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盛宴_百合花传奇 - xp1024.com
《情欲的盛宴/百合花传奇》


1

穿越

作为一个哲人首先要有一副坚强的胃。

——尼采

前 言

亲爱的读者:下面要讲述的故事是我亲身经历,绝非杜撰。当然,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无论您对这个故事喜欢与否,它都确确实实发身在我身上,我只想把我在那些日子中的各种离奇古怪的经历以最为逼真地描述展现在您面前,它可能既不道德也不美丽,但就凭真实这一点便可令你爱不释卷。希望您能与我共享这段时光,无论它是快乐还是悲伤,只要能给您平凡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欢愉的刺激,我就没有白费写下它的辛苦。最后,开卷前请在恕我多言:愿您有一个铁锤般的头脑和一副坚强的胃,只有拥有了这些才能抛开世俗的偏见,尽情地品尝我提供给您的极度糜烂和**的盛宴……

我叫甄婕,今年26岁,是一个普通白领。

和别人相比我并没有过人之处,普通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一家普通的公司,每月拿着还算过得去的薪水。长得也不出众,混在人群中,并不会特别被人关注。

总之我的一切都可以普通来形容。

今天也不例外。最近公司实行晚一分钟罚款一百元的政策,这条新规则让不住在公司附近的同事们都叫苦不迭,也包括我。昨晚看同事借我的美剧看到半夜,今早起来晚了,我骑着电动自行车飞快地穿梭于车流之中。还有不到十分钟,我已经顾不上吃早饭了,匆匆在路边小摊买了一屉小笼包打算带到公司吃。

谢天谢地我并没有迟到。躲在案头小山般堆积的文件后面,我匆匆把小笼包一股脑塞入口中,然后准备投入今天的工作。

“咕~~~~咕~~~~~”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感到腹部不适了,莫非是早上的小笼包有问题?来不及多想,向临桌做了个WC的手势后,我丢下朝洗手间奔去。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的臀部已经与马桶的坐垫亲密接触了将近十分钟,但我肚子中的负担仍留恋于我直肠的温暖,怎么也不肯出来。

“该死!”我用力用得眼冒金星。

“看样子电视上说得没错,现在的小笼包都是用血脖做的,本不能吃!”

我懊悔地想着,再做最后一次用力后。突然。我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接着便感觉整个人都坠入了黑暗之中……

清醒后的惊人发现

我缓缓睁开双眼,两个胖得像米其林商标的小孩真正鼓着粉红的小脸,笑嘻嘻的看着我。

“天使?”我瞪大了眼睛,看到他们身后展开的小翅膀。

“难道我死了?”我开始害怕了,不过很快,我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在公司的厕所蹲大号,蹲不出来,我用力,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哪有人蹲大号的时候死掉的?那也太倒霉了吧?可是我现在在哪里?

随后而来的好奇心却马上驱走了我的恐惧。我看清了,那不过是我头上的一幅画,它挂在我身体的正上方,以它为中心,紫色天鹅绒和天盖地泻向我的四周。我明白了,我这是躺在一个巨大的幔帐里,四条缠着红色丝绦的金流苏之质地垂在幔帐四角。

我试着动了动身子,“真舒服。”整个身体陷在一个充满羽绒的大床单上,仿佛睡在云层中,而一个极轻的浅粉色鹅绒被子铺在我身上。

“哪家医院这么豪华?”看这病床如此高档,我敢肯定不是医保医院。意识到这点我开始来气,哪个混蛋给我送到这种豪华医院?医药费得多少啊?他给我报不成?

算了,住都住了,我也不那个心了。试着挺了挺身,准备好好感受一下这张套舒服得要死的床。就在这时,我脚边的幔帐突然裂开一条缝隙,明亮的光线撒了进来,随后,一张具有明显的欧罗巴人种特征的女人的脸出现在那里。

“啊!”那人与我同时尖叫了起来。

幔帐又被合上,我只能听到那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她口中发出的一连串古怪但很动听的话语:“老爷!小姐……小姐……”

我竟然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也确确实实可以肯定她说的绝不是汉语,而应该是……法语!可我从没学过法语啊,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古怪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我再也躺不住了,在跟羽绒床垫做了两三回搏斗后,才从床上坐起,伸出手,一把拉开幔帐……

神说:要有光……(请原谅,对于我来说,自己堕落历程的开始与圣经的创世纪几乎一样,在以后的日子中,我既游历过纯洁的伊甸园,也驻足过放荡的索多玛,所以,便用这句话作为我历险的开始。)

“我的妈呀!晃死我了!”我骂道。大脑接收到的指令明明是汉语,可口中却吐出跟刚才那个奇怪的女人一样的语言。在强烈的日光的照耀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冲击下,我的脑子彻底死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但当我的瞳孔逐渐调整到适应了这种亮度后,我的大脑便开始运转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进行了一次扫描:

这是一间南向的大屋子,我所躺的这张华丽得有些令人反胃的床就放置在北墙。正对面是三个几乎落地的大玻璃窗,刺眼的阳光直直入。后来我才知道,屋中没有暖气,所以白天从不拉上窗帘,只为靠阳光取暖。

靠近窗户的两侧各开了一扇门,因此我估计我所处的房间应是一个穿厅式卧室。整个房间的四壁铺满了粉色壁纸,上面绘满嫩绿的葡萄藤和星星点点的苜蓿属植物的花朵。

几幅巨大的油画挂在墙上,除了一些表情夸张得令人感到滑稽的肖像画外,唯一能引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副描绘潘神偷窥森林女仙的油画。我至今还记得女仙们可爱的小脸,硕大的臀部和潘神勃然而起的阳具。

屋中的家具不多,只有两张类似梳妆台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些做工致的瓷茶具。桌边立着几把看着比坐着更舒服的带扶手的椅子,和几张厚厚的脚踏。

我抬起头,看到屋顶吊着一盏巨大的玻璃吊灯,上面的灯枝和装饰坠物多的令人眼花缭乱。

当我的眼睛缓缓转向床边右侧不远处的一面硕大的椭圆形穿衣镜时,我又被惊呆了。

镜子中看到的不再是那个身材高挑,黑发褐眸,总穿着西装套裙的女白领,而是一个生着晨光般的金色卷发,有着牛般白嫩的皮肤,五官秀美,宛若童话中公主的外国女孩。她年龄不大,个子也不高,但洁白的睡衣已经遮不住她那业已丰满撩人的曼妙身材。

我站起身,向镜子走去,而那个金发女孩亦从镜中向我走来。直到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触到冰冷的镜面,我才意识到,她就是我!

我的大脑又开始疯狂地运算,揣测,估量,回忆……但我可怜的记忆只能追溯到我在WC里的那一刻,此后便是柔软的床,尖叫的法国女人和镜中的女孩了。

一个疯狂的想法瞬间窜入我的大脑:我穿越了!

虽然还不太清楚穿越到何处(说法文也不见得就是在法国,万一是越南或者几内亚比绍呢),何时。热衷网络文学的我向来对穿越文有着浓厚的兴趣(上班的时候大都是靠看原创文来消磨无聊时光的),但我并不喜欢那些一窝蜂的清穿文。

无法想象踩着花盆底子鞋,留着两把头,穿着系满嘎达襻的旗装,整天周旋于那些前和尚后女人的阿哥,贝勒,去巴结未来的皇帝有什么乐趣。我是个可爱的小女人,才不要去当什么救世主,拯救那些落难公子,建立什么宏图伟业,把女权主义传播到万恶的旧社会。如果穿越,我要享受美食,美服,当然还要有任何穿越文中必不可少的帅哥,而且越多越好。

上面这些废话在我的脑中瞬间闪出,旋即消失。我很庆幸穿越到这么一个小尤物体内,下一步等待我的一定将是美酒盛宴和迷人的欧罗巴帅哥了,不是吗?一定是!既然神已经实现了我穿越的梦想,为什么不再送我到一个我渴望来到的时代和地方呢?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了,我本能地转过身。

奇迹真的出现了!我的另一个愿望也被满足了!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蓝色猎装,洁白的马裤上套着镶着镏金马刺的长筒马靴的男人冲进屋中,他以猎豹般的敏捷奔了过来,一把就将我牢牢抱紧。这一切太突然了,我几乎没看清他的长相,但仍然可以肯定,他帅得像太阳神般灿烂,美得如酒神般醇郁。

“欧叶妮,我的心肝,我的朋友,谢天谢地,你没事了!”

我感觉一颗炙热的心开始在他的制服后剧烈跳动,丝丝暖意从他死死攥住我腰间的双手传递到我体内。他宽扩的膛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致使我的心率也开始猛然加速。就这样,我俩的心就像我俩一样紧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在一起演绎着一首爱的二重奏。

我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呼吸急促,嘴张得大大,口水顺着他镶满金橡叶的领子流下,而此时我本顾不上自己的丑态,只想全身心地调动起自己的一切感官,来体验这个超级大帅哥充满爱意的拥抱。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翻放开了我,并仔细端详了我一阵。我与他眼光相遇,再一次被电到,差点瘫软在他怀中。

他的额头很宽,两道金色的眉毛卧在高高的眉弓上,睫毛长而浓密,蓝灰色的眸子充满了温情,我甚至可以从里面看到天堂。而当他轻轻眨眼时,一丝狡诘则呼之欲出。一个只有古希腊雕塑大师才能创造出来的鼻子耸在他的脸上。他那深凹的人中下生了一张薄薄的嘴,唇部很少露在外面,但却红得令人心动。何看到这张嘴的人都会从中读出略带戏谑的嘲讽,而那些有幸亲自品尝过的人,则会体验到身心俱醉的狂喜。

我的眼睛死死盯住他,脸颊飘上两抹绯红。

“脸这么红,是不是发烧?”他用手在我额头一下,“玛丽,玛丽。快扶小姐上床。”

我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女人满脸堆笑地跑了过来,扶住我。而他则优雅地俯下身,握住我的小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待会见,我的宝贝。”说罢,便疾风般转过身,消失在他出现过的那扇门中。我只能呆呆地望着他迷人的背影和金色发辫上系的紫色蝴蝶结。

“他是谁?”我回过身来,赶忙问那个侍女。看他对我如此关心,难道是我这具身体的爱人或者丈夫?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就赚大了!

“看样子您真是摔得不轻,连老爷,您最亲爱的父亲都不认识了。”

“什么?父亲?!”再一次,我眼前一片漆黑,瘫倒在床上……

真实或是梦境?

大吊灯上的五层蜡烛已全部点燃,每支蜡烛边都有一面小镜子,加上那些垂挂的玻璃坠,柔和的烛光被反到屋中每个角落。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一股青烟,氤氲缭绕,全屋笼罩在淡黄色的薄雾中,所有的金属及陶瓷的器具外边都闪烁着一层令人迷醉的光晕。

门虚掩着,从隔壁的屋中不时传来炉火的噼啵声。产自西印度群岛的薰香味道远不如檀香浓郁,甚至发出一种近似鲜花腐烂的怪味,但却能刺激起人的官能,泯灭暗夜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

我躺在床上,套着件粉红色的丝绸睡衣。而他,我的挚友,我亲爱的父亲,则侧卧在我身旁。他的胳膊绕过我的脖颈,手中举着一本绘满图的书,正在绘声绘色地给我念着。但此时我的心却并不在书上,而是受到目光的引诱,盯住他那迷人的面庞。他每读完一段,便看看我,而我则在他的一颦一笑间陶醉不已,甚者觉得能欣赏到他的风姿绝不亚获得的世间真理。

有几次他鬓角的发丝摆脱了发结的束缚,轻拂到我的脸上,而我便撒娇似地侧过身,忘情地嗅着这屡渗着玫瑰方香的发丝。他看到,假装嗔怪我的举动,用手在我的脸上轻轻一捏,笑了笑,银灰色的眸子中充满了诱惑。我则用假装的羞涩来迎合他,向他怀中扎去,依偎在他宽宽的膛,用手玩弄他衬衣上的蕾丝。

我就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边嗅着他身上男人特有的体味边由远至近玩赏品味他的全身。他的腿部修长匀称,而那双漂亮的牛皮高跟鞋则将他的身姿衬得愈发挺拔优雅。

我很喜欢他那条米色套裤,如皮肤般紧紧包裹住他的双腿,将他下身的每一块筋凸现得清清楚楚,好在他拥有一副罕见的完美身材,如果任何一个其他人穿上这条套裤,都只能将自身的缺陷暴露无疑。

我的目光停住了,停住在一个女孩本不应该注意,但实质上恨不得见到任何男人都会偷偷留心注意的地方。对,就是他下体前部的隆起,我就这样死死地盯住,是好奇还是欲望?我无法说清……我曾偷偷观察家中收藏的雕塑和绘画,男人的那个部位很丑,就像不成型的怪胎,松松软软地垂在他们的下体。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过父亲,那是什么?他说:那是爱的工具,使神赐给人类最伟大的礼物,当一个男人站在他所爱的女人身边,它就会膨胀,伸长,如战斗前的雄**,昂起充满鲜血的头冠。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为为何我没有它而苦恼万分,但不久以后,我对他的渴望突然变成了恐惧。记得几年前,我第一次偷窥到父亲的下体时,给我带来的却不是欣喜,而是无法摆脱的焦虑。那次后,我开始厌恶男人的那个部位,甚至迁怒于他,但一闭眼,满脑子却是他的下体。我在理智的白昼恐惧厌恶,却在激情的黑夜渴望觊觎,希望它能为我昂起头,就像圣乔治的长矛,刺穿的不光是恶龙的心脏,还有少女的最隐秘的埠。

小手开始缓缓伸向他的下体,但此时,那里在套裤的包裹下只现显出最疲软的姿态,可当我的手指轻按在那个部位的最高耸处时,我突然感觉到他身体一阵轻微的振颤。我有些害怕,手又撤了回来,但他已将手中的书丢开,脸上洋溢着一种奇怪的微笑,有些癫狂,有些扭曲。

他一把攥住我的右手,略带暴地将它拉回那个部位,并以那个部位的最高点为中心,用我的手轻轻摩挲起来,我的耳朵已经听到他逐渐急促的呼吸和开始加速的心跳。

他的下体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仿佛充气般膨胀起来,我甚至怕它会一直这么涨下去,直至撑破套裤……

就在他的左手强按住我的手按摩他的下体时,他的右手却蛇般偷偷潜入了我的睡衣,那么轻,我几乎没有感到,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的的部,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头时,我彻底放弃了,我是自愿的,我愿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放弃一切,只希望他能彻底占有我,进入我……

头因充血而立起,就像他的下体一样。而我的下体,自身体的内部开始湿润,如涓涓细流,从那从未被进入过的孔洞流出。我感觉到那个部位在强烈收缩,蠕动,它的四壁上的每一血管都充满激情的血,每一处细胞都疯狂起来,它门服从一个意志:吞噬。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凭本能行事。下体的体越流越多,甚至将睡衣的下摆打湿。那一阵阵收缩,一阵阵无忍耐的痒意,使我把全部的旨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那个部位,几乎忘却了他的存在。

聪明的父亲已经察觉了这一切,他绅士地放弃了自己快感的满足,放开了我的右手。而我惊喜于他的欲擒故纵,将已解放的双手伸向下体,毫无廉耻地撩开睡衣,欲用手指来满足这种从未被如此激发过的欲望。

可就在这时,他却又抓住了我的手,我略带不解地望了望他。他则毫不在意,开始以一种教师般的冷静指导我自慰起来。

就在他这次令我终身难忘的指导下,我第一次品尝到了女人生命中最终极的愉悦。开始,我就像所有没有经验的女孩一样,既暴又胆怯,本不知道怎样驾驭那匹情欲的野马。

而他充分地了解女儿的内心,极其耐心地一步步地意示我怎样爱抚自己。

他让我用右手略用力捏住自己的头,用纸肚缓缓搓揉。果就像他所言,一股电流直贯下体,这不但没能平息我的欲火,反而使它愈烧愈旺。而我此时左手的中指在他的把握下,探向那不断涌出白色体的道口。

但他阻止我进一步探入自己的体内,并说未婚的女孩最好不要用手指或其它东西探入道,这样可以保护处女膜的完整。他只用我的手指蘸了些体,准备作润滑之用,接着便顺着两片娇嫩的小唇上朔。

我闭则上眼,只凭触觉感觉这一切。

当我的手指在小唇上方接口处受阻时,一阵怪异的麻痒突然出现。他停了下来,跟我耳语道:“那是女孩最奇妙的器官,它与生育无关,唯一的作用只是给你带来绝美的享受,与男人的阳具一样,是神所馈赠的礼物,来,轻轻感受一下。”

我开始什么也觉察不出,但在他的帮助下,我开始出,就在小唇接缝处还藏着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它隐藏在的皮肤粘膜的皱褶下,很小但却相当敏感,我的每次触都会带来一阵奇痒,可跟一般的痒不一样,它能直达我的灵魂最底蕴,我不但不想止住他,反而渴望那种感觉。随着我手指的索,它开始膨胀,像男人的阳具一样!已经由小米粒长成珍珠大小!

我就这样索着,不断用润湿我的手指,在那可怜的小东西充血裸露的表面摩挲不停,感受着那与永恒融合的快感。

此刻,他颇为满意地放开了我的手。用自己的手指蘸了蘸我的汁,送入口中,如尝醇酒般细细品味,“很甜。”接着便放入我的口中。

我的口腔与下体一样,渴望着被进入。而他的手指此刻刚好满足了我的渴望,我将嘴唇缩得紧紧,死死包裹着它,吮吸着它……说实话,我本没尝出自己的汁是否是甜的,只是忙着用舌头将他的手指缠裹,漱绕,尽使那些贪婪的口腔粘膜的细胞得到最充分的满足。

……

我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感觉一股强烈的力量不断积蓄积蓄,直到彻底爆发。当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全身顿时由内而外焕发出一种充塞天宇的至乐,我的灵魂在被一种可怕的力量挤压后,最终抵御不住,熔岩般被身体猛然喷出。

我浑身瘫软在床上,下体湿乎乎的,而他也已将手指从我的口中拔出,我清楚地看到那上面,被我牙齿咬出的一道深深的紫色痕迹。

“好了,亲爱的欧叶妮,你成功了。”他笑着从床边站起。

我拉住他,不想让他走,我还想……

他猜到了我的意图:“那一天会到的……要有耐心。”说完,他放开了我,拉了拉铃。

我急忙盖上被子。不久,菲利普,那个少年仆人走了进来,父亲跟他耳语一番,他谦卑地点了下头,便退了出去,父亲也随他而出,我最后看到他下体的肿胀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变得更大,我不理解,他为何不与我一起享受这一切呢?

几分钟后,隔壁隐约传来皮鞭抽打的声音,少年时断时续的凄厉叫声和呻吟声。

我哭了,泪水打湿了枕头……

“小姐,小姐?晚餐时间到了,您能起来吗?”

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就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之前那个女仆玛丽正摇着我的肩头,叫我起床。我又望向头上那幅“米其林”小天使的油画,他们的笑容依旧那样淘气,仿佛诡计得逞一般。

看来我真的是穿越了。再次确认这个惊人的发现后,我强打起神,决定接受命运女神的古怪安排。不过,估计要习惯这些变化,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又睡着了?”等等,我又睡着了?那刚才我遭遇的那些都是什么?做梦吗?可那心痛的感觉为何还纠缠在前,久久没有散去?

“是啊,自从您上午晕倒后,就一直睡到现在。老爷早就打猎归来了,现在正坐在餐厅等您一起用餐呢。我来叫醒您并侍奉您更衣。”

“哦,好的。”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则一直在思考刚才那个梦。

在以前,我总喜欢做吃东西和冒险的怪梦,这种几近真实的绮梦我从来没有做过。我想自己还不至于花痴到遇见一个帅哥就发春。

刚才的梦还历历在目,但我总觉得这像不是我头脑中的记忆。我交往过的那些男人,一个个都是猴急的倒霉德行,没有哪一个有这样的耐心和技巧去服务女。有几个老家伙倒是不错,但他们耐心的前提都是建立在自己下半身完蛋的基础上。

难道……这是欧也妮这个小女孩的记忆浮现在了我的头脑中?怎么可能,他们是父女,怎能做出这种有辱人伦的事情?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第一万次咒骂自己穿糊涂了。于是,跳下床,让玛丽服侍我更衣。

一切都让人不习惯

玛丽并没有马上让我穿上正式的外衣,而是在我单薄的衬衣外面套了一件羊毛长衫。

这件长衫质地很好,厚厚的,像极了现代的睡衣。就在我想问她为何要穿睡衣的时候,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

玛丽看了我一眼。我以为是那个我得称之为“父亲”的大帅哥来了,便说了声“请进”。

门开了,我有点失望。不是“父亲”,一个身着黑礼服,提着黑提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样子五十来岁,顶着一头扑粉的白色假发,满脸皱纹,大鼻子上夹了一副眼镜。

他略弓着身向我走来,就在离我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曲左腿,向前方伸出右腿,将一直夹在腋下的三角帽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我猜这一定是当时的礼节,只可惜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礼,只得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

“您好,欧叶妮小姐。”

他是在向欧叶妮问好。可怜的小女孩啊,我在心里说道,你的灵魂也不知在这次离奇的穿越过程中被丢到了何处。“您好,您是?”

那人一愣,马上满脸堆笑道:“您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府里的医生,约翰·波塞博士。”

说完,他看了一眼玛丽,玛丽耸了耸肩。

“欧叶妮小姐,我奉老爷之命给您检查一下身体,请您不要介意。”

没等我想出该怎样回他,玛丽上前一步把我搀扶到了床上,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又不敢反抗。我明白,此刻只有一言不发才不容易漏出破绽。

波塞医生例行公事般给我检查着,听诊,看眼睛,看喉咙,很快就结束了。

“您很健康,我的小姐。”他例行公务般地笑了笑。

“谢谢。”我也回他一笑。

“我老了,开始有点健忘了,您上次发烧放血……是一个月前的事吧?”

放血?那是什么?我傻了,这之前的事情我怎会知道,“……嗯,是的。”我只能随口应了一句。

一旁的玛丽略带惊讶地瞪着我。我暗叫不妙,难道我说错话了?

波塞医生看了看玛丽,又看了看我,轻轻点了下头。

“小姐,请您躺好。然后,请把双腿打开。”

“什么?”打开双腿?什么意思?

“我需要给您检查一下下体。”医生极其客气地说道。

这又是哪一出?而且,为何要检查下面?我曾去医院看过妇科,但都是女大夫给病人作检查啊。于是,我把腿夹得紧紧,不愿听那个老头摆布。

“小姐,这是老爷的意思,您要听话。”玛丽也走上前来劝我。

什么?老爷的意思?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奇怪的梦,在梦中他曾嘱咐过“我”不要弄破自己的处女膜。不会吧?梦里的一切难道都是真的?父亲居然关心女儿这种私事?而且还教女儿自慰?老天,我又开始晕了……

迫于无奈,最后我只得服从了大夫,不,应该是“父亲”的意思,极不情愿地将两腿叉开。玛丽帮我把羊毛长衫褪到臀部,露出我的私处,然后端一起盏烛台,给医生照亮。

我警惕地注视着波塞医生的一举一动,他很专业地将一个铜制的喇叭形器具放置在我的道口,但并未探入。不一会,他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恭喜您,您仍旧像圣母玛丽亚一样纯洁,我的欧叶妮小姐。”

说完,他擦了擦手很礼貌地向我和玛丽道别,然后退出了房间。

屋内只剩下我和玛丽。

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检查回过神来,只见玛丽走到墙边,打开一扇墙上的暗门。那原来是一间隐蔽式衣橱。光线不太好,我无法看清里面有多大面积。不一会,她便从里面抱出一了大堆衣服。

我像玩偶般被她扶起,她麻利地把那件羊毛长衫从我身上脱掉,又将一件有鲸鱼骨硬托的紧身衣套在了我身上。我当时就觉得很难受,喘不上气。就在我刚要提出抗议让她轻一些,她突然猛地用力,一下子将我衣后面的细绳勒紧。

“啊!”我顿时被勒得眼冒金星,尖叫出来。鲸鱼骨的硬托紧紧地压住我的腹部,使部高高托起。两侧的鲸须则包在肋骨上,以此塑出纤细的腰身。我的体形立刻凹凸有致起来,但也因此无法正常呼吸了。

《泰坦尼克号》里,女主角在她母亲的帮助下穿上紧身衣的痛苦表情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而前不久看《加勒比海盗》时,看到女主角因衣过紧导致昏厥,掉入大海,我当时还嘲笑女主角是个笨蛋。现在看来,我是遭到报应了。

还是清朝好,我在心里哭泣,起码在穿衣上不会遭受这些非人的折磨。

“一会就好,小姐。”玛丽对我的抗议并不在意,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接着她将一件笼状物绑在我腰上。最后,她把一件桔色的锦织长袍给我穿上。长袍前面有一个很大的V字型领口,正好露出那件秀满繁琐花饰的衣,领口系着白色的饰带蝴蝶结,用红色细绳密密扎紧。袖口是喇叭形,上面衬着两层蕾丝饰带。长袍的上部很合身,一下子将我的身材曲线映衬得曼妙玲珑,下部则又宽又大,饰满褶皱,动起身便窸窣作响。

我在脑海中检索着这种服装的朝代,还好我平日喜欢看欧美电影,辨认这种服装的大概年代不算很困难。如果我猜得没错,自己穿的是18世纪左右的服装。那也就是说,我穿越到了18世纪的某地?

一切还待进一步确认。打从穿上紧身衣后,我就感觉有点缺氧,连带着脑部也跟着供氧不足。于是抓起一旁放在枕边的小扇子,使劲扇个不停,想让自己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

玛丽在一旁有条不紊地给我穿衣服,我则在拼命扇扇子。

“我一会儿要去哪?”我不耐烦地问,心中希望马上可以完事,回来脱掉这些繁复的衣物,特别是这件可以媲美刑具的衣。

“餐厅,老爷在那里等您呢。”

又要见到那个帅哥了?我有些局促不安。自己还没有从他是我父亲这个吃惊的消息中缓醒过来,就又做了那个离奇而令人尴尬的春梦。此时,我心里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得到解答,但又不知道该向谁询问。看来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先把晚饭吃了再说。

“好了,小姐。”玛丽最后用一个紫色发结将我的满头金发扎好,我便成了一个标准的十八世纪的贵族小姐。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玛丽的带领下第一次走出这间闺房。

外边是一间同样大小的房间,只是房中陈列的家具不同罢了。她在前面走得很匆忙,害得我本没时间仔细观察我的的新家。就这样,我俩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转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廊中陈列着很多油画和雕塑,简直像一间博物馆。从这些陈列的艺术品,我断定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很有艺术修养的人。

从长长的走廊转过,我们从一道螺旋形楼梯下了楼。

刚到楼下,我便听一阵阵悠扬的琴声。玛丽领我走到两扇高大的门前,门上满上镶满金色的植物纹饰,连把手都是金光灿烂。她将门打开后便退到一旁,意示我一人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口又觉一阵窒息。都是那可恶的衣!我努力调整好气息,迈步走了进餐厅。

这间房子大极了。天花板上足足吊了五盏大吊灯,墙边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栏杆后火焰熊熊。一张长的令我吃惊的大餐桌出现在我面前,桌上放满银制餐具和致的瓷茶具,远远地就看到男主人坐在桌子的尽头。他点了下头,要我过去。

我从桌子左侧绕过,几个穿着白制服的年轻男仆正捧着乐器演奏巴洛克风格的音乐。一眼我就认出了那个拉小提琴的男仆,是那个曾在梦中出现过的叫菲利普的男孩!老天!现实中从未蒙面的梦中人现在竟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看来那本就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震惊极了,又有点上不来气。他边拉着琴边向我微笑,弄得我不知所措,只得加快脚步,赶快从他身边走过。

“来,我亲爱的欧叶妮。”桌子尽头的男主人站起身,向我迎面走来。

“父亲”的装束变了,变得更漂亮了。可能出于对自己浓发的自负,他并没有戴和医生一样的白色假发,而是任凭一头柔软如波的金色长发从宽阔的肩头倾泻而下。身穿一件蓝色细绒大衣,血红的领口,里面衬着明黄色的马甲,脖颈处翻出蕾丝饰边的纯白领带。他的面容略带倦色,颌下显出青须须的胡茬,在致的外表下更凸现出男的犷。

我不知该对他说什么,爸爸晚上好?算了吧,真恶心,还没吃呢我已经要吐了。想起那些欧美的古装电影,大家见面时基本上都不打口头招呼,只是行礼的。于是仿照电影中那些女人常见的行礼方式,揪住裙边,装模作样地屈身行礼。

我起身后,他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小手吻了起来。

在他英俊的容貌和紧身衣双重的压迫下,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昏厥。睁开眼时,我已倒在他的怀中。

“您看,她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呢。”一个女人的甜美声音传到我耳中。

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我发现在他的身边还站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个子适中,有一张圆圆可爱的脸和一个微微翘起的鼻子。虽算不上是个美女,却也妩媚标致。

“父亲”看我对那个女人皱起了眉头。“我的小公主,你连她也忘了吗?她是你最好的朋友,洛奈小姐。”说完他哈哈笑着,把我轻轻放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那个洛奈小姐望着我,对我和蔼地微笑,眼神中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我也很不自然地回她一笑。

我心里想,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会知道你们谁是谁?而且……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觉得她和“父亲”的关系看起来更亲密呢?

大家都落座了,仆人开始上菜。

“父亲”一边和洛奈小姐轻声说话,一边不时看上我一眼。我低头用勺子喝着汤,偷偷听他们的谈话。从谈话中我得知,那个波塞医生对我的诊断是,因外界强烈激而致的暂时失忆,问题不大,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恢复。

他们所谓的我“失去的记忆”估计没希望恢复了。因为现在的我,身体是欧叶妮,但灵魂却是甄婕,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在这里生活过的回忆。

而且,我也渐渐意识到,只要我的灵魂还在欧叶妮的驱壳里一天,我就得按这里的方式去生活。我现在的心愿很简单,只想吃饱喝足住暖,然后好好活着,坚持到我回到现代的那一天(如果能回去的话)。暂时还不指望和那些穿越女一样,用现代女的女权主义来撼动古老的封建制度,或者招兵买马,组建自己的后,那些奢侈华丽的事情,等我吃饱喝足以后,有空再说吧。

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我一气喝下两盘浓汤。自从穿越到这个地方来,我就什么也没吃过喝过,所以从接下来的正餐烤,到最后的甜点,我都是风卷残云,一扫而空。真是爽啊,我抹抹嘴,这可是正宗的法式大餐,就连马克西姆也做不出这样纯正的菜。

之后的两杯上等红酒下肚后,我的恐惧感也消失殆尽。盘中的美食便是我整个世界,我在醇酒美食,还有超级豪华宛如殿的餐厅面前陶醉不已。

音乐在大厅中回旋,我的头脑也在欢声笑语中旋转……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卧室。在餐厅中,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就这样,在昏昏噩噩中,我迎来了穿越后的第一个夜晚……

令人迷惑的家人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床头的闹钟。

“……九点?坏了!要迟到了!”我拼命挣扎着起来,满脑子都是老板扑克牌一样的老脸。

可不知为什么,我用尽全力也起不了身,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口,闷得我想叫也叫不出来,想伸手,手也本动不了。我急得要死,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小姐,你怎么了?”

随着一声声呼唤,我的眼皮最终睁开了,一张和蔼的面孔跃入我的眼前。

“快扶我起来,要迟到了!”

“好了,好了,小姐。”那声音不断呼唤着我,我感觉双肩被人不停地摇晃着。

最后,我彻底摆脱了梦魔,回到了现实。但当看到幔帐上胖胖的小天使和床边面带焦急的玛丽时,我竟突然控制不住情绪,呜呜哭了起来。

她抱住我,轻轻抚着我的肩膀,竭力使我镇定下来。

我知道自己哭是因为感到一丝绝望,本来以为这一切都是梦,一个怪异而又荒诞的梦。可眼前的一切都再次证明这都是真实的,不是梦。我确确实是被彻底抛在一个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的不知名的国度……

我哭了好一会,直到觉得喉咙哽咽,脸颊发皱。玛丽一直搂着我,像一个出色的保姆一样,安慰着我,尽力使我摆脱她所认为的噩梦的困扰。

“铛——铛——”桌上的大自鸣钟断断续续敲了十下,已经是早上十点了。

玛丽看我已经平静下来,便放开我,走到窗前,一把拉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灿烂的阳光直直在我身上,当我的眼睛渐渐适合这种亮度后,我望向窗外:

外面远处青山层峦叠嶂,一棵梧桐树在窗边挺着壮的枝干,阳光滑过那些肥厚的叶片,在屋中的地毯上撒下一边斑驳。

我瞬时忘了刚才的悲伤,窗外的姹紫嫣红焕发了我的活力,我下决心按昨天的计划,将穿越后的每一天都过得有声有色。

玛丽扶我下床,领我走到门边的一个箱子边。上面有一个大铜盆,她先往里放了些温水,开始伺候我梳洗。

梳洗完毕后,玛丽又给我梳了头,她只用了几个小卡子,像变魔术般地在我头上做出一个可爱又俏皮的发型,最后又把一个桃红色的蝴蝶结别在上面。镜中的我可爱极了,粉嫩的小脸,天蓝色眸子,小而感的嘴唇,如果可以,我真想亲自己一口。

“洗手间在哪?”我随口问道。

玛丽一愣。

“厕所在哪?”我换了种说法,但她还是不太明白。

看来是我的法语仍旧没过关,“拉屎的地方在哪?”看样子我只能用直白近乎俗的词语了。

她略皱了皱眉,看样子是听明白了:“什么地方?那还需要专门的地方吗?我的小姐。”

这下我愣了,不需要专门的地方?难道……

玛丽转过身,将铜盆放到地上,打开下面的箱子,取出一个小一些的木箱子,表面描金画银的甚是好看。上面用黑的皮革蒙住,并开了一个圆形的洞。

我当时立刻就明白了,这是马桶!真要命,我竟然穿越到一个没有洗手间,只能靠马桶方便的世界!

急于方便的我也顾不得那样多了,一屁股坐在那个漂亮的马桶上,平生第一次体验豪门权贵解手的乐趣。只是玛丽仍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你……能不能出去一下?完了我会叫你的。”旁边有人参观我我排不出来,于是只得对她下了逐客令。

玛丽屈了一下身走了出去,临关门前还颇关心地望了我一眼。

我第一次用欧叶妮的身体方便,不知道她会不会有我的老毛病?最后事实证明,效果还不错,记得一本书上说过,西方人的肠子比中国人短而,这样可以更好地消化更多的动物蛋白质和纤维。的确,这一次我没再便秘,不出五分钟,就一切解决完毕。

但我很快意识到新的问题又来了。

“玛丽,玛丽!”我喊道。

她急匆匆冲进门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方便完了自然要擦屁股,可我却怎么也从脑子中找不出手纸怎么说,只得对她说:“给我纸,纸。”

“纸?您要写信?”她不解地问。

我当时差点没晕过去。

“我要擦屁股!”我只得又俗了一遍。可恶,他们难道不用纸擦?

她什么也没说,从那个方马桶的箱子中拿出了一块绒布,又往另一个小一些的盆里倒了半盆水:“来,我给你擦。”

我算是彻底服了!

我穿越到的这个地方不仅还没发明洗手间和抽水马桶。甚至连手纸也没发明!

外面的小客厅里,我的“好朋友”洛奈小姐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她穿了一套嫩绿色的衣裙,泡泡袖下露出一段洁白的手臂,浅粉色的衣将她的酥托得高高,简直都要呼之欲出了。

“你好,欧叶妮。”她看到我,立即站起身,脸带微笑地向我问好。

“您好,洛奈小姐。”我略带生硬地回答,脸上露出初结识的不自然。

她看出我的尴尬,但毫不介意,反而笑得更甜。“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她说。“我可是你的家庭教师哦。”

家庭教师?我好不容易寒窗苦读十六年终于摆脱了应试教育的枷锁,可现在居然还要学习……难道还要再让我吃二遍苦,受二遍罪不成?

洛奈小姐迈开步,走到我身边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抬起她那巧的小下巴,摇着头说:“我会教你拉丁文,文学,数学,自然,神学,哲学……对乐,你还得学音乐,舞蹈……”

我的妈呀!学得比在现代还多还难?!听到这儿,估计是血气上涌加上衣造成的呼吸不畅,我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直到闻到一股直冲脑门,十分刺鼻的气味,我才缓缓醒来。

玛丽将一小瓶嗅盐放回口袋,右手用一把小扇子给我扇风。洛奈小姐则坐在我身边,颇关心地看着我。

“洛奈小姐,小姐的身体刚刚恢复,老爷让她多休息,不要让她太累了。”玛丽说。

“你知道了,你下去吧,我会照顾她的。”她微微一笑。

洛奈小姐并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她并不急于给我灌输什么,只是跟我东拉西扯地聊些与学问无关的东西,比如女孩们喜欢的衣料,香水,女红什么的。我对时尚很敏感,每个月都会看不少时尚杂志,但对他们这个时代的流行却一无所知(对我来说,他们的时代,再流行的东西也都是老古董),只得在她面前点头不断。

她拿我当失忆症患者看,也就不介意我的古怪行径。她与其说是在跟我聊天,不如说是在跟我用聊天来拉近距离。我渐渐发现,她确实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只用寥寥数语便能使人很快地喜欢上她,相信她,把她当最亲近的朋友。

我其实也是个很线条的女生,平常想得少,做得多。我不了解欧叶妮,但既然我能穿越到她的身体中,估计她也不会是个太过细腻的女孩。

洛奈小姐没用几分钟便解除了我那可笑的戒备心,而我也想拿她做突破口,向她询问一些自己急于知道的事情。

“咱们这里是法国兰西王国,而今天是1754年5月12号,”洛奈小姐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十八世纪的法国?我大吃一惊。

那是个怎样的时代啊!它虽在历史教科书上只有短短数语,但从书籍和影视作品中我早已对这个时代有了东鳞西爪的了解。这个时代是启蒙主义主义哲学家的时代,是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卢梭的时代;也是风流贵族浪荡子们的时代,是路易十五,蓬帕杜夫人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们既温文尔雅又诡诈多端,既憧憬真理又亵渎明神。总之,这就是那些生活在现代单调而忙碌的人们所憧憬觊觎的伊甸园。

洛奈小姐并没有发觉我的惊讶,仍就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从此刻起,在这个阳光和煦,红茶飘香的洛可可风格的小客厅里。我开始一点一滴地了解了我所处的时代和我的新伙伴。

从洛奈小姐的口中得知:我,准确地说是欧叶妮,1738年5月10日生人。而我的“父亲”则是普罗旺斯地区拉科斯特的世袭领主,他全名是多纳西安·弗朗索瓦·路易·德·布里萨侯爵,现年36岁。而我的“母亲”,侯爵夫人,连洛奈小姐也不太清楚她是何许人,她说在她认识侯爵前,我的“母亲”便离开了侯爵,而且侯爵从来不在别人人面前提到他夫人的任何事。听她说我还有个亲哥哥,一直在国外服役。

而洛奈小姐自己,今年22岁,两年前在巴黎结识了“父亲”,并被他聘为家庭教师。

我们所住的这个地方叫索梅恩城堡,建于12世纪,后经多次改造翻修,才形成了现在路易大帝式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而它的内部建筑及陈设全都是最时髦的意大利式的洛可可风格。

这个大家庭除了我,侯爵和洛奈小姐外还有女管家兼我的保姆的玛丽,苏菲,奥菲欧等6名年轻女仆和菲利普等5名年轻男仆,及厨师,马夫,杂役等若干人。

我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而洛奈认为这样肯定有助于恢复我的记忆,便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

一上午我几乎彻底了解了这座城堡和他的居民们,可对于城堡的主人,也就是布里萨侯爵,她既不描绘他的为人也不评价他的所做,只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她对我说,就算我失去了记忆,但我俩仍是父女,骨相连,心灵相通,从旁人的剪影中揣测他,不如亲自从行动上了解他,从思想上认识他。不过,洛奈也曾边做鬼脸边低声说,侯爵的求知欲强的可怕,与其将他比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还不如说他就是魔菲斯特本人。那晨星之子露西法的俊朗外表和地狱之王撒旦的残酷无情在他身上相得益彰。

最后她说:“你会怕他,因为他是个魔鬼。但你也会爱上他。仍旧因为他是个魔鬼。”

之后,洛奈又讲了几件趣事,其中一件让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一天,侯爵与邻村的神父在花园中闲聊,而玛丽刚好给他们送来茶点,因为刚浇过水地上很滑,她一不小心滑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当时的女人们除了骑马几乎没人穿内裤,穿的话会被人嘲笑为老太婆的,所以外衣裙下只穿一两条衬裙。这下可好,玛丽毛烘烘的私处一下子在阳光下分毫毕露,旁边的神父皱着眉头急忙划着十字,而侯爵却哈哈大笑道:“看那!天堂之门由此洞开!”

我听到这里口中的茶喷了一地,一想到平素总板着脸的玛丽的窘相,就令人忍俊不止。

“铛,铛——”大自鸣钟敲响了十二下,玛丽领着两个女仆将我和洛奈的午餐送拉进来。我见了玛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看着大笑不止的我和洛奈,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也懒得跟我俩理论。

“老爷不回来了,他吩咐你们俩就在这里吃吧。”说完,玛丽又习惯地抬起下巴,领着那两个女仆走出了小客厅。

原来这里的人不太重视早餐和午餐,早餐我是在床上用的,只有一杯牛,两个煎蛋和几片面包。我俩面前的这顿午餐也实在不敢令人恭维,无非加了一道烤猪排,一盆沙拉,和几种我从未见过的蔬菜罢了。

不过,在这里我和洛奈却尽可随意,不需要那套繁文缀节,几乎连刀叉都不用就大吃大嚼起来。

饭间,洛奈告诉我侯爵不回来用午餐的原因,这原来和我穿越时空有着极大的关系。五天前,欧叶妮和她的父亲一起骑马去林中散步,欧叶妮的马被一头突然窜出的野猪所惊,将她抛了下来,由此好几天她都不省人事,而我也就是在这个当口错阳差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布里萨侯爵发誓一定要杀了那头野猪,天天带着几个人去领地内的林中搜寻,可好几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找到那个畜牲。

听到这里,我不禁想到,这是一个标准的慈父啊。心里实在无法把他和梦中的那个猥亵亲生女儿的禽兽父亲相比较。

下午的阳光将小客厅烤得暖洋洋的,我觉得有些困,可当时法国人没有午睡的习惯,最后,倒是让洛奈小姐给我上了一堂舞蹈课。

当时没有现在的社交舞,都是些廷的小步舞什么的,并不好看,只是男女双方绕成一个圈或站成两排,相互交换舞伴,节奏感很强,但实在既枯燥又累人。我的束使我体力大减,跳一会就得休息半天,我心中暗骂个不停。

“你把衣放松不就成了?”

