒了谁死得不明不白。”

这侍女不算机灵,最后一句话却说得很在理。

仝氏心里虽然懊恼,面上仍维持一派端庄大方,翘起戴着护甲的兰花指,蹙眉道:“陛下,太子带来这个侍女知情不报,算间接性害死和新公主,依臣妾看留不得。”

玉儿连忙哭着求饶,尽管这在意料之中。此刻亲耳听见被宣判死亡,她还是紧张害怕。谁不怕死?

来之前太子问过她的意愿,她家里上有老母病重,下有弟弟残疾。只要她在御前指认纳葙办妥此事,太子虽然不能保住她的性命,却能让她的家人衣食无忧。牺牲她一个,老母弟弟得救,她值了。

玉儿从十三岁进东宫,至今也有五年。为奴为婢,能为主子效命而死,她也算是死得光荣。

“皇后言之有理,来人拖出去杖毙。”说完,宇文昊天把目光移向真正的杀人凶手纳葙,此时纳葙不再瑟瑟发抖,而是表情呆滞身子僵硬不动,突然直直倒下去,七窍流血。

李琛慌忙上前探他的鼻息,随后朝宇文昊天摇头。

还没来得及拷问出幕后指使之人,纳葙就服毒自尽,一下子成了悬案。

宇文晔吃惊地盯着纳葙,此人确实图谋不轨,一路上无怏亲自押解就是为了防止他自尽。没想到在御前,他居然明目张胆咬破埋在牙齿里的毒药,给人一种太子指使的错觉。这家伙背后的主子果然手段厉害!

“陛下!”从没亲眼见过死人的贤妃吓得惊呼一声,花容失色险些晕倒。

白沐莞在战场上见过血流成河的场景,倒是不足为惧。

这人究竟是不是陷害她下毒的凶手,她尚且不敢确认。毕竟,纵使是东宫太子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抓住凶手,这背后曲折她自然知道,同时心里又不免感动。为了证她清白,宇文晔铤而走险,在御前摆了这样一出看似合情理,实则不可深究的戏码。

知子莫若父,她都明白的事情宇文昊天怎可能看不破?只不过是因为碍于保全太子声望,加之他确实喜欢宇文晔这个嫡子,所以睁只眼闭只眼暂且算了。

“来人,把尸体丢到乱葬岗。”宇文昊天沉声吩咐完,别有深意地瞧了瞧白沐莞和宇文晔。

太子的那点心思,真当他傻?

谁不是从方慕少艾时走过来的?他当年可比宇文晔还要疯狂……

“父皇,儿臣先领小白将军退下。”宇文晔暗自松了口气,攥紧的拳头终于舒展开。

“白爱卿今日受了惊吓,昨夜之事暂且免了。”宇文昊天这是决定不再深究她闯宫的错,放她一马。

白沐莞忙不迭磕头谢恩。

显然对于这个结果,刘贤妃很不满意,太子随便找两个仆人来竟然就替白沐莞解围了。再加上刚才目睹传说中七窍流血而死的惨状,她难免心头堵得慌,起身告退。

皇帝固然对此事有些怀疑,却不好驳了太子的颜面,公然打储君的脸。抛开嫡子身份,宇文晔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不仅天资聪慧文韬武略,关键是洁身自好,从不纠葛于儿女情长,这是一位帝王所必备的要素。联想宇文昊天当年尚是皇子时,先帝对于他和辰贵妃感情甚笃这件事多次表现出不悦。贪恋红颜,可是为君者的大忌。

此番宇文晔愿意为白沐莞不惜代价,宇文昊天非但不生气,相反生出几分体谅之心。

贤妃也走了,此时殿中只剩下性情软弱的霖贵妃。仝氏坐得笔直的身体微微松懈,侧目柔声安慰道:“陛下节哀,新莲才十二岁就没了确实可惜。不过晔儿今日鲁莽糊涂,陛下该斥责他几句。”

“太子向来持重,今日这般急切的模样倒不多见。”宇文昊天不以为然,嘴上也不再追责,只是狡黠地挑起唇角,“白展毅的女儿怕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于心而言,宇文昊天不反对宇文晔纳白沐莞为侧妃。等他百年之后,宇文晔顺利继承大统,内有像叶弘这样的文臣拥护安邦,外有白展毅手握重兵戍守,恰好保得江山太平稳固。他相信自己最青睐的儿子有本事把控全局,像他一样游刃有余,懂得权衡利弊。

仝氏所想与之相反,故而思量后说了这番话:“陛下,漠北大将军劳苦功高,您又御赐官爵给白沐莞,这孩子马上就及笄了,陛下不妨赐婚于她也能慰藉大将军征战多年的辛劳。魏国公府的长公子沈钰饱读诗书,模样也极好,臣妾瞧着和她甚是般配。再者魏国公府和沐莞的外祖家荣国公府交情匪浅,陛下不妨成人之美?”

宇文昊天斜睨身旁的仝皇后,他敬重多年的结发妻子,眸光难得如此冷淡。

对于仝氏,他谈不上有多少深情厚爱,但这些年他们相敬如宾,共同培育教导太子。他非常尊重她,但凡她所求的事,他很少驳回。可是这一次……

不等宇文昊天开口,霖贵妃就忍不住蹙起眉头好心提醒:“皇后娘娘,沈公子确实灵秀无双,只是听闻他身体病弱,恐怕不是有寿之人。”

闻言仝氏漫不经心地看向霖贵妃,眼神犀利难以言明,总之惊得霖贵妃不敢再多嘴。

“陛下,沈钰是魏国公府的嫡长孙身份不低,纵然体弱多病,可是他才华横溢实属良配。再者白沐莞那孩子算得上女中豪杰,未来夫君文弱些也能互补。”仝氏笑容满面的样子,让人不容拒绝。

放眼京城勋贵之家尚未婚配的适龄男子不少,可是手握实权者,皇帝必然不答应。相貌、品性、才华、家世……种种皆能与白沐莞匹配之人着实不多,而魏国公府的沈钰堪为最佳人选。

自打白沐莞入住东宫以来,宇文晔和她格外亲近,风言风语仝氏只当玩笑听。她的儿子她最了解,娶了叶诗莹那般美貌的女子,他都没有上过心,又怎会瞧上一个漠北来的野丫头?直到百花宴上她注意到白沐莞,那是种不同于京城闺秀的美,是眉宇间英姿飒爽又神采飞扬。白沐莞像极了仝氏今生最怨恨嫉妒羡慕的女人——辰贵妃方柔。

今日更是令仝氏又惊又气,宇文晔居然为了白沐莞不顾一切带着所谓的证据仓促而来。二十年来,她的儿子从不曾意气用事!如果白沐莞继续留在宇文晔身边,难保将来不会惹出无法挽回的祸端。

再不济,如果白沐莞只是普通官宦之女,仝氏也许喜闻乐见成全儿子难得的心上人。但她是白展毅的嫡女,皇帝忌惮白展毅,自古将相无一善终,朝中宗室更不乏有人捣鬼其中。仝氏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宇文晔的太子位,不能让他后院起火。

因此于情于理,她必须阻止。

意料之外是皇帝居然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提议:“白沐莞年纪尚小,皇后操之过急,朕心中自有打算。”

仝氏当然晓得自己有点心急,这事本该徐徐图之,于是含笑说:“陛下所言甚是,怪臣妾心急了。”

第二十三章 他亦中毒

宇文晔亲自把白沐莞带回东宫,见他一路板着脸不吭声,她也不敢主动开口,毕竟她自知昨夜随琳琅悄然离去给他惹来不少麻烦。

径直送她到青云阁,宇文晔才渐渐舒展剑眉,放缓神色。只是两人前脚刚踏入殿内,他立马吩咐侍女关门,白沐莞正疑惑大白天的他关门准备做什么时,就见宇文晔毫无预兆地摔倒在地,剧烈咳嗽几声后嘴里随即喷出一口呈暗红色的乌血。

“殿下!”白沐莞不由得瞠目大惊,慌忙跑到他身边,半跪在地上勉强扶稳他摇晃的身子。

宇文晔清晰瞧见她眸底不加掩饰的担忧,沾染血迹的薄唇忍不住要挑起,越发衬得唇色惨白。

“别吭声,我没事,快扶我起来。”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气息明显很不平稳。

白沐莞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小心扶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扶起,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安置到软榻边。若不是她习武多年力气不小,寻常少女哪里弄得动身形高大的宇文晔。

斜倚在软榻上,宇文晔虚合的眼眸缓了几秒钟才睁开,口形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响:“无怏,出来。”

殿内除了他们看似空无一人,不知无怏从哪里走出来。看见倚在软榻上面白如纸虚弱不堪的宇文晔,无怏二话不说连忙掏出随身的小瓷瓶抖落两颗棕色药丸喂到他嘴里,又端来茶水伺候他咽下。

“殿下怎么了?”白沐莞这话是问无怏,她恍然想起昨日在书房宇文晔精力不济,右手控制不住的颤抖。

无怏垂下头,一脸自责内疚地说:“殿下被人暗算中了剧毒。”

又是下毒!

白沐莞感觉当头一棒,一时间满腔疑惑又不知该从何问起。眸光轻轻转移,服下药的宇文晔双眸紧闭,墨眉深锁,脸色越加苍白,神情之痛苦一言难尽。

“这不是解药,只能暂时保命。殿下中的是断心草之毒,此毒不易察觉,属下今日也是刚刚发现。”作为暗卫之首的无怏对各类领域皆是略通一二,毒术方面他自然也略有所知。

说起来无怏能够准确判断宇文晔是中断心草毒,源于一年前他在黔地执行任务时被人下过此毒。后来他被当地一位杏林高手所救,足足解毒两个月才痊愈。方才给宇文晔服下的药丸能暂时压制毒性,便是那位救无怏的杏林高手所赠。

白沐莞急不可耐地说:“我去找李御医,他一定有办法解毒。”

的确就今日而言可见李琛对于断心草不乏钻研,放眼京城也只能指望这位医术超群的御医之首。

“回来……”宇文晔顾不得无怏在场,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轻而易举甩开他的手,白沐莞异常娇怒,瞪着他的杏眸硬生生憋红:“难不成你要等死?”

天知道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她有多么心疼。

他薄唇微扬,饶是觉得好笑:“我不想死,你听我说完。”

白沐莞佩服他命悬一线还能笑起来。

长舒一口气,她调整语气蹙眉道:“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心急。和新公主就因为此毒丧命,我担心你会是第二个……”

是了,因为太担心他,她关心则乱。没考虑到他身中剧毒,她方才竟然还对他发怒。

宇文晔扯开嘴角笑得苍白:“本太子年长你七岁,怎会生你的气?莞莞莫怕,我死不了。”

无怏早就识趣地低下头避开,在白沐莞之前,他从没看过主子如此好言好语同哪个少女讲话,言语间摆明在哄她,满眼宠溺可见一斑。

接过她递来的绢子擦拭干净他唇边的血迹,服下药后他已经从剧毒发作的痛苦中险险捡回一条命。面对下属,宇文晔陡然换了张面孔严肃道:“无怏,我吩咐你的事办得如何?”

“属下已经办妥。”

宇文晔点点头,他最信任无怏办事,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确保万无一失么?”

敢陷害他的少女,那就别怪他棋高一着,明日让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喝下这杯自己酿的苦酒。

“这点小差事,殿下放心就是。只不过属下如今担忧您的身子,殿下金尊玉贵不容闪失,为了逼出元凶还要多受一日折磨。”无怏是最忠心于宇文晔的暗卫统领,虽然碍于身份他不便在人前露脸,可是他在宇文晔心中的分量不轻。

“断心草之毒每隔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今日暂且用药压制,明日开始解毒也不碍事。”宇文晔表现得不以为然,接着又不避讳地问,“前些日子父皇交代吏部六品以下官吏任免一事,宇文程办得如何?”

无怏故意瞥视白沐莞,见她安静站在那儿不言语却仔细倾听,不禁下意识有点为难:“殿下,这……”

不料宇文晔慢慢道:“她不是外人,而是我心仪的人,你但说无妨。”

“是,怪属下多虑。”无怏继续禀报,“这桩差事大皇子明面上办得不错,暗地里却没少收受官吏贿赂。如今的吏部尚书不比曾经那位厉害,整日战战兢兢生怕得罪人,自然更不敢惹大皇子。”

宇文晔深如潭水的眼眸泛起一丝涟漪,目光冷得出奇:“今夜你以我的名义暗中去府上见他一面,该准备的东西都带齐,明日他要派上用场。”

无怏仔细听着,言至此见宇文晔神色倦怠,不禁忧虑道:“属下明白了,殿下若无吩咐,属下先行告退。殿下如今被剧毒侵体,切莫再殚精竭虑。”

正因为中过一样的毒,无怏尤为感同身受。

见他离去,宇文晔忍不住合上双眼,喘气声比往日明显许多。

白沐莞坐在软榻边,任由他宽厚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心底竟然说不出到底是何等滋味。心疼吗?她当然有这种感受。不过更多是唏嘘,他贵为储君,自小风光无人能及,同时也不可避免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阴谋诡计防不胜防,这次的幕后主使究竟会是谁?

是大皇子吗?她揣测。她想宇文晔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良久,少女垂下眼帘,轻声说:“你今日放下身段去雍和宫替我解围,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

如果没有他,只怕她现在已经被皇帝囚禁。

宇文晔握紧她的手,咬字清晰地道:“本太子喜欢你,想护你一世周全。”

今日一早最令他震惊的不是宫中传来和新公主去世,而是香云慌慌张张跑到书房告诉他,白沐莞一夜为归。紧接着和慕公主身边的琳琅出宫向他求救,听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心知她被人算计。

说来也巧,有暗卫发现府中纳葙鬼鬼祟祟在他的饮食中做手脚,无怏急匆匆前来禀告,宇文晔并未隐瞒身体不适,无怏猜测他中了断心草之毒。宇文晔眼珠一眼,将计就计就有了今日在御前那幕。

白沐莞这个问题很直接,不再隐晦委婉:“你认为害你之人是谁?”

他回答干脆:“宇文程。”

少女眸光一沉:“有几分把握?”

“八九不离十。一则太后老谋深算历经三朝,她不屑用下毒这等卑劣手段。二则此毒产自黔地,据我所知霖贵妃正是黔地人。”宇文晔解释完之后,暂时不愿再想这些让自己堵心不悦的家伙。

胸口犹如被千斤重的大石压住,剧烈的疼痛和窒息般的感觉让他忍无可忍。他微凉的掌心冷汗直冒,白沐莞看得差点哭出来。

她不是爱哭的少女,也不喜欢哭哭啼啼的人,但此时她真的忍不住想哭。

“很难受吗?”白沐莞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容,苍白不显他病弱,眉宇间掩不住天之骄子的贵气。

他微微点头并不否认,握住她的手却越来越用力。

他何曾在别人面前流露过半分示弱?可是眼前人让他心安,让他不由自主贪恋眼前人的温柔。

“晔哥先睡一会儿,我陪着你。”她顿了顿又说,“明日的事情你别再烦神。”

宇文晔弯唇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满足,像极了寻常男子面对心上人时的样子。

第二十四章 百口莫辩

天玺朝历代帝王每日在昭仪殿举行朝会商讨国事,九五之尊的皇帝正襟危坐于金銮宝座上,居高临下俯视一众臣子。

文武百官按照官职品阶高低依次排列,屏息而立。最前方站着东宫太子宇文晔,他身后分别是皇长子宇文程和三皇子宇文景。

随着高瞻那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台阶下文武百官跪地高呼万岁。

宇文昊天神情肃穆,朝他们挥手:“诸位爱卿平身。”

这种场面让人叹为观止。

平心而论谁不羡慕?无论是皇子还是野心勃勃的权臣,谁都渴望有朝一日能换成自己君临天下俯瞰众人。尤其是皇子皇孙,同个姓氏,凭什么要跪下来对自己兄弟俯首称臣?

“陛下,臣有本要奏。”

话音刚落,只见吏部尚书罗震毕恭毕敬地走出列队。

他年约三十五岁,曾也是新科状元,也许少年时也怀有鸿鹄之志报国之心,奈何前任吏部尚书全家被灭门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吏部在六部中权利仅次于兵部,掌握官吏任免之权,可是一招棋差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唯恐性命难保。因此任职以来,罗震秉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小心谨慎。

难得见这个开拓不足的吏部尚书主动启奏,不免引起宇文昊天的兴趣,欣然道:“罗爱卿请讲。”

罗震挺直腰杆,尽管胆战心惊却要拿出处之泰然的气势:“启禀陛下,臣要弹劾大皇子殿下私自收受官吏贿赂不修私德。”

他此言一出,惹来同僚纷纷侧目,忍不住窃窃私语。

罗震这个吏部尚书当得有名无实,大权旁落。一则罗震寒门出身没有倚仗,几位吏部侍郎却来自名门大族萧家。二则罗震胆小怕事,从不肯冒尖出头。他今日定是疯了,居然敢直言弹劾皇长子!

至于被点名的宇文程则是眸光一暗,怒气翻涌。

宇文昊天一双龙目寒光四射看向宇文程,沉声问:“朕将六品以下官吏重新调度任免一事交给你去办,你可有秉公办事?”

宇文程出列向前一步,面上绷得气定神闲:“父皇如此信任儿臣,儿臣自然也秉公办事,不知罗尚书今日之言从何说起?”

每年官吏调度任免,其中水深如谭。别谈宇文程是皇子,即使是普通官员,朝中也挑不出几个真正两袖清风的人。至于收受贿赂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只要御史不弹劾,正常不会有谁无事生非。

“回陛下,大皇子殿下身份尊贵,若只是寻常官吏进献礼物这类人情世故,臣不敢妄言。只是他收受之物皆非凡品,譬如值万两黄金的字画不胜其数。再者其中有人不顾惜殿下声誉,大肆搜罗佳丽歌姬进献至大皇子府夜夜笙歌。朝中御史大人们碍于殿下身份不敢直言进谏,臣有幸得陛下青睐执掌吏部,着实不敢装聋作哑愧对皇恩!陛下如有疑虑,大可以派人彻查,臣若有半句虚言甘愿受罚。”

一向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的罗震突然间变得口齿伶俐,宇文昊天虽然略有几分奇怪,更多是欣慰。当初他欣赏罗震的才华,委以重任却迟迟不见他有所建树,如今总算是幡然醒悟。

至于罗震口中弹劾之事,知子莫若父,宇文程固然比他生母霖贵妃聪明,有主见也有野心,但缺点在于自以为是又贪恋女色。往往行事作风也颇有偏差,难主天下。

因此皇帝连解释的机会也不打算给他,只冷哼一声,直截了当地下令:“凌爱卿,你负责带兵搜查大皇子府邸,即刻前往。”

“是,臣遵旨。”接话之人是个年轻有为的英武少年郎,不过二十出头的凌峰尘能稳当当坐到四品武将的位置,统领巡防营两千人,除了得益于他确有能耐且武艺高强,最主要和他的家世分不开。

凌家乃是天玺朝第一将门,自祖辈开始效忠朝廷,至今已然三代。凌家男儿英勇善战,虽然屡立奇功却大多战死沙场,譬如凌峰尘的祖父和父亲皆是如此。想当年天玺朝将门中能够和凌家的声望媲美的也只有方家,方家正是辰贵妃的母家,这几年因为没有出众子侄而没落。至于如今戍守漠北的大将军白展毅那时尚且籍籍无名,只是凌峰尘祖父麾下一个小将领。

凌家当代嫡系子嗣中出了凌峰尘也算是不辱家门,他十八岁时一举夺得武科状元,这几年在朝中历练颇得圣心。美中不足就是凌峰尘暂时没上过战场,资历不足。

宇文昊天的口谕令宇文程吃惊失色,慌忙出言分辨:“父皇,您如何能听信罗震一人之言就派兵搜查儿臣府邸?您让儿臣以后如何服众?”

搜府代表十有八九犯了大错,宇文程心知这对于自己的声望来说极其不好。

听见服众二字,很快惹来宇文晔轻蔑冷笑。

看着皇帝阴沉的脸孔,宇文晔少不得趁机火上浇油:“父皇一向决策英明,莫非大皇兄是在质疑父皇么?”

皇帝登时斜睨宇文程,天子眸光中的警示令他忍不住发颤。

宇文程吃了瘪,别过脸恰好对上宇文晔讽刺的目光,不禁抽了抽嘴角回道:“我并未质疑父皇,太子何必在这儿煽风点火。”

原先因为昨日雍和宫的事情,宇文程很是恼火,如今瞧见宇文晔一张惨白的俊脸,他倒心情好了几分。对于立储,天玺朝开国的太祖皇帝早定下一桩规矩,那就是无嫡立长。仝皇后只有一个儿子,等宇文晔毒发身亡,重新立储如何都该轮到他宇文程。

到此时,朝中文武突然明白过来,罗震今日如此大胆,原来背后有储君支持。甚至有人低声感慨咬人的狗不叫,罗震向储君投诚,将来就有从龙之功。

正在这时候,宇文晔似是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手捂住胸口,俊美的面孔露出难以言表的痛苦神色,紧接着他身形一晃摔倒在地上。

“哎呦,太子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离他最近的高瞻不等皇帝发话便急忙小跑过来,扶起倒在地上的宇文晔。不料高瞻还没触碰到他,他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接着刺目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鲜血沾染他华贵的朝服,宇文晔的面容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呼吸急促,人却昏迷不醒。

“太子殿下,您醒醒!”

“太子殿下!”

除了大皇子宇文程愣在原地无动于衷以外,站在队列前排的重臣们慌忙凑过去一探究竟。

该死的宇文晔!居然在朝堂之上毒发!宇文程双手握拳,掌心悄然冷汗渗出,似乎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

“太子!”急切之下宇文昊天猛地站起身,眉宇紧紧皱起,焦急吼道,“御医,快传御医!”

他膝下皇子不多不少,最在意的终究还是嫡子宇文晔。资质过人文武双全,从出生起便注定肩负未来继承他万里河山的使命,故而他格外器重偏爱,容不得半分差池。

如今太子突然吐血晕厥,自然来不及送回东宫医治,皇帝龙袖一挥,命人将其挪到昭阳宫的后殿安置。

宫内御医之首的李琛领着一众御医跪在榻前会诊,隔着明黄色的层层纱幔外,除了来回踱步的宇文昊天还有闻讯匆忙赶来的仝皇后。

此时仝氏顾不得仪态端庄,急红了眼:“陛下,晔儿向来身体健康,今日为何突然吐血晕厥?臣妾觉得十分蹊跷,万一晔儿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只消看一眼宫人替太子褪去的朝服就知道,上面触目惊心的血渍令仝氏心神难定。

“皇后稍安勿躁,御医都守在里边,朕相信晔儿吉人自有天相。”宇文昊天紧皱长眉,波澜不惊的眼底暗藏旁人不敢琢磨的玄机。

高瞻跟着在旁边暗自祈祷,昨日才没了和新公主,今日太子可不能再出事!

足足过了半晌功夫,李琛才毕恭毕敬地退出来,如实回禀:“陛下,此番太子殿下是中断心草之毒。下毒者明显斟酌了用量,应该是从每日饮食中渗透。虽然用量不大,不过殿下中毒时日不短,毒性已伤及经脉,恐怕需要两月余才能彻底解毒。老臣方才已经为殿下施针,往后每日药方都需仔细调整,才能保得殿下安康无虞。”

宇文昊天听罢勃然大怒:“怎么又是断心草?高瞻,立马去查!朕倒要看看何人这么大胆子敢害太子!”

高瞻惊得跪在地上连连称是。

末了宇文昊天又补充一句:“从宫里开始查!”

仝氏似乎猛然想起什么,紧跟着厉声吩咐道:“霖贵妃是众妃之首,就从她的栖霞宫开始查起!”

高瞻同样小心应着,确定再无吩咐,这才敢静悄悄地退下去。

宫女掀起纱幔,仝氏走至床榻边坐下,不忍凝视儿子苍白的俊脸,刹那间高贵端庄的后宫之主泪如雨下,哽咽地唤了声:“晔儿……”

她就一个儿子,当年生宇文清霞时难产险些丧命,后来御医们齐心协力保住她们母女,奈何仝氏此后也不能再怀孕。敢伤她儿子的人,无论是谁,她必然让他下地狱!

宇文昊天心里也有些涩然,即使抛开储君身份,他也最疼爱宇文晔。当初属意立他为太子,并非仅因为他是唯一的嫡子,而是认为他值得托付江山。如今爱子惨遭毒手,不仅危及国本,更令他这个父亲痛心疾首。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高瞻神色匆匆回来复命:“陛下,奴才带人在栖霞宫搜查时发现霖贵妃娘娘的妆台里有一盒稀奇的药草,奴才见识浅薄没见过,便命人带了来给御医瞧。”

宇文昊天和仝氏神色俱是一变,高瞻在御前当差这么多年,若非八九不离十,他怎么敢这么快回来复命。

只见宫女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盒子捧到李琛面前,盒子明显是被刀劈开的,原先的铜锁已经损毁。里面除了装着半盒看起来奇形怪状的药草外,另有两只白色小瓷瓶。

李琛一一仔细查看后,眼睛也不敢抬地说:“回陛下,这些药草正是断心草,而瓶中之物是颇懂此毒之人提炼的剧毒汁液。”

宇文昊天此刻面色铁青一副骇人模样,只厉声问:“贱人在哪儿?”

高瞻回道:“奴才请了霖贵妃在殿外候着。”

宇文昊天并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而是亲自抬脚朝外面走去。

霖贵妃正准备福身请安,不料被宇文昊天一巴掌扇在地上,足可见用力之猛。

这巴掌打得霖贵妃浑身无力,七魂六魄全被吓没,脸上赫然印着五指印。许久她才低声说:“陛下,臣妾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

宇文昊天冷笑两声:“朕记得你当年是黔地来的秀女。”

霖贵妃点头:“臣妾是黔地人不假。”

“你家乡特产的好东西,你自己怎么不吃干净!”宇文昊天见她事到如今还在装糊涂,越发恼火不已,“你表面唯唯诺诺,实则心如蛇蝎,竟敢毒害太子!朕看在你入宫最早,育有皇长子的份上给你留些体面,许你自行了断。”

谋害太子,该诛九族。

若不是看在皇室颜面需要维护,不能让外面臣子嗤笑,宇文昊天不会让她自行了断如此轻松。

霖贵妃身子颤抖,来不及多想连忙磕头喊冤:“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不曾毒害太子!”

宇文昊天口中的“好东西”,她清楚是指断心草。先前宇文程入宫和她商议杀害和新公主,再嫁祸给白沐莞。出于爱子心切,霖贵妃顾不得害怕也没有阻止他。包括先前联合丽昭仪把和新公主推下水,再买通熹妃身边的侍女翔儿栽赃和慕公主,这些事霖贵妃一清二楚。唯独太子中毒的事,她真不知情!原来宇文程知道她这个母亲胆小怕事生怕妨碍他,自然而然向她隐瞒了用断心草给太子下毒这件事。

至于今日高瞻为何会从栖霞宫内搜到这盒令霖贵妃百口莫辩的断心草,自然是宇文晔昨日设下的计谋。这盒断心草确实是脏物,不过宇文程不可能蠢到放在栖霞宫,而是派人埋在大皇子府的后花园,刚好被宇文晔的暗卫发现趁夜间神不知鬼不觉挖出来。

“既然霖贵妃口口声声喊冤,看来此事她也蒙在鼓里,那么定是大皇子所为。”不知何时仝氏也走了出来,往日优雅雍容的皇后,今日声色俱厉,“陛下,大皇子一向以长子自居自视身份不同,晔儿屡屡忍让,如今却被害得身中剧毒。望陛下为晔儿做主!”

宇文昊天的神情冷漠森然,扬起下巴冷声命高瞻传召宇文程。

说来手足相争互相算计,最痛心的人当然是宇文昊天这个亲爹。谁不希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在帝王家却是遥不可及的愿景。

仝氏的话仿佛一语点醒霖贵妃,她一个后宫妇人死不足惜,可不能毁了亲儿子筹谋多年的大业。很快想通后,霖贵妃忽然改口认罪:“陛下,这不关程儿的事,是臣妾,都是臣妾一时糊涂!陛下,臣妾求您千万不要迁怒于程儿!”

若说是霖贵妃一个人干的,宇文昊天自然不相信。倘若宇文晔死了,太子位空悬,少不得会落在宇文程手中。黔地独产的断心草之毒临死时犹如心疾突发难以察觉,这份毒辣的心思旁人倒是望尘莫及。前因后果串连一想,宇文昊天根本不怀疑是否有人想要陷害霖贵妃母子。

第二十五章 认罪顶罪

宇文程刚被“请”到昭阳宫,好巧不巧的是凌峰尘也回来复命。

宇文程颇为恼火地拦下凌峰尘的去路,言辞不善地开口:“凌统领动作倒是利索,不知你带人在本王府中搜到了什么好东西?”

对于出身天玺朝第一将门的凌家,又简在帝心的凌峰尘,宇文程曾经也有过拉拢之心,可惜惨遭回绝令他颜面扫地。自此对凌峰尘,他再无半分好感。

心气颇高的凌峰尘对于眼前这位贪财好色的皇长子并不感冒,故而口吻不屑一顾:“下官有皇命在身,烦请殿下让路。”

宇文程倒是不怕凌峰尘带人搜出什么,作为皇子,只要府中找不出大不敬之物,再如何奢靡也不会遭到动真格的处置。毕竟皇子的颜面也代表着皇室威严,过往种种,顶多被皇帝口头斥责几句而已。

想到这儿宇文程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踏入昭阳宫。

如果说方才满心不以为意的宇文程在看见跪地掩面哭泣的霖贵妃时,难免心中一紧,不祥的预感再度袭来。当他触及到高座之上宇文昊天阴云密布的脸孔,以及仝氏眼角眉梢难掩的悲愤时,宇文程略微迟疑了片刻才作揖请安:“儿臣见过父皇母后。”

宇文程虽为庶子,按照天家规矩,他也必须老老实实称呼仝氏为母后,皇后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嫡母。

皇帝一双龙目阴沉至极,明明正冷冷打量他,言语却是在吩咐凌峰尘,口吻威严不失凌厉:“凌卿,你今日抄到的脏物一应充公,至于那些进献的姬妾全部变卖为奴发配出京。”

凌峰尘恭敬地应下。

“父皇,这……”宇文程话音未落,已然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整个人被打倒在地。平常保养得宜的皮肉顿时多出五个手指印,刺目惊人,可见方才皇帝用力之狠。

殿内所有侍立的宫人见状慌忙跪倒在地,噤若寒蝉。

对待一众皇子,宇文昊天是不折不扣的严父,教导他们很是严苛。可是他极少当众训责成年的皇子,尤其还是他的长子。方才那巴掌打下去,他固然解气,到底也打了皇室的颜面。

宇文程暗叫不好,心里明白若非龙颜大怒,自己绝不可能当众挨这巴掌。愈发肯定今日之事绝不简单!凌峰尘刚才只比他略快几步进殿,短时间内挑不起大风波。再说像任免官员他从中谋些私利或者有意提携几个亲信,皆属情理之中。皇帝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明面上不出差错就行,像今日这般大怒只可能因为宇文晔中毒。转念又觉得此事自己吩咐人做得极其隐蔽,不该那么快被怀疑。

没等宇文程再度张嘴,耳畔就听见生母霖贵妃的声音颤巍巍响起:“请陛下恕罪,千错万错都怪臣妾一时糊涂!此事程儿他并不知情,求陛下莫要牵连他,臣妾死不足惜!”说完,便是连着磕头。

一次又一次撞击地面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很快霖贵妃就血染额头。

直到被皇帝出言打断:“你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轻易将手伸入东宫,事到如今你们母子还当朕是傻瓜吗!”

霖贵妃惊惧无比,只得继续磕头请罪:“陛下,臣妾错了,臣妾知罪。”

宇文昊天压根不愿再多瞧她一眼,嘴角气得抽了抽,眼底燃起幽暗的愤怒火焰:“你教出这么个好儿子,你确实死不足惜!”

若非碍于天子身份,他真恨不得一脚踹飞眼前的霖贵妃,免得她在这儿惺惺作态。当天子厌恶一个人时,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只会惹来他怒火中烧。

“父皇,母妃伺候您多年,请您体恤母妃爱子情切,若她言行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父皇见谅。”宇文程惴惴不安地接了话茬,虽说听起来是为霖贵妃求情,实则不动声色将错处推给了他母妃。

如此自私自利的儿子,霖贵妃算是白养他了!仝氏唇畔掠过讥讽的笑容,慢慢道:“太子被人谋害中了断心草之毒,方才陛下派人在霖贵妃的栖霞宫搜出脏物,人赃俱获,无从抵赖。只是你来之前,你母妃打死不认,如今见了你倒是一五一十全应下,难道这其中毫无蹊跷吗?”

宇文程听得眼角一跳,此刻不敢多言,内心后悔不已。他早该处理掉剩余的断心草!原先考虑到断心草不容易获得,他琢磨以后说不准还能再派上用场,于是暗中命心腹把剩余半盒锁好埋在王府后花园一处标了只有极个别人才知晓的记号。莫非手底下有人背叛了他?还有,无论如何这半盒断心草也不该出现在霖贵妃的寝宫!宇文程眼下心绪复杂,又怒又急,不知该如何辩白为妙。

“父皇,此事儿臣并不知情!太子殿下和儿臣乃是手足兄弟,儿臣怎会谋害太子?”所幸说起假话,宇文程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你闭嘴!”宇文昊天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眸光中的冷漠凌冽让人背后发寒。

几炷香功夫,高瞻很快又来回话,只不过还带来了一个东宫的厨子。

“启禀陛下,奴才奉旨搜查东宫只在这个厨子的房中搜到了一瓶由断心草提炼的汁液,脏物在此,奴才就做主把人押来了。”说完高瞻斜瞟一眼,被带来的厨子在御前倒不敢耍滑不认,也许是希望戴罪立功,也许是知道抵赖不了所以供认不讳。

“草民刘平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这个厨子年约四旬,个子不高,形态微胖,眼睛极小,其貌不扬却做得一手好菜。

听见刘平这个名字,仝氏皱了皱眉,眉心一动,下意识回忆起来:“本宫记得半年前工部刘侍郎将你举荐至东宫,听说你做的菜肴颇合太子口味,短短月余就命你掌勺东宫小厨房。本宫可有记错?”

“娘娘记性极佳,正是草民。”刘平面上流露出一抹不可置信,显然十分诧异。他一个小小的厨子,居然被皇后所知。

事实上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宇文晔自小对食物很是挑剔,非要色香味俱全才肯勉强入口。因此当他多次在仝氏面前赞扬刘平的厨艺时,她自然留心。

“太子赏识你的厨艺,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敢暗中下毒谋害太子,其心可诛!快说,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指使你干这等胆大妄为等同谋逆之举?”仝氏位居中宫执掌凤印多年,摄人心魄的威势下让人心生畏惧。

刘平吓得哆嗦了一下,脸上肥肉颤了颤,一面叩首一面阐述着事实:“草民自知罪该万死,不过草民不敢存心谋害太子殿下,是刘侍郎命草民将这个瓶子里的东西掺和进殿下的饮食中。刘侍郎是草民的堂兄,他位高权重又执意逼迫草民,草民不敢不从啊!至于这瓶子里面的东西,草民真不知道是毒药!谋害太子要诛九族,草民虽然愚昧却也晓得这个道理,草民是无知啊,求陛下和娘娘饶命……”

刘平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关于瓶中之物他悄悄问过一次,可惜被刘侍郎敷衍过去了。他虽然心存疑虑,暗中找民间大夫问过一二,奈何普通大夫哪里晓得断心草毒药,所以也没问明白。而刘平见太子吃了多日没有大碍,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父皇不如传召刘侍郎当面对质,还儿臣和母妃清白!”宇文程知道皇帝多少会怀疑自己,毕竟太子一死,最大受益者必然是他!不过面对刘平,他并无害怕。这种事他身为皇长子不会亲自出面,偏偏刘侍郎愿意示好替他安排,他自然欣然笑纳。除了断心草是他费劲心思派人从黔地弄来的以外,别的倒是没太操过心。

话说刘家正是贤妃的母家,这位刘侍郎刘进忠就是贤妃的父亲。刘家在遍地勋贵豪门的京城实在是不起眼,若非因为贤妃得宠,皇帝有意扶持刘家让刘进忠做了个工部侍郎撑门面,刘家在京城连三流官宦都算不上。宇文程清楚为了顾惜宫里的贤妃,皇帝也为了自己仁义明君的贤名,必然不会把刘家赶尽杀绝。

尽管刘进忠必死无疑,可是他身后还有一个家族,即使为了保全家族他也不敢将宇文程供出来!相反刘进忠必然会心甘情愿替宇文程认罪顶罪。再者刘进忠虽然是站在宇文程这边的党羽,可是平时他懂得避嫌掩人耳目,旁人并不清楚他们暗地里的水深。贤妃年轻,将来未必不会有子嗣,皇帝多疑也许会认为是刘家生出不该生的心思谋害太子也未可知。

宇文昊天未加思付,立即开了金口:“高瞻,即刻召刘进忠前来觐见。”

凌峰尘意识到自己早该回避,方才脱不开身,如今少不得借机道:“陛下,臣先行告退。”

宇文昊天看向眼前年纪虽轻却很识时务懂进退的凌峰尘,不由得稍微放缓神色,心中却触及另外一件事。不久前白展毅派人送来的奏折中直言相中凌家的儿郎凌峰尘为婿,言辞恳切希望皇帝成全。将门愿意配将门,这些年白展毅虽然遥在漠北打仗,心思却记挂京城,知道皇帝有心留下白沐莞在京城牵制他,倒是自行开口挑选起女婿。

他看得出太子中意白沐莞,否则倒是不妨下旨成人之美。想起身中剧毒不知道能否熬过此劫的太子,宇文昊天越发憎恶霖贵妃等人的嘴脸。

另一边,今日太子在朝堂上吐血昏厥,刘进忠早已慌乱分寸,听闻召见连忙强行平复情绪,慌慌张张赶来昭阳宫面圣。

睁开眼瞧见一直磕头求饶的刘平和长跪不起的霖贵妃母子,刘进忠明白自己今日怕是难逃一劫。

“刘进忠,朕问你,你先是蓄意举荐厨子混入东宫,再命此人在太子饭中下毒,你该当何罪?”宇文昊天板着脸孔,为君多年他肃然时气势压得底下人不敢抬头窥视。

刘进忠和宇文程暗自交换一个眼神,未及多想就决定认罪:“陛下,臣……臣糊涂了……恳求陛下看在宫里贤妃娘娘的面子上,饶了臣的家人!”

宇文昊天和仝氏同时冷哼一声,这个刘进忠真会尽忠,不过是单给宇文程尽忠。

不论刘进忠今日再如何认罪,霖贵妃母子也是跑不掉的。想到此处,仝氏唇畔勾起一抹冷意:“来人,去给贤妃报个信,让她知道自己父亲干下什么好事。”

身后的女官品儿连忙领命。

闻言令宇文昊天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朕不想见贤妃,让她无需过来求情,若她敢多嘴半句直接禁足。”

品儿又应了一声。

宇文程此刻也忙不迭开始磕头:“父皇,儿臣真不知情,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儿臣从未觊觎储君之位,儿臣不敢弑杀亲弟!”

假话说得像真话一样,显然需要水平,而宇文程在这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霖贵妃顾不得那么多,一路爬到宇文昊天脚边,伸手拉住他的龙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是臣妾勾结刘侍郎,是臣妾眼里容不下太子,程儿是无辜的……程儿是您的皇长子,他才应该继承皇位!”

抬眸看清宇文昊天眼底的冷漠和不为所动,直到这时宇文程才破灭心底最后一丝幻想。宇文昊天不可能轻易放过他们母子,即便刘进忠有心顶罪,单凭在栖霞宫搜出那盒断心草,霖贵妃就已经跑不掉。刘进忠此时绝对不可能出言说是贤妃嫁祸霖贵妃,他不至于大公无私到赔上正得宠的女儿!

沉默许久,在场众人亲耳听见宇文昊天一字一句地判决:“工部侍郎刘进忠指使人下毒谋害太子,大逆不道罪不可赦,即刻斩首示众。刘家亲族凡年满十四岁女子全部变卖为奴,成年男子发配边疆充军。”

刘进忠面色悲戚,还算坦然:“罪臣遵旨谢恩。”

不株连九族,不牵扯贤妃,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当皇帝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仝氏就变了神色,尽管皇帝心中大有疑虑甚至认定是宇文程指使,可是依然不会就此彻底处决皇长子。皇长子非同一般,一旦传出皇长子弑杀亲弟的风声,首先颜面扫地之人便是皇帝宇文昊天自己!兄弟为了夺嫡自相残杀,这是历朝历代最忌讳发生的事。

“刘平毒害太子,赐死。”宇文昊天顿了顿又说,“你事先既不知情,朕留你家眷一命。”

明知道回天无力,刘平心中再恨再悔也是无济于事,此刻只能发出一句:“草民谢过陛下!”

仝氏虽有不满,面上并未流露分毫,只是微红着眼道:“陛下,霖贵妃心思狠毒,后宫坚决留不得这种人。”

宇文昊天心知不明面上处决宇文程,等于间接性默认刘进忠顶罪,难免对不住皇后母子,于是改变刚开始的主意让霖贵妃换一种死法,淡然地吐出两个字:“绞杀。”

听见绞杀二字时,宇文程的眼泪险些涌出,咬紧银牙,看着即将替自己而死的生母,不由得涩然喊了句:“母妃!”

还有三个字“对不起”,他不能说出口也不敢说。

不必细说面无人色的霖贵妃泪水如雨,完全模糊了视线。此时看向儿子,她的目光很是复杂,如果还能私下再和儿子说几句话,她一定要叮嘱他以后千万不能鲁莽行事,甚至于不要再对太子生出不臣之心。可惜,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很快霖贵妃和刘进忠、刘平皆被侍卫拖下去,圣旨不多时就会昭告天下。

到此为止,还剩下一个人没处理。

“高瞻,你把大皇子送回府上,即日起非诏不得踏出半步!”说罢,宇文昊天含怒拂袖而去。

第二十六章 两情相悦

三日后。

三天前的风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京城大街小巷,先是年轻康健的储君毫无征兆在朝堂上口吐鲜血晕厥不醒,再是工部侍郎刘进忠被即日斩首,刘家旦夕之间不复存在。宫里刘贤妃也因此抱病,不仅刘家遭难,只怕她也会一蹶不振。想起往日春风得意的刘贤妃,不禁让人感慨帝王的宠爱来去匆匆!

更有罗震这位平日默默无闻谨小慎微的吏部尚书当众弹劾皇长子,龙颜大怒之下皇长子被褫夺任免官吏之权,同时皇帝将此事全权移交给罗尚书,而皇长子则被抄府禁足。

东宫青云阁里,香云站在白沐莞身旁,唾沫横飞地讲起三日前的种种“奇事”。她有些奇怪的是明明小姐已经彻底洗清先前谋害和新公主的嫌疑,面上却不见半分喜悦。

一袭绯红衣裙的少女单手支额,眼底隐隐含着忧愁,明艳动人的面孔毫无平日甜甜的笑意。她静静坐在紫檀木八仙小圆桌边,保持这个姿势动也未动。

香云试探性问:“小姐呆坐半晌,喝口茶吧?”

白沐莞神色淡淡地说:“你说了半天话,要是渴了自己喝水。”

香云喜滋滋应下,果然还是小姐最疼她。不过她丝毫没察觉到白沐莞复杂的心绪。

三日未见宇文晔。

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话白沐莞深信不疑。

如今她与他无名无分,自然不便入宫探望,只期盼他能早日回东宫。

倒是叶诗莹前几日去荣国公府途中染了风寒,居然一病不起。因此即使太子中毒情状危急,太子妃也没入宫侍疾。仝皇后怜惜她素来柔弱,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只嘱咐好生休养。反倒皇帝心生不满,对叶诗莹颇有微词。

香云担心自家小姐这样呆坐着会闷坏,只能刻意寻些话说:“小姐,听说太子妃病了好几日,不如您去秋水阁瞧瞧?”

说起来香云也暗自腹诽,自从白沐莞和宇文晔熟络亲近后,跟叶诗莹表姊妹间亲密不如从前。往常白沐莞日日去秋水阁,或陪叶诗莹闲聊解闷,或是俩人对弈棋局,如今却已有五六日不曾去过。

闻言,白沐莞恹恹地提不起兴致:“今日不去叨扰姐姐。”

“小姐您究竟怎么了?莫不是也病了?您这样傻坐着,奴婢好担心。”香云急红了眼,她从未见过白沐莞如此。

可惜当下白沐莞实在不想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聒噪,非但没安抚她,还蹙眉道:“我好得很,你先下去。”

香云无奈,只得委屈应下。

直到午膳时分,白沐莞看着一桌子美味佳肴,只觉得索然无味。这时碧珑领着王权进来,白沐莞虽然心情不佳却知道不能轻易拂总管王权的面子。故而强打精神,勉强扯了扯嘴角问:“王总管这会儿来青云阁,不知有何贵干?”

王权答道:“回白小姐的话,殿下回府了。”

“什么?殿下回来了!”白沐莞霍然起身,眉眼藏不住跳动的喜悦。

王权服侍宇文晔许多年,渐渐也摸清了他对白沐莞另眼青睐的缘由。眼前这个少女怒则如虎喜则如雀,伶俐聪慧敢说敢为,活泼起来又不同于寻常闺秀的骄矜。比起秋水阁那位徒有美貌的太子妃,王权倒觉得白沐莞更适合执掌中馈,甚至更适合将来凤仪天下。

当然凤仪天下这四个字,他也只敢暗自想想。

想到这儿王权又补充说:“原先皇后娘娘希望殿下留在宫中解毒休养,奈何殿下执意不肯,御医也说解毒时日颇长,陛下才答应让殿下回东宫。同时派遣李御医和周御医暂住东宫伺疾。”

王权话中之意很明显,就差直言太子执意回东宫是因为思念白沐莞,难忍分离之苦。

她自是听得明白,心底一动,眼神流露出渴望相见的希冀。王权心领神会,他来青云阁本就是为了请她去书房,此时便委婉开口:“白小姐若得空不如随老奴前往书房探望殿下?”

“如此甚好,现在就去。”说着白沐莞已经站起身。

她急不可耐步履比平日还快,王权看在眼里真心替宇文晔欣慰。白家小姐是太子良配啊!他们不是谁倾慕谁,而是两情相悦。

到了书房她自行进去,王权则是很识趣地替他们关了房门,又亲自在门口把守。

尽管天玺朝对于男女之防不算看顾得太严,但未出阁的少女本不宜进入男子内室,传出去唯恐闺誉不保。这些繁文缛节对于自小被父亲假充男儿教养的白沐莞来说,却从未放在心上。

看见少女独自走进来,宇文晔心中大喜,表面上却佯装成无可奈何的模样:“莞莞如此冒失地闯进来,只怕是决心非本太子不嫁?”

终究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被他一语点破犯了禁忌,白沐莞不由得羞红俏脸。

不过,她很快便张口回击道:“既然殿下如此在意男女之防,那么方才怪臣女冒失冲撞了殿下,臣女这就告退。”

少女夹杂些许怒意的话语如此酸溜,自然是生气了。

宇文晔心知此时该哄她,倒不是放不下身段,而是他颇为喜欢看她娇嗔的模样。

白沐莞嘴里说着告退,眸光却盯在他身上久未移开。只见他半躺在床榻上,面色格外苍白,喜欢似勾非勾的薄唇同样不见血色。这样的宇文晔少了平时高高在上的倨傲冷漠,只让她觉得心疼。

“莞莞,你过来。”他朝她招招手。

白沐莞未曾迟疑,两人四目相交时,她的身子悄然一颤。对于他那双日渐温柔的星眸,她自嘲自己半点抵御能力也没有。也许是因为他的温柔难能可贵,只独给她一人,连她表姐那位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也未尝得到过他的垂爱。她不知先前违心的拒绝,还能坚持多久?

少女边思量心事边乖乖走到他身旁,并未坐在床沿边,而是站在离床榻很近的位置俯视面前俊美的人。往常并肩而立时,总是他以身高占据优势来俯视她,今天换成她好好体会这种“居高临下”的滋味,不禁愉悦起来。

明知他已经娶妻,明知他身份尊崇,明知他身畔危机四伏……但在白沐莞眼里,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他,只是她心悦的少年郎。

沉默对视片刻,白沐莞先挑起话茬:“谋害你的人已得到惩罚,虽然陛下这次有意袒护大皇子,不过霖贵妃总是栽了。”

霖贵妃死了,宇文程总能感受到切肤之痛。

“霖贵妃唯唯诺诺蠢笨愚昧,她死还是活,对我而言妨碍不大。”宇文晔的目光突然黯淡而失望。

苏醒后他得知那日皇帝的处决结果,虽然心有遗憾失望,面上却没表露半分。他的父皇看在眼里很是愧疚,所以他提出想回东宫养病时,皇帝准了。同时还赏赐几箱奇珍异宝,其中有几样价值连城,那些都是从宇文程府邸刚抄出来的宝贝。甚至还赐了一处京郊的皇庄给他,每年靠收租就有几万两银子。

与其说是安抚他,不如算作补偿。

在皇帝看来他这个储君固然重要,但皇室的声名更重要。如果让世人知道皇长子下毒谋害亲弟,那么会令天子蒙羞!宇文程虽是庶出又看似不得圣眷,但他毕竟是皇长子,皇帝不可能不顾惜一二。当然在他宇文晔解毒痊愈前,宇文程是甭想踏出大皇子府半步。

“我听王权说,需要将近两个月才能把你体内的断心草毒彻底解干净。解毒期间你少不得要受些罪。”

这些话是来书房的路上,王权告诉白沐莞的,相当于暗示她这段时日要多陪伴宇文晔。

宇文晔突然一把抓住她的小手牢牢握在掌心,然后开始长吁短叹:“是啊,李琛也拿不准能不能把毒给我解干净,他一口一个尽力而为,听得我心里也没底。再说解毒那么痛苦,又要喝汤药还要扎银针,我实在太可怜……”

“你别说了,我只恨不能以身代之。”白沐莞轻声说罢,主动凑过去亲他的额角,顺势依偎进他怀里。

宇文晔眸光一亮,原来两心相悦是这种滋味。甜蜜、美好,时刻旖旎着幸福。

从前他还嗤笑世人留恋儿女情长,只因那时他没动过情。直到遇见白沐莞,他那颗在感情上略显迟钝的心豁然开朗。寻常男子大多在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他身为储君心怀社稷,直到现在才初知相悦原来这般美好。

迎上她的目光,他居然耳后发烫,苍白病态的俊容浮现出几许潮红,平添一份魅惑。他凑近她耳畔,温热的呼吸亦吹红她的耳根,但闻他轻轻念出两个字:“莞卿。”

不是明月湖畔初逢那日他取的莞莞,而是更加亲密无间的莞卿。

时下女子称呼丈夫为“夫君”,男子则称心爱的妻子为“芳卿”。而今日他唤她为莞卿,其中深意溢于言表。

乍然听见这个称呼,白沐莞再难维持淡然神色,她内心如同万马奔腾。

那日的拒绝,何尝是她心里话?其实他和她,分明两情相悦。

她与其把他亲手推开,倒不如光明磊落地执起他的手,彼此扶持风雨同舟。

这才是她白沐莞的行事作风。

松开他的手,白沐莞坦然凝视他,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其实我也心悦于你,只不过我白沐莞不会没名没分跟着殿下!自古讲究先来后到,殿下迎娶表姐在先,表姐也并无过错,我断然不会张口逼你休妻。只是你要记得,我若甘心退居侧室绝非贪恋皇家荣华,而是一心倾慕殿下,今生渴望常伴殿下左右。”

听她说完这席话,宇文晔不仅唇畔高高扬起,就连素日沉静无波澜的眼眸中都有了笑意在闪烁。

唯独心底有点内疚,暗自唏嘘身在皇家享受一世尊荣,但许多事身不由己,譬如婚嫁。他贵为太子此时却不能任性休了不爱的叶诗莹,不能换白沐莞当太子妃。想到日后要委屈她当侧室,他就揪心难过。分明她才是他喜爱之人,配得上世间所有最好的一切!

也许这就是天意,美中不足。亦如同当今天子和已故辰贵妃少年时。

宇文晔调整情绪,重新牵起她的手。他这才发现因为紧张她的指尖变得冰凉,手心还渗出薄汗。目光直视心上人,他字字铿镪顿挫,情意可证天地:“在我宇文晔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妻子。今生今世,无人能及,永不相负。”

她配得上他这番承诺,她多么爱他?这份爱居然能让骄傲如云霞的白沐莞甘愿低头为人侧室。太子侧妃,一个侧字注定有别于嫡妻。不说别的,她将来生育的孩子只能算庶出。

她主动让步如此深情,他如何能委屈她日后低人一等?想至此宇文晔心底冒出一个好想法,不由得挑眉笑了,暂且不提也罢。

白沐莞心细如发瞧出他的异样,故意问:“你在想什么开心事?”

宇文晔故作沉吟片刻,慢悠悠地说:“我在想莞卿聪慧美丽,我得抓紧向父皇请旨赐婚。”

白沐莞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只觉得脸上发烫,正打算背过身子不理他,耳畔就听见他微微呻吟了一声。再看时他脸上早没了笑意,神情有些痛苦,偏偏又极力忍耐着这份痛楚。

少女微微一惊,下意识紧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传御医进来?”

方才两人说得动情,不约而同忘记他现在剧毒未解,一番折腾他自是难受不适。

“没事,胸口有点痛而已。”

白沐莞深知他不是轻易流露病痛之人,不禁忧心起来,刚打算开口叫御医,没料到他双手捧起她的脸,用柔软的唇封住她所有话。

她毫无防备,身体本能却没挣扎。

他存心想与她亲近,但意识到她尚未及笄,总归心有顾忌。何况他现在体力不支,不能“欺负”她太过火,万一小白将军发怒轻而易举就能要他的命。

于是他很快翩然移开。

宇文晔挑了挑眉梢,餍足地笑道:“我这是第一次,给了你。”

他之前虽然和叶诗莹圆过房,但是并没什么兴致亲近,只是鲁莽粗暴的发泄而已。

白沐莞脸上红晕尚未褪去,娇嗔不已:“你方才故意骗我!”

真想不到他居然如此狡黠,或许她早该预料,他非“善类”。

更意外是他无辜地盯着白沐莞,委屈地说:“我不舒服是真的,想亲你也是真的……”

第二十七章 母女相见

太子中毒这事宫里想瞒也瞒不住,本就门庭若市的东宫愈发热闹,门房日日都会收到许多拜帖。只不过无论谁来,宇文晔一概不见,让那些想趁机谄媚巴结的人碰一鼻子灰。

这日,叶太傅夫人送来拜帖并亲自登门,门房管事知道叶太傅乃是太子的岳丈,而叶夫人明显是冲着太子妃来的,故而没敢阻拦急忙去秋水阁通禀。

由叶诗莹身边的侍女杏儿领着叶夫人径直来到秋水阁,杏儿模样生得清秀端正却沉默寡言。叶夫人问一句,她就如实答一句,绝不多言。

秋水阁小花厅里,叶诗莹穿着家常藕色苏绣百合长裙,用支赤金步摇将青丝绾成螺髻,手里拿着一本诗经翻阅,气质优雅伊人如画。

老远一听便晓得是晴儿清脆的嗓音:“禀太子妃,叶夫人来了。”

叶诗莹连忙放下诗经,唇边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发自肺腑。尽力将终日缠绵心头的苦涩藏起,换上欢喜安乐的模样。

不等叶夫人屈膝跪地向她行国礼,叶诗莹已然走上前搀住她,制止道:“这儿没有外人,母亲不用多礼。”

叶夫人看见多日未曾谋面的女儿自是欢喜难耐,激动的泪珠分明就在眼眶打转,嘴上却强作镇定地说:“你如今是太子妃娘娘,国礼不可废。”

皓月心知她们母女相见肯定有体己话要讲,上了瓜果茶水便领着晴儿杏儿等侍女悄然退下。

叶夫人李芷今年刚至四旬,保养如初的容貌未见衰色,眉眼处的魅力风韵不减当年。想当年李芷未出阁时,荣国公府的大小姐名动京城,也难怪现如今女儿叶诗莹的容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来奇妙,叶诗莹和白沐莞的亲娘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姐妹俩面容有七分相似。可是她们诞下的两个女儿,容貌气质完全不相似。原来叶诗莹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无双,而白沐莞的眉眼则像极了她父亲白展毅。

“母亲,女儿前些天去荣国公府探望外祖母,本想顺道回太傅府看望母亲,谁知半路染了风寒实在撑不住。”说到这儿,叶诗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叶夫人当年怀她时,被叶弘的小妾屡次冲撞险些落胎。虽说精心调养安胎,到底不足八月就早产。在叶诗莹记忆中自己三岁起便开始汤药不断。

其实她无比羡慕家中同族姊妹儿时可以肆意嬉闹奔跑,可以蹴鞠打马球,更羡慕表妹白沐莞鲜衣怒马。而她只能安静读书或练字,便是多弹奏一会琴瑟,身体也会吃不消。

这样病弱的身躯,别说宇文晔的心不在她这儿,就是他愿意宠爱她,她又能承欢奉陪吗?

“娘娘要爱惜身子,咱们母女相见总有机会。”叶夫人似乎想起什么,忽而蹙了蹙眉问,“听闻太子殿下遭奸人所害卧病在床,娘娘为何不去侍疾?”

叶诗莹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酸楚,嘴角抽了抽,掩饰地说:“我称病没去,殿下不会怪罪。”

她去了也是碍他眼,彼此都不自在。

宇文晔此刻身畔应该有白沐莞陪着吧?她便是站在那儿不说不动,也能让他惊艳。何况以白沐莞的伶俐,他们定是在笑谈古今不亦乐乎。

“莹儿,苦了你。”叫回昔日的称呼,叶夫人很是疼惜不舍。

女儿外表风光,内里的苦,她怎会不知?叶夫人温和内敛也心明眼亮,再说知女莫若母,焉能逃过她的法眼?

叶诗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浅笑道:“母亲不必忧心,殿下待我不差。”

是啊,宇文晔确实没有亏待过她!一应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府内大小事宜无需她过问操心。只不过他对她态度冷淡,自从白沐莞住进青云阁,他再没踏足过秋水阁半步。哪个少女怀春时没幻想过婚后夫唱妇随两情缱绻?叶诗莹也不例外。但她和宇文晔之间,连举案齐眉都谈不上。

当今天子年轻时虽说钟情辰贵妃,娶仝皇后亦是被逼无奈,但他们最起码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他们育有一双儿女。而宇文晔呢?他会给叶诗莹为他生儿育女的机会吗?

叶夫人拍了拍女儿光滑细腻的手背,眉头蹙得更紧,犹疑片刻还是决定相问:“这屋里只有你我亲母女,你告诉为娘一句实话,殿下是不是真看上了沐莞?”

外面早就流言四起,叶夫人听在耳中苦在心底。白沐莞是她胞妹之女,叶夫人一直视如己出,每每想到她有苦难言。

果然,叶诗莹的美眸越发黯淡,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嘴角极力弯了弯:“母亲没亲眼见过他们比肩而立的样子,宛如璧人。”

一个英俊雍容,天之骄子。

一个容色明艳,神采飞扬。

分明是天作之合。

叶夫人的表情很复杂,似有怒火但很快消失不见。随即她长叹一声,看向自己女儿的目光愈发爱怜心疼。

“以沐莞的心性怕是不甘为人侧室,更不适合当皇家妇。”此言一出叶夫人觉得略有不妥,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说来寻常男子还三妻四妾,何况殿下贵为储君,迟早会问鼎天下。沐莞终究是你的表妹,你们情分深厚不同旁人,真到那天时你也要看开些。”

“母亲放心,我不介意。”叶诗莹反过来安慰她。

“罢了,不提沐莞。”叶夫人不忍唏嘘,又语重心长地说,“莹儿,我知你性情谦和,在家时是掌上明珠,如今做了皇家儿媳可不能一味宽厚忍让,你也该拿出太子妃的气魄!你才是殿下的嫡妻,将来不管谁再嫁给殿下,她们永远该以你为尊。”

叶诗莹点头,示意母亲安心。

见女儿如此娇弱之姿,叶夫人不禁懊恼去岁的百花宴真不应该让叶诗莹大出风头,以至于被仝皇后相中。叶家从没想过让唯一的爱女嫁入皇室,伴君如伴虎,只希望她这辈子能平安顺遂,没想到天不由人。

后悔无用,叶夫人端起茶盏饮了口老君眉,突然道:“我好些时日没看见沐莞,你打发人叫她来一趟,我这姨母也有话嘱咐她。”

叶诗莹眸光一闪,故意岔开话题:“母亲来了半晌想必饿了,我吩咐皓月端些点心来。”

“莹儿!”叶夫人是何等精明之人,自觉已经猜到五分,不由得双眉皱紧提高了嗓音。

叶诗莹心知瞒不住母亲,索性失笑道:“沐莞在书房陪伴殿下。”

只说了这么一句,叶夫人的脸色已经变了又变。

“胡闹!不仅殿下胡闹,沐莞更是荒唐得不知分寸!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然去殿下的书房,若传出点风声她还有何颜面?”叶夫人冷哼一声,又厉声道,“亏得你姨娘巴巴写了书信请我帮忙照看沐莞,她哪里还需要我看顾!”

叶家乃书香门第最注重礼教,荣国公府亦是如此。叶夫人当年和夫婿虽不是盲婚哑嫁,但也仅限于闺楼之上惊鸿一瞥,彼此领略过对方的文采。

若说宇文晔单有几分青睐白沐莞,叶夫人还能勉强接受。可是她难以想象,他们竟然已经发展到独处一室的地步!叶夫人深知白沐莞的性情,若非心甘情愿,便是玉帝面前她也不从不怕。且不说别的,现如今他们无名无分,一旦被人传出风言风语,等于坐实了白沐莞不知廉耻勾引储君。

叶诗莹低头无奈,笑了一笑:“母亲切莫动怒,陛下欣赏沐莞巾帼不让须眉,不仅破例册封她为朝廷命官还大加赞赏。如今殿下眼中也只有她一人,我本无心于殿下,倘若沐莞能嫁入东宫,我们表姐妹也互有照应。”

这番话是她的真心话。虽然没有哪个女人真正愿意丈夫纳妾,大多无能为力约束。如果不看淡,只能徒增苦恼。何况叶诗莹真心希望白沐莞嫁得如意郎君,若说她认准太子,叶诗莹也不会多言半句。

听女儿这样说,叶夫人只能住口,生怕惹叶诗莹更加难过。原本母女相见时的欢喜各自淡去,叶夫人留在秋水阁用过午膳就打道回府。

第二十八章 解毒不顺

“小姐,小姐,您等等奴婢。”

“小姐当心脚下台阶!”

白沐莞自幼习武,步伐也比寻常少女快许多,此刻她疾步而驰,香云碧珑跟在后面走得气喘吁吁。

一路上容色明艳的少女黛眉深锁,恍若未闻身后两个侍女此起彼伏的声音,直到站在宇文晔的书房门口她才停住脚步。

“奴婢见过表小姐。”

今日书房外立着一个杨柳细腰窈窕美丽的年轻女子,穿身不同于东宫侍女式样的浅蓝色罗裙,面容姣好俏丽,年龄约在十六七岁。

因为是第一回见到,白沐莞少不得问上两句:“你是谁?叫什么?”

“奴婢贱名云熙。”

宇文晔向来不近女色,自成年起身边从来不留贴身侍女,一应都由内侍伺候他起居。如今突然冒出一个貌美的云熙,令白沐莞颇为意外。

恰在这时王权推门出来,瞧见白沐莞像见到救星似的,连忙迎上来:“白小姐您可算来了,殿下正发脾气呢,老奴厚颜劝上两句却被赶了出来。”

宇文晔幼时便由王权伺候,主仆情谊深厚,平常他很少端起主子的架子对待年长的王权,像这般大发脾气将人撵出来更是第一回。

白沐莞心中一紧,急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眨眼功夫已是年底,每年这会儿总是朝野上下最忙碌的时候,宫内宫外无人敢懈怠分神。这几日御医为殿下解毒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把殿下折腾得够呛。殿下向来忧虑深远,如今心急迫切痊愈也在情理中。”王权短短几句话,白沐莞便了悟宇文晔心中所急所思。

这回中毒太不是时候,解毒这几日痛苦不堪又一直不顺利。

她正打算张口宽慰王权几句,却听见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

“来人,扶我下榻!”清晰可辨是宇文晔的声音。

“殿下身中剧毒贵体虚弱,实在不宜下榻乱走动,您这样极其不利于解毒恢复。您最起码还要休养一个多月,还望殿下忍耐。”

“我又不是断了手脚,整日躺在床榻上做什么。滚开!”

“殿下,万万不可,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好好躺在床榻上休养。”

“一群无用的饭桶,滚!”

随之宇文晔愤怒的滚字传出,紧接着以李琛为首的三个御医跌跌撞撞退了出来。

李琛年事已高,这次随他而来的周御医和王御医也年过半百,三人医术皆颇为精湛各有所长。如今三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杵在门口,互相张望对视,接着各自唉声叹气。

这桩差事太难了!

偏偏他们还不能推脱,谁让他们三人的医术最高明。如果储君有个好歹,他们恐怕难以保着乌纱帽光荣致仕。

见状,白沐莞忙走上前几步,毫不避讳地开口相问:“究竟怎么回事?殿下现下如何?”

李琛捋了捋胡子长叹一声,如实相告:“断心草本是奇毒,没有任何方子能一剂药下去立马痊愈,只能每日斟酌循序渐进,争取早日将体内毒素全部清除。可是殿下心气难平,见我等医治几日还没有起色便恼怒不已,我等被责骂无关紧要,但殿下余毒未解实在不宜动怒伤身。”

旁边周御医性子耿直,见白沐莞面含忧虑,未曾多想就直言不讳:“殿下中毒已深损伤经脉,李御医调配的药方不太合殿下体质,汤药难以服下奏效,若再过几日还是如此,我等只能回宫如实禀告陛下。”

闻言,白沐莞瞠目吃惊。她知道宫中御医大多胆小怯事,总爱挑拣好话回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入宫如实回禀帝后的想法。

李琛此时已然含怒瞪了周御医一眼,复又出言安慰道:“白小姐莫惊慌,老朽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信。只要太子殿下肯平心静气配合医治,两月余便能安然无恙。”

“我知道了,几位御医先去梧桐阁歇息。”说着白沐莞瞥了眼站在原地听得目不转睛的云熙,扬声吩咐道,“云熙,你送送御医。”

云熙连忙应下。

见他们走远,白沐莞不着急进书房,而是侧目问王权:“这个云熙什么来头?”

王权未加思付,照实说:“她是皇后娘娘派来侍奉殿下的侍女。据说伺候了皇后娘娘两年,娘娘见她伶俐聪明,擅厨艺又颇有姿色便把她派遣过来。”

白沐莞轻轻一笑,不知为何,对于那个年轻漂亮的侍女,她生不出半分好感。不过既然是仝皇后所赏,想来底细应该干净清白。

见她不语,王权只能硬着头皮说:“白小姐快去劝劝殿下。”

少女稍稍舒展黛眉,含笑颔首:“好。”

如果说前两日宇文晔的精神还算凑合,今日简直是异常不佳。清瘦惨白的俊脸上神色阴沉,饱满白皙的额头冷汗细密,长眉紧皱,眸中火焰直冒仿佛随时会再次喷射火苗。

白沐莞低头轻瞟一眼地上摔碎的琥珀碗,乌黑的药汁洒了一地。屋内苦涩难闻的药味四处弥漫,虽然点了驱除药味的凝神百合香,空气中的味道仍不美妙。

她昨晚陪他至三更天才回青云阁歇息,因太过倦怠今早不免多睡一个时辰,王权便打发人来请她。只因为李琛等御医给他扎针时她不在场,他压抑积攒多日的怒火便趁机喷发。往昔那个冷静沉着,喜怒不行于色的太子殿下,貌似不复存在。

少女杏眸流转光华,带着一丝揶揄:“殿下还在生气?”

“才不是气你。”看见心爱的少女,宇文晔的语气稍微缓和了几分,“一帮没用的御医,朝廷白养他们!”

“晔哥,断心草并非寻常毒药,不可能药到毒除。”白沐莞知道他并非没有耐心的人,而是眼下正逢年节,是一年中朝堂内外最不安分的时候。

现如今东宫太子留府养病,大皇子又被禁足,皇室宗室的年节诸事全由三皇子宇文景负责。最近大小官僚踏破三皇子府拜访送礼,宇文景倒是捡了个大便宜。

宇文晔是被奉承惯的,他不在意宇文景抢点风头,他真正担心的是朝廷暗流涌动,是萧太后等心怀不轨的人有所动向。

“莞莞,我……”他刚想对她解释,不料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俊容泛红,胸口钝痛难忍,面容隐隐有些扭曲。

“先别说话,喝口参茶。”

白沐莞心底一软,连忙走上前扶起他,将茶盏喂到他嘴边,他眼底含笑,不料刚咽下去立马又咳得吐了出来。她赶忙拿出手帕帮他擦拭嘴角,心上人温柔的动作,让他下意识忽略身体的不适。

他唇畔漾起笑容,白沐莞却忧心忡忡:“昨天粒米未进,今日又不肯喝药,亏你还笑得出来,再这样下去该请陛下准备后事了!”

宇文晔脸上笑意越发浓厚,如此娇憨放肆的嗔怪,唯独她敢,偏他就吃这套。

“你放心,我死不掉。”他眼里泛起狡黠之光,薄唇似笑非笑,“还没娶你过门生儿育女,我舍不得死。”

白沐莞娇嗔着瞪他:“殿下还是省省力气,如此羞臊的话不怕被人听见毁我闺誉!”

他厚颜道:“不打紧。”

反正他青睐白沐莞世人皆知,满京城应该没人敢娶白沐莞。

沉默片刻,宇文晔得寸进尺地笑着说:“莞莞,我想抱抱你。”

语气中分明有撒娇的味道。

自从他中毒以后像变了个人,总会冷不丁冒出几句让她难以置信的话。

请问高贵倨傲的太子殿下去哪儿了?

见她愣在原地毫无反应,宇文晔不禁叹了口气,开始上演多愁善感戏码:“我都这样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把毒解干净,说不准哪天就……”

防止他接下来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白沐莞快速伸手捂住他的嘴,同时出言制止:“你慎言!”

见她圆瞪杏眸的可人模样,宇文晔心情大好,一扫先前的不愉。

玩笑归玩笑,白沐莞现在一门心思盼望他快点解毒康复,虽然明知此事急不来。

“殿下午膳想吃什么?”

他兴致恹恹,摇摇头:“什么都不想。”

自毒发后,他听见任何食物都恶心作呕。

宇文程固然心思狠毒胆大包天,但也怪他自己百密一疏。经此一事,宇文晔虽未怪罪大总管王权,但王权很是自责内疚,自己要求罚俸半年。现如今东宫小厨房掌勺的厨子原是皇帝的御厨之一,自然稳妥,再不会横生枝节。

按规矩太子每日所食不仅三遍银针试毒,还有专人提前试菜,食用一个时辰后确定无事才端给他。于情于理应该能避免下毒。可是世间总有些奇毒是银针试不出来的,比如断心草。每日试菜的内侍只是浅尝辄止,自然无碍。

“我知你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御医说汤药苦口伤胃,不吃东西不行。既然你没胃口,那就传白粥。”白沐莞不理会他眼底的抗拒,已然扬声吩咐。

隔了不久,云熙端着一个精巧的玛瑙碗缓步走进来,随同她进来的还有王权。

“启禀殿下,兵部蔡尚书送来五只百年人参,上等燕窝两盒。另外还有一本诗集。”王权没敢直视宇文晔又不敢撒谎,“诗集是蔡二小姐亲笔抄录,说是赠予殿下病中解闷。”

宇文晔冷冷一哼,勃然变色:“蔡尚书可真会教女儿,如此厚颜无耻!”

这些年多得是名门千金派人给他送香囊、玉佩等物以示心意,甚至还有人自荐枕席。他置之不理也不会生气,只命王权将东西丢掉。

如果换成寻常闺秀,这点事情早被王权挡下来,压根不会惊动宇文晔。可是兵部尚书蔡荃大权在握不比寻常官吏,他的二女儿是京城响当当的才女。最关键前不久蔡荃曾向皇帝提过嫁女,皇帝未答应也没拒绝。

此时王权明知是枪口也只能往上撞,低声试探道:“殿下别生气,那东西……”

宇文晔没有开口,目光异常凌冽地瞪了他一眼,胸口跌宕起伏,吓得王权往后退了小半步。一时之间,屋内气氛凝滞气压极低。

还好白沐莞及时解围道:“殿下该用膳了,有什么事王总管容后再说。”

云熙连忙放下手中的玛瑙碗,跟着王权一齐告退。

见他们都出去了,宇文晔连忙开口急切地解释起来:“莞莞别恼,我和那个蔡二小姐素不相识,是她自己一门心思想攀龙附凤。”

他知道世上没有不拈酸吃醋的少女,他的莞莞心悦他,肯定不愿听见看见他同别的女子扯上干系。

他此言一出,白沐莞就笑出了声。敢情他刚才那么生气是担心她会吃醋?她又好笑又好气。

笑他那么在意她的感受,气他如今这副样子还动怒。折腾这么一早他的呼吸急促不匀,苍白的面色更加难看。

“殿下看不顺眼,命人把诗集烧掉完事,何苦那么生气?”说着白沐莞坐到他身边,小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胸口帮他顺气。隔着他身上薄薄的寝衣,她指尖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正不受控制的加速。

“我难受得厉害……”只见他皱紧眉宇,皓白的牙齿咬住好看的薄唇,神情痛苦。

“我马上派人传御医过来。”白沐莞俯身亲他的脸颊和额头,尽力安抚他。

听见御医二字,宇文晔眼里闪过幽怨,摇头道:“我讨厌那些无用的家伙!他们只会让我更加难过!”

“你再忍一忍坚持下去,解毒再痛苦难耐也无非月余而已,待毒素尽除后你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白沐莞语气温柔,此刻嗓音格外温软动听,无形中能安抚住他焦躁不安的内心。

他点点头,声音虚弱可怜,细听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意味:“莞莞莫要离开可好?”

白沐莞再次被震惊,眼前人何时有过这般脆弱的模样?

“你要遵照御医叮嘱,安心解毒不许再动气发怒,我就保证寸步不离你。”

他眸光狡黠,纠正道:“不对,你说错了,应该是莞莞这一生都不许离开我。”

第二十九章 寿宴请帖

施针,宇文晔痛苦难耐,咬紧牙关。

灌药,宇文晔喝完片刻,尽数吐掉。

连一向胸有成竹妙手回春的李琛都开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进宫禀报帝后。此时若是禀报,龙颜大怒意料之中。可是如果瞒下来,万一太子出点差错,他们这些御医万死难辞其咎。

最令三位御医诧异的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居然不肯露面,一直称病,真病假病,无人敢揣测。倒是太子妃的表妹,这位白姑娘守在太子床榻边寸步不离,坦然自若的样子无愧漠北大将军千金。

又一日忙乎到亥时,天色黑尽宇文晔昏昏睡去,三位御医才勉强松了口气回梧桐阁商量明日的用药。

御医和侍女散去,白沐莞独自立于他床榻前,通红的眼圈无精打采。他睡得并不安稳,不时呓语。骨感修长的手随意放在深色貂皮上,有种矛盾的美感。等她欣赏够了,临走前不忘将他的胳膊重新放回被子里。

白沐莞回到青云阁迫不及待沐浴更衣,洗尽一日的疲倦,杏眸隐隐泛红。

香云端来几道夜宵摆在白沐莞面前,见她毫无食欲,不禁下意识劝道:“小姐放心,殿下吉人天相肯定会转危为安的。”

白沐莞点点头,她亦坚信宇文晔会平安。

这时候碧珑进来启道:“小姐,今儿白天魏国公府打发人送帖子来请您去参加魏国公老夫人的六旬寿宴。”

白沐莞接过帖子问:“什么时候?”

碧珑回答:“五天后。”

对于白沐莞来说,香云虽然贴心忠诚,可是她们主仆初来乍到不熟悉京城事务。碧珑原先是宇文晔身边的人,年龄不大,行事却稳重妥帖。东宫上下心照不宣宇文晔和白沐莞的关系非同一般,再加上她本身家世尊贵,自然无人敢怠慢。

换作平时从小贪玩的白沐莞肯定满口答应,可是现如今太子情况危急……所以香云试探性问:“小姐要去吗?”

“去,当然去。”白沐莞弯了弯唇对碧珑说,“魏国公府还请了哪些人?”

碧珑想了想道:“具体奴婢不清楚,不过世家宴席,少不得请些平日交好的人家。小姐的外祖家荣国公府也收到请帖,还有上官丞相家也收了帖子。”

白沐莞眸光一闪,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既然决心要嫁给宇文晔,虽然只能为侧妃,但白沐莞不屑安于闺阁。白家嫡系嫡脉传到她这辈只有她,虽为女子,却有寻常男儿不及的志气和胆识。皇帝多疑,如今仰仗白展毅这位天玺朝的战神,但她父亲总有年老体衰上不了战场的时候,到时候白家会败落无疑。白家现在看似声名显赫,输在只是将门新贵。白家旁系男子要么在军中当个不大不小的将领,要么放外任做个六品官吏。除了他们父女,白家身后再无倚仗。

而她白沐莞只要如愿以偿嫁入东宫,许多事日后都能迎刃而解。她自信宇文晔今时今日对她的情分没有掺假,她是他生命中初次心动,即使将来他另有新欢,他们之间的情分也非旁人可比。

现如今她该韬光养晦,既然被留在京城,为了将来应付各种局面,她任重道远。

拉回她思绪的人是香云:“小姐,这是大将军派人送来的书信。”

白沐莞微微皱眉,接过香云递来的信封。记得前几天她才收过家书,怎么又送来一封?莫非父亲出了什么事情?

快速拆开信封,白展毅龙飞凤舞的字体跃然纸上。

很快白沐莞看得变了神色,香云跟着紧张起来:“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大将军出事了?”

“父亲没事。”白沐莞叹了口气,“是大伯父升迁至户部郎中,择日进京为官。父亲让我看在他的面上,多多照应。”

香云明白自家小姐不愉的原因,连忙问道:“大老爷升迁是喜事,不过岂不是大夫人也要一同前来?”

白沐莞点头,这是自然。

其实对于大伯父一家子,白沐莞没什么印象,上回相见时她还是稚龄孩童。她之所以厌恶大伯母金氏,是因为金氏从前没少欺负为难新嫁进门的李兰。

白沐莞的祖父母过世多年,在白展毅成亲前就相继病逝。自古讲究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白家没有高堂,当年金氏没少摆长嫂的款儿为难弟媳李兰。

这门亲事是李兰苦求来的,纵然婚后被长嫂磋磨,她也断然不肯回荣国公府诉苦。后来还是白展毅看不下去,悄悄求岳父将兄长白展淙调离京城去福州为官。

这些往事李兰自不会同白沐莞讲,还是听白展毅酒后偶然说起。

白沐莞当即怒不可言!

她母亲是何等尊贵,出嫁前是名动京城的闺秀,是荣国公夫妇的掌中宝。只因她深爱白展毅,不愿夫婿左右为难,这才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金氏若非占着长嫂身份,凭她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女儿,连给李兰提鞋都不配!且说白展毅是家中次子,亦是唯一的嫡子,长兄白展淙和三弟白展瑜皆是小妾所出。白家门第不显,白老爷子生前却风流,娶了三四房妻妾,可惜命都不久。

“小姐别生气了,等闲不给大夫人好脸色看,左右也没人敢说小姐。”香云在旁边劝说。

白沐莞官居四品,而金氏身无诰命,待到见面时金氏依礼该向她行礼问安。

白沐莞轻哼一声:“你说得对,母亲当年受的闲气,我找机会加倍奉还。”

“小姐有太子殿下撑腰,别说一个从福州来的大夫人,就是宫里嫔妃娘娘也给几分薄面。”香云替她收好信件,笑嘻嘻地打趣几句。

“香云,你说心悦一个人该不该牵扯世俗利益?”白沐莞脸上忽然没了笑意,单手支着下巴,眸光复杂。

香云被自家小姐突如其来的问话弄红了脸,她也是个没出阁的黄毛丫头,又不是过来人,哪里懂这些。

见小姐非要等答案,香云琢磨半天只能不害臊地说:“小姐,奴婢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全心全意,只是单纯的喜欢他。”

白沐莞扯了扯嘴角,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率性如她,何尝不想要简简单单没有附加条件的喜欢?自从经历上回鹿茸膏的事,她原本纯净如水的心湖,像是被人滴下一滴墨汁。

耳畔回荡起宇文晔说过的“本太子喜欢你,想护你一世周全”,她心里有暖流激荡。来京城她有他相护,虽然她不会将自己和家族的荣辱安危全然寄托希望于宇文晔。最起码如今父亲正当盛年,她不必急于一时,想让白家世代永昌可以徐徐图之。

想至此,白沐莞的心绪稍稍安宁几分。之前百花宴上她也算出了风头,可惜除了和沈芙留下一面之缘,宫中规矩森严当时她也不便结交些京城闺秀。要在陌生的地方独自站稳脚跟,再慢慢收拢人心绝不是易事,不过她很有自信。

少女不由挑了挑黛眉,五日后魏国公夫人的寿宴确实是个机会。

与此同时,皇帝今夜没去后宫中任何一位妃嫔那儿安寝,而是到归岚殿陪伴爱女和慕公主用晚膳。自从辰贵妃薨逝,宇文慕柔性情大变,愈发清冷自傲内敛少言。即便对着他这个父皇,她也甚少真正一展欢颜。

宇文昊天看在眼里痛在心底,对待爱女更加怜爱。作为天子终日忙于政务,需亲自批阅过目的奏折摞起来有半人高,还要顾及中宫皇后和六宫嫔妃,况且他膝下儿女不止宇文慕柔一人……不过饶是如此繁忙,他每月最少还抽空三日单独来归岚殿陪伴爱女,这份父女间的孺慕之情颇为令人艳羡。

此刻晚膳用罢,遣散宫人,殿内只余父女二人闲话。

宇文慕柔微垂着眼帘,秀美无双的脸孔浮现出难得可见的红晕,略带着撒娇的语气说:“父皇,您就依了女儿这回,女儿就出宫半日,保证不会惹出乱子。”

对面宇文昊天故意板着脸孔,心情很是复杂,说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爱女露出这般属于少女的鲜活神采。宫内宫外谁家的事情瞒得住手眼通天的皇帝,自从魏国公府放出办寿宴的风声,宇文慕柔就坐不住了。

硬绷着半晌脸的宇文昊天终于绷不住了,眸光难掩慈爱地注视面容有五分像辰贵妃年轻时的宇文慕柔,悠然道:“你是朕的掌上明珠,朕不怕你惹事,只怕没人敢招惹你。”

笑话,他坐龙椅,他的女儿看谁不顺眼一句话就解决问题,即使闹腾出动静他也能一力压下。这就是权势的诱惑力之一!

“父皇,女儿保证早去早回,您就别不放心了。”此时宇文慕柔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清冷桀骜,相反闪过娇羞,“女儿真的很想见沈钰一面,女儿这点小心愿,父皇那么疼爱女儿肯定会答应的。”

没想到宇文昊天不但不为所动,反而喟叹一声,语重心长地教导起来:“慕柔,你已经及笄,贵为待嫁的公主怎能私去臣子府邸?你此番如果前去魏国公府贺寿,势必惹来闲言碎语,到时候你母后知道心中也会不喜。沈钰虽然才貌双全,可惜他屡屡表示无心仕途,还是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朕怎么舍得让你嫁给福薄短寿之人?朕有心再留你两年,到时候京城的青年才俊任凭你自己挑选驸马。”

宇文慕柔闻言不语,沉默起来。

几年前,魏国公府嫡长孙沈钰也是上书房皇子们的伴读,他极其聪慧过目不忘,才学胜过诸位皇子,令皇帝和叶太傅另眼青睐。可惜他只在上书房当了一年伴读便突发重病,九死一生虽保住性命,身体却大不如常人康健。魏国公疼惜嫡长孙体弱多病,再加上沈钰本人无心权势,自请离开上书房回府静养。这几年他少年才子之名冠誉京城,但是存心避开春闱恩科,显然胸无大志只想闲散在家。每每提及此,叶太傅总是摇头感叹,惋惜不已。

偏偏沈钰在宫中当伴读那一年,被当时年纪尚小方慕少艾的宇文慕柔一眼相中。这几年她日渐长大,越发仰慕他的才华,常命心腹出宫搜罗沈钰的诗词歌赋,见字如面一往情深。只是这件事仅有皇帝和已故的辰贵妃知晓,周遭旁人皆被蒙在鼓中。

“驸马本不宜过多干政,魏国公府门第清贵,沈钰又是才华出众的嫡长孙,女儿觉得他堪当驸马绰绰有余。至于身体,我朝文臣武将比比皆是,压根不需要驸马操劳,再说宫内不缺厉害的御医。”她边诉说着,边留心观察皇帝的神色,见他毫无松动,宇文慕柔的眼底不禁溢满泪珠,生得姣好的面庞饱含惆怅。

她平常极少落泪,一旦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宇文昊天登基二十几载,早已冷面冷心威严果决,此时却狠不下心肠,隐约动摇起来。

突然,看准时机的宇文慕柔起身跪在地上,泪眼汪汪地呢喃细语道:“爹,倘若娘亲在世,她肯定会劝您应允女儿所求。”

不是皇家儿女该敬称的父皇,而是一声亲密无间的爹。她这声爹确实具备能令冰雪消融的魔力。

瞬间的错觉麻痹住他们父女,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她也不是天玺朝最尊贵的公主,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父女。

宇文昊天的眼眶骤然也红了,伸手抚摸着爱女柔软的发丝,不无感慨地说:“自从你母亲去世以后,你许久没有这样唤过为父。”

儿时的宇文慕柔常笑眯眯地唤他“爹爹”,只有她一人敢如此称呼他,恰恰叫到了他心坎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宇文昊天很喜欢她当年稚气未脱地叫爹爹,而非疏离淡漠千篇一律的父皇。生在皇家什么都不缺,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唯独亲情血缘太过稀薄,远不及寻常百姓家父慈子孝。

“爹爹……”

宇文慕柔情不自禁地跪在他身前,将头靠在他的膝盖上。

“傻孩子,以后得空为父就常来陪你。”宇文昊天强忍住落泪的冲动,内心的防线被击碎,顿了顿又道,“罢了,只要你欢喜,朕便瞒着皇后成全你这回。不过招沈钰为驸马的事暂且不许提,寿宴那日你也不能在人前露脸,私底下相见别失了分寸。”

这便是允了她。

宇文慕柔暗自雀跃欣喜,面上却端端正正磕头道:“女儿多谢父皇成全!”

敢情他刚点头答应,她又改口叫回父皇了。连做戏敷衍都不愿意多演片刻……

宇文昊天嘴角抽了抽,哭笑不得:“朕拗不过你,到时候朕只能多派些侍卫暗中随行保护。”

“女儿但凭父皇做主安排。”宇文慕柔连忙乖顺地点头应下。

第三十章 登门贺寿

五日后,白沐莞盛装打扮,在香云和碧珑的陪伴下乘马车来到魏国公府。魏国公府和东宫相隔不远不近,坐马车总得耗费半个时辰。

来京城以前,白沐莞最爱策马扬鞭,她擅长御马骑术高超。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需要尽快融入京城闺秀的圈子,一举一动也必须遵照未出阁闺秀的礼仪,不得太过肆意随性。

深秋过去此时临近冬日,魏国公府花园里大多数花草已然凋谢,景致自然不及春夏时节。府内丫鬟领着白沐莞穿过花园,来到今日寿宴待客的花厅,还没进门耳畔已然传来一阵阵女子们的娇笑声。

沈芙似是刻意在花厅门口等候白沐莞,激动得迎上前笑语宴宴:“白姐姐总算来了。”

白沐莞任由沈芙拉住自己的手,含笑应道:“沈妹妹,东宫离魏国公府算不上远,但马车慢悠悠总归要耗费些时间。”

两人虽然只在百花宴上有一面之缘,不过彼此看对方格外顺眼,互相留下好感也是缘分。

魏国公府今日熙熙攘攘,客似云来。虽然不及百花宴人多热闹,没有宫里规矩的拘谨,众人倒是能放得开手脚嬉笑攀谈。

穿戴精致的魏国公老夫人精神矍铄地坐在花厅中央,身旁围绕一众女眷。女眷们或是奉承恭维,或是言语玩笑,倒也一片喜气洋洋。

不待白沐莞仔细环顾众人,沈芙已经把她牵到了魏国公老夫人面前,笑嘻嘻地说:“祖母,您看这就是我常常说起的白姐姐。”

白沐莞上前一步福身行礼,落落大方:“晚辈白沐莞拜见魏国公老夫人,愿老夫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魏国公老夫人见白沐莞既无忸怩怯意,模样更是无可挑剔,不禁生出好感夸赞道:“往日觉得芙儿生得好皮相,今儿老身才见识什么是千里挑一的漂亮孩子。荣国公府的两个外孙女兰心蕙质,当真一个比一个出挑。”

坐在旁边的荣国公老夫人蒋氏闻言笑了起来,心中欢喜:“我的两个外孙女无论模样还是性情,都比嫡亲孙女强上许多!你今日若是相中沐莞,不妨把沐莞留在府中当孙媳妇。”

这话让魏国公老夫人听得喜笑颜开:“你小姑爷若是肯点头,我不妨进宫倚老卖老,厚颜求一回陛下赐婚。”

众人明知道是两位身份尊贵的老夫人互相打趣玩笑,依旧看得眼热。连站在蒋氏身后的儿媳赵氏和荣国公府四位小姐都听得羡慕。如今大皇子被罚禁足,宫里霖贵妃被赐死,原本准备嫁入大皇子府的两位荣国公府小姐暂且没了下文。

白沐莞低头娇羞含笑,今日穿身绯色长裙,越发衬得她肤白貌美,明艳不可方物。在满堂少女中鹤立鸡群,犹如一颗闪耀的明珠。

满堂女眷时不时打量过来,有的暗自惊艳,有的窃窃私语探听白沐莞。这样的场合,除了给魏国公老夫人贺寿以外,各家女眷纷纷带着适龄少女前来露脸,自然少不得变相相亲。儿女亲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少不得相看几回,有了合意人选先打探清楚再登门提亲。

“早闻贵府沈三小姐生得楚楚动人,今日见了着实水灵。我家那小子今年十八,虽谈不上出众儿郎,到底也是宫里皇子的伴读,拙夫命我今日厚颜来探探老夫人和夫人的口风。”说话之人是礼部孙尚书的夫人吴氏,开门见山不绕弯子,倒是个直性子。

魏国公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戴氏下意识看了眼婆母的神情,而后温婉一笑:“孙夫人抬举小女了,令郎是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这本是门好亲事。可惜小女尚且年幼,我和婆母都有心再留她两三年,总不能因此耽误令郎成家立业。”

如此委婉客气的拒绝,倒也不算打了笑脸人。

吴氏虽然有点失望,但不恼反笑:“贵府思虑周全,拙夫要怨也只能怨我家小子没福气。”

周遭旁观的女眷纷纷惋惜,孙尚书官居正二品,为人方正,孙湛是家中嫡子少年出众。何况孙湛容貌俊朗,文武双全,将来前途无量。再看魏国公府三小姐沈芙娇小玲珑,眉眼间的风情万种已然显山露水,再长两年必是一位大美人。外人眼中如此般配登对的姻缘,被魏国公府委婉回绝,只能说明他们对沈芙寄予厚望。

白沐莞下意识看向气定神闲的魏国公老夫人,沈芙是她和魏国公沈莫河最疼爱的嫡孙女,从小悉心教养,怕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

一个婉转悦耳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沐莞,想不到你在这儿,让我好找。”

白沐莞侧目看去,只见一袭紫色罗裙的威远侯千金姚希琳正朝自己迎面走来。

“希琳。”白沐莞淡笑应声。

自从上次在萧太后的宁安堂遇见姚希琳,便让她心存芥蒂。威远侯在朝中左右逢源,皇帝太后两边都忙着讨好,可见足够圆滑。威远侯夫妇尽心教养的女儿自然也是长袖善舞,玲珑剔透。

重逢后白沐莞刻意的疏远,哪里逃得过姚希琳的妙目。紫衣少女一双盼顾神往的眼眸微闪,语气夹杂一丝委屈:“沐莞,你如今对我这般生疏,可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悦?你我幼时姐妹相称关系极好,父辈也交往莫逆,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言,切莫伤了彼此感情。”

自白沐莞回京,今日原是她们第二回相见,姚希琳纵然想开罪她也没机会。眼下言之凿凿,是逼着要个解释吗?

“你并没做错事情,我哪有什么不悦。只不过我离京多年,如今一下子回来不太适应,没有存心要生疏你的意思。”白沐莞含笑应付她,同时注意到姚希琳身后的两个少女,想来应该是威远侯府的庶女。论起容貌或气质,后面两个少女远不及姚希琳从容优雅,将她们带在身后自然是当陪衬。

似是察觉白沐莞的目光,姚希琳下意识勾唇,转身将身后的两个少女推上前,介绍道:“沐莞,个子高的是我家二妹薇央,个子略矮的是我母亲娘家的侄女方悦。”

其实两个少女身高相差不大,蓝衣的是姚薇央,粉衣的是方悦。两人容貌也都不错,尤其是姚薇央生得清秀可人,只不过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显然没见过大场面。她们站在宛如玫瑰花般瑰丽的姚希琳身旁,稍显黯然失色。

两个少女一一给白沐莞见礼,谁叫她空挂了四品将军的头衔。

这时候,莲步走来另一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姑娘,举止娴静文雅,口中巧笑嫣然:“原来姚姐姐躲在这儿呢,想必旁边这位就是名扬四海的白将军吧?”

姚希琳唯恐白沐莞不认识,继续熟络地介绍起来:“这位是林妹妹,比你小一岁,她父亲是当今国子监祭酒大人。”

白沐莞微笑唤了声:“林妹妹。”

“那日百花宴上我坐得远,不好跑来搭讪,白姐姐一招摔倒上官汐月的模样着实英姿飒爽。”林雨儿不觉改了口,一声白姐姐叫得委实亲切。

“我性子野出手重,让妹妹见笑了。”白沐莞笑着回了一句。

这林雨儿本是叶诗莹的闺阁好友,奈何如今叶诗莹贵为储妃不宜轻易屈尊露面,倒不方便来往了。今日看见叶诗莹的表妹,尽管她们表姐妹俩看起来完全不相似,林雨儿也打心眼里高兴。

只不过提起那个娇纵任性的上官汐月,白沐莞轻轻皱了皱眉,好在今日没看见她人。纵然她不畏惧上官汐月,也懒得与之多费唇舌。

姚希琳张口笑道:“这屋子里人多待久了有些气闷,不如请沈妹妹带我们去园子里逛逛?”

几个少女这才发现沈芙不知不觉已经跑到白沐莞身边,作为主人沈芙满口应承:“我正有此意,却被姚姐姐抢先张了嘴。”

姚希琳连忙掩嘴娇笑道:“好好好,怪我张口抢了沈妹妹的话茬。”

沈芙少不得摆摆手,故意玩笑几句:“今日你们是客人,来魏国公府做客不用太讲究拘束,当成自己屋里就最好。至于姚姐姐,我暂且大人不记小人过。”说完,还不忘记扮鬼脸。

“你今年多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姚希琳眼珠转动,话锋一转继续打趣,“刚才我好像听见孙夫人在和你母亲商量你的亲事呢,算算年纪过几年你也该出阁了。我不信将来嫁到夫家,你还这般任性。”

沈芙顿时羞红了脸,急得直跺脚,伸手就要捏姚希琳的嘴巴。

“姚姐姐这话未免说得忒早,沈妹妹家里还有位长姐云英未嫁,暂时轮不到沈妹妹出阁。”林雨儿好心帮腔,只可惜说完才深觉后悔。

魏国公府长孙女沈玥早是京城出名的老闺女,像今日这种寿宴,她都只能躲在闺阁避嫌。怕的就是有人见到她出言讥讽嘲弄,反而坏了老夫人六旬大寿的好日子。

提起自己的嫡亲长姐,沈芙眸中划过一丝黯淡,毫不避讳地感叹:“祖母常说姐姐是痴情种,早知如此几年前就该把她锁在闺房,假如没有和太子殿下的一面之缘,也许姐姐早就安然嫁人生子。”

沈玥一厢情愿爱上的人是当朝太子殿下,若非如此,只怕魏国公府早就登门逼婚了。

白沐莞心里五味杂陈,宇文晔也太蓝颜祸水了……

第三十一章 白衣少年

沈芙领着姚希琳等人去魏国公府花园的凉亭小坐,白沐莞有心独自溜达,寻了借口带着侍女离开。

白沐莞走在前面,香云和碧珑紧跟在后头。碧珑安静不语,一向性子活泼的香云小声嘀咕起来:“小姐,您和姚小姐说话不冷不热,奴婢觉得奇怪,你们曾经可是最要好的。”

白沐莞不禁瞠目,眉心一动,果真如此明显吗?连香云都察觉到她的冷淡疏离。也罢,既然往后想和威远侯府划清界限,倒不如来得干脆利落点。

威远侯府想要在萧太后和天子中间左右逢源,虽说圆滑讨巧,一着不慎却会两边不是人。白家是忠义纯臣,绝不能再同危险的威远侯府掺和。她早前也写了书信派人送去漠北,路途遥远,等再过几日才能送达白展毅手中。他们父女一条心,白沐莞相信父亲的做法会和她一致。

见自家小姐表情奇怪,香云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奴婢知错,不该妄自揣测小姐的心意。”

白沐莞立马笑了笑:“无妨。”

是啊,比起自小被悉心调教过八面玲珑的姚希琳,她白沐莞无拘无束惯了,若两相较量心智谋算她未必能占上风。

主仆三人本是初次来魏国公府赴宴,虽说这里比起东宫的后花园不及二分之一,但总归不熟路。绕来绕去,离招待客人的花厅渐行渐远,耳畔隐约传来一阵婉转独特的箫声。

箫声吹得着实悠扬悦耳,令不懂音律的白沐莞听得心潮澎湃。被撩拨心弦的少女来了兴致决定闻声寻去,突发奇想会一会吹箫人。

碧珑看出白沐莞的心思,碍于礼数好心劝道:“小姐,这样怕是不太好,毕竟您是魏国公府的客人。”

白沐莞淡淡一笑:“无妨。魏国公府门第清贵,不会养歌姬寻欢作乐,想来是哪位小姐在吹箫。”

穿过鹅卵石小路,白沐莞若有所思地看着碧珑香云,不留痕迹地蹙眉,然后吩咐道:“你们留在这儿等我。若是觉得无趣,不妨你们也四处逛逛园子。”

京城闺秀但凡去哪儿身后总喜欢带上几个丫鬟,这一点白沐莞不敢苟同。许多时候她更喜欢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人碍手碍脚,能省去不少麻烦。

香云应了一声,她熟知白沐莞的性格脾气,自是不以为然。碧珑则忍不住皱紧眉头,刚打算劝上几句,抬头才发现白沐莞早已经走得没踪影。

凭借绝佳的耳力,白沐莞趁箫声未停之前寻到了吹箫人。

当吹箫人近在咫尺,如仙而立时,她才知道对方竟然是位恍如仙人的绝美少年。

白沐莞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因为忐忑紧张,亦或是被他惊艳?

这才是世间罕见的美男子。

乌发如云,白衣如烟,绝致漂亮的容颜衬着不染灰尘的白袍。他的皮肤因为过分白皙而显得透明,狭长的眸子清澈见底。骨感清瘦的手指随着箫声起伏而不停按动。

他吹的箫声淡然超脱,仿佛厌倦尘世凡俗种种,似是空恨不能与世隔绝的悠远绵长。

曲终,白衣少年抬眸注意到不远处的少女,眸中闪过一丝惊艳,温和地开口:“敢问姑娘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我……”神情恍惚的白沐莞被他的声音勾回思绪,神色略显窘迫,“不知公子在此吹箫,无意叨扰,抱歉扰了公子的雅兴。”

狡猾!

她分明是故意寻觅而来。

少年看破不说破,眉眼愈发温润如玉,毫不介怀地笑道:“来者是客,哪里存在叨扰,姑娘不必多虑。”

听见他这么说,白沐莞定了定心神,莞尔一笑:“我叫白沐莞,家父白展毅。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沈钰。”

方才惊鸿一瞥他就觉得眼前少女非同寻常,她自报家门倒是不令他吃惊。这般直爽坦荡的性子,黛眉杏眼间掩不住的英姿妩媚,确实与众不同。

“原来是沈公子。”白沐莞笑容真诚,“早闻公子才华相貌皆是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真没失望。你的箫声吹得极好听,我虽不通音律也觉得悦耳。”

原来他就是魏国公府嫡长孙沈钰。

白沐莞暗自思量,眼前少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只消看一眼便知道是世间少有的少年郎。难怪之前外祖母动过撮合他们的心思。其实何止是荣国公老夫人动过心思,连宫里的仝皇后也有意让他们结亲。若非她已然倾心宇文晔,今日见过应该不会拒绝这门亲事。

这样美好的少年郎,即便他们无缘做夫妻,也可以闲话几句聊些无关风月的词句。殊不知,许多年后她回忆起今天时,后悔不已……

“我吹得这曲是《凤凰于飞》,姑娘谬赞。”沈钰浅声叹气,苍白的唇角勾了勾,面上流露她可见的自嘲,“在下一介闲散之人,终日在府中吟诗作画消磨时光,此生无心功名,倒是枉费祖父悉心教诲多年。”

闻言,白沐莞淡淡一笑:“沈公子志不在此,倒也无需勉强自己踏入官场。”

如此听来他们不是一路人。白沐莞垂下眼帘不再看他的脸孔,怪她刚才太不冷静,被他的模样气质震惊后头脑不清。她常常感慨自己是女儿身,胸怀大志也唯恐报国无门,连随父亲出征战场也要引来世人的讥讽不屑。眼前少年一身才气却无心仕途,着实令她惋惜。

当然表面上她没再表现出情绪:“今日贵府老夫人过寿,我本是前来赴宴的,到园子闲逛也有些时候,先行一步。”

沈钰点点头,笑容万分和煦,如沐春风:“白姑娘无需拘束,在魏国公府做客就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

白沐莞礼貌性地答应,转身离开。

望着渐渐消失的倩影,沈钰忍不住扬眉淡笑。不知为何她的眉眼笑容,皆能触动他心弦?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握紧手上的紫玉箫。

突然,一道清冷却掩不住惊喜的嗓音传入他耳中:“沈钰,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未及多思,望了眼面前穿着青色锦裙的人,连忙拱手作揖:“在下沈钰见过和慕公主。”

“免礼。”宇文慕柔扬起嘴角,连眸中都盈满笑意,“我央求父皇今日出宫来见你一面,你别声张,不用扰了客人。”

今日出宫宇文慕柔打扮得相对低调又不失夺目风华,褪下繁杂饰样的公主华服只穿寻常罗裙,青色云锦上用银线绣着花鸟图案。一头柔顺乌黑的发用赤金八宝簪轻轻绾起,景泰蓝耳坠和红宝石项圈彰显她的高贵。

眸光淡淡扫去,沈钰并没太欣喜,只唇角轻轻扬了扬。比起方才的绯衣少女,宇文慕柔显得骄矜了些,但她们容貌不相上下。说来他自身容貌极好,所以不太在乎女子的容貌。

宇文慕柔以为他是碍于礼数,再者男女有别。他们一个是皇家公主,一个是名门贵公子,皆是知礼数懂规矩的人,不敢轻易逾矩。

没想到他再次作揖,神色颇为疏离:“有劳公主殿下记挂,沈某不胜感激。”

宇文慕柔微微皱眉,半开玩笑地说:“如果你碍于我公主的身份处处拘礼,我明儿就告诉父皇,这个公主我不当也罢。”

“这等玩笑,公主还是不要乱说为妙。”

虽然他和宇文慕柔只有几面之缘,不过聪明如他,怎会看不穿她的心思?她倾慕于他未曾过多掩饰,只是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再者沈钰心知肚明,天子并不属意他为驸马。别人也许不知情,但洞悉一切的皇帝不可能不晓得宇文慕柔的心事,俩人眼下皆到适婚之龄,宫中没传出半点风声,只能说明天子没有让他尚主的想法。清高淡泊如沈钰,断然不会生出攀龙附凤的想法。

“你会吹箫?”宇文慕柔眼珠一转,眸光停留在他手中握着的紫玉箫上。

沈钰自谦道:“略通一二。”

“本公主也喜欢吹箫!如果你不见怪,不妨拿给我一试?”宇文慕柔扬起声线,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好看的白衣少年。

“公主如果不嫌弃就请自便吧。”他话音刚落,她已经一把夺过玉箫,迫不及待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此时此刻的宇文慕柔毫无平日的桀骜清冷,只剩下满腔欣喜和柔肠百转。

沈钰看在眼中,眸光一闪,隐隐有些无奈。

世人皆知天子最疼爱和慕公主,倘若将来缠不过她一朝赐婚……那么恐怕他此生将注定留在京城,和自己渴望的人生渐行渐远。

独自摆弄了一会儿玉箫,宇文慕柔见他兴致淡淡,不禁也没了刚才的兴趣,讪笑着把玉箫还给他。

到此,两人相视无话。

“本公主来了这么久,你难道不打算邀请我至书房小坐片刻?”尽管眼前少年是她的心上人,此刻宇文慕柔依然暗暗懊恼。她自问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更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平常她连仝皇后都不放在眼底,今日她屈尊绛贵来魏国公府总不能受他怠慢太久。

“公主金枝玉叶,怪我招待不周有所疏忽。公主这边请。”说着,少年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宇文慕柔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心花怒放不在话下。

第三十二章 仗势欺人

今日魏国公府女眷如云,远远便能听见待客花厅传来的喧闹声,白沐莞独自一人悠然信步闲逛花园,在池塘边顿住脚步。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一个少女尖声叫嚣,口吻颇为盛气凌人:“你是哪家的丫头走路不长眼睛,居然敢踩本小姐的靴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这声音听起来略有几分熟悉。

白沐莞出于好奇正打算上前一探究竟,余光就瞥见沈芙带着姚希琳等几位闺秀稍慢她几步也打算前去。

待走近瞧时,只见年纪不大的粉衣少女双手叉腰满脸娇怒:“说话呀,你是哑巴吗?”

定睛一看,发怒之人正是上官汐月。她身穿粉色软甲,头发束成圆溜溜的髻,脚上穿着及膝的鹿皮软靴,一双修长的美腿笔直有力。这身不同于京城闺秀娴静温婉的打扮,彰显她与众不同,她就喜欢这种别具一格。

至于被她骂得不敢吭声的年轻女子则是白沐莞今天刚见过的威远侯府庶女姚薇央。

姚薇央此时孤身一人,低垂着脑袋不敢吭声,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纤弱的身形微微颤抖惹人怜惜。

上官汐月见无论如何她都不肯开口,愈发恼怒起来。蛇鞭轻敲掌心,接着居然转身对自己丫鬟下令:“翠儿,狠狠掌嘴!”

有其主必有其仆,显然上官汐月的丫鬟翠儿也很是跋扈,领了命便冲着姚薇央猛地扇去一个耳光,红通通的五指印顿时出现在姚薇央白皙的脸颊上,疼痛加羞愤惹得她泪水如断线珠子般争先恐后落下。

翠儿高扬着头,一脸不屑地道:“赶快给我家小姐下跪认错,否则今天有你好看!我家小姐身份尊贵,乃是当朝丞相爱女。”

姚薇央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张口:“我不小心踩了你的软靴,是我的错。赶明儿我赔你一双新的,你们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上官汐月冷笑起来,立马出言讥讽道:“你一个小小庶女,这种场合居然还敢跑出来丢人现眼!今日你惹怒本小姐,本小姐出手教训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你竟然还敢口出狂言,你知道我这双鹿皮靴子值多少银子吗?把你卖去勾栏瓦舍也赔不起!”

这番难以入耳的话竟然会从上官汐月这样的名门千金口中讲出,着实不可思议。她未免也太飞扬跋扈。

“上官小姐今日这阵仗让沐莞长见识了。”悦耳动听的女声乍然响起,紧接着白沐莞赫然出现在上官汐月面前。

眼前明艳又不失英气的脸,令上官汐月心头不是滋味。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有点羡慕白沐莞,她必须靠软甲戎装来衬托自己的英姿飒爽,而白沐莞不用。即便是一袭飘逸的绯裙,照旧掩不住白沐莞眉眼的英气。

“我这会儿忙着收拾那个下贱坯子,暂且没功夫搭理你,识相的话赶紧滚开。”上官汐月充满敌意地瞪了白沐莞几眼,希望以此震慑住对方。

“从前听闻上官丞相极重视家规礼仪,胸襟海纳百川,如今见过你几回深感传言有误。”说着,白沐莞唇角似笑非笑,一双惊艳闪亮的水杏眼饱含讽刺,“姚姑娘不过是无心踩了你一脚,无心之失,你居然敢纵仆打人。”

“我打人如何?白沐莞,我告诉你,在京城没有我上官汐月不敢的事情!”此言一出,上官汐月隐隐有些后悔自己言语放肆,毕竟周遭人那么多,母亲嘱托过她不能在外惹事。不过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气势上不能被人小觑。

白沐莞走到姚薇央前面,将泪流满面的单薄少女挡在身后,然后扬眉冷声道:“你脚上的鹿皮软靴确是上品,但也不至于绝无仅有,我替姚姑娘赔给你。至于你的丫鬟方才当众打人着实没规矩,这一巴掌必须打回来。”

翠儿终究只是个丫鬟,狗仗人势也就一时半刻。如今见白沐莞气势逼人眸光如刀,下意识后退几步,企图得到上官汐月的庇护。

上官汐月扬起圆润的下巴,鼻孔朝天,嗓音又提高几分:“白沐莞,你今天唱的这出戏可是英雄救美啊!我劝你识时务一点,赶紧滚到旁边,我上官汐月的丫鬟轮不到你教训!”

直到刚才白沐莞说到“当众”二字时,上官汐月才环顾四周,恍然发现围观者颇多,尤其威远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姚希琳也在场。上官汐月素来娇生惯养自视甚高,她当然不会把其余闺秀放在眼中,但是白沐莞刚才的话太打她脸面,这口恶气她必须出。

白沐莞杏眸一横,颇为咄咄逼人:“上官汐月,你仗势欺人也要适可而止!今日大家都是来魏国公府做客,纵然你不给姚姑娘面子,也该给主家魏国公府颜面。否则你纵仆打人的事情一旦传开,只怕你父亲上官丞相会被御史弹劾教女无方,声名受损难以在朝中立足。”

听见她又提到父亲,上官汐月心里生出一丝畏惧。虽然上官丞相老来得女,非常娇惯她,可是上回百花宴她闹着和白沐莞比试又输了的事情已经惹得父亲不愉,罚她在祠堂抄写女则。

“你住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侮辱我父亲!”恼羞成怒下,上官汐月竟然准备扬手打白沐莞,正当围观者看得深吸一口气时,上官汐月抬起的胳膊已经被白沐莞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自知今日颜面扫地,上官汐月气得连连跺脚:“你放开我,快点放手!”

“你指使丫鬟掌嘴侯府闺秀,居然还敢跟我动手。”白沐莞面上含着薄怒,心底早已冷笑千百遍。看来之前百花宴上没把她摔疼,还不长记性。

眼看就快要打起来,沈芙必须上前劝解:“白姐姐别生气,想来上官小姐只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姐姐行侠仗义这份胆识让我等惭愧。”

于心而言,沈芙心里也很讨厌上官汐月。这些年她仗势欺人,连沈芙等名门嫡女她也没正眼瞧过,更何况姚薇央?因为和姚薇央本不熟悉,沈芙懒得多管闲事,没料到居然越闹越凶,今日魏国公府贵客如云可不能弄出乱子。故而直到此时,作为主人的沈芙才硬着头皮上前。

白沐莞已然放开上官汐月,略微整理袖口,漫不经心地说:“也罢,打人的丫鬟过来给姚姑娘道个歉。”

翠儿低头看向自家主子的神情,却被上官汐月骂了一句:“没出息的小蹄子道什么歉!”

见状,气氛立马又僵持起来,白沐莞冷眼旁观,上官汐月高傲跋扈到不肯让丫鬟低头。最尴尬的自然是主人沈芙,压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办。

终于,收到姚希琳递来眼色的姚薇央身子一抖,慌忙擦干眼泪,对着白沐莞说:“今日多谢白小姐仗义执言,薇央心里感激不尽。只是……薇央不敢强求上官小姐的丫鬟道歉,这事还是算了。”

刚才姚希琳递眼色时,被白沐莞尽收眼底。她对这个儿时玩伴,昔日小姐妹愈发觉得心寒。

一个姓氏同父异母的亲姐妹,纵然私下再有不对眼的地方,今日一同出府做客哪能眼睁睁见自己妹妹受委屈,连半句话也不肯维护。凭借姚希琳的伶牙俐齿,只消三言两语就能轻松灭掉上官汐月的气焰,可惜她不愿意为了庶妹开罪上官家。

站在一旁的林雨儿实在看不下去,也插话管回闲事:“白姐姐,既然姚姑娘都说算了,那么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事到如今白沐莞又不傻,自然不会恶人做到底。其实于心说她瞧不起姚薇央这等懦弱无能的人,旁人好心帮她,她却自甘忍气吞声。若非看不惯上官汐月仗势欺人嚣张跋扈的做派,她也不会主动跳出来当恶人。

收起唇畔的冷意,绯衣少女淡淡道:“也罢,既然沈妹妹和林妹妹都好心劝话,我如果继续揪着不放就讨人嫌了。”

姚薇央深深注视着白沐莞,心里很有歉意。

正当众人一齐松口气时,不远处传来阵阵掌声,抬眼望去走来几位美少年。

为首之人年约十五岁,银袍玉冠,面容极为英俊。

方才还怒气冲冲蛮横无理的上官汐月瞬间变得乖巧,笑眯眯喊道:“表哥!”

