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码头 - xp1024.com
《情欲码头》


1、灾难的码头

侯一桃老远就看见了红色霓虹灯打出的那几个鲜亮透明的字:千汇码头。

他的薄如一张草纸的心,便让一股气流冲得老高,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缓缓升腾,又重重地坠落脚底。这就是鱼儿似的时常在父亲的嘴边游动的千汇码头吗?这就是在他耳旁喧嚣了二十多年,像梦一般神奇的千汇码头吗?不就是一个随意抛在江岸的巨大且笨重的水泥趸船,随浑浊的波浪醉汉似的左右摇晃。这黑乎乎的水泥块就是能停泊千舟万帆的码头?这也太简单了点嘛,在侯一桃这个船工后代的眼中,只是一根用饱蘸墨汁的扫帚随意拖出的一笔粗糙的“一”字。

侯一桃失望极了。

他没看见渡船。候船人懒懒地朝对岸烟云迷漓处指指,说渡船还在那边等人,装满了才过来,又装满才过去,差不多大半天了。还是找地方睡一觉吧!码头候船的人不多,侯一桃一眼就看得清楚,三男两女。三男是挑着大筐柑桔的商贩,扁担横在一边,背靠背呼呼大睡。两女像是放学的中学生,斜挂着沉重的书包,一人拿一节甘蔗,咬得很甜。江面也很安静,无风无浪,夜色在上面刷了层油亮的漆。两岸高高低低的楼房与岸角停靠的大小船只,都催了眠似的疲惫不堪,浑黄的灯光浸入水底动也不动。远途而来的侯一桃很简单地就联想到,长途跋涉的人也是这般模样,把走得火辣辣的脚板伸进洗脚水,再仰起疲惫的脸,动也不动。

他的左眼皮便莫名奇妙地颤动起来。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码头常挂在嘴边,他好像有讲不完的码头的故事,从他三岁讲到他长大成人。父亲脸上让二两酒烧得通红,那些故事便像泉水似的汩汩流淌出来,伴着豪爽的船工号子,让他从小到大都做同一个梦:千汇码头上高高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船长。有时,父亲用筷子敲打碗盏,哼着川剧断桥,那傻男子许仙与蛇精白娘子的幽会也改了地方,不是细雨迷漓的西湖断桥,而是风平浪静的千汇码头。当然,组成千汇码头故事的中心是个让父亲钦佩不已的人物,那就是侯一桃的爷爷。父亲说,千汇码头的名字还是爷爷取的呢!

起风了,江面刮来的风中含有丰富的鱼腥味,同码头上的各种怪味混杂在一起,在侯一桃心内搅动。他回头望着通向码头的那条路,在夜色的衬托中,路面洁白发亮,他刚才就是顺着那条路走过来的。他很难想象过去父辈们走的那条路是什么样子,父亲的故事里没有这条路。父亲的故事里,爷爷是晃着虚弱的身子踏上浪花中不停摇晃的码头趸船的。父亲说,那是五黄六月,天空让太阳烤出了一股焦臭,爷爷赤裸着满身的油汗,光着一双让远途的路石硌得血迹斑斑的脚板,踏上了码头。他喘口气,把吸剩了的叶子烟蒂扔进江水里,足趾死死地抓住码头冷冰冰的水泥板,就觉得自己已在这里生了根,像一棵移植到这里来的生命力极强的树。强烈的阳光刺得爷爷低下了头,他骂了句“狗日的太阳恶叉叉的!”就不想说任何话了。

就在那时,爷爷捡到了一串钱。父亲说,侯家的基业就是从那串钱开始的。那串钱是上天赏赐给爷爷的,不然钱扔在码头很久了,有人看见的是一圈烂麻绳,有人说是墙洞里爬出来寻阴凉的乌骚蛇,用棍子戳戳,肉呼呼的还在动。爷爷走过去提起来,竟是咣当咣当响的一串钱。爷爷就用这串钱买了条破木船。

侯一桃脱下雪白的没染多少尘土的旅游鞋,也把一双火辣辣汗涔涔的光脚板抓在码头的水泥地上,一股冰凉针似的传导上来直刺心窝。他咬紧牙舒服地承受着,哈出的热气把眼镜片染得一片浑暗。

哈哈哈哈……,一串笑从他背后传来。

他回过头,两个女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茫然地望着她俩。那个生得清秀目光精明的女孩子停住笑,用肩撞撞她的伴儿,那个还捂住肚子笑个不停的胖女孩。

侯一桃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

清秀的女孩子朝他的脚指指,又笑得前仰后合。

他抬起脚,一股怪味冲进他的鼻孔,脚底踩满了不知是谁酒后吐出的污秽物。他也一阵恶心,换了个地方,掏出卫生纸使劲揩擦着,边揩边说:“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好笑?”他还是穿上了旅游鞋。

“喂,你们两个也赶渡船吧?”他问。

圆胖脸女孩子点点头,清秀脸女孩子又捅了她一下,在她耳旁嘀咕了些什么,两人便离开了,留下一地让牙齿榨干糖汁的细碎干燥的柑蔗。

又一股浓烟似的雾冲了过来,污染了他的眼镜片。

一串嘹亮的汽笛声飘过黑森森的江面,渡船眨着黄灿灿的灯光从对岸缓缓地驶了过来。

人群开始拥挤起来。侯一桃弄不明白何时钻出来这么多人,扛扁担的,背大包的,推小车的,吵吵嚷嚷地把他朝趸船与渡船的连接处推去。

2、有人落水了

船晃动得厉害。

除了这行走于波峰浪谷似的晃动,感觉不出船在移动。船很破旧,粘糊糊的甲板好像从来就没有冲洗过。马达声钢锯似的在耳内锯来锯去,船上便弥漫了一股闷人的腥臊味。候一桃想看看船边,看看船头划破的江水,可船舷四周围着一人多高的尼龙布,什么也看不见。候一桃觉得船里的人像一群趴伏在木脚盆底的蚂蚁,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

大约快靠岸了,随着汽笛几声尖叫,甲板上的人又拥挤起来。船尾甩动了一下,没有依靠的人便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又弹了回来。有人骂这开船的人可恶,真该一刀一刀地切割。船尾像有非常敏感的神经,受不得刺激,又重重地甩了一下。候一桃便听见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叫,有人大喊:“落水了!有人落水了!”乱糟糟的人群便吵嚷着朝船尾挤去。

候一桃看见船的尾部尼龙布撕开了一个大洞,布片在风中旗幡似的飘动。布遮挡的地方竟然没有栏杆,四处也找不到救生圈。洞外是黑糊糊的江水,浪很急,哗啦哗啦涌动的潮水声压过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那个曾嘲笑他脚底踩了浓痰的胖女孩哭叫着,让拥挤的人群推来推去。他挤过去,把她拉到船舱边上。她还在哭,书包背带也挤断了,提在手上,书包上满是污泥。他问她:“你的伙伴呢?”

她只是哭,没回答。

他向四周看了看,没那个女孩子的身影,人群似乎更混乱了,船晃动得很厉害。他又问:“你的伙伴呢?”

她揩着让泪水泡红了的眼睛,说:“落水了。”

他激怒了,摇着她的身子,说:“你说清楚点!”

她有些害怕他,抬起头看看他,又呜呜哭起来。他厉声说:“哭什么!别哭好不好?你伙伴呢?说清楚点!”

她仍然哭泣,说:“落水了。她撞在船边上,就撞破一个洞,落进水里就看不见了。”

他真不敢相信,一个那么清秀单薄的女孩子,竟然把结实的尼龙布撞开一个洞。不过这条破船还是让他害怕起来。这不是船,是一条让机器推动的船板溜滑的破舢板。这舢板就来来回回地行驶在湍急宽阔的江面上。这船主的心也真狠,好像他载的不是一船生命,而是能给他带来哗哗钞票的货物。

船靠岸了,惊慌未定的人群又拥挤着跳上码头。没人朝撕破的船尾望上一眼,好像刚才那件惨痛的事从来没发生一样。他拉着胖女孩说,等一等,我们找船主去。

候一桃拉着她的手,在简陋的船舱内寻找,敲开了一间吵吵嚷嚷的屋子。屋内灯光很亮,像猛然伸过来的尖利的爪子在眼珠上挖了一下。烟雾弥漫,酒味浓重,一屋子人围一桌麻将牌,几双手在碎块上哗啦啦搅和着,像在搅拌一江的泥水。

“找船主什么事?”一个让酒水刺红了眼珠的矮胖子歪着圆头问。

“有人掉水了。”他说。胖女孩害怕地靠着他的腿。

“那有什么奇怪的。落水了,游上岸不就行了。”矮胖子叭地打出一张牌,兴奋得鼻尖涌起一团潮红。

“是个小女孩,很瘦的小女孩子,是她的伙伴。”他把胖女孩往前推推,胖女孩又呜呜哭起来。

“哦哦,一个小女孩子,算她倒霉了。”矮胖子又叭地打出一张牌,晃着脑袋说。

候一桃让他冷漠的样子激怒了,一种家族遗传的雄气在心内升腾。他大声吼叫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把麻将牌砸得四处乱飞。

“他妈的,他妈的!这是一条命呀!”

一屋子的人全站了起来,愤恨地看着他。那个矮胖子跳过来,揪祝蝴的领子往屋外拖,喷了他满脸带酒臭的口水:“你娃干燥!想找死我绑你起来扔进江里退退火气!”候一桃硬着脖子,抓紧门板说:“你敢!”他又用力一拖,说:“看我敢不敢!”胖女孩抱着我的腿哭喊:“叔叔,你别去死!”

候一桃反过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脖子,对着他的鼻尖大吼一声:“好,要死我俩一起去。”拖着他摇摇晃晃地朝船舷边靠去,那里是黑洞洞的江水。矮胖子让他不怕死的样子镇住了,松开手,抱住了船舷边的木柱子。他想不到,那么狠的人也怕死,就又揪揪他的领子,说:“要死大家去!”

船摇晃起来,一股发霉的鱼味直往鼻孔内钻。风很猛,刮在脸上冷冰冰的,不知是江水还是雨点子。他俩在船边僵持着,一屋子的人站在他们四周,像傻了样的不知所措,没有人上来拉他们一把。

“胖儿,啥子事?”

一个面颊精瘦的中年人嗵嗵嗵踩着船板过来,对候一桃点点头,又对矮胖子说:“胖儿,放开他。”

矮胖子听话地松开了手。中年人对候一桃笑笑,说:“我就是船主,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他又瞪了矮胖子一眼,说:“你这装猪粪的脑袋,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对顾客要和气点,顾客是我们的上帝嘛。”

矮胖子不服气地理理扯掉扣子的衣领,说:“是他自己来捣蛋的。”

候一桃又朝他的脸一声大叫:“是你们不把人命当作命!“

船主惊怪地望着他,说:“你说话要注意别咬了舌头了,谁不把人命当作命了?”

候一桃说:“刚才有人掉水了,你知不知道?”

船主没回答,一双让江风刺满了血丝的水泡眼在候一桃脸上滚动,他感觉到的却是一只生满尖刺的虫爪在脸上爬。船主多皱的脸皮颤了颤,颤出几声笑来:“嘿嘿,你是落水女孩子的什么人?”

候一桃把那胖女孩推到前面,说:“是她的伙伴。我嘛,一个同船过渡的人。我是晚报的记者。”他说了这话,心里是虚的。他兜里只装了一张见习记者的合同,去那里还不知道干不干得上记者。他生怕他们检查记者证。

船主却颤着脸皮,冷笑了几声,说:“是记者?好呀!想写我们?好呀!这条风光号渡轮是该在晚报上风光风光了。”他一脸苦相,说这条船是从建国初期开进新世纪的,与他同龄。他坚硬的牙齿都开始虫蛀脱落了,船还不破破烂烂才是天大的怪事。船破该换新的,可公司年年亏损,没钱呀#蝴说,这可是社会问题呀,是该在报纸上曝曝光了。现在希望工程资助失学儿童,也该资助资助我们破烂企业呀!都干社会主义,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和大家一同兴旺发达呢?我们也是社会主义的希望工程,看看,渡江过河的人,哪个不是怀着希望来来去去的呀!

他的脸皮也真厚,让候一桃心里一阵难过。候一桃脸朝向肮脏的船甲板,心里又一阵恶心。

“伤了人命该咋办?”他说:“这条船的安全设施这么差。”

“坐我的船,是该对大家的安全负责。”船主又看着胖女孩,问:“喂,小妹崽,你们的船票呢?”

胖女孩说:“船票让艳艳揣着的。”艳艳就是那个落水的小女孩。

船主失望地拍拍她的脑袋,说:“你们该揣好船票呀,那上面有顾客的人身保险。”他又一笑,说:“不过,有证人也行。哦哦,你们两人也算是证人嘛。明天早上,你们可以带着死者的家属来找轮渡公司,找我们风光号渡轮,我们会给你们个说法。嘿嘿,赔命我们是赔不回来了,赔点钱是可以的。”

候一桃望着油黑的江水,沉默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让船主用江水捏一个鲜活的生命吗?能有个说法就行了。

候一桃带着胖女孩离开渡轮时,船主紧靠着他的肩膀,悄声说:“我也是晚报的热心读者。你们晚报我每期都看。”他的脸变得神秘极了,对着候一桃的耳朵问:“报上登的那个碎尸案破没破?”

候一桃说:“破了。那不是人尸,是狗尸。狗主碎了它,大约是想包狗肉饺子吧!”

船主惊疑地瞪大了那双布满血丝的水泡眼。

3、破碎的码头

马芸芸从水雾迷蒙的窗户朝下看去,早就苏醒来的千汇码头拥挤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红的绿的蓝的白的衣衫像万花筒里的玻璃渣滓似的变幻着。她家的玻璃窗密封很好,隔绝了外面的喧哗,可她的心里仍然感到很烦。

这个时间,同候一桃来到这个码头的那个黄昏,相隔了好几天。此时的候一桃,还只是个人才市场里闲逛的,待价而沽的毛头学生。马芸芸从来没想到,她后来的生活还会同一个每一根汗毛都冒着傻气的小伙子,有难分难解的关系。

她把窗帘哗地拉上,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一个小时前,马芸芸睡眼惺忪地让丈夫刘大为连拖带拽地从被窝里拉出来。丈夫指指墙上的挂钟,说:“都什么时间了,你还睡?”

马芸芸感觉到头有些晕,舌头上留有甜丝丝的酒味。昨晚,她与刘大为那顿最后的晚餐吃得真解气。与刘大为一杯一杯地灌酒,让刘大为一盘一盘地上菜。她只想喝,什么菜都没动,却喜欢大声嚷着上菜。看着刘大为大股大股地出血,连心尖上的血都在一股一股地冒,她觉得解气极了。

刘大为却沉得住气,陪着她喝,不夹菜,也不反对上菜。

她眼睛更红了,像浸入了一缸滚烫的水里。一股火星子在心内滚了一下,忽地炸开来,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冲上来,她忍不住内心的悲伤,抓起满杯的酒水朝刘大为泼去,指着他那张比电脑屏幕还方正的脸骂了句:“没娘心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不得好死!”

后来,她埋在洒满油汤酒水的餐桌上痛哭起来,再后来,她便醉得一塌糊涂,喊她亲娘也不会应答了。

她醒来后。睡在自家的床上。丈夫刘大为把门窗大开,让火苗子似的阳光在室内四处燃烧。小保姆惠芳跪在地上擦拭地板,到处揩擦得水湿淋淋的。小保姆嘴里嚼咬着心里的怨气,把地板擦得咕哧咕哧响,水珠溅到了床铺上。她才想起了昨晚的失态。回到家里,她肯定吐得一塌糊涂,把骨缝里的苦水都吐得一干二净。她感觉到周身发凉,才发觉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她拖过被褥裹住身子,下半身辣呼呼的,像塞了辣椒面。她愤怒了,朝坐在一旁的刘大为吼:“你昨晚把我怎么了?”

刘大为满面的怪笑,把一口烟雾吐得很圆,又一口气吹散,说:“不过是吃了顿最后的晚餐。”

她伤心极了,抱紧凉丝丝的身子,泪水溪流似的淌了下来。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让这个浑身冒着酸臭味的男人吃掉了。

她朝惠芳笑笑,说要双塑料拖鞋。她故意把拖鞋在木地板上踩得叭嗒叭嗒响,屋里屋外遛了几圈,才想起什么似的拐进了兼作浴室的卫生间。

哗——,淋浴喷头强烈的水柱射向她的头顶,又顺着荒草似的头发一串串地滚落下来,浇湿了她的干燥得翻着白色皮屑的身子。她把洗发水从头顶浇下,又把喷着草香味的泡沫涂沫遍了全身,揉一揉,滑腻腻的,红了一大片。她甩甩头发,水珠四处喷溅,她感觉到脑子清醒多了,几天来压抑在心底的忧愁咕噜一声苏醒过来了,像黑色的水蒸气在眼前散开,越来越浓。她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捂住头想狠狠地痛哭一场,却一声也哭不出来了。

刘大为却在外面心安理得地放起cd。贝多芬的奏鸣曲《愤怆》足以把她掀翻在地,然后再抽出尖刀,往她裸露的身子一刀一刀地乱刺。她似乎听见刘大为兴灾乐祸的笑声,化作那一串串小小的有些顽皮的音符,在贝多芬悲壮得有些过份的钢琴声中蹦蹦跳跳,四处捣蛋。

她真想冲出去,对着那张闪动着电视白光的方脸大吼大叫。

她用浴巾小心地揩擦着蓬松的头发,苍白的脸面,让滚烫的水柱在饱满的身体上刺出一片片粉红的斑点。她对架上那些装着化妆品和香水的瓶瓶罐罐看也不看,从壁橱里取出一件粉红色的套头衫套在身上。紧绷绷的衣服把她的身子衬得很好看。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些瓶瓶罐罐,有些伤心了。告别了,她想说。过去,这些东西都是她的亲密伙伴,每天早上都要在它们中间挑挑选选,玩上半天。

什么象牙、深红、精灵女士、高田贤三、万宝龙,昂贵的像兰寇女士、小马车、艾佩芝、夏尔美,她能记祝狐们所有的名字和昵称,还记得曾经为了把一瓶“香奈尔5号”弄回去,饿了半个月的中午饭。她与刘大为吵得最厉害的,也是为了那些小小的盛满人间芬芳精华的瓶瓶罐罐。刘大为吸吸喝喝着汗湿淋淋的鼻头,说:“把你那些东西扔了,嗅着它我就想跳进水里憋死。”

马芸芸哼了一声,把一瓶“兰寇”喷到身上,还故意在刘大为常躺的沙发上喷了一些,说:“你就跳吧,最好是臭粪坑,看看谁愿意拉你。”

刘大为鼻头更红了,说:“你这些东西,只有下等夜总会里吊男人膀子的野鸡才用。”

她觉得有股热气在心内飘,很不舒服地说:“你玩过野鸡?知道她们用的是这东西?”

“我玩过,怎么样?比玩你这种没有感觉的动物强多了。”刘大为愤怒了,手一挥,那些瓶瓶罐罐扫在地上,并用脚狠狠地踏着,大声叫喊:“你敢用,你敢用,就把它们全扫进垃圾筒里去!”

她的眼睛也一热,脑子里嗡地一响,把装饰柜上一支水晶花瓶举起来,在刘大为的惊呼声中把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那可是刘大为最喜欢的东西,瓶座上刻有几个他到处炫耀的字:魅力家居设计优胜奖。

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像有什么东西把这世界的所有声音全吸干了。只很短暂的一会儿,马芸芸觉得自己轻飘飘地荡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猛然,刘大为一声狂吼,脸颊像要炸开似的冲过来,想抓祝糊的头发,却让她躲开了。她冲进卧室,砰地关上门又死死地插上。

那一次,刘大为怒气冲冲地走了,西装大敞着,领带也忘了系,整整大半个月,也不知去了哪儿。她也懒得过问,照常上班和过日子。她想,走了也好,可以很快把他忘掉。她把挂在墙上与刘大为合照的所有照片全收藏起来,把音箱开到极限,在震耳欲聋的曲子里走进走出。可遗忘的却是与刘大为吵架、摔东西时的那些所有的不愉快。

那些难熬的夜里,她常常梦见与刘大为做那些羞于起齿的事,梦见刘大为把满口的热气喷在她的快冻僵的身子上,那热气中带有艾佩芝雅致的花香味,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水味儿。

醒来后,她便伤心得想哭。

刘大为回来了,一副落难的模样,头发乱蓬蓬的像是秋后的干草,脸颊焦黄,瘦出了硬挺的颧骨。眼圈发黑,一看就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她叫了他好几声,才懒洋洋地踏进屋内。满身的酸馊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刘大为紧紧地抱住了她,好像她是一条溜滑的鱼,一松手就会滑入水中。她也不想挣扎,看着她这副模样,她也有些伤心。

他手伸进裤兜内,掏出一个小小的礼品盒,说:“我走了好多地方,才给你买到的。”

她打开盒子,大叫一声:“天呀!”一瓶香水,正宗的法国浪漫公司推出的香奈尔香水,那种具有大自然基调的花木香味,精致地注释了女人独特的妩媚与婉约。多少次,她徘徊在商场玻璃柜台前,巴巴地望着它,看着上面的天价,馋得酸溜溜的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她小心地打开了瓶塞,那醉人的甜香味便像初升的阳光似的,洒满了潮湿的屋子。

刘大为呵嚏呵嚏打了好几个喷嚏,泪汪汪地望着她,那种成熟男人的温润和亲软的笑感动了她。他和她都大叫一声,滚进了柔和的床铺。

那一次,他们从床上滚到床下,狠命地撕咬摔打,要把堵塞心内所有的爱恨情仇,全发泄在对方的身上。

日子又重复了过去的平淡无味。

在平静中悄悄地酝酿新的冲突,像一次大地震后的平静。那种平静是一种假象,让人遗忘灾难时,它却在暗处聚集能量,准备新的更具破坏力的强震。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平淡无味使他们厌倦,吵架打闹更是烦恼透顶。刘大为再不会做乞丐“秀”来获龋糊的同情,也不会出血破费买昂贵的法国香水,来惹得她心内发热。他们终于被烦恼的日子惹怒了,把所有的银行存款、金卡银卡全放在桌上,四目一对,说了句很有英雄气概的话:

“我们分了吧!”

马芸芸从浴室出来,抓起她跑采访用的很有弹性的牛仔裤套在身上,对躺在沙发上很悠闲地看报纸的刘大为说:“要走,就快点。”

刘大为跷在沙发扶手上的腿摇了摇,毫不在乎地笑了笑,说:“慌什么呀,现在去,街道办事处的那些老太婆还在逛菜市场呢!”

“你这么早把我拖起来干啥呀?”

“你醉成那样子,我是想叫你起来醒醒酒。”

“疯子。”

她骂了句,掀开卧室门,朝里面望了望,鼻腔有些发酸。一切都老样子,勤快的小保姆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拖得亮堂堂的。深蓝色的床罩上,放着两个模样很丑却可爱极了的卡通娃娃。那是他们结婚时,她大学时的一位同学送的。那位她已叫不出名的同学,是个长得很不起眼的男生。那年,他出差到了浪州城,正遇上她结婚大喜,就送了这对娃娃。还有一页长长的祝辞,刘大为不等她看完便抢过来揉成一团扔掉了。她知道他心里发酸,也不想多说什么。梳妆台上化妆品放得整整齐齐,镜子明亮如水,粘帖的大红双喜,还是新婚的模样,艳红艳红的。她胸口堵得难受,泪水在眼眶内打滚,叹口气,关上了门。

她同刘大为出门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又冲进了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抓起她的黑色手提袋,便同刘大为朝满街的阳光走去。

手里捏着这个手提袋,她浑身上下没那么沉重了。她朝遇见的每一个熟人点头微笑,问好问上班去问昨晚的电视剧问今天市场上的白菜便易了多少。刘大为也跟着笑,说一些报上看的新闻。

他俩走进了街道办事处的那幢红砖小楼。

他俩都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心里发出的惊讶的笑声。十年前,他俩也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这幢砖楼,那时,红砖还十分新鲜,在阳光下红艳艳的,看着心里就洒一片温暖。现在,却让煤烟熏成了青紫色,潮潮的湿气使墙身涂了层绿锈似的苔藓,发出股腥气浓重的霉味。那时候,他们的内心幸福又胆怯,走路轻轻的,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惊了什么人。现在,他俩依然走得很轻很轻,可脚步声却像心跳似的,在耳旁冬冬狂跳。

十年前,给他俩登记结婚的是个瘦瘦的老头子,一脸的坏笑,审问似地向他俩提了一串难以启齿的问题。那时的刘大为很机灵,一包红塔山,一大把裹着亮纸的喜糖,一口一个大爷亲热地叫。便堵了他的口,爽爽快快地办了证。现在,还是这间暗黑的屋子,坐着个胖胖的老太婆,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没有表情。他俩想,这老太婆肯定会罗索一大串话来叼难他们。老太婆却把抽屉哗地拉开,把纸张、笔和一柄大红公章放在桌上,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懒洋洋地说:

“证件都带齐了?”

马芸芸看看刘大为,不知所措。刘大为拉开公文包,取出两个红皮本子,两张身份证。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

老太婆瞟了眼他俩的红本子,说:“你们的协议呢?”

4、就这样分了?

刘大为又把那张签了他们名的财产清单放在她的面前。老太婆在白纸上舞了几笔,又小心地盖了个大红印,什么话也没说推给他们。

他俩一人分一张白纸,朝老太婆陪着笑脸。老太婆有些烦了,朝他俩挥挥手,说:“你们还赖在这干啥?让开让开,那么多人等着办事呢!”

屋外真的等了好多人,男男女女十多个,耷头弯腰,一副倒霉丧气的模样。出门时,刘大为骂了句:“这世界完了,打脱离的比办喜事还多。”

他俩在街上分的手。刘大为看着她的眼睛内湿润润的,说:“就这样分了?”

她说:“比结婚还容易。”

刘大为骂了句什么,又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说:“不了。上午报社还有事。”

刘大为说:“你中午回家?我叫小惠给你烧几个菜。”

她什么也没说,朝街对面走去。那一刻,堵在心内的东西再也憋不住了,热辣辣地涌上来,眼泪一串串地在脸颊上滚。

她上了迎面开来的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她说前面。

楼房一串一串地朝后退去,晃得她眼花燎乱。她闭上双眼。躺在沙发读报纸哼音乐的刘大为又奇怪地出现在眼前。她惊慌地睁开眼睛,车已行到郊外,农田、青山和水池像一幅幅漂亮的画,在眼前闪来闪去。

司机又问:“你是去哪儿?”

她说:“前方到哪儿?”

司机说:“机场。”

她说:“就去机场。”

候一桃踏进浪州晚报大门时,还像踏上码头趸船一般,有种在水上摇晃漂浮的感觉。

“找谁?”传达室里有人问。

候一桃说找报社的领导。传达室很小的窗洞便抛出一句硬如石头的话:

“早下班了,这么晚了你谁也找不到。明天你也找不到,今天是周末,明天后天是双周日,你谁也见不到。”

候一桃想,晚报晚报,就该耗子精似的夜晚编报,就应该没有休息日。他爬在窗洞前问:“我是省新闻学院的毕业生,是报社招聘来的。这时间我该找谁呢?”

窗洞前伸出一颗苍老瘦小的脑袋,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咳喘着嗓子说:“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候一桃把毕业证与聘书扔给他。他戴上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问:“你是叫候一桃吧?”

他说:“证件上写着的。”心里涌起一丝不舒服。

老人脸上很硬的皱纹便排成一条条奇怪的笑纹,把候一桃的证件从窗口扔出来,说:“你暂时住在楼上的客房里。注意,别去动那房中的燃气热水器,坏了,前天一个客人住那里差点憋死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钥匙,弓着身子出来,在门前叭地吐了一口带有绿色的酽痰。候一桃觉得自己是来到了一个乡镇上的小旅馆。

屋子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板凳是缺了一条腿的。瘦老头把床给他铺好,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哼着川剧唱段,提着一瓶水又来了,把他打开的床头台灯关掉,只让那盏昏黄如鼠眼的吊灯开着,咳嗽两声,又在门前吐了口浓痰,斜着眼睛看看他,说了声:“嘿嘿,真奇怪的名字,候一桃。”哼两声川腔:“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就一拐一拐地走了。

孤独便包围了他,寒冷也悄悄地从脚底钻入体内。他脑袋晕沉沉地成了一片空白。到处都是瞿瞿瞿的叫声,不知是躲在墙角砖缝中的蛐蛐叫,还是自己空虚的耳心在鸣。

上了码头时,他就让那个胖女孩回去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告诉瘦女孩的家人,他已经很累了,也懒得去操那个心。他给她留了纸条,告诉她有事需帮忙,给他来电话。后来,他才知道,那张纸条像是急于攀缓的藤条,把他紧紧地缠住了。

两天的休息日,报社内空荡荡的,没有人来往。

候一桃奇怪极了,这么个滨江城市,这么一家晚报,竟有不出报的休息日。难道双周就没有夜晚,就没有新闻了。他读书的那个省城,越是周日越是出新闻的日子,越有吸引读者的看点,而报纸越有卖点。这报社的领导也太没有经济头脑了。

他一整天都懒在床上睡觉,只是第一个周日快过完时,他才想起,该出去给梅洁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平安到了浪州市。再找个小饭馆,填填早已奄气了的肚皮。他穿上衣服,就关上门往外走去。

“大爷,我想打个电话。”他趴在传达室窗口前问。

大爷的眼睛也透着种黄色,说:“长线还是短线?”

他说是长线。大爷就摇头,说:“我这里长线是打不出去的。你去街上打吧,那里有公用电话。”

他道谢出去时,大爷又趴在窗洞上说:“早点回来。我十点半关大门!”

梅洁是他的女朋友,让广州一家药品公司招聘去了。他想让她一起来浪州,她不干,说浪州只是一朵小浪花,干不出大事来。广州才是大江大河。同她一起的还有团支部书记李一鸣,这个左眼老是朝耳根后倾斜,鼻头很肥的大个子,早就对梅洁有意思了。他曾说,只要候一桃的手稍稍松一点,梅洁就稳稳捏在他的手心中了。好像梅洁是一束让男人抢来抢去的花。

候一桃很自信地说:“你去抢吧,那花有带勾的刺,只给了我防护的手套。”

他就哈哈地笑,笑出了尖厉刺耳的尾音。

此时,他有些悔恨自己大大方方地让梅洁走,这简直是把一头绵软无力的羊羔往狼嘴里送。

梅洁刚到广州时,便给他来了电话。那时他正在学校里准备去浪州的行装。她声音软和得像咩咩的羊叫,她叫他放心,李大个如果欺负她,她会把他的大鼻头咬下来,叫他一生一世没脸见人。他说他知道,她的牙齿没那么硬,咬块硬苹果都喊疼。她就在线那边格格地笑。

电话亭里有人了,他只好站在旁边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包围了他,是打电话的那位中年妇女身上发出的。她握住电话筒嘻嘻哈哈,笑得多,说得少,说两句便斜眼看看站在旁边的他,一脸的轻蔑与不屑很刺人。她讲完了,走了好一阵,那股带有体臭的香水味还有他的鼻孔中弥漫,久久不散。

这个中学生脖子上都挂着小灵通的年代,进电话亭的都是没本事的外地人。他的ic卡还是学校里卖的,不知这里可不可以用。他插上卡,按了梅洁给他的那边的电话号码,竟然通了,浓重的摇滚乐声从话筒上喷了出来,在他耳心中狠狠地咬了一下。接着,梅洁就在那边朝他喊了声:“喂!”说的是川味很浓的普通话,可他一听就是梅洁的声音。

他说:“梅洁,你好吗?”

她问:“你是谁?”

他说:“你听不出来,我是一桃呀!”

她问:“一桃是谁呀?”

他想,她是故意这样来气气他的,就轻轻一笑,说:“候一桃是你叔叔的哥哥的儿子的哥们的女婿。”

线那边的人愤怒了,把电话吼得嗡嗡响,对着他喊:“你是个精神病人吧?天天打电话来骚扰。候一桃那个龟孙子是谁?见他妈的鬼去吧!”砰地摔了电话。

他握住话筒,懵了好久。

他想,是挂错了吧,又挂了一次。那边一声“喂”字,是纯正的川腔,梅洁的那种川西人的有些绵软的川腔。

他说:“是我,候一桃呀!”

那边又是一阵愤怒,口痰都快喷到他的脸上了:“你又来纠缠了?再听见你的声音,我要去报警了!”砰地又摔了电话。

他像遭受了谁使出的定身法似的,定在那里像块石头。守候在电话亭外的人说:“你怎么还不放电话?那可是要算时间算钱的呀!”他才放下了电话。

那夜里,他梦见自己站在码头上,刚抬头,就看见梅洁在一片翻着浪花的江水中挣扎,伸出白得刺眼的手想抓住什么。他大声喊叫,想跳下去救她。那位精瘦的船主抓住了他,指着让白浪淹没的梅洁哈哈狂笑,两排烟熏黑的牙齿上滴下了一串串血珠子……

5、受伤的码头

波音747大型客机在跑道上加速冲刺时,马芸芸感觉到五脏六腑充满了气体,人轻盈地朝茫茫苍苍的没有终点也没有边际的虚空缓缓飘去。她紧紧咬着牙,闭上眼睛,紧张得有些憋气,生怕一张口狂蹦乱跳的心脏会从嘴里飞出来,离她而去。

飞机爬升了,爬升了,很平稳,除了耳膜受大气挤压,有些胀痛外,像坐在家中的沙发上一样的平稳。马芸芸心里充满了奇怪的感觉,那短短的一刻,她心里让那个恐怖而又惊奇的想法堵塞了。飞机在万米高空无缘无故地爆炸了。机舱里的人来不及恐惧就淹没在一声撕破耳膜的巨响中了。接着,飞机、人、货物全化作细小如灰的碎片,融进蓝得毫无纤尘的空气中。所有的人都化为虚无,所有的人都结为一体,朝遥无边际的茫茫宇宙飘去……

她睁开眼睛,高空处很强的阳光从舷窗射进来。刺着她的双眼。她旁边的外国老太太受不了这么强烈的阳光烧烤,给她比划着,要她关上舷窗。她看着窗外,脚下的云海翻滚起万顷波浪,差点让她惊喜得大叫起来。她还从没见过这满世界的云从大海还宽阔,云浪就那么神奇雄壮的涌动,变幻出奇形怪状的波峰浪谷。遥远处,云层隆起的山峰,在阳光下雪山似的闪着灿烂的金光。

外国老太太微笑着,又比划了下让她拉上舷窗的手势。她奇怪地问这么好的云海你不喜欢?外国老太太双手蒙眼做了个难受的动作,她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舷窗。

她奇怪,自己怎么会登上这架飞机呢?朝一座她还非常陌生的海滨城市飞去。刚到机场时,她是想去西藏的。那个如天国一般神秘美丽的地方,据说去了一趟便会忘却内心的一切烦恼与苦痛,让你以后的生活更加平静。她的一个老朋友,与老公打打闹闹许多年,终于办了脱离。老公携着娇嫩的情妇远离她去了国外,她只好揣着满心的苦痛和忧伤,去了趟遥远的西藏,回来后便脱胎换骨,彻头彻尾变了个人。好像大脑和心脏都让人清洗了一遍,忘掉了一切恼人烦心的往事,平平静静开开朗朗地活了下去。后来,她与一位死了妻子的大学老师结婚,她也调到了那所大学的图书馆,平静而又幸福地活着。

老天却偏偏让她去那座西南边陲的海滨城市。那个时候,能立即登机的,只有那座城市。北海,她只在一些零零碎碎发在晚报副刊上的散文中读过,那座漂亮的城市,有片银子一样白的沙滩,还有大堆大堆的让所有女人眼睛发亮的珍珠。她想也不想就买了去那里的机票,又掏出手机,给报社老总请了两天假。

下了飞机,马芸芸深吸一口气,一股冰凉潮湿的咸腥味便充满了胸间,爽快极了。

这就是海滨,天空也是大海的颜色,空气里到处都能感受到涨潮退潮似的膨胀和收缩。地上、墙壁上、土坡上、树叶上都凝着层粉白粉白的盐霜。身边走过的人带着咸腥的风灌进鼻孔,让你怀疑那是一群海中游来游去的鱼。

走出机场,她望着前方融在午后强烈日光中的山山水水,和成片成片的热带雨林,这一切都是陌生的,连梦里都没出现过。她想,自己跑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嗅嗅海风的味儿?看看大海的模样?寻一个即将发生或恐怖或浪漫的故事?她真想笑出声来。人就是这样,决定要做一件傻事的时候,是从不考虑后果的。管他妈的,该发生的就让它发生。来到这里就让自己变成鱼,游进这片色彩和空气都很不错的海洋,是死是活是老天的事,用不着自己操心。

她坐进出租车时,一个丢失已久的名字从心内深处浮了出来,从模模糊糊到清清晰晰。名字后面是一张白得发亮的脸,细眯的眼缝内透出股诱人的妖气。罗盈盈,真他妈的罗盈盈,怎么能把她忘了呢?把她扔在记忆的垃圾库内,十年内不管做什么事,都没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垃圾堆中把她挑选出来。

现在她却自己蹦出来了,带着一片白晃晃的光芒。

罗盈盈,想起这个名字,就会嗅到她飘逸长发上的洗发膏的香味。

那个年代,她用飘柔洗头,油黑的长发便像风中的绸缎似的飘动,散发出水果与青草的香味。在大学里,她们同寝室,睡上下铺。她瘦长,像猴子似的灵活,喜欢上上下下的爬攀,就睡上铺。马芸芸常说,大学四年她都生活在黑暗的旧社会,在罗盈盈的压迫下过日子,连翻身的权力都失去了。罗盈盈只是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没有反驳她。其实,罗盈盈上下铺总是小心翼翼的,轻灵得没有一丝声响。

开始,她们亲密得像一对姐妹,同进同出,个子也差不多,高挑苗条,都是一头黑油油的披肩长发。只是,马芸芸皮肤黑,健康得像排球运动员,走路喜欢蹦几下跳几下,不怎么安分。罗盈盈粉白一张脸,像被谁吸光了血。眼睛很大,平时低垂着,像总在想什么心事。突然一张,大大的略显一丝惊讶的盯着来人,在别人心内突闪一片光来。男生们都说,罗盈盈眼内有股妖气,暗地里都叫她“白骨精”。罗盈盈走路总爱慢悠慢悠的,好像手里端着一碗水,稍一走快便会洒出来。

大约在大二的时候,她与罗盈盈开始疏远。没别的原因,大二下半学期,一个叫刘大为的蠢头蠢脑的男生,闯进了她的生活。

其实,刘大为最早认识的是罗盈盈。刘大为是大学生剧团的编剧,他刚完成了一个独幕话剧剧本,把稿子往书包里一塞,想马上找到导演谈谈排演的事。他登着自行车在图书馆、寝室、教室遛了一圈,都没见到那小子的影子,急得满脸通红。他又听说那小子到球场踢球去了,便埋头登车,边登边骂那悠闲自在的小子不得好死。哗啦一声,车一头撞在了那个埋头走路想事情的女孩子身上。刘大为从车上撞了下来,女孩子白着脸,抚着撞痛了的大腿,泪水在眼眶内转。

刘大为爬起来,不顾手臂磨破了条条血口,问女孩子:“伤着了没有?”

女孩子摇摇头,牙齿把嘴唇咬得很紧。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慌着赶路,眼睛就瞎了。伤着你了,我陪你去校医院看看。”刘大为很客气。

女孩子“唉”了一声,爬起来,裙边的灰尘也懒得拍,脸红红的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朝另一条支路躲去。

刘大为看着她腿一拐一拐地走,担心地问:“真的没什么事?”

女孩没回头。

他提起自行车想追上去,可又想到自己的急事,便站在原地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拐一拐地朝远处走,头也不回。只有那披在背后的长发旗帜似的在眼前飘动。

他大声喊:“你住哪儿?我等一会儿就来看你!”

她没回答,拐进了一片米黄色墙面的教师宿舍群。

他扶着自行车把,还愣在那儿,心里不是滋味。旁边有人告诉他,那女孩子住杏园十三号女生宿舍楼,是中文系有名的冷美人,绰号叫“白骨精”,看上她了?你得烧到80℃的高温,不然连你的眼珠子和心脏都会结上硬梆梆的冰的。

过了好几天,他修改完剧本,才想起应该去看看那位称为“白骨精”的女生,大大方方地向她道声歉。当然,她那张秀气的脸,一害羞就皱起眉头想哭的模样也打动了他。他真的想起心里就发软,世上竟有这么怕羞的女孩子,都什么时代了!看起来,她还像个呆在深山里没见过世面的村姑。

他去小买铺买了一大堆奶粉、白糖和水果,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朝杏园十三号女生宿舍冲去。

那天,只有马芸芸一人呆在寝室里,把一大堆臭袜子扔进面盆,想去卫生间洗一个上午。刘大为怯怯地探进头来。马芸芸还记得刘大为那天的模样,剪个板寸头,挺帅气的脸闪着红光,穿件圆领白色体恤衫,紧紧绷着很结实的身体。马芸芸先是“哇”了一声,把满盆的袜子藏到了床脚下,然后莽莽撞撞地对站在门口的他喊:

“喂,我认识你。你叫刘大为,是不是?在学生剧团,是不是?”

刘大为更尴尬了,嘴里哆了半天,不知说是什么。她伸手做了个请字,说:“你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屋吧。呆在门口偷窥女生宿舍,看别人把你当流氓抓去送保卫处。”

刘大为哈地一笑,摸着硬扎扎的板寸头,说:“我是来找另一位女生的。她叫……嗨,别人喊她‘白骨精’的那位。”他把一提袋吃的放到桌子上。

马芸芸跳起来,说:“好呀,追女生追到宿舍来了。告诉你,你找的那位叫罗盈盈,你叫她‘白骨精’,看她不会抠出你的眼珠子来才怪!”

刘大为又“哆”了起来,半天,马芸芸才听出他讲的故事。他是自行车撞了人,专门来赔礼道歉的。

马芸芸说:“你就等着吧。她洗衣服没肥皂了,出去买了就回来。不会等多久的。”

刘大为拖了根木凳坐下来,背靠着大门,窗外阳光就在他糙糙的脸上勾勒出很硬朗的轮廓。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马芸芸说:“天呀,刘大为大编剧可是我们这里的女生崇拜的偶像呢!你别脸红,我们这里还有痴情的,把你写的那些诗歌、剧本的油印稿偷偷的收藏起来呢!”

刘大为哈哈地笑了,好像对那些事毫不在乎,不屑一顾,说:“那些破烂玩艺儿,我早把它们扔进垃圾筒里了!”但他那双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眶内,还是暴露出内心的得意忘形。

马芸芸暗骂了句:“蠢猪,我编来骗你的都听不出。”

其实,马芸芸知道刘大为,是在两年前她刚考进这所大学的那天,学校举行新生欢迎晚会。她代表新生写了首长长的朗诵诗,就是让学生剧团的刘大为站在台上朗读的。那首狗屁不通的诗,从刘大为的很有磁性的嗓音里蹦出来,便带着抒情音乐的味道。她能听到回荡在男人胸间的海水波滔汹涌而起的声音。那天,她感动得想哭,而化了妆的刘大为站在聚光灯前的样子,英俊得没法形容。朗诵完后,她的手都拍痛了。她差点喊出来:“iloveyou!”

现在,这家伙就坐在她的面前,平平常常的一个,一笑一脸的傻气。时常吸吮鼻头,好像伤风感冒把鼻道弄破了。

她觉得,他那对黑眼珠痴痴地看着她的脸,很毒。她有些烦了,转过身子说:“你就是这样盯女人的吧。”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连声说对不起。他说,他看她的样子很像自己刚写的那个剧本里的女角。也是丰满漂亮,一笑旋两个酒窝。也是活活泼泼,从不知忧愁是什么的样子。他说,他真想她来扮演那个女角。

她很想刺他几句,一抬头,看见罗盈盈站在门边,没敢进来。罗盈盈比划着手,叫她别说她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慌乱,什么都没说,好像很专心地听刘大为讲剧本。

罗盈盈走了,朝走廊尽头走去,然后下楼梯。橐橐橐,她的后跟很尖的皮鞋踩得地板很响,走了很远了,还能清晰地听见很脆的脚步声。

刘大为抬头看着她,说:“你没听我讲?”

她脸热了一下,赶忙掩饰住内心的慌乱,说:“我在听。很好玩的剧本。”

刘大为看看表,说:“你同意演这个角色,就打桃园三号男生宿舍的电话找我。”他站起来,又吸吸鼻孔,然后打了声响亮的喷嚏,摇摇头做出个很无奈的表情,说:“你们女生宿舍真折磨人。我嗅不惯香水味儿,什么样的香水都嗅不惯。”

马芸芸一脸的认真,说:“我们从来不用香水呀!”

刘大为还是一脸的苦痛,说:“用没用香水,我的鼻子可是最好的检测器。好了,我得走了。”他出门时,再一次请求说:“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打电话来。这出剧的女角非你莫属。”

他走后,马芸芸看着桌子上一大包吃的东西,才骂了句:“糊涂虫。给别人道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却跑到这里来乱抓角色。”

那天下午,她和罗盈盈喊来满屋的女生,把那包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边吃边笑话,世上竟有这么傻的人。她对罗盈盈说:“什么时候,你再让这个傻瓜撞一次,我们也可以再享享福!”

罗盈盈一声尖叫,追着她捏她的手臂,把她的手臂捏得又红又肿。

她还是加入了学生剧团,把那个角色演得很成功。那以后,她与刘大为接触多了起来,渐渐地与罗盈盈疏远了。她们平时只是互相点点头,便各忙各的,很少在一起了。毕业后,罗盈盈去了房地产开发非常热的北海,就再没有听见过她的任何消息了。

出租车进了城,司机停下车来,用广西话很重的音问她:“去哪儿?”

她说:“帮我找个避静的,比较便易的宾馆。”

出租车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拐进了一条地上铺满油黑发亮的石板的老街,停在一幢很古旧的洋房前,说:“这个宾馆就很僻静。”

她要了一间房,推开窗户,一股湿润的雾气飘了进来。窗外是一片芭蕉林,阔叶交叉地在窗前扇动。从蕉林缝隙望出去,可以看见大大小小的山石砌成的形状各异的小洋楼,青灰的砖墙,粉红的瓦顶。她轻松地舒了口气,那郁闷的胸间也轻松了不少。

夜间,下了一场雨。雨滴打得蕉叶辟辟叭叭地响。夜就变得深沉了,疲惫不堪的她倒在床上,衣服也懒得脱,便沉入漆黑一团的梦里……

╔──海 岸 线  文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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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果鸟粪会带来福气

马芸芸睡了一夜好觉。

在浪州的家中,她睡前常常服用安定,半夜里还莫名奇妙地突然惊醒,头脑晕胀地看着四周的黑暗,听着刘大为从嗓眼深处滚出的尖细刺耳的鼾声,她便再没有丝毫瞌睡了。北海的第一夜,她便感觉到特别的困,那雨珠滚落在芭蕉叶片上的嘀嘀达达的声音,也很催眠。她很深很沉地睡了一夜,连一丝一毫的梦都没做。醒来后,窗前便亮着一片刺眼的阳光。

她推开窗户,把阳光连同早晨甜丝丝的新鲜空气全放进屋内,心里舒坦极了。天呀,有一首歌突然在心中冒了出来。那是二十年前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唱的。这么多年,它沉睡在许许多多新鲜的、烦恼的、舒心的、倒霉的杂事与怪事的底层,从来没有苏醒过。它偏偏在这个时候醒来了,满屋愉快地飞翔,也预示着她新的生活与故事,将从此时此地开始了。

她望着窗外,远处罩着层朦朦胧胧的雾,深远处模糊不清,而近处的蕉叶上让一夜的雨水冲洗得嫩绿动人,油亮油亮的像上了一层新漆。

这个一切看起来都非常新鲜的早晨,她去了北海那片著名的沙滩。开始,海岸边的人还稀少,踩着银白的沙粒像踩在积雪上一样的冰凉。海水很平静,也很浑浊,不像画上那么蔚蓝。阳光在浪尖上跳跃,蹦起来落下去,海滩上又多了一层银白。渐渐,沙滩上人多了起来,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整个沙滩渐渐让各色遮阳伞、气垫床淹没了。浑浊的海水煮沸了似的翻滚着,跳进海水里的人像丢进水里的饺子,在水里翻上翻下,水面便漂浮了一层闪亮的油迹。

马芸芸心里烦躁起来,她不喜欢淹没在人海之中。脚下的沙滩也滚烫起来,她快受不了啦,捂住耳朵朝远处逃去,钻进一辆进城的出租车,心里才安静下来。

她冲司机喊,脸急得通红:“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是闹闹嚷嚷的!”

司机看着前方,面露微笑。他这种四十多岁的老出租,见惯了心急火燎,发泄各种不满的爱挑剔的游客。不管谁的牢骚,他都是一脸沉默的笑。在她闹完了,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补补脸上让海风冲淡了的防晒膏和眼影线时,才叹口气说:“你们外地人,尽往热闹的地方凑。我们北海清静的好地方多得很。”

她看着司机,又看看窗外。大片大片的矮树丛,大片大片鬼屋似的没修完的烂尾楼。这就是清静之地吧?司机说:“那些房子全是当年过度开发的产物,现在白送别人也没人要。我也不是要你去那儿寻清静,那里的野老鼠乱窜,比闹市里的人还多。我们北海的涠洲岛你听说过吧?那里的珊瑚礁、椰子树、小渔村风景很漂亮,又清静舒服。你是个文化人吧,去那里,保证你一百年后还会想念我们北海。”

她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却装出副对什么事都很清淡的样子,说:“东西从人的嘴里出来,大多是呕出的脏物。”

司机生气了,一按方向盘,响起一串刺耳的喇叭声。他说:“我是说给你听,并没有强迫你去。”

她没开腔了,沉默地看着汽车进了城,在宽宽窄窄的街巷中左拐右拐,到了她住的饭店门前。司机说:“到了。”她没动,也没掏钱。司机回头奇怪地问:“你不下车?”她看着前方,看着一辆辆自行车朝她冲来,又迅速地拐向一旁,没动。

司机哗地拉开了车门,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他点上了一支烟,烟雾在手指头上绕着,扶着方向盘,也没动。

她说:“你可不可以送我去涠洲岛?”

司机又按了声喇叭,砰地关上车门,摇摇头说:“你怎么不早说。在城边绕出去,就到了海边的码头了,那里上涠洲岛的船多得很。”

又是码头。她站在海边的码头上时,感叹地叫着。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还走不出码头?浪州是座码头城市,建在长江边上的码头,古老而神圣。而这座海岸边的码头却更大更壮观。大小吊车、集装箱群、大小货船全乱糟糟地堆积在岸边,她好不容易才寻到上涠洲岛的船,那是一艘小小的汽艇。

开汽艇的用她听不懂的广西话说着什么,那张还没长成熟的娃娃脸笑成了圆盘。她就什么话也不说地上了他的汽艇。

小伙子浑身的肌肤让阳光涂抹得油光光的,像蒙上了一块赭色的胶皮。他牙帮一咬,汽艇便飞起来了。她披在肩上的长发也忽地飞起来了,翅膀似的扇动。水雾和风像要把她举起来,又撕得粉碎。她想尖声喊叫,风堵得她张不开嘴,脸颊火辣辣的痛。她听见开汽艇的小伙子的笑声一串一串跳进风中,又从她耳旁远远地飞去。

看见小岛轮廓了,远远的一抹浓浓淡淡的烟雾,小艇慢了下来。小伙子一对鱼样的外突的眼睛看着她,憨憨地笑着。她的衣服和头发让水雾浸得湿透了。海水很平静,远处是蓝色的,和油画中的海一模一样。近处是很深的墨绿,小艇刀刃似的在这平静的墨绿上轻轻划过,便切开了一条银白银白的水纹,翻开来像是皮肤下的肉。

小伙子又说了些什么,她听不明白,仰起脸的样子很傻。小伙子笑笑。又说:“你是刚来北海的吧?吹这海风不太适应吧?我们不从正面上岛,那里是涠洲镇,人很多很闹。我们从西海岸上岛,那里才安静得很。”

他的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她能听懂一些了。她点头,对这个很懂她心意的小伙子产生了好感。

她问:“那地方可以找到住处吗?”