我刚想到,可能是初来乍到的恐惧使我竟没想到这一点。不一会,在洛奈的帮助下我将那该死的衣松了又松,直到感到舒服为止。可是,没了胃部的束缚,我竟觉得饿了……

天渐渐黑了,我听见远远响起了号角声,渐渐窗外人声,犬吠,马嘶响成一片。

“侯爵回来了。”洛奈小姐向我说。“来,咱们走吧,他应该是直接去餐厅了。”说完便拉着我的手跑出小客厅。

“嗒,嗒……”高跟鞋在楼梯上敲击出一首欢快的小夜曲。

“老爷已经在等你们了。”餐厅门边,玛丽跟我们说。

我和洛奈在门边整理了下略显凌乱得衣裙,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父亲”布里萨侯爵坐在长桌的里面,他那浓密的金发和银餐具及明亮的炉火相映成彰。

晚餐开始了,我下午的甜点吃多了,一直顶在食道,结果我在更丰盛的晚餐面前不得不甘拜下风。我虽没怎么吃,但一直注视着侯爵,他像所有的法国贵族一样,有个好胃口,嘴里一直在咀嚼个不停,并不时将一些没啃干净的骨头扔给他身边那几只硕大的猎狗。

洛奈坐在我身边,不时说上几句俏皮话,调节一下气氛。

而侯爵除了一次等仆人倒酒时问了我几句身体怎样,恢复得好些吗,之外的客套话,就接着去喂他那永填不满的胃了。

晚餐结束了,侯爵站起身,司仪般宣布:“好了,孩子们,我们跳支舞吧!”说完,边上的几个男仆开始演奏一只很俏皮的舞曲。

我的手紧紧被他攥住,一会被他拉近,两个人紧紧贴住,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刺鼻的火药味;一会又被他抛开,但当我几乎摔倒时,他又神奇地出现在我身边,一手搂住我的腰,一手轻柔地捏着我的手,我感觉自己甚至就是一个个吊线木偶,被这个迷人的傀儡师玩弄不停。

舞会一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我感到天旋地转,直至被玛丽搀扶出了餐厅,一到卧室,我便死猪似的瘫在了床上……

深夜,我从梦中醒来。

也许是那几块甜点闹的,我觉得口很渴,便爬下床去找点水喝。

我身上只有一件丝质内衣和一双羊毛长袜。初夏的寒气从窗缝渗进屋中,身上顿感阵阵凉意,我只得找了条又长又宽的披肩将自己裹住,然后擎起一个烛台,走出了卧室。

小客厅空荡荡的,烛火被我打开门时掀起的气流所拂动,妖冶地扭动起腰肢。墙上的油画也随之忽明忽暗,那一幅幅在艳阳下显得矜持高贵的肖像此刻则露出猥琐狰狞的另一副面孔。

我找到了一瓶水,刚喝了几口。“什么声音?”我忙侧耳倾听。

那声音低沉而微弱,仿佛来自极深的地下。那肯定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但绝不是声带颤动的产物,而是生于喉管的颤抖,它只有人在极度痛苦或兴奋时才会不由自主地发出。

我被声音,不,准确地说是被好奇心吸引,走出了小客厅。

声音更清晰了,在一声声浑厚低喃中甚至还夹杂着尖细而又异常轻柔的嗓音。

我赤着脚,一步步踩在地毯上,烛光在走廊两侧陈列的雕像身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橘色。最后,循着声音我来到了走廊西侧的尽头,那是洛奈小姐的卧室!对,声音就是从她的房间传出。

门虚掩着,我靠在边上的一座全裸的维纳斯女神的塑像边,准备偷偷窥视。

我伏下身将烛台放在女神的基座旁,但在起身时,不知是错觉还是光线的原因,这个爱女神竟翘起薄薄的嘴唇向我轻浮地微笑,而她那饱满的房也沁出了红晕……

那声音再一次传入我的耳朵,我将脸嵌入了半开的门缝。

屋中所有的蜡烛都已点燃,家具摆设的影随着烛光鬼魅般浮现在墙上。幔帐被高高卷起的,床边站着一个男人,他俊秀的容貌被烛光罩上一层圣洁的光晕,金色的发丝流淌在肩头,宛若走下神坛的弥赛亚。他此刻跟基督一样一丝不挂,一块块肌大理石般光洁,平滑,他壮的手臂从腰间滑向那坚实多毛的下腹。他的阳具长矛般挺立,足有20多厘米长,得我的小手只手本无法合拢。

我一下子就认出这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狄俄尼索斯。是的,他就是我的“父亲”,路易·德·布里萨侯爵。

我的目光被诱惑得一直停留在他的下体,直到一个女人潜入了我的视野。

她跪在侯爵的脚下,臀部浑圆上翘,弧形的臀沟将其一分为二。腰部纤细匀称,既没有多余的赘,也不显出凸兀的肋骨。她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长相,但那一头覆于腰际的金发使我一下子就猜到了她是谁。

洛奈小姐圆圆的脸蛋紧贴在侯爵的阳具上,看样子她准备用那平常吟诵先贤圣哲名篇的玫瑰花蕊般的小口来品尝那酒神杖上累累的硕果。

她张开了嘴,先用那条鲜红如蛇般柔软的舌头在侯爵的阳具上游走,以刺激起上面每一丛荡的神经。阳具痉挛地抖动了几下,头表面泛起一片诱人的血色,就像是海中巨兽的诱饵,正利用着鱼儿们的贪欲而引其上钩。

洛奈的舌头在侯爵的阳具上轻轻地滑动了好一会,然后她的嘴唇又噘成了心型在那上面亲了又亲,最后,如野猫般敏捷地将侯爵的头一口吞入。

我注意到侯爵的身体颤了一下,发出一声类似负伤猛兽般的低吼,他用那双爆满青筋的手暴地揪住了洛奈的头发,将阳具在她口中抽送不止。

洛奈的口技实在太了!她已经掌握了深喉的技巧,可以将侯爵的阳具连吞入,那20多厘米长的物件直直入她的喉咙,前段甚至探入食道!这项技术可非一朝一夕练就,需要克服巨大的制呕感,如果此时恶心呕吐,轻则使对方败兴,重则会伤到对方的阳具。

看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洛奈小姐,回忆起我过去给男友口交时,从来没能做到这点,我那讨厌的小虎牙甚至有一次竟将男友的小****划伤。

我边看边陶醉在眼前这一幕里,我真想取代洛奈小姐的位置,尽情品尝侯爵的身体。我已经感到下体的汁顺着大腿内侧涔涔渗出,我的头坚挺,我的呼吸急促,我的头脑……

“欧叶妮,来吧,一起来吧,我亲爱的朋友。”侯爵竟看到了我,他不慌不忙伸出手,远远地召唤着我。

……!

他在召唤欧叶妮!不,他是在召唤我!难道……他要3p不成?我的脑子立刻一片混乱,红晕顿时染上我的双颊。只习惯于一对一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种只有在a片里才会有的荡场面,

与此同时,我的欲望也在催促着我,它在我耳边呢喃:向前去吧,没有什么好羞涩的,那是最美妙的狂欢,在这可以领略到伊甸园的乐趣……

在我的心怦怦跳个不止时,那可憎的现代人的虚伪道德也及时跳了出来,阻止我的堕落。最后,我在从小受到的女孩自爱教育和惯的观念的驱使下彻底屈服,像一个处女一样,羞涩地跑开,逃出那虚幻的地狱和实实在在的天堂……

2

洛奈小姐的身世

吵闹的自鸣钟惊醒了我,可能是因为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我觉得浑身酸痛。

“小姐,早上好。”玛丽打开门,走了进来。我急忙盖好被子,只露出脸,皮笑不笑地看着她:“早上好。”

她麻利地扶起我,将我那件丝绸衬衣脱掉,然后弯下身,去脱我腿上的羊毛长袜。由于没有内裤,于是我就惯地将两腿紧紧地并住。

玛丽并不理会我这装模作样的羞涩,很快,另一双漂亮的袜子就已经套在我的腿上,饰满花纹的袜口被两条袜带轻轻挂在胯上,我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欣赏欣赏自己苗条的身姿,一件浅蓝色的丝绸内衣便从我肩头如流水般贴着肌肤淌了下来。

接下来是例行公式般的梳洗打扮,我看到梳妆镜中的我的眼睛红红的,眼圈也黑了不少。这个可怜的时代,女们除了脂粉香水外几乎没有任何护肤保养品,而且据我所知,这个时代的美容产品都含有铅粉和很多有害物质。看样子我以后只能自食其力DIY了,用水果,牛和面粉也许会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玛丽早已给我梳好头,并用薄粉将我的黑眼圈遮上。不到二十分钟,我便荣光焕发,变成一个致的洋娃娃。有人伺候真是好啊,我开始有点爱上这里了!

小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连洛奈也不在。难道她是因为昨晚的事情羞于见我么?

“欧叶妮小姐,洛奈小姐在花园中等您呢。”一个岁数跟我差不多大的女仆进门告诉我。

“知道了。”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整理卧室的玛丽,便跟小女仆走了出去。

穿越已经三天了,自己甚至还没走出过城堡,所以我也很想出去看看,至于见到洛奈时会不会觉得尴尬,那就见到时再说吧,我就是这么一个走一步算一步的人。

弯弯曲曲的楼梯仿佛走不到头,穿过一间有一间华丽而奢靡的房间,我终于下到了城堡的玄关门厅。它的面积很大,从宽宽的主楼梯向下望去。

“天!这里简直是一个军械库!”我不禁惊讶道。

只见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长矛,画戟,砍刀;数具钢质铠甲立在墙边,空洞的面甲中逸出鬼魅之气;令人胆寒的各式刀剑或交叉,或并列或剑锋相对围成一圈;门楣上全是战斧,墙板上都是铁锤,我走过时不得不小心地看着它们,生怕那件武器因为挂件不劳或震动而掉下。

这个大厅充满肃杀之气,一看就是个尚武的贵族的居所,跟楼上华贵而略带女化的装饰截然不同,看到这里,我开始对城堡的主人越来越感兴趣。不过,一想到昨晚,又就觉得脸颊热热的。

我快步走过大厅,仿佛躲避着幽灵的注视,直至手中触到冰冷的门环。用力拉开,门外的艳阳一扫霾。

我第一次走出了梅恩城堡的大门。

初夏的阳光暖融融,懒洋洋,使人们忘却了酷夏的曝晒和寒冬的冷寂。门外一片葱绿,大理石台阶两侧尽是高大的梧桐树,宽大肥厚的叶片将阳光中最后一缕焦躁滤掉,只剩下一片片疏影绰绰的慵懒。

我伫立阶上,放眼望去,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逶迤蜿蜒于地平线上;稍近,一座座草帽似的小山丘遍布城堡四周,其间点缀着一片片生机勃勃的橄榄地和葡萄园。

抬头看着那天边舒卷无状的云,我的心中感到无比暇逸,将穿越的孤独和恐惧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小姐,洛奈小姐催您过去呢。”一声清脆而略显甜蜜的声音将我从遐想中召回。

是菲利普。我看到那个小男仆恭敬地站在阶下,低着头,长长睫毛的影子映在他白中透粉的脸蛋上。

“哦,好的。”

“洛奈小姐怕您忘了去花园怎么走,派我来领您去。”

我好奇地看着他,问道。“你不跟侯爵去打猎吗?”

“老爷不让我去,让我留下伺候小姐。他说小姐身体不太好,需要人照顾着。”菲利普谦恭地回道。

“父亲”真是一个细心体贴的男人,我心里一边想,一边步下台阶,跟随他走向城堡花园。

就在离城堡十几米的地方有一条小河,估计是过去护城河的遗存,只是如今何种开满了睡莲,三三两两的天鹅曲颈展羽倘佯嬉戏于清波之上。我边跟着菲利普边欣赏着河畔的美景。沿着河拐了一小圈,也就是在城堡的右侧,一片绿荫掩映,从中不时荡出阵阵花香,我知道,这里就是花园了。

“到了。”小男仆在一个爬满红白两色玫瑰的门前停了下来。

我点了下头,独自走了进去。

花园小巧而雅致,长绿的灌木修剪得异常整齐,小径铺满鹅卵石,矮矮的篱笆将花圃分割成一块块,分别栽种着玫瑰,郁金香,百合,还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

由于刚浇过花,裙边早被打湿,但我仍小心翼翼提起裙摆,慢慢走过。怕跟玛丽一样摔上一跤,于这片姹紫嫣红中将自己的裙底春光乍泄无遗,要是被洛奈或其他人看到那可真是羞死了。

“欧叶妮!”我听到了洛奈的声音。

不远处的假山上一座小巧别致的白色亭子,洛奈就站在那里,向我挥着手。我急忙穿过一个紫藤架,向那边踱去。藤萝紫色的小花一串串悬在我头上,它们的香气就像颜色一样浓艳,沾染在我的肌肤上,久久不能退去。

“我都等半天了,你怎么才来?”洛奈故作娇嗔,一柄碎花图案的小阳伞优雅地挑在她裸露着的肩上。

我气喘吁吁走到她身边,该死的衣勒得我喘不上气。

“我忘了怎么走了,多亏菲利普。”我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其实我本就没有来过这里才是。

我俩对视着,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因为昨夜那件事情,突然觉得自己与洛奈无形中疏远了一些。

她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是她招牌式的微笑,但那双褐色的大眼睛中却充满了戏谑与嘲弄。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逃走了?你难道不想加入进来享受一下吗?”

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单刀直入,这一刻我觉得她很无耻,简直就是个荡妇!

“侯爵是我的父亲!我怎么能够像禽兽一样玩这种下流的游戏!这是乱伦!!”我怒了。

“别生气,我的小女孩,你越来越像一个修女了。我来问你,你明白乱伦的真实含义吗?”

我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愣住了。洛奈看我无话可说,便像一个真正的教师一样滔滔不绝起来:

“乱伦,它的词源学意思是‘玷污血统’也就是指出身高贵之人与下等人发生关系。在古代,贵族之间的行为,包括拥有一个直系祖先的人之间的行为都是允许,甚至鼓励的。

你所知道的那些伟大的神祗们确曾存在,他们其实都是各民族的祖先。古埃及的奥西里斯与伊西斯,希腊的宙斯与赫拉,北欧的奥丁与弗雷亚那个不是兄妹相婚?旧约中的夏娃被称为亚当的骨中骨,中,不这明明预示夏娃乃是亚当的骨之意吗。

那些高贵的祖先和帝王们与姐妹子女相婚,得以将最纯粹的血统万世延续。你们布里萨家族早在9世纪就是普罗旺斯一带的豪族贵胄,你难道不以此为自豪?不以用自己的身体去承接欧洲最古老最高贵的血为荣么?”

我被她驳的哑口无言。

虽然现代人的道德观念告诉我,洛奈所说的都是谬论,但是,用现代人的观念去改变一个十八世纪的人,这样有必要吗?与其在争论中自取其辱,还不如听听看,也许我可以了解一下那个时代人的所思所想。

洛奈是个乖巧之人,她见我不说话,知道火候已够,便话锋一转,问我是否有兴趣听她讲讲以前的经历。她说这些经历她以前从未向我讲过,希望我能从中进一步了解她。

我巴不得赶快摆脱刚才因争论而带来的尴尬,她现在既然给我台阶,我干吗不呢,便频频点头,表示很希望听她的故事。

洛奈见我颇有兴致,便开始了讲述。

原来她是巴黎人,父亲是个商人,母亲则是个很有名望的沙龙贵妇。但命运难测,她五岁时父亲破产潦倒,继而身患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母亲一年后也忧郁而终。家中仅剩的一点财产被亲戚瓜分,那些人见她是个累赘,便将她送入女修道院。

年幼的洛奈在女修道院中被当作童仆使用,每天只能以面包和冷水充饥,白天要洗衣扫地喂**浇花,晚上则成为那些变态修女泄欲的玩物。她跟我说,她的处女膜就时被一个又老又丑的修女用干枯的手指戳破,还有一些从未得到过男人滋润的老处女,竟让她像狗一样舔舐她们那早已干瘪的下体。一不留心,她还会尝到这些虐待狂皮鞭的滋味……

就这样,她挨到了十五岁。

一个男人花钱买走了她,那是个凶残且自私的野兽。在那个男人家里,她受到比修道院更非人的待遇,但坚强的她活了过来,直到一个年轻的学者闯入了她的生活,俘获了她濒临枯萎得芳心。

那个年轻人叫弗朗索瓦,是巴黎大学的一名教授,他教会了她阅读,写作,将她代进崭新的人生。但好景不长,他俩的情事被多疑的丈夫发现。冲动的弗朗索瓦一不作二不休,将那个男人送入了地狱。就此,一对有情人抛弃了一切,逃出巴黎,准备开始甜蜜的新生活。

很快,被杀死的丈夫的亲属报了警,那些朝廷的鹰犬恶狠狠地扑向了逃往天涯海角的他们。年轻的弗朗索瓦被判处绞刑,而洛奈则被不法之徒偷偷赎出,卖给了马赛的妓院。

就在她陷入绝望的时候,布里萨侯爵将她救出了火海,侯爵很敬重她的学识,便聘请她为的家庭教师,那时欧叶妮13岁。

洛奈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口吻说完了自己的经历,就仿佛在述说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我和她不同,随着她的讲述我深深陷入了哀愁。我同情她的遭遇,为她所受的不公正而愤恨,直到此时我才真正了解她,女人的同情心占了上风,如果可以,我真想紧紧抱住她,安慰她。

洛奈早已猜到我的内心所想,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我的小姑娘,很同情我吧?不要这样。”她站起身,望着远山的,缓缓地说:“同情心是人类最大的弱点,它会使人软弱的。对世间一切苦难只有勇敢的面对,才会提升自己,才会幸福。”

我拉着她的手,想跟她一起冲出这用哀愁织出的回忆。我说:“那你爱上了我父亲了吗?



“不,我今生今世只爱弗朗索瓦。”她看着我说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父亲……”

“我亲爱的傻姑娘,难道你会只因为没有爱上一个厨师就拒绝一顿美味的佳肴吗?”

“这……”

“爱情和欲望是两码事,我很敬爱侯爵,他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知音,我俩是很好的朋友,况且他又是那么英俊,那个女人见到会不动心呢?

爱是成年人的游戏,没有必要以所谓的爱情为前提。真正的爱情如电光火石般一触即发,但也随之即逝。爱情以道德为纽带,用责任将双方紧紧锁住,但爱就不是这样,那怕双方是陌生的路人,只要能尽情投入,掌握良好的技巧便会得到最高级的快乐,而且不必考虑到你的伙伴是谁。

这是虚幻与真实的区别,但两者不相矛盾,各有各存在的理由,因此,我仍深深爱着弗朗索瓦,但这不会妨碍我享受生活获得爱的快乐。”

她可真前卫!现代人最开放的观念也不过如此,我心里想。而且我确实很喜欢她这番话,以前,在我还是甄婕的时候,曾跟我上床的那几个男人,我也不敢说真正的喜欢过他们,跟他们而更多的只是逢场作戏,享受他们强健的体,享受他们给我带来的欲的快感,但我明白,我并没爱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记住,我的朋友,真实的感受胜过一切,美与善只是真最恭顺的婢女。”洛奈的小巧迷人的嘴吐出成串的哲言,仿佛轻盈的蝴蝶,穿梭于多彩的花丛中。

我俩边聊边享受着,夏日的温暖,园圃的清香和花草的艳色……

林中狩猎

三四天过去了,除了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几乎在没有什么值得费笔墨去讲述的大事。

我默默努力着把自己塑造成为一个标准的十八世纪的淑女,为了适应这种古代生活,我不得不改掉了许多老习惯,也努力去忘记一些现代的生活方式,比如晚睡晚起,上网,逛街……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回到现代,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欧叶妮。

命运是残酷的,但也极其公平,依我的格,才华及心智,只要能顺应这个时代,我确信必定能使自己找到一个理想的人生位置。

换一种心态好好想想,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嘴的生活其实也很好。回想起初到这里的恐惧和紧张,自己都觉得好笑。现代的女孩们哪一个不是费劲脑筋把自己或批发或零售给所谓的成功男士,她们梦寐以求的不就是我现在的生活吗,我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当我的好奇心渐渐得到满足时,下面的生活就像钟摆,从一点走到另一点,永远顺着一种轨迹,机械得令人发疯。还好,有洛奈小姐天天的陪伴,让我开心不少。而我和她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按她所说,我俩的关系简直比我受伤前更亲密了,当然,是不是因为我比欧叶妮更外向,更热情的原因,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唯一令我感到困惑和不安的就只是“父亲”布里萨侯爵了。他仍旧早出晚归,只能在晚餐时见到他。他跟我的关系很有分寸,最多也只是在餐桌上说一些双关语,在别人被逗得开怀大笑时,我却丈二和尚不着脑门,有时直到洛奈告诉我,我才明白。而那一下子涨红的脸,我只能拿酒量少当托辞了。

以一个女人看待男人的眼光来说,侯爵很迷人,但绝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当然,除了那晚。

可我到现在也想不通,那次是想跟我做爱,还是只是想试探我。难道他已对我产生了怀疑?我无法知道答案。

一天的晚宴上,侯爵颇有兴致地向我和洛奈谈起今天的狩猎。他说已经发现了那头该死的野猪的踪迹 ,并相信很快就能将其捕获。

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洛奈则不时上一句,侯爵的口才很好,叙述时逻辑很强,还不时冒出几句拉丁文,可看出他读过很多的书(后来,据我所知,当时的法国贵族相当一部分都是文盲,读书是神职人员和下人们的工作,老爷们连写信都是靠口述。甚至有一些贵族作家,出书都不署名,怕玷污了自己的贵族身份)。他边说边嚼上一口烤得金黄的**,喝上一口陈年的佳酿。我发现,他每次在开口讲话前,必定用餐巾擦拭下嘴角。他的酒量也极好,但很节制,我从未见他醉过。

我的思绪随着他妙趣横生的讲述飞出了城堡,在田野与山间神游。外面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真想出去好好欣赏一下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山,从未见过的树,从未见过的水;而不是躲在城堡中,在心里将它们那活泼泼的生命幻化成为一个个有颜色的影子。在现代,我一直梦想着来一个欧洲n日游,现在既然免费来了法国,不出去游玩一番太浪费了。

“父亲,我也想跟你出去打猎。”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

侯爵停了下来,将杯中的剩酒以一饮而尽:“好啊!欧叶妮,也该带你出去一下了,总这么呆着,对你的康复也很不利。”

我没想到他答应的是那么干脆,还以为因为欧叶妮的上次意外,他从此会把我当作洋娃娃一辈子锁在城堡里。

洛奈很支持我这个想法,只是劝我一定要小心,别和上次一样,让大家担惊受怕。

晚餐在一段拉摩的羽管建琴的旋律伴奏下结束了。

我在玛丽的陪伴下回到了闺房,至于侯爵他们……晚上还有什么特殊的游戏,我便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玛丽便把我叫了起来。

就像每天一样,我开始了梳洗,方便,打扮。只是由于今天要去打猎,所以穿的衣服与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一条厚厚的,裆部有绵垫的内裤第一次套在了我的身上,玛丽说这是女士们骑马的专用内裤。

由于当时女人大多是侧鞍骑马,所以我并没有穿皮制马裤,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白色的长裙,裙子很肥大,没有裙撑,是由很结实的布料制成。

脚上踏了一双小巧的短腰牛皮马靴,左脚上还按了一副漂亮的踢马刺。

上身在紧身衣外穿了一件上等质料的衬衫,袖口和领口缀有宽宽的蕾丝花边;最外边套着墨绿色塔夫绸的猎装,袖口和领口绣满金色的饰边,正好跟那些露出的白色蕾丝相映益彰。

最后,玛丽给我打上了一条丝制领带,并在上面扣上了一枚金色镶宝石的领扣。最后,玛丽给我扣上了顶奢华的装饰着鸵鸟羽毛的三角帽。

我站在镜子前端详了好一会,尽情欣赏着我这身戎装,直到窗外传来一声悠长的猎号声。

我跑到窗边。看到仆人们早已准备好了,几匹马打着响鼻,猎犬乱吠不止,几个男仆分别往马鞍旁的口袋中装入酒,面包和各种食物。

我想,这次看样子不光是狩猎,还是一次快乐的野营。

玛丽已将一切收拾妥当,催促我下楼。早餐已在床上用完,我便一阵风般跑出了卧室。

大门外,侯爵和仆人们在一起边聊边准备马具和枪械,他穿的仍旧是那身蓝色的猎装,这使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我放慢脚步,轻轻走下了台阶。他正在弯腰检查马肚带和马镫,显然没注意到我。我边向他走去,边仔细打量着他:

他背向我,紧实狭窄的臀部在马裤的包裹下,每块筋和沟壑都清晰地印入我的脑中。他修长的腿上套着一双高腰过膝的马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黑色皮革特有的光泽。我不知道为什么,黑色的皮革对我有一种特殊的诱惑,那上面柔和迷离的光晕几乎可以将我体内最深处的火焰点燃。

“欧叶妮,你终于来了。”侯爵转过身,看到了我。

他将一柄漂亮的猎枪入马鞍边的袋中,然后向我走来。

“早安,父亲。”我屈身行礼,我到现在对“父亲”这个词仍感到一丝掺杂着惋惜的尴尬,于是,我暗暗决定,从今以后在心里只叫他侯爵。

“你今天真漂亮。”他抬起我的手,轻吻了一下。他和太阳一起露出了迷人而坦率的笑容。

我的双颊泛起一般女孩在听到父亲的赞美后决不会出现的红晕。

寒暄了几句后,我们要出发了。第一件让我懊恼不已的事就是侯爵竟不许我骑马,而给我找来一头傻呆呆的骡子,还说它是全领地最温顺的牲畜。我看着这头灰不溜秋,只知道低头啃草的骡子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侯爵说这是为了我好,他可不能再允许我被马掀下马背了。

我明白他是为我好,只是,这套光鲜的衣服配那头骡子真是太可惜了。

一个叫哈斯的男仆将我托上了“马”鞍,侧鞍真是讨厌,我只能左腿认上蹬,右腿半盘在身前的一个凹槽中。也就是这头温顺至极的骡子,要是一匹高头大马,我真是无法控制,估计连坐都坐不稳。

不过,侯爵不让我跨鞍骑真正的马,其真正的原因我早已猜出了十之**。我想,他这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是怕我的处女之身在颠簸的马背上失去吧。他真是个怪人,一个嫉妒的父亲,一个恋女的变态大叔。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布里萨侯爵已经跨鞍上马,率先走出了索梅恩城堡。

哈斯给我牵着“马”,我的这个坐骑确实温顺得很,它的脚步相当稳,以至没走多远我便将刚才的懊恼抛开了。其实这也是哈斯的功劳,他是我们家的马倌,一个很憨厚的巴斯克(西班牙和法国交界地的一个少数民族)人,他边走边快活地用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跟我们聊着,不时说上几句俏皮话,惹得侯爵和我开怀大笑。

侯爵的领地上没有什么高耸的山峰,到处遍布着低矮的丘陵,河水顺着山谷流过,哗啦啦地向东方流去。

我们此时正顺着一条河谷走着,波光粼粼慌得我睁不开眼,连连压低帽檐。几只水鸟狎玩着波浪,岸边的芦苇在微风的抚弄下翩然起舞。

侯爵从鞍后的袋子中取出了一把鲁特琴,他手指滑过琴弦,吟唱出一首欢快但梢带忧愁的歌谣。

他的嗓音嘹亮而不失浑厚,歌声真挚感人,我虽听不太懂,但看到他入情的样子,也不由得感慨万分。

经过哈斯的翻译,我了解了这首西班牙民歌的大意:一个胆怯的女孩,不了解情人的殷切期盼之情,他的情人则不得不在窗下将真情向她展露……

当太阳爬到半空时,我们到了一个小村庄。

七扭八歪的篱笆环绕在一栋栋碎石料砌成的屋子外边,几个形容枯槁的农妇目光呆滞地望着我们。

人群中只有一个老头向着侯爵喊道:“老爷好!”他整个人成了个问号的形状,看得出这并非是在屈伸行礼,而是无情的劳作摧垮了他的身体。

几个一身褴褛的小孩跑了过来,在道旁跳着叫着。侯爵随手掏出几块糖丢给他们,而当这些孩子还不满足是,布里萨侯爵手中的马鞭便在他们头上挥舞起来。

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十分惊讶,它打破了我田园诗般的遐想。我家领地上的农民并非安居乐业,从他们的外表就可看出,这些可怜的农民其实正在过着食不裹腹,朝不保夕的日子。

我幼稚地向侯爵询问了这一切,他冷酷的回答令我吃惊。

他说,他知道这些人的日子很不好过,但也决不想给农民们施以恩惠。他认为如果这些人要真的丰衣足食了,那肯定要得寸进尺,向贵族们索要更多的东西。百姓们只有处于半饥半饱,才会老老实实,贵族们才会有安全;这样,农民们既没有作乱的力气,而又会对贵族施以他们的小恩小惠感恩戴德。

我感到额上微微汗出。幸亏我是穿到贵族家小姐的身体里,要是掉到这些破衣烂衫的农民家,那可就惨了。同时,我也对侯爵对自己领地上的农民如此冷酷,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感。想到教科书中万恶的旧社会,我现在算是有直观感受了。

过去我经常小资式的多愁善感,现在看着这些可怜的人,也不得不感慨一回,但一想起洛奈曾说过的:贵族是不能有同情心的。因此,为了能彻底融合进权贵之家,我也得硬气心,咬咬牙,想想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那些倒霉的农民跟我有何干系?

“这些懒鬼!”侯爵说:“去年的租子还没交上来,一问他们,他们竟能找出各种理由,什么旱了涝了的,来堂塞我。真该都给他们吊在绞架上!

欧叶妮,我真羡慕咱们的那些祖先啊!几百年前,波旁家族还没捡到王冠时,法兰西可真是贵族的天堂;每个贵族都可以在其领地上自由地行使权利,真正掌握臣民的生杀大权!”

他说完,轻蹇眉头,叹了口气,纤长的手指又滑过琴弦,一首忧伤怀旧的歌曲流淌出琴箱……

经过那个破败的小村子,我们又走了约莫一小时,直到一座森林出现在我们面前。

侯爵从蹬上站起身,向密林深处望去。

男人们聚马到了一起,碰了下头。随后,侯爵的简短的命令下,五个男仆跃马向林中飞驰而去。那些早已急不可待的猎狗此时也被松开绳索,随着马儿消失在林中。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早已在发现猎物的附近做好了记号,而今天就是准备展开一个包围圈进行围猎。先去的那几个人是驱赶猎物,我们剩下的人则在外围等待劫杀猎物。

侯爵从鞍旁的皮袋中擎出猎枪,哈斯和另一个叫约翰男仆也从马鞍下抽出猎矛。在留下两个断后的人后,我们四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向林中走去。

里面的树木很密,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太阳,光线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洒落下来。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腐烂的叶子,树脂的清香和烂叶的腐臭混合在一起生成一股股奇怪的味道。林中地势还算平坦,没有太多的枯木断枝。哈斯告诉我,很少有人来到这里,除了一些好冒险的猎人和烧炭人除外。

侯爵走在最前面,他的黑色大氅一直盖到了马屁股上,宛若一个巨大的影漂浮在这死寂的林中。

哈斯和约翰保护着我走在后面,我的手紧紧握住鞍桥边的短刀,涔涔的汗浸湿了皮质手套的棉衬。

林子中除了不时传来一阵阵啄木鸟凿树的声音外,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我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呜——呜——呜——”

从林子深处传来两长一短的猎号声,接着,一阵猎犬的狂吠声响彻林间。

“哈斯!保护好小姐!”侯爵头也不回,双脚扣蹬,他跨下的那匹黑色的骏马顺势一跃,窜出了很远。一团黑雾中,只能看到它口中喷出的白沫和那暴突的双睛。

随后,一声凄厉的嚎叫直穿进我的耳中。

我看到前方不远,从一棵巨大的橡树后冲出了一头野猪,它浑身是血,弯弯的獠牙上闪烁着鬼火般惨白的光。

侯爵早已将猎物瞄准,就在野猪扑向他的一瞬间,“砰”的一声枪响了,白色的烟雾混杂着浓烈的火药味顿时飘浮在空气中。然而,当烟雾散尽后,那个该死的畜牲竟不见了!

“不好!!”我听见侯爵大叫了一声。就在这时,那头野猪竟从我们身边跑过。机敏的哈斯知道机会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猎矛便结结实实地入了野猪的脊背。

但天公不作美,由于位置太偏了,哈斯的猎矛竟没刺中野猪的要害,我亲眼见到它拖着矛奔出几米后竟然掉过头向我这边冲来。

我当时就傻了。

这个畜牲自知无路可逃,便准备做困兽之斗,它把对生的留恋转化为对人的憎恨,欲在成为我们的桌上美味前,将大自然赋予它的强悍本充分展露。

哈斯和约翰在我的前方,此刻他们已看看到野猪向我袭来,但调转马头已经本来不及了。

我已经能够清楚地看到那畜牲火红的眼睛和口中的鲜血了,我知道,一切都完了,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缓缓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不过,谁又知道,这会不会是我重新回到现代时刻的降临呢

受伤后借宿农家

就在眼帘尚未遮住瞳孔时,一个巨大的影便从天而降,我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我死了吗?当然没有,野猪刺耳的尖叫和骏马的嘶鸣声又将我拉回了现实:原来侯爵和他的坐骑已经到了我和野猪中间。

马儿高抬双蹄猛踏下来,而侯爵早已利剑在手。那头狡猾的野猪自知敌不过烈马的铁蹄,便骤然停身向左猛转,在马儿的前蹄落下的瞬间,它竟然张开嘴猛啃过去。侯爵反应极快,就在野猪的利齿还差一点就要切到马儿的右蹄时,他左侧猛带缰绳。他的大黑马只靠后蹄支撑就躲开了野猪的袭击。

那负伤的畜牲还不甘心,不断向侯爵袭来。侯爵此时无法用猎枪,手中的剑由于离太近也无法奈何野猪。

后面的猎犬乱叫着,将野猪和侯爵包围起来,其中几只凶悍一些的已经开始从野猪后身偷袭。可那畜牲不知为什么就认准了侯爵,发狂地冲向侯爵。

哈斯也跳下马从后面赶了过来,他瞄准好,准备一举干掉野猪,但由它和侯爵纠缠在一起,所以无法开火。

我拼住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个骇人的场面。我的小骡子已经吓得跟我差不多了,毛烘烘的身体抖个不停。多亏忠于职守的约翰一直牢牢地牵住它,不然它早魂飞魄散地将我甩在地上,独自逃之夭夭了。

突然,不幸的一幕发生了:大黑马的一只后蹄被野猪咬住了,马儿痛苦的嘶鸣响彻森林,它身体猛然一斜,竟将侯爵抛了下鞍去!

侯爵摔下的一瞬间,脚已从马镫子上脱了开来。他人一下子摔出了好远,野猪一看得到了机会,便撇开了马儿,向侯爵冲过来。好在反应敏捷的侯爵就算掉下马来仍剑不离手,在野猪扑向他的身体的当口,侯爵已经将利剑刺入了野猪的心脏,那畜牲一声没吭便倒了下去。

哈斯第一个跑向侯爵,将他从野猪的身体下拽了出来。向前的几个男仆也都到齐了,他们拽走了欲撕咬猎物的猎犬。约翰也跳下马。将我搀扶下来,我一落地,便奔向侯爵。

不知为什么,我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一下子就冲到侯爵身边。他脸色苍白,发结早已不知道掉在哪里,金黄色的长发上四散开来,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叶。他的大腿内侧被野猪的獠牙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殷红的血从马裤下面汩汩冒出,将白色的马裤染成红色。

出于现代人对急救和人体医学的一知半解,我估计他伤的是腿部的动脉,如果不及时止血,那侯爵就会因为大出血而死亡。

此时,哈斯正想挪动侯爵,让他躺的平整一些。而一旁的另一个男仆则掏出一团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布,折成方块,想压在伤口上止血。我连忙拦住他,伸手将自己的领带扯下,先在他的腹股沟下方紧紧缠了一圈,接着又用小刀割下一大片衬裙,厚厚地裹在了侯爵的大腿上,试图阻止伤口继续流血。

侯爵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注视着我的脸,和手里的每一个动作。他一声不吭,要不是额上不停渗出的汗水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我几乎要以为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很快,我完成了包扎,满头是汗地望着他。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我自言自语地说,伸手探向侯爵的额头,想查看一下他的体温状况。

他一手支撑着地,一手从上衣的口袋中掏出手帕,颤颤悠悠地将我额头的汗拭干。

我看着他,一瞬间泪水竟汪在眼眶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他却刻意逃避了我的目光,不顾阵阵痛楚,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人们把野猪捆好。

哈斯和约翰找来两很长但韧极好的木头,绑上结实的帆布做成一个简易担架。一个男仆依了侯爵的命令,拿来一瓶酒,用刀尖挑开瓶塞后递给侯爵,他一连灌了好几大口,脸上这才有了些许血色。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伤者应不应该大量喝酒,不过外国电影里的男主角们似乎都是靠喝酒或在伤口上喷酒来止疼的。古代的医疗条件很落后,更何况还是在这荒郊野外?希望酒可以麻痹他的神经,暂时缓解一下疼痛。

我望向侯爵,虽然身负重伤,但感觉他了结了心头一个大愿,所以兴致仍旧很高。他对救了我的事情只字未提,看到那头亲手干掉的野猪,脸上洋溢出孩子般的笑容,仿佛他并非为了救我而主动冲向那头狂暴的野兽的。

侯爵跟我说,要把野猪的头颅挂在城堡大厅上。可以看出,他对此次狩猎的成果颇为满意。

男人都是贪玩的孩子,无论哪个历史时期都一样,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想。他们永远沉迷于让自己心跳加速的惊险游戏之中,从不将自身的安危和亲人的担忧放在心上。

说来奇怪,这次之后,我不自觉地将自己等同于了欧也妮,也开始把侯爵当作亲人;但不同的是,我对他产生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超越亲情的情感。

很快,我们便收拾停当。侯爵躺在由并排的两匹马驮的担架上,我也骑上骡子,而那匹负了伤的大黑马则一瘸一拐地被约翰牵着,跟随在队伍后面。

走出森林时,日已西斜。

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只能在骡子上草草吃点东西,本来准备好的野餐,也因为侯爵的意外负伤泡了汤。

一路上侯爵谈笑风生,不时地向我们说起起过去他参军时的种种冒险经历。我知道他的动脉没事,血也已经止住了,尽管如此,那么重的伤口也是很痛的,不停地说话。只不过是用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罢了,估计这也是他在战争中学会的方法吧。

没过多久,他开始不说话了。我以为他是累了,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然而,一段不正常的沉默过后,我发现他额头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脸色也愈发苍白了。我急忙到他身边,发现他额头烫得厉害。

就在刚出树林时,我们已经派了一个人先回去通知洛奈小姐。但由于侯爵的伤势,我们无法走得太快,在伤口的撕痛和灼热的体温的双重煎熬下,侯爵昏厥了。

他必须卧床休息,等烧退后才能赶路。因此,我跟哈斯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来时经过的小村子中留宿一晚。

我们走得很慢,一路上歇歇停停,直到月挂枝头方看到村子升起的袅袅炊烟。

接待我们的仍旧是那个“问号”老头。哈斯告诉我,他是本村的村长,我们今晚要在他家留宿。

一进院门,“问号”老头便跪在担架前,捧起侯爵的手不停地吻着,在一旁的我甚至听得到老头嘴里发出的“吧唧吧唧”亲吻声。侯爵皱着眉头,将手抽了回来。然后,老头开始向他的领主嘘寒问暖说个不停,直到侯爵的仆人拽着领子将他拖走,方才住口。

我看得出来他这些都是虚情假意的作戏,老头刚见到我们时,瞬间露出惊讶和恐惧的神情。当我们将一包包食物从马上抱下来时,他又偷偷地长出了一口气。我猜他开始是怕我们白吃白喝,当看到我们自带食物时,又放了心。

哈斯和约翰将侯爵抬进屋。

“问号”老头把一个看样子是他老婆的胖婆娘从里面的一间屋子中赶了出来,胖婆娘用围裙擦着由于日夜劳作而红肿的双手,口中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老头又开始骂骂咧咧,催促她去给灶里填些柴火。

接着,他又换了张面孔似的对我说:“小姐,只能让您屈尊住在我们这些乡下人的破屋子里了,您需要什么,尽情吩咐。”他边说,边不停撮弄着骨节大的双手,一双小而明亮的眼睛在我腰间不停地打着转悠。

“滚!你这贪得无厌的老狗!”哈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他挥舞着拳头,摆出了一副要揍老头的模样。老头眼中的光芒一下子暗了下来,如丧家之犬般溜了出去。

我不明白他对老头为何那样暴,但又不好多问,于是我只得转身回到屋子里去看望侯爵。

想不到哈斯不但是个好马倌,还是个很不错的厨师。没过多久,一锅香气扑鼻的野猪炖土豆便给我和侯爵端了上来。

我一直陪坐在侯爵身边。侯爵的体温仍然很高,不过他的身体一直都很强健,所以虽然不能起身,但看起来情况还不错。

香喷喷的饭菜一端上来,他灵敏的鼻子就将他从闭目养神中唤了出来。在美食面前,他浑然忘却了一切病痛,竟吃下了一小盆,还喝了一瓶香槟。我在旁边看着,不由得对他的胃口和恢复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对我说,一个战士是对抗伤痛最好的办法就是吃,古时的骑士贵族们在餐桌上得凶猛一点不亚于在战场上。可我总觉得,一个高烧的病人是不可能有胃口大吃大喝的,他其实是在拿食物当药,从军的经验告诉他,只有靠吃才能补充体力,战胜病痛。说句题外话,侯爵都三十多岁了,天大吃大喝,可体型却保持的那么好,一点也没有中年男人的啤酒肚,真是不可思议。

酒足饭饱之后,侯爵趁着酒兴,给我讲述起布里萨家族历代祖先的故事来。

布里萨是个战士辈出的家族,祖先们光荣的业绩在子孙后代中辈辈传颂,为家族争得无上荣耀,跻身于先贤前辈之列,成为每个布里萨男儿终身的梦想。

侯爵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故事,他的思绪回到充满了浪漫与冒险的时代。也许,就在同一轮月下,布里萨的男儿们在用铁与血捍卫着家族的荣誉;布里萨的女人们在轻抚着琴弦,思念着在远方征战的心上人……

我侧坐在侯爵的床边,静静听着,直到他慷慨的讲述化为喃喃的呓语,带着对祖先的回忆遁入梦乡。

月华如练,轻柔地流进屋中,洒满铺着灯芯草的地上。月光照在侯爵清瘦的面庞上,本已略失血色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他睡时眉头紧锁,金色的眉毛在深凹的眼眶上投下淡淡的影,直挺的鼻子有节奏地呼吸着初夏的芬芳,薄薄的嘴唇品味着梦境的甜蜜。

一瞬间我有些迷茫,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爱上了他了?

为什么不呢?他风流浪漫,也强悍狡诈;他是一个领主,却也可以露出孩子般清朗的笑容;他可以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择手段,把世俗和道德踏在脚下;他有着贵族的一切特点,优雅,高傲,无情,荡,它们的组合奇妙而又让人畏惧,也使人着迷。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文明社会”早已绝迹的真正男人的模样,那种混杂着高雅的野蛮,使我不能自拔。

此刻,我有些明白了夏娃为什么偷吃禁果,在这样一个具有黑夜般魅力的男人面前,哪个女人能抵御住他的诱惑呢?

想到此处,我不能自己,轻俯下身将自己的嘴唇贴到了侯爵的唇上。只是轻轻地一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会觉察的,他不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人在抚弄着我的头发。

睁开眼,我发觉自己竟和侯爵躺在一张床上,我的头紧靠在他的口,左手搭在他的身上,嘴唇甚至还贴在他浅棕色的毛发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然就这样搂着侯爵睡了一夜?