白沐莞看怔住,身侧沈芙好心解释道:“为首的是六皇子,上官汐月的母亲出自萧家,与六皇子的生母萧嫔是堂姐妹。”

原来如此,难怪上官汐月称呼六皇子为表哥。不过瞧着她这副欢喜娇羞的模样,恐怕心里爱慕六皇子也未可知。白沐莞又忽然想到上回太后召见时,宁安堂里坐着上官汐月,说不准萧太后也有意亲上加亲让六皇子娶上官汐月为妻。只不过俩人年纪都还小,谈婚论嫁起码要再等两年。

比起上官汐月呼之欲出的热情,六皇子宇文晋倒是少年老成,不过淡然一笑:“上官表妹原来在这儿,方才让你哥哥好找。诸位小姐也不必多礼,本王今日只是来魏国公府祝寿而已。”

“汐月,你刚刚是不是又惹祸了?”开口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量中等,月牙白锦袍裹身,腰间系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羊脂玉佩。长浓的眉毛,清亮的眼睛,鼻梁高直,论容貌并不逊色于六皇子。

上官汐月闻言小嘴一嘟,红着脸扯谎:“我没有,大哥别总是冤枉我!”

“你是什么脾性,我最了解,谁告你状都不会冤枉。”穿月牙白锦袍的少年无奈地蹙眉,身为上官家嫡长子上官益,他摊上这么个妹妹也没话说。

话音刚落,上官益又冲着白沐莞作揖行礼,满含歉意:“这位姑娘,家妹年幼无知,倘若言语冒犯之处,还望您多多见谅。”

斯文儒雅,彬彬有礼。这才像是上官丞相教养的孩子!

白沐莞怒气消散,无心再据理力争,只淡笑道:“无妨,女孩子间常有口角,上官公子不必自责。”

然而眼看着这幕的上官汐月心里并不爽快,相反她有点怀疑白沐莞突然泄气,是否因为爱恋上她大哥的俊美容貌?不不不,她上官汐月绝对不允许讨厌的白沐莞当大嫂……

这时候,作为主家公子的沈钰含着温和笑容张口:“时辰不早,约莫寿宴也快开始了,诸位请随我去花厅饮宴。”

众人知道眼下无戏可看,纷纷跟随沈钰朝花厅走去不在话下。

第三十三章 棠梨甜粥

日落时分,前去魏国公府赴宴的白沐莞总算回到东宫。今日除了上官汐月和姚薇央的小插曲以外还算完美,毕竟像沈芙、林雨儿等人都是各方面不错的贵女。

“小姐,您今儿累了一天,早点回青云阁歇息吧。”碧珑见白沐莞打算往书房方向走去,忍不住关心劝阻。

少女回以一笑:“我不累,今日还没探望殿下,有点不放心。”

碧珑和香云对视一眼,继而同时偷笑起来。

虽然服侍白沐莞时间不长,但是碧珑打心眼里很喜欢这个爽快明朗的新主子。不说别的,单说太子解毒这段时日,白沐莞陪在他身边日初至日落归,几乎寸步不离。太子也青睐她,她轻描淡写劝说两句比任何人谏言都管用。底下人怎么看都觉得白沐莞行事作风更像东宫的女主人,远胜过事不关己又备受冷落的太子妃。

待主仆三人走到书房门口,香云和碧珑很识趣地留在外面看门,白沐莞独自推门而入。

最近几日宇文晔已经渐渐习惯痛苦的解毒生活,虽说不是生病,整个人也被折磨得像大病一场。

“殿下,奴婢再喂您一口。”

娇柔的嗓音,令人骨头酥软。

白沐莞走进内室,映入眼帘就是跪在床榻边粉面桃腮的云熙,正一勺接一勺地喂宇文晔喝粥,不忘用手帕随时帮他擦拭嘴角。

见她走来,宇文晔倒是一如既往地扬眉展露笑容:“莞莞,你回来了。”

此刻白沐莞心里莫名感觉难受不悦,总之她不太喜欢一个美貌的妙龄侍女如此殷勤地侍奉他。自打宇文晔中毒以来,但凡喂药喂汤之类,皆是她亲力亲为,不假旁人之手。

转念又想到仝皇后特意派遣这样一位容貌出众的侍女入东宫近身伺候他,分明别有用意。太子不好女色人尽皆知,所以至今膝下没有子嗣,仝皇后这个当母亲的肯定焦急上火。恐怕是想趁现如今太子解毒期间意志薄弱,最经不起温柔多情女子的关怀备至。如果这个云熙有福气能被收为侍妾,甚至诞下一儿半女也是件喜事。

想到以上种种,白沐莞的神色越发变得黯淡,唇畔笑意逐渐稀薄。

宇文晔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他显然坐不住了,吃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眉宇尽是焦急:“莞莞你怎么不讲话?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

见他坐起时十分吃力,云熙倒是有心扶他一把,不料被宇文晔沉着俊脸斥道:“男女有别,你离我远些!”

云熙顿时低下头窘迫不已,眼中似有水光闪烁,看起来颇为委屈。

冷眼看戏的少女忽然翻了个白眼,淡淡吩咐:“你先退下。”

云熙连忙应了一声,很识时务地行礼告退。只是她临走时,有意无意地朝宇文晔抛了个媚眼。

宇文晔当然不会留意一个侍女的小动作,他此刻略显不安地望着白沐莞,终于盼到她开口:“殿下以前不是只许内侍近身伺候么?怎么今日使唤起年轻侍女了?”

她短短两句话,听着不咸不淡却让他哭笑不得。原来她是吃醋了,他真没想到她醋意那么大,居然还跟一个侍女置气。

宇文晔非但没有不悦,相反一下子心情大好:“看来小白将军的心胸也不过如此。云熙是母后赏赐的宫女,我少不得给她几分体面,再者解毒期间没什么胃口,唯独她做的棠梨甜粥能勉强喝半碗。”

白沐莞见他坦然自若,反倒暗自嘲笑自己大惊小怪。不禁乖乖走到他身边,先扶着他坐稳,这才缓缓轻启朱唇:“我刚才进来打扰你用膳,肯定没吃饱吧?我再喂你几口。”

说完,她便伸手端起方才云熙留下的半碗棠梨甜粥。碧绿的翡翠碗里装着米白色的稀粥,米粒配着碾碎的春日梨花花瓣,香气清幽,确实色香味俱全。

宇文晔眸中洋溢起一点戏谑和浓浓的宠溺,嘴上玩笑道:“小白将军亲自伺候,我就算吃饱了也不好拒绝,只能再多吃两口。”

白沐莞无奈地含笑瞪他一眼,命令道:“赶快张嘴。”

他依言咽下一口。

“还想吃吗?”

他再次张嘴。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很快剩余的半碗甜粥全部下肚。白沐莞松了口气,这几日他的胃口总算开始好转。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他似乎只想吃云熙做的棠梨甜粥。

早膳是棠梨甜粥,午膳也是棠梨甜粥,晚膳依旧如此。

连续几天皆是这样,她隐隐发现不妥。可是云熙每日在厨房做粥时,无数双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她,她不可能有机会动什么手脚。再者她是仝皇后亲自派来的侍女,底细焉能不干净?

因此即使白沐莞心生疑团,但抓不到把柄也不能随意让云熙停止烹制棠梨甜粥,毕竟宇文晔日日点名要喝。

没等她思考清楚,他已经悄悄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白沐莞羞红脸颊,眸光却仔细端详他日渐消瘦的俊容。短短不到十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容貌自然不如从前丰神俊朗,可是在她眼中依然觉得他俊美无双。

“你在想什么?”他突然打破暧昧的沉默。

白沐莞轻声说:“我在想上官丞相的幼女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着实有辱家门。”

宇文晔闻言立刻皱起眉头:“莫非她敢欺负你?”

见他如此关心自己,白沐莞不禁心中一暖,微笑着摇头:“那倒不至于,在我手上她讨不到好。”

“我早有耳闻上官丞相和他夫人极为娇惯小女儿,把她养得任性娇纵。她若敢对你不敬或是欺负你,你必须对我说。”说话间,他已然把她搂入怀中。

白沐莞点头答应。她渐渐习惯倚靠在他胸前,这个怀抱让她格外踏实又宽阔温暖。

静默许久,宇文晔才凑近她耳畔低声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你就住隔壁耳房?莞卿,还有一个月你就及笄,很快我们就可以结发为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她憧憬的姻缘。

可是……

白沐莞仍然心有顾虑,嘴上也不由自主找借口:“你贵为太子殿下,即便是纳侧妃也需由陛下和皇后娘娘做主应承。我们的事暂且不急。”

宇文晔叹息一声,双手捧起她的脸颊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你放心,我会三书六礼把你风风光光娶进门。”

天玺朝历代储妃该有的规制,他会一样不缺都给她。他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他要让全天下知道白沐莞才是他的妻子。

白沐莞点头应了一声,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仿佛永远看不够。

即便知道他们之间有诸多不合礼数规矩之处,她全然不在乎。她只清楚这是她心爱的男子,是她今生今世唯独想共度余生的人。

“我大伯父不日将到京城任职,父亲让我照看一二。”白沐莞想起这桩事就头痛,漠北离京城相距甚远,她前几日收到白展毅的家书时白展淙一家已经从福州出发多时,左右就这两天便会抵达京城。

“怎么,莞莞不待见他?”宇文晔半开玩笑地问她。

白展淙官职不高,升迁后也只是四品户部郎中,这种官职在京城一抓一大把,宇文晔自是不会留意。

“大伯父也罢了,我不喜欢那位大伯母,怕她刻意跟我亲近,我不情愿搭理她,她会摆长辈的款儿为难我。”说着白沐莞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她天不怕地不怕,性情也与母亲李兰不同,她不怕金氏耍些手段捣乱。只是天玺朝重孝道,她毕竟是晚辈,万一惹出麻烦她少不得宇文晔帮忙。

“她敢!”宇文晔挑眉冷哼,“有我在,谁都休想让你受半点闲气。”

否则他会加倍奉还。

白沐莞心里暖融融,含笑依偎进他怀里,故意笑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不喜欢她?”

“区区一房亲戚,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不需要什么理由。”宇文晔不以为然,伸手揉乱她一头秀发。

被人放在心上疼惜,不问缘由的护短,这种感觉真的很让她依赖。

白沐莞将脸深埋进他胸膛,眼角竟然不觉湿润。

宇文晔发现时有点震惊,慌忙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温柔地问她:“好端端怎么落泪了?”

“没事。”白沐莞觉得鼻子酸酸的,“晔哥,你会疼宠我一辈子吗?”

假如万一他某天变心,她该如何接受反差?

“当然。”他不假思索,“我不宠你难不成宠别的女人?莞莞,我发誓永不移情。”

白沐莞低头看着彼此交握的十指,满心甜蜜很快冲淡方才的唏嘘和忧虑。

第三十四章 见面礼物

十一月的京城从深秋进入初冬,这几日天气转寒尤为明显。青云阁四处门窗紧闭,天凉后白沐莞不愿早起,谁不想赖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鼾睡?她也不例外。

“小姐,今日大老爷家进京,您少不得去露个面。”香云的声音响起,这个消息对于白沐莞来说并不美妙。

虽然早知道他们要来,真到了眼前,她心情还是复杂。

柔软的床幔卷起,白沐莞坐直身体,撇撇嘴道:“也罢,他们是长辈又远道而来,我该好好梳妆打扮前去见礼。”

她盛装相迎才显得郑重。

香云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偷笑起来。

“还有,我让你备下的礼物,可都准备妥当?”白沐莞忽而问。

香云捂着嘴笑个不停:“小姐放心,万事俱备。”

此番白展淙升任四品户部郎中,拖家带口来京城,早命人提前置办宅子。临近皇宫的宅院他们没资格住,地段稍微好些的宅子皆被贵人捏在手里不肯轻易卖出。他只能住到西城,和那些五六品官吏靠在一起。

四进的宅院,不大不小。比起朝中同级官吏,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午时前盛装的白沐莞乘着东宫马车来到白展淙买下的宅院,迎面便看见一个硕大的牌匾,以豪放的描金字体上书“白宅”。不用猜也能想到,肯定是她那位最好面子的大伯母授意安排的。

“大小姐,估摸老爷和夫人他们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到,您先去里头稍坐?”满脸堆笑凑上前的谢九是白展淙的心腹,此刻正向白沐莞献殷勤。

白展淙来京上任前有公务需交接,便命谢九提前来京城打点拾掇宅院。

白沐莞斜睨他一眼,摇头道:“不必折腾了,我就在这儿等候大伯父大伯母。”

白沐莞是白展毅的嫡长女,但在白家同辈姊妹中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位堂姐。故而谢九方才称呼她为大小姐,其实并不妥帖。

无非盏茶功夫,几辆马车同时在白宅门前停下。

两个丫鬟打开车门,请里头的主子下车。

先是白展淙和金氏,再是其女白明暖和儿子白琪,最后是三房的独子白川。话说三房人丁稀少,白展瑜夫妇因病亡故,只余下一个没成年的儿子交由长房抚养。另有白展淙的小妾和庶长子白萧,小妾没资格立于人前先从侧门入宅,白萧却能站在弟弟白琪旁边。

白沐莞昂首挺胸迎面而来,当她的身影走近时,看呆了白展淙夫妇等人。

这是他的侄女……白沐莞?

一别数载不曾见过,对于这个出色的侄女,白展淙仅限于听说。听说她肖似二弟白展毅,听说她被封为女将军,听说她得了储君青睐住在东宫……

面前的少女容色明艳,光洁细腻的脸庞白里透红,眼如水杏,红唇嫣然。戴了一整套赤金红宝石头面首饰,柔软合身的绯色云锦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沐莞实在是太耀眼了。

这让金氏忍不住想起当年初见其母李兰时,同为女子,竟然被对方的容颜气质震惊。故而小心眼的金氏才想方设法刁难李兰。

“侄女白沐莞给大伯父大伯母请安。”她轻轻福身行了晚辈礼。

白展淙连忙回过神:“快起来。二弟有福气,生女如此出众,无需再要小子讨嫌。”

白沐莞轻笑不语。

虽说多数人重男轻女,但她自信不比任何男子差。

金氏看了眼身后的几个子女,神色复杂地说:“你们还不快点过来见过沐莞。”

率先上前的小少年只有十二岁,他规矩作揖从容道:“白川见过莞堂姐。”

白沐莞清楚这是三叔留下唯一的血脉。

白川生得眉清目秀,年纪尚小举止却稳重从容,听闻他很有读书天赋,将来必成大器。虽说三叔不是祖父的嫡子,白川也只能算旁支,但总归和她一脉相连。

“原来你就是川堂弟。”白沐莞侧目吩咐香云,“把文房四宝赠给川堂弟,愿你早日金榜题名。”

白川看着香云捧来的精致礼盒,受宠若惊却又不忘看了看金氏的神色,见金氏无话,他才敢伸手接过。这些细节被白沐莞尽收眼底。

此时比白川年长的白琪和白萧仍旧沉醉于白沐莞惊为天人的容色,贪婪地打量着她,他们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美的仙女。如果她不是他们的堂妹该多好,说不准还能有机会……

白展淙指向金氏身后微微垂头的少女,心里滋味复杂:“沐莞,这是你明暖堂姐。”

以前他认为自己女儿是天仙转世,才貌出挑温婉柔顺,肯定赛过养在漠北军营的侄女白沐莞。未曾想,今日比较之下他的女儿被衬得黯淡无光。

白明暖莲步走过去,轻声唤道:“莞堂妹好。”

白沐莞嫣然一笑,点头应了声“暖堂姐”。

她们俩年龄相仿,身材个头也相近。

单论容貌各有千秋,目若秋水含情脉脉,皮肤白皙身形纤瘦的白明暖并不比白沐莞差太多。可不知为何,一见了白沐莞,她就打心眼里生出不如对方的怯意。

或许是因为她头上的珠钗太过耀目,或许是她穿的绯色衣裙太华美,绝色容光高贵动人。

这样的堂妹,真令白明暖自叹弗如。

“我给暖堂姐准备的是一支珊瑚玉簪当见面礼。”说着,白沐莞冲碧珑递眼色。

素锦的盒子里,赫然放着一支通透如水质地非凡的莲花玉簪,簪子中央镶嵌着奢华的红珊瑚。

白展淙官位不高,白家的家资也不算丰厚,白明暖长这么大还没戴过如此漂亮精贵的簪子。况且白沐莞眼光极佳,挑选的这支簪子很配她的气质。

这一刻,白明暖心里是当真感谢堂妹的。感谢过后,又有点羡慕和嫉妒。二叔凭借军功一路高升至漠北大将军,娶的又是荣国公府千金,这些东西于白沐莞而言唾手可得。

若说白明暖还有感谢之情,气闷的金氏只嫌碍眼。

这个白沐莞长得不像李兰,行事却如出一辙。想当年李兰嫁进门次日,亦是命丫鬟搬出一堆好东西,送这个赠那个。李兰并无炫耀之意,她只想讨好婆家人尽快融入白家,没想到适得其反,惹得金氏十分不快。

“琪堂兄,这是一套古籍孤本,是太子殿下所赐,我才疏学浅读不透彻,今日便转赠给你。”白沐莞无视金氏的不悦,朗声往下说。

白琪是金氏嫡出的儿子,年方十七,高大俊朗,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只是去岁没考中举人。他本不是读书的料,无奈被爹娘逼迫,他不得不从。古籍孤本在外面十分难求,珍贵程度不亚于黄金。可惜他不喜读书,得了这套孤本也只能算强颜欢笑。

白萧虽然是庶出,但也是堂堂正正的白家男儿,白沐莞不会厚此薄彼。送给他的亦是文房四宝。

平辈各自收了礼物,一行人终于进屋。

白展淙正后悔没给侄女准备份见面礼,不料出手阔绰的白沐莞还有重头戏。

“大伯母,”白沐莞俏脸上笑容如花,“这支金钗做工华美,只是太过富贵,太子殿下说我年轻不适合戴它,您的年岁戴正好。”

这是她今日第二回提到太子殿下,眼里不加掩饰的娇羞,更令人羡慕。

但金氏很想吐血,什么叫她的年岁戴正好?她很老吗?

果然,香云呈上的金钗非常适合老妇人佩戴。

这支金钗被雕成福禄寿喜,寓意福寿绵长,簪子尾部镶嵌着硕大的夜明珠。夜明珠是世间少有的珍宝,很少有人奢靡到把它用来镶嵌首饰。说来这支金钗还是荣国公老夫人的私房,因为华丽珍贵,便拿给白沐莞赏玩。以金氏的年纪,确实还不适合戴这种式样的金钗。

金氏面色诡异地瞪着白沐莞,不便发怒撂脸子,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沐莞真是孝顺,还想着给我准备礼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大伯母若是喜欢不妨戴上试试。”白沐莞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

金氏的脸色越发一言难尽,这等时候她如果不戴,岂不是不领受晚辈的好意?她如果依言戴了,又显得没见过世面,眼皮浅贪财。

两难之下白展淙发话了:“你也是快要当婆母的人,这支金钗颇适合你。”

金氏差点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没错,她的儿女都快成家立业,可是她才年至四旬,怎么在自己夫婿眼里已经是老太太了?

白沐莞向碧珑递了个眼色,碧珑连忙笑盈盈地走上前,服侍金氏戴上金钗。金氏谈不上顶尖美人,圆脸柳眉年轻时还算不错,如今上了年纪已没什么风韵。都说相由心生,她心胸狭隘,日渐老去的五官显得有些刻薄。凭她的气质确实不适合这支金钗,颇有几分偷来的感觉,看上去非常滑稽。

“大伯母生得富贵端庄,正配这支金钗,看来我的眼光不算糟糕。”白沐莞睁着眼睛说瞎话,偏偏还一本正经的样子。

她说完,碧珑便捧上一面镜子放在金氏跟前,让她揽镜自照。

金氏强压下恼火,费劲地扯了扯嘴角:“沐莞说得对,我也觉得很好看。”

若不是看在此番进京有求于白沐莞,金氏早就不客气了。区区一个晚辈,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打她的脸面!当年她亲娘李兰可不敢。

白沐莞暂且放过金氏,转头对着神情恍惚的白展淙笑道:“大伯父,你们一路车马劳顿辛苦,谢九已经备好午饭,我厚颜留下来为你们接风洗尘。”

白展淙看着神采奕奕的侄女,心头涌过万千情绪,良久才如梦初醒般道:“你是我嫡亲的侄女,一别数载能再相见我心中着实喜悦。今日你陪伯父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莫非白展淙下意识拿她当男子看待?毕竟伯父和侄儿不醉不归很正常,如果是和侄女就……

白沐莞淡淡一笑:“好。”

第三十五章 不醉不归

白展淙一家从福州远道而来,福州的宅院留下家仆看守,其余的仆从全部带来京城。谢九是白展淙的心腹管事,此人精明能干,颇为得力。他不仅替主子打点拾掇好宅院,还重新在京城采买了些丫鬟小厮。

故而他们今日虽是初到,一应箱笼行李没来得及归置,但也不显得太凌乱。几个丫鬟已在后院花厅备菜,厨子是谢九在京城刚找的,手艺虽然不能和宫里御厨相提并论,倒也颇具特色。

因没有外客,一家人不需要男女分设两席。

硕大的圆形桌子上摆着二十四道菜,八道冷盘八道热菜,还有清炖和红烧菜肴各四道。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白展淙理所应当坐了上首,白沐莞紧挨着他坐,伯侄俩谈笑风生,杯中佳酿你来我往。

白展淙好酒,从前在福州漕运司里任职时,底下人巴结他送了不少陈年佳酿。如今举家搬到京城,那几十坛好酒自然被装车带来,路上不小心打翻了两坛,让他伤心不已。

“来来来,再来一杯。沐莞虽是姑娘家,酒量却像极了我二弟,一样的好酒量!”连日车马奔波总算抵达京城,白展淙喝得尽兴一扫疲乏。

白沐莞的酒量确实不错,但她毕竟是女子,论酒力女子真不如男子。今天白展淙和白琪白萧父子三人轮番上阵,当真抱着不醉不归的心态灌她酒。

白琪端着酒盏笑眯眯地盯着她,再次向她劝酒:“莞堂妹,我再敬你一盏酒,敬你巾帼不让须眉!”

绯衣少女含笑推脱:“琪堂兄言笑了。沐莞不胜酒力有些醉了,不能再饮。”

此时她酡红的脸颊更显面若桃花,虽然离喝醉还有一段距离,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再饮,否则难免容易失态。

今日众人初见她出手阔绰的见面礼狠狠打压长房颜面,看着金氏不愉气闷的样子,她心里很爽快。可是她的大伯父未必愿意看见她让金氏下不了台,所以便借着“不醉不归”的借口,想把她灌醉出丑。

这点小心机,她虽然轻易就识破却不好化解。

白琪哪里会轻易放过她,连忙一脸忧伤地说:“莞堂妹,你方才跟父亲碰杯喝得愉快,怎么轮到我时就不胜酒力,莫非是看不起我这个堂兄?”

白沐莞沉了沉气息,握着酒盏的手不觉用力。她再喝一盏无所谓,怕的是她今天不容易脱身。

“莞堂妹快喝快喝!”庶出的白萧在旁边起哄。他今年十八岁,白家人俱是好相貌,他当然也不例外。

比起不喜读书的弟弟白琪,他虽然不擅长习文好歹喜欢习武。刀枪棍棒,武功兵法,虽说谈不上天赋秉异,他却知道勤学苦练。将来即使成不了像白展毅那样的统帅,好歹有望成为帐下一员猛将。

白沐莞静静看着两个堂兄的脸孔,闭上眼仰头一饮而尽。

很快,耳畔便响起他们鼓掌的声音。

“沐莞,咱们一家人就不绕弯子,我这伯母有事相求。”金氏看准时机满脸堆笑地张口,许是觉得白沐莞已有醉意。

“您请讲。”

“你和明暖本是血脉相连的堂姐妹,奈何这些年我们在福州,而你又远在漠北,两边隔得太远即使通信也不方便,以至于感情淡薄了些。”金氏适时长叹一声,说得声情并茂,“如今好了,咱们都在京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闲来没事便同明暖一处玩耍说话,你们姐妹俩年纪相仿肯定有话说。”

来京之前金氏便同夫婿盘算好一切。若在福州,凭白展淙的官职,不愁给女儿找门像模像样的婆家。谁知他忽然升迁进京,还是进六部中油水最肥的户部,本以为这辈子都要窝在福州的白展淙大喜过望。于他是件大喜事,于膝下三个儿女就不一定了。

他们兄妹三个自小在福州长大,初到京城,在遍地勋贵侯爵的京城,家世确实差了些。自古以来,结亲最讲究门楣相当。

几番思量盘算,金氏决定先替女儿挑个好人家,只要女儿先嫁入名门贵族,余下两个儿郎就好办多了。事实证明有门厉害的姻亲很重要,比方说当年白展毅若非娶了荣国公府嫡次女,他也不可能很快就有领兵的资格。

可是单凭金氏和白明暖母女,很难跻身进京城上流女眷的圈子。四品官的家眷,想轻而易举结交朝中皇亲贵胄,简直是天方夜谭!

除非,白沐莞相助。

“大伯母,您也知晓我和暖堂姐不在一处长大,性情喜好大不相同。不怕您笑话,我白沐莞是在漠北军营长大,不懂女红不精音律,只知朝廷政事和练兵对敌。您若让我同两位堂兄切磋文武或许还成,跟暖堂姐只怕就……”说罢白沐莞歉然一笑。

金氏心里的如意算盘,在她这儿自然是行不通的。

她白沐莞不仅是漠北大将军千金,还是荣国公府的外孙女。与她来往的皆是京城名门闺秀,譬如沈芙姚希琳之流。若是她愿意,将白明暖带进京城顶尖的闺秀圈里,凭白明暖的才貌兴许能崭露头角。那样想谋一门好姻缘就容易许多。

金氏自是不会死心,一边殷切地替她夹菜,一边叹息道:“当年离开京城时明暖还小,没什么闺阁朋友,眼下唯一能说话的姐妹唯有沐莞你了。我知你住在东宫来往不便,明暖是个闲人,以后没事我就让她常去找你说笑解闷。”

白沐莞为金氏的厚颜而惊讶,手中酒盏砰地一声放下。

她当东宫是什么地方?任凭谁想去便能去?

“莞堂妹,你喝醉了。”白明暖率先察觉出白沐莞的异样神情,讪笑着递上一碗牛肉羹汤,“先前你喝了不少酒,这会儿还是喝碗热汤醒酒。”

白沐莞垂眸看着她递来的羹汤,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她身后香云同样满心愤慨,压根不会主动替白沐莞接下。

白明暖拿着略有些烫手的汤碗,放下不是,送过去更不是。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很快眼眶便红了。

终于还是年纪最小又善解人意的白川凑过去替白沐莞接了汤碗,而后若无其事地笑言:“莞堂姐同暖堂姐开玩笑,故意不理暖堂姐片刻,是为了逗大家高兴。”

面色复杂的白展淙闻言旋即笑道:“川儿说得对,今日怪我,沐莞酒量再佳毕竟还是孩子,怪我不该因为高兴就拉着你喝酒。”说完他不忘警示地瞪了金氏一眼。

这种事哪能一蹴而就?

他理解金氏是想趁白沐莞半醉的状态下连哄带骗让她亲口答应,可是他们并不了解这个侄女,她的深浅他们一无所知,任何人之间的较量都需要知己知彼。

白明暖虽然不及白沐莞明艳夺目,但也风姿楚楚美丽动人。她如今才十五岁,在十七岁前定下亲事就不算迟。他们还有两年时间替女儿谋划,何必急于一时半刻?

正在这时,谢九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老爷,老爷,外面……”

第三十六章 储君亲临

“外面怎么了?”白展淙不悦地皱眉问。

谢九因为过度激动和震惊,掐头去尾喊道:“外面被人围起来了。”

白展淙闻言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站起身怒斥:“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围朝廷命官的宅院!”

他举家初到京城,自认没得罪过谁,竟然被人围了宅院?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

门口出现一道挺拔的身影,略显冰冷的嗓音传进来:“是我。”

白沐莞同样感到吃惊,不自觉得起身向门口张望,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只是他怎么会亲自过来?

很快,门口的人走进来。他外罩玉色长披风,里面穿着鹅黄色云纹锦袍,领口袖口皆绣着金蟒图案。腰间系一块美玉,雍容高雅。

白展淙在福州为官,离京前以他的品阶没资格参加每日的大朝会,故而他不会识得高高在上的储君殿下。但是作为天玺朝子民,无论男女老少皆熟知礼法,唯有储君可以身穿纹绣蟒状图腾的衣袍。

白展淙眼角一跳,慌忙走上前抖抖袖袍跪地行礼:“下官户部郎中白展淙拜见太子殿下。”

储君骤然亲临,他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免礼。”说着,宇文晔随手解开披风递给身旁的内侍小贵子。

小贵子年约二十,身量高挑,眉目清秀,为人机灵讨喜,是六宫总管太监高瞻最喜爱的徒弟。从宇文晔被册封为太子那年,小贵子便开始伺候他起居。

“白小姐大清早出门也没和殿下讲一声,这不让殿下担心。还是奴才想起您前两天说有房亲戚来京城做官,您少不得露个脸,这才差人出去打探地方,很不容易才寻到。”小贵子是内侍,嗓音格外尖细,这番话由他说出口让人听来别有所指。

白沐莞举眸看了眼小贵子,又把眸光转向宇文晔,他逆光站着,眼眸格外深邃有神。今早出门前她同他说过,小贵子那番话是故意说给白展淙等人听的。他之所以屈尊降贵亲自前来,是因为担忧她迟迟不归。

这时,金氏等也从巨大震惊中回过神,他们在福州待了这么久见过最大的官是四品郡守。何尝敢想有生之年太子殿下会亲临他家宅院?

“沐莞让殿下忧心,是沐莞之过。”别人只能看见绯衣少女屈膝福身的背影,却看不见她对着宇文晔笑颜如花。

宇文晔唇畔有温柔的笑意蔓延开,伸手扶了她一把,闻到她身上的酒气时,他嘴角笑容顿住:“你喝了多少酒?”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微微一触。

白沐莞登时委屈地垂下眼帘,轻声回答:“两壶而已。”

两壶?这么多!

他深知她不会轻易在外面端杯畅饮,除非是不得不喝。果然,白展淙父子三人各自心虚地低下头,目光有意回避。

宇文晔轻哼一声,面容冷峻,抬脚朝里面走去。他擅长掩饰真实情绪,或许别人还没有察觉,但白沐莞了解他甚深,清楚他已经不悦。

走到桌边,宇文晔随意拿起桌上的白瓷酒壶斟满一盏,放在鼻间闻了闻,不咸不淡地说:“白大人府上的酒是极好的君莫笑,一壶值千金,难怪沐莞会贪杯。”

白展淙听得背后发凉,这酒确实是福州特产的君莫笑,说一壶值千金真不过分。按照他每年的俸禄确实喝不起,这些全是福州商贾溜须拍马送给他的。作为地方官勤政清廉最重要,他胆子不算大,平常也就只敢收点好酒。

“请太子殿下恕罪,下官一时糊涂,这酒府里还有几十坛,不如全数充公如何?”虽然他非常舍不得好酒,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储君跑到御前指正他为官不廉,他这辈子仕途就毁了。

“充公就不必了。”宇文晔冷冷一笑,白展淙还没弄明白他生气的缘由。

没人留意到金氏身旁的白明暖正痴痴凝望着他,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她的全部心神和注意力都被吸引。

浓眉如墨,目似星辰,挺直的鼻梁,略薄的嘴唇,组成了一张俊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孔。

这样俊美的男子,周身还散发着卓尔不凡的从容贵气,更何况他的身份那样尊崇,怎能不让妙龄少女怦然心动?

“暖堂姐你怎么了?我记得你方才没饮酒,怎么脸如此红?”白沐莞陡然张口,言语中带着讥讽。

被一语戳破,白明暖如梦初醒涨红了脸,讷讷不成言。

宇文晔锐利的目光随即扫来,白明暖本就生得纤弱美丽,如今俏脸泛着红晕,一双水盈盈的眼眸满含羞意,愈发动人。

可惜他毫无兴趣。

“白大人跋山涉水一路辛苦,京城六部责任重大调遣繁琐,你这些时日还是多陪伴家眷,明天不必着急去户部上任。”宇文晔轻描淡写两句话便是不允许他立马赴任。

白展淙心里有苦说不出,他这些天一路急匆匆赶到京城,为的就是早点走马上任。这下好了,人是到京城了,不知怎么得罪了太子殿下,赴任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不行,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下官奉皇命回京任职,若是迟迟不去赴任,只怕陛下会责怪下官玩忽职守。”白展淙鼓足勇气硬着头皮说。

宇文晔拖长尾音嗯了一声,而后挑眉戏谑道:“户部有卢尚书坐镇,左右侍郎矜矜业业,与你同级的郎中亦有五个,最不缺人。另外白大人或许不知道,户部由本太子监管。”

“是,殿下说得对。”

原先白展淙确实不知道,知道后头脑一片昏沉茫然,表情实在丰富多彩。看来往后他必须仰储君鼻息过活,算了,人家是未来天子,他迟早要俯首称臣。当下先考虑如何早点赴任,领不到差事,他连俸禄也没有。

小贵子忽然走过来扶住宇文晔的胳膊,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您该回去服药了。”

宇文晔略一点头。

白沐莞见状浅笑嫣然:“大伯父大伯母,沐莞先行告辞。”

金氏和白展淙哪里还敢再挽留她,巴不得送瘟神似的先把宇文晔送走。储君殿下带着侍卫声势浩大而来,他们没感觉受宠若惊蓬荜生辉,只觉后背冷汗淋漓。

待出门前,白沐莞从小贵子手里接过披风,亲手替宇文晔系好。他的眼中洋溢起笑意,方才那个冷凝倨傲的储君不复存在。

末了,他趁机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笑:“我们走。”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白明暖眸光黯淡。

宇文晔如一轮太阳,于她而言遥不可及。于她的堂妹白沐莞,却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白沐莞真的太幸运了!

怪不得她眉眼有着锋芒毕露的骄傲,光彩逼人不可一世。

白家宅院外停着华丽马车,高大神气的骏马拉着宽敞的车厢,车厢内铺着柔软洁白的毛毯,香炉里燃着她最喜欢的梨香。直到上车,他们相握的双手也没分开。

“晔哥,你怎么亲自来了?其实我自己可以应付他们。”白沐莞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不禁心疼地握紧,“毒还没解干净就出来折腾,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宇文晔摇头反问:“他们借着长辈名义灌你酒,你能如何?”

“君莫笑是好酒,我本来也喜欢品酒。”白沐莞自嘲地勾起唇角。

宇文晔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拉开车里的暗格,暗格里放着果脯肉干蜜饯是给她准备的。

白沐莞嘴馋地吃起来,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宇文晔失笑:“光顾着喝酒,没吃饱吗?”

她几乎没动筷子,从始至终都在跟白展淙父子喝酒,怎么可能吃饱?

少女摇摇头,诚实地说:“没有。”

第三十七章 云熙身世(上)

回到东宫,白沐莞先去青云阁沐浴梳洗换了身衣裙,酒味散尽才去书房找宇文晔。他体内仍有余毒身体虚弱,今日硬撑着出来,在人前恍若无事,刚回书房便昏沉睡去。

临近晚膳时分,宇文晔才醒转。睁眼便看见心仪的少女坐在榻边,于他而言自是欢喜。

“来,先喝药。”

褪下绯红云锦裙的白沐莞敛去几分锋芒毕露,此时她身穿家常的月白色湘裙,青丝拿一根玉簪束起,眉眼宁静宜室宜家。

宇文晔接过她递来的琥珀碗,将里面药汁一饮而尽,而后对她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白沐莞脸上闪过羞涩,嘴里别扭道:“我心怀家国天下,可不是你所说的娴雅佳妇。”

他却一笑置之:“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晔哥此话当真?”

“当真。”

打破一室旖旎的是迈莲步而来的云熙,今日云熙穿身青色衣裙,腰间藕色裙带束紧,分明杨柳细腰盈盈一握,薄施粉黛面若桃花。

瞧着她这般好模样,连白沐莞也忍不住感慨倘若云熙没有入宫为婢,生在稍富贵些的人家,只怕不愁配得如意郎君。

云熙一开口自带娇媚:“依照殿下吩咐,奴婢今日还是准备了棠梨甜粥。”

宇文晔扫了她一眼,吩咐道:“你且放下。”

云熙微微怔住,往日她送进来太子都会忙不迭吃干净,最后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今日居然连看都没看翡翠碗里的吃食,难不成因为吃腻了?

疑惑之下,云熙小心翼翼张嘴问道:“殿下今日不想用膳么?还是嫌奴婢手艺不如前几日?”

宇文晔漠然无视她的疑问。他不喜欢多嘴多舌的奴才,这个云熙无非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敢猖狂。

见状,白沐莞趁机说:“殿下一连几日都吃棠梨甜粥,再是美味佳肴恐怕也会吃腻,不如今日换些新鲜吃食?”

这几日她也劝过他,不要一日三餐皆是棠梨甜粥,可惜宇文晔每每吃得意犹未尽,显然格外钟爱。今日见他没有迫不及待开吃,白沐莞连忙继续规劝。

云熙心里有些焦虑不安,面上难免流露一丝古怪。还好此刻宇文晔正和白沐莞四目相交,她以为他们未察觉她的不对劲,没想到他们都用余光尽收眼底。

瞧着白沐莞一脸希冀,宇文晔终于松口:“罢了,命厨房准备些清淡的菜式,莞莞陪我用膳。”

白沐莞含笑应下,亲自去吩咐。

“殿下今日想换口味,奴婢不敢多说半句,只是奴婢费了好大功夫才做好这碗粥。恳请殿下赏脸尝一口,也不枉费宫里送来的去岁春日腌在梨花树下埋了数月的棠梨花瓣。”云熙突然双膝跪地,秋波似的眼眸夹杂些许委屈,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宇文晔对待下人还算宽厚,再加上云熙是仝皇后指派来服侍他的,虽说他没那份宠幸美人的兴致,平日待她总归礼遇两分。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到刚才云熙古怪的神色,宇文晔眉心拧起,漠然道:“这些日子你伺候有功,本太子赏给你,你自己吃干净也算不得浪费。”

云熙心里一颤,慌了神:“殿下,奴婢卑贱哪里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既然你如此推辞,殿下又不想吃,不妨我来尝尝味道。”恰巧白沐莞从外间回来,“人人都说殿下口味挑剔,能让殿下连吃数日不厌倦的美味,我倒是好奇。”

不待云熙反应过来,白沐莞已经眼疾手快地端起翡翠碗。云熙不敢去抢,只能硬生生把手攥成拳头,眼眸中尽是惊惧之色。

白沐莞自然不会喝下,而是朝跪在地上的人勾唇一笑:“怎么,你害怕了?”

云熙呼吸一窒,拼命摇头。

“快说,你究竟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宇文晔目光凌冽,杀气腾腾,落在云熙身上让她不寒而栗。

尽管此刻满心恐惧,云熙依然强装镇定地喊冤:“殿下冤枉奴婢了,奴婢并没有放什么东西!奴婢对殿下忠心耿耿……”

旁边白沐莞听得很不耐烦:“闭嘴!”

少女夺人气势,惊得云熙乖乖闭上嘴却也眼泪汪汪。

宇文晔朝外面吼了一声:“来人。”

本就侍立在门口,踌躇是否要进来禀报的王权听见动静,连忙快步入内。

看见跪在地上只敢无声流泪的云熙,王权意识到恐怕出了事,小心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宇文晔的神情含着怒意,冷声说:“你去找个内侍,让他喝下这碗粥。”

王权不敢迟疑,连忙端着翡翠碗领命而去。

云熙把脸孔深埋不敢抬头,生怕被瞧出她眼底的惊慌。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她这副样子,傻瓜也能猜到必有蹊跷。

想起宇文晔前几日已经喝了很多碗她做的棠梨甜粥,白沐莞不禁暗自屏息。相比之下宇文晔反而镇定自若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用担心。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王权神色不佳闷头进来复命,顾忌到白沐莞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场,刻意斟酌用词才开口回禀:“殿下,这粥倒是无毒,不过御医说里面放了媚欢散,内侍服下后……”

不等王权说完,云熙已经跪地磕头求饶:“殿下,奴婢糊涂,求殿下饶过奴婢这一回,奴婢再也不敢……”

从做粥到送过来,一应不假他人之手,云熙自知喊冤是没用,不如坦然认罪求饶,兴许她还有一线生机。

比起惊讶万分的白沐莞,宇文晔阴沉着俊脸怒火中烧:“大胆贱婢,你居然敢给本太子下媚药!”

“殿下饶命!奴婢是皇后娘娘赏给殿下的,娘娘一心盼望殿下早日繁衍后嗣,所以奴婢才敢斗胆冒犯,求殿下看在皇后娘娘的颜面上饶过奴婢!”云熙一边诉说求饶,一边磕头哭得梨花带雨。

离王权领命出去到现在过了这么久,云熙虽然自知败露,不过中间有这么长时间考虑,如今倒也不算六神无主。她毕竟是侍奉仝皇后两年的宫女,太子一向孝顺,如果因为此事处死她,那么传出去必然是不顾惜仝皇后颜面。

不料宇文晔比她想象中更加狠辣无情,他丝毫没有留她性命的打算,而是厉声处决:“贱婢,居然敢打着母后的名义算计本太子,即刻拖出去杖毙!”

王权刚要领命,无怏忽然有些焦急地闯进来,附在宇文晔耳畔低语几句之后,又匆匆离开。

第三十八章 云熙身世(下)

无怏退下后,宇文晔的神色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恼怒来形容,而是在最初的震惊后,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熊熊怒火。惊怒交织,他分明极力克制情绪,眼睛里仍然有火苗在喷发。

白沐莞蹙眉轻抚他的后背,见他愤怒至此,她心中隐约猜测到三分,下意识唤了声:“殿下。”

“记得母后说过,你家中无父无母,三年前被选入后宫沦为宫女。你入宫第二年便在母后身边近身伺候,以母后的谨慎必然派人调查过你,见你底细清白才留你在身边,如今又把你派遣到我这儿,足以见母后对你的信任。”宇文晔深吸一口气徐徐阐述,“你背后主子帮你藏得真深,朱明儿。”

云熙犹如浑身血液凝固般冰凉,当听见太子提及自己真名,她整个人吓得脸色惨白。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自己的身世明明只有她和主子知道……当年仝皇后派人摸底时,主子就已经替她洗干净底细。仝皇后调查不到的,太子同样不可能查到,眼下肯定只是故意试探她。

想到这儿云熙勉强定神,一脸茫然地抬头,哭得信誓旦旦:“殿下在说什么?奴婢贱名云熙,姓赵。家父赵达田死于十年前一场天花,家母生我时便难产而亡,奴婢无依无靠被好心人家收养,至十三岁入宫为婢。至于什么朱明儿,奴婢并不认识。”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她也真是厉害。

“唱念俱佳,你主子果然很会调教你!”宇文晔眸底波涛汹涌,一连冷笑几声,“你真名朱明儿,父亲原是吏部尚书,可惜你们一家惨遭灭门,只余下你这点骨血。你背后的主子暗中派人收养你,养至十三岁将你送入宫中。本来计划你混入太后身边寻机报仇,偏偏前两年太后礼佛裁减宫人,你们费劲心思还是没能如愿。机缘巧合下你留在母后身边等待时机,没想到前些天却被母后派遣到东宫。你自知想要再入皇宫寻找机会报仇,必须得到一个体面的身份。而你一介宫女身份卑微,如果想被册封名分,除非怀上我的子嗣。”

宇文晔娓娓道来,白沐莞和王权听得震惊不已,跪在地上的云熙神色变幻莫测,先是吃惊,再是恐惧,最后变成坦然。

“本太子还知道你入宫时为了顶替赵达田独生女的身份,你家主子不惜杀人灭口。”言及此,宇文晔的语气稍微缓和,“其实你也是可怜人,本该是尚书府千金,只可惜你父亲得罪了太后。”

“太子殿下扪心自问,您当真容得下那个心狠手辣的萧太后吗?她被权势熏心,她心狠手辣不配为人!她如此害我父亲,无非是因为我父亲屡屡坏她好事,而陛下又偏向我父亲。”既然宇文晔已经全部揭露她的身世秘密,云熙此刻反而无所畏惧,“我父亲当年究竟做错了什么?居然落得满门抄斩的结局!若非当年八岁的我被母亲藏在家里地窖中,我也早就死了。难道萧氏不该偿命吗?”

最后一句她声嘶竭力。

曾经权倾朝野手段狠辣的萧太后,为了巩固高高在上的地位和呼风唤雨的权柄确实杀人不眨眼,说她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也不为过分。宇文晔对她的恨意其实不亚于云熙。

因此宇文晔看向云熙的目光中逐渐敛去之前的厌恶,声音平直:“萧氏作恶多端,不过暂时没有切实证据,父皇也不能把她如何。你背后的主子利用你渴望报仇的心思借刀杀人,把朝中看似波澜不惊的浑水掀起风浪。如果换成是我,既然侥幸逃命便会隐姓埋名,最起码还能余生平安。”

“我不要什么余生平安!”云熙怒目而视,情绪激动得难以平复,“这些年我日夜想到惨死的父亲,惨死的家人,我夜不能寐。我只想报仇,我要亲手杀死萧太后,我做不到殿下所说的装聋作哑苟且偷生!”

如果她不闻不问苟活一生,将来寿终正寝时她该如何面对家人?她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人,纵然千难万险,她也决心要报仇。

宇文晔打断了她的话:“父皇当时下旨厚葬你全家,也三番五次派人调查。灭你全家的人不止太后一个,其中牵扯太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你明白吗?即使这两年你不顾一切如愿杀死太后,这仇也不能算报了。”

闻言云熙怔住,宇文晔所说令她瞠目,她初次知道原来害死她全家的不止是萧太后一人。还有他说她的主子是借刀杀人,这点她不相信!想起那张清俊的脸庞,云熙忍不住心底一痛,今生今世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白沐莞会意宇文晔递来的眼色,走过去伸手扶起云熙,轻声劝道:“朱姑娘,我知你是苦命人。你背后主子不是真心帮你,他有自己的谋算,而你只是一颗棋子。此人绝非善类,不值得你为他卖命。如果你老实交代他是谁,我劝殿下饶你不死,甚至可以送你远走他乡重新开始。”

这样足够诚意的条件,聪明人一定会做出不令他们失望的选择。

云熙已经平静下来,眼神有些空洞:“我被殿下查出真实身份,自知此生只能含恨而终。既然如此,求殿下赐死我。”

早知她不会轻易说出背后之人,宇文晔才许诺饶她一命,没想到她决绝至此甘愿赴死。

白沐莞深深看着她眼底的坚决,冷然问:“朱明儿,蝼蚁尚且贪生,你真不想活命?”

结果云熙毫不领情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宇文晔冷冷一笑,平息的怒气再次升腾:“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太子自有法子让你张口。王权,把她关起来交给宋嬷嬷!”

王权连忙应了一声。

略微思索片刻,宇文晔又说:“在她供认之前,不可伤及她性命。”

她是云熙也好,是朱明儿也罢,区区一个女子无足轻重,他在意的是她背后之人。

被王权拖走时,云熙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

殿内只余下他们俩人,宇文晔松了口气,剑眉依然紧蹙。

白沐莞坐到他身边,颇有些感慨:“朱明儿命途多舛,身世着实有几分可怜,可惜她心里仇恨的执念太深,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是啊,她确实可怜又可恨!

无怏来禀报时,宇文晔满腔怒火不全是冲着云熙,更多是对那个藏在暗处的幕后黑手。利用她急于复仇的心里捣鬼作祟。如果今日的媚欢散真被宇文晔吃下,如果他被设计成功她怀了身孕,那么云熙将来所做一切事都会牵扯东宫。又或者仝皇后一直把云熙留在身边,哪日她得手杀了萧太后,仝皇后也难逃罪责。再者萧太后贵为一朝皇太后,是先帝的结发妻子,无论用哪种方式行刺都会引来朝野动荡不安。萧家根基尚在,到时候只怕会借题发挥祸乱朝纲。

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宇文晔墨眸微闪,薄唇紧抿,许久才道:“留不得。”

白沐莞倒是没太吃惊,云熙执念太深,如果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留下她,恐怕会惹出大风波。

第三十九章 杏雨杨柳

是夜,书房内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立于窗前。

吃一堑长一智,他身居高位危机四伏,又刚经历被下毒这事,用人前愈发仔细谨慎。按理说云熙是仝皇后派来的宫女,换成过去他不会再多此一举命无怏调查她。幸好无怏把她查明白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怏身为他的暗卫统领,远比寻常人神通广大,但他也是凡人,只能查到云熙的真实身世,却再难查到幕后指使她的主子。可见幕后之人犹如一潭深水,根本探不到深浅。

会是宇文程吗?

宇文晔不认为鲁莽自负的宇文程能有这等心机。

反正肯定不会是萧太后或者萧家人,因为在他们计划中萧太后必死,之后才能搅动风云。

如果不是这两派他的宿敌,说明暗中还有力量想要左右朝政。那才是更可怕可畏的事。

翌日天亮时分,小贵子进来伺候他洗漱时,发现宇文晔竟然还站在窗前,吓了一跳:“殿下,您莫非一夜未眠?”

宇文晔闻言转过身,笔直挺拔的身姿如松柏,抿唇不语。

他思索一夜,脑海中大概能确定几个怀疑对象。

这时,王权走进来回禀:“殿下,宋嬷嬷说昨晚给云熙用刑,折腾一夜她还是不肯说。”

云熙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没想到骨头很硬,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还是咬紧牙关死不张嘴。

宇文晔淡淡吩咐:“不急,你让宋嬷嬷不必心有顾忌。”

宋嬷嬷是宇文晔的乳母,深得他信任。平日宋嬷嬷不苟言笑,在宫中待了多年,十八般刑法样样手到擒来,但凡交到她手里审讯的人还没有不招认的。昨天把云熙交给她,她心里多少顾忌云熙是仝皇后所派,未必敢动真格。

王权会意,连忙应下。

待王权走后,小贵子试探性问:“殿下,您先用早膳?”

宇文晔略一点头。

东宫后花园有片梅花林,现如今是十一月,梅花尚未绽放,细看枝头的花骨朵已经跃跃欲试。今日阳光明媚,午膳后宇文晔和白沐莞携手在梅花林散步。

“再等两个月梅花绽放,十里幽香扑鼻。尤其是绿梅罕见,宫内御花园的绿梅还不及我这儿多,今年你可以一饱眼福。”

宇文晔看着身侧满脸希冀的少女,心头涌上一股如花美眷在侧喜滋滋的满足感。这种感觉在他遇见白沐莞以前从不曾感受过,好似曾经他也没有渴望过美眷娇娘相伴的幸福。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将嘴角扯得更高。至于这多达几十亩的梅林,他是当真喜欢花草,又偏爱梅花,几年前派人寻遍天玺朝各地搜罗奇花异草。

反之白沐莞久居漠北,在土壤贫瘠的漠北戈壁滩,花草确实是稀罕物。住在东宫这半年,她已然见识到色彩缤纷的百花齐放。冬日梅花也有生长在漠北傲雪凌霜,只不过品种没有京城齐全。

“真好。”少女无意间轻笑一声,呢喃出两个字。

“好什么?”宇文晔不确定她所指什么真好。

白沐莞不加思忖便答道:“园子里梅花盛放肯定很美,真好。”

宇文晔微怔,下意识按了按上扬的嘴角,眉宇间流露几分失望。他还以为她会说,他们像这样携手并肩真好。

“怎么,咱们心中的真好莫非所指不同?”明知故问,分明已经看穿他的心思,少女存心故意挑逗他。

闻言宇文晔佯作沉下俊脸,伸手捏住她玲珑小巧的鼻子不放,算作惩罚她。

俩人含笑嬉闹一回,宇文晔忽而随口问道:“莞莞,你会抚琴么?”

“我不通音律。”白沐莞见他眼中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笑着说,“姐姐精通音律,擅长抚琴。”

没想到他会直截了当说:“与我无关。”

白沐莞脸上也没了笑意,不论如何叶诗莹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妃,他不至于神色如此漠然疏离?甚至近乎冷酷。

宇文晔停住脚步,转身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神情严肃却压抑不住胸膛内激荡起的深情:“莞莞,你表姐并非我心中所爱,虽迫于皇命我娶她为太子妃,但终其一生我只能给她名分头衔。今生我只想与你结发为夫妻。”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英俊得宛如雕刻的面容线条随之柔和不少,满目深情宠溺独给她一人。

白沐莞心弦颤动,眼中波澜激荡却蹙眉道:“晔哥,不管我们的未来如何,我希望你能善待姐姐。陛下圣旨一朝赐婚,姐姐也是无辜的人。”

说到底,是她对不起叶诗莹。

宇文晔不假思索,点头应允:“好,我会保全她的尊荣。”不过莞莞,我所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后半句话他忍住没讲出口,再是擅长隐藏情绪的人,站在心仪人面前也偶尔会失了分寸手足无措。

见他神色不太对劲,白沐莞顺势扯开话题,声音刻意压低:“你相信云熙招认的结果吗?”

今早宋嬷嬷得了吩咐,不再犹豫不决,很快拿出杀手锏。命人给云熙强行灌下一种东宫研制的毒药,服下后浑身瘙痒难耐,仿佛有万只蚂蚁叮咬。这滋味痛苦不堪,毫不夸张说犹如坠入地狱,没尝试过的人难以想象。

云熙苦熬了两个时辰,忍无可忍,总算张口供认出一个名字。

“宇文程心思歹毒,说他做任何恶事,我都不怀疑有假。”宇文晔神色漠然,眼神有些缥缈。

听见他这个答复,白沐莞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讨厌极了,你连我也瞒着。”

宇文晔顺手揽过闷闷不乐的少女,弯腰凑在她耳边轻语:“我命无怏亲自去查证,过几天应该会有结果,到时候再告诉你。”

“行吧。”白沐莞了悟,他心里是有所怀疑的。

“出来逛半天了,你累不累?”虽是询问她,其实分明是他自己流露倦怠。

白沐莞笑了笑,柔声说:“我不累,倒是你体内余毒未清不宜劳累,出来许久咱们回去吧。”

“许久不抚琴,我今日技痒,待会儿你舞剑一曲助兴可好?”在她面前,宇文晔尝试用商量的口吻,而非居高临下的命令。

少女俏皮地眨眼应了:“下官遵命。”

于是没回书房,两人相携移步去青云阁。

站在列满书卷的檀木书架前,宇文晔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时他在此秉烛苦读的情景,不禁触景生情地问道:“这里藏书颇多,无论野史传记还是兵法史学皆有,你住了半年时间,可读过几本?”

白沐莞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笑答:“十余本而已。”

其实她偏爱读书且过目极快,这里的书籍被她粗略阅完大半,精读差不多十余本。

他点了点头,接着自顾自地喟叹起来:“李琛说要为我解毒两个月,父皇格外体恤,这些日子竟然连一件公文也没差人送来。难得如此清闲自在。”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案几边坐下,不宽不窄的梨花木案几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他的古琴。掀开挡灰遮尘的锦缎,宇文晔眼里闪过复杂情绪。

他平常忙于朝廷政务多日不曾抚琴,难免有些手生,费了会儿功夫才调好音律。当他悠然抬起头时,这才发现眼前少女已经悄然去换了身装束。

此刻白沐莞身穿米色戎装,玉带束柳腰,素手握宝剑,静静站在他面前。

自信蓬勃,一笑倾城。

他同样嘴角带笑,动情唤道:“莞莞。”

少女微笑着应声:“殿下请开始。”

只需对视一眼,逐渐已形成默契。

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触琴弦,琴声乍然响起,几乎同时她拔剑出鞘。

本以为他会弹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曲调,不料今日竟然弹起婉转柔和的调子,宛如春风拂面般温柔细腻。

白沐莞本想耍些凌厉的招式,听他琴音柔和,不禁将手中力道慢慢放柔,皓腕轻转,足尖轻点,旋身而起。整个人如同身在画中,剑舞翩跹,犹如世间优美的舞蹈。

他一边任由手指灵活的在琴弦上翩跹,一边不时含笑举眸瞥视身段姣好的少女。每当他望向她时,眸子里似有万千星辉流转。

琴声徐徐,妙韵天成。

佳人舞剑,风华绝代。

一曲终毕,他轻轻起身,唇畔挂着浅浅的笑意,从身后搂住她。

白沐莞侧头抬眼与他对视,彼此未曾开口,她双脸已经羞红。

倚在他怀里,白沐莞笑容烂漫:“晔哥这曲子弹得真好听,不知叫什么名字?”

“无名。”他挑眉一笑,颇有兴致地说,“我为你作的琴曲,名字该由你取。”

少女略思片刻,眼珠一转问他:“此曲柔和细腻如同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不如就叫杏雨杨柳?”

宇文晔笑意更深,百依百顺地点头附和:“甚好。”

白沐莞脸上笑意越浓,无意中目光正好落在他环于她腰间的手,忍不住娇嗔道:“殿下快撒手放开我!”

宇文晔依言松开她,挑起薄唇由衷感慨:“若论抚琴技艺高超,我远不如旭王。”

“旭王殿下?”白沐莞脑海中模糊忆起一个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男童。

“旭王既是我堂弟也算表弟,他亲娘是我母后的胞妹,我们情同手足。”提及胜过自己亲兄弟百倍的旭王宇文元宣,宇文晔神采飞扬娓娓道来,“旭王叔英年早逝,膝下唯有宣弟一个孩子,母后怜惜他们孤儿寡母经常命人接他们进宫小住。两年前宣弟年满十七,父皇下旨允他袭爵。他像极了王叔的性情,平日里最爱抚琴或是泼墨挥毫,胸无大志安心做个闲散王爷。”

白沐莞听后微微一笑:“如此听来,晔哥与旭王殿下情意深厚,不过你这次中毒闹得纷纷扰扰满城皆知,为何不见旭王殿下登门探望?”

瞧出她的不解猜疑,宇文晔不禁失笑起来,耐心解释道:“你来京城的前几天,这小子便向父皇讨了巡视燕州的美差,一晃半年还没疯够不肯回来。”

“原来如此。”

白沐莞看得出来对于这位旭王,宇文晔满眼皆是信任和宠爱,完全不同于对待他那些亲兄弟。转念一想也不觉稀奇,旭王是宗室子弟,只要他没生出不该有的野心,自然能安度余生当位富贵王爷。不同于皇子们,他们随时有可能威胁到宇文晔的储君宝座,取他而代之。

宇文晔又道:“莞莞,等宣弟回到京城,我定要把为你谱的这首曲子杏雨杨柳拿给他瞧瞧,顺便好让他服气。”

白沐莞笑着点头,她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小贵子匆匆进来启禀:“禀殿下,盛亲王爷和王妃登门探病,现下在前厅等候。”

“莞莞,你陪我同去。”

少女怔住:“恐怕这不合规矩吧?”

她很清楚这种场合理应由太子妃叶诗莹陪同宇文晔待客,她和他去明显不合礼仪,甚至是冒失唐突。

“太子妃生病不便待客。”宇文晔眸中忽明忽暗,顿了顿又道,“莞莞是父皇御笔朱批的四品将军,盛亲王夫妇登门,你岂能不去拜见。”

“也好。”

白沐莞承认他说得也有道理,况且他如此坚决的放话,她也不能拂了他的意思。

“更衣都免了。”说罢,宇文晔不以为然地牵起她就往外走,小贵子连忙低头跟上。

第四十章 盛亲王爷

且说盛亲王宇文昊海是当今天子宇文昊天的亲弟弟,也是现如今唯一还健在的亲王。皇亲宗室也要分三六九等,譬如盛亲王就是和天子血缘最亲近的宗室之首,地位超然可想而知。

之所以封他为亲王,还要从当年宇文昊天继位之初说起,那时少年俊彦文武兼备的宇文昊海倾力辅佐,一肩挑起宗室内务和刑部户部的大梁。他才能极佳却从无觊觎皇位的野心,只尽心尽力辅佐天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八年前宇文昊海某次骑马出城时不慎摔伤,起初不太在意,没想到小伤拖成大病,险些一命呜呼。整整卧床两年不见起色,皇帝下旨重金悬赏遍寻天下名医为他医治,后来虽然保住性命,终究元气大伤,再无精力辅佐朝政。皇帝感念宇文昊海曾经倾力辅佐的手足情谊,加封他为盛亲王,寓意为盛世亲王,余生只管尽享荣华富贵安然终老。

东宫会客正厅里,内侍宫女依次垂首恭立,上首坐着太子宇文晔,盛亲王夫妇紧挨着坐于下首。

宇文晔一身银袍缓带,俊脸明显瘦削不少,却掩不住天之骄子的高华贵气,眼中也有了消失多日的神采:“王叔今日如何想起携婶娘来东宫小坐?”

盛亲王捋须笑道:“本王在家闲来无事,忽然听说太子病了,自然少不得登门探望。”

白沐莞隐身站在屏风后暗自一笑。宇文晔同样眉心一动,盛亲王不愧是只混迹朝堂宗室数十载的老狐狸。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是被皇长子生母下毒谋害。此时从盛亲王口中偏说成是“病了”,其中微妙不言而喻。如此盛亲王既可以绝口不提宇文程,保全那人皇长子的颜面,又顺道装聋作哑不知内情,让宇文晔也没法试探他心意。

宇文晔心知肚明没露半点破绽,顺杆子接下话茬:“多谢王叔关怀惦念,侄儿的小病不打紧,只是御医大惊小怪叮嘱还需要养上一月半月。”

盛亲王眼中闪过一抹欣然赞许之色。皇家讲究先论身份后论辈分,宇文晔贵为东宫太子何等尊崇,在盛亲王面前还肯谦称侄儿,足可见不骄不躁敬重长辈。

“太子数月前迎娶娇妻,本王久病之躯难以示人,说来至今还未曾与太子妃谋面。托大一回本王也算长辈,不知今日可否请她出来相见?”盛亲王自然而然聊起家常话,言语中隐约有打探之嫌。

自从太子成亲以后,一则至今没传出太子妃怀有身孕的喜讯,二则京城中不乏有言论称太子和太子妃夫妻不睦。如果被有心人坐实太子和太子妃成婚未至一年便不和睦恩爱,对宇文晔来说并非好事。有道是不能持家何以掌天下?

只见宇文晔露出略带惋惜的神情,低声喟叹道:“王叔和婶娘今日来得不巧,叶氏前几天不小心感染风寒,至今卧榻不起,外面天寒她怕是不宜出屋前来相见。”

盛亲王当然晓得是推脱之词,浓眉下意识皱了皱。倒是盛亲王妃高氏含笑说:“太子殿下心疼太子妃不愿她劳顿也是人之常情,既然太子妃病了就该好好歇息,往后我们总有见面的时候。”

宇文晔连忙陪笑道:“我替叶氏谢过婶娘如此体恤。”

盛亲王妃年约四十,生得颇显富态,珠圆玉润,保养得宜的面庞容光焕发,笑呵呵地说:“你王叔膝下无子,除了家中的珺儿,他心里最疼爱的就是殿下。叶氏是你的妻子,我们自然爱屋及乌。”

宇文晔轻轻点头,不置可否。

盛亲王妃和宇文晔短短说笑几句的时间,盛亲王的目光也不闲着,而是落在不远处的屏风后,突然扬声开口不辨喜怒:“屏风后面的姑娘不妨出来一见。”

闻言,宇文晔假装神色微变,但见少女不疾不徐地走出来,走到厅堂正中央站定,作揖行礼不卑不亢:“下官白沐莞拜见盛亲王爷,拜见盛亲王妃。”

她知道蚕丝制成的屏风透光,她能暗中瞧见外面的情形,外面的人同样能一清二楚看见她的身影。因为心中早有准备,所以乍然被叫出来,她丝毫不慌张。

只见盛亲王浓眉微皱,迟疑片刻忽地笑起来:“原来你就是白展毅的闺女?”

“家父正是白展毅。”

这次是盛亲王妃的声音:“抬起头来。”

白沐莞依言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直视前方,杏眸似水般清澈见底,毫无恐慌畏惧的波澜。这份处之泰然的冷静从容,落在盛亲王夫妇眼中自是赞许。

盛亲王在打量她片刻之后,忍不住朗声大笑:“今日本王有缘见到皇兄亲封的女将军,瞧着还是个孩子模样。小小年纪就敢上战场闯军营杀敌兵,不愧被皇兄称作巾帼英雄。”

与此同时白沐莞也在注视盛亲王宇文昊海,他虽然比当朝天子年轻两岁,却因为年轻时过分操劳又伤病缠身并不显年轻。一脉相承的五官生得固然英挺,只是眉眼已流露出沧桑老态。

少女抱拳拱手,淡声说:“沐莞不敢担王爷盛赞。听闻王爷和王妃今日造访东宫,沐莞自知一介女流忝居四品官位着实惭愧,却也少不得前来拜见王爷王妃。方才见你们和殿下在谈话,我不敢冒然叨扰,因此躲于屏风后,大有失礼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盛亲王听后摆摆手,漫不经心地说:“本王远离庙堂十年之久,不喜拘于俗礼,你有心前来见礼也算懂规矩,本王岂会怪你?”

白沐莞含笑应了一声。

宇文晔递了个眼色,少女自觉站到旁边恭候。紧接着他看似随口扯开话题问:“王叔家珺堂妹也快及笄了?”

“快了,还有一年。”提起爱女宇文明珺,盛亲王夫妇不约而同露出发自肺腑的真挚笑容。他们也算老来得女,捧在手心疼如骨髓。

见状,宇文晔似笑非笑地说:“珺堂妹是王叔唯一的孩子,知书达理,落落大方,日后不愁招位才貌双全的郡马。”

“太子莫非心中已有合适人选?”盛亲王一语识破。心中却七上八下,太子和他虽是嫡亲叔侄,然而这些年他自知要避嫌,所以说关系并不算亲厚。太子从前也甚少提及这个堂妹,今日主动挑起话茬必有缘故。

宇文晔没卖关子:“上官丞相的嫡长子上官益,年方十八,才德兼备,家世也不算辱没珺堂妹。他曾是我的伴读,如今他到了婚配之龄,本太子少不得操心一二。”

上官益比宇文晔小三岁,曾经在上书房当过几年太子伴读,谦和儒雅风度翩翩。他们颇有几分同窗之情,上官益也自然算是宇文晔的亲信。至于家世,上官丞相是文官之首,在朝中声望显赫影响力颇大,丞相夫人出自萧氏一族,萧太后对于上官家颇为关照。不过仅仅是关照上官家的女眷,目前看来上官丞相和儿子们心思摆得还算正。

方才宇文晔说出想要做媒之意,旁边的白沐莞已经洞悉其中深意。盛亲王夫妇膝下只有一位郡主,如果招上官益为郡马,等于是把上官丞相父子和盛亲王彻底拉成一条战线。这门亲事又由宇文晔亲自保媒,加之上官益同他交好,两方势力不知不觉被他聚成一股力量攥紧于掌中。

此时若不抢先一步,只怕过不了多久萧太后就会下懿旨让上官益迎娶萧家女为妻。亲上做亲的姻缘时下最为盛行,上官夫人肯定不会反对,到时候上官丞相也不便阻挠。如此一来又有了姻亲,上官家免不了会偏向萧太后。

盛亲王这几年虽然不理俗务,但还没到年迈昏聩头脑不清之龄,相反他心思敞亮如明镜,宇文晔打的主意他不至于看不穿。故作敛眉沉吟片刻,盛亲王眯起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年轻气盛的东宫太子,陡然间又舒眉大笑:“确实是一桩好姻缘,有劳太子费心。不过本王想起和清公主,她才是太子的嫡亲胞妹,倘若让上官公子尚主,你不是更能心想事成吗?”

既没有满口答应也没有委婉回绝,而是话锋一转攀扯他的胞妹宇文清霞。宇文晔玩味地勾唇,盛亲王果然厉害,一切和他想象中大差不差。

端起精致且触手生温的白玉茶盏,宇文晔先呷一口茶,才徐徐开口:“父皇膝下皇子不止我一个,大家都是王叔的亲侄儿,我不敢奢求王叔厚此薄彼。”

一语中的!

自从宇文昊天下旨册立太子,算是众望所归,毕竟中宫仝皇后只有一子,天玺朝历代立储以嫡子为先。不过总有人心怀鬼胎。譬如总以皇长子自居的宇文程,还有人老心不老,野心勃勃的萧太后……

盛亲王作为朝中最显贵的亲王,对待皇子们几乎一视同仁,从不曾格外亲厚过谁。包括太子宇文晔,盛亲王也只在皇亲宗室齐聚时,偶尔多几分演给外人看的“叔侄情分”。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因此皇帝对他也算推心置腹,不曾多加疑心。

“太子明白这个道理就好。”盛亲王眸光一沉,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是皇兄的嫡子,身份贵重远胜过旁人。”

宇文晔微笑而不接话,示意盛亲王喝茶。

“王爷,太子殿下方才所说这门亲事,妾身觉得可以考虑。”盛亲王妃毫无征兆地张口,脸上挂着优雅得体的笑容,“珺儿不小了,我们再如何疼惜她也不能留着她不嫁人当老姑娘。听闻上官丞相家风清正,嫡长子才貌皆非凡品,过两年再考个功名前途无量。”

妇道人家大多只料理内宅琐事,不懂皇权相争的隐形战争,只是单纯认为上官益合适匹配自己女儿。盛亲王神色微动,下意识敷衍了王妃两句。

宇文晔不以为意地挑眉,眼眸灿若繁星:“王叔不必着急决定,不妨回府考虑几日。倘若心中觉得合适,这门亲事就包在侄儿身上。”

他的心思没打算瞒着盛亲王,当然也不可能瞒住。这门亲事背后牵扯彼此的前途利益,他自然要给足够的时间容盛亲王考虑清楚。

盛亲王没有接话,而是简单整理衣冠后站起身告辞:“时辰不早了府中还有杂事,本王就不留下来叨扰太子养病。”

“王叔急着回府,侄儿也不好留您用膳。”说着,宇文晔亲自送盛亲王夫妇出府,礼数功夫十分周全。

第四十一章 父子心意

翌日恰逢天玺朝百官休沐日,无需朝会。宇文晔晨起换了进宫的服饰,浅黄底色蜀锦锻面上由金丝线手工勾绣成蟒袍,紫金冠束发,瘦削的面容愈发显得五官立体,苍白的面色惹人心疼。

王权在旁见小贵子替宇文晔整理完袖袍,故意问道:“殿下今日入宫可要骑马?”

宇文晔不动声色地皱眉,对自己如今余毒未清的身体并无自信,于是淡声吩咐:“还是乘车轿。”

王权松了口气:“是,老奴这就命人准备。”

不多时,宇文晔乘着一顶九珠华盖深红色帷幔的轿子入宫。即使身为太子,他也不得在内宫坐轿,只能下轿步行至朝阳宫。

朝阳宫为天玺朝历代帝王的寝宫,御书房设于其内,皇帝日常在此批示奏折、单独召见宗室皇亲或者三品以上大臣。后宫中除了太后和皇后,旁人皆无资格随意来此。

高瞻依着小步子快速走到宇文晔跟前,陪笑道:“陛下昨天还念叨您呢,太子殿下稍等片刻,容奴才进去禀告。”

高瞻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一向深得帝心,宇文晔没有端储君的架子盛气凌人,而是微笑着点头。

没等多久功夫,高瞻就匆匆出来请宇文晔进殿。

宇文昊天此刻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太子走进来,威严脸孔上展露慈爱的微笑:“不必多礼,你这孩子真能折腾,毒还没解干净就忙着进宫。身子可好些了?”

皇家虽说先君臣后父子,此时皇帝龙目中流露的疼惜关切不掺假,宇文晔也乐得放松片刻,难得讨巧卖乖一回:“儿臣心里想念父皇,所以今日特意入宫请安。”

宇文昊天放下手中御笔,温声道:“你身子不好,坐下说话。”

宇文晔先谢了恩才规矩入座。父子俩坐的位置离得不远不近,四目相交,各怀心事。

“你巴巴跑进宫,恐怕不止请安那么简单。”宇文昊天口气笃定,嘴角虽然挂笑,依旧不失龙威。

宇文晔倒不否认,开门见山地说:“父皇,儿臣昔日的伴读上官益今年十八,到了婚配之龄。上官丞相为国效力多年,依儿臣之见,父皇应当为上官益赐婚以表慰藉。”

宇文昊天沉默片刻,满心狐疑之下没有拒绝太子也未立马点头,而是颇有兴致地问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太子居然有雅兴请朕给上官益赐婚,不知他看中的是哪家千金?”

“不敢瞒父皇,儿臣私心想给上官家求个恩典,替上官益保媒。”对上皇帝越发惊疑的目光,宇文晔不疾不缓地往下说,“昨日盛亲王叔来东宫探望儿臣,闲谈中提及珺堂妹明年及笄,儿臣认为上官益堪配珺堂妹。”

宇文昊天思忖半晌,嘴角忍不住上扬:“明珺今年十四,上官益十八,俩人年龄也算合适。上官益是丞相的嫡长子少年出众,论门楣也不辱没明珺。不过明珺是你王叔唯一的孩子,朕还不知你王叔意下如何,假如乱点鸳鸯谱,你王叔未必领情。”

听话中之意,皇帝显然并不反对这门婚事。宇文晔安心一笑,如此看来这事成了八分。即使赐婚前皇帝召见盛亲王夫妇询问意下,他们也不好驳回。首先皇帝下旨赐婚可是天大的荣耀,旁人求之不得,如果盛亲王婉言谢绝反而有失礼数。再者他前几天已经提前告知盛亲王夫妇,到了御前他们肯定不会吃惊,如此连考虑的时间都免了。最关键上官益本就是百里挑一的少年才俊,当朝储君的伴读,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位能跟他相提并论的少年郎。

想至此宇文晔胸有成竹,忙不迭附和道:“毕竟是王叔嫁女,父皇向来英明处事,自然不会留人话柄。”

“你言之有理,朕自有安排。”说罢,宇文昊天再看向太子时若有所思,加之天子的语调总是令人难以琢磨,“从前你最不在意男女婚嫁,如今突然留心旁人的婚事,这里面必然藏有缘故。”

姜还是老的辣,何况是一国之君?谁都难以在宇文昊天面前耍心眼,包括自恃聪明的宇文晔。

假意咳嗽几声掩饰情绪,宇文晔不知道自己俊脸泛红,一本正经嘴硬:“父皇多虑了,儿臣只是欣赏上官益的才华,况且我们有几载同窗情谊,抛开彼此身份不谈也算交情匪浅。儿臣想替他保媒找个好媳妇,日后也方便笼络人心。”

宇文昊天龙目微闪,太子笼络人心是一回事,他突然操心起别人的亲事,只怕是因为他自己也尝到了儿女情长的滋味。当然他的这份儿女情长绝非是同太子妃。

明知道他脸皮薄心气傲不会轻易张口,宇文昊天索性直截了当转移话茬:“白家那丫头住在东宫多时,你们可经常见面?”

“小白将军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儿臣和她谈经论道十分投机,偶尔也把酒言欢切磋骑射。再者儿臣解毒这段时日多亏她衣不解带照顾儿臣,否则儿臣险些撑不过来。”宇文晔口吻坚定,直抒心意,“不怕父皇笑话,这是儿臣第一次被姑娘打动。再说句不怕惹恼父皇的话,母后替儿臣择娶的太子妃远不如小白将军。儿臣也知道凭小白将军的家世品貌本该为人正室,可是我们心心相印,她也不计较名位,儿臣想与她厮守白头。”

宇文晔活到二十一岁,初次在他父皇面前长篇大论一个女子。瞧着他眼中不断闪烁的光芒和毫不避讳的炽热爱意,让宇文昊天忍不住遐想许多年前的自己。

生子如父,宇文晔继承了他骨子里的深情。原以为太子天生对女子冷淡强求不来,没料到他不是对女子冷淡,相反还是个痴情种。一旦他动情动心,比谁都痴狂。

“看来外面传言不假,你对白沐莞果真动了心思。”宇文昊天扯了扯嘴角,面上闪过追忆之色,似在怀念自己逝去的爱人。忽而他伸手重重拍了两下赤金龙椅的扶手,意味深长道,“晔儿,等你有朝一日坐上这把龙椅,后宫嫔妃于你而言亦如同前朝臣子。对待她们,你要懂得制衡懂得安抚,不能太放纵自己的感情,要时刻堤防,否则稍不留神红颜祸水亡国之君的例子比比皆是!皇位难坐,皇帝难当,朕当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娶到辰贵妃,这些年终还是负了她,朕也负了你母后……”

最后一句话令宇文晔暗自打颤。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宇文昊天说负了谁!聪明如他,怎会不知他的父皇对他的母后只有敬重,并无儿女情长,那点夫妻情分来自于互相扶持。反之他的父皇对辰贵妃爱得炽烈,看她的眼神永远与众不同。时至今日宇文昊天怎能算辜负辰贵妃?

“儿臣不懂,”宇文晔嘴角微动,犹豫后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儿臣以为父皇心之所向唯有已故的辰贵妃娘娘,待她和慕容妹妹远胜旁人,焉能说负了她?”

宇文昊天眯起龙目,收拢万般复杂的眼神,淡淡一笑:“朕尽最大限度宠爱她们母女,却也平白给她们遭来祸端。辰贵妃生前为朕委曲求全,朕皆看在眼底。后宫乃是非之地,硬生生磨灭掉她坦率的天性。以至于在她生命末端,朕不敢相信她是当年那个年少骄傲神采飞扬的方柔!若非久居深宫忧郁不安,她也不会早早玉损仙逝。”

未进宫前的方柔,年少貌美,笑容烂漫,大敌当前仍旧面不改色含笑相对,笑容无害无邪令敌军将领恍惚了神思。

宇文昊天尚是皇子时,以文武双全博得先帝欢心,尤其擅长排兵布阵。每每领兵迎敌,无往不胜。然而他背后的军师却是女儿身的方柔,方家嫡女才高更胜他一筹,用兵如神,屡立战功。

想到这儿宇文昊天不禁喟叹,心底涌起最真实的惋惜和痛楚。身为帝王,他极少显露真实情绪,习惯用威严的面具震慑他人,像今日这般在太子面前感怀失态还是第一次。

“你如今青睐白沐莞意欲纳入东宫,可曾想过来日你妃妾如云时,她该是如何感受?又是否想过你对她的宠爱,也许会将她推入深渊?”宇文昊天冷不丁沉声问道。

倘若换成别家女子,他堂堂天子当然不会在乎过问,谁叫白沐莞神似年少时的方柔!他不情愿多年之后的宇文晔,像今天的自己这般痛苦无奈。

帝王固然尊贵无匹,普天之下唯我独尊,最大的不幸就是给不了心爱人平安喜乐。

记忆深处,年少英俊的宇文昊天小心翼翼向方柔郑重承诺过:“阿柔,我今生定然护你平安喜乐,待你过门,我要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永远无忧无愁。”这席话在他们成婚最初几年他倾力履行了承诺,将方柔泡在甜蜜的蜜罐中,朝夕厮守羡煞旁人。后来他成了天子,广开后宫乌烟瘴气,身在其中的方柔怎可能无忧无虑?而继位之初的他满心扑在杂乱无章的政务和烽火连天的战事上,有时两三个月不踏足后宫半步。

帝王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女人不会是他投入精力的全部,即便是他最心爱的那个也免不了冷落一旁。往昔深情款款的美好承诺变得苍白无力,不值一提!相反的是方柔为他褪下戎装换上红妆,再不碰刀剑不摸兵书,依礼遵守皇家规矩,安心囿于内宅深宫做起贤良淑妇。到死那日,她仍然痴痴守着他们年少时炽热的爱意燃烧希冀。

临去前,方柔曾握着宇文昊天的手,微笑着对他说:“昊天,听说缘许三生,愿来生我们能落户山水,男耕女织再做夫妻。”

他明白,这辈子他负了方柔。

“儿臣若能与白沐莞喜结连理,定然倾心相待厮守终老,却不会因情爱疏于朝政。”

短短一句话,从容不迫,矢志不渝。

宇文昊天顿时露出满意之色,点了点头:“待时机成熟,朕自会为你们做主赐婚。”

感慨半天,原来他不反对!

紧张许久的宇文晔一下子松了口气,立刻笑道:“父皇放心,儿臣对白沐莞绝非一时冲动。她闺阁之才不输男子,儿臣想将来和她携手并进,共治黎庶。”

“如此再好不过!”宇文昊天单手扶额,笑容多了些深意。看着藏不住喜色的太子,作为父皇他也欣慰。

宇文昊天不禁再度腹诽,太子天资聪颖,文韬武略堪比自己年轻时,恍然发现父子俩连审美也一致。偏爱那种神采奕奕,鲜衣怒马尤胜少年郎的姑娘。

难得他父皇兴致不错,宇文晔眼珠一转,笑意更浓几分:“下个月是她的及笄生辰,儿臣斗胆替您未来儿媳讨件礼物,也算犒赏她小小年纪敢上阵杀敌的勇气。”

看着借机讨赏卖乖的太子,方才唏嘘追忆辰贵妃的情绪一扫即空,宇文昊天转而心情大好:“也罢,到时候朕自有赏赐给她。”

有了宇文昊天的认可,往后他们相处愈发可以肆无忌惮。

宇文晔连忙起身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如此,儿臣便厚颜替她谢过父皇。”

“往日觉得你沉稳持重少年老成,如今瞧着活泼多了。”宇文昊天忽地话锋一转,叮嘱道,“朕不反对你纳白沐莞,可是她年纪还小,白展毅又对长女寄予厚望,你们相处不得失了分寸。”

宇文晔听出弦外之音,红着俊脸应道:“儿臣心中有数,您赐婚以前儿臣不敢唐突冒犯。”

“相信你们都是明白孩子,朕对你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宇文昊天笑过之后又有意敲打他,“对了,朕想起一事,白展毅曾经上奏朕,他意欲将白沐莞许配给凌峰尘为妻。”

话音未落,宇文晔脸上笑容已然凝固,眸光骤然冷了几分,木然道:“不知父皇应允否?”

宇文昊天有心促狭他,故意冷哼一声:“朕早看出你心悦白沐莞,朕是你父皇,怎么可能坏你的好事。”

“儿臣多谢父皇!”

宇文晔登时重新高兴起来,给皇帝行了个大礼。当然,他往后也免不了要开始留意统领巡防营的凌峰尘。

有些见不得满面春风的宇文晔,宇文昊天开口逐人:“行了行了,你早些回去歇着,身子大好前不许再奔波劳累。”

宇文晔含笑应下,转身告退。今日父子间互通心意,无人知晓他踏出昭阳宫的那一刻,心情难得如此舒畅愉悦。

第四十二章 门前闹事

一大早,谢九匆忙从外面回到白宅,笑眯眯地禀报:“老爷,户部卢尚书请您明天前去赴任。”

躺在摇椅上死气沉沉的白展淙顿时有了神采,陡然坐直身体,不确定地问:“真的假的?”

“这样的大事,奴才哪里敢欺骗老爷。”说着,谢九恭恭敬敬双手递上赴任文书。

白展淙仔细验过文书上面户部的两枚大印,喜不自胜:“看来太子殿下的气已经消了。”

这些天他坐立难安,晚几日赴任无所谓,关键是他开罪了储君,以后在朝中为官恐怕难有好日子。

谢九揣度着说:“殿下生气多半因为您那日故意给二小姐灌酒,但二小姐姓白,她的心自然向着白家。有她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殿下也就消气了。”

毋庸置疑,他口中的二小姐自然是指白沐莞。在主子白展淙面前,他自是不敢溜须拍马称呼白沐莞为大小姐。

“那孩子外表强势,实则心肠柔软,最像她父亲。”此时白展淙心情大好,“你赶紧去趟东宫,今日请她再过来一趟,我们好好叙叙伯侄情谊。”

谢九连忙应下告退。

这时候金氏恰巧过来,显然听见了他方才的话。

“呦,亲伯侄就是不一样,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前几日还把她骂得一文钱不值,这会儿又褒奖起来。”金氏双手环胸而立,阴阳怪气的口吻颇为不屑。

白展淙被戳中痛处,面色阴沉下来呵斥:“闭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金氏冷哼一声,愈发喋喋不休:“我是妇道人家,搞得好像白沐莞那丫头不是女子?你我是她的亲伯父亲伯母,她却不把我们放在眼底,简直目无尊长!”

真可恨这个白沐莞竟然半点不像李兰亲生的女儿,不仅长相不肖似,性情也天壤之别。倘若她如李兰年轻时那般和顺温柔,金氏不妨耐心哄一哄她也好办,可惜她偏是强硬的主,油盐不进背后还有储君撑腰。

“沐莞小小年纪已经和我同一品阶,将来前途无量,焉是你这等内宅妇人可以比拟的?她骄傲任性也有资本,我们作为长辈多担待一二。”说罢,白展淙拂袖而去。

焉知他们夫妻这些私话一字不漏传入府外,距离白家宅院不远处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马车外面守着两个丫鬟,待有小厮从宅院后门溜出来向马车前的两个丫鬟低声汇报完,两个丫鬟才回到马车上。

这辆马车外表精致夺目,里面更是奢华。穿着银白软甲塑身的上官汐月听完两个丫鬟禀报,露出得意笑容:“姚希琳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对付白沐莞不容易,从她家这房穷亲戚下手就容易多了!”

前几日姚希琳差人请她去威远侯府做客,上官汐月闲来无事就赏光前去,俩人无意间聊起白沐莞。姚希琳便悄悄告诉她,白家长房近来初回京城做官,与其每次对上白沐莞落下风,倒不如另辟蹊径。

“他们白家人心不和,小姐稍加挑拨就能让白沐莞没脸。”出言附和的正是上回在魏国公府被白沐莞收拾过的翠儿。

想起那张明艳夺目的脸孔,上官汐月心气难平恼怒不已:“何止让她没脸,哼,我要让她永无宁日!”

另一个丫鬟莲儿亦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生得娇俏,伶牙俐齿道:“小姐,算时候方家人该到了,咱们要不要去前面看戏?”

不待上官汐月开口,翠儿就抢先说:“咱们小姐何等尊贵,怎能屈尊降贵立于人前?奴婢早命人订了对面茶楼的雅间,小姐只管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上官汐月闻言点点头,赞许地看了翠儿一眼。她虽然无惧任何人,还是神不知鬼不觉更完美。

与此同时,确实有人在白家宅院正门口闹腾起来。

“白展淙你教子无方,家风不正,像你这种人哪配忝居四品官位!”

“白琪你个无耻之徒,欺人太甚,竟敢欺辱我女儿,我今天定要同你拼命!”

“白家父子枉为人,你们快点滚出来!别再当缩头乌龟!”

此时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身穿七品朝服,站在门前声嘶力竭,言语中已经把白家父子咒骂千百遍。几个家丁小厮见他有官身也不敢随意拖拽驱逐他,只能竭力劝说他闭嘴。

他身旁站着两个女子,皆在掩面哭泣,其中个头略矮的和他年龄相仿,应该是他的妻子。另外一个正值妙龄,生得明眸皓齿,窈窕纤瘦颇有几分姿色。

无论何时何地,周遭总有许多好事者,譬如已有百姓商贩围聚过来,放眼望去差不多数十人。不乏“热心”长舌妇不分青红皂白陪同开骂,或是议论纷纷对白家评头论足。

“这不是白郎中的宅院吗?听闻白郎中可是漠北大将军的亲兄长,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家公子仗势欺人也在所难免。”

“什么叫在所难免,分明是家风败坏!”

“方大人虽然官职低微却书香门第,方小姐也是被娇养长大的正经姑娘,白公子初到京城也太风流放荡。”

“我们今天可有好戏看了。”

这会儿偏大管家谢九不在,几个小厮只能硬着头皮去向里面主子报信。白展淙夫妇得了消息俱是又惊又怒,不敢置信。

白琪是他们的嫡子,读书习武虽然平平,但是品性端正,绝非流连花丛的登徒浪子。

“老爷您先别生气,待会儿琪儿回来咱们好好问他,我相信这里面必有误会。”金氏一边劝说安抚黑着脸的白展淙,一边打发小厮赶紧去把白琪找回来。

他们举家初到京城,这几天白展淙心情不佳闷闷不乐,白琪他们兄弟三人不敢杵在眼前,各自寻了借口外出闲逛。往常在福州时拘束他们读书习武,如今初来乍到,他们又没见识过京城的繁华富庶,白展淙也没多管多问。哪能想到今日竟然出了这等荒唐事,简直闻所未闻!

白展淙差点气得发抖:“人家都闹上门了,你不准袒护他。这个混账东西,我非打断他的腿!”

“这年头上门闹事讹诈的骗子多了去,琪儿不是轻浮孩子,咱们千万别冤枉他。”说着金氏落了眼泪,白琪是出自她肚皮的亲儿子,平日当眼珠子看待。无论今日事情真相如何,名声总归已经毁了大半,往后更难说门好亲事。

突然,又有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回禀:“禀老爷,谢管家请二小姐过来。结果在门口被拦住,两方争执下二小姐狠狠扇了他们一个耳刮子。”

金氏脱口而出:“打得好!”

也许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如此佩服白沐莞。敢毁坏她儿子名声还挑衅到门前,真该多打几个耳刮子。

相反白展淙的眉头皱得更紧,连忙快步朝大门口走去。

原来门口闹事的这家人信口开河愈发嚣张,竟然骂到了白展毅头上。也怪他们倒霉,骂白展毅那几句时恰好被白沐莞听见。

人有逆鳞,胆敢这样羞辱污蔑她父亲,她想也没想直接赏给他一个耳刮子。打得对方目瞪口呆,愣是半天没有回过神。

男人捂着火辣辣的右脸,吃惊于眼前少女的力道,羞恼地问道:“你竟敢打我,你是何人?”

白沐莞扬起下颚,冷然回答:“我爹就是白展毅。”

男人顿时浑身一颤,相当意外她居然就是白展毅的女儿。

“你不会被打傻了吧?睁开眼瞅瞅,我们二小姐的父亲正是战神白大将军,你还不快点下跪认错!当心二小姐去陛下面前告御状,告你以下犯上诬蔑大将军。”站在白沐莞旁边的谢九倒机灵,同样板着脸狐假虎威教训了一回。

“大将军确实是战神,保家卫国,功勋赫赫。可是他侄儿白琪却非善类,辱我女儿清白之躯。”话音未落,年近四旬的妇人又哭了起来,这把年纪哭泣虽不惹人怜惜却肝肠寸断。

“且不论你此言真伪,倘若琪堂兄真的欺辱令嫒,你们也该先进到府里再一五一十道来。哪有亲生爹娘不在乎女儿闺誉,公然闹到别人门前?你们这般行事,倒像是刻意求财。”白沐莞脸上带着讥讽,不屑一顾地回击。

始终未曾开口的年轻女子在听见最后两句时,眼底闪过悲戚之色,她的爹娘爱财更胜过爱她。而她除了听从他们安排,别无他法。再者倘若此事成功,她就能如愿嫁入白家,永远脱离这对爱财如命的爹娘。

紧接着白展淙终于从里面走出来,当他看清闹事男人的脸庞时,大为吃惊道:“方怀远,怎么是你?”

被称作方怀远的男人重新来了兴致,高声嘲讽道:“还以为白大人一路升迁仕途顺心不记得我了!你儿子白琪色胆包天,敢轻薄我女儿,若不是看在两家有婚约的份上我早废了他。”

婚约?

什么婚约!

别说旁人,这下连金氏都傻眼了。她嫁给白展淙二十载,怎么不知道白家同谁有婚约?

白展淙的神色此刻也有了微妙变化,不再一味怒气冲冲,而是稍微缓和:“进去再说。”

看来是确有其事,金氏只觉得眼前发黑,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第四十三章 两家婚约

厅堂内白展淙和金氏居上首而坐,白沐莞若有所思坐在下首,方怀远一家三口坐在她对面。白琪白萧兄弟俩至今未归,至于白明暖和白川各自站在白展淙夫妇身后。其余丫鬟小厮上茶后尽数告退,屋内气氛剑拔弩张。

金氏是急性子,此时她最坐不住,率先张口:“老爷,这究竟怎么回事?您识得他们?”

白展淙沉吟片刻,略一点头。

何止是认识!

想当年白老爷子和方老爷子是至交好友,白展淙和方怀远从牙牙学语时便在一起玩耍,还同年参加科考。那时两家颇为遗憾生的全是儿子,没有女儿,无法结儿女亲家。后来白老爷子对方家夫妇说:“儿子这一辈你我两家有缘无分,日后等孙辈长大必要结亲。”方家夫妇也正有此意。

为防止两家老人百年之后子女们忘记,两家拿出压箱底的传家宝互相交换,算作婚约信物。没多久方老爷子因病撒手人寰,紧接着是白老爷子和白老夫人,直到几年前方老夫人才寿终正寝。临去前她仍然记挂当年定下的婚约,只不过如今的白家声势渐旺不同往昔,尤其是二房新贵简在帝心。方家这辈终于有了孙女,门第却难以匹配。

“白大人还记得这枚玉佩吧?”方怀远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递给白展淙。

这枚玉佩色泽温润,精雕细琢成鱼形,寓意为年年有余。白家并非名门望族,这样一枚成色上佳的玉佩确实算压箱底宝贝,当年白老爷子把它拿给方家做信物可见郑重。

“记得。”白展淙的嗓音有些沙哑,想当年两家立下婚约时他已经十岁,早到了懂事之龄。

方怀远眸中闪过满意,趁热打铁问:“不知家父当年给白家的定亲信物,是否在白大人这里?”

今日他虽然挨了一巴掌,面上无光,但是一切比他想象中顺利。好歹白展淙没有矢口否认当年的婚约,还亲口认下信物。

白展淙垂下眼帘,再次点头。

他是长房长子,白老爷子不看重嫡庶,去世前把信物交给他保管。方家当日给他们的信物是一只翡翠手镯,此刻就戴在金氏手腕上。

金氏只觉得这只镯子色泽水润,算翡翠中不错的佳品,殊不知它的来历。她不问,白展淙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又或者说他们久居福州,和方家断了往来,白展淙早把祖上这桩婚约抛之脑后。

眼下白展淙盯着金氏的手镯不放,金氏也不是傻子,很快反应过来,试探性问:“莫非信物就是这只翡翠镯?”

见他沉默不语,金氏顿时又羞又窘,慌忙脱下来搁在桌上。她平常最好面子,现在却颜面扫地。她堂堂白家的当家主母,手腕上居然戴着方家当年给的定亲信物,真是闹了个没脸!

此时方怀远的夫人吴氏擦干泪水,换了副嘴脸,含笑道来:“既然两家信物完好无损,如今两个小儿女也长大成人,这门亲事就该早点商定下来。”

一听她这话,金氏立马着急上火!怎么忽然就商定亲事了?她是想儿子早点成亲,却不会让他娶方家姑娘。先不说方家门第太低,只说方家姑娘这副哭哭啼啼的模样毫无大家闺秀风范,她就很不喜欢。

心里不情愿,金氏嘴上回绝得干净利落:“方夫人说笑了,琪儿年纪还小,心性不稳倒不着急。长幼有序,怎么也要等他兄长白萧先娶妻成家才能轮到他。”

白萧不是从她肚皮生的孩子,如果非要和方家缔结婚约,就让白萧娶方姑娘好了。

“白琪肆意轻薄我女儿,我看在两家祖辈有婚约的份上才勉强忍气吞声。如今可由不得你们推三阻四,否则大家面上都很难堪。”方怀远面色冷凝,一副回护女儿的慈父模样。

“登门闹事犹嫌不足,满口胡言随意攀咬,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忍气吞声。”说话的少女面容明艳,身穿月牙白戎装,玉带束着盈盈一握的腰肢,金簪绾起秀发。

此刻她挑了挑眉,冷笑着站起身,压根不给方家人留情面。

方怀远饶是脸皮厚,也被她噎得脸色发青。不过他战斗力十足,想着对方不过是没及笄的少女,即便挨过巴掌也不长记性,含怒斥责道:“大胆,我们长辈说话,哪有你一个晚辈插嘴的份,真是不懂规矩!”

白沐莞心中晒然,眼角眉梢流露出凌人的气势:“方编纂一个七品官,见了本将军是不是该大礼参拜?还是本将军讲话时,没你插嘴的资格!”

方怀远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份不同寻常闺秀,她不是普通的晚辈,而是堂堂正正的四品官。天玺朝独一无二的女将军。

而他自己呢?一把年纪还在翰林院当个名不见经传的编纂,这辈子熬到头也不可能升迁至四品。在京城方家只能算小门小户,前些年想借着姓氏攀一攀已经没落的辰贵妃母家,结果被拒之门外。所以当上官汐月抛出橄榄枝时,他忙不迭应承。不仅能得到丰厚的银两,单论将女儿嫁入现在的白家,他们也绝对是高攀。

只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对着白沐莞行礼参拜,他真没这个脸,索性悻悻住嘴。

相比之下吴氏能屈能伸多了,讪讪地陪笑脸:“小白将军别恼,拙夫文采卓著,却不擅长言辞。”

不擅长言辞,呵,先前骂人的时候多么口齿伶俐滔滔不绝!

白沐莞在心底暗自讥讽,面上稍微缓和几分。

很快,只听见方怀远咳嗽一声言归正传:“那日我女儿出府挑选衣料,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路上碰见白琪,他见我女儿生得水灵标致就色心大起,出言挑逗。之后他一路尾随到茶馆,在雅间对我女儿欲行不轨。好在丫鬟忠贞机灵,及时跑出去叫人,他才没得逞!”

白展淙松了口气,问:“如此听来,令嫒尚是完璧之身?”

“哼!完璧之身又如何?被白琪那小子动手动脚毁了名节,她羞愧得险些悬梁自尽。”说罢,方怀远又恶狠狠地瞪着白展淙和金氏。

时下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倘若未嫁女子和外男发生拉扯,自是闺誉难保,男方理应负责到底。

金氏当然不想让白琪负责,她还盘算着等白琪有了功名,再想方设法迎娶高门显贵千金小姐。此时她当然不能轻易承认:“口说无凭,琪儿尚未回府,我们岂能相信你一面之词?”

“白夫人,这等事我爹怎会信口开河?白公子毁我清白,我虽薄命如浮萍,却不能让爹娘苦心养大的干净身子受辱!”

方家姑娘闺名方淑,今年十六岁,正值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面容本就姣好,此时哭得梨花带雨惹人心碎。她是方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姑娘,不仅貌美还是吴氏嫡出,能嫁到白家的胜算最大。

白沐莞脸上浮着冷笑,骤然打断唱念俱佳的方淑:“方姑娘一口一个受辱,我倒是好奇琪堂兄究竟把你怎样了?”

她虽然不满金氏,但她身为白家人,此时先不提私怨,必须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何况眼前这件事,她总觉得不对劲。

她此言一出,别说方淑哭不下去神色难堪,就连白明暖也脸颊发烫。同是云英未嫁的少女,亏得白沐莞心大,什么话都敢问。

吴氏却再也隐忍不住,不轻不重地说:“这是我们方家和白家长房的事,小白将军再尊贵也是二房的女儿,好像与你没什么干系。”

她显然比夫婿方怀远明智,不拿长辈身份来压晚辈,只说白沐莞不是长房子女,轮不到她插手管。

可惜这招也不好使,只见白沐莞点了点头,接着她一脸狐疑地问白展淙:“大伯父,咱们白家何时分家了?我这个二房嫡女怎么不知道?”

闻言,吴氏险些吐血!

即便白老太爷夫妇病逝,只要一日不分家,白家就不用区分什么长房二房三房,同进同退荣辱与共。白沐莞张口过问,是以白琪堂妹的身份,根本不算多管闲事。

试问先前谁告诉他们,白沐莞不待见长房?分明是沆瀣一气!吴氏气得抽了抽嘴角。

白展淙不介意趁机再气吴氏一回,淡淡道:“我们本身就没分家。”

“你们有胆量来闹事,就别怕我们调查清楚。”说着,白沐莞斜睨一眼,摄人心魄的美貌和气质结合,已经灭了方家人的气焰。

白明暖看在眼底,心里涌起浓浓的艳羡。如果她是白沐莞该多好?如果她是白沐莞,一定也敢如此骄傲凌人。如果她是白沐莞,也能这般灼灼风华,意气风发。

可惜没有如果。

突然,外面小厮高声喊道:“大公子二公子回府!”

第四十四章 应允婚约

在众目睽睽之下,白琪和白萧并肩走进来。回府途中早有小厮向他们禀明前因后果,白萧倒也罢了事不关己神色如常,白琪的脸色着实难看。

兄弟二人拱手向双亲行礼,白展淙不冷不热地打量白琪片刻,指着方怀远一家三口问:“究竟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道来,否则我饶不了你!”

素来有些畏父的白琪闻言低下头,脊背挺得笔直,垂于两侧的手握成拳头,不发一言。

金氏见状连忙催促道:“琪儿你快点说话,解释清楚,娘相信你不是那等轻浮糊涂的孩子。”

白琪仍旧垂头不语,神色颇为复杂。

“白公子,你不记得我了么?”方淑莲步走到他面前,轮廓优美的眼睛里噙着泪珠,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白琪只瞥了她一眼,便觉得胸口堵得发慌。那天俩人相处时的一幕幕很快浮现在眼前。

旁边白萧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禁好奇道:“究竟怎么回事?二弟你说话呀。父亲,方家带着女儿逼迫二弟娶亲,未免太过荒唐可笑!”

他虽是家中庶子,但他生母云氏得宠多年,白展淙也颇为偏爱他这个长子,所以他的胆量反倒比白琪大些。

白展淙心情沉郁,此刻不想过多解释,金氏却冷哼一声不怀好意地说:“咱们白家和方家祖上确有定下婚约,但未必非要琪儿迎娶方家女子。萧儿你是长子,今年也十八岁了,理应你先娶妻进门再议你二弟的亲事。”

她身为嫡母本有权利决定庶子的亲事,这种情况下把白萧推出来当挡箭牌也在意料之中。反正方家人的心思傻子也能参透,无非是想攀附白家这门姻亲,哪有资格挑剔嫡子庶子?

“承蒙母亲厚爱,儿子如今一事无成,自以为男子汉大丈夫先立业后成亲,还望母亲谅解!”说罢白萧掀起衣袍双膝跪地,向金氏磕了三个头,以表决心。

暂且不说方家的门第家风如何,单说方淑今日闹上门想嫁的对象是白琪,他白萧又不傻,怎会莫名其妙背负抢走“弟媳”的恶名。再者嫡母待他并不亲厚,从小都把白琪挑剩下的留给他,他也算心胸宽广从不计较,但婚姻大事他绝不能听之任之。

金氏脸色变了变,下不了台面。没想到白萧敢当众拒绝,不仅让白沐莞和方家人看她的笑话,更令白琪毫无退路。

“萧儿性情急躁,虽说年长琪儿一岁却不如琪儿稳重,不急着议亲。”白展淙悠悠张口,一语定音。

金氏颇为震惊,不敢置信。相反白沐莞并不意外,白展淙这番做法自有他的考量。白琪即使不娶方淑,今日过后名誉受损,将来也很难说亲。倒不如留着声名清白的白萧,说不准将来还能攀上名门闺秀。男婚女嫁除了在意门第高低,更在乎名声好坏。

于金氏而言,只有白琪一个亲儿子,白萧和她没有血缘。于白展淙来说,俩个皆是他的子嗣毫无区别。这么简单的道理,旁观者一目了然。

说来也奇怪,自从白琪进屋以后,原本叫嚣跋扈的方怀远夫妇安静了不少。还是金氏三言两语把先前方怀远所说向白琪重复一遍,末了,她一脸殷切地盼着儿子开口否定。

可惜等了许久,白琪继续保持沉默,头更低了几分,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样子不像是心虚,倒像有几分悲戚无奈。

“琪堂兄,你我平辈,按理说我不该张口诘问你,但此事骇人听闻,还请你如实相告。”白沐莞双眼犀利冷静望着他,不容他逃避。

她已经察觉此事不妙,白琪应该是被人算计。她厌恶大伯母金氏为难磋磨过她亲娘,不愿给她好脸色,但是堂兄白琪不同。他们是同族同辈,同一个姓氏,白琪的言行举止同样关乎白家的声名。这件事她不能坐视不理,任由白琪被方家牵着鼻子走。

良久,白琪抵挡不住她施加的压力,终于动了嘴角,勉强挤出一句话:“莞堂妹,有劳你为我烦心。”

“白琪!你如实交代前几日是否见过这位方姑娘?可与她发生过什么苟且事?”白展淙早没了耐心,怒不可遏。

白琪心中一凉,眼里的晦涩一目了然。问得如此直白,看来父亲是认定他对方淑图谋不轨。事已至此没有回旋余地,他又何必再挣扎辩解?他解释再多,恐怕也没人肯信。毕竟天下女子无论贵贱皆注重名节,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谁会故意拿宝贵的名节诬蔑他?

想至此他深吸一口气,满脸忏悔地说:“回父亲的话,儿子无话可辨,故而始终沉默。”

这么说方怀远没有扯谎?

少年人血气方刚,方淑又颇有姿色。作为男子,白展淙本也不怀疑此事有假。

“糊涂东西!混账!”白展淙拿起桌上的茶盏便朝儿子砸了过去。

白琪躲也未躲,万幸没有砸准,否则他少不得当场头破血流。

“你小子敢作敢当,老夫今日勉强放你一马。”这时方怀远脸上露出喜悦,先前的不甘和闷气一扫而空,目的就快达成。

金氏母女包括白萧都蒙了,白沐莞同样皱起黛眉。白琪怎能就这样承认?莫非他想应允这门亲事?

吴氏唇畔也浮现笑容,眉开眼笑,喜滋滋地说:“白大人,夫人,两家祖辈定的有婚约,一对小儿女也有情有义,不如今天便把婚事定下?这样也免了你们请官媒登门的麻烦。”

瞧她这副嘴脸便可气,之前一口一个白琪欺辱她女儿,夫妻俩仿佛豁出命似的“讨公道”,转眼间翻脸比翻书还快。

方淑香腮仍有泪痕,看着白琪浓眉大眼十分俊朗的脸孔,她眼底多了几分娇羞。

她站得离白琪很近,此时压低声音对他诉说,语气哀婉:“白公子,你我之间虽无夫妻之实,但是你那日抱了我的身子,我除了嫁给你别无他法……”

除了靠她最近的白琪,旁人压根听不清她所说,唯独白沐莞洞悉方淑眼里隐约闪烁的愧疚。

“方姑娘不必再说,父亲母亲也无需再犹疑。”白琪抬起头,扑通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此事因我而起,累及白家名声,实在该死也甘愿受罚。不过希望父亲能应允这门亲事,我会择吉日娶方姑娘过门为正室。”

正室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显然是在提醒金氏。母子连心,他已经猜到金氏心头打的主意。事实上金氏确实想让方淑为妾室,正在琢磨如何开口,没想到被白琪抢先一步。

金氏霍然起身,扬手指着儿子慌不择言:“琪儿你糊涂,你疯了!方淑哪里配当你的妻室!”

她脱口而出的话惹来白展淙不愉,充满警告地瞪她。方淑配不上白琪,难道就配得上白萧?金氏没能耐教导儿子也就罢了,方才还想把方淑指给白萧,着实让人恼恨。白展淙自己就是庶子,因此他不仅不看重嫡庶,平常还更喜欢庶长子。

白明暖柔声细语,问道:“大哥,你真的想好了?”

白琪抬眼看着妹妹,认真点了点头。

他当然不会肆意轻薄方淑,那天在街上偶然相遇,是方淑主动同他说话。借着谈论戏曲话本,她殷勤地请他去茶馆喝茶,他自认是正人君子,不愿惹人误会立马婉拒。谁知她竟然泪水涟涟,一番委屈诉苦,甚至骗他没了亲爹,孤儿寡母孤单可怜。

对着这样一个美貌柔弱的少女梨花带雨,白琪起了恻隐之心,答应她的请求。到了茶楼他随她去雅间,谁知她在茶水中给他下了迷药,意识迷糊混乱之际他伸手搂住她的娇躯,药性发作他忍无可忍,正准备对她动手时有人破门而入。几个小厮和掌柜把他拖出去,拿凉水将他泼醒,等他反应过来才知道被算计了。

这等遭遇难以启齿,回府后他连亲娘金氏都没敢相告,平静几日没太在意,谁知今日等待他是这么一出好戏?

白展淙无奈摇了摇头,压抑着怒气说:“婚期定在明年二月。这下你们满意了?方怀远,不用我亲自送你们离开吧?”

方怀远和吴氏对视一眼,各自绷不住想笑出声,然后领着女儿心满意足离开。

他们走后,白沐莞也站起身,走到白琪面前扶起他,而后淡淡一笑:“琪堂兄,不管此事真相如何也已尘埃落定,我提前向你道贺一声。愿方姑娘进门后,你们举案齐眉恩爱白首。”

面对这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堂兄,她谈不上亲近或者厌恶。他今日若敢讲出实情,她必会竭尽全力相助。可惜他的选择,注定她无话可说。

“莞堂妹的好意,白琪心领。”

闹了这么一出已过午时,白展淙也没有留白沐莞吃饭的兴致,金氏更是气得眼冒金星。

白沐莞正准备告辞时,香云匆匆跑进来,附耳对她说了几句。只见她瞬间神色不安,忙不迭快步离去。

第四十五章 引他上钩

出了白家宅院,白沐莞跨上来时骑的骏马,香云也是骑马而来,很快主仆俩策马疾驰在官道上。

方才香云对她说,宇文晔今突然又不好了……

回到东宫白沐莞径直去书房,一来看看他究竟如何,二来她今心不美妙,自然想从宇文晔那儿得到安慰。

复一解毒,李琛等御医拼尽一所学的医术尽心竭力,这些天宇文晔的体大有好转,今却蔫蔫躺在软塌上动也未动。

白沐莞见状皱了皱眉,连忙走过去关切道:“下怎么了?莫非子又不舒服?”

宇文晔冷冷扫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小白将军贵人事忙,哪里有空闲关心我的死活?”

闻言她哭笑不得,今早谢九来请她时,她想着看在父亲颜面上不得不去,便未同他知会。谁想到他竟然生起闷气?

罢了,他就是个祖宗。

“怪我不好,下次再有急事也会提前告诉你,下别恼了。”白沐莞坐到他边,只得温言软语哄他几句。

见她主动服软认错,宇文晔也没再耍脾气,很快笑了起来,顺道凑过去啄了下她的樱唇。

不耍脾气并不代表他恢复常态,紧跟着他开始诉苦:“莞莞,我方才喝下汤药又吐了,你说这毒还能不能解干净?我不会没救了吧……”

边说边扯她的衣袖,看上去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白沐莞显然有点惊愕,下意识紧张起来:“之前不是好多了,御医怎么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他吐了汤药是事实,原因却是他故意作死不肯用膳,苦涩的汤药下肚,胃里空dàng)dàng)的必然恶心作呕。这般折腾自己,打的主意自然是想让她心疼。他用这样又蠢又傻的法子博怜惜,倘若传出去只怕也没人敢信。

此时恰好小贵子走进来送糕点,看见白沐莞稍微松了口气,趁机卖主告状:“白小姐您可回来了,下因为生您的气,不吃不喝,奴才劝说半天也无用。”

这个拆台多嘴的奴才真讨厌!

宇文晔狠狠瞪了小贵子几眼,随后恼羞成怒道:“谁让你多嘴多舌,滚出去罚俸一个月!”

“无妨,你这个月的俸禄我给。”说罢,白沐莞赞许地看着小贵子,伸手接过他送来的糕点,再好言好语打发他告退。

之后对着宇文晔,她就没摆什么好脸色。这家伙不惜体不是三两天的事,作死方式层出不穷,她实在恼怒得无话可说。

“莞莞?”

见她没反应不理人,他只得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莞莞!”

“下想吃便吃点,不想吃饿死也无所谓。”她指了指桌上的糕点,然后起便要离开。

宇文晔见她真生气了,慌忙拉住她的胳膊,放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倨傲,软言哄道:“我知错了,莞莞原谅我这次,保证绝不敢再有下次。”

认错倒是极快!

白沐莞哪里舍得真生他气,也不是真打算离去,再回头时眼圈竟然红了。

“你先前状况那么严重,我害怕你有个三长两短,见不得你糟蹋自己……”话音未落,素坚强明媚的少女毫无征兆哭了出来。

纵然他贵为储君,手握权柄呼风唤雨,当心仪少女泪流满面时,他也会变得手足无措,失去从容冷静。宇文晔颇为后悔,踌躇着他该如何哄她破涕为笑。

他不明白,他在她心目中的位置,远比他想象中更重要。

“莞莞,我不该如此幼稚,对不起。”说着他将她揽入怀里温柔安抚,又是无奈,又是疼惜。

从前他以为自己心肠冷硬,毫无怜香惜玉的柔,最厌烦女子哭哭啼啼。可是轮到白沐莞哭时,他只感觉心如刀割。

没过多久,白沐莞也逐渐止住哭泣。

先前压抑的恐惧伤心难安,今天她总算发泄出来,心底畅快不少。

哭过也哄过,两颗年轻炽的心愈发靠近。

脸上犹有泪痕的白沐莞拿起一块栗子酥喂入他口中,然后捏了捏他的俊脸,含笑说:“你瘦了许多,我要把你养胖。”

宇文晔撇了撇嘴不赞同:“我才不要,那样丑死了!”

俩人耍花腔玩笑一阵,白沐莞才讲起今去白家的事。

宇文晔耐心听完前因后果,忍不住蹙眉:“你堂兄白琪也太过愚昧!婚嫁于女子重要,于男子同样应该慎重,岂能轻易答应?”