小伙子说:“那里有个小小的寨子。”

“有旅馆吗?”

“那里的人家都很好客,给二十元保你住得舒服。”

一大群水鸟叫喳喳地从头顶飞过,把白色的粪便雨点似的洒下来。她躲进了篷里,头发上还是染上了一片白色。小伙子手擦着头发和脸上的鸟粪,哇啦哇啦地骂了几句什么,又回头对她笑,说:“你有福气。到这里来的遭遇鸟粪袭击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人。”

她望着渐渐靠近的小岛,脸有些沉重了。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如果鸟粪会带来福气,那福气又将是什么。

小艇绕着小岛慢慢地走。第一次看见这样荒僻的小岛,她有些兴奋。她真希望岛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莽莽的丛林,大群大群的温柔的动物。她可以当当女鲁滨逊,住在那里像野人一样的活,可以忘掉人世间的一切忧伤和烦恼。

小伙子却指着前面说:“快看那边!”

她眼前燃烧着一片艳艳的红色,一座雄奇的红色山崖立在前方。周围的土地也是红色的,与大面积的沙滩相接。她发现沙滩上每一颗小卵石,每一粒细沙子都是红色的,连海水中爬上岸的小螃蟹背壳处也顶着一团鲜血似的红。她想问问怎么是这种颜色,而不是那种颜色。是谁用颜色涂抹上去的吧。小艇却靠了岸,小伙子说,这就是西海岸。

她足踏软绵绵的沙石,说这就是岸了,心里还有些不踏实。小伙子指指坡上,说那边就有村寨。埋头加大了油门,汽艇怒叫着转身朝回驰去。她脚底留下了一地的红沙,沙上印着她孤伶伶的身影,一种被抛弃了的惆怅涌上了心头。

她朝坡上走去,穿过一片仙人掌丛,看见了那个掩映在芭蕉丛林中的小村寨。也是那么的静谧安详,蓝色的炊烟绕着黑色的屋顶,一群群家禽在林中穿进穿出。一辆牛车在小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天啦,她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封闭千年的世外桃园。

进了寨子,她看见挂有旅馆大灯笼的人家有好几户,还有一家卡拉ok厅,放着声音很脆的流行乐曲。竟有一个矮小的女孩子悄悄来到她的身边,侧着身子看她,眼中透出一丝神秘。小女孩子猛地把自己的衣襟朝上扯起,露出卡满腰带的黄色下流的影碟片,问她要不要买,便易得很。她吓得眯上眼睛赶紧躲开,心里才如梦初醒一般,笑自己真的很蠢。

这世上早已找不到世外桃园。

她找了个农家旅馆住了下来。这里靠海,石墙缝隙中能透出海风的气息,能听见海潮的喧嚣。屋子很暗,只有一堵小小的圆窗,像飞机上的舷窗。窗口能看见远处赤色如火的山崖,和一片与蓝天相接的大海。她使劲推了推,窗户是钉死了的。屋里有股潮湿发霉的味儿。

店老板给她下了一碗蟹肉面皮,吃得她满身是汗。她想冲个澡,店老板却看着她笑,说海中泡泡,不就行了。

她奇怪,问:“你们没有淡水冲澡?”

店老板说:“那是富贵人才有的奢侈。我们每天只有一缸淡水,还要做饭、喝水、洗衣服,能节省就节省点。要洗澡都去镇子里,那里有自来水,是从深井里挖出的,水多得很。”

不过,这里的人还算质朴,这地方还算安静,她就住下来了。

白天,她什么地方也没去逛。烈日炎炎,红山红土更像四处燃烧流淌的岩浆,看一眼就不停地淌汗。她在阴暗的屋子内躺了一天,想睡又睡不着,便想过去的事,想小姑娘的时候与同伙们大声地争论海是什么模样。那时,谁也没有去过大海,都不知道大海长得什么样儿,就争论大海是不是像他们城边的长江一样,滚滚向前流淌。她坚持认为大海是流淌的,不流淌哪来的浪花。反对她的小伙伴事实充分,还拿出了许多书和画片,说长江流淌,是流到大海中去的。大海只是个大大的水池,它容纳下了所有江河流来的水。她就嘲笑,就反驳,说小河流进大河,大河汇成大江,流进大海后又滚滚朝前流去。流到什么地方?流到了天上,看看天空为什么与大海一个颜色?那是天空装满了大海里的水!

她笑自己那时的想法荒谬,可那时的她却是很认真的。在她幼时的想象中,蓝天上星星便是大海中游来游去的鱼。

再后来,她长大了,恋爱了结婚了,却没有了想象。小心翼翼,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自以为非常满足和幸福,却想不到会有今天。现在她想通了,什么样的船,粘糊在码头上忘掉了航海的本分,都会慢慢地锈烂,成为一堆遭弃的废物。婚姻也是这样,自以为停泊在了一个平静的港湾,可平静中也会生锈霉烂。

是船就得不停地走,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前方应该永远是不可知的谜,活起来才生动,才有活力。

这幢阴暗潮湿的小屋太适合胡思乱想了,让她兴奋和激动。她从床上坐起来,那孔小圆窗上,一股很强的光柱射进来,在对面的黑墙上戳了个洞。光柱中有无数的灰粉在愉快地飘动。她站在窗前,外面的景色让她目瞪口呆了。

天呀,好美的太阳!

这是涠洲岛西海岸的傍晚,她不由自主地朝海边走去。这也是一种神秘力量的招唤,用一抹她想象不出的奇景,把她过去的梦想、执著和愚蠢一点一点地撕碎。她大胆地朝那片美得出奇的景色走去,就变成了另一个与过去离经叛道的人。

海边的风凉爽而潮湿,她能感觉到一团团软绵绵的金色银色的云烟在脚底滚动。天空与海水像一大块正在混和各种鲜明原色的调色板,金黄色里融入了艳红,深蓝色里注入了赭红,而正在海水中洗浴的太阳,半明半暗,一点也不刺眼。礁石与沙滩都像涂抹了层鲜血,静穆中有些悲壮。

许许多多的人站在海岸,一声不响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拘谨得连大气都不敢吐一口。

她觉得,只有她一人在走动。走上赭红色的泥坡,穿过仙人掌丛,走在热烘烘的沙滩上。红色的海浪哗地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边后又吐一片白色的唾沫退了下去。她还在往前走,像有什么东西牵引着她,脑子里空空的,只有腿在动。背后有人叫她,她回过头,是个小男孩儿,胖呼呼的很可爱。小男孩儿手里捏着一只红色的海螺壳朝她挥着,叫她看。她朝小男孩儿捏捏拳头,又伸出拇指做了个真捧。小男孩儿高举起海螺舞着显得很兴奋。她又朝上爬去。

她爬上一座礁石又一座礁石,最后站在了一座高高的,红得像块凝固的火焰似的礁石上。

她差点惊呼起来,一失脚摔倒在礁石上。

两条长长的暗黑中闪烁着蓝色光斑的影子,静卧在礁石下的沙滩上。那是两条人影,它的根须处是亲密紧靠的一对情侣。男的挽着女的腰,女的头靠在男的宽肩上,很像一尊沉静且动人的雕像。他们的脸都朝向渐渐下沉的落日,金灿灿的余晖抹在了他们的脸颊和身上,描绘出了十分动人的轮廓线。四周的色彩深暗起来,他们身上的轮廓线却更加柔美耀眼。

尽管他们是侧着身子的,她还是辨认出了那男的正是刚刚与她办了脱离的前夫刘大为,长长的头发像个艺术家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马尾巴,那张宽阔的脸盘曾经哭哭啼啼把自己说得很悲惨,此时却容光闪射,每一个块面都带着幸福与满足。那女的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十多年没见面的罗盈盈。这么多年,她仍是那么苗条,皮肤还那么白嫩,像个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少女。

她痴痴地看着他们,不敢出声,也不敢爬起来朝他们大吼大叫。她是个失败者,在这场一切都把她蒙在鼓里的较量中,她完完全全受了别人的算计。她梦里梦懂,以为一切都是她与刘大为之间的事,没有谁插手,晚餐吃完后就挥手拜拜了事,想不到却是这样。她按着别人的设计一步一步地走,很认真地走,以为逃脱了过去,却走入了另一个圆环。她从脚到鼻腔都酸透了,一串串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

她没去惊动他们,也没去偷听他说些什么滥情的话。悄悄地爬下礁石,捂祝横涩的鼻子没命地往回跑。在小河沟边让一根树枝绊了一跤,鞋跟断了她也没去管,一瘸一瘸地回到旅馆,在周围人疑惑的眼中退了房。有人告诉她,这么晚了,找不到回北海的船。她还要找,在涠洲镇旁,她终于赶上了一艘回北海的旅游船。

晚上,她坐上了飞回浪州的班机。

在万米高空,她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脚下堆积的黑云中,闪电光柱蛇似的到处乱窜。机舱内静悄悄的,每一个人都有一张紧张得发白的面孔。她猛然仰起了头哈哈笑了,又捂住嘴笑得弯下了腰。所有的人都张开了一对恐慌的眼睛,莫名奇妙地望着她。

她的头重重地倒在靠背上,心内的郁闷才渐渐地松驰下来。

两个小时后,她看见了浪州的灯光星子似的闪烁……

7、咸腥的码头

马芸芸穿过黑暗的楼道,从挂包中掏出钥匙熟练地插入锁孔,吱嘎的开门声滚过黑洞洞的楼道,她的心也撕了条长长的缝,像做了亏心事怕人瞧见似的闪进了同样黑洞洞的屋内。这座充满古老气息的楼房,住的大多是文化单位的人。古老才更有文化,一大堆穷酸住这里才能酸劲大发。

这幢青砖楼房修于抗战时期,门上有牌,是某个旧时大文豪的公馆。文豪早已作古不知埋于何处,他留下的这套公馆却住进了几个文化单位的人。马芸芸早想搬出这幢楼了,她觉得住这里像住在活死人墓。刘大为却不愿搬,他说他从小就崇拜那位文豪,祝蝴的屋子沾他的灵气,人也变得鲜活。住这里,自己先是升迁为处座,后又辞职经商,做什么发什么。他要永远住下去,哪怕兜里的钱能买下整个世界。

这幢屋子大半陷在竹林内,一面窗户朝向滚滚东流的长江,另一侧的窗户靠着另一幢新筑的高楼,报社的家伙们大都住在那楼里。她总爱把那些四十岁上下,以报社创业者自居傲视其他新来者的人叫着老家伙,其实她的年龄也与老家伙不相上下。那面窗她不常开,厚重的带茸毛的窗帘落满了灰尘。另一面窗大大开着,夜幕下能看见停泊江岸码头上的大小船只,一片突出的鱼眼闪闪烁烁,很有诗意。马芸芸推开吱嘎怪响的门,把包扔到地上。刚好一艘靠岸的渡船嘟呜嘟呜把厚重的黑暗撕碎了,周围一片老朽的木窗震得轰轰隆隆响着。

她浑身疲乏无力,瘫坐在地毯上。她想自己就是一只四处漂泊的船,终于回到了自家的码头,才发觉自己是那么的残破。

她在摁亮壁灯的瞬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刘大为就站在她的面前,穿着长长的快拖到地上的深灰色风衣,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屋角一阵哗啦啦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一个黑影从通气的副窗上跳了出去,黑绒绒的,一对眼睛朝她恶狠狠的一闪。是只偷进屋子寻食的野猫。刘大为还是不动,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

她看清了,刘大为脖子上挂着的那根长长的深红色围巾,是她的围巾。那是她从友谊商店买来的俄罗斯货,毛是正宗的羊毛,很细很茸,就是羊腥味太浓,她很少用。

她脑袋清醒些了,那是衣帽架,衣服和围巾都是她挂的。屋内一切都没变,看样子那天她与刘大为他手后,他根本没回这个家。茶桌上烟灰缸内他吸了半截的烟蒂还插在那里,他翻看的那张报纸扔在地上,沙发上似乎不清晰地印着他沉重的屁股压过的痕迹。

一切都没变,墙上他与她的结婚照,她与他还是那副傻痴痴的,故作幸福美满状的笑。他喝了半杯的残茶,扔在床角的臭袜子,卫生间洗脸台上的剃须刀……这里那里,那处都能嗅到他的汗腥和烟臭。

这屋子她不能住了。她恨透了刘大为,陪着他的影子哪怕住一分钟,她的生命都会缩短好几年。

她拿起电话,又放了下去。

她想不起该给谁打电话,该上哪儿去。

想不起也要走,哪怕四处流浪,睡在火车站的长椅子上,她也不愿住在这里了。

她提上挂包,又摁灭了灯。电话却丁丁铃铃响了起来。

她拿起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串很得意的笑,是刘大为的笑声,说:“芸芸,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眼泪濡湿了她的脸颊,她真想狠狠朝他大吼大叫几声。她没有,砰地一声把那串恶心的笑扔掉了。电话又丁铃铃响个不停,她什么也不理,抓起包逃出了屋外,砰地关上了门。

走在湿漉漉的街上,有串电话号码才从她心内蹦了出来。她抓起街边电话亭里的电话,拔了那个号码,那边传来中气很足的“喂——”。

“刘总,”她眼泪忍不住又一串串滚落了下来,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了。

“喂,”那边听出了她的声音,说:“是小芸吧?发生了什么事?别急别害怕。你在哪儿?喂!”

“刘总,”她抹了下腮上的泪水,说:“我没家了。我想住你那儿。”

“喂,发生了什么事?这两天找不到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出事吧?你慢慢说,慢慢说。”

“刘总,我想上你那儿来。”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显然是在犹豫什么。在一声声急促的咳嗽后,他说:“小芸,我明天要去省党校学习,一个月,屋子空着,你住就是了。今晚上,我们还是找个茶楼坐坐吧。”

“嗯,”马芸芸同意了。她其实是伤心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是被人抛弃了,不仅仅是刘大为,还有她说不清的什么人。她不能拒绝刘总,这位对她像父亲一样宠爱的报社老总(他竟然和刘大为一个姓)。她对刘总说了自己站立的地方,就挂了电话。

她还没走出电话亭,有个面像很嫩的小伙子风似的挤了进来。他与她对望了一眼,她觉得这小伙子的眼睛太像偷进屋里的那只野猫了,亮亮的凶凶的。那小伙子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便让到了一边。她听见那小伙子抓起电话筒还没拔号便拼命地打喷嚏,骂了句该死的香水。

她躲开了,望着漆黑的远处,直到刘总驾车赶来。

她扑进刘总的怀里,就哽咽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总仍是那副慈善老人的笑,红红的脸膛红红的鼻头红红的的嘴唇,一副精气旺盛的模样。刘总抚着她的背脊,对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什么事,说吧,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了。”

她刚说出:“刘总,我没家了。”就呜哇一声哭嚎起来。刘总一边劝她别哭有什么事慢慢说,一边拖着她沉重的身子朝黑暗处挪。现在虽说街上人烟稀少,可总有几个好奇的回头打量。一个老头拥着一个哭嚎的女人,总不是什么好事。

她只是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老人抚着她背脊的手在颤抖,面上却带着毫不在意的笑,说:“车上去坐坐,静静心再说吧。”

进了车门,坐在刘总的身旁,她肚子里咕噜噜一声叫,突然感觉到腑腔内什么都被掏光了似的空荡。她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真的感觉到饿了。她说:“我想吃点东西。”

刘总把车灯打得很亮,慢慢地朝前驰去,笑着没看她,说:“去江边吃鱼吧。”

她说:“想吃火锅。”她真的想吃火锅,让热辣辣的味道把满肚的烦心事赶跑。

他们去了江边的肥鱼火锅店。店不大,也没有其它地方热气腾腾、吵吵嚷嚷的样子,很清静。只几条桌子几个人,小小心心地烫着,生怕弄出声响破坏了江上宁静如睡的气氛。主人也是造氛围的高手,一切带电的灯光都灭了,小小的烛台,滚开的铁锅下绿莹莹的酒精火跳动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刘总说:“这地方晓晓带我来过。我不吃火锅,我怕辣嘴。我喜欢这里的安静,人也不那么野,把火锅吃出了一种文化。”

马芸芸什么也不顾,先捞了一大碗东西,把那些烫的辣的一鼓脑往肚子里塞,吃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心里才好受多了。

刘总透过热辣辣的水雾,一声不响地望着她,纸烟捏在手里,不时放在鼻孔下嗅嗅,也不吸。马芸芸把碗放下,脸红润了,问:“你怎么不烫?”

刘总苦笑了一声,说:“我怕辣。”

马芸芸说:“你没吃过船上的火锅,那才叫辣。吃一口,嘴里都会吐出火焰来。”

刘总朗声笑了。他刚才还担心情绪不佳的马芸芸会做出什么傻事,现在用不着了。看来,火锅比什么忘忧草都管用,特别是对爱耍小脾气的女人。

马芸芸问:“你怎么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总说:“你不叫我问,我怎么好问。”

马芸芸长叹一口气,说:“我倒霉透顶了。”她把自己的家庭变故与逃离北海的经历说了,望着不动声色听她讲述的刘总,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马芸芸讲完了,眼睛又红了,鼻腔内很酸,有股辣味往上冲。刘总说,你应该好好睡一晚上觉。

马芸芸哼了一声,真想对着这菩萨一样的老头子大吼大叫。她还是压住了自己的火气,含着泪说:“我无家可归了。那屋子是刘大为的,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和气味,住那里我就做恶梦。”

刘总明白她想说什么,眼睛看着窗外,那里一片耀眼的强光晃过,又一艘渡船靠岸了。汽笛声像一串得忘形的笑。他对着窗外,像是在给另一个人说话:“晓晓今天回来陪我,她现在该渡江了吧。”

马芸芸说:“我不会去你家的。”

刘总说:“我马上给报社传达室老头打个电话,叫他给你安排个最好的客房。”

马芸芸说:“你的女婿也一起来?”

刘总的脸阴沉了下来,纸烟在他手指缝中碎了,烟丝纷纷落到地上。他说:“他们也离了。”

马芸芸什么也没说了。她心里明白,看起来平和安谧的世界,其实是在默默吞咽和消化什么东西。那东西混和了痛苦与欢乐,消化后就平平常常了,就什么也看不出了。人们的生活照样进行。

刘总把马芸芸送到报社门前,从兜里掏出串钥匙递给她,说:“明天一早我就走了。我的屋子就属于你了。我不在,女儿不会回来的。”

8、新鲜血液

马芸芸把钥匙捏在手里,湿漉漉的带着他的汗腥气。她目送他的车走远了,也没有进报社的门。她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闹市,一家商场一家商场地乱窜,最后拐进了一家夜酒吧,要了一杯干红,在晃晃悠悠的钢琴声中慢慢地吞着。

酒吧里只有她一个这样孤独的人,她就下了狠心要喝个大醉。

酒吧老板是个脸上闪着红光的中年女人,一副政工干部的模样。坐在她的对面,说:“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吧?心里不顺也不能用酒来折磨自己。同上司有矛盾,就应该服气,谁叫你自己没出息呢?同丈夫吵架了吧?就看你老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你就会服了你,就是你有满身的疮疤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嚼了吞下去。你老公抛下了你,有外遇了吧?那好,他有你也该有,谁享受不来谁就是傻儿。找个比他更好的,气气他,让他回心转意。你喝酒折磨自己算个什么,你就是砍掉了胳膊与大腿,抹了脖子去上吊,他也不会心疼你半点。那正好顺了他的心意,免了打脱离的麻烦,成全了他们的好事……”

马芸芸只看见她嘴厚厚的嘴皮上下翻动,不知她说了些什么。她心里烦透了,酒也喝不下去了,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到桌子上一声不吭地走了。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不见行人。只有很少的出租车晃着灯光在她身旁缓缓驶过。

她漫无目的地走,从江岸刮来的湿润的夜风朝她身上灌着,她觉得身子都快冻僵了。她抱着身子拐进了夜场电影院,买了票,在黑暗中找了个椅子坐下。银幕上演的什么她没看,头昏沉沉的歪在了椅背上。

她睡着了,眼前又出现了蓝幽幽的北海。一艘挂着蓝色风帆的船朝她靠来。她看见刘大为穿一身雪白的西装,站在船舷上向她潇洒地招手,英俊极了。她手一扬,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朝刘大为飞去。刘大为拉着她的手,说他又结婚了,是同一位漂亮得眨一眨眼睛都会闪一片亮光的女人。她愤怒了,对着他吼叫,谁不知道那女人是谁?罗盈盈,我的老下铺,放个屁整个床都在摇晃的臭女人#涵不知道你与她早就勾结好了,用这么多年的时间来害我吧。刘大为失口否认,什么罗盈盈,这么多年我连她的模样都回忆不起来了。刘大为把新娘子从舱内牵了出来,马芸芸惊得大叫起来:竟然是那个胖胖的,说话罗里罗嗦的酒吧女老板……

马芸芸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影剧院里的人早已走光了。她站起来,想去卫生间整整容,才发现自己的挂包不见了。天呀,里面除了有几千元钱的银行卡,还有她的身份证、手机、化妆品……她最心疼的是那瓶“保奈儿”香水,为这瓶香水的失窃,她好几天都像生了场大玻浩的没有精神。

候一桃刚上班就打听到了,这家报社的老总姓刘。是同他一起坐在总编办公室等老总的那个女人告诉他的。

那女人其实他已认识,她坐在那里,身体周围都罩着层浓浓的带着汗腥的香水味,这气味昨晚在街头电话亭旁已让他过敏性鼻炎稀稀喝喝了一整夜。她脸上倒未曾浓妆艳抹,白嫩得自然。两只眼睛不大,却很迷人,一笑便成两条弯弯的曲线。她不认识他,也没问他是谁,坐在他的对面,边翻报纸边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然后哼哼哼地哀气叹气。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十二分钟,刘老总兴冲冲地踏进了门。刘老总个头很高,圆胖的脸上乐哈哈的,一看就是个面善心慈的老头子。肤色正与那女人相反,黑亮亮的,好像是紫外线的冤家,那笔蘸着黑色油漆的刷子专往他脸上涂抹。他一进来,那女人便跳了起来,上涌的血把脸颊烧红了一大片。

“昨晚睡得可好?”刘老总问。

那女人有些害羞地笑笑,说:“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你,还以为要等到世界末日呢!”

刘老总宽容地哈哈一笑,称那女人为“小芸”,他把提包扔到桌上,打开抽屉,把几本黄书皮的文件总汇的几瓶降压灵之类的药放进提包里,说:“我马上要走了,去省党校读书,大半年。我已脱产了,脱产脱产,就是什么事都不管。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老肖,我走后由他负责你们的工作。”

那女人说:“我们的星期天记者大行动计划你看了没有?该说点你的意见吧。”

刘老总又哈哈大笑,说:“我早转给老肖了,他是你们的总指挥,有什么意见找他吧。”他看看墙上的钟,说:“小芸,给我倒杯热茶,我歇会儿要去赶飞机。”

他很精细地吹开茶水面上的叶子,哧哧喝了两口,才抬头瞧了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候一桃,脸上满是疑惑。候一桃怯怯地站起来,过去把毕业证和招工合同意向书递放在他的面前,说:“老总,我是来报道的。”

刘老总拾起他的证件看了一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听老肖说起过,他们在新闻学院招了个高材生。”他又抬起头,把候一桃从头到脚盯了好久,说:“好呀,好呀,多精悍的小伙子。”他把证件递给那女人,说:“这新鲜血液就输给你们新闻部吧。”

那女人把证件扫了一遍,看着候一桃,眼睛笑成了弯弯的鱼钩:“是该输给我们了。我们新闻部三个编辑三个记者,除了罗莉全是过了四十的中老年人。这样下去,我们晚报只有办成晚年报了。”

他们笑,候一桃也跟着笑。其实,候一桃很想从这里逃脱出去,想到街头电话亭再给梅洁挂个电话。昨晚,她害他失眠了整整一夜,至今脑袋里全响着哗啦哗啦的浪花声。

刘老总说,那女人叫马芸芸,是新闻部主任。从现在起,他就是马大主任麾下的一个精悍的小卒了。马芸芸却笑得很欢快,说:“人家是新闻学院的高材生,锻炼锻炼可以做我的大军师了。”

刘老总很有意味儿地笑着说:“你就多开导开导他,不知你第一课给他上什么?”

又一股上涌的血染红了她大半个脸,她拍了下刘老总伸过来的手,说:“你瞎扯些啥呀,人家还是不懂事的娃娃。”

刘老总又庄重起来,披上风衣,提上大包,脸上又是慈祥老父亲似的笑,说:“我得赶飞机去了。霍,小伙子,有什么事找肖老总吧。我走了,心还留在这儿,我会看到你干出成绩的。”

他对候一桃笑笑,很自信的样子,提起大包走了。马主任挽着他的手,送了出去。

正在这时,候一桃接到了从千汇码头打来的电话。是那位胖女孩打来的,她说她正与落水而亡的艳艳的妈妈等在码头,叫他马上来。他说了声就来,放下了电话。他想,那胖女孩看起来憨厚迟顿,像熊猫,却也这么精明,竟然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了。不过,他也不能马上就走,他得等马大主任来了打声招呼呀。

马主任送走了刘老总,挺着高耸的胸脯很有精神地走了过来。他低头装出副很害羞的样子,说:“马主任,我想到街上去买些生活用品。”

她说:“你去吧。下午要赶回来,下午是我们的编前会,讨论下周的编采方案。”

他点点头,说:“是,是,马主任。”

她又说:“你就别主任主任地叫我了。我比你大,叫我马大姐吧。”

“马,马大姐。”他怯怯地叫,脸皮笑得很不自在。

她乐了,把他的手臂捏得很痛:“我希望有你这样的弟弟。”

他走出报社大门时,收发老头伸长精瘦的脖子望着他,嘿嘿一笑,那怪声怪气的川腔便重重地击到他的背上:小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

╔──海 岸 线  文 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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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催眠的码头

马芸芸心里乱极了,电脑屏幕在眼前闪烁,她却无心做事。

她伸出拇指,轻轻按压渐渐膨胀起来的太阳穴,闭上眼睛,黑暗中闪一片金黄色的光点,意识快速地朝前推去。她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的脸,圆胖的还没脱掉孩童的稚气,黑浓浓的眉毛下,一对黑眼珠聪颖地闪动着。嘴唇紧抿故作老成,鼻头上却留着细小的红点子,唇上唇下一片老也剃不干净的灰色短桩。

她不明白,这个刚来的小伙子,竟给留下这么清晰的影像。她觉得,他很像一个人,简直是太像了。看着他时,她的眼泪都差点滚落下来。她把抽屉拉开,在里面翻找着,把一纸袋照片抽出来,撒了一桌子。全是她出差或郊游时,背靠什么俗不可耐的人工景物拍下的,照片上每一张脸,都做出同一种表情的笑。

她又按着越来越胀痛的太阳穴,闭上眼睛。她想起来了,她要找的东西插在刚看的什么书里。本来是插在另一本书里的。书名?她想不起来了,连内容都是一团黑暗幽深的模糊。这段时间,她的记忆越来越差了。

她记起来了,那本书应该是留在家里的。她有睡前靠床看书的习惯,那本书不是压在枕头下,就是放在书架上。她又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样一样放进抽屉。

谢晓莉推门进来,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用鼠标点了点电脑里的“新浪”新闻,细声细气地说:“主任,肖总请你过去一下。”

马芸芸按着太阳穴,没抬头,说:“他没说什么事?”

“没说。好像是叫中干们去商量什么事,我看见副刊部的老焦,专刊部的兰姐,广告部的黄飞飞都上他那儿去了。”

马芸芸说:“我头有些痛,想休息一会儿。”

谢晓莉在她肩上轻轻按了一下,对着她的耳朵说:“好了,我通知到了。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给肖总说一声。要吃什么药?抗感冒的我有‘白加黑’。”

马芸芸挥挥手说:“不用了。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听着谢晓莉走出门去,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最近,她有些讨厌那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到处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只会下蛋的母鸡。不过,报社里的人谁都会扳着指头算,她结婚才多久?从春节到现在,顶多六十天,肚皮就大得快要爆炸了。她那么洋洋得意,到处显摆,不知道闲言碎语早把报社胀破了。

马芸芸皱皱眉头,又噗地笑出声来。天呀,自己什么时候也染上了女人间的醋酸味,她什么时候怀肚什么时候爆炸,关自己屁事,心痒什么。她站起来,整理整理衣服朝总编办公室走去。

从肖总那儿出来,已是午后1点多了。肖总不同于刘总,只要给他说话表现的机会,他便滔滔不绝说下去,不管你听还是不听。报社人都说,肖总的话语是地球同步卫星,只要地球还在转动,他便会说个不停。果然,每个人的肚皮都咕嘟咕嘟大声抗议了,他不说个不停。谢晓莉指指腕上的表,提醒他早该吃午餐了,他才满脸不快地挥挥手,说:“我还没讲完呢!这样吧,下午你们的编前会我再接着讲。你们不要嫌我话多,刘总把这个家当交给我,我就要当好婆婆妈妈,就要在你们的耳边反复丁宁,把好政治关,不要出错,这是我们的饭碗呀,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责!”

然后,肖总慷慨出血,招待中干们一顿工作餐。

马芸芸没去聚餐,看看表,任何人的招呼都没理睬,急匆匆地出了门,上了一辆黄色出租。

她回到了那个抛弃了的家。掀开门,那股还没散尽的纸烟味与潮湿的霉味便充塞了她的鼻孔。进了个屋子,她便感觉到浑身上下,连同每一根手指头都没有了力气。她强撑着拉开窗帘,把窗户大开,凉爽的风灌进来,她才感觉到好受些了。她眼睛在书架上下翻找,她记得那东西是卡在一本什么书里,她把它当作了书签。开始,她正在读皮皮的校旱《所谓男人》,读了几页想找张书签,随手从抽屉里掂出这个,想也没想就卡进了书里。《所谓男人》读完了,她又读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那东西就同卡夫卡一起在书中吹风去了。她记得,《海边的卡夫卡》还没读到一半,她的闲暇就让同刘大为分手的事占满了,那书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她抬起凳子站在上面,眼睛在书架里一行一行地扫,密密麻麻的书名晃着她的眼睛,她有些头晕,太阳穴又在波波波地跳着痛。她找不下去了,就坐下来,背靠书架。书的气味很浓,潮湿后的樱孩纸有股让人兴奋的香味。她嗅到了屋外的太阳的气味,清醒些了,抬起头,眼光却扫向了床角下。

有双黑亮亮的皮鞋,尖尖的鞋头正对着她。

拖出来,是双后跟很尖的皮鞋。她没见过这种皮鞋,她是平底脚,穿不惯这种后跟很高的皮鞋。她嗅到了股浓浓的怪味,是汗气与皮革混合的气味,她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了,把鞋扔到床下,又一脚踢进床角深处。这鞋肯定是刘大为引来的,几天前自己还同他相拥着睡在床上,床底下却有一双陌生女人的皮鞋。一股酸涩的滋味儿又在心内膨胀。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半盒刘大为吸剩的烟头,有几盘音乐磁带,还有一盒开了封却来不及用的避孕套。一股甜腻的橡胶味直冲她的鼻孔,她又关上了抽屉。

这屋子真的不能呆了,越呆下去越觉得有只力气蛮大的手抓祝糊的后背,把她往一个特别阴冷黑暗的地方拖。那地方就是再诱人,她也不愿再往回走了

流浪出来了,家就消失在大海对岸的空气中了。

她还不想离开,她还得找。那东西难道也随着过去一起消失了?她又在书架的上上下下找了一遍,还拉开了所有桌子柜子的抽屉,没有那本书。

她脑子里一片黑暗,再也想不起那本书放在哪儿了。

10、你们怕是认错了船吧

候一桃一下公共汽车,码头便很喧闹地横卧在他的面前。

比他刚来的那天夜里见到的壮观多了,大大小小的趸船泊在江岸,停靠着大大小小的客轮、货轮、拖船,还有豪华如宫殿城堡的旅游船,而他曾剩坐过的那艘破烂的渡轮,便淹没在这大大小小的轮船与拖船之间。江心,来去的船只穿梭似的航行着,汽笛声滚来滚去,江面便显得狭窄了。阳光在浪花上蹦蹦跳跳,听得见那种金属碰撞似的声音。浅浅晴空如一张灰色薄纸,很难分辨出哪是云朵哪是天空。几乎每一座码头的趸船上都有拥挤的人群,背包的提箱的挑担的,不管上船下船都是吆吆喝喝一片拥挤。货轮码头也不清静,大吊车很粗鲁地响着马达,条条长长的手臂抓着大货箱转来转去。

候一桃打听千汇码头,人们手一挥,说这一片都叫千汇码头,他便惊得直咂舌。

他不知道,爷爷那时的千汇码头的模样,是否也有这么大手场面。他曾在父亲的相集中见到过一张发黄的旧照片,那是他家保存的惟一的有码头场面的照片。照片主体是坐在码头上的爷爷,他背后便是停泊着一片绷着帆或半挂着帆的大小木船,远处只有一艘蒸汽客轮,烟囱上飘着长长一溜黑烟。照片上的爷爷苍老而精瘦,面无表情,半睁半闭的眼睛充满了劳累和倦怠。爷爷身穿印满金钱圈子的缎袍,坐在一张雕花木椅上,由于趸船的摇晃,人像有些模糊,不如背景那么清晰。

父亲看着这张照片时,总是哀声叹气,脸上满是阴沉沉的悲伤。他对候一桃说,候家在码头上的基业,就是从此时开始衰败的。它繁荣的时候,码头上每天都停靠着几十艘蒸汽客轮呢!

父亲更爱讲的,是爷爷创业之初的故事。父亲把母亲专为他煮的盐水花生米放进嘴里,再灌一口烧酒,从嘴里喷出的除了酒臭外,就是爷爷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在他嘴里的盐水花生与烧酒的搅拌加工后,淌出来便有了吸引人的传奇味道。候一桃与两个弟妹就趴在油腻腻的饭桌上,看着父亲像机器一样蠕动的嘴,凉冰冰的涎水也忍不住淌了下来。父亲的眼睛看不见他们不停吞咽的馋嘴,他眯缝的眼睛只看见躲在黑暗或烟雾深处的让他佩服得不停咂舌的爷爷。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把爷爷的故事深刻在他们很嫩很馋的心上。

父亲眼里闪动着那一年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一张巨大的刚涂了桐油的船帆上。年轻的爷爷弓着身子,正在解套在船头的缆绳,强健的背脊在阳光下涂了桐油似的发亮。船上的船工们操起桨,风把帆绷得很胀。爷爷抬头朝船工们喊着什么,船工们开始跳上跳下忙碌起来。

父亲说,爷爷是想用刚修整一新的船跑一趟龚滩镇,那是长江和乌江的货物集散地,他想去那里运一船桐油。

当然,那一趟走得很顺,不仅满载而归,还运来了个漂漂亮亮的女人。那就是候一桃的奶奶。

有许多漂亮的故事淹没在浑浊而深沉的江底了,那江淌在候一桃父亲的心底,流在候一桃很少波动的心内,我们知道的就那么一些。别人内心的东西也不好去硬掏,就这么些了。我们只能跟随候一桃走,像跟在他身旁的影子。

太阳很好,暖融融的带着丝绸的质感倾泻在江面上。在这土黄色的阳光下,那串码头的水泥趸船,很像一排镶在岸边的假牙。

候一桃看见了那艘“风光号”渡轮,死鱼似的泊在江岸。仍然没几个人候船。江上有了两座大桥,坐渡船的人就少了。锈迹斑斑的渡船让人想起牙床上将被拔去的虫牙。

“记者叔叔!”是那个胖女孩子在向他招手,她坐在那晚与瘦女孩子一同啃食甘蔗的石梯上。她旁边是个很瘦的中年妇女,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看见候一桃有些激动,浊泪便顺着腮帮一串串的滚落下来。

“这是艳艳的妈妈。”胖女孩子说。他搀扶起单薄的艳艳妈妈,让她坐在石梯上。她没说话,只是哭,声音是喑哑的。

“你们去找过渡船的船主么?”他问胖女孩。

“我们在等你。我们怕那些人。”胖女孩说。

候一桃说,那就去找找他们。他搀扶起艳艳妈妈,同胖女孩朝渡船走去。

他们找到了船主。那个精瘦的下巴上飘几根黑须的船主,抬头望望刺眼的阳光,他的颧骨外空突的脸颊是焦黄的,让人想起锅中炸过了头的油条。他眯着让太阳烤花了的眼睛,朝向走来的他们,问:“找谁?”

“找你。”候一桃指指艳艳的妈妈,又说:“我把那晚落水女孩的妈妈带来了。”

船主惊得一跳,又马上平静下来,仰着头问:“我们船什么时候有人落水了?”

候一桃知道,他在装懵,就拉着胖女孩说:“你那晚亲口对我对这女孩子说的,把落水女孩的家人叫来,你会给个说法的。”

船主跳起来,由于用力过猛,拖板鞋甩出老远。他说:“你这人呀,嘴里会不会说人话?我‘风光号’渡人几十年,何时伤过人命?你眼睛放亮点看看,我‘风光号’能把人甩出去吗?”

候一桃才发现,“风光号”渡轮变了样。围船的尼龙布折换掉了,残缺的船栏全补上了,还漆上了新鲜的油漆。船主怕担责任,搞得真快,只几天便把船变了样。胖女孩惊讶地叫起来:“那晚不是这样的!那晚这里有好几个缺口。艳艳就是从这里甩下去的。船一拐,就把艳艳甩下去了!”

艳艳妈妈扶着船栏,望着船下扑腾的胶状水面,失声痛哭起来。候一桃生怕她出事,叫胖女孩子去看守祝糊。

船主见他们惊讶的样子,有些得意了,精瘦的脸上也有了几根笑纹。他说:“你们怕是认错了船吧。”

候一桃有些愤恕了,红着眼睛说:“你就是烂成骨头,我也认识你。你以为给船化化妆就可以推卸责任,等着瞧吧,我要去告你。”

船主毫不在乎地手一摊,说:“去告吧,上哪儿都可以。我知道你是记者,你想在晚报上写我一笔,哈哈,写吧,我巴不得。你只要敢写,我可要找你打官司,让你跑不脱诬告的罪!”

候一桃说:“我就要把你们曝曝光。”

“求求你们了,还我的女儿呀,还我的女儿!”

艳艳的妈妈跪在船主脚下,用头磕撞他的脚踝。船主冷着一张脸,朝向烟雾弥漫的对岸。

候一桃搀扶起艳艳妈妈,也冷眼看着船主,说:“这帮人的心,都是江底的石头,又硬又滑。我们去找他们公司。”

船主冷冷笑一声,说:“你们上哪儿去都行,快走吧,我可要开船了。”他招招手,船上便响起一串刺耳的汽笛声。

嘟呜,嘟呜——

他们刚下船,船便离开了码头。船上响起了一片嘲笑声和尖叫声。

艳艳妈妈卟嗵跪在了冰冷的趸船上,绝望地哭喊起来:“艳艳,妈妈喊你啦!”

候一桃一拳砸在铁栏上,气愤地说:“海盗船,简直是海盗船!”只有胖女孩还清醒,拉着他的腿说:“记者叔叔,我们找他们公司去。”

他们找到了轮渡公司的负责人。那个一脸和蔼的负责人说,“风光号”是他们的安全标兵,几十年没出过事故。这次出事是个偶然,他们会认真调查的。但受害人的证据不足,如果再有几个证人来作证,他们就赔偿一切损失,并惩罚肇事者。

侯一桃对艳艳妈妈与胖女孩说,她们要想法子去多找几个证人,他也可以在报上登个寻证人的启事。他叫她们放心,他是个有良心的记者,这样损害别人利益,又蛮横不讲理的事,他要管到底的。

太阳燥热起来。在这混乱不堪的码头上,太阳让人感觉到窒息似的烦闷。空气浑浊,充满了鱼腥味烂水果味和汗臭味。烦闷使人心乱,有人尖着嗓门吵架,有人嬉着脸劝架。有小偷摸包逃窜,有人大喊大叫追赶。而候一桃却像来到了无边的荒漠,心中充满了空虚与无奈。他带着满身的油汗在人的丛林中挤来挤去……

11、掏钱撒酒疯

侯一桃回到报社,已是下午四点多了。

编前会早已开过了,编辑部只剩下主任马芸芸。她说,要不是等他,她早就回家了。她望着浑身汗湿涔涔的他,没叫他坐,也没给他倒杯水喝,好像对平常见惯了的熟人打招呼:“你吃饭了没?”她一说,候一桃空荡荡的肚皮真的难受起来。他说:“我中午饭都忘了吃。”她说她也没吃,正好到街对面找家小饭馆填填肚子。

她穿上挂在门背后的风衣,是正流行的那种土黄色的长风衣。她穿上风衣,身上便有了层高雅的光环。他默默地跟着她,穿过两条车辆拥挤的大街,走进一条地上铺着石板的小巷。巷很窄很深,却很热闹。两旁的小吃店一家靠一家,天还很早就亮起了红红绿绿的灯,流行的卡拉ok曲便河水似的在小巷中流来流去。她找了家人很少的火锅店,走了进去。

“老板,生意红吧?”她进门就嚷。老板是个打扮很洋气的女人,显然跟她很熟,“哟”地一声从内堂过来,把满脸的笑都送给了她:“有你马小姐光临,我小店还有火不起来的!”她也笑:“我算什么?工薪阶层,吃饱肚皮就算不错了。”老板笑得很响,把两碗茶放在他们面前,斟上开水,说:“谁不知道马记者在我们浪州算什么?是站在市长头顶上撒尿他也不敢放个响屁的角色!”

马芸芸就笑得喘不过气。她拉着老板说:“你有什么新鲜的花样尽管拿出来,今天我给我的小弟弟接风。”

老板“哟”地一声,进了内堂。马芸芸拉着候一桃到靠窗的铁锅前坐下。

窗外便是那条穿城而过的大江。晚霞中的江面静如止水,往来的船只也点染在画上似的一动不动。

一锅辣汤开了,老板的菜也端上来了。马芸芸叫一声吃,便夹一筷子毛肚烫进锅里,希希喝喝吃得满嘴的红辣椒。她见他犹豫不敢下筷,就说:“这火锅味很浓,辣在嘴上香在心上。吃吧吃吧。”他说:“我怕辣。”她就失望地皱起了脸,叫来了老板,说:“我这小弟弟没口福,怕辣。给他炒盘肉丝饭吧。”老板就望着他笑,说:“怕辣的男人怕老婆。”

她就烫她的火锅,他就吃他的肉丝炒饭。她说,口味不同的人,脑袋里想的事情肯定也不一样。比如一张纸,在她眼里就又干又脆,飞一丝火星就会燃一片火焰。而你这种不吃辣椒的人看来,肯定会想起树上刚摘下的新鲜树叶,上面还有湿漉漉的水珠子。她抬起头,问他:“我说的是不是?”

他的娃娃脸上有了深沉的颜色,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在我看来,纸就是纸,什么也不像。”她把蘸满辣椒汤的筷子举得高高的,晃了晃说:“看来,你是天生的新闻记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缺乏诗人的想象。”

她撕开一听拉罐可乐饮料,喝了几口,脸上便有了一点润泽。她谈起了下午的编前会,她说是刘总让她把编前会的情况讲给他听的。她说编前会主要讨论双休日记者大行动的事。就是让记者扮演各种角色,体验体验环卫工人或交通警察等等的生活,再报道出来肯定很精彩。她说,他的任务更重要,同她一起去市长家,看看市长怎么过双休日的。她说,这本来是让谢晓莉同他一起去的,你们年轻人脑瓜灵,应变快,会访出很精彩的东西。可是这段时间,谢晓莉怀孩子不方便,只得让她这个老太婆担这个担子了。

他就笑着说:“天呀,你都叫老,天底下就再没有黄花闺女了!”

她的脸红了,在柔和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脸颊的确看不出苍老,显得很润很嫩。她有些羞涩的说:“你见到谢晓莉,就知道我老不老了。”

过后,她与他商量了一下采访的细节。她又用很怪的眼光看他,笑着说:“你这一天不是去买生活用品吧?”

他把吃光了盘子推开,也拉开一罐饮料,咕嘟灌几口,喘口气说:“我是去了千汇码头。”他把刚来浪州时在千汇码头上遇到的事,和今天在轮渡公司遇到的事对她讲了一遍。

她说:“你运气不错,一到浪州就遇上了这么好的新闻。你可以再深入调查,把证据掌握充分一点实在一点,理个报告给刘总看看。”

他有些担心地说:“这件事会不会给报社惹些麻烦?”

她说:“我们办报纸的,就得有点惹麻烦的勇气。”

他举起拉罐筒在她手中的拉罐筒上碰了一下,说:“我佩服你。”

从小吃店出来,天已黑尽了。风很冷,把白天阳光的热量与气味全刮跑了,又把江里的水珠子刮进城内,弥漫开一片蒙蒙胧胧的雾气。满街都是凉丝丝的水腥味。候一桃把马芸芸送上了出租车,便独自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闲逛。他踩着湿冷的水泥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冷冷清清的店铺与饭馆,走进一个没有灯光漆黑一团的街边草坪。一个孤独巡逻的警察与他对面撞过,又回来望了他许久。他笑,警察却一脸的严肃,说:“别在那地方旋,街灯坏了,很黑。”他朝有街灯的地方走去时,警察才放心地巡逻去了。

走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时,他站住了。他又想给梅洁打个电话。他拨通了她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简短地说了声不在,出去一整天了。候一桃一听那川南味儿的口音,就知道是那个馋猫李大个子。他也听出了候一桃的声音,笑着说:“怎么了,怕你的梅跟我跑了?一天一个电话。”他说:“李大个子,你只要对梅洁起一点坏心,我要砍了你的腿,让你变成李小矮子。”

那边就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候一桃呀候一桃,可能你我都管不住梅洁这只出了笼的鸽子罗!广州这地方有钱人多,你知道钱的伟大吗?特别是证服一个女人,一叠红色绿色的钞票,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有魅力得多!”

侯一桃说:“梅洁不是那种几张钞就可以打瞎眼睛的人。”

电话那边的李大个子激动得提高了嗓门,电话筒嗡嗡响了几下,才听清他说:“在这里,不是几张,而是一大叠,山样高,她的眼睛早就晃花了。一桃呀,你我都是囊中羞涩的穷书生,养不家的鸟就让她飞吧。好啦好啦,我不同你争了。你放心,梅洁对我像是有戒备的海胆。嘿嘿,海胆你没见过吧,这里水族馆中都能看到,生在海洋中的软体动物,一有敌情,马上张开浑身的毒刺,谁敢去动手指头!”

侯一桃说:“她回来时,你叫她给我来个电话。”他把自已在报社里的电话号码给了他。

放下电话时,李大个子又哈哈笑了几声,有些凄凉,说:“或许,在争夺梅洁的这块阵地上,你我都是失败者。”候一桃说:“我知道你的肠子花,谁知道你又在玩什么鬼花招。”他说:“我们就等着瞧吧!”

咣地挂了电话。

侯一桃紧抓着已是一片嗡嗡盲音的电话筒,脑袋像木头一般空了。守电话的人说:“喂,你不打电话抓住话筒干啥?那可是要算钱的哟!”他放下话筒,说:“我是在等着听毛主席的声音。”

侯一桃走了好远,还听见守电话的人咒骂:“掏钱撒酒疯,去二里巷的精神病院吧!”

12、眩晕的码头

马芸芸同候一桃分手后,就上了一辆浑身上下破破烂烂的公共汽车,朝刘老总家走去。随着一堆破铜烂铁咣咣当当的颤抖,那姓候的小子青春年少的模样一直在她眼前晃动。她喜欢这个说话有些害羞,话一出口又很有趣味的小伙子,喜欢他纯得浑身上下只闪白光没有杂色的气息。车驰过一站又一站,上上下下的气味也在不断变化。一股菜腥味儿飘了过来,又一股劣质香水浓厚的气味污染了四周。她瞧了瞧窗外,看见终点站红色的尖顶了。她背上挎包站起身来,一个等不及了的大胖子马上挤满了她的座位。

下了车,再拐进一个窄窄的小巷,就到了刘老总的家。

此时,她已把刘老总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她已习惯了屋内的一切:老式的又厚又重的窗帘,一拉卡嗒脆响的拉线开关,撒播一片浑黄的白炽灯泡,饭桌上怎么也抹不去的大蒜味,硬得像躺在石头上似的床板。她还是习惯了。没有刘大为的影子缠祝糊,可以自由地伸腰、打滚,对着一盘老式唱机里吱嘎作响的音乐哈哈大笑,没有人说风凉话,也听不见嘲笑的声音,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没动老头的任何东西。他看的书还是老样子放在床头柜上。书桌上的一大摞稿纸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她在上面盖了张报纸,又压上了厚重的笔记本。她不愿动他的东西,刘老总在她心目中永远是父亲一般的慈爱与安全,她对他不可能有任何非份的欲望。她知道,刘老总至从得上那个病后,就不愿想任何女人了。他的前裂腺炎害得他够苦了,整夜不停地上厕所,像挤一根快要枯竭的泉源,半天也挤不出几滴水。双眼却熬得通红,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悯。他却只是无奈地摇晃着头,把苦咬在心头,脸上溢出来的只是很善很慈的笑。

马芸芸从小就没了父亲,倔强的母亲咬牙守寡,把她和一个弟弟养大成人。

十年前,浪州晚报到她们学校招人,她看着刘老总那张让太阳晒得紫红的很慈祥的面容,就站在原地不想动了。她觉得是自己的父亲回来了。那天,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刘老总能拉住自己的手,坐在一个无人的小草地上,什么也不说,让从林中刮来的风带着树叶的清香轻拂他们的脸,让他们在沉默中享受亲情之乐。她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难受得蹲在地上泣不成声了。

刘老总慌了,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还给她递来一瓶刚扭开盖的矿泉水。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回了卧室,关上门想哭又哭不出来了。她取出一张纸,写了自己想去浪州晚报的愿望,并附上了几篇她创作的写得很美的散文。

她再去招聘点时,刘老总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了……

不过,浪州晚报还是选上了她。刘老总后来说,眩糊不光是那几篇写得很美的散文。还有的东西刘老总没说,她却从他眼角笑起的纹条上看出了,他对她也生有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爱意。

刘老总的妻子离开他也快十年了,是与他离了婚跟着一个外藉教师出国的,那时他的女儿才十岁。他从没指责过妻子的狠心,他说自己没有任何能力让她留下来,还不如让她追求自己的所爱去吧。此后,他便孤独地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女儿还懂事,从没让他操多少心,就悄悄地长大了,他也从没想过找其他女人,而他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刘老总家住八楼,是顶楼。没电梯,她得一步一步地朝上爬。抬头望望,窗户没关,窗帘翅膀似的在窗口扇动。她担心桌上的稿纸,让风刮了一地吧。

站在门前,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听见门内有人轻轻的呼吸声。她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却没插进锁孔,手指在门上敲了敲。

门内有响动,她的心收紧了。

她正不知所措时,门开了,门前站着刘老总的女儿,细长的个子,两条黄色的发辫,一对冷漠的大眼睛。她堵在门口,没说话,也没叫她进屋。

她苦笑了一声,说想进屋取点东西。女孩让开了一条缝,她走进了屋子,腿有些软。

她把桌上的稿纸与正在看的书收拾进了一条塑料袋,又笑了一声,说:“你爸爸没说过,你今天要回来住。”

女孩没理睬她,一按音响按钮,强烈如爆炸的打击乐声便摇撼了整个屋子,

她知道女孩在驱逐自己,脸有些发烫,抱着袋子冲了出去,很像是在逃跑。站在缩舍院里,她才长长地喘了口气。

天已经黑下来了,路灯灰色的光把树影染成了怪异的紫色。黑沉沉的天空像要塌下来了,仰起头,雨点子便一颗又一颗地飞到她的脸上,冰凉的,像是一排排正在轻轻嘶咬的牙齿。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打开门,拉亮灯,过去的一切又冷风似的扑面刮来。她靠在门框上,放松全身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便走到对面墙壁前,扯下了她与刘大为的结婚照。她把桌上的烟缸、酒杯、茶碗……凡是与刘大为有关的东西,通通倒在阳台上的一些废纸箱内。还有刘大为的衣服、自行车、用过的剃须刀、牙膏牙刷、书与日记、信件等等,一大堆东西把阳台塞得满满的。她不像一些感情破裂的女孩子,把所有与负心郎有关的照片都卡嚓一刀两断,而是推在阳台,让刘大为回来自己处理。

刘大为会回来吗?像窗外飘洒起来的雨点子,哗啦哗啦落进窗内吗?