我睁大双眼,脑子飞快地运转,努力回忆我俩昨晚是否还发生过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晚餐我滴酒未沾,侯爵的高烧也一直未退,现在的脸色,只比昨晚好一点点。因此,所谓“不该发生的事”,最多也就是我那轻轻一吻和他在半睡半醒间对我不失温存地爱抚罢了。

侯爵像把玩着美的瓷器一样,抚着我的头和我飘上绯红的脸颊。

“早上好,我的宝贝。”他左臂拢着我的肩头,整个身体向左倾着,空出的右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捏。

“……早,早上好,父亲。”我满脸通红,挣扎着从他怀中坐起来。醒来后发现自己和父亲相拥而眠,可不是什么没所谓的事情,哪怕这是在古代的法国。

“你的记忆快恢复了,我的小欧叶妮很快就要回来了。”侯爵慢条斯理地欣赏着我的窘迫,表情戏谑地说道。

一开始我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将昨晚我情不自禁的举动和那天那个暧昧奇怪的梦联系起来一想,我心中也悟出个十之**。

“看样子您的已经退烧了。”我用手在侯爵的头上了,试图转移话题。“我去打洗脸水。”

说完,我几乎是跑着从他身边逃离开。边跑我边骂自己,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虚伪的道德总是窜出来阻拦这手到擒来的幸福呢?

外边,“问号”老头和老伴早就起来了,他们忙着给我们的马匹喂草料。

几个小孩在院中打打闹闹,其中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突然摔了一跤,跌在泥泞的地上满脸是泥。别的孩子拍手大笑,女孩则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傍边的大人们忙着手中的活,本无暇去关心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急忙跑了过去,也不管裙边是否沾满了污泥,一把就将小女孩抱了起来。

看到我出手,老头的老伴这才赶忙走过来照看小女孩。

我将小女孩交给了她,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都是他们老两口的孙子孙女,他们的父亲上了战场,母亲为了养活他们去了城里做工,原本三代同堂的家里,现在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一大群孩子守着几亩薄田过活。

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不禁在心里叹道。于是我不加思索地从猎装上衣的口袋掏出钱包,拿出一个金币塞到了小姑娘沾满污泥的小手中。

“还不快去谢谢小姐!”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们身边,用尖利的嗓音向他的孙子孙女喊道。

小姑娘向我露出了星星眼,其余几个孩子也从四面八方向我扑了过来,他们先是行礼,然后亲昵地抱我,搂我,亲我,谢个不停。我真有些飘飘然,这算是穿越到这里后,自己做的第一件善事吧?虽然不能和传播女权主义思想,救死扶伤的其他人相比,但也足够使我陷入帮困扶贫后的自我满足之中了。

一小时后,大家都上了马,几声清脆的鞭子响后,我们一行人便跟“问号”老头一家人告了别。

侯爵躺在从老头家中征用的唯一一辆马车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稻草。藏蓝天鹅绒的斗篷成了他的铺盖。他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除了脸色因失血还有些苍白之外,说话举止等已基本看不出有大碍。

路上,侯爵问我那些小孩子为何一直在我身前身后,只与我最亲近。我微微一笑,就将刚才的事给他讲了一遍,心中多少也希望他那高高在上的贵族观念在听后有些转变,以后会多关心一下那些可怜的农民。

谁料,他听后居然大笑不止。

我不解地看着他,心想就算我是妇人之仁,也不至于笑成这样吧?笑了一会,他又好笑又好气地望着我,说让我再好好看看自己的钱包。当我发觉我口袋中那装着金路易的钱包不翼而飞时,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给完小女孩钱,我明明放回原位了啊,这才多久,怎会没有了?

我望向侯爵,他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神情,笑而不语。

莫非……是他们偷走的?一个还不够,他们连我的钱包都不放过?我是彻底没脾气了,原来好人在这里不是随便可以当的。意识到这点,之前的成就感顿时荡然无存,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垂着头坐在小骡子上,不好意思再看侯爵。

侯爵却边笑边说:“你看我早就说过,那些可恶的家伙都应该被绞死,哈哈哈……”

说罢,他再次笑了出来,爽朗的笑声响彻山间,几只宿于枝头的飞鸟被惊起,扑拉着翅旁飞向远

3

平淡的生活

浪漫的时代并不意味着每一天都充满激情,就像大海,时而狂风巨浪,时而波澜不惊。

自从那次狩猎之后,我的生活宛若高山中的泻湖,平静而幽寂。除了感情的飞鸟时时在我心中掠起了一波波似有还无的微澜……

我的父亲,多纳西安·德·布里萨侯爵负伤后,波塞医生劝他在伤口痊愈之前不要再进行骑马,击剑等剧烈运动,因此,随后的日子里他只能在索梅恩城堡这个小天地中活动。

还好他是个很有生活品味的人,既能适应忙碌,也会享受闲暇。他如果不在台球厅和男仆们打上几局,便会呆在我和洛奈身边。当我俩在上所谓的课时,他就像猫一样,安静地斜卧在沙发上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老是呆呆地望着我俩。

他用手支起身,慵懒地扭了扭脖子,这样回答我道:“时间一秒秒逝去,光线亦是变动不居,你们的容貌,身姿在不同的时间,光线下在我眼中呈现出不同的映像,虽极其细微,但对于一个善于从一切事物上扑捉到美感的人来说,能静静坐下,尽情地观赏你们这两位绝色美女美人,这难道不是人生一大乐事么?”

洛奈听到,边鼓掌,便笑着说:“你可真会奉承人,不过,这与其是你在夸奖我们,还不如说是自负于自己的鉴赏力。”

侯爵略微吃力地站起身,向洛奈微躬行礼,看样子他已经谦逊地接受了洛奈的夸奖。

他对新鲜事物的确有迥异于成人的观察力。毫不夸张地说,他简直就是一只大猫,将狮子般的勇猛和家猫般的敏感融为一体。也难怪我会爱上他,哪个女人能不爱上这种忽而将殷勤显得惊天动地,忽而献得不动声色的男人呢?

但在他身边时,有时却我真的很害怕,时刻提心吊胆,就怕他看出我的异常。有时候我常常会想,要是他发觉自己面前的人并非是他的爱女欧叶妮,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女人,他会怎么处置我?

估计他将我视为女巫,然后绞死,烧死我。当然,这一切纯粹是杞人忧天,不用说那个时代人的理解能力,就是跟我同时代的人,如不是亲身经历过,又谁会相信穿越时空之事呢?

有时,侯爵也并不老实地坐着,他会坐到那座小巧的羽管键琴旁边,给我和洛奈的谈话配上了一小段轻盈妩媚的伴奏。我现在所处的时代正流行的库普兰和拉莫的曲子,他们没有德国音乐反复,喧闹的典型巴洛克风格,而是温淳典雅,平缓而制,使听者如濯清溪,而沐暖风。

以前,也就是在现代的时候,我曾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而且对法国的音乐感兴趣。洛奈教我弹琴时,我就颇为自信地弹一小段德彪西的《月光》。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种古老的钢琴音色很可怕,无论我如何控制用力的强弱,它永远都只发出“叮叮当当”同样音调的声音。本来一首极为有意境的曲子,在我手中却变成了锅碗瓢盆交响曲。

我怎样努力,也掌握不了可以熟练驾驭羽管键琴的琴艺,因此极为沮丧,到最后,干脆都想放弃了。一到这时,侯爵便会越俎代庖,成为我的音乐教师。

侯爵捏着我的手,让我用指肚轻柔地按在键上。在这个“明师”的指导下,很快我便改掉了敲键盘似的指法。喧闹的浪花冲刷着卵石,调皮的微风抖动着枝条,大自然呼吸的天籁之音仿佛在我俩的四手中吐故纳新。

饭后,侯爵又回到了台球厅,与俊俏的菲利浦在球杆与球洞间消磨下午的时光。洛奈和我的午后则在城堡外的花园中度过。

倘佯于绿水青山之间,有轻风作陪,群芳为伴,我俩就这样坐在玫瑰花亭中,用哲学和艺术为食粮,来填饱我们饥饿的头脑和心灵。

洛奈从不与我谈论家长里短或旁人隐私,她甚至从未当我的面褒贬过任何人,最多,也就是将一些她认为好玩的奇闻轶事讲给我听。

我很喜欢她,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如果不家道中落,洛奈也许或嫁予富豪之家,或来往于权贵之门,凭她的容貌及才华,一定会在巴黎那样的大都市中出人头地,成为名噪一时的沙龙女主人。到那时,会有许多王公贵族,青年才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然而我想,对于她这样一个早已将世间的一切看透,淡泊名利的人,与其生活于熙熙攘攘的闹市,早晚在求名逐利之辈间俯仰周旋,在命运无情的狂澜中随波逐流,还真不如远远离开喧闹浮躁的都市,将自己生命的小舟系于一个异知己身边,不求闻达,只为尽兴。

那她爱侯爵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虽然她嘴上不说。唉,女人都是这样,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把早已萌发的那一点点对侯爵的爱恋深埋于心底,对面前这位良师益友守口如瓶吗。

洛奈的谈话中毫无说教,但却仿佛具有一种魔力,她能将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念不动声色地灌输到我的脑中。幸亏作为甄婕的我已经27岁,要不然真会被她洗脑。这让我想起了欧叶妮,那个可怜的小姑娘,试想如果不是我中途出现,她迟早会在侯爵魔鬼般的魅力和洛奈的循循善诱下成为自己的父亲饲育的宠物吧。

……也许,她早就已经成为了?

在侯爵的这个饲育计划里,洛奈起到了一个媒的作用。她在我面前虽然并不总是提起侯爵,但每当提起他时她的脸上便焕发出一种不太自然的表情,她用种种我闻所未闻的理论解释着,阐述着,意图将我道德的壁垒击破。我从她的眼中读出的是充满狂热的情感,为了所爱的人,我想她会做出任何的事。但有时,她微微拧着的眉头和轻抽的嘴角却告诉我,这是一个有着嫉妒心的普通女人,毕竟,她也曾被旁人夺取过挚爱。

我和她在交谈中相互品读着对方的内心。有一点很幸运,自己虽然没有他那么渊博的知识和丰富且残酷的人生经历,但身为甄婕的我却有比她以为大得多的年龄,也就是说,我可能更善于伪装或隐藏自己的内心。道德感和警惕心不停地压抑着我的欲望,使我不敢也无法轻举妄动。当这种内心的挣扎或骚动浮现在一个只有15岁的小女孩脸上时,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将其解读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面临两问题上表现出的这种年龄所特有的羞涩与扭捏不安罢了。

那甚至不需要任何伪装,只要我红色的双颊闪耀出爱的火焰,小手不停地扯动衣裙,洛奈就会以为我很害羞。每当这时,她便劝慰我,要勇于尝试从没作过的事物,世界上本不存在所谓的禁忌,而道德也只不过是习惯罢了。

她就是这样,言传身教,欲将我一步步拉向侯爵那饰满荡与乱伦的床榻。

已临仲夏,天很长了,而布里萨家的晚餐却开得很晚,每次都要明月高升华灯初上时。

那个时代晚餐后的时间却是不太好打发,这里离大城市很远,城堡外除了荒山就是野村,唯一称得上夜生活的也就是主仆们在一起演奏音乐,跳舞,或打牌了。

我不喜欢这种名为打牌实则赌博的游戏,我没有钱,要输的也只有自己了。我甚至也可以猜到,洛奈用自己当筹码,跟侯爵从牌桌鏖战到床上都有多少回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更厌恶打牌。

自从侯爵负了伤,他的牌瘾就更大了,几乎每个晚上都要打上数局。他的牌技很高超,双手在发牌洗牌时跟在弹琴时一样灵巧,敏捷,丝毫不像是在赌博,而是在从事一种具有创造的艺术活动,这确如像当时人所言,有个有身份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绝对地保持优雅的举止。我其实喜欢看他打牌的样子,但又怕被他们强行拉上赌桌,因此,每次牌局已开始,我便逃之夭夭。

卧室里柔软舒服的床并不能促使我尽早遁入梦乡。我在没穿越时就喜欢上床之前看一会书,这个习惯当然在这里也没丢掉,唯一的障碍就是这里全都是法文书。

虽然利用欧叶妮的喉舌我已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普罗旺斯方言了,但不知为什么,我在阅读上却存在着很大的困难。没办法,自己只能找上本浅显易懂的童话书,比如说佩罗的《鹅妈妈的故事》什么的来遮遮眼了。

今天刚好读到《蓝胡子》的故事,读着读着,我突然感到越读越恐惧。一想到蓝胡子,脑中总浮现出侯爵的样子,我从他那蓝色的眸子总能看到那么多令人倾倒,迷醉,但又让人产生不可思议的战栗的东西,而索梅恩城堡对于我来说就像蓝胡子的城堡一样神秘,我也有太多的房间没有去过……

这里没有电灯,就算屋中点了再多的蜡烛,光线仍很昏暗。因此看了没多久眼睛就开始发酸,我略带沮丧地胡乱读几行后,那本绿色封皮的小书就被我扔到了一旁。

我一方面睡不着,一方面为了调节一下心情,便开始突发奇想,不如好好yy一下。

毕竟不再是小姑娘了,我很清楚了解自己的所想,所爱。我的体与感情一样饥渴,真真切切地需要情人的爱抚。现在形影孤单,寂寞难眠,要是这时,侯爵突然闯入我的房间强行占有我多好啊!我不禁这样妄想着。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时,自己真的能享受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爱么?我也不敢肯定。

我静静地仰卧着,将头脑中的记忆一片片地找出,剪切,拼贴,从第一天奇怪的梦直到我在洛奈凡间所看到的那一幕。我将这些碎片一一串起,不停地咀嚼,回味,使自己彻底浸其中:

侯爵的脸,头发,肩膀,手臂,大腿,还有……所有这一切不停地在我心里生成,消失,再生成,就像无数潮湿的触手紧紧缠绕在我的身上,有规律地收紧,放松……

我开始将自己幻化在那幅如梦似幻的画面中,一丝不挂地躺着,侯爵也是已被驱出伊甸园之前的亚当的装扮。

他开始用手指梳拢着我的头发,渐渐,他的脸与我越靠越近,直到鼻尖几乎与我的相碰。接着,他稍歪了一下头,缓缓吻在我的嘴上。他惊人的温柔使我倾倒,那柔滑,湿腻的舌头灵巧地将我的牙齿轻轻敲开。他并不像一些毛躁男孩一样,将舌头强行入我的口腔,而是像一个小心翼翼走钢丝的人,先在我牙齿上面舞蹈般轻敲,然后才故作羞涩地挽住了我的舌尖,仿佛一个邀舞的绅士,腼腆而不失风度。就这样,侯爵用舌挽着我的舌,以我俩的口腔为舞池,跳出了一曲爱的华尔兹。

此刻我和侯爵的脸庞以胶合的嘴唇为中心,相互向反方向旋动,宛若打开了一幅春色盎然的扇面。

他的手总是恰到好处,一只扶着我的肩头,另一只则早已滑过了我的腰际,开始伸向我的臀部。而他的下体紧紧顶住我的私处,不停地挤压着我。被他的热吻和爱抚进攻得有些透不过气的我,下身也早已渗出了爱。

……然后,他进入了我,不断的冲击使我感到眩晕窒息,下体如火焰般冒出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瘙痒与憋尿相混合的快感。

侯爵时而猛烈撞击,时而轻缓搅动,我就像一个木偶,他用他男的器官不停地抻拉,纵着我,而我则随着他抽的律动,时而尖叫,时而低喃,直到他将蕴藏灵魂的热流全部泻入了的我体内……

在我的营造出的幻像和双手的刺激下,我体验到了甚至可能比现实中所能得到的更加强烈的感受。

当享受完自慰的意的乐趣,心满意足后,睡神就潜到了我身边,而我就这样带着那侯爵与我甜蜜且温柔的第一次的憧憬进入了梦乡……

生日晚宴

1754年5月10日,也就是今天,是我,不,准确地说是索梅恩城堡的主人,布里萨侯爵的千金,欧叶妮·安托瓦内特·德·布里萨小姐的十六岁生日。侯爵打算好好庆祝一下,他将邀请领地周围的贵族士绅来到索梅恩,用一场盛大的晚宴来招待大家,并将已正式成年的我介绍进入普罗旺斯的贵族圈子。

早上我起得很晚,玛丽侍候我更完衣后,便将我一个人留在屋里。她告诉我,侯爵早吩咐下来,我今天只能在楼上的闺房中静候,直到正式通知我参加餐厅中举行的晚宴。

就这样,我几乎一整个白天都被关在屋里,别说侯爵,就连洛奈也没露面。但我仍可察觉到城堡内除了我,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起来。

从早到晚,仆人的吆喝声,马匹的嘶鸣声,车轮的碾压声此起彼伏;人们的硬木鞋跟嗒嗒嗒地不停地敲打着楼板,沉重的橡木桌椅在地上被拖来拖去,发出刺耳的噪音,还间杂着玩笑和咒骂声;我竖起耳朵,甚至能分辨出那些是侯爵的那些是洛奈的嗓音。

一整天,我都幻想着即将到来的生日晚宴,感到既兴奋又紧张。兴奋是因为来到这儿之后,终于有机会见到除侯爵之外的其他贵族,而且平生第一次,有人为“我”举办这样一个豪华的生日宴会,哪怕它其实是另一个女孩的。与此同时,我也有一点点紧张,生怕会出错。但总的来说,还是兴奋占主导,我都计划好了,到时候尽量少说话,多微笑。就算有差错,我也会用之前的坠马失忆当挡箭牌,量他们不会难为我这样一个“病愈不久”的可怜女孩。

午餐非常简单,我只吃了几块夹着猪油煎小牛的派和一小盆水果沙拉。之所以吃得不多,因为我知道,不久的晚宴上会有大量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让我一饱口福。

落日熔金,夕阳将余晖铺满了我身处的小客厅。

我站在窗前向外张望,楼下,城堡的大门口车水马龙,一辆辆镶着纹章的马车驶入高耸的铁栅栏门,仆人们在将一匹匹鞍韂美的马匹牵入马厩。客人们都到了,我的生日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当”几声敲门后,玛丽和专门伺候我和洛奈梳头的苏菲走了进来。我注意到,玛丽的手中抱着一个大布包。

“小姐,宴会马上要开始了,侯爵吩咐我们伺候您更衣。”玛丽说完揭开了布包,原来里面是我待会儿要穿的礼服。“这是侯爵特意为您挑选的礼服。”

就这样,繁琐的更衣开始了。

这次同以往不一样,苏菲第一次给我梳起了成年女的发式,她先将我的头发从前额两次分开,让后将一个发撑立在上面,在将我的头发一层层叠于其上,隆成塔状,最后在上面装饰了大量的羽毛和发饰。对着镜子,我郁闷地发现自己的脸几乎位于了身体的中央!我的年龄还小,因此没有敷太厚的粉,但还是按当时的风尚,在嘴角边贴上了一个小巧别致的天鹅绒假痣。

与此同时,那件通体翠绿的长裙被紧紧套在了我的身上。领口缀着红玫瑰的荷叶状蕾丝花边一直蔓延到我的腋部,直到上臂。又硬又窄的衣将我的部高高托起,晕之上全部裸露。下面则是一层层段子的碎花镶边,最后收向下腹。那硕大的鲸须裙撑将整个裙摆自我的腰间撑起,同样的荷叶边在裙褶裥起伏,丝织的玫瑰花点缀其上,将我装点得就像一个诞生于花丛中的春之女神。

在玛丽的搀扶下,我离开了闺房,昂首走向了餐厅,我明白,今天的宴会女王就是我,在那扇镶满金色橡叶的大门后就是我要征服的整个世界。

“欧叶妮·安托瓦内特·德·布里萨小姐到~~”门缓缓打开,在司仪的铁头杖在地板上沉重地敲了三下后,我登场了。

大厅内灯火通明,我的眼睛用了好几秒才适应这里的光线。眼前仍就是那张宽大的餐桌,但不同的是上面摆放了大量的瓷制餐具,如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几座银质餐架,餐桌上甚至还出现了三尊大花篮,鲜花的香气伴随着来宾们的香粉味直冲入我的鼻子。

我刚刚定住神,眼睛才由桌上移到那些珠光宝气的来宾身上,就见布里萨侯爵快步走到了我身边,他捏起我的手,轻吻了一下。

“你今天太美了,我的宝贝。”他靠近我,侧着头在我耳边耳语道。

我自负极了,下颌微微上翘,稍曲了一下腿,点头回礼。侯爵举起我的手,把我向前带了几步:“朋友们,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女儿,欧叶妮。”

我跟着侯爵向大厅最里侧的主桌走去,所有在座的宾客们都看着我,向我点头并报以微笑。

是不是有些令人目眩?确实,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除了在电影中。以前参加过的那些白领为主角的party,比起这里来简直就像肮脏不堪的乡下人聚会。现在我已经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每一个小差错就会被人为放大,我可不想成为众人的笑柄,因此尽可能保持一种洛奈曾教过我的所谓高贵的矜持,脚步尽量放得很慢,每经过一个席位就用甜美的微笑回报来宾们。

他们都是当地的贵族?我看着宾客,略微皱了皱眉头。

这些人高矮不均,胖瘦各异,厚厚的香粉后面是一张张毫无个,皮笑不笑的的脸。男宾们都顶着铺着白粉的假发,领口袖口的钮扣和饰边闪着夸耀的金光,女士们都露着肩膀,高耸的发髻上满羽毛,她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羡慕的眼神中充满了嫉妒。真令人失望,贵族们现实中的模样和先前自己的想象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看看他们,再看看满头金发,既不敷粉,也不戴假发的侯爵,他在宾客中间显得鹤立**群。本以为可以在宾客中发现几个养眼的帅哥,可看来看去,还是我这个“父亲”最顺眼。

在主席边上,洛奈身着一袭浅蓝色的盛装,她站起身,想和我贴面示好。可彼此硕大可怕的裙子使我俩无法靠近,于是只得略曲身体,象征地拥抱了一下。

几句女人间的寒暄后,我落座在侯爵的右侧。屁股还未着座,右侧席上的一个人站了起来,侯爵马上示意我先不要落座,并向我介绍道:“这位是让-巴蒂斯塔·德·科萨诺伯爵。”

我望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比侯爵略矮,约莫五十岁左右,脸上敷着厚厚的粉,但依然掩盖不住脸上岁月所磨蚀出的沟痕。他戴着淡黄色的假发,身着蓝色的塔夫绸外套,身形矫健,肢体修长,举手投足间带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气质。他的眼光中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迫于礼仪而被压抑的惊喜。

伯爵很殷勤地吻过了我的手,那样轻微,甚至没碰到我的手,仿佛是在吻一个只要一阵沉重的呼吸就可能打破的玻璃娃娃。

“您好,布里萨小姐。今天您真漂亮,如果没人告诉我只是在索梅恩城堡,我一定会认为已经身处在奥林匹斯山巅,而我有幸亲吻的就是那令俊美的阿克蒂恩所梦魂牵绕的阿尔忒弥斯女神。”

“您过奖了。”我微笑着礼貌地回了一句。他说的典故我很熟悉,阿尔忒弥斯是狩猎女神,太阳神阿波罗的妹妹。在希腊神话中,可怜的阿克蒂恩只是因为偷看过阿尔忒弥斯沐浴,就被她变成牡鹿,而最终被猎犬撕成了碎片。虽然阿尔忒弥斯有着令人眩目的美貌,但想到自己被比喻成那个一辈子没有被男人碰过的老处女,我的心中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宴会开始了,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仆鱼贯而入。不一会,一盘盘开胃的浓汤便端到了所有的宾客身边。

席间,我了解到那个科萨诺伯爵祖籍意大利,曾经在佛罗伦萨上过大学,后继承祖上的银行业,但因得罪了本城公爵,全家被放逐出意大利。他后来定居普罗旺斯,并花钱捐了个伯爵的头衔,虽不是真正的贵族,但由于金钱的缘故,以至于周围所有的领主官僚都对他都卑躬屈膝。

我们的对话很愉快,卡萨诺伯爵年龄虽大,但人很风趣,从言谈上看,他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并且很会讨女人喜欢。可令人惊讶的是,他这么大的年纪了,至今仍然未婚。

头道菜上齐后,大量的烤,美酒使席间的气氛越来越高涨,我简直都记不起宾客们给我祝了多少回酒了。我边喝着用清水调兑的淡酒,边品尝席上的美味。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这些以烧烤为主的头道菜很快就被撤了下去,接下来的则是品种繁多的冷拼。

该死的衣使我无法放开胃口,只能一样样细细地品味,看来法式优雅的进餐习惯就是靠这样勒着肚子练成的,我在心里打趣地想。

当我把最后一小块蘸着微辣的西班牙调味酱的罗勒烤鸽子放入口中时,身后的仆人便迅速更换上洗净的新盘子。的确,法国人最忍受不了狼藉的杯盘,甚至不需要有人将空空的酒杯重新注满,因为旁边勤快的仆人早将一盏斟好的美酒换到他们面前。

风趣的谈话就是最好的开胃菜,侯爵趁酒兴讲起年轻时从军的各种趣闻,我身边的科萨诺伯爵也用几段意大利笑话引得宾客们开怀大笑。

“您知道吗,您使我想起了一位故人。”科萨诺伯爵突然低声跟我说道。

“是谁?”我随口问道。

伯爵略停了停,他抬起头,眼光望向天花板,仿佛已透过岁月的霾捕捉到那早已逝去的时光。

“二十年前,我在罗马时遇到过一个女孩,她当时就像您这么大。那也是一个夏天,在古老的台伯河岸边我和她邂逅,这可以说是我前半生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

伯爵断了顿,很礼貌地看了我一下,“真是抱歉,人上年纪了,总爱说一些过去的事。”

“没关系,我很有兴趣听您说下去。”我微微一笑。

“我俩的足迹遍布罗马的七个山丘,每一个城堡,每一处教堂,在这个世界之都,她的一颦一笑都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就算无情的岁月的冲刷也无法抹去她的靓影……”

“您爱上她了?她叫什么名字?”

“罗斯。”

“罗斯……罗马的玫瑰……”

“我想这不应该是她的真名,就在最后的那个傍晚,我一直静候在哈德良门直到月上稍头,但我再也没见到她……”

科萨诺伯爵的故事讲完了,他的眼中充满了黄昏般的忧伤。“不过,我要好好谢谢您,您的出现使我仿佛见到了那个我可能终生再也无缘相见的人。”他向我微微笑道。

他脸上白粉下的皱纹神经质地耸动了一下,我的心也不由得一怔,伯爵至今未婚,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叫罗斯的女孩?我没有去问,但那个伤感的爱情故事我却对这个老男人产生了好感及敬佩之情。在这个浪荡的时代,和以浪漫著称的法国,他对爱人的一往情深真可以算得上是贵族中的异类。

就在我们的谈话还在进行中的时候,第二席的菜已经上齐了。淡金色的烛光将银质托盘上本已烤得焦黄的野猪和孔雀映得更加令人垂涎欲滴。

我吃得很饱,侯爵,洛奈及科萨诺伯爵也已放下了刀叉。除了几个老饕外,大多数人边品尝着索梅恩城堡酒酵里珍藏的陈年佳酿,边听着席边的乐师们演奏的一首著名的音乐家科莱里所作的优美动听的小提琴曲。

“咚!”

司仪的铁头杖在地板上沉重地响了一下,几个仆人众星捧月般推进一辆小餐车,大厅内顿时一片掌声雷动。

我顿时惊呆了。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蛋糕,宽大的基座上浅浮雕着形形色色的神话人物。基座上方用新鲜油铺出粉红色的海浪,一个金色的扇贝浮于其上。阿弗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站在上面,金色的长发羞涩地遮盖住她曼妙迷人的身体。在她周围,厄洛斯,美惠三女神,海神和三林女仙们欢呼雀跃,祝福她从海浪中诞生。

我仔细看着,发现那女神致而秀美的五官竟和我的面容如此相像。在座的宾客们也对这个美妙绝伦的艺术品赞叹不止。

“欧叶妮,我的女儿,祝你生日快乐!”侯爵举起了酒杯,露出一个比太阳神阿波罗还灿烂的笑容。他话音刚落,所有的客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举杯祝福我。我高兴得无法自制,激动之余差点把中国话说了出来,过了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来。

“谢谢您,我最亲爱的父亲!”我扑向他怀里,情不自禁地在众目暌暌之下吻了他。就在我被幸福和惊喜冲昏头脑,扑入侯爵怀中的下一刻,今晚更令人吃惊的一幕也悄然拉开了。

“女士们,先生们——”

我的胳膊尚未从侯爵的脖子上松开,一旁的科萨诺伯爵已开始用他那洪亮而略为发颤的嗓音宣布道:“为了庆祝欧叶妮·布里萨小姐的十六岁生日,我要将这条……”他一边说,一边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男仆手上所托的一个美的木匣子打开。“……钻石项链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一串闪闪发亮的项链出现在他手上,正中的一块钻石上有着数不清的抛面,随着角度的变换,将屋内的烛光折出梦幻般的效果。

来宾们又一次震惊了,但很快,惊讶变成了啧啧赞叹,掌声间杂着窃窃私语。

科萨诺伯爵的这一举动带给我的惊讶并不亚于在座的其他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我不知所措,口中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条钻石项链是给我的!女人天中对钻石本能的迷恋使我欣悉若狂,对美丽的占有欲及其随之而生的虚荣使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轻飘飘的,极度的兴奋下的脸上不禁显露出与喜悦极不相称的痕迹。

与此同时,全场也一片寂静。

“我的好女儿,我从未见到过这么美的首饰,甚至包括在巴黎的王中。不过,既然是伯爵阁下的一片好意,你就接受吧。”这时,侯爵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望向侯爵,他那双碧蓝色的眼中闪耀着一种我从未见过诡异的光芒,这究竟是那条钻石项链光线的反,还是他心中油然而生的对这个物件迷恋的贪婪之光,我也不清楚。

就在我呆呆站在那里时,侯爵已经从科萨诺伯爵手中接过了项链,绕到我身后,将它轻轻挂在我前。全场又是一片掌声,伯爵心满意足地向我行了一个礼:“这项链和您太相配了,我相信此时此刻,如果帕里斯在这儿,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金苹果送到您手中。”

我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侯爵的赞美,又望向一旁的科萨诺伯爵,他苍白的脸上洋溢着丝毫不亚于我的喜悦,和某种无法形容的满足……

恶魔

宴会早已结束,来宾们有的回去,有的则在城堡中留宿。我四肢伸展,舒服地躺在床上,一边望着帷帐上面鼓着粉红脸蛋的小天使,一边回味着刚才宴会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转头望向放在化妆台上的那条钻石项链,正中那块大钻石在烛光的照耀下折出迷人的光彩。我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翘,无暇去猜测科萨诺伯爵为何出手如此阔绰,我只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出身高贵,容貌姣好,还有一个疼我爱我的英俊的侯爵父亲……

周围一片寂静,我躺在床上微合双眼似睡非睡。就在半梦半醒间,那丝丝纤细,若有若无,似断还连的记忆如黑色湖水中的暗涌,汩汩而出……

……我的童年平静安逸,身边只有一个男人,他就是布里萨侯爵。

从摇篮起他就扮演起父亲,老师以及情人的多重角色……我孤独,但不寂寞。我已记不起我的母亲,她对我来说就像本不存在过……

我生命之舞所跳的每一步,都像岁月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当激情和爱的波涛滚过后,只剩下淡淡残缺的微痕……

我猛地睁开双眼,记忆里突然暴地闯进一群与我现在生活毫不相干的东西:灯下的苦读,教师的呵斥,男与女的逢场作戏,杂乱的办公桌,拥挤的公车和地铁,闪烁着的电脑屏幕……

我顿时一怔,这些垃圾般的东西才是我真实的记忆,但却几乎要被我遗忘了!我并不属于这个时代,自己也不是什么欧叶妮·布里萨小姐,我是甄婕!我只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偶然才来到这里。而这里,所谓家的城堡,自己顶多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

……可我却在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一点一滴地淡忘,它们正渐渐地消逝,宛如隔世。与此同时,一段段本不属于我的记忆却浮现出来,在我穿越前的记忆渐渐模糊的同时,那本应属于欧叶妮的记忆,却开始病毒般侵蚀占据着我的思想。

这太可怕了!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幽暗的烛火幽灵般摇曳,我的眼睛不自觉地落到了不远处的穿衣镜中。那个美丽的金发女孩也坐在里面,惨白的小脸,面无表情。

是我的错觉吗?当我面露惊讶时,她的嘴角却开始微微翘起,她笑了!发霉的光从凹凸不平的镜面中泄出,欧叶妮的面孔浮荡其中。此刻,我仿佛感觉到她就在我的面前,她寄身于可以暂时寓存灵魂的镜子里,正带着嘲笑的表情注视着我!

这可怕的想法令我毛骨悚然,我吓得蜷身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直到此时,我才开始很认真地思考,当我穿越过来占据了欧叶妮的身体时,她去了什么地方?

……也许欧叶妮哪儿也没有去,她仍旧在她自己的这具身体内,大方地让我这个可怜的孤魂野鬼与她共同分享属于她的记忆和感情……

……而慢慢的,她的记忆开始填满我记忆的空白处,而我也对她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甚至忘了自己的过去,将自己等同于她。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我,甄婕的全部记忆都会消失,而寓居于记忆中的灵魂也会被她吞噬,没有了过去,那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人便再不存在,我将变成欧叶妮记忆大海中的一个微乎其微一瞬即逝的浪花。

这是为什么?我无从知道答案,也许等到我彻底融入她,享受着地中海温暖的阳光,普罗旺斯怡然的天气,撑着小阳伞漫步于紫罗兰盛开的花园,被醇酒美味,还有那个魔鬼般的侯爵所陶醉时,就本不需要再去寻找答案了。

我只知道,刚一到索梅恩城堡,我的脑海深处便会奇怪地浮现出一段段幽灵般的记忆,还有那些可怕的悖德的欲望,比如和侯爵的那个春梦。难道这就是她的目的?是她需要我,利用我,让我替她完成什么事情,而她则安心地躲在灵魂最暗的某个角落,静候结果?

……如果是这样!老天,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神经分裂的。这都是臆想!我猛然否定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极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我把头探到被窝外,看向镜中的那个女孩。她的的表情和我同步,圆睁着双眼,一脸地惊恐。难道欧叶妮退了回去?这个想法又神经质地把自己吓了一跳。

当我还浸于近乎疯狂的臆想中时,突然听到铜铸的门把手“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父——父亲?”门开了,我惊呆了,长久以来我最期待但也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的父亲,布里萨侯爵举着烛台出现在门口。他上身只穿着一件亚麻衬衫,大荷叶边的领口不羁地敞开着,露出毛茸茸的宽阔膛;下面穿着一条象牙黄的暗纹套裤,浅浅地勾勒出他匀称且男味十足的下体。

我本能地将被子紧紧裹在肩头,恐惧,不解,羞愧以及令人心悸的渴望同时涌上心头,此刻我心率加速,心跳声也越来越大,大得甚至连侯爵都有可能听到。一股莫名的干渴侵袭着我的喉咙,我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但这只能使我觉得更加干渴。

他迈步走到床边,饥渴地注视着我,蓝色的眸子中跳动着近乎疯狂的火焰;朦胧的烛光罩在从头顶流淌至前的金黄发丝上,他浑身上下散发着近乎邪恶的美,任何少女都会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将自己献上他亵渎的祭坛。

“……我的宝贝,我就知道你还没睡。呵,你聪明的小脑瓜一定猜到了,我来给你送生日礼物,这才是最的!我是你的父亲,只有将你带到世上的人才有权利享受你,从灵魂到体。我的朋友,你明白,圣经上说过,你是我的骨中骨,中,你来自我,也必将和我婚配……”

侯爵语无伦次,滔滔不绝。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神迷乱,身上的酒气很重,但眼睛里依然闪现着那无法隐藏的冰冷理智。

不用问,我已经可以猜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我不想拒绝,也不可能拒绝,只是不希望接下来将要发生的这一幕以施暴为开场,以悲伤收尾。羞涩的拒绝只能带来强暴,而虚情假意的半推半就也不会使对方真诚的温柔以待。谁知道欧叶妮是不是早和他有过一腿呢?既然暴风雨已经来临,况且又是我早已渴望的,为何不主动调动起自己的情欲,使其成为享受而不是折磨?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手中的烛光颤抖个不停,看得出这和他体的律动相一致;而我的干渴也期待着享受着悖德的欲,和“父亲”做爱!一想到这里,那罪恶的快感顿时电流般充满我的全身,虚伪的道德早已在情欲的戏弄下放弃了遮羞布。

于是,我慢慢把盖在身上的被子褪下,将只披了一件丝绸睡衣的胴体彻底展现在侯爵的面前。“今夜我是属于您的。”我向他伸出手,温柔且略带荡地向侯爵说道。这一刻,我觉得仿佛找回了做自己的感觉,我的灵魂是甄婕,决定与眼前这个男人做爱的也是甄婕,这是我自己的意愿,与欧也妮无关。

侯爵似乎很意外我的主动,但这种惊讶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十分之一秒就变成了如获至宝的惊喜。

他把手中的烛台放在了床头桌上,接住我已伸出的手,现在上面吻了吻,然后将我的手指含到他的口中,吮吸起来。

湿润,温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我闭上眼睛任他吮吸。在他进入我的身体之前,我先进入了他的身体。这种感觉真好,我手指上密布的神经簇发狂地感受着他口腔的爱抚;他的舌头灵巧地翻动缠卷,将他的激情与爱欲通过触觉,这种最直接的方式传达给我。

然而这远远不够,我想要的更多,于是半强迫地把手指从他嘴里抽了出来,用手臂绕在他的脖子上,将自己的唇送了过去。

接吻。从轻柔的触吻到法兰西式的舌吻,我俩循序渐进,温柔而不失激情。

在舌间的交流完毕后,他爬上了床,用强健的身躯将我压在下面。他用灵敏的手与舌小心翼翼地勘测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在品尝完我的前那一对爱神的果实后,便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对山丘,顺着我的腰间,直到耻骨……很快,他就将舌头埋入了我那体毛并不茂盛的下身当中。

当他的舌头触及到我的蒂时,我不由得浑身振颤起来,那股麻酥酥的电流由下至上,直到我的头。他很喜欢我这样,同时还有手揉搓着我的部,直至我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阵令我将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娇嗔。

他边舔,边抚摩,边倾听,边欣赏,这个天生为做爱而生的男人此刻已调动起我全身的感官,来塑造他又一座爱的纪念碑。

他突然立起了身,麻利地脱掉了裤子,露出了他那雄伟的下体。我有些迟疑,不知下一步如何,他却下了床,从桌上拿起一个小瓶子,将里面粘稠的体麻利地倒在自己暴怒的上。

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是蜂蜜,难道他想让我……我会意地笑了笑,跪起身,欲用嘴来舔舐蜂蜜。

“不,我的宝贝。”他示意我并不需要给他口交,而是将我像个洋娃娃般翻过身背对他。

原来如此,男人都喜欢背对式,用小腹撞击女臀部的感觉对他们而言会格外刺激,而且是上翘的,而女的道在下卧时则与的角度相反,这样会有更大的摩擦。可蜂蜜有何用途?难道他觉得我准备得还不够?

我不解,但很顺从,像绵羊一样驯服,将臀部向后,准备迎接他。

“啊——!!!”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待我的不是强烈的快感,而是一阵剧烈的疼痛。我凄厉的叫声在房间内回荡,与此同时,我膝盖发软,几乎要瘫倒。

“好疼!你,你先停一下!”我哭喊道,可侯爵并不理会,而是继续以沉重的旋律刺穿着我。

是因为欧也妮还是处女的缘故吗?不可能,我也经历过第一次,那种小儿科的疼痛和此时的本无法相提并论。我强打起神,去感觉疼痛的源。原来,原来他竟用那壮得令人恐怖的入了我的肛门!而那些蜂蜜竟是为了起到润滑的作用!

从来没有男人敢这样对我!我愤怒了,想要挣脱他,可却发现自己本动弹不得。他的双手牢牢地定住我的臀部,我想扭动着甩开他,得到的不是自由,而是下体加剧的疼痛。

恐怖与愤怒使我浑身发颤,但这一切却成了他的催情良药。他野蛮,强劲地在我的体内冲刺。那种充胀的感觉伴随着剧痛使我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天堂与地狱间玩着蹦极游戏,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昏厥之中……

记不起又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侯爵将注入我的直肠后,他便心满意足地撇下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我,则在火辣辣的疼痛下度过了令人羞辱的一夜……

天使降临

屈辱,愤恨与疼痛紧紧包裹着我,直到晨曦透过厚厚的窗帘渗入屋内。

没有人叫我起床,甚至一向如钟表般准时的玛丽也没有和往常一样端着早餐出现在我的床边。

这样更好,我也本不想起来。

我趴在床上(一晚上我都在保持这个姿势,虽然后面没有出血和破裂,可还是很疼),抱着那个浸透着泪水的枕头,试图用大脑不断涌出的种种臆想的报复手段,来满足那远比胃部更饥饿的愤怒之心。

我要放一把火,烧了这个混蛋城堡……不,还是用毒药好,这符合法国人优雅的天……也许我该用绳子吊死他,没错,我要看看他那漂亮的脸蛋因为缺氧而扭成一个包子。对!对!让他的领口沾满唾,眼球爆突,大小便失禁……当然,还有一个更适合这该死的同恋垃圾的死亡方法,侯爵肯定喜欢,英国的伊莎贝拉王后,就是电影《勇敢的心》里的那个法国公主,在真实的历史中,她处决她的老公,那个同恋英王爱德华二世的办法是将一个烧红的烤铁叉入他的肛门……这真是个天才的办法,不是吗?那个该死的屁会爽死的!

理智永远比情感更懒惰。

就这样,我在白日梦中将侯爵一次此地送入了地狱,那真实的想象甚至能使我可以闻到空气中传来的人被烧焦的臭味,听到城堡的地窖中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过后,玛丽终于例行公事地走进了我的房间。

“老爷吩咐了,今天让小姐多睡会儿,所以我现在才过来。”她这样对我说。

我对她这种半是道歉半是推脱责任的机械说辞没有兴趣,于是继续趴着不去理她。

“小姐,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客人们都要回去了,老爷让您早点下去,好去送送科萨诺伯爵。”

……科萨诺伯爵,就是那个送我项链的老头。听玛丽这么一说,伯爵的形象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唉,和昨晚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事情相比,我的生日晚宴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伯爵人还不错,出于礼貌,我是应该送送他……不!我不能去,因为该死的侯爵也会出现在他身边的。意识到自己得面对那个可恶的混蛋,我便放弃了去送伯爵的念头。

“不去!!”我把枕头拽向玛丽,丝毫没有怜惜这个陪伴了我孤独委屈的一夜,为我承接泪水,听我喃喃呓语的物件。

“好吧,早餐在这儿,您自己用好了。”玛丽的口气有些无可奈何,说完就关门离开了。

等她走后,我侧身勉强坐了起来。窗帘已经被玛丽拉起,清晨略微发涩的空气夹裹着浓郁的香飘到了我的鼻边。我实在是饿极了,蘸着牛一连吞下了好几片烤面包。吃饱之后,我又保持之前的姿势,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如何对付侯爵。

“啾啾——”自鸣钟上的机械鸟聒噪地叫了起来。十二点了。

满脸雀斑的奥菲欧连门都没敲就冲了进来。“小姐,老爷让您下去吃午饭。”

“知道了,我这就下去。”早已穿戴妥当的我坐在化妆台前对她微微一笑,声音清亮地说道。

穿戴完毕,我踏上那双前面镶着珐琅制玫瑰的粉红色高跟鞋,拉开门,“嗒嗒嗒”地走下楼去。我已经计划好了,待会儿要大闹一场,让侯爵知道我虽然只是个“小女孩”,可也不是好欺负的。

坚硬的木跟重重地跺在铺着地毯的楼板上,每一下,我都希望是跺在变态的侯爵身上。团团尘土被我负气的脚步扬起,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肯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想。这还用说,除了那个老流氓还会有谁?