方家门第低微是其次,心怀不轨更让人膈应。这样卑劣的人家教养出的女儿怎配娶进门为妻?何况方怀远夫妇今天不仅辱了白琪的名声,更连带着整个白家一同蒙羞丢脸。

“他这子逆来顺受,甚至不辨是非,倒不像我们白家人。”白沐莞随意扯了扯嘴角,这是白琪自己的选择,她也无能为力。

将来和方淑朝夕相对同共枕的人是白琪,又不是她白沐莞。对她而言的影响,无非是称呼一个心机卑劣的女子为堂嫂有点恶心。

宇文晔唏嘘道:“罢了,你和这个堂兄本不亲厚,他非要犯糊涂,你也拦不住。”

这时,一道上了年纪妇人沉稳的嗓音在外响起:“禀下,老奴有事回禀。”

“宋嬷嬷进来吧。”宇文晔耳力灵敏,轻松分辨来者是他的母。

很快一个年约五旬容貌端正的妇人快步而入。穿藏青色宫装的宋嬷嬷绾着简单干练的螺髻,不再年轻的面容十分冷肃,毫无笑意。

“老奴见过下,见过白小姐。”

宇文晔下意识坐直体,含笑摆手:“早说过嬷嬷不必多礼。”

时下无论皇室宗亲亦或寻常官宦,主子生产后不会亲自喂养婴孩,母不仅要哺育年幼的小主子,还要贴照顾饮食起居。因此往往很多小主子长大后对母比对亲娘感更深厚。宇文晔也不例外,他就非常信赖尊重宋嬷嬷。

宋嬷嬷特意前来书房,自然是有要事禀报,而且十有**和云熙有关。然而此刻她不急着回禀,相反先关心起宇文晔:“下静养许久,为何愈发清瘦了?老奴也算看着下长大的,您从小子骨康健,此番中毒可别落下病根。”

宇文晔笑了一笑:“嬷嬷无需担心,先前没什么胃口,如今渐好不愁长不胖。”

“老奴知下负重任心系天下,但在老奴看来什么也不及下贵体安康重要。”宋嬷嬷忍不住絮叨两句,眼角通红溢出泪水。

白沐莞看在眼里不是滋味,宋嬷嬷虽然只是母,对宇文晔的关心溢于言表。说来为六宫之主的仝皇后才是他的亲娘,却未尝出宫探望过他一次。先前除了打发云熙来帮衬伺候,这些天也不曾派遣宫人到东宫问询。倒是皇帝宇文昊天,一三趟打发内侍前来,补品药材也赏赐不断。

宇文晔耐心安抚宋嬷嬷几句,随后问起正事:“那个云熙还有气吗?”

“老奴正要回禀此事。”宋嬷嬷快速拭干眼泪,恢复往常的冷静,“云熙昨夜断气了,老奴想请您的示下,她毕竟是皇后娘娘派来的宫女。”

经历几番毒打又被灌下猛药,便是壮汉也招架不住,何况云熙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上伤口化脓不治发起高烧,昨夜一命呜呼。

宇文晔眸光一闪,冷然吩咐道:“她是母后赏的,死了也该给几分体面。你入宫私下禀告母后,再赏副棺材命人把她安葬。”

云熙本是歹人派来的细作,被识出真实份审讯拷打毙命,直接扔去乱葬岗也不过分,宇文晔居然下令把她入棺安葬。宋嬷嬷一时半刻也捉摸不清楚,应声领命退下,依言进宫禀报给仝皇后。

仝皇后得知云熙份,恼怒不已,她险些养虎为患害了亲儿子!至于对外,宋嬷嬷便说云熙做错事挨了顿板子,结果伤重不治亡。云熙只是个宫女死了也不扎眼,何况宇文晔仁厚命人好生安葬她。

“下是不是要找人把云熙已死的风声传出东宫?”宋嬷嬷走后不久,白沐莞恍然想明白关窍。

被她猜中,宇文晔并不意外:“不错。”

“你下令追查背后指使云熙的人,可惜对方隐藏极深。如今骤然公布云熙的死讯,还特意把她厚葬,是要让对方惶恐不安,以为云熙死前供认不讳。这样引他上钩,或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说完,白沐莞佩服地拱了拱手。

宇文晔被帝后精心教导长大,智珠在握擅长阳谋,却不擅长谋诡谲,所以先前被宇文程轻而易举算计中毒。他具备坐拥天下的杀伐果决,但还欠缺一份耐心和隐忍蛰伏。

“此人藏在暗处不可小觑,但愿他能上钩。”

至于此番有多少胜算,宇文晔真不敢笃定。

当风声传出东宫时,三皇子府内宇文景正在练剑。

几位皇子中他剑术不算最佳,比不上太子,却比皇长子宇文程强很多倍。他从小就非常勤勉刻苦,不管读书还是习武,虽然他的真实水平远超众人,还非要装作略逊一筹,成为存在感最稀薄的皇子。

谁叫他生母卑微低jiàn)?他生来就低人一等。

宇文晔是嫡子名正言顺,宇文程则是皇长子,宇文晋背后有萧太后。唯独他宇文景,既无圣眷也无支柱,风雨飘零。

“禀主子,云熙死了。”

短短七个字从暗卫口中讲出,宇文景神色未变镇定如常,仿佛他们毫无关系。

收回手中的长剑,宇文景冷哼一声:“一颗废棋,死便死了。”

反正他安插的棋子暂时够用,成大事的途中浪费几颗舍弃几颗都无关紧要。

“主子,太子并没公布云熙的真实世还厚葬她,属下怀疑云熙临死前已经供认。接下来咱们是否有所行动?”

宇文景略思片刻,果断摇头:“不用!静观其变,切忌打草惊蛇。”

待暗卫离去,深秋的寒风中宇文景独自伫立良久,令人发颤的诡异冷笑浮现在他清俊的脸庞。

想引他上钩,哪儿有这么容易?

宇文晔此计,注定要落空了。

第四十六章 登门算账

没过两天平静子,有一桩笑谈传遍京城大街小巷。“户部郎中白大人的嫡子在茶馆肆意轻薄良家少女”,户部郎中是刚升迁来京城的新官,许多人不识得,很快就有另一种传播更广的谣言“漠北大将军的亲侄儿好色风流”,有人感叹同方家姑娘的遭遇,有人耻笑白家风气不正才使白琪任妄为,更有人胆量颇大把白沐莞也拽上一起咒骂。

当消息传进白沐莞耳中时,气得她砸了一茶具。

“小姐先别生气,当务之急派人去寻找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才要紧。”碧珑年长两岁,遇事颇为镇定,一语点醒了白沐莞。

深呼吸几次勉强平复绪,白沐莞吩咐道:“你去告诉下,就说我向他借点人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碧珑应声后急忙便去。

内只余下香云陪着白沐莞,香云同样怒火中烧,直言道:“小姐,方家人也太可恶!大老爷已经应婚事,他们竟然还敢造谣生事毁坏白家的名声!”

白沐莞笃定地否认:“不是他们。”

她从最开始就怀疑此事背后有人捣鬼,方怀远一家只是跳梁小丑,没这么大能耐搞得满城风雨。更何况白家即将去下聘,方淑铁了心要嫁进白家,白家声名狼藉,对她和方家并无好处。

香云很快也想到这些,喃喃自语:“那会是谁呢?谁这么胆大妄为?”

很快,这事便查出结果。

陪同碧珑一起回青云阁复命的人是王权。

“白小姐,下吩咐老奴亲自去查,查到所有谣言皆是从一个叫高岳的人口中散播。他不仅四处造谣生事,还暗中收买茶馆酒楼说书的先生,更命人混在百姓里寻机恶语中伤白家的名声。尤其今天,谣言已逐渐偏离白二公子的风流,反倒逮着您和白大将军不放。”王权双眉紧皱,谣言如火,星星之火便可燎原。

即使派人镇压,但是注定收效甚微。嘴长在别人上,哪里管得住所有人?

白沐莞晓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愈发糟糕,下意识问:“我不认识这个高岳,想来无冤无仇,他是何人?”

王权显然已经查清楚,如实道来:“此人是上官丞相府的管事,平替汐月小姐打理田庄庶务。”

上官汐月?

果然和她有关系!

倘若换个敌人,绝不可能愚蠢到让边管事去散播流言,这样轻而易举就被查到。不过以上官汐月的骄傲自负,或许她根本不虚被白沐莞知道是她在捣鬼。

“走,我去趟丞相府邸拜会一下上官小姐!”说完,她一拍桌子起朝外走去。

香云碧珑互相对视片刻,瞧自家小姐这副怒气冲冲的样子,那个讨人厌的上官汐月今天要倒霉了!俩人不敢迟疑,赶忙追出去。

被留在原地的王权怔了怔,果然还是年轻人风风火火,他老了完全跟不上节奏,还是快点去书房向太子禀报吧。

当宇文晔听完之后只笑了笑,不是什么朝堂上的宿敌在捣鬼,他就放心了。闺阁小女子的恩怨,他懒得掺和,任凭她们斗法,反正他相信他的莞莞不会吃亏。

另一边白沐莞快马加鞭至上官丞相府邸门口,香云碧珑稍慢了一步赶到。亮明份,门房自然不敢怠慢。

可惜白沐莞没太多耐心,她是来登门算账的,不是前来拜访的。

“麻烦管事直接去禀报上官汐月,不必劳顿你家夫人接待。”

白沐莞神色冷凝,眉眼含着未加掩饰的愠怒,漂亮的樱唇紧抿成一条线。

门房管事不敢迟疑,慌忙跑进去回禀,许久没再出来。

香云不无担忧地问:“小姐,万一上官汐月躲着不见您怎么办?”

“她若不见我,我就直接去见上官夫人。”

话音刚落,就见一众丫鬟簇拥着蓝衣少女走出来。

“你要见我娘作甚?”不得不说上官汐月的声音辨识度极高。

她今天没穿软甲,蓝色的曳地丝绸长裙柔软合,勾勒出她渐长开的形。待过了年她十三岁,豆蔻年华的少女容颜嫩,可惜她太过跋扈高傲目中无人,眉宇间浮着几许戾气。

白沐莞最见不得她这副没教养的模样,夹杂怒火的嗓音越发冰冷:“我今登门所为何事,你心知肚明,何必装傻充愣?”

上官汐月眼里讥讽的笑意不停闪烁,嘴上也不屑道:“你被你堂兄连累,你们白家如今臭名远扬,此时你不躲起来,反而跑到丞相府耀武扬威,真是没脸没皮!”

没错,都是她干的。

是她从姚希琳那里打探到白家祖上和方家定有婚约,又知方怀远仕途不顺,他妻子吴氏最是贪财。于是她命手下管事高岳暗中前去方家,不仅出手阔绰给了他们一匣子银票,还命方家女子想方设法勾引白琪。之后指使方怀远一家三口登门大闹,毁坏白琪声名和白家的家风,再bi)迫白家应下婚约。

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对上官汐月来说影响不大。她要的只是让白沐莞难堪,让白沐莞怨恨自己血脉相连的同族亲人,让白沐莞心不甘不愿和本不亲厚的长房共耻辱。

突然,白沐莞高高抬起右手,吓得上官汐月瞬间后退两步。不怪她害怕,实在是白沐莞颇为胆大,那天敢当众打方怀远一巴掌,今天也有可能揍她上官汐月。

事实上白沐莞的手并没落在上官汐月脸上,而是伸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这个上官汐月简直外强中干!她怎可能愚蠢到在丞相府门口动手扇上官汐月?顶多算故意吓唬她,压一下她嚣张的气焰。

“那些流言蜚语拜你所赐,我今儿是来感激你的。”白沐莞此时已经收敛所有外露的怒气,尽管心底不忿,外表却平静下来。

这样的她,更令干了亏心事的人心惊胆战。

不知是否因为心慌意乱,上官汐月口不择言,直接讽刺道:“是又如何?你爹不过是个出平平的武夫,当年若非好运气被荣国公府次女相中,只怕他如今还是守皇城的小侍卫!你们白家提不上嘴,只配和方家那样卑jiàn)的人家结亲,至于你白沐莞又凭什么神气活现?”

见她忽然停顿下来,白沐莞冷声道:“你接着说。”

上官汐月自以为一番话戳中对方痛处,越发得意起来,兴致勃勃继续往下说:“你屡次三番和我作对,我忍够你了,这次给你点教训便是让你长记!以后你见了我退避三舍,否则我一定把你们白家的丑闻传出京城,让全天下人都看清白家的男子多么肮脏妄为!”

“闭嘴!”

不是白沐莞的声音,上官汐月下意识有点发虚,然而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挨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十分响亮。

被打蒙的上官汐月傻乎乎看着素来最疼自己的亲娘,不可置信,接着就当众哭起来。

“不许哭!你瞧瞧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满嘴胡言乱语,简直有辱家门。”丞相夫人温氏出书香门第,柔和,鲜少这般疾言厉色,何况是呵斥她最宝贝的幼女。

上官汐月哪里肯服气,眼泪如洪水泛滥,哭得止不住:“母亲,是白沐莞先登门挑衅,您不为女儿撑腰做主,反而来怪我……”

温氏没再搭理她,相反转对着白沐莞歉然一笑:“请白小姐见谅,汐月是家中幼女,怪我平时疏于管教才使得她这般纵。我替她向白小姐致歉,她年纪还小有口无心,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温氏乃上官丞相发妻,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份高贵却温雅可亲从不仗势欺人。她将家中嫡子庶子皆教导得不错,唯独上官汐月这副德行,说来也真是可悲可笑。

白沐莞心中怒火不散,即使面对温氏放低段的赔罪,她也眉心未动,不冷不地说:“夫人不必替她道歉,倘若真的有心,您便把高岳交给我处置。”

高岳?

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温氏并不知,不过她是聪明人,现如今大概能猜出七八分。反正这几天关于白家的流言,必是上官汐月的手笔。

“白小姐生气,我能理解。但高岳毕竟是我们丞相府的管事,他十年前签的卖死契还在我那儿,交给你处置总归不妥。”说着,温氏更放低了姿态。

她倒是不在乎一个小小管事的死活,而是因为高岳是整件事的证据,断然不能交给白沐莞。

“我想夫人好像误会了。”白沐莞下颚微微扬起,抬眼直视温氏陪笑的脸孔,“我不是来跟夫人商量讨价还价的。”

闻言,温氏脸上再也绷不住笑容:“那你什么意思?”

“上官汐月肆意妄为,串通收买方怀远一家,设计诬蔑我堂兄在先,今又恶语中伤我父亲。这一桩一件如果闹到陛下面前,不知陛下会不会龙颜震怒?会不会治罪丞相大人教女无方?”

白沐莞眼神犀利,说完之后与温氏四目相交,对视不久温氏便败下阵来。

这个还没及笄的少女,站在文官之首的丞相府邸门前毫无惧意,词色锋利芳华正茂。温氏倏忽间恍然,难怪上官汐月会如此嫉恨她。

此事如果真闹到御前,可由不得上官汐月矢口否认,那样更加不妙。

心念电闪间,温氏很快做出决定:“罢了,高岳今没差事就在府里,白小姐想带走他也行。反正偌大的丞相府管事成群,不缺他一个。”

旁边久未出声的上官汐月却不干了,一张嘴依然扯高气扬:“娘!您不能把高岳交给她,我的下人凭什么给她处置?”

红通通的五指印在她白皙的脸上格外明显,足可见方才温氏下手不轻。

此刻温氏顾不上心疼女儿,只瞪了她几眼,然后命丫鬟扶她回院子。上官汐月再不愿离开,也拗不过亲娘发怒,不想再挨巴掌只能先走了。

“白小姐暂且等一等,我这就命人把高岳带来。”说完,温氏低声吩咐边丫鬟几句,丫鬟领命而去。

没让白沐莞等多久,高岳就被带来了。年近三旬的青年男子,眉清目秀材匀称,怎么看也不像故意造谣生事的恶人。难怪那些流言像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从他嘴里传出流言,不知者很容易相信是真相。

温氏将他狠狠数落一顿,然后命人把高岳的奴契递给白沐莞。

正在这时,有丫鬟匆匆忙忙跑过来,惊慌失措地喊到:“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二公子和二少又打起来了!”

看来丞相府并不太平,白沐莞冷笑几声,眼底的嘲弄显而易见。

温氏没时间再管白沐莞,随着丫鬟快步进府。

香云指着垂首恭立的高岳,气闷地问:“小姐,咱们要不要把他带回东宫?”

“不用,去大伯父那儿。”

第四十七章 报复反击

丞相府邸距离白展淙的宅院甚远,骑马也需半个时辰。等白沐莞抵达白家,已经过了午时。

恰巧碰上金氏坐在院里训斥丫鬟仆妇。

金氏正在发怒,眼角微吊,看上去颇为刻薄。一张口,尖酸之气扑面而来:“我们白家可不养闲人,你们几个若敢偷懒耍滑,仔细你们的皮!”

几个丫鬟外加几个仆妇年纪有大有小,皆低头缩着脖子挨骂。

自从前几方家来闹了一出,白琪的婚事**不离十,金氏就开始坐立不安,火气也愈发大。她拗不过白展淙,又不能拿儿子怎样,只能把下人当成出气筒。

昨天有个小丫鬟给金氏梳头时不小心扯痛她,原本训斥两句也就罢了,没想到金氏一怒之下差点叫人打死那丫鬟。最后还是白明暖好言劝说,那丫鬟才勉强保住小命。

“大伯母想逞威风也需看看时机。如今外面全是关于我白家的恶言恶语,您此时不想着如何化解,反倒有闲心训斥起自家仆妇,未免令人嗤笑。”

这一席话不亚于当众给金氏扇耳刮子。

金氏恼羞成怒,抬头看见不远处亭亭玉立的少女时,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滚烫。被一个晚辈这么嘲弄,还当着丫鬟仆妇,往后她威信全无。

是可忍孰不可忍!金氏想也不想便张口回击:“我在给下人立规矩,没瞧见沐莞你进来。就说你来了,他们也不知道通禀一声,忒不懂规矩,我焉能不罚?”

显然这是在指桑骂槐说她白沐莞不懂规矩,没等下人通禀就擅自进来。

“大伯母莫非忘记了?那天当着您未来亲家的面,我仔细问过大伯父。如果没记错,咱们白家尚且没有分家,既没分家便算一家子,我这个亲侄女进大伯父的宅院还需通禀?”说罢,白沐莞冷淡地看了金氏一眼,不加掩饰眼底的轻蔑。

她刻意强调“未来亲家”几个字就足以令金氏呕血。

不待金氏发怒,就见白明暖从屋内走出来,她正值妙龄,穿浅碧色罗裙很衬肤色,莲步轻移袅袅婷婷,嗓音也好听:“莞堂妹能来,母亲自是欢喜难耐。一家子骨亲人,何必那么见外。”

连白沐莞也忍不住感慨,金氏竟然能生养出这般秀美动人的女儿。不过想起那白明暖看见宇文晔时炽的眼神,白沐莞对这个堂姐就没了好感。

此时她也只是淡淡应道:“暖堂姐今真漂亮。”

白明暖低头羞一笑,窦初开的少女与从前再不相同。往常不管谁夸赞她美丽出众,她都不以为意。自从那芳心浮动,就很容易脸颊发烫泛红。

金氏生平最听人褒奖赞扬她的儿女,此时怒意消散大半,殷勤地招呼白沐莞进屋说话。白琪的婚事虽然毁了,但她还有女儿,女儿嫁得好同样很重要。总之她对白沐莞还有诉求,暂且不宜翻脸。

香云碧珑也连忙押着高岳跟进屋。

书房内,白展淙正忙着处理公务。白家如今处于流言蜚语的风口浪尖,他心郁沉闷,但如今好不容易去户部领到实差,他半点也不敢耽搁公事。

当小厮前来禀报,说白沐莞来了。白展淙下意识皱眉,这丫头近来被白琪所累声名受损,该不会是登门兴师问罪吧?

实际上白沐莞不仅没有兴师问罪,还替他们找到了故意散布谣言的始作俑者,此时正在审问。

“高管事,你先前奉上官汐月之命行事,诬蔑造谣我白家,弄得世人皆知,该当何罪?”白沐莞此时面容冷肃,唇畔毫无笑意,自然而然流露出超越年龄的威势。

高岳听得遍体生寒,他头脑清明,深知上官府已经舍弃他,上官夫人连他的奴契也给了白沐莞。眼下他这条jiàn)命是死是活,理亏的上官府不会再过问。

“请白小姐恕罪!奴才原是上官小姐的管事,所作所为皆不由己,造谣生事并非奴才本意。”说罢,他跪在地上连续磕头不断。

金氏啐了一口,高声怒骂起来:“你个胆大包天的畜生!竟敢四处诬蔑我儿名誉,是你毁了我儿,死到临头你还不敢承认?我今非杀你不可!”

金氏骂得起劲,没留意到白沐莞的犀利眼神,白明暖却看见了。她赶忙拿过桌上的茶盏递到金氏面前,温声打岔:“娘喝口茶润润嗓子,别气坏体。”

“好。”说着金氏接过茶盏,她说了半天话确实喉咙干涩,茶水温逐渐抚平心头怒火,越发觉得还是女儿贴心。

她闭嘴喝茶的间隙,众人都觉得耳根子清净。

“我现在给你两条路选。”白沐莞干脆利落,没出言责骂他也不想兜圈子,“要么在明天太阳落山前,所有关于白家,关于我堂兄的流言彻底消失,当然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么,你就仔细对我讲讲丞相府邸的私事,我再吩咐你。”

高岳眉心紧皱,让流言全部消失,他自问没这个本事。流言蜚语是最难掌控的,往往越涂越黑,无法澄清解释。怎么也要等一段时,等新的趣事奇闻出现也就没人会再提起。

“奴才无能……不知白小姐想听什么私事?”高岳果不其然选择第二种,他也算是个聪明人。

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他最明智的选择就是投靠新主。他进丞相府邸十年,从最底层小厮干到打理庶务的管事,因为能干机灵被指派给最得宠的小姐上官汐月。原先以为等上官汐月出阁,他会随她到婆家,继续打理她的私房田产,没曾想平颇得器重的人忽然就被舍弃。高岳心里固然苦闷,更多却是惊惧。落在白沐莞手里,他焉能活命?

可是现下看来,她没打算弄死他出气,相反还有任用之意。至于白沐莞口中说的私事,自然是指大宅院里外人不知的隐晦腌事。

白沐莞眸光一闪:“听闻丞相府长公子尚未娶妻,怎么被二公子抢先一步?”

自古娶妻讲究长幼次序,断然没有兄长未娶,弟弟抢先一步的道理。就像白琪,即使很快与方家定亲,也会等兄长白萧先行成亲,之后才能轮到他。上官丞相最注重礼法,除非事出有因,否则绝不会如此。

显然,被她猜到几分。

只见高岳难为地低下头,叹了口气,如实道来:“此事要从两年前说起。二公子和徐家三小姐本是表兄妹,俩人私下来往,甚至无媒苟合。后来徐家找上门,丞相和夫人才知道徐三小姐已经怀了二公子的骨。丞相最在意颜面,虽然雷霆大怒也不得不按住此事,很快就去徐家提亲。因为顾忌大公子尚未娶妻,传出去惹人非议,二公子的婚事办得很简单,连六礼也没走全。为此徐三小姐忿忿不平,过门后记恨在心,连那胎小孩也掉了。一口一个二公子辜负她,丞相府轻视她,闹得阖府上下鸡犬不宁。”

这样的丑事实在让人不齿,难怪上官夫人出府做客从不肯带上儿媳。倘若高岳今天不说,白沐莞都不知道丞相府还有位二少。

不知哪句话令金氏听得格外解气,爽快骂了两个字:“活该!”

白沐莞满意地点头,忽而又问:“高管事,不知你们二少和上官汐月关系如何?”

提起这俩人,高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水火不容。”

“原来姑嫂不和。”白沐莞低眉浅笑,若有所指地说,“高管事,明我想听见丞相府这对姑嫂的丑闻传遍京城每个角落。”

直到这会儿,金氏和白明暖才恍然大悟白沐莞的用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这招回击果然狠!

高岳却犹如坠入地狱,浑颤抖,不停磕头:“奴才不敢,求白小姐饶命!奴才若把上官小姐和二少不和的丑闻传出去,只怕会被丞相大人活剥皮下油锅。”

丞相夫妇对幼女的名声十分注重,不仅为她造势,阖府上下时刻要维护她的形象。

白沐莞霍然起,怒目而视:“是么,这么说你只畏惧丞相府?当你造谣诽谤我们白家时,有没有想过被我扒皮!”

罢了,瞧这个架势,如果他不答应,只怕连明天的太阳都很难看见。早死和晚死相比,他还是希望晚点死。

“奴才,奴才如今是白小姐的人,自然听从您的命令。”高岳打了个哆嗦,连忙改口应下。

这时在门外伫立良久的白展淙快步走进来,挥手阻止道:“此事不妥!沐莞,上官丞相乃是百官之首,深得陛下器重。你年少气盛,行事太过激进,依你所说必会开罪丞相大人,将来后患无穷。”

报复回击固然一时解恨,但是付出的代价也很大,向来为官谨小慎微的白展淙理所应当不赞成。

白沐莞目光直直地盯着白展淙,这个与她父亲长相肖似,气度却大不相同的男人。随后不疾不徐地开口:“大伯父,此事上官汐月挑衅在先,现如今世人皆在指责咱们家门不正,耻笑琪堂兄纨绔轻浮,嘲弄您教子无方,辱及我们白家所有人!这笔账,不是单单处置一个高岳就能了结的。”

她咽不下这口气,绝对不会再轻易放过上官汐月,这一次必须给上官汐月教训!

白展淙被噎得无法反驳,负手而立,沉郁多的脸孔神恍惚,只余下沉默难言。

少女眸光流转瞥向高岳,深谙点到为止:“高管事,如果你够聪明,应该明白让丞相府后院狗咬狗,而非直接暴露你自己的行径。”

狗咬狗?意思是让他们内讧,互相怨怼……

高岳一下子被醍醐灌顶:“奴才明白了,多谢白小姐指点。”

“此事若成,先前的事我既往不咎。若不成,你知道后果。”

第四十八章 上官益(一)

翌,白沐莞晨起用早膳,看见桌上的桂花糕和玫瑰酥,心里涌起阵阵暖意。

昨天她离开白家宅院时,白川悄悄拦住她,把包好的两样点心塞进她手里,笑眯眯地说:“莞堂姐,这是我来京城尝过最好吃的点心。你平时颇为繁忙,肯定没空上街寻摸,这是我特意留给你的,你尝尝。”

少女都喜食香甜可口的点心,白沐莞也不例外。糕点中她最梨花酥,不过当下已经立冬,除了御膳房和东宫基本没有做梨花酥的。外面有几家拿手做点心的铺子她略有耳闻,其中繁苑的桂花糕和玫瑰酥确实出名,她却没机会去尝鲜。白川贴心给她买来,她自然感动。

香云亦在旁含笑感慨:“三公子待小姐这片心意,颇有些亲姊弟的样子。”

白沐莞点点头:“是啊,礼轻意重,难为他能想着我。”

“那小姐快尝尝,好不好吃?”瞧香云这副眼巴巴的模样,白沐莞就知道她的馋虫已经爬出来了。

暂且没理会她,白沐莞拿起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由糯米、糖和桂花蜜制成,入口细腻松软,桂花的馥郁让口齿留香。再尝圆形的玫瑰酥饼,酥软的油饼混合芳香的玫瑰花,简直是人间美味。

各尝一块的白沐莞拍了拍手,甚是满意,然后终于让迫不及待的香云心满意足。

白沐莞斜睨吃相不雅,狼吞虎咽的香云,轻声提醒:“你别光顾着吃,记得给碧珑留两块。”

“好的小姐。”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香云也很贪吃。

正说着,就见碧珑从外头进来,蹙着眉说:“小姐,上官公子登门造访,下在书房见他了。”

这个上官公子毋庸置疑是指上官丞相的嫡长子上官益,旁人也没资格随意登门。

“你不必紧张,上官益不敢兴师问罪。”说着白沐莞笑了起来。

高岳的动作极快,昨傍晚便有不少人在茶馆酒肆乃至勾栏瓦舍“偶然”听说上官丞相府的辛秘。譬如二公子上官瑞为何早婚,其妻徐氏婚后从未在人前露过脸的缘由。再比如徐氏经常在府里河东狮吼,同蛮的小姑子上官汐月打过架,甚至还被上官汐月抓破脸!更有骇人听闻的传言,称去岁徐氏不小心落胎,与上官汐月脱不了干系。

诸如以上种种,有鼻子有眼,到今早已经传得颇为闹。

当然这回高岳没再傻乎乎暴露自己,而是假借徐氏边人的名义使劲毁坏上官汐月的名声,再用上官汐月的名头抖落几桩关于徐氏的恶行。高岳在丞相府待了十年,深知许多内,七分真三分假,添油加醋说出去倒也可信。

香云颇为解气地哼了一声,拍手叫好:“小姐,我估计这会儿没人再揪着白二公子那点事不放了。”

确实如此,冲淡流言蜚语最巧妙的方式就是出现一则更引人注目的消息。

碧珑眉头并没舒展,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打算如何处置高岳?”

高岳毕竟是丞相府的老人,他现如今听命于白沐莞,是因为他心中畏惧怕死。可是这样的人本靠不住,万一哪天他倒戈或者反咬一口,只会惹出许多麻烦。

“香云,你待会儿找两个人押着高岳去荣国公府,我再写封信,你亲手交给外祖母。”显然白沐莞早已想好如何妥当处置高岳。

他这件事办得还算不错,也没敢耍什么心眼,她会遵守承诺既往不咎。可是高岳此人留在她边也不稳妥,他擅长打理庶务,经验丰富,不如将他送去荣国公府,请老夫人蒋氏找个偏僻的田庄交给他打理。

白沐莞虽未言明,香云也能隐约猜出几分,应声领命没有多问。

碧珑眼里的忧虑难以消散,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小姐,您真不怕得罪上官丞相吗?”

一朝丞相,地位尊崇更胜过六部尚书,对朝廷甚至对天子都有一定的影响力。白沐莞得罪他,毫无益处。

“碧珑,我这人不会主动惹是生非,但是被人挑衅欺负,我忍不了,实话说也不想忍气吞声!一味忍让,只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下回加倍作践你。适时的反击,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说话时,她下意识扬起下颚,骄傲的光芒从双眸迸发。

想不卑不亢处事,也需要强大的底气,而她白沐莞有这份底气。

碧珑闻言垂眸一笑:“小姐说得对,奴婢受教了。”

耳畔又听见白沐莞轻叹:“我知你替我着想,不愿我锋芒毕露,可恨上官汐月太过嚣张无事生非,我必须给她点教训。”

碧珑点头不语。

早膳用毕,另有几个侍女进来收拾。白沐莞径直去桌案边,研磨提笔,略一思忖迅速写完。满满当当写了两张信纸,交代前因后果,然后封**给香云。

香云也没耽搁,动作利落地走了。

白沐莞随意拿本书翻阅起来,碧珑陪在一旁,忽然张口:“小姐,再过十几就是您的及笄生辰,及笄代表女子成年,可是件大事呢。”

“是啊,可惜父亲母亲不在我边,不然他们定会为我cāo)持庆生。”说罢,她难免流露一丝失落和黯然。

离开漠北那么久,她怎可能不想家?不想念她的父亲和母亲?可惜她暂且无法与他们团聚,多思无益。

碧珑看穿自家小姐眼底的感伤,不温声安慰道:“小姐,奴婢记得您好久没给大将军和夫人写家书了,这会儿闲着无事,不妨写封信。”

白沐莞每隔十天写一封信给白展毅,叙述京城发生的大小事,有时会涉及百官动向。父女密信,连她母亲李兰也无从知晓。漠北时有战况,白展毅百忙缠,回信的次数和时间不确定。

“我有月余没给母亲写信,确实有话想对她讲,你先退下吧。”

碧珑还没来得及告退,小贵子先一步走进来,福了福:“下请白小姐去书房。”

白沐莞怔了怔,随口道:“听说上官公子来了,我此时前去恐怕不方便。”

小贵子连忙解释:“白小姐误会了,上官公子言辞恳切,求着下想见您一面。下无奈,了他。”

上官益居然主动要求见她?他想做什么?当着宇文晔的面诘问她吗?

这个念头一闪即过,很快被白沐莞否定。那在魏国公府她和上官益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彬彬有礼谦逊儒雅的少年郎不会像上官汐月似的冒失荒唐。再说他毫无证据,怎敢当着宇文晔的面红口白牙指责她?

快速思索一番,少女定下神思,扬了扬嘴角:“贵公公稍等片刻,我先更衣梳妆,免得怠慢贵客。”

“奴才不急,白小姐慢慢梳洗打扮。”小贵子是近伺候宇文晔的人,最了然白沐莞在宇文晔心中的分量,向来格外敬重她几分。

碧珑见状也不用告退了,陪着白沐莞去内室更衣。

第四十九章 上官益(二)

东宫书房内,宇文晔和上官益分宾主而坐,此时聊得颇为尽兴。

原来上官益今登门的缘由是向宇文晔致谢,谢他帮忙保媒。就在前两天,皇帝召见盛亲王夫妇,问询结亲一事,盛亲王已经点头应。昨又传召上官益父子去御书房,把这桩喜讯告知并且言明是太子从中保媒。等过了年宇文明及笄,皇帝就圣旨赐婚。

上官益本是储君伴读,他又年少才高,斯文俊美,在挑选亲事上心气未免高些。这下好了,他即将尚郡主,后成为郡马少不得一世富贵荣华。

“父亲颇为欣慰,母亲也分外欢喜这门亲事,我更是感激下保媒之义。”说起自己的亲事,脸皮薄的上官益俊脸微红。

宇文晔故意促狭问:“这么说你对堂妹颇为钟?”

上官益果然愈发面红耳赤,低声道:“钟谈不上,只听母亲说明郡主生得秀美无双,又精通琴棋书画,这些年养在深闺难得出府。”

京城大多数少年郎自是倾慕这等才貌俱佳的少女,上官益虽然未曾和宇文明谋面,却看过她的画像。画上盼顾神飞、姿容灵秀的少女,令他心驰神往。

宇文晔早料到丞相府会满意这门亲事,没曾想上官益也格外欢喜,如此倒也成就良缘。

“你中意她便好,否则本太子乱点鸳鸯谱反倒不美。”

这时,小贵子进来通禀,原来是白沐莞来了。

妙龄少女唇畔笑容明媚,穿绯色罗裙衬得肌肤胜雪,裙摆绣着几朵芍药,行走时鞋尖镶嵌的南珠晃动。好一个美人,犹如从画中走出!

上官益迅速打量她一眼,男女有别他不便唐突失礼,只是心头闪过惊艳。

“见过下。”白沐莞盈盈一拜,宇文晔点头示意。

待她站直体,上官益便起朝她拱了拱手,目含歉意,温声说:“今冒然求见白小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多担待。”

白沐莞低眉浅笑,一语双关:“当着下的面,你我不算私下相见,无妨。上官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少女,上官益眉心一动,难怪她屡次能让蛮的妹妹讨不到好,现在还弄得如此狼狈。

“家妹年幼无知不懂事,先前若有冒犯白小姐,开罪白家之处,还请你们见谅。”说罢,上官益对着她作揖行礼。

他竟然是来赔罪的?

不管他心中如何想,面上言辞恳切,有礼有节,一派名门世家公子风范。白沐莞暗自佩服,上官益这样的举动可比兴师问罪强多了。

她沉默思量片刻,见他仍然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低头垂目一脸歉疚,不摇了摇头:“上官公子何必这般多礼?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上官汐月确实很不懂事,但与你无关。”

上官益闻言没再拘礼,正色道:“白小姐此言差矣。我和汐月是同胞兄妹,如今她犯错,是因为我这个长兄疏于管教,真论起责任我首当其冲。怎会同我无关?”

上官汐月果真好运道,爹疼娘宠,这儿还有一个好兄长。难怪小小年纪不仅任嚣张,心思也被惯坏。

不过白沐莞听后冷冷一笑,张口回击:“依照上官公子的意思,倘若哪上官汐月闯下弥天大祸,你也要帮她扛吗?又或者她在外面惹了招惹不起的人,迁怒于你们整个上官家族时,你们也能容忍她?”

被她的话暂时噎住的上官益神色难堪,好在他比较擅长掩饰,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旁边宇文晔看得心中畅快,他虽然欣赏上官益的才华,但并不喜欢他家中那个讨人厌的幼妹上官汐月。

“白小姐提醒得对。只不过汐月到底心思单纯,平任些也只敢逞口舌之快,最没什么心机,想来她不会闯下你所谓的大祸。”

上官益一番话字字珠玑,绵里藏针。他话中有话,上官汐月固然不懂事,诚然她没有太多城府,而白沐莞就未必如此单纯。单纯的人不会这么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她的确单纯,只知道收买白家的小厮,不知道想打探人家府内私事找丫鬟更可靠。”少女狡黠轻笑,宇文晔看在眼中是灵慧,落在上官益眼里就是轻蔑和讥讽。

原来昨天白沐莞离去前,请白展淙清理门户。他们原先从福州带来的旧仆不算,凡是谢九在京城贩子手里采买的奴仆,全部一一审问。果然查出一个叫阿柳的小厮有问题。

此人早被上官汐月边的丫鬟翠儿收买,背地里悄悄传递白家人的一举一动。方怀远携妻女登门闹事那天,便是他偷溜去后门给翠儿报信。先前也是他偷偷摸清白琪的行踪,如此才能“偶遇”方淑。

虽然没有得到上官汐月亲口承认,但是知妹莫如兄,上官益心里完全相信,嘴上还得摆出不可置信和愠怒:“白小姐在胡说什么?汐月堂堂一个名门闺秀,她绝不会干出这种事!”

收买人家的下人,打探窥听人家的私事,如果传出去上官汐月的名声将彻底如烂篱笆扶不上墙。再过两三年她也该议亲,名声何其重要,何况她还想嫁进六皇子府。

白沐莞毫不示弱,立刻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来上官公子还不知。那个小厮叫阿柳已被我带回东宫,等会儿上官公子回府时把他一并带回去,看看上官汐月识不识得他?”

上官益深吸几口气,极力克制忍耐自己不能失态,毕竟宇文晔还坐在不远处品茗。白沐莞简直是**在打他的脸!他今本想让她下不了台面,没想到她倒打一耙,虽然十分可气,但也佩服她是难得很聪明的女子。伶牙俐齿,思维敏锐,丝毫不逊色于他。

若非她被太子青睐意纳入东宫后院,若非他上官益不将和郡主定亲,他或许会想娶她。虽然这个念头很荒唐,一闪即过,但他真的萌生和她打机锋,斗智斗勇一辈子的想法。

“阿益,小白将军词色锋利,你别介怀。”俩人曾是同窗,宇文晔从小在私底下都这般称呼他,今天这声阿益却让他觉得别扭。

他能不介怀吗?此时满京城的百姓都在嗤笑上官家的笑话,嘲讽议论他的亲妹妹。不过,他又真敢介怀吗?很显然白沐莞的靠山是储君下,要不储君下怎会闲得发慌到听他俩言语争执?

忍,他只能忍……

想至此,上官益勉强扯了扯嘴角:“下言笑了,我觉得与白小姐说话甚是投机有趣。”

少女粲然一笑:“巧了,我也觉得和上官公子谈得来。”

她喜欢和上官益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一来一去的交手颇为起劲。

宇文晔无视上官益难以言喻的憋屈,对着白沐莞和颜悦色:“你们谈得来是好事,后不妨一起谈经论道。”

“下说得对。”此时乖巧应声的少女哪还有半点咄咄bi)人的气势?

第五十章 上官益(三)

午膳前夕,上官益气闷地回到丞相府,还领着白家的小厮阿柳。

上官汐月早已在二门处等候他多时,见他迎面走来,连忙跑上前拽住他的胳膊,急切相问:“怎么样大哥?你有没有替我狠狠羞辱白沐莞?”

谁知向来温文尔雅好脾气的上官益冷淡地甩开她的手,不愉地丢下四个字:“回屋再说。”

“我都等你一早上了,有什么话大哥不能现在说嘛!真讨厌!”上官汐月站在原地不动,委屈得眼泪汪汪。

换作往常上官益肯定无奈依了她,今天却没有,他毫无停顿大步流星朝前方走去。见状,上官汐月虽然心头火冒,迟疑片刻还是慌忙追上他。

直到进了她的屋子,上官益自寻缠枝檀木椅坐定,沉默良久才开口:“我给你留点颜面,方才什么也没问你。现在屋里只你我兄妹二人,你老实对我说,是不是差人收买了白家的小厮阿柳?”

她瞠目一惊,这事大哥怎么会知道?来不及想清楚原因,她下意识出言狡辩:“没,我没有!大哥你听谁瞎说八道的?”

到了这时候还敢嘴硬,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他对幼妹的耐心也快被耗尽。

长眉紧蹙,上官益沉声又问:“把你边的丫鬟翠儿叫来,让她和阿柳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你敢不敢?”

“我,我有什么不敢的,对质就对质!”上官汐月心里虚了几分却不肯承认,只得继续嘴犟。

明摆着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令他愈发觉得头痛。很快翠儿和阿柳一前一后被叫来,彼此对视几眼,翠儿已经吓软了腿。

上官益目光流转在翠儿和阿柳上徘徊,忽然淡淡问:“你们俩个谁先交代?”

翠儿从小就服侍上官汐月,深知丞相府的家规森严,而她已经触犯。大公子看似斯文儒雅风度翩翩,实则该狠心时绝不留。

想也没想,翠儿立马跪地磕头请罪:“奴婢有罪,奴婢奉小姐之命行事,还望大公子饶恕奴婢这一回。”

见她这般胆小没骨气,上官汐月急了:“jiàn)婢!我吩咐过你什么?不许在这里随意诬蔑我!”

“小姐命奴婢想方设法收买白大人府内的下人,然后让奴婢打探消息,又串通方编纂一家设计毁坏白家的声名。”说完时,翠儿白皙的额头已经磕得通红,目露忏悔,泪流满面。

上官益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挥挥手示意后两个高大健壮的嬷嬷将翠儿拖出去。翠儿是家生子,爹娘亦在丞相府为奴,一般被赶出去的丫鬟交给他们爹娘或嫁人或发卖。总之是没资格在小姐边伺候了。

她服侍上官汐月许多年,主仆间多少有些谊,再者翠儿如果就这样被拖出去,上官汐月也闹个没脸。故而她立马上前拦住两个嬷嬷,高声怒斥:“放肆!我的丫鬟我自己教训,轮不到你们对她动手动脚。”

这两个嬷嬷皆是忠于上官益的人,她们虽不敢用力伤了上官汐月却也不容她胡闹,只见其中一个硬邦邦地说:“小姐金枝玉叶,像教导jiàn)婢的粗活还是由奴婢们来。”

另一个也说:“烦请小姐让开。”

上官汐月忍住呕血的冲动,区区两个份卑微的嬷嬷也敢对她颐指气使。

“大哥!我要去向母亲告状,让母亲来收拾你!”说完,她便朝外面走去,可惜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打扮得体的妇人徐徐走来。

上官汐月来不及诉苦撒,就被温氏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你在吵什么?青天白吵得鸡犬不宁,外面如何议论咱们丞相府不重要,左右是些无稽之谈,重要的是家和万事兴。”

众所周知温氏不是那等动辄发怒骂人的主母,她温和从容,若非气到极致绝不会如此。

上官益听见动静连忙起相迎,一脸惭愧地说:“母亲莫恼,儿子有错,平太纵妹妹,这才使得她鲁莽任,险些坏了上官家的名声。”

温氏看着谦逊有礼的长子,再看满脸不服,满心怨气的女儿,心底愈发后悔。本想着女儿金贵要养,再说长大也不用撑立门户,所以对她千万宠百依百顺。如今看来竟是做错了,大错特错!

“阿益不用自责,惯坏你妹妹的人是我。她这些天干的好事,不用你再细说,我心里有数。”温氏轻叹一声,怅然道,“从今起汐月就待在闺房里学规矩,我边的苏嬷嬷会好好教导她,等哪天懂事了再出门。”

听见苏嬷嬷三个字,上官汐月条件反地摇头哆嗦,她曾亲眼见过苏嬷嬷打死犯错的丫鬟,对此人十分畏惧。

此时她自然拼命摇头,眼泪如断线珍珠:“娘,我不要学规矩!我知错了娘……”

上官汐月任**闹却不哭,从小事事顺遂,没遇上什么值得她抹眼泪的事。偶尔流几滴眼泪,也是为了装样子博同。此刻她真正哭了起来,满腹委屈如洪水猛兽不可收拾。

她只是厌恶白沐莞,想给白沐莞教训,到头来为何倒霉的人会是她?不仅外面以讹传讹骂她,如今连最疼她的母亲和兄长也不疼她了……

温氏心疼极了,口吻依然冷硬坚持:“规矩必须学,你如果敢偷懒耍滑,苏嬷嬷的戒尺可不认人。”

苏嬷嬷从前是萧太后边的宫人,熟知宫内规矩最懂礼仪。当然教训人时也不会心慈手软,此时温氏发话,接下来她对上官汐月自会严苛。

“大哥,娘不疼我了,你呢?你也不救我么?”上官汐月边哭边说,可怜兮兮地拉住上官益的衣角。

她才不要学规矩呢!往常看府里庶女足学规矩,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

“等你学好规矩,母亲自会放你出屋。”上官益沉吟片刻,忽而道,“母亲,这个小厮是白小姐让我带回府,您看如何处置?”

温氏漠然递了个眼色,他会意,命人将阿柳拖出去打死。

阿柳求饶无果不在话下,这等贪财背主之徒,留着也是祸害。

上官汐月仍旧在抽泣,温氏转拢了拢女儿鬓角的发丝,叹息道:“汐月,你变成今这般肆意妄为无法无天,都怪为娘。为娘知你心高气傲,世道人心险恶,你的子如若不改,将来必会吃亏。何况你心里还慕恋六皇子下,想当他的皇子妃,天家儿媳更难当,如今为娘必须狠心。”

提起六皇子,上官汐月稍微平静几分,眼角闪过一丝旖旎。

是了,她将来要嫁给六皇子,成为尊贵的六皇子妃,后白沐莞总有匍匐在她脚下的那一天。

第五十一章 撕破脸皮

白沐莞打发走上官益,狠狠教训了上官汐月,自然心大好,接连两天都颇为愉悦。不过,很快又一桩事让她不爽。

这晌午时分,白沐莞斜倚在芙蓉软塌上小憩,还没睡沉就被香云唤醒:“小姐,您醒醒,三公子边的小厮来找您。”

白川的小厮,好端端来找她干什么?白沐莞心里陡然升起不妙的预感。

少女揉了揉眼睛,轻声吩咐:“你让他进来。”

男女有别,小厮不同于内侍,按常理本不该踏足未出阁小姐的闺房,也只有白沐莞从不拘于小节。

没过多久就见一个年约十八的少年走进来,他皮肤黝黑,量高大健硕,相貌生得憨厚老实。这就是白川边的小厮,阿江。

阿江进以后不敢东张西望,见了白沐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得满头大汗:“求二小姐随奴才回去一趟,救救三公子!奴才求二小姐。”

难道白川出事了?

白沐莞心里一紧,出言安抚道:“你先别急,有什么话不妨慢慢说。”

旁边香云也说:“是啊,三公子怎么了?小姐是三公子的堂姐,不会不管三公子的。”

阿江听见这话,眼泪蓦地流了下来,他面容黝黑哭起来有点滑稽,不过眼泪绝非作伪:“事是这样的。从前在福州时三公子一直随大公子读书,如今到京城也有段时,三公子惦记功课,想着里外已经安顿妥当,今便去求老爷找私塾念书。没想到夫人也在,夫人这些天为大公子的亲事气闷,不仅出言阻止老爷替三公子找私塾,还让三公子老实回屋里待着不用再念书。三公子不忿,随口分辩了几句,没想到夫人会扇公子耳光,还说要动家法!”

“奴才人微言轻,虽然心疼公子也无可奈何,这才抱着一死谢罪的心跑来东宫求小姐做主!”

原来如此,白沐莞心里了然,目中涌起浓浓的不悦。这份不悦当然不是冲着阿江,相反她欣赏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如此忠心护住又有勇气求到她跟前,这件事她管定了。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说话。”少女眸光如炬,忽然问道,“东宫守卫森严,门房管事尽职尽责,你是如何进来的?”

阿江低着头如实说:“回小姐的话,门房原先不让奴才进来,奴才就谎称是老爷请您回府,好说歹说他们才肯。”

此时道来三言两语,其中波折唯有他自己清楚。落在白沐莞眼里又多一分赞赏,有勇有谋,将来白川可不能亏待这样的好奴才。

“你能有本事站到我面前,也算川堂弟有福气,快带路吧。”

阿江起的瞬间抬头偷瞄一眼,刚好看见白沐莞的背影,少女姿如玉,今穿着米色戎装,格外英姿飒爽。

香云也跟着他们前去。路上三人各骑一匹马,经过闹市时街边商贩太多,不得已马速放慢。白沐莞趁机相询:“阿江,平时大伯父大伯母待川堂弟可好?”

“三公子命苦,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大老爷平待公子还算亲厚和善,大夫人未免就……”阿江不敢往下说,侧目留意白沐莞的神色。

果然她眉头皱起,声音不觉冷了几分:“莫非大伯母敢苛待川堂弟?”

阿江叹了口气,想点头又摇头:“夫人明面上不敢为难,背地里没少在老爷面前抱怨,她说三公子是个累赘,还说三房家产她没拿到一分,凭什么替人家养儿子。”

白川年纪虽小却很懂事,自知寄人篱下,平从不敢多事好闲,即使金氏想挑刺寻麻烦也没可能。金氏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此番必是想拿捏收拾白川。

待他们赶到时,白展淙、金氏居上首而坐,白明暖、白琪和白萧立于两侧,白川独自跪在正中央,瘦小的体裹在天蓝色锦缎软袍里,纵使跪着脊背仍然得笔直。

白沐莞进门后目光便停留在白川的背影,这个小少年才有点白家人的倔强风骨,即使受罚也不肯轻易低头。

少女福了福子:“见过大伯父,大伯母。”

白展淙连忙微笑起来:“沐莞今儿怎么来了?”

“几不见,我心中想念大伯父就过来看看。”说着,白沐莞径直寻了位置坐下。

金氏略显吃惊地盯着她自顾自坐定的举动,旋即不悦道:“沐莞,你虽然这几年长在漠北那种穷乡僻壤,好歹你母亲是大家闺秀,难道她没教过你礼仪吗?给长辈请安如此敷衍,长辈没让你坐,你竟敢自己入座。”

漠北来的野丫头果然如此鲁莽任,毫无规矩,不分尊长!金氏不加掩饰投去嫌恶的目光。

“我母亲确实是最懂礼的名门千金,否则大伯母今岂能安然坐在这里?”白沐莞笑容冷淡,眼底的寒意清晰可见。

亏得金氏还敢提她母亲!

当年金氏摆着长嫂的款儿,咬着长幼有序四个字,想方设法折腾李兰。比方说每晨昏定省,金氏为了磋磨弟媳,换着花样挑剔茶水或嫌烫或嫌凉,甚至让李兰每清晨亲自去接露水给她泡茶。时不时她还装病,不许丫鬟伺候,非要李兰给她端药倒水。

这些过往金氏不会忘记,相反有时还会成为她的谈资。她使唤的弟媳可不是普通女子,那是荣国公府的掌珠,是如今漠北大将军的夫人。

回想起往事,金氏不无得意地说:“荣国公府好教养,你母亲当年确实比你懂规矩多了,从不敢造次。”

“闭嘴!”少女一拍桌子霍然起,这举动震惊屋内所有人。

就连白展淙也大惊失色,金氏再不济也是白沐莞的长辈,传出去她不怕担上不孝的恶名吗?

接下来少女更加咄咄bi)人:“当年我母亲一片痴心下嫁白家,婚后却受尽你的磋磨。你至今不知悔改,照旧无事生非为难川堂弟!我知你这个人心狠刻薄,锱铢必较,从不与人为善,大伯父娶了你也是终憾事。”

忍了这么久的话,此刻骤然说出口,白沐莞总算出了心头恶气,不畅快许多。她和金氏撕破脸皮是迟早的事,而且宜早不宜迟,省得将来麻烦多。

至于金氏已经手足无措,她完全傻眼了,白沐莞远比她想象中胆大,什么话都敢直言不讳。

“你胡言乱语,目无尊长。”金氏突然言词匮乏,只能转对白展淙抹眼泪,“老爷,应该对她动家法!”

动家法?

于理而言,白展淙为白家长子,亦是白家现在的当家人,他有权利责罚白沐莞。只是他敢吗?

想想那天储君亲临时不动声色的怒火,他差点没法去户部报到领差事。京城不比福州山高皇帝远,他时刻仰人鼻息,哪里承受得住储君一怒?再说他还得顾忌远在漠北的二弟,他若是责罚白展毅的掌上明珠,恐怕兄弟分就此断绝。

总之让他对白沐莞动家法,借他一百个胆也不敢。

“小孩子家子急,随口说几句玩笑话,你一把年纪还和她较真?”果不其然白展淙选择嗔怪金氏。

金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燃起的希望变成失望,颤声问:“老爷打算护着她吗?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老爷也不管不问?”

这时,护娘心切的白明暖陡然张口:“莞堂妹,你误会母亲了,今确实是川堂弟的错,他出言不逊顶撞母亲。”

可惜白沐莞完全忽略她的存在,走到白川面前扶起他,温柔地说:“川堂弟别怕,究竟怎么回事你对我说,我信你的话。”

刚刚那个怒容满面盛气凌人的少女,此刻变得温和可亲,仿佛世间最疼弟弟的长姐。

金氏一颗心直接往下沉,她早该警觉,白沐莞今天来压根就是为给白川撑腰的!先前故意和她撕破脸分明只是前奏,该死。

第五十二章 动家法(上)

“莞堂姐,大伯母说不许我再去书院或者私塾读书习字,否则就把我关起来,不放我出屋。我心中愤懑不平顶嘴了两句,这才触怒大伯母动家法。”白川言简意赅,将前因后果讲清楚,和阿江所说别无二致。

白沐莞听完冷然一笑:“川堂弟小小年纪一心向学,自古喜好读书求知若渴都是美事,为何大伯母横加阻挠?莫非是不想川堂弟学有所成,后参加科考光宗耀祖?”

几句话字字诛心,被揭破心思的金氏脸色发青,恼羞成怒:“你休要信他一面之词!我没说不许他读书,如今家中事忙顾及不上,倘若他真有心学课业不妨自己温故知新,何必非要去书院?寒门子弟无分文交束,不也能金榜题名。”

白川今年才十二岁已经熟读四书五经,假如有名师大儒点拨,他再用心苦读几载,必能恩科及第。

长房人丁最兴旺,然而除了白明暖美丽聪慧,白琪和白萧皆不是头脑精明之辈,前程未卜。嫡系二房如今鼎盛,白展毅虽然膝下无子,却好福气生了不逊须眉的白沐莞。金氏不能眼睁睁看着人丁凋零的三房崛起,她很有私心,甚至她不希望白川将来科举入仕,碾压她的儿子。

“大伯母休得一派胡言!依照您的意思京城各大书院皆可关门大吉,那些满腹经纶的夫子也不用再授业解惑,莘莘学子全靠在家自学成才?千里马尚需伯乐,何况是人?”一连串反问,白沐莞居高临下俯视她,坐在椅子上的金氏莫名感到后背发凉。

这两道锐利的眸光似曾相识,金氏很快忆起,神似她父亲白展毅。父女俩如出一辙,目光同样炯炯有神,发怒时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白沐莞,我是你的大伯母,是你的长辈,你就这样和我说话吗?”太可恨!一而再再而三不把她放眼里,金氏终于忍无可忍,霍然站起吩咐丫鬟取鞭子过来。

白展淙眼角一跳,张了张嘴巴,犹豫片刻终究一言不发。他也想趁势打压侄女的气焰,世上只有晚辈敬畏长辈,哪有长辈被怼得哑口无言的道理?

很快金氏边的丫鬟心惊胆战得从后院取来一米长的旧鞭子,这根鞭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专门用来惩罚屡教不改的不肖子孙。从前一直供奉在福州白家的祠堂里,如今白展淙举家进京,祠堂不方便迁移,这根祖传的鞭子自然带在边。

今若金氏用这根鞭子责罚白沐莞,即便闹到御前,皇帝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各家的家法规矩不同,长辈管教晚辈理所当然,一朝天子也不便插手多言。

金氏接过丫鬟递来的鞭子,握紧鞭子指着白沐莞,很快又转向白川,然后开口道:“你们姐弟俩伶牙俐齿胡言乱语,目无尊长,枉顾孝字当先。我为白家宗妇亦是你们的伯母,有权责罚你们。”

白川到底年纪还小,看着金氏手里来回晃动的鞭子,不吓得缩了缩脖子。不过当他注意到镇定自若处之泰然的白沐莞时,眉宇间的惊惧不翼而飞。

少女眼角眉梢俱是讥讽:“我今所言句句属实,并无半个字作伪,不知大伯母何以恼羞成怒?是心虚吗?”

果然狗急了只会跳墙。

金氏这是自知口舌之争不是她的对手,便想借着长辈的优势对她动家法。

而她的大伯父白展淙呢?坐在那儿装聋作哑,既不阻挠也不赞成,独善其的为官做派此时也用上了。看来白展淙也无法忍耐她这个侄女的桀骜,否则即使因为畏惧储君,他也会阻止金氏动手。

还有不再多言的白明暖,目光呆滞的白琪和漠不关心的白萧,这些就是和她白沐莞血脉相连的亲人。真是可笑又讽刺!

“你爹娘不在边,对你疏于管教,我今儿就替他们好好教你规矩。”金氏的怒火已经升至顶峰,愤怒的脸孔十分扭曲。吼完,她攥紧手里的鞭子,趁其不备扬手用力挥过去。

白沐莞没料到金氏真敢对她下手,鞭子近在咫尺,想要躲开已经来不及。她只得伸手去挡,一鞭子重重落在她的手臂,顿时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白川慌忙上前扶住她另一只胳膊,急切地问道:“莞堂姐你没事吧?”

金氏满腔怨愤自然下手狠,这一鞭子起码能把手臂打青紫,他在旁边看着都疼。都怪他,他不该顶嘴惹恼金氏,那样白沐莞就不会过来,更不会为了替他出头而受伤。

此刻白川后悔不已,眼泪差点掉下来又用力bi)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哭。

站在不远处的香云见状也跑过来,顾不得什么份尊卑,她气红了眼怒道:“大夫人未免过分了!小姐可是朝廷命官,陛下御笔朱批的女将军,大夫人肆意鞭打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金氏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晕死过去,连白沐莞边的丫鬟也敢如此嚣张怒吼她?刚才那一鞭子打得真便宜了!

这时,沉默良久的白展淙发话问:“沐莞,你没什么大碍吧?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伤?”

他本想着让金氏教训白川,顺道吓唬“提点”一下白沐莞,哪曾想竟然失了分寸。少女肌肤嫩吹弹即破,虽然隔着衣衫,总归肯定把人打伤了。倘若白沐莞回东宫把伤交给御医处理,传出去还不是白家的丑闻?

“有劳大伯父关心,大夫就免了。”白沐莞从疼痛中稍缓过来,冰冷的神色愈发摄人,气势半点不落下风,“大伯母出手狠辣利落,亏得我自小习武体康健,假如方才那鞭子打在滴滴的暖堂姐上,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白明暖俏脸一白,好端端怎么扯到她上?白沐莞该不会想“回赠”一鞭子打在她上吧?

“沐莞,你大伯母是急脾气。你之前屡次三番顶撞她,她心里不痛快,刚才一时脑冲动才对你动手,你别和她计较。”白展淙生平最当和事佬,现在也不例外,“劝”人时半点不含糊。

显然白沐莞并不准备忍气吞声白挨一鞭子,她漠然平静地说:“大伯父所言我不敢苟同。大伯母对川堂弟百般不善,对我亦存挑剔不满之心,打着长辈旗号对没有做错事的晚辈动家法,她这般可耻行径还配当长辈吗?”

闻言,金氏雷霆大怒又语塞到无话可驳,一口气硬生生憋在口痛苦难耐。紧接着她眼前发黑,当众晕了过去。

第五十三章 动家法(下)

骤然气昏厥的金氏被几个丫鬟抬进后院屋里,白明暖和白琪俱神色大变,慌忙跟去内室。白展淙则打发人去请京城颇有名气的谢大夫。

这位谢大夫年过五旬,长眉善目,留着几缕胡须,看上去仙风道骨。他医术极佳,尤其擅长医治妇人的急症。像他这样的名医,诊金高昂,寻常百姓是请不起他出诊的。

谢大夫的医馆离白家宅院很近,被请来不过两盏茶功夫。

待到他准备进金氏的屋子时,白沐莞在门口拦住他,香云连忙上前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给他。

谢大夫经常出入官宦内宅,对女眷们的勾心斗角也司空见惯,不以为奇,只问:“这位小姐意何为?”

白沐莞挑眉一笑淡淡道:“我大伯母子虚病得重,一时半会下不了榻。”

有道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只要不是谋财害命十恶不赦的事,谢大夫不会拒绝。他很快将荷包收入宽大的袖子里,点了点头,然后恍若无事地走进屋。

此时白展淙等人都守在里面,屋外唯有白沐莞和香云主仆俩,故而无人知晓谢大夫已经收了她的荷包。

香云今也心中不喜,撇了撇嘴问:“小姐,您还进去吗?”

少女抿嘴勾笑:“当然要进去,省得有心人趁机乱嚼舌根,说我心虚。”

金氏真晕假晕不要紧,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气晕也无所谓,关键是金氏接下来很有苦头吃。

果然,当白沐莞进去时,谢大夫已然下手利落地给金氏扎了十几根金针,明晃晃的金针扎得满头都是,样子格外恐怖。只见谢大夫又从药箱里拿出一根约有筷子长的银针,粗细也比寻常银针粗上几倍,直直朝金氏的眉心扎去。

当银针快要碰到金氏时,她忽然睁开双眼,尖叫起来:“杀人了,不要啊”

谢大夫被她吓了一跳,右手一抖险些扎歪。

“夫人莫要大惊小怪,老朽正在替夫人治疗。”说着,谢大夫暂且收回拿着粗银针的手。

金氏害怕极了,连忙摆手大喊:“不用,我已经好了,我没病!来人,快些送大夫出府。”

等了半天见没人理会她,金氏急得直蹬脚,眼睛朝上看去,恍然发现自己头上被扎满金针,震惊过度又晕了过去。

站在不远处的白展淙见状预感不妙,凝眉问道:“谢大夫,请问夫人得了什么毛病?我看她方才神智不太清爽。”

谢大夫掠过金氏泛着异常潮红的面色,想了想方才诊脉的结果,片刻后才缓缓说:“夫人近来心绪不宁,今气急攻心,以至于昏迷伤了元气,头脑暂时不太清明。老朽为夫人开副药方,先喝上五,五后再来诊脉。这段时夫人需要静养,不宜出屋。”

如此听来,金氏病得不轻?

白展淙和白琪父子对视一眼,年轻沉不住气的白琪略显焦躁地开口:“母亲只是动了肝火,她素体康健,歇上几天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当然着急,倘若金氏一病不起歇息个三五月,内宅庶务无人cāo)持,白展淙必定会让宠妾云姨娘代为打理。白萧是长子又比他讨喜,再让云氏得了掌家大权,恐怕往后很难有他白琪的立足之地。

谢大夫眉心一动,按理说金氏的体不至于卧榻不起,歇个三五,喝些清心火的汤药也就大好了。可惜他接了白沐莞的荷包,如今必须给金氏找点“病”多医治一段时间,甚至使些小伎俩把她弄严重些。

想至此,谢大夫一脸沉重地回答:“公子你有所不知,夫人年岁不轻,虽然平看着康健,眼下动怒昏迷不可等闲视之。少则调养两三月,多则要养半年功夫,不能再cāo)劳动怒,否则伤伤神,有损寿元。”

这些话明知夸大其词,白沐莞听在耳中仍然觉得舒畅。她不会取金氏命,接下来就让她好好“养病”,最好养到来年新媳妇过门。还有金氏静心休养的时里,掌管内宅的大权将移交他人,等金氏醒来得知,说不准还要再气昏一回。

白展淙没让她失望,亲自送走谢大夫,回来他就对众人道:“夫人体欠安,需要在屋里静养,任何人不得随意叨扰。家中庶务繁杂,不能没个正经主事的人,从今起直到夫人病愈,暂且交由云姨娘打理。”

“老爷吩咐,妾不敢不从,自当尽心竭力。”

此时云姨娘站在他后,这个年过三旬的女子风韵不减,她是丰腴美人,穿藕色对襟长裙,发髻松散绾起,远看犹如妙龄少女。听闻她来自江南水乡,是当地家喻户晓的才女,识文断字擅弹琵琶,只因家道中落才不得已嫁人为妾。

白沐莞微微一笑,看着就比金氏顺眼许多,难怪这些年白展淙始终宠于她。

相反白琪看云氏只觉得碍眼,明明不比他母亲小多少,偏偏看着却天差地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云氏双十年华,实际她论年纪也是半老徐娘。

“父亲,儿子觉得不妥。”白琪不假思索,出言反驳,“您如今在京城任职,一举一动皆有御史言官盯着,咱家若由妾室掌家做主,传出去岂不令人耻笑?”

从前在福州时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白展淙信任云氏,平心而论她料理家事也算井井有条。况且云氏聪明伶俐,每当金氏病愈,她就自觉交出大权,从来无需谁催促提醒。正因此,白展淙喜她的知识趣,待她和庶子白萧从无半分亏待。

“你母亲现在病得厉害,莫非你想让她带病cāo)劳吗?”白展淙不悦的目光扫过去,声音冷淡。

“儿子不敢。”白琪赶忙摇头否认,然后说出自以为十分合理的想法,“父亲,妹妹已经及笄,过不了多久也该说亲嫁人,不如让她学着打理家事。妹妹冰雪聪明,何况母亲从前也教过她一些,她应该能行。”

打理家事讲究熟能生巧,说难不难,说简单还确实不容易。白明暖不仅年少,还温柔内敛,她能有本事管得住下人?显然白展淙并不笃定。再者白琪心里的芥蒂,他这个亲爹能不知道?无非是不愿让云氏得势呗。嫡子没什么真才实学并且毫无怀,他着实不喜。

“明暖年纪还小,打理家事还用不着她烦神。”白展淙压根没犹豫,一锤定音,“云氏,还是交给你,我比较放心。”

“是,请老爷安心。”说罢,云氏展露柔顺又温婉的笑容,白展淙看得眉头舒展。

白明暖:“……”

她心里刚刚燃起的期待瞬间落空,为何她父亲宁肯把家事交给一个卑微的妾室也不愿让她尝试?她的确不如白沐莞,但是她比世上许多人强百倍千倍。

第五十四章 安之若素

自从这开始,金氏就待在屋里静心“养病”,一晃也有半月光景。白展淙早出晚归忙着户部的差事,没空闲搭理她,深夜回府也多半宿在云氏屋里。白琪年纪不小又已定下亲事,他再不喜读书也少不得温习功课,争取来年考中举人。每陪在金氏边的除了丫鬟,也只剩女儿白明暖。

这些天金氏心抑郁,一三顿苦如黄连的汤药不离口,躺在榻上她面色泛黄,有气无力,没病也活生生气出毛病。

白明暖不忍见亲娘郁郁寡欢渐消瘦,私底下少不得劝金氏一回:“母亲,您是正房夫人,是父亲的结发妻子,云姨娘管家只是暂时的,等您病愈就没她得意风光的子。”

金氏咳嗽一声,摇头道:“区区一个云氏翻不起风浪,我还不放在眼里。”

白展淙把管家的权利交给云氏,她虽然不高兴,但还在其次。真正令她食不下咽、夜难安寝的人是白沐莞。那个该死的黄毛丫头目中无人伶牙俐齿,居然把她气成这副模样,这才便宜了云氏母子。

白明暖为女儿当然知晓亲娘的心思,一语点破:“母亲,您是长辈,何苦和莞堂妹斗气?”

偏偏斗气还斗输了,不仅有失长辈份还丢了颜面,最终自认倒霉。

“我就是见不惯她那副样子,眼里那股神气和她亲爹如出一辙!”金氏越想越懊恼,越想越怄得慌。不暗暗感慨,如果白沐莞遗传几分李兰的柔顺,她就好拿捏多了。

白明暖柔声劝道:“二叔战功赫赫被誉为战神,假如莞堂妹能像二叔也是件好事。何况她是二叔的独生女,二叔对她千万宠,子未免纵任些,但是本应该不坏。”

虽然她也看不惯白沐莞的高傲凌人,甚至嫉妒她那份傲气,毕竟她没有白沐莞那份骄傲的资本。但她不会像金氏这般喜形于色,她能把隐晦的心思藏得很深。

“小暖,”金氏拉起女儿的手不无叹息,“怪你爹没本事,不然凭你的才貌,想挑门好亲事还需求她白沐莞?你善解人意美丽大方,不逊色于任何京城贵女。”

一阵嗤笑声,陡然响起。

随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既然大伯母将暖堂姐夸上了天,后又何必再拐弯抹角求我这个目无尊长的人?”

试问白沐莞何时来的?

金氏和白明暖对视一眼,各自闪过惶恐。

只见绯衣少女站在门口,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勾着讥讽的弧度。

“你何时来的?丫鬟怎么也没通传禀报?”金氏张口诘问,这是又怪她不懂规矩。

谁知白沐莞挑眉笑道:“是我让她们别打扰大伯母和暖堂姐说私房话。”

金氏老脸皮厚,白明暖已经难堪得低下头,俏脸异样发烫。

白沐莞步履悠闲地走进来,犹如在自家闲庭散步。举手投足间,优雅从容光华灼灼。

白明暖暗自幻想,倘若她们异位而处,她变成白展毅的女儿,她是否也能拥有这等摄人气魄?以及当朝太子的垂?

想到太子,她不自羞红了玉面。那个气度高华,俊美雍容的男子,她真的已经一见倾心。

忽然,白沐莞犀利敏锐的目光朝她扫来,仿佛洞悉她心底的**。

白明暖连忙讪笑着掩饰:“莞堂妹,母亲病中随口发发牢而已,你别放在心上。今天你能过来探望,母亲很是欣慰呢。”

放在心上?金氏配吗?

“我当然不会放在心上。”白沐莞笑得很惊艳,“过几是我的及笄生辰,下会为我庆生。暖堂姐记得来捧场。”

她将来意说得很清楚,邀请白明暖参加她的生辰。金氏不是一心想让白明暖踏足东宫见世面吗?她欣然成全。

换句话说如果她不相邀,传出去反而不美。说不准有好事者趁机弹劾他们父女忘本,白家不和睦之类。

想到或许又能见到宇文晔,白明暖心中一喜,连忙应下:“莞堂妹放心,如此大事我定会前往。”

不过她高兴得太早,很快又听见白沐莞说:“暖堂姐长我一岁,在京城你这个年龄不算小。大伯母闲时也该cāo)心暖堂姐的亲事,早物色婆家,别耽误了大好年华。”

白明暖的脸庞忽白忽红,很快眼里闪过水光。

本来还在为突如其来的好事感到兴奋的金氏一下子跌入云端,白沐莞的言外之意很明白,休想指望她替白明暖铺路。白琪和方淑定亲,岳家门楣远不如白家,轮到白明暖无论如何必须高嫁。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我自会替小暖考量相看。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要总把亲事挂在嘴边。”金氏打起精神应对,言语透着鄙夷。

白沐莞不以为然:“我也是替暖堂姐cāo)心,既然大伯母不领,那么我先行一步。”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她没兴趣留在这儿和她们母女嚼舌。

刚出了金氏的屋子,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小少年,是白川。

白沐莞展露微笑,关切地问:“你今怎么没去书院?”

白川咬着嘴唇没吭声。

“究竟怎么了?莫非大伯母又吹毛求疵无事生非让你受闲气?”

她一连串关心的话问完,白川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喊道:“莞堂姐。”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般在乎关心过他?白川越想越委屈,明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依然止不住想哭。

白沐莞见他如此心中一酸,走上前将他搂入怀中。白川全一颤,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趴在她肩头哭了起来。

她轻轻拍着白川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说。很快,她肩膀处就湿了一片。

那天她走得急,没来得及和白川谈上几句,今既然见着有些话她必须讲。

“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再哭了。”白沐莞低声说。

白川立马止住哭泣,用袖子擦掉眼泪,紧张地解释:“我听阿江说你来了,就急忙向夫子告假从书院赶回来,还好我跑的不慢,赶上了。”

少女含笑问他:“你有话对我说?”

白川点点头,接着反问:“莞堂姐你手臂还疼吗?”

“不疼了。”说罢,白沐莞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记挂着她,这才是她的亲人。

被她摸头的白川咧嘴一笑,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琢磨很久的心事:“我没有亲姐姐,爹娘也去世了。以后私下无人处,我能叫你一声姐姐吗?”

这世上除了去世的爹娘,当属白沐莞最真心护着他,所以他渴望他们的关系更亲近些,渴望他能有一个亲人。

“我正巧也没有弟弟。”白沐莞愈发怜惜眼前这个小少年,忙不迭答应他,“当然可以。”

闻言白川脸上掩不住喜悦,立马响亮地喊道:“姐姐!”

不过下一刻他又惴惴不安,方才声音那么大,会不会被屋里的金氏听见?如果金氏知道,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风波。他的莞堂姐虽然无惧金氏,但是晚辈对上长辈终究居于劣势,再说他不愿她烦心。

“小川,你不用害怕大伯母,她背后对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以后你记着四个字:安之若素。”

对任何风言风语,不闻不问听之任之。胜而不骄、败而不馁,无论别人蓄意奉承或是冷眼相待,都能做到不卑不亢,关键就靠这份安之若素的平常心。

这样的镇定从容,超脱物外,绝非寻常人可以比拟。

“这个给你。”少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卷轴。

白川双手接过白沐莞递来的卷轴,未及打开先问:“莞堂姐这是什么?”

白沐莞含笑示意他自己打开。

卷轴是一幅墨宝,出自书法名家之手,上面以豪放的草书写着四个大字,正是:安之若素。

小少年认真地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白沐莞知道以他今的年纪能真正悟出的道理并不多。但把这四个字送给他,是她作为堂姐唯一能帮他最长远的。她相信终有一他会明白并且践行。

“三叔生前给你取名为川,就是希望你能有海纳百川一样的包容和宽广博大的襟。”白沐莞看向他的眸光很柔和也很冷静。

白川自小成长在金氏的威压之下,即使将来功成名就,心未必能宽阔。她不希望他记恨金氏对他的不善,那样他也会变得扭曲。

他晶亮的眼眸如星辰闪耀,若有所悟地颔首:“姐姐的用心良苦我懂了,安之若素,我会努力。”

第五十五章 及笄生辰

十二月二,正是白沐莞的十五岁生辰。

荣国公老夫人蒋氏心疼外孙女孤一人远离爹娘独在京城,本想生辰这将她接到荣国公府闹一番,却被白沐莞婉言谢绝。一则荣国公府是她的外祖家,属于外戚不算本家,尽管蒋氏很疼她,她也知识趣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则宇文晔早就告诉过她,及笄生辰由他为她筹办。

白沐莞生在岁末的十二月,前两天京城已经落下第一场雪。雪后初晴放眼望去,屋瓦飞檐白雪皑皑,虽然天寒地冻,勋爵官宦却纷纷携家眷外出赏雪。

几前,宇文晔亲自下帖请魏国公府三小姐沈芙、威远侯府千金姚希琳、国子监林祭酒的掌上明珠林雨儿,再有其余几位尚书府嫡女到东宫做客。太子下帖相邀,这些闺秀自是忙不迭前来陪白沐莞过生辰,青云阁内闹非凡。

入冬时节,东宫各处摆放的青铜火盆里烧起无烟的银炭,地上还有地龙,屋子里暖融融的丝毫感觉不到寒意。

几位盛装打扮,容貌气质各有千秋的名门贵女聚在一起,聊聊现下京城时兴的绸缎狐裘,说说几家知名珍宝阁里新进的珠宝首饰,再不济互相玩笑打趣几句,总归有话说。

林雨儿今来东宫巴望见叶诗莹一面,眼下苦等三盏茶功夫也没见人影,嘴里依旧不忘念叨:“太子下当真疼太子妃,连太子妃娘家表妹的生辰都帮忙张罗,可见用心。”

不等白沐莞接话,沈芙抢先一步含笑张口:“我看未必,寻常人家的表姐夫也不会如此贴心,巴巴下帖子请我们过来陪白姐姐过生辰。只怕是下相中白姐姐,意纳入东宫后院红袖添香。”

闻言,众少女笑成一团。

白沐莞知道沈芙没有嫉妒眼的意思,只是随口玩笑。因此她没出言驳回,微微低头露出一副羞模样。旁人暂且不提,姚希琳心中隐约猜到几分,看来那些盛传的谣言未必是空来风。

想至此,一袭紫衣盼顾神飞的姚希琳巧言笑道:“真到那天,我第一个恭贺白妹妹。”

“你放心,等你出阁之,我也必有厚礼相赠。”白沐莞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彼此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不提,颜面功夫必须做足,气氛倒也一派和睦。

因为是相当重要的及笄生辰,白沐莞打扮得格外隆重。乌黑的发绾成适合闺阁少女的百合髻,簪发的赤金步摇和琉璃珠钗皆是宫制品。穿胭脂色水洗绣芍药迎锦裙,外罩淡粉色落烟纱,腰间坠着一块鸡血梅花玉佩。

这块玉佩色调均匀光泽强,宛如一丛丛盛开的梅花,玉色鲜红滴,玉质通透。这是白展毅遣人千里加急送来京城,交到她手中的及笄礼物。不仅是极其难得的珍品,也代表父亲对她的疼。

自从进到青云阁,白明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白沐莞上。她今也是悉心妆扮才前来,只不过和耀如华的白沐莞相较,她仍是望尘莫及。

捏着锦帕勾唇,白明暖眼神中流露一丝羡慕和嫉妒,表面上还要装作姐妹深:“说了半晌话,莞堂妹你饿不饿?我虽不才倒擅长厨艺,不如我去给你们做些点心?”

“不必麻烦暖堂姐了。”白沐莞语气淡淡,说完转头低声吩咐香云几句。

众少女都是心思灵透之辈。

白沐莞摆明了态度,对这个堂姐不过尔尔。在座的少女皆是家中嫡女,平来往的也都是家世相当,顶尖出色的闺秀。一个从福州来的四品官女儿,实在不值得多留意。只要她老老实实待着别吭声,看在白沐莞的颜面上,谁也不会流露鄙薄。

没想到白明暖自作聪明,一张口就贻笑大方。她把东宫当成什么地方?东宫的小厨房随便谁都能轻易踏足?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既冒失又可笑。

“呦,白妹妹你这位堂姐待你还真是有心。”姚希琳不忘趁机讽刺一句。

这阳怪气的口吻明夸暗讽,白明暖也不是傻子,心里暗道不妙。看来她方才说错话了?不然众人的表为何这般微妙难言。

白沐莞似笑非笑地瞄了姚希琳一眼,不介意戳人心窝:“姚姐姐何必打趣我,你家中二妹温软,你们姐妹深,想必她对你言听计从,事事以你为先。”

嫡女大多看不起各自家中的庶出姊妹,这也是人之常,但是上回在魏国公府姚希琳对姚薇央的漠然置之,众人可是看在眼底。

姚希琳被噎得不悦,但她深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大言不惭地点头:“白妹妹所言不假,我们姐妹一处长大,她子软弱些,大事小事都求我替她拿主意。子久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故意拿嫡姐份压她一头。”

果然,姚希琳这张轻而易举颠倒黑白的利口,让人讶然又佩服。

“原来真相是这样。”白沐莞呵呵一笑,“今儿我们都听清了,往后再有人背后胡说姚姐姐欺压庶妹,我们少不得帮她分辩几句。”

沈芙也看破不说破,笑眯眯地应下:“姚姐姐放心,我们记下了。”

“你们快别说我了,今的主角可是白妹妹!这些年你在漠北真是可惜了这副花容月貌,倘若早点回京城抢风头,我说句放肆不敬的话,太子妃的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该易主才对。”姚希琳面上笑语嫣然,心底却堵的发慌。别说白明暖心生妒意,连她也有些嫉恨白沐莞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容貌,尽管她自己也算窈窕佳人,在一众贵女里是翘楚。可是真论起五官精致,她自认不如白沐莞。

她刚才这番话当然不止说容貌风头,更明里暗里指白沐莞回京抢走叶诗莹的夫婿。说完姚希琳又暗自唏嘘,不晓得从小坦率天真的白沐莞能否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听不明白也无碍,旁人听得懂就行。

“你太抬举我了。”白沐莞显然听懂了,眸光闪烁,“表姐美若天仙,如今份尊贵,将来她的风头更是无人可及。”

“瞧瞧,我不过是感慨羡慕罢了。你们一个国色天香,一个沉鱼落雁,哪里像我相貌平平。”说着,姚希琳装模作样地叹息,“我这人最不会讲话,明明是好话,偏从我嘴里说出就不好听了。”

“姚姐姐休要自谦,你当之无愧是口齿最伶俐的人!”沈芙有心促狭她。

姚希琳顺手拿了块碟子里的糕点,塞进沈芙嘴里,笑嗔:“快吃块点心堵住你的嘴巴。”

谁知沈芙吃完以后赞不绝口:“好吃!白姐姐这是什么糕点?东宫小厨房的膳食果真与众不同,比外面樊西楼卖的点心还好吃。”

沈芙所说的樊西楼是京城最有名气的糕点铺子,他家所做的点心外观精致小巧,口味一绝,前几年逐渐竖起口碑。

白沐莞看着比自己还要嘴馋的沈芙,不觉得好笑,耐心解释道:“你尝的这道糕点叫白玉藕粉酥,入口即化回味清甜,是皇后娘娘赏的。”

“原来是宫内御膳房的御厨所做,难怪口感独特。”沈芙意犹未尽。

“你要是喜欢,临走时让丫鬟包好带回府慢慢吃。”

白沐莞爽快大方,沈芙当然也不客气,连忙高兴应下,又欢欢喜喜缠着她叫了几声白姐姐撒。

“的确入口细腻,藕粉味儿也很足。”旁边林雨儿也开始品尝糕点,只不过她的吃相优雅斯文,细嚼慢咽。她父亲林祭酒和叶太傅一同执掌国子监,两人都是最注重礼仪风度和谈经论道的大儒学士。叶林两家精心教养的女儿都是笑不露齿,举止文雅的闺秀。

这时候香云又端来一盘外观呈圆形的酥饼,香气浓郁。

见众人面面相觑,香云笑吟吟地说:“诸位小姐快尝尝刚做好的蟹粉蛋黄酥饼,这是咸味儿的,趁吃才不腥气。”

蟹粉配上蛋黄做成酥饼,自然是最具鲜香味的点心。众少女一人拿一个刚好够,纷纷称赞味道极佳,内气氛比之前融洽许多,白沐莞含笑吩咐香云再去准备些。

突然,外面一阵响动,有侍女进来启禀:“太子妃娘娘到。”

第五十六章 翡翠如意

门帘打起,一道纤弱柔的靓影莲步迈入,配合主人美妙如的嗓音:“闻着一屋子香味,你们在吃什么好东西?”

众少女连忙起向叶诗莹行礼,一屋子莺莺燕燕尤为闹。

“都免礼。”叶诗莹今穿淡蓝色广袖拖尾锦裙,秀发绾成双刀髻,薄施粉黛的瓜子脸秀美精致。

林雨儿眸中洋溢起兴奋之色,不自握住叶诗莹的双手,几乎哽咽地说:“叶姐姐,我总算盼到你了。”

“林妹妹,我也很想你。”

出嫁半年未曾与昔的闺阁好友见面,叶诗莹此刻也很是动容,何况她俩感最要好。

白沐莞忍不住促狭两句:“你们难得碰面说说笑笑才好,林妹妹快把眼泪擦了。”

“白姐姐说得对。”林雨儿点头应下,又把目光转向叶诗莹,不难发现她眼底的憔悴和黯淡。

女子出嫁后过得如何骗不了人,全写在脸上和神中。未出阁时叶诗莹是叶太傅夫妇捧在手心的宝,每抚琴读书,和闺阁好友畅聊风花雪月。哪像如今这般宛如牢中金丝雀似的光景,没有自由,面对待她薄寡淡的夫君,行事说话都需谨慎小心,唯恐不慎触怒他。

叶诗莹刚至片刻,王权紧跟着也来了,随行还有一个宫里的内侍。对着白沐莞,王权眉开眼笑:“恭贺白小姐生辰大喜,陛下派遣吴公公来给您送赏赐。”

众少女闻言顿时神各异,连白沐莞也瞠目一惊,半天没回过神。要知道皇帝御赐及笄之礼,满京城的贵女谁也没有过这等殊荣,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天辟地头一位的恩典。不得不承认白沐莞的运道太好!

王权瞧她震惊狐疑的模样,连忙凑趣般笑道:“吴公公在此,白小姐还不快谢恩。”

白沐莞举眸看清王权旁边年轻俊俏的内侍,连忙依礼谢恩:“臣女白沐莞谢陛下隆恩。”

内侍一脸喜气地搀起她,双手递上一只不大不小的长方形锦盒,口中笑说:“旁的赏赐无非是些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陛下说不打紧。唯独此盒中之物是陛下亲自挑选,特意吩咐奴才亲手交给白小姐。”

“多谢公公转达。”白沐莞接过锦盒,见内侍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等着她即刻打开,便小心翼翼开了锦盒。

众人都好奇地凑过来,一睹为快,只见一柄翡翠如意安放于锦盒中。如意雕琢精巧,是最价值连城的帝王绿,翠绿滴,晶莹闪烁,绿丝悬浮。

如意,称心如意。

此物不仅是无价之宝,寓意也颇为深远。皇帝特意御赐此物给白沐莞,暗合她称心如意。

能让天子称心如意,这是天大的恩宠,彰显着圣眷!

此时伶俐的吴公公笑得格外谄媚,不无讨好地说:“不知白小姐可喜欢?奴才奉旨去各府送赏这么多年,头一回见陛下赏赐如意,白小姐有幸入陛下的眼,真是天大的福分,将来必有造化。”

他十四岁入宫,十六岁被高瞻选到朝阳宫伺候,至今已有八年。因为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意,说话行事八面玲珑自然得脸。这些年他也算阅人无数,圣眷如此浓厚的闺秀,唯独白沐莞一人。

得了储君的青睐,又有陛下首肯,她可谓是前程似锦。吴公公心明眼亮,此时结个善缘总不是坏事。

“多谢公公吉言。”她不卑不亢,嘴角微微含笑。

“奴才办完差事该回宫复命了。”说罢转准备出门,碧珑赶忙上前打赏,掂掂荷包重量就知道不轻,踏出门时吴公公笑得更加欢喜。

王权自然是要送吴公公的。姚希琳看着白沐莞手里捧的翡翠如意,忍不住挑起话茬:“陛下如此赏识白妹妹,该不会是想来年选秀把你纳入后宫,封个娘娘。”

白沐莞被说得又羞又恼,嗔反驳:“我只知道忠君国,不敢胡思乱想。姚大小姐若有此意向,不妨等陛下来年选秀之际大显手。”

姚希琳神色未变,微笑应道:“像我这等蒲柳之姿口舌又笨拙的女子,哪里入得了陛下的龙目?陛下定是喜欢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的巾帼少女。”

“姚姐姐快别开玩笑了,当心你一会儿惹恼白姐姐,咱们一屋子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她。”说着,沈芙佯装担忧地叹了口气,逗得众人捧腹大笑。

今一同被邀请来的礼部尚书次女孙慧冷不丁问:“现如今三皇子下尚未娶嫡妃,不知白妹妹是否有心嫁给三皇子?”

闺阁少女聚在一起偶尔会谈及男婚女嫁,关起门闲话几句,倒也不算有失礼数。

三皇子?白沐莞笑意盈盈地摇头:“我和三皇子仅有一面之缘,婚嫁之事谈不上想或不想。”

“你们快别瞎扯,人各有志,白姐姐心里未必贪图皇家富贵,对吧?”说完,沈芙充满友好地看向白沐莞,却不经意间察觉叶诗莹唇畔的苦涩。

白沐莞眸光一闪,对于沈芙方才所说,不置可否。

“沐莞,今是你的及笄生辰,从今往后你就长大成人。我亲手绣了一幅鸳鸯戏水图给你,愿你觅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叶诗莹不喜多言,再者如今她份尊贵,若是说多了反而让她们不自在,直到此刻才徐徐开口。

话音刚落,皓月捧上一幅绣工极好的鸳鸯戏水图,香云连忙替白沐莞接下。

在座诸人纷纷夸赞叶诗莹的女红,唯独白沐莞凝眸不语。

鸳鸯成双成对,通常寓意两相悦一双两好。这些时她有意躲着叶诗莹,不过叶诗莹肯定知道她和宇文晔心意相通,那么这幅刺绣算是认可吗?

见她不作声,叶诗莹轻声调笑道:“怎么,莫非你嫌弃礼物微薄?”

“当然没有,姐姐这份礼物意味深长。”顿了顿,白沐莞垂下眼眸,“谢谢姐姐。”

叶诗莹伸手轻抚她白皙明艳的面庞,淡声说:“只要你开心就足够。”

碍于还有其他人在场,白沐莞不方便多言,眼里有坚定的笑意漾开。

午膳时分,白沐莞早备下一桌宴席招待客人,小厨房送来的美味佳肴甚是丰盛。鸡汤氽海蚌、清炖金钩翅、红烧鸭子、火腿鲜笋羹、招吉鲍鱼盏、七珍合欢汤、梅花豆腐等二十余道菜品摆满一桌。

众少女说说笑笑,喝些冬温的杏花村汾酒,场面十分闹活跃。午膳后,侍女送上几道精致的面点,众人又调笑让白沐莞多吃点长寿面。

冬的阳光短暂,转瞬即逝。一般午时过后太阳就即将落山,几位闺秀陆续告辞离开,临走时香云给每人用食盒装了些东宫小厨房特制的糕点。众人散去,叶诗莹也起回了秋水阁。

当然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白明暖,她仗着堂姐的份死皮赖脸不走,白沐莞也不能直接撵她。至于她不走的原因很简单,她今儿来打着见宇文晔的主意,一上午没看见他,怎会舍得离开?

“小姐,她还没走。”香云从偏回来,撇撇嘴嘀咕道,“脸皮真厚。”

白明暖不愿离开,白沐莞也不是好惹的主,找了个理由把她丢在偏,好茶好点心伺候,但她不会亲自陪客就对了。

懒得搭理白明暖,少女转移话题:“下呢?”

香云抿嘴笑答:“下已经打发人来问客人走了没,奴婢说刚送走。”

白沐莞坐在镜子前换了副耳坠,戏谑笑问:“下过来,你这丫头高兴什么?”

香云吐吐舌头,一脸无辜地耸肩:“奴婢不是替您高兴嘛!”

白沐莞瞪了她一眼,嘴角扬起喜悦的弧度。

正在这时,熟悉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入目是他俊美无俦的面孔。

香云行礼之后快速溜出去,白沐莞转凝望他,笑脸盈盈温柔唤了声:“晔哥。”

宇文晔俯低头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妆容精致的她更显貌美如花,很令他惊艳。

“今是你的生辰,我请几位闺秀前来陪你闹,你高兴否?父皇派人送来的礼物,你喜欢吗?今午膳的菜式合口味吗?”

他接连发问,惹得她啐了一口。末了,她才一一作答:“你为我安排的一切,我都喜欢。陛下派人送来的翡翠如意倒令我哑然吃惊,这其中寓意值得人琢磨。”

她百思不得其解,皇帝为何会留心她的生辰?何况这份及笄礼太体面,隐约似在暗示着什么。

见她神疑惑,宇文晔挑眉一笑,解释道:“父皇仰仗白大将军,也欣赏你小小年纪敢上战场的英勇无畏。”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份荣耀恩典和体面是他之前替她求来的。

少女骄傲地抬起头:“我父亲是天玺朝的战神,为家国而战,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实令人钦佩。比起父亲,我实在相差太远。”

宇文晔拍了拍她的肩膀,笃定道:“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看好她,虽然她今年才及笄,别人尚且没发现她这颗光芒万丈的累世明珠。但是他了解她,她不仅有鸿鹄之志,更有决胜千里之外的才华。

白沐莞笑声如银铃,故作矜持的福行礼:“多谢下妙语吉言。”

宇文晔与她相对而立,半年时光眨眼即逝,眼前的少女个头长高不少,不过站在他面前还是显得玲珑小巧。

“莞莞,时光荏苒,还记得当在荷花池畔我对你一见倾心,余生定要你陪在我侧长长久久,永不相弃。待今过后你算是成年了,我会尽快请旨让父皇将你许配给我,未来我们风雨同舟。”他深款款的样子,眼睛眉梢都柔和许多。

白沐莞伸手环住他的腰,耳畔响起她悦耳的声音,这番话经过她深思熟虑才讲出口:“如今朝中就是潭浑水,陛下又圣心难测,你我婚嫁之事不必急于一时半刻。外人只知你金尊玉贵呼风唤雨,我却晓得你边危机四伏,连暗杀下毒这等谋害手段都应接不暇。那些人眼你储君之位,恨不得除你而后快。我说过我懂你,自然不会在此时让你因为儿女长分心,我先以红颜知己的份伴在你侧帮你分忧,等时机合适你再去求陛下赐婚。”

她眼底溢满真诚,令他心弦颤动。这个少女事事为他思虑,即便她不是漠北大将军的千金,他宇文晔同样愿意珍视如宝。

见惯人心冷漠、虚假意的宇文晔此刻感动不已,恨不得指天立誓,脱口而出:“此生我必不负莞卿。”

不料白沐莞却敛去嘴角笑意,淡声问道:“君臣之间何谈负与不负?”

他是未来的天子,而她是他的臣子。即便贵为皇后,在皇帝面前也需谨守臣妻本分。何况他如今已有妻子?她不可能成为皇后。

宇文晔不恼反笑,笑过之后严肃地说:“我宇文晔心悦白沐莞,这辈子不谈君臣之分,只论夫妻一体。”

“夫妻一体,彼此心安。”说完,白沐莞肤若凝脂的面孔染上红晕。

夫妻……

她已经及笄,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成为真正的夫妻。她不急于一时并不代表她不渴望嫁给他,相反她希冀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女人。将来为他生儿育女,同他携手终老。

第五十七章 留她一夜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说罢,宇文晔拿出随携带的小匣子递给她。

这只小匣子不大,上面均匀镶嵌着五彩宝石,夺人眼球。不用猜也知道,里面一定又是讨她欢喜的小礼物。

轻轻打开小匣子,里面安放着一支赤金镶珍珠雕花步摇,她拿起步摇仔细端详细心发现簪上镌刻一行小字:及笄生辰,幸得莞卿。

见她已经发现,宇文晔少不得自夸几句:“如何?喜欢否?这行小字可是本太子亲自雕刻娟写。”

“幸得莞卿……”白沐莞呢喃一遍隐约发现不妥,下意识嗔,“你还没聘我为妇,何来‘幸得’二字?”

“迟早之事。”宇文晔扬眉笑道,势在必得。

白沐莞没有回嘴反驳,而是径自收起步摇,口中问起另一件事:“下已经康复,打算何上朝?”

前几李琛给他把脉,确定他已经恢复如初,再无命之忧。他体底子好,所以比御医预想中好得快。

“不急。”宇文晔似笑非笑,“还有半个月过年,怎么也要让宇文程足到明年。”

眼下新年将至,天家最重视规矩,每逢除夕元皇亲宗室入宫请安诸事繁多。宇文昊天当虽然疑心介怀宇文程谋害太子,终究没有定罪。如今宇文晔解毒康复,说不准会借着新年下旨解除宇文程的足。反之若是宇文晔依旧不太康健,皇帝只会更加恼恨迁怒霖贵妃母子。

白沐莞了然他的心思,低声耳语:“所以你打算解毒后再病一阵子?”

宇文晔眸光微闪,默认不语。

“你是陛下的嫡子,大皇子费劲心思给你下毒,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赔上他生母一条命。”白沐莞恨得牙痒痒,若非宇文程心思歹毒险些害宇文晔命不保,他哪里会受这么多罪?她停顿片刻又问,“当形凶险,我没细问过你。你究竟如何说服胆小怕事的罗尚书,在金銮上弹劾大皇子?”

“罗震本是二品尚书,掌管吏部天经地义,大权却被几位侍郎瓜分,他心中必然不忿。他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是因为寒门子弟没靠山,有我给他撑腰做主,当他弹劾宇文程之后朝中哗然,父皇将任免六品以下官吏的事务转交给他负责。听说罗震干得不错,如今颇受父皇赏识。他如沉睡的雄狮忽然苏醒让人措手不及,往后他在吏部能真正当家做主,何乐而不为?”宇文晔悠然含笑耐心解释,只字未提当其中波折。

罗震被前任吏部尚书一家惨遭灭门震慑太深,虽有才能,却活得犹如一具空壳。让他当堂弹劾宇文程,等于要他小半条命。若非软硬兼施,连哄带骗,着实很难说服罗震。

白沐莞陡然垂下美目,叹了口气:“霖贵妃好歹生下皇长子,她又服侍陛下二十多年,最终落得被绞杀扔去乱葬岗的命运,可见帝王家薄。”

她知道霖贵妃只是替儿子顶罪,真正谋害宇文晔该死该杀的人是宇文程!

宇文晔眸光一冷,森然道:“她没教养好儿子,活该。”

将他眼底的寒意尽收眼底,白沐莞轻声解释:“下误会了,我没有同她,只是有点唏嘘而已。”

一把搂住她的香肩,他霸道的将她圈进怀中,瞧着她神凝重的模样,宇文晔徐徐感慨:“以往我认为自己行事颇有分寸,自信蓬勃,不料遭人暗算。如今有你在我边,我会更加谨慎提防敌人,不再陷入危险。”

白沐莞点头应了一声,把发烫的俏脸贴在他微凉的绸缎衣料上,嘴角的笑容很甜很美。

谁知就在他们温脉脉,准备话绵绵之际,房门被人推开。宇文晔下意识松开怀中的少女,他们毕竟无名无分,私下独处亲昵些无妨,断然不能让人瞧见坏了白沐莞的名声。

不过方才那一幕和谐美好的画面终究被来者撞见。

白明暖连忙垂头心有不安,但她仍然举止优雅的屈膝行礼:“臣女见过太子下。”

如她所愿,宇文晔把眸光落在她上,显然她心里小鹿乱撞很是激动,不然脸颊不会泛起红晕。她自信只要他细细打量,很快就会发现她的美丽,她的气质容貌和白沐莞截然不同,他或许会贪恋新鲜。

哪怕他不是真心相待,他贵为太子,白明暖不敢奢求他的真心,只要他肯宠她一时纳她入东宫,即使先当侍妾她也心甘愿。因为她笃信自己不会再心悦别的男子,今生她只想嫁给眼前人,这个高贵俊美的男人。

白沐莞洞悉她眼里非他不嫁的**,突然冷冷张口问:“暖堂姐怎么过来了?是茶水喝完侍女没及时续茶吗?”

短短两句话让尚在拘礼的白明暖难堪至极。一时间她不可置信,白沐莞怎么敢当着太子的面表现得如此纵无礼?于于理她好歹也是她的堂姐。让太子知晓她们姐妹不睦,对白沐莞有何益处?

她敢大着胆子过来相见,赌的就是白沐莞不敢表露这副嘴脸,谁知她赌错了。她当然不会晓得,宇文晔曾说过“区区一房亲戚,不喜欢不需要理由”这种话。

白明暖定定神,很快从容笑道:“不是,我准备告辞,想着走之前对你说一声。”

“那还不快走,莫非想本太子亲自送你?”明显是宇文晔的声音,语气夹杂不悦,听上去很威严。

“臣女不敢,臣女这就告退。”说着,白明暖委屈得咬紧嘴唇,眼泪汪汪的样子惹人心疼。

她真不明白世上竟然有男子不喜欢博人怜惜的纤弱少女,而去青睐那种骄傲跋扈又倔强大胆的人。想至此,无需故意挤泪水,自然而然泪流如雨。

“等等,”白沐莞叫住她,唇畔勾起讽刺的弧度,“暖堂姐这般泪流满面的走出去,不知者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我可不想被人误会。”

白明暖木然张了张嘴,脸上的红晕不再因为羞臊而是窘迫,半天才想好理由:“我眼睛突然不舒服,莞堂妹不必多心。”

“我不多虑,难保外面的人胡乱嚼舌根。”白沐莞淡淡一笑,“这样吧,今是我的生辰,留暖堂姐在东宫住一夜,下不会不答应吧?”

最后半句出口时,她撒地看向宇文晔,他会意她眸中的狡黠,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白明暖怔在原地,这个惊喜来得太突然?她来趟东宫不容易,怎么说也是次机会。

“你去找碧珑,让她给你安排屋子留宿。”说完,白沐莞心底的冷意愈发浓厚。她故意留白明暖一夜,假如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就罢了,但凡白明暖弄出什么风波,她不介意趁机再敲打收拾金氏一番。

眼见白明暖难掩喜色的离开,今晚注定不太平了。

宇文晔突然叹了口气,拉过她的小手,关切地问:“手臂还疼吗?”

“疼。”少女蹙眉,不介意在他面前示弱。

闻言宇文晔重新搂住她柔软的腰,凑在她耳畔低声道:“有其母必有其女,都非善类。”

“所以说不是我薄寡义。”

“当然。”

第五十八章 挑拨离间

是夜,宿在青云阁偏的白明暖沐浴后重新梳洗,换了颜色鲜亮的罗裙,粉黛薄施更衬得面容妍丽。

伺候她的两个侍女都是青云阁的,却并非白沐莞心腹,白明暖用两支金钗轻松收买了她们。一个留下来把门放风,另一个悄然带她溜去秋水阁。

是了,白明暖思量一整,决定把心思用在叶诗莹上。她不信叶诗莹因为顾念所谓的表姊妹分,眼睁睁见白沐莞抢走夫婿而无动于衷?这些天她想得很清楚,她不想嫁一个寻常的官宦子弟,以白展淙的官位在京城,即使她幸运嫁入勋贵府邸也只能嫁给庶子,或者嫁去低等官员家中。何况她心悦的人是宇文晔,她一定要嫁入东宫,这样她才有飞上枝头的时候,所以今夜哪怕是搏命也在所不惜。

当她心怀忐忑,更多是兴致勃勃来到秋水阁时,叶诗莹好似特意在等候她,正襟危坐于内。

“给太子妃请安。”白明暖行礼起的间隙,抬头仔细打量这位太子妃。晚间柔和的宫灯洒在她轮廓秀美的脸庞,比白更美上三分。

叶诗莹轻轻一笑问道:“白小姐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人果然是来了。

“天色已晚臣女前来叨扰太子妃,实属不应当。不过有桩事倘若不如实相告,臣女终难安。”说着,白明暖适时流露愧疚之色。

“何事?你不妨直说。”叶诗莹看似来了兴致,狐疑相问。

白明暖瞟了眼内的侍女,若有所指道:“事关莞堂妹的闺誉,还请太子妃屏退左右。”

叶诗莹不疑有他,连忙命皓月等人先退下。

“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了。”白明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张口,“太子妃您待莞堂妹极好,怜惜她孤一人在京城,把她接入东宫住下。谁知她不知感恩,竟然背地里勾引太子下,公然对自己的表姐夫献媚讨好。臣女和她是堂姐妹,深深为她的所作所为感到丢脸。”

说完这番话时,白明暖莫名感觉心头发紧,手心冷汗直冒。她明明不该感到内疚或恐惧,她没有胡言诽谤白沐莞,他们确有私。她只是狠心不顾堂姊妹的至亲血缘,不顾同一姓氏,在暗中挑拨离间白沐莞和叶诗莹仅此而已。

她坚信不疑只要叶诗莹得知他们的私,一定不会放过白沐莞,表姊妹反目成仇,她这个旁观者坐收渔利。同时她还能寻机接近宇文晔,以此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亲娘说得对,白沐莞不肯助她,那就只能各凭本事。

叶诗莹陷入沉默,沉默了许久才冷冰冰开口:“你休得胡言乱语诬蔑沐莞,否则我饶不了你!”

即便她早知道白沐莞同宇文晔两相悦,她也压根不在乎他,可是刚才听见白明暖挑拨的恶语时,她依然心头震dàng)。她无所谓这个尊贵无匹的夫婿,但是白明暖的话间接羞辱了她,她是在意的。

“臣女不敢妄言。”白明暖面露惧意,心里却暗自得意,照此看来叶诗莹是信了。

“沐莞是朝廷命官,份不同于其他少女。她和下偶尔私下相见,所谈皆是朝中事务,连陛下也知应。”叶诗莹神色淡淡,不辨喜怒,“你是沐莞的堂姐,同一姓氏血脉相连,在我面前如此贬低于她,你究竟有何居心?”

最后半句话,言语中不觉露出往没有的凌厉。此时的叶诗莹不再给人感觉纤柔弱,她终于拥有一朝储妃该有的威势气度。

白明暖瞠目一惊,谁再敢说太子妃温良柔弱不堪大用?这言辞气魄分明不逊于白沐莞。

“臣女言语冒失,还请太子妃恕罪。”事到如今白明暖心里一横,咬咬牙只能背水一战,“不过臣女也是全心全意为您思虑,下位居东宫是人中龙凤,来少不得会纳妃。您贤良淑德,自然不会为此怄气。但莞堂妹毕竟是您的嫡亲表妹,来她若被纳入东宫,只怕您会颜面无存。”

这些话换作从前,她绝对不敢说,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可是今时不同往,白沐莞的敢说敢为博来储君倾心,她为何不能斗胆尝试一回?显然她忽略了,她压根没有白沐莞的资本……

“你和她是堂姊妹,而我们之间素昧平生,你为何这般替我思虑?”叶诗莹咬住思虑二字,剪水秋眸微微上挑。

“臣女不敢欺瞒太子妃,臣女确有私心杂念,因为……”白明暖玉面羞,低着头轻声说,“因为臣女慕太子下,倘若太子妃愿助臣女一臂之力,往后臣女必定对您马首是瞻。”

不错,总算等到她剖白心意。

叶诗莹突然一拍桌子,含怒而起,厉声呵斥:“白大人好教养,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张口闭口竟敢自荐枕席,当真不知羞耻!”

坦白说她很鄙薄白明暖这样的女子,毫无半点大家闺秀的矜持,贪恋荣华富贵到不知廉耻的地步。同为女子,叶诗莹感到分外恶心。

对于白明暖来说,她觉得很委屈。虽然她怀有私心,但是今夜她抱着投诚的心思求见叶诗莹,本以为事实面前稍加挑拨即可,没曾想她自己反而惹恼了叶诗莹。

叶诗莹唤皓月进来,随即吩咐道:“你立刻把她送回去,再把今夜她对我说的话一字不漏转告白大人和夫人。”

皓月恭恭敬敬应下,转命两个体型高大粗壮的嬷嬷进来“扶”白明暖出去。

没见过这等阵仗的白明暖被吓唬得泪如雨下,只是她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就被带走。

内重新恢复一片寂静,桌案上摆放的烛台很亮,屋顶悬挂的六角羊皮宫灯更是照得亮如白昼。

确定外面没了动静,叶诗莹忽然开口道:“出来吧。”

很快,一道窈窕影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是白沐莞。

少女作揖施礼:“今夜有劳姐姐。”她面色如常含着笑意,语气却有几分疏离。

“今我送你的那幅鸳鸯图你仔细看了没?鸳鸯是两缱绻的鸟儿,古人云鸳鸯戏水两相欢,只要你觅得如愿郎君,无论他是何人,我都真心祝福你。”说罢,叶诗莹长舒一口气,忽而握住她的手。

白沐莞被她微凉的手掌握住,心中既感动又有点愧疚,一时语塞索点点头婉言离开。

第五十九章 燕州郡守

宇文程被足于大皇子府两个月,原本客似云来的府邸旦夕之间门庭罗雀,门房连个投拜帖的人都没有。往谄媚巴结的官员,如今对他避之不及。

起初宇文程火冒三丈,发怒时疯狂砸碎屋内陈设,动辄责罚下人,后来他渐渐消停。每闭门在书房饮酒,自酌自醉,夜颠倒。府中无人敢劝,就连皇子妃孙氏也躲在自己院子不敢劝阻他。

一个年约三十岁的灰衣男子闪入宇文程的书房,来不及行礼,径直走到案桌旁,试图摇晃醒满酒气萎靡不振的宇文程。

“下,下您清醒一下,燕州传来消息了。”

“下,您别喝了!”

“下,燕州高郡守病入膏肓快不成了!”

灰衣男子的声音越提越高,连说三次,宇文程才隐约听进去。

左右摇晃脑袋清醒几分后,宇文程下意识将案桌上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部推到地上。猛然揪住灰衣男子的衣领,眼睛瞪得老大,怒目而视口中吼道:“你方才说什么?高荀快死了?他才四旬正值壮年,难不成连你也骗本王!”

灰衣男子连忙双膝跪地,耐心解释道:“下莫急,属下刚接到消息就赶来告诉您。高郡守半个月前得了急症,药石难医。郡守一职虽是世袭罔替,可惜高郡守膝下无子,想来等他病逝以后陛下会安排新人上任。”

说话之人是宇文程最信任依赖的心腹,表面份为大皇子府的侍卫统领木易,实际背地里负责统管宇文程私下豢养的暗卫。木易武功高强,为人机警,原本浓眉大眼的面孔硬生生被左脸一道刀疤毁容。

宇文程已经松手放开木易,整个人瘫坐在红木椅子里,怒气不减:“你的意思是高荀肯定不中用了?”

“昨夜暗卫来报,郎中说高荀活不过二十。”木易如实禀告,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

天玺朝地貌广阔,总共有十八州,燕州为物产最富饶之处,百姓生活富庶,每年向朝廷纳税纳粮时都会多出十倍。

燕州郡守高荀精明强干,治理一方颇有能耐,是有真本事的人才,美中不足在于风流好色。正因为他极好女色,几年前不住宇文程三番五次暗中惑,这才答应为他效力。宇文程对高荀寄予厚望,每隔三五月,便命人送几位貌美佳人去燕州笼络高荀。这些年高荀虽然尚且没有派上大用场,不过每逢年节,上到奇珍异宝,下到金银细软没少运来京城孝顺宇文程。更不谈宇文程豢养暗卫耗资巨大,光靠府中的银两远远不够开支,多亏高荀私底下补给。

宇文程伸手捏了捏眉心,兀自感慨道:“本王早该知道好色之徒,命不长久。可惜还没真正用上他,他便急着去见阎王了。”

“高郡守好歹为我们效过力,若非他每年贴补您十几万两现银,许多时候早已周转不开。”木易话锋一转,“如今知道他命不长久,下应该早做打算。”

宇文程用鼻子哼了一声,冷冷一笑:“父皇圣心难测,本王如今被足在府中,如何打算?”

经过上回的事,他彻底失去本就不多的圣眷。即使被解了足,往后行事恐怕难上加难。

木易忙说:“旭王奉旨巡视燕州半年之久,咱们的人暗中打探到他的行程,估摸这两该到京城。高荀命不长久,燕州任免新一任郡守,陛下少不得会过问旭王的意思。”

宇文程眸光一闪,木易所说有道理,旭王宇文元宣在燕州停留近半年,当然是朝中最了解燕州官吏民近况之人。等高荀死后,不管皇帝从京城指派新任郡守去燕州任职,还是提拔燕州已有的官吏,旭王给出的意见参考价值很高。

“宇文元宣和宇文晔亲如手足,他怎么可能帮本王?”想到这儿宇文程越发恼火,如果下一任燕州郡守是太子的人,那么他往后不仅捞不到分毫油水,相反好处全去了东宫。

木易显然早考虑过这点,压低声音道:“虽说旭王闲散疏狂,为人处世却秉正直,太子也绝非昏庸无道之辈。他们所谏言之人必然有真本事真才能,否则陛下也不会糊涂应。这有才之人往往傲世,不可能任凭太子摆布,再者但凡为人都有弱点软肋,到时间下您借可寻之机,对症下药拉拢新任郡守想来不是难事。”

宇文程听罢挤出一丝诡谲的笑容。是啊,任何人都存在弱点软肋,关键是要对症下药。

论起文韬武略治国之道,他不如太子,但是他也有擅长之处。比方说他擅长拉拢人心,给小利而谋大利。

“我朝共十八州,其中以北的齐州、丰州、浔州,这三位郡守皆是最忠心于父皇的老人,不参与夺嫡只向朝堂尽忠。南边的江州、浙州、苏州、兖州,这四位郡守在最安逸的江南鱼米之乡,也是忠于朝廷拥护储君的人。唯有以东的燕州、福州、抚州三位郡守为本王所用。”

话音刚落,宇文程一拍脑门忽然惊起,扭头冲着木易吩咐:“你赶紧派人送信给同本王交好的言官御史,叫他们一起觐见陛下,弹劾吏部侍郎廖炎天。廖炎天不算圆滑通透,想寻他的错处容易得很。”

吏部几位侍郎中只有一位不姓萧,那就是廖炎天。此人寒窗苦读十年,一朝及第登科,不料得罪权贵仕途不顺。宇文程看中他满腹经纶的才学,步步扶持他至今的三品侍郎高位,对于这份知遇之恩,廖炎天感激不尽。宇文程被足当,只有他敢冒死谏言,自然是被皇帝驳回。

这番吩咐突如其来把木易听呆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下,廖炎天可是您一手提拔的探花郎。”

“正因为他是本王一手提拔忠心耿耿,本王才放心他去燕州。”宇文程如今心由怒转喜,不在乎仔细解释几句,“廖炎天的才能有目共睹,如果此时有御史弹劾他,父皇只会怜悯他不善于处世,可惜他的才华,顶多降一级。另一边高荀将死,燕州郡守的职位空缺,被弹劾的廖炎天刚好过去顶替。如此一来,父皇也不必过问什么旭王。”

“下英明。”木易不得不佩服自家主子一手如意算盘打得真好,他方才劝解那些话算是多余了。只不过廖炎天愿意远赴燕州上任吗?好端端在京城当吏部侍郎,忽然被贬去外地,只怕会因此跟宇文程离心。

宇文程看出木易眼中的担忧,忍不住笑了两声:“你不用担心廖炎天,他是个聪明人。他直来直去的子本在京城吃不开,如今罗震又一朝清醒怕是已经被太子笼络,另外几位姓萧的侍郎都是一家人,吏部唯独一个廖炎天格格不入。与其留在吏部被排挤,哪里比得上当燕州郡守好,品阶虽然低一级,但是实权在手,山高皇帝远,无人压制他的子多舒坦。”

天玺朝十八州分别由十八位郡守管辖,郡守一职可以世袭罔替,但如果郡守膝下无嫡子,庶子不得承袭爵位,那么就由皇帝重新派遣适合的官吏赴任。十八州郡守各直辖五个县城,各县城设立县太爷一职,由郡守自行挑选合意人选,再上奏朝廷即可任免。郡守是各州的“土皇帝”大权独揽,虽然官职只是正四品,实际权利大过京城的二品高官。

木易顿悟,试探说:“廖大人是聪明人,想来不需要属下再提点他。”

谁知宇文程立马否认:“不,他是直脑筋,你暗中点拨几句。”

闻言,木易笑着点头哈腰,脸上的疤痕随着笑容显得更加突出狰狞。

第六十章 旭王归来

这午后,几位名门世家出的青年才俊同宇文晔在东宫书房品茶闲话,侃侃而谈年下朝中事宜。

“太子下,听闻燕州郡守重疾难愈,命不久矣,不知此事您如何看?”开口的年轻人穿蓝色锦衣,头簪银冠面容俊朗,眉眼英气蓬勃又不失沉稳从容的风度。

宇文晔唇角似勾非勾,语气有些玩味:“凌家真是消息灵通。”

“下说笑了,我们凌家儿郎征战沙场,府中养几路探子也属寻常小事,不足挂齿。”

此人正是凌家嫡长子凌峰胥,巡防营统领凌峰尘的嫡亲兄长。若说凌峰尘熟读兵书武功盖世,后是将才的好苗子,那么文武双全,机敏果决的凌峰胥骨子里就堪为帅才。凌峰胥年纪轻轻便是凌家现如今的当家人,承袭其祖父一等公爵万昌大将军的封号,坚守天玺朝第一将门的累世荣光。

“凌家三代人皆对朝廷忠心耿耿,因此父皇格外体恤,如今无需你们再镇守漠北和西京。”宇文晔凝眸淡看坦然自若风度翩翩的凌峰胥,忍不住调笑道,“忠烈之家应该早延续血脉,凌大将军至今未娶,不知究竟有何缘故?难不成你在等父皇亲自赐婚?”