她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又把阳台门死死插上。她不会再开这个门了。

她坐在地毯上,一股心酸的滋味涌上来,她忍不住捂住脸痛泣起来。

马芸芸回到自己的家里,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不舒服,老觉得有个硬梆梆的东西顶在后脑勺上。她又重叠了一个枕头,那是刘大为过去睡的枕头,那东西还是硬梆梆的顶在头下。她不想睡了,爬起来掀起枕头,眼前一亮,一本蓝色的书晃在眼前。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她辛苦找了好几天的书,却突然从天而降。她爬起来。把书哗啦啦一翻,一张照片树叶似的飘飞下来。

她弯腰拾起来,放在台灯脚下,灯拧到最大,在惨白的灯光下,照片中的人便从一片浓重的雾气中升腾起来,脸上挂着永远不变的纯如婴孩的笑。那是她的弟弟马炎,那年他刚十八岁,参加完高考,浑身透着疲惫过后的轻松。那天,一片温暖的阳光很早就射到了窗台上,那盆昨晚忘了端回屋里的箭竹叶片上,挂满了水淋淋的露珠子。弟弟手指轻碰那些叶片,染上阳光色彩的露珠子就一串串地往下掉。弟弟乐了,笑得开心极了,一遍大遍地催正装胶卷准备出外采访的姐姐来瞧。

马芸芸装好片,抬起相机就卡嚓了一张。

相片洗出来后,弟弟已远去滇缅边境一个叫瑞丽的地方。她现在很后悔让弟弟去那个地方,可那天她见弟弟很快活,说是一个同学约他一起去的,同学的父亲是个款爷,开车带他俩一起去。那时,她并不知道弟弟坐上了那辆车,就驶上了一条灾难之路。

一个月后,她得到了弟弟出事的消息。那天,她刚刚去学校取了弟弟的录取通知书,那可是一所名牌大学,是弟弟最喜欢的计算机软件设计专业。过了两天,浪州市公安局辑毒处的人来电话通知她,弟弟出事了。

她同一个阔脸警察坐火车赶汽车,到了滇西的一个叫畹町的边境小镇,在一个简陋的卫生院里,她看见了浑身上下裹满绷带的弟弟,在阴惨惨的灯光下,弟弟的脸苍白如雪。医生告诉她,弟弟能捡回一条命,算是老天的恩赐了。不过他背脊椎骨断裂,能否站立起来就看他的运气了。医生说这些时,她脸上毫无表情,捏着弟弟冰如雪团的手,哈着热气,心里凉透了。她又把弟弟的手塞进了被窝,闭上眼睛,弟苍白的脸还在她眼前晃。她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跳着跳着长大,脑袋都快胀破了。

她心一急,太阳穴就胀痛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一连几天,她都是早早地来,陪着弟弟,直到夜幕降临,医院不留外人时,她才悻悻地离开。那些天,她很少说话,也不想过问弟弟到底惹上了什么事。她见医院的走廊上,前门后门到处都是警察,她知道弟弟肯定犯了很严重的事。她心内的沉默是越积越厚的阴云,压得她快承受不住了。她还是咬牙沉默,想等弟弟醒来后,自己告诉她所发生的一切。

半夜里,那个陪同她从浪州来的阔脸警官把她睡梦中敲醒过来,叫她赶快去医院。她从警官满是怨气的脸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

赶到医院,弟弟已躺在了冷冰冰的停尸间里。警官告诉她,弟弟半夜醒来了,在无人看管时,弄断了房间内裸露的电线,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一刻,压抑着的悲伤才猛地爆发出来,她扑在弟弟的身上哭得昏天黑地。

在捧着弟弟的骨灰时,阔脸警官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至始到终,从没问过你弟弟到底犯了什么事?”

她脸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了,有什么好问的。”

阔脸警官把一支在手掌心内搓出一股汗腥味的纸烟叨在嘴上,没点火,却吸得很满足。他没看她,说:“同你弟弟来云南的是不是三个人?”

她说:“是他的同学和同学的父亲。”

警官说:“他没告诉过你,他们到这里来干些啥事?”

她说:“弟弟说来云南旅游散心,他刚参加完高考,人很累。”

警官好像很愤,把手中的烟卷揉碎,把黄黄的烟丝撒在地上,又吐了口痰,说:“他们是在犯罪!帮一个境外贩毒团伙运送毒品。我们侦察到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他们装完货返回时,我们在畹町拦住了他们。他们不仅没停车让我们搜查,还大轰油门朝我们撞来,撞伤了我们三个人!”

他像听了个惊险之极的故事,紧张地看着阔脸警官。她说:“我弟弟不会干这种事。”

阔脸警官继续往下讲:“我们鸣枪示警,他们不仅不停,还开得更快。最后过一道弯口时,车撞倒了桥栏一头栽进了河里。那两人当场毙命,我们只救起了你弟弟。”

警官的脸阴郁得可怕,咬咬牙说:“在那辆车上,我们搜出了判他们好几次死刑的海洛因。”

她看着手中的骨灰盒,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在黄色的上了胶的木匣上洇开来。她想,弟弟肯定尝到了她眼泪的酸苦。

她说:“我弟弟只是跟他们去旅游的。我弟弟进中学后就是个学习狂,平时很少出门,也从不同街头混混儿来往。他就想考上大学,学习他喜欢的电脑软件设计。在家中,他床边帖着比尔.盖茨的肖像。他不会去贩毒的,我相信他。”

警官冷笑一声,看着远处静止不动的云朵,说:“现在再去判谁有罪无罪,已没有丝毫用处了。我也相信你弟弟并不知情,可我们的线人却亲眼见你弟弟帮忙搬运那些装满毒品的木箱子。现在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又说得清楚是是非非呢?只是我们活着的人该吸取教训,变聪明点,多长些心眼。”

马芸芸觉得,阔脸警官的话很刺她的心。她默默吞咽着咸涩的泪水,没想顶撞他。她把弟弟捧在手里,有再难言的苦痛都该自己默默忍受。她相信弟弟是无罪的,这世上可能只有当姐姐的她才相信弟弟无罪。弟弟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她把弟弟葬在了澜沧江边的一丛秀竹之下。阔脸警官默默地看着她挖坑、下葬、填土,也没来搭搭手。葬完后,他看着依山而落的夕阳,看着远远近近的芭蕉秀竹,看着留着太阳余晖的水田与傣楼的炊烟,叹息一声,说:“多美的景色呀!”

她看着景色,泪水又模糊了双眼。

马芸芸在街头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辣得稀稀喝喝喘气时,她从挎包取出了那张照片。此时,她才发现,弟弟与那个叫候一桃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挂像。弟弟瘦削,板寸头发看起来有些调皮。眼睛不大,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目光却纯如高山清泉。嘴角有两条细细的皱纹,弯弯的伸入下巴处,有些忧郁,也好像预示着什么。弟弟背后那盆花罩着很亮的阳光,而弟弟的大半个身子似乎隐没在一片蓝色的雾中。

她的鼻腔又有些酸了。

吃完面条付款时,她借了店老板抄帐单的圆珠笔,在照片背面端端正正写下三个字:候一桃。她看了看,又用笔划去那三个字,写下“弟弟”二字,才叹口气,呼出满口的辣味,把照片扔进了挎包。

13、船工号子

“爸,我要去千汇码头了。”

正躺在摇椅上的父亲,半睁开湿润的眼睛,有些激动地望着候一桃,又不相信似的笑笑,喝一口老阴茶水漱漱干涩的喉咙,说:“狗日的,开什么玩笑?”

候一桃把自己的应聘书拿给他看。他摸出老花眼镜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弹着纸片,连说几个“好!”

候一桃觉得,才退休一年的父亲已苍老不堪了。先是头发患了玻浩的成绺成绺地掉,成片成片地白。脸颊也如老房子裂口的土墙,有了网状的皱纹。几个黑色的老年斑蜘蛛似的伏在网上。眼睛也浑浊了,不戴老花镜根本就看不清细小的文字。一年前,他还精气旺盛,头发乌黑,脸色红润。每天七层高楼上上下下,不喘一口气。现在他浑身上下都让苍老衰弱包裹着,很少出门,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对面一堵老墙,上面有尿迹似的斑痕,有沾满灰尘的蛛网和透着凉风的裂缝。

“儿呀,你算选对了地方,我们候家的人如今撒在四面八方,可根须仍然伸在那里,吸食让船体的桐油染过的江水。千汇码头是不会亏待我们候家的人的!”

父亲又躺在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摇椅轻轻地摇晃,父亲脸上就颤出一丝舒适的笑。候一桃把聘书小心地放进兜里,坐在对面的条石上,静静地望着不停摇晃的父亲。他知道,此时在父亲心中摇出的不是那句老歌谣:“摇呵摇,摇到外婆桥……”而是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船。果然没多久,一支船工号子便从他用舌头润滑的嘴唇上吐了出来,声音不大,他的心却让它簸动了:

川江两岸有名堂,

叫我慢慢说端详,

“南田坝”猪儿粑甜得很,

“沪州老窖”味儿长,

“小市”机头闹嚷嚷,

水淹土地“罗汉场”……

父亲睁开眼睛,望着候一桃笑了笑,说:“我不如你爷爷,他唱起这歌儿来,啧啧,那滋味哟,比老窖酒还长。你可以感觉到船在江水中晃动,听见摇橹的吱嘎声。”

想我们船工生活悲惨,

风里来雨里去牛马一般,

拉激流走遍了悬崖陡坎,

头脑打头脑骂血汗吸干,

衣无领裤无裆难把人见,

生了病无人管死在沙滩,

船打烂葬鱼腹尸体难见,

抛父母弃妻儿眼泪流干……

父亲又唱,声音故意做出船工的嘶哑。候一桃便看见爷爷从父亲那双泪水浸满的眼睛内走了出来,走到弥漫着桐油味的码头边。爷爷年轻力壮,肌肉饱满,提着撑船用的篙竿,像提着一根芦苇。

爷爷第一次出船的那个早上,肯定是个好天。候一桃从父亲不停眨动的眼睛中,看见了阳光初洒在江面上的色彩,嗅到了金色水浪簸动的气味。父亲说,那个早上还有一只大白鹤停在了帆顶,头朝前尾朝后,嘴喙缓缓朝向满空粉屑似的阳光,咕咕咕地鸣叫了几声,然后振翮朝薄雾笼罩的远处飞去。爷爷便让掌舵的熊二掌挂上了鞭炮,在劈里叭啦的的响声中,船头利刃似的切开了满江的阳光,顺流而下了。

早晨的江风像从冰窑内捞出似的,在人的脸上身上揉搓。爷爷从熊二掌手中接过舵盘,望着眼前罩着江面老也散不开的薄雾,不停地叹息。他像有什么预感,轻声笑了一下,对叨着烟锅不停吞吐的熊二掌说:“今天那只大白鹤真怪,什么船不停,单单选了我们的帆顶。”熊二掌说:“候老大,鹤是吉祥之物,它是在说你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跑完这船货,是大吉兆呀!”

爷爷又笑了,说:“跑船人那趟不图个吉利。我在想,它是告诉我,我的老婆在前面某个地方等我呢?”

熊二掌也哈哈笑了,说:“跑船人跑的是死路,不知哪一天成了水漂的木头。我们讨什么老婆?丢下个女人活守寡,伤心呢!我们跑船人都不缺女人,但都不必太当真。”

爷爷固执地说:“我要讨老婆。我都二十八了!”

船是第二天下午驶进了涪陵港。

涪陵港是个大港,每个码头都泊满了大小船只。爷爷慢慢划着船,寻找停船的地方。爷爷知道,船必须在涪陵港呆上两天,修整修整,加固船体,准备食粮,再顾上几拉纤的。涪陵是乌江流入长江的交汇处,进入乌江便全是上水,滩多浪急,很难行走。爷爷的船终于在船的空隙中找到了一个泊位,便朝那里慢慢驶去。码头上只有一个装扮很怪的女人,模样很俊,身穿翠绿绣花丝绸罩衫,配着深蓝厚重的呢裙,像个读书人家的闺秀,却手握长长的撑船篙竿,另一手叉在细软的腰间,立在码头,浑身上下又透出种英武之气。爷爷停好船,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哼了句川剧小调:

穆桂英一十八,

挎上帅印骑上马,

只身单骑到漠北,

一枪杀退三千敌……

那女人却扯着嗓门吼:“让开,让开,你们把我的码头占了,我的船停什么地方?”

刘拐子朝熊二掌挤挤眼,说:“喂,你的船来了么?看看,这一大片,船哥们都是好男人,你喜欢上哪个,就摇过去骑在身上试试吧,都比骑大骡子过瘾!”

那女人脸红了,举起篙竿朝刘拐子扫去。刘拐子瘸着腿东躲西藏,嘴里还说着污言秽语。那女人扔下篙竿,蹲下身子捂住脸哭起来。

爷爷怒了,对刘拐子吼:“你敢给我惹个祸摊,我就把你扔下水去!”他又和气地对那女孩说:“小妹子,别介意,我们撑船人是开惯了玩笑的!”

那女孩还在哭,抬起泪眼望着爷爷说:“叫你们的船全让开,我的船要停码头了。”

爷爷回头看见一艘雕花楼船朝码头缓缓靠来,船上有人打着口哨呼喊。爷爷问:“那是你的船?”女孩点点头。爷爷对船工们一挥手,说:“让开!”

船又驶离了码头,四处寻找停泊的地方。

天渐渐黑了下来,风把帆绷得很紧。江水让风一搅拌,便一团乌黑,不停翻滚的浪子里夹杂着泥土的腥味。爷爷见缝插针,在两处拥挤的码头上泊下了两条木船,自已撑的这条船却无处停靠。爷爷顺着风把船朝下游驶去,他想找一处能避风的浅滩靠船。风大浪急,黑色的灰色的雾气一股股从两岸石缝隙中涌出来,幕幔浩的罩在河面。风在山林中吹响了尖利的哨音,江浪中传来了雷鸣似的隆隆声。爷爷预感到要出事,叫放下风帆。可来不及了,水淋淋的狂风从江面迅猛滚过,压得人喘不过气。船不像漂在水面,很像从什么炮口射出的弹丸,哗地一声岸边朝潮呼呼的乱石堆撞去。爷爷扔下舵盘,对船上的人一阵惊呼:“快,跳水呀!”船工跟着爷爷跳进了激流中。此时,船板在乱石的冲击下,像干脆的纸片哗啦哗啦撕碎了,又哗啦哗啦散开了,剩一副骨架歪在乱石滩上摇晃。

爷爷和船工爬上了岸,看着散架的船都忍不住呜呜哭喊起来。

码头上的人围了过来。那握撑竿的女孩站在爷爷面前有些不知所措了。刘拐子抹一把泪,红着眼睛朝那女孩吼:“你他妈化妆演戏上戏楼去吧,叫我们让出码头,看看,我们的船破了,三千斤大米全让水冲走!”爷爷拉着刘拐子,叫他别对一个女孩发怒。刘拐子不服气,昂着头吼:“我骂我的,她又不是你的老婆!”

女孩的声音也细了,没有了刚才的锐气,显得很怕事似的说:“你们的船我赔!还有米,我全赔!”刘拐子就扯起嗓门笑:“你赔?用你的那条花船?我们又不在江岸开窑子!”

女孩眼一红,就想哭。爷爷怒了,一巴掌把刘拐子的头拍歪了:“拐子,你再嚼牙巴,我揪了你的脑壳扔进水里打水漂子!”

女孩说:“你们的船,我爸会赔的。”

爷爷爽气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赔什么赔?我撞滩是我遇上了催命鬼,与你有无关!”

旁边有人说:“小姐说赔,你就接受吧。她是涪陵船王扬帆的掌上明珠,一条破船对他来说,如衣缝里随便摸出的小虱子。”

许多年后,父亲对候一桃讲起此事时,脸上泛着红光,额头鼻尖兴奋得汗珠串串。喝一口烧白干,大叫一声:“缘分,这就是缘分,你懂不懂?船王赔给爷爷的不是一条船,而是一个俊美如仙的老婆,一个庞大的船队!”

关于船王的女儿怎么看上了爷爷,成了候一桃的奶奶的,爷爷又怎么继承了船王所有的财产,在浪州建起了千汇船行的,这里面肯定有很曲折的故事。父亲从没对候一桃讲过。候一桃问急了,父亲总是红着浸饱了酒水的眼睛,说:“我怎么知道?你爷爷从没讲过。千汇船行牌子挂出来时,你奶奶刚怀上我。前一年生了个死胎,而我在娘胎里就活蹦乱跳,不太安分,你爷爷就怀疑是个鬼胎。哈哈,那时的你哟,只是一粒灰尘,在空气中东飘西飘,寻找落地的根!”

候一桃只有每天早上,坐在江岸,看缓缓流动的一江浑水。他总想从江水中找到答案,可过往的船只总把粗糙的汽笛声,连同带着腥味的冷风灌进他本来就一团混沌的心内……

汇聚人气打造文学母舰,广纳精英铸就千秋大业

14、我有三条魂

浪州晚报肖老总午睡醒来,鲜如蛋黄的阳光便涂满了对面的窗玻璃。

他心内舒服极了,边用手指朝后梳理蓬乱的头发,边朝刚好经过门前的候一桃喊:“喂,小伙子,过来一下!”

候一桃站在总编辑办公室门边,望着罗老总笑。他不想笑,可脸颊不听使唤,偏要做出笑的模样。

肖老总把办公桌上的一杯冷茶喝干,又把手伸进茶杯内,把剩下的茶叶掏出来,喂进嘴里嚼了嚼,又呸地吐进废纸篼里,喘两声气,才对候一桃说:“你去把编辑们记者们都叫到我这里来。”

候一桃看见他外突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老编老记们走进了总编辑办公室,他又泡了一杯新鲜的茶,吹着水面的茶叶沫,头也没抬地吞着滚烫的茶水。他很舒服地喘口气,问马芸芸:“怎么才来这么几个人?”

马芸芸淡淡一笑,说:“有几个人去追踪调查希望工程的捐款落实情况去了,有几个人采访现代购物广场的奠基仪式去了。”

肖老总才缓缓抬起头,圆胖的脸上沁满了油汗。他声音不大,每一个字都像抛起来又落到地上的很硬的东西,发出嗵嗵的声响。

“编辑们记者们的确辛苦,我代表报社感谢你们。我肖国芳从今天起,定下一个制度,每到周末,由报社慰劳你们。除了免费提供一顿工作餐外,再开到什么地方玩玩,轻松轻松。”

他又问马芸芸:“什么地方好玩?价钱又合理,没有胡闹的东西?”

马芸芸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胡闹的东西是什么。”

有人自作聪明地说:“哈,那地方谁不知道,就是有三陪小姐陪着玩的地方。”

老编老记们都哈哈笑起来。马芸芸有些害羞似的细声细气地说:“我也很去那种地方。你问问谢晓莉吧,文艺版她负责采访。”

“就去新世纪娱乐城吧。那里有舞厅、卡拉ok厅,还可以玩地滚球与电脑游戏。”谢晓莉说完后,扶扶眼镜,秀气的脸竟然红了大半。

肖老总喝完了茶,说:“就去新世纪娱乐城吧。”

平时让文字版面的绳索捆绑久了的老编老记们,哇地欢呼起来,笑着吵嚷着,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只有马芸芸脸上冰冷,在走出总编办公室时,悄悄对候一桃说:“这肖老总怕是梦醒了吧。平时吝啬得报几张医疗发票都要关在屋里审核半天,删除三分之一才签字。今天却想起要对老编老记们这般照顾。”

候一桃问:“刘老总在时,对老编老记们怎么样?”

她却吃惊地望着他,好像他探出了其中的微妙。他那张还没成熟的娃娃脸却盯着走在前面的谢晓莉,莫名奇妙地说了句:“她肚里怀的肯定是个男孩。”马芸芸笑了,说:“你管人家怀男怀女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片红色涌上了光滑的脸颊。

马芸芸说:“刘老总没肖老总那么多的心眼。”她又推了一把心不在焉东盯西看的候一桃,说:“你去准备准备,今晚陪我跳几曲好吗?”

候一桃说:“能邀上你这位公主,我三生有幸。”

她推了他一把:“你也学会了油腔滑调。”

晚饭后,便开进了新世纪娱乐城。那是一幢独立在城西郊外的教堂式小楼,天还没黑尽,彩色地灯便闪亮起来,宫殿上下水晶似的玲珑剔透。时近初夏,晚风中便有了一股淡淡的汗腥味。此时,立在这水晶宫前,都有股透心的凉爽。这是浪州城的款爷们消夏的好去处,当然也吸引了一些爱花公款的工薪阶层。

候一桃搂着马芸芸跳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她便让肖老总抢走了。矮胖的肖老总舞步像笨拙的熊猫,却舞瘾特大,独占着舞步老练的马芸芸。他也许觉得自已是游泳池内不会水的旱鸭子,就该独占一支只救生圈。他跳得满脸都是油汗,在暗淡的灯光下闪亮闪亮的,像是套上了塑料假面具。马芸芸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那张假面便始终凝固着柔和的微笑,从不变脸。

开始,候一桃还坐在一个很暗的角落里看舞听歌,不久,那位戴眼镜的谢晓莉邀他跳了一曲,他就再没兴趣了。谢晓莉也没跳,眼镜片在音乐声中变幻出奇奇怪怪的色彩。候一桃要了两杯饮料,递给她一杯。她含着吸管使劲一吸,粉红的饮料便消瘦了一半。她着脸对他一笑,又吸了两下,一杯饮料便干了。此时,乐队正在奏一首老掉牙的曲子“春之圆舞”,舞池中的人像水里的旋涡一般转动起来。

“你是新来的?”她问。

候一桃咬着吸管哼了两声。

“你好像对马芸芸很熟的?”她又问。

他吸了两口酸溜溜的饮料,说:“她是我的主任嘛!”

也许他含着吸管,说不清楚“主任”二字,听起来像是叫“主人”,她便哈哈笑了,过后又从鼻孔中哼出两声轻蔑,说:“怎么,每个男人在她面前都像是奴仆似的。”她的脸色变了,在闪动的灯光下一会儿青,一会儿紫,话语却很硬:“你可要小心点,不然你的骨髓都会被她的吸管吸光的。”她把空吸管含在嘴里哧哧吸了两下。

他脸上一片平静,望着眼前仍在转圈的人群笑笑说:“我是个没有骨髓的男人。”

她便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知道,那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嫉恨,特别是像马芸芸这样漂亮而又能干的女人。

他把杯里的粉红饮料吸干,说想去玩玩电脑游戏,便告辞走出了舞厅。

他先在电脑游戏厅里玩了会儿fifa足球与“魔兽”,便没有了多少兴趣。那些蹦来跳去三维人物让他心内长了毛刺似的不舒服。他只玩了一个回合,便离开了那里。

地滚球馆里的每一个球道上都挤满了人,候一桃只有躲在暗处,听球滚在地上的隆隆声响。尽管人声鼎沸,他同样有种行在荒原或漂泊在无边汪洋中的孤独感。这人挤人的世界,如果都是同样的陌生或冷漠,同闯入了荒无人烟的森林或沙漠一个样。他干脆眯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他对面的座位让一个带着满身汗臭的胖子填满了。他对他笑笑,把汗衫的领口敞开,用宽大的手掌扇扇风,说:“小伙子,不玩球了?”

候一桃懒懒地睁开眼睛,望了他一眼,又眯成一条缝。对面的胖子就模糊成一团黑色的剪纸,在他眼前晃动。他又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圆头与发红的鼻头。对面的脸闪出光来,笑声很脆,说:“你是才来报社的吧。哈哈,我找了你好久,刚从卫生间出来,就把你撞上了!”

候一桃奇怪,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在到处找他,便有些害羞地笑笑。对面的胖子想起了什么,把手伸过来,说:“我还没有介绍,我姓焦,叫焦同,副刊部主任。”

候一桃捏着他潮湿的手掌,想到他刚从卫生间出来,心里便有了些恶心。

“滚球吗?”他眉毛上都是汗,“我在第四球道,刚打了三个满贯。看看,又该我了,你去试试看?”

候一桃说:“我不会。”

他一拍候一桃的肩膀,哈哈乐了:“那要什么会不会?会扔石子就会滚球。”

候一桃拿起球时,他的脸色又变了,“看来你真的不会。指头别抠那么紧,不然扔不出球,还会砸在你的脚上的。中指伸进洞就行了。”

候一桃笨手笨脚地抓起球,往球道上一抛,球歪向了一边,从边槽内滚了过去,一个目标都没击中。显示屏打出了大大的零分。候一桃红着脸回来,坐下说:“我从没玩过这玩艺儿。”他大气地挥挥手,说:“没什么,不就是个零分。我找你也不是为了滚球。”

候一桃还在为零分的事报歉,甩着酸痛的手臂说:“我一扔它就歪向一边了。”

他把饮料杯移到候一桃的面前,说:“喝几口,输了就输了,又不是把裤腰带输掉没法提裤子了。”他看着他吃惊的模样,说:“几天前,我就想找你了。哈哈,你像蚊子似的走进走出,好像从没想在什么地方停一下。年轻人的精力就是好,像我二十年前一样。我可找到你了!”

他那声腔把候一桃吓了一大跳。他起了一个到处瞎闯找组织的地下工作者,突然找到了组织时也爱说这句话。他望着对面那张闪动着一片光晕的脸,说不出话来。

对面掏出烟,嗅了两下,又揣进兜里,说:“马芸芸这两天都跟着你吧?”

他说:“她是我的主任嘛。”

对面又问:“你觉得她人怎么样?”他说:“好。聪明,能干,精力旺。”对面就哈哈地笑,鼻头上的肉更红了,宽厚的手掌又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小伙子,你的魂儿让一个老女人勾走了!”他也笑,说:“我有三条魂,就让她勾一个走也没什么。”对面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脸的冷色调。

“不说笑话了。”对面手一扇,说:“是报社的许多同志让我来劝劝你的。你不了解情况,我就把报社里的情况告诉你。你知道马芸芸两年前是干什么的?是个公共汽车上售票员,普普通通的售票员,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小女人。她调来报社才两年,就什么都有了,中级职称,三居室住房。她靠什么?不过就是有张好面孔,一条爱卖风骚的身子。你知道报社领导换了三届,为的什么?都知道是一只小母鸡把他们心内的谷糠刨乱了。你知道人们说她是什么?是一辆谁都可以上去坐坐的公共汽车!哈哈。”对面颤颤地笑着笑着,便咒骂起来。候一桃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女人在他心内贮藏了那么多的仇恨。他想,公共汽车这个比喻真好,马芸芸是公共汽车,他是什么?一个废弃的破站台,一个怎么挥手也不能让车停下的搭车人。

候一桃知道马芸芸是大学本科生,学中文的,怎么在这人眼里竟成了没文化的人?候一桃再不愿听这人口内不断冒出的污言秽语了,就说:“你别着急,面包会有的,公共汽车也会停在你的身边的。”候一桃哈哈笑起来,对面莫名奇妙地望着他,一颗硕大的汗珠从鼻尖上滚落下来,叭嗒砸在光洁的玻璃茶桌上。

他抓起外衣朝门走去。他感觉得出对面那人的眼光带有毒刺,抓在了他的背心上,抓得很痛。

门外有风,空气凉爽,候一桃终于可以舒口气了。夜幕降临,城市高高低低的房屋都装饰着一片灿烂的灯光。像随处可见的那些戴满仿制珠宝,穿着假冒名片的男女一样。只有夜空一片真实的灰色,是那种涂抹了水泥的颜色。他前后左右都让这种颜色围裹着,人也僵硬了,不知道怎样迈步,也忘了要去哪里。要不是听见一声脆脆的汽笛,让他想起了江岸,想起了轮渡和水泥趸船,他真想找个角落铺几张报纸,睡上一觉。像这个城市时常看见的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

嘟呜——,汽笛仍在响,他便喊了一辆经过身边的出租车。

15、阴雨绵绵的码头

雨猛烈起来。

这座城市就是这样,开始时点点滴滴,在人的脑子里还没转过弯儿,哗啦就泼了下来,像引爆了一堆炸药,轰地一声就炸了个痛快,连一丝喘息的功夫都不给你留下。轰轰隆隆,雨的浪潮掀起来打下去,整个世界就淹没在雨水中了。

这也是浪州这座滨江城市的雄性气质,说白了,就是船工与纤夫的野性。这里面雨不像马芸芸在北海听到的雨打芭蕉叶的味道,那点点滴滴昼夜不停在芭蕉阔叶上滚动的雨珠子,很有音乐的旋律和诗歌的韵味。浪州的雨惹人想喝几口热辣辣的烧酒,然后掀开窗户对着水湿淋淋的高楼大树与山石大吼几声。

马芸芸拧开酒瓶盖子,把刘大为喝剩下的五粮醇哗地倒了一大杯。抿一口,从喉头直烧到空荡荡的肚腑。她哗地拉开了阳台的门,门扇起一片雨水刮到她的脸上。她抬头看了眼屋外,整个世界都让黑沉沉的云搅动得摇晃起来……

她没想吼叫,抱起一个雨水浇湿的小纸箱,又冲进了屋内,关上了门。

纸箱扔在脚下,水在地毯上慢慢地浸开。

她从纸箱内抓出一个相册,又懒心无肠地扔进箱内。那种小巧的硬纸壳封面的相册,她有一大箱,全装着她刘大为的糊里糊涂的过去。从认识到结婚再到今天,他们都留过影。那些年,他们几乎年年都要找机会满世界地走,天南海北,雪山海岸去留过影。这个属于昔日的宝贝,却成了雨中的弃儿,躺在她的脚边,连翻都懒得翻。

杯中的酒很催眠,喝了一半时,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放平身子,躺在地上。此时,雨水似乎小些了,把窗玻璃敲得丁丁当当响。

这丁丁当当的声音就深入到她的心内,把埋葬了多年的另一件往事挖了出来,吓得她猛地抓起来,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梦同那件往事一样地遥远,却随着潮湿的风飘了过来,她看得见梦中的影子,灰蓝灰蓝的,四周是水声滴嗒的杉树林,泥泞的山路伸向杉林的深处。一条湍急的黄水河气势汹汹地泻下悬崖,就成了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远处的天空明亮了,一抹金黄色涂沫在灰雾上,那是快晴起来的早晨……

雨水中漂来十年前的往事……

马芸芸同刘大为登上望日峰顶时,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惨兮兮的,一副霉不醒的模样。刘大为唉叹了一声,说:“看日出看得好,半夜出来登山,上了顶却看见这个鬼模样。”

马芸芸便散了劲,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冒着热气的白色波鞋,倒着里面的细沙。她罩着层阴云,嘴里叽哩咕噜不知咒骂什么。刘大为知道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刘大为走到了悬崖边沿上,一股从下升腾的强风几乎要把我抬起来,他举起双手就像举起双翅,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他回头看了眼马芸芸:“你说我有没有胆量,从这里跳下去。”

她瘪了下嘴,什么也没说,他的心却凉透了。他明白她瘪嘴的意思,那是从内到外对他的看不起。

他说,你别那么小瞧我了,我要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他往崖下看去,灰色的雾气从浓密的树林枝叶间泄出来,朝上翻涌,他脚下的岩石似乎在抖动。他的心有些虚了,蹲下来,坐在岩石上,也把登山鞋脱下来,也抖着里面的细沙粒。马芸芸没理睬他,仰躺在地上,望着阴云翻滚的天空。雾气渐渐地蔓延上了她的身体。

他说:“你可以为刚才的事生我的气,你不能说我不像男子汉。刚才那是伙凶残的流氓,裤带卡着那么长的刀,你没看见,我却看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叫我拿命与他们拼?我没那个勇气。”

一串泪水从她的眼缝中淌了出来,脚一登,翻过身,仍然不理他。

他抓住头发,埋下头。刚才的那一幕雾气一般地在他眼前翻滚。事情已经过去,他再狡辩也是多余的了。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他与她现在可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肆无忌惮地蔑视山野里的阴云与寒风。事情发生了,他的胆气在那一瞬间受到了考验。在那条进山的石梯路口上,那群与他一般大的野小子围上来时,他看着那一张张苍白的脸,嗅着他们身上散发的烟酒的恶臭,他的男人的勇气便随风飘逝了。他感觉到刀的冰冷刃口咬着他的脖子,粗硬的脉搏也失去了无力的抗争。另两个人狞笑着把马芸芸拖进了树林。

他在马芸芸的尖声呼叫中,任他们搜身凌辱,眯着双眼一声不吭。

他抬起头时,四周只有黑雾与雨点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马芸芸与那群野小子全消失在了黑雾深处。他手上的表不见了,那是母亲在我工作那天留给我的,她说是外公留给她的,是个很有名的外国表,值很多钱。表针早就不动了,戴在手上仍然能感受到母亲握祝蝴的手时的温暖。表让那群野小子抢走了,他伤心了很久,以至忘了马芸芸的存在。

树林内一阵劈劈叭叭的乱响,在晃动的枝叶中,马芸芸冲了出来,手握一根木棍,蓬乱的头发上沾着枯萎的叶片,体恤衫从领口撕到了胸脯,清楚地看见几条抓伤的红痕。她双眼充血,他走过去时,她舞着木棍不让他靠近。他只好叹口气躺在了地上。

风便刮起来了。

他说可能要下雨了,我们快点走吧。她扔下木棍捧着脸哭起来。他说有什么好哭的,人没把命丢掉就是万幸了。他踢开地上的朽木枯叶,往山上爬去。他听着后面的沙沙声,知道她也跟来了,便露出满足的笑。这个时候,黑雾浓重的森林与夜的深处不时传出的几声叫人心寒的怪叫,都算不了什么了,他们全把这些忘掉了,只是埋头往上爬,用汗涔涔的手紧捏着对方的心跳。

他说我们终于到顶了,把刚才的事忘掉吧。让那几个混蛋迷失在丛林深处,让狼掏心挖肺吧,我们一起大吼一声,说不定太阳就让我们吼出来了。

马芸芸却说了句让他伤心得想挥拳揍人的话。

“焦胖来的话,他不会让我受辱的。”

她说的很含混,像嘴里含了个糖。他还是听得很清,他真想仰头哈哈笑个痛快。他们班上的那个焦胖,人长得不怎么样,蠢笨得像头野熊猫,眼睛却很会对女生发绿光。他早就在打马芸芸的主意了,马芸芸说过焦胖在拥挤的打饭窗口帮她打过几次饭了,他就说他不是想吃饭,而是想吃了你。那时马芸芸很柔,也笑着说,他不会吃我,我不是竹子。

雨还在下,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他甩甩头,觉得很好笑。她怎么会想到焦胖,那熊猫来了,会向那几个流氓发一通熊脾气。此时躺在树林中的说不定就是两具血淋淋的尸体。那帮家伙才不管熊猫是不是国家保护动物。

他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应该庆幸还活在人间。下山吧,不要在这里淋雨受罪。”

她埋着头一声不吭,雨水漫过她的脖子,又浸透了她的头发。她的没穿鞋的脚深深地陷入泥浆里。

他在给她整理衣服时和头发时,嗅到股难闻的气味,是那几个男人身上的气味。烟臭和说不清的咸腥味,使他一阵恶心,真想大口大口地在地上吐一通。

她没动,喃喃地说:“我想死。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走吧,要死也死在家中暖烘烘的被窝中,死在这里,当野兽的早餐,我不干。她又大声地哭起来。

他有些厌恶地站起来,把快成水了的体恤脱下来,扔到地上,光着胸脯让雨水在黑瘦的身上尽情地溅着。他感觉到浑身一阵轻松。他又站在了悬崖边,下面的雾气更浓,风刮过松林发出海涛的声音,哗啦啦,我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说,我真的想跳下去,你信不信?我跳下去后还会飞回来?

她抱紧头,连耳朵也抱得死死的。她是不想听我说什么了,寒风把她的肌肤刺得通红,在雨中颤抖不停。他对着风哈哈笑了几声,大声说,我要跳下去,像一个男人一样跳,腿哆嗦一下,我情愿永远向你下跪!

风把他的声音刮得很远,他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他在她的登山包里取出那把忘了用的伞,轻轻一摁,叭地一片红云张在他们头顶。他说有这个伞,我就敢往下跳,你信不信?她没抬头,真的让他伤心死了。他重又站在悬崖边上,举在头顶的伞像要把他朝空中拉去。

他大喝一声,做了个漂亮的跨步,身子便在半空凝固了……

马芸芸一声惊叫,刘大为的双腿被一双冰冷的手拖住了。那双冰冷的手吓了他一大跳,他还没叫出声来,就从溜滑的石包上滚落到泥泞的地里。

那一刻,他正沉在快乐无比的下坠的梦里:伞哗啦地一声折成碎片,朝四处散去。一串惨烈的惊呼,浑身便麻醉得失去了知觉……有片很亮的树叶在他头顶飞舞,那是他最后的感觉……。

他搂着那个软软的身子,头发一甩,到处飘洒着细碎的水珠。

一张挂满泪的眼睛望着他,苍白的脸,乌黑的嘴唇,鼻尖上一团粉红,可怜极了。

“大为,你别吓我好不好?”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满身的稀泥混和在了一起。她与他都产生了那种感觉,这水湿淋淋的天空、树林、山石,这满地的泥泞和腐木,都是为他俩生的。冷与湿,只有更紧更紧地搂在一起,才能变为稀泥,谁也分不出谁。他俩在那一刻都疯狂了,在泥泞中滚着,石头硌破了皮肤也感觉不出来。她胸着一阵刺心的冷,刘大为拉开了她的胸襟,把头伏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她从他粗重的呼吸声中感觉到了难耐的饥渴。刘大为进入她体内时,她麻木了,没有痛感,也没有快乐……

雨什么时候住的,她不知道。天亮开时,对面云雾深处,有一团很深很深的桔红。

“天晴了,可以看日出了。”刘大为回头朝向远处。

她看着地上让他们滚过后在稀泥上留下的奇怪印迹,心里翻腾起说不出的怪味。她把留在地上的那团红色揉在手里,像揉了团辣椒,烧呼呼的。她的整个身子也烧呼呼的。她又忍不住流泪了。

“你不高兴?”刘大为问。

“我想回家。”她说。

“等等,太阳快出来了。我们来这里不就是看太阳的吗?”

她什么也没说,揩擦着身上的泥团,把湿漉漉的衣服披到身上。一股寒冷刺进她的肌肤,她忍不住抱着身子颤抖起来,牙齿敲得橐橐响。她真想刘大为把自己搂紧一点。

刘大为却跳到了石包上,裸着强健的身子,舞着手中的衬衫,对着云雾笼罩的远处吼叫起来。

“哦嗬,哦嗬嗬——”

一抹很亮的阳光从云雾中筛了下来,轻轻盈盈地飘到了他的脸上身上,像金色的绸缎一样。他篷乱的头发在阳光中闪耀起来,那张英俊如王子的脸庞轮廓分明,兴奋得涌上了一层艳艳的红色。他又朝她挥挥手,说:“快上来看呀,美得没话说了!”

她站起来,顺着那条水湿的小路,朝山下跑去。他在后面大声喊,她也没理,只想赶快跳离这个地方……

16、婚礼

那个时候,大学一毕业,都要站在一大堆,让国家分配你的工作。那时的命运浮在空中,人站在地上,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灰雾。你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会干一件什么样的工作。选择的权力捏在上帝的手里,像个电钮,上帝指头一按,你就飞到天南海北,成了你想都想不出的人物。

马芸芸与刘大为面临毕业分配时,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刘大为回了一趟老家,没给马芸芸说。马芸芸在准备毕业论文的答辩,也像把他忘了。那个日子,她感觉到就像一头栽到水池里,没有任何人来救你,只有自己奋力地游游,上了岸还得躺在一个无人处,悄悄地把水湿淋淋的身子晒干。她常常书包里揣一大袋饼干,一瓶矿泉水,就躲进了图书馆,要天黑尽图书馆关门后才出来。那时,她回到卧室已经疲惫得衣服也懒得脱,床上一躺就到了天明。

马芸芸记得,答辩那天,她疲倦极了,身子里像灌满了氢气,人羽毛似的往上漂,一下就漂到云海里去了。整个过程都像是梦游,答辩老师的问话像是树林里吵来吵去的鸟鸣,她也不知回答了些什么,全都记不起来了。那满头白发的老教授拍拍她的背,担心地问:“哪不舒服?又熬夜了?”她笑笑,说:“没什么。我过关了吗?”老教授说:“答得很好。我都想不到,你竟把苏轼的赤壁赋同茫茫云海与林中的鸟鸣声联想起来,很有想象力。我给你打合格,有意见吗?”

她能有什么意见。如果不是周围站着一大堆同学,她真想搂着他,在那张慈祥极了的老脸上印一大串深红的唇印。

可肚腹内有一股滚烫的东西咕噜一翻,冲得喉咙火辣辣的,眼睛红光闪闪,要喷出火来。她捂住嘴,冲出教室,把自己关在卫生间内,忍不住哇哇哇地把满腹红的绿的全痛痛快快呕了出来。

她扳着指头算算,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年,刚结婚不久的小姨就是这样。那时,她还是初中生的她正同小姨翻花绳玩,小姨眼一翻,揉着脖子哇哇地呕,把红的绿的喷了一地。她吓得大喊大叫,母亲笑眯眯出来,恨她一眼,说大惊小怪什么。就把小姨搀回了屋内,在耳旁嘀咕着什么。她听清了,母亲是在恭喜小姨,肚子里怀上娃娃了。小姨脸烧红了,也笑了,笑得很甜。

“天呀!”她差点大叫一声,暗暗咒骂起刘大为来。她到处找刘大为,都没有见他的影子。“这狗东西不知死到哪去了,他到舒服了,活罪让我受!”她暗骂着,泪水串串地滚满下来,手一抹,还在不停地滚。

她还是去了一个偏僻小镇的医院,把那棵刚刚冒出头的小树芽做掉了。回到学校时,她没去寝室,去了那片桔树林子中的小草坪。她想找个地方坐坐,地上茸茸的草躺在上面肯定舒服。她没坐,她看见一条细蛇在草丛中穿来穿去,仰起头,滋滋地吐出舌头,望着她。她没动也没吼,胆子大极了,伸出手摸摸它那滑腻腻的身子。蛇脖子一缩,嗖地一声又钻进了草丛。那一瞬间,她看见了蛇圆圆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射出股很亮很冷的光。

一股冷风从树丛深处刮来,她感到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穿背心。她抬头望望天空,阴云已把晴朗的夜幕糟蹋成了一团稀泥,遥远处黑得恐怖,亮光一闪,接着就是一串隆隆的雷声。

“要下雨了。”她说。

“要下雨了。”树林里还有人说,她看见一对情侣慌慌地逃出来,看了她一眼,指指天空,又朝亮着灯光的宿舍跑去。

她回到卧室后,就浑身滚烫如火在烧烤。同寝室的人都急了,扶她到了校医院,一量体温:40c。她为此整整吊了两天的青霉素。

结婚了。

同马芸芸从小就梦想着的婚礼全然不同。在她心里,婚礼应该是红色与黄色调和成的鲜亮的色彩,天上落下的雨点闪烁着珠宝的金光,落下来漂在脸上,阳光似的暖和。她坐在金光灿灿的轿子里,轿盖用五彩丝线绣着龙凤成祥,一颠一簸走在古旧的街巷。吹鼓手的唢呐响成了一片,她的心也同唢呐响成一片,颤成了喜悦的曲线。前方雪亮雪亮的,是一片干干净净的草地,一匹雪白的马上骑着英武的男子,那就是她的新郎。

她记得新郎跳下马,轻轻掀开轿帘,把她扶下轿,动作是那般的优雅。他问她:“想同我一起骑马?”她脸热了,点点头。他便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马背。他也跳上马,有力的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一夹马肚,马蹄一提,他们便在茫茫的云海中飞腾起来。

这便是梦中的婚礼。在这喧闹的弥漫着烈酒臭味的婚宴上,她一闭眼,那片片轻柔如丝棉的云朵便朝她飞来,她的耳里到处响着的都是那种轻脆的节奏明快的马蹄声。她能感觉到那双紧搂在她腰上的有力的手臂,和他的浊重的呼吸声和爽快的笑声。

有人拉了她一把,冷冰冰的声音说:“芸芸,再怎么样你也要把这会儿坚持过去,别给我丢脸。挺起精神,看看,所有人都看着我们呢!”

是刘大为,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前兜上插着红花,脸上喝得红一块紫一块,可腰挺笔直,举起酒杯朝所有人笑笑,大声说:“这大喜的日子,请亲戚朋友们吃好喝好,我们小两口敬你们了!”

又一阵喧闹,刘大为把酒一扔便扔进了嘴里。他看看芸芸没动杯里的酒,有些生气,说:“喝一口,小小的一口,给我点面子嘛。”

马芸芸鼻腔一酸,眼泪在眼眶内打滚。她没喝,说:“我头痛,像要爆炸了。”

刘大为没管她了,端着酒杯一桌接一桌敬酒去了。对面一大桌人都是刘大为大学时的同学,他与那群头上飘着酒雾的男男女女猜拳行令,说晕段子,吵闹成了一片。

马芸芸独自面对一大桌酒菜,丝丝寒气从脚底钻入,爬上了背脊。她鼻腔一酸,很想痛哭一场。

“喂,你独坐这里多冷清呀,怎么不陪着我家大为去热闹热闹呢?”

一个矮壮肥硕的女人坐了过来,粗糙的脸今天擦得油光光的,描了黑眼线涂了重重的口红。脸平得几乎找不到鼻梁骨。她是刘大为的母亲,专门乘飞机来为儿子办婚宴的。

马芸芸一开始就对这个她也要叫“妈”的女人很不舒服,她是嗅不惯那女人一说话嘴里喷出的气味,酸馊的夹着劣质纸烟味儿。她说话马芸芸就难受得想呕,可她还得忍着,陪着笑脸叫她“妈”。马芸芸悄悄对刘大为说过,劝劝他的妈,用“冷酸灵”牙膏好好刷刷牙。刘大为的脸刷地青了,脸上出现了少见的凶相。他咬咬牙什么话都没说就出去了,她知道他不会劝他母亲的,他回来里像没这回事似的说:“我妈说,她还嗅不惯我家中到处都有的香水味。”

那个肥胖的“妈”就坐在她的身旁,划燃火柴点上一支烟,吸得滋滋响,把灰色的烟雾喷吐在她的脸上。“妈”望着嬉笑打闹的儿子,脸上隆起幸福的条纹,说:“我儿子读初中时,就有女人缘。你猜猜,大为读高三时谁给他写了封下流极了的求爱信?哈,他的音乐老师,那个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风骚女人。大为拿着信让我看,我一看眼睛就气红了。我找着那个女人,在信上吐了口酽痰扔到她的脸上。我对她说,做你的风骚梦去吧,我儿子会看上你?你也不想想,我儿子大学出来她成什么样了?老太婆了!你知道她怎么着?她跪在我的脚下,求我原谅她,求我把儿子的照片给她一张,她就永远不会来纠缠大为了。我看她可怜,就对大为说,去陪你老师几天。大为去了,天还没黑就回来了,门关得死死的听音乐。哈,他竟然放的是哀乐,害得我担心了一夜,去敲他的门也没人理睬。第二天,大为很早就起来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为自己弄好了早餐,还给我热了一杯牛奶。他开始发奋了,终于考上了大学。”

她又讲了大为与好几个女人的关系,从她口中出来,全是这些女人死赖纠缠着她的儿子。她说这些,无非是想说最后那句话:“喂,还是你有福气哟,幸运之星从天而降,谁也不砸,偏偏砸在你的头上,还是你有福气哟!我也不知道大为看中了你什么,我只想说,做大为的女人,是许多姑娘家想都难以想到的事,他选择了你,你是有福气的!”

马芸芸早就听不下去了,她又不想反驳,只是默默的点头。她的脸朝向餐厅的另一个角落。那里很暗,再明亮的灯光一到那里,就成了浑水一团。可她还是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苗条的身材,紧身的桔黄色体恤,披散肩头的黑亮长发,很像去了北海的罗盈盈。她没敢喊,怕认错人,只是盯着那里看,希望她能转过身来。她一直端端地坐着,像个泥塑。不久,有个背有些驼的中年男人走过去,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对着她耳朵说话,她站起来,显得很紧张。中年男人搂着她的腰,朝外走去。他一直对着她的耳朵说话,马芸芸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

在她走出大门的那一会儿,回头瞥了一眼。马芸芸大叫起来,果真是罗盈盈,那张秀气的脸像闪过一束光还在马芸芸眼前晃。她喊了声:“盈盈!等一等!”不顾还在絮絮叨叨的“妈”,就朝门外跑去。

她看见罗盈盈跟那男人上了一辆出租车,门一关车便冲进了车流如潮的街道,她怎么喊车也不停。刘大为走了过来,问:“看见谁了?”

“罗盈盈。”她说。

刘大为拥着她的肩膀,望着滚滚的车流,说:“你回屋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叫过你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哈,认错人了吧?罗盈盈,她不是分配到北海去了吗?”

“是盈盈,”马芸芸的眼泪掉下来了,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冲着刘大为的脸,说:“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来了,也知道我们的婚礼。可她不愿见我,也不想让我知道。”

“你多心了,”刘大为把马芸芸搀进暖和的屋内,说:“也许她只是偶而路过,也不好打搅我们。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去几个宾馆问问,她来了的话,就请她来团聚团聚,我还有好几个铁哥们没来团聚呢!”

17、夜雾中的码头

码头停电,除了泊在岸边船上的桅杆上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外,四周全淹没在一片黑暗的汪洋里。码头旁的小贩们点燃了蜡烛,昏黄的烛光在江风中颤抖,看着让人伤心伤脑。

候一桃一眼就看见了落水女孩艳艳的妈妈,她还站在上下人群必经的长长的石梯旁,背靠着冰冷冷的墙石,苦苦等待能为她作证的人。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纸板,上面帖着女儿艳艳的照片,写着那天女儿乘坐“风光”号渡盘轮落水的经过,恳求目击者能出来作证。她看见了候一桃,不等他问,那双不知哭了多少遍的已经红肿的眼睛又湿润了,无望地摇了摇头。

他便安慰说:“大妈,别灰心。我不相信那些证人的心就这么硬,就是石头包铁做成的,也会有人凭良心出来作证的。”

侯一桃心里一阵刺痛,有滚烫的东西直冲头顶。他取下大妈脖子上的纸板,高举起朝向上下渡船的人们。他朝人群大声说:

“我相信,你们中肯定有四天前的晚上8点坐‘风光号’渡船过江的人,你们肯定看那个小女孩从船上摔进江里。你们肯定看见了,因为你们都不是瞎子。你们看看,这位大妈就是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孩子的母亲,她站在这里等你们出来作证已经四天了。她已经衰弱了,无望了。她的无望便是对冷漠世道与失去良心的控诉!为了冤死的小女能得到应有的赔偿。那些把人命当麻将玩的人应该得到惩罚,失去女儿的大妈能得到安慰,我们所有乘坐渡船的人生命能得到保障,请出作证吧。看看,这位可怜的大妈等你们已经整整四天了!”