玛丽已经等在楼下,表情呆板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她见我到了,马上偏过身,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准备给我开门。而我则没等她推开门,几乎是冲了过去,便“咣当”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入了餐厅。

屋内除了仆人,只有洛奈和侯爵。仆人们们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都转身看向我。但不到一秒钟,所有的人又各就其位,开始忙碌起来。

“欧叶妮,我的好女儿,你昨晚睡得可好?”侯爵见我气冲冲地进来,还故作镇定地和我打着招呼。

呸!厚脸皮的家伙,他还好意思说“我的女儿”?我在心里咒骂着,想也没想就拉过一把椅子,气哄哄地一屁股坐了上去。

“啊!”剧烈的疼痛瞬间向我袭来,就好像昨晚侯爵对我发动的第一次“进攻”一样,疼得我从椅子上一个高蹦了起来。

而那个可恶的始作俑者和他的追随者此时正使劲绷住脸,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俩的正在幸灾乐祸,心里乐开了花。洛奈从我一进屋就一直盯着我的脸,从她刻意装出的若无其事的脸上我不难看出,她已经从侯爵那儿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正等着看我“讨伐”侯爵的好戏。

“啪啪” 侯爵拍了几下掌:“你们都出去吧。”他将仆人都打发走,准备关起门来处理这场麻烦的家务事。

“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我懒得跟他罗嗦,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怎么了?”他一脸的无辜,一双蓝眼睁得大大的。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他居然还跟我装糊涂!看着他那个样子,我真想破口大骂,可大脑中却怎么也检索不出合适的法语骂人的词汇。

“欧叶妮啊欧叶妮,那可是你同意的,是你主动向我伸出了手臂。”

“但,但我没让你那样啊!”

“哦?那到底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想杀了你!我肺都要气炸了,早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此时此刻只想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而下意识地,从我的口中吐出一连串位于世界的另一边的古老国家的语言——中文。

“你这个王八蛋!混蛋!狗娘养的老变态!臭流氓……”我把自己能想起来的词一股脑地都骂了出来,而且骂得愉快极了,随着语言还加上了动作。不得不承认,骂人的时候,还是母语用起来更顺手。

侯爵被我骂出的奇怪语言惊呆了,他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只得在一旁看着我,一言不发,直到我气喘吁吁地吐出最后一个脏字。

“好了,好了,消消气吧。”洛奈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说道:“我都明白,可是我亲爱的,你十六岁了,已经成年了,并且你也很爱你的父亲,不是吗?”

我没有接茬,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侯爵他的确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爱好,这点怪我,应该早点跟你说明白。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既然爱他,当然要对自己所爱之人有一定的奉献,那点小苦头不算什么的,多来几回就好了……”

“什么?!还要来?要来你自己来吧,我可不是受虐狂!”我就知道洛奈一定会站在侯爵那边,而且还会规劝我再度就范。也许她喜欢对侯爵“奉献”,但我不。

“你看样子还不了解爱的艺术。”洛奈耸了耸肩,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可怜虫。

“爱的艺术?”难道她又要为侯爵的恶行找出历史或哲学据,给我灌**汤不成?

“两个人在享受爱时,第一位的就是,是否能给对方带来最真实的个人感受,注意,是最‘真实’的。那些虚伪的谄媚的叫床让人乏味,本调动不起对方的情欲。因为,出于爱或物质的种种原因,做爱时产生的快感往往可以作假,可身体遭受到的直接的痛苦却是无法仿制的。

所以,对于一个深谙爱艺术的人来说,他们往往会施加给自己的伙伴以最直接的体痛苦,并以享受对方因疼痛而产生出的那种本无法模仿的最为真实的痛感为最高境界的乐趣。哲人说过,爱里没有善和美,只有真实,哪怕是痛苦的真实。”

洛奈用她特有的甜美嗓音给我讲解着“爱艺术”的真谛,我则瞪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感觉后背的**皮疙瘩一层一层往外冒。幸好我现在还有火气闹一闹,看样子,如果我忍了,那个可恶的魔鬼侯爵迟早会把我吊起来打,火上烤,锥子扎,活着干我,死了还要奸尸= =*&%$#……天啊!为何别人穿越都是过来sm男人,而我却要被男人sm?难道是我在现代抛弃的男人太多,遭到了报应?早知如此,在现代我也安心当一个无人问津的饥渴老处女,如果是那样,此时此刻,眼前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会是昨晚侯爵遭到我的“袭击”,今天来找我算帐吗?

我还没来得及从幻想的地狱中挣扎出来,侯爵说话了。

“我的乖女儿,不要害怕,洛奈是跟你开玩笑呢。”他一脸的无辜,而我却仿佛从他的背后看到了暗的地下室,忽明忽暗的烛光,X架,铁链,满墙的刑具……

没等我回话,他突然以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挺拔的腰肢在空中划了一个大而而优美的弧形,以飞快地速度在我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角度之大,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和我部齐平的金色头颅后那镶着银边的黑缎面蝴蝶发结。

我吓了一跳,本能地退了一步。

侯爵保持这种待发之弓的姿势足足五六秒钟,听我没有开口,他“嗖”的一下挺起了身,转而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中流露出我只有在舞台上才见过的那种温柔异常却又冰冷无味的目光。我甚至可以清楚地望见他漂浮在碧蓝色眸子中的瞳仁正在逐渐缩小,就像一艘飞快驶离港湾的小船,马上就要消失在溶于一色的海天之间。

看得出,他内心其实非常恼火,他的气急败坏的神情,正在以一种贵族特有的傲据姿态表现出来。

我也绝不能示弱!我也狠狠地盯着他,并把挺得更高。

就在我与侯爵的目光交汇的一瞬间,他的瞳仁却又戏剧般的开始扩大,面部的纹理如同水面的漪涟,从眼角最微小的纹路缓缓扩展,直至宽阔的额头和薄薄的嘴唇,所有的表情纹都魔术般浮现而出。

他突然满脸堆笑,不自然的笑容中散满了谄媚之色。

“我还是好好解释一下吧。”侯爵开口说道。“我是你的父亲,对吧,所以……我有责任保护住你的贞。就算我有幸亲自带领你品尝伊甸园的禁果,但为了你能保持住最为珍贵的处子之身,就算身为父亲的我也不能任由魔鬼般的冲动强行闯入那间由神圣的婚姻女神所把守的圣殿啊!欧也妮,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我必须将你那朵没人采摘过的花蕾完璧无暇地送到你未来的另一半手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来他那样对我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变态嗜好,还因为他早就另有打算,早晚一天将我一嫁了之!我痛苦极了,心里犹如刀扎一般。回想起之前我和他一起狩猎,弹琴,跳舞的情景,此刻却懊悔不已。我从穿越伊始的对未来,对侯爵充满浪漫憧憬的高峰上一下子跌到绝望的深渊,原来一切一切都是一场拙劣的骗局!他不光是个禽兽,还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用谎言编出那一幕幕撩人心扉的活剧,其目的无非是先占有我,让我成为他泄欲的工具,等玩够了,再找机会将我作为可居的奇货待价而沽。

“好!好好!!既然你有这种打算,我今天就成全你!!!”我向他怒吼道。既然他对我如此绝情,我今天就来一个鱼死网破!

我飞快地跑到离门不远的桌子尽头,“哗”地掀开裙子,伸出手指,触到我的私处,然后朝侯爵冷笑道:“亲爱的父亲,这就是您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宝物吗?女儿顽皮,今天就要自己将它捅破,既不用劳您大驾,也不会让你将它卖给我不认识的垃圾男人!”

“不!!!”侯爵突然近乎绝望地叫了起来。他的脸色死一般苍白,一下子跪到地上,用膝盖向我走来:“哦!求求你,欧也妮,不要这样做!”

一旁的洛奈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那张能言善道的粉红小嘴半张着,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看到他俩如此可笑的反应,我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满足。反正作为甄婕的我早已不是什么处女,欧叶妮的贞又与我何干?此刻我的手指已经探入下体,还差一点儿就可以打碎这自私骄傲的贵族的如意算盘。此时的我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几近疯狂,面前的景象开始在眼中急速旋转,而我的手指也离“目标”越来越近……

“老爷!老爷!!!”

正在此时,那个曾在宴会上充当司仪的老管家突然冲了进来,他神情慌张地向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侯爵喊道:“老爷,吕西安,吕西安少爷回来了!”

听到这话,侯爵早已惨白的脸上简直就像又铺上厚厚的一层霜,而洛奈的嘴则张得更大。老管家站在侯爵身边等候他发话,一时间,餐厅里一片死寂。然而还没持续几秒,这不正常的安静又马上被从门口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了。

“父亲,我回来了!”

我猛然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口。

当看到他的第一眼,我简直被吓了一跳,以为侯爵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确,黑衣男子长得很像侯爵,两人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同样蓝色的眼睛,同样宽阔的额头,同样高挺的鼻梁,只是相比之下,黑衣男子比侯爵年轻很多,看样子也就20岁出头。他的嘴唇也略厚,很丰润,显出一种近乎女的温柔,一头浓密的栗色齐肩长发波浪般飘在肩头。

他的衣着很朴素,黑色的三角帽,黑色的长外套,黑色的马靴,只有领口向外翻出的白色高档凸纹亚麻布领带才这身过于压抑的服装增添了一丝活泼的气息。很显然,他并没注意到我,眼睛只盯着早已站起身且略显狼狈的侯爵。黑衣男子的目光中缺少侯爵那特有的冷峻和戏谑,更多的则是静谧和安详。如果说侯爵是太阳的话,那他就更像是黑夜的伴侣——月亮。只看外表的话,这两个男人简直就像是美的两极,一时间我本无法分出伯仲。

但侯爵之前的龌龊行径和卑劣的借口早已使我厌恶之极,在认清他的真面目后,此时的我更愿把倾慕的眼神抛向这个新出现的帅哥。

“我的好儿子!”侯爵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撇下正在发花痴的我,一把将那个黑衣男子抱住,喋喋不休地嘘寒问暖着。“来,让我好好看看你,都这么高了!快五年了,就像一场梦啊,你走时才13岁,现在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哎呀,你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写信通知我一声?”

侯爵喊他儿子,管家称他为吕西安少爷,难道他就是我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哥哥?我盯着眼前上演的亲情大戏,脑子却感觉明显不够用。上一刻,我还扬言要破坏自己的贞,可下一刻,我的亲哥哥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太意外了!

父子两人抱在一起时,儿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并没有带着久别重逢的热情去聆听父亲那近乎婆婆妈妈的问候。他的身体略显僵硬,右手抓着帽子搭在侯爵肩上,左手抬起,让开侯爵的胳膊,但并没有扶在侯爵的背上,而是停在半空,虚意地迎接侯爵那过于夸张的拥抱。

因为他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我。

澄明的目光从那海一样碧蓝,星一样明亮的眼中流溢而出。我俩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我感到一股轻微的振颤传遍全身,我从他的眼中读出的是爱意与忠贞,那是只有一个灵魂中充满爱和宽容的人才具有的美好特质。

眼前这个像天使一样的男孩居然是我的亲哥哥!这突然到来的发现几乎使我喘不上气来。他是那样可爱,漂亮,而且才18岁……可是,我真的该高兴吗?许久不曾露面的理智在我耳边低声提醒着。对我来说,他只是又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也许还又是一个道貌岸然的虚伪男人,就像侯爵……

“来,欧叶妮,难道你不认识你哥哥了吗?”侯爵转过身,将我拉到他们中间,我不得不中断我的思路。“唉,也难怪,他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你也只是个小丫头,难怪,难怪……”

我和吕西安靠得很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飘逸出的清香,这不是侯爵身上经常散发出的高档香水的浓烈气味,而是教堂中熏香的气味,能使人忘却世俗,仿佛来自天堂玫瑰的芬芳。

“欧叶妮。”他轻轻捏起我的小手,吻了一下。我曾被各种男人礼节地吻过多次,但这次的感觉却从未有过,在吕西安给我的这个吻中既没有侯爵那种被激情驱使过的炙热,也没有科萨诺伯爵如把玩古董般的小心翼翼。他只是一个吻,单纯纯的吻,既无情欲也无谄媚,就如世间任何一个对手足骨怀有深爱的人的吻。

“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对你的爱,我现在的每一丝呼吸都仿佛闻到咱们儿时玩过家家游戏时你留在娃娃身上淡淡的香味;我现在的每一缕目光都仿佛瞥见咱们携手在城堡外的花园嬉戏时你映在花间俏丽的倩影……欧叶妮,我的好妹妹。”他轻轻搂住了我,很轻很轻,几乎没触到我的身体,我的头靠在他的前,脸感到了他外套上镀金的铜扣子所带来的室外的丝丝凉意。

我听到,不,是感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和伴随心跳的略快的呼吸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感情在我口洋溢,几乎要使我落泪。在吕西安身边,我感觉自己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16岁的女孩,变成了一个被哥哥怀抱着的妹妹。

与此同时,我的情感开始癫狂地吼道:“他才应该是世上你唯一应该以生命真爱的人!”

4

吕西安

由于吕西安的突然到来,午餐略有延迟。

他被安排坐在了我常坐的位置上,紧挨着侯爵。侯爵席间并没有询问吕西安之前的经历,而旅途的劳顿也使吕西安没有太多的话,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餐厅中就只剩下刀叉杯盘清脆的碰撞声。

坐在厚厚软垫上的我心不在焉,除了身体上的不适,脑筋也一时无法转舵,在蘸汁时竟将手指戳进了汤汁里,弄了一手巧克力色的汁。这个轻微的失礼让我有些难堪,不过幸好大家都在低头吃饭,没人注意到我,我随手拿起餐巾拭去了污渍。

我偷偷望向吕西安,注意到他和他那老饕的父亲不同,吃得很少,满桌的食几乎没动一下,几片蘸牛的面包就足以将他的饥饿驱散。

我的饥饿其实也已早被驱散殆尽,这并非是桌上美味的的功绩,而都是因为之前的愤怒,激动和……身边这位有着尚未完全摆脱稚气的天使般面孔的漂亮男孩。之前和侯爵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满腔怒火还没有发泄殆尽,老天就空降了一个英俊的哥哥给我,是作为对我之前损失的补偿吗,还是替侯爵打岔来的?总之很诡异。

就在我的眼神从吕西安身上离开,无意中落到洛奈身上时,我发现,这个女人也像我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吕西安。

她的目光很火辣,里面没有倾慕与恋爱,却充斥着赤裸裸的欲望。我很生气,她这个侯爵的走狗兼奴难道也想向他情人的儿子,一个比她还要小四五岁,几乎还是个男孩的吕西安下手吗?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怪洛奈,要怪也只能怪他长得太漂亮,连我这个实际年龄已27岁的老女人都对不得不承认,吕西安的确是一个俊美的男孩,如果可以,我自己又何尝不想老牛吃嫩草呢?

我看了侯爵一眼,那老色鬼仍旧豪爽地大吃大嚼个不停,丝毫不怕他那撑得圆滚滚的腮帮破坏他英俊的面孔。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便笑了一笑,笑得那样坦然,本让人无法联想到半小时前他在我面前下跪时的丑态。

这个老狐狸应该早已看出我们两个女人异样的眼神,我在心中猜测。不过,看上去他毫不介意,甚至有些乐观其成。他的确实是个标准的启蒙时代的贵族,本不知道嫉妒是什么,如果世上真有嫉妒这个怪物的话,那也只为低贱的平民所独具。

“我的好儿子,自从三年前你寄来最后一封信后,我就再也没你的消息。我也曾托人去打听过你的消息,说你已经不在第十三掷弹兵团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饭后,布里萨侯爵急切地想得知吕西安这几年的经历,还没上茶点,他便询问起来。

“是的,我的确在三年前离开了部队,我去了罗马。”吕西安说。

“罗马?为什么?”

“三年前我们团在驻防帕尔马时遭到了奥地利人的突袭,我被俘了。”吕西安慢条斯理地品着女仆刚送来的红茶,语气之轻松,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被俘?你怎么没告诉我?那怎么获释的?是逃出来的还是被释放的?”侯爵突然变得很急躁。

“还好,我对天主的坚信和高贵的姓氏救了我,我在奥地利军队中遇到了一位名叫安东尼奥·齐科里尼的神父。他很欣赏我,愿意出钱赎出我。”

“天哪,还有这么好心的人!”侯爵惊道,可以看出,这种无私助人的方式已经超出了他那自私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范畴。

“是的,我后来就跟齐科里尼神父去了罗马,在他的引荐下,我结识了罗马许多上流社会的人,并且还得到教宗的亲手祝福”。

“嗯……可你为什么不给我寄上一两封报平安的信呢?”

“我寄了……但奇怪的是,我也从未收到过您的回信……后来由于事务繁忙,我也就没再写。对不起,父亲,请原谅我的懒惰。”面对侯爵的责问,吕西安有些不安。

侯爵沉着脸,半天说:“估计是该死的审查制度吧,他们可能怕你是间谍。不过……那后来呢?”

“我在罗马呆了将近三年。我早已彻底厌恶了军队的生活,而圣洁的宗教生活深深吸引了我,也是好心的齐科里尼神父,他成了我皈依主耶稣的引路人。在他的帮助下,我准备放弃世俗的一切,用一生来侍奉我们仁慈的天父。”我看到吕西安望着窗外,眼光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一片片云朵伸展着棉花般的身姿缓缓滑过蓝天,几只白鸽呼啸而过,梧桐宽大的叶子像屋中投来片片树荫。

“咚——咚——咚——”沉重的钟声伴随着钟摆有规律地敲了三下,宽大的餐厅内寂寥无声,甚至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此时,布里萨侯爵紧锁眉头,牙齿将嘴唇咬的泛紫,好像在强忍愤怒。

许久,他从牙缝里吐出了一句:“你的意思是……”

“我准备入修道院,当一名主最卑微的仆人。齐科里尼将我介绍到奥朗日的圣伊莱尔修道院,我这次回来就是为顺道看望一下您和妹妹,然后……”吕西安看上去很坚定。

“不行!”侯爵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中的茶杯被他重重地掷在桌上:“你是布里萨家唯一的继承人,你要当修道士,那谁来继承我的爵位和封地?我送你小小年纪去当兵是为了历练你,使你不愧成为布里萨家族的男子汉,可你!却违背我的意愿去当什么修道士!!”

的确,吕西安的决定不光对侯爵,对我来说也太突然了。抛开他是侯爵唯一的男继承人不说,这样一个英俊的男孩居然要出家,以我女人的眼光看来,实在是一个很浪费的决定。

吕西安脸色发红,他也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对不起,我的主意已定,而且您还年轻,父亲。”他停了一下,眼光飘向不远处的洛奈,随即坚定地说:“还会有新的继承人。”

“滚!!你这个逆子!”侯爵的愤怒爆发了,他吼道。

我被吓呆了,从未看到过他这副样子。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吕西安便站起身,向侯爵鞠了个躬,转身走出了餐厅。但就在他关门的时候,他匆匆看了我最后一眼。

一下午我都没再见到吕西安,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以致晚餐竟破例没有共进。

吕西安的突然回家及接下来他和侯爵的争吵,使得整个城堡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许多。我听玛丽说,吕西安整个下午和傍晚都在侯爵书房里,至于他们都说些什么,她就不清楚了。不过,不用猜我也很清楚,无非一个是恩威并施极力挽留,一个是决心已定,驷马难追。

匆匆用完晚餐,我就将自己反锁在闺房内。

我的心情很低落,境由心生,就连昏黄的烛光都仿佛给屋中平添了阵阵忧郁。周围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很压抑,可能是上午过于激动的缘故,一个人静下来后反顿觉失落。我轻飘飘的灵魂宛若失去热量的气球,颓然下坠,无处着落,整个人心里空空的,一股戾之气久久不得排遣……

没到九点我就钻进了被窝,但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用被子裹住头,只留一个小缝以便呼吸。在这个自筑的壳中,我开始用愈发冷静的脑子进行自我反省。

像个成年人那样。

“此刻想来,早上的所作所为简直幼稚得可笑透顶,倒不是说跟侯爵和洛奈吵嘴及威胁他们的行动有些过分,而是我那屡教不改的以貌取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真生气自己为什么不吃一堑长一智。对,吕西安是很漂亮,很可爱,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和他的外表一样真诚善良?不要忘了,他可是侯爵的亲生儿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真的像他自己所言只是个耽于宗教的大男孩?还是说他之所言具是谎话,他不过是个真真正正的布里萨二世罢了?

“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给他周身罩上了神化式的光环,却几乎将侯爵前一天对我的所作所为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刚见到侯爵的第一眼一样,简直从那泓蓝色眸子中看到了天堂,唉,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傻死了。

“穿越过来以后,我发现自己确确实实地变了,不是变得更好,而是变得更幼稚,更冲动,本不像个成年女。难道真是那个下落不明的欧叶妮作祟,亦或是这个十六岁的身体对我二十七岁的灵魂可怕的反作用?算了,我不想再责备已经很倒霉的欧叶妮,将所有的过错一股脑地推到她身上,就算这个幼稚的身体有再大的魔力,使我走到这一步的不是我自己还会是谁?不过还好,侯爵与吕西安的争吵,一下子让我回到了现实,回到了理统治的王国。

“想起我穿越后的经历,真是既可悲又滑稽,我自作聪明,把一切都想得美轮美奂,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已经爱上了侯爵,其实这里哪儿有什么爱,只是赤裸裸的罢了!昨晚,他用异乎寻常的方式占有我,我觉得很委屈,甚至愤怒。可仔细想来,我的不快只是因为没能真正得到及拥有他。如果他对我很温柔,我是否就应该因此感到高兴呢?唉,也许那只是他又一个谎言的开始。

“早上,我又试图报复他,可我的行为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用极端的方式以博取他人的同情,进而以实现自己的原初目的。最后的结果却是变成了一场可笑的闹剧和彻底的失败,突然出现的吕西安成了主角,估计侯爵早把我的事忘在了一边……

“算了,我不愿再去想他了。我早就应该看出来,布里萨侯爵是一个既不会爱别人也不值得别人去爱的人。他是个魔鬼,一个冷血贵族,任何人用任何办法都无法羁绊住他;他可能追求金钱和女人,但决不会痴迷,但对于他来说,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他的工具,自由的工具,他就是个踩着别人的尸体爬上天堂的路西法……

“而洛奈……一想到她我就觉得恶心。但我也明白,这只不过是女人的嫉妒心罢了。她有她的想法,有她的追求,对她来说侯爵就是整个世界;她会用尽各种办法去征服他,去谄媚他,甚至不惜拿我去当诱饵,但凡能让侯爵高兴的事,她都会为他去做。也许她会笑着说:“这并不是爱”,然后再搬出之前那个厨师和美食的例子。可她认不认为这点又管什么用呢?对我来说,这就是爱!我连一个屁股都不敢奉献,她却连整个身体,理想,甚至人格都能毫不犹豫地献给侯爵,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得对洛奈暗生敬意。

“那哥哥……啊!我发觉我已经下意识将他认成是哥哥了,没办法,谁让我是独生子呢……

“哥,不!是吕西安,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得而知,他的出现给我带来了欣喜与希望,况且他又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却如人所言,受伤的女人心理防线最易攻破,不过这哪是他攻破,简直就是我自毁城墙啊。

“我不了解他的过去,也不了解他的为人,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和侯爵,洛奈一样,有着明确的生存目标,并将努力去实现。我初见他时他那温柔的眼神早已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灵魂不再属于人间,那对我的温存也只是纯粹是出于手足之爱……

“看样子这一家人里只有我没有任何生存目标,浑浑噩噩地生活,当然,如果说去爱男人也算目标的话……从侯爵的那番话中得知,我早晚一天会被一嫁了之,嫁给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去过那无法预料的生活。而侯爵呢,他可能会跟洛奈过着融洽快乐的生活,再生下几个继承人,光耀布里萨家族的门庭。吕西安肯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神父,远大前程在向他招手。

“我就是这样一个弃儿,先被现代社会抛弃,继而被这个乱的家庭抛弃,最后还不知被哪个男人禁锢在繁琐的家务事中,最后就像古今往来任何一个可怜的家庭主妇一样,被历史彻底埋葬,甚至连坟墓也无处可寻。

“不!不要!绝对不要!”

我将蒙着头的被子一下子掀开。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可怕的噩梦不仅出现在我的梦中,它已经有恃无恐地在我清醒的头脑中兴起了风浪。

往事与信仰

我一反常态起得很早,甚至没等玛丽伺候,我便自行梳洗完毕,挑了一件宽松希腊式的外袍,在肩上罩了件嫩绿的塔夫绸披肩便下了楼。

都记不清自己有几天没出去逛逛了,侯爵把我像金丝雀般关在沉闷无比的城堡中,阳光每天探监似的偷偷照进窗户,爱耳语的清风只能悻悻在门外踱着它无形的脚步,新鲜的空气更是被谢绝入内,我只能在钢琴上倾听流水的嬉闹,在钟表旁领略黄莺的吟唱。

大门开了,清晨淡金色的光如雨般倾泻在我的头上,瞬间化作柔软的发丝流淌下来。我惬意地展开了双臂,尽情享受着晨光的爱抚。

珍珠般的露珠压弯了花草的腰肢,和着花香荡出股股发涩的香气,我的鼻腔久久未享受到这样的愉快。

“早上好,欧叶妮小姐。”老园丁拉罗摘下草帽,向我问好。

“您好,拉罗爷爷。”我突然发现他很可亲。树皮般糙的脸上爬满岁月的纹路,重的眉毛下掩着眯成条缝的小眼睛,使我想起了我过去大学时那个负责宿舍区的老花匠。

“您起得好早。”老园丁说。

“您也一样啊。”我微笑着回道。

“没办法,花儿跟人一样也要吃饭喝水,它们就像我的孩子。”他直起身,将骨节大的双手在麻布围裙上抹了几下,从口袋里掏出把剪子,给他的美丽的儿女们剪起了枝。

我轻快地走过花坛,来到旧护城河上的桥边。

“小姐。”我听到老园丁在身后呼唤我。“花园中的山楂花都开了,漂亮得很。”老拉罗向我喊道,语气是那样自豪,仿佛是在夸耀着自己那最漂亮的小女儿一般。

“我去看看。”我向他挥挥手,桥下的天鹅被我一惊,伸开雪白的翅膀,扑扇个不停,另一只看似胆很小的雌天鹅羞怯地游到她伴侣的身后。看到这,我不由得升起临渊羡鹅之情。

小径顺着河道蜿蜒向南直达花园。

我打算在花园一个人好好待上一上午,整理一下思路。此时,孤独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会打扰我,反而会给予我无声的抚慰,我期待在寂静中智慧的勃发。

绕过早已落红无数,如今绿肥萾架的藤萝。雪堆般的山楂花迎面扑来,层层叠叠缀满枝头的花朵宛如盛装的廷女官,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装点得花团锦簇,夺目耀眼。

我从花边走过,花儿在清风的搀扶下向我摇着她们那装饰得显得过于奢华的头饰。阵阵浓郁而不是失于清纯的芳香,沁入我多褶的衣裙。绕过山楂花坛,不远处就是玫瑰装饰的花亭。

站在花厅中,举目四望,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伫立于远方,翡翠般的山麓托举好像冰激凌的山顶。云朵不停地变化着形状,一会像绵羊,一会象老鹰……这群天庭的顽童顽皮地相互追逐,并将棉花糖似的身影投到波浪潺潺的水面,和花坛周围绿草织就的地毯上。

“是谁?”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洁白的山楂花边冒出,打断了我的思绪。下一秒,吕西安带着那顶朴素的黑色三角帽向我这里走了过来。

“欧叶妮,真早,没想到你也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晨宿不醒呢。”他微笑着招呼道,晨光给他苍白的脸上晕出一抹温暖,看起来比记忆中的更加英俊。

“你也很早啊。”我礼貌地回道。

“嗯,我每天五点就要起床做晨祷。”

我以微笑作答。跟一个从血缘关系上说是我的哥哥,但“心理年龄”要比我小很多,而且马上就要出家的男孩,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我们还是坐下说话吧。”他礼貌胆略显拘谨地说。

“好。”我点点头。

就在我刚弯下身,要坐在花厅的石凳上时。他拦住了我:“稍等,小心露水浸湿你的裙子。”说完,他掏出一条很大的手帕,小心翼翼地铺在了凳上。

我注意到手帕的一角有一个黑丝线绣成的“M”。估计是哪个名字是“M”打头的人送的,应该没啥了不起。真要是他相好的送的,也不会给我垫屁股用,我心想。

“听父亲说,前阵子你从马上摔下来,受伤了?”他坐好后,颇关切地问。

“嗯,身上倒没什么,只是脑子受了点震动,大夫说我可能患了失忆症。”我把公认的结论告诉他,不管这是否真实。当然,我就算把事实跟他说了,他又能信吗?

“失忆症……”他低声重复着:“这么说,你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对,都忘了……”一只红嘴绿羽的小鸟在枝头向清晨展现它尖利的有些可笑的歌喉,打断了我的话。“要不是人家告诉我,我本记不起还有你这么一个哥哥呢。”我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他眉头轻蹙,脸上流露出略显痛苦的表情。“多可怕的病症!记忆就是一个人的生命,这岂不是等于剥夺了你十几年美好的生命?”他很认真地望着我,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加速。

“一定是哪个可恶的魔鬼藏在了马蹄下,像贼一般偷去了你的记忆!”他边说,边松开了我的手,从袖口里褪出一串做工致,带有一个十字架的小念珠,用指头快速地捻动着,口中念念有词。

“我倒没觉得像你说的那样可怕,”我被他虔诚得近乎迂腐的举动逗乐了。“失去记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这个事故对于我来说等于重生,你想想看,我一醒来就拥有了一个新父亲和一个新哥哥。”

“新?”

“对啊,你们对于我来说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我就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一下子到了这里。”

“你的想象力真丰富。”他说。

“这不见得是想象力,很有可能是真的。”我努力忍住笑,装作很认真地说。

他没接我的话,但我却看到他嘴小声咕哝着,看样子是在低声祈祷,估计他真以为我着魔了,因此,我也就不打算再跟他打这种无意义的哑谜。

“打个比喻么,从前种种比如昨日死,以后种种比如今日生。醒来的每一天对于我们难道不是新生吗?”

“真是令人惊奇,欧叶妮。你长大了,真是长大了,以前那个爱哭鼻子,动不动就钻在父亲怀了撒娇的小丫头,如今简直就是个女哲人。”他突然笑了,清凉的晨风好像已抚平了他的忧愁。

“是吗?我小时还怎么样了?来,你给我讲讲吧,也许会使我记起什么来的呢。”我一直对欧叶妮的童年很感兴趣,而这些都是洛奈不清楚,而侯爵又本不愿意给我讲的。

“我很愿意为你叙述一遍,跟我所爱的人分享回忆的确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再说,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走了……”

话音渐弱,他刚才还在眼中的快乐光芒一下子暗淡下来。一丝微风玩弄他褐色的发稍卷起,复又垂下,仿佛夏日湖畔的依依垂柳,纤长的枝条在我本已归复平静的心中撩拨起细微得难以令人察觉的漪连。他为什么会如此难过?他不是发誓献身给天主了吗?难道真是舍不得他这个好妹妹?

他稍停顿一会,好像在脑子中整理下思路:“那从哪里开始讲起?”

“从妈妈讲起吧。”我建议道。这是我穿越来后遇到的一个最大的谜团,城堡中除了侯爵几乎再没有人知道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我们没有妈妈。”

“什么?难道我们真是石头子里蹦出的不成?”怎么可能,我差点没从石凳上蹦起来。

“不,不是这样,而是在你刚一岁多,我也很小时,她就离开了我们,下落不明了。我对她也只有片段的极为模糊的记忆。”

“你问过父亲没?”

“问过,但他本不说,好像世界上从没有存在过那个人一样。记得小时候有次他被我问烦了,狠狠地抽了我一顿鞭子,自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问了。”

“你问过别人吗?比如说仆人们。”

“仆人们全是母亲走后才来的,不过,有一人例外。”

“谁?”

“拉罗。”

“那个老花匠?”

“对,他一直住在花园边上的小屋里,对城堡中的事不闻不问,又是个极老实木纳的人,所以父亲没解雇他。”

“那他都告诉你些什么?”

“他知道得不多……”

“你快说说。”八卦的我急迫地想知道哪怕是丁点的消息。

“他说,母亲的娘家姓盖尔吉特,跟咱家是世交。她十六岁就嫁给同岁的父亲。他俩婚后的生活琴瑟相和,甚是美满,一年后便生下了我。两年后父亲参军去了海外,没多久你又出生了。一年后,父亲从海外平安回来,却不知为什么他情大变,和临走前相比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光狂嫖滥赌还动辄对母亲拳脚相加,好端端的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

“然后,一天母亲突然奇怪地消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盖尔吉特家曾派人来找过母亲,父亲说她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人家哪里肯甘休,因为这父亲还惹上了官司。只是母亲实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这些?”

“就这些。”吕西安无奈地说:“父亲还销毁了所有跟母亲有关的东西,我不明白这到底是出于爱,还是恨……不过我想这一切不会这么简单,我也曾调查过,但没有任何收获,许多年前盖尔吉特价就绝嗣了,母亲应该是他们家族最后一个人了,如果她还在人世的话……”

天哪,难道侯爵真是个蓝胡子不成?也许欧叶妮母亲的尸体就停放在索梅恩城堡的某个不知名的地下室中,被做成标本,陈列在侯爵邪恶的艺术品中间。一想到这点,我连**皮疙瘩都出来了。

“……那就别提她了……你还是给我讲讲咱俩小时的事吧。”

花厅中,吕西安继续给我讲述着他和欧叶妮小时候的事:

自从母亲失踪后,兄妹俩只得和自私放荡的父亲相依为命,侯爵每天早出晚归,把时间都用在打猎及和狐朋狗友们鬼混上,对他俩不闻不问,一切都抛给保姆和仆人们。小时候的吕西安很顽皮,没少惹父亲生气,也没少挨打。而欧叶妮则很乖,侯爵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对她百依百顺,仆人们也都很喜欢她,把她视为小公主一般。

侯爵虽然放浪但并不俗,不久他就给兄妹俩请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让他们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兄妹俩就这样衣食无忧地渡过了幸福的童年,直到欧叶妮十三岁那年。

侯爵找刚刚成年的吕西安谈话,在一阵激励和赞扬之后,他对吕西安说要将他送入军队。吕西安并没有贪恋家里的安逸生活,同意了,侯爵很高兴,花钱给他置办了最好的马匹装备。跟哥哥感情极好的欧叶妮却很伤心,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在吕西安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整整哭了一夜。

就这样,我从吕西安口中得知了“我”童年的许多事情,从他的谈话中我渐渐开始了解他的为人。虽然我还不敢确信他是个可以令我值得信任的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诚实的人,我从他的目光中既读不出洛奈演戏般招牌式的诚恳,也从他口中听不到侯爵常见的闪烁其词和玩世不恭。

一整天我都是和吕西安渡过的。侯爵和洛奈则出去了,我们直到晚餐时才见到。

科莱里的小提琴曲奏起,音符轻烟般弥漫在大厅中。我们四人落座后,尴尬的微笑取代了家人间温馨的问候。

“你在干嘛?”侯爵把棉布的餐巾放在腿上时,瞥了一眼吕西安。

“在祈祷,感谢主。”吕西安将叉住的双手缓缓放开,目光柔和,充满感激之情。

“……我都忘了……你们这些天主的信徒饭前还要感恩的。”侯爵随口说道,他拿起汤勺,目光在蘑菇烧鹿汤和莴苣野猪汤前游离不定。

“父亲,我觉得您最好也先感谢主赐予我们食物后再进餐。”

“嗯?”侯爵的汤勺停在嘴边,鹿汤的香味刚刚钻入鼻子,听到这话后,他放下了勺子:“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们至善全能的天主,他从虚无中创造了万物,并将人类至于牧人的地位,把飞禽走兽游鱼及所有的果蔬作物交于我们手中,让我们生存繁衍,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感谢他的恩宠么?”吕西安娓娓道来,他虽然最虔诚地履行了感恩礼,但看样子却并不着急去享用天主赐予他的美味珍馐。

“那这么说天主就是无所不能,纯善无恶的喽?”侯爵把话题岔了开来。

“对。”吕西安斩钉截铁道。

“那我问你,他既然全能至善,为何还要恶存于世间?”

我和洛奈相互对视了一眼,不明白这对父子为何要在饭桌上就宗教问题进行辩论,难道昨天的争论还不够让人心烦吗?

“这一点恰恰证明他的全能至善,他创造人类可不是要拿我们作奴隶,而是赋予我们自由的意志,因此为善为恶皆凭我们自己的意志。”吕西安解释道。

“有道理……可这样一来,他为什么还要创造地狱,去惩罚那些依他的意愿自由选择为恶之人呢?这岂不是设罗网,诱人去钻么?”侯爵眼光闪烁,开始步步紧逼。

“这正说明天主的至善公正,每个人都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既然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自为恶自受罚,那天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当然,我们可以先假定他的存在,他为人类创造了自由的同时也创造了由于自由意志的实行而带来的恶,而我们这种可怜的生物在享受他所创造的恶时,却因此受到地狱中残忍异常的惩罚,也就是说,他用暴力手段让我们只能行善,不能为恶;可这又算什么自由,算什么至善啊?!我看他充其量只是个不讲理的暴君!”他颇自信地说出了这篇反宗教,唯物主义的檄文。

“不!恶本身不是天主所造,他只创造了自由,恶只是人类滥用自由的结果罢了。”吕西安的脸色涨红。

“如此说来,天主只能称其为善,而不能称其为万能,因为他只创造了构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恶及更多的非善非恶的部分只能是人类自己的杰作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和他平起平坐,为何还要感激他呢?”侯爵眼见胜利在望,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吕西安的脸色顿时由红变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则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我不信教,来到这里后我还有些奇怪侯爵家里为何既没有教堂也没有神父来访,更没有见他周日去做礼拜。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侯爵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是和我的那个时代一样的人。如果说有信仰的话,那也只信仰金钱和权利。

可怜的吕西安,我望着他年轻的侧脸。他败了,不,不是他,而是软弱而虔诚的善败给了这个狡猾的魔菲斯特。

意外的诱惑

以后的几天,和吕西安聊天简直成了我的必修课。

那晚关于信仰的辩论似乎并未给他带来负面情绪。他跟我说,侯爵一直就是那幅脾气,自负,且得理不饶人。看起来,布里萨家族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无论是在作战,信仰还是吃喝,享受女人方面他们都会全力以赴,不达目的绝不甘休。

吕西安也不愧是布里萨家族的人,自从他下了出家的决心后,任何人也别想拉他回头。他说,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一定会走到底,就算遇到困难,在他来看也都不过是天主对他的试炼罢了。

当谈到辩论的失败,他只用一句话作了了结,天主岂是狭隘的世俗逻辑和知识所能揣测?

我虽然不信教,但在感情上还是和吕西安站在一起的。正因为有信仰,他才会在这个污浊不堪的世界中出淤泥而不染。他虽然流着布里萨家族傲慢,自负的血,但对天主的信仰却将他的灵魂淬炼得得更加纯真。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犯了轻信的老毛病。理智不允许我相信吕西安,但情感却告诉我:相信他吧,在这个到处充满欺骗与纵欲的城堡中,你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谁?他也许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然而希望又是什么呢?劝说他留下来保护我不再受侯爵他们的欺负?还是和他一起走从此做个修女在修道院了此一生?还是……

无论如何,我必须为自己的未来做出一个选择。

侯爵照例整天都不在城堡里,不知又去哪儿鬼混了。午餐是洛奈准备的,并在她屋中就餐。

这是一顿小型致的午宴,洛奈很是殷勤,她乖巧地藏起了情妇的嘴脸,就像任何一个当家的主妇一样招待着吕西安,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只是作陪。

自那次失败的“兴师问罪”之后,我就不爱搭理她了,而她呢,除了对我始终面带微笑略为寒暄外,也没有太多的话。况且我早已经饥肠辘辘,准备大块朵颐了,还哪里顾得上跟她闲聊?

洛奈的心准备几乎要被我一个人独享。吕西安对一切美食绝缘,他只用牛蘸面包来填饱肚子。

席间的气氛略显沉重,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有洛奈在旁边,我和吕西安也没法畅所欲言。没多久,午餐便成了洛奈的一言堂,她对吕西安未来的兴趣远远大于现在和过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奥朗日?”她问吕西安。

我很讨厌她这么问。“哥哥离家好几年才回来,刚待几天就谈走啊?”

“估计得圣诞节之后了,不过这还要看那边的修道院长,我每周都和他通信,他是个很仁慈的长老,也希望我能够在家好好住上一阵子。”吕西安没理会我,向着洛奈说道。

接下来的谈话既无趣又枯燥。洛奈和吕西安开始就一些神学及哲学问题展开了深奥的讨论。他俩的对话充斥着从柏拉图到笛卡尔,从奥古斯丁到托马斯·阿奎那的理论和观点。

我一句也不上,感觉烦得很,但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是洛奈和吕西安唯一能聊得来的话题了。洛奈是个很不错的谈话对象,她不会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人,也不像侯爵那样盛气凌人,她喜欢在谈话中对人施加潜移默化的影响,用柔和的语言和迷人的微笑瓦解对方的意志,以此在智力的角斗场上立于不败之地。

她并没有和吕西安辩论起来。虽然和我一样,洛奈也是初见吕西安,但我知道她早已通过那猫一般的直觉和狼一般的逻辑揣摩出吕西安的格;所以这个女才子才会像唠家常般和吕西安东拉西扯起来。

不过她那缪斯女神赐予的如簧巧舌和涌泉之思此刻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嗡嗡叫的苍蝇一样,我真不明白这个平常妩媚如妖的女人一谈起哲学来为什么会比唐僧还唠叨。

吕西安看上去倒很自在,估计洛奈跟他的哲学对话跟他很对路,使他那羞涩紧张的心渐渐放松起来。可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血全部涌到胃部,我的大脑开始发迟,午后暖洋洋的阳光照在我脸上让我觉得头沉沉的。

我得去躺会,我想。

当我告退走出洛奈的房间,转身关门时,我正好看到她笑嘻嘻地给吕西安斟了满满一杯玫瑰色的葡萄酒……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不仅遮住了阳光,更挡住了窗外地中海的季风吹来的滚滚热浪。

好心的玛丽怕我睡在有帷帐的大床上太热,特意让人给我搬来一张小铁床,放在衣橱边的墙角上,我就是在这上面享受了一个美美的午觉。

他苍白皮肤下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甲修得很整洁,在室外的光线下显得晶莹透亮。缀满镂空花饰的蕾丝袖口缓缓滑过我的脸颊,他很小心,金色冰冷的铜扣没有再碰到我的皮肤,只有手指,异常温暖柔缓,仿佛本没有凹凸的指纹一样,按在我的颈后。

我看不到他,但能感到他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身边,直到我的额头感到一阵灼痛……

我模模糊糊地醒来,感觉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如梦似幻。

但我并不认为刚才的是梦,屋外的巢居鸫鸟和阿尔卑斯山鸦的呱噪声,被海浪般的暖风一波波撞击窗帘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桌上几乎被金色苜蓿叶缠满的座钟的滴滴答答声,一切一切无不如夏季繁茂的地锦般攀爬布满于我的脑中;还有他,形影戳戳,周身镶嵌了一层雨季常有的雾蒙蒙的边缘,我看不清他是谁,他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存在,一个过去的影子或一个未来的梦幻……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在真实与梦幻的边界徘徊,本搞不清身处何处。

“咣当!”