听见太子说起亲事,凌峰胥内心有点烦躁,家中母亲和族人也常催促他早娶妻生子延续后代,每次听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他今年二十五岁,算是京城勋贵世家中再挑不出第二个的大龄光棍。想嫁他为妻的名门闺秀数不胜数,倒不是因为他眼高于顶,而是他早已有了心上人。这些年凌峰胥默默等候,因为那人金枝玉叶,他从不敢逾矩。只暗自期待有朝一圣旨赐婚,如若不然,他也要等到她先行出嫁。

对于凌峰胥至今未娶,素来与之交好的上官益也颇为好奇:“是啊,凌兄到底还在等什么?我整整小你八岁,已和明郡主定下婚约。”

往常偶尔谈起这事,凌峰胥总是避之不及,今他再三思虑,与其苦等不得,倒不妨吐露一二。看着宇文晔关切狐疑的神色,他深深吸气,终于打定主意开口:“其实我心中已有一人。四年前的秋猎,我在马场捡到一支玉簪,刚巧和慕公主带人在附近寻找。她见我手里拿着她的玉簪,一时以为我故意窃取,堂堂公主恼羞成怒,将我狠狠斥责一顿。当时我竟然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翌和慕公主搞清楚了前因后果,主动寻到我的帐中向我道歉。她当时年纪还小,夕阳下她的面庞深深烙入我心底,是我这一生看过最美的风景。”

说到最后一句时,凌峰胥不觉垂下头,柔满面的模样使得英气十足的五官瞬间柔和。他是将门出,格并不拘泥,再者在座之人同为太子的亲信好友,没人敢瞎说八道传出风声损毁他与和慕公主的名誉,这才将按捺多年的炽心意一吐为快。

听罢,宇文晔轻拍桌子,恍然大悟:“难怪去岁上元节合宫饮宴时,你一直往公主席位上瞟,本太子当时就察觉不对劲。”

众人连忙露出“原来如此”的眼神打趣一番。

突然,礼部尚书嫡子孙湛忍不住说:“凌兄是英烈功臣之后,家世显赫,果真欣赏和慕公主的话,大可以入宫向陛下求娶,何必耽误多年。”

凌峰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颇为唏嘘:“世人皆知陛下最疼和慕公主,我与公主年龄并不合适,只怕陛下无意赐婚。”

孙湛却朗声笑起来,不以为然地说:“年龄有何妨?先帝在世时,曾将十五岁的荣熙长公主下嫁给年过三旬的西京大将军,婚后夫妻和顺,举案齐眉。自古佳人英雄,男儿何惧年龄之忧!”

凌峰胥笑而不答,眸光不转而看向宇文晔。孙湛是礼部尚书府的嫡子,正值鲜衣怒马少年得意,为人一向爽朗直率。殊不知,凌峰胥和孙湛不同,他后支撑着整个凌家的荣辱兴衰,做任何事前免不了顾虑重重。

宇文晔看破凌峰胥心中所虑,面上不动声色,含笑相劝:“凌大将军不妨择向父皇表明心意,和慕妹妹去岁及笄,来年父皇也该为她择驸马,你才德兼备,未必不是父皇眼中乘龙快婿的人选。”

“下所言甚是,凌某往觉得和慕公主尚且年幼,如今公主已然长大成年,凌某确该表明心意。若是将来有机会,还望下能在陛下面前帮凌某美言几句。”话已至此,他直截了当言明本意。

论家世,论才貌,论品,他凌峰胥足以匹配和慕公主,唯一美中不足在于他年长公主九岁。皇帝为捧在心尖上的和慕公主择选驸马,年龄未必不在考虑范畴。他今愿意袒露心迹,就是希望来宇文晔能帮他进言几句,这样他胜算也大些。

好巧不巧是有侍女进来禀报,说旭王下来了。

孙湛向来同年龄相仿的旭王亲厚,此时由衷笑道:“看来今我们真是来得巧,居然在太子下这儿碰见离京半年的旭王。”

旭王宇文元宣生洒脱不羁,闲散疏狂。他是勾栏瓦舍的常客,脂粉堆里的多郎,一手琴技天下无双,时常在酒楼举办诗会,邀请文人墨客饮酒挥毫。满京城谁有旭王活得风流潇洒?

侍女打起冬挡风的锦缎门帘,走进来一位翩翩公子。随手脱去白貂毛领的披风,宇文元宣手捧一只精雕玉琢的白玉手炉。男子捧手炉取暖,也只有旭王不会让人觉得弱不风,相反有公子矜贵之感。

半年不见,旭王英俊的面孔更胜往昔,险些令在座的几位贵公子看迷了眼,各个自叹弗如。

只见他假不正经的抱拳朝宇文晔作揖,含笑喊了声:“晔堂兄。”而后又转头一一问候其余几位,平易近人,毫无半点皇室宗亲子弟的跋扈高傲。

且说按辈分旭王和宇文晔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堂兄弟,不过宗室中其余子弟与之相见时,皆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太子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以表敬重,从而也彰显储君份尊贵远胜其余皇子。眼下旭王还如幼时嬉笑着称呼“晔堂兄”,足可见俩人关系多么亲厚。

宇文晔也展露笑意,略一点头示意。

宇文元宣自寻了靠近孙湛的位置坐定,还未张口笑先闻:“京城下雪真是天寒地冻,远不如燕州花红柳绿四季如。若非皇伯父等着我这个巡查官回京禀报,我当真舍不得离开。”

凌峰胥低眉一笑:“旭王下孑然一,不如在燕州安家落户,一年四季皆能目睹花。”

在座任谁都明白凌峰胥口中打趣旭王的“花”另有所指。

“旭王下此次出使燕州,不知采了几朵‘花’回京?”孙湛也顺口说下去调侃他。

宇文元宣毫不介怀,挑眉笑言:“花倒没有,只寻了位美娘,打算借着过年皇伯父高兴时讨个恩典封为侧妃。”

他此言一出,令众人微愣。

旭王风流倜傥世人皆知,最在秦楼楚馆怜香惜玉,但是他绝非糊涂人。旭王府里侍妾养了几位,其余都是不打紧的通房丫鬟。如今去一趟燕州,众人本以为顶多旭王府再添一两位侍妾,没想到旭王语不惊人死不休,张嘴就想纳侧妃。未娶王妃先纳侧妃,简直荒唐!

旭王再平易近人到底份高贵,旁人再诧异疑虑也不便多问,此时只能由宇文晔开口。

沉默片刻,宇文晔果然蹙眉问:“你看上了哪家姑娘?”

燕州能配得上当旭王侧妃的官家女子,唯独燕州郡守之女勉强有资格。不过在宇文晔印象中,燕州郡守高荀膝下仅有一女患残疾相貌丑陋。宇文元宣肯定不可能看得上她。

“她姓舒,闺名菁儿,原是燕州知名商贾之女,不料两年前家道中落,父母相继去世,她在叔父家寄人篱下。我与她相识偶然,起初只是可怜她世凄婉,相处后愈加惺惺相惜,互定终。”宇文元宣娓娓道来,眉目语气十分温柔,辉月似的眼眸流露不加掩饰的疼惜和宠,神不同于他往昔谈起那些莺莺燕燕时的放dàng)。

“一个家道中落双亲亡故的商贾之女,父皇不可能给她侧妃名分。”宇文晔冷言打碎宇文元宣陶醉其中的美梦。

不过宇文元宣立马反驳:“我原本一心想要明媒正娶她,是菁儿知书达理,自知份低微,不忍我为难。这侧妃之位我必须给她!”

回京途中他早就想过面对种种阻挠,在天玺朝商贾虽无比富庶,地位却不如一个寒门秀才。更何况他的舒菁儿已然家道中落!在遍地勋贵的京城,她的份仅仅高过秦楼楚馆的女子罢了。

“你母妃临终前对你的嘱托,你还记得吗?”宇文晔霍然站起,惊得其余人也连忙起恭立。

提起最疼他的母亲,宇文元宣骤然红了眼眶,唏嘘回忆起来:“母妃弥留之际说,今生不求我建功立业,只盼我忠君国,娶位贤良淑德的王妃,生一群活泼可的孩子,和和睦睦过子。”

宇文晔蓦然提高嗓音,略显愠怒:“这几年旭王府莺歌燕舞,如今你又领个商贾之女回来,往后哪家愿意把好女儿嫁给你当王妃?”

见气氛不对劲,以凌峰胥为首几人连忙找理由各自告辞。

见众人都走了,方才怀念亡母的宇文元宣深呼吸一口气,转脸笑弯了嘴角:“罢了,不提也罢。今我刚回来,晔堂兄就发火凶我总是不地道。”说着,故意挤眉弄眼扮丑想让他消气。

刚刚还沉着俊脸的宇文晔被他逗乐了,终是撑不住笑出声,又伸手用力拍了两下宇文元宣的肩膀,这才勾唇道:“早知你今天回来,我已经命王权备下酒菜,今儿我们兄弟俩不醉不归。”

“他们走了,喝酒前我有正事要先说。”宇文元宣的声音下意识压低几分,“高荀快不行了,等燕州郡守一职空缺,你心中可有人选?”

对于这个消息宇文晔不吃惊,颇为冷淡地说:“高荀私底下是宇文程的走狗,虽有点能耐,但死不足惜。”

“高荀竟然是大堂兄的人?”无心朝政,懒得明争暗斗的宇文元宣闻言瞠目结舌。

宇文晔垂眸不语。

似乎猛然想起什么,宇文元宣如梦初醒般拉住宇文晔的胳膊,满脸关切并不作伪:“对了,你子怎么样?听说你中毒,我险些吓死在燕州!”

对于他夸大其词的口吻,宇文晔白了他一眼,漠然置之:“你吓死在燕州才好,正好提前给高荀陪葬。”

宇文元宣连忙嬉皮笑脸:“晔堂兄,我这辈子顶多给你陪葬,我愿意,换作旁人我才不肯。”

“油嘴滑舌,难怪但凡是姑娘都欢喜你。”宇文晔甩开他的手,敛眉佯作严肃。

这时,侍女领着一位打扮不俗女官模样的女子进来,毕恭毕敬地屈膝启道:“禀太子下,皇后娘娘派遣品儿姑姑来传话。”

品儿是仝皇后边的掌事宫女,深得主子信任,行事作风精明利落颇有章法。

“奴婢给两位下请安。”行过礼,只见品儿含笑说,“皇后娘娘听说旭王下回来,心中甚是欢喜。吩咐奴婢传个话,明午膳请太子下和旭王一同去坤宁宫,娘娘想同你们说说话。”

宇文元宣莞尔一笑:“本王知道了,多谢姑姑传话,你且代我谢过皇后娘娘。”

品儿点头应,口中又说:“凑巧旭王这会儿在东宫,免去奴婢到旭王府再跑一趟。”

宇文晔吩咐侍女好生送品儿出去,书房顷刻间又剩下他们堂兄弟俩人,不相视一笑。他们自小感好,分别这么久,彼此心里都有思念。

“听闻东宫住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将门巾帼,晔堂兄是否该老实交代?”

“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不重要嘛,你快讲讲。”

……

末了宇文元宣又讲起去燕州这半年的所见所闻,暂且不一一道来。

第六十一章 各怀心事

翌清早,宇文晔和宇文元宣分别从东宫和旭王府出发,一前一后至坤宁宫向仝皇后请安。

旭王幼年时,仝氏就十分疼他,可谓视如己出。如今半年未见,心中挂念之倒是不假。

当今皇帝算不得千古一帝,却是位贤明君主,对待朝政勤勉从不马虎,自从辰贵妃去世后他甚少进后宫。即便偶尔来后宫,他也是去归岚看望和慕公主或者陪伴怀六甲的丽昭仪。皇帝甚少踏足坤宁宫,太子又住在东宫,即使是和清公主也单住在栖光。故而坤宁宫平除了妃嫔早晚晨昏定省以外,颇为冷清。

今召太子和旭王一同入宫用膳,威严肃穆的坤宁宫颇为闹。

只见宇文元宣笑呵呵地说:“皇伯母,侄儿此番去燕州巡视,带回几十匹燕州最有名的蚕丝云锦孝敬您,不知能否入您法眼?”

仝氏穿喜庆大气的亮紫色绣牡丹宫装,发髻绾得层层叠叠凤钗步摇点缀其中,妆容精美,高贵无双,端坐于上首凤椅之上。闻言她抿唇一笑:“宣儿最是孝顺,去趟燕州还念着本宫,看来往本宫没白疼你。”

“您不仅是我皇伯母还是我姨母,怎么算都是侄儿的至亲人。侄儿只恨自己没出息,平不能给您长脸。”宇文元宣最是嘴甜讨喜,哄得仝氏开怀。

被冷落一旁的宇文晔浅笑着问:“母后,怎么没瞧见清霞?”

“她去归岚玩了。”说着,仝氏转头吩咐品儿,“你去把和清公主叫回来。”

品儿应声告退。

与此同时,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传来:“陛下驾到”尾音绕梁三,震得人耳膜疼。

仝氏面上浮出得体的笑容,她站起时已有两个宫人跪地为她整理裙摆,还未行礼就见宇文昊天迈着一如既往的稳健步伐走进来,朗声道:“都免礼。今元宣入宫,不谈君臣礼数,一家子好好闹。”

仝氏微笑相对:“臣妾已命人在西暖阁备下御膳,只等陛下前来。”

“皇后贤惠,是朕和孩子们的福气。”宇文昊天今心不错,看着解毒后恢复康健的宇文晔和多不见的宇文元宣,将朝廷上那一桩烦心事彻底冲淡。

宇文晔适时张口:“请父皇移步西暖阁,今儿臣和宣弟伺候您和母后用膳。”

宇文昊天边走边说:“宫里养着一群宫女,朕和皇后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只管坐下来吃。”

按照皇家规矩,帝后用膳时在场的妃嫔、子侄晚辈都该站在一旁布菜伺候,这是莫大恩典。不过这份恩典背后是饥肠辘辘站一两个时辰。

方才皇帝发话,正合宇文元宣心意,他少不得作揖陪笑:“如此侄儿和晔堂兄便多谢皇伯父体恤。”

宇文昊天心中也甚是疼自小机灵、嘴甜笑的宇文元宣,亲近他远胜过其余子侄。

坤宁宫西暖阁是冬专门进膳的地方,此时御膳尽数上齐,满满一大桌子将近五十道菜品。西暖阁内紫金铜炉摆在四角燃着银丝炭,温暖如,八位穿薄纱衣的妙龄宫女端正站成一排,准备伺膳。

待四人分别坐定,忽然听见高瞻的声音响起:“和清公主您慢点,跑那么急当心别磕碰了。”

紧接着入目的少女穿玫红色立领夹袄长裙,乌黑云发用一支鎏金八宝玲珑簪盘起,饱满白皙的额头中央坠着一朵荷花式样的白玉眉心吊坠。

宇文清霞一路小跑进来,站定后才规规矩矩行礼:“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她今年才十二岁,生得容貌妍丽,明眸皓齿,而不妖。明眸流转之际,一室光华仿佛都笼罩在她头顶,天生的高贵美丽。

除去辰贵妃诞下的宇文慕柔,对于眼前的嫡女宇文清霞,宇文昊天也很是喜,平从不拿礼仪宫规束缚活泼的幼女,此时也不例外:“霞儿快起来,坐朕边。”

宇文清霞应声走到宇文昊天边坐下,先冲她的嫡亲兄长宇文晔眨眨眼,又对着旭王笑了笑。两人皆是回之一笑。对着天真不谙世事的宇文清霞,他们这些当兄长的自然很宠她。

正式用膳前夕,年纪最小的宇文清霞挑起话茬:“父皇,儿臣今去归岚陪二姐说笑,二姐居然在绣鸳鸯并蒂荷包!她好像已有思慕的郎君,我怕她害臊,没敢当面说破呢。”

她口中的二姐,正是同辈公主里年纪排行第二的宇文慕柔。

闻言,宇文昊天神色一顿,嘴角笑容不觉消失。他不是吃惊,亦非恼怒,而是隐约有点无奈。这转瞬即逝的神被旁的仝氏尽收眼底。

宇文晔却没在意,心中暗想帮凌峰胥一回也不为过,往后凌家不说唯命是从,总归感激涕零。想到至此,他放下银筷,含笑道:“父皇,凌大将军至今还未娶妻是因为中意慕柔妹妹,此事他私下与儿臣说过一言半句。慕柔妹妹去年及笄,论年龄明年也该婚嫁。”

凌峰胥?

宇文昊天绪不明地瞥了宇文晔一眼,暗恼自己挑来挑去为何把尚未娶妻的凌峰胥忘记了!还好今太子提醒。

皇帝为女择婿,冷眼旁观京城贵公子,任凭谁都嫌不够完美。凌家世代英烈忠贞,又是天玺朝第一将门,凌峰胥才德兼备,从容有度,品忠良,这才堪配当女的驸马。他越想越觉得此人合适,至于凌峰胥自己担忧的年龄问题,压根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凌峰胥是帅才之料,不过凌家三代人为朕的江山牺牲太大,朕实在不忍他再马革裹尸。倘若朕抬举凌家,让他们多重皇亲国戚的份未尝不可。”说罢,宇文昊天面上露出一抹笑容。

宇文晔会心一笑,心知皇帝赞成这门婚事,凌峰胥**不离十能如愿以偿。话说回来,在他看来凌峰胥为驸马也不算辱没宇文慕柔。

见状,仝氏眸光一闪,随即也笑容满面地附和:“陛下若是拿定主意不妨早赐婚?慕柔年纪不算小,她觅得良人,辰贵妃妹妹九泉之下也能心安。”

仝氏心中笃定宇文慕柔倾慕之人绝非凌峰胥,否则皇帝早就赐婚,不可能等到今太子提起时他才恍然大悟的样子。尽管她暂时猜不到宇文慕柔究竟倾慕谁,可想而知绝非良配,要不然皇帝肯定成全她,不会有方才无可奈何的神色。

果然,宇文昊天似乎考虑到什么话锋一转说:“此事不急,慕柔是朕疼的女儿,朕要为她慢慢挑选一位最合适的驸马。”

仝氏笑容不减,口吻无限怜地说:“陛下言之有理,臣妾心里也疼惜慕柔,可怜她今年刚丧生母,于于理也该守孝一年。”

宇文昊天侧目而视,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想探寻仝氏眼底是否存有妒意。半晌探寻未果,他忽而松了口气:“皇后雍容大度,堪为中宫表率。”

“臣妾厚颜也算出自名门,又是陛下的嫡妻,断然不会拈酸吃醋。”仝氏从容不迫,半开玩笑应道。

咬住“嫡妻”二字,言外之意是讽刺不管皇帝再如何专宠辰贵妃母女,辰贵妃依然是妾室,而宇文慕柔也非嫡公主。

宇文昊天假装没听懂深意,只淡淡一笑,龙目扫过桌上的御膳,此刻只觉得索然无味。

“皇伯父,方才听您和晔堂兄说起慕柔堂妹的婚事,侄儿自惭羞愧父王一脉单传于我,侄儿无才无能不能效力朝廷就算了,不如早娶妻生子开枝散叶。这也是亡母临走前的心愿。”说完,宇文元宣才猛然意识到皇帝现在绪不高,后悔刚才提起这茬事。

不料宇文昊天瞬间面色和蔼:“你心里还知道早成家,这点总比太子强些!”

“皇伯父,侄儿已有……”宇文元宣话没说完,就被宇文晔故意发出的咳嗽声打断。

不明所以的仝氏接话笑问:“难不成你已有心仪之人?快告诉你皇伯父,请他为你做主赐婚才风光体面。”

驰骋脂粉堆许多年的宇文元宣不至于会脸红,不过心头有点忐忑,他不顾宇文晔频频递来的眼色,垂下眼帘决定和盘托出。

事实上刚听见他说女方是商贾之后,宇文昊天就不悦打断:“不成!商贾份卑微,你是皇亲贵子,是朕的亲侄子,如何能同商贾之家的女子掺和?”

早知结果的宇文元宣并不意外,站起直跪地磕头:“皇伯父,侄儿从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不羁,您从未计较过半句,侄儿感恩戴德。如今侄儿愿意金盆洗手,娶舒氏女过门为侧妃,至于哪家闺秀合适旭王妃之位,还望皇伯父定夺。”

他这是想等价交换,无所谓王妃娶谁,只希望帝后能成全他的舒菁儿拥有侧妃之位。

夫妻多年,仝氏察觉到宇文昊天眼底逐渐显露怒意,连忙出言温声劝阻:“宣儿,你若真喜欢这个舒姑娘,悄悄纳为侍妾即可,不必大张旗鼓求你皇伯父。”

她了解从小看着长大的宇文元宣,深知他最是风流倜傥。再者少年人一时也属正常,等过些时淡去便不会再冲动。世上哪有那么多痴种?

宇文元宣不为所动,继而认真道:“皇伯母想必是误解侄儿了,侄儿本娶她为正妻,正因为顾忌门第悬殊,所以不敢张口。”

“原来你还晓得门第二字!”宇文昊天敛去最后一点笑意,上位者的威严霸气展露无遗,“朕念在你年少轻狂不计较,往后不许再提这种浑话!”

虽然宇文元宣不是他的儿子,可是旭王的言行举动同样关系到皇室的颜面。如果他许旭王娶这等低门商贾之女为侧妃,到时候沦为市井笑柄的不止是旭王府,而是在扫天家颜面皇室威仪。

“宣弟快起来,瞧你还像个小孩似的,一时冲动惹恼父皇了。”说完,宇文晔亲自扶起他。

宇文元宣也只能暂且顺梯子下台阶,不敢再多言。

不过这顿家宴到此各自兴致寡淡,勉强维持面上的笑容,很快宇文昊天随便吃下几口就叫上太子去昭阳宫御书房议事。旭王也自行出宫回府,唯独留下宇文清霞陪伴仝氏。

第六十二章 巧设妙局

宇文昊天离开坤宁宫,宇文晔一同伴驾回到昭阳宫,御书房内屏退宫人,只余下天玺朝最尊贵的父子。

龙涎香的气味弥漫御书房,宇文昊天端起白玉盖碗茶慢饮了一口雨前龙井,然后才开口:“今几位御史一齐上奏弹劾吏部侍郎廖炎天以下犯上,多次对尚书罗震言语不敬,冒犯之意显而易见。此事你如何看?”

宇文晔不假思索,如实道:“廖侍郎恃才傲物,吏部今不同往,上有觉醒振奋的罗尚书,下有几位萧家同僚,廖侍郎孤军奋战难免心中不忿,言语失措。”

徐徐放下茶盏,宇文昊天似笑非笑吐出一句:“太子倒是很理解廖炎天。”

宇文晔不以为然:“儿臣与廖侍郎并无私交,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你不愧是朕亲自教养的嫡子,行事分寸张弛有度,懂得以大局为重。不像你大皇兄,明里暗里总想拉帮结派,他常把朕当傻子耍。”说罢,宇文昊天冷笑两声。

故意提起不争气的宇文程,不乏考验太子的心。

只见宇文晔垂下眼帘遮住绪,只淡声道:“大皇兄足多,眼下年节将至,父皇若是不解除他的足,除夕夜宴只怕难全皇室颜面。再者父皇有心保全他的声名,若是迟迟不放他出府,外面已有流言蜚语传出。”

下毒之事霖贵妃已死谢罪替宇文程遮掩大半,宇文晔心知皇帝不可能足宇文程一辈子。很快就是新年,假如一直足皇长子,只怕会引起宗室百官怀疑皇长子参与谋害太子。当初皇帝既然选择保全宇文程的名声,不让他担上弑杀亲弟的罪责,如今自然也会遮丑。

“他和他生母那般对你,你还念着手足之替他求?”宇文昊天斜睨一眼,眸光犀利。

太子这般豁达心,让他不自忆起一位故人,那人就是太过宽厚仁慈,以至于结局悲凉。

宇文晔微微扬唇,笑容难辨真伪:“他毕竟是儿臣的皇长兄,再者儿臣如今安然无恙,不得不顾及父皇的颜面。”

宇文昊天不再疑虑,露出颇为赞许的笑容,毫不吝啬褒奖:“你能知道轻重,心亦开阔,无愧一朝储君的气度。”

皇帝话音未落,宇文晔突然毫无征兆的咳嗽起来,他分明想要极力忍耐,偏偏他越想忍咳得就越厉害,一张俊容顿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瘦削的肩膀不停颤抖。

宇文昊天下意识站起,亲自走到子边,蹙眉关切道:“晔儿,你子还没好么?”

自他被册立为储君开始,皇帝甚少这般慈地唤他名,人前人后皆是最威严的父皇。今他必须利用一次他父皇难得的慈父心。

“没事,父皇……”宇文晔趁着喘息的功夫摆手示意,伴随咳嗽说得断断续续,“御医说先前中毒太深,伤了元气……现如今虽解了毒,体总归不如从前……令父皇担忧是儿臣之过……”

“该死!”说话间,宇文昊天的拳头猛然用力砸在红木茶几上,震得茶盏颤了颤。

“父皇切勿大动肝火,是儿臣自己不争气……”宇文晔话没来得及说完,又被一阵剧烈咳嗽侵袭。

折腾半晌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当他修长的十指移开嘴边时,掌心刺目的猩红不经意间戳中皇帝的心脏。

“请父皇恕罪,儿臣御前失仪。”说着,宇文晔便是一副要下跪请罪的模样。

宇文昊天连忙伸手握住他的小臂,用力制止他的动作,而后龙目圆瞪,中怒火不减:“你刚才还在为那个混账求,朕不把他关到明年秋就有愧为人父为人君!”

把宇文程足到明年秋天……宇文晔眼底划过一丝快意,他目的达成。

相比较说起宇文程时的恼怒,对待眼前雍容大度、颇识大体的太子,宇文昊天可以说是相当慈。轻抚子的后背,中毒一场他确实清瘦不少,想到这儿宇文昊天愈发不忍,温声问:“晔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不如朕叫高瞻送你回东宫歇着?”

宇文晔却摇了摇头:“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并无大碍。”

立储多年,他也参政多年,皇帝早已经习惯与子商议朝政,眼下见他这么说,也自然而然张口引开话题:“燕州郡守高荀如今重病不治,朕决意把廖炎天派去燕州,你以为如何?”

宇文晔凝眸含笑:“儿臣认为父皇决策英明。”

“说说看。”宇文昊天转走回龙椅上端坐,微微眯起龙目。

宇文晔毫不迟疑,侃侃而谈:“廖炎天在吏部任职遭受排挤,恐怕他心中自觉屈才,如今又有御史连接弹劾,父皇若不贬斥几句反显偏心。如此一来他在京城并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将他派遣去燕州接任郡守一职,明降暗升。凭借他的才能,不必担心他不能治理一方。最关键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必然感怀父皇隆恩。”

宇文昊天满意颔首:“但愿他能领悟朕的苦心。”

“父皇,儿臣有一个提议。”宇文晔话锋一转,面上神色未变,“廖炎天固然有才能,可是他一向不善交际,为人处世不够圆滑。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儿臣担忧他去燕州初来乍到,地方官吏未必肯心悦诚服。儿臣想向父皇举荐一人为郡守副官,随同廖大人共赴燕州。”

众所周知廖炎天是宇文程一手提拔之人,宇文程中意他的才能,他对宇文程怀揣一腔知遇之恩。先前的燕州郡守高荀也是宇文程的走狗,不过宇文晔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即将升天。现如今择选新一任郡守,宇文晔绝不许宇文程轻易从富庶的燕州再谋私利。

“何人?”

宇文昊天慧眼如炬,两个都是他的儿子,这点弯弯绕他岂能看不穿?廖炎天一向与宇文程亲近,宇文晔若是明知道还毫无作为,反而显得懦弱中庸。

“去岁及第的状元郎范文不错。此人如今在刑部任职,官居六品,儿臣与他打过几回交道,颇为欣赏他处事干练八面玲珑。他又本是燕州人士,倘若派他协助廖大人治理燕州,定能事半功倍。”宇文晔说完便恭顺而立,心头笃信皇帝不会拒绝。

不出所料,宇文昊天沉吟一会儿并没出言反对,只是略有点诧异:“你言之有理,朕准了。明朕下旨晋升范文为五品官,到了燕州他还是掌管刑科,另赐他辅佐郡守之权,往后燕州大小事宜需他二人共同商议方可执行。”

天下之大莫归王土,天玺朝十八州实力均衡,宇文昊天登基二十余年,一切尽在他掌控。譬如高荀每年私底下运往大皇子府数不清的奇珍异宝黄金白银,他不是不知道,而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说到底宇文程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孩子又是长子,这点意义非凡,假如没有嫡子宇文晔,皇位必然会传给宇文程。

不过宇文晔方才举荐之人并非心腹,着实令宇文昊天感到意外。范文也是人才,尤其圆滑伶俐,为官一载已在朝中左右逢源。很明显宇文晔心底没打好主意,让范文协助直肠子廖炎天管治燕州,两人不打破头才怪。

宇文晔微微松了口气,应声替范文谢了恩,暗自窃喜这局已设成。

此事已有定论,宇文昊天暂时解决掉心头一件麻烦,倒是半分不怀疑宇文晔仍在病中,不仅不留他看折子,还命高瞻亲自送他回东宫,顺道再赏赐两车子补品。

回到东宫,送走高瞻,宇文晔心极好地跑到青云阁,一进门便笑个不停。

白沐莞见他满面喜色,不自觉跟着他笑了起来,又轻启朱唇询问:“下今何故如此高兴?”

宇文晔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随即笑道:“父皇亲口说要把宇文程足到明年秋天,明年他的子可不好过!”

她轻轻蹙眉,不无忧虑:“下为了在御前流露病态,背地里可没少吃苦,用汤药延缓病,当心真落下病根。”

“无妨,”他不以为意,“我把今儿在御书房的事慢慢道来。”

白沐莞点点头,耐心听他将今在昭阳宫所议的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听完之后她半点不吃惊。只由衷夸赞道:“下真聪明,巧设妙局。”

“哦?”拖长尾音,宇文晔心里有几分难以置信,“难道你已经看穿我设的这局?”

“这有何难?”反问一句,白沐莞把眸光投向他,仔细分析道,“你今若是直接推举自己的心腹给陛下,一则陛下多疑,未必会顺意,二则陛下肯定不愿你和大皇子的人在燕州斗法,惹人嗤笑非议。而你举荐中立派的范文,会让陛下觉得你处事公,凡事从大局思量,并无故意压制廖炎天的意思。”

“再者范文心思剔透,廖炎天则是直来直去的棒槌,这两人聚在一个屋檐下共事,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三五个月,必然闹出大嫌隙,说不准还会影响燕州的管治。到那时两人皆被陛下处置,你再保举自己人去燕州,既悄然除去大皇子的亲信,又不会让陛下不喜。”

说完这段话,少女心领神会,冲他得意一笑。

宇文晔面上表微妙,既惊喜又讶然又震惊,最后都化为上前一步把她揽于怀中。

“莞莞才是冰雪聪慧,得你,我如获至宝。”说罢,他低头亲她的秀发。

是了,他设下巧局一箭双雕,自以为无人能轻易看破,不料竟然瞒不住怀中笑宴宴的少女。

白沐莞把脑袋埋在他膛,轻笑道:“我哪里聪慧,不过随口分说几句。”

“知我者,莞莞也。”

第六十三章 偶遇恩人(上)

翌早朝,皇帝命高瞻当众颁旨宣读,将遭受御史轮番弹劾的吏部侍郎廖炎天降一级,命其去燕州代理郡守职务,待高荀病故,他即可转正。刑部六品司正范文升一品随同廖炎天共赴燕州。

圣旨宣完,早就从宇文程那儿得了消息的廖炎天心中喜不自胜,傻子都知道皇帝明降暗升,往后到燕州他的实权一下子大多了。对于燕州大小政务同样有决策权的范文,他暂时没放在眼里。廖炎天此时只觉得心头畅快无比,巴不得眨眼功夫就能飞到燕州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不枉费自己寒窗苦读满腹才学。

下朝后,廖炎天面对诸位同僚过来道喜道别,倒是没有佯作悲戚不舍之态,不加掩饰满面红光和笑容。

与此同时,范文心底更加愉悦,精明如他洞悉到皇帝如此安排的真实用意。御赐他决策权,意味着凡事廖炎天都需要和他共同商讨才能下令执行,皇帝明摆着用他制衡廖炎天。他虽然品级略低一等,实际权利和廖炎天这位郡守大人相差无几。何况他本是燕州人士,等回到祖籍和那里的同僚相处也颇为惬意,总比棒槌似的廖炎天强多了。

宇文晔冷眼旁观,下朝后回到东宫第一时间招来无怏,命他选个善于通风报信的暗卫去大皇子府给宇文程递个消息。廖炎天不善体察帝心也不算懂官场弯弯绕,短时间内看不透范文对自己的威胁,但是宇文程一定能恍然看破。所以这把火必须由宇文程亲自来点燃。

无怏领命而去,门帘掀起,白沐莞一进门便笑靥如花:“下真是好成算。”

“你都听见了?”宇文晔挑眉一笑,手中忙着将侍女早起折回来的红梅插入花瓶,再一一修剪枝叶。

白沐莞点点头,她方才走到书房门口时隐约听见宇文晔在同人讲话,她自然要暂避一会儿。但她听觉敏锐,留心听几句便知道他们在讲什么。

少女自寻铺着整张白狐皮的软榻坐下,轻声说:“大皇子收到消息肯定会让廖大人仔细防备范大人,如此一来,更容易快速激化矛盾。”

背对着她站的宇文晔墨眸中划过一抹赞许,她看不见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只听见不急不缓的四个字:“确实如此。”

白沐莞发出笑声,骄傲道:“我又猜中你的心思,下不觉得惊讶么?怎么也该应景夸我几句吧?”

闻言他转过,故作无奈地摇头道:“你聪明过余,让本太子无言以对。”

此时白沐莞的目光却落在他手边的白瓷花瓶上,瓶中红梅艳丽,除了少许几朵花骨朵含苞绽,其余开得烂漫。宇文晔喜花草,同宫廷园艺师学过几年园艺,修剪花草颇为在行。被他精心修理过的梅花插在造型独特的白瓷瓶中,宛如形纤弱的窈窕淑女。

“下真是心灵手巧,等会儿我去后花园折几枝回来,你帮我修剪几下插入瓶里,摆在案桌前也能时时闻见香气。”说完,白沐莞眨眨明眸,一副讨好他的憨模样。

宇文晔走到她面前,低眉笑了笑:“也罢,这瓶我刚修剪完,你若喜欢只管拿回去。”

见他把花瓶递到自己面前,白沐莞轻轻推了一把,撇撇嘴说:“踏雪折梅多么诗意的事,我要自己动手折梅才有意思。”

他的莞莞总是与众不同。

宇文晔一口应下:“今无雪,改天若是下雪,不如我们一同赏雪折梅?”

“当然好啊!不过今儿晴空万里也不能辜负,我想去樊西楼吃点心,再到珍宝阁选首饰。”少女眼巴巴盯着他,甚至动手扯了扯他舒展的广袖。

其实他对她格外宠溺,无所不应,说百依百顺也不过分。譬如此时他就很爽快:“今本太子闲来无事,无论你想去哪儿玩,定当奉陪。”

白沐莞心中一暖甚是欢喜,低头瞅了眼自己上繁琐的裙装,不说:“等我回青云阁换衣裳。”

好端端换衣裳作甚?莫非……

宇文晔不确定心头猜测,蹙眉问:“你要穿男装?”

往常他们策马出游,白沐莞总是一戎装英姿飒爽也方便骑马,他能理解。今天只是出门闲逛,她这裙装做工精良煞是好看,难道她打算穿男装逛首饰铺子?

看穿他的隐忧,白沐莞挑了挑眉笑言:“不穿男装,换利索的衣裳。晔哥你也别穿得这般华贵,在街上行走无需太张扬。”

他乃当朝太子,平常习惯了前呼后拥,微服出巡的确无需锦带华衣,太过惹人注目。

见她已然离去,宇文晔扬声唤来小贵子伺候他更衣。换上一貂皮毛领绛紫色暗云纹锦袍,发冠也重新换成寻常银冠。奈何他英俊拔的形,剑眉星目的面庞,周难以掩盖的高贵华美气质,依然让人怎么也移不开目光。

未让他等待多时,红衣靓丽的白沐莞便出现在他眼前。少女天生明艳的面孔黛眉朱唇,若花,乌发高束成马尾用一支玉簪固定,戴一副珍珠耳坠,皓腕上依旧戴着他送的牡丹花白玉镯。

谁说鲜衣怒马只能是少年郎?

宇文晔不由得眼前一亮,他的莞莞肤白貌美,穿袭泣血红衣,分明胜过世间万千男儿。

见他有些走神儿,少女故作正经地拱手作揖:“太子下万福。”

宇文晔收回目光恋恋不舍,眼角含笑道:“快走吧,买点心选首饰。”

除了几个手高强的暗卫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同行保护他们以外,今连一个侍卫都没带。宇文晔自幼习武手非凡,武艺高强更胜过白沐莞,等闲之辈压根不能耐他们如何。况且在天子脚下的京城,巡防营尽心尽责,治安良好。

樊西楼的糕点铺面在京城开张好几家,因是老口碑老招牌,几家生意都不遑多让。其中离东宫距离最近的这家,只需走上一盏茶功夫便能到。

来者衣着贵重气度不凡,火眼金睛的店小二识趣地引着宇文晔和白沐莞至二楼雅间入座。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向外张望俯首便能看见车水马龙,闹喧嚣的街市,小商贩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

宇文晔先道:“上一壶龙团茶。”

年轻的店小二满脸堆笑,显得有几分朝气:“好嘞。两位客官需要尝一盘新鲜的枣泥山药糕或是芙蓉糕吗?”

白沐莞接过话茬:“你说的两样各上一盘,还要海棠酥和杏仁酪。”

店小二应声退下,临走时轻轻关上雅间的房门。

樊西楼的雅间面积不大,布局很典雅也安静,一张四四方方的漆木桌子,屋内垂挂浅紫色的纱幔和水晶珠帘,长条案几上端正摆放着文房四宝。

少女无意中发现对面之人微微侧头,单手扶额,长眉微皱,宛如雕塑般俊美的面容无可挑剔,似是陷入沉思的模样。

突然,白沐莞伸手捏住他高直如玉的鼻梁,巧笑嫣然:“晔哥在寻思什么?”

他抬起头,捉住她的小手,板着脸教训起来:“你这丫头胆子真大,我可是东宫储君,你竟然敢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四个字打趣得她俏脸泛红,回击一句:“怪你自己发愣,我还以为你被人暗算点了道。”

“屋里只有你我二人,我若是被人点了道,下手之人自然是你。不知莞莞想点我哪里的道?”说着,宇文晔略显厚颜无赖地笑了起来,话中之意不在酒。

白沐莞听出弦外之音,不暗地里踩他一脚,痛得他险些就龇牙咧嘴。

末了,少女扬起下巴,缓缓说出两个字:“活该。”

宇文晔自然不会真恼火,只是故意紧绷着俊脸,等待她主动道歉讨好求和,不料她眸光看向窗外始终不为所动。

半晌,天之骄子终于憋不住,试探开口唤她:“莞莞?”

不待她回应,雅间房门被人推开,这回进来的不是刚才那个店小二,而是一个端着木托盘的丫鬟。

依次呈上龙团茶一壶,枣泥山药糕、芙蓉糕、海棠酥各一盘,杏仁酪两碗。每样看起来都很是精致,空气中弥漫清香和甜腻的气息,小巧玲珑的糕点一块就值几两银子。因而来此尝鲜的客人,基本上非官即富。

丫鬟退下后,白沐莞迫不及待开动筷子,几道点心其中芙蓉糕和海棠酥做得最为漂亮,分别仿照芙蓉花的颜色香味和海棠花的外形。

少女吃得津津有味,素来对食物考究挑剔的宇文晔纹丝不动,只淡笑道:“你慢慢吃,樊西楼的点心过余甜腻,不够清爽,我喝点龙团茶就行。”

“你好歹尝尝味儿,枣泥山药糕不算太甜。”话音未落,白沐莞亲自给他奉上一块。

在心上人殷切的注视下,宇文晔少不得浅尝辄止。糕点入口,红枣的清甜搭配山药的软糯,加之入口即化,这滋味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原来糕点中除却御膳房和东宫小厨房所做,京城名气响当当的樊西楼家点心也能入他金口。

很快几盘糕点被他风卷残云,一扫而空。白沐莞忍住想嘲笑他的进食速度,又想到他从小被规矩束缚常常难以果腹,不有点心疼。

两人茶足糕饱,付了一锭银元宝准备离去。快走到门口之际,迎面而来的年轻女子令白沐莞颇感意外,下意识顿住脚步。

很快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她,面上流露出喜悦,加快脚步朝他们走来。虽然宇文晔不知缘故,但见白沐莞突然停住脚步,他少不得等候片刻。

年轻女子有些激动地牵住白沐莞的双手,犹如鲛人珍珠似的泪珠盈盈滚落,粉唇却含笑:“恩人,想不到菁儿有生之年居然在此偶遇恩人,真令菁儿喜不自胜。”

“原来真是你。”白沐莞任由她抓着自己,唇畔轻轻上扬,杏眸微闪掩饰不住内心的疑惑和不解。

“当然是我,难道恩人不记得菁儿吗?”对方称呼白沐莞一口一个恩人,令旁边的宇文晔满心不解。

方才此人自称“菁儿”,她该不会就是旭王口中的舒菁儿?想到这儿,宇文晔面上浮现犹疑。

只见白沐莞微笑相问:“我当然不会忘记你,只是菁儿你为何会来京城?”

舒菁儿微微脸红,低声细语道:“这……说来话长。”

为了解惑满腔疑问,白沐莞率先张口:“既然咱们在京城重逢也是缘分,少不得坐下来闲话几句,你看如何?”

“菁儿一切听恩人安排。”

第六十四章 偶遇恩人(下)

三人分前后上楼,宇文晔和白沐莞重新回到二楼雅间,恰巧还是方才那间屋子。

舒菁儿垂眸浅笑,轻声道:“今有缘重逢,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当她被一帮贼团团围住不得脱,千钧一发之际被眼前明艳夺目的少女拔剑救下。舒菁儿心中感激不尽,自报家门想邀恩人至家中言谢,不料却被委婉拒绝。甚至连恩人姓名都不清楚,唯独记下她这张令人自惭形秽的明媚脸孔。

“我姓白,名沐莞。”

清甜悦耳的嗓音,宛如黄鹂。

千里重逢确实是她们之间的缘分,白沐莞不会再刻意隐瞒份。当时她策马从漠北赶回京城替父复命,途中恰巧路过燕州,不便过多停留也不便透露份。顺手救下遭难的舒菁儿,对于她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闻言,舒菁儿赞道:“恩人的名讳真好听。”

白沐莞淡淡含笑:“往后不必再叫我恩人,相逢即是缘,你唤我沐莞就行。”

舒菁儿点头应下。余光瞥见白沐莞旁的华贵男子,绛紫色锦袍裹衬得他惊为天人,样貌气度皆非同寻常。这样的男子坐在白沐莞侧,他们宛如一对璧人,金童玉女莫不如此。

犹疑片刻舒菁儿低声问:“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此时宇文晔乍然张口,富有磁的嗓音压得很低:“你就是随旭王从燕州来的女子?”

“你……怎么知晓?”舒菁儿猛然仰起头,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快速煽动,脸上写满吃惊。

吃惊的不止是她,还有白沐莞同样不可思议。原来舒菁儿出现在京城,居然是因为旭王?

“听说你是商贾之女,家道中落在叔父家讨生活。你和旭王无名无分,若你是娴静贞洁女子,不贪恋荣华,怎会这般轻浮随意,冒然跟随旭王来到京城?”宇文晔三言两语,轻飘飘说得舒菁儿两腮发烫臊红,低头死死握紧手中的锦帕不敢吭声。

屋内气氛凝滞,冬微风吹进来刺得细嫩的脸皮生疼。沉默一会儿,舒菁儿咬紧下唇又松开,突然鼓足勇气张嘴辩驳:“奴家出不高,固然比不上京城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但也是养在闺中的正经女儿家。奴家此生何其有幸与旭王下两心相悦,千里相随,然自知门第悬殊,甘愿为侧室侍奉下和未来的王妃。”

“侧室?”宇文晔冷冷勾唇,漆黑深邃的眸子让人不寒而栗,“暂且不提你是商贾之后份低微,只说你年纪轻轻父母双亡,可见命中福分浅薄。像你这般福泽不厚,世凋零之人焉能配得上旭王!莫非你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是说你故意魅惑旭王,妄想攀龙附凤?”

他字字如针毡,说得舒菁儿心中五味杂陈,尽管她尚且不知他的份何其尊贵,也莫名感到畏惧惶恐。

宇文晔说完这番话,就见白沐莞悄悄握住他的手掌,示意他不要再说。

比起宇文晔冷漠凌厉的口吻,白沐莞显得温声细语,犹如风和煦:“菁儿,你随旭王来到京城,你叔父知吗?”

听见提起“叔父”二字,舒菁儿不脸色泛白,泪水忽而盈满眼眶,低声倾诉起来:“他私吞我父亲生前留给我的嫁妆银子和田产,骗我说被官府查抄,若非我的丫鬟偶然听见他与婶娘私话,我怕是这辈子都蒙在鼓里。不仅如此,他还纵容婶娘想方设法弄死我,唯恐财产将来有什么变数。在那个家我是真活不下去了……幸得旭王下垂怜,否则我一个弱女子走投无路只能等死……”絮絮说到最后,她竟然无声哽咽,模样我见犹怜。

白沐莞听罢心中一软,侧目瞧见宇文晔的神色也稍缓和几分。他们并非见死不救,一味心狠手辣之人。再看面前的舒菁儿不仅姿容美丽,一颦一笑颇具风,加之她世凄凉悲苦,难怪惹得潇洒风流的旭王如此怜。面对柔弱又命途多舛的美人,总能激发男子的保护。

只不过怜惜这样的女子,在宇文晔眼中无非收房当个侍妾,也算救她于水火。怎能因为怜悯就动真?他认定自己不会对这样的女子感兴趣。直到许多年后他遇见另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时,他终于恍然体会到今旭王的心境,当然这些是后话。

正在这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十五六岁女孩叩门走进雅间,看见舒菁儿安然无恙,她才松了口气:“小姐,眨眼功夫您就不见踪影,差点急死奴婢。楼下糕点已经包好,依照您吩咐买了旭王最喜欢吃的碧玉金糕。”

“时辰不早奴家该回去了,沐莞姑娘,我们后会有期。”说罢,舒菁儿福屈膝一礼,她材高挑纤细,行礼时态毕露极为养眼。

“菁儿,你让本王好找。”

玉树临风的宇文元宣疾步而入,神不掩焦急,无视屋里那对俊男靓女,一把握住舒菁儿的葱葱玉手,此刻他眼里唯独她一人。

舒菁儿举眸和他对视,含羞唤道:“下。”

两人温脉脉的对视被宇文晔故意发出的咳嗽声打断,直到这时宇文元宣猛然转看去,形一顿,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才咧嘴笑起来:“晔堂兄。”

他一开口三个字,舒菁儿整个人惊得怔住良久。世人皆知当朝太子名讳宇文晔,论辈分排行正是旭王的堂兄。

宇文元宣侧目发现旁失神的舒菁儿,连忙推了推她的胳膊,低声提醒道:“菁儿,快向太子下请安。”

恍然回过神,舒菁儿忙屈膝跪地,双手交叠于前,向宇文晔行天玺朝女子标准的国礼:“民女拜见太子下,下万福金安。”

宇文晔不动声色挥了挥手,示意她平。

“谢下。”舒菁儿的声音轻颤,透着胆怯和忐忑,“方才民女不知下份,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宇文晔悠悠说着,眸光落在宇文元宣上,那人辉月似的眸子全然是担忧,看样子他倒真在乎这个舒菁儿。

被他盯得心慌意乱很不自在的宇文元宣挑起话茬问:“晔堂兄理万机,今怎么有闲功夫来樊西楼用茶点?旁边这位姑娘貌美动人又不失英姿飒爽,该不会就是战神白大将军的女?”

白沐莞扬起黛眉,并未起只拱手笑道:“臣女白沐莞恭祝旭王下安好。”

她杏眸流转,打量他一圈,白沐莞惊诧于旭王竟然长得这么英俊潇洒,玉色锦袍外罩白色狐裘,目若点漆,唇若涂珠。她实在难以将他和记忆中那个胖嘟嘟虎头虎脑的孩童联系起来。

见旭王爽朗地笑了几声:“果真是名声在外的小白将军,英姿妩媚,晔堂兄慧眼独到。”

饶是像宇文元宣这种见惯美人娥的风流人物,今初见刚及笄的白沐莞一样为之倾倒。肌肤如雪,红衣鲜亮,黑发如藻风华耀目。她的美着实难以言喻,明艳大方,眉眼间神采飞扬。

可惜她是宇文晔慕之人,借宇文元宣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动歪心思,何况他如今已有舒菁儿。

宇文晔唇畔似勾非勾,看似是好听话,从他口中讲出却多了些深意:“宣弟千里迢迢带回来的美娘也甚是出众,单论容貌倒是不逊色于京城的大家闺秀。”

潜台词是说除了容貌以外,其余舒菁儿一无是处。

舒菁儿不傻自然能听出端倪,她赶忙福,眼底隐约浮现一抹水雾,柔的嗓音很低:“民女蒲柳之姿,不敢担太子下金口盛赞。”

见她满脸惧意,宇文元宣有点心疼,慌忙出言安抚:“菁儿无需过虑,晔堂兄虽然份贵重,却民如子最是和善。”

被强行戴高帽的宇文晔眼皮未抬,淡声说:“旭王说得不错,只要你牢记自己份,好生侍奉旭王,想来他不会亏待你。”

舒菁儿仔细听着太子语气不善的警告,急忙乖顺应道:“民女明白。”

不待他们先走,宇文晔便同白沐莞先一步而去。目送他们离开以后,站在原地的宇文元宣忍不住喟叹一声。此时舒菁儿的丫鬟早也识趣地去门外守着。

小小的雅间只余下他二人,畔响起她温柔似水的嗓音:“下,那位白姑娘就是以前我说起过救我的恩人,直到今偶遇才知晓她芳名。若非她当初拔剑相助,我恐怕早已被那些贼毁了清白苟延残喘,哪里能遇见下您。在京城和恩人重逢少不得闲话几句,谁知与她同行之人居然是太子下,怪奴家眼拙不识,险些失礼连累您。”

不忍心见滴滴的舒菁儿洒泪水,宇文元宣轻轻搂住她纤柔的子,温声安慰起来:“你并没连累我,再者你和太子素未谋面,不识得也属理之中。”

舒菁儿攥紧素白的绢子,越发媚动人,呢喃唤道:“旭王下……”

“菁儿,往后无人处你还是唤我的名讳,不然太过生分。”

他低下头在她耳畔吹气,顿时臊红她的耳根。

她依言启唇:“元宣。”

“再唤一声。”意绵绵,他已然含住她白嫩的耳垂。

“元宣,元宣……”她柔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唇齿旖旎之间。

第六十五章 宝石项圈

离开樊西楼,宇文晔紧抿嘴角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红衣少女跟随他后。

“晔哥,为何你对舒菁儿很是不喜?”白沐莞忽而凑在他边,忍不住相问。

她对舒菁儿谈不上多少好感,不过好歹是她救过的少女,能再相逢也是缘分。

宇文晔沉声说:“宣弟待她颇为真心,不似从前只为寻欢作乐,但是她对宣弟目的却不单纯。”

如果舒菁儿是良家女子,坚决不会无名无分随同旭王进京,更遑论还堂而皇之住进旭王府。假如真是彼此钟,她就该自知份当侍妾,不令旭王为难。她如今这番作态,可想而知求的是荣华富贵。

白沐莞顿住脚步,反问:“你很在意一个女子对男子的意里是否夹杂其它?”

他鄙夷舒菁儿的私心,将来是否也会不屑于她?毕竟她对他们的感也有过权衡利弊,再三思量。

“我在意。”宇文晔同样停住步伐,认真凝望她。

他年长她六七岁,她此刻的心思,他隐约能看透。倘若换一个男子必会花言巧语哄骗她,但是他宇文晔不会,他只想把腔里这颗最赤忱的心放在她面前。

白沐莞点点头又低垂眉目,她眼底的黯然他一目了然。

宇文晔兀自笑了笑,拉起她的小手握在掌心,他温暖的手掌捂她微凉的手,耳畔听见他的嗓音响起:“莞莞,你对我的义,我不会怀疑。就像我待你一样。”

“真的假的?”少女倏忽间眼眸晶亮。

他存心促狭,慢悠悠说:“假的。”

白沐莞故意啐了一口:“好不正经,你真坏!”

俩人玩闹几句,很快又说起另一桩事。

“自从那晚我堂姐被遣送回家里,听闻大伯父将其足房中,大伯母愈发病加重,这些时坐卧不宁。”自那晚以后,白沐莞没再回过白家宅院,这些消息还是听香云打探来的。

这件事宇文晔也知,倾慕他的闺秀多如鸿毛,即便像尚书府蔡二小姐那样的名门千金也难入他法眼,他又怎会在意一个从福州来的白明暖?若非她是白沐莞的堂姐,他压根不会正眼瞧她,亏得她还敢痴心妄想。

宇文晔随意扯了扯嘴角,言语冷淡:“她爹娘不懂如何教她,放她出来不知天高地厚,活该被罚足在闺阁中。”

早知他的反应,白沐莞还是感觉心里甜滋滋的,即使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眼里唯独她一人也是美好的。

“晔哥,咱们去前面这家珍宝阁里瞅瞅,若有合适的首饰,你可不能吝啬。”她如寻常人家的少女,此时亦把他当成普通的男子,憨肆意地撒缠着他买首饰。这是白沐莞向往的谊,份在其次,他只是宠着她的郎。

进了珍宝阁,今儿生意不算太闹也不冷清,掌柜亲自过来招呼他们。各式各样的首饰整齐摆放在匣子里,款式精美,流光溢彩,令人目不暇接怦然心动。

见过世面的白沐莞并没看得眼花缭乱,只是女子无论年纪大小,喜首饰是天使然。她的目光落在镶嵌红宝石的金项圈上,目不转睛。

这只赤金项圈做工十分精湛,中央有一只孔雀图案。孔雀的眼睛是一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红得泣血,比雀尾的宝石更加闪耀夺目。

宇文晔见她格外喜欢,便对掌柜道:“这只项圈多少银两?”

“五百两。”掌柜说完又面露难色,不得已吞吐道,“可惜已经被另一位小姐买走。”

白沐莞闻言微微皱眉:“买走的项圈怎会还在这里?”

掌柜摆了摆手不愿多言,随口解释:“这说来话长,总之那位小姐非同寻常,小的当真得罪不起。”

不等她惋惜放弃,就听见宇文晔笑了一声,随即扬声说:“既然说来话长,你就长话短说。”

自古做生意的皆是聪明人,心思通透擅长察言观色,掌柜看得出面前这对男女衣着不凡也非俗辈,若两边都不易开罪他不妨做回“好人”,反正卖给哪边于他而言都不吃亏。打定主意,他凑到宇文晔跟前,压低声音说:“是威远侯府的大小姐付了定金,原先约定的就是今来取项圈。”

原来是卖给姚希琳了!

“已过午时,姚小姐还没派人来取,恐怕她是不想要了。”宇文晔长眉挑起,淡淡问询,“她付了你多少定金?”

掌柜眼珠子一转,隐约猜到他的意图,连忙答道:“二百两银票。”

“我再给你二百两,等她来找你时,你翻倍退还给她。至于这个宝石项圈我另付现银,你看如何啊?”说罢,宇文晔掏出一叠七张面值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

额外多给二百两,果真是出手阔绰的主!掌柜乐得眉开眼笑,哪里会不愿意,忙不迭伸手接了银票又赶紧吩咐丫鬟把那只项圈用梨花木盒包装好。

红衣少女眉眼晕染开温柔满足的笑意,由衷说:“多谢晔哥。”

几百两的项圈固然值钱,于他们来说却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他这片心意。这只红宝石项圈会成为她最的首饰之一。

宇文晔不以为意,见她心满意足,他嘴角也有笑容。众目睽睽之下不便举动亲昵,他只伸手拍了两下她的肩膀,有些话在不言之中。

很快白沐莞捧着项圈欢欢喜喜朝外走去,目光始终停留在怀里的盒子上。旁边宇文晔则目视前方,他的眸光很快和迎面而来的人交汇。

那是一个姿窈窕的年轻女子尖脸柳眉,肤色红润,可见平不必为吃穿用度发愁。虽只是用普通珠花盘成发髻,她上的烟翠色绣梅兰长裙用得是不错的料子。走路时刻意扭腰昂首,姿态举止并不优雅端庄,显然不会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她这副骄矜样又不可能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故而只能是勋贵府邸的大丫鬟之流。

果不其然,掌柜瞧见她进来还算,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寒珠姑娘来了,真是不巧,有桩事我正不知该如何开口。”

寒珠假意咳嗽一声,捏着手帕说:“银票我带来了,小姐上回亲自挑选的宝石项圈在何处?”

站在面前的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鬟,狐假虎威。若非有些理亏,他才不会这般卑躬屈膝赔笑脸,想至此掌柜直腰杆,正色道:“贵府小姐看中的项圈已被人买走,这边是上回你们付的二百两定金,悉数退还。”

竟然被人买走了?

寒珠听得恼火不已,谁这么大胆子敢抢夺自家小姐相中的项圈?还有这个该死的珍宝阁掌柜,最是贪财重利,居然出尔反尔不守诚信,付了定金的首饰还敢卖?

寒珠绷着俏丽面孔,虎着脸呵斥:“我家小姐看上的项圈谁敢争抢?你若嫌银两少不愿卖了只管说明白,咱们侯府不缺银子!”

但凡是人总有几分骨气,被区区一个丫鬟嘲讽,掌柜也不悦起来,皱眉冷声道:“侯府是不缺银两,我这儿也童叟无欺。信不信由你,总之项圈刚被人买走。”

“那你说清楚,究竟是谁买的?”寒珠被噎了一回,转而又bi)问他。

“无可奉告!”

第六十六章 除夕夜宴(上)

眨眼又过去一个月,年节将至京城各处府邸张灯结彩,与普通百姓一样勋贵世家的女眷也纷纷串亲访友。在朝为官之人更是借着过年的由头,光明正大谄媚“孝敬”上司,同僚之间互相往来维系谊。不必说,东宫太子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每携厚礼和拜帖来访者络绎不绝。

天玺朝每年迎过节有三休沐,皇帝和文武百官无需早朝,六部衙门也清闲自在。唯独卫军和巡防营不得空闲休息,相反比平常更加忙碌。

除夕之按照祖制规矩,待午后用过茶水,所有皇亲子弟、宗族女眷皆依照品级诰命入宫等候晚上的阖宫宴席。除夕夜守岁团圆,历代帝王为彰显天家恩德,帝后将亲临妙音与皇亲宗室饮宴作乐,团聚一堂。

一年四季宫中大小筵席无数,唯独除夕夜和上元节这两定在妙音饮宴。平常都由侍卫把守,大门紧闭,寻常人不得靠近。妙音修建于御花园湖水中央,飞檐上四角分别镶嵌四颗巨大的夜明珠,夜间散发出独特的耀目光华。天玺朝本无这么巨大夺目的夜明珠,传说是邻国进贡的东海龙王宝珠,寓意皇室福泽万年,庇佑朝野太平百姓安康。

今除夕荣国公府老夫人蒋氏本接白沐莞入府一起团圆守岁,不料皇帝特意嘱咐让她随太子太子妃一同入宫饮宴,消息传出这份圣眷恩典难免又惹来一众闺秀艳羡。唯有嫁入皇室的女子和血脉相连的旁系亲眷才有参加除夕夜筵席的资格,否则即使像荣国公府、魏国公府等这些世家大族照样没有资格入宫陪伴帝后饮宴。

因受诸多规矩限制,今有资格入宫与帝后同席饮宴的不过几十余人。比不得像万寿节、中秋节那般文武百官齐聚堂。

妙音的大内金碧辉煌,雕龙画凤,为显年节喜庆,仝皇后命宫人挂满锦缎彩绸和宫制灯笼。内分为男女两席,彼此相对而坐,中央留出一片空场地给歌姬舞姬表演助兴。宗室男子居左边席位依次而坐,女眷则统一居右边入座。

金銮高座之上皇帝宇文昊天一袭明黄色龙袍,气宇轩昂龙威四溢,在众人的高呼声中掀起龙袍徐徐落座。

只见宇文昊天挥了挥绣着金龙图案的衣袖,扬声笑道:“今在座皆是朕和皇后的亲眷,尔等不必多礼。”

整整齐齐的声音环绕在大周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叠加起来甚是洪亮:“谢陛下恩典。”

“陛下,臣妾来迟片刻,当自罚一杯。”话音未落,众人将目光转移至堂左侧。只见一位风华正茂穿广袖明黄底色拖尾留仙裙的女子娉婷走出,长长的裙摆由金线绣着展翅飞的凤凰,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席间众人看清来者,连忙一并起跪地行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高贵端庄的仝皇后长发悉数绾起,绾成凤舞九天的式样,中间戴着凤头镶红宝石簪子,发髻两侧各簪一支碧玉赤金步摇,垂下环佩流苏,伴随她走路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叮当声。一朝国母,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的气质绝非寻常美人可以媲美。

待仝氏道过众人免礼,宇文昊天才笑道:“皇后今迟来,需自罚三杯才行。”

他说罢,收到眼色的高瞻亲自小跑到仝氏面前,从旁边宫女手中接过镶宝石的小金酒壶,毕恭毕敬替她斟满一杯。

宫中女眷各个酒量佳不逊于男子,三杯下肚对于仝氏来说小菜一碟,今夜除夕难得皇帝龙心大悦,她为皇后当然不会驳他颜面。

念及此,仝氏抬起头莞尔巧笑道:“好,臣妾遵旨先自罚三杯,在此也祝愿天玺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着仰头一口饮尽小金盏中的琼浆玉露,高瞻连忙又替她斟酒,仝氏眼眸未抬直到饮足三杯。

宇文昊天见状满意颔首,席下盛亲王宇文昊海已然含笑赞叹:“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尽心尽力辅佐陛下数十年,真乃天下女子的典范。”

依照血脉亲疏,先帝的嫡亲骨血除了当今天子,只剩宇文昊海尚在人世。他又贵为亲王,除夕筵席男宾第一桌首座的位置他坐得理所应当。紧接着第二桌才轮到太子宇文晔,至于今夜安然坐在第三桌的人不是尚在足的皇长子宇文程,而是年前赚足风头的三皇子宇文景。

时过境迁,放眼望去今年的除夕筵席竟然少了不少人。按规矩后宫妃嫔中只有贵妃及以上品阶才有资格陪同帝后参加除夕夜宴,去岁帝后下首紧挨着分别坐着的辰贵妃和霖贵妃,一个因病不幸香消玉损,另一个年前谋害太子被皇帝圣旨绞杀。故而今年再无宫妃有资格出席。还有娴静温雅的和新公主也意外死于年前,皇长子被足至今不得出府……算来算去,着实令人唏嘘。

忽然女眷席中承恩公夫人也起举杯,笑容满面地道:“皇后娘娘不仅垂六宫,还庇佑天玺朝祥和安宁,不愧为先帝在世时御笔钦点给陛下的妻子。臣妇一家得娘娘庇护,又蒙陛下天恩,此生无以为报,臣妇愿以此杯恭祝陛下和娘娘夫妻和顺鹣鲽深,龙吟凤鸣。”

承恩公仝明骁是仝皇后的同胞兄长,当今的国舅爷。一母所出,自幼兄妹深,这些年仝氏很是顾惜扶持母家。仝家为天玺朝赫赫有名的贵族世家,历来不止出过这一代皇后,乃是名副其实的后族。承恩公夫人柳氏同样出自名门望族,年轻时才貌俱全,她与仝明骁恩多年,如今膝下早有两子一女。

仝氏微不可寻地皱眉,脸上笑容僵持却不减分毫:“承恩公夫人,你是本宫的娘家嫂子,方才如此盛赞本宫言语有些欠妥。本宫终究是一介女流,天玺朝如今国富民强那是倚仗陛下英明神武和朝中文武以及在座宗亲鞠躬尽瘁,本宫久居深宫半辈子哪里敢居功。”

果然仝皇后说完之后,有心人都能察觉到宇文昊天刚刚紧绷的面色悄然舒缓三分。

男席中仝明骁微微松了口气,显然承恩公夫人是个不太有脑子的妇人。她方才那番话表面上说得好听悦耳,实则在戳皇帝的心窝。

在座宗室皇亲大多知晓当年先皇赐婚时,心有所属的宇文昊天险些抗旨不遵。他和方家嫡长女方柔青梅竹马两相悦,一同在战场上拼杀血战四方,比金坚。奈何先皇忧虑方家将门功高盖主,不肯应方柔成为宇文昊天的嫡妃。于是宇文昊天跪于昭阳宫前誓死不屈,这一跪触怒先皇,不惜恩宠尽失险些被罚。后来还是如今的萧太后,这位精明干练老谋深算的嫡母出面劝说先皇,让方柔为侧妃嫁给宇文昊天。如此一来,宇文昊天才退让遵旨迎娶仝氏为妻。

婚后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尊重发妻仝氏,仝氏也尽心为他生儿育女。随着辰贵妃撒手人寰,世人已经渐渐遗忘这段前尘往事,直到方才目睹宇文昊天脸上尽力克制隐忍的怒火,这才恍然他依旧很在意先皇bi)他娶仝氏为妻这桩旧事。

承恩公夫人再蠢也已发觉不妥,连忙告罪:“臣妇柳氏言语有失,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宇文昊天漠然扯了扯嘴角。

他心中从没怪罪过仝家任何人,下旨bi)他娶仝氏为正妃乃是先皇所为,仝家不得违抗。所以说这些年他对待发妻至仁至义,敬重有加,一心培育教导他们的太子。但他绝不许谁拿先皇这桩赐婚出口妄言,也不能容忍仝家人拿嫡庶妻妾说事。

承恩公夫人告罪谢恩后才讪笑着落座。对面宇文晔忍不住凝眸而视,很快他又恢复常态,从容起举杯敬酒:“儿臣恭祝父皇千秋万代,祝愿母后福德延绵,更愿天玺朝四方太平,边关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从此四海再无战乱。”

他口中说得慷慨激昂,心底却暗自叹息。现如今唯一不太平的地方就是漠北,但凡北陵国君臣不死野心,天玺朝就不可能完全拥有太平盛世。

“是啊,太子所言正是朕心中所盼。”瞬息间宇文昊天的神越发复杂,有对于太子和自己父子同心的欣慰,有对边关战事的怅然,又饱含对太平盛世的愿景。

三皇子宇文景闻言离席,拱手作揖,神采飞扬:“这几年西京已然太平安定。漠北虽然对弈北陵国多年,但有战神白大将军坐镇边关,这些年敌国从没讨过好。依照儿臣之见漠北也会迟早太平,父皇在京城大可以安心。”

宇文昊天点头示意两人坐下,而后轻声感慨道:“但愿你们所说都能实现,那样朕才能真正踏实,高枕无忧。”

随着一道轻灵动听的少女嗓音划破沉寂,红衣明艳的白沐莞突然离席走至大中央,先福行了礼数才开口:“启禀陛下,方才太子下和三皇子下皆提起漠北战事纷争,臣女今有一言进谏望陛下采纳。”

众目睽睽之下,在座之人皆是皇亲国戚,无论年龄大小皆不敢如此大胆行径。要知道今夜除夕算是帝后家宴,素来不谈国政,何况准备谏言之人居然是个年轻少女。

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她直腰杆,脸上笑容似有若无。唯独早知内的宇文晔眼底蕴含笑意,盯着她目不转睛。

宇文昊天眉心一动,有了兴趣:“说来听听。”

白沐莞并未开门见山,而是先跪地解释:“陛下圣贤隆恩感念家父领兵血战多年,破例御笔亲封臣女为四品将军,然而臣女自知是女流之辈不能每入朝听政,平常又无传召入宫,因此只能斗胆借除夕宴的机会向陛下进言,还望陛下体谅恕罪。”

伴随席间众人窃窃私语,皇帝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无碍,你为四品朝廷命官自然有进谏的权利。”

白沐莞起谢了恩,整理一番思绪才有条不紊张口:“臣女回京以前随父母久居漠北,算是同军中将士朝夕相处。臣女发现军中不缺乏英勇杀敌的士兵,他们于前线战场上出生入死所向披靡。有些人马革裹尸,有些人明明立下大功却没能得到应有的封赏。陛下,我朝历代荫封武将世家子弟,然而真正为陛下为朝廷为百姓奋不顾,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常常因为出贫寒,拼杀一生都没有出将入相的机会。臣女斗胆为他们忿忿不平!”

白沐莞言至此,席间已有不少人替她捏把汗。尽管她说得不无道理,可是每个人本就注定命格不同,有的人会投胎生来就是凤子龙孙,譬如在座诸人,有的人却是命数不佳。她这番话没有太大意义,相反还会得罪许多权贵。

少女杏眸流转,她很平静,无视周围人不屑、轻蔑、怜悯……继而从容不迫往下说:“臣女恳请陛下体恤军中将士不易,真正做到奖赏分明英雄不论出。若有英勇善战立下战功的寒门将士一样嘉奖官爵,甚至让他们封妻荫子。同时往后每年武举制度也应该有所改革,考官不宜将家世放在首位,而是论真功夫真本事,对待寒门子弟要一视同仁,广招能人异士为陛下上阵杀敌。如此才能振奋边关将士,早平定漠北战乱四海生平。”

她说罢,大顿时恢复沉寂,一下子安静得出奇。除了宇文晔和宇文景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旁人皆是替她冷汗直冒。女子公然议政本就惊世骇俗,白沐莞言谈之中分明在批判指责皇帝没有一视同仁,未曾顾及寒门士兵的疏忽。

谁料到宇文昊天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唇畔露出一抹欣赏的笑容,微微笑道:“你父亲不仅是天玺朝的战神,国之栋梁,他更是教女有方。白家虽无儿郎,有你却不逊色于任何男子!你方才句句言之有理,朕心甚慰,竟然后悔往没准你入朝听政。罢了,年后朕临朝之际,你不得缺席。”

皇帝此言一出,难免震惊在座众人,就连金銮凤椅上安坐的仝皇后也微变脸色,心底隐痛不甘。没人比她更清楚,宇文昊天之所以如此赏识白沐莞,尤是因为她言谈举止流露的自信飞扬神似已逝的辰贵妃。她们同样喜着一袭红衣,同样善于侃侃而谈,同样能不顾世俗礼法上阵搏杀敌军,同样志在四方不屑安于闺阁。

可笑她贵为皇后,虽一直被人称赞是贤后,如同世人眼中帝后夫妻恩,是普天之下所有夫妻的楷模。无人知道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她独守冰冷凤榻,心痛如绞。宇文昊天敬她、尊她,唯独不她。即便如今方柔离世,他心底始终还是方柔,无人能替代。作为女人得不到夫婿的,她贵为皇后又如何?照样不幸……

此刻白沐莞不掩饰喜悦,磕头拱手行国礼:“臣女多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平。”

见她说话毫不莽撞,行事作风礼数周全,宇文昊天心中颇为满意。又见白沐莞立于大中央红衣飞扬,犹如明珠璀璨,不再度忆起辰贵妃少时的姿容风华。分明这个少女才堪配太子!他甚至后悔当时不该答应皇后让太子迎娶什么太傅之女。想至此,宇文昊天龙目斜睥女眷席间优雅温良的太子妃叶诗莹,又看向光华四的白沐莞,暗叹太子妃固然美若天仙,可惜缺少后凤仪天下的气魄。

“你和你父亲倒是生得肖似。”宇文昊天的眼神中流露慈笑意,平易近人如同寻常长辈,“朕今看见你,不由自主想起你父亲当年。他那时年未弱冠,大敌压境朝中唯有尚未扬名四海的白展毅主动向朕请缨。金銮上他英姿勃发,辞色锋利,这些年朕记忆犹新。这转眼功夫,白展毅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

白展毅年未弱冠请缨出战那一年,宇文昊天刚继位不久,天下狼烟四起,少年天子惜将才如命。如今时光荏苒,白展毅生女肖父,即便膝下无子也不遗憾。

闻言白沐莞恭敬接话:“家父能为国效力,为陛下的江山上阵杀敌,他是臣女心中的英雄。陛下,家父并非出自名门贵族,若非当年凌老将军赏识提携,恐怕他也无出头之。”

这个慧黠的少女,又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回方才进谏所说。白沐莞心知皇帝对待他父亲不无欣赏,单说白展毅为天玺朝边关太平镇守漠北十多年,这份苦劳功劳也足以换来皇帝的另眼相看。

果然宇文昊天眯起龙目,暗自笑叹她的聪慧,又故意试探问:“太子,小白将军所说,你觉得如何?”

宇文晔抿唇沉默半刻,敛眉正色回答:“回父皇,儿臣认为她言之有理。寒门子弟同样是父皇您的子民,他们甘愿为父皇出生入死,若立战功理应得到褒奖,封侯拜相也无可厚非。”

道理还是这个道理,从他口中讲出分量自又不同。

“待年节过后朕便颁旨,从今以后从军期间立下战功者按功劳大小由主将上奏,朕不再论出门第高低贵jiàn),一视同仁赏罚分明。”宇文昊天垂眸抚了抚手掌,舒展浓眉,“至于改革武举制度就交由太子主导,兵部吏部协助。”

宇文晔和白沐莞不相视一笑,一齐应声遵旨。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无论在座皇亲贵胄心里如何恼恨不甘,此事总归定下。边关将士的斗志需要激励,此举利国利民,天子也不愿眼见纨绔子弟无功受禄,今夜有她谏言,他理当顺水推舟。

这时候,数年不参政的盛亲王不疾不徐道:“启奏皇兄,臣弟以为白沐莞小小年纪有如此远见卓识实属不易。自古推恩及母,她的母亲李氏也应受嘉奖。”

众人暗自惊诧,看来连盛亲王也很是赏识白沐莞,竟然为她母亲开口求恩典。一时间,席间从窃窃私语逐渐演变成略显嘈杂的吵嚷交谈声。

“皇弟所言极是。”宇文昊天沉吟思索才开口,下面顿时恢复安静,只等待高座上的帝王如何发话,“朕封你母亲李氏为一品诰命夫人,再加封你父亲白展毅为勇义侯。”

白沐莞瞠目,替父母谢恩的同时,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着实令她猝不及防。转念一想又恍然明白,她父亲白展毅虽是一代战神功勋显赫,奈何资历尚浅,白家在世人眼中最多只是新贵。皇帝今准奏她所谏之言,自然要拿她父亲开先例,以表往后给予寒门将士封赏的决心,同时又能震慑在座的皇亲宗室。

看来这步棋她走对了。

第六十七章 除夕夜宴(中)

今年除夕甚早,一月就迎来新年。昨天夜间京城下鹅毛大雪,如今外依旧白茫茫一片,妙音内四处生了火盆倒是温暖如。宫中虽然用的是银骨炭,无烟却难免有些气味,因此摆放多盆以快船运至的江南水兰,丝丝缕缕的清香气息驱散因冬闭窗而生的炭火味儿。

不可否认今一室光环都被白沐莞夺去,红衣靓丽正值青年华的她格外博人眼球,在座的皇亲国戚纷纷重新审视这个不简单的少女。她一番说辞轻而易举便打动金坐上人,为寒门子弟后崛起铺下基石。宗室中倚仗朝廷荫封或者世袭祖上爵位的武将世家未免也记恨上白沐莞。

宫宴正式开始,一群媚可人的歌姬鱼贯而入,各个穿薄衣轻纱,辛苦训练多时只等今夜一展才艺。歌姬不同于普通宫女,她们容貌歌舞皆是民间乐音画舫中最出挑的佼佼者,每三年各郡县地方官吏统一筛选数十位妙龄歌姬进宫。每逢宫宴前夕她们需要排练不同歌舞,个别幸运者若是被帝王一朝临幸往后自然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再或者宫宴上若被在座的王孙公子相中,求皇帝恩典讨回府中为侍妾,正好能助她们脱离漫漫深宫,否则她们只能终老宫中。

乐师尽心演奏,歌姬舞姬卖力表演,姿摇曳于大悬挂的烛光宫灯之下,歌喉婉转悦耳,交相辉映。

白沐莞本不算欣赏宫廷歌舞,有点心不在焉。忽然冷冷勾笑,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被对面男席上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这种感觉很不爽。尽管她暂时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存在敌意,只单纯讨厌那道目光夹杂的不明绪。

三皇子宇文景表面上陶醉于舞姬绚烂的舞姿,实则目光早已跃过舞姬,停留在对面女眷席中白沐莞上。只见他眯起狭长的眸子,手中举着银酒盏,形容潇洒,无人能看透他脑海中真正所想。

是旭王的嗓音,夹杂风朗月的笑意:“景堂兄在瞅什么如此津津有味?”

这是明知故问。

宇文景侧头看向旁边的宇文元宣,清俊的面庞浮现微笑:“本王自是认真欣赏眼前歌舞,宫中歌舞姬段婀娜,绝非外面庸脂俗粉可以比拟。倒是宣堂弟今兴致寡淡,好像有些心事闷闷不乐?”

见他把话题扯回自己上,宇文元宣顿感不愉,连连摆手道:“我一个闲人有何心事,无非为儿女私烦扰不值一提。景堂兄快看,今筵席上领舞的歌姬真是绝世佳人,宛如一朵玫瑰花般妖娆美艳!”

宇文景轻瞥了大中央正在快速旋转的领舞人一眼,薄纱裹,纤瘦柔软的躯舞步轻盈,面庞媚之色胜过其余歌姬。他忍不住眯起眼,视线顿时朦胧,再望去竟然觉得她宛如谪仙。

“世人皆知旭王下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难不成还有你搞不定的姑娘?”徐徐回过神,宇文景的口吻略显促狭。

旭王巡视燕州半年,带回一个家道中落的商贾之女意纳为侧妃,恳求皇帝赐婚被拒。此事月余前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宇文景肯定了然。

宇文元宣不以为意,面上笑呵呵的反驳一句:“景堂兄比我年长许多,至今未娶嫡妃倒很洁自好。”

当今几位皇子中除去宇文程较为贪恋女色,二皇子双腿残疾离京数年,其实老三宇文景算不上多么洁自好。三皇子府也金屋藏,侍妾歌姬的数量仅次于大皇子府。从前因为太子未娶,拖累宇文景至今也没娶。嫡庶尊卑有别,除了皇长子有资格在太子之前迎娶嫡妃,其余皇子必须等太子先行婚配,这是天玺朝历代的规矩。方才旭王这句话分明是暗讽宇文景虽然年长,依旧没资格于太子之前娶妻。

是啊嫡庶尊卑,宇文景暗自捏紧酒盏,唇角却高高扬起:“不劳宣堂弟记挂本王,本王的婚事自有父皇母后做主。”

说来也巧得很,高座上仝皇后莞尔一笑张口说:“陛下,今年太子已娶储妃,接下来该轮到三皇子和旭王。尤其是三皇子年龄不小,他早成亲也能让陛下含饴弄孙。”

宇文昊天欣然点头,提及此未免有点感慨:“朕年近半百,至今没抱上皇孙实在遗憾。”

帝后一开口,四座顿时安静。宇文景适时站起,举止恭敬地拱手躬道:“父皇您秋正盛,听闻丽昭仪年后即将产子,天玺朝有父皇枝繁叶茂,不妨再让儿臣等小辈逍遥两年。”

宇文景提起丽昭仪腹中尚未出世的龙子,倒是令宇文昊天龙心大悦。诸位皇子中就属宇文景出最低微,生母并非官家小姐,从小他又喜欢颠颠跟在皇长子后,着实不起眼,所以宇文昊天从没留心过他。直到前段时间太子中毒,皇长子被足,宇文昊天才对老三刮目相看。宇文景打理政务井井有条,遇事果断不优柔,内敛而不张扬,恍然意识到他往常是韬光养晦。

“钦天监上奏说丽昭仪这胎是祥瑞之子,能庇佑国泰民安。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大赦天下,为这孩子积福。”说罢,宇文昊天自饮一盏酒,眉梢喜悦没有掩饰。

皇帝老来得子,满怀期待龙心大悦。听他方才那番话,少不得触动众人,满堂皇亲国戚皆是玲珑心思。只不过明面上众人皆是争先恐后提前恭贺帝后,专挑皇帝听的话拼命奉承唾沫横飞。

白沐莞心中一动,抬眸和宇文晔隔空对视,两人眼神碰撞之际默契渐生。

宇文昊天继位以来只一次大赦天下,那就是当年宇文晔时。中宫皇后所出的麟儿嫡子,贵不可言,普天同庆也不过分。现如今丽昭仪尚未生产,皇帝便早早许下此等隆恩,着实让人担忧。尤其是丽昭仪和大皇子暗中有所牵扯勾结,这点让白沐莞不得不忧虑深远。

打断一片其乐融融恭喜帝后的人是当今萧太后的胞弟萧武:“启禀陛下,宴会至此,老臣斗胆相问不知今夜为何没见太后娘娘驾临妙音?”

宇文昊天一双龙目寒光微闪,笑容令人心生畏惧:“衡国公有所不知,母后潜心修佛,这几年不喜喧扰,年前便命宫人传话说不参加除夕夜宴。朕也不便忤逆母后,只能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愿,不许闲人去宁安堂叨扰。”

闻言,萧武没有迟疑,而是从善如流的接话:“陛下对太后娘娘最是孝顺,既是太后的意愿,老臣也只能抱憾无法向她磕头拜年请安。”

衡国公萧武是如今萧家的当家人,驰骋官场数十年,历经两朝早已世故圆滑透顶。此刻他内心虽然隐隐不安,面上却未流露分毫。

宇文昊天的声音威严听不出真实绪:“明天是新年元,衡国公夫人可以入宫拜见太后。”

萧武应声颔首。

“父皇,”宇文晔陡然离开坐席,谦恭地开口,“儿臣不胜酒力想去后透透气,望父皇应。”

宫宴中途找些小借口离席片刻也是常事,其实自行离开就可以,无需郑重其事向皇帝告准。太子如此周全礼数,令宇文昊天欣慰不已:“你体刚痊愈不宜多饮酒,去外面歇会儿也无妨。”

“儿臣谢父皇体恤。”说罢,宇文晔不经意间瞥向对面女眷席位,皇帝假作不知他在看白沐莞,转头亲自敬仝皇后一杯酒。

仝氏用广袖掩嘴喝完宇文昊天敬她的这杯酒,转头微笑道:“方才太子贪杯怕是喝醉了,太子妃,你赶紧去看看他。”

叶诗莹先是一怔,旋即应声告退。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白沐莞已经不在她边了。

宫宴继续,方才献艺的歌姬已然尽数退下,换来新一拨同样正值妙龄的女子翩翩起舞。

大内欢喜喧闹的气氛中,众人皆渐渐已有醉意,奈何今除夕夜需要守岁,宫宴要进行到午夜子时才能各自散去。实在撑不住的人会悄悄出去透气,或者到外面御花园走几圈清醒一番。因此除了宇文景,几乎无人注意到衡国公萧武、六皇子宇文晋也悄然离席。

妙音后方设有十来间专供前来赴宴的王公贵胄临时休息的厢房,每间门口有两名宫女垂首恭立以待伺候。

瞧见叶诗莹带着贴侍女皓月走过来,以为她是出来醒酒,早有宫女小莲迎上前说:“太子妃娘娘,夜里风冷,您快进屋休息一下。”

叶诗莹不置可否,凝眉淡声问:“你看见太子下没?”

小莲如实回答:“奴婢未见下人影。”

“皇嫂为何在这儿?”平静而年少的嗓音,叶诗莹抬眼便可见迎面走来的少年穿着玄色圆领锦袍,玉带加,面容英俊夺目。

出于礼貌问候,叶诗莹绝美的面容挂着一抹宁静浅笑:“六皇弟可是出来醒酒透气?”

见她不答反问,宇文晋忍不住展开笑颜:“宫宴歌舞每回大同小异,从无新奇之处着实无趣,我偷懒闲逛几圈再回去。”

“既是如此,我便不打扰六皇弟闲逛。”说完,叶诗莹正带着皓月转离开,不料被宇文晋一把拉住胳膊,男女间这个举动可是大为失礼,何况她还是他的皇嫂?

登时不悦地蹙眉,叶诗莹的脸上已无笑容:“六皇弟请自重。”

夜空下宇文晋黑漆漆的眼珠尤为明亮,眼底划过一丝受伤的绪。他内心深处真有几分刺痛,两道不浓不淡的眉毛皱起,幽幽道:“我知道太子皇兄待你不好,他心里不喜欢你。”

叶诗莹面无表,冷冰冰地张口打断他:“六皇弟切莫胡乱猜测,我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请你慎言莫要毁坏我和太子下的名誉。”

此时她冰冷没有感的面庞,在黑夜里越发衬托她宛如皑皑白雪一般圣洁出尘。

佳人如仙,倾城绝世。

宇文晋暗自心想,这八个字大约只有叶诗莹足够匹配。假若他是太子,他必然倾尽所有对她珍视之。

当他再抬头时,如梦初醒般发现她已经走远不见。十指忍不住握成拳状,宇文晋少年英俊的面孔闪过深深的恼恨。

无人知晓叶诗莹待自闺阁时有次依礼入宫请安,恰巧被他撞见。遥遥一面,她不知,宇文晋却就此倾了心。

第六十八章 除夕夜宴(下)

妙音回廊曲折,宫灯映下亮如白昼,冬湖面已然结冰,小径鹅卵石也落雪。

月光下白沐莞神急切,嗓音压得很低:“晔哥,方才宫宴上那领舞歌姬不同寻常,像是冲你来的。”

“我也发觉不妥。”宇文晔剑眉微蹙,沉吟片刻道,“宇文程尚在足,他没本事把手伸进除夕宫宴,今晚是何人想出手我还没理清头绪。”

白沐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六皇子?”

她所猜也是他心中怀疑对象,宇文晔不冷笑两声:“不好说。若是他的话,只怕背后少不了太后指点。”

少女略微思忖,计上心来:“晔哥,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她话没开始说,就见宇文晔忽然做出手势示意她别出声,她连忙闭嘴。

此时虽然只有他们二人躲于走廊拐角处私话,可是深宫四处皆是各家的耳目探子,说话依然需要小心翼翼。

只见离他们不远处,一道影急匆匆往西面跑去,连手提宫灯都没有拿,行为看似十分鬼祟。

定睛一看,白沐莞轻声呢喃:“背影有点像衡国公。”

宇文晔一挑长眉,口吻笃定道:“就是他。”

“这人鬼鬼祟祟肯定有问题,我悄悄跟上去。”说完,白沐莞正准备抬脚,却被他下意识拽住。

“莞莞切记小心!”

走廊鹅黄色宫灯散发的光芒将他俊美的脸孔映照得分外柔和,五官线条完美得恰到好处。他长眉微皱,井底无波的星眸深藏担忧。这一刻宇文晔的模样,深深烙入白沐莞心房,郎君如他,今生她甘愿誓死追随赴汤蹈火。

看迷了眼的少女莞尔一笑,只说两个字:“放心。”说罢,灵活矫捷的躯消失于黑暗中。

宇文晔转过陡然张口喊出两个名字:“朱雀、龙雀。”

瞬息间两个黑衣暗卫出现在夜幕下,他们皆是黑衣蒙面,浑上下唯独背后的刀剑发出一丝幽暗诡谲的光亮,摄人心魄。一齐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声音不大却暗藏魄力:“属下见过太子。”

朱雀和龙雀都是深得宇文晔信任的心腹暗卫,两人不仅武功奇高,还各有所长。朱雀精通医术,以备不时之需。龙雀则善于用毒,尤其擅长盖弥彰伺机脱。将他们安插于宫中,平常不仅能暗中监视所有人一举一动,更能像今夜这般应急时有备无患。

宇文晔直入主题:“查得如何?”

朱雀回答得言简意赅:“回下,宫宴上那个领舞人名叫郑媛,是今年新从江南一带选入后宫的歌姬。今夜原是她初次献艺,因她舞姿曼妙,歌喉悠扬,又生得貌美,特意命她领舞艳惊四座。”

宇文晔沉声问:“既然入宫不久,平常她都与什么人接触过?”

朱雀并未迟疑,直接回禀道:“据属下所知她每待在歌姬居住的西阁,言行举止并无异常,从没跟谁来往密切。”

行事如此缜密有备而来,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宇文晔冷哼一声,沉着俊脸自言自语:“如此说来她入宫之前他们就已然商计妥当,唯恐棘手!”

“属下斗胆多问一句,不知下从哪里看穿此女的破绽?”旁边的龙雀忍耐不住心中狐疑,出言问道。作为暗卫他们本不该多言多问,只管忠心耿耿执行主子吩咐的任务,但是他们跟从宇文晔多年,主仆关系非同一般。今夜太子临时传下命令叫他们快速调查这个歌姬,毫无预兆,着实令他们吃惊。

闻言宇文晔微微一笑,不予回答也并未责怪。

其实他最大的判断依据是直觉。那个名叫郑媛的歌姬今夜一露脸,就看似无意间同他四目相交,他从她柔媚万千的眼神中看穿一丝伪装下的不善。之后她表演得纵恣意不时悄悄瞥向他,令宇文晔越发怀疑。这才以自己的渠道,悄悄命自己人传信给朱雀龙雀急忙调查郑媛。

显然仝皇后也有所察觉,所以才会故意命叶诗莹跟随他离席。只不过他离席前给白沐莞递了眼色,两人默契的来到此处私话,叶诗莹一时半刻寻不到。

收拢思绪,宇文晔低下嗓音又问:“此女现在何处?”

这回龙雀抢先说:“在偏耳房休息,属下方才派人看着她。”

“你们今夜飞鸽传消息出宫,这几务必彻底查清郑媛入宫前的底细。”吩咐完,宇文晔挥手道,“退下吧。”

朱雀龙雀一同应声后消失在夜幕中。

如今没过亥时,离宫宴结束尚且还剩一个时辰左右。思及此,宇文晔回疾步朝大走去。

转过拐角约摸走了两百步,他眼前呈现一道倩影。

“太子下万福。”

柔媚入骨的嗓音悠悠传来,宇文晔抬眸直视面前静立的年轻女子,只见她薄裙遮体,冷飕飕的雪夜寒风吹起她轻薄的裙摆,松绾发髻仅戴一支白玉雕花珍珠步摇,借着月光倒显她媚多姿楚楚动人。

宇文晔凝眸扫视,已然认出她就是今夜宫宴上的领舞歌姬郑媛。想起龙雀刚才说她在偏休息,这一转眼功夫就冒到他眼前,着实不容小觑。

“免礼。”

他正离开,不出所料果然被后媚骨如丝的声音缠绕:“下请留步。”

宇文晔停住脚步,回首似笑非笑:“你有何事?”

“奴婢郑媛在此等候下良久,总算盼到下。”微微屈膝福,郑媛腰肢柔软,嗓音天生媚得令人骨头发酥。

勾起宇文晔的兴致:“你如何知道本太子在此处?”

她双眸闪烁,轻声细语:“有心自然会知道。”

“你窥视主子行踪,该当何罪?”他陡然向前迈了一步,目光bi)视于她。

郑媛子前倾靠近他,薄纱衣下前的雪白若隐若现,含脉脉道:“奴婢和下心有灵犀,若说窥视二字,奴婢万万不敢。”

她自信没有男人能拒绝如此佳人,哪怕只是风一度。

宇文晔眸光深邃喜怒莫辨,忽而淡淡叹息:“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奴婢久仰下气宇轩昂,于奴婢私心而言,今宫宴一舞实则是为下。然奴婢自知卑jiàn)不敢自荐枕席贴伺候,但求下心慈能将奴婢留在边。再不济假如能离下稍近些,可以早晚请安,即使当东宫的末等jiàn)奴,奴婢也心甘愿。”说罢,郑媛抬起一双泪盈眶的美目,目不转睛望着他。她是少见的美人,甚至容貌不逊于太子妃,太子不可能没有一丝感觉。

宇文晔确实在仔细打量她,她生得也是杏眼,倒和白沐莞那双灵动的水杏眼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郑媛的眼神远不及白沐莞清澈单纯,相反她眼波媚之下迷雾重重,让人捉摸不透。

想到这儿宇文晔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句,他如何能将眼前卑jiàn)的歌姬跟他心的莞莞相提并论?不,全天下女子,皆比不上他的莞莞分毫。

想起莞莞他不自觉勾起薄唇,敛眉一笑:“你的胆子真不小,竟敢这般直诉衷肠,你不怕本太子恼怒么?”

郑媛交叠于前的双手微微颤抖,手心薄汗渗出。脸上却表现得极为镇定,浅浅翘起红唇,梨涡漾漾道:“下是天之骄子贵不可言,奴婢自然害怕下发怒。不过奴婢斗胆揣测您不会生气,因为您是有有义的男子,世间没有哪个男子会嫌恶一心慕自己的女子。”

六皇子曾说过,她最大的资本就是这副美貌的皮囊。虽说太子不近女色,但只要他不是断袖,定然不可能抵挡这么胆大柔媚别具一格的歌姬。是啊,今夜她敢拦住太子的去路,确实大胆。

宇文晔挑了挑眉,伸手捏住她尖细的下巴轻轻抬起,星眸变幻莫测:“那你可是一心一意倾慕于本太子?”

见他渐渐上钩,郑媛故作泪水盈盈之态,唯独眼神媚态毕露,似有几分哽咽:“奴婢对下满腔倾慕愿为君死,否则今夜怎敢冒死挡住您的去路也要坦白心意。下可不能怀疑奴婢对您的仰慕之。”

“既然如此本太子也不会辜负你这番慕,今夜便向父皇将你讨回去。美人若如斯,往后红袖添香灯下舞,甚好。”说完,宇文晔露出狡黠戏谑却俊美至极的微笑。

与其等她耍尽手段弄出风波进东宫,不如他主动将她带回,占了主动权。

郑媛慌忙盈盈下拜:“奴婢多谢下成全。”她表面几乎喜极而泣,内心却深觉不安。莫非太容易了?她居然一点周折也没费,太子就答应留她在边。究竟是因为太子并非世人眼中那般洁自好,被她的美色所吸引,还是另有缘故?

宇文晔假装没察觉她失神,吩咐道:“你且拾掇一下,本太子这就同父皇要了你去东宫当艺姬。”

郑媛喜不自胜,眼里满是雀跃,连忙含笑应下:“奴婢谨遵下安排。”

第六十九章 宫中禁地

且说白沐莞一路小心尾随那人离开妙音,借着夜光径直穿过鹅卵石小道,七弯八拐,最后见他走进一处凉亭才停住脚步。

这座凉亭位于御花园北面,四周树荫环绕,夜深人静风声飒飒,树影婆娑令人不寒而栗。如此僻静的地方,今夜又是除夕肯定不会有宫人路过。

怀揣满腹狐疑,白沐莞悄然隐于一棵大树后,树荫和树干遮挡住她的形,对方看不见她,她的视线刚好能洞察凉亭内一举一动。如她先前猜测,避开耳目孤前往凉亭的人影果真是衡国公萧武。

很快又走来两道影,为首之人披黑色斗笠遮住形,紧跟其后的女子正是萧太后边的罗嬷嬷。白沐莞心底一动,连忙凝神屏气,侧耳倾听。

只见萧武冲着披斗笠的人拱了拱手:“太后。”

“哀家今接到你的消息,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何等大事。”是萧太后的声音,因为距离颇近白沐莞又耳力过人,倒是不难听清。

萧武神色微变,垂头感慨地张口:“这几年萧家大不如前,臣想入宫探望太后您一面也多有不便,陛下不几次未遂。唉,纵然相见也不便多言。”

年前他几次上奏请求入宫向萧太后请安,结果每次都被天子以各种理由委婉拒绝。

萧太后轻哼一声,旋即眸光凌冽,语气夹杂一丝不悦:“萧家还不至于此!你是哀家的亲弟弟,算不得外男,宁安堂如今鲜有人来,待年节过后你随时可以入宫请安,又何必非要急于这会儿相见。”

萧武心中打得那点主意,她怎会不清楚?

“娘娘,您今夜该不会还要前往北苑阁瞧那人?”萧武的声音低沉晦涩,眼珠下意识张望四方。

萧太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哀家每年除夕夜都去北苑阁瞧她一次,这是定例,瞧到她死为止。”

“太后!”萧武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整整三十年过去,先帝驾崩已有二十四载。依我说,北苑阁里的jiàn)人早该去地下找她儿子,留着唯恐是祸根啊!”

“哀家这一生从不认输,唯独在容妃那儿输了,眼睁睁见她夺走先帝对我所有的意。哀家留她一命让她苟活至今,为的就是时刻警醒自己,不能再有半步疏忽大意。至于容妃被囚在北苑阁三十年生不如死,哀家要亲眼看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死了之太便宜她!”

夜幕星河下,从萧太后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皆在空气中盘旋,那冰凉刺骨的嗓音让人如同坠入地狱般可怖。

躲于暗处的白沐莞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萧太后口中愤恨的容妃究竟是何人?她不得而知。

“我的好姐姐,您这辈子至荣至尊,从皇后到太后,您已经赢得很体面。”萧武将眉毛拧成川字,焦虑又慌张不安,“您莫非忘记了?当今陛下幼时可是跟在贺王后长大的,兄弟感最为亲厚。陛下并非您亲生,就算他半点不怀疑贺王之事是我们萧家所为,他已是万分忌惮萧家,万一哪天起疑……”

“你住口!”萧武话未说完就被萧太后含怒打断,“哀家当然知道宇文昊天心中万般猜忌,可惜他手无证据而且永远不会有证据!贺王当年勾结敌国叛乱,那是先帝御笔亲审的谋逆大案,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子翻父案代表忤逆不孝,宇文昊天没那个胆量,他虽为天子也担不起‘不孝’二字,除非他不畏惧后世史笔如刀!”

寒风中萧武抽了抽嘴角,这些天他莫名心烦意乱,此刻还想说什么,却被萧太后凌厉决绝的目光吓唬住,赶紧把话咽回去。

几十年的姐弟,一母同胞,萧武从小就敬畏她,甚少敢忤逆她的心意。尤其是她进宫成为萧皇后又直至太后宝座,萧家全族的荣辱兴衰系于她一人。

“你别以为哀家不晓得,当年因为你的妇人之仁险些害死整个萧家!”说罢萧太后微微侧头,眸光懒于再看向萧武。

在她眼中这个胞弟处事优柔寡断,欠缺成大事者的狠辣手腕,一直让她恨铁不成钢。

萧武被哽得再说不出话,眼底变幻莫测。罢了,陈年旧事已经平安过去三十年,料想今生也不可能翻盘。当初合谋参与这件事的人或者被他灭口,或者老死病故,就连当年真正通敌的汤丞相都早已经致使告老还乡。贺王的名讳,现如今恐怕没什么人还记得。

想至此,萧武一如往昔地俯首作揖:“是,臣听从太后娘娘安排。”

萧太后满意地笑了两声,语气放缓几分道:“你放宽心,一旦登上皇位,许多人许多事都大不相同。如今的陛下心里只剩他的万代江山,不会再有闲心思替贺王洗刷冤屈。再者哀家只是暂且避世几年,不会永远躲在宁安堂。”

萧武点点头,恭谨地作揖准备告退:“时辰不早,臣这一来一回耽搁不少时间,筵席快要结束了。请太后娘娘保重凤体,臣在宫外方能心安。”

“你快去吧,哀家还得去一趟北苑阁。”

萧太后目送萧武离开以后,她立于寒风中静伫良久,目光遥望远处有些缥缈。至于罗嬷嬷则一直默然守在旁边,垂头而立不多言语。

白沐莞暗自腹诽,看来这个罗嬷嬷不仅是萧太后的心腹忠仆,更是知道萧家所有密谋的关键人物。只不过方才偷听萧太后和萧武所言,她越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开解。

贺王又是谁?为何会牵扯三十年前的通敌叛乱?以白沐莞的年纪对于三十年前的事理所应当是一无所知,但她能确信这一切同萧太后姐弟脱不开关系。

此时她有点为难,萧武都着急赶回妙音,眼下她该跟踪萧太后去北苑阁一探究竟还是若无其事返回筵席?

稍稍思量片刻,白沐莞贝齿轻咬红唇,今夜她豁出去了。为了探究萧家暗藏多年的秘密,为了将来助宇文晔扳倒萧太后和六皇子,也为了解开她满心疑问。少女十指合一默默祈祷,但愿今夜能拿到萧太后的把柄。

事实上她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之前她尾随萧武一路轻松自如,首先因为他没有防备,其次走得皆是避人视线的小径。现在她想跟踪萧太后去北苑阁,走得是宽敞的宫道,沿路没有任何遮挡,唯有两道厚厚的红墙。白沐莞只得小心翼翼,和前面两道人影始终保持几十米的距离,既不能跟丢更不能被她们察觉。

众所周知北苑阁是宫中地,宫门陈旧斑驳无人翻修,此处闭锁长达三十年,寻常无人敢前往靠近。传言曾经有个胆大的妃子趁夜色想来打探,之后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一个月后被宫人发现死于北苑阁附近的井边,死相极其惨烈。从此再无人敢前来,几年前萧太后甚至撤掉看守的侍卫,每只有一个犯错被罚于慎刑司服役的小内侍定点给北苑阁送两餐。

萧太后于北苑阁门口止住脚步,亲自脱下斗笠递给罗嬷嬷,又略微整理衣衫发髻。为掩人耳目她今穿素雅的藏青色简装,夹杂银丝的头发绾成寻常螺髻,一支凤凰点翠镶猫眼石赤金步摇彰显她至高无上的尊荣地位。

不消一刻钟,掉漆陈旧的苑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道白衣飘飘的影缓步走出。

白沐莞以轻功飞到房檐上,发现屋顶瓦片破损潮湿,风吹晒年久失修,外观破败也属正常。俯视下方,眼见一个薄纱遮面的白衣女人冲着萧太后张口,笑容狰狞冰凉如霜:“除夕之夜太后你不在妙音受人尊崇拜见,怎么又来廖无人烟的北苑阁?”

闻言萧太后仰天长笑,笑声中藏不住凄然:“哀家说过每年除夕都会来瞅一眼你的丑态,让你睁大双眼看清楚哀家容光焕发,而你只配生不如死。”

寒风凛冽吹卷起她蒙面的蓝纱,瞬间露出一张让人惊骇的面孔,不谈她苍老色衰,只说右脸腐烂似的伤口就让人作呕。一双空洞的眼睛布满血丝瞪得老大,紧接着凄厉悲哀的女音划破夜空:“萧氏,这几十年你也不好过!我虽被你囚于此,但我一定会活得比你长,我要活得比你们萧家所有人都长久!”

罗嬷嬷出言呵斥:“放肆,竟敢对太后娘娘无礼!”

“你如同鬼魅般苟且偷生,在外人眼中你早已灰飞烟灭。哀家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夜夜想起你惨死的儿子。”说到这儿萧太后垂下凤眸,面色平静道,“恐怕你忘记了,下旨绞杀贺王之人是先帝,而非哀家。你切莫恨错人。”

“你这个毒妇,老天爷无眼竟然还不收你下修罗地狱!你设计蛊惑先帝,存心害死我的鹤儿,还毁掉我的容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叫声凄凉冲破天际,刚准备伸手朝萧太后抓去,下一刻已经被罗嬷嬷一掌打在地上。

白沐莞看得心惊跳,想不到罗嬷嬷竟然会武。轻松一掌能将人打得咯血,着实功夫了得。

白衣女子的面纱彻底掉落,嘴角残留刺目的血迹让她更加狼狈不堪,容貌尽毁的右脸丝毫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美丽的模样。

萧太后抿起上扬的嘴角,眼神尤为狠辣,相反口吻很是悠然:“容妃,你切莫再胡言乱语攀咬哀家,否则哀家命人喂你喝盏**散。”

**散为一种宫中特制的毒药,服下后人恍如浮在半空中,四肢不停抽搐,说不清楚话,形同疯癫十分**。如无解药,持续被摧残折磨整整十二个生辰后痛苦惊厥死亡。

听见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匍匐在地上的白衣女人放声大笑起来,这阵笑声仿佛可以撕裂苍穹,让人背后发寒。萧太后眸光冷冷相对并不打断她的狂笑,一直等到她精疲力尽终于笑不动才停止:“时至今你的手段还只是**散么?当年你派人在我饭菜中下了一剂**散,再加上你巧言令色,先帝才信以为真当我疯了,狠心将我弃之不顾……”

黑夜中无人看清萧太后眼底那抹妒意,只见她浓浓的嘲讽:“容妃,活了大半辈子想不到你还真是糊涂到死。难道你还以为先帝是真心待你吗?哀家觉得你可怜又可悲。”

究竟谁可怜又可悲?

三十年来这番话萧太后夜对自己重复,仍然欺骗不了腔中颤抖的心脏。眼前容颜尽毁,憔悴丑陋的“疯妇”,三十年前曾是巧笑倩兮的绝代佳丽,可惜她亲手摧毁了眼前人所有的美好。每每想至此,萧太后才能勉强平复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恼羞,甚至是不愿承认的嫉恨。

“我记得你承认过云妃是被你亲手所杀,倘若当今陛下知晓你杀了他的生母,不知道你的尊荣地位会不会旦夕之间倾覆?”说罢,白衣女子浑浊的眼眸流露出强烈的怨怼和不甘。此刻她已经尽全力撑起孱弱的体,勉勉强强坐在地上,如同风中之烛。

萧太后扬起唇角,淡然说:“哀家敢亲口承认,自然不会畏惧。当初你和云妃同姐妹,虽然她离世多年,她的儿子却是天玺朝青史留名的帝王,而你的儿子连皇家族谱都入不了。”

是啊,天知道她这辈子最恨之人便是眼前鬼魅不如的容妃。这个女人硬生生抢去先帝对她所有的,甚至动过改立她儿子为储君的念头。

想当年萧太后嫡亲的皇子夭折,御医轮番确诊她再难有孕,作为中宫皇后她不能膝下无子,她最在乎的尊荣权势不容半点差池。于是,她不得已决定过继庶出皇子。至于为何选定皇五子宇文昊天,自然也有一番缘故。

先帝在位时,皇次子生母容妃和皇五子生母云妃同年入宫,她们交往莫逆,深宫漫漫互相扶持。其中容妃是善解人意的绝色佳人,巧笑嫣然通晓诗文,入宫前便痴心倾慕先帝,先帝待她的感逐渐与众不同,以至于后来让萧太后起了杀心。至于婉约大方的云妃,便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当年也颇为得宠,关键是她聪明伶俐的儿子很讨先帝欢心。当然宇文昊天只是讨先帝欢心而已,无法和容妃所生的皇次子宇文昊鹤相提并论。

直到今仔细回忆起宇文昊鹤,连萧太后如此精明狠绝之人都忍不住唏嘘他的仁义才德。诸位皇子中先帝尤其偏宇文昊鹤,碍于储君立嫡的祖制,先帝册封年仅十六岁的宇文昊鹤为“贺王”,这份荣宠昭示他的地位却也惹来杀之祸。

同年萧太后丧子痛不生,那是她和先帝夫妻一场的结晶,更是先帝的嫡长子。可惜他们的孩子出殡之,先帝却留在容妃宫中陪伴她过生辰。痛恨难忍,这完全中伤了从小自傲尊贵的萧太后,她眼中再也容不得贺王母子……

周密计划四年,萧太后联手当时天玺朝在任丞相汤金翼暗中勾结与西京相邻交界的敌国大将,敌国铁骑暴虐屠杀边境百万子民,西京顿时岌岌可危。与此同时世袭衡国公萧武搜集所谓贺王通叛国意谋逆的种种铁证,金銮上面呈先帝,贺王被冤得百口莫辩,叛乱平息当先帝含泪绞杀贺王,接着容妃一夜间“疯了”……

作为这一切始作俑者的萧太后心中五味杂陈,下令囚容妃,不许她死也不准她活。绞尽脑汁折磨她十数年,若非容妃心中冤屈不甘死死硬撑到现在,换作旁人早就死去数百回。

“萧氏,你毒如蛇蝎,我诅咒你不得善终!当年你嫉妒我的恩宠,你大可以下手杀我,为何要算计无辜仁慈的鹤儿,他从小便尊重戴你这个嫡母……你不仅让先帝亲自下令杀他,还让他连死后也是天玺朝的罪人……你可恶至极,你禽兽不如……”尖锐的嘶吼声似乎能穿透整个皇宫,可惜北苑阁是宫中地,方圆十里无人敢来,纵然她喊得再撕心裂肺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张曦月,你给哀家记清楚,贺王生来就是天玺朝的罪人,他本不该存活于世。”萧太后喊出容妃的闺名,上前两步伸手猛然卡住她的脖子,素端庄高贵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此刻显露的神如同魔鬼般可怖。

宇文昊鹤只比萧太后的嫡长子小四个月,容妃最初得幸于先帝时,恰是萧太后有孕不便侍寝的时候。在她怀孕生子之前,先帝所有的妃嫔皆不敢有孕,即使不小心怀了也会自行悄然堕胎,生怕被萧太后知晓惹祸上。唯独容妃敢,敢几乎跟她这个皇后一起有孕,在那时她便已然恨透了容妃,可惜对方浑然不知。

宇文昊鹤能平安长大成人,亏得先帝的偏庇佑,简直突破萧太后心中隐忍的极限。她表面上是怀宽大慈善的嫡母,虽然精明于后宫前朝,对待皇子们也算亲厚。但是她无法接受亲生儿子平庸无能碌碌无为的事实,她甚至假想过即使她的儿子不病死,先帝最终也会将皇位传给皇次子宇文昊鹤。

收拢繁杂的思绪,萧太后突然松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倒在地上拼命大口喘气的女人,冷声说:“云妃其实是沾了你的光,哀家愿意扶持她的儿子登基,那是为了让你更加痛苦。”

是啊,时过境迁往昔好姐妹的儿子成为一国之君,而她的儿子却被绞杀丢弃于乱葬岗,连块正经排位也没有。一个天,一个地,这番落差就足以折磨人一辈子。

“哀家该走了,明年再来看你。但愿你明年还有气。”说罢,萧太后扶着罗嬷嬷的手背,转大步离去。

在萧太后踏出北苑阁大门的瞬间,趴在屋檐上窥视的白沐莞清晰听见两道不同音色的笑声响起,一个出自苑内,一个来自苑外。只不过笑声同样凄厉可怕,同样难掩无奈怨恨,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后宫女子的命运?

白沐莞不暗自喟叹,一个看似是赢家尊荣显贵,一个被囚于宫中一方地三十年。其实她们两个都是输者,都是输得彻彻底底的可怜女人。

第七十章 贺王昊鹤

夜凉如水,孤月高悬于空中,隐约能照亮白茫茫的雪光。

当白沐莞匆忙赶回妙音时子时已过,今夜宫宴已然结束,众人皆依礼告退。雪夜路滑,满堂皇亲贵胄由数十位掌灯宫女分别引路出宫。帝后早已乘坐轿辇回寝宫,前来赴宴的王公女眷也陆续离去大半。

见状,白沐莞直奔之前他们在廊下叙话的那条走廊,只见宇文晔果然在走廊上徘徊等她。

“下,我回来了。”少女清脆的声音一下子撞乱他心弦。

宇文晔抬起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顾不得周遭是否有闲杂人,习惯握住她的手腕,边走边道:“咱们快些出宫,再晚点宫门下钥就该费事儿了。”

白沐莞心知宫内眼线遍布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故而压下满腹心事,顺从地跟随他先行出宫再讲。东宫储君专用的朱顶紫色华盖马车停靠在宫门口,小贵子领着一众侍从在此等候。

眼见门口只停了一辆马车,宇文晔便知晓叶诗莹已经先行离去。如此甚好,他和白沐莞同乘一辆马车也方便叙话。

储君出行声势浩大,尽管从皇宫到东宫距离颇近,随行带刀锦衣卫还是不下三十人。更不提十数位手执宫灯的引路侍女,还有跟随在马车后面摆仪仗的内侍。白沐莞漠然瞧着这般霸气外露的声势,不稍带几分苦涩的抿嘴,皇室子弟贵不可言,一出生就享尽令天下人艳羡的富贵荣华,其中凶险杀机几人看透?在勾心斗角的宫闱中,每都要担忧防备各种谋诡计,失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温馨……

宇文晔见她在原地发怔,不先一步上车,接着轻声催促:“莞莞夜里风冷,快上马车。”

少女这才回过神,轻轻一跃纵进了车厢内,映入眼帘就是他这张俊美非凡的面容,极具魅惑力。

马车陈设十分华丽,车内美人榻上铺着紫貂皮,红木小桌几雕刻蟒状花纹,一应茶具皆是翡翠宫制品。厚重的紫色锦缎车帘放下,将外面寒风冷气尽数抵挡,烧着银丝炭的车内暖融融。

两人相视沉默片刻,还是宇文晔先张口:“今宴会领舞的歌姬名叫郑媛,来历不明,我已经向父皇禀明将她讨回东宫当艺姬,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方便洞悉。”

他不疾不徐地陈述着,右手拿起翡翠壶斟茶,茶水倾泻的瞬间气腾腾。左手自然垂放在红木桌上,根骨分明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桌面。

末了等他说罢,白沐莞终于抬起头,美明艳的脸孔毫无往常的笑意,只淡淡问一句:“你知道贺王么?”