他又把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说了好几遍。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快堵塞上下的石梯了。过路的高声咒骂着,围裹的人尖声吵嚷着,就是没一个作证。侯一桃觉得自己有种耍猴戏的感觉,就伤心得很想大声地咒骂几句。

天黑尽了,周围的人也走散了,眼前人影晃动。再没人过来朝他们看一眼了。旁边的小摊贩也收拾东西回家了,没有了烛光,他们的四周就更黑更暗。他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像被人随便扔在路旁的废纸、废瓶或是其它垃圾。风一吹,他们便会扬起一团灰尘,远离这个世界而去。

风更凉了。江风中有股汗味与废油味,岸边的船莫名其妙地把汽笛拉得很响,江水油油的展得很开。

他对大妈说:“回家吧,我送你回家。”

大妈很固执,又站起来,把纸板挂在脖子上,说:“九点半还有一班渡船过来,我还要等。”

他只好陪着她。他知道,他们等来的只会是更深沉更寒冷的夜……

侯一桃听见了摩托车的马达声。

住家在马路边的他,早就对隆隆响来隆隆响去的马声听惯了,麻木了,早已不关心它是否存在。可这一次,他却特别地注意去听。由滨江路驶来,从远而近,又在附近绕了几个弯子,“嘎——吱”一声停在了他们的头上。他听见了下石梯的声音,很重的皮鞋把条石路踩得很响,橐橐橐,朝他们走来。

摩托车手就站在他们对面,头盔没摘,面罩遮住了脸,很像飞碟上下来的外星人。那人就在他们对面喘着粗气,掏出小手电,在他们脸上和大纸板上晃了许久,才用很粗壮的声音说:“我可以当你们的证人。”

他们都不敢相信,望着他没敢吭声,他又说了一遍,嗓音很大很坚决。

大妈一激动,便跪了下来,连声说着感激的话。候一桃还冷静,问:“你到底是谁?”

他在面罩后哈哈一笑,笑出了一串嗡嗡声:“你别忙问我是谁。让我说说你是谁吧。”

候一桃吃惊地望着他。他手里的电筒把候一桃的双眼晃得一片昏花,笑声在候一桃耳旁响着,说:“你姓候对吧,有个绰号叫猴子对吧?”

候一桃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些熟悉的味道,便急着问:“你崽儿是谁?”

他不慌不忙地摘下了头盔,嘻笑着脸朝向候一桃。候一桃一惊喜便擂了他一拳:“蒋沙,沙锅!”

沙锅是他的绰号。他与候一桃是中学时的同班同学,那时他俩好得像是亲兄弟。那时,他最喜欢的运动是打架,他捧别人时,就大声背诵从《水浒传》中选出的那篇课文《鲁提辖拳打镇着西》:“……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是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眉稍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他挨别人揍时,也背这篇课文,两手护着头。他说,一背这篇课文,他就成了铁拳鲁达,揍起人来真解恨。挨打时,别人一听三拳也能打死人,揍他的拳头轻得多了。他曾叫候一桃学,候一桃怎么也学不会。中学毕业后,候一桃考上了新闻学院,他去西北的一所政法大学,就再没碰过面了。相不到在这里相会,候一桃就连骂几句,这世界太他妈的小了。他也哈哈地笑,唱一句:“世界很小,是个村庄。”就说:“刚才,你在这里又吼又叫时,我就左看右看像是你,跨上摩托车转了几个圈子回来后,又到这里来了。”

候一桃不想嘻嘻哈哈地寒暄了,急着问:“你真的坐过那天的渡船?”

他看看感激得浑身哆嗦的大妈,说:“我在那条船上。不过,我没瞧见你呀!”

候一桃说:“瞧没瞧见过我无关紧要。你能出来作证,就行了。”

他们把大妈送回家时,对她说,过了周日就在码头上等他们一同去与轮渡公司讨公道。大妈连声道谢,他们走了老远了,还站在门边依依不舍地望他们。

他俩找了一家紧靠江岸的音乐酒吧,面对面地坐着。桌上只有两杯咖啡,一杯加了糖,一杯没加糖,甜味苦味在白色水汽中互相混杂,化作很香很诱人的气味。他俩互相望着,同时哈哈笑起来。他俩都同时回忆起了中学时代那件惹人笑破肚皮的事,在钢琴师弹奏的“重归苏莲托”的柔美而又轻快的音乐声中,很容易让人回想起一些惹人发笑的往事。

他们在音乐声中沉默地喝着咖啡,一个味苦一个味甜,他们脸上都带着抹不掉的笑。那件只能在中学生身上发生的傻事,便踩着音乐的节奏朝他走来了。

其实,那些事也没有多少好笑的地方,只是他们是中学生,做的事很傻很蠢,以后回想起来便觉得很喜剧。那时,他俩是同桌,班上只这一对男生是同桌,其余都是一个男生配一个女生坐一桌,说是好管,所以桌子上便刻满了分界线,公平得像用米尺量过的。经常可以看到发生在课桌面上的那些反侵略战争。只他们的桌子上没分界线,所以他俩都很受排挤,除了他与他,班上再没其他朋友了。他俩便想些恶作剧来泄愤,来抗议,也来开心。他俩把血淋淋的死老鼠钉在黑板上,吓得教语文的女老师几天不敢来上课。他俩在几个常欺负他们的男生板凳上涂一点万能胶,他们上了课后,屁股便同板凳连在一起了……

他俩最开心的一件事,是把班主任陶安老师的不合格的对象搞掉了。

陶安老师是教体育的,个子很高,模样很俊,很像那时一部叫《武松》的电视剧里的那个打虎英雄武二郎。可他搞的对象却让人伤心极了,一个又矮又胖,满脸平庸的小女人。每次见到她都在不停地嚼葵瓜子,啃冰糕。陶安老师却毫无顾忌勾着这个肥母鸡在校院里东窜西窜,让所有见到的人鸣冤叫屈。那天,沙锅对候一桃说,要把那个蠢气的女人搞掉,给陶安老师换一个合格产品。他想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主意,借用了他开出租车的表哥沙强。他果然说得不错,沙强虽说也身材矮胖,却是个制造笑话的工厂。他一脸喜剧的模样,一张能把死麻雀说得飞起来的嘴,迷恋了不少傻呼呼的小母鸡。他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把那只小母鸡弄到郊外玩了整整一天,面上带着红光回来,把一卷胶卷交给沙锅,伤心地说,他们让他损失了一天的生意。沙锅把几盘当时最流行的潘美辰的歌曲磁带送给他,说你也损失不了多少,这些你一天挣的钱也买不到。沙强抢过磁带,大声放着“痛苦的是你,孤独的是我……”开车走了。

他俩洗出照片,想不到那胖母鸡与沙强同拍了这么多亲热的照片,照片上他俩搬配得像是上帝特意选出来的。他俩挑出几张,放在陶安老师的讲义夹内,没留纸条,也没暗示。以后,再没见到陶安老师同那个傻傻的胖母鸡在一起了,只见到他一张悲伤的脸阴去四起。再以后,陶安老师又找了一个漂亮得让人眼馋的小母鸡,而那个胖母鸡却成了沙锅的表嫂。

那件事便像过路雨云一般,很快就从他们心上飘过去了。谁也没提那件事,谁都在对方的笑纹里看得清清楚楚。

沙锅两颗黑眼仁一动不动地看着候一桃,两根手指头缓缓地朝他脸颊上伸来,突然加速,在他左脸颊上夹了一下,又失望地哀叹一声,说:“你脸上叮了一只蚊子。”

候一桃才感觉到了脸颊上的搔痒,伸手抓了抓,抓出了一个血包。

沙锅忿忿不平地对候一桃说:“你崽儿郎个搞的,人都脱形了。过去,你脸上天天都带着二两酒的颜色,红光光的,现在怎么像个白骨精?说说,是哪个把你的血吸光了?”

候一桃不自然地笑笑,说:“没哪个吸我的血。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毫不吝惜地把它花光了。”

沙锅抓起啤酒瓶,双眼仍然像飞蚊似的盯在候一桃的脸上,牙齿紧咬瓶口,咕嘟咕嘟,喉头愉快地颤动着,半瓶啤酒便倒进了肚皮。他喘口气,脸上闪一片红光,说:“所以,你崽儿就乱管闲事,管到这乱糟糟的码头上来了。”

“我俩都坐过那艘破破烂烂的渡船,都看到那船颠颠簸簸地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女孩抛进江里。当你觉得人的命还不如别人捏在手里的一张麻将牌时,你咽得下那口气吗?”

沙锅望着满脸胀红的候一桃,把啤酒瓶朝他身边推了推,那意思是说让他喝下剩下的酒,浇灭心内不断上涌的火气。音吧内有支萨克斯风管在幽幽地独奏,有如从洞穴深处传出的悲从心来的乐声,让人闷声喝酒,不想说话。果然,乐声奏完一个段落时,沙锅就用缓慢的声腔说:“我没有坐过那天的渡船。到这座城市快半年了,我还从没过个江呢!”他望着窗外夜色中的江水,以及江对岸稀稀疏疏的灯火。候一桃却惊得跳了起来,拳头捏出了汗,很想在他不动声色的冷脸上狠狠揍一下。候一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摇动着酒桌,说:“你他妈混蛋,你来凑什么热闹!亏你还是学法律的,该知道做伪证是犯法的。”

沙锅毫不在意地轻轻一笑,两只小眼睛在候一桃脸上虫似的爬着,说:“我还要你来教吗?这不是面对法庭,如是那样,法律便是我的圣经。我们是对付一群痞子。我看见真像一个什么大侠,锄恶扶善,打抱不平,便来助你一把,有什么不对?”

“我不想要谁来做伪证。”候一桃说。

沙锅哈哈一笑,说:“真不愧是学新闻的,认真得就像头版头条一样。好了,我不当证人行么?你们去码头等吧,等上个一千年,人等成个化石,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做证的。这年月,打抱不平的剑仙侠客都死光了,人都活得实在,谁还有闲心趟这个浑水?他们还想不想坐渡船了?”他唉叹几声,把酒瓶朝候一桃推了推,轻松一笑,说:“喝下它,浇浇心内的火气吧。我去作证,谁知道真伪?不过是为那个老太婆讨回一点公道,要一些补偿的钱,又不是上法庭打官司。”

候一桃喝下凉爽的啤酒,心内轻松些了。他又担心地说:“这样行吗?”沙锅往后一躺,后脑勺靠在指头交叉的手掌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行不行,闯闯看。我们不在是读中学的样子了,应该明白这世道就是靠闯才走过去的。管它什么门,闯进去看看再说。”

候一桃默不作声,算是依了他的老朋友。他不想与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一样,为等证人站成个化石。

沙锅用摩托车送他回家。外面的风很冷,感觉到周围变形金刚一般高耸的楼房,也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刚洗过的水泥路面传送带似的急速往后退,他们便退回家了。沙锅一路上都在给候一桃讲他玩过的几个女人,他说候一桃会不会下围棋,女人捏在手中就有黑白棋子捏在手中的感觉,把她们一个个摆在棋盘上,就玩活了。玩过了,赢了输了都无所谓。结婚是最混蛋的事,是一步进了圈套的死棋,人要活得自在,就得独身。他在摩托车的飞驶中说得气喘吁吁,过后,他又问:“有没有女友?”候一桃说:“没有。”他不想把梅洁告诉他。沙锅乐了,把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什么时候寂寞了,就给我来电话。我让你见识见识这里的女人世界。”他把候一桃扔到家门口,又扣上头盔,一溜烟冲进了黑夜,那高傲的尾音还在周围旋转,好像这城里的女人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摆上棋盘他就能玩个够。

候一桃在暗淡的灯光下看那张名片,嚯,头衔挺大,什么律师协会的主席。

候一桃在街头给梅洁打电话,线那边是个广东男人,用粤语给他咕咕噜噜说了一通什么,他怒了,对着话筒大声吼:“是人就别给我学狗叫!”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又通了,是梅洁的声音,很严厉:“你再来骚扰,我马上叫警察了!”哐当一声,电话断了。

他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冷漠的黑暗中……

18、无船的码头

那一夜,候一桃的脑袋像一个装满了酒的陶罐,扔进深潭似的睡梦里,它便咕嘟咕嘟沉了底。直到罐内的酒耗光了,它才摇摇晃晃地浮出水面。天已经敞亮开了,红桔似的太阳在水泥楼房的空隙中摇晃。候一桃爬起来,感觉到四周都是水浪撞击的哗哗啦啦的声响,脑袋仍然在水面时沉时浮。

收发老头在屋外扫地,他把扫帚的唰唰声当成了川剧的鼓点,伴着它咿咿呀呀哼起了川腔。他在候一桃门前停止了哼唱,眯上眼睛在门板的裂缝上窥视。候一桃便故意把被子蒙住头,装出一片呼呼的鼾声。老头在门外咕咕笑了,哼着他自编的小曲,拖着扫帚走远了。

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

候一桃洗漱完毕,马芸芸就推门进来,抱怨地说:“我一直在街口等你,这半天了还没动静。你真会睡懒睡觉。”她把他的窗推得很开,让饱满的阳光把空荡荡的屋子鼓得很胀。她说:“看看,都什么时间了,晚了就遭了。”

候一桃说:“什么事这么急?”

她盯着他,很黑的眼仁像要蹦跳出来:“你装什么糊涂?我们约好了的去市长的家。”

候一桃才想起要去市长家过双休日的事。他骂了句:“他妈的,去看他过双休日,我们的双休日就泡进汤里化掉了。”

马芸芸把衣服扔给候一桃,催促说:“快点穿上走吧,我刚给市长的秘书通了电话。再晚了,市长就有外事活动出门了。”

候一桃穿好衣服,急匆匆地出门时,拍拍脑袋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市长家有没有厕所?”马芸芸笑出了声来,说:“你这人真难将就。你就把满腑的污泥浊水排泻到市长家里去,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之事呀!”

候一桃摇头否认,说:“不不,我可没那么俗气。我是想排泻也是市长生活的一部分,我去体验体验,写出东西来才真实可信。我也想看看,市长的排泄物是否能与我们平民百姓的结合在一起。”

马芸芸便笑得直不起来腰,喘着粗气说:“你看起来老老实实,想不到一肚子的坏水。”

浪州人都知道市长姓左,常在电视上对着全市人民笑,他说话时人民便开始吃饭,说的什么几乎没多少人听,饭吃起来却香多了。浪州人都爱说:“喂,吃饭了,左市长开始在电视上讲话了!”

左市长的家住在市府门外面江靠山的一座幽静的校耗合院内。这四合院是旧政府一位官员的私宅,一溜成e字形排列的黄色小平房年代已久远了,处处是破损的裂痕。黄色的屋墙已成了古旧的青铜色,到处都生着绿锈似的苔藓。院内绿树葱郁,花圃整洁,麻雀叽叽喳喳吵嚷不停。市长秘书把他们引进院内,说市长在花圃等你们。花圃种满了菊花和海棠花,菊花的开花季节没到,还是一片青嫩的叶片。海棠却挂满了花枝,大大小小,红红白白,很像铃铛。

左市长坐在一张能摇晃的藤椅上,翻看一张头天的晚报,见马芸芸和候一桃来了,才从报纸后露出一张很柔和的笑脸,那智慧饱满的秃顶上涌起了一丝润润的红色。市长叫他们坐在对面的石凳上,说:“时间很紧。你们问快点,我答快点。最多一个小时。”

马芸芸望望不知所措的候一桃,又回头对市长笑笑,说:“左市长,我们今天采访你,不想用嘴问,是用眼睛看。我们想把你当作一个普通男人来采访,采访一个家庭生活中的市长。你最好多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同你和你的家人过一个愉快的周末。”

市长很快乐地哈哈大笑,又露出很遗憾神色,说:“你们记者真的厉害。不过,太遗憾了,我的爱人和女儿都不在家里。昨晚,她们上青云峰去了。现在的休息日也长了,人们也更会玩了,她们走了,扔下我这个老头子守大门。”市长笑起来声音很大,脸色柔和滋润,让人觉得这是个从来不会发脾气的慈善的老头儿。他见两个记者都愣在那里失望地叹气,眼光闪了闪,说:“你们到我家里去坐坐吧。我尽可能地满足你们的要求。”

市长的屋内很宽大,陈设却简单极了,几个早已过时了的笨重的红木家具,布面转角沙发,以及文件柜似的一排大书架,都让人感觉像是一间经过改造了的办公室。市长把一间间屋子打开让他们瞧,剩下最后一间屋子时,他在门上敲了敲,便停了手,说:“我女儿的屋子。女儿大了,有了独立的人格,我这当爸爸的都不敢随便打开她的房间。”

这张门同其它屋子的门一样,漆着深赭色的油漆。可只有它是紧闭的,就惹得候一桃的心卟卟直跳。

市长让他们坐在沙发上,便进了厨房,说是要亲自给他们熬咖啡。当市长笑嘻嘻地把一罐滚烫的咖啡端出来时,满屋都飘散着温热的香气。候一桃尝了一口,味道好极了。他夸赞说:“想不到,左市长还有这手艺。”

市长用手绢揩着烫红了的手指,说:“这算什么。我在外当市长,管着好几十万号人,回到这屋里,只是她们请的廉价厨师。不是等会儿有事出门,我一定留你们吃午饭,给我的手艺评个等级。”

马芸芸眼里充满了羡慕,说:“我真有些妒嫉你的爱人和女儿了。”

左市长很精明,把他们的视线引到对面墙上的一幅经翻拍修正放大了的老照片上。照片的那种土黄色很像一幅古旧的图画。照片里有一片面包似的土山,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山脚下的土堆上坐着一男一女,身穿肥厚的棉军前,对着照片外的人很愉快地笑。市长说:“这是在上甘岭拍的,我们坐的土堆下,就是我们营守的坑道。看不出来吧,照这相前,我们的阵地刚遭到敌人飞机的轮翻轰炸。”他指着照片上的女人说:“这是我爱人,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我同她认识,也是在这坑道前,她是文工团唱歌的,来我们营演出时,敌机来轰炸。她没经验,傻呆呆地站在坑道外,身上落满了炸弹掀起的尘土。我见敌机又俯冲下来时,急了,把她扑倒在地,压在我的身体下。敌机扔完炸弹飞走了,她从我的身子下爬出来,看着我让弹片撕开的血肉模糊的腿肉,哇地哭开了。我们从此就好上了。在志愿军归国后,她到部队找到我,我们就结婚了。”

马芸芸说:“你们真够浪漫的。”

市长笑了,说:“同那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还嫌不足的年轻人比起来,我们算什么浪漫。不过,我们是把情感融进了生命与血肉中了,所以我们的家庭生活一般都能持久。”

马芸芸说:“市长的话讲的不错。”然后,她用奇怪的眼光望着候一桃,想让他也同市谈点什么。候一桃埋头品尝咖啡,说:“咖啡没一点苦味也不行。”

市长很激动,说:“你这小兄弟还算看得比较透彻。家庭就像一杯咖啡,什么味儿都有。浓浓淡淡,味苦味甜,只有品尝者自己知道。味道好极了,只是句很传统的空话。善煮咖啡者善用火,能看准时机把一壶咖啡熬得五味俱全,香气四溢。我们的家庭何尚不是如此呢?不管什么味儿,温馨就好,安全就好。所以,家庭对我来说,是一处让人心情安宁没有危险的坑道。”

马芸芸说:“市长在家中,肯定是个称职的好丈夫和慈爱的好父亲。”

市长笑笑,没说什么。他们都从市长柔和的面容上,感觉到了他是很自豪很满足的。他说:“家是我的大后方,我不得尽全力来保护呀!”

刚说完,他脸上却现出了一丝惊慌,眼睛盯着门口。他们看见门前站着个瘦长的女孩子,身穿学生装,背着小仔包,望着他们,脸有些红。

市长脸显严肃之色,说:“你不是和你妈上南山玩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女孩子没回答,脸色变得很难看。市长回头对两个记者笑笑,说:“这是我的女儿。”他又对女儿说:“快过来,叫记者叔叔记者阿姨。”

女孩子看也没看他们,直直走到自己的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后又砰地关上门。市长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神态,说:“独生子女。看看,养大了,就高傲得像个女皇帝了。”

左市长很随和,不久就把这小小的不快忘了,又舞着手,大谈自己家中的一些趣事。那一切,都让两个记者感动了,都对这个温馨和睦的家羡慕不已。

回去后,马芸芸把她记的笔记交给了候一桃,让他连夜赶一篇采访记出来,好发在星期刊的头版上。

19、我只是个见习记者

上午,候一桃走进新闻部的门,马芸芸和几个老编老记全回过头,用磨得又锐又利的眼光刺他。他身上便有了蚊蝇叮咬的感觉。

马芸芸朝他招招手,说:“小候,快来快来。我正要去敲你的门,又怕打挠了你的枕中记。”

候一桃看见他们的桌上摆着好几张昨天的晚报,都翻着头版头条上他熬了一夜熬出的那篇采访记。马芸芸说:“文章好级了,昨日市民争相买报。报摊上报纸刚一摆出,就一抢而空。市长还给刘老总通电话说很满意,刘老总说要重奖你呢!”

候一桃却在那篇文章的标题下没发现自己的署名,那记者的冠冕下用黑体字赫然印着刘老总与马芸芸的大名。马芸芸看着他突灰突黄的脸色,才伸出手指头,那根红亮的指甲在报纸上跳了跳,他才看见候一桃几个字让一对扩号捧着,扔到了文章的屁股后。马芸芸说:“我们报社的规矩,见习记者最初的文章是不署名的,你不同了,刘老总特别看重你,才加上了你的大号。”她又回头问其他人,是不是这么回事?所有人都点头称是,说他们当实习生那会儿,眼睛熬成了电灯泡,熬出的文章却不能署名。

候一桃有种遭人砍成八块卖掉了,却没收回一分钱的感觉,怒火便从心内喷吐出来,恶狠狠地骂了句:“他妈的,就算全都喂了狗吧!”

他的国骂把所有人的眼睛刺得直眨巴。马芸芸轻轻一笑,说:“看不出,小候这副书生样还会骂娘。骂吧骂吧,怨气憋在肚里比感染了大肠杆菌还厉害呢!”

候一桃便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哈欠,说还没睡够,想再回到南柯国当驸马去。

马芸芸说:“你去歇歇吧。等会儿刘老总要找你,如是发你总编辑奖,可别忘了让兄弟姐妹们搓一顿。”

候一桃便慷慨地朝周围一片绿莹莹的眼睛一挥手,说:“这又不是吃我的。是那个大市长的财产,就吃他娘喝他娘的吧。”

那片绿莹莹的眼睛便笑出了灿烂的光来。

其实,他是想快点赶到码头上去,他与沙锅约好的,上午在码头碰面,然后同艳艳妈妈一起去找轮渡公司讨公道。他看看时间,已快九点了,整座城市都淹没阳光与灰尘的海底了,便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

电话便在那时急促地响起来了。

他拿起电话,听见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很嫩,像刚学会下蛋后打几声鸣的雏鸡母。他问她是谁,她说他出门拐一个弯,在一家叫“假不了”的药店门前往右看,就能看见她了。她说她有急事,要马上见到他。候一桃说自己也有急事,是十万火急,不马上办,地球就要飞进太阳黑洞,全人类就没救了。她说他找借口,说五分钟内不见他来,她就去报社哭闹,哭个昏天黑地。

她还真把候一桃吓住了。他捶着脑袋也想不起,在这个倚靠码头的小城市欺负过什么女孩子。他暗骂声撞了活鬼,便按她说的地方找去。

“假不了”药店正在出售一种新型减肥药,门前围了一群丰满的女孩子。

候一桃在女人圈中挤进挤出,也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女孩子是谁。他抹抹脸上的油汗,脑袋转动左右看看,半天才听见有人说:“你不是候一桃吗?”嗓音很细,一点没有电话里那般刚硬响亮。

他面前是个细瘦的女孩子,背有些驼,脸色白得像瓷器,双眼就很大很黑。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很个瘦长的瓷娃娃。

她从背后取下书包,很仔细地从里面取出一张叠成方块的报纸,指着第一版写市长的那篇文章说:“我给姓刘的和姓马的两个记者打电话,他们都说这文章是你写的。我就找来了。”

候一桃想向她嗵嗵拍打几下胸脯,说这文章是他熬了一夜才熬出来的,然后再说报社的不公平,由于是个见习记者,让别人夺了成果不说,还一脚踢到了文章的脚底。可他看看她的脸色不对,也像受了天大的包怨屈,就改口说:“你好像对这篇文章有些意见?”

她说:“对我爸来说,你可做了一件大好事。今天早上市里推选下一届市长,你这篇文章可帮他连任市长挣好多选票。”

候一桃才想起那天在市长家见过这个女孩子,那天她高傲得像个小公主。她又把报纸叠好,放进书包,说:“可你害惨我妈了。她看了这篇文章后,当时就气病了。她现在躺在医院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说着,双眼红了,有泪珠子在薄薄的不停眨动的眼皮后滚动。

候一桃有些懵了,说:“我写这些有什么不对?”

她鼻腔内吸吸喝喝了一阵,说:“你写得不真实。”

“那天,你也看见了,是你爸爸亲口讲给听的。”

“不真实就是不真实。你只听我爸爸说的,没去采访采访我的妈妈。”

候一桃想:“天呀,我们的任务是采访市长,难道没有老婆在场,市长就会说假话吗?”

她望着候一桃有些为难的脸,说:“我没说你的文章写得不好。我是说你写得不真实。”

候一桃有些不服气,说:“哪些地方不真实?”

她的眼皮又红了,说:“我爸爸没你写得那么好。你尽听他说,他不会说真话的。你应该去听听我妈妈的。”

他有了好奇心,说:“什么才是真实的呢?”

她没说,脑袋左看右看,把他往江边小道上拉。那里,树浓草密,人烟稀少,是恋人与强盗常去的地方。他与她面对面坐在草坪上。侧面是江,时有航船鸣着汽笛缓过。让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处静静的岸。她开始什么也没有讲,只是捂住脸哭,让泪水从手指缝里筛下。让候一桃想起自己的小妹妹,小时候受了委屈,或是积蓄了许久的水果糖让哥哥偷吃光了,也是这么哭,哭得人的心子都化成了水。他静静地望着她,一声也不吭。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其实她讲得很简单,讲不了几句,又哭,哭了又讲,最后连江面吹来的风里也注满了她的呜咽声。她说她七岁就同外婆一起过,外婆死后才回到父母身边,就没父母和好过。她说她爸爸很恶,有时像狼有时又像熊。他常常揍她妈妈,在外受了气要揍,有什么看不顺眼也要揍。她妈妈曾怀着她的小弟弟,也让她爸爸揍掉了。她说她她爸爸有外遇,她曾撞见过那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她爸爸的床铺上。她爸爸揍她妈妈是想逼她离婚。她妈妈性子很烈,宁死不从。

昨日,候一桃心内还装满了一个慈爱如佛的市长,仅隔一天,却让一个小女孩子砸得粉碎,在她充满怨恨的眼内,他看见的却是另一种人的形象,他的在码头上混过的父亲,才把酒后揍老婆当作一大趣事。他父亲常说,男人驯服不了老婆就驾不稳船。可这一切,只能发生在一个粗人身上,说什么都不能与一个市长重叠在一起呀#蝴面对一个伤透了心的女孩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问:“能不能把我讲的登在报纸上?”

他轻轻一笑,说:“我不能。我只是个见习记者。”

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哎,我全明白了。你是个新来的,你只能受气。我刚从外婆那儿回来的时候,也在班上受够了气。”

她脸色又惨白了,可以看出她的确受了不少的委屈和怨气。她低着头,说:“我爸说过,要抬头做人,先得学会夹着尾巴做狗。码头上人都是这么混的。”她的话像在劝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快正午了,江面的风突然停了下来,一切都寂静得要死。树木与草都挺着脖子,一动不动地迎向火烧似的太阳。他们躲在树荫处,都感觉到热得难受。她站起来,说:“你不敢写,就算了。我给你讲了,你知道了真实的事,我也满足了。我得去给我妈买些吃的东西。我妈让他们送进疯人院,他们说我妈妈的疯病又犯了。”

候一桃仍坐在冒着热气的草地上,看着她走上公路,钻进一辆小出租远远走去。此时,太阳钉在头顶,江岸一片死寂。而他如一只撞来撞去无处躲藏的小虫子,弓着无奈的背脊任火苗子似的阳光烧烤。他站起来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双腿乏力,眼冒金花,脑袋内满是风在空罐内撞进撞出的嗡嗡声。

一座座铁硬的,在江岸生根了千百年的黑苔斑斑的古老码头,朝他缓缓地压了过来……

20、‘风光号’的渡船

从轮渡公司那幢灰暗的水泥大楼出来,候一桃和沙锅便坐在江岸边的青石护堤坝是吹凉风。他们默默地望着一江的夕阳,望着它如火如血如流动的金子似的辉煌,也望着它蛇蝉脱皮似地艰难脱尽那身红红黄黄的衣装,只剩下一江阴冷的黑水。江岸的灯光便在那时齐刷刷地亮了,灯星子似的静静浸在深暗的水底。我们脚下是条长长的石梯,梯下便是一溜木板长桥。桥与码头趸船相连。码头顶上竖有大字,字上有灯,在渐渐冷却下来的夜色里非常醒目:千汇码头。

码头很静,看不出有无候船的人。

沙锅抓起一块卵石,一块拳头大的卵石,用力扔进江里。卵石像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洞,无声无响便让黑色的水吞没了,连一丝水花也没溅起。沙锅伤心地捂住眼睛,连声叹气,说:“我们这些小人物算什么?算什么?”

候一桃说:“就算你扔进江里的石头吧。”

他望着一桃,眼内有些血丝,脸上是失望的神色,说:“老兄弟,你他妈让我的脑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还要硬着在墙壁上找裂缝。你说说,我算个什么?”

候一桃笑了,说:“那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来当什么证人了?如果你我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就不会硬把软软的脑袋往石墙上撞了。”

他又仰起忧伤的脸,眼内的血丝更红了。他捏紧拳头在冷风中舞了舞,说:“依我过去的脾气,什么轮渡公司经理的那颗又胖又蠢的脑袋,在我眼前蛮不讲理的晃动,我早会左勾拳右直拳把他打倒在地,再给他读段鲁提辖怒打曾关西。管他有理无理,先解了恨再说。”

候一桃说:“你现在是个大律师了,得翻法典,讲歪理。可你今天一句没说完,就让人家骂了个大红脸。”

沙锅哀叹几声,说:“谁让我是个作伪证的呢?没让人家告个知法犯法的罪,就算万幸了。”

候一桃有些激动了,说:“你明知道他们也是作伪证,为什么不吭声?”

他又捂住脸低下头,悲哀地说:“谁叫我们只是块小小的卵石呢?扔进江里连一丝浪花都看不见。”

候一桃望着先生垂头丧气的他,愤恨得身上每一个关节都在卡巴卡巴的颤抖。他不知道沙锅竟变得这般懦弱,那天从摩托车上下来,自告奋勇当证人的侠客精神,早就像泄漏的气体,从他身上跑光了。沙锅,真是一口装沙的锅,倾倒了,只是一堆柔弱无力的散沙。

午饭后,他便匆匆赶到了码头,带上他的一帮证人:沙锅、胖女孩、还有死者艳艳的妈妈,去轮渡公司讨个公道。

走进轮渡公司那幢灰色的水泥大楼,候一桃便有些紧张了。他浑身上下像浇注了铅液似的僵硬起来。他看看手托头盔的沙锅,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架式。候一桃想,人家毕竟是在法庭上见过大场面的。

那位和蔼的经理,今天却不那么和蔼,长拉着一张债主的脸,打电话签文件训斥他的部下,忙碌个不停,把我们冷在了一旁看也不看。过了许久,沙锅大叫了一声:“还我命来!”他才回头望着我们,说:“你们还来干什么?你们的事早就了啦!”

候一桃走过去,嘻笑着脸,把地支烟递在他的眼皮下,说:“你要的证人,看看,我都叫来了。”他接过烟,看看烟的牌名,又在鼻孔上嗅了一下,然后扔到桌上,说:“‘风光号’渡船把客人甩下江的事,我们多方调查后,已经解决了。”

候一桃有些兴奋地进沙锅点点头,说:“那好那好,想不到你们办事效率那么快。”

经理叫人拿来一本卷宗夹,翻开后递给我们看。他大约听了候一桃的夸奖,脸上的冷色褪了许多,说:“看看,我们调查核实后得知,那天甩下江的是个叫余理财的水果贩子。我们对他的家人给予了赔偿。看看,这是他的父亲余宝文在领走赔偿金时的签字和盖上的手指印。看看,这张是他的船票,还有五个证人的签名。”

艳艳的母亲看着这些,一声不吭就软软地跪在地上,捂住脸哭泣。胖女孩忙去搀扶,又回头恨了寻那脸无血色的经理一眼,说:“这全是瞎编的。落水的是艳艳,我亲眼看见的!”

经理冷漠地看着窗外,没有理睬她们。

候一桃沉默地翻看卷宗里的东西,越看越疑,说:“能不能余宝文的地址?”

经理的脸色又变了,硬梆梆地说:“怎么?你还怀疑这有假?这是经过我们多方调查证实了的。看看,每一部分都有证人签字。你要问死者父亲的地址?这个我无权奉告。”

他转身在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穿在身上,又拿起公文包,一脸冷漠地朝外走。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一直不吭声的沙锅冒出一句:

“让水冲走了,哪来的船票?”

经理愣住了。不过他冷笑了一声掩盖住了心内的慌乱,说:“我管他是从哪来的,船票就是证据。没票他怎么上的船?我们船票上不仅有乘船的日期,还含有乘客的人身保险呢!”他说了这些,理也不理我们,很经理地昂着头,走进了深深的巷道,皮鞋把水泥地踏得很响。

他们彻底地失败了,垂头丧气地朝外走。

屋外,阳光鲜亮,他们还感到浑身阴冷。胖女孩还要赶去上学,艳艳妈妈还要在码头旁等证人。只剩候一桃和沙锅来到江岸的堤坝上,咒了一下午轮渡公司冷面经理的爹娘。

候一桃望着凝固不动的江水,双眼也望成了一团黑色。他叹口气,说:“我想去找那个冒领赔偿金的余宝文。”

沙锅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候一桃说:“笑个屁!”

沙锅说:“笑你真傻。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余宝文这个人。”

候一桃说:“你是说,全是他们伪造的证据。”

沙锅又笑了,说:“大记者,思维怎么中学生。管他真真假假,这事蒙骗了你我,你还敢对他们放个响屁吗?”

候一桃说:“怎么不敢。我调查核实了,不仅要曝他们的光,还要上法院告他们。”

沙锅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向候一桃摊开手,说:“你有船票吗?”

候一桃奇怪地说:“这关船票什么事?”

他一脸的正经,说:“你没有,我没有,艳艳的小伙伴和妈妈都没有。那个姓余的却有。这种时候,船票的确是最好的证据。”

“船票也可以造假。”候一桃低声说。

沙锅血红的眼睛盯住候一桃,有些气愤:“我不是在和你争什么真和假,在这里真和假没有任何意义。你他妈记者就是只死理不认效果的混蛋!”

候一桃没同他争了。他们又沉默地望着一江翻滚的黑水,让心中的忧愤在黑水里熬煮,越来越浓。

沙锅又拾起一快卵石,用力扔入江中。这卵石与那卵石的命运一样,无声无响就让江水吞没了。沙锅却没像上次那么悲伤,而是想起了什么激动的事似地站起来,颤着手用防风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叨在嘴上,然后双手叉腰,昂首挺胸面对浩浩大江,风把他的头发刮得乱草似的舞动。那神态好像电影中看到的某个领袖人物的光辉形象,一副信心百倍,踌躇满志的模样。

“今天这事我算想通了。当小人物只有被人猴子似的耍,”他说:“我回去后就辞掉这鬼模鬼样的小律师,我要去做生意挣大钱,挣很多的钱。然后去从政,当很大很大的官。那时,像你这种小事,我只挥挥手,就全摆平了。”

他说得多轻松,如眼前刮过的凉爽的江风。好像钱呀官呀都是山上的野果子,只要他伸伸手,就摘在手中了。不过,他倒提醒了我,我可以去找找我采访过的那位市长,或许他真的摆摆手,就把这事摆平了呢!

他们都听到了一串汽笛的鸣叫,有很亮的灯光在江心晃动,朝岸边缓缓驶来。沙锅问:“那艘是不是叫‘风光号’的渡船?”

候一桃说:“可能是。”

沙锅的双手重重地朝上一挥,说:“炸了它!”

候一桃惊讶地望着他,他又摇摇头做了个滑稽的怪相,悄声说:“可惜,我造不出炸药。”然后,仰头痛痛快快地笑起来,边笑边指着候一桃说,你真是货真价实的胆小鬼,一句话就把你吓得乌龟似的缩紧了脖子。

他拍了下候一桃的肩头,说:“我们走吧。江风太他妈的冷了,再坐下去,jī巴都会缩进肚皮里去了。”

他用摩托车把候一桃带回了家,就独自离开了。

他一走,候一桃又有二十多天没见到他的身影了。那天,候一桃拿出他给的名片,找名片上写的那个街道,问遍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有个叫东方亮的律师事务所。后来,有个卖冰棍的老太婆说,在三巷子里过去有这么个事务所,她的大儿子就曾经在那个事务所干过。不过,三年前就遭取缔了,他们非法经营,当然要取缔呢。候一桃又找到老太婆的大儿子,把名片给他看,问他知不知道这个叫沙强的人。戴厚厚的深度镜片的大儿子把名片仔细看了半天,只抛出一句话:“我们律师事务所从来没这个人。”就不再说话了。

这个该砸碎的沙锅,原来他的大律师也是假冒的。

21、丢魂的码头

叭,一迭稿纸砸在马芸芸的桌前。

马芸芸抬起头,谢晓莉那双让愤怒刺得发青的眼睛恨着她,手扶着桌子的边沿,由于怀孕后期而变得粗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主任,你得给我说清楚,我辛辛苦苦采精辟的稿件,为什么又纸给我拉下来了?”

马芸芸看着那迭稿纸,心里很乱,实在不想理睬她。这小女人随着肚皮的肿大而越发骄横起来。秀气的脸浮肿得像吹了两个大气泡,鼻梁都挤得有些歪斜了。脾气大得像吃多了辣椒,一张口就是刺人的话语。马芸芸说:“有什么事,坐下来说行不行?”

谢晓莉把桌面一拍,说:“我就站着说。别以为当了个小小的主任,我就怕了你!”

马芸芸的脸热了,她还是压住了不断上涌的火气,这么个大肚婆,谁惹了都倒霉。她很温和地笑着,说:“站着说话,挺累的。”

她从粗大鼻腔内哼了两声。

马芸芸翻了下稿纸,说:“我也没说给你拉下,只是放放。最近几期小候有个连续报道,是很热的社会新闻。”

谢晓莉鼻腔内又哼了几声,怒了,说:“你说说,我的稿子就不热?那可是我冒着大太阳,东奔西跑采写的!”

马芸芸把稿纸摊开来,说:“你看看,你都采写的是些什么?四星级饭店开张典礼啦,还有什么昔日摇滚明星,今日酒吧卖唱啦。你自己说说,这有什么时效?有什么社会热点?”

谢晓莉一把抓过稿子,朝身后看热闹的人挥挥说:“社会热点不是你一个人说的。报社那么多人给我评评,我采写的稿子哪点不好?”

没有人看她的稿子,有的只是瞧出点热闹的哄笑。有人说:“喂,主任,她一个大肚婆还出外跑采访,多不容易呀!就开开恩给她发了吧。”

“就是就是,你不能让她这股气憋在肚皮里,过几天生出根苦瓜,她会恨你一辈子。”

哈哈,又是一阵哄笑。

“别求她开恩了。”谢晓莉又在人们的头顶抖动手中的稿纸,声腔提得很高,说:“我可不是她的小情人。我一篇稿子算什么?人家为了小情人可以一脚蹬掉同枕共眠了十年的男人。”

马芸芸呼地站了起来,她真想冲这个肆意伤人不嫌麻烦的大肚婆大叫一声,然后把桌上的茶杯砸在她的头顶。谢晓莉看着她惨白的脸,心里也害怕起来,本能地子朝门边躲去。

马芸芸抓住头发,坐了下来,口中默念:“忍住,忍住,别发火。什么也没发生。”眼泪却憋不住了,刷地滚落了下来。

“喂喂,挤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热闹好瞧的?”候一桃挤了进来。他瞧瞧满屋子的人,那些人也用奇怪的眼睛看他,没有人说笑了。连谢晓莉也闭了嘴,脸上露出了害怕。

候一桃把一迭稿纸扔到马芸芸的面前,说:“终于出来了。熬了两晚上,累死人了!”他伸直手臂,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马芸芸瞧瞧谢晓莉,刚才那句刺伤她内心的话,还在那里隐痛。她说:“你熬夜了,别人也辛苦了,你说说先发谁的稿呢?”

候一桃却毫不在意,说:“先发谁的都行。我想找个地方睡觉。”他指指那张堆满废报纸的沙发,说:“睡这里可以吗?”不等马芸芸表态,便躺了下去,拖过一张报纸盖在脸上,在浓浓的油墨味中,毫无顾忌地打起了呼噜。

谢晓莉却以为找着了机会,哼地笑了一声,说:“听听,还是人家小候懂道理。”

马芸芸想了想,看看人家活得多轻松,何必自己找气呕呢?便朝谢晓莉伸出手,冷冷地说:“拿过来吧。”

谢晓莉脸上又荡满了笑,把稿子放在马芸芸面前,说:“你是大主任,随你处理吧。”

马芸芸瞧也没瞧,便在谢晓莉与候一桃的稿子上都批了“同意立即发稿”字样,交给谢晓说:“你自己交给肖总终审吧。”

谢晓莉抓起稿子,欢天喜地摇进了刘总的办公室。没多久,那里便传出了尖厉的像是硬石头划过玻璃的哭声。没过多久,谢晓莉垂着头,精神不振地摇进新闻部。她把揉在手中的纸团扔进废纸篼,又哗地拉开了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捡出几样东西,扔进挎包里,对马芸芸说:“我请产假了,老总同意我休息半年。”

她挎上包,怒气冲冲地走了。

马芸芸才感觉到松了一口气。可她走了,她扔下的那句刺人的话似乎还在屋子中飘荡。马芸芸又感觉到太阳穴在波波地跳着痛。

她揉着太阳穴时,候一桃雷鸣似的鼾声正愉快地在屋内蔓延开来。

刚才还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水雾中轻烟似的飘动。马芸芸踩在泥泞的地上,看看天看看地,奇怪才下过雨怎么没听见雨落的声响。

天空就猛然敞亮起来,无声无息却一眨眼就亮开了,像换了个镜头,让人不敢相信。天空干干净净的蓝,没有一丝一毫乌云的痕迹,透明得像是新出炉的瓷器。马芸芸的感觉是站在松软的草地上,草叶上的露珠把她的鞋都湿透了,脚冰冷的。她正想这里怎么没有一个人,她的腰就让一只很有力气的手搂住了。

是候一桃,这个一张娃娃脸的小伙子朝她很有深意地笑笑,一只眼睛睁得很大,映着鲜亮的蓝天,一只眼睛却奇怪的眯上,四周皱起调皮的纹路。她想弟弟留下的那张照片,候一桃却对着她的耳朵很有深情地叫了一声:“姐姐。”

她笑了一声,说:“你这样叫我不太对吧?”

候一桃那只有力的手却把她揽在了怀里。她靠在他的胸脯上,听见他心脏强壮有力的跳动声。候一桃的手臂力气大得难以想象,紧紧地把她的身体朝他的身体挤压,对着她的耳朵说:“姐姐,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我的肉,我的骨头,我的血液都张着饥渴的嘴想要吞掉你。”

他身上的汗水淹没了她的身体。那种男人身上才有的闷人而又催人发狂的腥味,让她受不了。她拼命挣扎,想从他身体内挣扎出去。可他的束搏却越来越紧。

“姐姐,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不是。我是我,你是你。”

她急了,最后一刻时在他胸脯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尝到了酸涩的血腥味。在他哇哇大叫声,她挣了出来,踩着刺脚的草叶没命地奔逃……

她感觉到自己一丝不挂,感觉到风刮过身体时的刺痛。

她“哇——”地大叫着,坐起来。屋子里黑漆漆的,落地台灯人似的站在前面。一团一团的黑雾在眼前滚动。她似乎还能听见他焦急地呼喊:

“姐姐,我们合在一起吧!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她双手捂住胸口,心脏在里面砰砰跳动,血液上涌着,她的脸颊已有烧炙的感觉。她真奇怪,自己怎么会做这么怪的梦?

猫从床角下钻了出来,想跳上床钻进铺里舒服,让她喝住了。这小东西追了一夜的耗子,想着就恶心。

她不想睡了,拉亮灯,弟弟的照片就落在了床下。她拾起来,弟弟那一只睁一只眼闭的笑,使她想起刚才的梦。她的太阳穴又波波地跳着痛,把弟弟放在桌上,说:“你也该安静一点了,别再来折磨我了。”

马芸芸怎么也睡不着了,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页稿纸,又想不起该写些什么。窗外灰蒙蒙的,凉丝丝的风拂动轻软的窗帘。秋后干脆的叶片,在不停晃动的树枝上哗啦啦响着。她听见了鸟叫,一声又一声,由远而近,又由近崦远,像在传递什么信息。

22、我会小心的

天快亮了。那“亮”便扔在这浑浊的天幕中,渐渐地融化开来。窗外有了人声汽车声和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渐渐,声音多了起来,在风中搅拌成了混混沌沌的一团。

早晨就真正的来临了。

丁铃铃……

丁铃铃……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她懒得去接。电话铃响得很倔强,有不达目的誓不摆休的意思。她拿起电话,真想冲那边大喊大叫。那边却很轻很抒情地叫了一声:“芸芸,是你吗?”

这么温热的声音,她好久没听到了。眼泪烫烫的,烧着眼心。刘大为,这个每天都让她积满了怨恨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便跳得厉害,身子也僵硬了,握住话筒竟然说不出话来。

“芸芸,你过得好吗?”

刘大为声音还是那么磁,像一丝带着暖气的风轻轻地从她的耳边拂过。“这么些天过去了,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见见面吗?”

她回答得很冷淡:“我没有空。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什么时候在家?我去你那儿。我还有些东西要拿。”

她说:“你来拿好了。你有这屋子里的钥匙,与我在不在家没什么关系。”

他在那边叹了口气,像在懊悔什么事。他说:“芸芸,我很想你的。”

她想骂,却没骂出口:“去你的,混蛋王八!你找你的母王八去吧!何必来与我套。”

那边却说:“我最近去了趟荷兰,是去学市场管理的。我一人时,就想你。真的,就想你一个。”

她烧在心中的火终于喷出来了,对着话筒吐了口痰,说:“王八蛋,还想骗我?没门!”砰地挂了电话。

电话铃又一串一串地响着,她像没听见似的穿上了外套,关在卫生间里洗漱完毕,又补了些淡妆,把清淡的海丝香水抹了些在手背与脖子上,又去冰箱里取了两个面包,一盒酸奶,挎上包出了门。

她来到报社时,上班铃还没有敲响。传达室老头正在小火炉上下挂面,满屋子飘散着浓浓的碱味。她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候一桃提着帚帕出来,手臂擦拭一下额头的汗,望着她憨憨地笑着,叫了声:“主任早。”

她看了眼拖得干干净净的屋子,有故意一沉,说:“小候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讨好人这一套?”

候一桃一脸青春的笑,鼻子憋得通红,说话有些结巴:“副刊部焦主任说,新来的要得到大家的好感,就得从扫地,打开水,拖地板做起。”

“好呀,这焦胖子竟把机关里的那一套讨好卖乖的方式,教给纯洁健康的下一代。”

“不是不是,”候一桃说话更结巴了:“我是想为大家做点事。住在这里太闷了,我就想做事。”

马芸芸看着候一桃的窘相,快乐极了。她心里突然冒出昨晚的那个梦,脸一烧,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她的笑把候一桃搞晕了,呆在门边不敢走,拖帕上的水把木地板濡湿了一大片。

上午,编前会讨论这一周的采访。前几日,会议与剪彩新闻又占了好几个版面,晚报都快成为催眠报了。

肖总双眼红红的,那是让酒烧了,老远就能嗅到股浓重的酒味。报社的人都知道,肖总是心里不痛快才灌酒,那可是火上浇油呀!那几日,只要嗅到刘总办公室里有酒味传出,举手投足都该小心谨慎点,不然,他憋在心里的狂风暴雨就会刮在你的脸上。

马芸芸知道,肖总是在为这事生气。这几日,晚报大捆大捆抱出去,又大捆大捆抱回来。过了夜,报纸就不如一堆废纸了。

肖总捏着几张报纸,在马芸芸头顶晃:“知不知道,浪州晨报过几天就要创刊了,我们有了竞争对手了!再这样搞,没点新鲜的东西,搞点新鲜的花样,我们就会垮掉,就会让人家吃了,骨头都不会吐!”

马芸芸双眼红了,是让泪水刺红的。她从肖总那里出来,就马上招集新闻部的人开编前会,讨论各自的采访计划。

新闻部的人不多。小谢回家生娃娃,只剩下六个人。老魏是摄影记者,挎个摄影包似听非听地看着窗外。越剑军曾经是有名的侠客,他多次卧底采访,揭出了娱乐城、洗浴楼里的淫秽黑幕,还协助公安端掉了一个伪装成破烂王的盗窃团伙,差点连命都丢了。他想起过去,就嘲笑自己犯傻,大家都知道过舒服日子,自己却提着脑袋当球耍,现在身上的肋骨都耍掉了几根,天阴下雨就隐隐作痛。以后,他再也不玩命了,守着电话机采访约稿,把网上的东西改改写写混日子。

蔡姐四十多岁,管管资料与书报,写点总结文章都困难。她能留在报社,不过看她是市里某领导的夫人,而浪州晚报正是在这位领导的亲切关怀和支持下创办的。

看来,新闻采访的重担只好落到年轻力壮,思维敏捷,冲劲十足的候一桃身上了。

马芸芸翻看了一遍候一桃这几天出外采访的情况汇报,又交给肖总看。肖总一拍稿纸,连说几个好。他激动得脸都红了,很认真地说:“这个黑幕揭出来,肯定会吸引社会上上下下的目光。我们这个码头城市,人们见惯了它晒太阳的一面,可另一面呢?太阳晒不到的阴暗处呢?我们就该挖出来,让它晒晒太阳。小候,大胆去做,有什么事我顶着。你也不该只顾打报不平,当什么侠客。你是个记者,你的任务是如实地采写,争取社会的声援。”

候一桃点头称是,说:“盈盈的妈妈真的太可怜了。”

肖总对马芸芸说:“你也该多给他点自由,让他大胆去调查采写,报社里的杂事就不要安排他去做了。我天天早上都见他扫地拖地板打开水,还以为我们报社来了个清洁工呢!”

马芸芸脸红了,想争辩却又不想开口。候一桃却摇着手说:“不怪马主任。是我自己想干的,瞧瞧,我手臂上的肌肉,不运动运动,就憋得难受。”

肖总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你们自己去干吧。我下个星期从报纸上看你们的行动。我希望由于你们采写的东西,而洛阳纸贵。”

他又望着赵剑军,笑着说:“剑军,我们报社曾经的大侠,该不会封刀隐居了吧?”