我被一声沉重的摔门声惊醒。

这次我是真的醒了。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我想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我打开门探出头的同时,吕西安的身影正要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他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我发现他的脸红得像一个盛满葡萄酒的袋子。

“吱扭——”洛奈那边的门也开了。她露出了半个身子,一个圆滚的肩膀,一条修长的大腿和一个诡异的笑容。

“咣当!”想也没想,我转过身,将自己的门狠狠摔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

“还用猜?”我坐在卧室外小厅的沙发上气呼呼地想。

“肯定洛奈老牛吃嫩草,不用想都知道!天啊,亏她干得出来,守着一个老的还不满足,还想得陇望蜀,连小的也不放过,她可真是色胆包天!”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能光凭那捕风捉影的印象去指责她……万一,万一是吕西安抵御不了她的诱惑,半推班就上了贼船呢?也很有可能,洛奈肯定是故意笑给我看的,那种只有胜利者的脸上会挂出的嘲弄之情!”一杯加冰的果汁下肚后,冰冷的理智又开始控制了我的头脑。

“……可既然两人已干了苟且之事,按常理应该做的人不知鬼不觉,为什么吕西安却要急匆匆摔门而出呢?”

“他究竟是侯爵的亲生子,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跟他接触了几天,感觉他为人忠厚老实,并不是那种虚伪奸诈的小人,但知人知面难知心,谁又能保证他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没有隐藏着布里萨家族祖传下来的纵放浪的本呢。”

“……也有可能是他借着酒劲对洛奈欲行不轨,但未得逞,反而被洛奈嘲笑,最后不得不仓皇而逃。如此看来,他摔门而出和洛奈露出的诡异笑容这一切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真是这样,那就有他好看了。”我脑海中马上闪现出了侯爵暴跳如雷的样子。

“可他万一因此被扫地出门,那我的计划岂不是……唉,但愿不是……”一顿胡思乱想过后,我的脑子都痛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晚上 大厅

侯爵回来了,他身着墨绿色便服,系着深红色多褶领带,浑身上下光彩照人。他是个宠辱不惊之人,说白了,就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一见我进来,还没等我行礼他就殷勤地向我打招呼。我没理他,故意绷着脸,使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很沉。我知道,小人们一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因此刻意不给他好脸看,我要让他知道,别以为吕西安回来那件事就算了。

不过侯爵还算得上是个知趣的人,他很清楚,只要我“动动手指”便会让他的计划全盘破灭,因此对我再也耍不出父权的尊严。

在这个唯利是图的环境下,只有掌握住对方的弱点,借以能控制对方才是唯一的自保之道。我自嘲地想,这就是“父亲”为我上的生动一课,不好好掌握,实在对不起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洛奈在一旁招呼着我们入席。她的神情依旧,甜美的笑容在她那两个迷人的酒窝间荡漾。可她的眼睛却骗不了我,那里仿佛站满了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只等着冲锋号的吹响,对,那是一种渴望战斗的神情,正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逼迫她向某人发动进攻。那可怜的某人会是谁呢?管他呢,反正不会是我。

餐厅只有我们三个人,不见吕西安的身影。这和我猜想得差不多,下午的事情无论是谁先出手,可怜的吕西安现在都不会马上出现去面对洛奈,特别是同时还要面对他的父亲。

不可否认,我是怀着看戏的心情来的,今晚的我本没什么食欲,最近一阵心事重重,胃口实在难以打开。激励我来的唯一原因,就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可惜老天不肯让我如愿。我们刚落座,一个仆人匆匆进来报告说,吕西安少爷身体不适,晚上就不来就餐了。

侯爵哼了一声,贪婪的目光丝毫没有从桌上的菜肴转移一寸,看上去他并不关心吕西安是否出现。洛奈的神情却在听到吕西安不来的消息后立刻舒缓了一些,她用小勺将一口汤倒进了嘴里,似乎在压抑着某种紧张的情绪。

头道菜一上齐,洛奈开始给我们讲起一些流行的笑话。

“她是在极力掩饰自己。”我想。因为她手中的刀叉经常不经意地在餐盘上划出刺耳的声音,那不像是专注于说笑话时心所致。而每当这时,她都要向我们表现出某种过于刻意的歉意。

侯爵不以为然,我则冷目以待。洛奈为什么要紧张?我眯着眼偷偷观察着她,感觉事情也许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看样子侯爵真是饿坏了,他不顾形象地大吃大嚼,洛奈的笑话此刻对他的吸引力远远不如一只小小的烤**翅。我勉强吃了一点,确定今晚是没戏可看了,便先行告退,将大厅留给了他们二人。

出门后我仍不死心,想在门口听听他俩单独在一起时会说些什么。洛奈会怎样对侯爵描述下午发生的事情呢?我很好奇。可转念一想,仆人们也里面,洛奈对这种事还是不好公开的,就算说,也得等撤席后,到侯爵书房或卧室再跟侯爵一吐为快。

我决定先回卧室,等有机会再一探究竟。

“嗯?是吗?你给我仔细讲讲。”侯爵慢条斯理地说,一点也听不出是在生气,反而表现出颇有兴趣的样子。

晚些时候,巧得很,当我偷偷走到洛奈的卧室门口时,正好赶上她向侯爵讲述下午发生的事情。

感谢十八世纪的建筑,墙体看似很厚,还都糊上了花花绿绿的墙纸,可隔音效果却差得很。不用说趴在门口偷听,就是在隔壁,不用把耳朵贴在墙上都能将隔壁屋内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我甚至想,这会不会是建筑师有意为之的呢?这是个喜欢探究别人隐私的年代,从凡尔赛的达官贵人到外省的乡野草民,无不以传播流言蜚语,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为乐事。最无聊的琐事也会成为沙龙中的谈资,甚至有些人以散布贩卖他人的隐私秽闻为业,并以此谋得衣食之资。据我所知,偷听他人的谈话在这个世纪早已成为颇风雅之事,既能满足你的好奇心,冒险欲,也能锻炼你的头脑,积累广博的见闻,将来或许就能以此在贵族沙龙中出人头地。

所以,我也打算“风雅”一下,好好听听他俩在谈些什么。

“呃,我跟他吃完饭,天气很热,我打算洗个澡,但有几个哲学问题还没跟他探讨完,因此就请他留下,我边洗边跟他聊。”洛奈说。

她当着吕西安的面洗澡?幸亏我早就了解到这个时代的一些奇闻异俗,要不,光凭这句话,我就得想“在男人面前洗澡,这不是勾引还能是什么?”这种事情在这儿本算不了什么,有身份的贵妇人经常在化妆,梳洗中接待房客,当然,洗澡的时候主客之间得立一个屏风,最少也要在澡盆上罩上罩子。

“哦,然后呢?”

“说到一半,他突然要给我念一首他写的诗,诗中把我描写为诞生于泡沫中的阿弗洛狄忒。念着念着,他竟绕到屏风后,厚颜无耻地请求我将一丝不挂的身体给他看。我觉得他可能是喝多了酒,便好言劝阻道,怎么我也是你父亲的朋友……谁知这话一出,他反而恼羞成怒,欲强行非礼!我急得大叫起来,他才罢手,急匆匆摔门而逃。对了,在楼道上欧叶妮也看到了这一幕,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

接下来,我没听到侯爵的回应,屋中沉寂了好长时间。

“哈哈哈……”片刻之后,屋中竟传来后觉得大笑声。

“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吕西安终于长大了,想当初,我十五岁时就和父亲的一个比我大将近二十岁的老情人上了床,不愧是我的好儿子,这点很随我!”

“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想!”洛奈的口气听上去很不高兴。

“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还是太嫩了,这样勾引女人哪行?洛奈,你老实说,是不是你也早就对我的这个漂亮的儿子垂涎三尺了?”

“你,你胡说什么呀!”

“我说什么,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可惜,要是吕西安像我这样强硬些就好了,你肯定会半推半就依了他了。哈哈哈……”侯爵笑得相当放肆,笑完他接着说:“洛奈啊,你要对他感兴趣的话,跟我说就好,我会帮你的,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而且这样的话,弄不好吕西安就不想走了。最好加上欧叶妮,我还真想念她那结实的小屁股呢,哪天咱们一家人一起快活快活……哈哈哈……”

“老流氓!美得你!”我在心中骂道,自己怎么早不知道他是这幅臭德行?

“色鬼!”洛奈骂道。

“好了好了,我笑得肚子都疼了……”侯爵的笑声渐弱,声音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不说笑了,洛奈,别自做聪明了,这一切骗不过我。你这个犹太人的老把戏过时了,吕西安这个孩子我了解,你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非礼你。你的目的我明白,你想轰他走,对不对?”

嗯?有猛料,我在门外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从那天吕西安说我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时候,我就看出你的眼神不对。他出家对你很合算,你怎么想的骗不过我,你想嫁给我,成为布里萨侯爵夫人,再生几个孩子,就可以彻底取得我的继承权,对吧?吕西安的出家对你来说真是个天降的幸运,但你太着急了,既怕他改变主意,又怕我不肯让他走,因此出了这样一个拙劣的计策来挑拨我们父子的关系,你太小瞧我了!”

侯爵的调门越来越高,而洛奈则一言不发。原来一向洒脱的洛奈居然也有着小女人的算盘,这一点不能不令我意外。

“你给我记住!我永远都不会跟你结婚的,因为你有时显得太聪明了!这不是好事情,你最好记住。不过你确实是个很称职的情妇,好了,今天的就都过去了,你刚才说的话已经激起了我的情欲,因此我要好好惩罚你一下……”

随后,屋中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随后床榻也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他们还没有发出更龌龊的声音时,我悄声退离了洛奈的卧室门口。

我不打算就这样回到自己屋,刚才侯爵和洛奈的一番话令我更加同情吕西安。因此,我打算去看看他,把偷听到的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我和侯爵都是相信他的。

……好吧,我承认,一开始我对他还有怀疑,可这并不能怪我。作为哥哥,我可以去相信他喜欢他,但是作为男人,我有权保持怀疑。有点草木皆兵是不是?没法子,我是被“大师”调教出来的,学费高昂,不能白交,我得长记。

我下了楼,吕西安的房间就在侯爵书房的东侧,深棕色的橡木门被大理石的荷马和维吉尔像把守着。走廊的灯光昏暗,影覆盖在荷马的脸上,高龄的盲诗人紧皱眉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眶凝视着前方,仿佛正在注视着残忍的命运带领希腊的战士尽情屠戮着城破后特洛伊的妇孺;在他旁边,中年的罗马诗人消瘦的面孔则在烛火下显得憔悴,枯黄,脸上布满怨气,好像在责备那多情的佛罗伦萨诗人沉溺于地狱冤魂喋喋不休的讲述。

我叹了口气,此时此刻,诗人的门后正躲藏着一个孤寂,单纯的灵魂。

抬起手刚欲敲门,门后突然传来清脆的“啪啪”声,好像是用拍子拍东西时发出的声音。

“他在干什么?拍衣服?打蚊子?不,都不像,那声音仿佛是……”我准备敲门。不,先别敲,我突然对这个想出家的大男孩的私生活发生了兴趣。也可能是刚才的偷听让我上了瘾吧,现在在我的心目中,偷听就等同于把事情的真相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而还有什么会比“探寻真理”更让人着迷的事情呢?

因此,禁不住诱惑的我决定绕到他卧室的窗后看看是怎么回事。

天已黑,月驻树梢。

银色的月光透过矮矮的篱笆,将花格般的花纹映遍城堡的墙围。我借着月光,以花篱为掩护,悄悄潜到吕西安的窗户下。我把脸凑到窗边,偷偷向里面窥视……

“啊!”我睁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吓得差点叫了出来。

只见泛着黄的玻璃窗内,吕西安正赤裸全身,腰间只缠着一块薄布,跪在供着耶稣受难像的祭坛下,右手用一条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自己。他原本白皙的背部如今已布满由鞭痕和血印织成网状图案,鲜红的血涔涔渗下,染红了他腰间的遮羞布。

我的心跳加速,慢慢地退到墙边,脑海还像过电影一样不停地回放着刚才窥到的那骇人的一幕。

从后面我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表情怎样,是痛苦还是快乐;我也猜不出他是在进行自虐式的自慰,还是纯粹是在惩罚自己孱弱的体。只有受虐狂和宗教狂(其实二者也没什么区别)才会这样蹂躏自己的体。万万没想到的是,吕西安竟也属于这两类人。

这是为什么?是让体感到极度痛苦以体验救世主受难时的心境?是惩罚体,借以抵御诱惑?抑或是说痛苦对他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快乐?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我可以肯定一点,他确实是侯爵的儿子,他们一样变态,都是虐待狂。

唯一不同的只是侯爵喜欢虐待他人,而吕西安喜欢虐待自己。

致欧叶妮

亲爱的欧叶妮,我的妹妹,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了,永远地离开见证了我幸福但忧郁的童年的家,永远离开将我养育成人的父亲,永远离开了你,我唯一的挚爱……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虽然孑孓一人踏上旅途,但我并不会感到孤独,只因为还有你,你卷曲的长发,明媚的双眸及比紫罗兰更娇艳的嘴唇早已深深烙入我的脑海,哪怕是死亡的孪生兄弟——遗忘,也无法将其夺走。就算在我生命的尽头,我的灵魂仍会毫无疲倦地守护着它,直到天父那片开满圣洁的玫瑰的花园向我展开大门,到时我就会恳请善歌的天使为它谱曲,讴歌,使你可人的形象上翅膀,风一般飘向人间,让世人都有幸聆听到你那曾使一个不经世事的青年魂牵梦绕,以致为了将其奉上灵魂的祭坛而远渡他乡的绝世姿容。

不公的命运将我们分开足足四年,重逢相处却只有区区五六天。记得我刚刚踏进家门看到你时,我顿时惊呆了,这并非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惊讶!

你知道吗,当我在意大利从军时曾得到一个小巧的画像,里面绘着一个生着卷曲长发的美女。我不知道她是谁,向博学之人询问也没得到确切的答案。直到有一天我无意打破了像框,在画像的后面发现这么一句话:神圣的爱啊!请惠顾于我,用您那母亲般的慈悲来帮助孤独无助的众生。

后来,一个修道士告诉我,这是句向圣母玛利亚祈祷的话,他认为这是副圣母的画像。不过修道士也告诉我,像这种不戴面纱的圣母向确实罕见,这也可能是什么人请名家私绘,作为护身符之用的。

由此,我便也将她珍藏起来,当作自己的护身符。

就这样,她陪伴我穿过枪林弹雨,尸横遍野的战场,陪伴我在爬满蛆虫老鼠的牢房渡过了一天又一天;她成了我唯一的朋友,我不停地向她倾诉着,从她那迷人的微笑里得到抚慰;直到有一天她神圣之光最终洒落在我那暗的牢房中,我有幸结识了一位过着圣洁生活的人,他将我引入了天主的殿堂,而且我觉得他和我一样,也深深爱恋着圣母玛利亚。我领悟到,后来所得到的一切无不是她赐予我的,而我所做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祈祷和点点滴滴的如孩子对母亲般的眷恋。我最终下了决心,为了报答她,我愿将我的生命,青春,乃至灵魂都献给她,不为别的,只因为我爱她……

你可能要问,这与你何干?马上你就会明白,听我慢慢说。

当你婉丽娇媚的身姿跃入我的眼帘时,我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那个满脸雀斑,连牙齿都不齐的小丫头吗?不!决不是!这就是我一直爱恋着,将其珍藏于身的圣母像啊!的的确确,一模一样,那眼睛,眉毛,头发,嘴唇……还有那高贵的神情,文雅谦和的举止。我敢说,不怕你生气,你身躯内一定藏着个成熟的灵魂。

你当时看到了,我的眼睛一直盯住了你,就仿佛看到我心中的圣母下界到凡间,穿着寻常的衣服,站在我的面前。请别笑话我,这实在太令人惊呀了,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连描写我当时的状态,我只能说,我知道我的灵魂已驻足在了你的身上,我就像爱神一样爱上了你!

就在那一刻,我的信仰战胜了理智,情感又战胜了信仰,我把对圣母像的爱恋一股脑转移到了你的身上,我甚至将你当成了崇拜的偶像,愿意匍匐在你的面前,甚至不再考虑我所崇拜的是圣洁的圣母还是荡的维纳斯。

是的,我爱你,就如同爱自己的灵魂,但我明白,我只配拥有你们其中一个。

这份爱并不像世间的亲情之爱,在漫长的人生路上作为神的支撑,陪伴着渐渐衰老的我走完最后一程。

它更像掺杂着情欲的男女之爱……关于这一点,我昨天才最终明白……你可能也看到了,我红着脸从洛奈小姐的房中跑出来,请不要误会,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却在那个时刻明白了我心中一直所珍藏呵护的爱的真实质,对,你应该也会猜到,这确实不是什么圣洁的爱!

当洛奈从我面前突然站起,说准备洗一下澡,还问我介不介意时,我屈从了这个时代荡的习俗。一番无聊的谈话后,我本以为就此结束,没想到她竟然一丝不挂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是我一生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见到女人的身体,在此之前我只在艺术作品中通过艺术家们的描绘见到过。她是离我那样的近,几乎抬起手就能触到,这不是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不是眩目的绘画,这是一个活生生女人的胴体!我感到一股如石棉般干涩,且微微发腥的味道顺着食道一股股地上涌,胃部也有种被压迫的感觉,手心的汗分泌的比平常多的多,可口中却觉得干涩难忍。我的脉搏急速加快,血在全身疯狂地冲撞奔流,就像一头要冲出牢笼的野兽。

但我最终还是逃了出来,因为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我所珍爱并依其护佑的圣母,所以,我可不想用玷污自己灵魂的方式让躁动的体平复。

但是,我现在想起来仍会感到不寒而栗,不是怕她,而是怕我心中那可怕的欲望。在此之前,我也曾隐感到它的威力,由于缺乏触媒,所以它还未显露出如今的狂野。那时,单纯的我竟然以为它只是心中的一股使我烦恼的小冲动。这种冲动可能因人而异,对于我来说,它只会在我一人独处时给我带来一些体上小小的变化。它还没变成一种强大得足以冲决一切理堤坝的力量。

可悲的就在于此,我那个时候发现了圣母的画像,每次在把玩抚过后我都会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我本不知道我其实在用这神圣的画像发泄了我野兽般的情欲,无知的我竟不加分辨的将欲望等同于爱。我就这样浑浑噩噩中把那画中的圣母当作自己的情人,还自欺欺人地以为找到了一种对主与真理最为直接的沟通手段,我太愚蠢了!后面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我就这样在魔鬼的控制下愚蠢地爱上了你……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出以上亵渎的话语,如你所知,我即将成为一名神职人员,我对天主和美德的信仰绝不允许我做出悖德之事,哪怕只是想上一想。因为仅凭这一点我就会被投入那黑暗的深坑,永劫沉沦。

我忍受不了我对信仰的玷污,更忍受不了对你的玷污!我恨自己,我不想把过错一股脑地推向无知,我要对自己的行动负责,更要对自己的思想负责。

我现在就像一名站在刽子手面前的死囚,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一死,结束我本不应来到世上卑微无耻,甚至连禽兽都不屑与之为伍的生命。但我不能,我渴望拯救灵魂而非厌世自弃,我的信仰和律法都不允许我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有一点除外,就是你彻底厌倦我,命令我放弃这本已毫无价值的生命,这样我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死亡的怀抱。

但我也庆幸,我明白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再也不是一个盲目的信仰者。我已经重重惩罚了自己,从神到体,我相信留在我灵魂中的痕迹要远远深于体上的。我确信我已在自我惩罚中获得了新生。

我醒悟了!

我仍旧爱你!

我好想跪在你面前,抱住你的双腿,将我心中的爱向你倾诉。它绝非邪恶,虽然它已超出哥哥对妹妹应有的感情,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在天主面前保证,那怕是末日审判那天,我被大力的天使用嘹亮的号角从坟墓中叫醒,向灵魂一样赤身裸体,我也会大声申辩道:我现在对你的爱已毫无欲!就像我对圣母的爱!

我是个懦夫,胆怯这个小丑扯住了我的腿,使它灌了铅般无法挪动半步。我毫无把握,不知道当你听到我发自内心的倾诉会怎样,会哭还是会怒?那样最好;无动于衷?天哪,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只会使我心中得伤痕裂的更深;还是欣然接受?不!虽然这是我最渴望的,但这也是魔鬼最想得到的,那个贪婪成的地狱之主决不会满足用我一个人可怜的灵魂来满足他巨大无比的肚腹,有一个他就会要一双,我知道我不能,决不能,当我堕落时还要将最爱的人拖下地狱。

因此,我决定远远离开你,我知道这样做会被讥为胆小鬼,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而抛下所爱的人于不顾,把她重新丢回孤独的怀抱中。是的,任何借口都无法为我现在的行径辩护。

当月亮仍在她那巨大无比的墨蓝色天鹅绒卧榻上酣睡时,我却在用笔蘸着泪将一行行肺腑之言写在这张纸上,希望你看到它时也会读到我的心……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我希望在天堂,当我迈进他的大门时,看到你圣洁地坐在和蔼的天父身边。

永别了,我的爱!

5

突如其来的婚约

到今天,吕西安已经走了一周了,而我的心情仍难以平复。

当我读到那封信时,仿佛看到他躬着布满血痕的背部,忍着痛将自己所思所想毫无保留,不加矫饰地尽情吐露于这方寸之纸。

这张遍布他的沁血之言的纸是如此之薄,如此之轻,以至于我的手本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可它却像一块石头般缀在我心头,沉甸甸的,让我感到十分难受,以至于我觉得自己必须向他说些什么才能使内心感到轻松。

我要说些什么呢?也许在这个冰冷毫无人情味的甚至用欲来玷污血统,以魔鬼般的理来嘲笑真挚的亲情的贵族家庭中,我几乎算得上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给我的感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同时,我也是他那个一直珍藏在身边圣母像在凡间的垂显。

和他如此深厚的双重感情相比,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感情连他对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的感情太苍白太可笑,连自己都觉得渺小且不可信。

我没把信给侯爵看,不过吕西安也给他留了另一封信,并且在他离开的第二天一早,侯爵就念给了我和洛奈听。

信中并没有提及洛奈和他的事情,只是泛泛谈了些未来的打算,并请原谅他的不辞而别。侯爵读完信,既没有爆跳如雷,也没冷嘲热讽,我看到他把信整整齐齐地叠好,轻轻放到口袋里。在门口时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充满了父亲特有的温情和一丝哀伤,他平常挺得笔直的腰身现在弯了下来,我甚至觉得他一下老了许多。

随后他便走出了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那之后的几天,侯爵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不知是他对吕西安的走是感到伤心,还是想故意冷淡洛奈,因为这期间我几乎听再也不到他俩的打情骂俏。

“哈哈哈,你知道吗?镇上那个大屁股的姑娘真是浪啊!在我身下时叫的那个欢……”他一边说,一边扯下一个**腿,大嚼起来。

“他终于回来了……”我叹了口气。真佩服侯爵的自我调节能力,无论多不开心的事都不会让他彻底消沉。这不,从今天开始他又恢复如初,一大早就蹿出了书房,带几个仆人骑着马出门了。刚才很晚才到家,晚餐上他又如往日般神气活现地讲述着今天猎艳的奇遇。

是他不再把吕西安放在心上,还是不愿在沉溺于吕西安的出走给他带来的悲伤中,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对了,欧叶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突然把话题从大屁股姑娘转到了我身上,引起我的警觉。

“嗯?”我不解地看着他。

洛奈看上去也很感兴趣。自从吕西安走后,她说话谨慎多了。也难怪,侯爵那几天天天沉着脸,看着他那张让不寒而栗的脸,没人敢杵逆于他。

“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他问,不过并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德·科萨诺伯爵。”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我脑中立即浮现出生日晚宴上那个对我大献殷勤的老头的模样。还没等我接茬,侯爵就说:“你肯定记得,别忘了他给你的那一大串钻石项链啊。”

一提起科萨诺伯爵和他那串项链,我就注意到侯爵的眼中就跳跃起鬼火般的亮光。贪婪的目光,我想。

“哦,我记得。您刚才说的好消息是什么?”我喝下一杯巴旦杏仁汁后,缓缓地问道。

“我给你订了一门好亲事。”

“什么?!”我差点把杏仁汁都喷出来。

“看把你高兴的。”侯爵笑嘻嘻地说。

“高兴个鬼!”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把身前的杯盘都碰倒了一片。“你为什么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擅自作决定了?”

“欧叶妮,我这可都是为你好,我是你父亲我会害你么?你先别急,你为什么不先问问对方是谁呢?”

“爱是谁是谁,我没兴趣听,我只想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之前说都不跟我说一下!”

“这种事谁不是家长做主?”他的脸沉了下来。“去,把小姐的盘子收拾好。”他向身后的仆人喊道。

我被他这一堵,顿时无话可说。没错,这可是在18世纪的法国,而且还是保守的外省,这个时代父母包办婚姻绝对是天经地义。

“对方就是德·科萨诺伯爵。”

……居然是他,我已不觉得吃惊了,不管对方是谁,就算是阿猫阿狗我也得嫁,谁让我是他女儿呢。

“这可是一门好亲事,科萨诺伯爵得家境颇丰,据我所知他在普罗旺斯和巴黎都有多处地产,而且他还是巴黎,米兰,法兰克福,伦敦的几家大银行的股东,每年光固定的地租利息就得有十几万金路易,那可是好几百万里弗尔啊!而且我跟他敲定,这次他准备出五万里弗尔的聘礼,并且帮我在西班牙的一家博彩公司入一个大股,要算纯收入的话,一年最少一两万里弗尔。这不算什么,他出面的话我还可以搞到上万里弗尔的贷款,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好好修修索梅恩和我在镇上的几处房产了……”

侯爵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场婚姻买卖如何上算,他已经将我折合成白银,一里弗尔一里弗尔地算计起来。由于边喝边说,鲜红的葡萄酒从他的口边流出不少,弄得他赶忙用餐巾擦拭个不停,但这仍没能够让他停下嘴。

现在他在我眼里就像一个贪婪的吸血鬼,那曾人羡慕不已的英俊外形只能将他丑恶的灵魂反衬得更加猥琐不堪。我忍受不下去了,扔下吃着一半的晚餐,走出了餐厅。

“这是一门好亲啊,她会想开的……”我身后传来侯爵沾沾自喜的话语。

我回到我的卧室,那难以控制的情感也躲回到它的巢中。和衣躺在床上,思绪如浓雾般笼罩于我的脑海之上……

怎么办?我不停追问着自己,思想中任何一点微弱的光芒都会被我当作希望。

与其在侯爵面前唇枪舌战作挡车的螳螂,或是软弱地用被子蒙住头大哭一场,这都不是什么办法。我现在就像一个已被标好价签,只等顾客来取货的商品。木已成舟,就算以死相胁估计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早就有耳闻侯爵的财务状况糟得很,欠了一屁股嫖债赌债外,今年的收成也很不好,他甚至将好几块祖产业抵押了出去,看来我是他最后一刻救命稻草了。

现在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要为我召开那个生日宴会,与其说是生日宴会,不如说是个商品展览会更恰当。很幸运,我被一个大富翁看上了,一下子就能彻底解决他的债务危机。

要不在试试上次那个办法?以捅破处女膜相威胁?我在心里寻思着。

估计管不了什么用了,侯爵自从那次吃了哑巴亏后肯定有了防备。而且,我就算真捅破了又能怎样?该出嫁还是得出嫁,最多在婚床上被人家发现,再把我一休了之。侯爵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会恼羞成怒,把气都出在我身上,非得要了我的命才痛快。这个办法最多只能吓唬一下他,如果他是铁了心要把我嫁出去的话,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一个办法,这其实也是我曾拟定的计划,那就是逃跑!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都要气出来了,当初的设想是和吕西安一起离开,但现在已是不可能了。说什么爱我爱得比天高比海深,结果只是一个被自己的感情吓跑的大男孩,关键时刻一点派不上用处。

如果我一个人跑,就算跑出了索梅恩我又能去哪?连城堡的门都没独自出过,人生地不熟,又没多少钱,怎么走?就算走出了侯爵的领地,到里昂,马赛什么的大城市,可我既没有交际网又没给达官贵人的介绍信,靠什么生活?这些都是问题……

想到这儿,我的脑袋简直都要裂开来了。我真的老了,虽说灵魂钻到一个小姑娘的身体内,但心究竟还是我自己的,无法用激情把自己绑在命运的车轮上,走一步算一步。我只能在优柔寡断取舍衡量中浪费时间和生命。

……如果我接受了这桩婚姻,又会如何呢?说来我也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了,什么我没见过?不就是个老头子么。再说,嫁给那个老头子也许不见得是件坏事,现在我在侯爵的身边气也受了,罪也受了,有时候真觉得要能出得了索梅恩,怎么都好。

那次宴会上,科萨诺伯爵并不是个使人厌恶的角色。而且他有个最诱人的条件,就是有钱。

在这个金钱万能的社会,金钱才是一切包括自由和尊严的基础,没了钱一切都是白搭。我嫁给科萨诺伯爵后就成了伯爵夫人,我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都会大幅升高,再也不用看人家眼色行事了。仔细想想,现代的社会中女人们不也都是这么想的么?至于爱情?算了吧,那些高尚的感情也不过是有钱后吃饱了撑得意的产物。这时代的社会风气可不将什么三从四德,我这么年轻,完全可以有机会找到合心意的情人。

我突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一惊,浑身一哆嗦。

自己真的已经彻底融入到这个时代了,完全按照这个时代的价值观来衡量一切事情,可不这又能怎么办呢?这个时代的风俗就是如此,为了金钱放弃自由,再用金钱来买自由,就仿佛一个怪圈,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自愿或被迫跳了进去,没有一个人想出来,当然也不可能出得来,大家就这样在此中沉浮,我又怎么能免俗呢?

而这跟我曾处的现代又有什么区别?我苦笑着。看看那些为了钱而把自己批发零售给大款和老外的女孩们不也就是如此吗?只不过现代人早已失去了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对生活细腻的品味,显得更加俗,龌龊,虚伪罢了……

婚礼(上)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霾笼罩在阿维尼翁城上,天气闷热得要死,水汽弥漫在空中,好像是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糊在了那些用暗灰色石料堆砌成的古板,单调的建筑物上。一切都是粘乎乎的,刚上过浆的衬衣已被汗水牢牢地粘在皮肤上,加上束的压迫,我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我和玛丽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中,木制车轮加上铺满鹅卵石的街道几乎让我的身子散了架,狭窄的车厢被我那件硕大的婚纱和体臭与香水混合的异味填得满满当当。不过幸好车窗尚能打开,我急将半张脸探出窗外,迫不及待地吸了几口夹杂着鱼腥味,从不远处罗纳河飘过来的粘滞的空气。

“啪”一滴水珠在窗上撞得粉碎,在尚未化作一汪水渍之前便沿着玻璃的纹理蜿蜒而下。紧接着。“啪啦,啪啦……”车窗上好像被撒了一把沙子,我的额头亦被打湿了,无数雨滴从密实肿胀的空气中挤过,合着杂乱的节奏,音乐着,舞蹈着,癫狂着,义无反顾地冲向大地。

下雨了。

我并没有惊魂失措地关上窗子,反而将手伸出来去接那些愈来愈密的雨滴。

车外,急促的雨滴撒豆般滚落到街上,将脏灰色的路面皴成发亮的石青色。

……人生宛若雨滴,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宿。有的落在河中,挽着浪花的手,唱着欢乐的歌谣奔向大海;有的落在花丛中,依偎在绿色的怀抱里,滋养着准备即将在阳光下展现芳姿的花朵;还有的落入污浊的垃圾坑中,终其一生与蛆虫为伍,彻底忘掉自己曾来自那澄明无垢的天宇……

我又是属于哪一种呢?

一周前的这个时候我在哪?索梅恩城堡,我在这个时代生命的起点。

在餐厅里,我所谓的父亲,德·布里萨侯爵告所我,要将我许配给一个我只见过一次面,并且年龄比侯爵还要大的男人。我为此感到悲伤,屈辱,懊恼,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之后,我甚至偷偷收拾好行囊,准备逃离这已使我没有一丝留恋的地方。我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户,望着残月下黑黝黝的群山和远处山腰上鬼火般忽明忽暗的灯光,我退缩了。怯懦用理阻止了我:你认为你未来的命运就一定比眼前这荒凉野蛮且充满变数的旷野更令你恐惧吗?

我无言以对,最后只得向命运屈服。莽撞出走符合一个16岁天真少女的思维,可心理年龄已经26岁的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胆量迈出那通向自由的第一步。

侯爵自从做成了这桩买卖后,整天沾沾自喜,可与其相反,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恶劣,甚至仆人们向我投来充满善意祝福的微笑,都能被我灰暗的心扭曲变形。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我甚至狠狠地责骂了一个小女仆。当她哭着跑出我的闺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过分。

说来也怪,那几天唯一能让我感到舒服的,却是我即将要嫁给的科萨诺伯爵。他来了两次,都是为了详细讨论双方的嫁妆和聘礼。每次他见到我,还是那么恭谦有礼,而且还送给我许多足以令一个女人忘掉世上所有忧愁的衣服和首饰。

渐渐的,我甚至开始期待婚的到来。这并不是因为伯爵那些小恩小惠,而是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既无法逃避,又暂时不能面对的日子度过。这就像一个只求速死的死刑犯一样,对他们而言,刑场就是天堂。

“小姐,把窗户关上,婚纱都湿了。”玛丽的催促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确实,调皮的雨滴争先恐后地往车厢里钻,我的袖口,裙边都被打湿了。不想像个落汤**似的出现在婚礼中,于是我略带遗憾地关上了窗户。

一瞬间,车窗便被镶上了一层水幕,外面暗淡的光线七零八落地透过来,在我眼中映出光怪陆离的影像:一期都仿佛正在溶化,树木,行人和大大小小的建筑的表皮斗争脱了筋骨的束缚,令人作呕地脱落下来,直至新的一波水幕从车窗上滑落,就这样,溶化,复原,往复不止……

就在我沉浸于自己的想象时,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将眼前的一切无情地遮盖住,马车也顿时停了下来。接着是片刻的沉寂,我的耳朵取代了眼睛,在吵闹的雨声中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各种声音:几声短促的叱骂,一阵嗒嗒的脚步声,“咣咣”车窗被敲打的声音。

玛丽打开车窗,一个人把头探了进来,一小股水流顺着皮质的三角帽沿流了进来,我忙将婚纱的裙摆往里塞了塞,生怕被浇到。那人皮质外衣的领口一直扣到颌下,疲惫灼黑了他的眼圈,酒让他的眸子浑浊不堪。我熟悉这张脸,他就是我在这个时空所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他,向喀戎一样将我引入了地狱,将我的青春,贞以及感情廉价地换取了一张索多玛城的入场券。

“欧叶妮,到了。”他的嗓音沙哑地沉。

“纵欲毁了他……”我想。他意示我下车,当我刚探出头来,他便用一件大披风裹住了我,一手紧紧搂住我的腰,一手轻轻捂着我的头,几乎是挟着我跨上了教堂的石阶。

台阶不多,我的脚甚至没触到就和侯爵一起站到了教堂那雕满百合花的橡木大门前。他先放开我,然后用力地敲着门上的黄铜门环。我用手褪下扣在头上的风帽,回首凝视着被雨水冲刷着的阿维尼翁。雨幕沉重地落在城市上空,雨声掩盖住喧闹的生机,单调的声响使城市陷入死般的沉寂。

“来,进来吧。”侯爵转身向我道。此时玛丽和另一辆车中的洛奈也冒雨来到了门边。

“吱扭扭……”干涩的门轴开始呻吟起来,棕黑色的大门缓缓向内敞开,我们一行人在神父的引导下走入了圣皮埃尔大教堂。

教堂内灯火昏暗,两项壁画上的圣徒们在烛光中哭丧着脸,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在送葬。巨大的镶嵌马赛克玻璃由于没有阳光,凝成是黑乎乎的一团,本无法看清上面的图案。我觉得这座大教堂还不如自己在现代去过的几座教堂布置得更漂亮致,因此也就在没心情去欣赏。

我心乱如麻,想当初也曾梦想在宛若天梯般高耸入云的大教堂中步入婚姻的殿堂,但这一切都已不可能实现,现在身处的一切时间空间都使我感到疲惫,厌倦。

我低着头,木头人般随着他们走入了祭坛边上的一间屋子。已经无力去分辨屋中的布局,只知道被人牵到一边,机械地坐在张扶手椅上,抑或我自己已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硬邦邦的椅子也不得而知。

对我来说,婚礼前的等待既漫长又短促……

我呆坐着,任凭她们给我梳妆打扮,在我身边肆意聊着即将开始的婚礼的情况。我已将全部的感官封闭起来,对我来说,时间已改变它呈直线般有规律的绵延流动,像咬尾巴的蛇一样头尾相接,与我身处的狭小的空间碰撞,契合,逐渐凝固成一点,并慢慢深陷下去,形成一个漏斗状的漩涡,缓慢地将我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憧憬一股脑吞噬下去。我的喜怒哀乐,我的欲望,智慧以至灵魂都一点一滴如沙漏里的沙子般缓缓注入那虚无的终点……

我心如槁木,眼睛却明镜般反映着身外的事物,但大脑却早已拒绝处理那些令我生厌的图像,它们的行踪如雪地鸿爪,在心中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

此刻,我的眼中只有她——欧叶妮。

我静静观察着她,不加任何思考。她穿着上等印度绸缎缝制的婚纱,婚纱的每一处显露及隐藏的皱褶中都缀满了洁白的祝福;酣睡中的用淡粉色丝绒扎成的百合花荡着蕾丝荷叶边铺成的丝浪,从她的部倾泻而下,直至小腹,收缩成一个优雅的V字型,宛若刚诞生的维纳斯神那光洁饱满的私处;下面便是雪堆样的纱裙和微微露出的镶嵌宝石的鞋子。这繁琐矫饰的婚纱捧脱出她月色般的面容,那样美,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忘忧,可是,一想到她可能的归宿,我便不忍再看下去。

突然,看着镜中的欧叶妮,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我豁然顿悟:从此,我再不会是那个曾经的甄婕了,对!我已彻底变成欧叶妮·德·布里萨,不,准确地说我已彻底变成了德·科萨诺伯爵夫人!我将忘掉我所谓的真实身份,忘掉我出生的那个时代。那个世界现在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它只对于一个生活于其中的人才有所谓的真实可言。而眼前的这个世界以如此赤裸裸的方式呈现于我面前,以至于任何人都不可能漠视它的真实。因此,我告戒我自己,我生于斯,长于斯,是地地道道的法兰西贵族。这并不是谎言 对于我来说,固执地强调自己,偏执地与命运作搏斗这都是蚍蜉撼树般的愚蠢。只有彻底融入这个社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以其所想为自己所想,以其所思为自己所思,将灵魂蜕变成一个标准的十八世纪的灵魂,这对我来说才是唯一的正途。

婚礼(下)

“咣当”门开了,一个修士走了进来,“宾客们都来了,可以开始了。”

“……我们走吧。”侯爵微迟疑了下,向我伸出了胳膊,意示我挎住它。我们一行人从屋子的另一个门鱼贯而出,绕过教堂的东厢,从一排排巨大的窗户下走过。

“天放晴了。”一旁的玛丽说。

我抬起头,看到一缕缕雨后的阳光羞怯地从尚未散尽的云团中透出,在仍富含水分的空气中折出彩色的光辉。其实,刚才坐在屋中我就从窗帘的缝隙间瞥见了第一丝晴光,只不过它刚才只稍稍逗露出一丝鱼肚白罢了。

“天晴了。”我也小声重复了一句,侯爵并没有听见,他和洛奈说着不打紧的话,带着我慢慢走着。

我们来到教堂大门边的小会客室等待,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里面管风琴响了起来。

我知道,我该出场了,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着,感觉像一个第一次登台的演员,“难道不是吗?这一切不就是一场戏吗?”我边想边将头上的面纱覆在了脸上,重新挽起侯爵,踏着吕利的婚姻弥撒曲走向祭坛,走向正在焦急等待着的科萨诺伯爵。

透过面纱,我用余光扫视着来宾们。他们个个衣着鲜亮,珠光宝气,至于表情……我看不清楚也懒得去看。这更也好,可以使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我未来的丈夫身上。

跟来宾们相反,身为新郎的他反倒穿着得异常朴素,一袭墨绿色塔夫绸礼,里面衬着件米色的马甲。几枚金光闪闪的勋章缀在他肩头披的红色绶带上。

我颇感好奇地盯着他的眼睛,希望在最短的时间里寻找出我的未来。但不行,他褐色的眸子中既没有侯爵的闪烁其辞,也没有吕西安的纯真无邪。我一直也弄不明白那里藏的是什么,暖暖,柔柔的宛如夏日的斜阳轻轻散发出刚出炉的烤面包飘出的香味。

“你愿意去这个女人为妻,一生一世爱她,照顾她……”身躯肥胖披着法袍,顶着冠冕简直像口大缸的神父终于发话了。

“我愿意。”伯爵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神父开始向我发问了。

“……愿意……”我说。不愿意又能怎样?我心想。

说完,我下意识地向下面扫了一眼,发觉侯爵正在看着我,他离我很近,只隔着一排低矮的硬木栏杆,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那里就像室外的天气,早已一扫刚才酒气迷离的矒。他眼中的倨傲随着我对神父说的那句“我愿意”开始,便悄悄地退下,剩下的只有令我备感意外的惋惜与依恋。

“你又开始犯一厢情愿的老毛病了?”我暗问着自己。不过我早与他恩断义绝,他将我像商品一样出售,恨他还来不及焉能……但我可以肯定,他这时的眼神绝不是我内心的臆想。就这样,我将目光在他身上略停了一两秒,他同时也觉察到我对他的注意,那惜惋之情越发浓烈,我突然感到侯爵的眼神早已游离开这个教堂,游离开婚礼,回到他曾驻足过的欧叶妮儿时的摇篮边,总被她弹走调的钢琴边,还有那个我曾和他一起度过的可以望见银河的山间农舍的床榻边……这一切都早已成为过去,是是他亲手毁了他自己给我缔造的幸福,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幸福。我现在只能升起怜悯之意,他呢,只是惋惜吗?一场廉价的感情游戏后,他还会给自己剩下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了……

胖神父又开始咕哝起拉丁文,打断了我的思虑,我急忙回过眼神,急切地期盼着婚礼的结束。但当一枚錾着伯爵纹章的戒指套在了我的手指上时,我知道要婚礼马上就完了,而下面需要的只剩下献上一个虚情假意的吻了。

最后,在一片祝福中,我正式成为了德·科萨诺伯爵夫人。

之后,我和丈夫被一大群人混乱地拥出了教堂,然后登上了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嘎嘎作响的马车将我带向科萨诺伯爵的府邸。

上车前,布里萨侯爵吻着我的额头:“祝你幸福。”我看着他,在这个魔鬼面前不由得百感交集,马上就要彻底摆脱他了,此刻,我本应该洋溢着解放的笑容,但事实却恰恰相反,莫名的的眼泪不断地从我的眼眶中滚出。在我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他的眼角也似乎有些湿润……