宇文晔眸光动了动,似是疑惑又似乎吃惊,许久才回答:“知道。”

贺王此人,他未曾谋面过。但是这个名字,他从儿时就听过数遍。

今夜她偷听到三十年前的宫闱旧事太过惊诧,千言万语一时哽在喉咙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问起。翕动唇瓣半天才说了句:“他是被冤死的,始作俑者应该是太后和衡国公。”

“你说什么?”压低富有磁的嗓音,宇文晔脸上闪过震惊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眸底只空余愤恨和惋惜。

白沐莞轻声说:“今夜我跟踪太后,见到北苑阁里先帝的容妃。她早被折磨得如同鬼魅,苟延残喘却拼命想撑着活下去。她说太后嫁祸贺王通敌叛国,毁掉她的容貌,还让先帝误以为她疯了……”

“贺王通敌叛乱,三十年来父皇一直不肯相信。”不忍看失魂落魄的少女,宇文晔微微眯起眼眸,徐徐诉说,“御书房里有两把剑被父皇束之高阁,一把剑柄上刻着‘鹤’字,另一把刻着‘天’字。听闻如果那两把剑合二为一天下无敌,先帝将其分别赐给父皇和贺王,剑柄各刻下他们的名讳。父皇比贺王年幼六岁,他精湛的骑和武艺是贺王所授。我小时候听父皇偶尔谈起,他说贺王的剑法天下无双,但他心怀慈悲仁民物,从来不会伤及无辜,苦练一功夫只为自保而已。”

白沐莞手里捧着温的翡翠茶盏,此时她逐渐安定心绪,听得入神。

不经意间宇文晔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抱紧她微凉的体,继续往下讲:“我出生时贺王已被绞杀,我遗憾今生无缘亲眼所见他的仁德宽厚。传闻他常微服私访,体察民,对民间疾苦感同受。父皇说贺王提倡仁政,假如他为皇帝一定是难能可贵的仁义明君。”

此时的宇文晔天之骄子年轻气盛,尚未君临天下独挑天玺朝万里河山,他心中对贺王宇文昊鹤的仁慈敦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敬仰。同时他又替贺王感到不值和惋惜,如此良善之人竟然遭遇残忍算计,连死都败名裂,被皇家族谱除名。

他这番话戳中她心底的柔软,她见过一朝功成万骨枯的狼烟战场,期盼她的晔哥后能成一代仁君。广施仁政以待天下百姓,怀敦厚,少些帝王固有的多疑猜忌。

想到这儿白沐莞美眸流转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又问:“陛下登基多年,难道从没想过为贺王平冤吗?”

宇文晔靠在她耳畔淡淡呼气,语气有点感慨:“父皇登基时自顾不暇,萧家百年根基势大成患,天玺朝边境狼烟四起,整整十年他才算平定内忧外患,积攒起一批忠于他的贤臣两佐。再者贺王叛国一案是先帝生前的忌,同时也是父皇心中伤痛。毕竟他们手足深不分彼此,父皇如果冒然下旨重新审理此案,一则没有实际证据为贺王平反,二则子翻父案恐会污于史笔。”

少女微微点头,转而又问:“所以陛下并非没有怀疑过萧家?”

“父皇受制于萧氏许多年,他心中的苦怨不忿我能体谅。至于贺王,父皇已有好几年只字未提,看似他已经遗忘曾经最亲厚的兄长,但我相信永远不会。还有叶太傅,应该也不会忘记贺王。”言及此,宇文晔忍不住唏嘘。

思绪恍然飘到十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在御花园意外撞见宇文昊天和太傅叶弘单独叙话,旁并无宫人伺候。他们言谈中提及贺王宇文豪鹤,君臣无不泪眼婆娑,原来贺王对叶弘有救命之恩。宇文晔偷听见叶弘讲起往事,每年宫闱秋猎时猎场流箭纷飞,总会无意中伤死不少文官。当年入仕不久且毫无手可言的叶弘就险些被乱飞的流箭所伤,来不及躲避的关键时刻旁的贺王竟然以相护。堂堂皇子贺王下,竟然甘愿舍相救一个初入仕途籍籍无名的小文官。不仅如此回宫以后贺王还上奏先帝,此后的宫闱秋猎无需再命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同往。

少女温的小手悄悄钻进宇文晔宽厚的掌心,他的体温总是令她心安,愈发依赖上他的宠。今夜那两道凄厉悲哀的笑声依旧回dàng)在她耳边,白沐莞忍不住忧虑遐想许多年后的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萧太后或者被关在北苑阁的容妃,任何其一的命运,她都怕极了。既怕自己有一成魔成痴杀人如麻,更怕一夕棋差永无翻之。恍惚明白那句市井常言的宁为农家妇也不当深宫妃子。她这一生期望彼此恩不疑的姻缘,炽相,坦诚相待。直到她回京遇见宇文晔,她与当朝太子彼此慕恋,这意味着她的生命轨迹将无限延伸,谁也看不清她的未来暗藏多少血光杀机。

“莞莞?”

宇文晔察觉怀中温软的躯一动不动有些僵硬,他低头时下颚触碰她的头顶。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手指摩挲上面的蟒状图腾,想着迟早有一他会披龙袍。她不敢想象当那天到来时,他能否初心依旧?

“晔哥,我好像有点害怕。”

“不怕。”

这时候马车稳稳停止,小贵子那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启禀下,回东宫了。”

“我们下车吧。”说罢,宇文晔冲她展露笑颜,他棱角分明生来英俊的脸孔难得线条柔和。

他们十指相扣下车,他眼底对她的温柔惊艳周围侍从连连垂头。当他们并肩踏入东宫朱色大门的瞬间,天际上方烟花齐绽,闪耀苍穹。

白沐莞连忙停顿脚步,扬眉淡看漫天璀璨飞舞的烟花盛发。今夜她心中留下的霾不觉随烟花消散,侧目和他炽的眼神碰撞在一起,油然而生满心欢喜。

“你怎知我喜欢看烟花?”夜空下白沐莞粲然笑起来,耀如北极星的光芒笼罩在她面庞。

宇文晔含笑回道:“你从未说过,我自然不知。不过我偏烟花夺目,所以命人放烟花庆祝。”

又是一阵流星似的烟火闪耀黑夜,亮透半边天际。

畔佳人笑靥如花,宇文晔感到前所未有的知足,心底肆意溅起柔万丈。

“自古圣贤明君以仁治国,以武安邦。晔哥,我期盼你将来成为恩威并施的一代贤君。”白沐莞凝望着他,杏眸无限希冀。

这番话她总算讲出口,当然还有几句她藏在心底没说,那就是她希望他能少些帝王的猜疑冷漠,多保留几分初衷。

宇文晔双手捧起她的脸,井底无波的眸子潋滟出光彩,他眸光坚定,口气不容置疑:“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成为贤明治世的君主。莞卿你也要一直陪在我边,不离不弃。”

“好,不离不弃。”白沐莞眸光清亮,眸底含着少女独有的温柔。

明知前路腥风血雨,她更会不离不弃,绝不再让他孤一人面对那些不可预料的未来。

第七十一章 别有用心

天玺朝懿康二十四年,元。

东宫青云阁尤为喜气洋洋,香云一边掀开淡粉色的罩帷幔,一边笑吟吟地唤道:“小姐今儿是新年第一天,可不能赖!”

静候半天,眼见躺在上安然熟睡的少女毫无反应,香云只得弯下腰轻轻推了推少女的胳膊。甜美梦乡忽然被打扰的少女无意识噘起樱桃小嘴,憨俏丽的神态惹人怜。

见自家小姐依然没有睁眼的意思,香云无奈叹气,只得开始滔滔不绝:“小姐,往年初一总是夫人亲自唤您起,今年夫人不在边,只能奴婢叫您,您好歹给点面子快醒醒。方才太子妃也打发人来叮嘱您早起,奴婢都已经回了三次!您再不起来洗漱,说不准下待会儿就要过来了……”

最后一句,令白沐莞猛然睁开眼,与此同时直坐起,眼前尚是一片朦胧,睡意未散。昨夜直到快天亮时分她才回到青云阁安寝,算时辰到现在也没睡多久。

这时,碧珑绕过屏风疾步而入,笑眯眯地启道:“小姐,荣国公老夫人打发马车来接您,来人说今儿是大年初一,您若是再推脱不肯见面,唯恐老夫人会生气责怪。”

白沐莞并未犹疑,点头吩咐道:“香云,今新年你取件颜色亮堂的衣裳给我。碧珑,你告诉门房好生招待荣国公府派来接我的人,我收拾妥当便去给外祖母请安。”

两个侍女应声而去,面上俱有笑意。白沐莞却微微颦眉,反复深呼吸几次,该来的躲不掉,大过年的她预感并不美妙。

今儿是新年元,于于理她都该前往荣国公府拜见外祖母蒋氏。何况蒋氏竟然派车马来接她,她焉能不去?回京半年她只踏足过荣国公府一回,因为心中顾虑着实难以言表。精明洞悉世事如她外祖母,满京城皆在传言太子青睐于她白沐莞,这事如何瞒得过蒋氏?蒋氏确实疼她这个外孙女,但同时也颇为疼惜叶诗莹,手心手背都是,白沐莞实在难以对着蒋氏启齿自己和表姐夫投意合。更担忧蒋氏是否会从中干涉阻止她和宇文晔。

不知主子烦忧的香云眉梢带笑跑进来,莞尔问道:“小姐,您瞧这件绯色绣蔷薇的锦裙如何?”

俗话说新年新气象,青云阁年轻的侍女各个笑容满面,香云也随东宫的侍女一起换上浅紫色夹袄新衣,倒很衬她清丽的小脸。

白沐莞忍不住促狭问一句:“瞧你这副欢喜样子,莫非你也得了下的赏银?”

果然香云愈发眉开眼笑:“小姐聪明,太子下真是出手阔绰,我和碧珑姐姐各得五十两银。”

每逢年节各家主子都会赏赐荷包金银给府里的下人,犒劳他们辛苦一年,但是大多只为图个彩头喜气,真正到手无非也就每人几两银子。往年在漠北时白展毅算是不吝啬金银,大方爽朗的武将,新年打赏香云这等贴丫鬟每人二十两已算阔绰。今年到了东宫方知什么叫一掷千金,一等侍女每人五十两,这也难怪香云高兴。白沐莞虽没看过东宫账目,也知晓东宫每年赏赐下人的开支数目不小。因此无论内侍还是侍女大多感恩戴德,基本上对宇文晔忠心耿耿,干差事也格外卖力殷勤。

白沐莞似乎猛然想起什么,出言问:“下回府没?”

遵照天玺朝祖制,宇文晔为皇子中地位最尊崇的储君,今大年初一破晓时分,他需率领皇室宗亲子弟至昭阳宫向帝后请安。估算时辰他现在应该回府了。

香云如实说:“下还未回来。小姐找下有事么?还是说小姐对下一不见如隔三秋?”说完她坏笑起来。

下一刻屋内已经回dàng)起香云“哎呦”的惨叫声和求饶声,白沐莞下手力道十足地捏向她的脸颊。

待少女笑得前俯后仰徐徐松开手,香云才委屈巴巴地揉着脸嘀咕:“小姐,您下手忒狠了,万一害奴婢毁容该怎么办……”

白沐莞存心逗趣,分明故意拿她说笑:“如果不小心毁容,我就把你发卖农庄随便许配个小厮。”

谁知香云信以为真略带几分哭腔道:“小姐,您饶了奴婢吧,奴婢才不要嫁人呢!”

白沐莞掩嘴而笑,末了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快帮我更衣梳妆。”她待从小服侍她的香云如同姐妹,将来必然要为香云择一位好夫婿过子,当然这是后话。

经过一番梳洗整理,白沐莞换上香云为她挑选的绯色锦裙,舒展的袖口和裙摆处绣满盛开的蔷薇花,衣领镶着两颗硕大的南珠,乍眼看去宛如嫁衣般绚烂喜庆。

白沐莞原本就生得肤白貌美,穿绯色更加衬托她明艳不可方物。此刻香云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忍不住赞叹:“太子下眼光独到,这锦裙果真十分适合小姐,小姐您美得如同九霄仙女下凡。”

闻言,白沐莞怔住片刻,旋即唇边浮现发自内心的笑容。原来这绯色衣裙是宇文晔为她准备的,难怪香云这个鬼精灵今会让她穿上。

“绾如意髻。”说罢,白沐莞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回京半年多,她渐渐会花些时间打理自己的容颜。虽然远远不及那些每罗粉敷面的京城闺秀,但也习惯见客出门之际薄施粉黛。

碧珑心灵手巧擅长梳头绾发,每每为白沐莞绾发时,香云总会凑在旁边直勾勾盯着学手艺。久居漠北这几年,她们主仆习惯用簪子随意竖起青丝,既简洁方便又清爽干练,来到京城才发现大家闺秀十分讲究根据不同场合变换各类美丽的发式。

不过两盏茶功夫,碧珑已然替白沐莞绾好发髻。目光停留辗转,碧珑又拿起一支鎏金并蒂莲花珍珠步摇插在她发间,这才满意道:“大功告成,小姐生得明艳漂亮,只需稍加打扮便能艳压群芳。”

“你们俩就会逗我开怀。”白沐莞抿嘴一笑,脸颊发烫小幅度摇头,“我从小就不红妆,偏戎装。”

碧珑含笑接话:“若是小姐精心打扮出门,只怕别家小姐背地里都该气得咬牙切齿,或者酸掉了牙。”

“哪里有这么玄乎。该出发去荣国公府了,切莫再让外祖母等急。”白沐莞嘴上含笑嗔道,心底忽然一阵收缩,今登门去荣国公府的只有她一人。因为叶诗莹这个名不副实的太子妃必须跟随宇文晔入宫请安,毕竟她才是天玺朝皇室未来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举眸看向铜镜中的明媚少女,白沐莞察觉自己眼底悄然泛红,心口揪痛,说实话她怎会不介意?今朝她认定宇文晔为良人,意味着往后余生她将和表姐共侍一夫,并且只能屈居侧妃,后再无法和叶诗莹平起平坐。

直到香云的声音又响起拉回她的思绪:“小姐您把这个红宝石项圈戴上!”

没错,她手里拿的正是年前她和宇文晔上街在珍宝阁买的那只项圈。准确说是他替她“夺”来的项圈。

如果换在往,她一定会嫌麻烦累赘拒绝,毕竟她今儿的服饰已然华丽,谁料白沐莞点头示意香云帮她戴上。

香云手脚利索,很快便说:“戴好了。小姐,万事俱备收拾妥当,荣国公府的马车在门口等您呢。”

少女回过神舒一口气站起,快步朝门外走去。香云和碧珑连忙一齐跟上她的步伐。

荣国公府派来接她的马车外观不太起眼,由朴素低调的天青色绸布制成,外表质朴无华,内在却宽敞精致。香云碧珑陪同白沐莞坐在马车内,主仆三人一路说笑闲话,途中倒不算无趣。

马车行驶至荣国公府正门口停下,朱红色的漆门不陌生也不熟悉,荣国公老夫人蒋氏边的常嬷嬷站在门房处迎接白沐莞:“表小姐稀客,老夫人已在厅堂内等候多时,老奴这就领您进去。”

白沐莞礼貌笑了笑:“有劳嬷嬷带路。”她刚说罢,碧珑已然递上沉甸甸的荷包。

常嬷嬷并未假意推脱,直截了当接下荷包,嘴角掩饰不住喜色,满脸皱纹因肌变化愈发明显:“多谢白小姐赏,老奴在这儿给您拜年。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前老夫人下帖相邀,今儿魏国公夫人领着沈大公子,还有沈三小姐一道上门拜年。”

闻言,白沐莞下意识脚步慢了一拍。今可是大年初一,若非血缘至亲的寻常世交根本不该冒然下帖邀请,眼下各家皆有诸多年节事宜要cāo)持忙碌。蒋氏活了一大把年纪最通人世故,怎可能不懂这点道理?除非是有意为之,别有用心。

常嬷嬷在前面引路并没发觉白沐莞神色变幻,盏茶功夫一行人进了会客的花厅。

守在门口伺候的小丫鬟把厚重挡风挡雪的门帘掀开一角,白沐莞解开披风递给香云,踏入温暖如的厅室。

只见绯衣少女人比花,含笑走到花厅中央,福行家礼:“给外祖母请安,沐莞愿外祖母新年安康万事顺意。”

高座上首的荣国公老夫人蒋氏一如既往满面慈,寻不出丝毫端倪:“快免礼,难为你大早上赶过来。”

白沐莞微微一笑,言语中仍有儿时的淘气:“外祖母派人来接我,我哪里敢躲懒偷闲,自然忙不迭过来向您拜年。”

蒋氏眯眼含笑却不搭话,倒是下首坐着的魏国公夫人戴氏和蔼笑道:“只月余未见,白小姐渐出落得标致水灵。”

“不敢担夫人盛赞。”不卑不亢说着,白沐莞把目光移向温婉大方的魏国公府当家主母戴氏,又用余光瞥向陪坐在一旁的沈芙。她们母女二人皆冲她笑容灿烂,反而令白沐莞内心隐隐不安。

戴氏突然扭头注视一同前来的长子沈钰,假意咳嗽一声笑道:“钰儿,今儿既然有缘碰面,你还不快向白小姐见礼。”

这看似寻常的一句话,此时听来分明别有用心。

趁这个间隙,白沐莞这才光明正大举眸扫视花厅内一屋子人,可真是闹非凡。荣国公府的四位小姐两位公子都在,她的舅母赵氏也陪同待客。当她的眸光留意到戴氏后那抹玉色影时,忍不住停留瞬间。

形修长清瘦的温润少年绝世遗立,他穿着白色绣云纹的锦袍,外罩玉色狐狸毛轻裘,以和田玉冠束起乌发,周散发淡雅绝尘的气质和厅堂诸人格格不入。他好似山谷中一株幽兰,眉眼仿佛神来之笔,降临凡尘俗世是对他的亵渎。

他缓缓作揖举止斯文,向她行平辈礼:“白姑娘安好。”

白沐莞不动声色,回之一礼。

赵氏朝魏国公夫人展露笑脸,故作啧啧称道:“令郎和我这外甥女站在一块儿,瞧着倒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

戴氏抿唇轻笑,笑容柔和:“我看外貌倒也相宜般配,只可惜白小姐份尊贵,不仅是勇义侯爷的嫡长女,更是天玺朝绝无仅有的女将军。我儿无功名,只怕高攀不起。”

白沐莞心中晒然,在京城消息传得真快速,昨夜皇帝金口一言说封她父亲为勇义侯,圣旨尚未正式颁布,今朝魏国公府就已经得了消息。难怪这大年初一魏国公夫人会欣然接了蒋氏的帖子,忙不迭携儿女前来荣国公府拜访。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这桩极佳的政治联姻。

赵氏收到老夫人蒋氏递来的眼色,远比之前更地陪笑起来:“令郎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将来不愁前途似锦。”

这话用在他上说得不夸张虚伪,沈钰少年才子之名早已名扬天下,又生在这样清贵的世家,不愁仕途顺意。

不料沈钰陡然接过话茬,只见他粉白的唇瓣微扬,语调和煦如四月风暖人心弦:“伯母说笑了,晚辈此生无心仕途,只愿偷闲当介闲散白衣。”

赵氏惊了惊,不可置信。

反之蒋氏历尽沧桑的脸上露出久违的欣慰,由衷而发感慨道:“你这孩子在勋贵人家,小小年纪能看淡功名利禄仕宦沉浮,不愿踏足纷扰复杂的官场,只安心守家业,踏实平静度过一辈子,这份心太难得。”

屋及乌,蒋氏最为疼两个外孙女,去岁一朝圣旨赐婚叶诗莹不得已嫁入帝王家,余生漫长不知有多少危机四伏等待她去面对。如今还剩白沐莞,蒋氏自然不愿她再步入犹如豺狼虎的皇室,更不希望两个外孙女共侍一夫争夺太子。故而她决心插手白沐莞的婚事,不能再次听天由命。眼前出不凡,品貌极佳又与世无争的沈钰,恰是蒋氏心中最理想的外孙女婿。同时她相信远在漠北的女儿女婿也会赞同她的想法。

戴氏一边眸光慈地看向儿子,一边对着蒋氏道:“老夫人如此夸赞他,我只怕这小子受不住您盛赞。”

“你们难得来一趟又逢年节,不妨用过午膳再回去。”蒋氏稍作停顿又说,“我们大人讲话,拘着小孩子们也无趣。湄箬,你带沈姑娘和沐莞去后花园玩。襄儿其儿,你们也请沈钰公子去书房说话。”

荣国公府长女李湄箬和长子李襄次子李其一同应声,随后各自离开花厅散去。

第七十二章 平湖秋月

荣国公府当下这辈长女李湄箬和次女李湄昕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妹,平关系亲厚胜过另外两个庶妹。尽管蒋氏威严精明,李家的家风又极正派,对待庶出子女一视同仁。可是隔层肚皮隔垛墙,譬如今有白沐莞和沈芙两位客人在旁,眼高于顶的李湄箬仍然摆着不把庶妹放在眼中的姿态。

一众少女莺飞燕舞般徜徉于后花园小径,冬百草凋零,几位穿着鲜艳的少女犹如花团锦簇。

忽然,沈芙挑起话茬:“李大姐姐头上这支翠海棠簪真好看,年前我去珍宝阁挑选首饰头面时未曾见到。”

李湄箬闻声回首,精心妆点过的丹凤眼不掩饰得意窃喜:“这是威远侯府姚妹妹送给我的簪子,她的眼光一向极佳。”

她口中亲的姚妹妹,毋庸置疑是指姚希琳。可惜此人不在场,要不然定能感受到李湄箬的。

白沐莞早也瞧到李湄箬头上这支璀璨生辉的海棠簪,形如海棠盛开栩栩如生,心中猜测不是民间工艺所制的凡品。

沈芙轻笑道:“李大姐姐素来同姚姐姐亲近交好,姚姐姐但凡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是想着李大姐姐,你们这份谊真让人羡慕。”

话中有话,傻子都能听出沈芙在暗讽李湄箬一向巴结讨好姚希琳。荣国公府虽为备受天恩的公爵世家,但是如今的当家人李炜菁难及其父分毫,何况李家女儿有四个之多。李湄箬固然是千万宠的嫡长女,到底比不上姚希琳在威远侯府独占宠。往闺秀们赴花宴或雅集聚会,李湄箬总在别人面前故作姿态,唯独到姚希琳、蔡丽婉等几位更出色一筹的千金面前没了气焰。沈芙早已看不惯她多时。

被说得耳根泛红,李湄箬不愿在家中庶妹面前丢颜面,立马反击道:“我不比沈妹妹好福气,家中有位至今待字闺阁的大姐姐疼你你,自然轮不到我们外人惦记。真不知满京城眼巴巴盼你大姐姐这杯喜酒的人,究竟要盼到猴年马月?”

沈痴心于太子下,迄今为止不肯出阁的丑闻京城人人皆知。平无人讨嫌故意拿此说事,刚才被李湄箬当众说出口,不止是让沈芙面上无光,更等于打了魏国公府的颜面。

“大表姐,过年长一岁我约莫记得你也快二九年华。京城女子大多十五六岁出阁,我猜想舅母也该上心你的亲事了。”说话的绯衣少女睁着一双纯良无害的杏仁眼,自是白沐莞无疑。

一语中的,李湄箬的年龄在京城未嫁少女中已处于劣势,荣国公府至今没为她定下亲事必然有缘故,或许背后有所图谋。快十八岁的闺秀,想择勤学上进品貌出众的官宦子弟已是高不成低不就。

李湄箬顿时臊红双颊,面上闪过一丝窘迫,很快又恢复平静,故意挤出笑容说:“有劳白表妹为我cāo)心,你果真是从边关回来的没规矩没教养,哪有女儿家张口闭口把亲事挂在嘴上的。”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着急?她也害怕自己变成第二个沈……母亲赵氏做不了主,只能替她干着急,因为不许她相看亲事的人是祖母。偏偏她又没勇气向祖母主动提及姻缘大事,所以只能傻等。

看破对方的心思,白沐莞眉目未动从容反问:“大表姐说得好,那你方才为何议论魏国公府的沈大姐姐?莫非你不知己所不勿施于人的道理?”

沈芙连忙向白沐莞投去感激的目光,俗话说家丑不外扬,她终是被长姐的声名所累。

至于李湄箬则愈发难堪,面无表地抽了抽嘴角,眼底升起怒意却无从辩驳。内心深处开始恼恨上白沐莞,十分不解她为何胳膊肘往外拐,居然帮着外人来说她这个嫡亲表姐!

这时候只能由平素温雅娴静的李湄昕出言替她长姐解围:“姐妹们有时间聚在一起很是难得,今儿又逢大年初一,随意闲话几句不认真,可千万别恼了谁。”

相比较言谈举止自视甚高又趋炎附势的李湄箬,谦和的李湄昕半点不讨人嫌。过了年她十六,恰巧比白沐莞年长一岁,本来她被霖贵妃相中意让大皇子纳为侧妃,不料霖贵妃突然被绞杀,大皇子又足谢罪,这门未成文的亲事理所应当作罢。蒋氏流露过完年就请官媒替她相看婆家的意思,这让李湄箬更加焦虑不安。

“姐姐们仔细听是谁在吹箫?”开口说话的是荣国公府四姑娘李湄紫,只见她梳着双环髻,粉嫩可人的小脸吹弹即破,脸上笑容可掬,眉眼虽没长开却瞧得出将来必是美人坯子。此时她年纪尚小,年前才刚过十岁生辰。

白沐莞侧耳细听,只觉得这箫声熟悉,她似乎在哪儿听过。

莫非是沈钰?

隐约想起他今腰间只坠着一块玉佩,似乎并未带那支紫玉箫。

李湄箬不屑一顾地接话:“许是府上爹爹养的某个歌姬闲来无事吹曲子,何必大惊小怪。”

没看懂长姐的鄙薄,李湄紫笑容单纯干净:“不论是谁,这曲子吹得真好听呢。”

白沐莞下意识瞥向旁的沈芙,却见她果真有几分犹疑:“怎么有点像大哥吹的曲调……”

白沐莞轻声笑问:“你兄长精通音律,想来你也不差?”

“不不不,我只是略通音律,跟不懂也差不多。”沈芙赶紧笑着摆手自谦道,“说来我兄长真是全才,吹箫抚琴舞文弄墨他样样精通,就连茶艺丹青他也在行。”提到沈钰时,她眸中不仅有自豪,还狡黠地看向白沐莞。

聪慧如白沐莞,怎会猜不透沈芙眼中的狡黠之意?只是她并没表现出应有的羞,而是淡淡一笑:“上回去你们魏国公府做客偶然耳闻沈公子吹箫,超脱隐逸,确实不俗。”

她没想到沈芙接下来反应颇为激烈,脸上先是吃惊接着又恍然大悟,最后难掩欣喜愉悦。这番神变幻,倒有点把白沐莞弄糊涂了。

紧接着沈芙拉着白沐莞疾步走到前方凉亭处,又回头确定她们和李家姐妹保持一段距离,这才放心地开口:“原来白姐姐你和我大哥早就见过面,难怪前几天母亲提起来荣国公府相看你时,大哥不仅没有一口回绝,反而笑着答应。这么看来,恐怕我大哥心悦你呢。”

白沐莞顿时哭笑不得,不忍直截了当拒绝眼前美滋滋的小姑娘,毕竟这事沈芙做不了主。

“白姐姐,百花宴上初次见面我就很欣赏你,没想到你还有缘分成为我的大嫂,这真是太好了!姐姐你文武双全貌美心善,我大哥才貌出众芝兰玉树,你们简直是天作之合……”沈芙眉梢带笑,兴致盎然说个没完没了,丝毫没注意白沐莞此时的神色。

末了等沈芙终于停止遐想,仍意犹未尽时,白沐莞冷冷打断她的话:“你兄长此刻在何处?”

惊喜过度的沈芙没察觉出不对劲,不太确定地挠头:“他应该和李家两位公子在书房谈文论道。”

她们站在凉亭里算是高处,白沐莞俯视下方目光扫去,却见李襄李其兄弟二人朝李家姐妹走来,显然沈钰没有跟他们同路。

竖耳倾听但闻箫声还未断绝,白沐莞不再迟疑,转快步走下石阶顺着箫声传来的地方走去。沈芙先是一愣,来不及多想连忙追上她的步伐。

这一次同样在白沐莞不算太熟悉的荣国公府,凭借她天生极佳的方向感,很快在后花园西南角的烟波亭中寻到沈钰。此处风景别致,前方有一片幽幽竹林遮挡,显得分外清幽宁静。

隔着烟波亭垂下的羽纱,她没法看清亭中少年俊秀的容颜,只被他与众不同的气质所折服。

沈芙脆生生一句“大哥”打断这如幻如梦的唯美箫声,亭中少年向前迈出几步又徐徐停下脚步,温声开了口:“芙儿,母亲这会儿还在前厅么?”

出来半天沈芙自是不晓得:“荣国公老夫人留我们用膳,想来母亲尚在前厅陪老夫人叙话。”

沈钰浅浅一笑,声音听起来很是宠溺:“你这丫头出门就喜欢乱跑,快回到母亲边待着,来荣国公府做客别失了礼数。”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找母亲,你好生陪白姐姐说话。”说罢,沈芙忍不住挤眉弄眼。

待沈芙走远了,白沐莞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轻启朱唇:“每次见公子,你都在吹箫,莫非公子最擅长吹箫?”

闻言,令亭中少年微微瞠目,隔着一层羽纱只听见他不疾不徐地说:“白姑娘耳力过人,无论在何处你总能闻箫寻到在下,想来也是缘分。”

“公子话中有话,似是在说沐莞轻浮无礼。”白沐莞的唇边泛起自嘲笑意。

“在下并无此意,白姑娘千万别误会。”沈钰难得表现出焦急,伸手要掀起羽纱,又略有为难地放下手。

白沐莞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淡笑道:“一句玩话罢了。”

沉默片刻,沈钰倏然微笑,声音清远:“今我吹得这曲叫作《平湖秋月》,不算缠绵悱恻,只喜欢其中曲调的旷世超脱与轻灵。”

白沐莞垂眸听他说着,她想起宇文晔偏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曲调,而眼前优雅俊逸如兰的少年完全与其不同。

“我确实从公子的箫声中听出隐逸之感,今寻来是因有一事需要当面过问公子。”白沐莞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不知公子如此超脱俗世之人,是否会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

沈钰苍白的面色染上一层羞赧潮红,隔着薄薄的羽纱凝视她,语调柔和宛如暖阳:“如果在下足够幸运,父母之命恰是我心中所倾慕的人,自然再好不过。”

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白。

白沐莞又追问道:“倘若你倾慕之人已有她心的人呢?你会一意孤行吗?”

“若是她已有心仪之人,我自然不会让她陷入两难境地。惟愿她能够和她的心仪人永结秦晋之好,见她平安喜乐,我便觉足矣。”沈钰未及犹豫便平静地笑着回答她,不易察觉他眸底的悲哀惋惜。

白沐莞听见他这话恍然松了口气,像他这样不染世俗的谦谦君子,方才是她的疑虑错怪了他。

“沈公子心开阔,绝非常人可比。”说着,她由衷福轻施一礼。

“白姑娘心中怕是鄙薄在下为男子却不愿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沈钰不经意间乍然点破她的心事,徐徐诉说,“我自小受教于祖父,曾也随皇子下行走上书房,此生永远是忠君国之人。祖父这辈子行事作风奉行独善其,说来惭愧,比不得令尊为国为民抛头颅洒血。不过人生在世几十载,锋芒毕露一时尚可,树大招风难免为人妒恨的道理想必姑娘明白。作为臣子,我们魏国公府已然足够声名显赫,所以祖父祖母也并不愿我长姐嫁入东宫。祖母常言沈家养得起她一世,不必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求生存。”

他连着一口气说完,不有些微喘。京城就这么大,当朝储君和白沐莞的事被传出众多版本纷纷扰扰,沈钰只假作不知,他今这番话大有深意。

先是旁敲侧击提醒白沐莞,白家如今虽然新贵一时风得意荣耀万千,需小心谨慎树大招风为人忌惮遭来祸患。接着又告诉她,魏国公府百年世家奉行明哲保的中庸之道,既不参与夺嫡党争也不理会朝中争权夺利,乃是京城勋贵世家中难得的一股清流。最后以他长姐沈为由,直言不讳一入宫门深似海的危机四伏。

白沐莞了悟他想表达的真实意图,似笑非笑:“既然魏国公府坚守中庸之道,何必看中我这个特立独行的桀骜少女?”

“魏国公府究竟看中你哪点,其实与我无关。”沈钰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紫玉箫,声线温和不起波澜但柔里带刚,“我只知道你像极了我吹奏的《平湖秋月》,超脱明媚别具一格,让人怦然心动。”

明知他对自己有意思,此刻被他委婉表述,还是让白沐莞怔了瞬间。初相见,她便觉得自己和他并非一路人。她不知道,初相见时黛眉杏眼,明艳英妩又不拘俗礼的自己无意中dàng)漾开沈钰平静的心湖。

他素来修养与世无争,唯独遇见她之际,沈钰想为自己余生的姻缘放手一搏。

见她垂眸不语,沈钰又道:“你亲临过战场,知道那里是何等形,莫非你愿意看见两国开战,死伤无数,以此建树家族累世战功的殊荣吗?”

“我当然不愿!”少女杏眸流转,贝齿轻咬红唇,于心忿然道,“我宁可安然做个贫家农妇,也不愿为了能立下战功享荣华富贵而祈求两国厮杀交战。家父执掌帅印手握重兵十多年,他平生心愿却是希望有朝一漠北太平,他回京交还兵权安度余生。”

任何厮杀交战,无论攻城略地还是保家卫国,代价皆是血流成河。一场战事使得无数百姓惨遭失亲之痛,更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白沐莞不愿眼见开战,但是只要天玺朝不得已有战事需要,她第一个愿意领兵迎敌,只为早给百姓换来安乐。

“朝廷庙堂之高同样如战场般杀机四现,为夺名利彼此厮杀,最终换来大多是两败俱伤。我眼中见不得这些,所以今生实在不愿踏足朝堂半步。”沈钰的眸光缥缈悄然移向远方,眼眸渐渐溢起笑意,“不仅是朝堂,这人心难测的京城我也不愿久留。我喜欢桃花烟柳景色明丽的江南,期盼有生之年能到那里置几亩地,买处青砖黛瓦的房舍,赏梨花烂漫和桃花芬芳,冬观寒梅赏薄雪。”

寒风恰巧吹开羽纱,白沐莞看见他晶亮漂亮的眼眸,眼神十分坚定,纤长睫毛一眨,他给了她一个足够温暖的笑容。

这笑容让她忍不住看呆,如此暖人心坎的纯净笑脸,宇文晔永远不会拥有。说不清什么缘故,她的心像是被小石子激起一阵轻柔的涟漪。

她久居漠北长大,看惯单调的戈壁滩大草原,白沐莞生平有一心愿就是行遍天下,游历天玺朝的大好河山。至于青山秀水吴侬软语的江南,自然也是她心中最为期待的净土。假若她选择眼前的少年郎,今生定当无拘无束,只需随他清音一曲安度余生。关键他或许能给予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盼。

触及心底最纯粹的向往,白沐莞明艳的脸孔笑容满面:“假如我是男子,尽管会入朝为官,但求做一个纯臣。”

是啊,假如她是男子必然选择当个纯臣,既可以保全家族荣光,又能相对置之事外。可惜她是女儿,婚嫁便能决定她今生何去何从。皇帝对于白家的青睐倚重,不可能容许她安逸闲散得躲到江南,皇子、皇亲勋贵乃至储君都巴不得将她收归内宅。

她的处境沈钰明白,只见他不动声色引开话茬:“该到用午膳的时辰,你先行一步回去,假如被人撞见你我孤男寡女同路,只怕有损你闺誉。”

今他试探过她的心意,虽然她不似钟于他,起码她心底保留部分纯粹,这点和他不约一致,他们都期盼岁月静好。她不是那等一味看重家族荣光,贪恋锦衣玉食无上尊荣的糊涂女子。

白沐莞也懂了他的好意,认真点头,这才转离开。

她绯色的背影风华灼灼,而不妖。沈钰掀开羽纱,仿佛眼前一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园美景。

原来,她就是他心底的江南。

第七十三章 祖孙长谈

用过午膳后,蒋氏亲自携阖府女眷送走魏国公府母子三人,这才各自回院子散去。

自从老荣国公去世,蒋氏迁居至荣国公府南面的正堂,堂前匾额上悬挂着三个金光大字寿安厅。寓意不言而喻,自是取福寿安康之美意。

白沐莞被留下来随同蒋氏回寿安厅,一路上祖孙俩无话,直到进了院子,蒋氏才吩咐边常嬷嬷屏退伺候的丫鬟,关闭屋门,只剩下她们祖孙俩独处。

老夫人蒋氏正襟危坐于狐皮软榻上,今儿是新年第一天,她穿件深红底色蜀锦绣仙鹤锦衣,外罩紫貂皮大毛,下着藏青色留仙百褶裙。端庄的脸孔不似往慈,此刻逐渐敛去笑意,精明的双目炯炯有神。

忽然,蒋氏毫无征兆地压低声音命令:“沐莞,你跪下。”

这不容置疑耽搁的语气不牵扯半点祖孙感,白沐莞连忙掀起裙子双膝跪地。

怒意在空气中凝滞片刻,蒋氏含怒开口问她:“你可知错?”

白沐莞脸上同样没有笑靥,黯然沉默良久,轻声吐出五个字:“外孙女知错。”

她话音未落,蒋氏疾言厉色道:“诗莹是你的嫡亲表姐,她待你既谦和又体贴,你年幼时调皮闯祸,每每总是她替你遮掩受罚。如今她嫁入东宫成为一国太子妃,这是她的造化,你为何想要夺走她的夫君?”

白沐莞听得眼眶发泛红,拼命忍耐不许泪水决堤。她心知对不住叶诗莹,可是她绝对没有存心想要抢夺叶诗莹的夫婿!绝非因为宇文晔贵为当朝太子,她才倾慕宇文晔。或许在外人看来,包括在她们的外祖母眼中,她白沐莞是贪慕荣华富贵,这才借机故意博得太子青睐。即便她向世人公之于众解释,他们投意合无关风月,想来也无人会相信。

既然如此,少女抬起高傲的头颅,一字一句回应:“外祖母明鉴,太子下乃是天潢骄子,他的恩宠无人能够抵挡拒绝。下倾慕于我,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我哪敢辜负他一往深?”

“你的意思是太子主动青睐于你,你不敢拒之?不错,你如今倒是学会打官腔了。”蒋氏眯眼凝视跪在面前的明艳少女,淡淡一笑继而又道,“沐莞,你打小的脾,我心知肚明。假若你心中不愿意的事,即便是天王老子也强求你不得。”

“外祖母所言不虚,”白沐莞吸了吸鼻子强忍酸意,直言不讳往下说,“我住在东宫半年有余,亲眼所见下和表姐貌合神离,他们从来无心于对方,只不过勉强维系夫妻面而已。外祖母,我和表姐幼时都曾在您跟前承欢膝下,不求您偏袒谁,只盼您能不要干涉我与太子下。他等陛下赐婚,我必然向表姐负荆请罪,今只恳求外祖母先成全!”

蒋氏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瞧着白沐莞坚定不移的神和极力隐忍的泪水,自知难以轻易动摇。

“我原以为你姨母冤了你,还斥责她大惊小怪,原以为外面的风言风语不可置信,没想到你竟然真与太子珠胎暗合。”蒋氏眉头一皱,倏忽间感慨万千,“你骨子里的倔强和你母亲真像!想当年你母亲刚刚及笄,上门提亲者纷至沓来,你母亲一一婉拒。我和你外祖父最疼她这个幼女,从未曾强求她攀附凤子龙孙,原本只希望择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平交。后来她入宫赴宴时邂逅籍籍无名的御林军侍卫白展毅,非他不嫁,我纵然万般不愿她下嫁白家,最终还是迫不得已点头答应。第二年他们成亲时,你父亲只是一个八品小将领,无背景靠山。若非边关战事告急,朝中紧缺统帅,陛下求才若渴,压根不会有今天的白大将军。”

蒋氏瞧不起当年的白展毅,认为他不配当荣国府的姑爷,她能理解。于是白沐莞坦然笑了笑说:“父亲此生钟于母亲,宁愿对不起列祖列宗,不传承白家嫡系香火,他也绝不纳妾。即便父亲不是什么大将军也不是勇义侯,母亲选择嫁给他,想来今生也不会后悔遗憾。”

“那你呢?你今之举与你母亲当年可是大不相同!”蒋氏沉声问,“你今朝心悦之人不是官宦子弟更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将来要坐拥天下的一国之君。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可知晓?”

地下绯衣少女并未言语辩驳,只是静静跪着,不发一言。

蒋氏连着叹息几声,拿起手边檀木小茶几上放置的信封递给白沐莞,口气稍微放缓几分说:“这是你母亲千里迢迢写来的家书,其中言及你的亲事。你父亲属意凌家二郎凌峰尘,他也算是投桃报李,感激当年凌老将军对他的赏识提携之恩。”

凌峰尘?

呵,又来一个。

白沐莞心弦一颤,面上并没表现出忸怩羞,相反她杏眸微瞪嗔道:“我和凌家二哥虽然儿时相识,然而多年未曾谋面,如何结亲,莫非盲婚哑嫁?父亲这样打算未免糊涂草率。”

尽管她年幼时和凌峰尘一处玩耍嬉闹过,两家女眷也相交甚好,但是回京半年她和凌峰尘尚未碰过面。白沐莞压根不知道对方长成什么模样,更不了解对方的人品,只听说他是当今天子颇为信赖的巡防营统领。

蒋氏被她逗乐了,舒展眉毛,伸手拉起少女,口中笑骂:“你这丫头没良心,你父亲武将出不拘繁文缛节,他又疼你你,这才请我帮忙过问你的心意。你既不喜欢凌峰尘,不嫁也罢,老也不愿看见你嫁去武侯世家提心吊胆过子。不是担忧陛下天威疑心,就是牵挂丈夫出征能否安然无恙回来。”

闻言白沐莞亦握住蒋氏的手,又冲蒋氏嫣然一笑。她知道外祖母乃是京城贵胄千金,后来嫁给外祖父虽然饱经朝廷风雨变革,到底养尊处优一辈子。蒋氏相中魏国公府这样举世清贵之家,自然是期盼她白沐莞一生平安无虞,远离庙堂纷争喧扰。

至于最疼她的父亲白展毅之所以会看中凌家,其实也不奇怪。凌家显赫为天玺朝第一将门,白展毅当年又出自凌老将军麾下,在世人眼中凌家儿郎和她最为相得益彰。她若嫁给前途无量的凌峰尘为妻,虽说位极人臣却风光一世。

“我白家祖父母早亡,外祖母您待我犹如嫡亲孙女,沐莞心中感激不尽。”说着白沐莞再次跪地,端端正正向蒋氏磕头,再抬起脸庞正色道,“未来的事瞬息万变,始料未及。我不会因为畏惧前路危机重重而躲避,更不会为了一己安逸,而置我爹娘和家族不顾。我父亲膝下无子,白家后又无倚重,我为白家嫡女不甘逊色于任何男子,我肩上担负白氏一族后的兴衰荣辱。”

“现如今太子下待我之心月可鉴,我被人冤枉给和新公主下毒时,是他不顾陛下猜忌,闯雍和宫帮我澄清罪名。当然我对太子下也绝非虚与委蛇。外祖母是过来人,您定能理解沐莞的心意。”

仔细听她说完之后,蒋氏眸光如炬,留心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隔了半晌,才悠悠启齿问道:“你可知魏国公府今为何登门?”

少女摇摇头:“我不知。”

蒋氏将信将疑,耐心解释起来:“魏国公沈莫河年岁见长,唯恐哪他驾鹤西去,魏国公府的光耀门楣朝不保夕。然而你们白家风头正盛,漠北有你父亲戍守二十万大军,这桩姻亲会给魏国公府带来荣耀和保障。因此他们才冒着开罪太子的危险,透露结亲意愿。沈钰那孩子资质出众远胜过他无能懦弱的父亲,待将来老国公去世,本该由他袭爵。可惜他体弱多病,一家子舍不得他劳累cāo)持,偏他又清心寡,听他母亲话中之意大有远离京城隐居避世的想法。”

蒋氏是真心疼惜白沐莞,以她的阅历和眼光这桩婚嫁断然不会害了白沐莞。她深知这个外孙女的,飞扬骄傲,倔强不驯。这样的少女纵然聪慧也不适合在深宫生活!甚至于不适合久居京城。

不过此时白沐莞难以理解外祖母的苦心,相反她心中只有冷意,看来沈钰并非真正倾心于她,而是配合魏国公府另有所图。可惜沈家这步棋着实算不上高明,白展毅新封勇义侯正值鼎盛,但将相之家变数最大。如果来行事偏差触怒龙颜,抄家灭族的例子比比皆是。沈家同白家结亲,无非图眼前之利。

以上种种她不会对蒋氏言之于口,而是引开了话题:“年后四月京城草长莺飞,听闻到时候是陛下选秀时节,沐莞猜测外祖母有心将大表姐送进宫待选。”

听她口吻笃定,微微上挑的眼角眉梢灿烂如云霞,蒋氏不由得亲自起搀起白沐莞,笑纹藏不住欣慰:“你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孩子,连这也看出来了。”

少女如花似玉的面庞浮现一抹笑靥,绯衣裹明媚如珠,声音尤为婉转清脆:“沐莞幼时受教于外祖母,您言传教,沐莞不敢太笨。”

李湄箬已过佳期,上回霖贵妃相邀李家姐妹入宫,蒋氏立马阻止李湄箬前去。可见她对于这个嫡孙女寄予厚望,连皇长子侧妃都瞧不上眼,那么只能是入宫伴驾。蒋氏精明大半辈子,精打细算保得家族兴旺。太子宇文晔也好,皇长子宇文程也罢,亦或是萧太后扶持的六皇子宇文晋,只要皇帝一天不驾崩,皇位最终落于谁手都不得而知。与其孤注一掷将荣国公府的女儿嫁入哪位皇子府,倒不如送一位闭月羞花的嫡女入宫。皇帝就算是顾惜荣国公府,必然也不会亏待李湄箬。同时荣国公府多了位宫妃,一下子跃为皇亲国戚,地位更加尊崇。蒋氏才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位极人臣往往要小心盘算,我年纪大了,你舅母是个不中用的小门小户,这才不得已心生送你大表姐进宫的念头。你母亲和姨母当年是名动京城的两大美人,若是把她们嫁入帝王家,只怕方家的辰贵妃也难保宠冠六宫。”提起两个女儿,蒋氏油然而生一股自豪和慈,“可惜我舍不得她们,所以半点不眼方家和仝家。你大表姐不同,那是个沉不住气的孩子,论姿容比不上你母亲当年,才学品更难及你姨母,于心说我没多喜欢她。一旦提起进宫,她非但不抵触还求之不得,我也算顺水推舟依从你舅舅。”

白沐莞眉心一动,心凉几分,原来这主意还有她舅舅李炜菁一份力!果然为了家族荣光,牺牲掉一个女儿的命运不打紧。不得不说蒋氏对于李芷李兰两个女儿甚是怜,轮到李炜菁对待李湄箬则少了几分慈父女的心肠。暂且不提皇帝宇文昊天的年龄堪当李湄箬的父亲,只说李湄箬自小纵任,估计在宫内活不过几载。

“外祖母和舅舅思虑周全,想来大表姐心中定然欢喜满意。”白沐莞违心地扯了扯嘴角。李湄箬如今自然既满意又得意,等她往后面对深宫中明争暗斗的谋诡谲,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蒋氏见少女心猿意马,不动声色道:“外面天色不早,冬雪天路滑,迟了不安全。我也不留你这丫头久待,改你常来陪陪我这老婆子唠嗑几句。”

“外祖母若不嫌烦,我巴不得前来呢。”白沐莞连忙含笑答应。

蒋氏啐了一口:“老哪里舍得嫌弃你?”

第七十四章 踏雪寻梅

落在西边天际高悬,白沐莞离开荣国公府之际天色逐渐暗沉,雪花飘扬落下。今年京城下雪次数颇胜往年,都说瑞雪兆丰年,自然人人欢喜又充满希冀。

来时白沐莞乘坐的是荣国公府派来的马车,回去自然还是坐同一辆。寒风凛凛吹起马车的帘子,有雪花飞进车厢,碧珑不蹙眉担忧道:“小姐,早晨出门时走得匆忙,奴婢竟然忘记带把油纸伞,待会儿回青云阁的路上怕是要害小姐淋雪。”

“无妨。”绯衣少女摆摆手,嫣然一笑毫不介意道,“去年我和香云在漠北时常冒雪骑马打猎,京城这点小雪算不得什么。”

白沐莞心知碧珑正自责,不握了握她的手。她是雪夜薄甲夜巡军营的少年将军,可不像京城中那些弱不风滴滴的闺阁千金。别说从东宫大门到青云阁那段路不算遥远,就是冒雪前行一夜她也不会打个喷嚏。

香云连忙含笑接话:“是啊小姐,我记得去年二月雪后您瞒着夫人出门打猎,回来时猎了两只狍子和几只野兔分给将士们吃。小姐的箭法百发百中最厉害了。”

碧珑这才放缓神色。原以为今风轻云淡不会下雪,故而未备伞,没想到临近傍晚时分又开始落雪。她在东宫伺候多年行事缜密,今倒是她的失职。

落前夕,马车停靠在东宫朱红色的门前,主仆三人下了马车步行进去。

白沐莞拢了拢上的披风,仰头凝望漫天飞舞的雪花,扭头对香云碧珑说:“你们先回去,我到梅花林采几支梅花。”

“雪那么大又不打伞,你还想跑去梅花林干什么。”宇文晔的声音乍然响起,他眼中满是责怪和不悦,声音不若平温柔。

闻声香云和碧珑连忙行礼。

白沐莞举眸看清前方熟悉的影,他穿件家常的天青色便服,袖口用银线绣着竹叶形状的图案。单薄轻简的衣袍,宇文晔手撑一把玉骨为柄的油纸伞,步伐徐徐显得气定神闲。目光濯濯,俊眉修眼,他撑伞立于雪中的样子,分明是一幅最完美的画卷。

白沐莞脸上不自觉露出温暖的笑容,甜甜唤了声:“晔哥。”

宇文晔连忙上前用伞遮住她的头顶,这才转吩咐香云碧珑回青云阁拾掇,又交代他今晚在青云阁用晚膳。

白沐莞捏了把他单薄的衣袍,委屈道:“刚才还说我,你自己怎么穿这么少,当心感染风寒。”

“听说你早上带着侍女空手出门,我在书房窗边看见下雪了就担心你回青云阁这一路会湿衣裳。”说着宇文晔满目疼惜地揽她入怀,握住她的小手又道,“还好我拦着你,不然你该不会真要冒雪寻梅?”

白沐莞心中一暖,眨眼笑了:“梅花林就在那里,用不着我寻找。前几天听碧珑说品种最稀奇的绿梅开了,今我要亲手折几支插花瓶。”

见她满脸希冀,宇文晔伸手刮了刮她的鼻梁,转而笑说:“我陪你去。”

靠在他怀中的少女却摇摇头担心道:“天太冷了你穿得薄,手都冰凉还是别去了。”

“没事。”说罢,宇文晔牵着她朝后花园走去。

落雪未停,相反越下越大,侍女们纷纷躲在房中做针线活。故而他们一路相携走至后花园的梅花林竟然没碰见半个人影。

梅花林中各色梅树傲雪凌霜,绿梅清妍独特,红梅艳如朝霞,白梅冰清玉洁……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傲然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朵朵花瓣宛如琥珀雕成。遥遥望去美极一片,梅香扑鼻沁人心脾。

白沐莞走到一株梅树下,折一支梅花在手中轻轻闻着。宇文晔随同她走过去,静悄悄站在后她,替她拂过肩头掉落的梅花。

末了宇文晔低头凑到她耳畔,打破一片静谧:“我今去吏部调档,我想暗中彻查三十年前贺王一案。既然是冤案,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可寻。”

白沐莞先是瞠目一惊,接着明眸dàng)起涟漪,正色问道:“你真想着手搜集证据,将来有朝一为贺王翻案?”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话时他舒眉笑起来,眼底却有了森然杀意,用力握紧她的手。

也许三十年前冤死贺王的这桩旧案会成为他彻底扳倒萧太后和萧家党羽的致命一击。勾结敌国,通敌兵变,陷害皇子,无论坐实哪一条都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死罪。从昨夜听完白沐莞所言,宇文晔便下定决心一定要为贺王平冤翻案。

白沐莞深吸一口冷气,沉默思索片刻,提醒道:“这桩通敌大案时隔整整三十年,早已物是人非,如果找不出充分证据,且不说陛下未必敢子翻父案,连天下人也不会信服。到时候你这个当朝储君会被人趁机扣上一顶不孝太后的恶名,难以立足于世,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不怪她浇冷水,他想查的这桩大案被尘封数十年,且不说难以搜集力证,说明萧太后联合萧氏等合谋诬陷贺王。一旦着手翻案便如陷入泥潭,荆棘丛生阻挠众多,但凡涉及此案的人全会跳出来干扰,其中或许有不少目前臣服于宇文晔的人。万一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他首当其冲遭殃。

这些显然他都考虑过,安抚朝她笑了笑,他口吻坚决:“父皇若是担心被人诟病,大不了等我继位之后,由我来下旨翻案。”

此言一出,惊得白沐莞不小心掉了手中把玩的梅花枝,花容色变吃惊不已:“历朝历代哪有皇帝敢翻时隔两朝的通敌大案?你就不怕后世史官的笔墨胡言?”

宇文晔冷哼一声,绪颇为激动,疾言厉色道:“错便是错,冤就是冤,是非曲直必须明辨!当年贺王含冤而死,通敌叛国的脏水泼在他上冤震天,皇家子嗣尚且被冤得如此心酸,倘若不能为他翻案还他清白,可想而知宫外百姓又该如何申冤平冤?如果连孰是孰非都没有勇气面对查明真相,我后又如何配为一国之君?不仅是贺王的案子,我还要肃清吏治,彻底消灭杜绝像萧家这样倚靠裙带关系崛起的家族。多加任免从每年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年轻人才,绝不能让无所作为的勋贵子弟占据朝野大半边江山。”

四目相交,她见他神色愤然绝非作伪,毫无半分惺惺作态。白沐莞不大为欣慰,她相信明辨是非的宇文晔将来断然不会是包庇武断或偏私的帝王,相反他会成为一位贤明果决的好天子。

作为帝王眼中不能只看重利益皇权,不思有所建树整制衡朝臣,而是应该以江山社稷为重,百姓子民次之,自利益轻之。

想到这儿白沐莞也抿唇笑了起来,接着由衷向他福施一礼:“太子下明辨是非,心系民间疾苦,此乃普天之下黎民百姓之福。”

宇文晔单手扶起她,含笑说:“除夕夜宴你冒着触怒亲贵的风险,大胆向父皇谏言,为的不也是让父皇一视同仁,为寒门子弟博来他们应得的一席之地。”

提起这桩事她忿忿不平,咬牙道:“在京城许多武将世家的儿孙凭借祖上功德,在兵部谋了职务差事却不思进取保卫家国,只想着吃军饷谋私利。比起那些在边关浴血杀敌的将士,他们这些人活得太舒坦太惬意,我实在不能容忍!”

何止是她看不下去,当今天子也未必想容忍那些靠祖辈荫封潇洒度的纨绔子弟,奈何时机未到不便突然改革。正是窥破这点,昨夜白沐莞甘为皇帝手中的利剑,既达到目的,又向皇帝表了忠心。

“所以莞莞,你我心之所向无不是让朝堂清明,待到用人之计有文武可用。”宇文晔心潮澎湃,“如今看似天下富庶太平,实则沉疴重重,父皇继位以来已经改变良多,只是改革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未来还得靠你我。”

志同道合,两心交融。

这种强烈兴奋的感觉犹胜过普通的鱼水欢愉。

一个是恰逢知己得遇贤臣良佐,一个是如明珠蒙尘此刻得明主激赏。毋庸置疑,他们已经看见彼此相依的未来。除去寻常的男女之,维系他们感最重要的是互相扶持同道而谋的信念。

白沐莞忽而坚定不移地启齿:“我必倾其所能辅佐下。”

宇文晔亦郑重其事点头。

“不过于你而言,我更希望自己是你的晔哥。”说罢,宇文晔似笑非笑,双手捧起少女的脸颊,他的指尖有点冰凉,她温白皙的皮肤向他传来细微的暖意。

少女走上前半步伸手环住他拔如松的腰,呢喃轻语:“在我眼里你不是什么储君下,而是我心仪的少年郎。”

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倏忽间,彼此的份又回到相知相恋的眷侣。

宇文晔星眸明亮如黑曜石,眸光灼灼,到所至吻上她的唇瓣,力道十足的臂膀抱紧怀中温软的少女。白沐莞被他如火的弄得心潮dàng)漾,一阵灼袭来,她脸颊泛起羞赧的红晕如同桃花初绽。

瞬息之间天昏地暗,仿佛置于世间万物之外,只余下彼此唇齿纠缠。

良久,他们才缓缓松开对方。

直视她略含羞的模样,宇文晔餍足地笑了起来。他形高大,抬手便能轻松折到枝条上落着冬雪的白梅,然后回递给她,微微收敛嘴角慧黠的笑容:“莞卿,此此景永生难忘,多谢你让我看见最美好的白雪红梅。”

他又一次认真唤她“莞卿”。白沐莞接过他递来的几枝白梅,雪花悄悄落在他掌心,恍然发现他骨骼分明的指节处冻得发紫,这白梅承载他对她的宠。他穿薄衣陪她踏雪折梅,寒风刺骨冷得他忍不住咳嗽,依旧笑得发自肺腑,只因为她兴致勃勃。此此景不仅他难忘怀,更深深烙入白沐莞心里,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回忆起来,她一点也不后悔今坚定站在他侧的选择。同时她今天去荣国公府心间留下的那点霾也逐渐消散。

恰在这时一道玫红色影映入他们眼帘,扰了两人的清净。来者穿不适合冬的玫红色宫纱长裙,袖口绣着几朵精致的冬梅,墨发用一支碧玉花枝金步摇绾起,鬓角处点缀几枚花钿,发髻看上去松松垮垮不无慵懒媚之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刚被领回来的舞姬郑媛。

郑媛腰肢柔软,盈盈下拜:“奴婢见过太子下。不知这位小姐该如何称呼?”说着,她的视线名正言顺落在白沐莞上,这算是以下犯上的放肆之举。

宇文晔似笑非笑回答:“她是勇义侯白展毅之女。”

郑媛轻哦一声,而后才不紧不慢轻施一礼:“奴婢郑媛拜见白小姐。”

白沐莞含笑叫她免礼,不动声色。思绪却有些缥缈,这个郑媛真是有本事,她和宇文晔到梅花林不久,郑媛便跟来了。若说只是巧合,白沐莞不相信。眼见郑媛这副故作慵懒妩媚的装扮,分明是仔细打扮后专程前来。

“你也喜欢赏梅?”宇文晔这话自然是问郑媛,语气听不出绪。

郑媛抿口一笑,下意识抱紧怀中的红梅,巧笑倩兮:“奴婢自幼欣赏梅花高风亮节,入宫时就听闻东宫有片梅花林品种胜过御花园的梅花,奴婢便奢想一睹为快。今冒雪得见这片梅花林,果真壮观美丽,奴婢能有缘目睹此美景,真是死而无憾。”

白沐莞脸上笑容骤然冷却,没好气道:“这大过年的何必把死字挂在嘴边。”

“请白小姐恕罪,奴婢才疏学浅用词不当,冲撞了下和白小姐。”郑媛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连连告罪,杏眼噙着泪珠,躯瑟瑟发抖,唯独用余光不时瞥向宇文晔的神变幻。

“罢了,”宇文晔挥了挥手,沉声道,“你回木兰阁安生待着。”

昨夜回东宫,他将木兰阁赐给郑媛单住,这份恩惠不是寻常歌姬能比拟。

郑媛下意识轻咬红唇,眼泪顿时涟涟而下,福告退后不忘回首再瞧宇文晔一眼。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待郑媛走远,宇文晔心乱如麻忍不住走神半刻,直到少女气鼓鼓的嗓音传来:“下看够没有?”

宇文晔无奈地皱起长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哄道:“莞莞千万别误会,她那等庸脂俗粉入不了本太子的眼。我方才只是在想郑媛背后之人究竟有何目的?”

上回云熙的事没有结果,最终不了了之。这回又突然冒出个郑媛,她们背后会是同一个人在cāo)控吗?

“天都快黑该回屋用晚膳了,你穿得这样少,出来半晌恐怕会着凉。”说完,白沐莞再度颦眉。

宇文晔不以为然,宠溺地笑了:“好,我们这就回去,今我吩咐小厨房多做了几道你吃的菜肴。”

谁知不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是小贵子跑过来启禀:“不好了下,白家派管事过来送口信,称白夫人突发急症况不妙。”

第七十五章 突发急症

金氏的病如何,白沐莞最心知肚明。先前为了让她自食恶果,故意买通谢大夫把她的病说严重,年前这些时金氏一直在屋里休养,按理说即使不痊愈也并无大碍,怎会好端端突发急症?

坐在东宫的马车上,白沐莞有点心慌意乱,虽然宇文晔命王权陪她前去白家宅院,她依然有不祥的预感。碧珑和香云一左一右握紧她的双手,希望她能镇定些。

等到了白宅门前马车停稳,由小厮领白沐莞主仆进去,此时里头已经乱成一片。

今儿是大年初一,白展淙休沐在家,白琪等人也在。替金氏诊治的还是上回请的那位谢大夫,难为他新年元还肯出诊救人。

隔着薄薄的纱帘,谢大夫此刻正凝神屏息替榻上面色灰白,了无生气的人诊治。因为形不妙,他额头上已急出豆大的汗珠。不远处两个药童就在屋里煎起汤药。

“大伯父,不知大伯母究竟得了什么急症?要不要紧?”少女穿着崭新华丽的衣裙,袅袅婷婷走进来,脸上的神从容自若。没人知晓,就在刚刚她的手心还莫名冒着冷汗。

坐在镂空福禄寿喜木椅上的白展淙双目紧闭,似是懊悔歉疚,又似乎不愿意面对现实。他无奈摇着头,自言自语般感慨:“大夫方才说你大伯母可能得了时疫,你应该知道这病不仅传染人,而且药石无医。”

时疫?

白沐莞当然明白时疫意味什么,这可不是简单的急症,而是很容易传染人又难以医治的绝症。说药石无医毫不夸张,前朝好几位皇子公主都死于时疫。

只是此症需要在特定况下被传染,轻易不会患上,金氏久居内宅不曾出门,怎么可能得时疫?况且未尝听说京城近来时疫流行。

“大伯父先莫急,或许是大夫一时误诊,大伯母久不出府哪里会患时疫?”白沐莞连忙温声安慰着白展淙。

这时,只见面色沉郁的白琪慢慢朝他们走来,皱着眉说:“莞堂妹有心安慰父亲,可是以谢大夫的医术必定是**不离十,否则他断然不会信口开河。”

世上从无百分之百的事,未必非要有人传染,金氏缠绵病榻月余体虚弱,眼下即使染时疫也不足为奇。百因必有果,或许唯有白沐莞的敏锐才能察觉到蹊跷。

闻言白展淙睁开浑浊的眼,徐徐叹息:“老夫如今只盼你母亲能平安康健。”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感总归是有,何况金氏还为他生儿育女?

白沐莞目光如炬扫视四周,白萧和云氏立于离榻更远的位置,母子俩皆垂头不语面容平静,看不出端倪。另有几个小丫鬟胆战心惊守在门边,大气不敢出。该在的人都守在屋里,若说少谁,倒还真少一个。

那就是不见金氏嫡亲的女儿白明暖的影。

“怎么没见着暖堂姐?”白沐莞轻飘飘一句话出口,白展淙尚未作答,白琪的面色已经变了变。

显然他是不愉的模样:“明暖先前去东宫做客,帖子是莞堂妹你亲自下的,到了傍晚亦是你请她留宿一夜。不知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暖竟然被太子妃的人半夜三更遣送回来!”

不待白沐莞亲自应对,一直沉默跟在她后的王权陡然开口:“白二公子此话怎讲?令妹那在东宫的言行莫不是还要再打发人来转述一遍?举止失礼在先,挑拨离间白小姐和太子妃的姐妹谊在后,毫无家教不懂礼数,白大人再理万机也应当好生管教儿女才是。”

一番话把白琪震慑得哑口无言。

王权是什么人?他是东宫的大总管,是宇文晔的心腹亲信,虽然无官无品地位却非同一般。白展淙先前没注意到他,此时见了赶忙站起亲自招呼寒暄:“不知王总管大驾光临,方才多有怠慢。犬子年幼无知信口开河,还请王总管多多见谅。”

“白大人的儿女都分外出色,实在令人艳羡。”王权皮笑不笑地应着,不介意戳一戳白展淙的心窝。

白展淙被说得老脸火辣,亏得他脸皮算厚,勉强维持着颜面说:“小女更是被惯坏了不成体统,这不命她待在闺房每抄写《女则》《女训》,虽值年节也不得松懈。”

他足了女儿这么久,原本受不住金氏苦苦哀求已经心软,打算趁着过年将其放出屋子。谁知白明暖反而犯倔,死活不肯低头认错服软。一气之下白展淙只得继续关着她,还命她抄写《女则》和《女训》各一百遍。

白沐莞忽而淡淡接话:“大伯父,一码归一码,俗话说百善孝为先。眼下大伯母况危急,万一她有个好歹总归是想见暖堂姐的,不如先把暖堂姐叫来如何?”

她这席话讲得冠冕堂皇,完全是替金氏着想考虑,一旁的白琪却听得莫名窝了一肚子火。白沐莞这是在诅咒他母亲熬不过今吗?

正在这时,谢大夫掀开纱帘走了过来,他步伐略显蹒跚,抬手用宽大的袖子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水。不难瞧出他满脸写着不妙的神色。

“夫人确实得了时疫,病来势汹汹高不退,邪气侵蚀夫人的心脉。老朽已经施针帮夫人暂缓病不至于恶化太快,等下药童煎好的汤药也需立马喂夫人服下。”谢大夫喘了口气又道,“众所周知时疫最易传染,白大人您与公子小姐都是金贵之躯,不宜留在此处照看。”

白展淙点点头,忙问:“如此说来夫人还有救?”

谢大夫摆了摆手:“这个老朽不敢保证。”

“你什么意思?到底能否医治我母亲?”说着白琪懊恼地瞪着他,顺带把方才的不悦全部转移到谢大夫上。

谢大夫倒是没恼他,只如实回答:“夫人方才出现惊厥,此时又陷入昏迷,况之危急难以言喻。老朽不敢担保夫人一定能脱险,只能说尽力而为,其余端看夫人的造化。”

第七十六章 好戏开场

愁眉不展的白展淙送走谢大夫,缓步来到金氏前,白琪紧跟其后。因为时疫容易传染人,所以特意隔了几层纱帘,父子俩和她保持足够的距离。

金氏此刻正陷入昏睡,她头发凌乱,面色发黄晦暗,眼底一片青黑。这样的模样着实令人不喜,尽管知道她病重,白展淙的视线也不愿过多停留。

他很快转负手走到云氏面前,皱着眉头问:“夫人近来可接触过什么人?”

“夫人抱病多时不曾出府,平接触的只有府中人。”近来当家做主又事事顺遂的云氏一如既往貌美动人,今儿是大年初一她特意穿了件桃粉色云锦对襟长裙,看着喜庆妍。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比起气息奄奄难以入目的金氏,越发衬托出云氏之优美。白展淙看向妾的目光显得很柔和,点点头吩咐:“把府中的丫鬟小厮全部叫来。”

云氏屈膝应下。

不一会儿功夫,所有仆从尽数到齐站在前厅里,管家谢九立于最前面。

谢九一边递上花名册,一边低声说:“启禀老爷,除了大小姐边的竹桃没来,其余都在这儿。”

竹桃?

白沐莞有点印象,好像是一个貌不出众,子安静内敛的小丫鬟,专门贴伺候白明暖。

“竹桃在何处?为何不来?”白展淙坐在上首,沉声发问。

谢九眸光一闪,硬着头皮回话:“回老爷,竹桃病了。”

病了?换在平常丫鬟病了便许她歇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白展淙压根不会过问。今却大不一样,金氏得的是时疫,谢大夫说这病定是被人传染,否则不会好端端害时疫。

“她得了什么病?人在哪里?”白展淙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燃着炭火取暖空气无法流通,他觉得闷闷得喘不过气。

这回谢九不敢轻易回答,侧头朝边的丫鬟递眼色,那丫鬟名唤梅也是伺候白明暖的人,见状只能壮着胆子开口:“禀老爷,竹桃几前出府给小姐买胭脂水粉,当天夜里便高起来。起初她没当回事,以为是白天在外边受了冻,寻了些药喝下不见好,昨儿越发严重得下不了。小姐心慈,趁着过年命她回家好好歇几天,可惜竹桃命苦既无爹娘又无兄弟,竟是没个去处。”

如此听来这个丫鬟还在白宅。白沐莞莫名心口一跳,仿佛意识到什么不妙。

白琪貌似也明白了几分,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是这jiàn)婢在外头染了时疫,回来后才使母亲染病?那么妹妹和她朝夕相处,岂不是……”

“快把谢大夫请回来!”白展淙哪还敢深想,一拍脑门慌忙扬声吩咐,“梅你去把大小姐带来。”

不待谢九和梅走出门,只见一道素色影翩然而来,幽幽的嗓音扣人心弦:“父亲和兄长不必多虑,明暖安然无恙。”

今儿是年初一,白明暖却穿着不合时宜的白色曳地裙,若非裙边用浅黄丝线绣着几朵菊花,恐怕会被疑为是件丧服。时隔月余未见,她明澈的眼眸沉静如冰,纤美直的脖颈戴着珍珠串成的项链,气质超脱更胜从前。

香云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凑在白沐莞耳畔低声说:“小姐,她怎么这么神似太子妃?”

的确神似!

白沐莞一颗心沉了沉,唇畔冷意浮动。不可否认短短月余功夫,白明暖的魅力提升不止一点。看来白展淙方才并未对王权讲实话,什么足责罚白明暖,只怕仅是掩人耳目所为。

说来白明暖的容貌气质本与叶诗莹相似,她们都是纤弱瘦美类型的美人。只不过叶诗莹的容颜更加精致秀美,自小饱读诗书的才让人望尘莫及,犹如一株天山雪莲又似空谷幽兰。而白明暖呢?初到京城的怯意遗失殆尽,白裙裹同样貌殊秀韵,犹如一朵开在冰雪上的花儿。

果不其然,白展淙不感意外也没指责她穿得太素,只关切地说:“冬天寒你穿得太单薄,当心着凉。你母亲如今病重,为父不希望你也卧病。”

“父亲说得是。”白明暖垂眸应下,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绯衣少女。不瞥不要紧,这恍惚一眼就看见她脖子上的赤金镶嵌红宝石项圈。多么华丽耀眼的项圈,估计价值千金?

想至此白明暖心下又一阵凄迷黯然,原本有成竹的气势顿时削弱几分。过去一个月她吃了多少苦唯独自己清楚,从礼仪步态到言谈举止,再到苦习琴棋书画,为的就是让白沐莞惊叹,让白沐莞自叹弗如。可惜真到了今,自叹弗如的人还是她自己。她能效仿京城第一美人的气韵,能苦习京城贵女的仪态,还是轻而易举被堂妹脖子上的宝石项圈晃瞎了眼。

此时白沐莞忽而抿嘴一笑,笑容甜美无害:“士别三当刮目相待,暖堂姐真如清水芙蓉。”

白明暖自谦地摆手,柔声细语:“我哪里敢担莞堂妹赞誉,有妹妹你珠玉在前,我便是蒲柳之姿不堪入目。”

连说话言谈也与之前不同。不知是何等高人悉心调教了她?

“大伯母染时疫,眼下病得厉害,暖堂姐理应守在前伺候,寸步不离方是孝道。”白沐莞简单两句话显是若有所指。

金氏命悬一线,白明暖姗姗来迟,若非真在屋里受罚不得擅出,那便是不孝。

白明暖哪里敢担不孝女的名声,连忙出言辩解:“先前父亲不我出屋半步,今儿听说母亲骤然病加重,我也顾不得什么才跑出来还望父亲恕罪。”

半真半假倒也说得真切,白展淙少不得为女儿遮掩周璇,顺着往下说:“罢了,过去的事今后不提。你既然有心来了,赶紧去里头瞧瞧你母亲,只是别靠太近,当心被过了病气。”

白明暖乖巧答应:“是。”

由白琪沉默地领着妹妹前去金氏的内室不在话下。临走前白明暖又瞄了绯衣少女上的项圈一眼,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奔波忙碌一圈的谢九回来了,同路的还有再次被请来的谢大夫和丫鬟竹桃。竹桃被另两个丫鬟搀着,走路踉踉跄跄,一张生得寻常的样貌惨白吓人,两腮异常潮红,足可见病得不轻。

她旁两个丫鬟一松手,没了力量支撑的竹桃立马瘫软在地,耸拉着脑袋,气若游丝:“奴婢见过老爷。”

不等白展淙张口问话,谢九赶忙一一道来:“方才谢大夫已为竹桃看诊,她亦得了时疫,只不过病症时已长,没了传染人的风险,这才斗胆做主将她领来回话。”

一屋子人同时松了口气,白展淙板着脸孔居高临下瞪着竹桃,冷声问道:“你这个该死的jiàn)婢在外头染了时疫竟然还敢回府,害得夫人卧病在,快说谁指使你?究竟意何为?”

竹桃和梅等丫鬟不同,她并非从福州跟来的旧人,而是谢九在京城新采买的婢女。白展淙怀疑她的心思不纯无可厚非。毕竟她不是伺候金氏的丫鬟,若说无心传染倒霉的人也该是白明暖,或者梅等与她同吃同住的丫鬟。

“老爷,奴婢冤枉……奴婢那上街只为给小姐采买胭脂水粉,并没刻意与谁接触过,不知怎么就染了这病。再说奴婢和夫人无冤无仇,何苦赔上命害夫人呢?”竹桃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前两天夫人边的人手不够用,奴婢前去帮忙,替夫人煎药煨汤。当时奴婢不知自己患了时疫,否则绝不敢接近本就卧病的夫人!求老爷明鉴!”

谢大夫捋了捋胡须,适时张口:“这便讲得通了。竹桃虽然侍奉贵府小姐,只要未与病者亲密接触,没沾染病者的体液,体康健之人不易被传染。然而夫人正值病中,体较为虚弱,自然而然最容易中招。”

白展淙思索片刻,依旧沉着面孔,冷然道:“来人,即刻把竹桃撵出府!”

无论如何,总归是竹桃害了金氏。不过竹桃当真是无心而为吗?白沐莞眸光闪动,至少她不这么认为。无意中她和王权对视,发现他的眼底同样掠过疑虑。

“老爷,奴婢死不足惜,奴婢只愿夫人早康复。”说罢,竹桃重重磕了几下头,这才脱力一般任由两个小厮粗鲁地将她拖走。

这个竹桃究竟是谁的人?白沐莞总觉得有些“好戏”即将开场。

第七十七章 苦肉计(一)

白沐莞戌时回了东宫。王权原先打算送她进青云阁,不料半道上碰见一个小内侍,火急火燎的样子。

王权心下狐疑,少不得把人拦住问询一番。

“回王总管的话,下染了风寒高不退,贵公公命奴才进宫去请御医。”这个小内侍姓吴,年纪约有十五岁,脸孔虽稚嫩青涩,五官倒生得格外机灵。

风寒高?不知为何白沐莞脑海中赫然闪过“时疫”二字,惊得她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

自从宇文晔中断心草毒后元气大伤,尽管御医已经为他清理余毒,体总归不如从前。今他薄衣陪白沐莞踏雪寻梅受了寒风,回去果真咳嗽不止,快入夜时分上逐渐高起来。

王权也变了神色,很快又强作镇定道:“你快些去。”

姓吴的小内侍慌忙应声离去。

王权站在原地斟酌片刻才对白沐莞张口:“天儿已晚了,白小姐您累了一整天,赶紧回青云阁歇下。下那边有老奴伺候。”

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夜,人人忌讳,王权岂能让白沐莞去书房过了病气?她虽然同宇文晔彼此有有义,但毕竟还没接到圣旨赐婚,无名无分不像样子。

碧珑明白王权的考量,顾不得自家小姐愿意与否,抢先应下:“王总管说得对,小姐来回奔波累坏了,奴婢这就先扶小姐回青云阁洗漱。”

白沐莞反应过来时,王权的影已经消失于夜幕中走远了。她并没多说什么,沉默得任由碧珑香云把她扶回青云阁。大概这是她过得最烦心的一个年,从前在漠北的新年无忧无虑,不用担心自己处迷局。

回到青云阁,碧珑小心地为她卸下钗环,另有几个侍女在净房备好水供白沐莞沐浴。

当躯置于温舒适的水中时,白沐莞全放松,头脑突然之间清明。他怎么可能会患时疫?她真是关心则乱,金氏那是恶人有恶报活该被竹桃传染,宇文晔平常接触的人和物皆是仔细又仔细,绝不可能出差错。

沐浴完能缓解倦怠疲累,香云从小厨房端来气腾腾的火腿鲜笋汤,白沐莞见了很有胃口。雪白笋片配着鲜红火腿,汤汁金灿,由景泰蓝汤碗盛着,鲜香扑鼻。

少女坐在桌边,一连喝了三碗还意犹未尽,碧珑却不她再喝。事不过三,这个规矩白沐莞明白,砸了咂嘴仍然恋恋不舍。

碧珑一边悉心替她用毛巾擦干秀发,一边问道:“小姐,下病了的事是否要派人去秋水阁传话?”

不待白沐莞发话,香云先一步嘀咕道:“奴婢觉得没必要!”

怎能说没必要?她不方便前去,叶诗莹顶着太子妃的份却合该过去。

白沐莞瞪了香云一眼,轻声吩咐:“就你去给姐姐传话。”

“为何?”香云摇了摇头,噘起小嘴不高兴地犯嘀咕,“小姐,您随便打发个小丫鬟去秋水阁知会一声便可,为何让奴婢去?再说天色已晚太子妃肯定歇息了,先前下中毒危在旦夕她也置之不理,今更不会去侍疾。”

白沐莞霍然站起,目光冷冰冰盯着香云,敛容道:“我使唤不动你了?再敢多嘴,军法处置!”

听见“军法”二字,香云吓得缩了缩脖子,忙不迭乖乖应声而退。虽然她们主仆同姐妹,但是香云曾亲眼见过她家小姐用军法处置一个好吃懒做屡教不改的丫鬟,最后那人险些呜呼哀哉。

香云走后,碧珑扬了扬脸示意内其余侍女也退下,而后她才低声问道:“小姐心里惦念下,与其心神不宁坐在这儿,不如还是悄悄去看看?”

少女点了点头。

今夜宇文晔的书房灯火通明,白沐莞隔着老远就瞧见伫立于门外的王权正唉声叹气。事实上王权心里的确泛起阵阵苦涩,宇文晔是由他一手服侍长大,抛开主仆份悬殊,关系亲近犹胜父子。原以为太子妃过门,偌大的东宫能有一个当家主母把持内院执掌中馈,同时照顾太子的衣食起居。没想到仝皇后千挑万选的太子妃除了拥有沉鱼落雁的容颜,实在一无是处。既不能替太子分担忧愁,又不知讨夫婿欢心。两位主子偶尔相处时,连夫妻面都难以维持。

王权垂头深深叹息,再抬起头时,居然看见穿着玉色薄绸长衫裙的少女站在面前。在柔和的月光映衬下,她粉白的俏脸洗尽铅华,迷人而轻灵。

白沐莞拦住要向她行礼的王权,关切道:“御医来否?”

原本年前李琛等几位御医夜留守东宫,后来宇文晔解毒痊愈,他们自然被皇帝召回宫内。此时皇宫朱门早已下钥,尽管储君抱恙需要召见御医理所应当,总归免不了费些周折,甚至惊动帝后。

王权如实说:“于下本意不愿惊动宫内,可是小贵子见下神色不佳,又想起年前下中毒太深伤了子,这才命人传召御医。”

白沐莞轻轻点头,掀开厚重挡风的锦锻门帘入内,抬眼便看见六个侍女分别手捧银盆和茶水恭敬侍立一旁。年轻的侍女们衣着统一垂头屏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王权眸光微闪,解释道:“老奴吩咐人煎了退烧药和姜茶,奈何下不肯喝。”

一听见王权这话,白沐莞就气不打一处来,暗自思忖宇文晔又想作什么妖?

隔着鹅黄色宫制纱幔,一架杏花烟雨八面紫檀屏风后方,传来宇文晔的声音:“莞莞你进来。”

这声音除了比平时沙哑低沉几分,还算不上虚弱。白沐莞稍稍放心,抬脚朝里边走去。与此同时王权使了个眼色,那六个侍女赶忙一齐告退,碧珑也一并退出去小心守在门口。

疾步绕过屏风,白沐莞才发现内室不止宇文晔一人,他看似随意斜倚在铺着白狐皮的美人榻上,俊容泛着不正常的酡红,饱满的额头薄汗渗出。不远处他极其信任的暗卫统领无怏也在,看见她走进来,无怏微微躬抱拳算是礼节。屋内一直沉默无声,无怏面色凝重,宇文晔紧抿薄唇似笑非笑,猜不透他的真实绪。

“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出事了?”白沐莞能察觉到气氛之诡异,蹙起黛眉急切相问。

宇文晔子未动,顺手拿起旁边的琥珀茶壶把玩起来,唇畔的冷意若隐若现:“明才年初二,宇文程已经按捺不住。”

白沐莞眸中闪过震惊和防备,下意识反问:“此话何意?莫非他还想对你下手?”

宇文晔朝她倏然一笑,摇头说:“不,他今夜会对自己下手。”

无怏见白沐莞还不明所以,压低嗓音解释道:“下命我安插在大皇子府的暗卫报信,说大皇子命手下豢养的死士假扮刺客今夜行刺他。这是要上演苦计博陛下怜悯,然后下旨撤了他的足。”

闻言,白沐莞心中笼罩起不祥的预感,恐怕宇文程的苦计绝非只为博得皇帝怜悯下旨解除他足那么简单。皇长子好端端在京城府邸遇刺,一旦事发闹开,京兆尹和刑部如何能不揪出几个行刺皇长子的“罪魁祸首”平息事态?至于这些假刺客也需要查明来自谁家,很可能寻机嫁祸到东宫太子头上。

联想及此,白沐莞冷不丁张口问:“可有证据么?”

宇文晔和无怏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她话中之意是想抓住证据先发制人去御前告上一状。省得等今夜大皇子府闹出遇刺风波,对于东宫有害无利。

“暂时没证据可以证明今夜大皇子会上演‘遇刺’这出苦计。毕竟下命暗卫监视大皇子府这事不能轻易泄露,一则只怕会惹恼宫里陛下,徒增他对太子下的猜忌。二则打草惊蛇若大皇子刻意增加府卫防范,往后连只苍蝇都放不进去,再难掌控他的动向。”无怏继而往下说,“白小姐,如今且等今夜大皇子的动作,毕竟暗卫打探回禀的消息未必确切。”

白沐莞心知无怏最后一句话是安抚她稍安勿躁,宇文晔手下派遣打探消息的暗卫哪里有谎报军的可能。宇文程被足那么久,好不容易挨到此时总算蠢蠢动。

这时房门传来叩响声,宇文晔眸光一凝,扬声道:“进来。”

来人是那个姓吴的小内侍,当内侍几载他习惯低眉顺眼行事,径直跪在宇文晔跟前,毕恭毕敬开口:“启禀下,宫内暂时没有御医能来。午后丽昭仪不慎动了胎气,御医说龙胎即将早产,陛下不安心正亲自守着。这会儿李御医领着另外五位御医大人跪在丽昭仪的寝宫帮着嬷嬷接生。”

砰地一声,宇文晔陡然放下手中的琥珀茶壶,瞳仁剧烈收缩,良久才缓过神问道:“不是才八个月么?”

小吴子面露难色,具体况他也不清楚,只能将听到的传言如实禀告:“奴才听宫里说,丽昭仪所怀的祥瑞之胎福德深厚,故而怀不到足月,他早降临是为了早些庇佑天玺朝国泰民安。”

“一派胡言!”宇文晔只觉得头脑昏沉得厉害,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一巴掌愤然落在美人榻的扶手上,啪地一声着实响亮。

这几个月宫内宫外到处传言丽昭仪所怀是祥瑞之胎,原以为是钦天监看皇帝老来得子故意多上奏几句吉祥悦耳的话好让龙心大悦,宇文晔也不曾过多留意。直到此时他心头才蹦出一个不妙的想法,隐约察觉丽昭仪怀的祥瑞之胎早产必有蹊跷。

白沐莞心也一沉,同样感到不安。之前她怀疑过丽昭仪和宇文程有所勾结,今夜只怕是设计好了连环计等待宇文晔往下跳。

“宫里御医有十几位,每值夜御医也不止六个,其余人呢?”无怏抓住方才的重点追问小吴子。

“太后娘娘头风发作,今夜叫走了另外两个值守的御医。”说完小吴子皱了皱眉,心气不平,“下乃是一国储君,风寒高怎能无人诊治,方才奴才进门前撞见太子妃,她见奴才无用,没能带回御医转头便亲自往外面去了。”

白沐莞顿时反应过来:“姐姐一定是去请医馆的大夫。”

宇文晔逐渐收敛怒容,单手支额,合眸揉了揉太阳,漠然吩咐道:“小吴子,你去把太子妃叫回来,让她回秋水阁安生待着,就说本太子并无大碍。”此时他满脑子全是今夜可能突发的种种意外,哪里有心思顾及自己这点风寒小病。

待小吴子出去后,宇文晔再次张了口:“无怏,你命朱雀守在宇文程的府外,一旦有刺客出现立即拿住,切勿伤及其命。”

无怏应声作揖,接着从后窗用轻功而出,来去无踪。

屋内只余他和白沐莞相觑,宇文晔松了口气,面色微缓,唯独心弦依然紧绷。

白沐莞移步到他边坐下,伸手触了触他额头的温度,杏眸溢满担忧之色:“烫得厉害,我扶你去上躺着,明儿只怕还有一场硬仗。”

宇文晔却摆了摆手,苦笑不已:“风寒而已不碍事。今夜不知会发生多少事,莞莞,我心难安。”

“下莫慌,我陪在你边,不管发生任何事我们一起面对。”白沐莞握住他的手掌,柔声宽慰。

他心中感到温暖,不自反握紧她白皙的小手。他该庆幸才对,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不再是孤一人独木难支。

“启禀下,高公公前来传陛下口谕。”是王权的声音。

宇文晔忙松开她的手,略略整理仪容,踏出内室。

此刻,王权已然引着高瞻到书房偏用茶等候。皇帝派遣心腹内宫总管太监造访东宫传口谕是常有之事,不过亥时已过,这个时辰前来定有要紧事。

宇文晔被高瞻上带进来的冷气惹得咳嗽几声,音色沙哑:“这么晚了高公公还亲自赶来传口谕,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听闻下贵体有恙,奴才奉旨带了御医为您医治。来之前陛下特意交代,地上凉叫您莫跪。”烛光下高瞻肤色偏白的脸孔被照得发亮,尖细的嗓音让人捉摸不透。

宇文晔点点头,拱手朝皇宫的方向作揖:“儿臣谢父皇。”

高瞻眸光变幻,面带忧色地说:“今夜丽昭仪早产,陛下心里焦急,皇后娘娘在坤宁宫念佛祈求佛祖保佑丽昭仪母子平安。偏偏宫外大皇子府出了事,半个时辰前大皇子遭人行刺。”

听到这儿,宇文晔适时面露惊色,皱紧墨眉,焦急地问:“大皇兄在府中足如何会被人行刺?他受伤与否?”

“太子下宽心,大皇子只是左肩中箭,尚无命之忧。刺客有二十人,各个怀绝技功夫极佳,趁夜色闯入大皇子的书房,还好府中侍卫及时赶到已经将刺客一举歼灭。”言罢,高瞻举眸同宇文晔对视片刻,仔细打量他眼中浮于表面的关切神色也察觉到他眼底的轻蔑。不暗自感慨太子下真算沉得住气,换成旁人估计早就难以掩饰幸灾乐祸。

早有预料的宇文晔淡淡扯起唇角,故意道:“如此真是老天爷保佑。”

方才高瞻脸上故作谄媚的笑容收敛,深深瞧了宇文晔一眼,徐徐才低声道:“此事干系到皇室颜面和大皇子的安危,陛下命您明一早前往大皇子府敬一敬兄弟之责。”

这话重点是“敬一敬兄弟之责”,短短几个字实则大有深意。似是皇帝给宇文晔的考验,又似乎别有所指。

宇文晔淡淡一笑,点头应下,随后突然说:“我真是不孝,一点小病又惊动父皇,高公公让御医一并同您回宫伺候丽昭仪产子,留些退烧汤药便可。”

“夜深了,下早些休息。”说罢,高瞻也不过多停留,话已传到多说无益。

宇文晔扭头吩咐王权:“好生送高公公。”

第七十八章 苦肉计(二)

高瞻走后,这一夜宇文晔和白沐莞在书房相对而坐,凝眸淡看烛光交织,静默无言。

宇文程“遇刺”的事已经传到宫内,只能说明朱雀失手了。高瞻说到今夜行刺大皇子府是二十个刺客,朱雀一人难以力敌也在理之中。

冬寒风飒飒,隔着雕刻精致的花窗倒是难闻风声,除非……

随着窗边烛光一明一灭,一支飞镖夹风破窗而入,白沐莞眼疾手快,抬手将它稳稳夹在两指中间。

宇文晔见状不抿唇一笑:“莞莞好功夫。”

“这飞镖上绑着字条。”说着她连忙递给宇文晔,又警惕地回头观察窗户,居然并未发现飞镖穿行而过留下明显痕迹。红木棱窗精雕细琢成牡丹盛放的图案好不精致,镂空处覆盖一层白色宫纱,奇妙的是飞镖入内,宫纱却如同没有破损。白沐莞不解这是如何做到的?只能肯定这宫纱的材质绝非寻常。

勾回她思绪的是宇文晔低沉的嗓音:“是朱雀。你随我去外面。”

白沐莞未曾犹疑,紧跟他后从后门出去。除无怏以外,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宇文晔豢养的暗卫。其实除了皇亲国戚,所有世家贵族也会暗中培植一些只效忠于自己的势力。不让外人察觉,以备不时之需。

书房后方是一大片竹林幽幽,竹子自古乃是君子的象征,种在东宫储君的书房周围很是合宜。此时雪已经停下,正值夜深人静时分,疾风凌冽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一道黑色影在注意到宇文晔的瞬间直跪下去,低呼一声“下”,而后垂头沉默不语。

宇文晔的脚步停留在与他间距一米左右的地方,白沐莞站在他后半步。

朱雀拱手抱拳举过头顶,单膝跪地,把头埋得很低,胆战心惊得启道:“今夜大皇子显然早有筹谋,二十个训练有素的死士翻墙而入直冲书房,紧跟着府兵全部出动,乱箭齐发将死士一网打尽,整个过程速战速决。属下无能该死,竟然没能抓到一个活口,请下责罚!”

“你上的伤如何而来?”宇文晔拧着眉心,眸光停驻在朱雀的胳膊上。鲜红刺目的血已然渗透黑色夜行衣,鲜血将黑衣侵染,看着狰狞可怖,想来伤势不轻。

朱雀一五一十道来:“属下原本趁乱抓住一个死士,正打算用轻功带他离开的时候,大皇子府的统领从后面把他一箭死。紧接着又拔刀追向属下,他武功了得,交手十招属下就难以抵挡,被他砍了一刀,自知不敌只能匆忙逃走。”

朱雀的声音隐约带着颤抖,险象环生让他难以镇定。

“以你的手居然在那人手下过不到十招,看来是本太子轻敌了。”说着宇文晔冷冷挑眉,虚扶了朱雀一把,示意他起说话。

他心中已经了然,除了木易,不可能另有其人。

朱雀的手绝非等闲之辈,今夜这种任务只能派遣一人前去,人多了不仅容易打草惊蛇,还可能暴露自,到时候越发百口莫辩。安插潜伏在大皇子府的暗卫还不得出手相助,否则谁一旦暴露份都难以收场。反之朱雀若能抓到活口,宇文晔自然有办法叫他在御前供出幕后主使就是宇文程自己。如此才能倒打一耙,让宇文程自导自演的苦计无从施展。

深谙此理的朱雀再次跪地,面露歉疚:“是属下无用,还请下降罪!”

月光皎洁恰好照耀在他脸上,此时未曾蒙面的朱雀面容清俊,年龄不过二十五六。

看着眼前跟随自己多年的暗卫精英,宇文晔星眸流转,眼神虽淡漠到底没有流露责怪,只挥挥衣袖道:“罢了,你赶紧回宫打探丽昭仪生产的消息,若有任何不对劲,立刻回禀本太子。”

“下,这……”朱雀惊诧举眸,瞠目结舌。不是因为向来冷心无的太子下并未降罪,而是注意到他后亭亭玉立的绯衣少女。

宇文晔唇畔终于浮现出极浅的笑容,口中从容一句:“她是你们未来的女主子。”

简简单单一句话已然让朱雀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他从未想过哪会有女主子!毕竟素避女子如蛇蝎的太子下如何会动?碍于礼数,朱雀自然不敢抬头注视白沐莞久久,只惊鸿掠影般一瞥,已觉惊为天人。

黑夜中这般光华耀目的少女,难免不为人心动。直到一阵寒风袭面,朱雀兀自打了个冷战,头脑清醒不少,低低说:“属下告退。”

待朱雀施展轻功离去,白沐莞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你方才那么说,他会把我当成姐姐。”

“不会。”宇文晔朝她回眸一笑,“朱雀若是蠢笨到连人都分不清楚,他早该千刀万剐。”

见白沐莞立于原地不动,他嘴角的笑意愈加明显:“朱雀是我的暗卫,一生只效忠于我。方才我那么说是告诉他,往后你也是他的主子,能够掌控命令他,我手下所有暗卫只能忠于你我二人。”

闻言白沐莞下意识握住他的手,宽厚的掌心很温暖,她心中柔溅起。眼前人待她绝非是一时兴致的恩宠,他言出必行,当真是坦诚相待。他是认真倾注这段感。他连决定生死的暗卫都可以为她所用,她永远不该有理由动摇,不该疑虑他后是否君心如旧。

宇文晔伸手拍了拍少女的后背,恋恋不舍把她松开。收起眼底和唇畔的温柔笑意,他深吸一口气说:“明休沐,待初四早朝父皇少不得降罪京兆尹和巡防营。”

京兆尹是京城的最高执行官吏,属正四品,统管京城的大小事务。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既要保全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又要为布衣百姓做主。现如今担任京兆尹一职的是宫里丽昭仪的父亲严艺敬,最是奉行中庸之道的人,算不得青天老爷,尤其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

白沐莞眸光一闪,直言道:“假如今夜丽昭仪一举得男,想来陛下也不会动辄责罚京兆尹严大人。”

“原来她早产有这个缘故。”宇文晔冷然一笑,转而说,“孩子无辜,否则我命人稍微动些手脚,让她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正好也杜绝后患。

捕捉到他眼底的杀意涌动,白沐莞慌忙摇了摇头,低声阻止道:“晔哥使不得!她腹中怀的是你的亲弟弟,你如何能残害手足?何况孩子尚未出世何其无辜,作孽的是大人。”

宇文晔垂眸望着面前比他心慈手软的小姑娘,哭笑不得:“你放心,我不会下手。”

但凡成大事者,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可是莫大的忌讳。现如今宇文程、宇文晋都死盯着他的储君之位,夺嫡之心昭然可见。虽然是亲兄弟却只剩下较量输赢,来免不了鹿死谁手。如果他宇文晔仁心仁义或坐以待毙,结局不会比被冤死的贺王好到哪儿去。

少女扬起美丽的面孔,口吻坚定尚带未褪尽的青涩:“我不许你滥杀无辜,永远不许!”

也罢,她才十五岁。

他相信等她亲经历风起云涌的庙堂风雨,自然会明白有时候免不了错杀和不得不杀某些无辜者。

如今她这份纯真善良尚存,宇文晔不忍心打破,故而略一思量,点头答应她。

第七十九章 苦肉计(三)

翌,大皇子足期间在府中遇刺的事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连市井茶馆也有人聚众闲言。官宦勋贵们更是各自腹诽何人所为,矛头不约而同对准东宫太子。似乎有人推波助澜,苦心积蓄一夜风雨,只为在雪后初晴的大年初二席卷爆发。

宇文晔昨一夜未眠,清晨叫醒趴在他案桌前酣睡的白沐莞。少女揉了揉眼睛,看清他俊容时,睡意瞬间散去。

“父皇信任青睐凌峰尘,他统管巡防营昨夜的事虽然免不了失职之罪,终究不会重罚他。以父皇的心,一定会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命他协同京兆尹彻查。凌家世代只忠心于天子和朝廷,无需担心他为宇文程所用。但假如宇文程提前设下绊子,耿直的凌峰尘未必识得破,到时候难以辩驳,唯恐会落入陷阱。”风寒未愈,宇文晔的嗓音带着一丝嘶哑。他今晨换了月牙白锦袍,淡黄底色的领口袖口纹绣着储君专属的蟒状图腾。和田玉冠束起墨发,他棱角分明的五官英俊华美,雍容气度令人移不开眼。

白沐莞眼眸一动,浅笑说:“我这个四品将军有名无实,陛下顾及我是女子从不委以重任。如今碰上皇室遇刺有损天家颜面的事,不如我去替陛下分忧查明刺客来历。”

宇文晔知她心领神会,满意点头道:“换上朝服,随我入宫。”

白沐莞毫不耽搁,立马回青云阁换上天玺朝四品武将朝服,大红底色的袍子正中央用五彩线绣着老虎图腾。碧珑手巧三下五除二为她绾好一头飘逸长发,不似男子束冠,而是用凤头金簪固定住秀发即可。除了腰间挂着一块鸡血梅花玉佩,白沐莞上再无任何饰品。

以朝廷命官份入宫觐见,她自然是要骑马。白沐莞从漠北骑回京城的白马照玉夜狮乃是极罕见的稀有品种,已然伴随她两年,如今养在东宫有专人喂养,越发丰神俊朗。少女灵活娴熟地跃上驹,长鞭一挥,神驹绝尘而去。任是令一旁的宇文晔看得心神dàng)漾,怔在原地出神片刻。

不消一盏茶功夫,二人皆依礼入宫,按规矩在朝阳宫觐见皇帝。白沐莞请求协助京兆尹巡防营一同调查昨夜大皇子府入刺客的案子,皇帝欣然应。特赐令牌一块,许她随意出入京兆尹府、巡防营以及京城六部。

对于昨夜的事,宇文昊天丝毫想不到是宇文程自导自演的苦计,而是龙颜震怒于竟然有人敢在天子脚下潜入府内行刺皇长子。昨夜大皇子府所有当值守夜和夜巡的侍卫全部罚俸半年,负责把守书房的几个侍卫通通赐死谢罪。此事震动朝野,皇帝不仅严惩侍卫护主不周,今一早还急忙派遣两百位卫军将大皇子府团团围住。至于被刺客所伤的大皇子,宇文昊天昨夜不仅派遣御医去包扎诊治,还赏赐些补药以示安抚。

最关键宇文程的苦计奏效,为表皇家父子深,皇帝下旨解除宇文程的足,只不过在刺客来历调查清楚以前,仍旧不许他踏出大皇子府。从被罚足变成“保护”,总归令宇文程心舒畅。

皇宫之肃穆尤以昭阳宫为首,能工巧匠在屋顶上方雕刻下九条巨型金龙,金漆在阳光映下熠熠生辉。同样耀目生辉的还有一排时刻守卫昭阳宫的御前侍卫,他们各个穿金甲,手执兵刃护卫内帝王安危。如此威势令人油然生畏,几乎大气不敢出。

刚跨出昭阳宫,白沐莞走在宇文晔后,两人始终相隔一步之遥,这是以示对他的尊重。

迎面就见满脸喜气的高瞻,来不及走至面前就朝着宇文晔福作揖:“奴才见过太子下。”

宇文晔眉心一动,猜测大约是丽昭仪生了,淡笑问:“不知高公公因何事如此兴奋?”

皇帝老来得子,高瞻也由衷替皇帝高兴,满脸堆笑的脸上沟壑纵横:“丽昭仪今晨诞下一位小皇子。离七皇子夭折时隔近十年,宫中总算又添了一位皇子,老奴正急着给陛下道喜。”

果真是皇子,钦天监口中的祥瑞之子,宇文昊天年近五旬所得的八皇子。

宇文晔挤出半真半假的笑容:“的确应当恭贺父皇!这等喜讯父皇听了必然欢喜。”

高瞻连连称是,然后乐呵呵小跑进。

宫中自需谨遵礼法,白沐莞是未出阁少女不能跟宇文晔产生肢体接触,她一双明眸浮现出忧色看向他,轻声唤道:“下。”

“无妨。”宇文晔不动声色,示意她安心。

丽昭仪这胎生下皇子本在他意料之中,一个襁褓婴孩威胁不到他的储君之位。更何况丽昭仪母家寻常,压根无法同宇文晔的外祖仝家相提并论。

“下官见过太子下。”

一道男声入耳,此刻他们面前站着一个手执金柄宝刀的蓝衣青年将军,形拔如绝崖松柏,目若朗星,英姿勃发。

宇文晔淡声挥手:“凌统领免礼。”

凌峰尘看起来面色凝重,应该是为了昨夜大皇子遇刺的事,巡防营失职,他少不得挨皇帝一顿数落。目光炯炯流转,当他注意到宇文晔后的白沐莞时不由得顿住眸光。她同时也在打量他,一别多年未见,凌峰尘的从容英姿与她记忆中的影重叠。

四目相交,凌峰尘和白沐莞品阶相同互见平礼,在昭阳宫前又当着太子的面,寒颤自然只能说些官话。

宇文晔此时的眸光停留在凌峰尘年轻英俊的脸庞上,脑海中莫名想起白展毅将女儿许配凌家,中犹如堵了一口气,随口玩味道:“父皇喜获麟儿想必正龙心大悦,凌统领赶着进去回话,也许能讨巧免去责罚。”

凌峰尘回道:“下说笑了,下官职责有失,理应受罚。”

白沐莞接过话茬说:“凌统领,我向陛下请缨协助你和京兆尹严大人一并调查昨夜大皇子遇刺,待你复皇命出宫,我在巡防营指挥等你商议。”

凌峰尘略一犹疑,余光瞥见她手中拿着皇帝御赐的令牌,他也只能是道句谢而已。

待出了宫门,宇文晔和白沐莞对视一眼,互相已有默契。

白沐莞骑在马上,冲他含笑张口:“下去大皇子府陪他做戏,顺便一探他的虚实,我先回东宫换件便装再走一趟京兆尹府。”

宇文晔点点头:“严艺敬是个扮猪吃虎的老家伙,不算忒好对付,莞莞你自己当心。”

“忒好对付还有什么意思。”说罢,少女独自扬鞭而去。

瞧她走远,宇文晔才挥鞭朝反方向而去,他后十几骑带刀侍卫一路紧随,飞马于官道上格外引人注目。

宇文程的府邸离皇宫也不算太远,比邻兵部尚书蔡荃的府邸,两座府邸外观看去同样气势恢宏。大皇子府建造时大有僭越之处,只是皇帝并不过分计较,言官御史也无人敢轻易弹劾皇长子,所以说府内陈设单靠金碧辉煌,富贵风流等词难以诠释。

宇文晔素来无事不登三宝,他今屈尊登门并不以一国储君的份,而是弟弟探望受伤的长兄。既彰显手足深又维护皇家颜面,让流言蜚语不攻自破。犹如昨夜高瞻赶来传的口谕,皇帝叫他敬一敬兄弟之责。

踏入门槛,一道淡雅出尘的倩影吸住宇文晔的目光,猛然想起大皇子府门口停着东宫女眷的马车,莫非是叶诗莹?她为何会出现在大皇子府?

那边叶诗莹也注意到他,福下深敛一礼,剪水秋眸轻轻下垂,一如既往不敢直视他。

宇文晔盯着她的眼,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来此作甚?”

“妾今早耳闻大皇子遇刺受伤,想到昨夜得知下感染风寒,今晨不敢叨扰下休息,便自作主张前来探望大皇子。”说着叶诗莹将礼单递给他,“这是妾让王总管准备的礼物。”

居太子妃之位,即便是强打精神做戏,这也是她叶诗莹必须做的。

宇文晔戏谑地挑了挑眉:“先斩后奏,礼物都带来了,现在才拿给本太子看有何意义?”

叶诗莹往后缩了缩子,屈膝道:“请下恕罪。”

“行了,你走吧。”宇文晔已经不耐烦,眸光懒得再停留于她上,而是百无聊赖的四处发散,耳畔陡然响起一阵年轻女子的笑声轻灵悦耳。

小贵子眼力耳力俱佳,忙不迭提醒主子:“下,前面好像是蔡家小姐和威远侯千金,您要不回避一下?”

大庭广众之下,宇文晔是太子也是外男,如果迎面和两个闺阁千金相遇,少不得惹出闲言碎语,何况这儿是大皇子府?

宇文晔纹丝不动,思绪出神。

闺阁女子随母亲出府做客是常事,但是哪有抛头露面公然探望皇子的道理?若说兵部尚书府因为毗邻而居,平常有几分交,蔡家女儿前来还勉勉强强说得过去。那么威远侯府又有何盘算?大皇子已娶嫡妃,难不成威远侯还肯让女儿居侧室?若真是如此,只能说明他们在朝中的立场已然倾向宇文程。

“臣女拜见太子下,拜见太子妃娘娘。”盈盈下拜的年轻女子着一杏子红掐花对襟锦裙,外裳上密密绣了浅粉色的合欢花。云髻斜簪一支掐丝点翠金孔雀步摇,垂下细碎的紫晶流苏,唇边笑容灿灿,衬得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荷花。

她正是年前百花宴上一展舞艺艳惊四座的蔡丽婉。这会儿她旁连丫鬟都没有带一个,很明显她是刻意独自前来。

宇文晔挥手叫她免礼,蔡丽婉微微低眉略显羞怯,滴滴开口:“雪后初晴空气清新,最适合出门赏雪吟诵或是折梅抚琴。听闻下精通音律,臣女期盼有一能听见下的琴音大饱耳福。”

按下唇边浮上的一层冰凉,宇文晔看了看被北风吹乱的树枝,缓缓说:“蔡二小姐真是好雅兴,雪后初晴逛到了大皇兄府里。”

蔡丽婉媚眼如丝,旋即巧笑道:“大皇子下昨夜被刺客所伤,父亲心中担忧挂念,今一早便携母亲和臣女同往探望。因臣女尚未出阁不宜露面,母亲便命臣女在花园等候。”

天知晓她今来大皇子府只为专程等候宇文晔。原本她还不确定宇文晔是否会来,但她父亲蔡荃笃定地告诉她,太子今一定会来探视大皇子,叫她在宇文晔的必经之路耐心等候。她和太子私底下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任凭她满腹才一诗意也无从博得他青睐。

“这么说来蔡二小姐和本太子是巧遇?”宇文晔唇边的薄笑愈发淡了。

蔡荃费尽心机想把女儿塞进他的东宫,真当他宇文晔是傻子吗?说来这个蔡丽婉不是不美,相反是少见的美人,可惜他堂堂储君会稀罕美人吗?听说她擅长诗书,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不过他天之骄子雄心满志,不比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客,终无事就雅好文绉绉的诗词歌赋。

蔡丽婉不以为然,莞尔一笑:“这是臣女和下的缘分。”

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女子,向来最惹宇文晔厌烦。可惜蔡丽婉并不自知,依然做着她的美梦。

“本太子还有事先行一步,蔡二小姐请自重。”最后七个字他咬得很重,似是提醒更像是警告,摄人心魄。

宇文晔大步离去,一直被晾在旁边的叶诗莹也准备打道回府,不料被蔡丽婉抢先拦住了去路。方才千百媚笑靥如花的蔡丽婉瞬间换了副面孔,眼里闪着得意:“太子妃嫁入东宫半年,啧啧,非但没有容光焕发,反而憔悴不堪,只怕是下待你不过尔尔。”

叶诗莹尚未出嫁时,蔡丽婉便颇为不喜欢她。凭什么叶诗莹能被萧太后称赞为京城第一美人,惊才绝艳,事事碾压她的风头。连仝皇后为太子挑选储妃时,她蔡丽婉也逊色一筹落选。

叶诗莹抬起头容颜倾城,冷冷勾唇,声音柔里带刚:“下待我如何都是我们夫妻之事,轮不到蔡二小姐评头论足,这话传出去只怕陛下和皇后娘娘会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蔡丽婉故意捂嘴笑出声,不掩饰嘲弄讥讽:“对,你如今是太子妃,我差点忘记了。只不过你真是位贤惠大度的太子妃,知道自己不得宠,于是教唆表妹近水楼台先得月,婉儿我望尘莫及。”

紧随叶诗莹旁的皓月闻言忍无可忍道:“大胆,你竟然敢对太子妃如此无礼!”

蔡丽婉余光瞥见远处走来的人群,只能强行按压住怒火,装作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唇,福告罪:“臣女知错,不打扰太子妃兴致,先行告退。”说罢,扬长而去。

待她走远几步,皓月颦眉担忧道:“小姐,您是好子的人,不争不抢只求安稳度。可是您瞧瞧刚才蔡二小姐强势欺人的模样,若是将来她真的如愿嫁入东宫,只怕咱们的安生子就没了。”

叶诗莹自嘲一笑:“我是下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尽管他属意沐莞,将来也许还有新人,我也会竭尽所能当一个贤妻。我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叶家,为了我的父母兄弟。”

事到如今她无法改变自己是牺牲品的悲惨命运,嫁入皇家她不由己,奈何已成定局。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避其锋芒,安稳度保全家族。

第八十章 苦肉计(四)

宇文程常起居皆在书房,除非寻欢作乐时到侍妾美姬的屋里,再者每月十五去发妻的院子过夜。足以来他萎靡不振,暴躁易怒,新欢旧皆失了兴致。昨夜“遇刺”的书房,他暂时万万不敢再住,连夜搬到嫡妃孙氏的貔茂斋。

大皇子府侍从毕恭毕敬地引着宇文晔前往貔茂斋,今前来登门探望的朝臣宗室络绎不绝,毕竟皇帝连夜派遣御医又解除足令以示安抚,照这样下去皇长子的风头又要起来了。原先因为霖贵妃给太子下毒被绞杀,大皇子又因行贿受赂金屋藏而被足,满朝文武对德行有亏的大皇子府避之不及。宇文程这出苦计开场,局势倒是大有改观,起码他看见了脱离劣势的曙光。

“大皇兄的伤势如何?本太子带了几盒父皇御赐的金疮药,若早晚记得擦拭,一周便能复原。”宇文晔带着浮于表面的关切,强压住心头的冷意。

“多谢太子记挂。”短短六个字,宇文程说得咬牙切齿,给人一种他是被太子所害的错觉。

此时他寝屋内除却宇文晔,还有威远侯姚乾,兵部尚书蔡荃和吏部尚书罗震。宇文程一向眼高于顶,寻常官吏递的帖子多半被门房截下,他更不可能见。

宇文晔眼中闪过狡黠,口中故意点明破绽:“大皇兄,本太子听闻刺客昨夜直奔书房将你伤,建议你真该好好清理门户,若非府中有细,刺客又怎会目标明确直往你所在的书房?”

旁边罗震心领神会,接话说:“太子下所疑虑之处和下官不谋而合,昨夜大皇子府遇刺细想着实蹊跷。”

如果换作从前,罗震绝对不会冒头拔尖赶来大皇子府探望,可是经过上次的事,他深感跨出那一步胆怯畏惧之后得到实权在握的风光和不负帝心所望的圣眷顾惜,反正他已经把大皇子得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那宇文晔bi)迫他弹劾宇文程,为的就是让他罗震站队清楚,几番思量他不再犹豫支持太子,既保全忠君国维护正统之名,后也有从龙之功。

“哼,确实蹊跷,指不定是谁想谋杀本王!”半躺在上的宇文程面色苍白,养尊处优略有发福的躯裹在米色中衣里,伤口处依然轻微渗血。他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眼罗震,继而目光不善地瞟向宇文晔。

“大皇兄瞪着我作甚?”宇文晔佯作疑惑不解地叹息一声,“莫非你相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是本太子派人刺杀你?”