赵剑军舌头打结了,很难才听清他说的话:“我想采访这座城市里越来越多的纯净水。杂牌军那么多,我才不信都那么的纯净。我要把那些歪的邪的都揭出来,也让喝水的人小心点。”

肖总激动了,哽一口茶水清清喉咙,说:“大侠就是大侠,想法就是不同一般。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关乎人的生命利益的东西,读者肯定喜欢。注意,要绝对的真实,材料越多越好,不要惹上官司。”

编前会结束了。候一桃刚出门,赵剑军叫住了他。赵剑军那张忧郁的脸,患了贫血玻浩的苍白。他叫住候一桃,扶着候一桃的肩膀走出了过道,在楼梯口上叫候一桃站住,说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候一桃说:“赵大哥,你脸色不好。”

赵剑军苦笑了一下,脸颊上涌上了一丝很深的红。他说:“小候,我觉得你的采访很危险。”

候一桃轻松地一笑,说:“我会小心的。”

“那就好,”他拍拍候一桃的肩,说:“你要注意暗处。采访黑社会的人,都要小心暗处。”

候一桃知道点曾经发生在这位记者大侠身上的那件惨事。他暗访一个地下赌场时,让人误认为是卧底警察,装进一只大麻袋中扔到郊外一个露天垃圾场,差点让处理垃圾的铲车铲进焚烧炉。那以后,他常做恶梦,半夜里翻身爬起来大吼大叫。他妻子受不了,抱着儿子远走高飞了,至今都不知道下落。

候一桃感激地握祝蝴的手,说:“我会小心的。”

23、受伤的码头

父亲退休后,就爱坐在那张古旧的雕有松鹤长青图案的太师椅上,翻看那本厚厚的卡满旧照片的相册。翻到那张爷爷坐在同样的太师椅上的照片时,父亲就小心地取出来,扭开台灯,在强烈的灯光下仔细地瞅个半天,好像要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用眼睛勾出来。父亲看着看着,有时嘴里又停地嘀咕,与照片里的人又说又笑,好像照片里的人也能张口说话。有时,看着看着,又把照片扔在地上,摇头叹气,浊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滚。

“人命贱如虫呀,贱如虫呀!”

那时,候一桃蹲在屋角的地上玩玻璃球,把球往墙上一下一下弹去,又撞回来。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许久没玩了。高考完毕后,他从装玩具的木箱子里把它找出来,一下一下地弹着,消除几天的紧张情绪。

父亲叫他过去,把相册递给他,说:“一桃,你眼睛尖,能看出你爷爷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脱口而出:“爷爷长得好像生病的猴子。”

父亲抢过照片,很难过地摇摇头,说:“别人都这么看。唉唉,其实他们又能看出什么呢?人活世上,并不是活个外皮。人是一只栗,内容在心里。“他又把照片递在候一桃的眼前,说:“一桃,你能看清爷爷的长衫里面有什么吗?”

候一桃什么也没看出来,说:“不能。”

父亲说:“我能。你爷爷长衫里面是失去了大半的双腿,是干硬的血疤,是瘦如树根疙瘩的身子。”

候一桃在灯光下仔细看看,还是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来。”

父亲眼望着昏黄的灯光,脸突黄突蓝,说:“你看不出,好多人都看不出。我看得出,是我亲眼看过他受伤的身子。”

父亲没等我问爷爷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便声音喑哑,很慢很轻地讲起爷爷。他的双眼始终望着摇晃的灯苗好像流在他眼前的不是一个个故事,而是在灯光中移动的一幅幅画面。很慢很脆弱,声腔稍稍大一点,就会肥皂泡似的瞬间破碎。

候一桃看见,灯光在父亲的眼内烧成了两团火苗。火苗很旺地跳着,燃成了一片火海。一九四二年的那个早晨,便清晰地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

那早晨刚开始的时候,同以前或以后许许多多的早晨一样,宁静面又安全。太阳悄无声息地从码头对面的尖子山左侧冒出来,江水平滑无浪如闪着无数光斑的绸缎。大大小小的船只还靠在岸边靠在还没苏醒的梦里。浪州城内早起的人匆匆走进茶馆小吃店……

日本人的飞机就在那时飞来了,从尖子山太阳升起的左侧。飞机的引擎嗡嗡鸣叫时,所有人都冲出屋外,对着一大片太阳下闪着银光的飞机呼喊。有细心人还数过,十架飞机。那时,人们还不知道,那是十个恶魔的降临。

城内的防空警报不知为什么没响,平时演习时它呜呜呐喊,把人一群一群地往防空洞内赶。日本人在码头上扔下了第一串炸弹时,防空警报才呜了两声,又哑了。到处是猛烈的爆炸和气浪,到处是垮塌的石墙和燃烧的房屋,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乱跑,四处回响着惨烈的哭喊声。

父亲说,他家离防空洞近,奶奶拉着刚满七岁的他冲进了防空洞。他们在洞内等了好久,也没见爷爷跟来。奶奶慌了,站在洞口,见码头罩着血样的火焰与黑色的烟雾。奶奶嘶声叫喊着爷爷的名字,想冲出去,让周围的人死死地拦住了。

日本人的飞机下完了蛋,飞走了。人们才走出防空洞,在浓重呛人的硝烟中,看见爷爷半靠在码头旁的一根巨大的倒木上,手举在半空,做着敲击大鼓的姿势。脸颊让浓烟薰得漆黑,只有两颗眼珠子瞪出了两团血红的火苗子。他嘴里哼出的声音细小,还听得清是在咒骂千刀万剐的日本人。接着,人们发现爷爷的两条腿都没了,一条高高地挂在不远处的老黄桷树顶上,一条大约埋在了破砖烂瓦的废墟中,再也找不到了。

父亲说,爷爷从来不讲那天的事,人们便凭想象补充全了那幅残缺却又悲壮的画面。

……熊熊的火焰、艳红的血水与浓黑的硝烟,是画面的主色调。码头便淹没在一片火海中,四处是烧焦的破船板和歪倒的桅杆桩。有许多残缺的尸体在江面上漂着,又撞上破裂的船体。日本人的飞机在浓烟中穿进穿出。

爷爷瞪大一对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船一艘接一艘让炸弹炸得粉碎,伤心地哭嚎着,举起一对胳膊对着日本人的飞机高声咒骂,他骂遍了山野中所有粗俗的话,嗓子破了,血水淌了下来,他还在不停骂。

“千刀万剐的畜牲……臭粪不如的畜牲……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

半空一声巨响,小日本的飞机真的遭了报应。由于黑烟浓重,视线不清,两架飞机撞在了一起,撞出了满空熊熊的火光。爷爷高兴得又蹦又跳,指着天空哈哈大笑:“没心没肝的杂种,遭报应了吧!雷劈死你们,火烧死你们!哈哈哈……”

一架飞机在黑烟中俯冲下来,从爷爷头项掠过,一串爆炸声在周围响起,气浪冲击着爷爷的身体,把他抬起来又扔到一排正在燃烧的木杆下。爷爷想爬起来,身上压了一匹山似的沉重,眼前裹着厚厚的黑暗,怎么用力都挣扎不出去。当黑烟渐渐散去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被炸飞了,断口处翻着血淋淋的肉,舌头似地颤抖着……

从此,爷爷只能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了。

父亲对候一桃说,那一次爷爷泊在码头边的木船让日本人的飞机炸得一干二净。所幸的是,爷爷还有一支船队去大宁河运送桐油,大宁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那里谷深崖陡,小日本飞机去不了。那支有二十条木船的船队回来时,爷爷对船工与纤夫们说,这些船全去重庆港支援抗战,不把小日本赶走不许回来。

几年后,小日本真的赶走了,爷爷了船队又回来了,只剩下了八条破破烂烂的船。爷爷望着这些船,眼含泪水,脸上没有了笑容。他对船工们说:“八条也好,有船就行了。没有了小日本,我们千汇船行还会兴旺起来的。”

他说完了这句话,奶奶就叫请来的照相师傅为他拍下了那张照片。这也是爷爷照的最后一张照片。

早上,马芸芸把候一桃叫到她的办公室,然后在门外看了看,关上门。她的模样很神秘,候一桃却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没坐到自己的那把让身体各部位磨擦出了油黑光泽的膝椅上,站在办公桌前,眼望窗外,手指在桌面上慌乱地蹦跳着。

“有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她说。

候一桃没问是什么事,而是小小心心地看看门,门锁是关死的,还插上了保险。她也看出了他的担心,轻松地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下班后,请你上迎客大酒楼喝杯酒。”

“那我太荣幸了。可惜,我这人天生与酒无缘分,闻到酒味就头重脚轻。”候一桃说。

马芸芸的手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一下,脸色很难看,说:“我们只喝啤酒,醉不死你的。”

候一桃看看桌上的日历牌,说:“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

她说:“什么都不是。”

候一桃哈地一笑:“我们以什么名目喝酒呢?”

她的脸色又有些惨白了,说:“没什么名目。我只是想找你聊几句话,用些啤酒来润润喉咙。”

候一桃说:“哈,好呀!这可是我巴结领导的好机会。可惜呀,我只是个新来的,不然我会向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了!”

马芸芸也笑了,说:“你别说得那么酸不溜揪的,我又不是什么领导。”她推开窗,打开门,很新鲜的空气便挟着明晃晃的阳光穿堂而过。

24、日记

那几日,候一桃都闲得无事,除了去采访点会议新闻,参加几次饭店酒楼新开张的剪彩活动,就是满街的闲逛。他不想找什么新闻,他知道,晚报新闻像地上乱扔的纸屑与饮料瓶一般,随便拾几个起来,都可以在报纸上换稿费。他不想那么干,他想干点大的,比如将“风光号”渡船把女孩甩入江水的事查清后,在报纸上搞出点轰动的东西。开始时,他想在街上找到沙锅,不管他是否假律师,他的主意总比自己多。浪州城不很大,但街上人来人往多如蚁穴。要想从中寻到自己想寻的人来,的确不容易。不久,他便疲倦了,看着街上不停晃动的人群,脑袋便嗡嗡的发胀。他只好早早缩回屋内,听听随身听,看看摊上买来的花花绿绿的生活杂志。

他刚从马芸芸办公室内出来,就有人叫他接电话。他赶过去,那个姓焦的副刊部主任把电话筒递给他,看着他诡秘地笑笑,说:“是个女的,声音很嫩的。”

他接过电话筒,说:“你没问是谁?”

他悄声在候一桃耳边说:“可能是个女间谍。”没等候一桃反映过来,便仰头哈哈大笑,秃顶和肥圆的鼻头同时放出很亮的光来。

“喂,”候一桃拿起话筒,问:“你是谁呀?”

那边传来呜呜的哭泣声。

“喂,”候一桃又问,恨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焦胖子。他很知趣地退回自己的办公室。

那边仍是一片哭泣声。

“你再不回答,我就放话筒了!”候一桃大吼了一声。

也许把她给吓着了,那边哽咽了几声,说:“我是小莉,左莉呀!就是左市长的那个女儿。”

候一桃从那次同她分手后,就没想到还会听到她的声音。他生硬地问:“找我什么事?”

她又在线那端哭了,说:“我妈死了。”

他问:“怎么死的?”

她没说,哽咽几声,说:“我想找你谈谈,可以吗?”

他说:“我很忙。”

她失望地叹息一声,说:“那我晚上来找你,行吗?”

他忙说:“我现在就去找你,行不行?”

她说:“我在家里。你别、来这里找我,爸爸刚回来,家中人很多,很乱。我们还是去上次去的那片草地吧?”

候一桃摸着脑门说:“什么草地?”

她说:“就是靠近码头的那块。”

候一桃才想起了那片有浓厚的树林,也有火辣辣阳光的草地,想起了那个瘦小的,背有些驼的小女孩。

他到了那片草地,太阳依然很大,摇动的草叶尖上仿佛飘起了团团火焰。他在树荫处坐下来。还好,江边有风,带着丝丝凉爽的水气把树叶摇得哗啦哗啦响。我等了一会儿,看见她从街对面走了过来,穿着紧身的裙脚很短像喇叭张开很大的黑色连衣裙,人显得更加细瘦。她到了我的对面,把背后的书包往地上一扔,盘腿坐在草地上。

“你坐在树阴下来吧。那里晒着太阳,很热的。”他说。

她很苦地笑笑,没动,从书包里取出一大袋酸杏干,问他吃不吃。他摇摇头。她便独自吃起来,吃得很快,一眨眼就吃了一大堆杏核。他回头望着江心。江水很蓝,几乎与蓝天一个颜色。他到浪州来这么多日子,还没见过这么鲜艳好看的江水,大多时候都是浑浊的黑色,据说是沿江污染与上游水土流失造成的。这蓝色或许与上游干旱少雨有关。

她见他沉默不语,便把地上的杏核揽成一堆,低声说:“你觉得我很傻吧?”

他没吭声,能够感觉出她的大眼仁在自己脸上滚动,有火燎过的烧灼感。

她说:“我从小就爱吃酸味的东西,今天,我心里很难受,吃点它好稳定稳定情绪。”

“你妈妈怎么了?”他问。

“她死了。三天前,她从长江大桥的桥心栏杆上跳了下去。可她不这么看,她说自己是飞回老家去了。”她说,手里玩弄着杏核。

“她不是在医院吗?”

“她在精神病院时,人很安静。那天,我去看望她,带去她最喜欢吃的熨斗糕。我看着她吃了下去,对我笑笑,脸上气色很好。她对我说,她想回家。我说爸爸去了北京党校,屋里没人,很安静。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回家的意思,只是我提到爸爸时,她脸色变得很难看,端起茶缸,不顾茶水滚烫,拼命地灌。灌完后,喘着气说这酒的劲头很大。她过后走到门边,很小心地把门插上,又把窗子关紧,把屋里所有的窗帘全拉上,才放心地对我说,有件东西要交给我。妈妈爬进床角取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抖去上面的灰尘,交给我,说里面的东西是专门为我写的。我想翻开看,妈妈拦住了我。说现在别忙看,以后有的是时间。”

她从书包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很大的本子,十六开,蓝色硬皮封面,很厚,像什么杂志的合订本。翻开,从头到尾都写满了字。候一桃随便翻看了几段,那些古怪的想象,让他想起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不过没那么冷酷与血腥,充满了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切之情。

这本日记的确很怪,从1996年7月2日她入院那天开始,仅短短的一周,她日记却记到了2006年8月2日。在别人,只不过短短的七日,而这个奇怪的女人却度过了整整十个年头。征得日记所有者石莉的同意,候一桃摘出几段放在校旱里。没其它的意思,正像他现在同石莉坐在江边这片晒日光浴的草坪上一样。放几段在这平平常常的校旱内,只是眼前的那些值不得大惊小怪的风景。

1999年12月30日,晴间阴,风很大

小莉今天结婚。

她把日子定在今天,我就竭力反对。什么日子不选,选二十世纪最后一天,不祥。

小莉选的对象也不好,虽是大学教授,但已二婚。个子那么矮,人又黑,看他脸上刮不干净的胡子桩,脾气肯定暴躁。小莉以后要受很多气了。

我从一开始就嗅到了缠住小莉她爸的那个骚女人的味儿,咸不咸淡不淡的。我就提醒过小莉,要小心那坏女人在婚礼上下毒手。果然,在端给新郎的酒杯里,我发现了异样。我赶忙把酒泼在地上,燃起一片蓝色的火苗。我指着黑心的女人说,抓祝糊,是她下的毒!周围人没动,都看着我哈哈嘲笑。我想,他们全被她狐狸精的模样迷住了。

她又给新郎斟上酒。我想拦,已来不及了,眼睁着他把杯里的酒灌了下肚,连笑一笑都来不及了,就直直地瘫倒在地上,眼眶鼻孔耳洞涌出黑糊糊的液体。

我可怜的女儿哟,结婚第一天就当上了寡妇。

2006年8月2日,刮很大的风,有枯黄的树叶飘进窗内

我知道,今天我得走了,得离开这个很脏很臭人很拥挤的地方了。我终于要回家了。

没人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我说给别人听,他们也不相信。所以我只好闭嘴不说。

现在,我终于要走了。我得把要去的地方告诉女儿小莉,她以后找我好有个线索。

我去的地方是火星。别人都以为那里没有生命,其实生命在火星的内壳。那里空气清新如甜水,处处是花园树林。那里人与动物都用歌声交谈,都善良如菩萨。我的家就在一围裹着蔷薇花的斑竹林内。

那里很好找,只要跟着一条叫永生的火星河走,就能寻到它。我得走了,我已经听见那里的亲人们对我的呼唤了……

看着日记,小莉又伤心地哭起来。她说:“那天,有人看见妈妈站在长江大桥高高的桥栏上,衣裙让风吹得经纱似的飘。人们预感到要出事,就高喊着要去拉她。妈妈哈哈大笑两声,便纵身一跳,手在空中优美地舞动。有人说,妈妈的姿势像画上的飞天一样……”

她哽咽着,讲不下去了。

候一桃劝慰她,他知道此时对她讲任何有关生生死死的大道理,都没有丝毫作用,就顺着她妈妈的话说:“你妈妈此时或许正悠悠闲闲地走在火星内壳的林荫道上,那条永生河就在她身旁平静地流淌,不时有水鸟从水面飞起,用甜甜的歌声欢迎她的归来。唔——,那是个美丽极了的世界,天堂一般的世界,是人世间一切幸福都无法比拟的!”

她吃惊地望着他,说:“你也相信这些?”

他一脸的深沉,说:“这世界本身就深藏着许许多多让人无法解释的谜,我们任何轻率的肯定或否定都是不负责的。怀疑它不如相信它,这便是人类能长期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低着头,说:“我也相信。妈妈没死,是回老家了。我会去找她的。”

他慌了,说:“你别有这样的想法!”

她笑了,脸上还挂着泪水:“我还没活够呢!我还想看看妈妈说的那个新郎官灵不灵呢!”

候一桃也笑了。

她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说:“我真的感谢你。你对的帮助太大了。”

候一桃说:“我没帮你什么忙呀!”

她轻声笑了一下,笑纹浪花似的颤过微微发红的脸颊,说:“和你谈了这么久,我心内好受多了。你知道,那几天我全困在郁闷里,我都能听见自己朝妈妈走去的脚步声了。”

候一桃说:“你还有其他的朋友。你的老师,你的同学,你的爸爸和亲亲戚戚。你把心里话对他们倾诉,也比对我这个陌生的男人强。”

她有些激动了,脸红一阵又白一阵,站起来又坐下,眼内包着泪水,差点吼叫起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有许多朋友,可同他们在一起,像裹了层包装纸似的难辨真假。他们从没同我说过真话,我如果再同他们推心置腑,不是太天真了吗?”她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要从他的眼睛内追问她提的那些奇怪的问题。

候一桃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还记得,不久前她才为他上市长家采访一篇假通讯,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这一晃,他便晃成了她最信得过的人。他不知造成这质的改变的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出,在她眼内,她是一艘从远方驶来的很疲很累的船,而他却是一座立在前方不远处的码头。尽管破烂不堪,但真实而稳定。

分手时,她对他说,她一定要报答他。他没问她怎么报答,但他知道一个小女孩子的报答不外是在他的生日或是什么节日里,送一个包裹着漂亮包装纸的小礼品。

还是这撒了辣椒面似的太阳实在,这阳光下或蓝或黑的人影实在。她走了,我仍然觉得那是一场缠绵在眼前的久久不散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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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困惑的码头

候一桃和马芸芸面对面坐在迎宾大酒楼的酒吧厅内。这座天篷低矮的小酒吧,用粗糙的石块砖块砌成洞穴似的装饰,火车硬坐一般的高靠背木椅,以及反复播放的软呼呼的小夜曲集锦,给这里营造了一个宁静、休闲、温馨的环境。微暗的柔光使每一个人的肌肤都鲜嫩得仿佛会挤出水。服务小姐拖着柔纱长裙轻飘飘地来来去去。候一桃与马芸芸的面前放着两杯啤酒,几碟浸泡了香油的凉菜。

马芸芸的眼睛死死叮在候一桃的脸上,那是对长期受着失眠症折磨的满布着条条红丝的眼睛,她在眼皮上下勾画的蓝线,在这冷冰冰的柔光中显得更加地疲惫。

马芸芸说:“喝啤酒吧,冰冻了的。”

候一桃没动,硬着脖子固执地说:“你不说清楚凭什么请我,我就不喝。”

马芸芸十个指头相互交叉在一起,支在下巴上,一双眼睛仍然望着候一桃,说:“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天。”

“哈——”候一桃笑了,手支在后脑勺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聊天?我们随便找个地方,江边的草坪,公园内的一处小树荫,你的我的屋子内都行,何必来到这里破费!”

她端起酒杯,也指指他面前的酒杯,说:“喝了它。我喜欢这里的情调。”

他端起酒杯,四下看了看,人很少,静得真像是洞穴深处。那柔软的音乐让所有的人都变得妖里妖气,便冷笑一声说:“这算什么情调!”

喝了啤酒,他还是觉得心里憋得慌。她把啤酒瓶递给他,问:“还要不要?”

他推开了啤酒瓶,说:“我想喝点烈的。”

她惊得脸都变了形,说:“你不是说,你不会喝?”

他说:“那是上午,我肚里的酒虫还在睡觉。此时,这难听的音乐把它们吵醒了!你听,它们在我肚皮里哇啦哇啦叫呢!”

她挥挥手叫来了吧姐,回头问他:“你要洋酒还是国货?”

他说:“就要国货。劲头大的国货。”

她要了瓶泸州老窖。

其实,候一桃很清楚,他肚子里根本就不生酒虫,产生这种自虐性想法还是一小时之前的事。他或许与马芸芸一样,只是想找个人聊聊,把压抑在心内的一切酸酸的苦苦的东西聊得一干二净,这样才轻松自在。

候一桃第一杯酒下肚,觉得是一串燃得正红的火炭从干涩的喉头滑下,把肚皮里所有干燥的东西全点燃了,火焰便冲了上来,在他眼睛里闪动。他倒了第二杯酒,望望她,她仍然双手抱拳,托下巴上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他轻松地笑了一下,说:“你想聊就聊吧。”一仰脖子喝光了杯里的酒,嗡地一声似乎有人在脑袋的某个孔穴吹气,脑袋和身子都在一点一点地胀大,都快顶破整个酒吧了。音乐便变成了水,无波无浪很平静地流淌的水。他便球似的漂浮在水面上。

他记得,自己灌下第三杯酒的时候,站起来,整个世界都在眼前转动,他似笑非笑地大吼一声:“你不想,你站一边去。我聊,我和所有的人聊!”

他听见四周的玻璃器皿都在他的吼叫声中劈劈叭叭破裂,他整个人像遇上了飓风,旋着旋就软瘫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候一桃醒过来了。

有种奇怪的气味,针似的刺着他的鼻腔粘膜,他痛痛快快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非常陌生的地方,床很软,天花板上有很大的吸顶灯。墙壁上挂着一幅伦勃朗油画的复制品。

他又发现,马芸芸躺在旁边,那种刺伤鼻腔的气味,就是她身上的那种很浓的香水味。她知道他醒来了,却双眼紧闭,假装睡得很香,脸颊上与脖子上有一层淡淡的潮红。

他对着她的脖子狠狠打了几个喷嚏,这次是故意的。她浑身一颤,睁开了眼睛,窗外初升的阳光又刺得她的眼皮直颤。他说:“我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她轻轻一笑,说:“你醉得一塌糊涂,我不把你弄到这里,难道把你扔到大街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肯定狼狈死了吧?”

她说:“你差点没把我掐死。”

他盯着她,有些惊疑地说:“是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你掐我时,大声喊着一个叫梅洁的女人的名字。梅洁是谁?是你的恋人吧?”

他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昨天,她把我扔了,我失恋了。”

她脸有些红了,看起来有些激动,说:“我是说你喝酒怎么那么凶,原来你心里没什么好事。”

他轻松地伸伸懒腰,说:“现在好多了,心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就很奇怪地看着他笑。

候一桃坐起来,才发觉自己是裸露的,有些害羞地抓起滑落地上的桔黄色毛巾被掩盖住下身。他四处寻找衣服,她说:“衣服全洗了。你吐得很脏,我昨晚上就洗了,晾在阳台上一会儿干了。”

她穿着很薄的睡裙,隐隐透着嫩红的肌肤。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快僵硬了。

他说:“你的男人呢?他看见我这样,还不把我给杀了。”

她也坐起来,说:“我同你一样,过去还有个一起吃一起喝一起上床睡觉的男人。可几天前,他把我给扔了。我们扯了离婚证,他就提上他的东西滚蛋了,谁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他说:“所以,你才请我喝酒,聊天,散散心?”

她说:“你太混蛋了,几杯酒就醉成了一个鬼。我跟鬼还聊什么天呢?”

他哈地一笑,说:“现在聊吧,我又从鬼变成人了。”

她说:“现在聊,又没什么意思了。

他问:“为啥?”

她说:“你同我一样,都是别人扔掉的破垃圾。”

候一桃心内又一阵隐痛,说:“你别这么说,我可能又要变成鬼了。”

她仰躺着,窗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更显苍白。她又回头,对他;神秘地一笑,说:“你同梅洁玩了多久?”

他开始回忆,从刚进大学门到现在,扳着指头算算,刚好三年了。他说:“三年多了,我们已玩得太累了。”

她便忍不住笑起来,说:“真了不起呀,三年多了,你还是个童男身。”

他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看见她眼里有许多奇异的东西,又不好问了。他不知道昨晚的事,真怕自己有什么失态的举动,浑身不自在起来。

“你是童男身,我知道。”她肯定地说。

他却感觉出下半身火辣辣的,像撒了辣椒面似的。

他俩沉默了好一会,她又问他:“还想不想喝酒?”没等他回答,便跳下床,在柜子里拿出一瓶老窖酒,倒了两杯端过来。她看他喝了两口,才咂着舌头舔了一口,眼内又红了。她说:“有句话叫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看来这酒还真喝不得。”

有了酒劲,候一桃便对她讲了与梅洁的事。其实很简单,下午他刚与左莉分手,回到报社就有人叫他接电话。他一听就知道是梅洁的声音。

“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就不给打个电话?”梅洁说。

“我打了,许多次了。每次我还没往下说,你就挂了电话。”

“是吗?那段时间是有人天天冒充你来骚扰我,我心烦了,什么电话也不想接了。”她又说,她是向李大个子打听到他的电话号码的。

“你好像有什么急事?”他问。

她轻轻一笑,说:“我要出国了,实习完后也不回学校了。我的总经理是香港的企业家,他愿出资让我去美国深造。”

他说:“祝贺你呀!可惜这里的鲜花送到你的手中,早已生霉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一桃,你要好好保重,可别悲伤呀。”

他笑了,说:“你在说什么呀,好像我在伴着哀乐为你送葬。”

她没笑,声腔仍是那么沉重:“一桃,我去美国读书是有条件的。”

他问:“有条件?什么条件?”

她忍了忍,还是说了,声音很低:“总经理想让我做他的太太。”

他一脸的苦笑,声腔也有些变了,说:“好事喜事呀,摇身一变,成了阔太太,我悲伤什么呀!祝贺巴结还来及呢!”

那边却是一阵伤心的呜咽声。他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祝你好运不断。”就挂了电话。那一刻,他脑袋内嗡声不绝,周围的一切都在飞快地转动。他靠在墙壁上,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候一桃讲完了,把杯是剩余的酒全倒进了嘴里,红着一对眼睛瞧睡在身旁的马芸芸,很想听她说几句劝慰的话。她什么话也没说,眼眶内注满了泪水。他想是触动了她埋藏心内的伤心往事吧,心一酸,就把她揽进了怀里。

他感觉到怀中的她瘫软如水。

他就把她当作了水,鱼儿似地在水里尽情地游荡起来,很自然也很笨拙……

过后,她直起身子,拍拍疲惫无力的候一桃,责怪说:“你真是个童男子。”

她又倒了一杯酒,端过来刚要喝,又愤怒地大叫:“变态,变态!”

她跳起来,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怒气还没平熄,擂着墙壁大叫:“变态,变态!”又骂了一串极难听的粗话。

候一桃直起身子,记不清自己有什么举动让她这样的生气。她意识到了什么,回头对他说:

“我是在骂窗外那个爱偷窥别人隐私的变态疯子。”

26、就怕遇上姓马的女人

走出马芸芸那幢红砖楼房,候一桃心内突然有了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走进了一幢空无一物的大房间,除了潮湿的冷风舌头似的舔着他的脸颊,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东西和响声了。

这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停脚不动,身子却轻如粉尘在空气中飘荡。他头顶着冰冷的路灯杆,过了好一会才感觉到发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照着一条条直直伸向远处的大街。街头人车开始拥挤了,喧哗声让人想起夏日里江河的暴涨。四周的高楼大厦也在夜幕的衬托下,一片一片雄雄壮壮地挺立起来,好像生在江边的充满野性的森林……

就要此时,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在候一桃心内鼓似的敲响了。在他很小的时候,这句话就让父亲一刀一刀地刻进了大脑沟痕,可在很长的时间内,这句话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说:“我们候家的男人,不怕脑心上燃火点灯,不怕脚板心插刀穿洞,就怕姓马的女人。姓马的女人是我们候家的克星。”

父亲说,爷爷就是栽在一个姓马的女人的手上。候家在千汇码头的基业,也全输在这个姓马的女人手上的。候一桃此时才有种猛然醒悟的感觉,好像刚刚才缠绕过他拥抱过他的那个女人,便是姓马的女人。他心内一酸,一股滚烫的东西涌上喉头,扶着路灯杆朝一地泛着绿光的污水拼命呕吐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有个警察模样的人在他身旁站了很久,举起强光手电筒晃着他的眼睛,他眼内也有股呕吐的味道。警察的牙齿嘎崩了几下,像在嚼咬一块泡泡糖,然后把口内的东西吐在候一桃的脸上,说:“给你提个醒,喝酒伤肝伤胃。”警察拖着大皮靴橐橐橐地走远了,候一桃眼前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洞内有股难以抵挡的吞吸力,把他的身上和四周飘散的酒臭味、辣椒味、污水味,废汽油味全吸了进去。最后,他的身子也轻如一片羽毛让它口一张便吸了进去。

洞的那一头,是半个世纪前的那个闷热难熬的盛夏早上,爷爷赤裸着上半身,坐在码头趸船的一把木躺椅上。经过战争失去双脚的爷爷,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强壮,身子已明显地苍老起来,像一棵从青嫩走向枯黄的芳草。他身上健如铁块的肌肉没有了光泽,却涂上了层岩石般的坚硬和粗糙。他周围躺着坐着很多人,半裸上身,只穿一条土布短裤。那日子,浪州人早晚都喜欢在江边乘凉。

他们面前,是一江宽阔的洪汤。夏日暴涨的滔滔洪水,经过浪州时也变得温柔起来,缓缓流动,像要凝固。偶而颤动身子,也只泛几条粗糙的水纹,像是土布衣裙的皱褶。江岸边的所有人都盯着洪汤沉思,静静地感受由它带来的丝丝凉凉气。

候一桃清晰地看见爷爷那张枯叶般阴悒的脸,看见他在晨风中衰草般抖颤的身子。他还看见奶奶从长长地石梯上走下来,提一壶凉水,看见她裹得瘦小的脚支撑着丰满的身子,一步一摇,像一只刚生了蛋的小母鸡。奶奶来到爷爷身边,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爷爷多皱的脸仍然没有表情,接过奶奶递来的水碗默默地吞咽着。

满江的黄汤依然浓稠,可能上游刚发过大水,顺水冲下了破草棚、旧木柜、棺材板在靠近码头的回水中缓缓地旋着,沉下又浮出,老也旋不出这平缓的水域。

奶奶一声尖叫,使所有人抬起头来,扑在了码头的水泥栏杆上。一片破木板丛中高高地升起一只让水浸泡得粉白的手,接着是一个女人的脑袋,浓浓的头发水草似的耷下来,盖住了她的双眼,只剩一张嘴巴惊恐万状地大张着,又像在高声呼喊着什么。码头上围满了人,都在高声喊叫,却忘了援一只手救救落水的人。只爷爷清醒,他对身边的船工说:“快,救她起来!”

女人救上来了,经验丰富的船工又用一根抬扛压出了弊闷在肚腑内的黄水。她仰躺在码头上,好一会才吐出一口气,缩着身子双手紧抱着半裸的胸部蹲坐起来。湿漉漉的头发依然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像只受伤了的可怜巴巴的水鸟。

“你家在哪儿?”爷爷问。

她捂住脸只是哭,没回答。

爷爷又对奶奶说:“我们抬她回去。”奶奶点头没反对。爷爷便叫几个船工把那女人抬回了府上。

候一桃清晰地看见了那幢常在父亲嘴里出现的候家宅院,看见了让青砖黑瓦围成的一重重幽静的小天井,看见院中铁锈似的生着青苔的石板地,植着美人蕉天竺葵的花台,游动着红尾鲤鱼的池塘……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青色水雾,他在雾中嗅出了大蒜与白葱沤烂后的浓烈气味。那是种让人有不祥预感的气味。一群麻雀在屋檐下筑了巢,在院中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吵嚷不停。就在那时,夏日酷烈的阳光黄水似的涌满了宅院一个个幽暗的天井。

太阳快落山时,那女人才缓过气来。奶奶已打听出了,那女人姓马,家住十里外靠江的一个小村子。家中男人患了肠搅痛,痛起来满地打滚,难以忍受,直到呕出带着绿汤的血水为止。她访遍了周围的名医,都无药可治。后来,她听说浪州城有个从缅甸来的药贩子卖的药丸,止痛化淤神得很,只是价钱昂贵。她便卖了几亩田买了十丸药。不幸,半路遇涨水,滑落江中。她在湍急的江水中挣扎,终于抱住了一块很大的猪圈板……

奶奶让那女人洗了澡,换上了自己的衣裤。那女人从奶奶屋内出来时,已是精气旺盛的美少妇了。爷爷问了些情况后,说:“天已晚了,你留下住一夜,明早我叫人送你回去。”那女人眼圈红了,跪在地上向爷爷磕了三个响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说:“我男人病在家里,等我拿药回去。”

爷爷说:“只一夜,我想他是能等的。你身子还弱,走那么长的夜路,我不放心。”

她又跪了下去,朝爷爷砰砰磕头,没说什么了,捂住脸只是哭泣。

她就在院内住下了,只一夜。那是个闷热难耐的夜晚,从这个夜晚开始,候家的基业开始一块一块地破碎了。

候一桃觉得自己隐藏在一个黑洞的阴影中,像观赏电视片似的观赏这样的画面:院中的那棵伞盖般巨大的黄果兰树下,奶奶和两个姨妈与那个女人坐在石凳上吹凉风。奶奶怀里那个睡象很憨的男孩就是候一桃的父亲。奶奶轻轻摇动蒲扇为父亲赶蚊子。两个姨妈指头挑着一根红绳,专心地做着翻花的游戏。那女人就着树叶的缝隙漏下的月光,给奶奶理着红红绿绿的丝线,她做惯了庄稼的手指很粗,却干得很麻利。奶奶轻轻哼着一支曲儿,曲儿在树影中绕来绕去,便有了黄果兰的气味,温馨而又古老。

如果不是爷爷室内响起了一声惨烈的吼叫,这种温馨和宁静还是一幅很美很完整的图画。奶奶把孩子交给两个吓傻了的姨妈,便同那个姓马的女人冲进了爷爷屋内。

爷爷的骨心痛又犯了。日本飞机炸断了他的双腿后,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骨心内,它沉睡时没什么感觉,一旦醒过来,便用它带有尖刺的嘴狠狠地吸吮爷爷的骨髓。那时,便像有千万把尖刀在骨心中搅动,再刚硬的汉子都会咬碎了牙齿大喊大叫。爷爷痛得身子变了形,蹲在墙角,埋头一下一下猛撞墙壁。奶奶拉住爷爷,忍不住哭喊:“天菩萨呀,天菩萨呀!”姓马的女人从怀中掏出那袋药,水湿的药袋在她胸前沤出了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她掏出了一丸药递给奶奶,说给爷爷喂下去就能立即止痛。奶奶交给爷爷,爷爷不吃,用很硬的手臂有力地抵挡着。奶奶叫人拉住爷爷的手,撬开爷爷的嘴,把药丸硬塞了进去。爷爷肚皮里咕嘟咕嘟响了几声,他骨心里的疼痛似乎安静些了,一片红晕染上了他焦黄多皱的脸颊。

爷爷朝姓马的女人点头道谢。姓马的女人跪下来,把所有药丸都倒在了爷爷的脚边,说:“恩人,就收下这几丸药吧,或许能治断你的病根。”

爷爷笑了又把药丸推给她,说:“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你男人还等在家中要你的药丸治病呢。”

姓马的女人说:“我可以再卖一头牛,又去买药丸。”

在姓马的女人死活恳求下,爷爷只好收下了药丸。他给了她十个大洋,叫她又去买药。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送走了她。

后来,爷爷才知道,那药丸是比鸦片还厉害的东西制成的。不吃心里像有火烧,吃了四肢发软。而且吃下它,只能暂时麻痹麻痹骨心里的那个东西,一旦苏醒过来,便复仇似的更加凶狠地撕咬骨髓。那时,得成倍的药丸才能压祝狐。姓马的女人给的十粒药丸早就服完了,爷爷叫人到处去寻那个卖药的缅甸人,甘愿让那个缅甸黑汉子用吸管插到候家的基业上,吸光了所有的钱财,吸掉了所有的船只、码头,曾经精壮的爷爷也吸成了一具朽皮绷着的木疙瘩。候家的基业真的破碎了。

候一桃看见候家宅院厚厚的墙壁出现了指头宽的裂缝,地上的杂草蓬蓬勃勃生长。白日里都随处可见耗子狐兔到处乱窜。那棵古老的黄果树无缘无故地枯死了,剩满树的枯枝铁叉似的抓着灰色的天空。地上堆积着沤臭的树叶。他看见,那个日月同时出现在天边的早上,奶奶怀抱着幼小的父亲,两个小姨背着行装,一个老船工背着病弱的爷爷走出了宅院大门。他们同时望望天空,初升的太阳十分刺眼,而那轮圆月让渐渐亮开了的天空涂了层淡蓝,像正在水里溶化的糖块。他们朝江岸赶去,那里有一艘窄小的篷船等候着。

在最后关头,奶奶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泼辣,她忍受着家业突然破败带来的种种不幸,果断地卖了候家的宅院,还清了债,带着剩余不多的钱财迁出了浪州。

候一桃看见载着候家大小人口的篷船荡向了江心,那里升腾起一片灰色的水雾,在初升的阳光中像一张巨大的船帆……他清楚地听见有个声音有浓雾中响起,那是父亲成年后的沙哑中夹带烧酒味的声音,在这个悲凉的画面中,像极了电影里的画外音:

“我们候家的人不怕天上下刀,不怕脚板上点灯,就怕遇上姓马的女人!”

这句话让他从幼年困惑到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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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失眠的码头

候一桃失眠了。

这之前,他从没尝过失眠的滋味。别人谈起它,都好像在谈一件远古时期的与自己毫不沾边的事情。他的的确确失眠了,躺在床上,换了好几个姿势,一闭上眼睛,团团红色与蓝色组合成的色彩碎片便在眼前跳动,像是一群刚捉的彩色野鸟,在网状的铁笼里碰撞挣扎,撞出一声又一声的钢响。

这些迷乱的色彩和噪声,几乎纠缠了他一整夜。

睡不着,他便想到楼上办公室里看看。平时,他很少进那间狭窄杂乱的办公室。他桌子上早已积满了灰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废旧报刊和稿纸。马芸芸主任催了好几次,要他好好收拾收拾桌子,他总是嘴里答应着,可一看桌子,心里又烦极了。他想,可以在这个失眠之夜,把桌子打扫出来。

他站在杂乱的桌子前,像站在一座乱糟糟的垃圾山前,浑身又没劲了。他坐在椅子上吸烟,让烟雾自由地在他周围升腾,乌云似地凝结在天花板上。此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他心里诞生,我为这种想法感动得流泪。

他拿起电话筒,拨通了左市长家的电话。当然,他不是想验证市长是否废寝忘食地为民谋利,他是想趁夜深人静时,把“风光号”出人命的事,和“远大”轮渡公司做伪证的事,很耐心很认真地告诉市长,肯定会引起他的重视。

电话通了,那边一声“喂”,是个很嫩的女声。

候一桃说:“是小莉吧?”

那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嗯”了声说:“是候大哥吧。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说:“这夜了,你还没睡?”

那边也听出了他的声音,“嗯”了一声,说:“是候大哥吧?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

他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她说:“睡不着。吃了安定也睡不着。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找不到你的号码了。”

他说:“你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天亮还得上学去。”

她很听话地“嗯”了一声。

候一桃问:“你爸呢?”

她说:“早睡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爸他也可怜,好几天了,都是一脸的苦相,人也瘦多了。他常常独坐在妈妈的遗像下,一句话也不说,双眼通红。他想流眼泪都流不出了。我想,是不是我和妈妈都错怪他了。”

候一桃说:“不管怎么说,她总是你的爸爸。此时,你更要亲近他,关心他,理解他。”

她又“嗯”了一声。

候一桃说:“本来,我有件事想找你爸,他睡了就不打挠他了。天亮后,你帮我对他说说就行了。”他把“风光号”渡轮扔人下水的事告诉了她。她激动得大叫起来:“天呀,这世上还有这种事?还有这种事!”

候一桃说:“明天,你去码头看看,就会看见那位为女儿的死申冤的老妈妈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她说:“我爸醒来后,我一定帮你转达。”候一桃刚要放下电话时,她又叫他别忙走,她说:“我还想找你说说话,行吗?”

他说:“又去那片小草滩?”

她高兴地笑了一声,说:“是那片小草滩。你有空,就给我来电话吧。”

他说:“好的。你睡吧。”

放下电话时,室内便是很长很长的寂静。看着空空荡荡的办公室,他感觉到寒冷得可怕。他孤独的心颤抖着,又一个奇怪的想法冒了出来。他拿起了电话筒,拨了广州梅洁的电话。她说她嫁人出国了,他说什么都不相信,早想打个电话去问问了。

电话不通。又拨了几次,还是不通。那里像有一扇坚硬的铁门,他愤怒地一下一下撞击,却撞出了一串奇怪的声音,像是天外来的毫无情感的机器人:

“你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准了再拨……”

他扔下了电话,浑身瘫软了。此时,他感觉到四周是那般的寂静,城市的夜晚是一片睡眠的景象,无声无息或呼噜粗壮,都充满了诱惑,他眼前是一片睡眠的浴池,他把自已大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池水里。在一串轮船靠岸的汽笛声响过后,他便彻底地沉了下去……

他就歪着头,斜靠在办公室里的竹沙发上,沉沉地睡到了天大亮。

候一桃醒来时,四周围绕着一圈不同音调的笑声与吵嚷声。

他两眼是灰色的,对这一切都像是麻木了,垂着乱糟糟的头发朝卫生间走去。有人拖着他的胳膊问:“小候,失恋了吧?到这儿来借酒消愁来了?”

还有人问:“酒入愁肠愁更愁。你看看,我们报社那么多的靓女,你看上了谁,就眩涵吧。”

人群中的小母鸡便惊炸炸地尖叫起来。

候一桃看着四周圆瞪的迷惑的眼睛,说:“我真的没喝呀!看看我桌子上的杯子,里面的茶还是几天前的呢!我只是想在这里写封家信,见我们马大主任桌子上有颗糖豆,捡来吃了,便昏睡到现在。看来,那是颗催眠糖,广告上打过,市面上卖过,保证失眠者吃了能睡到下个世纪。”

就有好几个人跳到马芸芸桌子前寻找,说他们正为神经衰弱失眠睡不着觉苦恼着呢!

马芸芸走进了办公室。她胸脯高挺,一脸的冷峻,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了一个圆球,很精神很主任地走了过来。围在她桌前的人哗地散开了,很慌张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马芸芸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她一声不吭地取下抹布揩桌子,在自己茶杯里换了茶叶,倒了水慢慢地吞着。过了好一会,她才坐下来,双眼盯着说:“候一桃过来一下。”

候一桃把钥匙朝她晃了晃,锁上抽屉才走过去。她一脸地正经,像个陌生人。这样子使候一桃忘掉了那个晚上的发生的同这个女人有关的风流小事,也忘掉了父亲告诫的什么什么男人,遇上什么什么女人都该倒霉的事。他怯怯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个在老师面前罚站的中学生。

她把一迭稿纸扔给他,说:“你先看看这个。”

候一桃把稿子扔在桌上,手扶着桌子脚,把稿子从头看到了尾巴。那是许多人签名和呼吁文章,为一所幼儿园呼吁。那所幼儿园设备全都老化损坏,无钱换修理。附近的建筑工地放炮,震松了幼儿园的保坎和地基。现在几百幼儿与阿姨们全在一幢随时都可能垮塌的危房中生活学习。文章呼吁全市的人都来捐助这所幼儿园。候一桃看完后,递给马芸芸,说:“主任有孩子在上这所幼儿园?”

他知道她没孩子,他这样说是想把她逗笑。她一脸的冷霜总让人感觉不舒服,让人压抑得呼吸;困难。她没笑,像没听见似的,冷冰冰地说:“你马上到那所幼儿园,把这封呼吁书里的事调查核实,写一篇调查报告,配合呼吁书发表。”

候一桃说:“好呀,好呀,我已十多年没去那个排排坐,吃果果的地方了。”

他临出门时,她又把一架数码相机给他,说照几张现场相片带回来。出了门,她悄悄问他:“他们在我桌子上找什么?”

候一桃满脸的鬼笑,说:“找糖豆。能催眠的糖豆。我对他们说的。”

她用稿纸在他头顶敲了一下,说:“你崽儿就是这么没正经。”

此时,他才在她脸上看见了一丝笑。

阳光很好。这城市总是早早的充满了明媚的阳光,暖融融的,尽管混和了油烟味,废气味与一些刺鼻呛人的尘埃,但阳光洒在身上还是能使汗毛奋张,一身轻快像刚刚沐浴过一样。候一桃在来来往往的汽车缝隙中穿来穿去,像游鱼穿行在水草石缝。过了街道,又在碰碰撞撞的人群中挤来挤去,跳上一辆满是汗臭屁臭的公共汽车,在闹哄哄的吵架声中,他嘴里始终愉快地哼着那支歌:“感觉到/灯光又暗了/心情换了/真想对你说一说/闭上眼睛想我/学学我的自由。”

他哼着那支歌,走进这所靠近郊外的破破烂烂的幼儿园大门。

园内静悄悄的,他从前门走到后门,从前院走到后院,从一楼上到四楼,看不见那些猴子似的顽皮的孩子,听不见群鸟乱嚷似的叽叽喳喳。他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座死城,脚步很响地在楼道与墙壁上传递着。那些墙壁上都画满了童趣十足的壁画,地上打扫得很干净。他又喊了声:“有人吗?”

楼房便嗡嗡嗡地响起来。

他泄气地朝园门走去,几只在草丛间悠闲啄食的麻雀被他吓得惊乍乍地飞上园墙。旁边一幢矮小的木屋哗地开了门,里面传出一声:“谁呀?”

他刚回头,门又砰地关上了。

他敲着门,说:“我是晚报的记者,是来调查情况的。”

门开了,他与门内的人都惊讶地大叫起来。

是左莉,左市长的女儿左莉。

不待他问,左莉便说:“我上幼师,是来这里实习的。”

他笑了,说:“你可找了个实习的好地方,清静得像是修道的庙。”

她的脸红了,说:“你是为了那封呼吁书来的吧?”

他说:“是。这里人怎么全让人施了隐身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脸上便有了些血色,说:“院长把几十个孩子全放回家去了。这楼不敢住人了,随时会塌的。今天我值班,其他老师都放回家了。”

她引他去看了看震塌的保坎,下面是个很大的工地,基础深坑下,有三辆大型挖土机,举起铁铲朝面前的土堆一下一下挥去。马达轰鸣,站在上面都能感觉到脚底的颤动。她又指给他看了幼儿园楼旁好几条指头宽的裂缝,伤心地说:“它随时都会塌的。”

回到大门前的那幢小屋,她让他坐下歇歇,她站在门外,把一盆米兰放到太阳能晒着的地方,很仔细地嗅着上面散发的清甜的气味。她说:“我毕业后,就要求上这所幼儿园来。”

他不解地问:“还有那么多好的幼儿园,你为什么不去?”

她轻轻地笑了,说:“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也许是对它丢不了情感吧。”她告诉他,小时候,她读的就是这所幼儿园。

她的清瘦的带有点凄楚的脸望着他,好像要他理解她的所为。他说:“你是想找回过去,对吧?”

她又悄声笑了,低着头,脸有些红。她朝园内指指,说:“那时,那里有个金鱼池,有好多红色黄色的金鱼游来游去。周围都是童话书里才能看见的小小的宫殿。还有花圃,一年四季都不缺花。”

她看见他在仔细地听,有些激动,便什么也不顾地继续讲下去。“那时,我父母都在部队。那时,上这所幼儿园的孩子大多是部队的子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爱比谁的爸爸官大。比来比去,我的爸爸官最小,我在孩子们中也受了不少的气。一天,我对爸爸说,你应该把你的官换个更大的。爸爸脸色便成了吓人的青色,什么话也说没说,狠狠给了我一耳光,我像一棵让风扯断的小草,在空中旋着,脑袋嗡嗡不停地响。我委屈地痛哭起来。父亲没理睬我,扣上军衣扣,在屋内用下军操的脚步走来走去。一连好几天,父亲都不同说一句话,只有妈妈紧紧地搂着我,一遍一遍地说,不管收官大官小,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还是幻想爸爸的官能做大一点,我在孩子们中就可以把腰挺直。那时,爸爸在我眼里,就该是一棵树,树长得粗壮,寄生的藤蔓才感到安全。”

她叹息一声,忧忧怨怨的,低着头没朝下讲了。他说:“可惜呀,人都要长大,感觉不一样,是不是?”

她笑了笑,说:“我也说不清楚。”

候一桃要回去赶稿子,就匆忙告辞了。她送他出门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悄悄告诉他,她爸爸已给轮渡公司的领导打了电话,责令他们好好处理那件事。

他说:“感谢你爸爸,他仍是一棵粗壮的树。”

她回到了小屋,并把门紧紧地插上。园内又空旷枯寂起来,像个可怜的弃儿。在旁边繁忙工地的隆隆机声中,每一个玻璃窗都在瑟瑟颤抖。

他出了园门,一辆红色摩托车从他身旁擦过。他看着骑手熟悉的身影,兴奋地大叫:“沙锅,沙锅!”摩托车钻进了车的洪流,像水珠溶入了河水一般,再难寻到他的身影了。

28、编谎话的天才

候一桃赶完稿子,听见肚皮时咕噜一声,饿得难受。他把冰冷的茶水喝干,把茶叶嚼碎咽下。肚皮里又是咕噜一声,一股酸腥的气味从咽喉处冒了出来。他在街头吃了两大碗刀削面,天就黑下了。

他感觉到整座城市正在向深海处下沉,漫无目的地飘荡,飘荡,找寻停靠的根基。在四周黑尽时,大小楼房的窗户、广告牌、街灯在同一时刻齐刷刷地开放了,仿佛这喧嚣的世界突地冒出一大片圣诞树。树下是碰碰撞撞的人群。他便挤在那些忙碌的人群中盲目地窜上窜下,街头巷尾。后来便走到这个名叫“千汇”的码头上来了。

夜色把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温柔,江水平滑如油,船停靠或行驶都是静悄悄的,一串串不时响起的汽笛声也像是在唱抒情歌曲。他走下码头长长的石梯,趸船昏暗的灯光下,很像一艘废弃的铁船。人很少,那几个做小生意的摊贩还在那里。在踏上趸船时,他见到了艳艳的妈妈,那个执着寻找证人的老太婆。

她一动不动地立在灯杆下。他靠近时,她的模样把他吓了一跳。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盖在皱缩得如一团废纸的脸上。她双眼无神,直棱棱地盯着码头和江面。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帖有她女儿照片的寻找证人的大木牌,脚上的鞋早已破了,露出裂口的脚后跟。他叫她,她双眼动也不动,像什么也看不见似的。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听见,她在叫她女儿的名字。

“大妈,是我呀!”他摇动她的胳膊,要让她在灯光下看清一点。她猛地把他一推,对着他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像遇上了什么特开心的事。她无神的双眼不看他却看江面,说:“我的艳艳已经放学了,坐下一班渡船回来。你看你看,船正在渡江呢!”