在车上,我拭去眼角最后的一滴眼泪,开始盘算着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我很清楚下一场戏该是什么,喧闹的婚礼交响乐后紧接的就是婚宴和夫妇二人的床第奏鸣曲了。一想到后者,我的心里就开始不住地打鼓。怎么唱?我不知道,不过也无所谓。我虽了解怎样对一个男人虚以委蛇,只是仍不清楚这个老男人想怎么度过新婚之夜。对此,我早已没有任何的奢望,上帝保佑,只希望他不会跟侯爵一样是个专走后门得屁就好。

婚宴一直持续到很晚,来宾我一个都不认识,据后来伯爵说主要都是他商业上的伙伴。开始大家还彬彬有礼,但酒过三巡,这些乍富还贫的资产者们便肆无忌惮起来。我很讨厌这种场面,就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早早逃席而出。

一个一脸木纳老女仆负责服侍我,带我走进一间装饰得颇华丽的大屋子。天已擦黑,厚厚的窗帘将府邸外喧嚣的街市隔绝开来,我一人呆呆地蜷在镶着涡边的浅蓝色大沙发上,静静候着那个时刻。

我抱着腿,目光环视屋间,几幅油画将我对面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填得满满当当。中间那幅最大也最漂亮,画的是莉达与天鹅的故事,虽然昏黄的烛光改变了它的颜色,但我仍能从中领略到画师卓而不群的画艺。丰满感的莉达仰卧于荫荫绿草上,她的双臂上身,露出迷人的腋窝。坚挺的房与深凹的肚脐相映成趣,她的双腿叉开,腿间伏着一只硕大的白天鹅,这只美丽的大鸟,长长的颈部由于兴奋得曲成S型,两只羽翼手臂般伸开,一只伸向莉达的腰际,另一只则微微触在莉达红润的唇间。

看着这幅人鸟相交的画,反而让我的心情更加忐忑不安。在卧室挂这种猥亵的油画,我隐隐觉到弄不好他是个比侯爵更变态的魔鬼。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将我吓了一跳。

“请……请进。”

老女仆走了进来:“夫人,老爷吩咐说您一天太辛苦了,请早早休息,他有些公务,今晚就暂不过来了。”说完,礼貌地退了出去。

“什么?!”听到门把手“咔嚓”的响动后,我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的新婚之夜会是这样,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让我又惊又喜,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也算又躲过一劫了吧,抑或是将那事略位推迟了一天也不好说。”我想,只要可以让我好好睡上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去烦恼吧。

很快,一天的紧张和劳累唤来了睡神,我一个人在新房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蜜月

一股咖啡的焦香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睁开睡眼惺松的双眼,我发现维克多·德·科萨诺伯爵手中端着个银托盘,上面盛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几块烤得金黄的面包,斜身坐在床边。

刚醒来的我还有些懵,本能地将被角向上拉了拉。

“早上好,我的小夫人。”他殷勤地说道,“昨晚让您受委屈了。”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心想,但脸上仍得用力挤出一丝笑容。“没关系……”我这才意识到他只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袍,既没敷粉也没戴假发,稀疏的头顶生着一层灰白的短发,光亮的额头海岬般向前突出。虽然无情的岁月已在他矍瘦的面庞上犁出道道沟壑,不过总的来说,他长得还算不难看,没有这个他这个年龄常有的老气横秋。我想,他要是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会是个帅哥。

他见我醒了,就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然后拉起我的手:“亲爱的欧叶妮,我得先把上半年的地租账目结清,还有好几张准备寄往法兰克福的汇票,还有从巴黎银行拆借的……对不起,总之我要把手头的工作结一下才能好好陪你了,过几天我打算带你去意大利,我相信到时你会玩得很开心的。”

伯爵边说边摩挲着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很软,只有指肚上的茧子表明了他的职业。他说话的语调轻缓低沉,眉宇间不时机械地带出某种商人阶层特有的谄媚之气。

一阵客气但尴尬的谈话后,伯爵走出了卧室。

我撕下一块面包,蘸在咖啡中吸足,慢慢放进嘴里,让自己的上腭与舌尖充分享受到这份早餐所带来的由苦而甜的滋味。窗外传来啾啾的鸟鸣,顽皮的阳光从半掩的窗帘边透出,被窗棂格成一条条飘满灰尘光柱。

“我真没想到他会来为昨晚没和我一同就寝而道歉,并且对我还用了‘您’的敬语……天……意大利……他到底是什么人,表里如一的君子?还是披着羊皮的狼?”我边吃边想。

接下来的一整天伯爵都没再露面,听仆人说他一直呆在书房里。我也的确看到几个伙计模样的人从书房进进出出,不时抱出一卷卷的文件。

“真够忙的。”我一人在楼后植满紫丁香的花园中吃罢午饭,伸了伸懒腰。“看样子嫁给有钱人就是这个样子,自己早晚变成一个致的花瓶,与其他的收藏品一道,成为值得向人夸耀的摆设。不过这我倒无所谓,起码他家没有索梅恩城堡中繁琐而古板的礼仪。”

我环顾四周,几只白鸽在秋千边的草地上啄食,一颗大树撑起一片绿荫,而我正坐在其中,构成一幅标准的油画。自己不禁把眼前的一切和索梅恩相比,然而很快就意识到并没有任何的可比。

“起码没有什么该死的的家庭教师。”或许唯一的不同,就是再不用去学那些该死的课程。我突然想起了洛奈,我并不恨她,然而在经历这些之后先前的好感也烟消云散。

不知道她和侯爵现在在干什么?也许是在数我的聘礼吧,我嘲弄地想,起身离开餐桌,荡了会秋千,再用剩下的面包喂了喂池塘里的金鱼,然后就回房间去享受甜美的午觉去了。

以后的几个晚上,令我担心的初夜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则是清晨的热咖啡和那张遍布皱纹的笑脸。

这确实让我很庆幸,但也给我带来了困惑。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屈辱,可能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处女算不了什么,但对我来说,伯爵这种奇怪得行径使我的理智和尊严受到了愚弄与贬低。

“一个在新婚之夜把老婆一个人丢在洞房里的男人能算得上是个男人吗?整夜工作,骗谁呢?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他肯定还有其他女人,要不……他就是个太监!”这种猜测使我不寒而栗。内心深处并不期望与他同房,但这种怪异的延迟带给我的恐惧,远比和他同房要大得多。长痛不如短痛,我宁可希望速死。

只可惜很不幸,不久后的意大利之行证实了我的猜测。

1854年9月18日,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次长途旅行。

颠簸异常的马车和旅途的辛劳并未使我感到沮丧,相反,出行的新鲜和刺激使我兴奋至极。一路上我睁大双眼,甚至不敢去眨上一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眼前的景象。

夏末的普罗旺斯,葡萄园早已披上了紫色的华服,村民们在歌声中采摘,在舞蹈中藏酿,沿途一片欢声笑语。当马车驶过一片片熏衣草田,宛若航行在淡紫色的海中,花香,鸟语,天边的白云,山坡上的橄榄树还有南方泛着粼粼波光的地中海一起构成了一幅意趣盎然的图画。不过这一片欢乐并不能平息我心中那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的困惑:整整三天,科萨诺伯爵仍未与我同床。

我们的第一站是马赛,一个热闹但肤浅的海港。街上乱哄哄的,充斥着鱼腥和水手的汗臭。伯爵在这里也拥有自己的商铺,还有一些商业上来往的朋友,但他并不想惊动他们,他说想和我一起渡过一个愉快且私密的蜜月,不希望在此期间那些谷物交易商和海事公会的人来打扰我们。

于是我们在远离港口的地方找了一家旅店住了进去。

这家旅店位于一块突出的巨岩之上,不时阵阵海风涌起巨涛瞬间在我们脚下撞得粉碎。旅店里没有多少旅客,有时我俩甚至可以独占那间开着落地窗户面临大海的餐厅。

伯爵很喜欢吹海风,他佐着红酒吞下一个牡蛎,擦擦嘴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小时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水手。”

“是吗?真没想到。”我说。

“恩,我那时整日想着的都是驾驶巨轮出海,去大海那边的新世界探险。不过很可惜,我最为长子要负担家业,到头来只能屈服于命运成为一个终身和金钱账目相厮守的商人。”

“但你仍可以出海啊。”

“不一样了,不一样了……水手由如辛劳的农夫,他们孑然一身,毫无牵挂,用船为犁,刨开大海的肚腹,探寻那深渊里蕴藏的珍宝。生命就是他们的赌注,尊严成为他们的墓铭;狂暴的海风,噬人的巨浪只能为他们的人生凭添光彩;而商人呢,他们只能紧守住舱中的货物,眼睛整日看着风向标,晴雨表,心中盘算着成本,利润,损失。为身外之物忙碌奔波。你说,这能一样吗?”

“……”

海天间白鸥飞过,云团在海风的吹拂下不停地变换着形状。我放下刀叉,静静地听者这个饱经沧桑的男人的夫子自道。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也并不是在兑换银钱的秤盘和账目预算表边虚度一生的人……”

他接着给我讲了年轻时的冒险经历:他说自己第一次独立出行是去俄罗斯采购毛皮,在那片广袤荒凉的土地上他曾遭到过棕熊的袭击,土匪的抢劫,还曾在黑暗的森林中迷路,最后是骠悍而好客的哥萨克人搭救了他。刚刚20岁的他为在俄罗斯姑娘面前逞能,竟灌下了三瓶烈酒,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最终,豪爽善良的老百姓以及低的价格给了他大量的上等毛皮,着实让他赚了一笔。

伯爵有声有色地讲着,不时用手比划着,一会模仿着大胡子俄国人说话的腔调,一会瞪大眼睛学着棕熊的样子吓唬我。他简直就像一个大男孩,在向初恋的女友滔滔不绝地夸耀着自己莽撞的经历。

不过我确实也很爱听,这使我不由得猜测到,相比于财富的获得,看样子他更喜欢的是由经商时危机四伏,惊险刺激而导致的肾上腺素增加的快感,也许他的难言之隐正是如此,难怪有人说商场英们都是阳痿啊,这话看来不假,床上的高氵朝哪比得了赌博掷色时刺激。

每当月亮从黑色的海中跃出,便是我俩最尴尬的时刻。

现在已无繁忙的工作打扰,科萨诺伯爵区仍与我分房而居。当他满怀歉意地向我道过晚安,那挺直的腰杆一下子驼了下去,举着烛台略显蹒跚地走下楼梯时,我都有一种冲出房间问个究竟的冲动。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因为我知道,对于普遍好面子的男人来说,有些事还是他们自己说出为好。

这种情况直到一天傍晚……

“欧叶妮,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潮湿的海风吹过我的面颊,最后一缕余辉退尽,天幕让位于银色的弯月,几声海鸥如婴儿般的啼鸣划破天际。伯爵望着我,他的眼睛此时的眼神游离不定且若有所思。

“……你结婚前,你的家人告诉过你如何尽人妻之道吗?他们跟你说新婚之夜要怎么办么?”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心中已经猜到他想要说的话。我考虑实话实说,但又觉得不太合适,算了,还是给你他一个面子好了。

“他们告诉我,新婚之夜只要躺在床上听您的吩咐就好。”我故意羞涩地说道。

“就这些?”我看到他额头冒出了汗。

“就这些。”

“……那就好,那就好……”他很小声地重复着,我几乎听不到什么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和我睡在了一张床上,但也仅仅如此……像我猜到的,什么也没法上,不过这种心知肚明的事只要彼此明白就好,我何乐而不为?

进入上流社会

路程的下一站是意大利城市——热那亚。

这是一座濒临亚得里亚海的港口城市,虽早已失去可文艺复兴时代的繁华但仍称得上是个富庶热闹的大城市。(仅以我当时所见,我那时尚未去过威尼斯,米兰和巴黎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大城市)。

我俩一到这里,科萨诺伯爵就对我说,很想带我见识一下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交际圈,他希望我这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能开开眼界,当然,一举两得的是他也会在这里的贵族朋友们的面前炫耀一下她美丽的小妻子,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我当然何乐而不为,而后在热那亚逗留的十数天中,我几乎天天是在形形色色的宴会,舞会,沙龙中度过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甚至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自问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哎……自从穿越以来,我不就是想过上这种日子吗?想想在索梅恩城堡的那些日子,我简直就是一个囚犯,每天还要忍受我那可爱的侯爵父亲种种从神到体的摧残……我现在终于混出来了!这因祸而得的幸福我可要牢牢抓住,绝不能放手啊!

“忘掉过去吧,我可爱的欧叶妮·德·科萨诺伯爵夫人。好好看着吧,一幅新奇刺激的画卷以在你面前缓缓展开,你很快就会成为众人所瞩目的对象,你将成为女王!所有的公子王孙都回跪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我对着穿衣镜发痴般自言自语道。

对了,讲到我正式步入社交圈这得从何说起呢?就从我和伯爵在到达热那亚的第三天晚上去剧院看戏说起吧。

我的丈夫告诉我,想要进入一个地方的上流社交圈绝不能傻里傻气地去向权贵投送拜见贴或冒冒失失地闯进未受邀请的舞会,沙龙。虽然凭他的社会关系,财富与名望也会有很多人主动登门拜访,邀请。可是最风雅也最引人瞩目的形式则是到剧院这种公众场所,稍露下脸,矜持地展现一下自己,如此才会取得轰动效应。用不了多久,某伯爵夫人出现在剧院的新闻便会传到热那亚大大小小的府邸和沙龙,而请帖也会雪片般纷纷而至。这就是那个时代的风俗。

说实话,我倒很喜欢这种充满戏剧的亮相出场。那天在离去剧院还有整整两个小时,我就开始梳妆打扮起来了。我们刚一到这里不久,从阿维尼翁家中寄出的十几个大箱子就被送到我们下榻的地方。里面几乎都是衣服饰品,光我的衣物就足足装满了七个大箱子。在伯爵的指点下,我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套裙,那么多的蕾丝饰带和荷叶褶边简直把我包裹成一朵硕大的含苞待放的黄玫瑰。

侯爵亲自挑了一片星型假痣贴在了我的唇边:“这是您的露珠,我的女王。”说着,他微笑着屈膝行礼,我也笑着提起裙边:“而您,我的夫君,就是今晚的皇帝。”

我俩就像两个相好的少男少女一样开着玩笑,不知内情的人本猜不出这个在漂亮的小妻子身边形影不离的人足足比他的小妻子大了三十岁。

当我把一顶着五颜六色的鸵鸟毛的宽沿帽扣在头上时,伯爵也已装扮妥当。敷粉的假发,笔挺的墨绿色凸纹礼服,上等的荷兰产亚麻布衬衫,洁白的羊毛袜子,按习俗夹在腋下的镶金边的三角帽,再加上一象牙柄首杖,这就是他的全套装备。今夜,他将引领我征服这座城市!

一下马车,伯爵便领我从剧院的楼梯直达二楼早已预订好的包厢。戏已经开始一会了,故意迟到片刻是那时上流社会的人善耍的小把戏,这可以使人们对你更加注目。

台上一个胖女人尖声叫着,几个小丑模样的人用拙劣的舞姿蹦来蹦去,戏演得异常沉闷,且都是我本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因此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其他的观众身上。

我看到几乎所有的人心思都不在舞台上,他们或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闲聊不止,或举着手镜向楼上的包厢里放肆地望来望去,间或有某位先生突然被乐池骤然发出的强音惊醒,稀里糊涂地大声叫好,随之周围一片哗然大笑。这些人与其说是来看戏,倒不如是来传布各种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揣测着某夫人身边的帅哥是谁,某爵爷又带来了个新情妇,今天又有哪位德高望重的老爷被人口了绿帽子等等……

我刚进包厢时尚未有人注意到我,但很快我就发觉下面,旁边,上面一双双眼睛,眼镜和手镜开始对准了我,出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我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甚至觉得比第一次登台的演员还要紧张。伯爵看到,轻轻攥着我的手跟我耳语道:“别紧张,你要微笑,一定要微笑。”

我看到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还有些人用手指对我指指点点,品头论足着不停。可能是我的容貌引来的赞赏,但更多的则是对我这个陌生人的种种带着恶意的猜测。男人们嬉笑着,互相讨论者这是哪位贵族的新宠,女人们则不停地摇着扇子,带着嫉妒的目光低声诋毁着她们所不了解的陌生人。我明白,在这个狭隘自私且极度势利的社会,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只会被公众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个娇美动人的交际花罢了,除非……

我身边的伯爵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从我身边站起,向剧院正中的包厢招了招手,不一会,我就看到那边包厢里有一个穿着华丽的胖男人也站了起来,向我们这边招手。伯爵忙让我向那边点头示礼。一下子,楼上楼下哗然起来。我很清楚地看到,所有人脸上的疑惑仿佛被狂风吹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赞美与仰慕。

“乒乒”敲门声后,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仆人走了进来,用法语向伯爵道:“科萨诺伯爵大人,雷斯托侯爵及夫人向您致敬。”说完,微微躬了躬身。我看到那边包厢里的胖男人又招了招手。伯爵再次起身回礼,并对仆人说:“科萨诺伯爵及夫人向侯爵大人及夫人致敬。”

没过多久,我看到仆人回到那个包厢跟他的主人耳语了一番,而后那个雷斯托侯爵和身边的胖太太又向我这边点头微笑示意,不过这次他明显是向我致意,所以我也忙点头回礼。

楼下又是一片喧哗,那些社交场中的聪明人立即明白了是什么意思,纷纷向我们的包厢注目行礼,有些人甚至还挥起了手中的帽子。侯爵带着我向前欠着身,频频向下面点头示意。

完后,他对我说:“那边坐的就是热那亚的总督德·雷斯托侯爵和他的夫人。”

我一下子明白了所有人为何态度大变。

“你成功了,我的小夫人,你今晚折服了所有的人。”他笑着说。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全是拜他所成,后来听说总督还欠了他一万里弗尔的债务呢,如果只凭我的美貌,大家最多只能认为我只是某贵族身边包养的情妇或交际花罢了。人就是这么势力,他们所看重的只是你的身份,地位,财产,而你与生俱来的东西在他们眼中看来那只不过是傻子的道德,书呆子的学问和妓女的美貌。但是,这不恰恰是最真实和最裸露的人么,我们所有人都不能免俗,又焉能去责怪他人。

当戏结束后,伯爵带我去总督包厢拜会了雷斯托侯爵,他用那被油质抹得锃亮的厚嘴唇在我的小手上吻了又吻,弄得我好不难堪,急忙趁人不备用手帕将手上滴的恶心的口水擦掉去。

就在总督吻我的时候,全场传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市民们!我身边的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科萨诺伯爵和他漂亮的妻子。”总督就是这样把我介绍给了到场的所有人,也介绍给了整个热那亚的上流社会。

佛罗伦萨

告别了蓝色的热那亚,我们乘着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沿着罗马帝国时修建的驿道逶迤南行前往托斯卡纳大公国的首都——佛罗伦萨。

远离了终年覆盖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和布满丰盛牧场的波河平原,亚平宁半岛的中部的托斯卡纳地区出奇地炎热,绿油油的麦田匆匆让位给了耐旱的橄榄园和葡萄园。从西面刮来的海风吹散了富含水气的云层,严酷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直直下晒得人发昏,在那个既没有空调电扇,又不能穿背心短裤的时代,熬过这样的酷暑的确不是一件易事。

紧身衣和鲸须长裙简直要把我闷死,为了解热,我一路上不得不狂吃冰淇凌。这时的冰淇凌虽没有现代那么多不同的口味,但由于是纯油和上等巧克力加上新鲜水果配成的,味道也相当美味,于是贪嘴的我几乎把它们作了主食。

没过多久,这些冰淇凌的副作用就开始显现:我不时感到下腹阵阵坠痛,没走上几里地就得方便一次。一路下来,害得我浑身无力,简直要虚脱了。

记得我们离开热那亚的第五天上午,毒辣的阳光有规律的地从驿道两边所种的参天古树的叶隙间透出照在我们的车厢里。突然,我的肚子又开始疼了,小豆粒般的汗珠从我额头渗出。我急忙让车夫停住,顾不上伯爵的搀扶,一个箭步窜下马车,急寻个方便去处。

就在我浑身的负担一下子全部泻清,正在闭目享受着这人生最愉悦的快感时,我突然觉得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刚回头,我的脑袋又被砸了个正着,眼旁金星乱冒。

我定睛一看,原来不远处站着个衣衫褴褛的小羊倌正用小石子砸我取乐!

“小王八蛋!”我边骂边用手中攥着的纸擦净屁股(抱歉,我一直没掌握用布料擦屁股的技术,只得自备一些较柔软的信纸以备急用。)就在这时,又有几粒小石子砸到了身边。我猛地站起身,随手拣了木棍,挑了一点屎就冲了过去。

“我非得把屎塞到这个小王八蛋嘴里去!”这时的我已经顾不得淑女的礼数,提着裙子飞快地向那个小羊倌跑去。

小羊倌见我追他,做了个鬼脸之后就屁颠屁颠地向身后的小山包跑了去。

那个小山包很矮,但阳光的曝晒,虚弱的身体加上这身累赘般的衣服使我没跑上几步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刚冲上山包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就在此时,一股股的花香被微风送到了我的鼻边。我缓缓坐起,“天哪!”我惊呆了,只见我身处的小山包下,一条大河蜿蜒而去,目之所及河畔遍布鲜花,就在那片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花丛中,伫立着一座红绿相间的城市。

“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鲜花之城’佛罗伦萨。”这时伯爵也从后面赶了上来,无不自豪地跟我说道。

这真是一座名不虚传的“花之城”!在花朵的簇拥下她慢慢掀起了面纱,把其最动人的风姿在我面前展露无遗。

我们的车轮辗过在正午阳光下呈浅灰色的石板路,街边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比肩林立,皆是红色的屋顶,绿色的百叶窗,粉白的阶梯,无论是底层的门洞还是楼上的阳台,无一例外都摆满的各色的鲜花。路上的行人,从达官贵人到贩夫走卒,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花般的笑容,戴洁白面纱的姑娘犹如含羞的玫瑰,披着华丽斗篷的小伙子好似灿烂的太阳花。

“你看,那就是‘百花大教堂’。”

我顺着伯爵的手望去,只见街道尽头兀然现出一个巨大的圆顶,就像浮在半空似的,渐渐走进,它的全貌才呈现在我们面前。原来那个圆顶只是一座大教堂的穹顶,它通体由粉,绿,白三色的大理石砖砌成,在托斯卡纳的艳阳下,反出万花筒般的光芒。

“这那里像个教堂?”我想,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朋大无比的花房。

“它就是佛罗伦萨的标志,也被人称为‘花之圣母院’。米开朗基罗在修建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时,就参考了百花教堂的圆顶,他曾说过‘我可以建成比百花教堂更大的建筑,但绝建出不了比它更美的。’我们佛罗伦萨人相信天堂一定也是开满了鲜花,所以那里有鲜花,哪里就是天堂。”伯爵仿佛又变回为一个老佛罗伦萨人,向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游客自豪地讲起自己美丽的家乡。

稍作休息,第二天晚上在佛罗伦萨的佩格拉剧院,我仍旧采取在热那亚的方法在这个繁花似锦的城市的上流社会露了第一次面。真是效果神速,第二天一早一个衣着华丽的仆人便将一张邀请函送到了我们的下榻处。

“亲爱的,你知道是谁送来的邀请函吗?”我看到伯爵用手挥着那封信,一脸兴奋地问着我。

“是大公府的!”但没等我开口,他就高兴地喊了出来:“托斯卡纳大公府派人送来的邀请函,请咱们出席在维奇奥举办的舞会!我真没想到!”

“是么?为什么?那是什么样的人,值得您这么兴奋?”

“你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家被当时的托斯卡纳大公加斯东·德·美第奇逐出了佛罗伦萨。十一年后,由于‘波兰王位继承战争’,美第奇家族被赶下了王位,洛林公爵弗兰茨成为托斯卡纳大公弗兰茨二世。虽然我家的禁令业已解除,并且我在这里也有很多商业上的往来,但因种种原因我并没有再回来过。而这次故地重游我本也只打算逗留几日,带你玩上几天就走,并未想攀附权贵,可真没想到,今天竟然收到大公府舞会的邀请,真是不可思议啊!谢谢你,我的小夫人,使你昨晚征服了佛罗伦萨,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他此时高兴得难以自持,一下子把紧紧我抱住,好一会才松开。

“你可能还不清楚,现在的托斯卡纳大公弗兰茨二世就是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弗兰茨一世,也就是女皇玛丽亚·特蕾莎的丈夫。”

“玛丽亚·特蕾莎……这个名字好熟悉……对了,她不就是法兰西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母亲吗!”我为自己能记起这些感到有些自负。

“法兰西的皇后不是波兰公主玛丽·勒金斯卡娅吗?特蕾莎女皇没有一个叫安托瓦内特的女儿?”伯爵突然说道。

“这……”我听到这里,一下子才明白,今天可是1754年8月6日,那个被砍掉脑袋的倒霉皇后可能还没出生呢!

“我,我可能记错了……”我马上这把这话胡乱支胡了过去。

“肯定是他,对,一定。”伯爵看样子对我刚才的话并没有在意,“你记得吗?昨晚在包厢里对你大献殷勤的那个中年贵族。”

“那个留着漂亮的小胡子的伯爵吗?”

“对,就是他,本城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德·凯鲁比尼伯爵,他是我的商业伙伴,而且听说他还是大公跟前的红人,一定是他向大公引荐咱们的!不过……大公身在维也纳,这才一天的工夫。他怎么这么快知道咱们在佛罗伦萨,并邀请咱们呢?除非……”

我看到伯爵低头沉思起来,突然,他们猛抬起头,眼中放出明亮的光芒“明白了!他一定是缺钱了!该死的战争!不,感谢战争!!”他伸出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亲爱的,去挑几件漂亮衣服吧,我要写几封信,他们早知道我们的行程了!我得告诉维也纳的分行准备好,这次估计又是一笔巨款,看样子那些君主们的腰包又要空了,不是吗?”

我完全不知道伯爵在说什么,也对那一串又一串的名字感到无比陌生,他说到战争……不会打过来吧?不过,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来不是很重要的战争,而且还很有利可图。

随着走出梅索恩城堡,我开始遗憾于在现代时对欧洲历史了解得太少,自己对这个时期的欧洲历史没有任何概念。对于法国历史,我的了解也仅限于法国大革命前后,可惜我过来的太早,还没赶上这唯一熟悉的时代。

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去到那个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情。然后我又开始发梦,希望自己不再纠缠于这些不知名的贵族,有机会可以进入廷,去看一看那些公子王孙都是什么模样。

当晚

维奇奥位于纽西利亚广场一侧,我们的四轮马车驶过喷泉北侧的“祖国之父”科西莫一世的骑马立像,一转弯就到了门口。

我看到维奇奥门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十辆豪华异常的马车并排停着,车门上都镶着纹章,马儿身上披着五色的马披,连耳朵上都按主人的喜好上各式的花朵。一对对衣着鲜亮,花团锦簇般的贵族男女从车中走出,男士们右臂夹着三角帽,左臂挽着他们的女伴,缓缓消失在灯火辉煌的维奇奥罗马式的大门后。

“来吧,亲爱的。”伯爵说。

我也如法制,搀着他的胳膊走下马车,向大门走去

一进门是间只能用宏伟二字来形容的大厅,四壁绘的是美第奇家族所参与的历次战争,那战斗的硝烟,飘卷的旗帜,因兴奋而扭曲的战士的脸,因痛苦而暴突的战马的眼与简直能从画中趟出的殷红的血,这一切都与在其下款款而行,打情骂俏的十八世纪才子佳人们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我和伯爵踏着绘满波斯图案的地毯走向主厅,门口一个穿着白色描金制服的仆人恭敬地接过伯爵的帽子,手杖。这时,大门洞开,紧接着地板上传来“咚”的一声:“让-巴蒂斯塔·德·科萨诺伯爵及夫人到——”随着司礼官高声报出姓名,我俩便正式出现在维奇奥的舞会上。

一进大厅,耳边便响起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那黄莺般婉转动人,沁人心脾的旋律轻轻淌进我的心中。就在乐师们陶醉地演奏时,舞会的宾客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着,直到伯爵和我的名字传入他们的耳中。这时,几乎每个人都用掺杂着嫉妒与羡慕的目光望向我们,向我们点头微笑,我明白,这与其说是惊讶于我的容貌还不如说是伯爵靠他的财富轻易赢得了这些人的敬意。

“您终于到了,亲爱的科萨诺伯爵,还有您,美丽的伯爵夫人。”一个瘦高个的贵族匆匆迎了上来。他按当时的习俗在头上撒着香粉,他那双在富商中常见的闪着势利且飘忽不定的目光的眼睛,和那两条修的比眉毛还要纤细的小胡子让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您好,凯鲁比尼伯爵。”我们回道,紧接着我伸出手,这个意大利贵族颇绅士地在我的手背吻了一下,感觉好像一只蛾子在我手背上轻沾一下后旋即振翅飞走。

“真是抱歉,皇帝陛下身在维也纳,这里只能由我出面了。这您也能理解,虽然陛下很喜欢跳舞,饮宴,但现在的形势,以及我们的女皇陛下和她手下那些‘风纪警察’可不会任他随便逍遥自在的。”凯鲁比尼伯爵以一种典型的意大利式开场白跟科萨诺伯爵攀谈起来。

就在两位老友寒暄的当口,又有几位舞会的宾客凑了上来。随后,凯鲁比尼伯爵殷勤地把他们依次介绍了给我俩。这是一群中老年贵族,很显然他们对金钱和赌博的兴趣远远大于政治和艺术,没过多久就与善于应酬的科萨诺伯爵打成了一片,争相向他询问年金的投资计划和近期国债的利息风险问题。

伯爵被这些人团团围住无法分身,我觉得被冷落了,在机械地礼貌微笑的同时,我开始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另一部分人……

几个珠光宝气,板着美丽却毫不动人的面孔的女人身边,围着一群青年男子,宛若围绕在蜂后身边的雄蜂。的确,他们就是一群雄蜂,那艳丽华贵的礼服,闪亮的长剑和充斥欲念的眼神无不说明这都是一群善于逢场作戏的纨绔子弟,这些人念诵起爱情来甚至比神父念诵天主还要频繁。

我当时一个人坐在把扶手椅上,身边就是被包围着的丈夫。其实,当我一走进大厅时,那些公子哥们就已开始注意起我来。我看到,他们不停地交头接耳,不断地向我这边投来一束束轻佻的目光,就像在战场上战士们试探地投出的长矛,虽不可能刺穿我的心,却可以让我发窘。此从离开家,我几乎就没有再跟青年男打过交道,虽然在热那亚的舞会和沙龙上也历练了一小阵,但每当陌生的异向我出热辣且咄咄逼人的目光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垂下眼帘。其实这种鸵鸟式的愚蠢的方法非但拒绝不了异,反而会激起他们更大的征服欲。一个长着可爱的娇红欲滴脸蛋和一双羞羞答答,欲拒还迎得眼睛的少女肯定要比那些早就在色声犬马中锤炼成情场老手,只靠眼神,手势和身段为武器,与男人们彼来此往,打情骂俏的女人们更令登徒子们痴迷不已。很不幸,我属于前者。

不出所料,几个公子哥向我走了过来,我曾领略过他们职业的充满诱惑的眼神和令诗人都甘拜下风的口才。

“当,当当——”就在我思索着怎么机智而不失礼貌地摆脱他们时,一阵银器般清亮的羽管键琴声响了起来,紧接着是小提琴弦上跳跃出活泼喧闹的音符。

“来!大家跳舞吧!”凯鲁比尼伯爵打断了贵族们对科萨诺伯爵的围攻,我松了口气,急忙挽着伯爵的手走进了铺满红地毯的舞池。

邂逅可爱男爵

这又是一支欢乐而不失文雅的小步舞曲,在索梅恩我也曾学过,每小节的转身致礼后会换到下一个舞伴。果然,没多久一个公子哥抓住了我的手:

“伯爵夫人,您真漂亮!”

几乎每个登徒子都以这样的话开始的。幸亏我不真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并且在索梅恩让老老小小的帅哥害的够呛,早已对这套甜言蜜语产生了抵抗力。在热那亚时,科萨诺伯爵就曾教给我过一些逢场作戏的套话,现在虽略显生硬却也屡试不爽。由于跟每个舞伴只有几分钟的接触,所以我就用同样的话来搪塞这群殷勤的雄蜂。

舞蹈结束了,同样的是伯爵仍旧被那群难缠的贵族围住,不同的是我身边却断断续续围上了数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

也不知道自己跟这群人周旋了多久,出于礼貌,只能耐心倾听他们酸酸的阿谀奉承之词,好不令人耐烦。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年轻人,不,准确地说是个男孩正在呆呆地望着我,他的目光没有风流浪子们的火辣,却透出一股稍显滑稽的凶巴巴。我想,我曾在哪里见过这种目光?对!那是争抢食物时的小猫小狗的眼神!气势汹汹却毫不会使人感到害怕,只能让人感到可笑,可爱,不是吗?

我用扇子轻轻捂住嘴,装作听着公子哥们的情话,而内心则开始细细品味那个男孩起来。

他身材高挑,挺直,但不甚健壮。一套很合身的黑色军服紧紧裹在他稍显稚嫩的身上,肩章上的流苏和前多的让人数不清的扣子闪烁着极富诱惑力的金属光芒。他生着一张可爱的脸,可爱?抱歉,我又用了这个词,按说不应把这种词汇胡乱用在一个青年男子身上,但是,这个词确实太贴切了,除此之外我本找不到其他的替代词。他的年龄应该和作为欧叶妮的我差不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尚未显出成年男的棱角,鬓角刀裁般整齐,乌黑的头发梳向脑后。小巧的嘴巴,上翘得鼻子和一双生着长睫毛的大眼睛,这些让他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扮上男装的女孩。不过那望着我,简直要把我一口吞下的眼神告诉我,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浑身燃着爱欲之火的青春男孩。

我注意到他一手扶着佩剑,一手紧紧攥着手套,看那架势这只冲动的小老虎会随时把手套丢在某人脸上,然后在外面的树林中用手中的利剑刺入那人的膛,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男子汉气概。

我就这样看着他,而他也注意到我关注的目光,可能觉得他年纪小,也可能是喜欢他那冒失的可爱,我非但没有犯羞怯的老毛病反而对他嫣然一笑,这个暗示顿然鼓足了他的勇气,迈开步伐旋风般来到了我身边。

那几只雄蜂仍在我身边聒噪不停,这个愣头青的突然闯入令他们很是不快,但见我已放慢了摇扇子的速度,并对新到者表现出明显的热情,把对他们的不耐烦转变为对闯入者的欣赏时,他们也立刻明白了我的好恶,便颇绅士地向我道别,渐渐散了开。最后只把那个男孩留在了我身边。

“您好,漂亮的小姐。”他也学着公子哥们的开场白,只是语调中没有那种看似的坚定,却微微有些发颤,看样子他尚未与女人们打情骂俏过。

“抱歉,我是科萨诺伯爵夫人。”我故意生硬地回答道。

“什么!?夫人!怎么会?您才多大!”他几乎是叫了出来,而这唐突的举动引得周围的宾客们纷纷把厌恶的目光投向他,那几个刚离开的公子哥窃笑不止。

“对不起……我失态了。”男孩看到这种情况,脸上顿时红晕一片,眼中顿时露出首战告败的失望。

“没关系,您坐吧。您又是哪位呢?”

他见我不但没生气,反让他坐下,因此旋即恢复了刚才的自信自豪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我是海因里希·冯·法尔肯施泰因男爵,皇家禁卫军少尉,您就叫我亨利好了(海因里希是亨利的德语)。”

“那么说您是德意志人了。”

“我是巴伐利亚人,现在陪母亲回娘家,她是意大利人。”

“您多大了?”我问。

“十六。”

“真巧,我跟您同岁。”

“啊,您这么年轻就结婚了,您能指给我看一下您的丈夫么?”他问。

“那位就是”我把正在与未来的客户们谈笑风生的科萨诺伯爵指给了他。

“天!他要比您大二十岁!”

“不,是三十岁。”我很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

“这……”我看得出,他嫉妒得很,不见得是因为喜欢我,而是男的天在作祟。自己眼前的这个德国男孩妄想用自己幼稚的嫉妒来增强勇气,他向周围的一切挑衅,否定它们,蔑视他们,其实这只是想来掩盖自己在尚未成熟的年龄面对世界而本能而起的自卑,懦弱与疑惑罢了。

“您觉得幸福吗?”

我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您真的没权利这样问。”

“不,请原谅,亲爱的科萨诺伯爵夫人,我不是要故意让您生气,我只想成为你的好朋友。”男孩突然向我探出身,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伸手便能触到他那稚气未除的脸。

“对于女人来说,什么是幸福?如果那是意味着被爱,可以向一个知心的友人尽情倾诉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向他袒露自己的灵魂的话,那么就请您相信我吧,给我一个机会,我只需您一个暗示,我就会为您赴汤蹈火。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因为您就是我全部的世界。

您知道吗,当我刚一进来时,就感到一阵狂风把我的心吹向了您。您鲜红的嘴唇,白皙的皮肤和温柔的眼神,早已征服了我的灵魂,我郑重地告诉您,我已经爱上您了。”

真没想到他会吐出这些话来,虽然听上去跟那些登徒子的口中吐出的是一样的陈词滥调,但经过这尚未成熟的男孩的嘴中说出,再加上夸张的手势,激烈的语气和真挚的目光,便具有了无可估量的价值。因为我凭着女的直觉发现,他所说的都是真话,哪怕只是凭着一时冲动,在激情的驱使下说出,但不得不承认,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甜蜜的疯话,更令人兴奋的。就算是对最一本正经的女人来说,即使默不作声,但心中仍旧爱听。

小男爵就这样不停地向我述说着他那幼稚的情话,我本不上嘴,而他那副诚恳而执著的样子也令我无法拒绝。

等他说累了,一口吞下一大杯葡萄酒的当口,我开口了。

“您已经说拍得够多的了,而且我也很理解您,我相信这您也看得出来,就这样吧,我投降,您俘获了我,我很愿意成为您的朋友。”拒绝这样一个可爱的男孩实在是一种困难。

“是吗?”他脸上瞬时露出交织着惊喜与疑惑的表情。

“您不相信吗?”我故作矜持地伸出了手。

他没说话,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亲吻起来。这个初登风月场的男孩看样子已激动得难以自持,我的手背上甚至感到他嘴唇的湿润。一,二,三他竟违例吻了三下,头还没抬起,他的那双大眼睛就调皮地向上瞄着我,就像一只喝饱了牛的小锚。说实话,我当时真想她的脸蛋,幻想着他也会像小猫一样在我的手上蹭来蹭去,但是礼貌和理智一起阻止了我。

“法尔……法尔……”我无法用法语很正确地念出他那个拗口的德国名字。

“法尔肯施泰因,夫人,请您叫我亨利。”

“……亨利爵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而且我肯定咱们今后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我可套地说着。

“我决不会和您成为泛泛之交的,但是……但是我也不想仅仅成为您的普通朋友……”我看到他眼中冒出的情欲之火。

“您不要得寸进尺。”我得给他降降温,便故作懊恼地说。

“请原谅……”他服软了。

“好吧,请您给我讲讲您的家乡,您在军队中的故事吧。”我可不想在这种儿童般的恋爱游戏上纠缠下去,就把话岔开了。

他很兴奋,就又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舞会结束了,我要和伯爵回家了,亨利才恋恋不舍地和我告别。

马车上,科萨诺伯爵突然问了我一句:“他很讨人喜欢吧?”

“谁?”我很警觉。

“冯·法尔肯施泰因男爵啊,那个一直在跟你聊天的男孩。”

“您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我很吃惊。

“他就是凯鲁比尼伯爵的外甥,我见过她的母亲,那可是个佛罗伦萨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是这么回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确实很讨人喜欢,但他还是个小孩子。”车内的灯光昏暗,我看不清伯爵的表情。莫非他在吃醋?

“你也是哦,我的小夫人。”伯爵莞尔。

我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低下了头。

6

放弃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当日暮我就会乘着悬挂煤油灯的四轮豪华马车,陪着科萨诺伯爵出入佛罗伦萨富豪权贵的府邸中,参加那数不尽的宴会,沙龙和舞会。

我的丈夫是个很细心的人,在这些所谓的社交娱乐活动中被形形色色的政界商界的朋友所纠缠住也是相当无奈的,但他仍尽力不使我感到被冷落,当然更不会像出身低贱的市民阶层的人一样,把我像私人物品似的拴在身边,而是给了我极大的社交空间和自由。

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让我快乐。这我已感觉到了,并因此对他怀有深深谢意。

我常想:他虽然老些,但除此之外,他即富有且如此爱我,我还能再有过多的不切实际的要求吗?

这些日子我玩得也很开心,托斯卡纳艳阳一样热情的佛罗伦萨人使我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在那些形形色色纸醉金迷的社交场上,我就像在维奇奥一样矜持,缄默;露出微笑等待着在第一时间抓住所有男人的心。他们很快就围了上来,开始争先用近乎滑稽的手段来讨我的欢心,这确实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时间一长,我那作为一个现代人的致命弱点也开始显露出来。

那些大献殷勤的公子哥们开始慢慢发现,他们中间那个半卧在沙发上,不停地摇着西班牙式摺扇的小贵妇其实是个大草包!

这并非是自我贬低,我在现代社会所受的高等教育和跟洛奈速成的学问在此刻本派不上任何用场,我那将及格的英语四级和欧叶妮的小脑袋里储存的法语单词能抵御得了那些满腹经纶的登徒子们拉丁语,希腊语的攻势吗?我那险些没过毕业论文答辩的口才应付得了那些风流才子们的双关语,暗喻,反语吗?他们开口维吉尔,贺拉斯,闭口拉辛,圣西门的奉承话中,我那点仅仅靠在贝洛童话,大仲马小说中读到的东西也无法炫耀出什么,总不能让我用穿靴子的猫和基督山伯爵去跟他们打情骂俏吧?

因此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的年龄,容貌,甚至气质都对他们丧失了吸引力。

开始还有些不解,但后来据观察我才发现,原来这个时代人们所崇拜的女除了艳丽的容貌,动人的身姿,妩媚的神情外,更重视的则是聪慧的心灵和机灵的口才——而后两者恰恰正是我欠缺的。

在与公子哥们周旋过程中,我还发现那些甜言蜜语,体己情话的动人缠绵的表面下却是冷冰冰,毫无热情的理智。

诚然他们在行为上对我毫无轻浮之举,但听似热烈的情话后面所隐藏的东西却使我这种被伤感浪漫文学浇灌大的现代人不知所措。看样子这些空洞的情话只有唯一一个作用,就是满足女人的虚荣!

这里本不存在什么爱情,因为它已经被冰冷的理智无情地分解,留下的只有徒有其表的外壳罢了。所有人都在玩着感情游戏,谁也不会当真,能让别人上当的自然是智者,上了别人当的必是傻瓜无疑。我过去也曾明白这些,但无论是现代职场还是索梅恩城堡,自己那黏稠多胆汁的血,总能被谎言之风掀起激情的浪涛。

唉……都过去了,我现在虽然还没有变成任何人都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的冷血动物,但也早已牢记前车之鉴,不会轻易动情了。

结果就是这样,沙龙舞会上的公子哥们一个个悻悻然离我而去,善意者认为我年纪小,心智未开;恶意者则开始在社交圈中将我说成是一个愚笨的乡下贵族的女儿,老爹只是为了钱才将我卖给一个资产阶级暴发户。我就这样被他们形容成一个既愚且笨又不识风情的小黄毛丫头。

不过我并不介意,自己只是来度蜜月的,并不会一直生活在这种浮华喧闹的环境中,没他们我倒可以安安静静地体验十八世纪贵族闲适雅致的生活。再说,不是还有一个可爱的骑士陪在身边么?