宇文程被他这话哽住,眉毛皱紧像是因为伤口疼痛难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确实太过激烈。这回为了打破僵局,他不惜以设局,虽然没有伤到要害无命之忧,但是轻轻动一下都会牵扯伤口渗血不止。他宇文程自小贵,惜命如金,这回不把宇文晔拉下水简直觉得太不值。

“大皇子下看上去伤势颇重,老夫府中还有杂事需要料理,不打扰下休养。太子下,下官先行一步。”精明的蔡荃不打算再做停留,一个是太子下,一个是皇长子,两边都不宜开罪。

虽是在大皇子府邸,然而宇文晔地位最尊,此时由他发话最合适:“蔡尚书掌管兵部公务繁忙,罗尚书的吏部也不清闲,你们趁着年节回府多陪陪妻儿,大皇兄这边有本太子陪他聊天解闷。”

听见“聊天解闷”四个字一出口,简直让蔡荃等人背后冷飕飕,宇文晔哪里是陪宇文程解闷,分明是来添堵的。

威远侯也不甘当傻子,见状连忙起道:“老夫也不留此叨扰大皇子下养伤,先行告辞。”

蔡荃和威远侯两家本有姻亲,此时自然而然笑道:“姚侯爷,前几天咱们说好去你府上小酌几杯,蔡某有事请教。”

姚乾连笑了几声:“蔡尚书言重了,原是本侯有事相求。”说话间两人并肩离去,罗震也忙不迭溜走。

宇文程气得眼珠外凸,这是明摆着都不把他放眼里。他原先希望自己这出苦计闹得满城风雨,侯爷尚书都来当看客,回头多谣传些关于太子是元凶的流言。这帮入仕数十年圆滑猴精的老家伙哪里肯轻易上他的当,为他宇文程得罪东宫太子?另外昨夜遇刺的事,连罗震都瞧出蹊跷,更何况老巨猾的蔡荃和八面玲珑的威远侯姚乾?

眼见三人离开,宇文晔懒得再费神做戏,于是收敛笑容,用极缓慢的语速一字一顿道:“你这出戏演得真辛苦!肩膀中一箭算不得什么,如果真是我派人行刺,务必让你见血封喉。”

最后四个字见血封喉,充斥着浓浓的杀意。

宇文程登时气得脸色发青,咬碎银牙挤出五个字:“宇文晔,你敢!”

不管宇文程多么心怀不轨罪大恶极,他是宇文晔的同胞手足,这点永无更改。如果宇文晔敢弑杀兄长,完全不顾及血脉亲,这一生注定不可能青史留名。仁人志士乃至朝野上下,谁甘愿追随拥戴一个残忍狠毒的帝王?何况他已贵为储君,离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仅一步之遥,他不会放弃英名、铤而走险弑兄。

宇文晔原本背过子负手而立,突然转头冷笑着问:“你敢给我下毒,我为何不敢杀你?”

闻言宇文程极力控制怒火,愤怒的眼神恨不得化作刀剑将眼前人千刀万剐,肩膀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要摧毁他灵魂深处的不甘。霖贵妃被处死前那一幕幕逐渐跃然眼前,最终他痛苦得怒目而视,发出如同野兽般可怖的嘶吼:“你算计我母妃,害我母妃被处绞刑,而你此时安然无恙站在这儿!宇文晔,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即使你母妃不知你下毒谋害我,但是她一定知道你害死新莲嫁祸白沐莞。白沐莞与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还有新莲,她更是你的亲妹妹,又何尝得罪过你?只因你权势熏心自私自利,心狠手辣!”宇文晔眸中寒光四,气势倨傲又贵气凛然。

他上锦袍的蟒状图腾几乎勾去宇文程的魂魄,宇文程的心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叮咬,万般难耐又无法抗拒,只剩下嫉恨。迟早有一,他宇文程也要穿上天玺朝储君的蟒袍,头戴蟒状紫金冠,所有的服饰都用四爪金蟒点缀。

徐徐收回贪婪不甘的目光,宇文程笑得冷酷,口吻狂妄至极:“一代战神白展毅手握二十万重兵,他女儿的人生注定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嫁给我,要么死!很显然她不会轻易嫁给本王,本王也没有耐心陪她玩,所以她最快最好的结局就是死。我还要她死得光明正大,死得罪有应得!”他知道宇文晔倾慕白沐莞,现在但凡能刺激到宇文晔的话,宇文程巴不得来回重复几遍。

人有逆鳞,宇文晔也不例外。他将十指握成拳状垂于侧,愤然怒斥一句:“这世上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宇文程忽然仰头长笑起来,笑容中邪佞而黯然,“太子之位你安稳坐了这么久,论起长幼次序,你也该让位了。”

他不介意直白相告自己的野心,这就是宇文程,狂妄而自负,无所畏惧。

“那么本太子拭目以待。”言罢,宇文晔转朝门边走去,不屑于再瞧榻上的人一眼。

刚准备踏出房门,迎面而来就是宇文程的嫡妃孙氏。只见她穿着浅赭色绫罗宽边竹叶裙,腰间系天青色鸳鸯玉带,鬓发如云,面容如玉,秀雅端庄。

孙氏一脸温良落落大方,福行礼:“恭送太子下。”

宇文晔淡淡点头,心下闪过一丝惋惜。孙氏乃是礼部尚书之女,孙湛的嫡亲胞姊,素有贤惠端庄之名。她与宇文程几载夫妻,起初恩和鸣,近两年因她迟迟生不出嫡子而被冷落。即便她不想和宇文程同流合污,等将来宇文程被废黜时她必然会受到牵连。宇文晔欣赏孙家人的品气节,尤其孙尚书为人之方正,可惜他不会因为怜悯孙氏而放任宇文程威胁他的储君之位。

待宇文晔走到屋外时,依稀听见里面孙氏的声音响起:“夫君,京兆尹严大人登门拜访,门房没有拦下。”

宇文程没好气地嚷道:“拦什么拦,快点叫严艺敬滚进来。”

“那妾先行回避。”

孙氏离开不久,很快木易就领着严艺敬来到宇文程所在的卧房。

“大皇子下,下官按照您的吩咐先没露声色,等凌峰尘自行发现其中一位刺客口藏着东宫令牌,到时候以凌峰尘的子会立马入宫面圣……”

第八十一章 刺客尸首

“禀统领,白将军到。”守卫响亮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惊得伏案执笔的凌峰尘匆忙抬起头,未等及他起相迎,白衣韵秀的少女已然走至六扇门前。

巡防营指挥位于京城东面,外观看起来不算太起眼,两进两出的院落,四处立着手握兵刃的巡防营侍卫倒显得肃穆。巡防营统管京城防卫,辅助京兆尹府维护治安,一向责任重大。

“凌统领。”白沐莞礼貌地拱手作揖,站在门庭前停住脚步,等待凌峰尘开口她才入内。

她父亲曾是凌峰尘祖父麾下的一员小将领,凌家乃是天玺朝第一将门,即便时至今白展毅新封勇义侯,白家依然无法和凌家相提并论。就像她和凌峰尘同样官居四品,意义也大不相同。她的官职来自于皇帝垂怜恩施,充其量是青睐她这个小姑娘的勇敢无畏,并无实权。相反凌峰尘简在帝心,统管巡防营两千精锐,地位远高于她。

假若依着白展毅的想法,两家定下亲事,断然不委屈她。时下讲究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她和凌峰尘家世门第堪称良配。

“小莞,”凌峰尘兴冲冲走出来,伸手悬在半空中想要触碰她又察觉不妥只能兀自放下。望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才意识到方才的称呼太过随心所,一时讪笑难掩尴尬,“不,怪我唐突冒昧小白将军了,来,你快进来坐。”

凌峰尘年未弱冠时便在皇帝边当差,京城勋贵如云,优秀的少年郎数不胜数,他无疑是最出色的。年少得志,意气风发,这八个字几乎是为他设定。

白沐莞扬起脸孔瞧着他,笑容明艳灿烂:“我担不起凌二哥叫一声将军,你打拳练剑的时候我还臭未干。先前当着太子下的面打官腔就罢了,如今私底下何必这般客拘束?”

凌峰尘眯眼笑了,冷峻的面孔顿时柔和几分。她坦率一如幼时毫无更改。

两个时辰未见,白沐莞不似方才在宫中时官袍齐整,而是换成一简洁素雅的白色素面倭缎戎装,下摆细密绣着如意云纹,袖口用粤绣针法各绣一朵鹅黄色菊花。头上发式未改,依旧是那支凤头金簪绾起青丝秀发。冬暖阳照耀着她,纵然素面朝天,照样人面桃花,灼灼其华。

“你肯私下唤我声‘凌二哥’,我称你小莞也不算失礼唐突。”说话间,凌峰尘已经引她入内厅,两人分宾主坐下。

白沐莞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这才凝眉细细道来:“凌二哥实不相瞒,对于昨夜大皇子府遇刺一事我心中颇存怀疑。京城防卫严明,每夜巡侍卫不断,大皇子尚在足期间除了府兵守夜巡逻还有卫军把守,刺客怎能神不知鬼不觉杀到书房?关键刺客又从何得知大皇子当时正待在书房一击而中?倘若这伙刺客果真这般神通广大,只怕大皇子早就在劫难逃魂归地府。你仔细思索一番,难道不觉奇怪么?”

她开门见山,直指疑点。

凌峰尘先是沉吟不语,接着眸光一闪,颔首赞同:“不瞒你说,此案疑点重重,其实我也存疑。况且大皇子品不佳,不修私德,如果有利可图而摆出苦计,这也并非不可能。不过陛下认定有人要刺杀大皇子,我们做臣子的也不敢多言冒犯。”

于心而言他不敢苟同宇文程的行事作风,只是为将门后裔,凌峰尘恪守臣子本分,从不会涉足或妄言皇室纷争半句,只当一纯臣故而深得皇帝信任。

“昨夜被大皇子的府兵当场杀的二十个刺客,他们尸现在何处?”白沐莞问。

凌峰尘如实回道:“在京兆尹府。”

白沐莞迎上他疑惑的目光,轻声说:“我要验尸。”

凌峰尘皱了皱眉:“仵作已经验过了,刺客全是中箭而亡,箭羽皆出自大皇子府,挑不出毛病。”

白沐莞摇摇头:“不,我要察看刺客的衣着服饰。”

“清一色夜行衣,黑布遮面,面容并无刺青或明显印记,上没有佩戴令牌等信物。”凌峰尘一一认真告诉她,他不赞成她一个未出阁少女捣鼓接触死人,毕竟不吉利容易冲撞犯忌讳。

他几乎忘记她亲临过堆尸如山的战场,二十个被灭口的刺客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今时今的白沐莞已非稚年孩童。

“凌二哥,我有陛下亲赐的令牌在手,如果你不愿陪我同往,那么只能我自己去京兆尹府找严大人。”少女淡淡一笑,举眸望着他,看得凌峰尘面红耳赤。

她明白他心里的那点忌讳。

凌峰尘自嘲似的弯唇,语气隐含一点无奈:“走吧大小姐,还是我随你同去。你没同严大人交过手不知道,那位严大人表面庸碌,其实可不是省油的灯。”说着,他已然大步朝屋外走去。

白沐莞紧跟其后,不自觉露出最真实的笑脸,看着凌峰尘高大拔的背影,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幼时。那时的她没半点女儿家样子,上树掏鸟窝,地下逮蛐蛐。每次她玩疯了,闯出祸事闹到长辈面前,凌峰尘总是无条件护着她,常常被她牵连受罚。

两人离开巡防营指挥,一同在大门外上马,带着几个骑兵侍卫走官道朝京兆尹府飞驰而去。京兆尹府同样位于城东,与巡防营指挥间隔三条街而已。

相比较巡防营指挥的内敛低调,京兆尹府建造得气势恢宏。两座石狮子安放于门前气派威严,朱红油面大门口站着几个守卫十分精神,还有两只大锣鼓分别摆于左右两侧,好似随时欢迎百姓前来击鼓鸣冤。

凌峰尘和白沐莞相继下马,衣袍翻飞,两道影同样矫捷。

不待人通传,凌峰尘随手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守卫,白沐莞亮了亮皇帝御赐的令牌,自然无人再敢阻拦。

不知何人悄悄抄近道跑去向严艺敬送了口信,他们才走至二门就见穿便服的严艺敬满面笑容迎出来:“凌统领,小白将军,两位一同大驾光临真是稀客。”

三人品阶相同,无需谁行大礼,相互拱手作揖见了平礼。凌峰尘尚未开口,就见白沐莞眸里藏着一抹促狭笑意,轻启朱唇:“严大人真是不拘小节,今虽是年节休沐,不过您到底负皇命在查案,应当官服齐整才对。假如此时有百姓前来递状子诉冤屈,严大人莫非穿便服坐堂?唯恐传出去惹人非议。”

初次打交道,她乍然开口轻描淡写两三句话便挑出严艺敬的毛病。凌峰尘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暗自佩服。

被一个刚及笄的少女指责教育,严艺敬实在面上挂不住,晴不定地转了转眼珠,低头瞥向自己上来不及换的便服罗袍,恨不得立马脱下来撕碎。鬼知道他刚从大皇子府急匆匆回来,还未准备妥当凌峰尘和白沐莞竟然就一道来了。好歹他是手握实权的京兆尹,今刚诞下小皇子的丽昭仪是他女儿,勋贵豪门还没谁敢轻易得罪他。怎么算也轮不到一个小黄毛丫头说三道四,严艺敬根本没把白沐莞放眼里,在京城她手中没有一兵一卒,空头将军罢了。

强压下心头的恼火和不屑,满眼翦的严艺敬佯作糊涂地摆手笑道:“小白将军所言甚是,本官是老糊涂了。”

白沐莞顺势道:“不如严大人先去更衣,随便遣个手下带我和凌统领去瞧瞧昨被杀的刺客尸首。”

严艺敬毫无迟疑,依言随手招来一个守卫吩咐几句,那守卫领命后引着凌峰尘和白沐莞往后院停尸房方向走去。

若非亲眼所见,白沐莞难以想象京兆尹府内竟然设有单独一处停尸房,占据偏僻一角,外形破旧的小院。院落门口只有两个守卫看守,两人不像外面的那些守卫精神饱满,相反略有些萎靡不振,眉眼皆是厌倦无奈。想也知道被分配看守停尸房的人,要么既无半点背景又不知孝敬上头,要么就是犯了错误被罚来的。

年久失修的院落抬眼望去上方结满蜘蛛网,地面是用干黄的枯草铺地,二十具黑衣死尸并排躺在一起,连块白布都没盖。推开门一股子极其难闻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呛得白沐莞忍不住咳嗽几声。她是见惯死人的,可是不同于外面空旷场地的厮杀流血,此处封闭式的小院子没有窗户透气,常年无人打扫的霉味夹杂沉淀多时的死人腐烂味和二十具新尸浓重的血腥气合三为一,无法形容描述。

凌峰尘并非初次前来京兆尹府的停尸房,只是往尸首不过一两具,比不得今这般让人作呕。

白沐莞左手掩住鼻子,右手指了指地上的尸说:“凌二哥你瞧,每个人基本上都是一箭毙命,伤处皆在眉心或者口,下手之准确倒像是早有防备。”

凌峰尘眸光冷冷:“倘若早有防备,大皇子为何会受伤?”眼神落在二十具尸体上来回犹疑,确实如她所说,每具尸体的伤处不是在口心脏部位就是正中眉心留下血洞。仅有三具尸体在大腿、胳膊等不致命部位也有中箭。

虽然他们无法亲眼还原昨夜的真实况,如今仅是看这些箭羽拔起后入骨三分的血洞便可知大皇子府兵下手的利落凶猛。白沐莞心中冷若寒霜,这些尸首都是依附于大皇子的自己人,为了谋求利益,他不惜一下子白白牺牲二十条人命。即便全是他的死士,好歹也是鲜活生命,如此凶狠行径,宇文程实在是残忍至极。

白沐莞忽然问道:“他们中是谁伤大皇子的?”

凌峰尘敛眉答:“听说是一个系青色腰带的,应该是刺客头目。陛下命我们调查刺客来历,小莞你何必追究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白沐莞不曾解释一笑而过,这抹浅淡的笑容转瞬即逝。紧接着她屏住呼吸走近最左边那具尸首,这具尸首不同于其他人,除了心口中一箭,肋下被长刀所刺,左腿也有箭伤。再看他腰间确实是青色腰带,只不过被鲜血染红大片,依稀能分辨出腰带料子是较为讲究的柔软杭锻,市集上价格不菲。至于其他刺客皆是系着普通麻布制成的纯黑色腰带。

“就是他。”白沐莞招手示意凌峰尘过来。

凌峰尘点点头走向这具尸首,伸手按了按他上几处伤口,发现血已然粘黏在衣料上结起冰碴,平躺的尸首口左侧微微凸起。凌峰尘立马快速解开他简单的夜行衣,一块令牌赫然滑落到地上。

白沐莞捡起巴掌大小的银色令牌下意识瞠目结舌,旋即又像是早该有所预料似的恢复常态。

第八十二章 东宫令牌

此时已是晌午过后,冬的阳光西斜得早,东宫会客的花厅正端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坐在缠枝檀木雕花椅子上纹丝不动,冷峻英武的面容不苟言笑,嘴角无意间抽动一下,浓眉深锁,眼底绪凝重。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少女同样神色不佳,单手紧紧捏着一块银色令牌。

十几个铜制炭盆里同时烧着红罗炭,味道难免不好闻,尽管摆放了好几瓶修剪独特的梅花,依然难以掩盖烧炭的味儿。寻常府邸冬烧炭时多摆放水仙和百合,东宫倒是不同。

凌峰尘把目光落在花瓶,东宫里的陈设之华丽精美不用再细述,只说堂堂储君喜好高雅,竟然偏梅花,不似大皇子庸俗。瓶里几株蜡梅素黄粉妆,色泽如蜜蜡,金黄灿烂。可惜梅花香气再芬芳馥郁,也抵不过内炭盆实在太多。

白沐莞心细,瞧见凌峰尘得脑门冒汗,不轻笑着解释:“下中毒以来畏寒怕冷,昨儿还风寒高,故而炭盆摆得格外多些。”

凌峰尘点头,表示理解。哑然许久,忽然问道:“太子下喜好梅花?”

“下梅花清雅宜人,不落凡胎。”白沐莞含笑回答他,话音中别有所指。

凌峰尘不以为然,悠然感慨:“梅花高风亮节,但愿太子下的行事作风也如梅花。”

随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王权为首,领着几个侍女走进来,笑眯眯道:“凌统领,小白将军,请二位稍等片刻,下正在秋水阁用午膳待会儿便来。下吩咐老奴准备些点心茶水,二位慢用。”

凌峰尘闻言起谢过,又瞥了白沐莞一眼,两人目光相交。

待王权领着侍女们退出去,白沐莞端起景泰蓝茶盏了一小口,微笑道:“凌二哥快尝尝,是我最喜欢的庐山雨雾。”

此时凌峰尘本无心品茶,但见她如此说,他也不便拒绝。依言尝了尝,随口夸几句而已。至于侍女端来的几样糕点虽色香味俱全却无人问津,他们还未用午膳也不觉饥饿。

估摸又等了两盏茶功夫,宇文晔才出现。

“让二位久等了,不知凌统领登门所谓何事?”宇文晔径直走到上首坐稳,挥挥手免去俗礼。

凌峰尘眼眸流转,试探开口:“下官为何前来东宫叨扰,下果真毫不知吗?”

“凌统领不早不迟来得突然,本太子真是猜不出何事。”顿了顿,宇文晔陡然话锋一转,“莫非是因为昨夜大皇兄遇刺的事?”

凌峰尘素来不屑于结党营私,就连对待太子也是恭谨却疏离,只一心一意效忠朝廷和皇帝。因此他和宇文晔私交平平,不像他兄长凌峰胥常来东宫拜会。

白沐莞将手中的银色令牌递给宇文晔,轻声问:“这块令牌下可识得?”

宇文晔接过来一瞧,面上潜意识闪过震惊,而后心里早有准备似的冷笑一下,并没着急言语。

这块巴掌大小的令牌下面系着深蓝色穗子,令牌的正面正中央刻写着“东宫”二字,反面则是银蟒雕纹。令牌做工精细,银蟒图腾惟妙惟肖,四周光滑,厚度适中,边缘处似有些许刻意磨损的痕迹。

“此令牌出自太子下的东宫,是下官和小白将军从昨夜被杀的刺客上搜到。想来下清楚,照下官以往的脾气,应该直接进宫觐见陛下。”凌峰尘不冷不的声音倏忽间飘入宇文晔耳中。

宇文晔听得冷冷勾唇,将视线转移向白沐莞。

白沐莞沉声说:“下,是我劝说凌统领此事颇为蹊跷,入宫禀报陛下前先来一趟东宫,免得直接去到御前有损颜面。毕竟光靠一块令牌,不能证明刺客就是东宫的人。”

同样试探地口吻,宇文晔缓缓张口:“想必凌统领心中已经认定那些刺客是受本太子之命昨夜行刺大皇子?”

凌峰尘无所畏惧迎上宇文晔寒意凌冽的目光,正色道:“您已经贵为储君,等陛下百年殡天以后,您顺理成章继承大统,下官实在想不出您派人行刺大皇子的理由。”

于心而言,凌峰尘自然不会相信昨夜行刺宇文程的刺客来自东宫。他对宇文晔的印象还算不错,起码比贪财好色、结党营私又心肠歹毒的大皇子宇文程要强些。

闻言宇文晔朗声笑了起来,眸光微微闪烁,笃定道:“你们拿来的这块令牌不是我东宫造的,而是被人仿冒的赝品。”

凌峰尘大吃一惊,满心狐疑地走上前,将信将疑等待宇文晔详解。

“但凡我东宫令牌两边侧面各刻着一个细小的‘晔’字,因为刻在菱形花纹之中,不仔细观察压根没法发现。”说话间宇文晔亲自解下腰后的令牌递给凌峰尘看。

只见两块令牌的大小、形状、重量一模一样,唯一细微的差别就在侧面。借着光线定睛细瞧,确实如他所说,凌峰尘搜到的令牌侧面只有菱形花纹,没有刻字。

在天玺朝无论王侯将相还是宗亲贵族,都有各自的令牌作为信物,或用于秘密传递消息,或是便于统管手下暗卫和府兵。为了防止有人伪造令牌传递命令,往往各家令牌都在隐蔽处标记难以发现、模仿的特征。譬如东宫令牌,侧面两边雕刻着极其细小的“晔”字,隐主子的名讳。

凌峰尘将真令牌还给宇文晔,眸光一深:“昨夜潜入大皇子府行刺的二十人都是无籍无名,官府查不到姓氏家的黑户。想要调查他们的来历本不容易,如今这块假令牌倒是将脏水直接泼向太子下您。”

宇文晔神色渐冷,皮笑不笑得反问:“所以凌统领急着来兴师问罪?”

凌峰尘遽然一凛,赶忙道了两声不敢。只是语气听不出有惶恐的样子。

“即使这块令牌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是太子下指使。”白沐莞蹙了蹙黛眉,帮着打圆场,“底下侍卫、府兵、暗卫多达几千号人,凡是队长以上级别都能执有令牌一块,谁能保证他们不被收买?再或者如果他们不小心弄丢令牌被有心人捡了去,岂不是也可以顺理成章放到昨夜的刺客上?所以说仅凭一块令牌,无从说明什么,凌统领也不敢怀疑下。”

凌峰尘略微点一点头:“下安心,此事下官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宇文晔轻轻挑眉:“本太子问心无愧,不怕凌统领如何回禀父皇。”

凌峰尘隐约听出这话端倪,压低声音道:“下好像话中有话,恕下官愚钝,还请下明示。”

这时侍女鱼贯而入进换茶,宇文晔顺势端起珐琅彩双耳茶盏呷了一口,杯盖不由轻轻一碰,磕在了杯沿上。瓷盏本就薄脆,这样一碰,声音清脆入耳,凌峰尘莫名警觉起来。

宇文晔随手放下茶盏,静了须臾才问:“不知京兆尹严艺敬现在何处?”

白沐莞不假思索:“严大人这会儿应该在京兆尹府办案。”

“恐怕未必。”宇文晔轻哼了一句,眼神寒意愈显,不知是对着凌峰尘还是对着言语中提起的人。

凌峰尘没太注意,而是故意瞥了眼外逐渐稀薄的光,起拱手道:“时辰不早,下官先行告辞。”

宇文晔随意点了点头,默许他离开。

待他前脚刚走,宇文晔便起走到白沐莞跟前,方才眼底的霾和寒意一扫即空,换上温柔神色:“从京兆尹府过来,你肯定没来得及用午膳?饿了么?”

少女睁大杏眸,准备轻松调笑几句:“当然没地方用膳,不止是我,凌统领也是饿着肚子,下好生小气都不肯招待人家。”

这是她在打趣宇文晔小气,介怀凌峰尘登门问罪。其实凌峰尘对朝廷的忠心耿耿、刚直不阿,宇文晔十分欣赏,怎会真不理解他?

“哪有储君单独留一个臣子用膳的规矩?何况他是父皇的心腹。传出去只怕没人夸我礼贤下士,只会说我收买人心,结党营私。”

储君留臣子在东宫用膳,那是极大的恩典荣幸,无疑告诉旁人这个臣子和储君私交莫逆,除非是有功社稷之人例外。别说宇文晔要避嫌不会轻易张口留人,即使他有意给恩典,只怕以凌峰尘从不谄媚趋炎附势的也断然不会留下。

白沐莞了悟地颔首几下,接着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踮起脚,伸手摸了摸眼前人饱满白皙的额头,不算正常的烫让她迅速收回手。

“你还在发,外面那么冷,从昨夜到此时你一刻没停歇的折腾,非得累垮自己才满意么?”说着,少女拉起他往梅兰竹菊八扇屏风后方走去,二三十步之差,暖阁的温度远远高过前厅。

宇文晔明知她是关心自己,虽然顺从她来到暖阁,面上难免浮现出满不在乎的神:“风寒引起发而已,吃几盏冰碗降降火就没事了。”

不料她越发怒起来,瞪着黑漆圆圆的杏眸,忍不住嗔怪:“下胡闹,寒冬腊月吃什么冰碗。”

“行行行小祖宗,我听你的,我不吃。”宇文晔含笑捏了捏她的粉脸,巧妙转移话题,“你表姐今替我去大皇子府走动,为了谢她,午膳我去秋水阁陪她用。”

听见他说这话,白沐莞不皱眉叹息。他原以为她是因为吃醋不悦,不料她浅声说:“表姐是下您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你与她言谢岂不是叫她难堪?你们好歹是夫妻,夫妻之间不该见外才对。”

宇文晔微微怔住,他未料到她们表姊妹感如此深厚,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三言两语的小事往往最能看清楚人心。

说来真是奇怪,无论面前的白沐莞说什么做什么,他总不会产生不悦和反感,相反只想惯着她宠着她,拿她当宝贝看待。反之,他的太子妃叶诗莹不管何时何地,但凡他察觉她眼底的躲闪疏离,便令他心生不喜,甚至无法强颜欢笑。或许他最在意珍惜的是白沐莞这颗坦率又忱的真心。

第八十三章 晔晖相映

暖阁里燃着名贵淡雅的九牡丹香,名如其香,以九种不同品种的牡丹花提炼而成,燃在香炉中芬芳馥郁典雅宜人。

红木雕双龙戏凤八仙桌上摆满美味佳肴,盛菜器皿皆是琥珀碗琉璃碟。一道道精致菜肴气腾腾,油八珍鱼,鲍鱼燕窝粥,字瓜烧里脊,红梅珠香,宫保野兔,还有绣球乾贝和炒珍珠鸡。外加点心两道,凉菜五盘。

白沐莞风卷残云,几乎将一桌菜扫空,吃相不算优雅。宇文晔静静坐在她旁边,不言不语,只细细看着她,亲手帮她挑去鱼刺。

“慢点吃,从昨夜到现在饿坏你了。”他勾唇笑起来,不似沈钰的笑容温润纯净,也不像凌峰尘淡淡的笑便让她心安,只是很俊美略带些许桀骜不羁。

白沐莞看在眼中兀自笑了笑。

见她放下银筷,宇文晔递上一块绣着竹叶的素色锦帕,黑漆如星的眸子尽是宠溺。

白沐莞接过锦帕拭净嘴角,不着急唤侍女进来收拾碗碟,相反她轻声谈起正事:“你怀疑京兆尹严艺敬同大皇子合谋?”

宇文晔收起笑容,不置是否。

白沐莞蹙着黛眉,眉心拧紧,担忧道:“严艺敬如今可是满京城炙手可的人物,丽昭仪本就年轻得宠,现在又诞下八皇子,那可是钦天监口中的祥瑞之子!即使这孩子尚在襁褓对你的储君之位构不成威胁,但若不趁早有所准备,将来又是隐患。”

“莞莞此话何意?”宇文晔饶有兴趣眯起眼眸,“你不是不许我伤及襁褓中的无辜手足吗?”

否则依照他的意思,与其来养虎为患,不如趁早了结干净。想让一个嗷嗷待哺的脆弱婴孩毙命,方法多得很,宇文晔有把握万无一失。

少女长叹了口气,沉声说:“孩子无辜,不应该一出生便被有心人算计其中,难逃乱臣逆子的命运。你是他的兄长,如何能见死不救?眼睁睁让这孩子后深陷泥潭,遂了大皇子的心思。”

宇文晔沉吟片刻,出言问:“依你之见,莫非想让我收揽丽昭仪父女?”

白沐莞摇头,不疾不徐道:“严艺敬表面庸碌,实则他的深浅难探虚实,让他忠心臣服于你可能不大。毕竟八皇子是他嫡亲的外孙,他免不了动不该妄想的心思。倒是丽昭仪深居后宫在皇后娘娘眼皮下,现如今她又有了孩子,往后难免有羁绊顾虑。假如她是野心勃勃的女人应该清楚,她投靠大皇子到头来对于她的儿子并无多少益处。反之如果她仅是为了寻重依靠,大皇子也绝非善茬会真心相助她母子。眼下他们之所以结盟,她必是因为某些原因被大皇子蛊惑,只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我要让丽昭仪倒戈。”

宇文晔的薄唇愈发翘起,俯下故意挨近她,低低道:“其实我不在意这么个女人是否倒戈。”

白沐莞眼波如水,语气却坚定:“大皇子害你缠绵病榻两月余,险些丢了命,这个仇必须报!”

“莞莞,”他摇摇头,若有所指,“宇文程不值得你我花多少心思对付,他成不了气候。”

白沐莞微微怔住,旋即又明白过来,浅笑安然道:“也是,除却大皇子觊觎皇位,还有根基未倒的太后和六皇子。先前陛下偏疼六皇子许是因为他年纪最小,否则他生母出萧家,陛下心里该是最忌惮的。从今以后新添了八皇子,估计会妨碍到六皇子和萧家。”

“正因为父皇过分忌恨萧家,所以宇文晋的生母至今还是小小嫔位,按理说她早该晋封妃位了。”说着宇文晔疲倦得垂下眼帘,纤长浓密的睫羽煽动,眼下一片因缺眠而产生的青紫。

白沐莞略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今早八皇子诞生,按规矩明你该进宫向陛下贺喜,唯恐还有假令牌引出的风波。下先去歇一歇,到晚膳时分我再唤你起来。”

宇文晔拍了拍她光滑细腻的手背并未拒绝歇息,他实在倦怠没精神,却不打算回书房,而是起朝内帷走去。白沐莞见此松了口气,扬声召唤侍女进来拾掇整理桌上的残羹剩饭。

暖阁虽非正规寝,且离前厅距离较近,然而有屏风纱幔等间隔出一方天地,帷幔最里间也有芙蓉睡榻以供休息。

等侍女们收拾利落告退后,白沐莞径直关上暖阁的屋门,又将原先香炉内的九牡丹香熄灭,换上凝神安眠的幽梨香。那雪色轻烟从盖顶的坐狮口中悠悠逸出,温暖沉静的芬芳悄无声息在这中萦绕袅袅,散发定人心神的宁和清香。

末了,她懒懒坐在暖阁外间的软榻上,榻上铺着毛色纯正的狐皮,十分温暖舒适。她随手拿起先前宇文晔在这儿读过的书卷随意翻阅起来。屋外寒冬腊月,屋内暖花开,岁月悠然静好。

白沐莞和在里间小憩的宇文晔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她的视线看去,透过如烟似雾般轻柔的金色落地纱幔,恰好能看清楚那抹颀长的影。却又因为纱幔反出的光泽显得好似泼墨山水画一般俊秀非凡得不真实,这幅睡美男图景只消一眼就令人心神dàng)漾。

少女平静的心湖再度激起涟漪,心跳不由得加速,目光看似落在书上,实则心头小鹿乱撞,压根无心看书中所写。

半个时辰静静消逝,白沐莞合上书卷,樱红漂亮的嘴唇扬起。

这时忽然传来叩门声,白沐莞连忙疾步去开门,映入眼帘是王权向她恭敬地福了福子,接着才问:“下在里面么?”

白沐莞下意识蹙起眉头,生怕宫内此时着急传话,遂轻声答:“下昨夜未眠,这会儿好不容易歇下。”

王权瞧出她眼底的忧色,不耐心解释:“宫里派了公公来传话,是关于陛下给八皇子赐名,原本无需挨个告知,只不过眼下正逢年节不上朝,陛下高兴就派遣内侍出宫挨家报喜。烦请白小姐进去叫醒下,毕竟是宫内的大喜事,下为储君理应做个表率招呼一二。”

“好。”应罢,白沐莞回向里间走去。

掀开薄薄的纱幔,只见宇文晔躺在睡榻上,一双井底无波的眼睛此时紧紧闭合,口均匀而平缓得起伏着,看上去睡得正熟。他是合衣躺下,上只随手搭了件水貂毛披风,暖阁内的温度倒不会感到冷。

瞧他睡得如此香甜,白沐莞一时竟然不忍心唤醒他。她略微迟疑半刻,没料到他居然自己睁开眼,兀自笑道:“莞莞为何站在我前?莫非我睡了许久?”

少女瞠目惊讶:“你怎么自己醒了?”

“我向来浅眠,你一进来我就知晓。”此刻宇文晔已然掀开水貂毛披风坐起,风寒发的头脑因起得太急而晕眩,两道剑眉微不可寻地皱了皱。

白沐莞伸手扶住他的子,口中说:“是王总管让我叫醒你,陛下派遣内侍来东宫传话。”

趁他坐在边的功夫,白沐莞迅速替他整理好头上的金冠,这才陪他去前厅。

今被派来传话的刘内侍着紫色宫装,一看便知是品阶不低的内官。想来也是,像今这种挨家挨户给皇亲国戚报喜讨赏的好差事,绝非一般小太监能讨到。

一番礼节过后,只闻这个刘内侍尖声尖气地张嘴:“陛下为今晨丽昭仪娘娘诞育的小皇子御笔赐名宇文晖,为帮小皇子积福,陛下决意年后大赦天下,同时减免民间徭役税赋,待满月之颁旨普天同庆。”

宇文晔负手而立,随口问道:“宇文晖,可是字旁的晖?”

刘内侍立刻挤出笑脸回话:“太子下说得正是。”

闻言宇文晔的眸光瞬间黯淡涣散,几经变化闪过震惊和霾,薄唇不由得深深抿起。立于屏风后面的白沐莞同样凝神色变。

“王权,赏一百两给刘公公。”宇文晔此言一出,显然是打发人走。

刘内侍本是奉命前来报喜传话,口谕已传达也不便多留,何况太子打赏出手阔绰。那些一直在喉咙里翻滚的话不由得想要咽下。

暗自纠结半晌,离去前刘内侍并未仔细察觉宇文晔伪装下的真实绪,轻声细语善心提醒:“太子下,奴才出宫前有所耳闻,宫中有人背后议论八皇子的名讳与您的名讳恰好相映,不知是对您不敬,亦或仅是陛下厚幼子。”

宇文晔冷然一哼愠怒道:“胆敢有此言论者其心可诛,合该重罚!父皇疼子女一视同仁,谁敢放肆议论?”

刘内侍被吓得连连称是,险些下跪求饶。确定太子并没有把怒火牵扯到他,这才忙不迭跟随王权出去。

末了,白沐莞缓缓从屏风后走出,只见她朝宇文晔淡淡一笑,道:“方才刘公公那话显然是故意提醒下,晔晖相映,足可见陛下心中多么重八皇子。”

宇文晔这一辈皇子中唯有他是中宫仝皇后所出,名讳中“晔”字以字旁为名,拆分为“华”二字。代表世间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太阳,光芒万丈照耀四海。华则有华贵、荣华的意思。如今天子御笔给八皇子赐名为宇文晖,此“晖”字同样是字旁可以代表太阳,且“晖”有交相辉映和余晖普照的美意,寓意深远。

“好一个晔晖相映!父皇一向偏幼子,对皇长子也多有顾及。我既非长子又非幺儿,若非占着嫡出这条,只怕纵使我文韬武略才倾天下,父皇也不会留意。”叹罢,他满脸尽是悲哀与无奈。

白沐莞走至他后,小手轻抚他拔的后背,不能火上浇油,她只得温声劝解:“晔哥切莫感怀难过,听闻你当年出生时陛下欢喜难耐,倾尽天下普天同乐。你的骑武功皆是陛下亲自传授,我相信陛下疼你之心,绝不逊色于对待任何皇子。”

她当然明白他心中所忧所虑,不过她是他的解语花,只能尽力安抚他以便从长计议。

宇文晔转面对她,伸手把她揽在怀中,搂着她盈盈一握的柔软腰肢,而后默然低头将下巴搁在她头顶。白沐莞任凭他拥着自己,纤细的双臂同样抱紧他。

晔晖相映……

今天真正欢喜的人,恐怕只有老来得子的宇文昊天和丽昭仪一家。

第八十四章 母子失和

翌辰时宇文晔依礼进宫,按规矩先去昭阳宫向皇帝请安,不料扑了个空,原来皇帝一大早便去丽昭仪的寝宫探视八皇子宇文晖。宇文晔只得先到坤宁宫拜见他母后仝氏。

从除夕到今天初三连着夜cāo)劳,仝氏颇感疲倦,暂且免去后宫妃嫔来坤宁宫晨昏定省。此时她正站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紫铜镜前,双臂舒展,任由数位宫女替她整理华服。

“娘娘,太子下在偏等候多时。”品儿出言提醒道。

仝氏抚了抚鬓角边垂下的白玉流苏,微微颔首:“本宫知道了,不急。”

待衣裙整理完毕,仝氏这才扶着品儿的手不紧不慢从寝移步至暖阁。宇文晔已经在暖阁等候她许久,茶过三献,若非嫡亲母子,只怕还以为仝氏故意撂脸子让他坐冷板凳。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拱手作揖行过家礼,今儿宇文晔头戴式样寻常的青玉冠,虽然不若金冠耀眼夺目却平添了温润。

仝氏居高坐于凤椅上,笑容端庄如常:“怪母后不好今早起迟了,让晔儿你久等。”

宇文晔不以为意,淡笑道:“儿臣与您是亲生母子,自然体恤母后cāo)劳诸多年节事宜的辛苦,为保您凤体安康理应多休息,儿臣坐等一时片刻不要紧。”

仝氏接过品儿递来的铜制手炉,戴着猫眼石护甲的玉手轻轻摆弄手炉内的银炭,若有所指:“你似有心事,在本宫面前你从小就藏不住事,不妨说来听听,本宫替你开解一二。”

嫡亲骨,他的心事忧虑,她怎会不知道?今仝氏刻意大妆打扮笑靥如常,便是在告诉宇文晔,丽昭仪母子无足为惧,只要她中宫之位稳若泰山,宇文晔的储君宝座同样无人能撼动。

“八皇弟昨出生,父皇龙心大悦当即赐名告知各府,只怕接下来很快该晋升丽昭仪的位分。”宇文晔不咸不淡陈述着,极力克制绪。

“本宫昨已劝说陛下,晋封丽昭仪至妃位,陛下心中明明也有此意,嘴上偏说不着急。”说着,仝氏勾起唇角,口脂颜色和她上霞绯色金凤络云绉纱锦裙的颜色一致。高绾着天仙髻,斜簪一支玲珑碧玉钗,再饰以鸾凤缧红珊瑚金步摇和珍珠珞花扁簪,行动时袅娜蹁跹,摇曳风流却不失属于皇后的高贵威仪。

尽管丽昭仪一举得男,眼下圣眷正浓,仝氏仍没放在眼里。她清楚唯一能威胁到她后位的女子已经去世,所幸辰贵妃这些年野心未露,最关键是方家没落在朝中声望远不及仝家,故而皇帝不曾动过废后改立的心思。不废后也可以有副后,譬如辰贵妃生前住阙宁宫,后宫中唯有历代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和最奢华精致的阙宁宫两座宇含“宁”字,寓意天玺朝国泰安宁。阙宁宫内许多陈设布置皆是逾矩,赤金孔雀图腾几乎遍布每个角落,再比如用上等紫水晶混合硕大均匀的东南明珠串成珠帘悬挂……无一不暗示主人份之矜贵殊荣,毫不逊色于皇后的待遇。除了辰贵妃方柔,遥想先帝在位时,先帝最宠的容妃也曾入主阙宁宫。

“父皇如今宠幸丽昭仪和贤妃,开又逢选秀,母后与父皇夫妻多年相敬如宾,切莫因为一时嫉妒失了分寸。”宇文晔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倒是逗乐了仝氏。

“本宫活了一把年纪,用不着你来cāo)心教导。”放下手炉,仝氏笑骂一句后正色说,“说来你也老大不小,膝下至今空虚,你父皇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儿女绕膝。你和太子妃成婚半年,本宫耳朵里听见不少闲言碎语不能不理会。”

提及子嗣,宇文晔不若从前那样抵触,相反俊容悄然晕起眼难以察觉的羞赧,垂眼唤了声:“母后。”

仝氏凝眸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张口,语气不悦:“叶氏甚少入宫,听闻她也很少出府露脸,先前你又说她病了,若非除夕夜进宫赴宴,本宫还以为她被你休了。”

闻言宇文晔面色不佳,抽了抽嘴角几乎面无表:“母后亲自挑选的贤良淑妇,又有父皇圣旨赐婚,儿臣不敢轻易休妻。”

“叶氏是京城第一美人,出累世书香门第,连太后都称赞过她的美貌和才,如此佳人尚且不能入你的眼?可惜本宫虽是皇后,也不能命令七仙女下凡嫁给你。”语罢,仝氏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慈母心肠此刻倒是不掺假。

不料他竟然扬眉一笑,玩味道:“儿臣已经遇见七仙女。”这笑容一闪即过却格外真挚温柔,像是在言说两相悦的甜蜜。

仝氏的眸光快速变幻,先是涌起一丝欣慰,而后变成有所准备的凌厉和无奈,最后全然褪去眸底的慈之色。末了,她挥手屏退宫女,唯独留下心腹品儿伺候,沉下声故意问他,只为确认她心头预料到的答案:“是哪家的姑娘?”

“勇义侯之女白沐莞。”

宇文晔迫不及待回答,漆黑的星目瞬间晶亮,眼神中闪耀灼灼光华流转不及。

果不其然。

尽管早有准备,仝氏仍旧怔了下,旋即勉强笑问:“晔儿竟然喜欢那样的女子?”

她苦苦怀胎十月的儿子可真像极了他父皇年轻时,不喜温柔娴雅文静端庄的闺秀,颇好那类桀骜不驯离经叛道的女子。

宇文晔郑重其事地点头:“是,沐莞藏文墨怀若谷,拥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儿臣与她两心相许,期盼厮守到老。”

仝氏表面稳着不动声色,唯独红唇紧紧抿起,整个人下意识绷紧。她明明早就猜中他的心思,但是从没想过有一不近女色的宇文晔居然会郑重地说起他和一个少女两心相许渴望厮守。而他口中的少女乃是将门虎女,既令天子倚重又难免忌惮其父兵权。更何况白沐莞多么神似仝氏这辈子嫉恨得差点发狂的女人,触碰到她心底那根刺,她无法容忍!

不过有些话,她不能对儿子直抒臆。

“晔儿,不知你听过一句话吗?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仝氏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往下说,“从古到今越是忠勇善战的将门变数也越大,往往结局令人唏嘘。来一朝变故,牵连之广闻所未闻。你想娶将门新贵之女,眼下看似得到漠北二十万大军支持,实则远水解不了近渴,漠北离京城遥隔几千里地,真要有突发状况压根无用。再说了这二十万兵权,白家也不可能牢牢掌控一辈子。何必为了虚名惹来你父皇无端猜忌?”

宇文晔呼吸一窒,不自觉摇了摇头。原来仝氏认为他是因为白展毅的缘故才想纳白沐莞,原先他确实想过白展毅战功赫赫镇守一方,能有这样的岳父如虎添翼,助他的储君之位坚如磐石。距离白沐莞进京弹指挥间整整半年过去,现下他甚至不在乎白沐莞出何家,他信任她、欣赏她、慕她,乃至习惯有她陪伴边。未来可期,他希望她能一路扶持他走下去。

宇文晔依稀记起幼时便听他父皇说过,倘若想让一个女子陪伴你长长久久,最好的办法便是娶她。

起离开座位,只见他掀开锦袍笔直地跪在仝氏跟前,目光坚定不移,口吻从容不迫:“依照母后的说法,只会让忠臣良将寒了心,倘若再遇战事谁去应战杀敌?儿臣自知从出生时父皇母后就寄予厚望,都说皇家薄寡义,儿臣在其中了悟不由己的滋味。父皇是一代明君,儿臣相信他断然不会无缘无故冤屈任何一位文臣武将。即便来白家突遭变故,或是如方家因没有出色后辈而没落,儿臣都不在乎。今时儿臣心悦白沐莞,无关她是谁家的女儿,只是倾慕她而已。”

谁知仝氏霍然站起,凤眸圆瞪,眸中隐有熊熊火焰燃烧,口中斥责道:“你是堂堂太子,竟然为求娶一个女人而下跪?那个白沐莞除了会舞刀弄剑,便只剩下伶牙俐齿!她是太子妃的表妹,论辈分你可是她的表姐夫,如此不知检点勾引狐媚你的女子难怪是野在漠北长大。当白家亲族在京城无人,陛下隆恩特许她借住东宫几月,不料竟然把你弄得鬼迷心窍!瞧你这般不分轻重,本宫这辈子的心血莫非要付之东流!”

“母后言重了。沐莞文韬武略,她本该是儿臣的良配,如果她早些回京,儿臣誓死不娶叶氏。”宇文晔冷着俊脸漠然讲出这番话,唇畔的笑淡到让人不寒而栗,修长的形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在他心里从没把叶诗莹当成是妻子,所以他压根不会考虑什么辈分伦理。

品儿见状疾步走过去,准备搀他起来,不料手刚触碰到宇文晔的胳膊,就听见他冷冰冰两个字:“滚开!”

品儿吓得瑟瑟发抖慌忙跪地,她是仝氏边最得脸的掌事宫女,从未见过仝皇后对太子这般疾言厉色,太子也冷漠坚定,母子僵持互不相让的景。奈何此时内只有他们三个人,品儿少不得硬着头皮相劝:“下,娘娘慈母心切,一心为您着想,您快些站起来给娘娘赔个不是,别因为不相干的外人弄得母子失和。”

外人?听见这两个字,宇文晔冷然扫视品儿,眸光尽是不加掩饰的危险之意,她登时噤若寒蝉。

看着这一幕幕仝氏何止是愠怒,简直气得发抖,忍不住指着他怒斥道:“宇文晔,本宫不许你和白沐莞再有牵扯瓜葛,她连当侍妾都休想!”

尚未喘息一口气的功夫,外阵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高瞻尖细暧昧的嗓音高八度响起:“陛下驾到”

很快宇文昊天大步走入暖阁,他穿明黄色吉字回纹锦袍,外罩紫貂皮大氅,只戴寻常金冠束发,皂靴上一对金龙祥云图案彰显他九五之尊的份。他脸上洋溢笑容,虽然多了几分和蔼,周气度威仪却不减。

仝氏已然换上高贵温雅的笑面,半点找不出她方才发怒的痕迹。宇文昊天亲手扶起要下拜的她,又转道:“都平。”

“陛下今这么早来坤宁宫,臣妾尚未及准备接驾,多有失礼之处倒让晔儿看笑话。”说着,仝氏故意半含嗔怪地笑了笑。

自从昨喜获八皇子,宇文昊天嘴角的笑容就没停过,这会儿越发乐呵呵道:“哪有儿子笑话亲娘的道理,再者朕与皇后是夫妻,繁文缛节皇后不必太放于心上。”

“陛下说得极是。”仝氏矜持地陪笑,余光悄然扫了眼径自站在下面不言不语的宇文晔。

“正值新年宫里又添喜事,皇后辛苦了,朕今给皇后带了好东西。”说罢宇文昊天斜睨高瞻,高瞻忙会意颔首,连连击掌向外面示意。

只见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抬着一盆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盆雕走进来。这是一盆以珊瑚为枝干,翡翠为叶子,红玉为花瓣,再由金线缝制重叠而成的牡丹盆雕,另有七彩宝珠镶嵌,算是稀奇灵巧世间罕见的宝物。

只闻宇文昊天笑说:“宫里新制盆雕三样,朕把一盆墨菊送去宁安堂孝敬给太后,将樱花赏给丽昭仪,至于这国色天香的牡丹盆雕非皇后莫属。”

“臣妾多谢陛下,这牡丹盆雕甚是好看精巧。”仝氏面上笑得欢喜,实则内心冷意不绝。盆雕的制作极其复杂,宫中妙安坊花费整整一年时间才能制成寥寥几盆,往年新制的盆雕宇文昊天总会全部赐给辰贵妃,从无例外。今年后宫没有辰贵妃,他才想起她这个嫡妻。又想起辰贵妃,她忽然思及另一件事。

“陛下,宫里新添小皇子是桩大喜事,虽是早产倒也白胖康健。臣妾心里有一主意,想着能够喜上加喜。”

第八十五章 表妹仝瑶

宫女用乌木托盘端上描金茶盏和几样点心,宇文昊天随手拿起一块佛手酥放入口中咀嚼,瞥向旁巧笑的仝氏,徐徐说:“皇后有何好主意,但说无妨。”

“年前旭王入宫那次,晔儿偶然提起凌峰胥将军十分中意慕柔,不惜苦等多年。过了年慕柔十七岁已到婚嫁之龄,凌将军的年纪更是不能再等。陛下向来厚待臣子,凌家几代英勇忠烈,依臣妾之见倘若陛下命凌将军尚公主,既能让凌家心怀感念忠贞不二,慕柔觅此驸马得了好归宿,慰藉辰贵妃妹妹在天之灵。不正是喜上加喜一举多得的好事么?”仝氏边说边小心观察皇帝的神色,见他笑容微顿,不暗自一喜。

那宇文晔言及此事时,皇帝明明满意凌峰胥为驸马,但是神色无奈踌躇隐有不快,可想而知宇文慕柔心中是不愿意的。

“那之后朕曾私下召见凌峰胥,他确实对慕柔心存倾慕之,不过民间尚且不提倡盲婚哑嫁,公主婚嫁更应慎重,改朕闲下来问过慕柔的意思再行定夺。”宇文昊天浓眉不留痕迹地皱了一下,又补充道,“想不到皇后心里记挂慕柔的婚事,朕心甚慰。”

依旧是推脱言辞,仝氏在心底冷哼,强压下心头的讽刺。唇角扬起适宜的弧度,她照旧端起那副贤妻良母的模样:“臣妾膝下的清霞还未及笄,离出嫁尚早。宫中嫔妃姐妹所出的子嗣同样是臣妾的孩子,臣妾理应一视同仁为皇子公主们的婚事多费些心。说来除了大皇子府育有一位熙雅小郡主,陛下至今还未有皇孙。”说完,她暗中给品儿递去眼色,品儿会意悄然退去。

此时宇文昊天的目光恰好停留在宇文晔上,闻言不半开玩笑说:“朕没有皇孙,该是被太子拖累!他不肯早娶,一来二去连累老三也无法娶妻生子。”

仝氏脸上的笑容减了几分,不为皇帝这句玩话,而是为着方才宇文晔坚定不移要纳白沐莞的决绝。

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宇文晔少不得引来皇帝注意,虽知太子平沉着稳重且冷傲少言,但不至于沉默寡言至此。只见他安静坐于下首,神凝重像是在极力克制某种绪,眼神冷冰冰不带一丝感,薄唇更是紧紧抿着,宛如一尊雕塑。

大过年又逢喜得幼子的宇文昊天看着他嫌扫兴,忽而抬高嗓音唤道:“太子?”

“儿臣在,”恍若刚回过神,宇文晔起拱手问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宇文昊天轻轻叹了口气:“朕吩咐你早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储君除了要有治世才能,还需子嗣丰厚,这样方能攘外安内,无人敢轻易动摇国本江山。”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宇文晔话音未落,耳畔便闻仝氏细巧婉转的嗓音再度响起:“陛下,昨臣妾兄长之女仝瑶入宫请安,奈何臣妾忙于料理丽昭仪母子的事,哪里顾得上她。偏偏那孩子心眼实,竟然眼巴巴留在坤宁宫等着臣妾回来,后来天色已晚宫门下钥,臣妾只能把她留在宫里宿一夜。”

仝氏语气平直,薄笑盈面,好似无意间谈起家常话,宇文晔却隐约察觉其中古怪。

宇文昊天微微眯起龙目,顺口道:“承恩公的女儿,朕记得她小时候常随她母亲进宫陪晔儿玩耍。”

“父皇,儿臣幼时除了仝表妹,勇义侯和威远侯家的嫡女也都常入宫。”宇文晔冷不丁接话。

不方便单独提起白沐莞,他只能稍带上威远侯府的姚希琳,如此也不算失礼。

听见他故意说这话,仝氏险些怒气上涌,碍于皇帝在场,只得笑嗔:“你这孩子糊涂了,外面那些臣子之女如何比得上你嫡亲的表妹。”

宇文晔垂下眼帘,不咸不淡地接话:“母后有所不知,儿臣体欠安,头脑的确昏沉糊涂。”

宇文昊天瞧出他们母子间今儿隐约不对劲,便插话道:“病了就留在东宫歇着,外面天寒地冻,一路走进宫当心再着凉。近来你子总不见好,年纪轻轻如何使得。”

“陛下说得对,晔儿年轻不懂照顾自己,仅一个太子妃不够,他边缺几个温柔体贴的人儿平伺候着起居。”仝氏话里有话。

不待宇文晔出言反驳,已有仝氏的贴宫女迈着碎步入内启道:“仝小姐来向皇后娘娘请安。”

仝氏笑望着宇文昊天,只见他广袖一挥:“传她进来,朕许久未见承恩公的女,如今恐怕也长大了。”

其实并非很久未见,前几除夕夜仝瑶刚随父母入宫赴宴,只不过宇文昊天是天子,能真正入他龙目的人少之又少,当他未尝留意仝瑶罢了。

少许功夫,宫女领着一个纤细婀娜的年轻女子莲步而入,随之一阵清雅独特的香风袭来。

来者一袭藕合色丝锻锦边隐花湘竹裙,宽幅银丝腰带上戴着并蒂莲香囊,云鬓半卷,明眸微饧,停住脚步盈盈下拜:“臣女仝瑶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拜见太子下。”

细细打量片刻,宇文昊天朗声笑起来:“朕早闻承恩公精心养育嫡女,从不轻易示人,藏得比蔡家二女儿有过之而无不及,今瞧见果真是芙蓉花似的美人。”说罢大手一挥,示意她免礼平。

仝氏登时来了兴致,笑应道:“兄长养女儿十几年,今能担陛下金口玉言一句称赞,也不枉兄长花费心力教养她。”

宇文昊天一双龙目下意识看向宇文晔,又若有所思地问仝瑶:“你今年多大?可有婚配?”

“回陛下,臣女年芳十七,尚未婚配。”言及婚配二字时,仝瑶垂着头双颊羞红,别有一番韵味。

仝氏心知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忙把想了多时的话笑吟吟讲出:“陛下,臣妾有桩私心,外头王公大臣之女再好,心里还是偏袒外甥女。除夕宴与娘家嫂嫂商议了几句,瑶儿自小倾慕晔儿,两人也算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臣妾想做主让瑶儿入东宫做侧妃。”

昨把仝瑶留下,显然是仝氏故意为之。她原本想着此事由宇文晔主动提出,以青梅竹马表兄妹的名义,皇帝也少几分猜疑。没想到今皇帝驾临坤宁宫之前,母子俩为了一个白沐莞闹得互不相让。仝氏深知宇文晔的倔强,倘若不是皇帝做主,他绝对不会答应仝瑶入东宫。

至于仝瑶嫁入东宫的好处数不胜数,不仅能让东宫和承恩公府关系更加紧密,扶持仝氏的娘家,还能巩固宇文晔的储君地位,亲上加亲一举两得。

宇文昊天沉吟片刻,慢悠悠感慨:“朕记得当迎娶太子妃不久,蔡荃便多次上奏意将其次女嫁入东宫为侧妃,朕感念蔡荃劳苦功高,不忍其次女居于侧室,故而迟迟没答应。如今皇后也有此心,朕不妨听听太子的意思。毕竟太子已经成家立室,这点小事不必过问朕。”

仝皇后和承恩公府打得如意算盘,宇文昊天怎会不知?所幸仝氏识趣又知道避嫌,先前择选太子妃时她没有挑仝瑶,而是选了才貌更胜一筹的叶诗莹。她憋到今才提出让仝瑶入东宫,宇文昊天也不会从中作梗刁难。毕竟仝家乃是百年勋贵,承恩公嫡女完全配得上太子侧妃之位。

可是按祖制太子侧妃只能有两人,宇文昊天随口提起蔡荃次女,显然话中有话,等于变相告诉仝氏和宇文晔,他属意蔡丽婉为侧妃,否则大可以直接叫蔡荃打消念头。而另一位侧妃人选,可以是仝氏的外甥女仝瑶,也可以是宇文晔心之所向的白沐莞。话已至此,宇文昊天无非是把这个难题还给宇文晔而已,白沐莞和仝瑶,端看他如何取舍。

“父皇,您知晓儿臣心有所属,屈居妾室已经很委屈她,这侧妃之位儿臣定要为她保留一席之地。”宇文晔浓密的睫毛煽动,遮住眼底的怨怼和不甘,“既然仝表妹钟于儿臣,不妨封为良娣纳入东宫后院,儿臣养得起她一世。”

仝瑶闻言吃了一惊,她看清了他的轻蔑,不可思议地盯着那张俊美非凡的冷漠容颜,垂于侧的葱葱玉指下意识握紧嵌入皮。她怔在原地出神,直到仝氏的声音轻飘飘传来:“瑶儿,你还不快谢过太子。”

只要宇文晔肯松口仝瑶入东宫,其余事仝氏不妨徐徐图之。

“谢下。”仝瑶定了定心神,恢复如常神色,福下子朝着宇文晔行一礼,抬眼时她分明又看见他唇畔那抹戏谑。

在天玺朝良娣视为太子贵妾,相当于庶妃。居于太子妃、侧妃之下,能入皇家玉碟,却无需举行婚嫁典仪,更无需圣旨赐婚,挑个吉入东宫行册封礼便好。

“瑶儿得偿所愿,晔儿边又添一位知书达理的俏佳人,本宫命礼部挑个好子,让瑶儿风风光光过门。”仝氏着实沉得住气,依旧笑容满面。仝瑶虽然被封良娣看似委屈,一旦太子登基,那时仝家少不得再出一位皇妃。

“母后不必劳烦礼部,俗话说择不如撞,不如明就让仝良娣入东宫。”说罢,宇文晔似笑非笑,一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底下波涛汹涌。

仝氏被他的话哽住,一时竟然下不来台。尤其“仝良娣”三个字从他口中讲出,分明有种不屑讥讽的意味。仝瑶将头深深埋下,脸孔羞恼得通红,掌心被水葱似的指甲抠得几乎血模糊。

伺候在旁的高瞻愣是打圆场接过话茬:“明确实是个大好吉,下神机妙算说得真准。”

内气氛凝滞约有一刻钟,宇文昊天端起描金茶盏呷了一口,微微一笑:“皇后这儿的茶真好,甘甜爽口,回味深长。”话虽如此,目光投向了宇文晔,目光中隐隐夹杂一丝赞许。

只要宇文晔答应让仝瑶入东宫,就说明他没被冲昏头脑忘记份。寻常男子三妻四妾尚可,何况未来的天子呢?

“陛下有所不知,此茶名唤双梅茶,是臣妾的娘家嫂嫂亲手配制。采冬寒梅和腊梅剔去花蕊,用干净雪水浸泡花瓣,再以雪松针为辅,泡茶的水需是清晨露水。”仝氏忽而话锋一转,“瑶儿也擅长配茶制茶,得她母亲真传,她手艺甚佳。”

宇文昊天放下茶盏,余光又扫了眼面若芙蓉的仝瑶,促狭道:“得此贤良佳人,太子很有福气。”

宇文晔不以为然地应下。

“陛下,算时辰三皇子和六皇子都该入宫请安了。”高瞻在旁提醒道。

宇文昊天点点头:“太子随朕同去昭阳宫,朕正好有事相问。”

此话正中下怀,宇文晔早觉得憋闷极了,忙不迭起拂袖而去。

几道影旋即离开,暖阁顿时安静下来,一滴眼泪从仝瑶美丽的脸颊徐徐滑落。

仝氏稍许无奈地叹息,扬手一招:“傻孩子哭什么,快过来坐。”

仝瑶迈着细步走至仝氏跟前,弯下腰伏在她膝头低声抽泣起来:“姑母……”

仝氏伸手轻抚过仝瑶乌黑浓密的秀发,语重心长:“傻孩子,太子良娣已是多少女人爬一辈子也求不到的位置,来你诞下一儿半女再封侧妃也是实至名归。晔儿是本宫嫡亲的儿子,他洁自好从不沾花惹草,虽然子倨傲些,总好过见异思迁喜新厌旧之徒。”

抬起一张哭花妆容的秀脸,仝瑶还在哽咽抽泣:“姑母,名位固然重要,但是我更在乎表哥的心……我害怕他真如外界传言被白沐莞那个妖女迷惑了心智……”

“胡说!”仝氏凤眸一横,厉声呵斥,“晔儿心怀社稷忧国忧民,焉能被一介女流迷惑!往后你进了东宫需时刻谨言慎行,切莫以讹传讹听信谣言。”

仝瑶被吓得顿时坐直子,目光下垂不敢直视仝氏深藏火焰的凤眸,又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皇后姑母疼她多年,仝瑶从未见过像方才那般疾言厉色的仝氏。

缓和片刻,仝氏拉过眼前年轻女子的素手,淡声道:“罢了,本宫不该迁怒于你。你且放宽心,不必将白沐莞放在眼中,只要有本宫在,她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威胁。”

“是瑶儿愚昧听信风言风语,姑母莫要气坏子。”说着,仝瑶面露歉疚之色。

仝氏深觉她懂事乖巧,不浮起满意的笑,温声说:“年前宫里置办陈设,本宫记得库里有一对翡翠玲珑鸳鸯宝瓶成色极佳,今赏给你添妆。”

对于赏赐尽管仝瑶见惯不惊,依旧装作欢喜的模样,甜软的嗓音带着笑意:“瑶儿谢过姑母赏赐,还是姑母最疼我。”她深知未来的路那么长,她想要在东宫立足,必须倚仗仝氏的垂。

不知何时悄然离开暖阁的品儿重又走进来,表平静道:“禀娘娘,归岚差点闹起来,和慕公主一气之下赶走了送画像的太监。”

“看来慕柔那丫头心里果真有人呢。”仝氏笑容愈浓问,“陛下知道没?”

品儿回道:“奴婢估摸陛下这会儿刚回到昭阳宫,暂时应该不知道。”

“你赶紧派人去昭阳宫给陛下送口信。”说罢,仝氏迎上仝瑶狐疑不解的眸光,含笑拍了两下她细嫩的手背,“瑶儿,今午膳留下来陪本宫。”

第八十六章 无眠之夜

临近傍晚时分宇文晔回到东宫,径直去青云阁寻白沐莞,却见她穿件家常的淡粉色对襟锦裙正专心致志的伏案写字,香云在旁磨砚伺候。

宇文晔故意轻手轻脚走进来,打手势示意香云别出声,直到白沐莞抬头发现他,他这才张口:“从前以为你耳力过人,没想到也有这般大意松懈的时候。”

白沐莞不含笑嗔怪:“下武功高强,走路几乎能悄然无声,如同凌波微步。我哪能发现你进来?”

闻言他莞尔一笑,笑容俊美异常却转瞬即逝。

香云不敢杵在这儿,识趣地看了眼两位主子,忙不迭笑道:“小姐方才说饿了,奴婢去小厨房催催晚膳。”

宇文晔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快些去,记得叫小厨房多做一道梨花酥,你家小姐最喜吃。”

“是,奴婢记下了。”香云应声退出去。

内只剩下他二人,宇文晔满腹心事,有意避开少女含笑俏皮的杏眼。紧抿薄唇负手而立,他垂头陷入沉默,绪明显不对劲又令人捉摸不透缘由。

白沐莞见状心里一紧,连忙走到他旁,担忧问:“出了什么事?莫非大皇子倒打一耙,陛下信以为真?”

宇文晔敛着长眉摆头,尽量用平直语气开口:“父皇将我单独领去昭阳宫,把昨凌峰尘禀报之事大体询问了一番,我把如何区分真假令牌向父皇陈述,父皇并未犹疑不信。也不知凌峰尘说了些什么,父皇竟然开始怀疑遇刺是宇文程刻意为之的苦计。只单说务必把伪造东宫令牌嫁祸储君一事调查清楚,绝不姑息。”

“如此听来并无不妥。”白沐莞越发猜不透他心事重重的原因,有点云里雾里。

“莞莞,”他忽而伸手握住她的香肩,深吸一口气,含着歉疚地凝视她,“我对不起你……今我入宫向母后请安,她不答应我们成婚,还趁着父皇来坤宁宫时,bi)我纳表妹仝瑶入东宫。”

白沐莞瞬间僵住,脚下无意识后退几步,挣脱他握于她双肩的十指。她知道仝瑶乃是承恩公仝明骁的嫡女,出贵重容貌姣好,深得其姑母也就是当今仝皇后疼惜。若非为了避嫌,只怕今朝的太子妃不会是叶诗莹,而是仝瑶。

只见她福下作揖,声音清脆却难掩酸楚:“恭贺下喜获佳人。”

一字一句扣上宇文晔的心弦颤了又颤,他难以预料到白沐莞居然是这种反应。他深知她心中一定五味杂陈,甚至怨怼于他,他害怕她吃醋恼他,更担心他们之间有所隔阂。谁说处呼风唤雨的高位就一定无所不能?他慢慢感受到任凭是谁,站得越高越有诸多顾忌,往往难遂心愿。

“莞莞你该明白,我是天玺朝未来的天子,尽管我畔有你一人足矣,但是我无能为力。一桩婚嫁联姻是巩固地位和权力,同时拉拢人心最简单的方式。我从不喜欢仝瑶,倘若以表哥的份我也不愿耽搁她一世。无奈我还是当朝太子,那么多人对我虎视眈眈,而她的父亲承恩公是当今国舅,我纳她入东宫互利且各取所需,所以母后才会极力促成此事。”宇文晔言辞诚恳,神色略显激动,目光凝聚在她上,一枉深邃如潭的眼眸dàng)起涟漪。

“我何尝责怪于你?我明白后宫中的女子无人能够恩宠不断,即便是已故的辰贵妃,她曾经再冠宠六宫也必须忍受陛下不宿在阙宁宫时的寂寞难捱。但我由衷羡慕她这一生,活得恣意过也清醒忍耐过,陛下待她意绵绵。即使陛下有佳丽三千人,他对辰贵妃始终如一,我相信在辰贵妃眼中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还是当年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反之寻常布衣人家,若是丈夫的心思不在妻子上,纵然他娶不起三妻四妾,照样貌合神离,夫妻俩过得无趣。”说到这儿白沐莞举眸和他对视,四目相交,彼此眼神透彻清亮。

只听见她继续往下说:“红帐枕边客,金座上人。我可以不在乎太子妃乃至皇后的凤冠名位,只要你宇文晔的真心!我要你用一生兑现承诺,无论你边多少女人在侧,你心底只认我白沐莞一个妻子就足够。”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不待他开口,少女反握住他颤抖的双手,强忍住杏眸里的涩然湿意,挤出一个笑靥:“你在帝王家,不仅是天之骄子,更是处处提防算计的孤单人。早说过我懂你的不由己,自然不会给你徒添烦恼。这辈子我不计较你纳多少女人,只在乎你膛里这颗心的位置摆在何处。”

宇文晔永远不知道,其实骄傲如她,心底有多么期盼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这个景愿在他们两相悦之际,注定成为她今生的遗憾。

下一刻未有迟疑地拥住她,他的双臂将她抱得很紧,仿佛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力气。末了,他徐徐感慨:“莞莞,这才短短半年功夫,你竟然长大了许多。”

这回白沐莞并不搭他的话,而是辨不出喜怒地问:“她何时嫁给你做侧妃?”

宇文晔失笑:“不是侧妃,只是良娣,明她过门。”

“只是良娣?”白沐莞颇为震惊,乌亮的瞳仁换了转,“皇后娘娘答应了?”

“她若不答应,我也不答应。”说罢,宇文晔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其实父皇中意你,所以才赏赐翡翠如意给你,除夕夜又诺你谏言的改革。等到合适时机,一旦父皇下旨为我们赐婚,母后再如何反对也无用。”

白沐莞却摇头叹气:“你可知皇后娘娘为何反感我?我从未忤逆开罪过她,白家也与仝家无冤无仇,若不搞明白其中缘故只怕将来难以相处。”

“这些事等将来再想。”说完,他张开手臂再度搂住温香玉软的躯,俯下头薄唇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他心满意足。

“晔哥,待到海晏河清太平盛世,我带你去漠北看戈壁滩的出落,然后在辽阔的大草原策马奔腾。我们还要游历山川逍遥恣意,譬如江南的小桥流水,福州万人空巷的花灯节,尝德州最有名的扒鸡……”白沐莞小鸟依人靠在他怀中,樱唇上扬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柔声细语,憧憬她心灵深处最真实渴望的未来。

宇文晔认真听她倾诉,心头万般怜又觉得惋惜。即便有一漠北再无战乱,即便将来宇文程、萧太后等人被他们一一铲除,历朝历代腥风血雨的朝堂也永远不可能真正安稳。而他没资格远离,因为他是天玺朝未来的王,他肩上注定担负一国的兴衰荣辱,无论何时也不能陪她逍遥山水。

罢了,她年纪尚小,他又何必过早对她说那些残忍的现实?

贴近她的耳鬓,宇文晔忽而说:“莞莞,我答应你,有生之年去一趟漠北。我想亲眼所见养育你这般奇女子的土壤,更想目睹传说中触手可及的星河,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白沐莞眼中闪过欣喜:“说话算话?”

他颔首:“一言为定。”

宇文晔一直留在青云阁陪她用过晚膳才回书房处理政务。

年节期间赶上八皇子宇文晖出生,皇帝龙心大悦,下旨再行休沐七,六部各司皆欢喜,当真是普天同庆。

当宇文晔离开青云阁时,内少女径自蹲下子,把夺目美丽的脸孔深埋在膝间,泪水潸然落下。香肩因她哭泣而剧烈颤抖,哭声却刻意压抑,低得微不可闻。

她不想让人察觉她在哭泣,直到进来送燕窝羹的香云发现,慌忙跑上前扶起她,口中惊问:“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看见香云惊慌失措,白沐莞吸了吸酸楚的鼻子,勉强安慰:“我没事。”

香云拽住她的手,泪水吧嗒吧嗒跟着落下:“奴婢打小伺候小姐,何时见过您伤心成这般模样,究竟发生了何事?虽然奴婢人微言轻帮不上您,起码能听您发泄几句,别闷在心里。”

“我哭过已经没事了,你别担心也别说出去。”白沐莞抬手拭干眼泪,转朝里间走去,“今儿我累了想早些睡,你告诉碧珑无需安排人守夜伺候。”

香云还想劝说什么,眼看着那抹淡粉色的影消失在纱幔后方,她也只能退下。

与此同时白沐莞合衣躺下,眼泪流淌过肌肤的地方留下浅淡的泪痕。她佯作不在意地闭上眼睛,奈何头脑昏沉混沌,时而又格外清醒,虽然她阖着眼,依旧有许多画面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浮在眼前。这些画面都和宇文晔有关,他不经意间的嬉笑怒骂,或是她想象中未来伴随他侧的女人……

注定她此夜无眠。

缓缓睁开眼,白沐莞忍不住腹诽仝瑶只是第一个吧?无论自己和宇文晔的结局是何,这东宫后院迟早会渐充实。鲜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储君的女人是否也更迭不休?她心中已有答案。她心悦于他,甚至是彻彻底底上他。命中注定当不了唯一,那么她只能竭尽全力当他心尖上永远开不败的盛放花朵,争取让他一辈子带笑常看。

内熏染过梨花清香的纱幔本是她最喜欢的味道,此刻令白沐莞愈加清醒无眠。

外面寒风不停吹着,冬夜里扰了原本的静谧,树叶婆娑的声音不断透过窗纱传来。不知过了多久,大约青云阁的侍女们大多睡下,白沐莞下披衣走出门。清冷的风拂在上,将她后轻柔的月牙白披风吹起,如同暗夜里一只飞舞的蝶,孤单而美丽。

远处隐约有一阵琴声倏然响起,清幽婉转,听起来心如止水。

白沐莞扬唇一笑,她当然知道这是她表姐叶诗莹的琴声。不过她不知,她是偶尔一夜无眠,而叶诗莹自从嫁入东宫几乎夜夜无眠。

思量片刻,白沐莞信步朝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果不其然来自秋水阁内苑。她在距离叶诗莹间隔两米左右的位置顿住脚步,不远不近细看坐在月色下抚琴的浅紫色倩影。

一曲终了,叶诗莹回头轻轻一笑:“你终于不躲着我了?”

“我天不怕地不怕,为何要故意躲着姐姐?”腔调带着不羁和笑意,白沐莞抬脚朝她走去。

叶诗莹垂眸依然微笑着,反问一句:“妹妹今夜也睡不着?”

白沐莞淡淡开口:“往后东宫不止我们姊妹俩,虽说我是外人,却不会眼睁睁见姐姐陷入危机。仝良娣明过门,姐姐独善其的平静时光恐怕再也没有了。”

“我不和你争下,自然也不会和她争。”绝美的面容神淡淡,叶诗莹咬了咬唇,自嘲道,“我只求安稳度,叶家平安无虞。”

“姐姐如今处高位,是多少人的眼中钉中刺?倘若只求置事外,未免太过天真。”白沐莞冷冷一笑,这份冷意却不是对着叶诗莹,“至于保全家族,我们虽是女子,但是哪一个不背负家族兴衰荣辱的使命?”

“沐莞,你敢说的敢做的,我不敢也不会。”叶诗莹苦笑一下,“我谨小慎微当这个太子妃,不得下待见,还遭来无数人的冷眼妒忌。我却不得不循规蹈矩,因为我不敢拿叶家荣辱冒一丁半点风险。”

白沐莞不以为然地反驳:“姐姐说错了,你起码有亲兄弟可以依靠,他们各有所长保全叶家无虞,而我白家嫡系唯有我一人。要论不敢,我才不敢拿我父亲刀光剑影里拼杀出的功名冒险。”

“我出嫁前常听人说做女子不易,从前不觉得,如今倒是深以为然。”说罢,叶诗莹兀自摇头,抱起古琴准备离开。

白沐莞留在原地出神,叶诗莹如今坐在她最渴望的位置上,是宇文晔明媒正娶的妻,却当得如此不耐烦不愿,若换作是她白沐莞该多好。

第八十七章 一石二鸟

翌辰时二刻,一辆朱顶马车从承恩公府出来至东宫门口停下,换了软轿从右侧门而入。按照祖制凡太子良娣被纳入东宫,最多只能带二十四抬嫁妆,再多便是逾越。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宫内有仝皇后撑腰,她又贵为国舅爷嫡女,硬是破例许她四十八抬嫁妆入东宫,虽然格外仓促匆忙也算风光。

毕竟渴望嫁入东宫的勋贵千金数不胜数,奈何太子下倨傲又不好女色,妄想攀龙附凤未免难上加难。别说是仝皇后下懿旨做主的良娣,纵然当个无名无分的侍妾也有人求之不得。

巳时三刻册封礼毕,仝瑶被宫里派来指教礼仪的嬷嬷扶到秋水阁,给太子妃叶诗莹敬茶见礼。

“妾仝瑶给太子妃请安。”良娣过门不得穿嫁衣,只见仝瑶一袭丁香色绣黄牡丹广袖锦裙,蜀锦绸缎华丽无匹,裙摆的牡丹花艳滴栩栩如生。黄牡丹本是中宫皇后或储妃才能用的款式,穿在仝瑶上彰显着仝皇后对她的恩典和照拂。

高居于上首檀木雕鸾凤椅的叶诗莹淡淡一笑,眸光扫过仝瑶面若芙蓉的脸孔,轻启丹唇:“仝良娣不必多礼,你既嫁入东宫便是下的女人,若在寻常人家我们该以姐妹相称才对。往后你好生侍奉下,早为皇家开枝散叶。”

仝瑶举眸细看叶诗莹一张倾城容颜,心头不咯噔,往在闺阁时她极少见到叶太傅家的千金。虽知晓叶诗莹是京城第一美人,始料未及她美得这般柔,风姿绰约天之绝色。单说美貌,于心而言仝瑶自愧不如。只是她越发不解,宇文晔守着这样一位美若天仙的太子妃,为何会钟太子妃的表妹?除夕夜宴她见过白沐莞,并不觉得比叶诗莹更加出色。

“多谢太子妃姐姐教诲,妾谨记在心。”说罢,仝瑶走向前几步屈膝朝叶诗莹敬茶。

但凡妾室进门向嫡妻敬第一杯茶时,通常都免不了受下马威。为一朝储妃的叶诗莹却没存心为难敲打仝瑶,只是含笑接过青花瓷茶盏,礼节小啜一口。

叶诗莹转手把茶盏搁置一旁,侧头吩咐:“皓月,你去书房请下过来。”

皓月忙应声而去。

“杏儿,给仝良娣看座。”叶诗莹脸上挂着恬静温良的笑容,这笑容缺少太子妃该有的贵气威严,反倒像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今她穿湖色葡萄石榴六幅锦裙,乌发简单束成圆髻,配饰无非几支玲珑别致的和田玉簪而已,气质如空谷幽兰,神色宁和。

仝瑶走至下首左侧落座,暂且没有逾礼之举,唯独眼神深处透出一股幽怨无法掩饰,偶尔无意识轻咬下唇。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皓月总算把宇文晔请来了。于于理他该早早来秋水阁,甚至妾室过门前一夜他本该歇在太子妃这儿,可惜他心中恼恨万般不愿,自然能拖则拖不予理会。

“妾拜见下。”叶诗莹和仝瑶几乎同时起见礼,环佩叮咚,玉动珠摇。

宇文晔径直坐到叶诗莹方才坐的位置,漠然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平。而后他便冷着一张俊脸,面无表。

叶诗莹规矩恭敬地立在一旁,双手交叠于前,轻声问:“妾请您示下,不知把何处指给仝良娣为寝合适?”

东宫后院可谓是小型的后宫,由一个个单独的小院落组合而成,其中秋水阁自是最华丽宽敞的正院。其余如青云阁也极好,旁的各有特色。

宇文晔未加思量给出答案:“芙蓉阁。”

芙蓉阁距离他的书房甚远,多年无人居住,与之最临近的木兰阁里住着郑媛。两所院落占地虽小,倒也树木丛生雅致宁静,到了花鸟繁茂。现下只需派遣侍女收拾一番即可住人。

叶诗莹屈膝应道:“是,妾这就派人前去拾掇,仝良娣陪嫁来的嫁妆也能有地方安置。”

趁着侍女入内更换茶水的间隙,仝瑶面含羞垂下头,柔媚地唤了声:“下。”

她昨天还是闺阁少女打扮,今儿已梳起新妇的堕马髻,鬓发一丝不乱,斜簪着几朵暗红玛瑙圆珠的簪子,簪子上垂下的缠丝点翠流苏闪烁着银翠的粼粼波光。耳后几朵质地精良的胭脂色绒花,寓意着平安荣华。

芙蓉阁,她不曾去过,只听名字觉得不错。毕竟常有人称赞她面若芙蓉,生得清丽婉约,这寝名字与她的模样气质十分相称。这样想着心里的憋闷委屈散去几分,暗思她好歹是他的表妹,他总不至于亏待了她,扫仝皇后的颜面。

事实上宇文晔对她视若无睹,就连她那声百转千回的“下”,他也恍若未闻。

仝瑶见他毫无反应不自以为他没听到,大着胆子提高嗓音又唤了一遍,不过这回换了称呼:“表哥。”

怎料他冷眸流转不屑一顾,言语中不掩饰厌烦:“你既要本太子纳你进门,往后就再无什么表兄妹,不知羞耻听着人。”

仝瑶面色一白,讪笑着点头:“下训斥得对,妾再也不敢。”

紧接着叶诗莹适时开口,面上端起属于太子妃的贤良淑德模样,温言道:“想来下今夜会宿在芙蓉阁,瞧着现下时辰不早,不如下亲自陪仝良娣回芙蓉阁,若缺少什么物件摆设一应添齐全才好。”

人前明面上她尽力扮演好太子妃的角色,至少让帝后挑不出大错。贤德温婉不争不妒,外人只觉得她出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故而教养极佳心宽广,唯独她自知仅仅因为不在意罢了。倘若她在意宇文晔,何至于时刻置事外,不愿见也不愿想关于他的种种。他孑然一也好,眠花宿柳也罢,与她叶诗莹毫不相干。

“谁说我今夜去芙蓉阁?我宿在何处莫非要太子妃来安排?”宇文晔冷言冷语,一抹讽刺的薄笑在唇边绽开,半点不打算给叶诗莹留面。

叶诗莹露出慌张之色,忙不迭福告罪:“怪妾逾矩了,请下恕罪。”

他虽然没说今夜去芙蓉阁,但是依照惯例新封的良娣第一进府,宇文晔理应留宿一晚,既行周公之礼也算顾全其颜面。哪有新人抬进门,他便不闻不问置之不理?

“本太子今夜宿在木兰阁。”说罢,宇文晔抚掌大笑,笑声却非发自肺腑,相反带着些许苍凉。

仝瑶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眼看着他起往外面走。那笑声久久回dàng)于她耳畔,生生刺痛她的心脏,同时更令她羞恼万分。

木兰阁?仝瑶心知宇文晔先前并未正经纳妾,东宫只有叶诗莹一位女主子,那么住在木兰阁的那位究竟是谁?一个名字忽然划过仝瑶的脑海,惊恼得她浑一颤,倏忽间又意识到那人贵为勇义侯嫡女,他们尚无赐婚和名分,太子怎舍得大张旗鼓损了她的闺誉?想来木兰阁里住的另有其人。

“太子妃姐姐,妾有一事甚是疑惑,不知下方才提及的木兰阁内住着何人?”仝瑶深深屏息,决心拉下颜面,佯作天真无邪扯嘴笑问。

无论是何人都没资格在她和宇文晔的新婚夜抢走她的夫君!她必与之势不两立!

叶诗莹了然仝瑶眼底藏不住的妒意,心里有点同,于是淡声道:“你有所不知,木兰阁是下赐给郑姬的居所。她是今年除夕夜下亲口向陛下讨来的歌姬,能歌善舞颇为貌美。”

原来只是宫里赐下的歌姬,仝瑶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以后的子她有一万种方法轻而易举弄死一个小小的歌姬。

再说宇文晔踏出秋水阁穿过九曲回廊便往青云阁而去,他一路疾步匆匆神色不佳。青云阁今院门紧闭,院内只剩几个干粗活的侍女和上年纪的老婆子,碧珑香云皆不在。

四处寻找一圈没看见人影,宇文晔随手拉住一个小侍女问:“表小姐在何处?”

小侍女忙毕恭毕敬回答:“回禀下,半个时辰前和慕公主打发宫人来请表小姐,表小姐梳洗打扮后乘马车入宫多时了。”

宇文晔闻言不长眉微蹙:“和慕公主派人传召表小姐,为何无人告知本太子?”

眼前小侍女察觉到太子不悦,愈发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知。想来因为表小姐同和慕公主相交甚好,所以没差奴婢们前去惊动下您。”

宇文晔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相交甚好四个字落入他耳中,是了,如果她们私交不好,上回白沐莞怎会因为帮助宇文慕柔险些掉进圈。她们的交好坏,对他无碍。不过这么不声不响进宫绝非白沐莞的行事作风,她似乎刻意避开他,说明她心中暗自赌气。

想到这儿宇,文晔独自叹息一声。他今夜所做之事恐怕会给他的莞莞带来伤害,但他是为了接下来能一石二鸟,借仝瑶之手除掉郑媛这个来路不明的眼线,一样干净利落,同时还不用脏他的手。

第八十八章 劝说公主

归岚一如既往珠光宝气富丽堂皇得令人心生艳羡,掌事宫女琳琅亲自引着白沐莞到后方寝,还未入内已然听见里面传来器物摔碎的声音。

只见琳琅双眉紧蹙,低声叹息道:“昨皇后娘娘派人送来凌大将军的画像,意让公主相看驸马,没想到公主当即发脾气赶走送画太监,拂了皇后娘娘颜面。陛下得了消息晚些时候过来又与公主发生争执,最后竟然气得陛下咆哮而去龙颜震怒。”

白沐莞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翻起波澜,宇文慕柔虽然生惯养于深宫高傲如枝头凤凰,却非轻易大吵大闹毫无城府的人,她如此抵触招凌峰胥为驸马,只能说明她已有意中人。

“公主既然主动召我入宫,显然愿意和我倾诉心事,我必然尽心竭力劝说公主。”说罢,白沐莞拍了拍琳琅的手背,抬脚先一步踏进内。

映入眼帘便是一排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子不住发抖的宫女,玲珑琥珀盏碎裂成片,更有一幅半展开的画轴被丢落在地,画中青年男子英俊bi)人朗眉星目。再看铜镜妆台前宇文慕柔着单薄寝衣,乌发未绾垂至腰际,挂满泪痕的脸庞略显苍白。

白沐莞向琳琅递去眼色,示意她先领着宫女退去。琳琅顿时会意,很快寝内只余下她们二人。

“你来了。”宇文慕柔似是一下子彻底松懈,形微晃跌坐在檀木缠枝八仙椅子上,眼眶里来回打转的泪水渴望极力收住。

白沐莞低眉浅笑,玩味道:“公主召唤,沐莞不敢不来。”

“我宁可自己不是公主,这样就不用嫁给什么凌峰胥!”话音未落,宇文慕柔已经泪水盈眶蓄势待发。

闻言白沐莞才恍然知晓,原来皇帝是意将宇文慕柔下嫁给凌家的袭爵当家人凌峰胥。他们俩人倒是郎才女貌,十分相配。

“公主不愿嫁给凌大将军,想来是因为芳心另许他人?”问话间,白沐莞弯腰捡起被在地上的画轴,目光停留于画中男子的面孔上,她心知画师笔墨难以描绘凌峰胥的玉树临风卓然英姿。

怎料宇文慕柔避而不谈,只徐徐道:“我明白父皇选中凌峰胥为驸马的原因,凌家世代功勋,与我的外祖方家也本是联姻世交,父皇此举既可笼络忠臣后裔也能用我掣肘凌峰胥,一举两得。同时本公主下嫁将门,无疑能慰藉朝中武将也能振奋边境将士。”

白沐莞知她所言不虚,天玺朝历代公主下嫁武将者少之又少,公主们的命运除却两国和亲,以往大多配给公爵侯爵世家的继承人。

“陛下如此疼公主,怎舍得用你牵制凌峰胥?再者是陛下把女嫁入凌府,往后是将最大的软肋留给凌峰胥。陛下作为英明神武的君王,他为你挑选的驸马必然是忠孝礼义俱全能托付终之人,公主不必忧心。无论皇室亦或民间,女子婚嫁自然听从父母,公主切莫再因此惹怒陛下。”说罢,白沐莞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既然宇文慕柔不愿主动相告,只能靠话得知她心悦之人。只有先弄明白那人是谁,白沐莞才能分析出皇帝不答应的缘故。

“你若那么乖巧一心只管听从父母之言,又何必跟我太子皇兄投意合?”宇文慕柔唇畔露出冷笑。这抹笑容虽显冷淡,却不带嘲弄讽刺的意味,相反隐隐流露出羡慕。她相信同为拥有慕之人的女子能够感同受,冰雪聪明的白沐莞一定会帮她想出办法。

收敛笑意,白沐莞的神色严肃起来,声音平直:“没错,我的确与他两相悦。”

清晰听到她此言出口,宇文慕柔面上闪过吃惊,转瞬即逝后她深吸一口气,失笑道:“沐莞你这份勇气当真非寻常女子可及,难怪眼高于顶的太子皇兄会青睐于你。”

与此同时宇文慕柔再次发觉眼前少女像极了她的母亲,当年她母亲就是不顾世俗礼法勇敢和她父皇相,历经波折最终结为夫妻。若干年后的今天换成她自己时,好像没有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勇气,尽管她默默发过誓只想嫁给沈钰。当然这种誓言只能留在心底,不敢溢于言表,除却她父皇无人知晓。

“公主下金枝玉叶如此尊贵,后有陛下作为倚仗,处境远比我强。我尚且敢承认倾慕太子,你又何必将心上人当成不可言说的机密藏掖?”白沐莞挑了挑眉微微厉声,“公主召见想来是信得过我几分,眼下您不坦诚相告,叫我该如何帮您?”

“本公主对魏国公长孙沈钰一见钟,此事唯有父皇知晓,他嫌弃沈钰无心仕途又恐其无寿,无论我百般哭求坚决,他却不肯答应。昨正是因为这个,我惹怒父皇拂袖而去。”窦初开的少女说起心仪人时总是难免羞,难以想象平里冷面高傲的宇文慕柔也会这般眼底温柔,泪水盈盈噙哀愁。

只见白沐莞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心湖渐渐激dàng)起一阵小小的涟漪,原来是沈钰。那个白衣蹁跹不染世俗的少年快速闪过她脑海,不知他是否也慕着集万千恩宠的和慕公主?她只觉得庆幸,还好自己早一步与宇文晔相识相悦,否则她应该会乐于嫁给外祖母中意的沈钰,那样白家和荣国公府都将彻底得罪眼前高高在上的宇文慕柔。虽说庆幸自己没有跟公主抢男人,心底终是有一丝不明的失落。是否因为初见那段箫声太美,亦或是他苍白容颜上的笑容太过纯真?

依稀间白沐莞不由自主晃神,直到被宇文慕柔哽咽的声音拉回思绪:“沐莞,父皇昨告诉我,过了正月他要为我和凌峰胥赐婚,婚期就在今年!我真的不要嫁,就算自尽在宫里也不嫁给旁人!”说罢她紧握着白沐莞的手,用力很大指尖泛白,泪水模糊视线的眼眸饱含希冀。

白沐莞默然抽出手,静静吸气又轻声问:“敢问公主,他可知你的心思?”

宇文慕柔下意识想摇头,末了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他聪明绝顶怎会猜不到?但,我真不知他的心意。”

“既然沈公子明白公主您对他的意,倘若他也倾慕公主,大可以去御前请求陛下赐婚。相反偶有传闻魏国公老夫人打算给沈公子挑选良配,足可见他并没有存攀龙附凤的心思。天涯何处无芳草,公主何必执着一人?”尽管这番劝说在陷入痴的少女耳中未必起效,白沐莞却不得不说。

其实她只把话说了一半,就算魏国公府有心求娶金枝玉叶,一旦拿沈钰和凌峰胥相较,皇帝也未必愿意。毕竟凌峰胥手握实权在朝中颇具影响力,远胜无心朝政闲云野鹤的沈钰。再者等魏国公沈莫河百年之后,因其子中庸无能,魏国公府将不可避免走向衰败。至于皇帝咬住沈钰体弱多病为由不同意,自然是不愿把利益权衡下的残酷现实全然告诉宇文慕柔。

“我从小长在这深宫大院,沈钰是我见过最美好的男子,他纯粹的笑脸与众不同,让人沦陷。沐莞,他在我心中无人能及,我不可能再心悦旁人。”宇文慕柔停顿片刻,逐渐敛去嘴角的薄笑话锋一转,“父皇说是凌峰胥主动求娶我,我依稀也记得见过他,但纵然他再千好万好也敌不过我心里住下的白衣少年。”

白沐莞洗耳恭听,她也承认在这纷乱喧嚣的俗世间,沈钰确实是难得一见冰清玉洁的少年郎。她心里明白沈钰连官场仕途都不愿沾边,又怎会在乎王权富贵?宇文慕柔一片痴恐怕真要错许了。

“不知公主还记得您的长姐和蓝公主吗?三年前她因为触怒龙颜被陛下远嫁北陵国,嫁到敌国和亲,如今两国交战她犹如浮萍饱受羞辱。再者远离故土一去不返,她心中该是何等凄凉滋味?”三年前白沐莞虽然远在漠北也知晓皇长女宇文蓝雨下嫁北陵国和亲一事。

天玺朝自开国以来,从没有皇长女和亲的例子,更何况是嫁到虎视眈眈的北陵国?原来当宇文蓝雨和宫中御医幽会被皇帝当场撞破,皇帝憎恶她不知廉耻有损皇室颜面,一怒之下先是足。半月后恰逢北陵国派遣使臣前来联姻,宇文昊天便将皇长女嫁去了犹如炼狱般的敌国,任她羊入虎口。

“对,皇长姐……”宇文慕柔眼中的泪水再度难忍,她如何不记得?宇文蓝雨就是因为坚持己见不肯认错回头,硬生生断送了最后一丝父女,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头。如今换成是她,即使不会被送去和亲,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若是失去她父皇的庇佑怜,只怕她会死得比谁都快。可是她不甘心,从小到大她宇文慕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眼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与心人结发为夫妻。

白沐莞拿起手边小巧玲珑的和田白玉梳,一边替宇文慕柔缓缓梳顺秀发,一边道:“公主切莫再为一时惹恼陛下,我笃信陛下不会害公主,父母之子则为之计深远。公主若是想知道沈钰公子对您的心思,我不妨想办法从中周旋替您问个清楚。”

宇文慕柔目视前方的铜镜,镜子里倒映出两张绝色的面孔,一个清冷空灵如玉,一个英姿妩媚如花。末了她挑起唇角:“沐莞,你如此真心待我,我绝不会亏负你。你今所说,我会好好思量。”

白沐莞含笑而不搭话,美眸流转万千。

第八十九章 皇后为难

白沐莞陪宇文慕柔用了午膳,踏出归岚已将近午时,虽说离宫门下钥时辰尚早,她却没心去御花园闲逛赏景,正打算出宫之际不料被迎面而来的女官拦住去路。来者着高品阶掌事宫女才能穿的紫色绣夹竹桃宫装,乌黑圆髻衬托一张清秀的脸孔,白沐莞瞧一眼便识得对方,那是仝皇后边的品儿。

“白小姐留步,随奴婢去坤宁宫,皇后娘娘有请。”品儿语气寻常,唇角微微挑起,既无奉承讨好之意也无打压鄙夷之态,让人完全猜不出仝皇后此番召见的缘由。

“好,麻烦姑姑带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白沐莞心中固然犹疑仝皇后突然宣召的目的,但深宫大院由不得她愿或不愿前往。心道仝皇后一直不喜她,她自然想弄明白原因。

冬的午后,坤宁宫每个角落皆被阳光普照,本是无比庄严肃穆的华贵宇倒平添几分温暖。跨入朱红门的瞬间白沐莞莫名深吸一口气,心底千斤顶似的重量仿佛正一点点下沉。

少女窈窕的影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走来。仝氏正抚着一把紫玉如意,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女,张口间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你来得倒是快。”

白沐莞自觉垂下头,规规矩矩行礼问安:“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平。”仝氏倒也没有刻意为难她的样子,“等元宵节那,本宫打算召各府待嫁女入宫赏灯,为三皇子挑选妃妾,你记得前来。”

自打皇帝在除夕夜宴提起宇文景和旭王的婚事,仝氏便有心留意,旭王年前为舒菁儿闹得厉害,暂且不论他的婚事,宇文景则万万不能再拖。眼下太子纳了良娣入东宫,于于理也该替宇文景cāo)持,仝氏可不愿落个厚此薄彼偏袒的罪名。

白沐莞听出弦外之音,这是想让她来参选吗?仝氏旁敲侧击,让她对宇文晔断了心思?

“三皇子下选妃是大喜事,可惜臣女志不在此,恐会拂了娘娘心意。”明知会开罪仝氏,她也不得不坦白拒绝。

仝氏并不意外她的直率,美丽的唇线挑起,戴着赤金镶嵌绿松石护甲的葱葱玉手遥指远处的檀木案几,缓缓道:“听闻你幼时养在荣国公老夫人膝前,想来女红应该极佳。前几本宫命宫中孙绣娘刺绣一件适宜开穿的凤袍,不巧孙绣娘得了痢疾病得下不了,本宫不好强求一个病人硬撑着做活。可是这宫中绣娘虽多,然皆不及孙绣娘的粤绣针法,不如你替孙绣娘绣完衣领处最后几朵牡丹。”

白沐莞幼时确实被荣国公老夫人养在边,可是她自幼不喜女红针线,疯闹得活脱脱像个假小子,外祖母和母亲疼她,从不曾bi)迫她半分。后来去了漠北边关,白沐莞更是连针线都没摸过,以至于如今连最简单的纹饰都绣不好,何况是颇为讲究的粤绣?但凡能被选入宫的绣娘大多有旁人难及的独到针法傍,寻常人难以完成她们余下的活计。仝氏命她绣完孙绣娘没完成的几朵牡丹,明显是故意刁难。

见她站在原地半晌不吭声,仝氏不皱起秀眉,目中闪过凉意,稍显愠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没听清本宫讲话吗?”

白沐莞敛去唇角的浅笑,抬起头坦诚道:“请娘娘恕罪,臣女做不到。”

接下来是在白沐莞意料之中仝氏的勃然大怒:“大胆!你未曾试过,何来做不到三个字?你这分明是故意敷衍本宫!”

既是意料之中,她也不会故作怔讶,只不卑不亢地反驳:“皇后娘娘强人所难,臣女不用试也知道结果。”

“知道结果?”仝氏轻哼出声,眼帘抬起,一双微眯的凤目透着鄙夷和嘲讽还有厌恶,“小白将军不是无所不能的巾帼英雄吗?能提刀上马为陛下守边关,还能帮寒门子弟博功名,又会勾引太子心,这世上哪有你做不到的事?”

果然,开始了……

白沐莞脸上露出一抹与往常大相径庭的清冷薄笑,好像无所畏惧:“臣女这双手是用来握刀剑的,不是用来捻针绣花的!娘娘若是不满臣女大可以直接训示,不用这般刻意为难。还有臣女从未蓄意勾引过太子下,臣女与下是两相悦。”

好一个两相悦!

连这副大言不惭的模样也像极了方柔当年!

豆蔻似的纤长指甲硬生生戳破掌心细嫩的皮,仝氏丝毫没感觉到疼,若说疼那也一定是口传来的疼痛。浑浊的怒气在心口焦灼,仝氏强行压抑复杂的绪,冷冷笑道:“晔儿是未来的帝王,帝王不是任何人都得起的,他就要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如果真是这样,臣女也心甘愿。”白沐莞一字一句,前所未有过,这般认真回答高座上天玺朝最尊贵的女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永远不会后悔。”

仝氏位至中宫阅人无数,从没有人敢在她跟前这样放肆,这么笃定倔强的口吻信誓旦旦,怕是连辰贵妃最骄傲得意的少时也不敢。直到过去许多年,她依然记着今的白沐莞,可惜那时她早如涅重生不复如今的坦率。

眼下仝氏不自觉扶额,喉咙里传出令人心惊的笑声,像是听见一件极为好笑的事,直到笑够了才不屑一顾道:“哼,自以为是的小女子!你才活了几岁就敢笃定后半辈子的事?当真是臭未干的初生牛犊!”

白沐莞被她方才那阵诡谲的笑声惊得睁大眼睛,难以想象优雅高贵的皇后娘娘居然会发出如此可怖的笑声,这道笑声是因为心灵最深处积压多年的怨念而迸发。与除夕之夜萧太后踏出北苑阁时凄厉古怪的笑声很相似,两道声音逐渐在白沐莞脑海中重叠,合二为一。

待回过神,白沐莞毫无征兆跪在地上,目光凝重,暗自憋着一口气说:“臣女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娘娘。”

“讲。”仝氏翘起兰花指,顺手拿过手边的描金珐琅彩茶盏,吹了吹茶沫,而后轻呷一口。

“臣女心知娘娘不喜臣女,然而臣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得罪过娘娘,这才惹来娘娘恼火。”说话时白沐莞无意间露出皓腕上的牡丹花白玉镯,一抹温润的亮光晃晕了仝氏的视线。

仝氏晓得那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先帝的云妃娘娘生前最心的玉镯。不仅因为云妃当年封妃礼时戴过意义非凡,更重要此镯本是一对,先帝将其分别赐给最宠的容妃和云妃,寓意她们姐妹和睦比金坚。云妃生前言明过,此镯要传给宇文晔的妻子,她的亲孙媳妇。按理本该赐给太子妃叶诗莹,没想到竟然戴在白沐莞手腕上。

仝氏转手放下茶盏,内安静得只闻“砰”的一声响,忍不住再度打量笔直跪在不远处的少女,她神色如常毫无畏惧不安,甚至她清澈明亮的眼神中连一丝惶恐也没有。仝氏承认面前少女绝非池中之物,桀骜不驯的子配上明眸皓齿的俏容颜,着实是个尤物。难怪宇文晔会为她着了魔似的,几乎快神魂颠倒。

良久仝氏悠然起,一步步慢慢走近,伸手托起白沐莞的下颚,认真观察着说:“本宫是晔儿的生母,断然不会害了他!在你回京前,本宫从没听过晔儿用那么多美好的词汇形容一个女子,谈起你时他眉飞色舞。他那样骄傲,却为了求娶你而下跪。但,尽管他如此喜欢你,本宫仍然不能答应他。”

“因为像你这样不知廉耻,枉顾伦理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晔儿!你是太子妃的表妹,正是因为这一点,本宫和陛下才你暂住东宫,谁知你竟然敢存攀龙附凤的心思。如今你是不是恨不得取你表姐叶氏而代之?你小小年纪心思不纯,东宫后院哪里容得下你?”

那句恨不得取叶氏而代之让白沐莞形微颤,她确实存过类似的心思,仅限于一闪即过的想法。因为她知道叶诗莹和宇文晔压根不算夫妻,他们之间没有半点感,无非是以夫妻之名相互锢枷锁。但她也知道,自古皇家嫁娶从不讲究真,就像是远嫁和亲的公主,有谁真心愿意呢?谁叫他们生来享受了天家富贵,必须接受无法奈何难由自控的人生。

沉默片刻,白沐莞才轻声回道:“世宗皇帝年间便有同胞姐妹共侍一夫的先例,何况我与太子妃并非同胞姐妹。”

仝氏没料到她还敢回嘴,为一国之母,她不能在这个黄毛丫头面前失了体面。疏忽间松开手,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意,扬声说:“本宫瞧不上谁无需对任何人解释,白沐莞,你永远别太高估自己的能耐。还有,本宫容不得你在晔儿边红颜祸水!”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娘娘言笑了,沐莞不敢。时辰不早宫门快下钥了,皇后娘娘若无其它事吩咐,沐莞先行告退。”说罢,少女端端正正朝仝氏行了个大礼,然后没等仝氏开口,她便自行起退出去。一举一动并无半分不敬,唯独眼神中的那股子倔强不屈令仝氏愈加恼火。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哐一声巨响,前两皇帝赏赐的牡丹盆景被仝氏含怒推倒在地,宫女们闻声前来,一个个看着被摔得稀巴烂的盆景目瞪口呆,无人敢上前半步。

品儿作为仝氏心腹亲信,此时也只得由她开口相劝,只见她低垂脑袋为难不已:“娘娘,这是陛下御赐之物。”

御赐之物岂能轻易损毁?

仝氏唇畔冷意越来越浓,扫视周遭宫女一眼,冷声吩咐:“收拾干净扔出去。”

“可是娘娘……”品儿战战兢兢,刚准备颤声劝说。

不料被仝氏狠狠打断:“谁再敢多说半句就如同这盆景!”

宫女们登时慌忙跪地,齐声道:“奴婢不敢。”

第九十章 千里之外

回东宫的途中白沐莞黯然神伤,耳畔一遍又一遍回响起仝氏所言。她知晓宇文晔是多么倨傲的天之骄子,他竟然为她下跪?仝氏的态度又坚决不可转圜,想到这里她的心扯得生疼。

香云见自家小姐今绪异常低落,她也不敢多言,一路上白沐莞走在前面,她便埋头紧跟其后。直到白沐莞忽而停下脚步,香云抬头一瞥慌忙行礼:“奴婢见过太子下,下万福金安。”

台阶上宇文晔长玉立,两道剑眉深深蹙起,深不见底的眸光暗了又暗,完美的薄唇紧抿不语。本就贵气天成的人以此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令周遭气氛低沉得让人难以喘息。

两相沉默了盏茶功夫,白沐莞才侧头轻声道:“香云你先退下。”这话让拘着礼的小丫头如释重负,急不可耐地逃离,将微妙的气氛留给两个主子独处。

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半天,宇文晔缓缓张口:“你今去了何处?”

“我去何处与下有何干系?今天是仝良娣入东宫的好子,下不该陪伴新妇吗?这才是皇后娘娘最想看见的事。”白沐莞轻咬贝齿,心头的委屈终究憋不住,在这瞬间一吐为快。

“莞莞!”宇文晔双眉皱得更紧,眉心几乎快要拧成川字,“你明知我心系于你,何必故意拿这些话戳我的心?”

白沐莞一双美目蓄满泪水,满腹委屈酸楚,连喉舌都错觉发酸,想强撑还是哽咽起来:“皇后娘娘鄙夷厌弃我,在她眼中我是枉顾世俗礼法,为了攀龙附凤,不惜勾引表姐夫的坏女子……如何配得上伺候下?”

见她这般模样,宇文晔顿时神色慌张,快步走下台阶抓住她的肩头,焦急相问:“母后为难你了?你今不是被慕柔唤去归岚,怎么遇上母后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说!”

面对他深深的焦虑担忧,白沐莞神色有些木然,眼圈泛红,泪水一滴接一滴落下。

宇文晔呼出中浊气,一把将她揽入怀抱,先温柔安抚道:“莞莞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你莫怕。”

少女依赖地靠在他肩头,三言两语简述完今在坤宁宫发生的种种,满腔委屈化作泪水,沾湿他华贵的绸缎锦服。

宇文晔伸手轻拍她的后背心如刀割,是了,他的莞莞再机敏勇敢睿智,终归还是个年少的孩子。何况今羞辱她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他的母亲,天玺朝最尊贵的中宫皇后。那天他们母子对峙时仝氏的决绝,他该知道他心仪的少女在他母后心中不值一提,正因如此,往后他更要风风光光迎她进东宫,加倍补偿她。

入夜时分,宇文晔离开青云阁,今夜于于理他都该去仝姚的芙蓉阁安置,故而白沐莞只是沉默相送,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碧珑动作麻利地为坐于铜镜前的少女卸下钗环耳坠,少女直勾勾看着桌前的烛台出神发愣,杏眼通红惹人怜惜,眼眶里晶莹的泪珠不停打转却始终隐忍着不许它滴下。

突然,少女喟叹一声:“烛火摇曳,今夜是下和仝良娣的洞房花烛夜。”

碧珑很是心疼地看着少女,轻声劝解:“小姐,下心中只在乎小姐,这便足矣。”

白沐莞轻轻摇头,似笑非笑,握住碧珑的手示意她不用太担心。

正在这时香云急匆匆闯进来,吵嚷道:“小姐,小姐,太子下今夜没去芙蓉阁,去了木兰阁!”

木兰阁?那是郑媛的居所。白沐莞下意识回过神,不暗自腹诽宇文晔为何会去木兰阁?偏偏是今夜,仝良娣入东宫的第一夜,莫非是因为……一个念头快速从她脑海中闪现而过。

“罢了,下宿在何处和我们无关,我累了一有些困倦,你们都退下吧。”话音刚落,白沐莞起独自朝里间内室走去。

碧珑和香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依言退了出去。直到听见房门关闭的声响,白沐莞复又从里间走出,隔着雕刻精巧的梨花木框纱窗望外的月光。今儿个又是十五,每月的十五这晚月亮都会格外圆。常言道千里共婵娟,她却总觉得京城的月亮不及漠北的月亮那般圆满。

……

与此同时,和京城相隔千里的苏州同样月儿圆圆,尽管相距甚远依然千里共赏一轮明月。

初的夜凉如水,饶是温风雨柔的江南也不例外。苏州上方的天际繁星灿烂,静谧和谐。月色清皎,华光满天。

月光柔和得映照着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假山画舫,树影婆娑笼罩着撩人夜色,一道修长的影静伫亭前纹丝不动。他时而仰望星空,时而低头叹息,空气中弥漫着无尽孤独之感。任凭夜风侵染周,寒意点点升起,那人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直等到有人脚步匆匆小跑过来,双手递上一个竹筒,恭敬启道:“公子,这是京城的来信,请您过目。”

他忙不迭打开竹筒,一目十行,看罢之后深深呼出一口气,不薄不厚的唇微微上弯,恰到好处的弧度令人惊艳。

疏忽间他仰头,侧过细致如玉的脸孔,不经意间说:“徽耀,你是时候去京城帮帮她了,小莞在京城危机四伏,过得并不如意。”

被称作徽耀的年轻男子闻言垂眼默默叹息一声,略显无奈地开口:“公子为白小姐忧心,其实大可不必。白小姐如今在京城深得太子下青睐,还有她的外祖家荣国公府照料,左右不会出什么差池。”

“胡言乱语!”他挑眉轻斥,接着苦苦失笑,“太子乃是一国储君,他所考量之处无不是以大局为重,我怎能将小莞的安危托付于他?”

至于荣国公府,不提也罢!

徽耀不以为然,反驳问:“公子心中全然记挂白小姐,难道您半点不为您自己和祝家考虑吗?”

尽管徽耀知道自家公子的世之谜,也很清楚自家公子和白小姐的真实关系,但是他更明白自家公子如今的处境和份。

“你究竟想说什么?”收起唇角的弧度,他看向徽耀的眼神中满是信任。

“为了暗中保护白小姐,您一而再再而三暴露祝家势力,不惜自折三个庄子。白小姐远在京城毫不知!这些年外头只知祝家富甲天下,势力究竟如何他们深不可测,故而十分敬畏。老爷视您如亲子,让您接手祝家,不是让您将来一不小心毁了祝家。”徽耀言辞激烈,尤其说完最后一句时才自悔失言,赶忙请罪,“属下以下犯上,还请公子责罚。”

他凝视着徽耀的瞳仁,认真说:“你并没说错,祝家待我恩重如山,不过人生来自私,这世上若有人敢伤小莞,我即使赔上整个祝家也要与之鱼死网破。”

对于他来说,什么也不及他的小莞重要。

徽耀点点头:“白小姐救过公子命,她也算有大恩于公子您。”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夜深露重天又凉,公子当心子,属下这就告退。”眼看着徽耀转走远,他从广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是上等的鸡血梅花玉佩,世间难得一见的极品。没人晓得这玉佩本是两块,一块此刻握于他掌中,另一块每系在白沐莞腰间。

夜风吹乱他鬓角乌黑的发,寒意bi)人,他恍然发觉肩头多了件披风,紧接着后响起一道熟悉温柔的嗓音:“兄长有病在还这么不当心,大晚上出来赏月也不知道多披件衣裳,玉儿马上就要进京待选了,往后不能陪伴兄长,兄长千万记得照顾好自己。”

他露出浅浅笑容,回首看向面前的美丽姑娘,关切问:“夜深了,玉儿怎么还没睡?”

祝霖玉低头叹息:“想到启程子将近,我实在睡不着。”

他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披散于脑后的青丝,温温淡淡地笑道:“若照天玺朝祖制,商贾之女本无资格参加陛下选秀,今年皇后娘娘开恩许皇商女子参选,算是莫大恩典。即使为了彰显天恩仁厚,陛下也会挑选几个皇商之女入宫。玉儿你姿容才皆出众,想来不会落选,无需太担心。”

祝霖玉出生天玺朝第一皇商世家,富可敌国的祝家大小姐自小养尊处优,比起京城中那些锦衣玉食的官宦千金,祝家的富贵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会贪恋所谓的皇家荣华,相反她巴不得自己落选,若非祝家只有她一个女儿必须参选,她才不肯去。

想及此,她走上前两步伸手环住他,呢喃细语般诉说:“兄长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想一辈子陪着兄长,承欢爹娘膝下。”

他习惯揉乱祝霖玉一头柔顺未束的长发,语气轻松道:“傻丫头,纵然没有这次选秀,你已经十七岁也该打算嫁人婚配,怎可能一辈子留在家里呢?父亲固然养得起你一世,你却不能当老闺女被人笑话。”

“兄长……”略带撒的腔调,甜甜的嗓音软糯酥人,祝霖玉把小脸深埋进他怀中,悄然眼泪汪汪。

自从两年前她无意间得知他不是她的嫡亲兄长,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她对他的感就变了。记得当时她又惊又喜。惊是在于这个秘密竟然瞒天过海,家中内外除了爹娘和他无人知晓,就连她祝霖玉也被瞒了十几年光。喜则在于原来她可以有权利喜欢他,他们不是亲兄妹,虽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而他,正是外人眼中才智非凡的祝家少主祝彦清。

拍了拍她的香肩,祝彦清松开自己怀中这个十七年来被他称作妹妹的姑娘,笑容复杂而隐晦地温声哄道:“好了好了,已经是多大姑娘了还像个小小孩。”

祝霖玉恋恋不舍地撒开手,眉眼盈盈一笑:“兄长,万一我被选进宫你还能护着我吗?”