他心里一震,像有什么支架似的东西哗地塌了。她已经精神失常了。旁边的小贩告诉他,这老太婆已疯了好几天了,每天都在这里等她的女儿,抓住每一个下船的小女孩都紧拉住不放,说是她的艳艳,不要再跑了,跟她回家去。今天上午警察刚把她送回家,这会儿她又来了。

此时,正有渡船靠岸。他不忍心看见这个老太婆强拉别人小女孩情景,便快步离开了这里。船的汽笛声响在他的背后,酸楚的声音快要让他受不了了。

候一桃站在楼下拐角处的小面馆内稀稀喝喝地吃了一大碗又油又辣的铺盖面,吃得满头油汗,张大嘴哈出的粗气中,都仿佛带有火燎过的焦糊味。他手背擦了把汗,叫老板再上来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吻着瓶嘴便大口大口地吞着。他觉得不这样灌,心内真的会腾起红红亮亮的火焰。

酒喝完了,天就黑尽了。路灯在同一时间亮起,街两旁的黄桷树深得像是木刻。车与人在人行道上拥挤,不像是街,是条混流着人群的河。车声人声带着码头人的急躁与火暴,喧闹成了一片。候一桃没心思在街上遛达,他感觉到脑袋有些胀痛,心里烦躁得想呕。他恨自己喝得那么急,才小小的一瓶啤酒,浓浓的醉意便在心内捣毁了。他回到了报社,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没想开灯,插上门后便把晕沉沉的身子重重地扔到床上,朦朦胧胧地望着天花板上一圈圈黄色的印迹。那些印迹是空气的潮湿与污染留下的,真像谁对着天花板撒了一泼尿。屋内有什么虫子在偷偷地叫,瞿瞿瞿的声音吵得人心烦。他以为是窗外树上的蝉鸣,关上窗又拉上厚厚的窗帘,那只虫子的叫声还是没堵住,越吵越烦了。

他想起了一件事,马芸芸叫他准备一份采访人才市场的计划,他还一笔都没动。他想爬起来,身子却不像是他的,一点也不听使唤。他也没心思想了,就把此事随手扔出窗外了。他眼皮沉重得像是慢慢合上的铁门,合上了就别再想掀开了。

他让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开始,他又以为是哪只虫叫,没想理睬。铃声却越吵越急,钉着他的耳心吵闹,腰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震动。他猛地撑起身子,摸摸腰上不停颤动的手机。这手机是马芸芸借他用的,说是采访时联络方便。可他老以为有根绳子套在腰上似的不舒服。

他拿起手机,“喂”字还没叫出口,那边就急急地呼了声“候大哥!”

他张大嘴哈一口粗气,弄不清到底是谁,怎么知道这手机的号码,并带着另一种亲切的口吻叫他一声“候大哥。”那边很爽快,说:“你听出我是谁了吧?我是左莉,那个你一直瞧不上眼的小女孩子。我是在你们报社的马姐那儿知道你的手机号码的,就麻着胆子来打扰你了。”

候一桃眼前浮现出那个瘦高个的头发有现返黄的,鼻孔时常吸吸喝喝的左市长的女儿。她母亲疯了自杀了,而她却受着狠心的父亲的冷落和虐待。这么多天没见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没等他问,那边就说:“候大哥,我有急事想找一下你,耽搁你一点点时间。你快来,我父亲不准我出门的!”

接着,那边传来几声很可怜的哭泣声。

候一桃说:“我在什么地方找你?”

那边说:“到滨江路来,朝着六码头的石堤上。”

他关了手机,拉开窗帘,看看漆黑一团的窗外,又看看手表:10点20分。他苦笑了一下,这时间急着去会见一个女孩子,简直是疯了。他冲了一杯热雀巢,就向传达室老头借了一辆自行车,朝空无一人的黑暗处冲去。

候一桃到了那片他们曾去过的小草地,没人。草地刚浇了水,踩在上面咕哧咕哧地响。他又去了江岸,在冷冰冰的石堤上坐坐,风很大,江水很急,哗啦哗啦冲撞着石堤。船都萎缩在岸边,灯光暗淡,像一对对困倦极了眼睛。一片雪亮的探照灯扫过,水上警察的巡逻艇响着汽笛快速地驶过,在黑油油的江面划了条长的白线。

她没来。他站起来,朝四周看看,回忆她刚才来的电话,是这个小草地,是这片冰凉的堤坝。对面竖着六码头的标牌,黑暗中白色的字特别地刺眼。他有些烦躁了,在四周走了一圈,还是没人。

一辆没载人的出租车驶过时,他叫住了。坐在车上,他才想起自行车没拿。他问司机车上可否放辆自行车,司机下车把自行车扔进后备箱内,便回头问他上哪?他说了个地址,朝前方指指,司机一松刹车,便夫声无息地朝黑暗中驶去了。

他说是市长的家,那地址他记得。他想去看看,说不定石莉被她爸爸锁在阁楼上待他去营救呢。他真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些冒险救美人的英雄。

市长的小院里静悄悄的,地上洒满了玉兰树叶的影子。玉兰还没开花,可浓浓的香味已在院落中弥漫了。矮小的平房只一堵窗亮着灯,透过蓝色的窗帘仍是那么雪亮。候一桃轻轻地敲响了门。他担心左市长凶着一张脸从门后冲出来。他早想好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就用一张笑脸相迎,说自己想来突袭采访一下市长,而且是夜访,味儿肯定很特别,市长也会支持的。他想好了,就这么说,厚着脸皮。当了这么多天的记者了,脸皮也该练厚了。

门内没有声音。

他又敲了两下,声音才传了出来,接着是硬鞋底踏在木地板上的嗒嗒声。

“谁呀?”门内有人问,声音很轻,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门没开,人在门背后说:“你找市长吧,他昨天就走了,到省党校学习去了,要一个月后才回来。”

候一桃说:“我不找市长,找莉莉。”

门开了,中年女人仍是一脸和蔼的笑。大约刚洗过澡,穿着睡衣还能嗅到洗涤液的香味。满头的白发湿漉漉的,瘦削的脸颊戴着老花眼镜,镜片上清晰地映着候一桃惊讶的脸。

“你是?”候一桃说不出话来了。

“我是莉莉的妈妈。这死女子,人大了就不好管了。刚才还在家,现在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候一桃伸长脖子朝屋内看看,他看见了那一堆挂在墙上的市长引为自豪的照片,上面就有这位漂亮的老女人。

“你找莉莉吧?到屋里来坐坐,这半夜了,她不会走多远。”老女人热情地让到了门边,把一双拖板鞋放在了门前。

“不了。我只是来看看她。”候一桃脸上隆起尴尬的笑,朝门外退去,“我还是改天来找她吧。”

老女人说:“莉莉回来后,我会告诉她,你来过。”

候一桃笑笑,没说什么了。他逃似的朝街上走去,心内乱极了。他想笑又想哭,又想对着漆黑的夜大吼大叫几声。想不到,他自以为智量高雄气足的大男人,竟让一个鼻腔内吸吸喝喝老不干净的女孩子哄骗了。什么凶狠如狼的父亲,患了精神病从大桥上跳江自杀的母亲,还有她,一个可怜无助,谁搂在怀里都会洒一滩怜悯之泪的女孩子……哈哈,他捂住脸蹲在地上不停地笑。这世上谁最傻?不用举手投选票,人们的眼光都会齐刷刷地瞄向他。

他背后只有风摇动树枝时的窣窣窣响,几片干脆的树叶摇摇晃晃飞下来,砸在他的背上,又滚落在地上。风仍不停地吹,推着枯黄的树叶片朝街中心移去。

他握住自行车把时,一辆出租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在他的身边停下。门还没开,里面就有人惊叫一声:“喂,候大哥吗?”

他看见左莉从车上跳下,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皮鞋也是白色的。头发拉直成了披肩式,看起来窈窕又青春。候一桃轻轻哼了一声,像没看见似的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喂,你生气了?不理我了?”左莉追上来,跟着他推的自行车。“生气的该是我呀!我在江边等了你好久!不信?你去问问那个老太婆。就是那个女儿让渡船淹死,苦苦等待证人的老太婆。她坐在电线杆子下嘴皮都冻乌了,我把她搀进了渡船的候客间。她就睡在那些条凳上,那里避风。”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候一桃一句话也没说,眼睛看着前方,继续推着自行车。

她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了,默默走着,枯叶在他们脚下咕咕响着。夜深了,路上没人没车,他们的脚步声就响得刺耳。

候一桃停下来,奇怪地问:“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还不快点回家去!你老母亲独坐灯下等你,双眼都熬肿了呀!”

她什么都明白了,亮晶晶的水珠漫上眼眶,又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了,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哈——”候一桃一声怪笑,说:“你哭什么?哈——,该哭的我呀!是我这个傻头傻脑,轻易上当受骗的傻男人呀!”

她没抬头,哭得更厉害了。

“哈——”候一桃仍在笑,声腔很大像在向这个沉寂的世界宣告什么:“我就是太相信你,同情你了,哈哈,我还准备在你想象的那个患精神病的母亲去世周年时,同你一起去江边祭祭。我还准备写篇东西,把你忘恩负义的父亲好好贬一顿,让全浪州的人都来看看,他们们尊敬的市长是个什么货色。”

她望着他,一脸的痛苦,泪水在脸上滚动。他却苦笑了一声,说:“天才,哈哈,你简直个世间少有的编谎话的天才!你差点就让我害了你的家人,也害了我这个小小的记者。”

她头埋得更低,也没哭了。雪白的衣裙染上了路边的灰尘也没管,双手把脸捂得更紧。

“好吧,你不愿动,就蹲在这里吧。多吹点凉风,你也该清醒醒了。”

候一桃跳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朝前蹬去。他越蹬心里越沉,不是这漆黑的夜,是他心里有件事放不下。他停下车,叫声不好,又往回蹬去。他是不放心把一个女孩子扔在这冷清清的夜里。

果然,他老远就看见两男人围着哭喊的左莉又推又搡。他心一急,鼓足气喊了声:“莉莉!”飞快地朝他们蹬去。

有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回过头,恶狠狠地对他吼:“没你的事,还不快滚!”

候一桃却摸出了手机,大声呼叫110。

两个男人见状,对视了一下,扔下猎物朝黑暗的树丛跑去。

候一桃默默地望着她整理好弄乱的衣裙,对她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一声不吭,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手紧紧抓住候一桃的腰带。他们都一声不吭,听着夜风拂动路旁梧桐树叶的哗哗声和车轮辗压枯叶的脆响声。到了莉莉家门前,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进了门,然后插上了门。

候一桃往回赶的时候,心里涌起股难言的滋味。他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房屋、树林和江岸,都是裹着一层又一层厚纱似的夜雾。他怎么冲也冲不出去。浪州,难道只是爷爷辉煌过的城市?只是父亲嘴里骄傲过的城市?对他来说,难道就这样的难以亲近和冷漠。

回到报社时,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傻瓜再傻下去,就变聪明了。所以,我再不会上当了。

29、疯狂的码头

此后几天,候一桃忙上忙下,跑人才市场,跑公安派出所,跑城管大队,跑福利孤儿院,忙采访写稿,忙得一天吃了几顿饭都不知道了。受一个小女孩的骗的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几天,他头发与胡须都一齐疯长,干干净净的娃娃脸消失了,嘴唇与下巴都让青呼呼的杂草似的胡渣淹没了。马芸芸心疼了,说他该悠着点,不要年轻轻的就累成了老年痴呆。他轻松地笑笑,摸了摸下巴上扎手的胡渣,说:“这几天真他妈的痛快,每天回到家,搁下笔,随便哪里一躺,就睡到大天亮。我爷爷说,瞌睡死的人,会长寿。我是累不垮的。”

他仍然忙上忙下,在报社里他一溜风来一溜风去。他的办公桌上早让灰尘和废纸堆满了,旧报纸和稿笺纸堆成了山,他也没时间收拾。

老赵看不惯这满桌的乱七八糟,帮他收拾了一下。他见到了,满脸不快地大叫:“谁把我桌上东西搞乱了?这是我准备写稿子的资料,我找不到了,就找动了我桌上东西的人闹!”弄得老赵挺着啤酒肚,坐在椅子上红了一下午的脸。

马芸芸问他:“小候,码头的那件事调查得怎样了?”

他沉默了。那的确是藏在他心内的痛苦的事。轮渡公司死咬着证据不足不放,明显地偏袒肇事者。而证据不足,就是打官司也得输个精光。他自愧不如艳艳的妈妈那么坚强,天天挂着木牌站在码头上等证人。他只能把痛苦压在心底,脸上还得装出副轻松的样子,说:

“证据快找齐了。到时,我会写一篇痛贬的文章,来呼吁一下轮渡管理改革。”

马芸芸担心地说:“你可要小心点,听说那里是黑社会扎堆的地方。”

候一桃哈地一笑,说:“大不了,我拖上他们中的一个跳江去。正义者的嘴巴还能让邪恶的巴掌打哑吗?”

马芸芸说:“你还是小心点好。”

这天,他走进报社大门,传达室老头就递来厚厚一封信。老头的眼睛笑得在些邪,捏着信封说:“这么厚的信,还有股香水味。”

候一桃接过信,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他想可能是一篇熟人的来稿吧,想也没想就扔到乱糟糟的桌子上,同那堆久没拆封的来稿混在一起。

又过了几天,马芸芸招集几个记者在办公室开会,传达上面的一些精神。马芸芸把文件之类的东西念出了一种韵味,下面的人就把藏在怀中的书和报纸偷偷地拿出来。于是,马芸芸读的与下面人看的都有滋有味。这就是形势,就是过场,就像一天之中有早上、中午和下午,你不想过也得过。那么就混,过得稀里糊涂,也没人反对你。

候一桃趁机收拾桌上的来稿。拆了封,归了类,放在文件夹里修改选用。他拆了那封厚厚的来信。

是左莉的来信,字很清秀,看得出是练了帖的。他看了几行,心里便有琴弦颤动起来。他不想再往下看了,马芸芸那种文件腔调,一字一句混在其中,他也没心思往下看了。他把信还原于信封,装进挂包里。

他的心还在颤,脸有些烧。他担心地四处看看,没人注意他。

下班后,他便一溜烟回到屋里,插上门,从挂包中摸出了那封信。他躺在床上,对着信纸,似乎看见了左莉那张白净润滑的圆脸,那双装出副羞涩样的眼睛。还有,在他眼前吸吸喝喝响个不停的鼻子。

候大哥:

我知道自己伤害了你,不该再写信打挠你了。

可这么几天来,我心思乱得很,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我心里有话想对你痛痛快快地吐出来,不然,我真的会上高架桥跳进长江中去的。

尽管我知道,我对你的欺骗,长江水是洗不清的。但我要说,我是个诚实的女孩子。

从小,父亲就教我要做个诚实的人,他最痛恨的就是弄虚作假。我从小到大没说过慌话,是老师与父母心目中的乖乖女。

可我一次又一次地编慌话来骗你。我没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没考虑过会伤害别人伤害你,伤害我的父母。现在,我后悔死了,真想有人用皮鞭来狠狠地惩罚我。

我还是想对你把想说的话说出来。没有脸面当你说,就在信中说吧。但愿你能相信我,没有圆慌来骗你。

你是第一个使我感觉到心脏在颤动的男人。那天,你来采访我的父亲,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感觉到了。我进了里屋,耳朵紧帖着门板,听你胸腔内带着颤音的说话声,听你爽快的毫无顾忌的大笑。那一夜,我都没睡,眼前就晃着你的身影,耳旁就响着你的笑声。

你文章出来后,我读了。你的才气征服了我。我听着父亲对你的夸赞,心里自豪极了。我想接近你,又想不出任何理由。

我编了那些谎话。我从一本书里读来的,爱的真诚与挚着,会扫尽一切谎言。善良的欺骗是爱,当在爱的海洋内越潜越深时,便会体会出它的滋味。我真的想不到,它会在你的身上划一条带血的伤痕。

候大哥:我该怎样弥补自己的过错呢?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表露她的爱,算不算犯罪呢?

再,我父亲说,轮渡公司整顿与停开了那艘破烂的“风光号”,并在市政府与执法部门的监督下,处理了肇事者,对被害人家属道了歉赔了款。

暗暗的祝福你

一个你可以骂却不要恨的女孩——莉莉

那一夜,候一桃沉默地对着信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一夜,码头的汽笛声特别地刺耳。候一桃清晰地听见,簸动的浪花涌进了自己干涸的心内……

30、吞酒比吞泪水好

又一个闷热的傍晚,浪州人都习惯晚饭后去江岸散步。江岸有风,风带着凉丝丝的江水,吹在身上很爽。

候一桃也去江岸边走走。他不想坐在屋里,一个人闷在屋里就会胡思乱想。他看了左莉的信后,心里就再也不想平静了。他想把她和那封信都忘掉,可闷在屋子里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跳出来了,按也按不住。他只想出去走,胡乱地走,直到天黑尽,乘凉的人越来越少,他也精疲力竭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

这天,候一桃在街上胡乱吃了碗辣呼呼的凉面,就在街上盲目地穿着。他心里什么也不想,他对城市的喧哗与诱人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他只想走,盲目地走,什么地方僻静就往什么地方走。

他穿过一条小街,街没有路灯,很黑,只一家夜间酒吧亮着串串满天星,其余的都是一团漆黑。他在酒吧窗口望了望,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顾客,几个服务生在搓麻将。门前一位生得很清秀的小姐问他,想不想陪她喝点什么。他对着她的耳朵悄悄地说,想找个吐痰的地方。她脸红了,瞪圆眼睛咒骂着什么。他没理睬她,又走进了黑暗。

不久,他才明白,自己不该在这黑暗的街上游荡。

他不知道,有一群在黑暗中窥视他许久的人,已悄悄地朝他围了过来。他什么也没察觉,他的记者的敏锐感觉已迟钝得看不见眼前飞过的蚊蝇。他刚要转过街口,到灯火通明繁华大街上去的时候,有人突然窜上来,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又一拳揍在他的右眼上。他的双眼一黑,一股滚热的东西涌了出来。他回头,又一人窜上来,一拳狠狠揍在他的胸部。他跌倒了,围祝蝴的人便在他身上拳打脚踢。他的手紧紧抱住头,一声不吭。那一阵,他没有了思想,鲁提辖痛打镇关西的那些说词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那些人打累了,有个嘶哑的嗓子说:“别揍死了,会闹官司的。”

其他人才停了下来。

那个嘶哑嗓子用脚尖踢了他两下,说:“你小子记住,我们揍你一点也不冤。你管什么闲事,让我们一船兄弟差点丢了饭碗。我们挨了处分,还扣掉了大半年的奖金。你小子记牢点,再管闲事,会要了你的小命,扔下水喂娃娃鱼!”

他半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焦黄精瘦的脸,是那艘渡船的船主。他看见船主的裤扣解开了,接着一股滚热的腥臊味浓重的液体喷射在他的脸上身上。围着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船主轻松了,扣着裤扣,吐了一句:“你他妈再管闲事!”就同其他人哈哈说笑着,离开了。

他感觉到胸前的衬衣让血浸透了,忍住剧痛爬起来,朝一户窗口还透出亮光的人家爬去。他刚敲响那家的门,窗前的灯光突地灭了,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他跌跌撞撞地转过街口,才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他爬进车,对司机说了声:“去医院。”便晕过去了。

他便住进了医院。

他的右眼一根血管破裂,缝了十针。医生说伤好了视力会下降。他的肋骨断了两匹,身子便僵硬地裹在两条宽宽的夹板中了。

他在医院中嗅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有股刺鼻的尿臊味。

候一桃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周。

他躺在软绵雪白的枕头上,许多时候都是闭上眼睛半醒状态,鲁达揍镇关西的事便如电视画面似的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晃过。他就是好汉鲁达,那个精瘦的船主就是欺世霸道的曾屠户。他想象自己揍他时,像鲁达那么威风,却不像他那么鲁莽,三拳就把人揍死。他会用根细细的柳条慢慢地抽打,像猫玩老鼠一样把他玩弄个够,最后再把他那条臭烘烘的乱撒尿的东西揪下来,塞进他的嘴里。他想到这些,便兴奋得想吼想叫,身上的伤痛便跑得无影无踪。

报社来了许多人,他的床头柜里让吃的东西塞满了。马芸芸气愤愤说,打记者是犯法的,要在报社上曝光,让警察破案捉凶手。问他:“凶手是谁?”他说:“天太黑,看不清。”

他们就哈哈大笑,说是瞎猫撞到瞎耗子了,他挨的是“误伤”,按这座靠头的城市里的规矩,叫“该遭!”

副刊部主任焦胖子送来一束玫瑰花,他们一看就笑得更厉害了。他们说,这个怪老头想和新闻部里最帅的小伙子搞同性恋。候一桃大叫把它扔了,他跨嗅不惯这花的臭味!

焦老头委屈得抹抹汗涔涔的光头,说:“我是见这花好看,才买的”

马芸芸说:“你是见这花的价钱比其它花便易,才买的吧?”

焦老头便羞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走后,候一桃把花扔进了垃圾筐。

他睡了一觉醒来,那花插在一只酒瓶内,又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左莉站在床边,低声说:“我见这花很鲜很好看,找了瓶子插上了它。”

他就默不作声地让这花在身边好看和发臭了。

这一周,全靠左莉的照料,给他送来好吃的,清洗脏污的衣物。他觉得自己像她照料下的幼儿,伤口恢复得很快。抽线与取夹板那天,她搀着他走到了太阳底下。他浑身让太阳烤得暖融融的,也感觉到她搀扶自己胳膊的手兴奋得颤抖。他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得很响,也听见了她的心跳。他们的心跳在同一个节奏上。

她本不想破坏这种愉快的气氛,可她还是忍不住把憋在心中的话说了:“我可能要离开家里人,一个人生活了。”

他说:“好呀,人长大了,是该自由自在地飞了。”

她脸又露出些忧郁,低着头说:“我已申请去边疆了,支援西部的幼儿教学。”

他说:“走那么远?”

她说:“我很想到西部去看看。”

他说:“你走了,你父母舍得?”

她说:“我爸说,人大了,就该走自己的路。他们有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去干涉他们的。”

他在她肩膀上揪了一把,说:“小女孩子终于长大了!”

那天,候一桃和左莉在医院外的小酒店内喝了一下午的啤酒,端起酒杯,又不知该祝贺些什么。他们都感到心里很沉重,只有默默地吞酒。

他说:“吞酒比吞泪水好。”

她两行泪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几天后,候一桃出院了,马芸芸、左莉都没来,他想独自一人走回这去。在路上,他望望天,望望这座城市让废气污染成姜黄色的天空,与天空中凝固不动的那朵苍老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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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初吻的码头

候一桃走报社时,沙锅正站在他的家门前。

沙锅一副武士的打扮,摩托车头盔端在胸前像端着一顶礼帽,英气勃勃的。他剃了个刺眼的光头,头顶部很尖,脑后突起两根反骨,脸就显得更加扁平。两只眼睛像两只小甲虫似的,忽闪忽闪着油黑明亮的硬壳,使他脸带着一丝什么都不在乎的匪气。他进门就嚷:“你崽儿躲到哪儿去了,这几天叫我好找!”

候一桃说:“你崽才像消失在空气中,连丝影儿都不见了。”

沙锅就嘿嘿傻笑,把绳索套着的两只鳖鱼提倒他的眼前,说是给他熬鳖汤补身子。他把鳖扔到候一桃推满稿纸和报纸的桌子上,鳖懒洋洋地伸出利爪抓了几下,稿纸便撕了几条口。他又仔细地瞧瞧候一桃右眼角是的伤疤,用手按了按,说:“你惹谁了?下手这么狠?”

候一桃说:“我会惹谁?在那条黑巷子里晃,谁都可能像我一样,挨个误伤。”

沙锅翘起腿,坐在木凳上,抓起桌上的一根香蕉,撕开皮,咬了一口,说:“你们记者,就他妈的爱管闲事。揍你一顿,算好的了。没要你的命,就福大命大了!”他又抓起候一桃的茶缸,把已经冰凉的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眨几眨甲虫眼睛,说:“你认出谁了吗?”

他说他挨揍时只顾抱头,没瞧清是谁。沙锅就激动地说:“你瞎了眼,我可没瞎。我听说你挨揍时,就想过要把这事搞清楚。我知道是谁了,是那艘破渡船上的几个瞧着就讨揍的混蛋。”

候一桃没说早就知道是他们了,装出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说:“如是那几个混蛋,就少招惹他们。码头上混的心狠手辣,我候一桃只有一条小命。”

沙锅却激怒了,说:“这不该是一个记者说的话。你崽儿想当缩头王八,你去当好了。他们狠?我要叫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狠!”

候一桃真怕他去招惹那帮人,就劝说:“我也知道你狠,对吧?可这是我的事,我不想别人来插手。”

沙锅一巴掌拍到候一桃的背上,又把他的背抓得很痛,说:“你不是我的朋友吗?伤了我的朋友,就是伤了我的肉。你放心吧,这码头上,能狠过我拼命沙锅的,还没出生呢!”

候一桃还是担心的说:“能狠过我候一桃的,也没出生。可他们人多,又是这个码头上的地痞,还是少惹他们好。”

他低着头,把一只钢皮打火机玩得叭叭响。火苗冲起时,他眼内又像冒起灰色的油烟,用哀伤的口气说:“看来,你并不了解我。”

他抬起头,脸上荡过一丝神秘的笑,说:“我该给你讲些实话了。”

他抓起茶缸,把里面的茶水喝干,候一桃想给他掺水,给他挡开了。他说:“喝这白开水,不解恨。”

候一桃知道,他想喝什么,可这几天在医院病床上混,屋里连一瓶啤酒都没有了。

他又提起鳖,说:“你会鳖汤吗?”

候一桃说:“不会。”

他又神气了,胸板挺直,说:“我来熬给你喝,鲜得很!”

他提着着鳖走进了厨房,砰砰砰翻弄了一阵,伸出头来说:“你崽儿过得是什么日子?连姜蒜盐都没有。”

候一桃笑笑说:“我饿了都是去街头小饭馆,谁有闲心弄那个。”

他就惋惜地说:“你崽儿啃书本还行,过日子就太妈混蛋了。你该找个女人来管一管了。”

他戴上头盔和皮手套,说是买点东西来熬鳖汤。他回来时,除了姜蒜盐,还有大包的卤菜,两瓶啤酒。

吃菜喝酒时,他望着候一桃,又是一脸的神秘,说:“我说我不是什么律师,你感到吃惊吧?”

候一桃平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你那个律师事务所也是假的。”

或许是候一桃的平静把他激怒了,他挥挥手,杯子里的酒洒了一桌,说:“你并不了解我。我想告诉你的事,会吓你一大跳!”

他用酒压压涌到喉咙上的激动,告诉候一桃,他其实是个逃犯。读大学时,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他真是晕了头,学校篮球赛时,他们法律系同法医系比赛,有个高他一个头的学生抬起膝盖踢痛了他胯下的老二,还用凶暴暴的眼光逼视他,他气愤不过,从兜里掏出水果刀,给他胯下捅了一刀。他说那家伙真不该踢他的老二,那是男人的命根。那家伙倒在球场中,血染红了运动短裤,全场混乱了。他便趁乱跑了出来,至今都不知道要没要那混蛋的命。

他红着眼睛问:“你不会出卖我吧?”

候一桃说:“除非我也是那个混蛋。”

他便笑了,说:“我够狠吧?”

候一桃说:“你不该跑。”

他摇摇头,说:“我也觉得,那天我不该跑。可那混蛋僵硬在地上,血把整条大腿都染红了,我也吓坏了。”

候一桃说:“那人可能不会死。”

他说:“死没死我不知道。可这么久了,警察也没来铐我。”

候一桃问:“你也没回去瞧瞧?”

他说:“没。闯都闯出来了,也不想回去了。你现在同一个朋友做建材生意。日子还凑合,也管他会遇上什么麻烦了。”

鳖汤熬好了。他手艺真不错,汤也很鲜,他俩都喝了一大碗。他要走了,说是过几天再来看候一桃。

候一桃送他走时,又劝他,别去惹那帮地痞。他仰起头哈哈大笑,眼内闪烁着奇异的光,说:“你崽儿放心喝你的鳖汤,硬碰硬的事,我沙锅是不会去干的!”

他戴上头盔,骑车远去时,候一桃还在暗暗地为他担心……

候一桃一醒来,就想扯开喉咙唱歌。

他睁开眼就看见了新新鲜鲜的太阳,看见阳光绸缎似的柔柔软软的从窗玻璃上洒进来,像一滩鲜亮的清水,从扑满灰尘的书桌上直泻痰迹斑斑的水泥地板。他爬起来,脖子与肋骨还有些隐痛,可身体却格外清爽。他推开窗,就嗅到了挂满露珠的树叶的香味。

他把稿纸上灰尘抖到地上,那是他受伤前完成了一半的社会调查稿,稿纸缝中钻出一只小小和蟑螂,警觉地望着他。长长的须条一上一下晃动。他又把厚厚的稿纸砸在厌恶的小虫身上,把虫尸连同灰尘全扫在了地上,他又把几张废报纸扔在地上,用脚踩踩,好像只有这样,就可以把地上废物吸干净。

有人敲门,很轻很小心的样子。他知道是谁在敲门,没有问便开了门扣。门轻轻地掀开了,左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捧一束花,提一大口袋吃的东西。

候一桃有些尴尬地说:“你来,应该先打个电话。瞧瞧,我这里,乱得像个垃圾窝。”

左莉脸红了,在屋里东找找西找找,找不到一个放东西的地方。她埋怨说:“你出院为什么不给我说一声?害我到医院跑了趟冤枉路。”

候一桃在桌子上铺了层干净的报纸,叫莉莉把东西放在上面。左莉说找几个碗和盘子来。候一桃找来了,左莉把兜里的卤肉和熏鱼倒进了盘子里,又把两瓶啤酒放在桌上。

“你伤愈出院,应该庆贺庆贺。”左莉爽快咬开啤酒盖,哗地倒了满杯的泡沫。

“唉,你这不是陷我自卑吗?”候一桃说:“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为那个小女孩的死有了个交待。我受伤了又全靠你的照料,该我办酒席感谢你才是,”

左莉说:“什么对不对,陪我坐在一起喝杯酒就行了。喂,你伤才好不久,就少喝几口。我可不管了!”她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杯里就干了。她双眼闪亮起来,说:“你尝尝这盐水兔肉,浪州特产,肉嫩皮脆,盐味爽口。”

候一桃撕开一只兔腿,一会儿便成了一堆骨头。他连说好吃,说得左莉也兴奋极了。

左莉又添了一杯酒,眼内的光更明亮了,两腮涌起一团淡淡的胭红。她说:“我们女人的直觉就是强,当初我第一次看见时,我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抽动了一下。我就想,这是一个不一般的男人,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

候一桃把杯中的酒喝了一半,甜丝丝的酒水倒进肚腑内,身子暖和起来。他看着莉莉的眼睛,轻轻笑了下,说:“你看上的男人,是哪种类型的呢?”

左莉沉默了一下,把想说的东西在腑内滚了几圈,笑了,脸更红了,说:“你怎么要人把一切都说穿呢?有些东西,能够感觉就不错了,为什么非要些无用的词汇去套。刚猛、诚实、憨厚、善解人意、可倚可靠,什么什么的。词汇一靠,人就不是人了,同没有血肉的桌子、墙壁、玻璃一个样了。”

候一桃心跳了一下,他觉得左莉不像她的年龄,内心成熟得如同风尘中混了很久的女子。他说:“你感觉到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左莉说:“你就是你。你使我没有觉醒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后来就常常想见你。你是给我这种感觉的男人,像立在前方的锁在烟雾中的岸,我把你当作了码头,悄悄地,有时还要耍点小聪明小手段,朝你靠去。”

32、没有我们嗅不到的腥味

候一桃心内一酸,眼眶潮了。至从梅洁离他而去后,他还是头一次在一个校蝴五岁的女孩子面前感动过。他把杯倒满,在她杯上碰了一下,说:“感激你瞧得起我。”

左莉把杯中的酒浅浅地舔了一口,说:“我却要远走他乡了。”

“你要走?”

“要走。我争取到了学校唯一的支边名额,想远走高飞,去另外一片天地闯。”

“是去西藏?”候一桃想起她在医院里说过的。

“是去川西高原。一个离西藏不远的县城。”

“高原很苦,你受得了吗?”

“在这里,我只是市长的千金,弱不禁风的女子。可我就想自己去闯,我不相信没有父亲我什么都不能做。”

候一桃看着她的眼睛生动极了,说:“我佩服你。那是个什么县城?”

“康定,你听说过吧?是藏自治州的首府,那首‘跑马溜溜的山上’唱得就是那里,那可是一首全世界都有名的情歌。”

候一桃沉默了,康定这名字在他心里涌了出来,像深深的水池里突地开放出的一朵睡莲。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对这名字充满了向往。他觉得,从他一生下地,有一根肉眼看不见绳子,就把他同那座高原小县城拴在一起了。

他说,像在问左莉,又像在问自己:“你喜欢那里?”

“不知道。我想去了那里,会喜欢的。”

“好!”候一桃站起来,把酒杯举得很高,又有些伤心地说:“我们就算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吧。”

她大口大口地把满杯的酒灌下肚,然后背着身子。候一桃知道她在擦拭眼泪。她回过头,眼内涌着血红,笑了声,笑得很苦。她说:“我想,想紧靠着你坐一会儿,行不行?”

候一桃让出个空位,说:“过来吧。”

她凳子挪过来,双手搂住了候一桃的脖子,润滑的脸磨擦着他脸颊上的胡滓,一股股滚烫滚烫的东西淌了下来,那是她的泪。

候一桃身子僵硬了,动也不敢动。他压抑在心内的欲望更盛,生怕动一下,就会伤害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她却胆大地吻住了他的嘴唇,很久很久,才说:“一桃哥,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候一桃在她的脸颊上尝到了泪水的咸腥。

“我请求……我是当真的,你一定要答应我。”她不敢说出口,但羞涩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坚毅。候一桃还是听出了她想要说什么,看着她,好像章在鼓励她把想说的说出来。她低着头说得很细声:“我请求你给我留下一个永生不忘的东西。”

候一桃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推开她,说:“冷静点,喝点白水,不要再喝酒了。这可不是草率的事。”

左莉也望着他,有些失望。她咬了下嘴唇,说得很大胆:“这不是草率,我考虑了很久。有什么事,我一人能够承担。”

“你考虑了很久,我却一点也没有考虑。”

“你现在就考虑,你会想通的。”

“我不是一个不负责的男人,也不会把爱当玩后就扔的玩具。”

左莉笑了,很开心的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的头靠在候一桃的胸前,感到很稳,很放心。候一桃搂着她的腰,什么样也不说,也知道此时他俩的心靠近了,真像一艘孤独无缓的船,在的水泥浇涛的码头上。

她说:“我走了,不能带走你,带一棵你播下的种子走。我会爱惜他,哺育他。有了他,我就有再一次和你在一起的希望。”

候一桃不知所措了,他看着桌上狼籍的杯盘碗盏,说:“你喝醉了,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左莉又搂着他的脖子,急风暴雨般地在他脸上脖子上狂吻起来。他心内的欲望哗啦一声破裂了,眼前洒满了五色斑点。他感觉到她的心脏跳着狂放的舞,舞进了他的胸腔,带着他的心脏一起舞动起来,踩得地板波波的响。他看着对面的床铺,说这里不行,上那儿吧。左莉便站起来,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又拉开了白色的胸兜。候一桃眼前让白色的光一闪,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顾不了什么了,也脱光了衣裤,紧紧搂着左莉滑润的身子,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硬塞进火一般滚烫的胸腔内去。左莉被他搂得浑身哆嗦。他松开了手,她才喘了一口气。接着,他们又紧紧搂着,谁也扳不开谁。

候一桃把自己生命的种子连同压抑已久的激情,全播进了左莉的体内时,他的眼泪止不住滚落了下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候一桃赶完一篇采访访稿,看看表,急躁的模样清晰地写在了脸了。他把稿子扔在马芸芸的桌子上,便推着自行车往外走。

马芸芸对着小镜子给暗下来了的眼皮上色,随口说:“急什么急?魂让人当作饮料喝了似的。”

候一桃笑了笑,按了下响铃,出了门。

“喂,”马芸芸冲出来喊:“晚饭后去我家包饺子。我们有三个人,一桌牌就差你了!”

候一桃一溜烟就拐过街角了。他东拐一下,西拐一下,骑过两个街口,在红绿灯下逗留一会儿,往直冲,就是左莉的家了。

他老远就看见左莉提着两个很大的旅行箱从小院的门里出来。后面跟出来的是他的父母。左莉劝说她的父母回去,她母亲还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她父亲看出了她的为难和着急,就把老太婆劝回了小院,回头对她说了些什么,把门关上了。

左莉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左右望了一下空荡荡的没有车辆来往的路,显得有些失落与惆怅。

候一桃悄无声息地把自行车停在了她的身后,她吓了一跳,又惊讶地望着一脸嘻笑的候一桃。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我是记者,是‘狗仔队队员’,这世上没有我们嗅不到的腥味。”

左莉胸激动得通红,眼眶内有泪水在晃。

“怎么?”候一桃说:“不想我来送送你?”

“我太高兴了,”左莉在候一桃的脖子上搂了一下,又慌慌地看了眼背后紧闭的小院门,脸是红的。她说:“这两天,我天天都在想,你肯定能来送我。一个站在码头上,一个站在远去的船舷上,那滋味够伤感的。有时,想着想着,我就流下泪来了,捂住被子哭个不停。”

“哈——”候一桃笑了,说:“走吧,没那么多的伤感,你这是走向新的生活。今天过去还有明天,还有高原那么多的阳光和新鲜空气等着你呢!”他把自行车扔到墙角,提上沉重的包。他俩肩并肩朝前面的公共汽车走去。

浪州只这么一条公共汽车线,一边是长江码头,一边是火车站。他俩是朝码头去的。在长长的等车时间里,他俩一句话也没说,手紧拉着手,都在默默感受对方手心内汗水的粘湿与温热。

到了码头,天快黑下了。上船的跳板上挤满了人。候一桃扛着箱包,紧拉着她的手,缓慢地朝前移动。有了第一次乘坐渡船时的那种混乱不堪的遭遇,他生怕左莉像艳艳一样,滑进漆黑一团的江里。

从船上下来,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敞开衣襟,让凉风扫进怀里,朝隐在一片蓝雾中的船挥挥手。他不知那边的左莉是否看见了。他在挥手时,心里一沉,一种酸涩的味儿涌了上来。

嘟呜——,汽笛声在平静的江面颤动着它特有的哀伤,噪杂的人声似乎在瞬间停止了喧闹,静得有些憋气。船把满江的倒影搅乱了,红红绿绿的灯影,如彩色斑点相互混杂,又向远处荡去。

候一桃直到船远远消失了,码头上看不到几个人影时,才想起应该对她说几句保重的话,应该叫她常常来信,应该对她说,她有想象的天赋,是个当作家的材料。

对着黑沉沉的江面,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脚下的这个地方,应该叫着岸呢,还是即将远行的船?

33、腻味的码头

马芸芸喝下最后一口茶水,把残留的茶倒进垃圾筐,看看表,该下班了。她收拾好东西,候一桃站在门边喂了一声,她抬头笑笑,说:“晚上有没有空?”

候一桃做了个怪脸,,把手中厚厚一本书举给她看。她说书可以放一放,今天是周未,你无论如何要陪我去吃顿饭。候一桃说:“我们去哪儿消耗你的人民币?”

马芸芸想说什么,电话铃响了。这时间了,还有谁来电话,还响得那么急,好像不接电话就变炸弹了,炸死不负责。马芸芸拿起话筒,没好气地说:“谁呀?”

那边沉默,只听得见很粗的喘息气。马芸芸说:“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说我放电话了。”

那边才小小心心地叫了一声:“芸芸。”

马芸芸听出是谁了,她的心像冻僵了,身子也透着麻木的冰凉。那边说::“芸芸,我想上你那儿来一趟,我想取走我的东西。你晚上在不在家?”

马芸芸捂住话筒,校寒止不住流了下来。她说:“你来吧。你再不取走,我家里都有股霉臭味了。”

那边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低着头无声地流泪。她心内寒透了,想找个什么东西出出心内的闷气。候一桃站在旁边问:“喂,怎么了?心里不舒服?”

她放电话,冲着候一桃的脸吼:“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谁让你来偷听我的电话了?滚出去,滚远点,我不想见到你了!”

候一桃张大嘴,感到有些莫名奇妙,摇摇头,把厚厚的书夹在胁下,转身走了出去。

马芸芸又赶了出来,大声说:“喂,你走什么?回来,我还有话给你说。”

候一桃不回去,可下班后走出办公室的人们都看着他,有些还兴灾乐祸地望着他笑,悄声对他说:“老虎下山了,还不快逃。”

候一桃昂起头,走了回去。

马芸芸说:“我叫你想想,去什么地方吃饭合适?”

候一桃说:“随你便吧。”

马芸芸说:“还生我的气?我也不是对你发火,我是气那个打电话的人。唉,现在也说不清,去我那儿吧,我烧条鲤鱼来下酒,给你讲讲我的事。”

候一桃心内的阴云还在翻卷,不痛快地说:“我哪儿也不想去,想躺在床上看看书,睡一觉。”

马芸芸恳求说:“我今天心里憋着气,你就陪陪姐姐消消气。吃了饭,你走你的,我也想睡个好觉,这个星期太累了。”

他们在超市买了鱼、作料、一些下酒的卤菜和啤酒,两大包东西提在候一桃手上,他的嘴又不满地瘪起了,说:“原来你请我是想免费顾个棒棒?”

马芸芸就笑,说:“我是想让你看起来像个绅士,你不想做就给我,棒棒钱我还是付得起。”这城市常有些农民进城找活干的,手里拿根扁担和绳子,帮人背背挑挑担担,挣些小钱。有个放得很热的方言电视剧《山城棒棒军》,演的就是他们。

候一桃还是没让马芸芸找棒棒,提在手里昂胸抬头,说说笑笑,走得很绅士。马芸芸也很兴奋,一路上把肥大的鲤鱼介绍给别人,说什么红翅红尾的,是成了精的,骨头鱼刺里都是营养,煲汤是大补,红烧能美容。把候一桃说得不停地笑,说:“这鱼流出的口水放出的屁都可以当香水,当年慈禧太后用来招待八国联军的,那些老洋人吃一口就全腻死了,所以烧了圆明园来给他们做坟场。”马芸芸就哈哈笑着,在他肩膀上使劲地掐着。

马芸芸的鱼烧得很好吃,候一桃一会儿就嚼了一堆碎骨头。把酒杯举到马芸芸的面前说:“我该祝贺点什么呢?就祝你的烧鱼的手艺。一吃你的鱼,就想讨你做老婆了。”

马芸芸用筷子敲了下他的头,说:“正经点,什么时候学得油腔滑调了?”

候一桃说:“我是伤心现在你我都是单身。我们的另一半在何处,把酒问苍天,不知老公老婆,躲在哪里数洋钱?”

马芸芸便笑得喷了一桌子的饭。她说:“还是听点音乐吧?你喜欢听什么?”

候一桃说:“我想听嘉陵江上古老的船歌。”

马芸芸却放的是巴赫的“安达卢西亚”,庄重的音乐声中候一桃挺直了身子,望着苍白的天花板,眼内却是一片灰色。

马芸芸说:“我们跳支舞吧?”

候一桃说:“这舞曲?”

马芸芸说:“跳吧,我带你。”

他们牵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踩着曲子,把庄重的乐曲踩出车轮轧过雪泥的声音。他们的身体越靠越拢了,舞步也放慢了,耳朵里没有了音乐,只有心脏在胸腔内很有节奏地弹动。音乐似乎停止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他俩紧紧地拥着一动不动,很像两棵枝叶合抱的树。候一桃在马芸芸身上又嗅到了越来越浓烈的香水味,他抬起头来,说:“我们还是把酒喝了吧。”

马芸芸没动,像在等待什么。此时,电话铃声响了,声音很猛,把庄重的巴赫先生搅成了一团浑水。候一桃说:“你的电话?”马芸芸说:“别管它。”铃声就不停地响,完了又响。他们的心也乱了,没心思随音乐晃动身子,只是搂抱的手越来越紧,像想把对方硬塞进自己的身体内。

铃声停下时,马芸芸喘口气,说:“终于完了。”候一桃问:“谁的电话?”马芸芸说:“管他的,反正不是你打来的。”

他们又在桌边喝剩下的啤酒,把一大盘烧饭鱼吃得只剩下骨头。候一桃抹抹肚皮,说:“吃得真饱。”马芸芸说:“吃饱了,该你干活了。”

候一桃却到处找牙签,把碗筷抄得砰砰砰响,说:“吃累了,该躺下来休息了。”

马芸芸说:“你才来报社多久?什么没学会,挺着肚皮享清福到学会了。”

候一桃掏着牙齿说:“你叫我干什么活?”

马芸芸指着杯盘狼藉的桌子说:“把碗筷洗了,桌子收拾了。我做菜,你收拾,一点也不过分吧。”

候一桃瘫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在外面吃小面也不上你这儿来了。”

马芸芸把桌上的东西收拾进厨房,哗地拧开了自来水,把碗筷洗得哗啦啦响,说:“我早知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把天生的懒骨头,讨老婆其实是找个廉价的奴仆。倒霉的都是我们女人。”

候一桃想,什么时候想过要讨她做老婆了?

马芸芸收拾完了,抹干净桌子又端来热腾腾的茶,候一桃喝一口香喷喷的茶,说:“能讨一个你这样的老婆,简直太享福了。”

马芸芸说:“我的男人就是这样享福享到头了,他还是跟别人走了。”

候一桃知道又说到她的伤心处了,就想找点开心的话说。音乐早就停了,空转的磁头叭地弹了起来。屋里安静得没有了声音。候一桃却感到紧张起来,搓搓头发又搓搓手,不知道该干点什么。马芸芸看着尴尬的他笑起来,说:“别害怕,我叫你上我这里,又不是把你宰了吃掉。”

候一桃说:“我谢谢你的好饭好菜了,我得回家去了,晚了妈妈会骂。”

马芸芸笑得更响了,说:“有幼儿园阿姨在,妈妈不会骂的。”

候一桃也笑了,把杯里的茶喝光,说:“再放支音乐吧,听完我就走。”

在老巴赫的曲子又响起来时,有人砰砰砰地把门敲得很响,接着锁孔转动了一下,门开了,一个背有些驼的中年男人站在门边,灰白的头发耷在眼镜片前,脸瘦瘦的有些憔悴。马芸芸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又赶忙装出平静的表情,同候一桃说着笑话。那男人说:“芸芸,刚才给你打电话,怎么没人接?”

“我们没听见。你问问小候,我们谁听见电话了?”马芸芸看着候一桃,挤着眼睛笑。

那男人说:“你的生活我不会干涉的。我是来取走我的东西的。”他在桌上墙上都看了一遍,又推开卧室的门瞧了瞧,问:“我的东西呢?”

马芸芸说:“在阳台晒太阳。”

他到阳台看着那一大堆扑满灰尘,散发出一股股霉味的东西,说:“你也太过份了。我的东西还不如你的垃圾,老鼠老在里面筑窝了。”

马芸芸从喉咙深处吐出听起来很怪的笑声,说:“你还想让我每天陪着你看着你吗?刘大为,你别以为脑门发光所有人都得把你当个人了?你的一切东西我看着就伤心。”

刘大为选了几样书和笔记本,刮胡刀已生锈了,他看了看又扔进垃圾堆。只好这样了,一无所有或许活得更自在。他说:“都留给你吧。我再也不会来了,你好好的过日子吧。”他看着候一桃脸上隆起奇怪的笑,把东西塞进手提包,说:“我再也不会来了!”

马芸芸却伤心了,说:“你还不快滚呢?”

刘大为靠着沙发坐下来,头躺在软软的靠背上,望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的恩在哪儿去了?我来了茶也不请我喝一口?”

马芸芸没理他,她真的对这男人讨厌死了。候一桃却坐不住了,说:“主任,我得走了。”

马芸芸一把拉住了他,说:“你走什么?我们的事还没完呢!”

候一桃有些不解,说:“啥事都没有,我们吃了喝了,还有啥事?”

马芸芸却把他搂在怀里,搂得很紧,红油油的嘴唇毫无顾异地朝他脸上嘴唇上吻着,候一桃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坐在旁边的刘大为憋不住哈哈笑起来,笑的声音很怪。他说:“看来,我搅乱了你们的好事。我还是走吧,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真的不如一只狗。”

他走了,出了门还伸进个脑袋,笑笑说:“音乐放起来吧,放那支‘幸福的一对,幸福的时刻’,二胡独奏的,磁带在我的柜子里。”

马芸芸却把尴尬得不知所措的候一桃松开,忍不住扶在他的腿上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候一桃更不知所措了。他说:“你离我远些行不行?你的香水味快憋死我了。”

脱离马芸芸怀抱后,他松了一口气。他对这女人有种新的感觉,像一块又肥又腻的肉,看着嘴馋,尝着又恶心。他恨自己脑袋一晕,就跟着上了贼船。

马芸芸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脸为啥冷着?是讨厌我吧。”

候一桃装出一脸的苦笑,说:“我瞧时间太晚了。我还有个约会。”

马芸芸说:“约会?跟姐姐在一起就不叫约会?你还是坐坐吧,听我给你讲讲刚才那个男人,那是你们男人的榜样,专门作弄我这种老实巴交的女人。”

候一桃又觉得心里犯腻,嘴上却说:“那男人怎么样可不管我的事,我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没同他照过面。他是谁,管我屁事。”

马芸芸却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说:“在姐姐这儿,嘴里干净点。”

她把同刘大为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了,也不管候一桃听不听,只想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把这么久憋在心内的闷气渲泻出来,心里才舒畅。末了,候一桃说:“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的男人。”她说:“一个黑心的男人。”

候一桃说:“我想,他也很可怜。”

马芸芸吃惊地望着他,说:“他还可怜呢,他把我害得那很苦!”

候一桃说:“他以为是分手了,一切都了了。想不到仇恨却在另一个人的心内越积越深。他不知道你天天都在诅咒他,他的耳根都会烧坏的。”

马芸芸的眼心都烧红了,她真想破口大骂几句粗话,什么难听骂什么,骂所有的负心的男人。她还是叹口气,忍住了。她把杯中冰冷的咖啡喝干,玩着手中的空杯子,说:“我还有什么可恨的呢。完了就完了,杯子空了,再盛满也不会与过去的一样了。仇恨只能伤了自己,我怎么会去自作自受呢?好了,本来想请你来喝点酒,轻松轻松,却让你受了这些罪。你走吧,出门时把门关好,我不想动了。”

候一桃才觉得她也非常可怜。人呀,活成这样都非常可怜。情,真是人类欠下的债,谁欠了谁的真说不清楚。太认真,只有折磨自己。他本想劝说她几句,可怎么开口呢?他对于她又算是什么呢?