刚开始,亨利还学着公子哥们的样子,向我说着可能他自己都听不太明白的绵绵情话。但时间一长,他从书本上搬下的东西也基本用完了。我自己也早已明确表示宁愿听他讲一些男孩子的蠢话,也不愿再听他喋喋不休那些酸不溜丢的甜言蜜语了。因此,没过多久,他的角色就从“情人”一下子转变成为了“伙伴”。

不过凭我作为成熟女人的直觉感到,他那未完全成熟的心灵本压抑不住早已成熟的体,他一直觊觎着我,但也只是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至于我,对他只是姐姐对弟弟,甚至只是主人对宠物的喜爱。他的出现让我时常会去幻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弟弟,会不会也是如他一般可爱,且充满活力。只可惜,我只有一个敏感且对信仰极端虔诚的哥哥。而此时,吕西安在我脑海里的影象竟然有些模糊,感觉已经是遥远的上辈子的事了。

这些日子,在我出现的任何地方几乎都可以看到亨利,就像只跟屁虫随在我身后。我有时故意赶他,而他就老老实实跑到一边去,痴痴地望着我。这让我很是不忍,只得一次次地又将他召回身边。

来到佛罗伦萨城的半个月后,我身边基本上再没有其他公子哥纠缠。因此,亨利也就成了我唯一的“玩伴”。

如果你在那个时候走进的一栋贵族的府邸,在翩翩起舞的人群后就会发现我总会半卧在一张大大的扶手沙发上,身前的几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甜点,冰淇淋;当然,还会有一个少年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鼓着嘴学着冲锋号和枪的声音,用他半是编造半是道听途说的自己从未上过的战场的趣事来哄我开心。

别人呢?我不在乎,他们最多用看着小孩子的不屑目光看着我俩,并小声嘟囔一句:“真是小孩,这哪像是沙龙,简直就是在过家家。”

而我在这个时刻唯一在意的只有我丈夫。

就在和亨利聊得兴高采烈时,我总会略带不安地看一看那边永远和他人谈着政治,金钱等问题的科萨诺伯爵。而他只要看见我,便会向我这边举起酒杯,示意我不要在意他,继续下去;直到这时我才觉得心安,便马上回到亨利幻想中的世界,跟他一同体验那尚未发生的战争和冒险经历。

我就这样,一直把他当成小弟弟,甚至刻意地忽略他那早已成熟的低沉的嗓音,突出的喉结,唇上渐渐长出的毛茸茸的髭须和那我很想依偎其上的宽阔的膛。直到一天,一件意外的事才促使我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让我下定决心离开他……

之前有一个叫乔万尼的青年贵族,一直像只讨厌的苍蝇一样围着我,我也不善于运用巧妙的方法回绝他,只得装傻买愣地欲使他知难而退,像其他人一样不失风度地结束这场无趣的游戏。谁知他竟恼羞成怒,虽未在我面前,但却将侮辱我,我家族和我丈夫的话在个个沙龙舞会上传播散布。

就在我要离开佛罗伦萨的前两天的一场舞会上,那个乔万尼在一群人面前搬弄是非时,正好被亨利撞到,亨利开始先是有礼貌地让他向我道歉赔礼,但乔万尼不但不如此反而口出狂言,让他这个德国小子滚出去,别来多管闲事。

由此,两人吵了起来,我知道后急去劝阻,但迟了一步,亨利的手套已摔在了乔万尼的脚下。

“亲爱的亨利,您不应该这样,这不值得,您太年轻了,万一……太可怕了。”意识到亨利要与乔万尼决斗,我被吓得大惊失色。

“他已经侮辱了您,您家族和您尊敬的丈夫,而我作为您的朋友绝不能袖手旁观,我要让他用血来洗刷对您的名誉所造成的损失。”亨利冷冷地说,我看到他眼中由于愤怒而急剧缩小的瞳仁,觉得不寒而栗。

小猫马上就要变成雄狮了,我很感激他这样做,但他如此冲动的格却让我感到害怕。

“求求您了,不要因为我,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您,您简直就是我的亲……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去为我送死!”我哀求着,明知道这种事情一出,毫无挽回的余地,可自己还是希望可以让亨利改变心意,毕竟这种决斗相当危险。

“您放心吧,我对您的爱早已是我热血沸腾,再说您也不要小看我的剑术,禁卫军少尉可不是吃素的!”他自负地笑道。

我怎么劝也无济于事了,此时天色也不早了,我只得和亨利分手回家……

第二天上午,一个穿着豪华制服的仆人敲响了我住所的大门。

他要求见我,并亲手交给了我一封信。我好奇地拆开信,看到信封上用法文工工整整地写着:

欧叶妮·德·科萨诺夫人亲启

信件封口的火漆上清晰地压着一个双头鹰的徽记。这个仆人说他是凯鲁比尼侯爵家的人,听到这我心不由得一怔,急忙拆开信,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是亨利给我的信!

他在信中说,据知我要离开的消息,他感到很难过。本以为我会在这里和他一起渡过圣诞节和他十七岁的生日,可没想到才一个多月我就要离开了,一想到很快见不到我了就觉得很伤心,但他还有一个愿望,请我务必满足他,那就是今晚十点他希望在维奇奥桥上我能去见他。

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维奇奥桥,他就像一个情人,温柔地依偎在阿尔诺河之上,在这里,伟大的诗人但丁邂逅了他一生唯一的真爱,贝德丽采。他用宏伟的诗篇来赞美她的美貌和智慧,而她,则亲手为他打开了天堂的大门。亲爱的夫人,我只有一事相求,请允许我在诗人留下爱的地方拥有您,且由您为我打开通往天堂的大门吧!

您一定要来,因为只有您才能使我快乐,我现在就愿跪在您脚下,我的生命,我的心都属于您,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杀死我,但不要让我痛苦,我将以心灵的全部力量来爱您,请您千万不要让我美丽的希望化为泡影。”

读完这封信,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我想。从信中我可以读出亨利的心,这个男孩那么痴情地爱着我,他甚至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求我,我又怎么能让他失望,给他纯洁的灵魂投来不信任的影。

我去……不!不,我不能再用同情来为自己的激情寻借口,是的,我渴望被爱,被拥有,但我好好想过没有,这幸福的一刻过去后会怎样?这个我结识时间不长的男孩从我的体上体验完快乐之后,他会怎样?把我抛弃?或是得寸进尺地要求更多,进而破坏我得之不易的舒适生活?显然,凭他的火爆格极有可能是后者。

如果这一切成为现实,我又能怎样?从人生的阅历上说,这个男孩绝不可能是个乖巧的情人,他肯定会鲁莽地站出来向伯爵索取我,以至不惜使用暴力,而这则会使我进退维谷。我也总不能像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抛开一切和自己的情郎私奔。算了,只有那些不谙世事整天读言情小说的女高中生才做得出来。

再说,我也并没有爱上他,只就是把他看作弟弟一样。

而且,我去赴约并向他献身就一定能安抚他的体,拯救他的灵魂吗?不,别自作聪明了,我以为自己是谁?穿越到这个糜烂时代的救世主?我苦笑,不要这样,多么愚蠢啊!我甚至比他更需要被拯救,与他约会唯一能满足的只有自己的虚荣心罢了。以后呢?我需要想得更长久一些。

是的,他会恨我的。唉……恨就恨吧。我相信不久之后他年轻的心就会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原样,他还会向其他的女人展开更激烈但也更聪明的攻势,并且也会以同样惊人的速度将我忘掉。

我不断权衡取舍,但最终仍无法下决心。曾有一度,我幼稚地想去问问科萨诺伯爵,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做确实极为不妥。是的,自从结婚以来他就一直宠着我,希望满足我任何愿望,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宽容得将自己的新娘拱手让与他人啊,而且还是个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的小孩子。

按他的格就算我告诉他,他最多也只是让我自己做选择,但这样的话我不是岂不是赞我俩之间播下了不和的种子吗?我想过,虽然我对伯爵最多也只是感激之情,但他却能带给我除了爱情以外的一切,而亨利最多也只能给我爱情,虚幻的爱情……当然,伯爵可能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那么善良,但亨利就一定么?我可不愿再去冒然做这种试验了,我累了,我现在只想舒舒服服地享受物质生活,至于感情,只要还有人爱我就好了,我再也不想献出什么了。对于我的现状来说,动什么也不能动感情。

“就这样吧。”我把心一横。

整个晚上,我以身体不适为由,不但没赴亨利的约,也没参加位伯爵举办的欢送宴会。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踏上了旅程。

往事

刚到罗马,我们便收到了一封信。伯爵拆开,给我轻声读出。这是凯鲁比尼伯爵写的,信中说,几天前,也就是我们出发的前一个晚上,亨利与乔万尼决斗,结果乔万尼身负重伤,虽然亨利胜了,但由于违反了禁止决斗的禁令,所以他不得不只身返回了维也纳。

读完这信,伯爵叹了口气;“多么好的小伙子啊!为了你的名誉不惜命。”

我此时一言不发,心里却乱成一团。如果亨利此时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要把他抓在膝盖上狠狠揍他的屁股!虽然高兴他的胜利,也满足了我的虚荣,可他因我而闯下的祸却让我自责不已。我心里希望他的火爆脾气可以收一收,却不想用这种血腥危险的方式。

多想已无意义,我们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他相见。如果还能见面,一切感谢和责怪的话就留到那时候再说吧……

当时的罗马城并不像现在那么繁华富庶,整个城市都被教皇和他的红衣主教们统治着,全城充满了浮夸的虔诚和骄奢的恭顺,据说这里的教堂比民宅多,妓院比教堂多。

现任教皇本笃十四世在还是红衣主教时就与科萨诺伯爵相识,这个对艺术品有着痴迷爱好的教皇,没用多久就成了伯爵的债务人和朋友。我们这次来罗马也是为特意拜会下他老人家的。

科萨诺伯爵虽谈不上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由于商业问题和一段他一直埋在心底的青春往事,使他对这个腐朽破败的“上帝之城”情有独钟。

数日的社交应酬活动后,稍有宽闲,伯爵就会带我到城中的各个名胜区游览。

这天,在举世闻名的大斗兽场里,望着逝去的夕阳,我突然想起在我生日宴会上他对我说起的那段往事。

“您给我讲讲罗斯的故事吧。”我说。

他先是一愣,颇有很勉强的意思,但随后他的面庞恢复平静:“那只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讲也罢。”

“不成,我非要听么。”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开始向这个老男人撒起了娇。一直对他从未结过婚感到纳闷,也对他年轻时的事感兴趣,借着这次故地重游的机会,非得让他说一说不可。

伯爵实在拗不过我,于是开了口:

那时十五年前,也就是1739年,三十多岁的科萨诺伯爵只身来到罗马。他那时既富有又英俊,频频出现在罗马的社交场中,很快就得到了贵妇名媛们的青睐。在这里他过着放纵不羁的生活,挥霍着金钱和青春,直到那个神密女人的出现。

“她是我在一座台伯河边不知名的教堂中结识的,当时她身着一身见习修女的衣服,洁白的袍服虽遮住了她的头发,身躯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她诱人的魅力,反而将她衬托得如百合花般素雅高洁。

“我正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等候着一个约好的贵妇,时间已过了很久,那个贵妇却一直未出现,我只得百无聊赖地看着教堂内的壁画,借以打发时间,派遣寂寞。

“就在这时,她出现了!她从祭坛上走了下来,巨大的彩色玻璃在她身后投下圣洁的光芒,仿佛给她身上的素袍镀上了一层金色。我猛地看到这幅景象,一下子懵了过去,以为是圣母玛利亚走下了祭坛。

“随着他向我走近,她身后的光线也变换着不同的色彩,直到她站在我跟前,柔和的金光从她肩头倾泻而下,她那美得简直用人类的语言无法形容的脸对着我,蓝色的眸子出悲天悯人的光采。我这时早已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为自己曾经的放荡生活而悔恨的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就这样,我匍匐在她的脚下痛哭起来。

“我那个样子傻得很,但她并未嘲笑我,反而微笑地向我伸出手,就在那一刻起,我爱上了她……”

“后来的故事就如我曾在你上次的生日晚宴上所说,我和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日子,但我始终未能真正拥有她,直到法国发来催促我回国的急信。由此我只得和她暂时分离并且在走时约定,等我回国办完商业上的事就一定会来接她的,然而一年后,我再回到罗马时,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是哪里人?”我问。

“她告诉我她是法国人,被丈夫赶出了家门,流落到意大利,多亏了耶稣会的神父们搭救才脱离窘境,因此准备献身教会。我劝她不要轻易离弃人生,并发誓一定要好好爱她,会竭力弥补她曾失去的一切,她答应了,可……唉……”

“那您就这样爱恋着她,甚至一直未娶?”

“嗯,直到遇见了你,我的小夫人,可以说是你把我从那无谓的苦恋中拯救出来的。谢谢你。”他颇深情地望着我。

奇怪,我暗想,我觉得此中有些怪异,伯爵那么富有,仍为了那个怪异的女人只身苦等十几年,可见了我一面后他就宣称自己爱上了我,并要娶我为妻。这确实令人疑惑,除非,除非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对,会不会是他从我身上找到了那女人的影子,而我也只是个可怜的替代品罢了。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这点,便接着问道:“您有她的画像吗?”

“她送给过我一个小小的画像,但在一次旅行途中,我遇到了劫匪,被人洗劫一空,连那个画像也不能幸免。后来我凭记忆又让画师画了一幅大的全身像,就挂在阿维尼翁家里的正厅上。”

听到这里,我开始仔细地回忆着伯爵府邸。对,是有那么一副画像,画中确有一个一袭白衣的黑发美人。我当时在看着幅画时就暗暗觉得有些眼熟,可能是曾在什么美术画册上见过吧。但是,有的画师喜欢逢迎顾客,甚至不顾现实地进行夸大,美化,说实话,索梅恩有一张欧叶妮的画像,我也是看了好久都没认出那就是我自己,更何况是一张陌生女人的画像?

在这个浮华无趣的城市盘桓一个月后,我们准备离开北上去威尼斯。两天前。好几箱子细软衣物和小家具就已经寄出了。

在一个晴朗无云的清晨,我和伯爵登上一辆刚租来的适合长途旅行的四轮马车,随着车夫一声嘹亮的鞭响,我们离开了罗马。

接近深秋,细雨绵绵,亚平宁山区道路坎坷泥泞,很不好走,三天过去了,才走了几十法里。在这个没有减震器和暖气的车厢内,我既冷又难受,当时最希望的就是喝上一杯热咖啡,然后裹在羽绒被里好好睡上一觉。

好不容易才越过了亚平宁山,在阿布鲁齐的一家不大但很干净的驿站稍事休整。

傍晚,我推开卧室的窗户,凛冽的秋风刮进屋内,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就在这时,我一下子看见远处的屹立在群山间的大萨索峰,它那终年积雪的峰顶此刻已被夕阳鎏成金色,宛若一个披着盛装的国王,自命不凡地站在群臣之中,景象甚为壮观。我想,二百年后这里肯定是个滑雪胜地,只可惜我来得太早了。

这时我听到一串敲门声。“请进。”

“夫人,晚饭准备好了。”一个十几岁的小伙计用磕磕巴巴的法语向我说道。

“好,我马上下去。”

大厅被旺旺的炉火烤得暖烘烘的,其实这时生火并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驱潮气。意大利的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冷潮湿,现在虽非严冬,但因处山区,所以天气已开始让人觉得寒气侵骨了。一路上我都是用毛皮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有时候我会忍不住猜测:会不会西方人喜欢穿毛皮衣服并非是为御寒,而是为了防潮?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和力去考证我的想法,毕竟我来到这里是度蜜月,而不是进行研究。

“你下来了,好些了吗?”科萨诺伯爵在一张又宽又厚,相当古旧的大餐桌边坐着。这张桌子看上去怎么也得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它的边缘被一拨又一拨的旅客满磨得锃亮。

“好多了。”我边说边坐在他身边,这里的椅子也是又高又大坐下后椅子背还有比我高上半头。我只需坐在椅子边上就够了,因为要是坐深了,我的胳膊就够不着餐具了。

略微几句寒暄后,我和伯爵就开始在这个几乎是为巨人准备的餐桌上大吃大嚼起来。我们都饿坏了,好几天甚至只能在村民家中靠面包喝牛度日。

就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咚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了下来,很快,面对餐厅的楼道口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我和伯爵停下嘴,好奇地看着那位准备加入我们的客人。

这人约莫五十来岁,是个大块头,身高足足得有一米九。他到和这大餐桌很配,我想。那人宽背厚,和他巨大的身材相得益彰,一套宽松的黑色塔夫绸外衣罩在这个巨人身上。壮的小腿上裹着黑色的羊毛长袜,脚上穿着半旧的皮鞋。他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四方大脸,威严中露出略显矫饰的笑容,头顶的黑色假发看样子很久没有假发匠来修理了,边上的发卷蓬蓬松松,看起来有些滑稽,和他那张端正的脸很不相配。

他长着圆圆的鼻头,厚厚的嘴唇,淡淡的眉毛。他的眼睛……说实话,他要是没有双张眼睛就应该是一个使人觉得很愿亲近的人,但是,我也说不准自己是不喜欢他这双眼睛,还是他眼中透出的那可以穿透一切掩饰,直捣他人灵魂的令人厌恶的目光。

“您好,尊贵的先生。”那人先用意大利语说了一句,然后马上转成法语。

我惊诧不已,原以为这个巨熊一样的男人口气会和他的外形一样鲁,没想到他的嗓音却是那样低沉浑厚,虽稍显沙哑但却温柔异常。

“还有您,漂亮的小姐。”他说着,同时看想我,一瞬间,我有一种被X光扫描的感觉。

“是夫人。”我的语气略显生硬。

“您好,请坐,您是……”伯爵友好地问他。

那人从伯爵身边走过时,我注意到他的背有些驼,看起来就像高个子的人上了年纪的通病。他拉过一张椅子,那张巨大沉重的橡木椅子竟没发出一点声音。我还注意到他的中指上套了一个造型颇致十字形的戒指,看样子是金的。

“我是个普通的教士,我叫彼得·齐科里尼。”他自我介绍道。

“齐科里尼?这个名字好熟啊……”我开始迅速地在脑海中检索着这个名字。还好,我认识的意大利人不多,没过多久,我就想起在哪儿得知的这个名字。

我们也向他通报了姓名。他很和蔼地看着我,眼中瞬间闪过某种无法形容的神情,我不知道这是惊喜,恐惧,还是其他什么。

他和伯爵聊了起来,聊这里的天气,聊这里的风土人情,看样子伯爵喜欢和他聊天。的确,这个教士的话语极具蛊惑力,他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抓住对方喜欢的话题。

当他们暂作停顿的时候,我趁机话道。

“神父,您认识了吕西安·德·布里萨么?”

贝尔尼斯红衣主教

这是我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坐船出海,眼前的一切都令我新奇不已。

我们乘的是一条中型三桅帆船,我和伯爵及神父被安排在船长舱边上的仅有的两个上等舱中。这次的航线地处亚得里亚海内海,又赶上风平浪静,所以一有空,我就跑到甲板上透气,看着水手们喊着号子,拉绳索卷风帆,目送太阳月亮交替沉入大海。就这样,我们的船平稳地在海上航行了五天。

这天一早,我刚梳洗完毕,齐科里尼神父就敲响了我的舱门。“早上好,夫人,威尼斯到了。”

还没等科萨诺伯爵穿好外套,我就在肩头上裹了一条披肩,跑出了船舱。太阳刚刚升起,海面仍旧雾气蒙蒙,但没过多久,赤红的日头一下子跃到空中,驱散了霾,将大海与岛屿的全貌彻底展现在了我面目前:不远处的海天相交出上浮现出一座城市,拜占庭式的的穹顶,宏伟的围墙在晨光的照耀下泛出耀眼的金色。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从小小的艨艟,到装备三十门大的巨舰都争先恐后地驶向这座金色的港口。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就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城市,威尼斯。

正午时分,船缓缓驶入威尼斯的港口。很快我们要与齐科里尼神父分手了,他留下一个地址,说如需要我们尽可去找他。

随后,他便消失在港口稠密的人群中。

水城威尼斯,却如其名,它是由海边泻湖上大大小小的岛屿组成的,城中河道纵横,水陆比陆路更便捷。我和伯爵登上了一条贡多拉,就是现代人也很熟悉的那种船头上翘,平底的小船。船夫吟着动人的船歌,轻摇橹桨,不多会儿,就来到离市政厅不远的处的已预订好的豪华宾馆前。

这个城市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它是个极度商业化的城市,市政权力被几个大商人家族垄断,商人的行会在城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由此,从物质上到神领域威尼斯简直从头到脚都泛着金币的光泽,这一切从圣马可教堂的圆顶上,贡多拉的装饰上和提香的画作中都可以感觉到。

他们的贵族在金钱的武装下,放浪形骸,虽缺少法国贵族的温文尔雅,但他们拥有的热情却使女人罕有能抵御这些风流客们的攻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威尼斯人有了戴面具的习俗,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在街头巷尾看到披着披风,戴着面具的人从你身边翩然而过,他们大多是猎艳豪赌的登徒子,如此才可以隐秘身份,不被熟人认出,因为这些人往往是上流社会颇有身份的人。当然,戴面具也不都是为此,这已成了威尼斯的一种文化,这张面具不光能遮住你的真实身份,也能彻底遮盖你的道德,良知和理智;全城的人就在面具的帮助下,无所忌惮地狂欢纵欲寻求着物欲的发泄,在一种心灵麻木的状态下使自己的体体验巅峰的快感。

第一晚上的开场秀,我也入乡随俗,在面具店里挑了一个饰有孔雀羽毛的面具,而伯爵则带了一副传统的长鼻子面具。威尼斯的歌剧院相当宏伟壮观,光包厢就足足有四层,巨大华丽的水晶吊灯把全场照得灯火通明,里面人山人海,从舞台装饰,乐队到演员都是世界一流,然而美中不足的就是,由于面具的原因,任何陌生的来客都不会引起观众们的好奇心。

我倒是无所谓,这反而能使我静下心来看戏,虽然,我本听不懂的意大利歌剧。

伯爵由于商业上的关系经常来威尼斯,所以和此处的权贵交往颇深,因此戏一结束,我和侯爵就立即前往其他包厢去拜访本城的执政官和数位元老,而拜会的结果就是一下子我们又收到了好几张宴会沙龙的请柬。

以后的数天里,我又像在佛洛伦萨一样,周旋于舞会,酒会之间,使尽浑身解数摆脱年轻贵族们的纠缠。每到这时,自己都会想念起可爱的亨利,现在再也没有那样勇敢的小骑士时刻护卫在我身边了。

“怎么了,亲爱的伯爵夫人,是什么让欢乐之神都无法驱散您的愁容?”

就在我坐在沙发边刚用冷漠赶走一个花花公子,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一阵和蔼悦耳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站在我身边。他顶着扑满香粉的鸽尾式假发,假面的眼孔中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那眼神是安详且睿智的,丝毫没有公子哥们的轻浮与做作。他身穿一件浅蓝色呢绒长礼服,宽大翻折的领口袖口镶着金饰边,里面的绢马甲下是白色细布衬衫,层层叠叠的领带垂在前。宽宽的蕾丝袖口中露出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中指和食指上戴着耀眼的宝石戒指。他的个子不甚高,但小腿却很直,上等缎料下裤子下露出洁白的羊毛长袜,漂亮的漆皮鞋上扣着闪亮的银饰扣袢。

“您是?”我问他。

“这并不重要,现在当务之急的是如何使您美丽的面颊重新恢复鲜花般的笑容。啊,可以跳舞了,能赏光么?”那人轻弯下腰,把手伸到我手边。

我无法回绝如此礼貌的邀请。

竖笛悠然响起,小提琴和大提琴组成的音符的溪流快速注满舞池,最后羽冠键琴如被欢快的浪花击打着的砾石敲击出低缓清脆的通奏低音。我挽着这位神秘的先生的手走进了舞池。

一曲小步舞,只要回到我身边,这位先生便会向我说上一两句韵味十足的话语,他说的话诗意盎然,在音乐的伴奏下就好像给其谱上了恰如其分的歌词。

舞蹈结束,我也笑了,因为他并没有对我唠叨出低俗酸腐谄媚之词,只是在我耳边如清风般吟出一句句恰如其分的恭维话。

下了舞场,我看到科萨诺伯爵坐在我刚才坐的地方,边品着酒,边看着我。还没等我开口,那位先生就把我的手交到伯爵手中。

“真让我嫉妒啊,我亲爱的科萨诺伯爵,为什么维纳斯女神这么眷顾您,而却把我抛在远处。”那位先生向侯爵说。

“这您就错了,您可比任何人都接近神,不论是威严的天主还是的温柔的爱神。”伯爵笑着说,看得出他认识那位先生,只是这句双关语我却不甚明白。

舞会很快结束了,他始终未露出真面目,但却请我和伯爵明晚务必到他家共进午餐,而伯爵则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第二天傍晚,一条装饰华丽的贡多拉载着我和伯爵来到了一栋文艺复兴罗马式的建筑前。

“到了。”伯爵向我说。

“这是哪?”

“法国驻威尼斯公使馆。”他说完,就伏着我的手走上了使馆的台阶。

“那位先生是……”我大概已猜出了那个人的身份,但并不知道他的姓名。

为我们打开大门的仆人接过了伯爵的帽子和手杖。随后,一个管家打扮的人,走进斜侧的一间屋子,向主人通报我们的来访。

门无声地打开了,屋中走出一人,他身穿一身猩红色的拖地长袍,腰间悬着细细的金链,前挂着一个镶满宝石的十字架,领口翻出白色的饰带。我看到他的脸,四四方方,虽算不上英俊,但也眉目端正。他的那双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使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就是昨晚的面具先生!

“欢迎您,亲爱的科萨诺伯爵,还有我们美丽的伯爵夫人。”说着,他轻轻向我行了吻手礼。

我很吃惊他这身打扮,印象里只有高级神职人员才会穿这种红袍。就在这时,他先开口作了自我介绍:“抱歉,我真不应该在这么漂亮的女士面前卖关子。好了,既然您已经认识我了,而且昨晚我也成功地使您恢复了您这个年纪应有的笑容,那这里就请容我自我介绍吧。我是法兰西王国驻威尼斯公使,弗朗索瓦-约阿希姆·德·贝尔尼斯红衣主教。”

说完,这个风流主教向我行了一个挥手礼。

真没想到他是个神父!一下子我明白了昨晚科萨诺伯爵的那句双关语的含义。自己一直以为神父都应该是齐科里尼那样的人,严肃且自律,哪能像他这个样子?

后来,我听伯爵对我说,贝尔尼斯主教是个典型的风流浪子,有数不清的情人,他爱女人,女人更爱他。而且,他善于靠他的女人搜集各种情报。甚至有传言她还是蓬巴杜夫人的情夫。不过有一点倒是事实,蓬巴杜夫人的受宠与他有极大关系,他亦是夫人身边的大红人。

“你不知道,主教大人还是个桂冠诗人,他写的情诗名冠法兰西。”伯爵笑着向我介绍道。

“过誉了。相比而言,我可能更受到缪斯女神的眷顾。”主教满脸堆笑,但我看得出他对这个夸奖很是满意,看来他对自己做的诗还是相当自负的。

“来,咱们别在这站着说,这对女士太不公平了。”风流主教领着我们走向后厅。

大厅中早已摆好一条长长的餐桌,洁白的桌布上放满的鲜花,使厅中香气扑鼻,驱散了蜡烛点燃时发出的难闻气息。我在主教身后,也闻到了他身上飘散出的浓郁的香水气味,他应该是一个享乐主义者,在他的生命中,品味一切能给他带来美感的东西才是第一位的。

我们就位后,数个穿着白制服的仆人鱼贯端上开胃的鲜汤。在花丛中吃饭感觉真是很怪,这会让我将花的香气和食物的味道相混淆。但是看到主教那快乐的样子,我也只得客随主便。

一道菜,二道菜先后上过之后,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海味放了满满一桌。主教边豪放地吞下一只只牡蛎,边痛饮着溢香扑鼻的醇酒。不过这些仍未能堵住他的嘴,餐桌上,他说的话和他吃下的东西一样多。

“亲爱的伯爵,我听说奥地利皇室想向您借点钱?”主教用餐巾擦了擦嘴,笑着问。

我看到伯爵突然一愣,连忙喝了一口酒,咽下了嘴中的食物。“嗯,有这么回事,只是他们尚未派人跟我接洽。”说完,他颇不解地看着主教。

“您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对吧?”

“大人您的情报网,这可不是我们这些商人所能了解的。”伯爵笑道。

“哈哈哈,没办法,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职。真是不好意思,我不应派人跟踪您,刺探您的商业秘密。”主教又笑着说。

“瞧您说的,这个哪是什么商业秘密。对了,我也听说大人您最近手头不很宽裕。”伯爵反戈一击,开始用它的老办法,这招往往对那些背一屁股债的贵族相当见效。

“您真会说笑。我缺钱的话肯定会找您的,对了,我不还欠了您一万利佛尔吗?您看,话走题了,这次请您来我可不是为了借钱,我想托您帮我办一项重要的事情。”说到这时,我看到贝尔尼斯主教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的仆人们退出。

“您尽管说。”伯爵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

“我想托您去趟维也纳。”主教向伯爵探过身,声音很轻,很小。

“……”伯爵没说话,等着主教的下文。

“就您所知,奥地利皇室向您借款的事并非什么秘密,因此您以去维也纳谈贷款事宜为由,亲见特蕾莎女皇陛下,这样外人就不会有过多猜想,对吧?”

“是的,您要我……”

“我只想请您帮我送一封信。”主教很神秘的说。

“一封信?”

“对,一封信,一封蓬巴杜夫人给特蕾莎女皇的亲笔信!”

“啊!难道,难道那传言是真的了?法奥真要结盟了?新的战争又要……”

“嘘,小声些。您很清楚,上次的战争后我们法兰西虽然打了胜仗,可却什么也没得到,白白为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当了灰,而特蕾莎女皇却不得不将西里西亚割让给了普鲁士人。大家都明白,战争最终的赢家是弗里德里希。因此,我们和女皇陛下一直就想联手对付普鲁士,但碍于停火合约,且普鲁士的间谍无孔不入,所以无法公开谈论法奥结盟之事。您知道么,蓬巴杜夫人已经为此事件尽脑汁,只想派一可靠但却没有政治身份的人传递她的亲笔信。她将此事托付给我,您看,我这就挑中您了。您是全欧洲知名的巨商,虽拥有法国国籍却是意大利人,并且这次奥地利皇室向您贷款之事也正好可以为您的维也纳之行作掩护。”

伯爵听了半晌不语。

“哦,对了,我忘了说了。”主教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国内南部几个省份包税商名额,您可任选,这就当作您此行的酬劳。”

“好吧,我考虑考虑……”虽然条件丰厚,可科萨诺伯爵并没有即刻应允这件事。

“另外,我奉劝您一句,不要小看特蕾莎女皇和她身边的人,我知道您很有钱,但您要慎重。”贝尔尼斯主教说,眼中有某些我无法解读的神情。

“这些您就不用费心了,哈伯斯堡家族的信用还是蛮高的。”看起来伯爵有自己的如意算盘。

酒过三巡,晚餐结束后,贝尔尼斯红衣主教亲自将我俩送出大门。

“希望您不要辜负我对您的期望,我会马上给国王写信,明年的你可以承包半个法兰西的税额。”主教最后向伯爵说道。

“亲爱的,你想去维也纳么?”在贡多拉上伯爵突然向我问道。

维也纳……亨利不是就在维也纳么?我一愣,旋即意识到如果我们再次相遇,将会多么的难堪。可是伯爵要去谈恰贷款的事情,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耽误他的大事。

“我听您的。”我轻轻地说道。

注解(这几章说的历史史实有点多,请大家看一下下面的注解,可以更好地了解剧情):

本文所称的奥地利,指的是在哈伯斯堡家族统治下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现在的皇帝,就是前几章所提到的弗兰茨一世。

主教所说的“普鲁士的弗里德里希”,就是著名的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大帝。

“上次的战争”,是奥地利和普鲁士之间的战争(1740-1748年),起因是普鲁士支持特蕾莎女皇(就是之后的路易十六的玛丽皇后的亲生母亲)继位,并答应以武力帮助她,但条件是将西里西亚割让给他们。奥地利不同意,于是普鲁士入侵奥地利。开始时,普鲁士战事吃紧,便与法国结盟。奥地利打不过,于是要求求和,同意割让西里西亚。由此,普鲁士退出战争,奥地利和法国单独交战。后来法国战败,普鲁士怕奥地利强大起来,又开始和法国结盟,彻底击败奥地利。

结果是法国什么好处都没得到,所以对普鲁士怀恨在心。而普鲁士在此战争之后,成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为了遏制普鲁士在德意志领土上的扩张,所以法国决定和奥地利秘密结盟,由此拉开了七年战争的序幕(1756-1763年)。

现在为1753年底,正是法奥秘密谈判的时候,历史上记载,贝尔尼斯主教在蓬巴杜夫人的授意下,秘密开始了和奥地利的谈判。

伯爵向奥地利的贷款,正是特蕾莎女皇为下一次战争筹备资金。

另外说一句,本故事就是围绕着这一场七年战争展开,欧叶妮会从头至尾经历这一场战争(汗,可怜的人)

约瑟夫皇储

几天后,我和科萨诺伯爵离开了水城威尼斯,先坐小船登陆,然后乘租来的马车逶迤东去。两天后,我们终于驶离了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土。(威尼斯城只是威尼斯共和国的首都)

在的里雅斯特的边境检查站,穿着漂亮白色军服的奥地利边境守军给我们验完护照,就立刻给我们放行。我刚刚踏上马车就听到一个年轻的军官用法语像我俩道别:“先生,夫人一路顺风!br>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初,我们一离开阳光灿烂的意大利就明显感到冬季所带来的萧索和凄凉,草灰色的松树和杨树取代了绿油油的橄榄和葡萄,恼人的秋雨不停地下着,不一会儿就将泥泞的土路的车辙印灌满,好几次我们的车轮都陷在泥中,多亏了好心的农夫旁忙才得以脱离困境。通向维也纳的驿道得从东面绕过阿尔卑斯山,且沿路很少遇到村镇和城市,我们只得在脏乎乎的驿站歇脚,吃饭。

一路上伯爵给我讲述着奥地利的风土人情和维也纳的掌故传说。他告诉我,玛丽·特蕾莎女皇有着奥地利和匈牙利两顶王冠,而她的丈夫-弗兰茨一世只是名义上的皇帝,实质什么权力也没有。这个大帝国的一切政治,军事,宗教权力统统掌握在女皇手中,我们这次去维也纳就是要跟这个女强人打交道。

大约走了十几天,我这把早已被颠得散了架的骨头终于被疲惫的驿马和比它们跟疲惫的马车夫拉到了维也纳。现在,我最渴望的既不是欣赏蓝色的多瑙河,也不是维也纳廷舞会的胜景,而是—睡觉!好好睡上一整天!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起床,刚一下楼,伯爵叫告诉我一件坏消息:提前寄出的几箱子衣物还未送到。

“这可怎么办?我那几件最好看的裙子都在那里呢,随身带的衣服本无法出席舞会啊?”

“您看。”伯爵背着手,笑着侧过身。

我一下看到他身后站着好几个陌生人。“他们是?”我问“妇人您好,我们是威尔森伯格成衣店的裁缝。”说着,为首的矮胖男人向我深鞠一躬。“来,去给夫人看看衣样。”他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人就跑到我身边,打开了一本厚厚的服装图样让我挑选。

我感到很惊讶,没想到侯觉这么体贴,甚至不用我提,他就会将我的一切处理好。我看着他,尽量露出最甜的笑容感激他。

“你好好挑吧。下午珠宝行的老板也会亲自上门,你挑些你最喜欢的,别忘了,这可是在维也纳,让你迷人的魅力充分展现出来吧!”说完,他礼貌地退了出去。

我翻了半天,挑了几件喜欢的礼服,常服。“你们有男士的样子吗?”我问。

“有,刚才伯爵阁下还挑了几件呢。”胖裁缝用带着生硬的德语吞腔的法语回答。

“给我看看。”我突然觉得那时代的女装固然奢华艳丽,但男装看起来却更加帅气潇洒,再想起亨利那一身帅气十足的军服,我不由得也幻想起自己穿男装的样子。

“我要这一身。”我指了指那种将皮质短衣斜挂在肩头的紧身匈牙利骑兵装,外加一顶熊皮军帽。

不愧是维也纳最好的成衣店,第三天他们就将我定的衣服全部送来。其款式,手工,裁剪一点不亚于我过去的那些法国服装。当然,还有我最心仪的那件军装,一收到,我就立刻在自己的屋子里穿戴起来。

真漂亮!我欣赏着镜子中那个英气十足的“男孩”,真是喜欢得不得了。看到这我不由得想起了亨利,他在哪?还在禁卫军中么?

晚上的舞会我一定要打听下亨利的情况。我想,虽然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见他,他会怎么看我?一个负心人?假正经?我也不知道……

傍晚,由四匹黑色的骏马拉的四轮马车带着我和伯爵驶向美景。

这座以凡尔赛为蓝图而建的殿是50多年前欧亲王所建,由中央花园和上,下美景三部分组成。从1752年起已成哈勃斯堡皇族招待各国贵族使臣的地方。这是我穿越以来见到的最大也是最漂亮的殿,

美泉建在一个低缓的小山坡上,离它还有一段距离,我就看到那边灯火辉煌,喧闹的乐声翩然而至,越过荫荫的树冠不时还能看在天幕散开的礼花。

“人真多啊!”我看到我们车子周围也仅是装饰华贵的高档马车。看样子今天美景举办的可不是一般的舞会。

“今天是每月一次的皇室招待舞会,主要宴请各国使臣和宾客。”伯爵在我身边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希望能见到王储……”

此刻,我们汇入由马车组成的洪流,缓缓驶进美景。不多久,绕过下美景和中央花园,我们停在上美景前大喷泉边的空地上。

勤快的仆从马上放下踏脚板,科萨诺伯爵先下了车,在把手伸向车内,我就如此扶着他的手款款而出。

当时欧洲的皇室和贵族大多实行的是法式礼仪,因此在辉煌的场面也都相差无几,无非有更多的人,更漂亮的衣服和更丰盛的食物罢了。在这里,我更感兴趣的是这陌生的殿 。无数的灯火早将前广场上照的灯火通明,巍峨的建筑倒映在粼粼的池水中,喷泉中的海神塑像和巴洛克的斯芬克斯雕像把人带进一个光怪陆离的的童话世界。

“进去吧。”伯爵对我说。

内人头攒动,就算司礼官铜钟般洪亮的声音也无法让大家安静下来,当然,唱出伯爵的姓名时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目了。

“大家都在等待皇储。”伯爵告诉我。

就在这个当口,几个衣着鲜亮的贵族凑到了伯爵身边。

“没想到您也来维也纳了。”那几个人开始跟伯爵寒暄起来。

后来伯爵才跟我说,这几位也都是各国很有影响力的大商人,其中还有几个大名鼎鼎的犹太银行家,看样子这回的战争贷款问题竞标很激烈,有可能全世界消息灵通的巨商富贾都云集此地。

内现在已拥挤不堪,为了流通空气所有的门窗均打开,夜色夹裹着寒风一股脑地涌进来,没多久宽大的殿中就冷得像冰窖。现在既没上烈酒,热巧克力,也未允许人们跳舞,我看到周围的男男女女们一个个被冻得瑟瑟发抖,当然我也不会例外,只不过前几天在路上的锻炼已使我的抗寒能力大大增强。

音乐一直在演奏,人群也一直在喧哗,但皇储却迟迟未到。

就在这时,大殿里猛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小号,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皇储就要到了。”伯爵小声说,我看到他的脸因难以自制的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咚,咚,咚。”司礼官沉重的木杖在地板上撞了三下:“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皇储,奥地利,匈牙利及波西米亚大公,弗兰茨·约瑟夫殿下到——”

司礼官刻意拉长的报名声未落,殿中所有人立刻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去,中央留出一条宽扩的走廊,等待皇储驾临。

又是一阵嘹亮的小号,我立在伯爵身边,伸长脖子向里面张望着。

“他来了,他来了。”阵阵耳语声在人群中如漪涟般散开。

我看到从东侧皇室专用门内,在一群花团锦簇的侍从簇拥下走出一个男孩,他大约十三四岁模样,瘦瘦高高,穿了一身耀眼的红色礼服,结成麻花状的饰带从他肩头垂下,领口,衣边,外翻的衣袋及袖口上都镶缝着金闪闪的花边,与他里面的金色缎面马甲相得益彰。

他神态安详,边走边向两侧点头示意,并不时跟熟悉的人打着招呼,聊上一两句,从他身上他丝毫看不到同龄男孩的慌张和毛躁。

我越来越紧张了,约瑟夫皇储马上就要走到我身边,他俊秀的面庞也越来越清晰地映在我的眼中。

他生着高高的额头,直挺的鼻梁从额上没有任何凹陷地滑下,构成一种绝对希腊式的高贵。浅浅尖蹙着的眉宇显示出他拥有缜密的思维和惊人的自控能力,而蒙着长长睫毛的浅灰色眼睛则说明他具备丰富且敏感的内心,最为迷人的是他那张嘴,小巧而圆润,下唇微微下垂,传说这正是哈勃斯堡家族所特有遗传的标志。

就在他就到我身边时,我不否认那一刻自己真的被他迷住了,而他也驻足在我跟前,带着欣赏的目光盯住了我。

“快行礼。”伯爵小声向我说。

我忙行了一个屈膝礼,伯爵也深鞠了一躬。约瑟夫皇储颇优雅地伸出了手,我慌慌张张地接住,在上吻了一下,可能是用力过猛,当他抽回手时,我偷眼望到皇储的手背上竟被我印上了一个浅浅的唇印!

皇储和蔼地问了伯爵和我的姓名,我俩答完,一个高级侍从在皇储身后向他耳语了数句。他笑了笑,便清风般翩然走过。待他走后,这才感到刚才的窘相让我出了一身汗,我从未跟这么高贵的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吻他的的那一霎那甚至让我感到眩晕。

在现代社会,自己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我们公司的副总(正总都没有机会见过),更别提王子公主的了。而且就算在电视上见过几个,比如英国的查尔斯王子,日本的皇太子,不是老得掉渣,就是像猥琐小职员一样,哪能和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王子相提并论?

约瑟夫皇储巡视完众人后就坐到位于大殿北首他的专座上,并意示侍从们“舞会可以开始了。”

华美的乐章奏起,但却无人向前。伯爵告诉我,按礼节应由皇储自选舞伴,单独起舞后,众人才能正式开始。

一阵小提琴领奏的前奏曲后,年轻的皇储离开了座位,进入了舞池。他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中的名媛贵妇们开始跃跃欲试,然而他却步履轻盈地径直向我走来。

“夫人,能邀您跳一支舞吗?”他微笑着伸出手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是好。从未有人教过我,如果一位国王或王子向你邀舞,你应该怎么办?幸好伯爵在我身边,忙向我授意:“还不应允谢恩,行礼。”

我再一次地机械地屈膝行礼,嘴中尚未来得及道谢就将手交到了皇储手中。此时殿中一片喧哗,我虽不敢环视四周但仍能感觉到无数双嫉羡得发红的眼睛盯住了我。

仍旧是千篇一律的小步舞,但不同的是整个舞场中只有约瑟夫皇储和我!