他垂眸迎上她怀揣希冀的目光,点头承诺道:“当然,玉儿你是我和父亲母亲的掌上明珠。为兄肯定不会让你受欺负委屈,刀山火海都势必护你周全。”

听完他的回答,祝霖玉十分满意地笑了:“我就知道兄长待我最好了,有兄长在,玉儿永远不害怕。”

从小到大他待她当真是极好,不仅尽到为人长兄的责任,同时宠她非凡,以至于祝霖玉以前从没怀疑过他不是自己的亲兄长。祝彦清当然不会让她发现,他看她的目光永远无比复杂,藏着她永远读不懂的玄机。

本该由他小心呵护长大的人应该是他的小莞,而非面前的祝霖玉。可笑如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小莞孤在京城面对未知风浪,一介女儿家独自承担家族兴衰……虽然这一切无关祝家的过错,反之祝家二老待他视如己出,可惜他永远忘却不了上流淌的是白家儿郎的血液……

第九十一章 寺中约见

翌,白沐莞被外面的吵嚷声弄醒,昨夜她睡得并不踏实,昏昏沉沉梦见宇文晔接连不断纳妾,醒来时才发觉泪水已湿了枕边。

少女歪着脑袋撇撇嘴,暗恼自己竟然变得愈发矫,连做个梦也与他有关系。

“小姐您终于睡醒了。”是香云的声音。

“我就说让小姐多睡会儿,近小姐太累了,即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你们偏要在外面吵闹,瞧,把小姐吵醒了吧!”碧珑捧着衣饰随香云一道进来,边走边数落着香云和另几个侍女。

白沐莞闻言莞尔一笑:“罢了,我也该醒了,你们替我梳妆打扮。”

碧珑等连忙称是,随后几个侍女手脚麻利得帮白沐莞更衣绾发。

早膳时分,白沐莞支走一屋侍女,独留下香云在内伺候,方才问出心中疑惑:“大早上你们在外面嚷嚷什么?”

香云挤眉弄眼,低声说:“仝良娣昨夜独守空房一事传开了,听说她在芙蓉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谁叫下突然临幸郑姬,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白沐莞拿着银筷的手顿了一下,乌亮的瞳仁也转了又转,片刻间恢复如常。

“小姐您没事吧?依奴婢之见下宿在木兰阁临幸郑姬肯定另有缘故,要不然她那等庸脂俗粉焉能入下的眼。”香云以为白沐莞因为宇文晔临幸郑媛而吃醋,不出言宽慰自家小姐。

白沐莞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傻丫头,我当然无碍,若是因为这点小事懊恼,连半分襟气度都没有,后也无需嫁给下。”

她讲得是实话,宇文晔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如果她还未嫁入东宫便已经满肚子酸醋,将来的子无需再过。也许这就是她上未来帝王的代价之一,一生一世一双人无非庄生晓梦,甚至她连这种甜梦也梦不到。

只喝完琥珀碗里的半碗薏米清粥,白沐莞拿方巾拭干净嘴角,挥挥手吩咐道:“撤了吧。”

香云抬眼瞧着桌上几样未曾动过的菜式,暗自叹了口气,自家小姐从小就逞强,分明心里难过得要命嘴上还笑着对别人讲她没事。

香云唤了两个侍女进来收拾完碗碟不多时,就见碧珑笑眯眯从外面回来。她手里仔细捧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漆墨色首饰匣子,禀道:“小姐,魏国公府沈三小姐着人送来一匣子首饰,说是珍宝阁今年开新上的珊瑚款式。”

闺秀间的交大多如此,平常各自在府不便时常相见,心头挂念对方时便命丫鬟小厮送来一两样精心准备的礼物。

“快拿来给我瞅瞅,不知沈芙那丫头又花大价钱买了什么稀奇玩意。”白沐莞顿时兴致盎然。

漆墨色首饰匣子由上乘木料制作,中央带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古铜锁,钥匙则暗藏在首饰盒底部。白沐莞认真捣鼓了几下才发现玄机。拿出钥匙打开古铜锁,一条成色漂亮的珊瑚珠串静静躺在首饰盒内,旁边还有一封信。

拆开信封,洋洋洒洒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白沐莞识得沈芙那手娟秀小巧的字迹,辨得出眼前这封信绝非出自沈芙之手,果不其然一个“钰”字出现在信尾。

看罢,白沐莞快速将信重新装回信封里,连带信和珊瑚手串一同锁回首饰匣子。之后她将首饰匣子递给香云,轻声吩咐:“好生替我收着。”

香云立刻应下,心中虽有几分犹疑也不敢多问。

就见白沐莞径自卸下式样繁琐的珍珠耳坠,轻声道:“碧珑,我今儿要独自出去一趟,兴许到晚上才能回来。倘若下过来问起,你只说我去京郊青龙寺请愿。”

碧珑一怔,试探问:“小姐又要单独出门,不知奴婢可否同往?”

“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说完白沐莞褪去绫罗缎面织成的锦裙,换上素简的米色戎装,又用银簪高束起一头黑藻秀发。

“骑马风大,小姐当心着凉。”说话间,碧珑拿过一件白狐毛领的披风替她罩在戎装外,有股淡淡的梨香扑鼻而来,冬里闻起来很是淡雅宜人。

对上白沐莞狐疑的眼神,碧珑垂眸解释起来:“小姐不常披这件,奴婢自作主张熨帖时熏了内宫专用的梨香,小姐不介意吧?”

“哪里,我最喜欢梨花。”轻笑着言罢,白沐莞匆匆出门。

她从东宫后院的角门悄然离开,未带一人随行,跨上宝驹只前往坐落于京郊的青龙寺。

青龙寺并非天玺朝的国寺,占地规模远不及玉龙寺和天龙寺两座国寺,但是香火却与它们平分色。祈求仕途平坦顺利之人大多前往玉龙寺,故而闱科考前后总有读书人举家前往。天龙寺则以祈祷平安康健,和谐美满最为灵验,至于青龙寺便是求姻缘的绝佳胜地。

沈钰约她在青龙寺内后方的竹林会面,其用心可见一斑。

白沐莞跳下宝驹,抚了抚它乌亮的鬃毛,正准备踏进寺院,被后耳熟的声音喊住脚步。

“白姑娘,好巧。”

她转看去,果真是他。

一袭柔软的月牙白长袍裹着他颀长清瘦的子,质地温良的白玉冠束起乌黑的长发。一抹暖阳照在他上,好似给他镀了层金辉,脱俗如谪仙。

这人自然是沈钰。

“是啊,很巧。”白沐莞勾了勾唇,顿住脚步等待稍慢她几步的人。

沈钰不是孤前往,他畔站着两个小厮长随,如木头人般跟在主人后面。

待他们快靠近她时,白沐莞复又抬起脚步向前迈去,沈钰和她始终保持半米左右的距离,一路沉默无言走入寺内。

今前来寺里上香的人明显算不得多,偶有几个富家夫人模样的妇人携儿女仆婢前来祈求姻缘和美也非高门显贵,无人识出沈钰和白沐莞。寺庙后院有十余间禅房,专供跑来进香的施主借住几晚。不过禅房大多空着鲜少有人会留宿,毕竟青龙寺离京城颇近,骑快马半个时辰便能抵达,坐轿或马车也无非一个时辰左右就能打道回府。

禅房的后方有一片竹林,夏里最能遮阳避暑,只是如今还没开,天气尚且寒冷。寒风凛冽吹得竹叶飒飒作响,清晨负责打扫浆洗的小和尚此时若无大事也不肯再出屋受冻。不可否认沈钰心细,挑选的地方也僻静周全。

竹林中间的石亭里,他们不约而同走进去,尽管确定四下无人,沈钰仍吩咐两个小厮在周遭巡视放风。

石亭里有张小圆桌和几个石凳,白沐莞撩衣坐定,开门见山直言相问:“不知沈公子冒然相约,有何贵干?”

沈钰选择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眉眼淡静地凝视着她,徐徐开口:“我虽邀约在先,想来白姑娘也有话要对沈某讲,否则应当不会爽快赴约。”

他果然聪明,少女怔了怔并不否认:“我的确有事相问,却不是为了自己。”

“哦?”沈钰眼眸微眯,示意她说下去。

“陛下有意为和慕公主赐婚,准驸马人选是凌大将军,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几公主不惜惹恼了陛下也不肯点头。你可知道原因?”白沐莞边说边留心沈钰的表,只见他神色淡淡,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沈钰摇了摇头:“在下不知。”

白沐莞垂下眼帘心中已有答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轻声说出这三个字:“因为你。”

在她说出口的瞬间,他瘦削的形显然颤了颤,淡色唇畔浅浅勾起的那抹弧度消失全无,一汪清潭般的眸底流露出伤感和悲哀。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赴约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和慕公主!莫非她是来规劝他不要辜负公主一片痴吗?

并未顾及他难看的脸色,白沐莞侃侃往下说:“和慕公主贵为天之骄女,能被她相中也是天大的福分。你若对她也存有心思,我不妨为你们周旋一二。凭你魏国公府嫡长孙的份即使不走仕途,勉强也配得上公主。”

沈钰紧紧盯着她,目光黯淡,沉默半晌他捂住心口的手动了动,漂亮苍白的唇角泛起自嘲的笑意:“不必了,在下病体残躯哪里有资格尚和慕公主?更不劳白姑娘费心周旋!”

白沐莞倒也不震惊他的婉拒,假作看不见他受伤的神色,她只别过脸去凝眉道:“如此,我便算是替公主问过你的心意了。”

原来她只是替宇文慕柔相问,沈钰蓦然松了口气,方才堵在心口的浊气静静呼出,此刻总算觉得眼前清明许多。

“这个送给姑娘。”话音未落,他已然递上一方素娟帕。

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少女没有推辞爽快接过。展开素绢帕仔细一瞧,竟然画着一幅佳人倚梅图。

不同于寻常画者画的那些盛装佳人处满园盛放梅花中央的图景,这幅画中的女子穿一袭干练戎装,长发高束成马尾辫,腰侧系着一柄宝剑。手里攀着一朵含苞放的梅花,似在轻嗅花香,又似在思索着什么,眉目间拥有不逊于男儿的英姿妩媚。她后的梅树上仅有零星几朵绽放的梅花,花苞却是密密麻麻压满枝丫。

白沐莞认出画中女子正是她自己,不笑弯了杏眼,连说话声音也含着俏:“此画莫非出自沈公子之手?”

“上回白姑娘说沈某只会吹箫,今便想证明给姑娘看,除了吹箫,沈某还略通丹青。只可惜姑娘应该更喜欢梨花?”沈钰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笑容dàng)漾在他脸上和心间。

他们靠得不远不近,他能清晰闻出她上散发着阵阵梨香,萦绕在空气中很是清幽好闻。他不顾礼法,冒险相邀她在青龙寺会面,实为难以忍受相思之苦。过不了多久她的影又将消失在他视野中,不知下回见她该是猴年马月?相思苦,相思难,最难是他一人相思。

“公子好生谦虚,这哪里是略通,分明是炉火纯青的画技!只不过相比梅花,我确实更偏梨花。”她是由衷称赞,忍不住伸手触摸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的面目。在素娟上作画本不易,他却能寥寥数笔就传神勾勒出画中一景一物,尤其画中女子是何等活灵活现,足可见其画功相当厉害。

最难得是他从未见过她站在梅树下的景,居然能单凭想象就绘画得如此灵动和谐,想来对她也是付了真心。转念间白沐莞又联想起东宫后院的那片梅林,宇文晔喜草木,尤梅花,那他陪她踏雪折梅……

与此同时沈钰已经察觉到她有些走神,假装自然地咳嗽几声,引回她的注意力。

“天气寒凉,公子子不好不该久立于屋外,倘若染了风寒,那就是沐莞的罪过了。”说着,她将素娟帕收拢放于怀中,冲他嫣然一笑,“至于这画我收下了,沈公子这幅大作,沐莞很是喜欢。”

他看得出她是真喜欢,像她这般真的人不会惺惺作态,只要她喜欢便足矣。

此刻沈钰看向她的眸光愈发柔和,声线也恬静安然:“天色渐晚,沈某今天冒失约见白姑娘,自知有所不妥,下回断然不敢再如此行事。不妨我们结伴一道进城可好?”

“不必了,公子坐车轿而来,比骑马慢些。时候不早,公子的确该早些回城。至于沐莞既到青龙寺,还想去前上柱香再走。”

听见她委婉回绝,沈钰心中涌起淡淡的失望,不过想到他们一起入城难免招人耳目,不大合适。因此他拢了拢上的厚重皮裘,一如既往浅笑着对她告别:“在下先行一步,白姑娘路上小心。”

“往后公子唤我沐莞便好。”

这道婉转悦耳的嗓音在他后响起,一句话撩拨起少年满腔的柔,强按住心头跳动的喜悦和兴奋,沈钰转头认真回了句:“恭敬不如从命。”接着,他连离去时的步伐都轻快许多。

待他走远了,白沐莞才独自往前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前已几乎无人,她十指合一,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眸闭合,纤长浓密的睫毛随之垂下小片影。青龙寺求姻缘最为灵验,她不求上苍再赐什么如意郎君给她,只渴望能与心仪之人相守终老。

不知几时,少女边多了一位年长的方丈,布满纹路的手掌握着一串佛珠,他乍然开口时仿佛世间万物静止:“这位小姐孤前往小寺,想来是为了祈求来嫁一位品貌俱佳温柔体贴的好夫婿?”

白沐莞连忙睁开眼,侧头看向方丈,然后轻轻点头。

老方丈慈眉善目地笑了笑,起从佛前香案下取出一枚供奉多的同心结递给白沐莞,而后叮嘱道:“小姐将此同心结悬挂于房梁上,后必可保佑你达成心愿。”

恭恭敬敬接过这神圣之物,少女小心翼翼将它收好,末了忙感激道谢:“多谢方丈慈,信女定当将这枚同心结小心收好,愿它真能保佑我心想事成。”说罢,上前将自己荷包中的银子全部捐作香油钱,方才离开青龙寺。

第九十二章 太子之怒

临近傍晚时白沐莞策马赶回东宫,青云阁内外四处皆已掌灯,偶有撞见几个侍女也是行色匆匆,不敢直视白沐莞。

少女满腹狐疑地踏进内,香云和碧珑一左一右立于门口也是凝神屏息,垂着头不敢多言。

“你还知道回来。”宇文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语调不不阳失了平的沉稳,很容易听出他的怒气。

白沐莞自寻了软榻坐下,目光遥遥看向那面含愠色的人,不解道:“下何故生气?闲来无事我突发奇想去青龙寺上香一,临走前也仔细吩咐了碧珑。”

“你把东宫当成什么地方?任凭你来去自如,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况且你独自出城,连侍女也不带,传出去旁人还以为你幽会外男亦或是去行什么苟且之事,平白无故自损闺誉。”宇文晔含怒说罢,侧过敛眉而立,等待她上前认错。

谁知白沐莞扬眉冷笑片刻,起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张口:“我竟然不知太子下如此谨守礼法规矩,如今夜色已晚,下还站在臣女闺房之中岂不成了登徒浪子?万一传出风声只怕下洁自好的美名旦夕间不复存在。”

他居然怀疑她出城去与外男幽会?她平素最恨旁人的不信任!事实上沈钰确实是外男,她今也确实赴约,但他们之间清清白白,毫无任何逾矩举动,无非各自说了几句话。她成长在漠北军营,常跟随父亲巡营,边来往过多少男子?她母亲虽为荣国公府千金,但也是不拘俗礼之人,因而她的思想中并无男女授受不亲这条!甭说从前在军营时,她还曾亲手为受伤的将士换药。

宇文晔锁紧双眉,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气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话语:“你可知我忧心了你一整!京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盯着你们白家,还用本太子来告诉你吗?”

他亦厌恶繁文缛节,知她无拘无束惯了,从未想过限制她的自由。毕竟他最她上欢脱坦率的孩子气,同她在一起时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下,而是宇文晔,一个寻常的男子。可是京城就像一潭浑水,深不见底,水中鱼龙混杂,稍不留神便会遭人算计。

除夕夜白展毅被封为勇义侯,是炙手可的新贵又兵权在握,树大招风。那她谏言之语,不知得罪了多少世家权贵,保不齐无人暗中对她下手。怎料她竟敢孤一人策马出城,不带侍卫不携侍女,甚至也不亲口知会他一句,着实令他愤怒担忧。

避开不看他因怒火而泛红的眼眶,白沐莞晓得他的忧虑,心底暖意油然而生,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输:“不劳下为我忧心烦神,刀枪火海我都不怕,难不成会怕遭人暗算!下如有闲工夫,不妨多去陪陪仝良娣,外面已经传开您为了歌姬冷落新妇,当真不怕皇后娘娘责怪你吗?”

此话不假,她回城途中沿路便能耳闻昨夜之事,不知是谁故意放出风声,一下子损了东宫太子的声誉也让承恩公府和仝皇后难堪。

宇文晔被她这话噎得脸色泛白,俊脸上表几经变幻,最后化作冷哼。接着他突然伸手拉住她的小臂,用力将她带入自己怀中,她下意识躲闪,不料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另只手抱紧她的腰肢,紧跟着低头狠狠亲上她人的樱唇。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白沐莞压根措手不及。

他是那样霸道,连世间最亲昵的动作在他这儿也变得威势bi)人,恨不得将她吞噬。专属于男子的阳刚血在此刻展露无遗,似要彻底征服怀里桀骜不驯的少女。

很快他感觉怀中的少女实在喘息不得,用力攥着他的衣领挣扎,这才慢慢松开她。算是小惩大诫,看她下次还敢再顶嘴!

“你!”白沐莞俏脸羞红,不分尊卑扬手指着他,气得在原地直跺脚。一半因为害臊,一半因为她竟然输了……

相反宇文晔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道他早该如此,下次她若再敢胡来,他直接“出手”教训。至于眼下的局面,他闪着狡黠之光的星眸半眯起,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放下段耐心哄道:“好了好了,莞卿莫恼。你冰雪聪慧,应当猜到我昨留宿木兰阁的意图。如若不是为了一箭双雕,将这些碍眼的女人早顺理成章打发走,等你过门时清清静静,我哪里肯与那样份不明的女子同房一夜。”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倒是委屈,白沐莞垂下眼帘淡淡应道:“我知你想坐山观虎斗,借仝良娣之手除去郑媛。如今郑媛开了脸便是你的侍妾,无论她是谁家派来的细,相信不久会有动作,到时候咱们也能顺藤摸瓜。”

但凡太子临幸过的歌姬、舞姬或是侍女,翌便会成为太子的侍妾,虽无名位封赏,却是太子正儿八经的女人。来太子登基称帝,她们照例会被册封为嫔妃。

宇文晔点点头,踱步到软塌边坐下,又牵过她的手让她侧坐在他双膝。白沐莞没再同他使子,只安静望着他。

“莞莞你不知,昨夜她虽睡在我畔,可是我满脑子想着的人却是你。”

闻言她笑了,笑容明媚,她复一贪恋他的怀抱,心甘愿沉沦于河,偶尔一瞬间白沐莞真想忘记彼此的份,抛开各自的责任与使命,向往远走高飞。之后天地为媒山水为证,他们结为夫妻,一生一世比翼连枝。

“下你的怀抱也像是兄长,温暖踏实让我无所畏惧,我从小便渴望有个哥哥,是唯独疼我的那种胞兄。”说话时少女嘴角扬起,后环抱着她的人看不见她眼里的憧憬希冀。

宇文晔不以为然问:“莞莞可有兄弟姊妹?”

白沐莞不无遗憾地摇头:“母亲只育有我一女,家中也别无兄弟,仅有个九岁的庶妹养在母亲膝下。”

“庶妹?我怎么听闻白大将军从不曾纳妾。”宇文晔讶然道。

白沐莞侧头,向他娓娓道来:“父亲是从未纳过妾,我那庶妹的生母原是母亲陪嫁的丫鬟,主仆同姐妹。母亲本来也有意让她给父亲做通房,可是父亲一直不肯。直到有一次两军对垒时吃了败仗,父亲不甘心独自饮酒消愁,那女子趁机和父亲有了一夜之欢,那晚便有了我庶妹。说来也是命运捉弄,母亲原想待她生产之后正式抬她给父亲做妾,怎料她命薄难产没了。”

庶妹至今年幼,白沐莞和她感一般,虽然从未故意打压过庶妹,李兰一向也是善待庶女,只是她们算不得多么姐妹深。故而在此之前,她从没对宇文晔提及过。

“原来是这样。”此时宇文晔平心静气,对她又恢复成往的温宠溺,“莞莞饿不饿?我吩咐人送些吃食过来。”

“如果我没猜错,想来你守在这儿等我回来也没用晚膳?”说完,少女俏皮地眨眨眼。

明明被她猜中实,宇文晔偏轻哼出声,扬起下巴不看她,故作严肃道:“一派胡言,我晚膳用得特别多,至今还觉得饱。”

“下撒谎时喜欢刻意避开我的眼睛。”白沐莞咯咯笑出声,起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天晚了还是多少用些粥羹,不然夜里胃会不舒服的。”

这个精灵古怪的少女,气闷的宇文晔忍不住去捏她的鼻子,迎上她满眼笑意的眸光,他也随之笑了起来。

很快小厨房便送来一大碗百合莲子羹,另配几道爽口不油腻的小菜,以及三样点心。宇文晔陪她一起吃,两人很快风卷残云扫完一桌菜。每次陪她用膳时,他都胃口极佳,不必叫人伺候布菜,更没有繁杂规矩,彼此相对轻松惬意。

膳后,俩人依偎烛光下闲翻史书,白沐莞讲起前朝历代王侯将相的忠心无畏,又谈及圣贤国君的治世之道。宇文晔凝神听她言说,不时补充几句,笑声铃铃传出内。

“我该走了,莞莞早些休息。”走到门口时宇文晔忽而想起什么,回头嘱咐,“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命妇携女入宫,父皇打算替三皇兄相看妻室。那你入宫不必太出挑,免得母后趁机图谋。”

白沐莞深以为然:“下放心,我自有分寸。”

宇文晔离开青云阁回到书房,没过多时无怏从书房后门而入,匆匆进回禀:“属下派人仔细调查了,今前去青龙寺的还有魏国公府沈公子。一大早沈三小姐遣人送来一只首饰匣子指名给白小姐,很快白小姐便往青龙寺赶去。”

无怏言罢才恍然发现宇文晔一张俊容早已经云密布,井底无波的眸子藏不住涌动的暗流,一股怒火陡然窜起烧得他口作痛。不必说,她今肯定去见了沈钰,难怪她不否认自己私会外男。方才他在青云阁待了那么久,她竟然不主动向他提起此事,可见是存心隐瞒。

无怏暂时拿不定主意,又不敢直视宇文晔,他只确信主子相当愤怒。犹豫了片刻,继续往下说:“大年初一白小姐被荣国公老夫人接走,那恰巧沈夫人携儿女去荣国公府拜访。”

“哪有正月初一拜访走动的道理?”宇文晔的声音愈发凉到骨子里。

“只怕荣国公老夫人有撮合之意。”无怏边回答,边默默发誓自己绝无挑拨离间之嫌。

宇文晔随手拿起一支朱笔,手指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将笔杆折断。末了,他吩咐道:“老夫人年事已高糊涂了,明儿让王权送些进贡的东阿阿胶去荣国公府。”

无怏点头应下,总归还是劝道:“下,白小姐待您是真心实意啊,年前您中毒时,她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今儿私底下见沈公子,或许另有原因,下别因一时恼火错怪白小姐。”

“我心中有数,你退下。”他声音有些沙哑,宇文晔捂了捂心口,闭上眸子,强压住心头不断燃烧的火苗。

第九十三章 东阿阿胶

次,王权得了吩咐,从库房取出两盒年前浔州郡守进贡东宫的东阿阿胶,带着几个内侍赶早往荣国公府去。

荣国公府规矩大,每清早赵氏都要携李家四姊妹去蒋氏的寿安厅晨昏定省,另有李炜菁的几房妾室也需早晚请安伺候。

王权来时,寿安厅里正闹。

见是东宫太子边的亲信前来,荣国公府门房不敢耽搁,一边把人请进府里,一边赶紧飞报蒋氏。等蒋氏接到口信时,王权也已经踏入厅堂了。

“老夫人,太子下有赏。”王权脸上浮着笑意,“正值年节,下念老夫人年事已高,赏浔州特产的东阿阿胶两盒,望您保重体长命百岁。”

蒋氏被两个丫鬟扶着站起,忙不迭作揖谢恩:“老多谢太子下赏赐。”说罢,递了眼色命常嬷嬷接下。

蒋氏乃是一品诰命夫人,储君赏赐不必行大礼谢恩,然而屋内其余人皆已匍匐跪地。

王权目光如炬,斜睨众人一眼,忽而又道:“下说他虽年轻,但也耳闻老国公于社稷之功德十分敬重。更艳羡老国公生前与老夫人您伉俪深一段佳话,今赏赐虽轻,心意却贵重。”

原本蒋氏还狐疑,好端端储君为何赏赐她?现下已是听明白了。

且说东阿阿胶越好越粘牙,宇文晔巴巴赏赐此物遣人送来,这是在暗自敲打提醒,让她闭上嘴巴。王权又故意提及蒋氏与老国公的恩,说明她先前想把白沐莞嫁到魏国公府的事传入了宇文晔耳中。碍于她辈分高资历老,他才没公然发难。

想至此,蒋氏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嘲弄,嘴角却勾起笑容:“下仁民物勤于政事,得上天庇佑,必定会心想事成。”

话中之意是请宇文晔安心,她不会从中作梗,相反乐见其成。

王权也是聪明人,显然听出内涵,眯眼笑叹:“老夫人果然机敏聪慧不输当年,您切莫让下白费苦心啊。”

“老还不糊涂。”说着蒋氏含笑命丫鬟包了红封子递给王权,别说眼下是正月里,就是寻常子登门也断断亏不得。

王权也是拿惯了的,双手接过大红封子估摸着里头至少是张五百两的银票,道了谢笑容比进来时真实许多。不止王权,连跟着前来的几个内侍,蒋氏一道发了赏银半点不含糊怠慢。

待送走王权等人,蒋氏面如冰霜,脸色异常难看。

“太子下忌讳被人说有拉拢人心之嫌,便是从前老国公健在时也不曾有过恩赏,今年倒是例外。”蒋氏自顾自说着,鼻腔里发出冷冷的哼声。

屋里目睹一切的众人畏惧蒋氏威严不敢随意言语,唯独赵氏这个当家主母稍有几分脸面,壮着胆子道:“太子下疼惜太子妃,自然对老夫人您也格外上心孝顺。”

“下哪里是因为太子妃的缘故!”蒋氏不以为然,瞪了儿媳一眼,语气有些重,“满屋子都是自家人,你又何必拐弯抹角说那些忽悠外人的场面话!谁也不是聋子瞎子,下和太子妃成亲半年有余,倘若真有几分温存早该传出喜讯讨宫内陛下娘娘欢心了。”

赵氏被数落得脸颊火辣,低垂脑袋目光下意识盯着攥紧的手帕,不敢轻易再言语。

关于太子和太子妃夫妇不睦的传闻并非三两天,荣国公府与叶太傅府有姻亲,只能跟着装傻充愣。今儿蒋氏头一回扯开遮羞布,打开天窗说亮话。

“沐莞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疼她同疼太子妃一模一样。她若能嫁去东宫当个侧妃,来太子继承大统,还能帮衬太子妃打理六宫。”自打那祖孙长谈以后,蒋氏便是这样想着说服了自己。

闻言,一旁站着的李湄昕柔声接话,也算替自己母亲解围:“祖母所言极是,莞表妹果敢,能文善武不输男子,相比之下太子妃略显温良,后母仪天下确实需莞表妹从旁相助。”

蒋氏赞许地看了二孙女一眼,伸手拉她坐到自己边的软塌,当即吩咐道:“来人,去取我私房的碧玉珊瑚珠给湄昕。”

平里李湄昕虽不算多话,一旦张口却颇有分寸,是个踏实稳重的孩子。

“谢过祖母。”李湄昕温柔的笑意如芙蕖新开,五官不是顶尖漂亮的美人,然而胜在眉目和气静美。她今儿穿着紫罗色绣蝴蝶兰水纹绫波锦裙,裙面上绣着浅紫粉白的桐花清新隽雅。

“和祖母客气什么,一家子谢来谢去多没劲儿。”蒋氏此言仿若无意又戳了赵氏一回,对着李湄昕倒是慈和,“你父亲已经为你相看孙尚书家的嫡长子孙湛,那孩子我见过,年少英武品貌不错,和你很是般配。等定下亲事就该替你准备嫁妆了,到时候祖母的私房你随便挑。”

提起亲事李湄昕少不得红脸,尽管害羞,仍然和婉地笑着:“孙女但凭父亲和祖母做主。”

赵氏原先还不知李炜菁相中的是礼部尚书嫡子,此刻听蒋氏言及,想必是**不离十,心中也格外欢喜。孙家的门第不用再说,难得的是孙夫人爽朗率直,不是那等刻薄刁难人的子,李湄昕嫁过去不会吃苦受磋磨。

“母亲此话当真?”因着心里高兴,赵氏口中不觉改了称呼。自她嫁进荣国公府起,蒋氏瞧不上她出低微,一直待她疏离冷淡,她在蒋氏跟前半点不敢放肆。始终恭恭敬敬称呼一声“老夫人”,上回喊母亲还是许久之前。

蒋氏颔首:“孙家许诺过了正月十五就请官媒登门提亲,左右三月底把婚事定下。明年秋,风风光光把湄昕嫁出去。”

“如此,真是太好了!”赵氏心头快慰,激动就差念佛了。

“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湄昕嫁不出去呢。”冷不丁蒋氏又是一句嗔怪,缓了缓又道,“湄昕的大事已定,正月十五不必进宫了,免得叫人误会。”

昨荣国公府接到仝皇后派人送来的请帖,不同往常的懿旨召见,请帖上写着正月十五元宵节,仝皇后将在御花园的武陵色设宴,广邀满京城的未出阁闺秀。但凡五品以上官职家的女眷,皆可前来。字里行间流露出替三皇子选妃的意图,意当皇子妃的闺秀自然跃跃试。

赵氏虽然替女儿遗憾不能目睹元宵盛况,但也满口应下:“是,那让湄昕称病即可。”

“祖母您好生偏心,私房只给二妹,我元宵节进宫竟是连像样的首饰也没有!”在场敢这般任的人,非李湄箬莫属。

讲真话蒋氏的私房相当丰厚,她出名门,当年的嫁妆多得羡煞旁人,更别提这些年宫内的赏赐和旁的积蓄。她偏心两个女儿,对外孙女也屋及乌,叶诗莹出嫁前添妆时,她这个外祖母出手阔绰足足给了几箱奇珍异宝。白沐莞这几年虽不在她边,每逢年节荣国公府将十几车礼物送往漠北,全是出自蒋氏的梯己。

至于对李家四姐妹确实逊色了些,其中也就嫡长孙女李湄箬自小得了不少蒋氏的好东西。见李湄昕拿了一串碧玉珊瑚珠,她倒也不稀罕,只是当着庶妹的面,李湄箬断然不想失了脸面。

“你个没良心的丫头,祖母早替你备好了,何时亏过你?”蒋氏笑骂,心中暗道李炜菁最惯着长女,她也多说无益。左右过不了多久,李湄箬就该入宫待选,到时候自有宫里的人教她规矩。在此之前的元宵节兴许能碰见皇帝,盛装打扮留一个好印象总不是坏事。

听见这话李湄箬连忙撒:“祖母当然是最疼我的!”

蒋氏点了点头,说自己倦了,打发走李家姐妹和几个妾室。

宽敞暖和的厅堂内只留下赵氏,婆媳四目相对,紧接着便听见蒋氏沉声说:“三皇子虽不及太子和皇长子,到底也是陛下亲生的儿子,后是尊贵一世的王爷。太子今儿的东阿阿胶送来,意思再明白不过,咱们李家的姑娘不必去东宫凑闹。皇长子失宠又屡陷风波,依老看也不中用。湄云不算小了,元宵节那不妨试试,兴许她与三皇子有缘分也未可知。”

“老夫人言之有理,可惜湄云是庶出,终究比不得湄箬和湄昕。即便是找官媒相看,想配门当户对的人家也只能挑庶子。”

不等赵氏继续往下说,就被冷冷打断:“湄云的娘是正经抬进门的良妾,我们李家的女儿不分嫡庶!何况又不是非要当正妃,侧妃照样能入皇家族谱,正侧不要紧,要紧的是笼络丈夫的心。”

可怜赵氏一把年纪还惊得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还是老夫人思虑周全。”

第九十四章 提携谋划

时间一晃而过,今已是正月初十。

午后,一顶软轿避人耳目抬进威远侯府的花园角门。角门前有两个丫鬟接应,扶着轿子里的人悄悄进了侯府内宅。

七弯八拐,踏过亭台楼阁,又穿梭长廊,终于到了一处梅花盛开的精致院落。这里是威远侯府嫡长女姚希琳的闺阁。

梅花掩映,幽香扑鼻,丫鬟如云,珠帘琥珀。

踏足内室入目便是粉色的轻纱帷幔,绣着美人的屏风,红木梳妆台上摆放着精巧的首饰匣。离妆台不远的芙蓉榻上斜倚着一个如玉佳人,低头用水葱似的指甲轻轻摆弄着手炉里的香灰。

“禀小姐,那人来了。”说话的丫鬟红袄黄裙,正是姚希琳边最得脸的寒珠。

姚希琳慵懒地挥挥手,示意屋里伺候的几个小丫鬟先下去,紧接着便见她等的人莲步走来。

如今尚在正月里寒料峭,冬的严寒还未消散,来人却穿了一袭单薄而柔软的鹅黄色裳,下面是白色留仙裙,姿袅娜。

“姚姐姐安。”来人腰肢纤柔,笑意款款,行礼时的体态尤为好看。

“不错,这才月余功夫,你便不再是那个举止怯懦,言语贻笑大方的乡姑。”姚希琳满意地点了点头,眸中掠过笑意,“瞧瞧如今多么清丽脱俗,简直宛如仙女。”

“明暖不才,承蒙姚姐姐不弃,不仅找了嬷嬷悉心教导礼仪规矩,还用心提点我为人处世。”说着,白明暖脸上的梨涡浅笑愈发动人,眉眼的韵味耐人寻味。

多亏了姚希琳提点,她进益颇快,再也不是那个不善言辞,没见过世面从福州来的小家碧玉。譬如此时她初见姚希琳的闺房,虽然心里酸得冒泡,面上却能沉住气,不让姚希琳察觉她的笑容虚伪而酸楚。

假如她一直生活在福州,没机缘进京城,或许她会满足于过去十几载的子平淡安稳度过一生。自打进京遇见堂妹白沐莞,她从艳羡变成嫉妒再到嫉恨,眼前的姚希琳更是仆婢成群金尊玉贵……为何她们一个个都这么会投胎,生来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万丈光芒。唯独她白明暖与之不同,她不甘心!

记得那姚希琳遣人登门找她时,第一句话便是问她:“你甘不甘心?”

她被叶诗莹连夜逐出东宫,满心怨愤,自然不甘心!

“既然你命数不佳,没能含着金钥匙诞生,有些东西只能靠自己争取!”

当姚希琳轻描淡写一句话,犹如醍醐灌顶。于是白明暖下定决心抛弃自尊,跪在威远侯府的千金嫡女面前,苦求她指一条光明大道。姚希琳主动寻她,原本满心打好盘算,见状必然“善意”提携。

回转思绪,白明暖盈着笑意说:“我的月琴已经弹得极好,教习的师傅说无需再每苦练,只要保证手不生就行。”

“我知道,师傅夸你练得用心,是勤奋努力之人。”说着,姚希琳伸手抚了抚青丝鬓边的珠钗,簪上镶嵌的珍珠硕大圆润,光泽莹然,这支簪子还是去岁萧太后赏赐给她的。

白明暖忍不住低眉瞥了眼指尖磨出的新茧,柔声道:“那是姚姐姐派来的师傅有本事技艺高,明暖不敢不用心。”

瞧瞧这张小嘴越来越会讲话!果然世上没有调教不好的人!姚希琳心头得意,只听见她口不对心地说:“白姑娘不用同我客。我与沐莞是闺阁密友,你是她的堂姐,等于是我的堂姐。她如今是朝廷命官贵人事忙,没空闲搭理你,我待你好也算是替她尽心全了你们姐妹分。”

“姚姐姐待我如亲姐妹,旁人比不得。”闻言,白明暖少不得又奉承一句。

“还有五便是陛下替三皇子选妃,到时候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别辜负我的心意。”姚希琳忽而坐直体,她上全新的玉兰紫繁绣银菀花锦裙很衬托肤色,更重要是这种料子看似单薄,实则也保暖。说来珍贵异常一匹千金,宫内也唯有仝皇后和几个位高得宠的嫔妃能在寒冬腊月穿上。

“姚姐姐的心意,我自是明白也感激,只不过……”想起最初姚希琳提出的条件,白明暖难免皱了皱眉,咬着樱桃小嘴满脸为难。

“你该不会不愿意了?”姚希琳陡然沉下脸,口吻充斥着不满,“入宫伺候陛下,乃是光宗耀祖天大的福气!若非我们威远侯府替你周旋谋划,单凭你一个四品官的女儿,即便选秀进宫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得见陛下。莫非你还做梦能嫁入东宫?”

是了,姚希琳的条件,或者说威远侯府的条件便是送她进宫伴驾,探听圣意,笼络圣心。历朝历代总有位高权重的臣子喜欢送女子入宫,其中的好处不止一桩。当然威远侯比旁人更加狡猾,他不缺女儿和侄女,之所以不送自家人入宫不是舍不得,而是当今天子多疑,顶着姚家的姓氏,往后在天子跟前行事说话反而不便。为了挑选一个合适的外姓女,他也算煞费苦心。

外姓女不容易让天子起疑心,却难保她的忠心,因此他不惜暗中将金氏弄成如今这般重病不起奄奄一息的模样。当真以为金氏是简单被丫鬟传染了时疫吗?

白明暖垂头攥着手绢,怨恨得眼中含泪,哽咽委屈道:“让姚姐姐见笑了,我心里的确还念着太子下。”

博得天子青睐一朝成为宫妃,她固然可以扬眉吐气,在白沐莞面前一雪前耻,为白家长房争脸。可是天子已经年近半百,她如何能容忍伺候一个和自己父亲年龄相仿的男子?不仅要想方设法讨他欢心,来还需替姚希琳效命,以报提携之恩。

“但凡女儿家谁没有心事?我理解你。”此时姚希琳语气缓和,招招手示意白明暖坐到自己边,“既然太子下不肯怜惜你,说明你们无缘,又何必再苦恼?如果你成为太子的庶母,陛下的宠妃,那时他定会对你另眼相看,说不准还惋惜之前没有慧眼识珠。”

“真的吗?”白明暖颤声问,明显底气不足,可是纵然如此又有何意义?眼前不由浮现出他俊美的脸孔,那个高贵华美的人儿如一轮太阳,难不成她只能认命错过?

姚希琳展露微笑:“我何时骗过你?今儿回去后,你记得再多练练月琴,上元节那穿上我替你准备的衣裳,相信很快你就是陛下边风光得宠的女子。”

白明暖环顾四周咬咬牙,小幅度点了点头。

这时,寒珠打起水晶珠帘,在珠帘后方启道:“侯爷请小姐去书房叙话。”

姚希琳亲昵地拍了两下白明暖光滑的手背,旋即笑道:“等下我命寒珠领你回去,父亲召唤,我先行一步。”说罢,她理了理衣裙,始料未及地拔下发间那支镶嵌硕大珍珠的珠钗替白明暖簪上。

白明暖有些惊诧,连忙推辞道:“多谢姚姐姐厚,这么贵重的珠钗,恐怕明暖受之有愧。”

“这有什么,但愿你后当了娘娘还能记得我的好。”姚希琳的话又一次让白明暖深深震动。

没错,假如她当上宫妃,什么样的首饰还稀罕?多么值钱的衣料裙子她穿不上?到那时候,她再也不用由心而发对白沐莞产生怯意,再也不会生出自愧弗如之感。

且说很快姚希琳来到父亲的书房,滴滴行了家礼,等待着父亲姚乾发话。

威远侯正端坐在桌案前品茗,案上紫铜香炉小巧精美,袅袅香气徐徐飘出。

见姚乾许久不语,姚希琳只能甜笑着张口:“父亲又点了白牡丹香,这香味道纯正宜人,只可惜不易得。”

“往后怕是不用稀罕了。”姚乾不感慨轻叹,“你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择的人选极好,解决了我这些年的心头大事!”

姚希琳心下微怔,她提携抬举白明暖,本意是为了给白沐莞添堵,没想到差阳错竟然很合她父亲心意,遂问:“不知父亲何以见得?即使我们侯府暗中相助,白明暖也未必得宠,父亲别忘了开便是选秀新人如云。”

“希琳,你虽聪明灵慧,到底太年轻啊。漠北战事时好时坏,陛下正抬举白家,白展毅的亲侄女,陛下不会不给这个面!”姚乾笑得稳笃。

姚希琳却蹙着细巧的眉,犹不放心:“可是白明暖对太子至今还没死心,女儿担忧她未必一心一意讨陛下欢心。”

“她若敢在陛下那儿露了马脚更好,左右她姓白,出了事与咱们威远侯府没关系!”姚乾一副有成竹的样子,眼角眉梢皆透着精明。

书房内四下无人,姚希琳把心中的犹疑一吐为快:“父亲说得不错,但女儿还是不放心,您说万一她入不了陛下的眼呢?我们岂不是白费心力?听闻陛下对辰贵妃一往深,白明暖纤柔怯弱,只怕不是陛下心目中的巾帼英雄。”

提起过世的辰贵妃,姚乾在不经意间神色晦暗,如今哪儿还有女子比得上当年的方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二十几载岁月不饶人,姚乾偶尔午夜梦回,仍清晰记得她的笑靥多么迷人。帝王给不起她渴望的平淡安稳,而能给她平凡幸福的人,又配不上和她并肩。

只是半生戎马,又坐了二十多年龙椅的宇文昊天,内心早已不再激昂慷慨。今时今他不再需要像方柔当年那样的红衣俏佳人,他边只缺温柔似水柔蜜意的妃子。如若不然,当他见到神似方柔少时的白沐莞,他也不曾动过纳入后宫的心思。他只是欣赏,只是喜,喜她成为自己的儿媳,好好辅佐太子。

“你放宽心,元宵节那见分晓。”

第九十五章 上元节(上)

上元节这午后宫门大开,仝皇后邀约的各府命妇携适龄闺秀前来,聚集在御花园的“武陵色”处。因着今是为了替三皇子相看皇子妃,故而仝皇后没早早过来拘束众人。只由宫女伺候着,闺秀们或折梅吟诗或闲庭对弈,或曲池dàng)千或池亭赏鱼。但见衣裙逶迤,笑语盈盈,妙龄少女们盛装打扮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难得能在宫内如此肆意,她们都值花一般的年纪,养在深闺未经世事,大多活泼。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譬如年前被足思过的上官汐月,没了往的骄矜高傲,今儿只垂头跟在她亲娘温氏后,不多言语的木讷样子让人意外。说来她年纪还小,又有意于六皇子宇文晋,按理今儿不该来的,但是满朝文官以丞相府为尊,仝皇后下帖温氏不得不携女前来应景。

同样来应景的还有白沐莞,自打那她在坤宁宫受辱,她对进宫总心存几分抵触。然而仝皇后的懿旨,但凡家里官居五品以上的必须进宫同乐上元节,她也躲不开。

好在沈芙伴在她侧,笑眯眯谈着往年上元节的趣事。

“白姐姐,你穿绯色衣裙最好看,今儿怎么穿了藕色?”沈芙打量她一番,问出心中疑惑。

的确白沐莞穿绯色最显美,可是她今天实在不愿出风头,便选了件普通的藕色襦裙,外罩月牙白狐毛广袖衫。用一支鸳鸯莲叶扁簪半绾青丝,银色的流苏细密垂下,其余再无妆点。

同满园的莺莺燕燕相比,她这打扮着实素气,若非天生丽质难自弃,只怕丝毫引不起注意。

“我无心于三皇子下,他今选妃,该让那些有心于他的女子出风头才是。”白沐莞轻声回答,这话也只有从她口中讲出不显得自夸。

沈芙顿时会意,笑着眨眨眼。

正在这时,不知哪个闺秀一阵惊呼,竟是宇文晔和宇文景一行人过来了。

白沐莞心知仝皇后也快来了,她不愿太露脸于人前,下意识往沈芙后缩了缩。可惜储君下不知她的心思,正往她的方向大步流星走来。

不仅是宇文晔,旁边的宇文景也把目光牢牢聚焦在她上,仿佛她是什么稀罕宝物。

“白小姐,别来无恙。”是宇文景的声音,他故意忘记规矩,没等储君张口便抢先说话。

白沐莞淡淡一笑,语气听得出疏离:“有劳三皇子下记挂,臣女一切都好。”

宇文景似乎不在意,只点头道:“都好便好。”

宇文晔冷眼瞧着,心里恼火得很,他的少女便是被人问候几句也不行。说来凑巧,他今为了衬托宇文景的清俊,没穿太华贵夺目的锦袍,只随手择了件月牙色绣山水儒袍,不料和白沐莞上的衣裙同一颜色。

显然她也发现了,彼此相视,好不有趣。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随着高瞻的声音远远传来,周遭众人齐齐跪地见礼。

很快宇文昊天携着仝氏的手走了过来,帝后携手同行的景象不常看见,今儿在诸多命妇闺秀面前也算是彰显伉俪深。

“免礼。”只见宇文昊天朗声笑道,“今儿是上元节,也是为老三择妃的好子,大家不必拘泥俗礼都松泛自在些。”

皇帝虽如此说,此时有资格接话的不过寥寥数人,仝氏弯唇一笑说:“老三的婚事一拖再拖,今儿陛下得仔细为他挑选一位合意的佳妇,来婚后也早些开枝散叶。”

“朕合意没有用,关键看他自己喜欢与否。”说罢,宇文昊天侧目对着宇文景和颜悦色,“老三啊,你自己放眼去挑,除了选嫡妃,还需再挑两个侧妃一并过门。”

宇文景低下头俊脸微红,恭敬道:“儿臣年轻,还要劳烦父皇和母后替儿臣做主相看。”

这便是他的好处,生母低jiàn)连累他也出卑微,自小被人遗忘。不过有得必有失,他的不像太子和大皇子那样骄矜桀骜、目空一切。哪个当爹的不喜乖顺懂事的孩子?何况宇文昊天贵为天子,平心而论最不愿有人忤逆他,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宇文景顺眼讨喜。

“你放心大胆去挑,朕和你母后只会替你安排,不会为你做主的。”说完,宇文昊天也不留在这儿让众人紧张,转同仝氏一并往武陵色的台阁走去。

宇文景应声之后,目光略有贪恋地望向白沐莞,这是他真正看中的少女,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以他如今的实力,不足以得到她,想也知道皇帝不会应他夺走太子的心上人。何况过早与太子争锋,对他毫无益处。是他的,迟早都是,不用急于一时。

想至此宇文景握了握拳,急忙追上帝后的脚步,掀衣跪地,言辞恳切道:“儿臣感激父皇母后为儿臣的婚事挂心,然而太子从前有一言,儿臣深以为然。嫡妃不止是个称谓,更是枕边人,自古讲究夫妻一体同心,如若遇不到心有灵犀的人,儿臣宁愿再等两年。今儿臣斗胆只选侧妃,不选嫡妃。”

心思敏锐的仝氏察觉到一丝蹊跷,慈和地问:“你还没选怎知遇不到心仪人?还是你已有心仪人,不好意思讲出口?”

“母后明鉴,儿臣确有心仪人,可惜那人不知儿臣心意,儿臣和她也不匹配。”宇文景说得动不似作伪,磕了个响头又道,“还请父皇体恤成全!”

宇文昊天沉吟不语,想宇文晔的婚事便是被仝氏cāo)之过急,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不能好端端废了并无大错的太子妃。轮到宇文景,他不是储君,无需过多考量,只要家世人品过得去,不妨许他娶个合心意的过子。

故而皇帝终是颔首:“罢了,那今便先挑侧妃。”

宇文景忙谢了恩,起舒了口气。

在场的命妇闺秀各自心里如何失望不谈,三皇子不是储君,后新帝登基也只能封个王爷。如果是当储君的侧室,即便是侍妾也有人心甘愿,毕竟将来的路长着呢,总有当贵妃的指望和盼头。不过换成三皇子大不一样,伏低做小不谈,熬到头也只是王爷的侧妃,还不如嫁给勋贵子弟当体面的正室夫人。

“白姐姐,三皇子真是奇怪,今儿皇后娘娘特意替他cāo)持,他也老大不小,怎么不肯娶妻?瞧那些女孩子,刚刚有多么高兴,这会儿就多失望。”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咬耳朵说悄悄话,沈芙把白沐莞拉到僻静处,低声交谈起来。

白沐莞垂眸一笑,她对宇文景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敷衍道:“三皇子兴许真有心仪人,不想勉强娶个不喜欢的大家闺秀。”

沈芙撇撇嘴,不以为意:“总之是辜负了皇后娘娘的好意。”

“皇后娘娘为嫡母,不会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白沐莞话音刚落,便见不远处一行宫女行色匆匆,手里捧着五彩斑斓的花灯。

沈芙看着白沐莞好奇不解的神色,忙不迭解释道:“白姐姐你不知道,每年上元节皇后娘娘会命人制作花灯祈福,等到晚上还让我们每人亲手放一盏到御河中。”

“上元节放花灯猜灯谜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也是各地皆有的风俗,听说福州的花灯节万头攒动最为壮观。”说起福州的花灯节,白沐莞眼底闪过憧憬之色。

沈芙附和着:“是啊,有生之年能一睹为快也是幸事。”

与此同时,帝后在众多宫女内侍的簇拥下进了书有“来馆”三字的台阁。踏入阁四下再无王公命妇,宇文昊天立刻撒开仝氏的手,径自走到铺着大红五蝠捧寿如意纹鹅绒软垫的紫檀木龙椅坐定。

仝氏脸上挂着矜持端庄的笑靥,仿佛丝毫不在意皇帝人前人后待她的区别。他是天子需要演戏,她也必须配合他上演帝后恩的戏码,否则前朝后宫势必不安。

“方才见匾额上书来馆三个字让臣妾想起旧事。太后娘娘喜此处风景,这匾额是先帝为太后娘娘所写,夫妻重天下称道。”仝氏坐到龙椅旁边的红木凤椅上,若有所指地提起旧事。

不知想起什么,宇文昊天的眼里浮上一层暗影,沉声道:“怎么,皇后羡慕?朕记得去岁皇后生辰时,朕写过匾额赐到坤宁宫。”

去年他确实赐过一块匾额,御笔亲赐“慧贤”二字,褒奖仝氏聪慧贤德,许她挂在坤宁宫的寝。只是中宫皇后的寝,除却帝后二人,又有谁能前往一睹?说到底他不愿意像先帝那样,在御花园留下一处让后辈回想他们夫妻伉俪的痕迹,不愿给她这份体面尊荣。

“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仝氏嘴边的笑容难以维持,顿了顿却笑得更盛,“臣妾是在想今儿老三选妃,即便是选侧室,陛下也该御笔赐块牌匾到三皇子府,祝愿他们内宅和睦。”

抿唇半晌的宇文昊天闻言也开了笑口:“原来皇后是这番苦心,怪朕会错了意,皇后莫要介怀。”

仝氏含笑摇了摇头,望着侧明黄色龙袍加的中年男人,心底涌起苦涩的悲哀。

这时,高瞻端着一叠糕点走进来毕恭毕敬启道:“陛下,娘娘,这是太子下方才遣人送来的紫苏茶花卷,请陛下与娘娘品尝。”

这盘紫苏茶花卷做得精致,一叠六个,摆盘整齐对称。紫苏是药材,时下快到三月正是紫苏成熟的时候。茶花清香沁人心脾,两者搭配制作成点心倒是不常见,唯有宇文晔这种对膳食格外考究的人会琢磨出这种吃法。

“上元节该吃元宵才对,太子怎么送来这个?”话虽这么问,宇文昊天已经伸手拿了一块准备放入口中。

高瞻陪笑道:“回陛下,奴才不知。太子下人在外头赏景,不如陛下您传召他前来一问便知。”

宇文昊天毫无犹豫便道:“不必了,让他陪老三好好挑选妻妾。”

仝氏的目光在这盘糕点上停留片刻,她莫名觉得不安,想了想方说:“陛下,自从新莲去了,熹妃妹妹独居宫苑闭门不出也有半年,您理万机没空闲探望她。今天是上元节,民间百姓讲究的团圆,不如把这盘糕点赐给熹妃,稍作安慰她失去女儿的悲痛。”

“皇后思虑周全,也好。”说着,他自然而然把即将送到嘴边的糕点放回盘中。

仝氏自然不会居功,淡淡道:“是陛下仁德心系后宫,雨露均沾。”

高瞻见状连忙应下:“奴才即刻送去。”

第九十六章 上元节(下)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九十六章上元节宇文昊天和仝氏在春来馆里坐了约有小半个时辰,便见宇文晔和宇文景联袂而来。

兄弟同行各自面带欢颜,纵使内心如何不为人所知,表面上的亲厚和谐也令皇帝开怀。

不待他们行礼,宇文昊天立刻便问:“老三可是有了看中的女子?”

宇文景忙道:“工部员外郎何峥大人的次女秀外慧中,儿臣以为不错。”

工部员外郎一职本不高,只是从六品,居郎中之下,为各司之副官。然而工部齐郎中已年过六旬体力不支,告老还乡是迟早的事,如今的员外郎何峥顶替空缺是必然。

且说何家原本煊赫,何峥之父何西羽乃是先帝留给宇文昊天的顾命大臣,配享太庙。十年前却因私事延误军机,导致边疆将士溃不成军,被北陵国的铁骑肆意践踏。龙颜大怒之下赐死何西羽,但念着何家昔日功劳,没有牵连子孙。

“你确定是何峥之女,何西羽嫡亲的孙女?”仝氏微微皱眉,不敢确信宇文景竟然挑了何家的女儿当侧妃。

宇文景一笑:“母后没听错,正是何家的次女何慧慧。”

何西羽伏法已经十年,其子何峥在朝中安安稳稳做官,宇文昊天身为帝王爱惜自己仁厚的圣誉,正愁不能找个机会表现一番。宇文景看在眼里,自然投其所好。他笃信皇帝不仅不会怪罪他,相反还会欣慰。

果不其然,宇文昊天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你这个侧妃选得极好。一来可以让何家感念皇恩浩荡,二来也告诉何家子孙,朕已不计较当年之事,让他们安心当差为国效力。”

宇文景谦和道:“儿臣愚钝,不如父皇思虑周全,只是凑巧觉得何小姐风姿绰约,面似桃花。”

当着仝皇后和宇文晔的面,他不敢表功,更不愿过早暴露缜密玲珑的心思,一如既往守愚藏拙。不管皇帝相信他真是赶巧,或者明白他有意为之,总归高兴极了。

一旁立着最会揣摩圣意的高瞻趁机含笑奉承:“三殿下好眼光,何二小姐年芳十六,人比花娇。奴才回头让钦天监和礼部择个好日子,尽快把这桩喜事办妥,陛下也能早日抱上皇孙。”

宇文昊天端起白玉茶盏饮了几口雨前龙井,只觉得心情舒畅,不禁笑道:“此事就交给你去吩咐,另外禁卫军副统领方闫的女儿今年十七也值妙龄,皇后一并替朕赐婚。”

提起方闫,不得不再提故去的辰贵妃,方闫正是辰贵妃的堂弟。这些年方家式微,人丁单薄,实在没有出色的子孙,纵使皇帝有心偏爱也无济于事。如今借机封了方闫之女为三皇子侧妃,完全是看在辰贵妃的面子。

嫡庶尊卑有别,皇子纳侧妃,原本只需自行拟好文书上奏,皇帝允准即可,无需大动干戈请帝后赐婚。今日宇文昊天心情愉悦,令仝氏下懿旨为宇文景和两位准侧妃赐婚,是抬举更是体面。

仝氏微微一笑凤眼挑起,忽而提醒道:“臣妾遵旨。只是三皇子一下娶了两个,太子最近也新纳了良娣,相较之下大皇子府倒显得冷清。”

此言不虚,宇文程的府邸虽然美人如云,大多是出身卑贱的歌舞姬妾难登台面。这些年除了嫡妃孙氏替他诞下一女,竟也膝下空空。所以霖贵妃出事前才那样心急,上赶着打算把荣国公府的庶女哄到他身边当侧妃。

提起那个不肖子,宇文昊天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悠悠问:“他的伤势可大好了?”

高瞻不敢不答:“御医替大皇子殿下医治得精心,眼下快痊愈了。只是今儿上元节您没许他入宫,他也不敢前来。”

“他不来才好,省得朕见了闹心。”宇文昊天顿了顿又道,“皇后宽容不计前嫌,心里还记挂着那个逆子。”

“陛下,当日之事大皇子兴许真不知情,何况其母已经伏法,太子如今安然无恙,臣妾岂能再同他计较?”仝氏笑盈盈答道,一派中宫皇后的雍容气度。

宇文晔也适时接话:“是啊,大皇兄的年岁最长,若是一直膝下无子,儿臣等也为之着急。”

皇帝抬眼瞧了瞧仝氏的笑颜,又打量宇文晔坦然的神色,终于松了口气:“既然你们母子如此心善,那么朕便依了那个罪妇死前替他相看的侧室,荣国公府的庶女李湄云。”

如此一来,真是好事成三!

仝氏即刻命品儿把准备妥当的礼物拿进来给皇帝过目,分别是一只蜀锦香囊、一只烟罗缎面香囊,还有一串碧玺珠串。两只香囊都是用极细的金线勾勒了轮廓,丝丝密密缝制而成,不漏一丝缝隙,不敢错一针线。蜀锦图案之华贵繁复不谈,烟罗缎面那只仿佛蒙着薄薄的云雾,触手光滑如玉,精致的梅花纹样更是不俗。

宇文昊天就着品儿捧的红木托盘,分别拿起来仔细看了片刻,由衷赞叹:“皇后太用心了!”

仝氏耐心解释:“这两只香囊赐给何姑娘和方姑娘,碧玺手串稍珍贵些,赏给荣国公府的小姐。”

“她们三人中属李湄云的家世最贵重,皇后此举无可厚非。”皇帝没有异议,又夸了仝氏几句。

很快,帝后御赐的礼物当即送到了三位闺秀手里。虽然高瞻只说是元宵赏赐,可是众人心中有数,有上前祝贺的也不乏暗自羡慕的。

接了帝后的赏赐,三位闺秀理应被高瞻领进春和馆当面向帝后谢恩。礼物轻重不要紧,私底下跪谢恩典的体面才更让人眼热。各家主母仔细叮嘱女儿几句才放她们跟着高瞻去了,生怕错了规矩,御前失仪可就不美妙。

“臣女荣国公府李湄云叩谢陛下、皇后娘娘恩赏!”

十五岁的李湄云身姿纤柔,穿袭丁香色绣蝴蝶广袖襦裙,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腕,看衣料崭新明显是刚做的。论面容,她不及她大姐李湄箬娇媚,更比不上两位姑母年轻时的倾国倾城。小小一张粉脸下巴尖尖,眉淡而弯,嘴角因胆怯而紧抿,看着舒心可人。

仝氏不禁笑赞:“若论教养女儿,谁也不及荣国公老夫人,连庶女也养育得如此精心。”

宇文昊天生平最不喜听什么嫡庶,此时碍于一屋子小辈的面,只能默默忍让,随口附和了几句。

接下来是何慧慧,她穿着由江南浮光锦制成的杏色百褶石榴裙,发髻上簪一支小童钓锦鲤的金钗,小童顽皮可爱栩栩如生,锦鲤也仿佛刚刚被钓起,作为流苏随着她行礼的动作微微晃动。这支金钗造型生动独特,别具一格,一看便是珍品。何家早年显赫富贵,祖上保留传下些好东西也属正常。再看她桃腮带笑,美目流盼,娇美可人,难怪被宇文景一眼相中。

“朕往常只见王公亲眷府上的千金,竟不知低层官员府里也藏着这般娇嫩美丽的女儿。”宇文昊天扬手指着何慧慧,笑问,“你读过书吗?识字吗?”

何慧慧像是早料到皇帝会这么问她一样,并不诚惶诚恐,相反从容应答:“回陛下,臣女幼时读过一年私塾,略识得几个字。”

“难得有女孩子初见朕时,不惊不惧坦然镇定。”被勾起兴致的宇文昊天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有点恋恋不舍。天子一言驷马难追,若非已经把她许了宇文景,纳入后宫也不失为妙事。

宇文晔悄然察觉到父皇隐晦的心思,连忙出言岔开话题:“父皇莫非忘了小白将军?儿臣记得她初回京面圣那次,您也这么夸过她。”

听见他提起白沐莞,仝氏立马觉得头痛,暗恼儿子真被魔怔了。不过宇文昊天却笑意更盛,扭头吩咐高瞻:“你去把白沐莞寻来,朕有阵子没见她了。”

高瞻连连应是,领命而去。

仝氏愈发觉得胸口发闷,敢情皇帝这态度貌似已经承认了白沐莞这个儿媳?真是荒唐,糊涂!

宇文晔的薄唇不经意间扬起,等白沐莞过来两相对比,只怕何慧慧将被衬得黯淡无光了。那样宇文昊天也不会再妄动什么不体面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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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宝剑王风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九十七章宝剑王风不一会儿,当高瞻把白沐莞带到帝后面前时,方家小姐方娜已经叩谢过恩典退到一旁同李湄云何慧慧站在一起。

三个妙龄少女站一块,属方娜身姿最高挑婀娜,格外醒目显眼。俗话说外甥女肖似姑姑有福气,她眉眼确有几分辰贵妃年轻时的影子。

白沐莞面带微笑轻轻跪下:“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两位殿下万福。”

“免礼。”皇帝大手一挥,盯着她瞧了瞧,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你今儿穿得倒是素净,不像除夕夜时明媚夺目。”

“臣女除夕夜宴夺了贵人风采,多亏陛下垂爱怜悯没有责怪,臣女也不敢时时放肆。”白沐莞回话时轻松俏皮,脸上的甜笑毫无违和感,仿佛她不是对着天玺朝四海之主讲话,而是同寻常长辈说笑。

宇文昊天果然心情更佳,半点不吝啬夸赞她:“你那不是放肆,是一颗赤忱忠心为朕,为江山社稷着想,朕是明白的。”

“臣女不敢担陛下盛赞。”说罢,白沐莞又屈膝福了福。

从她进来开始,不仅宇文晔和宇文景被她深深吸住目光,连仝氏也一刻不停盯着她。若单看何慧慧和方娜也算美人还能入眼,犹如明珠璀璨的白沐莞站在那儿,其余少女立刻成了陪衬。即便她的衣饰今日刻意从简,仍旧难掩盖光华。同样是荣国公老夫人教养的女孩子,李湄云更是差了一大截。

“小白爱卿,朕叫你来认亲。”宇文昊天的口吻略带玩笑,龙目中散发的光芒神采奕奕,“这是三皇子选中的两个侧妃,你表妹以后是皇长子侧妃。”

白沐莞心领神会皇帝话中之意,这是让她提前认妯娌!想至此,她抬眼飞快地瞄了宇文晔一眼,不料他恰好也在注视她,他那张薄唇似勾非勾,眼里的笑意溢满。

紧接着白沐莞一一同李湄云等三人见礼,准确说是她们给小白将军请安,她颔首几下算作回礼。

沉默良久的仝氏终于忍不住,不过她城府极深,笑意款款道:“本宫命御膳房做了燕窝莲子羹,拿来赏给几位小姐用吧,往后都是一家人。”

最后半句话明显不是对着白沐莞讲的,不过宇文晔听来舒畅不少,或许母后看出父皇的心意不敢忤逆就改了主意接纳他的莞莞?如若这样他死而无憾。

白沐莞闻言笑意淡淡,李湄云等人却受宠若惊,连忙先谢恩。仝氏能安然立足中宫二十载,这份体察圣心的本事绝非旁人能及。她是嫡妻是皇后,于心说最不屑对侧室假以辞色,可是今儿宇文昊天有心抬举何慧慧等人,她便立马展现温良慈爱的未来婆母形象。

品儿得了吩咐击掌几声,片刻间几个宫女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拎着一只双层红木食盒。春和馆十分宽敞,不远处的小花厅里有张圆桌,几个宫女手麻脚利把食盒里的吃食一一摆上桌。

每人一盅燕窝莲子羹,另有几道宫廷糕点。白沐莞记得宇文晔说过,仝氏宫里的糕点做得最拿手,先前她生辰时用来待客人人称赞。细观今儿桌上的几样,不是宇文晔爱吃的,便是皇帝喜食的,她们几个也真算沾光了。

说来她们都是未出阁少女,即便是帝后认可的未来皇家儿媳,目前也没资格与帝后包括太子皇子同桌进食。自然而然被品儿领到花厅,由屏风和纱幔阻挡视线,几个少女依次入座。白沐莞落落大方,何慧慧也举止得体,方娜和李湄云因心里紧张忐忑,难免面露不安。大约是品儿瞧出她们的拘谨,随口交代了几句客套话就转身离去。

“慧慧早闻白小姐芳名,心中敬佩,奈何一直没机会相见,今日得见更加钦佩。”何慧慧含笑开了口,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声音不高不低,如果帝后那边侧耳倾听不难听清楚。

白沐莞随意扯了扯嘴角:“我也耳闻何小姐擅长音律,一手琵琶炉火纯青堪称国手。”

从她进来第一眼看见便觉得这个何慧慧不同寻常,无论言谈举止还是风貌气质,不似一个从六品官吏能教养出的女儿。即便知道何家祖上的风光富贵,照样心生狐疑。只怕何家不意外何慧慧会被三皇子挑中,相反这些年用心养育她,图谋的不止是当一个皇子的侧妃。

何慧慧顿时眼神黯淡,低声叹息:“我弹琵琶不过是解闷打发时光,哪里担得起国手二字?”

“何小姐过谦了。”白沐莞说罢住了嘴,用小勺子往口中送炖得细腻的燕窝。她分得出这燕窝虽然细白干净却不是最上等的血燕,而在东宫宇文晔只吃血燕。细微细节便可见仝氏心思之深沉,的确,赏赐她们已是莫大荣耀,何必再浪费极品血燕呢?

何慧慧留意到白沐莞眼里一闪即过的讥讽,含笑询问:“怎么了,莫非皇后娘娘赏赐的燕窝羹不合白小姐口味?”她的声音不经意间提高了几分。

李湄云显然被惊住了,下意识看向屏风的方向,然后慌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白沐莞顿时面色微沉,嘴角抿起,眼里流露的锋芒震慑得何慧慧讪笑着闭嘴。

与此同时屏风那边,宇文昊天对着两个儿子笑道:“今儿天气不错,离晚宴开席还有两个时辰,朕许久未见你们切磋,不妨当着朕和皇后的面比试一番。”

宇文晔斜睨着面含微笑的宇文景,抱拳试探:“儿臣今日没带佩剑进宫,不知父皇可愿借一下您私藏的宝剑?”

宇文昊天半生戎马武功奇高,平生喜好之一就是私藏兵器,朝阳宫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放置各类兵家利器。平常无论宗亲还是宠臣想碰一碰他的宝剑宝刀都非易事,即便是宇文晔也心仪其中一柄名唤“王风”的利剑久矣。

“高瞻去取朕的王风来。”宇文昊天一拍大腿站起身,兴致勃勃,“你们兄弟俩放开手脚拼尽全力,谁赢了,朕将王风赐给谁。”

王风顾名思义王者之风,传闻得此剑者得天下,它的地位不逊色于帝王御用的尚方宝剑。原本这柄剑的主人是一位世外高人,仗剑走天涯的武林人士,然而他拿此剑修习一套自创剑术不到两年便意外身亡。此剑被一个道士捡了去,取名为王风,声称得之能主天下。假如八字不重命格不贵无法驾驭它,反会被煞气所伤而殒命。

此后许多好武人士自恃不凡,不惜重金争夺,此剑辗转多个主人,这些人不幸死的死残的残。最终它阴差阳错落入宇文昊天手中,那时他尚是皇子,贺王还安然在世,谁也不曾料到天下会是他的。

“父皇,天下谁人不知太子最擅长剑术,便是御前侍卫中的顶尖高手也难在他剑下走过二十招。儿臣剑术不精,只怕会输得狼狈,还请太子手下留情!”宇文景说话时脸上没了薄薄笑意,唯有几分让人爱怜的委屈。

皇帝边朝外走去,边笑着安慰道:“老三,输赢无妨,朕更想看看你们是否进益。”

宇文景轻声应下。

王风,仅凭这个气势磅礴的名字,他怎会不想得?只是这场比试的结果,皇帝更希望太子胜出,名正言顺接下王风剑。而他宇文景的实力完全能和太子打平手,何况太子先前中毒损伤了内息,他不是没有赢的机会!他该如何选择?是提早暴露身手赢下王风剑,还是继续隐忍不发以图来日?

宇文景一路纠结思索,随着帝后来到临近武陵春色的练武场。高瞻早命人取了王风剑放置于三尺高台之上,以红布覆盖,看上去很像民间比试赢彩头的形式。

这时已有许多命妇千金跑来驻足围观,气氛颇为热闹。除了想要一睹太子和三皇子比武的英姿外,不乏有人好奇传说中的王风剑究竟是何等模样?

帝后坐于练武场南面的明黄色伞盖之下,宇文晔和宇文景各自换了戎装站在场上。既然是比试,为表公平起见,他们都没有使用王风对阵,用的竟然是尘封已久——当年先帝赐给宇文昊天和贺王的那对宝剑!

宇文晔接过宝剑时惊得瞪大双眼,看着剑柄那个“鹤”字目光久久没有收回。他们高深莫测的父皇让他们用这对寓意着兄弟情深的宝剑对弈,着实煞费苦心啊!他抬眼看去,发现宇文景的神色同样复杂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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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比试争夺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九十八章比试争夺初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寒风拂面仍有凉意。练武场上宇文晔一袭玄色戎装,腰身笔挺气宇轩昂,棱角分明的俊脸敛眉屏息,不怒自威的贵气俨然胜了一筹。对面略显清俊斯文的宇文景身穿他偏好的紫色戎装,眼底的冰冷狠意不逊于任何人。

“太子,带会儿手下留情,皇兄我可不想英年早逝。”宇文景边说边翻转手腕,长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迅速旋转目不暇接。

宇文晔只道:“开始吧。”话音未落,人就到了宇文景身前,钢刃相碰的刺耳声响起,宇文景在剑光劈来的瞬间,挡住了那道白光。

响声稍些,两人又已经各自跃开。

“不错呀,三皇兄精进不少!”话声里,又有几声利刃相撞的脆击声响起,他们已经过了四五招。

此时品儿已领着用过点心的白沐莞等人来此观战,何慧慧面含浅笑看不出真实心绪。方娜已是羞红了俏脸,分明想仔细观看三皇子的英姿,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小心翼翼。这份忸怩害羞,倒不像昔年的辰贵妃。

最出人意料的是李湄云,这位即将成为皇长子侧妃的荣国公府小姐,此时她的眸光静静望着相隔不远不近的宇文景,那眸光痴迷而沉醉。旁人是否瞧出不得而知,总之被细心的白沐莞发现了。

方娜用余光窥见白沐莞身侧无人,忽然凑过去好奇道:“白小姐,你说谁会赢?”

方家如今这一辈的女子无需再习武,因此这方面她是外行,但是她知道会武的人一定能看明白。

谁知白沐莞摇了摇头,淡淡一笑:“我也不知,大约再过会儿才能分出胜负。”

至于这个“再过会儿”究竟是多久?她也不知道。

她同宇文晔交过手,亲身领会过他剑术超群,不过那是他中毒以前的事。解毒时御医曾说,他体内的元气大伤,不可能短时间内恢复如初。至于宇文景,没有切磋的机会,但她能一眼瞧出他在刻意隐藏真实的水平,究竟是为了保存体力还是压根不愿露于人前?

如果是前者,等再打二十个回合,宇文晔赢他的胜算不大。如果是后者,只能说明宇文景心思深沉不敢想象。

方娜没有得到答案,暗自撇了撇嘴,显然她觉得白沐莞在敷衍。她没有留意,身侧的少女陡然蹙紧了黛眉。

场上又一次两刃相接,照理为了削减重力所带的劲力,应向一旁跃去。此时宇文景却刻不容缓,再度将剑锋袭来,仿佛不是兄弟切磋而是生死决斗。宇文晔的反应同样出乎意料,他右足微点非但不退,反而上前更快一步横着扫出一剑。

宇文景只看见眼前银光一闪,长剑已经架在他的咽喉处,凉冰冰的触感让他的心也骤然冰寒。如果真是生死对决,他现在已经毙命。

是了,他输了。

方才最后那一次攻击,他没再想忍让,可惜还是输了。输给了眼前戴着九珠紫金冠高高在上,生来就比他高贵许多的储君殿下。耳畔掌声如雷鸣,带头鼓掌的人穿着明黄色龙袍。

末了,宇文晔徐徐将长剑收回剑鞘,似笑非笑问:“三皇兄服不服?要是不服气,不妨再来一局。”

他仰着下巴,双眸深邃亮如星子,薄唇畔的笑意中透着轻蔑和桀骜。他是未来的天子,他要天下人心甘情愿臣服,如若不甘可以拿实力说话。

宇文景强压下心头的恨意,温文尔雅地笑答:“不必了,我心悦诚服。”

“承认。”

“太子赢得实至名归。”宇文景慢悠悠又附和一句。

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所有属于他的全部夺回来!这辈子他最怨恨的人不是宇文晔、不是仝皇后,而是那个一夕兴起宠幸了他生母,之后若干年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的男人,亦是天玺朝的金殿坐上人。

正想着,宇文昊天从明黄色伞盖下面移步过来,他满脸的欣慰昭示着这场比试令他非常满意。宇文晔不愧是由他亲自启蒙教导的嫡子,方才那一套套剑法行云流水,让他无比自豪。

“极好,很精彩!”身为九五之尊君无戏言,宇文昊天挥手命高瞻把王风剑捧来。

红布掀开,一柄世间难求的宝剑静静躺在蜀锦缎面的锦盒中。王风剑的剑柄镶嵌着两块椭圆形的翡翠玉,翠绿通透。剑鞘雕刻着团龙纹,剑穗是明黄色的彩丝,无不衬托它的王者风度。

宇文晔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有点不敢置信地问:“父皇当真舍得割爱赏给儿臣?”

不待皇帝张口,旁边的宇文景早已调整好情绪,微笑着说:“听闻王风剑只配王者,此剑父皇赐给太子最合适不过。在此先恭贺太子如愿以偿!”

宇文昊天赞许地瞥了宇文景一眼,赞他进退有度,既有兄长风范又不失来日为臣的本分。接着才当众道:“是啊,太子乃出自正嫡,命格贵重。朕把王风赐给你,一是奖赏你赢了,二是盼你时刻以王者气度严于律己,不辜负朕的期许。”

宇文晔闻言单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肃容接下王风剑。触感冰冷的剑鞘落入他的手掌,这是他倾心已久的王风,在懿康二十四年的上元节,他的父皇郑重其事赐予他。

此后,王风就是他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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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初露头角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九十九章初露头角有了练武场这精彩一出,时间稍纵即逝,晃眼到了傍晚。筵席正式开始前命妇闺秀先行一步,由女官引领前去今夜设宴的殿宇。

今夜设宴之处距离春和馆不远,位于春和馆的正后方,两者由一条汉白玉砌成的六尺宽路相接。这座殿宇修建的巧夺天工,外观犹如一只巨大的葫芦,上大下小的构造,顶部镶嵌闪闪发光的琉璃珠。与之相配是极为悦耳的名字:玲珑殿。

白沐莞走到玲珑殿前,没有急着跟随众人一齐进殿,而是伫立在原地。抬眼望去是雕栏玉砌精美绝伦的皇宫殿宇,令人无法拒绝的尊荣富贵。但是假如把头再仰高一点会发现,再荣华也不过是金丝笼,头顶永远是四四方方一片天。

背后有道声音乍然响起:“怎么不进去?”

少女回首看去,竟然是宇文景。

她连忙敛眸,屈膝行了个礼,才道:“里头有点闷热,我想透透气,不劳三皇子殿下挂心。”

宇文景笑了笑:“白小姐何必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这会儿虽穿着紫色戎装,外面却罩了件纯白狐毛轻裘,镶嵌宝石的发冠束着浓密的乌发,颇有儒雅书生气质。

“沐莞与殿下您不相熟,男女有别,理应保持距离,否则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说着,白沐莞故意又朝后面退了小半步,说不清楚原因,她总觉得眼前人对她似乎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的人无奈苦笑,她就这般提防他吗?还是他真如此招人厌恶?以至于他好歹是个皇子,她却不屑一顾。

好在宇文景城府极深,很快就若无其事地引开话题:“天冷这里是风口,白小姐当心着凉。”说罢,解下自己身上的轻裘披到她肩头,宽大温暖的裘皮裹住少女娇小的身躯。

完全不给白沐莞拒绝的余地,也罢,她确实穿得单薄,不过是一件御寒的狐毛裘皮算不得多名贵,她也懒得立刻脱下,那样反而显得矫揉造作。

“多谢。”淡淡丢下两个字,少女转身朝殿内走去。

宇文景留在原地痴痴望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慧黠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殿宇中仝氏已经来了,她没坐上首,而是坐在下方靠左的位置。她对面靠右位置也摆放着红木长桌和鸾凤椅,看规制和菜式,应该是皇太后御用的席位。这么说来,沉寂多时深居简出的萧太后今晚也会露脸!

这简直太让人“惊喜”,毕竟连除夕夜宴她都称病未至。

白沐莞入座时,仝氏正带笑和丞相夫人温氏闲话家常。耳畔只听见温氏问道:“皇后娘娘,今儿怎么未见太子妃?”

提起叶诗莹,仝氏少不得蹙眉叹了口气:“那孩子身子弱,前些天病了一场许是没养好,昨儿她命人给本宫传话,说头晕目眩出不得门。本宫让她好好待在东宫休养身体。”

“唉,太子妃在闺中时也不见这么孱弱,如今三病两痛恐怕不易绵延后嗣,臣妇真是为娘娘和太子殿下忧心。”温氏不禁也叹息,似是蓄意提起,又似无意中冒犯。

这话真正戳中了仝皇后的心窝!当初择太子妃挑了家世样貌,选了性情温良,偏偏忘记考虑身子骨是否康健。假如挑个容易生养的女子,大婚半年多早该有喜讯传出。

“本宫虽说操心些,倒也不过分焦急。毕竟陛下春秋正盛,尚且轮不到太子考虑后嗣。何况太子和太子妃年轻,迟早会有子嗣。”不咸不淡几句话算是敲打了温氏。即使叶诗莹无法生养,还有仝瑶呢!用不着旁人越俎代庖,或是寻机塞人到东宫。

另一边,迟迟没再现身的皇帝正独自漫步于武陵春色。高瞻职责所在不放心也只能远远跟着,随时准备上前伺候。

说起武陵春色,又不得不提起过世的辰贵妃。

这里原先只是御花园的一处景色并没题名,宇文昊天登基以后才御笔赐名挂了金光灿灿的牌匾。

遥想那一年春日,桃花轻曳着淡彩的粉瓣,梨蕊在风中舞动着洁白的风姿,暗香浮动,曼妙景色美不胜收。

年少的宇文昊天同年少的方柔穿梭过御花园时,忍不住驻足赏景。少年人血气方刚,许久没比试剑术的俩人不愿辜负春光,竟然拔剑相较高下。

拔剑出鞘,衣袂飘飘,流光飞舞,最终他三回两胜赢了心上人。

方柔不服气,双手环胸抱着剑,瞪着明眸默然不语。

宇文昊天含笑望着心高气傲不肯服输的她,心不禁微微地乱。忽而他缓缓单膝跪地,拉着她的手,认真许下诺言:“我宇文昊天对着满园春色向方柔立誓,执子之手天荒地老。”

桃花红雨中,他们相视相拥。她笑意款款,一世芳华,他鬓若刀裁,眉似墨画。这一刻世间万物无声,美得难以言喻。

那年的话音言犹在耳,奈何伊人已逝阴阳两隔,宇文昊天伸手接住一朵随风飘落的粉红花瓣,眼角有点湿润。

这里是他们定情的地方,藏着一段摒弃身份毫无猜忌的故事,武陵春色四个字使后代子孙永远记得他们缠绵不朽的情愫。

不知从何时何地传来一阵美妙的曲调,如花间叶下清泉潺潺,又似树荫间栖鸟交颈私语。说不尽的缠绵清婉,恍若严寒一扫而去,只剩春光长驻。

宇文昊天侧耳聆听一阵,心神沉醉其中,回头召来高瞻询问:“哪儿来的琴声?听着像是月琴?”

高瞻眼珠子一转,陪笑道:“回陛下,威远侯府昨日送来几个佳丽,说是精心排练了歌舞,今夜献上望陛下舒心。这会儿估计是在演练。”

历来王公大臣偶尔敬献歌舞姬乃是寻常小事,用不着次次回禀。等皇帝临幸过后,高瞻才会仔细调查清楚再如实禀告。这些女子虽然能歌善舞,但是身份大多不高,即使承宠也位分较低。故而威远侯府此举,宇文昊天没太放在心上。

“威远侯有心了。这曲月琴弹得不错,让朕回想起和阿柔相伴的岁月。”说着,皇帝又是唏嘘。

他的阿柔,他终其一生挚爱的女人。

高瞻生怕皇帝又陷入悲伤,急忙委婉道:“陛下,奴才记得辰贵妃娘娘生前最爱吹短萧弹北琴,自娘娘过世,您就不常听北琴了。如今忽然有段月琴能入陛下的耳,不如奴才陪您去找找弹奏的人?”

此言正中下怀,宇文昊天欣然前往,他们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石径慢慢走着,耳边的琴声愈加清晰。

“陛下您快看,就是那个姑娘了!”高瞻忽然惊呼。

隔着远远地,四周垂挂明黄纱幔的凉亭中,一位身着浅蓝色宫纱的年轻女子正坐在石凳上弹琴。走近看去,只见她怀抱月琴纤指动,翻飞如莹白的碟,自古细长的手指拨弄琴弦最为养眼。玉手未停,柳眉微蹙,口中低低吟唱起来,宛若从江南走出的水乡少女。

宇文昊天隔着一层薄纱静观美人儿,没错,这女子真配得上美人二字。不仅把月琴弹得炉火纯青,歌喉美妙不俗,不似寻常歌姬那样妖艳,她身上多了几分澄澈超脱的清丽。

高瞻悄然打量犹自沉醉的宇文昊天,寻思要不要预备着,皇帝难得入眼一个,暂且不管来历。

这时,只见一个内侍走来,小心翼翼启禀:“陛下时辰不早了,皇后娘娘打发人来催您前去。”

无疑扫了宇文昊天的雅兴,好在没惊扰抚琴的佳人,他点点头转身挥袖离去。

当皇帝驾到时,萧太后也已到场。不过她老人家应是刚至,还没来得及脱下云白青枝纹凤翎氅。

宇文昊天的脸色微变,一时竟然忘记行礼问候。只见萧太后捻着佛珠,朗然笑道:“皇帝不必多礼,哀家只是清静惯了,今儿突发奇想出来凑会儿热闹。皇帝不会嫌哀家这个老婆子碍眼吧?”

“儿臣不敢,母后说得哪里话。”宇文昊天虽然贵为天子,众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仓惶请罪。萧太后是嫡母,而他是庶子,这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事实。他爱惜自己的圣誉,断然不敢当众坐实怠慢嫡母的恶行。

“哀家知你自小孝顺,方才不过是句玩笑话。”萧太后不动声色扯着嘴角,坐在那儿宛如一尊佛像散发着不可或缺的光芒,“既然皇帝来了,快些开席吧,宴席过后还要猜灯谜放花灯呢。”

高瞻应了声是,然后吩咐人正式开席。

宫宴开席少不得歌舞相伴,随着宫中乐师奏响乐曲,只见一群七人翩跹而来。她们穿着雪白无暇的纱衣,发髻簪着芙蓉团花,水袖挥舞,丝竹声弹奏的是江南小调。

七人训练有素,尤其被围绕在中间的领舞者,唯独她的发髻上飘舞着嫩粉色的丝带,身姿柔媚,笑意动人,每个动作都练得纯熟颇像样。

满殿的人都被她吸引,认真欣赏她的舞蹈,她成功了,她再也不用默默无闻只配衬托旁人。殿内唯有一人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仿佛在看怪物,又惊又怒。不用猜也知道,这道目光的主人是她的堂妹白沐莞。

白沐莞此时的表情相当复杂,她不明白白明暖为何会出现在大殿之上领舞!她不应该留在白宅的闺房里静思己过吗?究竟是谁帮她的还是说利用她另有所图?瞬息间她脑海混乱如狼藉,前些天还预感某些好戏该开场,没想到是这样大一出戏。

没等她回过神,舞已毕。

白明暖施施然走上前,双膝跪地时裙摆散开,宛如一朵盛放的白莲。

“陛下,这是威远侯府敬献的歌舞,臣妾觉得不错便安排她们跳了一曲。”解释罢,仝氏等待着宇文昊天发话。

不出所料他良久才张口:“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白明暖叩见陛下。”悦耳的声音因紧张而轻颤,莫名使人心生怜惜。

宇文昊天眯起龙目,他已认出这是方才在武陵春色弹月琴的女子,不禁好奇:“你自称臣女,莫非不是一般歌姬?”

“臣女有罪,私自以歌舞姬的身份为陛下献舞,还望陛下见谅。”说着磕了个头,她才抬起脸回禀,“臣女之父是户部郎中白展淙。”

原来是白展毅的侄女,白沐莞的堂姊。宇文昊天很快想到了他们的关系,嘴边兴致盎然的笑意淡去几分。

萧太后冷不丁笑道:“这么说你和白沐莞是堂姐妹?你们白家皆是出挑的女孩子,哀家见了你也欢喜。”

白明暖把头低了点,不知为何有了惧意,柔声说:“谢太后夸赞。”

“皇帝的后宫年轻女孩不多,哀家今夜倚老卖老做回主,把你留在皇帝身边伺候。”萧太后说完瞥视宇文昊天,她看得出他动了心思,但听说她是白家女时犹豫了。

仝氏温柔含笑在一旁帮腔,婆媳难得这般和谐:“是啊陛下,等到四月您也该选秀了,提早挑一两个闺秀入宫没什么不好。”

宇文昊天却迟迟没再开口,显然他犹豫不决,又无人能窥破他的心思。底下白明暖的心这一刻悬到嗓子眼,今夜她尽力了,威远侯夫妇和姚希琳都看在眼里,即使不成功也不会刁难指责她。她默默祈祷被皇帝放过,她已经用曼妙舞姿证明了魅力,纵然无法让宇文晔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却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再不济此后她也不愁寻门好亲事。

入宫为妃嫔固然尊贵,也是白展淙和金氏梦寐以求的殊荣,可是她的本心不愿意。

“罢了,先封个贵人,留在宫中吧。”

白明暖垂头谢恩的时候阖上眸,天子一语定音再无选择。贵人的位分虽低,好歹从今往后她也是天子的妃妾。她不用睁眼也能感觉到席位上有两人露出满意的笑容,那一定是威远侯夫人和姚希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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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共猜灯谜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章共猜灯谜宫宴结束,果真如沈芙所说,仝氏赏赐花灯命诸人各挑一盏放到御河中祈福。

五彩斑斓的花灯遍布水面,闪耀了黑夜。今年的上元节真是天家父子大喜,不仅皇长子和三皇子定下侧妃人选,连皇帝也新添一位美人。

白沐莞独自找了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把玩着手里的粉色花灯,神情恍惚。她不敢想象白明暖为何费尽心机入宫伴驾?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威远侯府吗?

对面河岸边的亭台里,只见白明暖正弹着月琴博天子一笑,宫灯映衬下身姿影影绰绰。

今夜宇文昊天点名让她侍寝,等明早天亮,她就彻底是皇帝的女人。既然得不到宇文晔的人和心,她便成为他父皇的女人,成为他的庶母。

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女声:“三殿下,夜里风凉,您怎么一个人驻足于此?”

白沐莞下意识侧耳细听,可以分辨是李湄云的声音。

很快又传来宇文景的声音:“李小姐不也避开热闹,偷闲片刻吗?”

“殿下您言笑了,湄云只觉得在此处观赏花灯最佳。”

在夜色和树木花草的掩映下,仅靠手里宫灯的光亮,谁也无法发现李湄云两腮的红晕。她是壮着胆子悄悄跟随宇文景的脚步来这里,而她不知他是因为留意白沐莞在附近才前来。

“白姐姐,白姐姐!”叽叽喳喳的欢脱嗓音自然是沈芙。

难为这丫头也能寻到这里。

白沐莞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转身拉住她的手腕,确保她们远离不远处的宇文景和李湄云。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或尴尬。

“怎么了?”

沈芙笑容明媚,看得出是玩得当真欢喜:“白姐姐快随我去看看,太子殿下今夜猜出好多灯谜,有些太难的我连谜面也看不懂。”

想不到宇文晔还有这一手?

白沐莞原先也是喜欢猜灯谜的,只是今天事发突然,她一时片刻没缓过神。这会儿被沈芙带着跑到春和馆前,一下子被眼前的热闹气氛所感染。

只见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花灯整齐挂在架子上,谜语或直接写在花灯上,或写于木牌挂在花灯下方的流苏。凡是猜对的花灯都已经被取下领走,每年上元节猜对最多的人还能获得仝皇后赏赐。

她目光所及之处,除了衣香鬓影的命妇闺秀,便是风姿迢迢的宇文晔。他身后跟着两个内侍,手里捧了大约有十几盏花灯。

白沐莞环顾四周没看见仝氏,想来也是这种场合帝后不会轻易露脸。于是她撇下沈芙,快步走到宇文晔身边。

他正对着一个谜面发愁,余光瞥见她走来时,只顾着灯谜问道:“莞莞你替我看看,这个到底是什么?”

木牌上用小楷写着三个字:九十九。

少女未及思索脱口而出:“是我的姓,白。”

“白?”宇文晔微微一愣,皱眉不解。

白沐莞边说边含笑揭开谜底:“白字少了一笔,不然就是百。”

果不其然,谜底正是一个白字。

宇文晔点点头,眼底闪耀着一丝光芒:“还是你蕙质兰心。”

少女踮脚凑到他耳畔,坏笑着轻声说:“不是我聪明,是殿下自己愚笨。”

普天之下头一回有人敢说他愚笨!宇文晔倒不生气,抬手刮了她的鼻子,笑骂:“莞卿你胆子越发大了!”

白沐莞摸了摸鼻子,嗔怪道:“众目睽睽之下,殿下别动手动脚。”

他慢悠悠取下白沐莞刚才答对的那盏花灯,用带了三分笑意的腔调说:“今儿入宫的命妇有谁不知我中意于你?如若有人不知敢动了歪心思,那可别怪我出手无情。”

白沐莞闻言掩嘴而笑,笑声中逐渐散去烦忧。

“殿下还是快些猜灯谜。”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指着眼前栩栩如生的金鱼花灯说,“久雨初晴是什么?”

这回换成他胸有成竹:“是‘昨’字。”

……

就这样你答一句我赢一盏,两不相让不分伯仲,最终自是他们拔了头彩。

“娘娘,您看白小姐和太子殿下其实也般配。奴婢从没见过殿下这么欢喜的样子。”说话之人是搀扶着仝氏的品儿,唯有她能在仝氏面前劝上几句话。

此时她们主仆站在春和馆的二楼临窗而立,雕梁花窗敞开,俯视下方一览无余。

仝氏心里有一丝柔软划过,她也多久没见到宇文晔露出真心笑容的模样。大约从他十四岁那年登上储君之位,他便开始用稳重从容的面具掩盖内心的孤寂。她作为亲生母亲对他太过严苛,因为期许太高,所以容不得他身边有一星半点威胁。

仝氏低头摆弄衣领佩戴的碧玺紫晶琥珀串垂下的流苏,徐徐感叹道:“本宫听安排在东宫的人说,每次同白沐莞在一起时,晔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就像变了一个人。”

“先前殿下中毒,娘娘满心牵挂却碍于礼数不能出宫,奴婢知道您那段时间日夜难安。”品儿顿了顿又说,“可惜殿下不知,他只知白小姐守在他身边衣不解带。如今他为了白小姐无所顾忌,娘娘如果不退让一步,唯恐母子离心。”

“本宫不会退让!”仝氏刹那间面色阴沉,语气坚定,“本宫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晔儿好,等他过阵子想明白自然会向本宫认错。”

品儿抬眼看清仝氏眼底的冰冷决绝,惊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劝说。

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紫衣内侍走到仝氏跟前,小心翼翼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今夜花灯属勇义侯府白小姐猜得最多,该如何赏赐?”

“好啊,今夜的风头都被她们白家姊妹抢占了去。”仝氏眸中一亮扬声吩咐,“按照往年老规矩赏赐,不准添也不能少。”

紫衣内侍应下,领命而去。

“白贵人还没有定封号,本宫赐她一个‘妙’字,你待会儿去回禀陛下。”

贵人位分低微,不该享有赐封号的殊荣,以姓氏为号即可。

品儿诧异,疑惑道:“娘娘为何要抬举白贵人?”

“你记着,捧得有多高,摔得才有多惨。”仝氏低眉浅笑,“贤妃不就是个例子。陛下喜欢白沐莞的性情,今儿又册封她堂姊为贵人,倘若她堂姊有一日像贤妃那样招陛下厌弃,你说会不会连累白沐莞和白家?”

“娘娘圣明,那是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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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帝后离心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一章帝后离心陛下,陛下,不好了!”高瞻跌跌撞撞跑进朝阳宫寝殿,此时命妇闺秀皆已出宫,皇帝正准备歇下,若非出了大事谁也不敢轻易惊扰。

熏染过龙涎香的明黄色纱幔后方传来宇文昊天威严的声音:“何事?”

高瞻忙道:“回陛下,熹妃娘娘薨了。”

熹妃怎么好端端没了?虽说宇文新莲去世以来,她神情恍惚终日以泪洗面损伤身子,但也不至于突然撒手人寰。

电光火石之间,宇文昊天猛然想起今日那盘紫苏茶花卷!高瞻送来时说是太子孝顺给他的糕点,仝氏却从旁插话阻止了,还以他天子的名义赏赐给熹妃。

“如何薨的?什么时辰的事?”宇文昊天掀开纱幔走了出来,脸上疑云深重。

假如是寻常病逝,一个不得宠的妃子也不值得高瞻深夜叨扰皇帝歇息。

“回陛下,自从和新公主去世后,熹妃娘娘性情古怪,平常不许人在跟前伺候。今日宫女将赏赐的糕点送给熹妃时,人还好好的,谁知夜里再送洗漱水时,娘娘身子都凉了。”高瞻的声音微微颤抖,熹妃死了事小,问题关键在那盘糕点,那盘原本应该被皇帝吃下的糕点。

宇文昊天扫了眼里间龙床上等待婉转承欢的白明暖,沉声说:“朕今夜去皇后那儿。”

高瞻连忙应了,又问:“那里头的白贵人如何办?”

低等妃嫔一般都是先承宠,之后再根据皇帝的喜爱与否恩赐她们不同的殿宇为寝宫。今夜出了这样的扫兴事,皇帝肯定没心思临幸美人了。

“今夜她先睡耳房。”说罢,他已经匆匆朝外面走去。

宇文昊天走到殿阁外,一阵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无声无息地侵袭他的身体,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底压抑不住恼火和寒意。

高瞻是最会体察圣意的人,此时忙不迭劝道:“陛下,御医虽说那盘紫苏茶花卷有问题,但是人多手杂,您千万别因疑心而伤了与皇后娘娘的夫妻情分。”

宇文昊天冷哼了几声,口中正色道:“朕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他相信,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他托付江山的太子,不会做出这等杀君弑父的荒唐恶事。

坤宁宫的夜已经习惯了寂静,宫女内侍大多在各自房中睡下,除了少数守夜的宫女掌灯。

寝殿里仝氏卸下累人的妆容,如同洗净日复一日端庄持重的高贵假面。再如何保养精细,她的眼角也攀上了细细的皱纹,白天被脂粉遮掩住,夜里却显得格外刺目。

品儿瞧出仝氏的怅然,用银簪挑起一点珍珠玉粉放在她掌心,又用玫瑰水慢慢化开,末了才含笑恭维:“娘娘比起同岁人,已经年轻许多了。”

仝氏轻嗤:“年轻有何用?当年真正年轻貌美时,陛下也不曾怜惜。”

“奴婢耳闻今日入宫的命妇纷纷称赞陛下与您携手同行,夫妻伉俪。”品儿说着开始替她梳发,仝氏一头浓密的青丝宛如少女。

正在这时,高瞻一声尖细的“陛下驾到——”打破了静谧。

仝氏有些意外半夜三更皇帝为何会来坤宁宫?眼下也来不及更衣梳妆,只能简单整理一番,确保接驾不失仪。

“皇后免礼。”一抹明黄色身影闪入殿内,天子温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

仝氏拢了拢鬓角碎发,陪笑说:“陛下深夜前来,臣妾惶恐。”

宇文昊天径直坐到她的凤榻上,口吻平静却多了显而易见的冷漠与防备:“皇后莫怕,熹妃走得突然,朕心中狐疑,想和皇后一起连夜彻查此事。”

“什么,熹妃走了?”仝氏愣住,心里跳漏了一拍,转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品儿,“本宫为何不知?”

品儿也同样一脸震惊,不知所云。

宇文昊天冷眼瞧着她们主仆,睥睨的眼神中跳跃着从未有过的寒意。良久,他口吻极淡地说:“皇后就是这样打理后宫的?熹妃生前育有一女,入宫十几载并无大错,如今突然撒手人寰,皇后竟然不理不问!难道在皇后眼中,熹妃的死活无关紧要?”

仝氏听得胸口发紧,心知此事蹊跷,只能先跪下请罪:“今儿上元节事多,臣妾疏忽大意,请陛下恕罪。”

“陛下,熹妃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大好,整日精神恍惚,兴许是因为太过思念和新公主,上苍怜悯允她们母女团聚。”品儿这席话尚未说完,就被宇文昊天踹了一脚,顿时吓得磕头求饶。

仝氏看得心惊,品儿是她身边最得脸的宫女,等闲哪里受过这种责罚。宇文昊天自诩仁德天子,甚少疾言厉色,亲自对宫人动手脚只怕是气到极致,方才那一脚品儿是替主子挨了才对。

“皇后的宫女如此不分尊卑,满口胡言,拖出去掌嘴三十!”宇文昊天冷然吩咐。

高瞻立刻将品儿连拖带拽弄去殿外受罚,偌大的寝殿里只剩下天玺朝至高无上站在巅峰的夫妻。

望着仝氏的容颜,他强忍怒火,悠慢的语调藏着锋利:“熹妃是中砒霜而死,有人在那盘紫苏茶花卷里掺了砒霜。”

来坤宁宫的途中,高瞻命人找到那个今日将东宫食盒交给他的小内侍。此人是御膳房的新人,声称太子亲手将食盒递给他。除此之外再无旁人碰过糕点。

“陛下怀疑臣妾和晔儿?”

惶惑的仝氏凄然笑问,凤目中隐约闪烁着泪光。二十载夫妻,她明知他不爱她,不敢想象他们的夫妻之情淡漠到如此不堪一击。相敬如宾这些年总该有几分亲情,怎料帝王的疑心逐渐消磨了对她原有的信任。

有人假借太子之名,把一盘掺了砒霜的糕点送至御前,如若暗算成功,受益者必然是太子。可是一朝天子得上苍庇护岂能那么容易死掉?但凡察觉糕点有异,首当其冲被怀疑的人就是太子。即使暗算成功,朝野非议百姓不服,头顶“弑父”罪名的太子也难以登临皇位坐稳江山。设局者心思之深沉,令人毛骨悚然。

宇文昊天行至她面前,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鄙夷道:“你当皇后是不是当腻了?假如朕死了,太子顺理成章当上皇帝,你就是权柄在握的皇太后。”

帝王威压之下,即使沉浮宫中游刃有余的仝皇后也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一抹笑容绚烂绽放于她的唇畔。不似寻常她高贵温和的笑,此时的笑透着嘲弄和凄楚,还有无奈辛酸。

他沉声问:“你笑什么?”

“臣妾笑陛下糊涂了。”说着她仰起脸,目视皇帝。

“朕糊涂?”他不明所以。

仝氏自嘲地说:“陛下方才也说了,等您百年殡天,这江山名正言顺是太子的,臣妾也理所当然成为皇太后。眼下何必铤而走险背负千古骂名?”

是啊,等他死了,朝阳殿的龙椅迟早是宇文晔坐。宇文晔怎会好端端生出弑父弑君的想法?不过熹妃吃下紫苏茶花卷后中毒离世是铁证,这盘被仝氏亲手拦下,差一点点就入了他的口……

“朕查问了负责试毒的内侍,他交代因是太子亲手递来的糕点,不想伤了父子情,所以擅作主张没有验毒。”宇文昊天徐徐松手,避开仝氏哀戚惶然的眼神,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仝氏急忙怒斥:“这种奴才胆大包天活该打死!”

“朕已吩咐杖毙。”

气氛稍稍缓和,片刻间宇文昊天变了副面孔,亲自扶起仝氏,握着她微凉的手,他终于问出心底深藏的疑惑:“皇后,朕今日在武陵春色又想起阿柔,御医说她死于长年累月的忧郁不安。朕想不明白,她原本活泼明媚的性子,究竟为何会把自己折磨至死?”

萦绕他心间的怀疑,是方柔之死与眼前他的结发妻子密不可分。尽管这个怀疑无中生有,甚至有些荒谬。

“陛下问臣妾,您的枕边人为何如此,臣妾也不知。”仝氏咬重枕边人三个字,积蓄了多年的不甘和委屈差点无法克制。

“你是朕的皇后,为朕生儿育女,也算贤惠大度,所以朕一直容忍你,努力顾着夫妻情面。”宇文昊天叹了口气,“朕为了你和太子的颜面,并没追封阿柔为皇贵妃,其实朕很想追悼她为皇后。那样慕柔便与清霞一样,拥有嫡公主的身份。”

果然,即使那个女人死了,他依旧念念不忘,依然打算追封为皇后,依然想给予他们的女儿更加尊贵的嫡公主头衔。

“陛下满心所念,无不是您的阿柔,臣妾实在无话可说。不知陛下可还记得臣妾的闺名?”她的泪晶莹如珍珠,一滴接连一滴,静落无声。

她姓仝,闺名玉婵。

这是一个温柔悦耳的名字。

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朕最终还是忍住了,而你呢?太子呢?是你们辜负了朕的苦心!”说罢,他转过身大步离去。

转身的瞬间,他忽然忆起从前,红烛摇曳成双的那刻,他也真心期盼过,这位贤淑温柔的名门闺秀可以与他举案齐眉,相伴一生。

仝玉婵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当他掀开金线绫罗鸳鸯红盖的初遇,诚然被她的美貌所惊艳。她也柔情似水地说:“妾身愿以承恩公府的百年荣光相随夫君左右,为夫君生育儿女,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他对她只余失望和不满还有怀疑。那么她呢?她哀戚悲凉的神情,同样让他为之心弦颤抖。

今夜过后,也许他不会再追究熹妃之死,可是帝后离心注定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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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梦魇之夜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二章梦魇之夜夜半三更,东宫书房里宇文晔被噩梦惊醒。坐起身时,他恍然发觉身上寝衣被冷汗浸透,豆大的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五官淋漓。

值夜的小贵子听见动静慌忙跑进来,双手递上温热的安神茶,关切道:“殿下可是梦魇了?快喝点茶水压压惊。”

宇文晔此刻神思未定,惊惶不安地自语:“我梦见父皇亲手杀了母后。”

这下换成小贵子冷汗直冒,忙不迭道:“殿下糊涂了,这等话岂能乱说!”

“真的,父皇他拿剑刺向母后的心口,那把剑就是王风……”宇文晔神志不清,双手握拳不停颤抖,星子般的眼眸布满血丝。

小贵子吓得不知该当如何,正在犹豫时,王权闻声而入。

“殿下,您清醒一点,梦是反的最不可信。皇后娘娘与陛下恩爱和睦,您别多心。”说着王权掏出一方干净的锦帕,小心翼翼替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小贵子也道:“是啊殿下,王风剑就摆在您的书房,您快别多心了。”

宇文晔缓缓从梦中清醒,使劲摇头想要摆脱困扰他的梦境,只觉头痛欲裂,下意识问:“莞莞呢?”

王权耐心回答:“白小姐早歇下了。”

这个时辰不适宜再去请白沐莞前来,如今东宫后院住着仝瑶,不得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那我去青云阁。”话音未落,他掀开被子就准备往外走。

小贵子连忙弯腰替他穿好绣着金蟒图腾的皂靴,心知阻止不得,自然不敢多嘴。

王权眼看着宇文晔快步而出的背影,忙扯住小贵子,仔细叮嘱道:“殿下今夜梦魇跑去青云阁的事你知我知,绝不允许第三人知晓!”

“总管您放心,奴才心里明白轻重。”答应罢,小贵子匆匆忙忙追上宇文晔的脚步,可惜出了殿门便没看见人影。

事实上宇文晔并没有去青云阁,他跑到后花园,寻了处假山坐下,夜风的寒凉足以让他醒神。耳畔响起一阵琴音,弹的是《凤凰于飞》,渐渐安抚住他内心的痛苦。

这样深寒的夜,配上这么凄清的琴声,若非心志坚韧的人,只怕会潸然泪下。四下无人他可以哭,不过他的眼眶好像没有泪水,这些年所有的悲苦愤懑积压于心,早习惯了隐忍。

不知隔了多久,琴音越来越低,最终停止于夜雾中。接着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搭上他的双肩,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寝衣,能感觉到肩头这双手没什么温度。这不是他的莞莞,他的莞莞掌心温热如暖阳,可以捂热他这颗冰冷孤寂的心。

他懒于回头也不想睁眼,阖着眼淡淡问:“你是谁?”

“是妾身。”叶诗莹的声音。

宇文晔随口应了一声,又问:“你怎么在这?”

叶诗莹如实说道:“妾身每晚难眠,常常在附近抚琴。”

方才她在弹琴时遥遥望见他孤独的身影,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最终鬼使神差她走到了他身后。

终于,宇文晔侧身一把握住她刚准备抽离的玉手,似笑非笑道:“我有日子没见太子妃了,不如今夜我陪太子妃回秋水阁吧?”

实际上今夜是上元节,于情于理他本该宿在秋水阁陪伴嫡妻。

闻言叶诗莹的心绪没有不宁,既无欣喜激动也无抵触不悦,平静地点头:“好。”

如果可以,她也想为他诞下嫡子,完成皇室嫡系传宗接代的重任。这是她身为太子妃理所应当的责任,是他一直没给她这个机会。

“好什么?”宇文晔的目光恍若一汪深潭,深不见底,“等回秋水阁岂不是耽误了兴致?及时行乐如何?”

及时行乐四个字一入耳,叶诗莹顿时羞臊得红到耳根,几乎呆若木鸡。

下一刻她的娇躯已被他顺手带入怀里,寒夜薄衣他却如被点燃的烈火,炽热的感觉浑身蔓延。很快他伸手解开怀中人衣领的琉璃盘扣,叶诗莹潜意识紧紧护住前胸的双手被他用力按在头顶。他冰凉的薄唇落在她的肌肤上,几乎带着啃噬,令她的身体一阵阵颤栗,逐渐凉透。

叶诗莹深切感受到疼痛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加深,若非十几年的教养,她真想发疯尖叫。可是她不能叫也不敢喊,她害怕被人发现。尽管他们是夫妻,可是这等事在假山旁如若被人撞见,亦是她的屈辱。

“你不愿意吗?你可是我的太子妃,你没有拒绝的资格。”他如同着了魔,压抑情绪的嗓音很沙哑,“你占着太子妃的位置,如果不履行你的责任,倒不如退位让贤。”

退位让贤……

叶诗莹眼睫轻颤,拼命强忍住泪,樱桃唇微张,带着凉意的寒气呼出。

“殿下请自便。”

宇文晔却停住动作,翻了个身坐直身体,头脑清醒了些,放开她道:“你走罢。”

……

与此同时,皇宫东南角的宁安堂里,萧太后捻着碧玺玛瑙佛珠跪在五彩金丝线鸭绒蒲团上,双眸闭合口中念着佛经。

罗嬷嬷弓腰走过来挨着萧太后跪下,细声道:“禀太后,陛下今夜冲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不欢而散。”

“他们这对夫妻本就貌合神离,哀家略施小计刺激一下皇帝那颗多疑的心罢了。”萧太后勾唇一笑流露得意,“方柔的死,皇帝迟早会查到,哀家手头缺个替死鬼,既然皇帝怀疑是皇后所为,哀家刚好顺水推舟。”

罗嬷嬷听得神色一敛,忙问:“太后打算何时安排?”

“不急,哀家想重新正位慈宁宫,需要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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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白琪娶妻

熹妃胡氏被害之事被皇帝一力压下,宫内知情人本不多,原先伺候熹妃的宫人全部被打发出宫。对外则称熹妃暴病而亡,皇帝仁慈念旧下旨恩赏了她的母家。熹妃失女失宠一蹶不振,胡家人对她本无什么指望,如今“病逝”也没人生疑。

且说上元节过后,朝中六部恢复如常,连带着过年期间堆积的事务,竟是比往常更加忙碌。

正月十八,仝皇后下懿旨将何家小姐何慧慧、方家次女方娜一并赐给三皇子宇文景为侧妃,另皇长子府也准备办喜事。婚期分别定于三月中旬和四月上旬,正值草长莺飞春暖花开的时节。

先一步办喜事的是白沐莞的堂兄白琪。他和方怀远之女方淑的喜日子定在二月初一。

过了个年,金氏的病慢慢有了点起色,或许同宫内白明暖获宠有关。现如今白明暖已是妙婕妤,除却生下麟儿的丽昭仪,九嫔中她一枝独秀。

一晃今儿是白琪娶新媳妇过门的大好日子,白展淙原本只打算设宴男女各三十席,不料因着白明暖进宫得宠,许多同僚不请自来。再譬如荣国公府、魏国公府等显赫世家也派人送来贺礼。一时之间,白家主仆忙得脚不沾地,幸亏云氏擅长料理家务,管家谢九也是老手,这才勉强应付。

“老爷,旭王府赏赐绫罗锦缎二十匹,金玉麒麟一对。”

“老爷,三皇子府送的贺礼也到了,是翡翠送子观音一尊。”

“老爷,六皇子遣人送来并蒂莲花盆景和白玉如意一柄。”

……

白展淙一身官服立于门前,听着小厮跑来飞报,他脸上的笑容神采飞扬。

瞧瞧,若非他女儿在宫里伺候皇帝又得宠,白琪娶妻还不知场面如何惨淡。如今好了,连旭王和诸位皇子都上赶着遣人送贺礼。

其实白家今日门庭风光,与远在漠北的白展毅息息相关,不乏勋贵是看在他的面上才抬举白琪。当然这点被白展淙下意识忽略,他十分得意,三句话不离宫内的女儿,就差以国丈自居了。

今日白家的热闹,白沐莞是躲不掉的。虽说她姗姗来迟,到底帮着白展淙在前厅待客。原本她该留在后院女客间行走,谁让她顶着朝廷命官的身份,陪同白展淙招呼六部官员也合情合理。

一袭红色罗裙,绣着栩栩如生的巨大芍药娇艳欲滴,从腰际蔓延至裙摆尾端。薄如蝉翼的披帛也用银线勾勒着芍药纹样,在日光下闪耀出光霞。衣裙被梨香熏染过,无论她走到何处便有幽香袭来。

盛装明媚的少女,面含微笑,落落大方,来往于宾客之中有条不紊受人称赞。

临近吉时,府外鞭炮声响彻云霄,远处四个身材健壮的轿夫抬着一顶花轿缓缓而来,不一会儿功夫便把新媳妇抬进了二门。

喜堂内,金氏被两个丫鬟颤巍巍扶着坐在上首,白展淙坐在她身边。她原本不想露面,又不愿云氏越俎代庖,只得强撑着病体迎接新妇。

三拜之后,堂外宾客吆喝喧嚷着揭开红盖头一睹新妇芳容。按照规矩红盖头需等入了洞房再掀开,白展淙却不想扫兴,于是递了个眼色有心让白琪破例。

可惜白琪兴致缺缺,自从定下亲事他心思郁结,终日又忙于侍奉病重的金氏,着实清瘦许多。大红喜服穿在他身上,反衬一张俊脸苍白,不见多少喜色。

谢九眼见白琪傻愣在原地,连忙从喜娘手里接过喜杆,出言提醒道:“二公子,快些掀开盖头。”

白琪木然点了点头,双手微颤,用喜杆轻轻掀开厚重的盖头,那盖头上绣的鸳鸯相依相偎,他却不忍直视。

“夫君。”是他的新嫁娘,方淑柔媚的轻唤。

她侧身站着,侧影很美,此时带了楚楚笑意,面部温柔的弧度令人沉醉。

若非经历之前那些难以启齿的谋算,白沐莞会觉得堂兄娶了位温柔娴雅的娇妻。即使她门第次些,到底也美丽娇柔。可惜了,白琪与她大概不会幸福……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会真诚接纳一个算计他、逼迫他的女子,何况她害得他失去迎娶高门贵女的资格。纵然答应婚事娶她,恐怕也仅仅是娶回家放着。

白琪刻意避开她含情脉脉的眼神,不咸不淡地回应:“娘子。”

周遭宾客此时情绪激昂到极致,有人大肆夸赞新妇的美貌,有人直道他们是郎才女貌。仿佛不久前他们不曾嗤笑、诋毁过白琪。

白沐莞静静伫立在白萧和白川中间,心里暗暗想着,将来有一天她也会身穿喜服,嫁给那个如天神般高贵俊美的男子。这样想着,她的唇畔浮现出比方淑更美上百倍的甜笑。

一对新人对视良久,终被喜娘引去新房歇下。所谓新房不过是把白琪日常起居的屋子简单翻新一遍,添置了几样如梳妆台等女子专属的物件。

掀了盖头的方淑被丫鬟搀扶着坐在垂挂红绸的床榻边,她抬眼环顾四周,会心一笑。她总算是如愿以偿,往后她就是白家妇,彻底脱离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爹娘。虽然她用尽手段才嫁进来,日后她会好好伺候夫婿,争取早点生儿育女站稳脚跟。

白明暖不在,作为白家唯一正经的同辈女眷,白沐莞少不得在新房坐上片刻陪伴新妇。她来时白琪已经去前厅待客了,屋里仅有一个年约四旬的喜娘陪着方淑。

方淑看见她,表现得很是热情亲热:“莞堂妹来了。”

她似乎选择性忘记白沐莞怒怼她亲爹的场景。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不过想起方家人的卑劣行径,白沐莞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同她亲厚唠嗑。随意地扫了端坐在榻边的方淑一眼,淡淡说:“我来是做给外人看的,白家再丢不起人,我也不想别人胡乱嚼舌。”

方淑见状收起笑容,紧张忐忑道:“莞堂妹莫非还在气恼从前之事?”