在出门时,他心内跳出了报社门房老头哼的那句词: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

其实,那蟠桃吃在嘴里,也没有什么好的滋味。

34、我只恨自己胆子太小了

又一个傍晚,同这座城市所有的傍晚没什么两样,候一桃熟悉得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它的模样。天晴时,那燃烧了一整天的太阳也失去了元气,拖带着一丝暗淡的火星缓缓掉入江水里。平静的流水瞬时沸腾了,一片桔黄一片艳红的光斑在满江紫蓝色的间隙里闪烁。太阳就沉没在江底燃烧,烧得浑身通红,烧得江水哧哧哧地呼啸。渐渐的,一片深色的雾气罩过来,不一会儿就让这夕阳的余晖染成了金黄色。

候一桃与沙锅坐在码头的石堤坝上,默默地看着这让人呼吸急促的景色,吸一口烟,再让喷出的烟雾飘向江面渐渐鲜明又渐渐深沉下去的雾气。他们就盯着江水,一动不动,像那些船,沉默在江边,随着波浪吱嘎摇晃,随着夕阳燃烧与熄灭,一声不吭沉浸在属于它自已的甜美的梦里。

太阳熄灭的那一刻,有极寒的风从江面吹来,他俩都受了刺激似的缩了下脖子。沙锅朝江面扔了只刚刚折的小纸船,看着它在浪花中翻滚,沉下又浮起,终于在一股激流推动下游漂去。沙锅站起来,说:“你说问题解决了,怎么那艘破破烂烂的渡船还在鸣响汽笛,来来回回地装人?还有那个落水女孩的妈妈,怎么还站在那儿等证人?站在这里,对着那片黑色的山冈和码头,我们真的可怜得不如地上的蚂蚁。”

他说得候一桃心内一片寒冷,想说什么,喉头哽了一下又咽了进去。他看看石梯下,艳艳的妈妈抱着木牌子早已睡着了,身子歪着靠在石梯旁像是乞丐。候一桃想,左莉不会给说假话,不然他不会挨那些人的揍。但这世界不像他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娃想得那么简单,复杂得像是隐没在空气中的灰尘。他有些伤心了,也站起来,对着江水骂了句粗野的话。沙锅惊异地望着他,像是望一只变种的动物,哈地一笑,拍了下他的背,说:“骂得好。这世界能把一桃兄惹得发火骂娘了,看来真是太不像话了。得有人来仗剑行侠,锄恶扶善了。”

候一桃埋头抓扯自己的头发,做出种很无奈的样子,说:“我只恨自己胆子太小了。”

沙锅说:“谁惹恼了我,一门炮对准它,轰地一声就全解决了。人呀,别把自己看得太小气了,你想做什么,大着胆子去做,阎王老爷都会吓得钻床底。”

候一桃看着他的朋友,摇摇头说:“这不像是一个律师说的话。”

沙锅哈地一笑,说:“不是律师还说不出这种话。”

“喂,律师要说的是哪种话?”有人在旁边接嘴。他俩都回过头,是马芸芸站在石梯顶上笑。她穿着紧身的白色体恤,挎着双肩包,头发拉直染成深赭色潇潇洒洒披在肩上,装扮得像小姑娘似的。黑色呢裙下是一双高到膝盖的皮靴,显得两条腿十分的修长。那两条修长的腿就很优雅地移动着,朝他们走来。

候一桃对沙锅说,她叫马芸芸,是他的上司,新闻部主任。又向马芸芸介绍了沙锅。马芸芸友好地伸出手,说:“我是第一次握一位律师的手,但愿以后没有握手的机会了。”

沙锅眯眼望她,好像她浑身都闪动着比阳光更刺眼的光芒。他轻松地一笑,说:“不握律师的手,就像不去看医生一样,谁都希望,谁都逃避不了。”

马芸芸说,她正在码头上采访船工们的生活情况,想赶回报社开会,等了半天都没见出租车来,却看见了他俩。

沙锅笑了一声,说:“那你的运气不错。我的车缺一个乘客,我正愁眉不展的时候,你找上来了。”他指了指停靠在树下的摩托车。

马芸芸说:“我不知道律师的车是否快过他的嘴皮子?”

沙锅说:“你坐在上面试试看。”

马芸芸戴上了沙锅交给她的头盔,对候一桃说:“我走了。老总在手机里催了我两次了。”

沙锅把摩托车发动了,朝候一桃挥挥手,马芸芸刚坐稳,哇地一声尖叫,摩托车便进了拥挤的街头。

候一桃没思看走远的他们,回头望着渐渐深黑的江水,心事沉重的样子。他老在想爷爷那时的江水是什么样子,也有这么深黑?也有这么些很像喘息的浪滔声?他闭上眼睛,真希望听到那时喧哗,就像父亲讲的,爷爷那时,江岸木船拥挤,连一根篙竿都难以插下。上下码头,人声喧哗,汽笛声铜号声昼夜不停……

候一桃赶写一篇采访稿,已大半夜了。

他拉上窗帘,挡住了从玻璃裂缝中透进来的丝丝寒气,合衣躺在床上。他驾驶的睡梦的游轮摇摇晃晃驶出不远,一阵急促的铃声便把他吵醒了。他半睁开迷蒙的双眼,似乎看见手机在桌子上波波波的蹦跳。

他抓起手机,充满怨气地吼了一声:“谁呀?这大半夜的,学鬼叫呀!”

那边哈哈哈地笑得喘气,说:“还大半夜呢!你拉开窗帘看看全世界都裸露在阳光下了。”

候一桃没拉窗帘,他听见了窗外充满生气的喧闹:汽车马达声、工地机械声、大呼小叫的人声、不知什么东西破裂了哧哧扎扎的噪声搅得耳心难受……他只得抓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你猜猜,我现在何处?”那边又一阵神秘的笑。

“谁知道你在何处。反正不是蹲监狱和蹲厕所。沙锅,你别装得神秘兮兮好不好。”

那边笑得更厉害了,电话筒里都能听见嗡嗡嗡的颤抖声,接着又是哗啦哗啦的冲水声。沙锅说:“你猜对了一半,我是在蹲厕所,不是在蹲监狱。只是,我蹲在谁家厕所,你猜吧?”

候一桃想了想,想不出,就什么也不说。

沙锅见候一桃一声不吭,又说:“给你提示一下,是一幢红砖墙的老楼,耗子特别多,肚皮里装的全是它咬破的书与报纸。”

候一桃说:“你不会是在我们晚报的红楼缩舍吧?”

沙锅兴奋了,说:“看来,你并不傻,智商二百五。这楼有五层,我在二层。厕所窗户正对着一棵玉兰树,香气飘过来,让人分不清花香与粪香了。”

候一桃明白了,说:“你胆子也够大了,才见一面,就同我的领导同志搞上了。”

沙锅又笑,气浪从话筒冲出来,候一桃似乎也嗅到了玉兰与厕所混和的气味。沙锅说:“你的领导同志不是凡人,是天上掉下来的妖精,太不简单了。昨天,我载她去晚报,她叫我左拐右拐,就去了她的家。我问,报社的事不办了?她说去他的,见到我什么新闻都热点不起来了。后来,我与她就坐在地毯上斗酒,说一些趣闻,然后带着二两酒味歪在地毯上睡了一夜。”

候一桃说:“恐怕不止这些吧?”

“哈——”沙锅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在社会上混了这么些年,她肚里装的是什么酒,冒的什么气泡,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想利用我,沾了她,我就说不清楚了,乖乖地变成一条她使唤的狗吧。”

候一桃似乎不相信,轻轻的哼了一声。沙锅激怒了,把话筒都差点吼穿了:“你怎么不信任我呢?我沙锅搞个女人还不容易?这无姿无色的半老太婆,还掉不进我的眼睛呢!”

哗啦——,候一桃听见很大的冲水声。沙锅生怕候一桃挂了电话,在那边“喂喂喂”地吼叫。

候一桃说:“她叫你干的事,肯定是很不简单的事。”

沙锅说:“她叫我在社会上找几个人,去修理另一个人。”

“谁?”

“一个曾经欺负过她的男人。”

沙锅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这女人心里装满了怨气,我真怕她把那个男人撕成面条。”

“你就答应她了。”

“谁答应她了?我只想看看欺负她的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候一桃心情沉重起来,他再也不想与沙锅说下去了。他握着电话的手心沁满了汗,担心地说:“沙锅,听听老朋友的劝。你三年前的那个伤人案还不知道结果,再不要惹出什么事来了。”

沙锅说:“我懂你说的。我是那种别人好利用的吗?好了好了,你的领导同志在外面大喊大叫了,她大约憋急了想用卫生间了。”

电话断了,一片嗡嗡声叫得人心里充满了失落。候一桃拉开窗帘,一片新鲜极了的阳光射进来,飘满灰尘的屋子里一片透亮。候一桃把稿子赶完,快速穿上衣裤,刷牙洗脸,从桌上抓起一块昨晚吃剩的面包,就下楼上班去了。

这时候,是晚最繁忙的时候,到处都是吵嚷的人声和电话的铃声。人们走进走出,聚拢来商谈昨夜今早的新闻,又散开来走向四处。

候一桃闯进办公室时,嘴里的面包塞得满满的,牙齿都转不动了。有人递来龙去脉杯水,他灌了好几口,才轻松地喘了一口气……

马芸芸坐在电脑前吸酸奶,脸颊用力一瘪,便涌上了一团红晕。她回头看了一眼刚进门的候一桃,把吸空了的酸奶盒随手一扔,掉在了桌下的废纸篼里。她对候一桃说:“小候,帮我看看,这些文章怎样才能帖到浪州唱晚网站上去?”

“浪州唱晚”是晚报刚创的网站,网页很简单,bbs论坛一类,帖稿很容易。候一桃帮她帖稿时,还想着刚才沙锅打来的那个电话,心里怪不是滋味。

帖完了,候一桃想走,马芸芸一把抓祝蝴的胳膊,说:“别忙溜呀。喂,陪我坐一会儿,讲讲你那个朋友。他叫沙什么?”

“沙锅,”候一桃不自然地笑笑。

马芸芸见候一桃坐下来,才放开他,握住鼠标在网页上点为点去,轻以一笑,说:“你与他是铁哥们?”

候一桃说:“中学时很铁。分别这么多年了,我们才相遇不久。”

“他也在浪州做事?”

“他说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干。他大学是学法律的。”

马芸芸想大声地笑,她还是忍住了,脸就憋得通红。她瞟了候一桃一眼,说:“你真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她打开了一页空白,啪啪啪打了一行字,手指一点,说:“他是个假律师。”

“他对你说了?”

“哈,我还要他说?我的眼睛就瞎了。我是看出来的,他的一举一动,他说话时常常露出的尾巴。他不是当律师的。”

“你的眼光够尖的。”候一桃有些佩服了。

“别忘了,我记者干了好多年了,没一双看透人眼睛,能在这行混饭吃吗?我想问你,他不是律师,是做什么的?”马芸芸一双眼睛看着候一桃,很逼

“他没说过。”候一桃很老实。

“你看不出来?”

“我左看右看,只是中学时的沙锅。”

“幸好你看不出来,他也没说。我也一样,生怕他说出来,吓我们一在跳。”

候一桃说:“他大学时误伤了人,流落到了社会。可我向公安局打听了,他的那个案子早就撤了。他伤人也不厉害,最多赔些医疗费。”

马芸芸在网上东翻西翻,寻找着什么。候一桃想起早上沙锅在电话中说的事,心里像压了块很沉的东西。他说:“我这朋友侠义,好打抱不平。我希望他走一条正正当发的路,凭他的聪明才智也许会干出一番事业的。最担心的是被别人利用,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又成为东躲西藏的逃犯。”

他盯着马芸芸的脸,希望她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她脸上轻微地抖颤了一下,望站电脑屏幕,说:“聪明人是不会轻易掉下陷阱的。当然,聪明人也有失足的时候,就看他这足失得划不划算。”

候一桃憋不住了,直率地说:“你想叫他当你的打手,去修理修理伤过你的那个男人?”

马芸芸抬起头,看着候一桃,眼内充满了惊异。她站起来,谨慎地关上门,锁上暗锁,才放心地回头对候一桃说:“看来你们的关系铁得可以,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

候一桃看着电脑屏幕内闪来闪去的动画人物,说:“现在什么都那以发达,啥子事能隐藏起来,贮藏在酒窖里发酵?”

马芸芸坐在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抽一支点上,喷一口烟雾,又把烟灰毫无顾忌地弹在地上。她说:“我只把我受到的伤害对他呕了吐了,干不干是人的事。我从没说过帮我修理谁的话。”

候一桃说:“那就好。他是个爱冲动的人,你该劝他歇歇气,给他讲讲危险的后果。我们的心内都憋有怨气,我们自己消受算了,别转嫁到别人身上。”

“哈,”马芸芸笑了,一口烟礼花似的散开来:“你也太小看他了。我的话他听没听在心里,只有鬼知道。他是个做惯生意的人,懂得一分利益一分货。我什么也没付出,无利可取的事他是不做的。”

“但愿如此。”候一桃扔下句,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桌子前。他摊开稿纸,开始打磨自己的几篇采访稿。

马芸芸埋头把键盘敲击得劈劈叭叭响。

候一桃已好几天没见到沙锅了。打他电话与手机,都是嗡嗡嗡的空号。他心里堵满了阴云,老担心沙锅会出什么事。

马芸芸没事似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把“小候,小猴子!”叫得很响,报社大楼外都能听见她的叫喊声。问她啥事,她笑笑说:“我记不起牛毛的‘毛’字的字根怎么折?”她又把mp3放得很响,学那些染黄毛的小青年,把周杰伦唱得浑浑沌沌,像庙里的唱经。

候一桃老觉得沙锅会出什么事,这事就憋在他的心内波波波地跳。好几天了,他在焦躁不安中度过了周末,一大早便打车找到了西郊外红枫山脚下的一排土屋。

沙锅便蜗居在这幢一层平房的一间窄小黑暗的屋子内。

候一桃上次来时,门前还有一条污水沟,黑油油的,冒着一圈圈红色蓝色的东西。水沟里有股怪味,像鱼腥又像腐尸,候一桃熏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他对沙锅说,这么恶臭的地方,你还住得下去?沙锅就笑,哗地把窗户大敞,窗外正对后山,一片黄黄绿绿的叶片在风中摇晃着。

“我鼻孔早就麻木了,什么味儿都嗅不出了。到是后山的风景好看,我还能听见斑鸠的鸣叫。住城里哪里享受得了?”

他告诉候一桃,有一天他站在窗前剃胡须,哗地林中钻出一只狐狸,猫那么大,毛是金黄色的,在阳光下闪一片金光。一对眼睛痴痴地望着我,眼内含着情,像恋爱是的女人。

“哈,”候一桃笑了,说:“你让狐狸精看上了,这下可好了,你晚上也不寂寞了。”

“屁!”他把嚼在嘴里的口香糖吐出来,喷出窗外,说:“它不是看上我,是看上我放在桌子的卤鸡腿了。我抓起鸡腿,朝前走了几步。想让它靠近点,就跳出窗外抓祝狐。我也看上它那身好看的皮毛了,做个褥子垫在床铺上冬天就不受潮受冻了。”

“你抓不祝狐。”候一桃说。

“狐狸都是精,它早看出我不良的企图,站在树林边上就是不过来。我在鸡腿上捆了根绳子,抛出去,它却跳进树中不见了。我抓一根木棍在林中寻找了半天,也没见它的踪影,只好放弃了。”

“你就没想到安个套子?”

“安了,就用那个诱人的鸡腿。可几天后,我去那里瞧,套子还在,鸡腿却不见了。”

候一桃站在窗前,那片枯黄的枫林静悄悄的,树叶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他真想那只狐狸此时就出现。沙锅的面下好了,端在桌上叫他吃,他没回头,说:“你这里真安静。”

沙锅把面吃得哗哗响,辣得直咂舌头,说:“安静得叫人想发疯,想放火烧了这片林子。”可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为窗前这片城里没有的红枫林而骄傲。

此时,这幢土屋里的人已搬空了,墙壁上用白粉画了个大大的“拆”字。那片红枫林已砍倒了一大半,露出很大的土坪。也许这里想建个什么厂子,城里创卫,大大小小的城子都往城外搬。城外本来清清亮亮的河沟,也污染成散发怪味的臭水沟了。沙锅的门上没上锁,屋内的东西乱糟糟的,纸片叶片衣物泥土混在一起,一股潮湿的霉味在屋内弥漫。沙锅早搬走了,去了哪里?或许只有问那只成了精的狐狸了。

候一桃写了张纸条,说明了自己来找过沙锅,并叫他看到纸后给他打个电话。他把纸条帖在门板上,就回城了。

35、过去的只当做了个梦

马芸芸拉开窗帘,一片鲜亮温暖的阳光便涂抹在窗玻璃上。浪州的冬日难见这么新鲜的阳光,成天沤在阴暗潮湿的酒窖里生满绿色的黄色的霉斑。这么好的阳光,使马芸芸让阴雨湿透了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马芸芸从梳妆台的抽屉内抓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她已好久没弄这些玩艺儿了,这些化妆品在潮湿的抽屉内已沤出了一股怪味了。她还是从中挑出了一支眉笔,一管唇膏。她面对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伤心了。天呀,眼皮下竟然有了两个口袋了,上面还斜刻着两条皱纹。脸颊上的肉也有些下耷,稍一埋头,脖子上就堆起了胖胖的双下巴。天呀,几天没见自己,就悄悄地趟过岁月之河,加入了老太婆的行列。

得找个美容院,好好做做脸,保养保养了。

这个晴空万里的冬日,唯一的阴云是飘在马芸芸心内的,沉沉甸甸,使刚刚开朗起来的心情又转入了阴暗。她眉笔与唇膏也懒得用了,扔在桌子上,同那些瓶瓶罐罐一起又扫进了抽屉。

橐橐橐,有人敲门。很轻很斯文。

马芸芸想,不是候一桃,就是他那个有点野性的哥们儿沙锅,便头也不回地说:“自己开门吧,没上锁。”

门开了,背后没有人声。

马芸芸从镜子里看见了站在门外的那个人,长长的脸在阴暗处显得很白。一只手抓着推开的门板,另一只手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绷带让浸出的血染成了黑色。

她回过头,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他进门,又把门砰地一甩,关上了。他就站在她的对面,人在阳光下显得很高,灰白的脸似乎把头发也染成了灰白色的了。他向她晃了晃受伤的手,没说话,她却明白了,那是在向她抗议。

“大为,你手怎么了?我看看。”她过去,想看看他伸来的手。

他却把手放在了背后,一脸的愤怒对着她。

她说:“你坐在沙发上,我去给你倒杯茶,你喜欢吃的云南沱茶。”

“别装了!”他大声一吼,屋内的灰尘弹起来,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打旋。他举起那只受伤的手,说:“看看,你的杰作。这下你可解恨了,舒服了。可我,却不知道啥事得罪了你,让你一次又一次地伤害?”

马芸芸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坐在梳妆台前,镜子中的自己眼圈子一团红色,潮潮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们离婚是自愿的,分手就分手了,你为什么还揪住我不放?”刘大为一脸的怨气,抱住那只受伤的手,双眼射出逼人的寒气。

“你伤的只是那只专干缺德事的手,而我呢?是这颗让你蒙骗了许多年的心!你的手受伤,容易愈合,而我的心上的伤口,却会留下永远的疤痕。”马芸芸激动了,一件件一桩桩数着刘大为隐瞒她干出的事,数着北海见到的那个差点让她气绝的场景。她哽咽着说:“刘大为,你害了我这么多,让你身上也痛一下,长长记性,好好对待盈盈,别再去害人了!”

刘大为低下了头,乱糟糟的头发耷在额头上。他一脸的苦相,沉默了许久,才说:“有些事,你并不清楚。罗盈盈从你我结婚后,便与我断了关系。她也失踪了那多年,我好不容易才打到了她的近况。你我分手后,我是去找了她,可她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丈夫做房地产亏了本,到处躲债回不了家。我去那里,是想尽我的能力帮帮她。可她不要我帮,说我与她的感情早就淡了,现在再抓在手里,只是冷冰冰的空气,手一松还会散得干干净净。她只希望丈夫还清债,平平安安地回来。她说她是船,她有自己的码头。”

马芸芸的眼前还晃着那天在北海看到的事。多么美丽多么浪漫的图画呀!这图画晃在眼前,还能相信这个可怜兮兮的男人的话吗?她冷冰冰地说:“你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刘大为叹口气,说:“我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手,让你消消气。我们夫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冤债还不清的呢?你看看,我鬓角都有白头发了。我老了,再没有力气风流了。我只想平静,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他说,就在几天前的晚上,他刚从设计室出来。天很黑,有冰冷的雨点子飘在脸上。突然,一只带着恶臭的口袋套在他的头上,好像有几个人把他扑倒在地,有只沉重的皮靴把他的肋骨踩得卡卡响。他听见有人笑着说:“设计师,你的手生得真好看,像会绣花的女人。不过,这个晚上起,它再也握不住画笔了。”

咔嚓一声,一阵剧痛电流似的往上直传,痛得他心尖都在不停地颤抖。他感觉到手指就像水管破了似的,热呼呼的液体朝外涌。

“哈哈哈,”一片狂笑。说话的人拾起个东西,把粘稠的液体涂沫在刘大为的脖子上,说:“看看,这是你的大拇指,现在我要把它扔到江水里。这东西可以让一条馋嘴的胖头鱼饱餐一顿了。”

他使劲一扔,刘大为听见了石头掉进水里的那种扑通声。他伤心地闭上了眼睛,想肯定遇上了某个厉害的竞争对手了,把最近的几次竞标过程想了想,没得罪谁呀#蝴的公司凭的全是实力,赢得这几顶重大工程的装修业务,对手也输得心服口服。

那几个人在离开时,却扔给他了一句话:“你不要怪罪谁了。我们下了你的手指头,是看你这个男人不顺眼。告诉你,你如果再欺负马芸芸,我们下的就不是手指头了,是你的这颗吃饭的脑袋。”

那人在他腰上踢了一脚,不久,他听见摩托车的轰响,大约有三辆,在他身边转了三圈,就远去了。

四周安静下来,有只野狗在远处吠。风吹着受伤的手,凉丝丝的,伤痛减轻些了。他摸摸口袋,钱和手机都在。他扯下罩在头上的口袋,受伤的手全让浓酽的血染红了。他万幸的是,那帮家伙慌乱中剁下的只是左手的大拇指,他吃饭画画的右手还完好无损。他掏出手机,刚拔了110又马上关机。他又不想惊动警察了,伤都伤了,伤他的人呆在家中也许比他伤得更重。他不想再惹麻烦了。该过去的让它早点过去,有苦有痛默默的忍受。这么些年,在社会中摔打,他再也不是血气方刚的学生娃了。

他摇晃着身子,走上马路,等来一辆出租,去了医院……

刘大为又把那只伤手抱在胸前,一脸痛苦地躺在沙发上。马芸芸头朝窗外,阳光没有刚才鲜亮了,却色彩更深,烤在玻璃上有种火烧的感觉。他俩沉默了好一会儿,都不想说什么了。马芸芸喝了口早上熬的浓咖啡,冰冷的,尝不出啥味了。刘大为低下头,手搓着蓬乱的头发,说:“你都看见了,该解解气了吧。”

马芸芸低声说:“我没叫他那样做。他坐在我这里,听我诉说心里的怨气。我从没想过要借他的手报复你。”

刘大为一脸的苦相,说:“我受伤了,一根手指头没有了。我痛,我懂得教训了。好了,其他的都别说了。过去的只当做了个梦。我们都醒过来了,该走路的走路,该做事的做事。”

马芸芸回到厨房,不一会儿就熬了两大缸滚热的咖啡,端给刘大为一杯,自己那一杯放在桌前,嗅着不断飘出的香气,没动。

刘大为把热咖啡全喝干了,说:“我该走了。”

马芸芸说:“你走吧。看看这个家,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全拿走。”

刘大为在屋里上上下睛巡视了一遍,说:“没什么想拿的。我当年是这空着一双手进你的家,现在也空着手走。我喜欢一无所有。”

马芸芸想看看他受伤的手,他不让她看,手一挥出了大门。他站在门前,回头朝马芸芸一笑,说:“你什么时候遇上合适的人,也让这个家闹热起来。真的,没男人的家,再热的太阳也让人感到冷嗖嗖的。”

马芸芸眼眶潮了,说:“你什么时候成家了,我会来送你一份礼物祝福你的。”

他举起伤手说:“那我这只手就伤得太值了。”

他下楼时,候一桃正往上走,抱着一台崭新的电脑显示屏。那是给马芸芸换的,她家里的电脑显示屏坏了,候一桃自告奋勇地说,他是行家,会去电脑商场给她选个好的来。

两个男人就在这窄小的楼梯上对峙了好一会儿,两人的眼内都带着异样的神色。刘大为笑了,慢慢地退了回去,等在拐角处。候一桃经过时,他的那颗生满杂毛的平头让一只厚厚的胖手抚弄了一下,很像一个长辈夸奖听话的晚辈。候一桃觉得是受了侮辱,甩甩头很生气。刘大为却满脸堆笑,朝身后马芸芸的房门指指,说:“她在家等你。她刚洗过澡,身上让香水喷得香香的。”

候一桃强压住不停上涌的怒火,看着他歪着肩膀踏踏踏地走下楼去。他真想追上去狠狠揍他一拳,看他脸上炸开一个酱油铺。这么厚颜无耻的男人,少的就是一顿狠揍。

候一桃推开马芸芸的家门,一连串带着指责的骂声便把他的脸冲歪了。

“你看见了吧?你的哥们简直是个土匪!”

候一桃接到沙锅的电话,看看表,已是半夜了。沙锅也带着睡腔,大约是半夜醒来突然想起该给候一桃打个电话。

“你躲到哪儿去了?我找遍了全城也没见你的身影。”候一桃埋怨说。

“哈——”沙锅奇怪地笑,说:“我会躲?我没做亏心的事,铁铐子不会到处找我的踪迹。我是搬了家。我找了个守库房的事做,不搬家不行呀。”他说了个地址,的确很偏僻。

“你还没做亏心的事?你把我的领导的前老公伤得那么厉害,铁铐子不追你追谁?”

沙锅又是一阵笑,说:“我打听了,那个男人没敢告。我也在盯着他,再干些我们看不顺眼的事,割掉的就不是一根手指头,他下边的那个家伙会吊在他家的门上。”

候一桃有些担心,叫着他的名字说:“江沙,你也该歇歇气了,再这么火爆爆的,看什么都不顺眼都分打抱不平,我真担心铁铐子会戴在你的手上。”

沙锅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考候一桃的话。他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心中装的火炉子,什么水都扑不灭的。我就这样了,改是改不掉的。不过,我会小心的。”他想起了什么,又说:“你不用来找我了,我已买了船票,到重庆去发展。那地方比浪州大,又是直辖市,我会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的。”

“唉唉,你真的要走了?这地方我越住越陌生。刚刚遇上一个老朋友,又要远走高飞。我再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候一桃心里难受死了,鼻腔内像灌满了泡菜水。

“哈,”沙锅笑声很脆,说:“想不到你也会伤感。你与我不同,你在浪州最大的报社,事业直线上升。浪州谁不知道候大记者的大名?这里还是你爷爷红火过的码头,乖乖住下去吧,别东想西想。而我,现在心里想的就是钱。这是我的最大的诱惑,我从离开学校逃难出来时,就想就拼命捞过,可到现在仍然是两手空空。我走是因为重庆那地方有一大堆的钱在等着我,我有预感,我会发起来的。当然了,如果我走投无路,我也会来投奔你,在你的手下讨一口饭吃。”

线那边又是一串爽快极了的笑。

候一桃握住话筒,心里却沉重得要死。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想与老朋友祝福道别,说几句多多保重,前途光明之类的话。那边却极认真地对他说:“猴子,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老也长不醒,始终是儿童的样子。你太单纯了,对什么事情都看不透,所以老是做一些吃苦讨不了好的善事。你不会看人,不会设防,看不到表面背后的东西。太阳是明亮的,太阳的背后呢?或许是阴冷的。我是你的朋友,我只希望你快点长大。”

候一桃放下电话时,摇了摇头。他不想做什么事都太聪明了,看得太透了。其实,这世界并不复杂,自己按自己的方式活,平平稳稳地活,一切都淡漠成了无色无味的空气,就活得明朗了。

就像今天晴空万里,明天或许就阴云密布。谁去管它呢?勤带伞,冷添衣,不就行了。生活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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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热血的码头

上午,传达室老头给予候一桃掺开水,把一封信递到他的鼻子上,故意问:“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候一桃接过信,学他的腔调唱:“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他便哈哈哈笑得合不了口,喘着气说:“我瞎编的,你也学会了。”然后摇头晃脑,哼着地道的川腔走了。

是父亲的来信。候一桃到浪州后父亲头次给他写信,信寄自嘉陵江上游的一个叫龙头湾的小镇子。父亲叫他收到信后马上来龙头湾镇,他住在镇里的一家叫“奇仙居”的小旅店内。他说有急事要告诉候一桃,信尾写了一长串“速来”,很着急的模样,像他嘴里吐出的一串灰色的烟雾。

他便去了龙头湾镇。

已近正午,天还是阴沉如夜,蒙蒙细雨如锐利的毛刺,扎在脸上手上,痒痒的。沾了雨水的石板街,很溜滑,却光洁得如同涂了桐油。两旁房屋都是老式的木结构,长年受着江风的催残,都顺风朝后倾斜。街上人很少,时而几个打伞的人从身旁撞过,都很匆忙。行走在雨雾中,轻盈得像是在飘。远远地飘来,又远远地飘去。小镇的古意,便在这“飘”字中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候一桃找到了那幢叫“奇仙居”的旅馆,一楼一底,砖木结构。楼板烟薰火燎过似的,染着层古画上的颜色,陈旧且焦黄。只门牑上“奇仙居”几个字是新写的。比较起来,楼板上残留的一行文革标语更惹人注目。

候一桃站在青条石砌的门坎前,扣响了两扇油黑发亮的大门时,心里有种梦回古代的感觉。

门尖厉地呻吟着,撕开了条缝,一个驼背老人扶着门板,浑浊的眼睛盯了他很久,才说:“你住店,还是找人?”

候一桃说:“找人。”又说了他父亲的名字。

老人便拉开门,说:“你是候家的人吧?”

他笑笑说:“我叫候一桃。这房子好大呀。”

候一桃进门后,老人又把门关了,弓着背在前面引路。他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在空气中飘:“我早说过,你们候家的人会回来看看的。五十多年过去了,世界变了许多张脸,你们候家的人也该来了。”

他朝后面黑洞洞的地方指指,说:“你爸住后楼上的第一间,他在屋里等你呢。”

他摸索着朝后楼走去,嗅到股潮湿的墙土味。脚下的楼板吱嘎尖叫,他生怕踏重了会把楼板踩一个大洞。眼前黑雾迷漫,上了楼,才有了一丝光亮,是从一扇门缝中漏出来的。他看清了,周围都是焦黄的土墙,粉刷会全都脱落了,像剥了皮的什么东西,露出一身干硬的毫无生气的死肉。

他敲响父亲的门时,心里怵怵的,生怕吵醒什么东西。

“门没插,你自己推开进来。”父亲在里面说。

推开门,雪亮的灯光刀剑似的朝他脸上劈来,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走进了屋内。他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支金属丝烧得发白的大瓦数灯泡内,那墙壁、天花板与破旧的地板,都抖颤着白晃晃的光斑。父亲仰躺在一个竹制马架上,半闭着眼睛,声音听起来像是梦呓:“我换了灯泡,三百瓦的。过去的太暗,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候一桃说:“我能看楚墙上有许多小洞,洞口有蜘蛛结的灰网。还能看清床角下有只小耗子,把一只布鞋拖来拖去。”

父亲很怪地笑了几声,朝旁边的一张床指指,说:“坐船累了呗?歇歇气再说吧。”

候一桃坐在那张轻轻一动,便吱嘎吱嘎摇晃的木床上。

“你对这个小镇,这间屋子有什么印象?”父亲说,声腔像让什么颜色涂了一层似的,能看见它远远地飘来,在飞满灰尘的屋内快速地绕圈。

候一桃说:“像翻开的一部纸张发黄,掉了封皮,不知写于什么年代的古书。”

父亲对他的比喻很满意,手掌赞赏地在他膝盖上拍了拍,就停滞不前了那儿。父亲的指头粗大很黑,放在他的腿上像压了块很沉的石头。父亲说:“你能嗅到这屋子内有什么气味儿?”

候一桃吸了吸鼻翼,说:“爸,我不敢说。”

父亲的手指在他腿上抓了抓,好像在鼓励他大胆说出来。他说:“爸,这屋子离厕所很近吧?我嗅到了股尿的气味。”他说完,才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说。他看见了屋角有一只黑木桶,他知道这东西叫马桶,屙屎屙尿用的,城里早就看不见这东西了。父亲的手从他腿上收回来,然后双只手掌交叉揉搓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你嗅不到这屋子里的气味,是你那时不在这屋子内。那时,你只是这世上的一股风,一粒沙子。我能嗅出这屋子里的味,很浓很浓的气味。那是余麻子锅盔的气味,带着葱花麻油的焦香。”

父亲告诉候一桃,候家的人离开浪州后,便迁来这个小镇。那时,这幢土屋不叫什么“奇仙居”,也不开什么旅馆。这屋子是一个姓刘的镇长的公馆。那时,内战开始,刘姓镇长抛了官印,带上家眷迁到成都去了,这房子便低价卖给了逃难来的候家落脚。

父亲指着对面那堵墙壁说:“那时,靠墙放着一张雕花楠木大床,你爷爷就躺在那张床上。天很热,床没安蚊帐。侧面一个带大镜子的衣柜,一张桌子,一个古董架。架上放着一只盛药的土碗。”父亲的声音慢悠悠地响着,像一艘驶得极为缓慢的船,载着候一桃驶向遥远的过去……

那天,爷爷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他毒瘾发作,从船上到这里都是昏迷不醒,脸黑沉沉的,只呼吸声还有些粗壮,嘴上鼻孔上不时喷出白色的浓酽的泡沫。奶奶打着扇子给他驱赶蚊子,幼年的父亲胆怯地靠着奶奶,脸朝向正在灯火上扑腾的一只只小飞蛾。屋外已是深夜,除了几声狗吠,镇子里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响。

爷爷就是在那时醒来的。他先咳嗽了几声,奶奶问他想不想喝水,他没回答,嘿嘿地笑着,脸上露出顽皮的孩子在母亲面前才有的笑容,手在空中舞了舞,说:“我要吃余麻子锅盔,要吃又香又脆的余麻子锅盔!”

那个时代被人们称作旧社会,旧社会时余麻子锅盔在浪州是很名气的。余麻子一家用密不外传的手艺做成的皮焦黄香脆,内松软有味的锅盔,是爷爷最喜欢吃的。爷爷叫喊着要吃余麻子锅盔时,父亲歪着脑袋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奶奶望着爷爷,一声不吭。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她没法子买到余麻子锅盔。

爷爷就这样吵嚷了一夜。

天刚亮时,奶奶心一横,把睡熟的父亲放在床上,对家里人说,她要回浪州一趟。奶奶腰上插了一把栽衣服用的大剪子,提了一个小布包就走了。她走的是旱路。

奶奶走后,爷爷又醒过来了,这次很清醒,大叫奶奶的小名,又叫家人给他端了杯茶来。吞了几口,就躺下睡了。后来,父亲在小院内捉蚂蚁玩时,他都没有醒来。

正午刚过,爷爷又在屋内大吵大闹起来,候家的人全涌了进去,都看见爷爷疯了似地在墙壁上抠着抓着,扳下的墙土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叫:“好吃,好吃得很,余家锅盔好吃呀!”

家里人扳他的手,都被他很大的力气甩开了。他脸上涂满了鲜血和泥土,父亲吓得哇哇哭叫起来。

父亲的哭叫使爷爷想起了什么,他圆瞪血红的眼睛朝屋内望了一圈,很清晰很动情地叫了声奶奶的名字,头一仰倒在了床上。

爷爷倒下后,就再也没爬起来了。第二天凌晨,他平平静静地咽了气……

奶奶提着一布兜余家锅盔回来,看着已僵硬的爷爷,没流一滴泪。她打开布包,取出一个锅盔,扳下一小块,塞进爷爷微微张开的嘴里……

父亲在对候一桃讲这些的时候,始终是紧闭着眼睛的。他说他不能睁开眼睛,他怕这强烈的灯光。候一桃却想,父亲是怕过去的那扇门永远地封闭关上,他变成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

父亲很认真地对候一桃说:“我来这里,从昨天到今天,都想梦见你爷爷。我没梦见他,他也没来。你爷爷自尊心太强了,他是不想再见到我们候家的后人。”

父亲连叹一串气,睁开眼睛,眼珠是红的,有泪水涌出来。他抓住候一桃的手,把儿子往对面的那堵墙边拉。他让儿子仔细看墙上的指甲印和牙齿印,连连说:“看看,看看,你爷爷的最后就永远地留在了这堵墙壁上。”

候一桃知道,父亲是想告诉他,候家这部厚书的句点,就该打在这些坑坑洼洼的指甲印和牙齿印上。候一桃却不冷不热地说了句:“爷爷死得太不值了,不就是一块余麻子锅盔嘛!”

“不!”父亲抓痛了他的肩膀,牙齿咬得很响,说:“你爷爷是不服气。他是想浪州的码头,想他辉煌的生涯。他想找些东西来发泄失落后的仇恨。他与死在刀光剑影和炮火中的人一样,是很悲壮很辉煌的!我们候家一代不如一代了,没有谁能像他那么辉煌了。”

父亲的话,使候一桃伤心极了,第二天连回浪州的勇气都没有了。

37、中秋血案

候一桃还是回到了浪州。

刚进报社大门,传达室老头便伸出脑袋喊:“喂喂,候记者,过来一下!”

候一桃走过去,看着窗洞前不停闪烁的眼睛,问:“啥事那么紧张?”

老头神秘得鼻尖上都是汗珠,说:“‘中秋血案’你知不知道?”

候一桃怪了,问:“什么时候过中秋节了?”

老头笑了,又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昨晚是什么节?你别在我面前装糊涂。”

“昨晚过什么节了?”候一桃想,难道跟父亲钻了一下老宅子,人就真的糊涂了?老头说:“你们记者消息灵通,‘中秋血案’当然清楚了。”

候一桃假装想起了什么,长长的“哟”了一声,拍拍脑袋说“昨晚过中秋节,浪州市民让新鲜的月饼胀死了一半,对吧?”

老头颤着手指头,指着候一桃大笑:“你这个贼猴子,你这个贼猴子!”

候一桃大步走进新闻部,马芸芸主任怪叫了一声,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马芸芸便用主任的腔调说:“我们正在等你呢!刚才还有人说,小候的嗅觉器官特别发达,只要让他嗅着了的东西,就是千里之外,也会腾云驾雾飞回来。”

候一桃说,他是过敏性鼻炎发作,回来取麻黄素滴鼻液的。马芸芸同屋内的人都笑起来。

马芸芸一本正经地问:“你曾经说过,要采写一篇‘风光号’渡轮安全问题的新闻稿吧?”

候一桃说:“我是想采写。可问题解决了,轮渡公司认了错答应赔偿了,我又没有了兴趣。”

马芸芸说:“那件事你再写也没多大的用,现在已经过时了。现在有更大的新闻,非你去不可。”她边说边用铅笔杆把桌子敲得橐橐橐响。候一桃心烦了,说:“你别这样敲好不好?我的心脏病要发了。”

她笑了笑,调过笔头,在纸上快速地写了两个字:速去!

她一脸的严肃,口气里有了些慎重并露出了一个资深记者的老练,说:“昨晚圆月刚出山头的时候,‘风光号’渡轮发生了爆炸。那时,它刚驶入江心,有个歹徒拉响了捆在身上的炸药。幸好,炸药量小,炸毁的只是船员的舱房,乘客只伤了两人,船员却死伤了好几个。现在是浪州的最大新闻,听说连成都重庆两地的晚报都派记者来抢新闻。我们报社近水楼台,应该抢在前面。你去采写,不一定形成文章,我要的是原始材料,越多越详细,别人越没有的越好。”

候一桃已经吓懵了,心跳的节奏就同马芸芸敲打的铅笔一个样。他明白了,这就是传达室老头说的“中秋血案”。他眼前出现了沙锅的那张带着匪气的脸,身子抖颤了半天,说:“我刚回来,还没歇口气呢。我肚子也饿成空口袋了。”

马芸芸就从抽屉内取出两包方便面,扔给他,说:“吃了就快走!”

又看见千汇码头了,此时它淹没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那弥漫水气功烟雾从江水里飘来,在岸边堆积,越聚越厚。码头趸船便在雾气中沉沉浮浮,看起来像是快要沉没的破船。码头上仍然人多。一泼人挤来又一泼人挤去,还有一泼人扶着堤坝上的栏杆看热闹。

候一桃一踏上码头,就看见了那艘舱顶穿了个大洞的“风光号”渡轮。它靠在左岸。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几个警察站在船舷边阻挡想挤上船的人。

候一桃挤在人群中,故意问:“出了什么事,看什么热闹?”

就有人奇怪地看着他,说:“你还不知道?这渡船昨晚让人炸了。轰地一声,船舱炸开了个洞。我站在那边的大街上,清清楚楚看见了满江的火光。”

有人想是昨晚乘过这艘渡船的,他正手舞足蹈地对围观的人讲:“霍霍,吓死人了!一声巨响,船在江心不停地摇晃。船舷边挤满了跳命的人,哭叫着一个接一个往下跳。我人老劲小,挤不出去,便坐在舱内等死。炸毁的是前边的主舱,据说是个亡命徒胸前捆着炸药包干的。船在江心打旋,满江映着红红的火光。还好,消防艇马上就到了,救生船也到了,才把我们接了上岸。跳江的人有好几个让旋涡一旋,便没了踪影。”

周围的人便咂着舌头,惋惜起来。

候一桃挤上前去,向警察亮出记者证和采访证明,说是晚报记者,想上船去看看。警察把他的记者证明推开,说:“什么人也不准上去,要保护现场。”

候一桃说:“我只找几个船员问问情况。”

警察把他往人堆里一推,说:“站远点,别靠得这么近!”

他只好伸长脖子,远远地看。

他看见船舱中走出一个船员,对着站在船舷边的一个中年微胖的警察说了些什么,那警察便朝他招了招手。他从跳板上了船,那警察朝他伸出手来说:“警官王同非。”

他握住警官的手,说:“晚报记者候一桃。”

警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们晚报记者的脑袋就是生得尖,无孔不入。”

他也笑笑,说:“这是我们的职业病嘛!”

警官脸往下一沉,嘴角挤出几根很硬的纹路,说:“听说你曾经跟这条渡船有些纠纷?”

候一桃点头称是。他便拉着候一桃的手,说:“我们去那边,我有些话想问你。”

他们坐在舱内的木条凳上。警官用很逼人的眼光望着候一桃,指头在下巴上的短胡桩上轻轻抠着,神态很像卡通片里的黑猫警长。

候一桃却说:“可以让我看看现场吗?”

警官沉思了一会儿,说:“可以。你得先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候一桃便把“风光号”安全管理不善,把一个小女孩摔进水里。船主霸道,轮渡公司包庇肇事者做假证的事全说了。他故意漏掉了沙锅的事,一想起沙锅心里就难受。警官听他讲完,没有多问,只是笑笑,说:“你去那里看看吧,不要走进那间屋子,那是现场。”

候一桃站在门边向内望,四周墙壁上尽是烧焦的黑迹。地上也全是焦炭,看不见血迹与迸溅出的脑浆的痕迹,大约全让火烧光了。地上有用石灰粉勾画龙点睛人的轮廓,一共四个。他在这个人形中寻找沙锅,可全是一个模样:脑袋四方,大叉站四肢,难以辨别。门边站着几个船员,有个头上缠着绷带的船员指着屋内讲:“昨晚,船刚开不久,我与刘老板、胖狗儿、小川北五个人在屋内打麻将,门开了,一个脸上很凶的光头闯进来,说哪个是船主,要找他算算帐。刘老板跳起来,吼两声‘哪来的疯子,打他出去吹凉风!’那亡命徒命便跳上了麻将桌子,拉开了衣服,里面捆着一个很大的炸药包。刘老板吓呆了,颤抖着手指着他说:‘崽儿,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跪起给你磕头好不好?’那崽儿不听这些,冷笑一声,便用烟头点燃了炸药包。我们都往门外挤,还没挤出门,船舱便炸飞了……”

候一桃控制不住,惊吓得哇哇叫起来,有人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回头,是王警官,他悄悄站在候一桃的背后,脸上隆起奇怪的笑:“你认识这嫌疑人?”

候一桃沉默着没回答。他心里暗暗责备自已的失态。

王警官又问了一句,很严厉也很肯定:“你认识这个嫌疑人?”

候一桃脸红了一下,悄声说:“也许是他干的。”

王警官拉着他的手,来到刚才坐的那条木凳上,说:“坐吧。你详详细细把知道的告诉我。”

候一桃告诉他,那亡命徒可能是他的老同学沙锅,他的真名叫江沙。便把自己来这座城市碰见沙锅,他好打抱不平,帮自己到轮渡公司调查事实,要求赔偿的事说了。

王警官边问边记,见他不吱声了,又抬头突然问:“听说你挨了打,伤了眼睛和肋骨,还住了医院,是不是?”

候一桃更吃惊了,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警官笑得很诡秘,没回答。他只好讲了自己挨黑打的经过。王警官问:“是谁打的?知道吗?”

候一桃说:“天黑,看不清。可能是误伤。”

王警官便轻轻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他想了一会儿,问:“江沙知道你挨打吗?”

候一桃说:“知道。他还买了两只鳖来给我熬汤喝。”

王警官合上了本子,说:“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们可能还要问你,希望你能配合。”

候一桃刚走上跳板,王警官又叫住了他,说:“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这案了市里领导打了招呼,不能见报。大约是为了社会的安定考虑。不然,我们公安报、法制报早抢先了,哈哈。”他笑得很响很得意。

此时,候一桃只想尽快地逃离。他挤出人群,踏着溜滑的卵石埋头奔跑。在石梯口,他又看见了艳艳的妈妈,靠着一截废了已久的木电杆,动也不动像个风干的死人。她脖子仍然挂着那个牌子,上面的照片和字已掉光了。她脚下的泥浆里有许多路人扔下的零钞与硬币。

候一桃难受地眯上眼睛,没命地朝石梯顶上逃去。

一个月后,候一桃接到了王警官的电话。

他拿起电话,就听见王警官在线的那边笑,说:“你别紧张好不好?喘气像打呼噜。不是传询你,是感谢你帮我们破了大案,抓住了杀人抢劫犯罪嫌疑人江沙。”

候一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着话筒大吼一声:“什么#旱清楚点!”

王警官又笑,声腔里仍是得意:“江沙这小子读大学时杀了人,不过没伤到要害,只割破了别人腹部的一层皮。他出逃后,一直潜伏没有动静。2000年他呆不住了,又继续做案,杀死了与自己合伙做建材生意的受害者,抢走了大量的钱财出逃到浪州。他隐名埋姓,生性狡猾,我们一直在全国辑捕他。你提供的线索很重要,我们终于抓获了他。”

候一桃心里一阵难受,说:“那么炸船的又是谁呢?”

他说:“那个案子我们也有了线索。”

候一桃问:“什么线索?”

王警官又得意地笑了,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结案后会大白于天下的。”他又郑重地说:“喂,什么时候到我们局子里来,和我们警察交个朋友,好不好?”候一桃没吭声,他又急了,说:“你们晚报记者应该去公安局派出所看看,不要一天围着这个血案那个血案转,好像我们警察就是一天到晚与匪徒强盗小偷骗子们你争我夺,打打斗斗。我们也是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生活丰富得很呢!”

候一桃说:“我一定来你们那儿,交几个警察朋友,以后给我带铐子时,还可以松两扣。”

他就忍不住在线那边哈哈大笑。

一连天,候一桃心里都很沉重。他常蹲在报社大门边,看阳光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来去匆匆的人群。他想象自己沉重得变成了一块石头,火烧似的阳光刺在肌肤上也感觉不出它的热量。沙锅的身影一直在他眼前出现。他想沙锅肯定是听说了“风光号”被炸的事,急匆匆赶来告诉他。他仿佛看见了沙锅把摩托车停靠在街角,刚走到报社门前,便被埋伏在人群中的警察扑倒在地,戴上了手铐。

候一桃回忆沙锅的童年和青年,总想在他的过去寻找到今天这个结局的蛛丝马迹,像人们说的有什么苗长什么树开什么花结什么果,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有因便有果。他什么也没找到。沙锅的过去纯净得如同刚从山崖缝隙中挤出的泉水。他除了打架时爱说《水浒传》里那段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的文字,就是很崇拜一位朝鲜战争时堵枪点牺牲的英雄。一次,学校水管破裂,指头粗的水往外喷射。他眼珠血红,冲上去用胸脯堵塞祝寒管,挥手大喊:“同志们,为了胜利,冲——呵!”

他差点让越喷越猛的水柱憋断了气。

38、幻觉的码头

一连几天,候一桃都忙着采写市里的几大重点建设工程,为这座城市的新面孔摇旗呐喊。劳累、饥饿与睡眠不足,使他整个人都脱了形。他走进新闻部主任室发稿,马芸芸老远就看着他喊:“你怎么啦?眼圈发黑,变得像头大国宝。”

候一桃照照镜子,眼圈真的绕了一圈黑,脸颊一片菜色,嘴唇干裂,舌头沾满了白色粉沫。他说:“我太困了,想好好睡一觉。”

马芸芸说:“好吧,今天放你的假,你去睡个够,没有谁来打搅你。”她扔给他两包方便面。

候一桃又把方便面推给她,说:“我再也不敢方便了。这东西吃得太多了,便伤了味觉,老尝到有股殡仪馆尸体防腐剂的味道。看着就翻胃。”

他蒙头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窗玻璃上看不见一丝白天的颜色,才起床洗漱,想出去找点东西填肚皮。

有人砰砰砰敲响了他的门,没等他回答,门便推开了,挤进一张圆胖的脸,望着他笑,说:“刚才我来找你,你睡得满屋都是呼噜声。”是副刊部的焦主任,他的秃顶在灯光下比脸还大。

他望着候一桃惊疑的脸,又说:“我清理屋子,清出了几瓶霸王牌啤酒,那可是好啤酒呀!我数了数报社里就是新闻部里的小候爱喝啤酒,就来请你上我家吃顿晚饭。”

他说得候一桃嘴里又痒又酸,就答应了他:“好吧,只要你不下麻药,把我麻翻了剁来包饺子,就行了。”

他嘿嘿嘿地笑起来,脸像吹胀的汽球,更圆了。

他住在报社红砖楼的对面,一幢新起的高层公寓,他家在六楼。楼道没灯,在黑暗中他粗壮的喘息声为候一桃引路。候一桃想,有这种喘息声的人,晚上睡觉的呼噜声肯定会吵得“冬雷滚滚,夏雨雪”。他在黑暗中把钥匙摸得哗啦啦响,告诉候一桃这个单元住着七十二家房客,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前几天,警察在九楼抓了男男女女好大一串,说是聚众吸毒的。

他住得很宽,两室一厅。厅很大,却没几样家具。一张饭桌,一个老式皮沙发,廉价的玻璃电视柜上放着一个很古老的彩电。他说彩电早已坏了,他已快一年没看成电视了。墙上挂了一副字,是他自己的手笔,字很好意却俗:难得糊涂。看着那字,很容易想起他那张糊里糊涂过日子的圆脸。

桌上菜太丰富了,凉的炒的煎的燉的煮的都有,四瓶啤酒高塔似的耸立在碗盏之间,是市面上最俏的霸王牌。他请候一桃入座,筷子在菜上一点,说:“你品尝品尝,我可以当个几级厨师?”