“前尘往事不提也罢,你我无需多言,我坐上片刻就离开。”说完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白沐莞神态自若,方淑则心情复杂如坐针毡。

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庞,让身为新娘的方淑瞬间黯然失色。

直到红衣少女离开,她才蓦然松了口气。方淑虽是小门小户,却也耳闻过白沐莞的芳名,此刻心下除了自愧弗如,更有一股苦涩溢满胸腔。

白沐莞从新房出来,径直从后门翩然离去。她知道那里有辆马车等待她,马车外观有东宫标记,她跃上马车扑进那人温暖的怀抱。一瞬之间好似万物复苏,春暖花开。

“晔哥今儿下朝真早!”她脸上是一派毫无掩饰的幸福笑容,水茸茸的杏眼凝视着他。

宇文晔眉眼有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郁,薄唇难得上扬:“不早,天色已经很晚了。”

白沐莞抬头凑上去亲吻他眼下的乌青,心疼道:“你太累了,今晚早点歇下可好?”

他垂眸不语,剑眉不经意间蹙紧。

自从上元节以后,皇帝对他好像有了隔阂芥蒂,相反开始器重宇文景。闲时也不再召他下棋品茶,每日把最棘手的政务丢给他处置,稍有不合宜便当众叱责。再这样下去他这个东宫太子唯恐恩宠不保,愈发当得艰难。

“莞莞,我不累。”他不由揽臂将她抱得更紧,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梨香,心头愁绪瞬间消散大半。

白沐莞无声叹气,她知道他有心事瞒着她。从他逐渐减少的食欲,难得露出的笑容和常常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猜到朝中一定有大事发生。

他问:“好端端为何叹气?”

少女伸手抚平他的眉心,略显撒娇地说:“你什么都不肯说,我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你。”

宇文晔果真陷入沉默,有些事捕风捉影,他自己尚且不能确定,怎能诉之于口?

想了想,他转移话题:“前天听元宣说,近来有个角儿很受追捧,能入他眼的人应该不差。明儿我告假一天,带你去春熙楼听戏如何?”

白沐莞不以为意:“你不是不喜听戏吗?”

“谁让他唱的是我未来岳父大人当年夜袭敌营那段传奇,本太子自然得去捧场。”说到后面,他眼里终于找回一丝神采。

听见他说未来岳父大人六个字时,白沐莞不禁羞红了玉面,故意推搡他的胳膊娇嗔:“殿下胡闹。”

“去不去?”

“去。”

第一百零四章 春熙楼(上)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四章春熙楼京城中戏院梨园比比皆是,要说近些日子风头最盛,春熙楼当之无愧。上到王公大臣皇族亲眷,下到富商巨贾,各个争先恐后手捧着大把银两往春熙楼送,无非是想争个好视觉的雅座。要说这春熙楼以往生意也不过寻常,近半月来忽而门庭若市,热闹得几乎快要赛过比邻的万花楼。万花楼喧闹非凡那是因为有全京城最美艳夺目的花魁,而春熙楼却是正宗的戏园子,除却招待听曲听戏的客官用些瓜果茶水,甚至连席面都极少。

事情还要从一月前说起,春熙楼新来了位唱戏的角儿名叫任艺,起初没人在意,只当是个唱戏的身份卑微,哪能翻起什么风浪?不料隔了没几日,熘西王妃下帖邀请几位贵族女眷前往春熙楼听戏,正是新来的角儿在台上伺候,一下午功夫便博得台下女眷连连称赞。

那日过后不少官宦女眷慕名而来,这位新角儿无论身段扮相还是唱腔皆无可挑剔,一曲《相思吟》惊艳四座,可谓是一炮而红。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人家样样拿得出手,一副清俊儒雅的好相貌更令前来听戏的名门贵女芳心暗许。如今但凡他登场,必然座无虚席,这不连堂堂旭王几日前也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春熙楼二层正中央的上等雅间今日来了位极尊贵的贵客,掌柜尤百川又惊又喜,隔了半晌还没回过神,凝神屏息地弓着腰,不时抬起袖子擦拭鬓角冒出的汗珠。

一袭鹅黄色锦衣的男子居中而坐,薄薄的朱唇虽然翘起,仍然不怒自威:“尤掌柜,本太子今日亲临春熙楼,莫非还要在此久候你们任老板登场?”

不待尤百川回话,只见旭王宇文元宣乐呵呵得先一步说:“誒,晔堂兄莫急,这任老板在春熙楼自有他的一方规矩,不到午时三刻绝不登台。”

靠宇文晔右边坐的绯衣少女眨了眨大眼睛,好奇问道:“旭王殿下可知这位任老板是何方人士?”

“听闻是从燕州而来,可惜本王在燕州停留半年之久也没能听上他的戏。”宇文元宣嗑着银瓜子,翘着二郎腿,活脱脱一副京城闲少模样。

毕恭毕敬侍候一旁的尤掌柜总算插上了两句话:“我们任老板确实是打燕州来的名角儿,小的也是后来才晓得人家在燕州的戏园子时便极为红火。说起来他还是江南人士,至于他如何去燕州又辗转到京城,小的就不得而知。”

恰在此时,雅间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侧耳倾听竟是熘西王府的平宁郡主来了。

宇文元宣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宇文晔旁边黛眉杏眼的绯衣少女,故意笑问:“晔堂兄可想见见平宁郡主?要不要让尤掌柜把郡主请来?”

宇文晔还没来得及拒绝,尤百川已然迫不及待殷切应下:“旭王殿下言之有理,小的这就去请郡主前来拜见两位殿下。”说罢,他告罪出了雅间,不一会儿功夫便领进来三个年轻女子。

为首的平宁郡主司马宁身披绫罗,乌发半绾,淡扫娥眉,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紧随她身后的两个清秀女子与她年龄相仿,是她的近身侍女。随着主仆三人莲步而入,带入一阵异样香风撩人心弦。

司马宁快速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宇文晔,不敢和他对视,却在刹那间羞红脸孔。尽管娇羞半露,仍然规规矩矩行了国礼:“熘西王府司马宁恭请太子殿下金安,请旭王安。”

宇文晔眼皮未抬,一如往昔冷着俊容道:“郡主平身。”

“谢太子殿下。”司马宁此时完全沉浸于那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压根没在意包厢内除去太子和旭王还坐着一人。

身穿绯衣的少女站起身微微一福,面上笑容胜过春桃灿烂,悦耳动听的语调飘入司马宁耳中:“平宁郡主别来无恙。”

司马宁抬起头明显吃了一惊,入目的绯衣少女笑面盈盈,只是她的笑容显而易见未达眼底,此人竟然是白沐莞!

这个从漠北而来,上回当着萧太后的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她司马宁下马威的白沐莞。如今她居然坐在太子身侧,陪太子和旭王一同来春熙楼听戏,这份荣宠直接碾压了所有的名门闺秀。凭什么这等天大的好事会砸在白沐莞头上?看来外界传言不可不当真,思及此司马宁深感气闷,暗自琢磨该如何收拾这个白沐莞。

“你……”司马宁从鼻孔中发出冷淡不屑的轻哼,视线却抹不去那道绯红的明媚身影。

宇文元宣察觉两个少女目光交汇的微妙,为避免不和谐的气氛爆发,他忙笑言:“平宁妹妹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春熙楼听戏?”

“旭王有所不知,家父正是春熙楼幕后的金主,我闲时常来听曲解闷,倒是太子哥哥贵人事忙,难得大驾光临春熙楼。”虽然是回答宇文元宣的话,司马宁的眸光却小心游离在宇文晔身上,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亲昵的太子哥哥。

宇文元宣眯起清亮的眼睛莞尔,下意识用余光注意气定神闲的宇文晔,发现他一直专心专意注视身侧的少女,完全忽视司马宁的存在。倒是司马宁自作多情,笑得颇为娇羞,这情景好不有趣。

“太子殿下自然政务成堆十分忙碌,比不得我这闲散人潇洒自由。说来倒也奇怪,本王来春熙楼少说也有数十次,竟不知东家是熘西王。”转念间宇文元宣想到当下的名角儿任艺,是因为熘西王妃相邀了几位命妇贵女相聚时他登台献艺,从此才名声在外。

只见司马宁轻轻一笑:“父亲私产众多,春熙楼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白沐莞从她高昂起的下巴和颐指气使的语气中听出炫耀意味,这份炫耀自然是冲着白沐莞而来。

司马宁之父司马筠谦乃是世袭罔替的熘西王,想当年他的祖辈是天玺朝开国皇帝的结义兄弟,一路追随出生入死,忠心不二。开国后被赐下封地和王爵,成为天玺朝绝无仅有的一位异姓王,也是唯一与皇室宇文家族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宗室。到了司马筠谦这辈,当今的天子宇文昊天不再像祖辈那般离不开司马家族这支曾经最坚强的势力,自然也不再把他当成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司马筠谦另谋他路,明里暗里做起各大商行的生意,光是庄子有数十个,京城内外遍布他丰厚的私产。

忽然随着一阵从楼下传来的雀跃高呼声,京胡、月琴、弦子皆已响起,台下众人苦等多时的名角儿总算是登台了。

今日唱的这出是宇文晔亲自点的戏,讲的正是二十多年前白展毅一人一骑勇闯北陵国敌营,放火烧其粮草,斩其大将首级,因此一战成名的佳话。

宇文元宣目不转睛看着台上演得乐呵,他不是初次看,仍兴致勃勃点评道:“任老板这身扮相英姿勃发,勉强能表现出白大将军当年的英勇。”

白沐莞闻言微微笑起来,瞧着台上的笔直英姿,一举一动演得确实传神,唱腔也很有几分独特的韵味。

宇文晔忽而启唇,扭头含笑看向白沐莞,眼里噙着温和光亮:“莞莞觉得他唱得如何?”

一声亲密无间的莞莞,甭说司马宁听得心里一痛,恨得牙痒痒,连宇文元宣都有些惊诧。冷面太子不近女色,居然从他口中吐出这般温柔的字眼,明明很熟悉的人仿佛一下子变陌生。

白沐莞只是笑道:“字正腔圆唱得甚好,不知殿下觉着怎样?”

“不错。”宇文晔缓缓讲出两个字,令伺候在旁大气不敢出的尤百川蓦地松了口气。

小半个时辰过去,因雅间内原先只有三张座椅,无人发话司马宁这个后来者只能干站着。太子和旭王倒也罢了,白沐莞只是一个新封的侯爵之女,竟敢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相让的意思。好歹她司马宁乃是正牌的二品郡主,春熙楼背后的东家,眼下站得两腿发麻也无人问津。乍然见到宇文晔的惊喜感,随之减少大半。

台上戏已接近尾声,宇文晔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慢悠悠发话:“给郡主看座。”

“是是是,小的一时糊涂眼拙忘记郡主还站着呢。”尤百川一边慌忙向司马宁告罪,一边转过身吩咐丫鬟赶紧抬张椅子过来。他哪里是眼拙或忘记,只不过屋内身份最尊的太子殿下迟迟未发话,他不敢擅自做主给郡主抬椅子坐。

司马宁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久站累得她一屁股坐在黑木椅子上,坐定后狠狠斜睨紧挨着的白沐莞。可惜对方一心看戏,似乎没有留意她,完全是自讨没趣。

看座之后丫鬟免不得要为司马宁端上茶水和瓜果点心,也不知什么缘故,司马宁接过茶盏的手抖了抖没拿稳似的茶水倾斜流出。她顺势松开茶盏,随着“砰”地一声茶盏落地摔碎,滚烫的茶水全然倒在白沐莞身上。

白沐莞连忙站起身,低头看去绯红的裙装全然被茶水淋湿,所幸初春穿得不薄没有烫到肌肤。再瞧旁边的司马宁佯作慌张地愣了一下,接着趁众人没反应过来时扬手打了上茶的丫鬟一巴掌。

“大胆贱婢,你居然连杯茶水都端不稳,在贵客面前砸招牌!今天我非掌掴你二十再赶出去,春熙楼断然留不得你这种笨手笨脚的蠢材!”司马宁娇怒不已,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训斥起来。

尤百川也惊得额头上冷汗淋漓,不敢直视宇文晔的神色。

“莞莞,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烫到,疼不疼?”然而宇文晔此刻只关心他的莞莞有没有被烫伤,他眼底除了关切紧张,还有波涛汹涌的怒火酝酿发酵。

“不碍事。”白沐莞示意他放心,接着别过脸冷冷一笑,亏得司马宁能搞出这等拙劣的戏码。明眼人都能看穿,方才丫鬟递来的茶盏她本不用去接,偏偏她接了还没拿稳,又先发制人责打丫鬟,若说她不是故意鬼才相信!

“白小姐莫恼,都怪这贱婢手脚粗笨。”说着司马宁又转头朝尤百川沉声斥道,“尤掌柜,春熙楼来来往往大多都是贵客,像这等粗鄙愚蠢的丫鬟往后万万不得再用!这次只是弄脏白小姐的衣裙,下次倘若冲撞了哪位贵人,岂不成了春熙楼的罪过?”

正当尤百川连连称是的时候,一道清冷低沉的男音徐徐传来:“平宁郡主此言差矣,莫非这次就不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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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春熙楼(中)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五章春熙楼宇文晔一双冷眸在司马宁和跪着发抖的小丫鬟身上来回游移,饱含怒气的眸光极为冷淡,让人不寒而栗。

“太子哥哥,我……”司马宁低垂着小脑袋,贝齿紧咬住嫣红的下唇。她方才的言外之意表达清晰,今日烫了白沐莞不要紧,来日别冲撞贵客就行,显而易见不把白沐莞放在眼里。

见她一脸惶恐之色,白沐莞冷然笑道:“平宁郡主失手没端稳茶盏害我湿了衣裙,倘若郡主诚心向我道句歉,沐莞自不会计较。可是郡主非但不道歉,还将责任推给一个丫鬟,您该不会以为我眼瞎吧?”

司马宁闻言气白了小脸,扬手指着眼前绯衣明媚的少女,恨得银牙直咬,情急之下她不顾形象怒斥道:“你胡说八道诽谤本郡主!这盏茶水洒在你身上分明是丫鬟不当心,你竟敢赖在我头上!”

她本来就是故意为之,怎么可能向白沐莞道歉!她就是要让她难堪出丑,她就是见不得她那张天生明艳的脸孔,更容不得太子对她青睐有加。只是司马宁不曾想对方居然会当面戳穿自己的把戏,一个从漠北回来的野丫头在京城毫无根基,竟然有那么大胆量得罪自己这个堂堂二品郡主。

相比之下白沐莞面色十分平静地望着宇文晔,她知道他会为她做主。这种有他在场的情况,她可以适当依赖他几分。

宇文晔懒得再瞧司马宁那张傲慢又委屈的俏脸,尤其不屑于她眸子里隐隐闪烁的泪光。他自小在皇宫长大,早已看透女人最简单又最犀利的武器便是眼泪。但凡有点姿色的女子梨花带雨,纵使是帝王也少不得对她留情三分。

此刻他把目光停留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忽而问道:“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月……拜见太子殿下。”那小丫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哪敢轻易抬头,反倒重重磕了几下头,纤瘦的肩膀随之颤抖。

宇文晔初次见到这么拘谨胆小的婢女,不禁皱了皱眉:“你不必害怕,抬起头回话。”

“是。”春月畏畏缩缩半天才慢慢抬起脸,声音颤了又颤。

“你来春熙楼多久了?”宇文晔定睛细瞧眼前瘦弱苍白的小丫鬟,语气不觉缓和些。

“奴婢……奴婢被尤掌柜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有三个月了。”回话时春月死命忍住随时可能夺眶而出的眼泪,她知道在储君殿下面前失仪可是大罪,只怕回头会被打得更惨。

白沐莞同宇文晔对视一眼,接着她走上前亲自搀住春月的胳膊扶她起来,不料春月猛然缩回手,倒吸一口凉气表情痛苦万分。

白沐莞何其聪明,见状连忙一把拽住春月的手腕,用力撸起她的衣袖,刹那间一道道发青发紫的血痕暴露在众人眼前。新伤旧伤叠加在一块化脓结痂又被打破皮,已经不能用伤痕累累来形容,而是惨目忍睹。快速拉过她另一只手查看,同样小臂上血肉模糊,伤口处甚至有点黏住衣裳难以分离。纵然是白沐莞也惊得目光一滞,不敢置信有人如此心狠手辣将一个豆蔻年华的丫鬟虐待成这副模样。

“尤掌柜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这丫鬟身上的伤?我朝向来以仁治国,以理安邦,无故虐待婢女可是罪责。”宇文晔眸光暗沉,视线转向一直低头哈腰的尤百川,似怒非怒的样子愈发令人后背发凉。

尤百川硬着头皮定了定心神,而后不假思索跪下道:“污了太子殿下的眼,还请殿下恕罪!这个丫鬟毛手毛脚又常常犯上不敬,小的为了调教她,自然少不得动粗。”

坐在原地纹丝不动看戏已久的宇文元宣终究忍不住冷笑着张口:“尤掌柜可不是一般的动粗,本是个身娇肉嫩的小姑娘,竟被打得皮开肉绽,亏你也真是狠得下心!”

司马宁不以为意,忙不迭接话辩驳道:“丫鬟犯错理应受罚,不然花银子买她们回来作甚?”

“郡主此言在理,倘若丫鬟真的犯下大错,打死也在所不惜。但若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凡事只往丫鬟身上推脱,再或者毫无怜悯之心一味责打拿丫鬟出气。”说罢,白沐莞又扭头对春月温和地笑了笑,“今儿当着太子殿下和旭王的面,你只管放心大胆说,这身伤口究竟是如何得来的?”

春月被白沐莞脸上的笑容渐渐抚平心头的不安恐惧,尽管她胆怯极了,却清楚眼下或许是唯一能改变从前灰暗生活的机会。

沉默思索的片刻功夫,春月一张清秀白皙的小脸泪痕满面,终于带着哭腔说:“尤掌柜将奴婢买回春熙楼没几日就想占奴婢的身子,奴婢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只想老实干活不愿受辱……他见奴婢拒绝倒也没有强求,从那以后他便想方设法折磨奴婢,动辄打骂是轻的,有时他还拿带刺的鞭条用力抽打奴婢!奴婢被打得浑身是伤,除了两只手臂,后背和大腿也全是伤痕……奴婢想过逃走,每每被他抓回来又是一顿毒打,奴婢真的害怕极了……求殿下为奴婢做主!”

其实无论春月开口与否,她这身伤痕便让尤百川无从抵赖。如今不过弄明白原因罢了。

“你这贱婢敢胡言乱语攀咬我!我何尝想过占你便宜!”尤百川哪里想到会被她当众揭穿,大有气急败坏之态,不禁扬手怒目指着春月,白眼仁居多的小眼睛瞪得老大。

白沐莞冷眼打量了一番年过三旬的尤百川,尽管他高大精壮,看起来不显老态。但再瞅瞅旁边还未完全长开的春月,亏得他能肖想那种事。逼良为娼,她若不从便想方设法虐待毒打,行径犹如禽兽。

“原来春月被打是因为这个。”白沐莞看穿春月泪眼中的希冀,她十分动容,于是对宇文晔说,“殿下,今儿既然遇上这种烂事,我做不到装聋作哑坐视不理。春熙楼的尤掌柜苛待婢女,其身不正私德有亏,按律理应严惩!至于春月,不知你愿意往后改认我这个新主子吗?”

春月的心因激动而剧烈跳动,眼泪再度蓄满,这一次是因为感激。只见她跪倒在白沐莞面前,磕头不止:“奴婢当然愿意,奴婢叩谢白小姐救奴婢于水火,这辈子奴婢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正当白沐莞含笑搀起春月时,司马宁实在恼怒难当,骤然发难:“当日春熙楼将春月买回来时花费一百两现银,如今你说带走便带走,未免太过嚣张欺人!”

白沐莞垂眸不语,顺手掏出一张银票扔到司马宁跟前,接着她似笑非笑:“这张银票二百两,郡主收好。今日我便要了春月的卖身契,往后她只是我的人。”

司马宁气得差点晕过去,她才不稀罕这二百两,她气白沐莞用二百两来打她的脸面!

当然她也不是傻子,余光扫视到惊慌失措不断递来求救眼色的尤百川,她忍不住暗暗吸口气,恢复成寻常娇滴滴的模样笑容讪讪,走至宇文晔旁边撒娇道:“事已至此还请太子哥哥给春熙楼一个面子,也算给我父王一个面子,饶过尤百川这回,别再追究了。”

宇文晔连斜睨尤百川都嫌碍眼,又不想多瞧故意挨他很近的司马宁,漠然说:“郡主好像忘了一件事。”

司马宁的嗓音甜糯,语调又重新找回骄傲:“不知宁儿忘记何事?还请太子哥哥明示。”

宇文晔一笑,挑眉的瞬间笑容很是诡异:“你还没向莞莞道歉。”

司马宁愣了愣心中憋屈至极,她差点忘记事情弄到现在全是因为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心下一横,朝白沐莞盈盈屈膝:“今日宁儿不小心弄湿白小姐衣裙,还望白小姐原谅。”话音未落泪水涟涟落下,让人好不心疼。

白沐莞嫣然笑道:“郡主有礼了,往后少使这等小伎俩为妙。”

可想而知司马宁心中何等嗤之以鼻,将白沐莞诅咒了千百遍。她如同受了奇耻大辱,来不及向太子和旭王行礼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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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春熙楼(下)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六章春熙楼时下闺秀出门会备用一套衣裙,防止突发状况措手不及。待白沐莞去隔壁房中更换一袭珠华色复纱罗裙回来,台上戏也唱罢。尽管中途闹出许多不愉快,早前旭王吩咐过,等戏唱罢命角儿任艺到楼上雅间见礼。

尤百川才颤颤巍巍站起身准备告退,就见雅间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粉妆玉砌的玉面书生赫然映入眼帘。

站定之后,任艺弯腰拱手向在座贵客行礼:“草民任艺给太子殿下请安,旭王殿下万福。”

此时任艺已经净面更衣,他年约二十三四,欣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漆黑的乌发,俊眉修眼,顾盼神飞。尽管比不得宇文晔贵气天成的华美雍容,也不似宇文元宣那般风流倜傥,同处一室他也并未显得黯然失色,行为举止也不拘谨小家子气。

白沐莞深深看了他一眼,记在心上。

宇文晔眯起星眸,淡淡一笑:“免礼,瞧着任老板不似名角儿,反像是读书人。”老实说他今日的兴致被司马宁搅得所剩无几。

是了,任艺周身的气质不同于寻常戏子庸脂俗粉,他给人一种读书明理的儒雅安宁。

没想到他果真点头:“殿下好眼力,草民幼时念过几载私塾,后来因为家道中落不得已学艺谋生。”

“你念过私塾?”旁边宇文元宣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那你为何不寒窗苦读一朝科考,说不准还能博个功名。”

家道中落又如何?寒门学子恩科及第,位极人臣的例子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当戏子再红火也非正途,下九流的身份伴随一生。

闻言,任艺垂下眼帘,微不可闻轻叹一声,低声道:“旭王殿下有所不知,家父曾是江南小有名气的商贾,他也期盼草民能一朝及第登科光宗耀祖。可惜不知怎么得罪了当地的知县老爷,不仅被迫封了宅院田地,连乡试资格都被剥夺。”

宇文晔和宇文元宣四目相交,下意识怔了怔,他们是生长在皇权中心的骄子,一呼百应。不晓得离开天子脚下出了京城,外面各州郡的百姓究竟过何等生活。遇上视民如子清廉正直的父母官还好些,如果运气不佳摊上一位或好色或贪财或重利的地方官,老百姓就崩谈什么安居乐业。如今听任艺如此说,他们还是为他感到惋惜。

宇文元宣对这位炙手可热的名角儿颇有好感,现下更兴致盎然,问题也就一个接一个:“后来你为何跑去燕州?如今家中还有亲人健在吗?”

任艺也不含糊,未及思量便娓娓道来:“草民八年前随师父去燕州学艺,师父原是燕州人士。去年家父家母接连病故,家中两个姐姐皆已嫁人,唯独还有一个小妹数年前被人牙子拐走失散了。直到半年前才有消息说小妹在京城,此乃草民和亡父母的心病,有生之年势必要寻到小妹认祖归宗,故而草民辞别师父独自来到京城。”

白沐莞听得内心动容,忽而接话问:“不知任老板的妹子今年几岁?从前叫什么名字?我或许能帮到你。”

既然任艺是江南籍贯,她有办法将他家里查得一清二楚,凭借她与那人的交情和那人的本事想帮到任艺应该不难。至于她为何帮他?一时半会她也说不明白,除却对他莫名的好感外,白沐莞总觉得任艺在春熙楼日后也许能为她所用。毕竟春熙楼幕后的主子是熘西王,且不说她和司马宁不睦,只因为熘西王在萧太后和太子两边摇摆不定,她也该对熘西王多留个心思。

任艺瞧见这位明艳夺目的美丽少女乍然开口,震惊于她的美貌,同时心知她的身份应当十分尊贵,不然不会坐于太子身侧。他不由得眸光一亮,下意识对她产生信任,不禁如实相告:“回这位小姐的话,家妹小字紫依,今年该有十四岁。”

白沐莞点头不再多言。

宇文元宣抬眸看向任艺笑得有几分暧昧,手中不停吃着剥了壳的花生,若有所思道:“这位便是你戏曲中所唱的白大将军的爱女,各大戏园子全是歌功颂古人的曲调,鲜少有人会唱今人。”

“草民少时便十分景仰白大将军镇守漠北数年如一日劳苦功高的赤子之心,未曾敢想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白大将军千金的芳容,实在激动万分。听闻白小姐巾帼不让须眉,随同白大将军出征疆场,同样令人钦佩。”说罢,任艺对着白沐莞深敛一礼,看得出他这番话发自真心。

白沐莞微微含笑,并未流露一丝欣慰,更别说沾沾自喜,只是落落大方地张口:“任老板不必多礼,家父之所以能有所建树,那也要得益于当今陛下用人不疑厚待臣子。若非陛下信赖英明,家父怎可能执掌帅印十数年?往后还请任老板切莫再将家父当年夜袭敌营之事日日传唱,只怕会引来同僚不满,让人误以为家父自恃功高。”

任何一位臣子的功劳再大也大不过皇帝,荣华富贵也好,灭顶之灾也罢,全在帝王一念之间。且不说春熙楼人多口杂,任艺在此传唱白展毅的功劳容易引来言官弹劾,皇帝听多了心中也不安乐。白家新贵本就担忧功高盖主,久而久之被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白家恐怕百口莫辩。

因此方才白沐莞的语气不是委婉商量,而是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任艺听在耳中隐隐生出愧疚,确实是他考虑不周,险些害了白家。想至此,他连忙作揖赔罪:“是,白小姐所言,草民记下了。”

“若是无事你退下吧。”宇文晔朝着任艺挥挥手,又扭头对旭王道,“宣弟你在这儿继续吃瓜果听戏,我同莞莞先回东宫批折子。”

宇文元宣忙扔下手中的花生,站起身抖抖锦袍,笑眯眯地说:“晔堂兄莫急,我与你们一道走,菁儿还在府里等本王琴瑟和鸣呢。”

不知为何当他说到“菁儿”二字时,正依礼告退的任艺突然脚步一顿,背影分明颤了颤。宇文晔和宇文元宣皆没在意,这幕却清晰落在白沐莞眼里。

“去吧。”宇文晔略有无奈地叹了口气,年前旭王欲纳舒菁儿为侧妃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宫里帝后先是万万不能接受,深觉有失皇家体面。后来不知旭王怎么死缠烂打起了作用,一来二去哄得皇帝勉强让步。答应等他迎娶王妃过门,若是舒菁儿诞下子嗣可以考虑抬为侧妃,如今先以侍妾身份侍奉。只要帝后肯松口,多耗些时日也无妨。

便是宇文晔,同样发觉宇文元宣自从燕州巡视回来,京城的勾栏瓦舍他明显踏足得少了,偶尔被那些纨绔子弟拽去也只是小酌几杯,关于旭王眠花宿柳的艳闻更是难以听到。不可否认其中少不了舒菁儿的功劳,假如让他一直收心,过几年她生下一儿半女抬为侧妃也是理所应当。

尽管宇文晔始终存有一丝疑虑,觉得舒菁儿接近旭王并非全是一腔少女痴心。

他们前脚刚踏出雅间,迎面对上一抹窈窕动人的身姿,正袅袅婷婷向楼上走来。来人只悄悄瞟了一眼,急忙福下身问安。

“你是来找旭王的?”

听见太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舒菁儿把脸埋得更低,温顺恭谨地答道:“妾身确是来寻旭王殿下的。”

这回换成白沐莞发话:“你快上去吧,旭王还在雅间。”

舒菁儿颔首又福一礼,含笑应下。

“旭王当真疼她,旁人的侍妾哪能随便抛头露面出府转悠。”白沐莞轻轻叹息,语气里藏有一丝莫名的惋惜,连她自己此刻都没听出来。

宇文晔不以为然,温柔笑道:“你放心,日后你成为我的侧妃,我也不会整日拘着你,你依旧像现在这般自由自在。”

“殿下惯会拿我取笑!”白沐莞促狭他,微红的脸孔衬得气色更好。

“快走吧,回去还有无数折子迎接本太子。”宇文晔幽幽哀叹。

少女嫣然一笑:“我陪你。”

他们未曾留意,立于拐角梁柱后的任艺在看见舒菁儿的倩影走入雅间时,一双眼眸充血般赤红,双手紧握成拳状,骨骼因过度用力发出令人发指的声响。

假如早些发现,兴许不会酿成后面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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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江南来信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七章江南来信临近傍晚时分白沐莞回到青云阁,工部侍郎已在东宫等候宇文晔多时,他一回来便匆忙赶去书房。

香云迎上来,瞧见跟在白沐莞身后低眉善目的春月,不仅面生,她穿的也非东宫侍女服饰,不禁狐疑问道:“小姐,她是何人?”

“她叫春月,往后同你们一起近身伺候。”说罢,白沐莞又转头对春月温声道,“你先把伤养好,等会儿我让碧珑给你拿些上好的伤药,虽说不一定能不留疤,到底不会再化脓恶化。等你伤势好全便进屋伺候,这段日子先学学东宫的规矩。”

春月眼眶盈泪,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激动得语无伦次:“奴婢但凭白小姐吩咐。您是奴婢的大恩人,您大恩大德救奴婢于水火,奴婢定当做牛做马报答小姐!”

白沐莞轻叹一声,接着伸手搀起她,微微蹙眉道:“往后别动不动就跪下,我不喜这些繁琐虚礼,也不是那等凶恶刻薄主子,只要你好好做事忠心于我,将来肯定有你的好日子。”

“是,奴婢记下了。”春月伸手抹了把泪,低低应下仍有些唯唯诺诺。只有她自己知道,今日跟随白沐莞踏出春熙楼的时候,她就暗暗发誓这辈子只忠心白沐莞一人。

见她胆怯害怕,白沐莞下意识举眸望了四周侍女一眼,放柔语气:“从今日起你跟了我,把从前那些腌臜事忘掉,以后凡事不用惶恐畏惧,不卑不亢才能平安顺遂无人相欺。”末了朝碧珑递去眼色。

碧珑心领神会,笑着牵过春月的手,启唇说:“小姐,奴婢先带春月妹妹下去拾掇一番。”

“快去吧。除了香云,旁人也都退下。”白沐莞吩咐完,一屋子侍女齐齐告退。

盯着春月的背影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白沐莞勾唇一笑,今日她也算做了件善事。同时她心知不出意外,日后又多了个亲信。此时她还不敢想象,这个畏手畏脚的小丫鬟在将来的日子里会成为她最得力的臂膀,甚至救她的性命。当然,这是后话。

香云走过来一边替白沐莞卸去钗环,一边轻声开口:“小姐,今日有两件事。”

早晨白沐莞随宇文晔出门时未带任何侍女,连香云和碧珑也全留下来守院子。

褪下华丽衣裙的少女坐在铜镜前略显疲惫,揉了揉眉心,缓缓吐出一个字:“讲。”

“威远侯府送来请帖,七日后是威远侯夫人的生辰,邀请京城各家夫人小姐前去热闹。席面不设在威远侯府,而在近日风头正盛的春熙楼,据说威远侯爷会在那日包场。”香云见自家小姐脸色古怪,下意识追问一句,“小姐去不去?”

白沐莞摇摇头:“不想去,替我推辞了。”

威远侯夫人是多么八面玲珑,又十分爱热闹且交友甚广,自幼时她就了然。到时候只怕会宴请京城大半的勋贵豪门,白沐莞疲于应付那样的场面,不仅礼节多规矩多还要笑到脸僵。简直是活受罪!

何况除夕夜她一朝谏言得罪数不清的宗室皇亲和世代受荫封的武将家族,眼下还是避避风头,何苦凑到人前自找没趣。再者回京后她对姚希琳冷淡的态度便是存心划清界限。无论是先前在萧太后的宁安堂碰见姚希琳,还是白明暖进宫承宠,足以说明威远侯府绝非等闲。白家是赤子忠臣,万不能与之同流合污。

“小姐,还有一事便是祝公子差人来信了。”说着,香云喜滋滋地把贴身放好的信封掏出递给白沐莞。

白沐莞接过信封怔了怔,不着急拆开,反而焦急追问:“如今我们住在东宫不方便飞鸽传信,这信是如何送进来的?避开殿下的人没有?”

说来也是心有灵犀,她今日刚琢磨准备让祝彦清帮忙,江南便来信了。

香云掩嘴低笑起来:“小姐放心,祝公子那般谨慎小心的人怎会大张旗鼓给您添麻烦。这是偷偷夹在大将军从漠北送来的家书里,晌午一道送进来的。没有外人晓得,奴婢连碧珑姐姐也瞒着呢。”

“如此甚好,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白沐莞倏忽间松了口气,这才拆开信封取出细读。

“小姐,祝公子写了些什么?”香云好奇地眨着清亮的眼睛,粉白的面孔细嫩灵俏,正值妙龄的小姑娘美丽得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白沐莞看毕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抬眼看了看情同姐妹的香云,忍不住浅浅勾唇。自从两年前在漠北偶然相识,她清楚香云心里倾慕祝彦清。将来若是有时机,若是祝彦清也愿意,她自会想办法成全香云。

“祝大哥对我甚是牵挂,很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在京城。四月是陛下选秀,今年皇后开恩允许商贾之女参选,他打算亲自护送他妹妹进京待选。”

想起祝彦清那张钟灵毓秀的俊容,白沐莞觉得心里暖融融。每次见到他,她都会产生信赖,甚至是不可言说的依赖感。那怕她告诫自己不能过分依赖他,他只能算她的好友,不是她的家人,更不是她要嫁的夫婿。

“小姐救过祝公子一命,祝公子待小姐当真极好。”香云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变得欢喜起来,“祝公子护送祝小姐进京,那么也就是说我们能与他重逢了?”

白沐莞托着腮认真和香云对视,故意咂嘴道:“或许能相见一面。不过我见你这么兴奋,莫非大半年不见,你甚是思念祝公子?”

“小姐!”被戳中了心思,活泼的香云一下子羞赧得无地自容。在她眼里祝彦清是最完美的人,胜过世间所有男子。但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一个丫鬟,配不上拥有天玺朝第一富商之称的祝家公子,所以从不敢妄想。

白沐莞也不再逗她,转而说:“我饿了,你去催催晚膳。”

支走香云,不仅因为她饿了,而是她更想一个人待会儿。

两年前初见祝彦清的那天逐渐浮现眼前,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

秋日里带着亲兵外出骑马打猎的白沐莞恰巧撞见被山匪突袭的商队,山匪熟悉地形又人多势众,眼见商队的护卫落了下风渐渐不敌,危难时刻白沐莞领着亲兵一举救下这路商队。不仅保住了他们的货,更是击退山匪护住了他们的安全。之后她才得知,她顺手救下的不是普通商队,而是来自江南远近闻名的天玺朝第一富商,富甲天下的祝家公子。

那是祝彦清初次率人来漠北,不是到边关做生意,而是无偿为终年驻守漠北的将士送来御寒衣物和吃食。

她疑惑不解地问过他,自古商人无往不利,他为何要千里迢迢赶来做这亏本的生意险些丢掉性命?他只笑得风轻云淡,然后轻描淡写说他钦佩漠北大将军用兵如神,英勇善战。同为天玺朝子民也体恤边关将士艰辛,希望尽些绵薄之力。

后来她的父亲白展毅对祝彦清另眼相看,礼遇有加。此后的两年祝彦清每隔几月会亲自远赴一趟漠北,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慢慢变得亲厚。再往后白沐莞改口唤他“祝大哥”,不再叫客套生疏的“祝公子”。祝彦清也顺势改口称白展毅夫妇为伯父伯母,而非大将军和夫人。

祝彦清向来对她是有求必应,亦兄亦友。不过她天生强势骄傲,心里终究有一层膈应。毕竟他们不是真正的亲人,他有自己的妹妹,白沐莞也深知他对妹妹祝霖玉万般疼爱。回想信中他字里行间的关怀备至,心头刹那间闪过倘若她能是祝彦清的胞妹该有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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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唯你一人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八章唯你一人自那天从春熙楼回来,白沐莞一连四日未见宇文晔的踪影。以往无论他如何繁忙,每天都会抽空陪伴她,或是一起用膳或是聊些闲话,从没消失过那么久。

如今仝瑶被纳入东宫,除去她陪嫁的侍女外,仝皇后还特意派遣两位德高望重的嬷嬷到她身边。为了免人搬弄口舌,白沐莞不方便直接去书房寻宇文晔,只得守在青云阁等他。

好在她也不清闲,清晨起床后净面梳洗,用早膳前先习武练剑半个时辰,早膳后或临帖练字或翻阅典籍史册,既为打发时间也为修身养性。午后同碧珑香云等几个近身侍女说笑一会儿,听她们说说京城各府的笑谈趣事,再不济摆弄整理一番库房的各色古玩,一天很快便过去。

“小姐,小姐……”香云连唤两声眼见斜倚在芙蓉软榻上若有所思的少女毫无反应,心血来潮决定蹑手蹑脚走过去吓唬她。

不料大约间隔两步左右时,软榻上的少女翻身坐起,冷不丁张口:“你在干嘛?”

香云连忙站好,眉开眼笑地看向自家小姐,笑眯眯解释:“小姐身子不舒服么,怎么一直赖在软榻上发呆?奴婢刚才连唤您两声都没反应,还以为您小憩呢。”

这丫头随口扯谎越发轻车驾熟了!

白沐莞刚要训话,就见一道穿着宝石蓝锦袍的倨傲英姿不疾不徐向她们走来,不禁轻哼一声,转身背对着躺下。

香云怔了怔,抬起头时恰好对上宇文晔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正值怀春年纪的小丫头不知想起了谁,顿时俏脸发烫,见礼后便匆忙告退。

宇文晔垂眸轻笑,径自坐到软榻边,伸手揽住榻上少女纤柔的腰肢,试探性唤道:“莞莞?”

没回应。

不想理会他?

白沐莞使性子不肯回头看他,自顾自说:“原来殿下还记得臣女呢!殿下多日不来,臣女差点忘记殿下这个人了。”

这几日她看似过得充实,实际对他牵挂不已,也派碧珑悄悄去书房打探过,可惜没能探出什么。

“好了好了,别闹脾气了,我这几日累得连合眼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说罢,宇文晔长长叹了口气。

闻言她连忙转身,入目便是他一脸倦怠的俊容,深邃的眼眸赤红如兔子,眼下的青紫更是他终日缺眠的写照。她温柔抚上他仍然紧蹙的眉心,除了心疼只剩担忧:“朝中究竟出了何事?是不是大皇子又兴风作浪?还是萧太后图谋不轨?”

她急切发问,如同炮珠子接连不断。一连多日宇文晔终于弯起薄唇,耐心回答:“年后浙州大雨,前几日好几处堤坝被河水淹没,殃及周遭不少百姓。曹郡守也算尽责尽心,连夜命人重新修筑堤坝,不料当晚碰上洪水,淹死不少衙役。如今浙州官府的余粮皆已放出,奈何水患危机未解,他们力不从心只能递上奏章请求朝廷支援。这几天朝中六部争执不休,户部哭穷,工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父皇也拿不定主意派谁为钦差前去浙州赈灾合适。”

历朝历代钦差大臣一向难择,皇帝总要仔细斟酌。能配挂上“代天巡狩”四个大字出巡的钦差首先需有身份。起码是官居正三品以上的大员,各郡的郡守皆是四品官,钦差身份理应高过他们。

太平时期按例巡视各郡县这类闲活,可以交给宗室皇亲前去露脸。像赈灾这等险峻大事,皇帝不敢轻视,派遣勋贵王爵不妥,朝中六部要紧的人才也不宜轻易调出,无魄力者去了也白搭。因此一时难以敲定。

白沐莞明白其中厉害,皱了皱眉:“灾情紧急可等不得!想来陛下心中已有钦差人选,只不过朝臣们争得厉害,陛下又有些犹豫。”

“你倒是猜得透彻。”宇文晔伸手捏了捏她高直精致的鼻梁,玩味一笑,“父皇属意工部侍郎萧森前去赈灾,大约是太后那个老狐狸不肯,这才授意朝臣大肆反对。”

这位工部的萧侍郎出身萧氏一族,是当今衡国公萧武和萧太后嫡亲的堂弟。他年纪还不到四旬,精明能干,对治水修河道颇有心得。最初为臣的几载,皇帝忌惮他出身萧家多有防备,后来见萧森并无半分不臣之心,在工部兢兢业业。私底下也与萧家较为疏远,对堂姊萧太后敬而远之,皇帝的疑心才渐渐散去。

“不知朝中诸位大人推举谁去?”白沐莞问这话时已经被他狠狠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宇文晔拔下她半绾秀发的碧玉玲珑海棠钗,把脸埋在她发丛,单手从身后搂住她柔软的腰身,深深吸气贪恋她身上好闻的梨香。他终于缓缓说出三个字:“熘西王。”

少女温软的身子忽然一紧,宇文晔慌忙松开她,关切问:“你怎么了?”

“没事。”片刻间白沐莞已然放松下来,别过脸冲他笑得明媚。宇文晔静观容色明艳却不俗媚,娇美又不轻浮的少女,一阵躁动不安的火焰窜上心头,并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蔓开至全身。

再等多久他才能一亲芳泽?他的莞莞,今生他唯一认定的妻。

他不会自恃身份,在成婚前破了她完璧之身。他舍不得委屈她半分,生怕对她的名誉造成损伤。

那夜他不得已宠幸郑媛时,尽管郑媛百般讨好柔媚万千,枕席间也颇有风情,他脑海中仍不断浮现白沐莞明艳无双的俏脸。于是和郑媛草草了事,二更天他就离开木兰阁回到书房歇息。

“晔哥你看得我心慌……”说罢她脸庞逐渐浮露一层羞涩,胸腔里心脏怦怦跳。这是大敌当前她都未有过的心慌感,仿佛某个瞬间沦陷藻泽难以自拔。

少年人情热,女子也不例外,耳鬓厮磨久了总想更加亲密。

她已及笄成年,这辈子又认定非他不嫁,便是即刻以身相许又如何?

宇文晔眸光如炬十分狡黠,舒展剑眉笑起来,朗朗如月:“莞莞生得肤如凝脂,眉若远山,一双剪水杏眼更是好看。如此容光焕发的人儿,真让我难以忍耐。”

难以忍耐四个字他说得严肃又认真,遇见她以前,他总觉得自己对女子淡薄提不起兴致。直到她出现,天地万物为之失色,眼高于顶的太子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嘴上说着难以忍耐,他也不会当真做出轻薄之举,圆房这等美事还是忍一忍留到洞房花烛夜。不过他们两心相悦,迟早名正言顺,暂且做些亲密举动也无妨。

想到这儿宇文晔长臂一挥,抱起怀中小小的娇躯,在少女略显惊诧的目光中一步步向里间寝殿走去。

“殿下,你……”白沐莞惊得忘记呼吸,两只小手紧紧攥住他的前襟,白皙饱满的额上香汗渗出。

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动作很是温柔,接着宇文晔英俊的脸上笑得有几分暧昧:“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少女愣了愣,忽然偷笑起来。

“我心中唯你一人,纵然今日你对我做什么,我也不抗拒。”以最轻最柔的声音说完这句话,白沐莞坦然放松下来徐徐合上眼,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这回换成宇文晔微微瞠目,随后眼里闪过欣慰。抬手放下鹅黄色的纱幔,遮住一室旖旎风华。

纱幔里先是一阵轻快的调笑,而后传出交织低沉的喘息声……

再之后,他低缓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以后你想见我,着人到书房请我也可,自己过来找我也行。不必在乎他人言语,几日不见我也很想你。”

“好。”是她的声音。

“莞莞,我心里也唯你一人,咱们不必操之过急。我承诺你的三书六礼一样不能缺,来日定会风风光光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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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庶女说客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零九章庶女说客启禀表小姐,太子妃请您至秋水阁会客,威远侯千金来拜。”杏儿说完便规规矩矩垂首而立,静静等待不远处明艳美丽的紫衣少女回话。

白沐莞身穿紫色暗绣海棠花罗裙坐于案几前摆弄几件古玩器具,识货人看一眼便可知她这身料子是江州进贡的紫罗锦,百两一匹价格不菲,上身既轻薄舒适又能御寒。京城的初春虽说乍暖还寒,到底不再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青云阁率先停了炭盆等取暖之物。殿内萦绕着不浓不淡的梨香,沁人心扉,煞是好闻。

香云见自家小姐专心摆弄前朝皇室器皿,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不禁唤了一声:“小姐!”

白沐莞这才抬起头,勾唇一笑道:“我这儿正忙呢,烦你去回了姐姐。姐姐是东宫正经的女主子,威远侯千金前来拜访想必也是冲姐姐,我就不去凑热闹。”

杏儿素来寡言倒也稳妥,没再多说什么,只静静退下。

待杏儿走后,香云犹疑道:“小姐,前几日您拒了威远侯府的请帖,姚小姐今日显然是冲您而来。估计她是怕您避而不见,这才先去拜见太子妃。”

“所以,我把这个麻烦丢给姐姐好了。”说着,白沐莞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她很清楚今日她若去见了姚希琳,对方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必会说服她前去。毕竟没撕破脸皮,暂且留着最后的遮羞布,不可能太过针锋相对,到时候僵持不下彼此难堪。

白沐莞懒得敷衍做戏,所幸如幼时般淘气,躲在后面任由叶诗莹替她应付。

香云自然是跟她主仆一条心,忙不迭挤挤眼睛说:“倘若太子妃再遣人过来,奴婢只说小姐病了,实在是见不了客。”

白沐莞听后满意地点头。虽然她心中隐隐觉得姚希琳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碧珑便领着一个窈窕纤弱的年轻女子踏入青云阁。

“禀小姐,威远侯府姚二小姐来拜。”

碧珑的声音陡然响起,白沐莞下意识怔住,她当然知道姚希琳是威远侯府嫡出的大小姐,而所谓二小姐是指庶出的姚薇央。那个懦弱可欺的女孩,老实说上回在魏国公府一面之缘,白沐莞对她并无太多好感。不过来者是客,她总不至于将人家轰出去,平白无故落个欺负侯府庶女的名声。

简单理了理发饰,鬓间紫色流苏叮当作响,白沐莞才道:“请她进来。”

很快,一张楚楚动人的秀气脸庞映入眼帘。来者穿着早几年京城时兴的梅云绸襦裙,这身不艳不素的颜色衬得主人乌鬓白肤,不过现下京城贵女不会再选择过时的梅云绸。她发间也只戴了一支素银钗和淡色绒花,耳饰同样是最寻常简单的珍珠坠子。

白沐莞打量她一眼,便默默叹了口气。堂堂威远侯府的小姐出府做客居然这般寒酸,想来平时在府中不知被欺压成何等模样?威远侯夫人和姚希琳这对嫡亲母女虽说圆滑至极,却犯了所有女子最容易犯的大忌,苛待庶女薄情寡恩。

“前些日子在魏国公府白小姐仗义执言救薇央于水火,薇央心中感激涕零。可惜薇央难得有机会出府一回,若非跟随长姐登门,哪里有福气能踏足东宫见到白小姐。这件衣裳是薇央闲暇时亲手所做,今日带来送给白小姐,感激您当日的恩情,还望白小姐不要嫌弃。”说完,姚薇央转身接过丫鬟手里的托盘,走向前几步递到白沐莞面前。

白沐莞抿唇轻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唇畔虽有笑意,却没去接姚薇央手里的托盘,也没有吩咐侍女接下。

“白小姐不肯接下,莫非是嫌弃这料子廉价?”姚薇央说话时眼里已经浮起水雾,悄悄瞥了眼白沐莞身上价值不菲的紫罗锦,复又低声道,“薇央比不得白小姐锦衣玉食,薇央的生母只是个不得宠的姨娘,平日在家中过得甚是艰难,像这苏绣的锦缎也只有每逢年节时才能得一两匹。”

她确实没有说谎,无论是外人眼中或是府内上下,提到威远侯府千金永远只想到一人——八面玲珑娇美动人的姚希琳。而她姚薇央,虽说也姓姚也出身侯府,只配默默无闻,处处被嫡姐打压,谨小慎微苟且度日。

白沐莞听后陷入沉默,她终究心软,挥挥手示意碧珑收下。衣料虽为苏绣却比不得她平常穿的,针脚倒细密,收针处平整干净,一看便知刺绣者功底不错,且费了番功夫。想来上回帮了姚薇央一把,她不该心存恶意,可是她来青云阁必定是受她嫡姐的指使。

眼见白沐莞收下衣裳,姚薇央脸上露出一点喜色,连忙扯上正题:“我家长姐说请你看在父辈世交之谊的份上,后日母亲诞辰,你务必赏脸前去。当日贵客如云,譬如熘西王妃和平宁郡主都要光临春熙楼,伺候唱曲的角儿是风头最盛的任老板,席面也是请了熘西王府的御厨来掌勺。”

“难为你们姐妹惦念我,可惜后日我的确有事去不了。到时候自会命人送去薄礼,想来姚侯爷和夫人也能理解。”说罢,白沐莞在心里暗暗琢磨。

看来后日是场鸿门宴,地点定在春熙楼已然蹊跷,熘西王妃母女俱在,姚希琳还想方设法非让她去,只怕背后牵扯上熘西王府。也对,她三番两次让司马宁没脸,想必那位本就看她不顺眼的小郡主现在更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姚希琳看着白沐莞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明明深感不安,想到府中生母被拿捏在嫡母掌中,不得已横下心大着胆子继续说:“白小姐,我长姐说天大的事也及不上两府世交情谊,何况白小姐推脱不去必是因为刻意疏远,长姐不忍你们幼时情谊日渐淡薄,故而再三诚心邀约。”

白沐莞此刻彻底敛去笑容,年少明丽的面孔没了笑靥,自小长在军中磨砺的威势逐渐流露。惊得姚薇央眸光闪烁,不敢与之对视。

“你长姐如此诚心,她自己为何不亲至青云阁?派你过来请我,倘若我执意不肯答应赴宴,你是不是打算耍什么手段逼我退让妥协?再或者你们觉得我很心软,会因为可怜你的处境而答应?”一连串的质问咄咄逼人,同是闺阁少女,傻了眼的姚薇央被震慑得几乎快匍匐在对方面前。

良久,姚薇央颤抖着身子脚下一软竟真跪倒于地,泪水涟涟,哽咽着哀求:“薇央知道白小姐最是心慈善良,求你帮帮薇央,只要你答应后日的宴席露个脸,夫人和长姐便不会再为难我生母……于白小姐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于薇央母女却是救命稻草!”

一席话讲完,姚薇央满眼希冀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紫衣少女,她相信白沐莞会答应。毕竟姚希琳说了,白沐莞属于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句句属实的哀婉恳求,想来对方不会再度拒绝。

不料接下来的情形让姚薇央十分意外,紫衣少女霍然起身,美得炫目的面庞怒意明显,冷冷一笑道:“姚姑娘好歹出身威远侯府,这般矫揉造作从何学来!敢情是利用我的同情心,逼迫我赴宴不成?你我平辈,你公然跪我,不知情者还以为我故意欺凌客人,亦或是你想折我的寿数?”

如果说原先她对姚薇央存有几分怜悯,也全被消磨殆尽。软硬兼施,不知是威远侯夫人平日调教得好,还是姚希琳这个嫡姐言传身教得不错?

“不是的!”姚薇央顿时慌张得惊呼一声,背后香汗如雨,“白小姐误会了,虽说我奉长姐之命来当说客,但是绝无敌意。白小姐是少见的好人,薇央断然不会恩将仇报……”

白沐莞不以为意,移步到姚薇央身旁,单手拉她起来,淡淡地张口:“我相信你一个庶女在侯府度日艰难,我也不愿为难你,如若你真感激我上回帮你解围,便如实相告非要我去赴宴的意图。否则即便你哭死在这儿,我也不会答应。”

姚薇央面露迟疑,想把手缩回去却发现被白沐莞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眼前少女的身份地位不必再细述,眼界心胸也非同龄少女可比。

她不仅佩服、羡慕,更有一丝渴望……渴望成为那样肆意飞扬的女子。

突然,姚薇央反握住白沐莞的手,红着眼说:“薇央命苦,家父平常忙于公务,难以顾及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庶女。今早夫人交代,倘若我请不到白小姐,她会让我生母天天受辱,把我送到庄子许配给农夫!”

“她不是恐吓威胁,她能说到做到。还说请不来你,等于是开罪了平宁郡主,到时候所有麻烦让我去顶,我真的怕极了。”

“白小姐,我偶然偷听到长姐和平宁郡主交谈,她们好像设下什么圈套等你钻。你有恩于我,其实我不忍心害你……”

果然和司马宁脱不了关系!威远侯和熘西王本来交情甚笃,两府女眷也颇为亲厚,两只刁钻精明的狐狸聚在一起,准不会风平浪静。

难为姚薇央被击破防线,终于肯吐露实情,还算是有药可救。

白沐莞倏忽间扬眉笑了,被这抹笑容点燃的脸庞愈显生动精致博人眼球,悦耳的嗓音比方才和善许多:“你不必哭了,回去告诉你长姐,后日我前往春熙楼祝寿。”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想算计她白沐莞,倒要看看司马宁能有多少长进?至于姚希琳,白明暖入宫这件事,她还没理清头绪,不过威远侯府打的主意绝非好事。

姚薇央一双眸子瞬间被点亮,神色难掩欣喜:“真的吗?薇央多谢白小姐救命!”

白沐莞略一点头,并没松开姚薇央冰凉的双手,若有所指地提醒道:“人活在世上,前程命运要靠自己去争,而不是旁人施舍。”

“我一介庶女,上有嫡母不慈嫡姐冷漠,下有亲娘要顾及,如何去争?”姚薇央叹息又自嘲。

想要改变一个人,扫清她的障碍,首先是打开她的心结。姚薇央所有的自卑怯懦,来自于她庶出的身世。

“和慕公主虽高贵也是庶出,她活得不比嫡出的和清公主差分毫。你记着,嫡庶不重要,当今陛下还是庶子呢。”

白沐莞鼓励地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洞悉豁然开朗四个字,以及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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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初次交锋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一十章初次交锋浙州连日大雨突发洪水,十多处堤坝坍塌,一时间死伤无数百姓。皇帝为了冲喜,昨日早朝时颁旨赐下一桩婚事普天同庆,为盛亲王的爱女宇文明珺和上官丞相的嫡长子上官益御赐良缘。

因郡主还年少,婚期定于明年六月,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嫁妆。这门婚事早前两家都已应承,由储君保媒,来年仝皇后亲自主婚。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满京城勋贵纷纷提前向两府道喜。

原本在朝堂上为了赈灾钦差人选争得面红耳赤的六部官员,一下子消停不少。当今第一尊贵亲王即将与文官之首的上官丞相联姻,偏这门婚事最先还是由太子保媒,其中蹊跷不得不令人揣摩。

入夜时分,白沐莞单手托腮坐在灯下。外面因为这桩御赐姻缘“热闹非凡”与她毫无干系,她的大脑快速运转,琢磨着明日赴宴等待她的阴谋诡计。她来京城半年有余已然树敌众多,不敢想像日后真嫁入东宫,等待她的又将是何等狂风骤雨?岂不是天天与人机关算尽?

徐徐起身,少女窈窕的身影临窗而立,举眸便能看见她从青龙寺求回来的同心结。前些天命香云把它高悬于房梁上,祈求能够早日得偿所愿。尽管心底仍排斥为人侧室的尴尬身份,但是眼下更加渴望这个名分,这个能让她名正言顺陪伴在他身边长长久久的名分。

碧珑端着漱口茶水走进来,看见独立窗边略有怅然愁容的少女,忙不迭劝道:“小姐该早点歇息,明儿还要早起梳妆去祝寿。”

少女闻声转头,忽而问:“殿下今夜可是宿在书房”

碧珑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如实说:“殿下去了木兰阁。”

又是木兰阁!

对于向来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能够一连两日宿在木兰阁,不得不说郑媛确实有点本事。

白沐莞只觉得自己柔软的心被绣花针狠狠扎了一下,酥麻后是疼痛,疼得她忍不住合上眼,生怕眼泪淌出来。

郑媛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暂时无从查起,只能静观其变。宇文晔不可能把一个奸细长久养在身边,先假意接近,等她早日露出马脚再顺藤摸瓜。

“殿下对郑姬时有赏赐,奇珍异宝还有贡品,怕是想用荣华富贵打动她。”碧珑压低嗓音悄声道。

自古荣华富贵最动人心,女子年纪轻轻为细作,大多出身卑微。假如被恩宠富贵冲昏头脑,别说露马脚,倒戈也有可能。

白沐莞沉默不语,转而又问:“仝良娣那边如何?这些日子她对姐姐可有不敬?”

她深知叶诗莹过分礼义谦和,性子又温软斯文,表面贵为太子妃实则有名无实,宇文晔待她颇为冷淡。想来有仝皇后提携撑腰的仝瑶不会将这样一个无子无宠的太子妃放眼里。

“仝良娣入东宫多日仍是完璧之身,想必她心中忿忿不平。不过看似教养极佳,每日按时按点去秋水阁晨昏定省,偶尔殷切陪太子妃用顿午膳。但奴婢听芙蓉阁的侍女闲话,仝良娣是恨透了郑姬,苦于没机会奈何她。”碧珑是东宫的老人,耳目通达,消息来源也可靠。

这番话她却察觉不对劲:“什么叫没机会奈何她?仝良娣如今是仅次于太子妃的正经主子,上有皇后娘娘偏袒,下有承恩公府为她撑腰。郑媛不过是个歌姬,纵然殿下临幸她,抬举成为侍妾,还是卑贱。”

“这……”碧珑垂下头轻叹,“因为殿下吩咐,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踏足木兰阁叨扰郑姬。甚至扬言许诺,如果郑姬有孕产子,便请旨封她为良媛。”

白沐莞听完不怒反笑:“无妨,我心中有数,你先退下。”

碧珑略有担忧地瞥了自家小姐一眼,这才默默告退。她走之后,白沐莞愈发笑了起来,碧珑肯定以为宇文晔对郑媛动了心思,怕她伤心。

然而,宇文晔怎可能允许身世不明不白的郑媛有孕?显然是计策而已。纵使她真的有孕,他也绝对不会让她生下孩子,除非他失心疯了,想要被一个细作的孩子掣肘,早点滚下储君宝座。

想到只是权宜之计,白沐莞心绪逐渐安宁,走至里间床榻边睡下。白日里忧思深远耗费精力,加之正值青春年华,落枕后很快便沉沉睡去,算是一夜好梦到天明。

翌日,香云和碧珑一起进来准备唤醒自家小姐时,恍然发现白沐莞已经笔直地坐于梳妆台前。

香云笑眯眯地递上脸巾,嘴里不忘恭维道:“小姐今儿醒得真早,气色也特别好。”

不料碰了颗软钉子:“我哪天气色不好?”

香云扮了个鬼脸,及时附和:“是是是,小姐哪里都好,今儿一定再度艳压群芳。”

白沐莞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儿家,又天生丽质,怎会没有一点小虚荣?回京以来最大的改变莫过于她开始活得像个女孩子,不再天天戎装。倘若亲爹娘瞧见她薄施粉黛,身披绮罗的曼妙,一定也大为惊叹。

既然非去不可,她自然精心妆扮一番,仪表上先灭一灭司马宁等人的风头。

……

且说春熙楼门前车水马龙,热闹得不像话。有着各府标记的马车一字排开,衣裙华丽、妆容精美的贵妇们带着自家适龄赴宴的女儿翩然下了马车朝春熙楼内走去。

春熙楼今日不对外迎客,十几个有脸面的丫鬟负责在门口迎客招待,身份格外尊贵的女眷由威远侯府年轻一辈如姚希琳之流招呼。

说来威远侯夫人也不是整岁生辰,换了旁人不会大张旗鼓,偏她极爱热闹,派家丁给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皆递了请帖。除却个别真有要事走不开的,大多数碍于侯府颜面都携礼来赴宴。

白沐莞去得不早不迟,马车稳稳停在春熙楼门口,车内的少女不紧不慢地掀开车帘,看见车外一道熟悉的娇小身影。

未及思量,白沐莞扬声喊道:“沈妹妹。”

沈芙闻声回头的瞬间,白沐莞已然走下马车。

沈芙眸光流露真挚的喜悦,欢脱地小跑上前:“白姐姐,你也来了!”

“你独自前来?”白沐莞淡淡扫视她身侧恭立的婆子和丫鬟,狐疑问道。

沈芙点点头:“祖母这几日身子不好,母亲留府侍疾,便叫大哥送我来赴宴也算全了对威远侯府的礼数。”

“你大哥人呢?”也许觉得脱口而出这句话不妥,白沐莞顿了顿又补充问,“老夫人病得不要紧吧?”

“今日都是女眷来赴宴,大哥不便留此,唯恐冲撞哪家姑娘。祖母原先染了风寒,后来不知怎么就高热不退。昨夜汤药不进,父亲急了赶紧入宫求御医,现下病情稳定不少,具体病因还未察明。”说着,沈芙轻声叹了口气。

白沐莞见状握住她的小手,手心的体温和脸上的笑容一样温暖如春风:“罢了,老夫人会没事的,出府赴宴别那么忧心。”

沈芙点头不忘回以笑容。

说话间两个少女携手走入春熙楼大堂。席面设成圆桌,十人一桌,因全是女眷,不用分男女席,任凭宾客随意入座。

放眼望去贵客如云,想来今天座无虚席。连前两天刚被赐婚的盛亲王府郡主宇文明珺也来了,此刻正被许多闺秀围在中央奉承讨好。周围清一色王府侍女和嬷嬷共十几人环伺左右,一派金枝玉叶风范。

眼尖目明的姚希琳越过人群,一下子瞧见进来的白沐莞,连忙笑容满面地迎过去:“沐莞真是稀客,好容易才把你请来,架子堪比公主郡主了。”

张口第一句话便讽她架子大!

白沐莞眸光清浅地掠过姚希琳姣美如花的脸孔,似是轻松看穿了笑容背后的虚伪,只抿唇不语。

姚希琳见对方神色冷淡,与其热脸贴冷屁股,不如别过脸同沈芙寒暄:“沈妹妹也来了,快请里边坐!林妹妹和李姐姐都到了,方才在那边陪我母亲说笑呢。”

沈芙略一点头,拉着白沐莞一同过去,姚希琳假意指引她们几步又回身去招呼别的闺秀。眼见她这副游刃有余的伶俐模样,白沐莞心下泛起一阵黯然,曾几何时的姚希琳也天真烂漫不染世俗。

来不及唏嘘感慨,威远侯夫人响亮的声音已经入耳:“哎呦,沐莞快来,一别数年让我好生瞧瞧你。”

先前无论是百花宴,还是魏国公府贺寿,威远侯夫人因故都没前往。除夕夜宴和上元节虽去了,亦没有空闲同白沐莞私话。说来眼下还是白沐莞回京后,初次见到威远侯夫人,当然也是初次交锋。

的确是一别数年,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养尊处优的威远侯夫人却容颜依旧,明明是年近四旬的人,看上去犹如二十出头的少妇。仍窈窕的身姿隐匿于宝湖兰广袖芍药锦裙中,袖口和曳地的裙尾以粤绣针法绣满了合欢。戴一整套成色极佳的翡翠头面,华贵之余更显气派。

正襟危坐在红木缠枝椅上,将身畔一众贵夫人比了下去。

“晚辈给夫人贺寿,特备一对青花瓷仙鹤神龟八宝瓶,望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罢,白沐莞福了福身,知礼守礼,言语间却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客套和疏离。

不谈别的,依照从前白沐莞该亲热唤一声伯母,而非不咸不淡的夫人。

不等威远侯夫人神色变化,沈芙紧跟其后,向前半步作揖:“晚辈魏国公府沈芙给夫人贺寿,这株小珊瑚盆栽是西域贡品,正衬夫人的气质。”

威远侯夫人精明的眸光扫过两人身后丫鬟手中的礼物,心里已然有数。魏国公府这株红珊瑚色泽确是难得的上品,可惜实在太小,公侯世家对小珊瑚不足为奇,顶多是放卧房自己观赏。

至于白沐莞带来的一对青花瓷宝瓶,仙鹤、神龟皆是寓意长寿之物,傻子也晓得最适合当寿礼。毫无新意可言,想来她没花半点心思,随便命丫鬟取来。

这摆明了沈家并无深交之意,而白家更是打算疏远威远侯府!

尽管如此,她唇边笑容不减反增:“你们都是好孩子,送来的礼物甚合我意。眨眼功夫你们长大了不光出落得水灵,还如此懂事,知道惦念世交情分替长辈走动,可谓是容德俱加。”

沈芙随口应付几句。白沐莞则浅浅含笑,算是默认威远侯夫人对她们的夸赞,装作没听懂对方关键是敲打“惦记世交情分”。

笑话,所谓世交乃是世代交往,白展毅同威远侯仅同僚几载,何谈世交二字?无非是看白家新封侯爵又简在帝心,想要借一借势罢了。假如哪天白家遭了殃,狐狸似的威远侯府想必第一个翻脸不认人!

至于沈芙平日和姚希琳不过尔尔,俩人脾性不相投,表面功夫而已。魏国公府和威远侯府更是交情寡淡,此时她陪笑两句就打算抽身离开。与其和长辈打官腔,不如与同龄少女聊聊闺房趣事来得开心。

刚巧发现林雨儿独自坐在一旁发愣,沈芙趁机笑道:“夫人,我瞧见林家姐姐一人落了单,我和白姐姐去陪陪她。”

还以为威远侯夫人顾不上她们晚辈,不料得到笑吟吟地回答:“你先去,沐莞留下陪我唠唠嗑。”

白沐莞微微一惊,抬头同威远侯夫人恰好目光交汇,看来等候她多时的风雨终于来了。

初次交锋,眼前笑靥灿烂的威远侯夫人深不可测,想到还扯上熘西王府,白沐莞也只能是既来之则安之,沉着笑道:“也好,沈妹妹去陪陪林妹妹,我也有话要单独对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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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猥琐姚谌

白沐莞留在威远侯夫人身边,听几位贵夫人闲话家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周遭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很快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跃入她的视线。今日席面全是女客,玉动珠摇,香风缭绕,男子游走其间十分扎眼。

“母亲,儿子姚谌给您贺寿,愿您今年十六明年十八。”来者年约十八九岁,生得宽额头脸偏长,高鼻梁朱红唇,堂堂七尺男儿嘴角却有一颗美人痣,原本俊朗的脸孔平添几分猥琐女气。

威远侯夫人满目疼爱之色溢于言表,嘴角笑容变得真实起来:“谌儿嘴巴甜又孝顺,为娘看见你一下子年轻十岁!”

旁边几位贵夫人见状,有意奉承威远侯府者少不得昧着良心褒赞几句,或是装作不知这位姚大公子的行径,一个个掩口笑笑。

白沐莞看在眼底,着实不屑。

这位名叫姚谌的大公子可是名震京城,当然不是什么美名。纨绔子弟榜上有名,不学无术首当其冲,养在闺阁娘里娘气!

貌似找不出一点好处,不过他是威远侯夫人绝无仅有的嫡子,平常对他千依百顺。他不喜读书又不好学武,当娘的不仅不斥责指正,相反一再纵容。威远侯倒是有心管束嫡子,可惜公务繁多抽不开身,闲时偶尔过问姚谌的功课,还被发妻打岔掩护,屡屡成效不佳。久而久之也放弃了,反正他还有勤学成器的庶子。

此时,威远侯夫人盯着白沐莞若有所思,对儿子慈和道:“这是你白伯父的女儿,闺名沐莞。你们幼时见过,还不快给人家见礼。”

姚谌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位容色明艳,宛若天空最美云霞般的少女。她的黛眉似远山,眼眸像杏仁,不薄不厚的樱唇娇艳欲滴,瞬间产生一亲芳泽的冲动。藕白底色绣鹅黄秋菊的锦裙,勾勒出她年少曼妙的身形。

早已经看傻眼的姚谌听见母亲不轻不重的咳嗽声,立马打了个激灵,刚从痴迷中惊醒,几乎是咽着口水作揖:“见过白姑娘。姑娘真是如花似玉,不对,应该是国色天香。”

白沐莞轻蔑于对方猥琐的神情,冷淡道:“姚公子谬赞,‘国色天香’四个字我实在是受不起,莫非你不知这是专门用来形容皇后娘娘的词?”

一语惊得姚谌脸色微变,他读书不多,方才又一时失神,竟然口不择言。他不想在美人面前失了体面,不得已还要强作镇定,斟酌着接下来如何开口化解难堪。

自然要靠威远侯夫人替他打圆场:“小儿一时失言,言语既冒犯皇后娘娘,又让沐莞你陷入难堪处境,我会好好教导他。我替他赔个不是,免得传出去贻笑大方。”

众人不露声色,各自在心中冷笑嘲弄。威远侯夫人不仅是出了名的能言善道,脸皮也相当厚啊!她捧在掌心的蠢儿子在京城是什么风评,难道还差这一桩滑稽事吗?只不过碍于侯府颜面,众人装聋作哑罢了。

“夫人不用多心,令郎随口一句玩笑话,想来不会有人放在心上。”说着,白沐莞回以一笑。

她这抹笑容恰到好处,美得惊心动魄,令呆立一旁的姚谌色心暗起。

与此同时,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梁柱后方,两个华服少女正以看戏的神色洞悉着一切。

“你确定你大哥敢对白沐莞下手?”司马宁阴沉着一张漂亮的小脸,神情隐含忧虑,忧虑今日的计划能否成功。

回话的少女神色如常,微微笑道:“那是自然。郡主放心,我太了解自己这位大哥,但凡是入了他眼的女人,不顾一切也要立马到手尝鲜。不然两年前怎会在皇后娘娘宫里闹出笑话?”

说起两年前发生在坤宁宫那件事,姚希琳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厌恶鄙夷。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她心里却极为鄙薄姚谌。成日不学无术,混迹于后宅妇人之间沾花惹草,除了巧嘴会哄骗母亲维护他,压根上不了台面。这样不堪无能的兄长,崩说指望他光耀门楣,即便是袭爵守住家业都很难!

“你有这样一个兄长也算家门不幸,不过今天还要靠他的胆大妄为发挥作用。”司马宁更加厌恶这样色胆包天的猥琐男子,若非眼下需要他的色心,不得不盯着他的举动,否则她连瞧上一眼都嫌脏。

白沐莞,今日非要你身败名裂!

等你声名狼藉人人唾弃,别说太子和旭王,便是平民百姓也不会再高看你一眼。

姚希琳默默将司马宁满含怨愤的神情收于眼底,今日之事她们各有所需。她不仅要收拾一顿无能好色的大哥,让他长长教训,省得一再堕落无可救药。更要趁机为他讨个媳妇。

白明暖如今在宫内伴驾,受的是威远侯府恩惠提携。等今日事发由白明暖吹一吹枕边风,她的堂妹自然顺利嫁到威远侯府。以后拿捏起白家这对姐妹,易如反掌。

想至此,姚希琳压住不断涌上心头的冷意,唇畔赤裸裸的讽刺一改往常圆滑处事的风格。

“你那个庶妹呢?”

司马宁难得关心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庶女,姚希琳四下望了望才摇头惋惜:“我也不知那个没规矩的丫头跑去何处疯了。今日是我母亲的寿宴,她不在跟前伺候尽孝,难登台面的庶女扶不上墙,让郡主见笑了。”

这副大言不惭的样子,好像她这个嫡亲长女陪在母亲跟前似的。五十步笑百步,司马宁也有些看不顺眼爱装腔作势的姚希琳。但现下她俩是盟友,司马宁只得忍耐。

这点心思被善于体察人心的姚希琳发觉,看在对方贵为郡主,姚希琳放低身段软言哄道:“今儿宾客太多照顾不周,郡主身份尊贵不宜久立大堂,唯恐被人冲撞。早前命丫鬟单独为郡主备了茶点送去二楼雅间,不如您先去楼上小坐。这会儿离开席还有半个时辰,到时我再命丫鬟去请您如何?”

今日宇文明珺也来赴宴,原本争相讨好司马宁的人立马调头去奉承那位。谁叫人家姓“宇文”,是天玺朝名正言顺的郡主,高贵却不高傲,矜持却不矫情,落落大方。完全不似司马宁一副娇纵跋扈的做派,两相比较,她自然受了冷落。暂且咽下一肚子憋屈,司马宁欣然答应姚希琳的说法。

姚希琳秉承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含笑婉言:“郡主,寒珠送您去雅间。”

“不必了,”司马宁挑起唇角说,“春熙楼原是我家的产业,我才是这儿的主子,熟门熟路用不着你操心。”

姚希琳碰了颗硬钉子,仍是面色未改地笑着:“好,郡主慢走。”

待司马宁独自上楼,姚希琳才转头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寒珠,刻意压低嗓音:“今儿人多眼杂,此事断然不能出差错。平宁郡主心气高,行事未必妥帖,你快去盯着些大公子。”

寒珠自得一笑:“迷香已经备好了,奴婢亲自去办的您放心。”

“白沐莞自幼习武身手颇佳,纵然男子力气大占优势,真动起手来,十个姚谌也不是她对手。”姚希琳徐徐感慨一句,“使迷香这种下三流手段也是无奈。”

寒珠见自家小姐眉眼隐隐透着一丝惋惜,眼珠子转了转决定如实相告,不禁低语数句。

“果真?”姚希琳怒气上涌,恨不得立刻飞去白沐莞跟前一探究竟。

相隔不远,她能看清少女曲线优美的脖子上戴着赤金宝石项圈。方才她一直没留意那项圈的款式,想不到抢夺她心爱之物的人正是白沐莞!

金光灿灿的光芒,还有红宝石的闪耀,刺痛了姚希琳的眼。

“奴婢仔细看了,就是当初小姐在珍宝阁定下那款。”寒珠说得眉飞色舞,“您拿她当闺阁朋友,她却夺人所爱,实在有失教养!”

许久,姚希琳呼出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自顾自笑了:“罢了,一只项圈我让给未来大嫂又何妨?”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字条邀约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一十二章字条邀约有姚谌凑在威远侯夫人跟前蹦跶说笑,白沐莞自然方便寻机离开,否则站在那儿被一众贵夫人盯得发慌,不时她还得陪笑几句。

春月伤势未愈,白沐莞眼下还是指望碧珑和香云俩人,今日随同到春熙楼的便是缜密稳重的碧珑:“小姐,这张字条是春熙楼的一个丫鬟递给奴婢的。”

白沐莞连忙接过打开字条,赫然写着一行字迹:

至二楼第三间厢房一叙。

碧珑眉间忧虑重重,显然有意阻止:“小姐,今日平宁郡主和姚小姐并没凑上前来寻衅滋事,指不定这张字条就是陷阱。”

少女摇摇头,眉心一动:“司马宁色厉内茬是只纸老虎,不足为惧。至于威远侯府,我既然来了,躲是躲不掉。”

“奴婢陪着小姐一同上去!”

“不,人多眼杂,你留在大堂守着。”白沐莞举眸对上满目担忧的碧珑,正色道,“我知你忠心,但你也不用过分担忧,以我的身手等闲之辈近不了身。”

碧珑当然知晓自家小姐功夫不输男子,心头仍忐忑不安。

白沐莞避开众人耳目,径直走到二楼第三间厢房门口并未迟疑,直接叩门而入。

平日春熙楼连大堂都座无虚席,何况是二楼的雅间?尽管百两银子听一出戏,多得是“傻子”愿意将银票往这儿塞。不少富家千金坐在雅间不顾仪态抛媚眼,甚至往戏台上丢戒指珠钗香囊等物件。这一空前盛况都要归功于此刻端坐在厢房里的玉面郎君。

似是未尝想到少女来得这么快,任艺面上闪过一丝忧虑,还是先站起身作揖。

白沐莞略一点头松了口气,自寻软椅坐下后挑眉问:“任老板约我来此,该不会是为了催我寻找令妹的下落?”

任艺抿起唇角,忽而垂下头:“草民不敢。”

寻找失踪的妹妹是一回事,眼下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那究竟所为何事?”初进厢房,白沐莞闻到一股浓烈魅惑的香气快速侵袭鼻间,环顾四周却没发现香炉香案之类摆件,不禁暗自憋气,避免一下子吸入太多。

记得上回来春熙楼听戏时,雅间里并没嗅到任何不明的香味。

任艺深知明人不说暗话的道理,他不打算兜圈子,直截了当开口:“草民心中存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为此每夜辗转反侧,今日还望白小姐如实相告,了去草民心事。”

“你说来听听。”他这话勾起了少女的兴趣。

任艺的神色十分克制,万般恼恨痛苦在胸腔翻涌,双拳不自觉握紧:“白小姐上回陪同太子和旭王来春熙楼听戏,戏罢草民瞧见一个年轻女子上楼寻旭王,远看她有几分肖似草民未过门的妻子,不知她姓甚名谁?”

“任老板糊涂了,既是来寻旭王的女子,想必不是丫鬟也是他的姬妾,岂能与你未婚妻混为一谈?你冒然打探旭王殿下身边的人,未免失礼不敬!”话虽如此说,白沐莞坚信那日她留意到任艺迟钝的背影不是巧合,这两人皆来自燕州,背后必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草民敢张口询问白小姐,即使豁出性命也要求一个答案!”言辞激昂,他又道,“旭王殿下近来喜欢听戏,关于他的种种传闻草民也听见许多。倘若他风流倜傥到强占百姓之妻,未免也太荒唐!”

白沐莞哼了一声,故意提高嗓音:“无凭无据诽谤皇亲,按律可是大罪!”

她不知任艺和舒菁儿之间有何往事纠葛,只知如今他们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任艺再炙手可热也只是个戏子,而舒菁儿攀上旭王,甚至将其迷得神魂颠倒,余生不愁荣华富贵。她不是青天老爷,没有兴趣和精力替别人论断这种爱恨情仇,再说连她自己也得罪不起圣眷优容的旭王。

“草民相信白小姐心地纯善,遇上仗势欺人的恶事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草民和舒菁儿同为不幸家道中落的商贾儿女,心心相惜。她叔婶待她不好,她时常偷跑出来向我倾诉委屈。我颇为怜惜她,发誓要娶她为妻带她脱离苦海!”

“直到她忽然和我断了往来,一连半月音信全无。我找上门去,被家丁乱棍赶出。我猜她被软禁,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曾相见。”

“那日我亲耳听见旭王口中讲出‘菁儿’二字,我五雷轰顶,她怎可能遇上旭王?我不相信于是找人稍加打探,得知不久前旭王去燕州巡视,回京时携一佳人,欲纳为侧妃,因为身份低微宫中陛下不允才作罢。”任艺说完这番话,长眸依然通红,眼底悲愤交加。

为何会冒出一个旭王?可恶的旭王仗势欺人,夺走了他的心上人,他焉能不恼不恨?他决心来京城除了为寻找妹妹,还想挣下丰厚家资,兑现风风光光娶舒菁儿为妻的承诺。可惜了,这一切美好的愿望,注定落空。

白沐莞看穿他流露出的恨意,蓦地叹了口气:“也许事情并非你所想,旭王固然风流,却从无欺压百姓抢夺民女之举。”

旭王和舒菁儿所言口径一致,声称彼此倾心。尤其是舒菁儿,两次看见她,眼角眉梢俱是喜色和得意,丝毫没有被强迫的感觉。相反白沐莞如今甚至怀疑她是贪恋荣华富贵存心接近旭王。难怪初次相见时,慧眼如炬的宇文晔便对她多有敲打。

任艺不信,坚定道:“菁儿温柔痴情知书达理,况且她深爱我,绝不会背弃我们的情意!”

白沐莞不以为意,垂眸淡淡一笑:“你如此相信她,可见对她情深义重。她待在旭王身边,一个侍妾可以自由出入王府,旭王对她的宠爱可见一斑。你与其怨恼猜疑或怀揣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倒不如放下她。毕竟以你的身份得罪不起旭王殿下,又何必因你之故让她过不安生?”

如果她没猜错,在燕州舒菁儿偶然结识旭王,得知其尊贵无匹的身份动了攀附的心思。恰好旭王视她如珍宝,于是狠心将任艺抛之脑后。她也算身世坎坷,小小女子哪里抵得住旭王那般英俊温柔的美好男子?换作旁人只怕和她的选择别无二致。

事到如今,舒菁儿的选择已然不值得任艺再留恋,不如劝他尽早放下痴心。即使真是旭王强取豪夺,单凭任艺一介戏子也难以与之对抗。所以说,无论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舒菁儿成为旭王府侍妾的事实无法改变。

然而任艺并不打算放弃,他要求一个真相,他容忍不了她被人横刀夺去的痛楚!

冷冷抽了抽嘴角,原本斯文儒雅的脸孔此时近乎扭曲:“我原以为白小姐明辨是非,光明磊落,想不到你也畏惧权贵贪生怕死!旭王贪恋美色逼菁儿就范,如若京兆尹府不敢管,还有刑部,刑部也管不了,我便去金銮殿告御状!总之我绝不允许菁儿受辱……”

他话没说完,就被少女厉声打断:“谁辱没她了?你焉知你的菁儿不是心甘情愿侍奉旭王?难道你要因为一时冲动毁了余生吗?”

白沐莞身为旁观者瞧得透彻,即使任艺所言非虚,他和舒菁儿曾经相识相惜,那也是过去的事。今时今日的舒菁儿大不相同,渴望重修于好再续前缘的仅仅是任艺一人而已。

这回换成任艺晒然一笑,冷淡许多:“此事草民原本希望白小姐出手相助,眼下看来你并无相助之意,草民勉强不得,但你休想劝我就此罢手。我永远不可能将菁儿忘怀,别说她只是旭王侍妾,纵然被迫成为宫妃,我也绝不让她任人摆布委曲求全。”

“你若一意孤行,以后莫再差人递字条约我,你我之间无甚好说。”说罢,少女凝眉不语。

言至此,显然多说无益。

任艺转身朝门口走去,又忽而顿住脚步,回头提醒:“我派丫鬟约你前来却没递过什么字条。还有我比你先到一步,灭掉了这房间里的迷香,你自己多加小心为妙。”

一语惊得白沐莞身子发紧,原来她刚刚踏足屋内时那股诡异的香气竟然是迷香。

任艺已经离开,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间厢房内除了座椅茶几,还有一个檀木打造的六棱小柜子。

走近柜子香味愈浓,她屏住呼吸打开柜子,里面赫然摆着一只香炉,此外空空如也。她连忙拿出香炉,里面除了少许香料残渣外,还有一小截红色的香丸没有烧尽。

白沐莞仔细斟酌,可以确定这香炉在她走进来之前刚被灭掉。碧珑拿到的字条并非任艺所写,故意引她前来的另有其人,想使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来害她!

怕是想趁机毁了她的清誉?

好歹毒下流的手段!

白沐莞唇畔展露笑容,这抹笑冷得发寒,宛如数九寒天的冰霜,可畏到难以想象。

隔了这么久,想来真正派人递字条约她前来的人该露面了。

果不其然,厢房门被人轻叩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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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算计不成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一十三章算计不成白沐莞面色冷凝地走过去打开厢房门,藏于广袖中的素手握成拳头蓄力待发。

门开,赫然看见姚谌色眯眯的脸孔,随之一股刺鼻酒气扑面,让人闻了几乎快作呕。

“美人儿,让你久等了,哈哈哈……”一语未落,姚谌上前伸手环住少女纤细的腰肢,双手不安分得摩挲,恨不得直接撕扯掉华贵的绸缎锦裙,接触凝脂玉般的肌肤。

带着些许醉意,姚谌不停咂舌吞咽口水,脑海中浮想联翩。

正当他准备下一步动作时,白沐莞忽然一掌将他推至几步开外,冷冷斥道:“滚开!”

碍于接下来的计划,她暂时不便赏给他一个耳刮子,否则定然要打落他几颗牙齿才解气!谁借给他的胆子,敢占她的便宜?

姚谌面色一阵青白,显然被她的举动激怒。让他滚开?他自十四岁开始碰美貌丫鬟,至今也有好几个年头。除了青楼花魁和府里漂亮的通房,他还沾染过不少小家碧玉。譬如那些芝麻官吏的女儿被他欺辱后,碍于威远侯府不敢得罪,只能打碎银牙往肚里咽,乖乖将女儿送到侯府给他当小妾。因此他尚未娶妻,小妾已经收了一院子。

威远侯夫妇对此睁只眼闭只眼,直到去岁除夕夜,他胆大妄为瞧上仝皇后身边一个美丽宫女,竟差点在坤宁宫侧殿对其轻薄非礼。那宫女誓死不从,闹出很大动静被人发现,他才怏怏作罢。

此事惹得仝皇后凤颜大怒,赏他二十板子,再不许入宫赴宴以示警告!当天宫内人人皆知,回府后姚谌又被威远侯拳脚相向,勒令禁足半年。

如今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他胆子愈发大了,敢把目标定在白沐莞身上。

“你生得花容月貌,啧啧,乃是小爷我生平所见第一美人。今儿若不得到你,我决不罢休!”姚谌一边咂嘴调笑,一边再次朝她步步逼近。

换成寻常美人让他滚开,他早就不耐烦动粗了。谁让眼前少女堪称绝色,身份又贵重,他意欲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来日娶之为妻,自然多了几分耐心。

白沐莞不屑看他那副神鬼不如的丑陋嘴脸,脚下并不急着躲闪,冷肃道:“我乃陛下亲封的四品将军,勇义侯嫡长女,你敢对我见色起意,下一个该不会是皇家公主!威远侯当真是好家教,他有你这样的儿子,不愁招惹不来祸端,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你给我闭嘴!”姚谌被她几句话刺激得面红耳赤羞愤难当,扬手想怒扇她耳光,不料他高高举起的胳膊被她单手抓住动弹不得。

他差点忘记她是习武之人,比起不学无术的他,她虽是女子,力量照样不可小觑。姚谌刚打算抬起另一只手,被她抢先一步出拳,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然被打倒在地,肩肘处疼痛难忍。

白沐莞唇畔勾起,懒得继续与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人周旋。点了他的哑穴,旋即回身点燃香炉内剩下的半截迷香。

姚谌被她看似轻松的一拳打得站不起身,捂着痛处怒气腾腾,张嘴想要叫人奈何喊不出声。

随着迷香被点燃,不大不小的厢房内很快香雾缭绕。浓郁而独特的气味让人心生悸动又无比兴奋,宛如置身于半空中飘飘欲仙。

少女悠然走至门边,睥睨着地上半天没爬起来的人,莞尔一笑:“姚大公子,看在你我两家父辈知交一场的份上,我成全你的色胆包天。”

这嗓音清亮悦耳,传入姚谌耳中又是一阵销魂,观他此刻已经神志不清。

白沐莞踏出厢房,只见香云半搀半抱着一个少女。该人已陷入昏迷,大半边身子倚靠在香云身上才勉强站住。

“小姐?”香云眸光晶亮,等候白沐莞示下。

白沐莞毫无犹豫,低声吩咐,利落果断:“将她扔进去。”

香云也没迟疑,利索地打开房门屏住呼吸将靠在自己身上的少女丢了进去,而后匆忙出来。

“小姐不出您所料,二楼所有的丫鬟都被人刻意支走,隔壁几间厢房也无人。奴婢方才看见平宁郡主在门口徘徊,一直神色慌张地盯着这屋里的动静。她随身的两个侍女在楼下‘拖延’碧珑姐姐。”香云颇为气恼,“小姐,她真是太歹毒了,如此算计小姐!”

自以为是的司马宁命两个贴身侍女想办法拖住碧珑,不让碧珑上楼相救。殊不知,她不仅带了碧珑,懂拳脚功夫的香云也跟来了。现在倒好,该是碧珑反过来拖住那两个侍女了。

想至此,白沐莞蹙紧的黛眉又舒展开,轻声相询:“你动手时没留下痕迹吧?”

这是问司马宁身上有无外伤。

香云立刻摇头,自信道:“小姐放心,打晕她轻而易举,绝不会留下伤痕。”

她自幼习武,虽然身手远不及白沐莞,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司马宁简直小菜一碟。

白沐莞略一点头,彻底放下心。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宁,今天让你尝尝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白沐莞走下二楼时,发现一袭嫩绿色复纱罗裙的姚薇央,浅笑盈盈立于不远处等候她。走近时,见她轻施一礼:“白小姐金安。”

白沐莞不动声色,语气相当友善:“姚姑娘不必客套,私下唤我沐莞便是。”

有心人自会留意姚薇央不同以往,譬如嘴角恬静的浅笑,神情也不像从前那般卑微怯懦:“您抬举薇央了,若不嫌弃,以后也请直呼我闺名才好。”

“如此甚好。”

听见这四个字,姚薇央眼底多了一丝喜悦。

她虽是庶女,亦出身威远侯府,是堂堂正正的侯门千金。

再者她从未做过恶事,对不起任何人!

她何必自卑怯懦?

那天白沐莞说得极对,她和生母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唯有靠自己挣出一份前程。

白沐莞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话音中透出赞许:“侯爷今儿见了你没?若是见了必定眼前一亮,觉着多了位美丽大方的女儿。”

姚薇央到底脸皮薄,白瓷般的容颜染上绯红,低头娇羞一笑:“父亲今日有公务,晚些才会过来。”

她也期待威远侯惊讶称赞的目光。

仔细盘算一番,嫡母与她没有血缘,一向拼命打压她,即使小心讨好也无意义。威远侯则不同,往日她如履薄冰,不敢掐尖出头,生怕惹怒了嫡母嫡姐。换而想之,假如她多得几分父亲的顾惜,如那些庶出兄弟般也不至于全无依靠。

“若不是你告诉我,你嫡母近来替姚谌相看妻室不顺,我也不会早有防备。”白沐莞把目光落在姚薇央嫩绿色的裙摆上,那里盛开着白色的茉莉,清新隽永,让人心旷神怡。

“是我该谢谢你。”姚薇央轻轻摆头,十分动容。

姚谌在京城名声不佳,到了婚配之龄,想寻门当户对的人家十分困难。哪家勋贵都看不上这样沾花惹草、惹是生非的人当女婿。中低层官员家的女儿又入不了威远侯夫妇的眼。

于是当姚希琳提起白沐莞时,威远侯夫人很是欣喜。白展毅夫妇远在漠北,京中白展淙虽是长辈,却与白沐莞伯侄关系微妙。等白展毅得知女儿在京城声名尽毁,为保颜面只得应下这门亲事。遑论姚谌纨绔名声在外,不怕再出丑一回,攀上漠北大将军当岳父,对于威远侯府有利无弊。

不过,她们母女的算计,注定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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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不请自来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一十四章不请自来大堂内已经开席,威远侯夫人亲自游走于席间招呼客人,身后窈窕姣美的姚希琳紧紧相随。母女二人皆以圆滑伶俐著称,当下一个满面春风,一个笑语晏晏。俩人愉悦的心情在看见白沐莞悠然走来时,顿时消失。

“沐莞来迟,请夫人恕罪。”

少女微微福身,唇畔勾起。

紧接着另一道女音也响起,乖巧而温顺:“薇央见过母亲。方才陪白小姐闲话几句家常,不想误了时辰,望母亲恕罪。”

姚薇央的声音中含着歉意,却不似平时怯弱。

姚希琳母女来不及顾及她的变化,她们惊疑的是白沐莞不应该被姚谌拿下了吗?

当着一众贵妇宾客的面,威远侯夫人不便给庶女颜色看,只得挤出笑容:“无妨,来得也不算迟,你们快入席。”

姚希琳避开白沐莞审视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才刚刚开席呢。”

其实她心头疑虑更胜过她母亲一筹,毕竟此事由她亲手谋划,母亲只是假作不知罢了。白沐莞安然无恙立于此处,说明姚谌失手,现下他人呢?今日贵女如云,他该不会又盯上别家小姐……

姚希琳强行平静心绪,默默祈祷花间浪子般的兄长能收敛一点,千万别捅出大篓子。

同时,白沐莞和姚薇央四目相交,各自随丫鬟入席。威远侯府擅长表面功夫,将白沐莞安排在年轻女眷的头席,这桌坐的全是天玺朝最顶尖的闺秀。

一桌十人,这桌空出两个位置。一个她坐,另一个肯定是给司马宁准备的。

白沐莞刚坐定,便见同席居中而坐的少女优雅举起酒盏,楚楚笑言:“想必这位便是小白将军?百闻不如一见,你和令尊都是天玺朝的英雄,明珺仅以此酒略表敬意。”

原来是盛亲王爷的爱女,宇文明珺。

不同于司马宁和上官汐月之流目空一切、乖张跋扈,也不似叶诗莹林雨儿出身书香门第清高自持。这位郡主粉袖白裙,眉目如画,唇角微扬,眸光潋滟,堪称秀外慧中令白沐莞眼前一亮。

皇家郡主,主动敬酒示好,她岂能不回敬一盏?

“郡主金口夸赞,沐莞愧不敢当。”言罢,少女仰头饮尽银盏中佳酿,重新落座。

见状,宇文明珺也尽数饮下。她的酒量不及气定神闲的白沐莞,两盏酒下肚,气色更显红润,宛如含苞待放的荷花。

年龄相仿的少女初次相见,少不得互相打量相貌。宇文明珺忽而嫣然一笑由衷道:“早知晓小白将军身手不凡,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美人,让我等自惭形秽。”

“郡主美丽从容,远胜我们一众同龄少女,说来上官公子真是有福气。”最后半句听来玩笑,实则有试探之意。

骤然听人提及她的未婚夫婿,宇文明珺脸上红晕加深,娇羞得低下头。今儿有许多人拿上官益同她玩笑逗趣,脸皮薄的她小脸也一次比一次红得厉害。

由此可见她并不反感这门亲事,笑容含羞也甜蜜。假如她不情愿,只怕盛亲王夫妇对宇文晔这个张口保媒者心怀怨愤。

简单试探一回,白沐莞放下心笑颜更真挚,爽快举杯,再次仰头饮完:“怪我冒昧拿郡主取乐,在此自罚一杯。”

一来一回两盏酒,引起周围闺秀暗自艳羡。

宇文明珺被盛亲王夫妇养在王府深闺,金枝玉叶从不出府做客,便是历年百花宴也称病不去,直到定下亲事才不再过分拘束她。她们有心结识宇文明珺奈何没机缘,好不容易今日得见将她围聚在中间。可惜人家始终不温不火,明明含笑相对,内心却拒人千里之外。

现在居然主动向白沐莞示好?

连不远处目睹这一幕的姚希琳也暗自咬牙,实在太气人!

沈芙乃是魏国公的嫡孙女,无人敢怠慢,自然而然也坐了这桌。她与白沐莞交好,俩人紧挨着坐,凑到对方耳畔说悄悄话,不会被旁人听见:“白姐姐你真是好运道,明珺郡主对你好热情,瞧瞧那些人羡慕得眼热。”

白沐莞不以为然,戏问:“那你呢?眼热吗?”

“你个没良心的家伙!”沈芙一下子急了,“我当然不眼热!你才是我的闺中好友,我们最投缘,旁人比不得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白沐莞略略侧头,心里涌起感动,微笑道:“我与你开个玩笑,你不必着急。”

来到京城得遇沈芙,彼此性情相投,情谊也日渐亲厚。魏国公府门第清贵,她也算在京城这是非之地有了位知心好友。

同是闺阁少女,即使她们亲昵随意,低声耳语也无人在意。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高呼:“三皇子殿下到。”

席间众人俱是一愣,连忙凝眸望去,果真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从远处款款走来。

他身穿银色长袍,襟摆和袖口处绣着回形纹,头戴淡色玉冠,腰间垂下一枚青玉佩。如此简单的装束,低调而不起眼,若非众人识得那张清俊的脸孔,丝毫猜不出来者是帝王之子,天潢贵胄。

不待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向他行礼,他便抢先道:“诸位夫人小姐免礼。此番我不请自来,唯恐多有叨扰,还望威远侯夫人莫怪。”

于理而言不合适,放眼望去席间全是女客,其中还有许多未出阁的少女。宇文景冒然走进来,确实不合适。

于情来说他的嫡妃人选尚未确定,即将纳进府的两位不过侧室。上元节他虽言明暂时不选嫡妃,席间不缺待嫁的闺秀跃跃欲试。譬如姚希琳,在看见三皇子赏心悦目的面孔时,少女心扉倏然敞开,一颗心随之悸动。

威远侯夫人忙起身相迎,口中含笑说:“不敢不敢,三皇子殿下屈尊前来令此处蓬荜生辉,妾身喜不自胜。”

“这是本王为夫人准备的生辰贺礼,还望夫人笑纳。”说着,宇文景转头命人呈上礼物。

随从当众打开锦匣,露出里面的贺礼,当即一阵惊叹称赞响起。

原来,匣子里是一对美丽的仙鹤。色彩斑斓的羽毛迎风可颤,鹤眼用极品的褐色宝石镶嵌,散发幽幽的光芒。鹤顶镶着一块夺人眼球的红宝石,尖长的鹤嘴由赤金打造,看起来巧夺天工。

姚希琳收到母亲递来的眼色,看似不经意间低头,实际是为了呈现自己最美的姿态。唇边含巧笑,伶俐道:“这份礼物贵重又精巧,三皇子殿下太有心了,母亲欢喜得难以言表。”

宇文景点点头,目光掠过她娇美动人的俏脸,不禁眉心一动。威远侯府嫡长女也算闺秀中的翘楚,若非宇文程式微,近来他颇得皇帝器重,只怕威远侯还瞧不上他这个无所依靠的皇子当女婿。

他需要强大的岳家成为助力,要么是将门嫡女,要么是名门闺秀。尽管他对另一个少女更有兴趣,也不得不两手准备。

突然,宇文明珺百灵鸟般的嗓音传来,颇为意外地喊了声:“三堂兄。”

“看来今儿凑热闹的不止本王一人,珺堂妹也来了。”宇文景笑着回了一句。

虽为堂兄妹,他们却不亲厚。话说盛亲王怎会让掌上明珠亲近一个不得宠且存在感稀薄的堂兄?这些年他宇文景低调做人,表面上依附他的大皇兄,为其马首是瞻,不过是在羽翼丰满前苟且平安。

年前他只稍露锋芒,在皇帝面前得了些脸面,朝中风向也变了不少。等来日大展宏图,任何人皆是他的踏脚石。

教养极佳的宇文明珺和气应道:“母妃总算允许我出门,说来我也好些年不曾出府做客,真叫人笑话呢。”

笑话?事实上谁敢笑话她?

威远侯夫人始终是以笑示人,很难猜透她的真实情绪,此刻同样如此:“今日三皇子殿下和郡主皆赏脸前来,是我们威远侯府求之不得的福气。来人,快给殿下单独设一席。”

宇文景含笑应了。他身为男子,席间众人全是女子,无论与谁同桌进食都不合宜。何况他身份贵重岂敢怠慢?

落座前,他放眼望了望四周,视线扫过白沐莞时停顿了片刻才移开。

原本气氛和谐喧闹,一个神色匆匆的丫鬟小跑至威远侯夫人身边,诚惶诚恐地跪下,依照事先姚希琳的吩咐,故意大声说:“不好了夫人,出大事了!大公子在二楼厢房出事了!”

闻言所有人的表情变得微妙又惊诧,姚大公子还能出什么事?莫非又强占了纯良少女?想到这儿席间女眷下意识紧张,急忙张望自家女儿在不在此。

威远侯夫人的脸色陡然沉了下去,肉眼可见她的怒火,旁边姚希琳更明显慌张。白沐莞安然无恙,显然算计失败,那么姚谌究竟碰了谁?

“请夫人快去看一看!”

前来禀报的丫鬟没看见姚希琳拼命阻止的眼色,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姚希琳心里七上八下,乱成一团,甚至不知所措。

事不关己又爱看戏的宾客饶有兴趣,看来她们没白来春熙楼。

唯独白沐莞冷眼旁观这一切,仿佛真与她毫无关联。看清楚威远侯夫人、姚希琳,甚至离得较远的熘西王妃闪过惊慌时,少女杏眼中冷意渐深。

好戏终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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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百十五章 闺誉尽毁

情爱散白家有女初长成第一百一十五章闺誉尽毁夫人,不妨我们一同前去瞧个究竟。”

宇文景此言一出,满心期待看戏的众人纷纷附和。

顿时让原地踌躇的威远侯夫人如梦惊醒,再善于伪装情绪也只能勉强讪笑:“犬子年幼不省心,今儿不知又惹出什么岔子让诸位见笑。”

话中意思显而易见,不愿外人跟去看热闹。

承恩公夫人向来心直口快,立马接话说:“都是小孩子家,我们同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一把。”

她话音刚落,旁边几位颇有体面的贵夫人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威远侯夫人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率先朝二楼走去,姚希琳急忙扶住母亲的胳膊。母女二人顾不得仪态矜持,一路健步如飞,恨不得把好事者远远甩在身后。

被白沐莞尽收眼底,她心头的冷意汇聚,面上神色如常,跟在众人后面,不疾不徐的上楼等待好戏开场。

走上二楼只见接连一排雅间紧闭,唯独第三间厢房门敞开,守门的丫鬟瑟瑟发抖。威远侯夫人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迅速环顾四周,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紧接着姚希琳发出一声尖叫,更让落在后面的女眷面面相觑,然后加快脚步,急着一探究竟。

雅间内香烟缭绕还未散尽,衣衫不整的姚谌木然坐在地上,两眼发直表情呆滞,貌似魂魄全无。

离他不远的少女横躺在地,面无人色,昏睡不醒。她几乎未着片缕,被扯烂的锦衣罗裙丢弃在旁。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淤青斑驳,惨目忍睹……

作为过来人的威远侯夫人只消瞥一眼就清楚,姚谌又毁了一个鲜花似的少女。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躺在地上那张面孔,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那是熘西王偏爱的小女儿,颇得萧太后欢心的平宁郡主——司马宁。

眼前这一切当然要得益于屋内迷香的功力!

否则姚谌指天发誓,绝对不敢轻薄熘西王府的平宁郡主。所以当他的头脑逐渐清醒时,知晓自己闯下大祸,于是就这样坐着装死。

威远侯夫人忍住呕血的冲动,痛心疾首:“谌儿!你太糊涂,那是平宁郡主啊!”

姚谌仍是呆滞不语。此前香云早趁其不备解开他的哑穴,因迷香作用头脑断片,眼下他压根无从说起。

恰在这时熘西王妃闯进屋内,乍然听见“平宁郡主”四个字,她下意识放眼看去。惊怒之下耳畔嗡嗡直响,未及多思已经扑了过去。慌乱中脚步酿跄,身形摇晃险些摔倒,好在身后侍女眼疾手快扶住她。

“宁儿,宁儿!”矜贵无匹高高在上的熘西王妃此刻也丢了魂,疯狂扑到女儿身畔,伸手便狠狠摇晃她。

很快司马宁悠悠醒转,可惜她醒来也无济于事。比起清白被毁,更可怕是堂堂郡主这副不堪模样被那么多人撞见。此后她还有什么闺誉可言?

“母妃,我这是在哪儿?您怎么哭了?”司马宁虽然辗转醒来,头脑仍是一片浑噩,睁眼看见熘西王妃含泪又含怒的眼睛十分不解。

熘西王妃掩嘴哭泣,口中低声痛呼:“宁儿,宁儿你命苦……”

与此同时司马宁低头看到自己的身体,花容失色。震惊之余难免又惊呼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立刻贯穿所有人耳膜。

“王妃请放心,我们定然给郡主一个交代。”威远侯夫人已经定下神思,一连串吩咐,“来人,快给郡主披上衣裳。拾掇一间屋子,扶郡主去歇息。”

生养了姚谌这种不肖子,今日之事她本该不足为奇。去岁元日到坤宁宫请安时,姚谌胆大妄为的行径已丢尽威远侯府的颜面。比起上回欺辱宫女,这回事态更加严重!威远侯府固然颇得圣眷,终究惹不起开国功臣,辈辈世袭王爵的熘西王府。

“呦,里面被辱的不是平宁郡主吗?好端端的金枝玉叶,可惜被糟蹋了。”

“这姚大公子胆子也忒大,竟然敢打郡主的主意,八成是活腻歪了!”

“少年人情难自控,你们怎知平宁郡主对他无情无义?说不准俩人是在此私会呢!”

“我看着不像,瞧郡主到现在还没清醒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心甘情愿。再说这屋里有股奇怪的香味。”

“听闻熘西王爷视幼女如宝,这回威远侯府惹上大麻烦了!”

……

一群长舌贵妇目瞪口呆之后,不知由谁先带起头,众人从窃窃私语逐渐演变成高谈阔论。照此发展下去,不消等到明天,此事就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暂时被人忽略的宇文景没有凑在最前面,不过今日多是女眷,凭借男子的身高优势,他的视线轻松跃过亦洞悉雅间内的情况。这出戏确实出人意料!

威远侯夫人也算临危不乱,命令几个丫鬟牢牢守住门口不许人进来,又赶紧打发人去请威远侯。

姚希琳平日嘴皮子厉害,这会儿却手脚慌乱,捂着心口能感受到胸膛里一颗心脏怦怦直跳。事情发展至此不受控制,原先她们设想中躺在里面任人耻笑的人应该是白沐莞,而非谋划者之一的司马宁!

现下威远侯府不仅丢脸丢得一丝不剩,更触怒了熘西王府,意味着他们侯府上下的“好日子”在后面呢!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默默祈祷此事能够善了,祈求熘西王夫妇不要太过迁怒侯府。

忽然宇文景开口神色如常,对着宇文明珺温声道:“出了这等腌臜事,珺堂妹尚未出阁不宜待在此处污了眼,本王先送你回府。”

宇文明珺一贯不喜看热闹,故而走在最后面,雅间内究竟如何她并未亲眼目睹。从周遭女眷议论的言语听来,便也猜出里头发生了何等不堪入目的丑事。她继续留在春熙楼毫无意义,天家郡主不屑于这等热闹!

对上堂兄温润无波的目光,宇文明珺略一点头:“有劳三堂兄相送。”

“你我本是堂兄妹,不必这般见外。”说完,宇文景又转身向仍在七嘴八舌的女眷们规劝道,“这顿宴席怕是吃不成了,本王和郡主先行一步,不如诸位也各自散了。”

威远侯夫人此时无暇出面遣散宾客,在场众人以三皇子为尊。他既然发话,在场的女眷出自名门,到底讲颜面懂规矩,自然不便再停留看戏。

姚希琳见众人三三两两散去,被寒意包裹的内心终于感受到一丝暖融。看向宇文景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激之情。

稍加思量她主动上前,福身一礼:“多谢殿下解围!殿下之恩泽,希琳来日定当报答。”

宇文景淡淡瞥视盈盈下拜的姚希琳,忽视她眸里噙着的水光,肃容正色道:“令兄闹出这等荒唐事,本王三言两语怕是难以解围。姚大小姐冰雪聪明,得空还是好好考虑如何撇清家中不堪的兄长,免得被其拖累。”

是了,今日闺誉尽毁的是司马宁,声名俱毁的却是姚谌和威远侯府。尚未定亲的姚希琳首当其冲被胞兄连累。她何尝不想撇清关系?谁让打断骨头连着筋。

想至此,姚希琳垂下眼帘,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宇文景倒没留意那么多,不动声色的从她身边走过。他被不远处少女的身影所吸引,那个一直牵动他的身影。

宾客悉数散去,唯独白沐莞静静站在原地动也未动,美丽的杏眼流露不加遮掩的讥讽。若非她暗中笼络姚薇央相助,若非她早已察觉防备,遭受鄙夷唾弃的人就会是她白沐莞!

她算计了司马宁,可以预料司马宁的未来注定黯淡无光。要么削发为尼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要么忍气吞声下嫁给姚谌,无论选哪条路都是人生被毁。

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当然也不值得被同情。

宇文景在距离她一步之处停下,眯眼含笑,若有所指:“发生这等倒人胃口的事情,白小姐好像心情颇佳。”

也许是敏锐的直觉,他总觉得今日之事和白沐莞脱不了干系。

她毫不紧张,回之一笑:“不知三皇子殿下从哪里得知我心情颇佳?倒是您来得蹊跷,威远侯府设宴只请女客,想不到您会前来,勇气可嘉下官佩服。”

宇文景碰了颗硬钉子,俊脸上戏谑的笑容缓缓展露:“几日不见,白小姐口齿伶俐更胜从前。”

“不敢担您盛赞。”假装听不懂他话里的讥讽,少女故意厚颜一回。

宇文景还没接话茬,耳畔不早不迟传来丫鬟急切的声音:“各位快让一让,侯爷来了。”

几乎同时抬眼望去,只见威远侯姚乾大步流星走在最前面,黑着一张老脸,面色难看非同寻常。

“姚侯爷。”短短三个字从宇文景口中飘出,登时拦住姚乾的去路。

再急再气再恼,他也不得不停住脚步应付一下三皇子:“见过三殿下。想不到殿下在此,今日分身乏术多有怠慢。料理完犬子,老夫定亲自去三皇子府赔罪。”

宇文景摆了摆手:“侯爷不必客气,当务之急是眼下。”

“老夫忧心万一王爷震怒闹至御前,还望殿下能从中说和,这个恩情老夫全家永世不忘。”

威远侯不愧是只老狐狸,短短两句话便流露出隐晦的暗示。今日前来赴宴的宾客皆是女眷,妇人在内宅议论不要紧,要紧的是三皇子怎么说!倘若闹至御前,宇文景的言辞态度可以决定威远侯府错大错小。

“此事可大可小,终究是你们两府的家事。即使父皇问起,本王也不知情,侯爷莫见怪。”当宇文景是傻子吗?

这趟浑水他可没兴趣蹚一脚。当场表态是为了防止被牵扯进去,虽说他存了拉拢威远侯府的私心,却没打算为此开罪熘西王府。

“也罢,老夫无暇送殿下和郡主。”姚乾垂下眼无法强求。

宇文景想要置身事外,总不至于会帮熘西王府。知子莫若父,无需踏进雅间目睹,姚乾也有数儿子闯了多大的祸!两府反目成仇,恐怕已成定局。

宇文景同宇文明珺翩然而去,冷眼旁观的白沐莞一言未发,却不急着离开。她唇畔轻蔑的笑意那么真实,当姚乾的目光扫向她时,她倏忽间敛容正色。

紧接着,少女不咸不淡地唤了声:“姚伯父。”

她回京大半载,此时并非初见姚乾,私下交谈却是头一回。

望着这张肖似白展毅的脸孔,姚乾眸光复杂,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选择慈爱的口吻:“沐莞也在,家丑外扬让你见笑了。”

白沐莞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说:“您与我父亲同僚几载,沐莞怎会笑话令郎这点糗事。”

姚乾并不打算绕弯子,直抒胸臆:“我和你父亲是莫逆之交,在本侯心里一直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你虽为女儿家却身有官爵,在陛下面前也能说上话。来日熘西王不依不饶,你看在两家情谊和希琳的面子上也该斟酌进言几句。”

换在往常他才不屑低声下气哄一个少女。若非除夕夜宴她的表现太让人震惊,姚乾不会另眼相看。但他到底是男人,心思不及女子细腻,不清楚这半年白沐莞对威远侯府疏远到何种地步。

既然这样,她便狠狠让他清醒一下!

打定主意,只见白沐莞故作不解地说:“您和王爷都是明理之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论,待会儿您一问便知。我只是个旁观者,旁观者看热闹最好不发一言,否则不小心说错什么话就是颠倒黑白。所以姚伯父恕罪,沐莞恕难从命。”

姚乾已挤不出一丝笑容,幸亏他脸皮厚。暗思白沐莞虽只及笄之年,亦不容小觑,心明眼亮已非幼时那个娇憨无知的孩童。威远侯府利用白家姊妹,她未必无所知。

这时姚薇央主动凑上前,比神情恍惚的姚希琳先一步行礼,叫了声:“父亲。”

聪明也要分高下,像姚乾属于最顶尖的那类聪明人,一双精明慧眼看向两个女儿发觉不对劲。伶俐聪慧的嫡长女仿佛骤失魂魄,刻意躲闪着他。默默无闻的庶女今日虽也不多言语,垂首恭立的样子娴静优雅,无半点畏手畏脚。

姚乾拧着浓眉,开口吩咐:“你们是未出阁的孩子,这等肮脏事不宜插手,快些回府。”

没等姚希琳和姚薇央应下,后方响起阴阳怪气的声音:“姚侯爷不必着急送走两位姑娘,还是先给本王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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