候一桃没动筷,在屋子内巡视了一遍,说:“你老婆呢?怎么没看见你家里的人?”

他晃着光亮的秃顶,说:“我没有老婆,一个人,自由得很。”

他又问候一桃:“你有女人吗?”候一桃说:“没有。”他的脸便开朗了,撬开了啤酒的瓶盖,满屋都充满了醉人的气泡。他倒进杯里,喝了两口,鼻尖就涌上了湿漉漉的红色。他又举起杯,把候一桃的杯撞得很响,说:“来,为没有女人干杯!”一杯酒下肚,他又叹息:“啤酒放久了,苦味太重了。”

酒使这个喜欢沉默的人话多起来。他告诉候一桃,他曾经讨过两个老婆。第一个老婆脾气很好,人也贤慧,是个教书的,却命短,婚后刚一年,便生玻豪了。第二个老婆是个开出租的,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却同另一个男人走了。他两眼泛着青色的光,说:“你猜猜,她在法院判决时说了些什么?她说她忍受不了我睡觉的呼噜声,像电锯轰鸣,轰轰隆隆锯着她的神经。她为了证明她的话,还在法庭上放了一段录音,说是她录下的我的呼噜声。你听是什么?轰轰隆隆,分明是火车从铁轨轧过的声音!”

他哈哈笑了,脸颊让酒汗浸得油光光的。他又同候一桃重重地碰了杯,喝得双眼紧闭,睁开便喷出一股热烘烘的酒气,说:“走吧,走吧。她走了,我才觉得自己多么的自由。每天关上门,四周空寂,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是主宰,是上苍。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地上打滚翻筋斗拿大顶,也没人干涉,真正有冲出牢笼的感觉。”

他俩便为没有女人的自由,干完了三大瓶酒。他耳朵洞里都是火燎过的颜色,用毛巾抹一把脸,又扔到桌子上。他在手腕上看了一眼表,便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没等候一桃回答,便抓紧候一桃的手臂往屋拉。候一桃嗅到里屋有很浓的樟脑味。

他没开灯,拉开窗帘,露出一架高倍单筒望远镜。他把窗子开了条缝,望远镜像枪筒似的伸了出去。他蹲下来,眯上眼睛,慢慢地调着焦距。候一桃望望窗外,是那幢红砖楼,像头红色的百眼怪兽,每堵窗户都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站起来,很得意地对候一桃说:“快看快看,戏已经开场了。”

候一桃对着镜孔看去,就觉得有许许多多细小的毛刺扎进了自己的眼心。他看到的是一组黄色镜头,只要用文字写下来,这部校旱便会沦为低级下流的读物。镜头前只有两个人,他的主任马芸芸,另一个是报社的大人物(隐名)。他们在干什么,他不会说,因为他刺痛的眼心正在流泪。

候一桃背后颤动着一串得意而又淫荡的笑,他回头,焦胖子抱着双臂,眼内闪过血红的光,笑着说:“怎么样?我曾经告诫过你,这女人不是什么好货。”

候一桃却很想在他肥厚的脸上狠狠揍一拳,看着他满脸开花的模样,高声朗读一段鲁达痛打镇关西。候一桃问:“你去精神病院看过病吗?”

笑容便在他的脸上凝固了,慢慢变得很难看。候一桃说:“偷窥症是很严重的精神病,你该去看看医生了。”

他明白了候一桃的话,冲过来,把镜头对准天上,说:“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我的望远镜是看天上的星星的。我想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是怎么回事,想看看天枰座是怎样的星座。我就是属于那个星座的人。”

候一桃哈哈哈笑得很爽,说:“这城市乌烟瘴气,十有九天雾气沉沉,难见天上的星辰。你便对准地上。人间的星星是不是比天上的更迷人?”

他摇手否认,额头鼻尖都是汗。

他们又回到酒桌前,默默地吞酒,不再为什么干杯了。放下酒杯,都有心酸的东西涌上来。

他说:“小候,我知道你也曾醉倒在那女人的屋内。你放心,我什么人也不说。”

候一桃笑了笑,说:“你也不敢说。你怕别人说你变态,靠偷窥别人的隐私过日子。”

他便沉默了。

候一桃说:“你倒要小心点,那女人每次都把窗户大开演戏,肯定知道你这个观众。”

他说:“我也知道那女人厉害。”

候一桃说:“所以,你就情愿孤独,不与任何女人来往?”

他出乎候一桃的意料,很坚定地说了句:“不!”然后埋下头,眼圈红了。候一桃很清晰地看见一串泪水从他肿胀的眼眶内涌出来,同满脸的汗水混在一起。他哽咽着说:“我很想我的女儿,她现在已上中学了。我老婆什么都带走了,连一张女儿的照片都没给我留下……”他伏着桌子上抽泣起来。

候一桃再没有心思喝酒了。

可那日,他却喝醉了。回到报社,肠胃像有一只带毛刺的手掌使劲揉捏似的,憋得难受。不一会儿,他便吐得昏天黑地。

副刊部主任焦胖子面带菩萨一样的微笑,掀开新闻部的门,他光滑的秃顶在日光灯下涂了层釉似的闪闪发光。

“喂!”他说,把两只手高高举起来,像在指挥一台交响乐:“我把一个新闻无偿地献给你们。”

埋在办公桌前的人都抬起头来,用奇怪的眼光望着他。他又闭口不说了,脸上满是弯弯曲曲的笑纹。他刷地撕了张卫生纸,把眼镜摘下来擦拭,又在灯光下照了照,又慢慢地揩擦着。

“什么新闻?说呀!”

“焦胖子要娶老婆了吧?准备把谁家的黄花闺女娶回家?”

焦胖子把手一摇,说:“什么黄花闺女?我把一口大浴缸娶回家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惊异的眼睛,又啧着舌头叹气:“这算什么新闻?我昨天还买了一口电饭煲呢!”

焦胖子把眼镜戴上,左右晃了下,说:“我买的可不是一般的浴缸,汉斯格雅,听说过吗?德国的牌子货。可以喷五股水,带全身按摩,能喷洒香水,豪华舒适,里面泡一泡,啧啧,那简直是过神仙的日子!”

哈——,全都乐了。买个浴缸不奇怪,浴缸有多豪华气派不奇怪,怪的是单身老头焦胖子。看他那副自我欣赏的模样,人们自然地想到了他苦闷压抑着的那个东西。有人笑着说“还带自慰的吧?”

焦胖子脸色变了,额上隆起了青筋,晃着脖子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虽说孤身一人,就不该过有品质的生活吗?我们在报社供职,就是货真价实的白领。你知不知道,现在白领讲究什么?波波,就是小资生活。我们有能力使自己的生活上档次,波波一下,为什么不该享受一下呢?我老焦买豪华浴缸,那可是很有价值的新闻呀!你们想想,晚报的读者对象都是些谁?多一些波波一族新闻,报纸的发行肯定会翻两个滚。”

焦胖子很认真地讲着,其他人却不这么听,他们仍然编着焦胖子的笑话,说着笑着一片吵闹。

马芸芸仔细地修着指甲,头也没抬地对埋头删改稿子的候一桃说:“汉斯格雅豪华浴缸是什么样的?”

候一桃头也没抬,说:“就像焦胖子那个酸样。”

马芸芸笑了一声,心里却沉重起来。她对焦胖子说:“老焦,你的新闻的确很有价值。我们晚报应该顺应时代,该报道点有品位的生活。你把你对浴缸的感受写一个杂文吧,我可以安在头版的报尾上,再配上对一些白领夜生活的采访,时尚服装店的现场,肯定很胀读者的眼睛。”

焦胖子脸红了,光亮的额上有汗沁出。他手抹了一下,笑着说:“我只是讲个笑话,逗大家乐一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走了。有人学他的样子,眯着眼睛,屁股一摇,嘴里啧啧啧咂着舌头,说:“五股水冒泡,全身按摩,好舒服呀,简直是神仙的日子。”

又惹得一阵轰笑。

候一桃抱起稿子,显得非常地烦。他对马芸芸说:“这里太吵了,我回家赶稿子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马芸芸才举手招呼说:“好了,别闹了,各干各的事。今天三点前一定要把编完的稿放在我的桌子上,五点钟以前画好版,清样交总编。”

室内才安静下来。马芸芸拉开抽屉,里面是那本《海边的卡夫卡》,翻开来,弟弟在一张老照片上对她顽皮地笑。她心里一酸,又合上了书。

马芸芸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让细碎滚热的水珠从头顶喷溅而下。她捂住脸紧闭双眼,听那哗啦啦的水响。冲吧,她对自己说,冲吧,憋了好几天的烦恼就该这样冲洗。她的脸与身体开始发热了,睁开眼睛,一片水雾把眼前的一切罩得混混沌沌。她叹口气,心里轻松些了。

泡在焦胖子的那口汉斯格雅浴缸内是什么味道?她心里冒出句,又哧地笑了。她不明白这几天一冲澡,就想着焦胖子的那口浴缸,怎么冲洗都洗不掉,焦胖子耳根肯定会发烧的。

水哗啦哗啦地淋着,她油亮的头发成了湿漉漉的一绺,像瀑布从头顶倾泻而下,盖住了半张脸。她又把头发推到了背后。水关小些了,水珠却大粒大粒地在她细嫩的肌肤上滚动。

这么多年了,她都快把那个馋嘴猫焦心辛忘掉了。他们在一个报社,就和那些见面笑一笑,又各干各的公事的同事们一个样,把什么都忘在了脑后。她看着焦心辛结婚又离婚,就像看着废纸篼装满又让清洁员清空了一样普通又自然,没有动过丝毫心思。焦心辛看着她结婚又离婚,见面笑一笑,看不出他心内有没有鬼。他的那孔常常闪着偷窥镜头光亮的窗户,只能让她觉得这是种心理的不正常,从没想过其他。

这几天,焦胖子的那口浴缸真的把她的脑袋搅昏了,甩也甩不掉。

过去,在学校里的那些事,却像沉在水底的老杂物一般,呼呼呼地浮上了水面。她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了焦心辛很久以前的那张圆胖脸,很白很嫩,像经常涂脂抹粉的女人。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细缝透出一丝鬼气,在女人身上扫来扫去。有一次,他贼似的跟在马芸芸和罗盈盈的背后,走了好几条街,又回到了学校。罗盈盈悄悄地说:“那小子怎么老跟着我们?”马芸芸叫她别吱声,帮意朝体育场走去。她俩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跑,好像没看见背后跟的那个人。太阳很烈,水泥地皮都烤出了一股焦臭味儿,她俩也快坚持不下去了,便突然回头,盯着那个脸皮真厚的小子。他不自然地笑笑,衬衫早让汗水湿透了,身子晃晃便坐在了地上。

马芸芸说:“你小子有病?跟着我们干什么?”

他仍眯着双眼,鼻头涌起一团红色,说:“我正构思一首诗,西边的诺日朗,好大的瀑布。我没去过那里,便在你们飘逸柔软的长发上找灵感。”

罗盈盈抚着自己的长发,脸有些红了。马芸芸却把自己扎成一团的马尾巴扯开来,让浓黑的哗地散开,在焦辛心眼前甩动,说:“看够没有?看够了就给我滚!不然,我叫保安来告你调戏良家妇女!”

马芸芸朝场边的公用电话亭走去。焦胖子想笑又不敢笑,一脸的尴尬,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进了树林。马芸芸拉着罗盈盈也躲进了阴凉处。再这样下去,她俩也要中暑了。

后来,焦心辛总是找借口来与她套,帮她提水打饭,去图书馆还书借书,她像找了个仆人似的,大事小事都使唤他,他一点怨言都没有。再后来,刘大为闯进了她的生活,焦胖子就躲远了,消失了。再见面也像陌生人一般,好像他们都忘了过去的那些事。

马芸芸穿上浴衣,回到卧室。她又找出那本《海边的卡夫卡》,却想不起上次看到哪一页了。随便翻翻,又扔到了一边。

空荡荡的屋子骤然冷寂下来,灯光也白得刺眼。她倒了杯水,却是冰冷的。几天了,开水机也忘了开。她取出安定,倒了两粒在手心,就着冷水咽了下去。最近,她天天靠安定睡眠,可孤寂仍然包围着她。她常常感到身子很冷,像裸身行走在冰天雪地,压着厚厚的几床被子,也感觉不到暖和。她就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一晚上一晚上地等待。可睡眠却像泥地上缓慢爬行的蜗牛,从遥远处向她爬来。

迷蒙中,电话铃尖声响了,很着急的样子。她无力地爬起来,抓起话筒,还没问是谁,那边喘着粗气的“喂”声便飞了出来……

39、我要当宇宙之王

电话线那边的人笑了一声,说:“马主任。是我,老焦,焦心辛。”

马芸芸“哦”了一声,冷淡地说:“有啥事?”她想肯定有啥事,焦胖子是从不给她来电话的。接这电话,她心里怪怪的。

“我想约你出去坐坐。咳,你别想偏了,我老焦也没闲心玩追女人的游戏。有一件事关系到你我的前途,我不得不约你出去,开诚公布地同你商量商量。”

“啥事?这里说不行吗?我屋里没我,你那里肯定也没人,就在电话里说,谁也偷听不去。”

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一会,焦胖子是在考虑她的话吧?她好像看见了他溜光的额头上滚动的汗水。“不,不不!”焦胖子连说几个“不”字,很坚决地说:“我一定要与你面对面地谈。就去城东的那幢希耐尔咖啡屋,那是我们的一个老同学开的,王刚刚,你一定忘了他吧,过去是学校篮球队的,一米九的个子。现在,他只会烧咖啡。我就打电话给他,请他给我们留个安静的角落。”

他说完了,电话也断了。马芸芸放下嗡嗡嗡响的话筒,叹口气,摇摇头,真不知道焦胖子肚皮里装着啥药。她看看钟,已经夜里十点了,从江岸漫过来的湿雾已凝结在敞开的窗前。她关上窗户,窗帘已让雾气润得湿漉漉的。她想了想,还是换了身衣服,挂上我出门了。

上了出租车,她才想起忘了梳梳头,化个淡妆。

希耐尔咖啡屋立在南山脚下的一片幽静的竹林内,老远就能看见那排童话宫殿似的尖顶,红色的,即使夜间也仍然鲜明刺眼。咖啡屋内灯光很暗,人不多,厅就显得很大。厅中心一个大圆台,四周绕着矮小的盆景。圆台上一架巨大的钢琴旁,一个脸色苍白忧伤的小伙子,正甩着长发,把一首肖邦的曲子弹得更加忧伤。

马芸芸看见了焦胖子,敞着蓝色夹克衫,双手插进宽大的裤袋里,站在一个很暗的角落。他也看见了马芸芸,把手举过头顶招了招。

“是喝茶,不是喝咖啡?”他问。

“随便。”马芸芸说。

他便要来了两杯热咖啡,帮马芸芸的杯里加了糖和奶。

马芸芸喝了口咖啡,苦苦的,过后又有甜味。她低着头等焦胖子把该的话说出来。焦胖子却慢慢地搅拌杯里的咖啡,什么也不说。马芸芸等不及了,又把放在椅子上的包挂在肩上,说:“你想让我来尝咖啡吧?我可没有那么多清闲来陪你。我有事先走了。”

她站起来,焦胖子却慌了,忙拉着她的手臂说:“坐下吧,只一会儿。我把事情说了,耽搁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他说了,其实马芸芸也早有耳闻。报社刘老总从党校回来后,就要办退休了。肖老总当然由副升正,是不容怀疑的。空出来一个副职,由报社里业务能力强,工作经验丰富,作风正派的中干中推荐,再由报社全体职工投票选出。焦胖子腰一硬,说:“报社推荐了你和我为候选人。本来,我是个男人,是不想与你争的。我是个写作迷,读书写作才是我的生活,老总不老总我才不愿当呢!可我不争,你和报社的人都会瞧不起我的。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与你竞争,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让你看看,我焦胖子一点也不卑微和懦弱。我要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

马芸芸看着焦胖子一脸的英雄气慨,噗哧笑出声来。她说:“好呀!给我下战书来了。我就与你奉陪到底。我不相信会输给你。”

焦胖子埋下了头,光亮的秃顶对着马芸芸,马芸芸想起了过去那个焦心辛苦苦追逐她时,把贼胆压抑在心内,又不敢丝毫流露的那张卑微极了的脸,心里酸极了。一晃,秃顶了,人快进四十了。岁月流淌,总把现在变成过去,过去成为历史。人呀,面对冷酷无情的岁月,还能做些什么呢?

不过,焦胖子此时光亮的秃顶让她敬佩极了,她真想大呼一声,来两碗酒,同他一气干尽。

焦胖子却抬起头来,双眼却仍然低垂着,不敢看她,声音很低地说:“事情说到了,我得走了。再不敢耽搁你宝贵的时间了。”

马芸芸心里一冷,再也不想理睬他了,端起咖啡杯,一勺一勺慢慢地咂着。

焦胖子走了,忧伤的钢琴声追逐他去了。马芸芸放下喝干了的咖啡杯,感觉到很累很疲乏。咖啡提神,可那苦味又让她感到虚弱无力。

她想,真不该与他争什么副老总,他想干就让他干去。自己快成老太婆了,该享享福了。可是,自己除了疲惫的身体,已经一无所有。一条破朽的船漂泊在无边的海域,何处是岸?是船儿停靠的码头?哪怕是一片荒滩,它躺在上面慢慢朽烂也行呀!

钢琴声突然一转,老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滚了出来。那伪装愉悦的曲子,满场倾泻。有人憋不住了,成双成对旋着圈儿舞起来。

马芸芸却走出了场外。

风很冷,把四周的竹林摇动得哗哗啦啦响,很像暴涨的海潮。

马芸芸想起该给刘老总打个电话。这个像她父亲一般慈的老头,去党校那么久,也没电话联系过。快退休了,就是说快成一条扔在江岸乱石滩上无用的废船了。人到了那一步,肯定非常悲哀。她想去个电话安慰安慰他。

这是个非同寻常的上午,浪州晚报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中心会议室内,选出他们自己的副老总。

本来,候一桃这个新来不到一年还没转正的记者,大可不必管这个闲事,蒙着被子睡大觉,一睡就混过去了。他生性好凑热闹,这一凑事情便凑到他身上来了。

狭窄的会议室快挤爆了,吵嚷声在污浊的空气中膨胀,每个人眼睛中都闪耀着神秘而又激动的光彩。肖老总站在台前憋红了脸,挥着手臂叫人们安静。台前端正地坐着两个候选人:新闻部主任马芸芸,副刊部主任焦心辛。副总将在他俩中产生。他俩像一场垒台赛的对手,你看着我,我瞧着你,脸上平静地微笑,眼内却时时喷出压倒对方的火焰。

喧嚷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一股汹涌的洪水突然让一沙地吸掉了,连一丝迹都没留下。安静的会场能听见人们浊重的喘息声。肖老总让人们推选出唱票人、监票人、选票统计人,然后开始发选票。

候一桃没发选票,他一年的见习期还没满,还不是正式职工。他很满足,那么多人在演戏,只他一个观众,头发尖上都发出满足的笑声。如果,他还没长大,肯定会舌头夹着手指头,吹出很响的嘘哨。

开始唱票了,候一桃看见马芸芸与焦胖子脸都紧张成了透明的玻璃溶器,有粉红色的液体在溶器中缓缓上升,开始是脖子,接着是脸面、头顶、整个头都成了一片粉红,透着亮亮的光晕。

马芸芸与焦胖子的票数互不相让,你压我,我压你,交替地往上升着。最后结果让人失望:50票对50票,两人打了个平手。

场内一片寂静。

如果此时,候一桃撒腿开溜,什么事都没有。可他还坐在那里,望着他俩不相上下的票数,嘿嘿傻笑。肖老总看见了他,轻松地笑笑,把麦克风放在嘴边,敲了敲,说:“我们中还有个人没投票。他虽说还在见习期,可事实证明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记者,应该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你们说,他有没有权利,投出他的宝贵的一票?”

候一桃感觉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像蚊蝇似的,在他头顶嗡嗡叫着,一群一群地轮翻轰炸。他的脸也发烧肿胀起来,接着是一片哗哗的掌声。

此时,所有人都成了观众,候一桃却成了唱独角戏的角色。

他拿着那张只印着两个人名的选票,只需在谁的名字下画个圈,谁就获胜。可他的手却在颤抖。

他望着台上,马芸芸与焦胖子都用一种恳求的眼光望着他。那一刻,在他们的眼内,候一桃肯定是个紧握他们命运的上帝,他的手只要一点,幸运之星就会降临到谁的头上。

他没动笔,他看见焦胖子噜着嘴仿佛在向他说什么。他恍然大悟,焦胖子为什么那一日偏偏请他喝啤酒,用那个天文望远镜不看星星,而是看别人的窗户。他肯定也请了其他人,不然他那个糊里糊涂的模样得不到那么多选票。这老头太有心计了,那对水泡眼恨不得看穿每个人的肚腑,看到十二指肠内蠕动的蛔虫。他不会选焦胖子的。

马芸芸双眼直直地看着候一桃,脸色鲜艳且平静。她衣着整洁大方,灰蓝色的西装衣裙,不淡不艳,很文雅。头发丝齐齐朝后梳着,挽成一个小髻贴在脑后。她肯定是为此次选举刻意装扮的。她平时就注意修饰自己的外貌,尽管报社内对她的生活作风闲言碎语很多,她仍是很有魅力的女人。她干事泼辣,,总是给人一阵风的感觉。工作起来很亡命,也很会处事,是个女强人。如果凭良心的话,候一桃会把这张选票投给她的。可惜,在候一桃准备画圈时,马芸芸沉不住气了,抢过话筒说了句他很反感的话:

“我向所有投我票的同志,表示衷心的感谢!”

候一桃却想,没投你票的呢?你就怨恨他们,想报复他们吗?这票不会投给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停笔不动,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他听见砰砰砰的心跳声,很响地冲击着他的耳鼓。他已辨不出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别人的心跳。

他终于有了主意,站起来走向肖老总,问:“我投给其他人可不可以?”

肖老总愣了一下,说:“可以可以,这个会场里每个人都是候选人。”

他飞快地写了个名字,又在下面细心地画了个很圆很圆的圈。他把选票折成四方形,递了上去。那一刻,有段歌词在他心内涌上来,在喉头上打滚,他真想挺胸昂首大声唱:

贼猕猴偷了一个,大蟠桃呀……

唱票人看着选票,愣了一会儿,才拖长声音说:“候一桃,一票!”

全场的人静了好一会儿,又哗哗啦啦地响起了鼓掌声。候一桃看见焦胖子摸出手帕在秃顶上鼻尖上揩拭,马芸芸眯上眼睛,仰头向天,像是熟睡。他为自己的捣乱开心极了。

肖老总叫人们静下来,说:“就这样吧。我会把选举结果报上级机关,相信上级会给我们安排个大家满意的领导。”

散会后,肖总在候一桃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你还很会捣乱嘛。”

候一桃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模样,说:“他俩眩涵,我都下不了手。你说说,我一个报社最小的小人物,敢得罪谁呢?”

肖老总就在他鼻尖上戳了一下,说:“你才来几天,就学精了。”

焦胖子走到他的身旁,悄悄说:“看不出,你的野心还很大嘛!”

他对着焦胖子的耳朵,说:“我要当宇宙之王,那时你只有在天文望远镜里寻找我了。”

焦胖子一脸苦笑,走开了。

候一桃一进新闻部,马芸芸就冲他喊,把一迭材料扔到他的面前,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你尽快整理成一篇通讯,下午给我。今天晚上要见报。”

候一桃头皮一麻,大叫:“天呀,下午去游泳又泡汤了!”他悄悄地对马芸芸说:“早知道,我今天该把那张选票送给你了。”

马芸芸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恨着眼睛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油头滑脑了!”

两周后的早上,还是在这个会议室,肖老总宣布了上级的下文,新来的副总编辑是个叫王一清的陌生人。报社里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长什么模样。

肖老总宣布完后,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马芸芸和焦胖子,对会议室中那些感到特别意外的中干们说:“散会吧。各干各的事,把自己的办公室收拾干净,不要新老总来了,留下邋遢混乱的印象。”

人散尽了,会议室的空间猛地膨胀了,只留下马芸芸和焦胖子,孤伶伶地坐在两个角落。他俩对望一眼,苦笑了一下,又伤心地埋着头。会议室骤然冷起来,他们都感觉到有湿冷的气息从脚根哧哧往上窜。

焦胖子站起来,把揉皱的西装理了理很有风度地朝马芸芸走来,坐在她的旁边。

“想不到,我们都是失败者。”他说。

马芸芸没抬头,手指放在膝盖上。

“其实,这本来就是谁也赢不了的竞赛。我们早该想通了,老总的座位不是我追求的生活目标。这样最好,你干你的新闻,我在副刊上哼哼诗歌什么的,给你助威。这些才是我们所爱。”焦胖子说,他的双眼看着前面的一堵白墙。墙上挂着报社十年大庆时的集体照。那里面的马芸芸和焦胖子还年轻得火花四溅。马芸芸扶着一棵树,笑吟吟地看着前方。而焦胖子疯了似地站在一堵墙上,双手叉腰,挺着肚皮,大约是在学一位伟人对着水洗似的蓝天吟诵一首豪气四溅的诗歌。他看着照片,笑了,说:“一晃又十年了。我们把青春扔到那张照片上,就死气沉沉地混到了今天。真的,我很疲惫了,不该与你争这争那。我真希望,失败者只是我一个人。”

“别说了,”马芸芸抬起手来,又无力地放下,说:“我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他俩都沉默地坐着,都感觉到越来越浓的刺透骨髓的寒气。

“芸芸,”焦胖子说:“这里很冷,会冻出病的。我们回办公室吧。”

马芸芸抬起头来,看着有些尴尬的焦胖子。她笑了一下,说:“老焦,你答应我一件事。”

焦胖子从她眼内看见了另外的东西,那是他多年来四处寻找,仍然两手空空的东西。他问:“啥事?我办得到一定帮你办。”

马芸芸脸上涌起羞涩的红晕,她迟疑了许久才悄声说:

“我想在你新买的那口浴缸里洗个澡。”

40、码头是岸也是船

“这座城市没有冬天。”

公历十二月的一个早上,候一桃站在浑浊的雾气和新鲜的阳光混杂的江岸,嗅着丝丝饱含油腥味和垃圾味的凉风时,从郁闷的心内冒出这句话。他在历史资料中查过,五十多年来,这座城市有雪的冬天没有几个。据说,如果哪日老天开笑,赐给浪州市民几十分钟的雪,让浪州市民梦醒起床,看见窗前飘飞着细粉似的雪花,简直比过节还兴奋。带上相机,拖上家人或朋友,公路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公交车和私车,全奔一个目标:汪山。只有那里,才有冰雕玉砌似的雪原。那雪的景致很短暂,只一会儿,便消失在蜂拥而上的人群的脚板下,融化成了一滩滩泥水。

这个冬天没有雪,只有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

候一桃穿件衬衫,套件夹克,背脊上还沁出丝丝热汗。他带来的毛衣毛背心还有羽绒服全压在箱子底。冬天里穿单衣,在他从小生活的省城简直难以想象。难怪人们都说浪州是火炉,那一江的水便是烧在火炉上快要冒汽沸腾的开水,这山这水这没有冬天的气候,塑造了一大批火脾气热心肠的浪州人。

浪州人不习惯温言细语地吵架,两人都是烈焰腾腾上升,一撞便火星四溅。通常两人发生矛盾,说不了两句拳头便递上了鼻尖,接着是砖头木棍乱飞,直打得两人都躺倒在地,送进急救医院。断腿的安上石膏夹板,皮破的缝上针缠上绷带,四眼一对,又扑上去干架。当然,伤好后气也消了,对面碰见又抱拳称兄,相拥相抱拐进火锅店,二两白干,一锅红得火焰直飞的辣汤,直吃得吸吸喝喝浑身热汗串串,一切冤债便了结了。外地人说,浪州人真有点梁山好汉的匪气。候一桃说,浪州人是长江里的鱼,爬上岸进了城,鱼的野性还没进化,并遗传给了浪州的子子孙孙。

候一桃自己身上也流着浪州人的血,他的匪气也是天生的。不然,一来浪州就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落水女孩打抱不平,与那帮匪气更足的船主红着眼睛干架,并有着永不认输的执着。

他回报社时,手机响了,铃声是马芸芸在网上下载的“很爱很爱你”,唱得所有人都回头看他。候一桃想,主任肯定是催他快点回去完成采访稿,明天的头版还缺了一大块。马芸芸主任说,一定要采写一篇能吸引眼球的有现实意义的东西。他冷笑了一声,吸引眼球?他自己的眼球哪里去都不知道。他最近对采新闻编越来越没有兴趣了。他写了那么些东西,登在报上亮光一闪,过后便无影无踪了,比在浑浊的泥潭中扔一块石头还更难寻踪迹。写昙花一现的东西,博领导一笑的东西,他太没兴趣了。沙锅虽然活得阴暗,走下悬崖与深渊,但有些事他还是看得透彻。人不该活在别人的脸上,成为别人的装饰。人该为自己活,在世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铃声还在响,催得他满心的伤感。他打开手机,一串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

“天呀,终于找到你了!”

那不是马芸芸的声音,轻柔的脆脆的,带着惊讶和激动。

“喂,”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对着手机叹了一声。

“你听不出我是谁了?一桃哥!”

“我听不出来。手机质量不好,有噪声。”其实,他听出来了,只是压在心里不想说。

“你听见风的声音没有?那是高原上的风,卷着漫天的大雪,比浪州的雾气还浓还厚。雪下了两天了,我的门都堵上了。到处看不见人,狗都冻得不愿出窝了。我屋子里有火炉,烧的是牛粪,很暖和。还有一桃……对不起,我给这只浑身白毛的小猫取名叫一桃。它白天就躺在火炉下,夜晚就跳上床钻进被窝里给我暖脚……”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似乎在提醒他自己到底是谁。候一桃笑了,那轻声的笑通无线电波传到了遥远的川西高原,传到那个陌生的藏族自治州。他叫着她的名字,说:“左莉,你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吧?冬天那么冷,我都不知道你该怎么过。”

他听见了轻轻的抽泣声,远远地传过来,经过空气的磨擦与过滤,他像咽了一口冰凉而又酸涩的果汁,心都有颤抖了。他说:“你不习惯,就回来吧。”

那边笑了,脆脆的。他似乎看见了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的样子。她说:“一桃哥,我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草原好大,河水清得看不一丝渣滓,天空蓝得透明。人都纯朴直率,对我热情极了。这世上,要我寻找天堂的话,没有比这里更像了。”

候一桃也笑了,说:“那就好,那就好。现在的手机也先进了,我可以同活在天堂里的人通通话了。”

那边说:“你还是那么逗趣。你怎么不问问我其他事呢?”

候一桃说:“哦,我忘了,你是教书先生了。怎么样?孩子王的滋味好受吧?”

那边沉默了,许久许久都不吭声。他也喂了很久,说:“我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

她才叹口气,怨怨的,刺进他的耳朵:“你没有惹我什么,我也没有生气。我对你想说的话太多了。前天,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有很多都装在信里了。听听,上课铃响了。这么冷的天,没来几个学生,可我还得上课。对不起,我挂断了。”

电话断了,他把她的号码保存下来。他很想去那个刮风飘雪的地方,可想到她有只叫一桃的暖脚的猫,便忍不住笑出声来。“真见鬼,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一只猫了!”他朝一块苹果核踢了一脚,果核嘭地砸在对面的土墙上。那里新帖了一张广告,浪州城将举在元旦前举行一次宠物选美,凡健康的猫狗都可以参加。

他仔仔细细读了广告,回去后便写下了文稿:猫妹狗哥迷浪州。

候一桃在传达室抱回一大堆写给自己的信件,又哗地扔在桌子上。他浑身无力地躺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眼前还是一片不停闪烁的蓝光。

这几天,他感到疲乏极了,像熬了几天几夜没睡觉,又像一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射来的炮弹,落到地上却是一声不响的哑炮。马芸芸说他脸色难看,应该悠着点,别太操劳了。他笑笑,说没事,可能是感冒了,睡一觉就行了。药吃了一大堆,觉睡了好几夜,精神仍然萎糜。

有些事自己说不清,只有等上帝的最后审判了。

他在太阳穴上涂了层刺鼻的清凉油,让凉爽的风从脑心呼呼刮过,才强打起精神,一封又一封地拆桌子上的信件。

大多是来稿,说着一样的奉承话,目的只有一个,把他们胡乱涂抹的文字变成钞票。他一封一封地选着,没几篇可留用的。

他选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嗅到这封信有股很特别的味儿,像发了酵的奶,又像新鲜的沾着血的肉。信封背面有幅雪山草地的图画,蓝得很漂亮。他不用看,就知道这信是谁来的。他又嗅了嗅信上的气味,笑了,说:“天呀,想不到高原的气味那么浓!”他想,寄信人身上也有这种气味?

他把信装进挂包后,心里的郁闷突然消失了,人也清爽起来。他把泡了好几天的茶叶倒进了废纸篓,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茶杯。他要泡一杯新鲜的烫嘴的茶,插上门,坐在桌前展开信纸,独自享受远方送来的激情。

一激动,一曲老歌就从哗哗的流水声中淌了出来,混和着候一桃的有些变调的喉音,冲上去又落了下来: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马芸芸与焦胖子都伸进脑袋,说:“小候病好了,可以免费卖唱了?”

候一桃便回头傻笑,脖子和脸都在发烫。

下班后,他在街头吃了碗小面,便急匆匆地回到了小屋,躺在床铺上,抽出了那封信,浓烈的气味飘向潮湿的房间。他把信纸捂在鼻孔上使劲嗅着上面的味,他喜欢这种味,纯纯正正的西部高原的味。他想,现在左莉身上也一定带着这种气味。

他摊开厚厚的信纸。其实,写了字的只有两页,其余的全是白纸。他明白,左莉留下白纸,是想他给她回信。

信的第一句,就叫他清清晰晰地看到了高原的模样,看见了左莉那双由于惊喜而睁得很圆,睫毛潮乎乎闪动的眼睛,还有一声叹息:

“哇——噻,你知道这里的天有多蓝吧,世上所有的蓝色全涂抹在光滑的玻璃板做的天穹上,都没有它艳丽和透明了。夜间,它又深暗得如没有底的水潭,星子就立体的有层次的悬吊在天空,仿佛轻轻的抖动,都会哗哗啦啦往下掉……”

候一桃笑了,笑她到了那里还是那么的浪漫,没写草地、雪山等那里固有的风景,却给他看挂满星子的天空。

“这里的风很有意思,早上从南边刮来,刮得城里的房屋都朝北边倾斜。午后,北边山口的风刮得更猛,北门风口上的房屋、树、草都朝南边倾斜。只有城中心的房屋立得笔直,而城中心却阳光暖融融的,风儿柔柔软软的,所以机关、学校都建在这儿……”

候一桃摇摇头,他难以想象那是座什么样的城市。他看了眼窗外,码头边正有行船的汽笛强制地侵入进来,整个房间仿佛都在汽笛声中颤动。他不知道那更遥远的地方,左莉的那座高原城市,是个什么样的码头。行船靠岸时,也要吐出一串爽快的汽笛?

“我的幼儿园就在城中心。每天,同那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晒着暖暖的太阳,我教他们几句英语,他们就教我用藏语唱歌。我知道,天叫朗,地叫莎,太阳叫尼玛,月亮叫达瓦……。这里好多孩子都取这些名字,又好听又形象。这里的人质朴善良,对我很好,把我当作他们的女儿和姐妹。我每天都是快乐的。只是夜晚,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在寂静中我才感觉到另一个生命已在我的体内悄悄的生长。我抚着肚子时,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有时,他捣乱时,便用他的还没长成的小腿踢我,踢得我浑身发热。我可以感觉到他在长大,他润滑的肌肤,他好动的小手。在梦中,我还看见了他在蓝天白云中奔跑。这里人都说,孩子是菩萨的恩赐,只有好运的人才能享受这种幸福。”

候一桃沉默了,他感觉到自己脉搏急促的跳动。他不知该兴奋还是沮丧。他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就有人给他说,喂,你升级了,成了一个新的生命的长辈了。

“我算过,这孩子可能诞生在明年春天。在这里,是最冷的日子,据说野地里猫狗都有被冻死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小生命是否受得了。我拿不定主意,是让他诞生在这里,还是回浪州。不管诞生在哪儿,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一睁开眼睛,要让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他的生命是你给的,你在他身边,他的生命才能燃起蓬蓬勃勃的火焰。我需要你,孩子需要你。那一天来到时,我们在一起吧,让我做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候一桃激动了,他站起来,想在那剩下的信纸上写几句话。他要她等在高原,他迫切希望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能诞生在完全陌生的高原。他摊开信纸,却一个字也没写下。

天呀,近是怎么回事?他抓着铁硬的头发,怎么也想不通,他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叫够,却有另一个生命将要钻出来,用一对陌生的眼睛望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爸爸。

441、结局

冬日的夕阳,把最后一抹金黄色罩在江面,随轻柔得像细纱似的随浪花簸动。此时,趸船安静得像母亲手中轻轻摇动的摇篮。

候一桃眯眼望着刺眼的夕阳,还有靠在岸边一动不动的大小轮船,眼内满是羡慕。诞生在江岸的婴儿都是幸福的,他能盖着阳光一样暖和的柔纱,能享受江浪母亲摇篮似的簸动,看着江上美艳的夕阳长大。

可惜,他没有诞生在江岸。他先辈的根须生在这里,可结出的他这样的种子,却像蒲公英似的撑把伞远远地飞去。父亲说母亲生他时,正在靠近西藏的一座高原小县城支教,出门就可以望见一座银塔似的雪山。

他从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很少说起过母亲。他问,父亲总是用其它事支开,双眼红红的,额上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父亲挥挥手,把喷出的烟的烟雾扇开,不耐烦地说:“你妈死了。我是懒得谈死人的。”

候一桃大学毕业时,对父亲说想去浪州,去看看码头时,父亲连声叫好,一碗酒让他讲了一整天爷爷的故事。最后,他哭了,那是候一桃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伤心地流泪。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不知用什么话去劝说。他抢过父亲手中的酒碗,把剩下的酒全倒在了地上。一团血红涌上了父亲的脖子,接着整张脸都让血烧红了。父亲眼中都要喷出火来,望着他很久很久,还是汉口气,挥挥手,说:“你还是个娃娃,你不懂事。”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个发黄的旧报纸包着的东西,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父亲粗糙的手掌轻轻地在纸包上摸挲着,眼一湿,几颗浊泪滚落下来,又在纸包上浸染成了一团。父亲说,本来这东西今天要送给他收藏的,但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

父亲小心地揭开纸包,先把一只手镯递给候一桃看。候一桃掂在手心里,很轻,他首先想的是,这是黄铜做的,值不了几个钱。可手镯上细细的花纹还是吸引了他。那是用细细的铜丝编织成的两条龙,还有云彩的图案,很精致。两条龙的头对着一颗珠子,年代久远了,珠子没一丝光泽,看起来像是塑料。

候一桃把手镯递给父亲,说:“可惜,铜做的,生锈了就不好看了。金子做的才贵重,才值好多钱。”

父亲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一把抢过手镯,说:“你懂个屁!这世上难道只有金子才值钱吗?”

那一夜,父亲没睡,也不想给候一桃说一句话。

候一桃却很奇怪地梦见自己站在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一片苍老的兽毛似的黄土地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座雄奇的雪山。刚开始,阳光还很强烈,他带着好奇在雪山的沟纹里游走了一遍。他清清晰晰地听见自己脚踩在雪地上的咕咕哧哧的声音,风扫在脸上刀割似的刺痛。阳光强烈起来时,他眼前全化成了一片黑暗,接着自己也成了一片细小的颗粒,随风刮走了。恐惧在那一刻巨石似的压迫在他的心上,他挣扎着拼命大叫:

“妈妈呀,妈妈!”

醒来后,心口还咚咚咚地响。父亲给他端了杯茶,看着他喝下,想问他什么,又不想说出口。他从父亲的眼内看见了一种热切的盼望,就把梦中的事讲给父亲听了。父亲说:“是你妈来找你了。”然后,又伤心得一言不发。

候一桃终于知道了,母亲死在那座遥远而陌生的高原小城。那时,他刚满月,一场近乎毁灭的大地震降临在了这座小城。第一次簸动后,母亲用身体护着娇嫩的他,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母亲又想到教室里还有几个正上自习的学生,她什么也不顾地冲了上去,她只想把那十几个娃娃带出来。可毁灭性的簸动开始了,早已震得砖块松动的三层教学楼塌成了平地。在烟雾弥漫中,听不见一声恐惧的呼喊,只有满地的废墟和死一般的沉寂……

候一桃去浪州时,父亲让他看了旧报纸包着的另一样东西,那是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黑白两色的照片上,候一桃第一次看见了妈妈,一个脸颊丰满很有精神的女人。她双眼又黑又亮,嘴唇紧紧地抿着,抿出几根很慈的笑纹。母亲的手掌心向上摊着,上面站着个很有傲气的婴儿。父亲说,那就是他。一看就是船工的后代,才几个月大,骨头就长得硬梆梆的了。

风用一种难听极了的腔调哭泣,呜呜呜,一刻不停地在候一桃耳心里拉来拉去。

他睁开眼,大叫一声:“天呀,这是啥地方?”

雪像一张巨大的网,不停地朝下落着。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了,他的双脚就深深地陷进雪窝里。灰色的雾气裹着冰雪碎沫,在远处的原野上升腾,忽儿堆积起来,成了黑黝黝的一片。耀眼的雪线就消失在黑色的雾气中,似乎那便是世界的尽头。忽儿,雾气在颤动中悄悄融化,成稀薄的一片透明纱,能清晰地看见薄纱背后的那座巍峨的山。山体是冰,峰尖如剑,风扫过似乎能听见嚓嚓嚓的钢响。山下有座寨子,隐隐约约浮在雾气中。他艰难地踩着雪,朝那里走去。寨前有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扎了条红色的绸缎,在风中飘荡。在茫茫的雪地里,红色显得特别的刺眼。

那片红色在眼前渐渐长大,淹没了整个雪原时,他醒来了。

他抱着冰冷的身子,裹在薄薄的毛毯中,眼前还晃着那片刺眼的红色。他看看桌上的闹钟,才半夜一点多。桌上放着准备写给左莉却一笔没落的信,他没睡眠了,又拿起信纸,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动笔。

他在想那雪。他长在南方,记忆里从来没有雪,却梦见了那么大的雪。还有那条飘在树枝上的红绸缎。他想那肯定是什么预兆,他得去那个冬天飘雪的高原小城。

他没心情写信了,信纸揉成一团的进了纸篓。他开始准备去高原的东西,拉开衣柜,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件能卸高原酷寒的衣裤。

第二天一早,他向肖老总递交了辞职报告。

肖老总说:“怎么?我们报社亏待你了?”

他说:“没有。我该结婚了,我的未婚妻在那边等我。”

肖老总说:“你就不能再等几天?你都快转正了。”

他说:“不等了。你今天给我办了,我今天就走。你今不给我办,我今天也走。”

肖老总摇摇头,他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地签了字,说:“去财务室把你的工资和奖金领了,我给财务打个招呼,把你全年的奖金提前发了。你结婚也需要钱。”候一桃把该办的关系全办了后,肖总又叫祝蝴,很深情地对他说:“小候,你要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哟。我们报社发展缓慢,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整合与改革。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们敞开大门欢迎你。”

候一桃说:“那我受宠若惊了。”

他去买了明天早上的船票。他想吃了晚饭再到码头上去逛逛。

他从新闻部门前走过。他的办公桌已被拖到走廊边,上面还能嗅到他身上的那种啤酒浸泡过似的气味。门内有光,他便好奇地伸着脑往内瞧。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钻进鼻孔,像细小甲虫伸出尖利的爪子,在脆弱的鼻道内爬来爬去,他忍不住拼命喷嚏起来,打得泪水鼻涕四处喷溅。

马芸芸正在听焦胖子介绍一瓶香水的来历、品味和特色,焦胖子容光焕发,揭开香水瓶盖,在鼻孔前嗅嗅,又让马芸芸嗅嗅。马芸芸满脸都是幸福的笑。无声无息的笑混和着浓浓的香水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她抬头,看见了咳喘得十分狼狈的候一桃,招招手说:“小候,快来看看,老焦买的这瓶‘毕扬’香水,他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香水,有股神秘的东方香味。”

候一桃扯了一团纸巾,揩擦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说:“饶了我吧。别让怀疑你们是在合谋害死我。”

他俩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马芸芸扶着焦胖子宽厚的肩膀,笑得喘不过气。

候一桃拉开抽屉,捡了几样东西的进挂包里。马芸芸说:“你真的要走?”

“明天早上的船。”

“我们都弄不懂你,到底啥事惹烦的你,这么慌着要走?”

“我也不明白,”候一桃轻轻笑了一声,说:“就是想走。”

“你就不等几天。我与老焦圣诞节那天举行婚礼,你就不能喝两杯我们的喜酒再走?”

候一桃把茶缸里的残茶倒掉,扔进包里,说:“再不走,我会被你们的香水闷死了。好了,祝福你们,我要开船了!”

“开船?”马芸芸望着候一桃,不知他在说什么:“你不是明天早上的船票?”

候一桃轻松地笑了一声,笑得很神秘。他推门出去,心里还蹦着想说出口的那句话:“我们都是船。你找着了岸,有了休憩的码头,而我还得奔波、寻找。”

岸在什么地方?是那座飘着大雪的高原小城吗?候一桃心里还是一片迷茫。

候一桃在一家小饭馆喝了两瓶啤酒出来,天便黑尽了,还下起了丝丝细雨。

他感觉到,这城市让雨冲洗后很可爱。马路亮得如同平静的河面,四周耸立的水泥高楼似岸边的崖壁礁石,匆匆来去的人便是河水里游动的各种鱼类。每一条都大张着欲望的眼睛,游来游去寻找满足。欲壑是难以填满的,所以鱼类永远都不会闭上大睁的眼睛。他刚填满了肚皮,又孳生了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刺激着他,使他圆鼓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从身旁走过的人。

那一刻,他突然产生想打架的欲望。

他在雨中行走,没有伞,孤独地伞的丛林中穿来穿去。雨水使他也变成了一条鱼,他能感觉到腮帮呼吸的痛快,尾鳍击水的灵巧。他就这样走进了那条僻静的小巷,他曾在那里遭人打断了肋骨,撕裂了左眼睑。他在小巷走着,没遇见任何人,只嗅到了雨中的小巷有很重的尿臊味。

一串刺耳的汽笛声让他兴奋起来,他又看见了码头,很远很远,一片雪白的灯光。那灯光在雨雾中抖颤,像是极根根琴弦,让人觉得悠长不绝的汽笛声,便是这些灯光颤出的。

有人骑摩托车从他身旁擦过,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声:“喂,沙锅!”骑车人没回头,放一串臭屁驶进了黑暗。

他走下了长长的石梯。那摩托车的气味让他鼻腔内发酸。他不知道沙锅去了另一个世界是否也骑摩托车,不过,他听说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是没有另一个世界,只有一条永远也游不到对岸的大河。

我站在艳艳妈妈常站在那根电线杆下,刚装的路灯很亮很刺眼。下面是一滩水,不知是积的雨水还是撒的尿。他从那条小巷穿出时,鼻腔内就塞满了尿臊味。他看见了那块常挂在艳艳妈妈脖子上的牌子,钉在对面的石墙上,木牌上没有了艳艳那张可爱的照片,没有了艳艳妈妈为女儿的冤死寻找证人的声泪俱下的求情,上面帖了张广告,就是这城市常见的那种治性病医阳萎的广告,像一张庸医的狗皮膏药,帖在城市的疮口上,里面散发着脓水的恶臭。

旁边的小摊贩告诉他,他们已好长时间没见到那个疯老太婆了,怕是跳了大江喂鱼了。候一桃便伤心得想对着他们大声咒一句:狗娘养的!

雨夜的大江横卧在他的眼前,江水哗哗啦啦的吵闹声让人想起杂乱烦琐的人类世界。码头旁的堤岸边,仍然丢弃着一些破船板与废铁架。他还看见那艘报废了的“风光号”渡轮,同一堆废铁扔到一起,他嗅到从甲板上飘来的铁锈味。可是,码头比他初来时的感觉要壮观多了,水面上漂着繁忙的渡船、客轮与货船,身旁挤满了上下船的人群。他站在码头上,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码头的脉搏,感觉到滚烫的血液在里面搏进搏出。

他想,爷爷紧靠码头拍的那张照片,是多么的可怜可叹。那时,码头是属于他那一代人的,可他更像个破木船上的老船工,经不住风浪的几番摔打。他翻了船,在浪州的码头上败下阵来。只有父亲那一代人,才感到爷爷是多么的了不起,而羡慕崇拜得不停欷嘘。他只觉得好笑,像一场滑稽喜剧。他更喜欢现在的码头,属于所有人的码头。它越来越坚实,像一排排牙齿,死死地咬住长蛇似的扭来扭去的大江大河。牙齿是生在广阔的厚土上的,它吸吮了江水,使厚土更加壮实与旺盛。

他为初来时对码头的那幼稚的看法而羞愧。那时,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码头:船紧靠着趸船,趸船连着堤岸,堤岸的背后是那座楼厦如怪异森林的浪州城,是更加广袤肥厚的大地。那才是真正的码头,让人豪气顿生的大码头。

这就难怪,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能嗅出点码头的气味,瞧出点码头的颜色,听出点码头的腔调……

夜已经很深了,寒冷的江风刀似地切割着他的肌肤,在他骨心内钻动。他却兴奋不已,对着满江的白浪,放开嗓门吼出了一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川江号子:

江湖浪荡喜洋洋,

众位兄弟是船王,

不管船王船老子,

拢了码头去赶场……

号子没唱完,他竟然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他便上了船。

一夜没睡,竟使他疲惫得脑袋沉重,双眼如胶。他头靠在船舷上,紧闭双眼,连与这座城市挥手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船是何时开的,他抬起头来时,周围已换了副面孔:青山夹岸,松涛声声,时有农家小舍在林间探头……

马芸芸赶来了,她下了出租,看了看腕上的表,就匆匆朝码头长长的石梯跑去。下了石梯,一眼就瞧见了候一桃背着大包踏过跳板,在趸船门前让船员验了票,登上了客轮。马芸芸站在江边,朝他挥了挥手。他回过头,把背包放在脚下,就扶着船舷埋下了头。马芸芸又叫了一声,挥挥手。他的头却朝向了另一方,并朝那里凝望了很久。

那里耸立着山一般的高楼大厦,罩着层霜一般的晨雾。那就是一天变一个样的浪州主城。

马芸芸拼命地喊叫,希望他能听见,抬头朝她看上一眼。他却把头埋在船舷上,显得非常的痛苦。

嘟呜——,汽笛一声一声地嘶鸣,船动了,水浪一圈又一圈地散开,岸边的人拥挤起来,都在挥手喊叫,与船上的亲人或朋友道别。候一桃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

马芸芸望着船过远地驶去,消失在浑浑沌沌的晨雾中,心内酸苦极了。周围的人四散开去,只有刺骨的寒风把她的头发撩拨得像飘飞的乱草。过了许久,她才从挂历包里取出一张照片。弟弟在照片上永远是天真无邪的笑。这照片她是想送给候一桃的,对他说,他与弟弟简直像孪生兄弟。可现在,她再也不想朝照片上的弟弟看上一眼了,随手一扔,猛烈的江风便接住了它。照片在风中蝴蝶似的扇动白色翅膀,飞得很高很远,又落在了江心。

她非常失望,想看看照片像小船似的行驶很远很远,可它一沾水面,就让无情的浊浪吞没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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