当时的维也纳尚没有圆舞曲,因此皇储并不能搂住我的腰与我边舞边谈,只能在音乐的转折处,再一次握住我的手时才能跟我悄悄说上一两句:“真没想到,您已经结婚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

“您多大了?”他又问。

“十六。”

“那您比我大三岁。”

我的眼睛一直死死盯住他,半因礼貌,半因胆怯而不敢他顾。

约瑟夫皇储的语速很慢,很柔,他尖削的下颌总是习惯地抬着,露出皇族的倨傲;但他的眼神却很体贴,在女士身边总会充满关爱与惜护之情。通过如此近距离的观察,我开始发现他的眼中饱含着与他这个年龄极不相称的神情,那里充满了孤独,我从中可以读出极度的自信,自弃,反叛与服从,这些矛盾体怪异地共存在他灵魂中。就连他常挂在脸上的微笑也掩盖不了他天中的闷闷不乐。

一阙结束,在热烈的掌声中,他领我走出舞池,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您只是个贵族小姐而不是个伯爵夫人就好了。”

这是那天舞会上约瑟夫皇储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后来,我想了一想,皇储之所以和我跳舞,可能是因为我是这里和他岁数最接近的女宾,是这里最年轻的夫人。

注释:

弗兰茨·约瑟夫,后世人称弗兰茨二世,是弗兰茨一世和特蕾莎女皇的长子,生于1741年3月13日,死去1790年2月20日,于1765——1790年在位。本章正是他13岁的时候的事情(其实应该是12岁零几个月),不是我喜欢正太,刻意安排这样的情节= =

史载,他很小就开始履行王储的职责,父母不在时,他就享受皇帝一样的待遇

贞洁委员会

那天的皇室招待舞会结束后,伯爵十分高兴,可以说是因为我他才结识了年轻的约瑟夫皇储。伯爵告诉我说皇储早已从他母亲那里了解了贷款的事情,他答应伯爵会及时给他通报,并会在适当机会替伯爵美言的。

“真没想到,皇储这么年轻就如此老成持重,后日必将成为伟大的帝王。”伯爵坐在马车中跟我说。

“……但他看上去太忧郁了,太善自我压抑了,以后不见得会有很幸福的生活。”我凭女人的直觉感到皇储的格不太符合他的岁数,这里一定有很多其他的原因。很不幸,后来我的预言不幸地应验了,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又过了几天,科萨诺伯爵果然被召进去,与财政大臣开始商洽贷款问题。由于这里涉及的基本是纯商业及政治,所以不能带我一起进。

一早,伯爵就要准备出发,他走时嘱咐我,千万不要一个人出门,我不会德语,这又人生地不熟的,年轻女人独出行会很不安全的。

伯爵兴高采烈地出了门,而这偌大的的屋中就剩下我一个人。

那个时代的娱乐少得可怜,除了看戏,跳舞要不就是玩牌,聊天;可我一人在家又如何玩得?看样子只有看书了,我随手找了本那时流行的法语小说,才翻了几页就发现通篇都是深奥的说教和麻的对话,在这个崇尚理,视感情为游戏的时代,任何传奇浪漫的文学都是和主流风尚格格不入的。

就在我抛下书本,准备靠把玩定做的衣服和首饰解闷时,突然灵机一动:女人出门不安全,那男人呢?

想到这里,我兴奋地翻出了那套漂亮的匈牙利骑兵装,细心装扮起来。可是头发怎吗办?我望着镜子中子这一头金色卷发,只能在卷在一个男士常用的带蝴蝶结的发袋中了(注:当时男士流行鸽尾式发型,就是把头发放在一个扇形的,类似于鸽尾的发袋里,上面有大的蝴蝶结做装饰)。

一小时后,我穿戴整齐地出现在维也纳街头。去哪呢?我望着陌生的街道,对!不如去法尔肯施泰因府去探探亨利的消息,虽然我现在并不急于见到他,但却很希望得知他的消息。

我向东走,远远望见直天穹的德斯特凡大教堂,今天天气不错,没有维也纳常见的细雨和疾风,大街上车水马龙,骑马的,坐车的,拉货的,还有更多的行人。小商贩在街角叫卖着商品,男人在家门口劈柴火,女人把水桶挑进家中,猫狗在垃圾堆寻找着食物。

载着石材和木料的大车拥塞道路,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吆喝声,号子声,打铁声,马蹄的嗒嗒声和车轮的吱呀声此起彼伏。看样子在维也纳成为“音乐之都”前(莫扎特还要两年后才出生,就更别提贝多芬,舒伯特和施特劳斯了)就早已成为了“喧哗之都”。

我迈着步子,尽量学着男人的步伐。在当时十几岁的男孩参军并不算什么怪事,所以路人们看到我这样一个一袭军装面目姣好的“娃娃兵”也本不当回事,甚至还有几个爱国的老先生向我脱帽示意呢。

这里与法国,意大利最大的不同就是外国人多,奥地利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帝国。我在街上就看到许多穿着皮袄的匈牙利,波希米亚人,留着卷曲鬓发的犹太人,甚至还见到了留着八字胡,穿着灯笼裤的土耳其人。我边走边想:此刻要能见到一个中国人该有多好啊。但走了好久,却一个也没见到。我算了算,现在中国正是乾隆盛世,闭关锁国,贝勒阿哥们正忙着走马斗**,谁有心思去地球那边看看呢?想到这里,我这颗中国人的灵魂倍感失落。

“忘了之前吧,你现在是个法兰西的伯爵夫人……”我自言自语道。

走了好半天,我才找到一个懂法语的人,他给我指了通向亨利府上的道路。

我刚绕过一个街角,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声音。

还未及回头,一只手已经搭在我肩上。我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我身边,她长得不难看,但装扮却极为艳俗,一朵血红的大花斜在头上。“¥·*—*%%#……”她边向我说着我本听不懂的语言,边用她那呼之欲出的部把我顶向墙边。

“不,不!”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目的是什么。但还没等我从她手中挣脱,她就把多褶的裙子向上一撩,两条裹着廉价的羊毛长袜的大腿就露了出来,随后她扭动腰肢,有节奏地提着裙子,直到把毛烘烘的私处彻底暴露在我眼前。

这下可把我吓到了,我脸羞得通红,趁她提裙子的当口,猛然夺路而逃。

就这样我跑了几十米,直到听不到身后的诟骂声才放慢脚步,不时回头看看,见没人追来才放了心。

此时时近正午,我又惊又怕,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因此打算放弃去亨利家的计划。正当准备叫一辆出租马车送我回家时,我又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了自己的肩上。

“不!”我生气地回过头,欲再次回绝卖笑女的纠缠。

“先生,请阁下跟我们走一趟。”这回我身后的并不是什么卖笑女了,而是一个着法语瘦小枯干的黑衣人,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足足有他两个人高的黑衣大汉。

“……你,你们是什么人?”我懵了,不知说什么好。

“请阁下跟我们走一趟。”小个子嗓音尖利地说,随后他吹了一个口哨,一辆漆黑的马车就旋风般驶到了我跟前,就在我尚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就被他们强行扭住,推入了马车。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吓呆了,本就不清楚马车驶出了多远。

“吁——”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停了下来。车门“呯”的一声被打开,我本来不及看看周围情况就被那两个人连推带搡带入了一幢大楼。

楼道内暗无比,所有的窗子都被厚重的黑色绒布遮得严严实实,每隔几米墙上才架着一个闪着昏黄烛光的烛台。

我被带进楼道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刚进门,那扇包铁的大门就在我身后“呯”的一声关上了。

我立即回身扭把手,但门已被从外面锁住,本无法打开。我静下心来观察这个房间,除了中间的一张大桌子和上面的一盏灯外,几乎空无一物。就在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的时候,忽听“吱扭扭……”,面对的墙上竟然打开了一扇暗门,从中冒出一人。由于室内灯光昏暗,我本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一张蜡黄且毫无血色的脸被裹在一套黑色衣服里。

“阁下,姓名。”那人几乎没张嘴,一串串水泡般的法语声音仿佛从他的喉咙中冒出。

“我……我叫欧耶纳·德·布里萨。”我略为回过神来,尽量压低嗓门,并留了一个心眼将我的名字念成了阳称谓,但恐惧仍无法使我颤抖的声音恢复正常。

“这是哪?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来这?”还没等那人开口,我就一连串地问。

“国籍?”他本不理睬我。

“法兰西王国,请您回答我的话,我是个贵族,不能受到这种无理待遇,如果您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将拒绝回答您所提出的一切!”我也不知从哪来了那么大的勇气,声气地质问道。

“好吧,我的贵族老爷。这里是‘贞洁委员会’,您明白了吧。”那人把手中的鹅毛笔放下,眼中透出邪恶的绿光。

“什么?什么贞洁委员会?我要见法国大使!我是法兰西公民,你们无权拘禁审问!!!”

“法国大使馆?哈哈,你以为你们的那个路易国王会来救你?别做梦了!就算那个老色鬼亲自来维也纳也会被我们抓起来,直到他磕头认罪为止!”

我听到这里,大脑飞快地转着,记起在佛罗伦萨时就曾听说过维也纳的被戏称为“风纪警察”的贞洁委员会如何神通广大,如何厉害,连弗兰茨皇帝本人都惧他们三分。这是一个由玛丽·特雷莎女皇亲自授意下成立的秘密警察组织,可以不经任何司法手续,去抓捕审问任何一个他们认为违反社会的“道德风纪”的人,且无论这人是贵族还是平民。

“我犯了什么罪?”我问。

“嫖妓。”

“什么?!”我差点没气笑了,我竟能嫖妓?现在想起来,估计是在那个卖笑女纠缠我时,恰好被那两个警察盯上了。

“可我什么也没干啊,那两个人也应该看到了!”我喊。

“……你是嫖资未谈妥,想抽身跑掉!”那人也喊。

“这本是误会,我只会说法语,本不知带那姑娘要做什么?”我辨道。

“别自欺欺人了,你一个少年跑到那种小巷子中,不为猎艳能为什么?”

“我,我为了找人!”

“哼哼,找漂亮姑娘吧。”他一脸得意,好像真抓住了我的把柄一样

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现在自己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好吧。”我说。“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心想大不了就是罚款之类的,他们不就是想要钱吗,没什么了不起的。

“呵呵,听话就好,年轻人,我是为你好啊,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改悔。只要你招了就好办了。来来,你在这上签个字,待会儿我的手下会好好招待你一番。你别怕,那没什么,只是想让你长点教训,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当有朝一日你成家立业,而没被赌债嫖债拖垮时,你就会体谅到我们的用心良苦。”他边叨唠个不停,边向我推过来一张纸。

“我不懂德文。”我连看也没看一眼:“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鞭刑。”那人冷冷地说,“把你赤身吊起,抽上一百鞭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抽我一百鞭子,还,还赤身吊起?

“签还是不签?”

我傻了……

“签不签?”

我仍旧没回过神来……

“妈的!来人!!把这个小混蛋拖出去,扒光了结结实实地抽二百鞭子,看他还招不招!”那人狂叫起来。

“咣当!”身后的门开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两个警察就把我拖了出去。

几个人驾着我,从楼道尽头的一个螺旋形梯子走了下去。

我的脚几乎没着地,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直到他们把我重重摔在地上,疼痛才将我从麻木中唤醒。

环顾四周,自己身处一间宽大但却很低矮的屋子,两边都是厚重的巨大的石块叠砌的墙壁,没有任何粉刷过的痕迹,墙上立着几个火把,看样子这间屋子是由旧城堡的地牢所改造。除了皮鞭外,满墙悬挂着形形色色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刑具;墙角还有张宽大的木床,床头床尾都立着绞盘;湿滑肮脏的地板中央放着一个大火盆,盆内火光熊熊,几把烙铁,钳模样的工具在灼热的碳中。

我刚想站起来,就被满地的血渍,油质和污物滑了一跤。就在这时,除了那个审判官,和两个警察外,借着摇曳不定的火光,我看到最里面的墙上还开了一扇小窗户,外面也好像有一个人在观察着里面的一切。

“来,先把他那身漂亮的军装扒下来,看他还敢不敢再耍贵族老爷的威风?”那个审判官喊。

两个警察恶狗般冲了上来。

“我招!”我尖叫着,双手连忙护在前。“我,我不是男人,我是女的!”说着,我把脑后的发带打了开,露出满头的金发。

几个人都愣住了,那两个警察也停下了动作。

“我是女人,我怎么能嫖妓?我是怕大街上不安全,所以才穿男装出门的!”我连忙解释道,希望现在说出来还不算晚。

“女的?”审判官开口了:“那么说,我的小姐……”

“不,是夫人!我是女皇陛下请来的客人,德·科萨诺伯爵的夫人!!”

一听说我是女皇请来的客人,还是一位伯爵夫人,那三个人面面相觑,没敢动弹。过了好一会,屋中静的只能听到火苗的呼呼声。

“……伯爵夫人,你一个人男装出门,这可是更大的罪。”审判员冷冷说出。

“什么?!”我瞪大了眼睛,这都不成?

“你想想看,一个良家妇女谁会一人男装出门呢?这意味着什么?不用猜都会知道,你肯定是去会情郎!这可是大罪。女皇陛下最恨你们这种偷**狗的行为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真是刚出虎又入狼口,横竖都是我的错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作为帝国的执法者我们有义务验证你所说的是否都是真话,因此……”他向两个警察点了下头。“给我验验她到底是男是女!”

“完了……”我傻眼了,那三人开荡的目光开始在我身上晃来晃去,没想到自己的贞洁将在“贞洁委员”会中失去了!

于是我又哭又闹,又踢又揣,发疯似的挣扎叫喊,但这本抵御不住那两个恶狗般的警察。

就在我的上衣即将被他们撕开的时候,忽听“咣当”一声,地牢的门开了。“住手!你们这几个人渣!”一个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警察立即停了手,连忙退后好几步。

“阁下,您怎么出来了,这点小事不劳您……”审判官的口气开始软了下来。

“你们这几个人渣,早晚要下地狱的!”那人喝道。

他伏下身,轻轻将我搀扶起来。我用含泪的眼睛盯住他,好一会才认出来:“齐科里尼神父!”

“科萨诺夫人,您受惊了。”他说着,理都不理那几个警察就将我扶出了地牢。

没人拦,也没人追。直到神父把我搀上一辆马车。

“齐科里尼神父,您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威尼斯吗?”我惊魂未定,好半天才开口问道。

“我是教廷的特使,在威尼斯没多久我就接到教廷和耶稣会的指派,来到维也纳。很久前我就认识女皇陛下了,现在我很荣幸地成为她的忏悔神父。”他和蔼地向我解释道。

“是这样……可您怎么在这里?”这才是我最疑惑的。

“这个‘贞洁委员会’有女皇陛下亲自控制,并受耶稣会的宗教指导,我会定期来看看他们的工作,您知道,他们的有些所作所为连女皇也颇不放心。也巧了,我今天真好来这里看看,就遇到了这一幕。真是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我从他眼中看到了内疚。

“没什么,不过您来的确实真巧。”不知为何,我始终不认为他是恰巧出现在这里。确实,这一切太巧了,巧得让人难以致信。

他点了下头,肯定听出我话带的刺。

“话又说回来了,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确实难以忍受现在的道德堕落。我很理解女皇,她是个真正的圣徒。你看,除了带头履行一个基督徒妻子,母亲,和国王的神圣义务,她还要用心良苦地创立这种并不讨好的机构,这一切为了什么?她自己?不,这就像一个慈母,为了孩子的未来,不惜用最为严厉的手段来惩罚这些犯错的迷途羔羊,使之改悔,走上正路。她不怕自己的孩子们的埋怨和憎恨,因为她爱他们,真心为他们好啊。”他向我诉说着。

我本听不进去他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难以忍受道德堕落就一定要这样高压统治吗?在我看来那些风纪警察一点也不比那些所谓的堕落分子强多少!于是我把脸面向车窗外,不去理会他对女皇的“赞美”。

“你看。”他指给我广场上的一角。那有一个被用铁链拴在柱子上的男人,他衣衫褴褛,浑身污垢,坐在自己的排泄和呕吐的污物中,不停地磕着头,肯求好心人的施舍。

“这就是‘贞洁委员会’对付登徒子们的绝招,很管用。”

我吃惊不已,下意识地转头看了齐科里尼神父一眼,顿觉他脸显出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满足的笑……

7



等齐科里尼神父把我送到家时,伯爵已经回来好一阵了。

当他得知我一个人出门,并且一天未归,就感到事情不妙,马上把家里的临时仆人都打发出去满城地找我。此刻,他正在客厅里焦急地等着我的消息。

我刚进门,他就跑了过来,一把把我搂了在怀里。他很体贴我,既不责备也不询问我去了哪儿,只是命令仆人立即端上热巧克力,牛和面包。

我确实饿坏了,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就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

伯爵道了声失礼后便礼貌地请齐科里尼坐下,没等他问,神父就将我的经历讲述了一遍。伯爵露出极为感激的表情,谢了又谢,并请神父一起共进晚餐。但神父以有事为名,客气地谢绝,略为客套几句后,他就离开了我们的住处。

我真想扑在伯爵的怀中大哭一场,但最后还是没有哭,因为今天的意外给我带来的谜团远远大于屈辱。为何齐科里尼神父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放出来,而且不再追究之前的种种“罪状”?

伯爵告诉我,那些耶稣会的神父都很有来头,连皇帝国王们都得让他们三分,他们名义上只是执行教皇命令的宗教组织,实质上早已成为凌驾于国家和教会的团体。他们只服从会长的指示,并却通过各种手段来控制各个国家的统治者和政客。就算这个小小的贞洁委员会也不过是他们所控制的小喽罗罢了。

至于这个变态的贞洁委员会为什么成立,说来都好笑。伯爵说:现在的皇帝弗兰茨一世在年轻时做洛林公爵就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他外公就是法国的风流摄政王——奥尔良亲王。在和特蕾莎女皇结婚后并生养一大群儿女后他仍本难移,他整天和维也纳剧院的女演员厮混,甚至不惜屈尊去逛下等的剧院。而他的老婆特蕾莎女皇则是个标准的刻板女人,整天把力放在治国安邦上,本就不登什么较和谐幸福的婚姻。而且她的妒十足,不管想尽办法控制丈夫的私生活,而且还要控制所有臣民们生活,随意他就异想天开地成了了这个“贞洁委员会”——一个旨在制止道德败坏现象出现的秘密警察组织。有传说女皇自己也是委员会的一员,她甚至亲自乔装打扮去花街柳巷寻找在外游荡不归的花心丈夫。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得乍舌。这个女人是聪明还是傻?以为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制止住人类从诞生之日起就有的原始本能?不过也不得不说一句,弗兰茨一世的原始本能似乎有点过于强悍,也难怪他老婆试图用如此变态的手段加以控制。这两个人可真是绝配。

以后的几天,伯爵仍旧天天进谈判,而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再也不敢出去乱转悠了。

这天,他回到家中,兴奋地对我说:“欧叶妮,太好了,谈成了!五百万里弗尔!这回能大赚一笔了,而且还给我签了自由贸易的许可证,我就可以自由地开展对东欧甚至土耳其的贸易了。战争又要开始了,咱们又能大赚一笔了!”

“还有,”他接着说道。“明天我们可以进面见皇帝和女皇陛下,这样贝尔尼斯主教交给的任务也就会顺利完成,法国南部的包税额也是咱们的了!”

伯爵很兴奋,仆人刚端上一杯酒就被他一饮而尽。

望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倒没觉得的多高兴,我自觉是个和平主义者,发战争财并不能让我感到很快乐。而且,这么些天了,还是没有任何亨利的消息。我有些不安,不过看样子也只能明天进打探一下了。

第二天天我起得很早,梳洗完毕就开始了一个女人出门前最重要的工作——挑选衣服。

那十几箱衣物前几天终于寄到了维也纳,加上我又新订做的,光是礼服套装就足足有十几件,这让我既兴奋又烦恼,今天到底穿什么好呢?一个小时过去了,在伯爵的催促下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挑了一套还算合心意的。

这是一套浅粉色塔夫绸连衣裙,相同面料的折叠碎花边饰从领口一直到裙摆。部,腰间,肘上还缀了好几处样红色缎带花结,上翻的袖口露出里面衬衣袖子上的多层蕾丝花边。裙子靠近腰部的地方独出心裁地捏出数个硕大的花褶,膨在腰胯间,款式颇为新颖。为了搭配这件连衣裙,我穿上了一双颜色和它颇为相配的缎面绣花的浅腰高跟鞋。

就在我对着镜子照之又照时,伯爵派人唤我下楼:“理发匠到了。”

半小时后,技术娴熟的理发匠已经给我头上撒满香粉,并用天鹅绒饰带和几颗珍珠装饰起来。听说女皇不喜欢浓妆艳抹,所以我只在脸上轻描淡画,略施脂粉。

“当当——”自鸣钟敲了九下。

“亲爱的,该出发了。”伯爵跟我说。

挂着科萨诺家的纹章,早已油漆一新的四轮豪华马车用了不到一小时。就把我们送到了位于维也纳老城的霍夫堡。

在一个侍臣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了皇。这个霍夫堡异常古朴,它是在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哈勃斯堡家族旧城堡的基础上翻建的,因此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各个时代的烙印,从哥特式的怪异到巴罗克式的夸张都可以在殿中找寻得到。

我们在带领下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跨过一间又一间殿堂。终于,在一间装饰朴素的房间停下了脚步,侍臣让我们在此静候,之后他就转身退出。我和伯爵找了张椅子坐下,屋中家具很少,且极古旧。伯爵告诉我这里有些家具甚至是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时期的老古董(也就是180年前的东西)。屋子的墙上也没什装饰,只是挂满了哈勃斯堡家族历代君主的画像。伯爵看我感到好奇,就一幅幅地给我讲述起这个家族的历史来。

正说着,突然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伯爵看到那人连忙起身,前行几步向那人鞠躬行礼。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大人物,也连忙向那人行了个屈膝礼。

“您好啊,科萨诺伯爵,很久不见了。这就是尊夫人吧?”那人面向我,几乎没正眼看伯爵,在我刚刚抬起的手上吻了一下。完后,他抬起头向我笑道:“果然是一个名不虚传的美女,难怪皇储殿下都主动向您邀舞。”说完,他才侧过头,向伯爵眨了眨眼睛:“您真有艳福。”

我直道这时才有机会定睛观察这人。

他看上去个子很高,那顶从额头到两鬓都打着大发卷的有些过于夸张的假发下面是一张削瘦的长脸。他的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几乎比我和伯爵脸上的粉加在一起还要厚。我注意到他的眉毛经过心的修理,又细又长,随着他浅蓝色的大眼睛的眨动,两条浅黄色的眉毛也颇灵动地上下挑动。那人的嘴上也擦了胭脂,在室内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泛出深紫色的光。他微笑的时候,嘴角总是不自觉地上翘,露出一排洁白得甚至光可鉴人的牙齿,这着实令我吃惊,在那个尚未发明牙膏牙刷的时代,他是如何保养出这一口好牙的?

他的衣着就不用细说了,总之,要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要光鲜艳丽。

“这位就是女皇的首席政治顾问,也就是首相,文策尔·冯·考尼茨阁下。”伯爵向我介绍道。

“见到您真非常荣幸。”我说,真没想到这个娘娘腔式的人物竟是女皇的首席政治顾问。

“伯爵夫人,皇帝及女皇陛下待会儿会接见二位,请二位稍后。科萨诺伯爵,听皇储殿下说,你有一封信要交给女皇陛下?”

“是的,阁下。那是德·贝尔尼斯主教托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女皇陛下的。”伯爵不卑不亢地说道。

考尼茨首相撇了撇嘴:“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不过,贝尔尼斯主教还有一封给阁下的信。”说完,伯爵从他随身带的小牛皮夹子中掏出了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

考尼茨首相接了过来,打开信看了几眼,然后一手抵住腰。他的腰那么细,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也穿了鲸骨束腰内衣。另一只手的食指着下巴,手指上那硕大的宝石戒指和嘴边的假痣真是相映成趣。他就这样皱着眉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说:“贝尔尼斯那个家伙还没忘了我。伯爵,问您一下,他是不是还靠着他那些情妇们搜集情报啊?”

还没等伯爵答话,他率先嗤嗤地笑了起来。伯爵也跟着轻笑,没有回答,看来也是默认了的。

“好了,不说笑了。”他接着说:“看样子法国方面终于下了决心,科萨诺伯爵,您可给女皇陛下带来了一件好消息。这样吧,我立即去通报。”

说完,还没等鞠躬的伯爵抬起头,考尼茨首相就像一只花蝴蝶样飘出了房间,此时我这才注意,他脚下蹬了一双朱红色的高跟鞋,鞋跟足足有七八厘米。

难怪他显得那么高,我瞪大了眼睛。

我们又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皇帝及女皇陛下推掉了其他的拜见,决定午餐后接见二位。”许久之后,考尼茨首相再次走进屋,对我们说。

我和伯爵以为还要等到女皇用餐完毕后才能被接见,于是向他致了谢,准备继续等。

“别等了,伯爵阁下,夫人,刚才女皇陛下亲自吩咐由我招待二位去进午餐,来吧。”考尼茨招了招手

“那就有劳阁下了。”伯爵说。

我和伯爵跟首相出了那个房间,走过一条两侧都镶满镜子的大走廊,来到了一间装饰颇为华贵的房间。天花板上绘满了古希腊传说的场景,悬挂着五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虽然不是夜间没点蜡烛,但吊灯上无数的玻璃挂件也把从室外入的光线折得耀眼夺目。大厅四壁上除了大幅的饮宴游乐图,就是用卷曲叶,蜗纹,涡形边装饰的巴罗克式墙板。餐桌已经排好,一排头戴白假发身穿白色制服的仆人们侍立于边上,桌上放满银制的和可能产自中国的磁餐具。

“开始吧。”刚进门,考尼茨首相就拍了拍手,紧接着音乐响起,仆人们上了发条似的开始忙碌起来。

“这是格鲁克的新曲子,怎么样?伯爵?”首相转过头问我们,此时仆人已经把餐巾围在他细长的脖子上。

“我不太懂音乐,阁下……”伯爵不好意思地说。

“您说呢?夫人?”他又问我。

“很好听,但我觉得有些闹,不如法国的……”我脱口而出,刚说完就开始后悔了。

“确实!确实!我也不喜欢德意志的音乐,真是好怀念在凡尔赛的日子啊。你看看,拉莫的音乐多么典雅,轻缓,真正的古典风范。我真是讨厌这些天天喝啤酒的乡下人写的东西。停!停停!”他开始拍起手来。“来一段库普兰的牧歌,没看见吗,这里有来自法国的客人!”他向乐师们喊着。

“首相大人在法国当了好几年大使,很喜欢法国的东西。”伯爵对我耳语。

“还有呢?”首相听到了他的话,接了一句。

伯爵和我都尴尬地笑了笑。

“美女,对,法国的美女。我可爱的凡尔赛,何时能再见到你……”他蹙着眉,显出很失落的样子,但胃口却相当好,边说边吃,一刻也没停闲。他吃饭时并不狼吞虎咽,仍旧保持一贯地做派,绝不露出一丝俗的样子,并且嚼得很慢,很细,仔细品味着每一道菜,生怕落下任何一道美味。

我注意到他的一个奇怪的举动,他身边走访了一小瓶黑紫色的体,和一块海绵,每当咽下一口食物,他就会用海绵蘸那体在牙齿上擦一擦。

“这是醋,亲爱的伯爵夫人。”考尼茨首先看到了我好奇的目光,于是解释道。“这会使牙齿保持清洁,您看看,这是一位凡尔赛的贵妇人教给我的,很管用。”他咧着嘴向我笑了笑。

席间他和伯爵聊了些跟法国有关的往事,相当有趣。我还记得一个关于贝尔尼斯主教的趣闻。

主教大人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躲在暗处看自己的情妇和其他男人做爱。这时他会挑选认为合适的男人,允许其和自己的情妇保持关系,并进一步控制他,将其培养成为手下的间谍。而那些傻男人则出于感激心态,死心塌地地为主教服务。主教大人就是到这种办法成为法兰西最的外交和情报官员。

我听后也被逗得大笑,真没想到那个满嘴甜言蜜语的神父还是个超级偷窥狂。

而有关蓬巴杜夫人的故事我也极感兴趣,这个国王的情妇,法兰西的实质统治者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极富魅力的谜。

原来,她本名叫让娜—安托瓦内特·普瓦松,父亲是个军需承包商,母亲德·拉莫特夫人则是没落贵族出身,年轻时曾被誉为巴黎最美的女子。蓬巴杜夫人的父亲因贪污公款流亡的过多年,是母亲拉莫特夫人与他的情夫德·杜尔纳埃姆先生将蓬巴杜夫人拉扯大的。这位拉尔杜埃姆先生虽也是个商人,但却极富才情,喜读诗书,他延请名师教育尚年幼的蓬巴杜夫人,这样,还不到二十岁,她就成为全巴黎最迷人的女。她虽并非出身名门,但才华却给了她出入巴黎上流社会沙龙的资格。

后来,蓬巴杜夫人与德·杜尔纳埃姆先生的侄子德·埃蒂奥尔结婚,婚后住在路易十五的舒瓦奇不远的别墅里。在这里,乎结识了从黎塞留元帅到伏尔泰的几乎全法兰西的上流人物,当然,当时还是个年轻诗人的贝尔尼斯主教也是他这个时候结识的。

几年后,为了庆祝王太子和西班牙公主的结合而举办的化装舞会上,夫人邂逅了路易国王,当时国王扮装成一株紫杉树。之后,从母亲到继父,几乎所有人都鼓励她彻底投入国王的怀抱。后来随着一案串戏剧的事件,她终于成为国王的情妇,被封为蓬巴杜侯爵夫人,两年后,国王的首席情妇去世,他也就成为了国王名正言顺的“伴侣。”

皇室一家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开始闲聊。这时,一个穿红色制服的侍臣匆匆走了进来,朝正高兴地说着一个法国笑话的考尼茨首相身侧耳语了几句。

“好了,伯爵阁下,夫人,吃得可好?”首相用餐巾擦了擦嘴。

“很好,谢谢。”我和伯爵早已吃饱,向考尼茨首相颔首致谢。

这时,我看见首相从口袋了拿出一个很小的锉刀,开始在牙齿上锉起来。

“天,没想到他就是这么保养牙齿的!”我瞪着他,开始在心里犯嘀咕,可是这样不会把珐琅质锉掉吗?锉掉珐琅质,只会加速牙齿的损坏,不过看他牙齿雪白,应该锉得很科学,但愿如此吧。

我们三人同时从餐桌上起身,从侧门绕出,向已改做游戏室的皇室寝殿走去。

不久,我们面前的那扇百漆镶金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殿内的侍臣高声唱出考尼茨首相,科萨诺伯爵和我的名号。我跟在首相和伯爵身后亦步亦趋,向殿中走去。此刻我的心咚咚直跳,这可是我头一回见这么大的场面,万一哪句说错了,弄不好是得掉脑袋的。

殿内两侧巨大的玻璃窗全部敞开,11月的冷风嗖嗖地灌入,幸好时值正午,阳光毫无遮拦地照进来,虽将殿内烤的暖烘烘,但明亮的光线却将照得人睁不开眼。

我尽量抬起头,眯缝着眼,望到大殿北首,那里的一切都好像被镶上一层神圣的光雾。在一幅巨大的风景画前置有两张镶嵌着皇冠的靠背扶手椅,左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以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生着双下巴的圆脸安详从容,多卷的假发从他两肩披下。他穿了一身华丽的带斗篷金色礼服,身上的花边褶饰多得令人乍舌,复杂的蕾丝从领口,袖口大量地泻出。穿得如此华丽,他应该就是弗兰茨皇帝。

那边的椅子上坐的是一位慈祥的中年妇女,头上别着一顶小巧别致的宝石冠饰,身上穿了一件浅蓝色的长裙,裙上绣满暗纹,大量的蕾丝花褶布满她的颈部,口,和胳膊。而她无疑就应该是特蕾莎女皇。

皇帝和女皇身边站着几个年轻人,除了我早就认识的约瑟夫皇储外,还有三个女孩。

“您好,科萨诺伯爵。”女皇慢条斯理地问好,她的声音柔和平缓,却透出皇家的威严。

“您好,我的陛下。”伯爵和我急忙施礼,分别吻了两位陛下的手。

“您就是科萨诺伯爵夫人,确实是个美女。”女皇令我抬起头,细细端详我。我看到她眼神平和安谧,表情凝重,真是无法想象她就是那个变态“贞洁委员会”的创建人,和我之前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约瑟夫的眼光真不错。”说完,女皇向站在他身后的长子笑了笑。

这时,我注意到皇储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红。

“的确是很漂亮!全维也纳看样子也没有几个姑娘能比得上您。”一旁的弗兰茨皇帝突然了一句,“好小子,眼光不错。”他回身拍了一下皇储的肩膀。

我看到皇储的脸红的更厉害了。而他的母亲则面露愠色,本来安详澄静的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我无法形容的神情,是愤怒?是嫉妒?还是羞愧?我不知道……但这种令人心颤神情我确实见过,而且是在“贞洁委员会”的审判官那小小的绿色眼睛中见过。这可把我吓坏了,真怕一出门就会因个莫须有的罪名在被抓起来,不同的是由女皇亲自下令,到时谁也救不了我了。

在我如此胡思乱想时,女皇并没搭理我,而是转而向我的丈夫说道:“伯爵阁下,听说您要亲手交给我一封信?”

“是的,我尊敬的陛下,这是封蓬巴杜夫人的亲笔信,法国驻威尼斯公使贝尔尼斯主教命我亲手交与您。”伯爵恭敬地将那封信交给了女皇。

很明显,皇帝的话被女皇有理地打断,见没了自己所感兴趣的话题,他只得微笑着端详了我一会,继而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树梢,走起神来,真不知他此时是否又想起了哪个情妇或歌剧院的女演员来。

殿中鸦雀无声,女皇独自仔细地看着信,皇帝眼神迷离地发呆,约瑟夫皇储和他的姐妹们则静静地侍立在父母身边,只有一个除外,那个最小的女孩跑到我身边,一会揪揪我的裙子,一会拉拉我的手,好像非常喜欢我的样子。

“太好了,伯爵阁下,您的这封信送来的太及时了。这让我怎么感谢你呢?”看罢信,女皇抬起头微微一笑。

“我的陛下,昨天帝国贷款项达成,您用帝国在托斯卡纳的土地作抵押,这已经使我非常感激不尽了。”伯爵说。

“亲爱的伯爵,您会得到您应得的一切的。但是,我们慈爱天主已是那么眷顾您了,财富,漂亮的妻子。”女皇向我笑了笑:“您还缺什么呢?我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伯爵又鞠了一躬。

“伯爵阁下,我还要亲笔写一封回信,当然还有些事要跟您商量一下,您知道,是关于发行国债的事,请随我来。”说着,女皇起了身。

“我亲爱的伯爵夫人,只能委屈您在这里稍等一下了。”女皇向我说完,又对她的丈夫道:“弗兰茨,你就不用来了,去招待一下科萨诺伯爵夫人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向左手的一个侧门走去。

考尼茨首相和我丈夫恭敬地向皇帝行礼后,也尾随女皇而去。

门关上了,剩下的人沉默了几秒钟后,一直呆坐在那的皇帝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拍了两下:“好了,孩子们!来,咱们来点乐子吧。当然还有您,我尊敬的伯爵夫人,一起来吧。”

我被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容光焕发吓了一跳,刚才在妻子面前,他几乎就是个行尸走,真没想到他妻子刚一离开,他就像一个摆脱了母亲监督的男孩一样喧闹起来。

“夫人,能请您跳支舞吗?”在我吃惊不已的时候,弗兰茨皇帝的胖手已经伸了过来。“孩子们,给老爸伴奏!”他快活地喊着。

殿中没有乐师,约瑟夫皇储就和他的姐姐安娜公主代劳起来。他们一个拉小提琴,一个弹羽管键琴,其他的几个小公主则随着他们的父亲和我的舞步也兴高采烈地蹦着跳着。不光是皇帝,整个一屋子人在女皇出去后都亮出了另一副面孔,就连一直小大人似的约瑟夫皇储那一脸的忧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跳得很好,发福的腰身丝毫没影响到他轻快的舞步。我也跳得很开心,心想,这哪里是传说中的老色鬼?他在我面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毫无轻佻举动,这分明就是一个爱说爱笑的邻家大叔!

跳了一曲,“大叔”有些累了,跑到一边倒了一杯酒,但旋即放下:“去!换一大桶啤酒,这又酸又甜的玩意岂能解渴!”很快,仆人端上了一个大木杯,他一把拿过“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拿过约瑟夫皇储手中的小提琴,连拉带蹦地奏出一首欢快的奥地利民谣,逗得几个小公主笑得前仰后合。

我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皇帝和他的孩子们,看得出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儿女,但一个男人怎么会甘心心满意足地生活在一个女人的控制和纵下?我甚至猜测,他的放浪行为会不会也只是对特蕾莎女皇强大而无形的压力的逆反呢?

而女皇,我感觉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与其实说是爱自己的丈夫,倒不如说是她只是想牢牢控制住他,因为她明白,身为一个女人的她走上帝位会有多大困难,那场打了十几年的奥地利王位战争已使她的灵魂在政治和战争的污泥浊水中扭曲变形。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她必须想尽办法给自己找到一个听话的替身,并再为他搞到一顶皇冠。这就是弗兰茨皇帝,他没有一天能真正地履行一个皇帝的职责。身为一个男人,弗兰茨皇帝不能在政治上一展手脚,想必也是很苦闷的,因此只能把力发泄在猎艳,风流上了。而恰恰这又突破了身为一个女的皇后的道德和心理底线。她不能容忍他的权利的自由,更不能容忍他感情的背叛。

而一旦所能控制的人开始不服从女皇的摆布,她就会不择一切手段地提高压力,加强控制。当然,她的丈夫是皇帝,她不可能不给面子地限制他的自由,但她的心理压力无从释放,因此就开始拿所控制的另一种东西——她的臣民发泄。因此,就出现了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警察组织。

“累了吗夫人?”皇帝看我低头不语,就颇为关心地问。

“不累,谢谢陛下。”我微微一笑。

“约瑟夫,还不去跟夫人跳一曲。”皇帝向他的长子说。

皇储点了点头,向我走来。

突然,那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小公主一把揪住了我,非得要求跟我跳,还凶巴巴地望着她的哥哥。皇储无奈地让了他的妹妹,而我看到这里也是哭笑不得,只得哄着小公主跳了一小段。曲终,小公主在我的嘴上狠狠亲了一口,差点咬破了我的嘴唇。而后这个可怕的克里斯蒂娜公主就像一贴膏药似的紧紧贴住了我,不让她的哥哥接近我,老实的皇储也只得无奈地坐在我身边跟我聊着闲天。

趁着这个时机,我向他打听了亨利的消息。没想到约瑟夫皇储还真认识亨利,据他说,他和亨利曾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他告诉我,亨利因为那次决斗后,就被从禁卫军开出,现已被派到和普鲁士交界的波希米亚前线上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由得暗然魂伤,还好,弗兰茨皇帝的几个笑话又使我找回了欢乐,没有来得及将那不快写在脸上。

和这家人的谈话使我渡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直到首相和伯爵从侧室中退出,我才不得已暂停了和这一家人无忧而快乐的闲聊。

这个下午使我终生难忘,后来,我因秘密使命又拜访了这家人,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了,虽然我已不再是那个可爱的小伯爵夫人,但他们仍旧热情不减当年地接待了我,将我当作是他们最忠实的老朋友。

狂欢节

在维也纳,我和伯爵呆到圣诞节,直到过了1754年的新年才动身离开。

一月初,我们登上租来的马车按原路驶回威尼斯。一路上大雪不断,马车走得异常辛苦,没几天就得更换驿马,如此停停走走了将近一个月才到达威尼斯位于大陆上的城镇——梅斯特雷。

“幸好赶上狂欢节了。”一进旅店,伯爵便向我说。

我也很庆幸,因为去年底离开威尼斯时,我最遗憾的就是可能无法参加闻名遐迩的威尼斯狂欢节。

收拾完行李,伯爵就开始给威尼斯的朋友们写信。当他把信件交给邮政员后,松了一口气:“欧叶妮,明后天贝尔尼斯主教收到信后就会派船来接咱们,这些我真是天太累了,相信你也是。”

我点点头,没错,一路的旅途颠簸加上恶劣的天气,我这脆弱的身子骨早已受不了了。于是我俩匆匆吃完晚饭,互道晚安后就上床睡觉了。

第三天,一艘通体黑漆不加纹饰的船载着我们驶向威尼斯。泻湖中风平浪静,不多久就将我们带入弯弯曲曲的运河,随着船夫的一声号子,法国大使馆红褐色的建筑豁然而现。

“辛苦了,科萨诺伯爵,还有您,尊敬的伯爵夫人。”贝尔尼斯主教亲自迎到了大门口。

越过门口持戟侍立的瑞士雇佣兵的肩头,我看到主教喜形于色的脸,明白他早已了解到我们圆满地完成了他所委托的任务。

“为了不显得太招摇,我无法派人特意去接您。”我们相互行礼后,他伏在伯爵的肩头小声说。“不过为了给您接风,我预备了一桌佳肴美酒。”说完,主教拍了拍手。很快,动人的音乐和美食的香味就从里面的大厅中飘然而出。

席间,伯爵向他汇报了此行的概况,并向他递交了一封特蕾莎女皇的亲笔信。

“女皇请您把这封信转交给蓬巴杜夫人。”伯爵说。

“终于决定了,这下可以正式进行结盟谈判了。您不知道这场预谈有多费劲,不过这也多亏了考尼茨,这个家伙不知靠什么办法讨了蓬巴杜夫人的开心,夫人便一下子成了亲奥派。”接过信,主教乐呵呵地说道。

“考尼茨首相也很乐观其成,关键是女皇陛下首肯。”伯爵喝了一口酒。

“咱们也是,除了蓬巴杜夫人谁还能让陛下转变得如此之快呢。从路易大帝起,波旁家族个个是强硬的反奥派,记得特蕾莎女皇刚登基时,陛下可是跳着脚的反对。还有他的那得那些元帅将军们,个个都崇拜弗里德里希崇拜得要死。不过,咱们的陛下的耳朵软也是有目共睹的,您看看,夫人的几局牌局后,他也成了亲奥派。”主教兴致颇高,几杯美酒后下肚后就开始了高谈阔论。

他们所谈的国家大事我一窍不通,但却对蓬巴杜夫人颇感兴趣。不知道这个交际花出身的平民子女靠什么获得国王的欢心?她不但能使国王言听计从,甚至能干预朝政,而且还有那么多政治上的同盟者和死党。

我在心里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巴黎,去凡尔赛亲眼见见这个令我倍感好奇的女人。

威尼斯的狂欢节在四旬斋(也就是复活节的前40天)的前一周。

这天一早,科萨诺伯爵套了一身灰黑的大披风,带了一顶缀满黑色鸵鸟毛的三角帽,脸上罩了副有着一个又尖又长鸟喙的面具。我则选了一件镶金边的蓝色大氅,里面穿着红的的长裙,脸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面具。妆扮好后,我俩有说有笑出了家门,叫了一艘贡多拉就驶向了了最为热闹的圣马可广场。

广场此时早已人山人海,早春的阳光反在圣马可大教堂的金顶上,那几尊著名的黄金天使通体发出耀眼的金光。巨大的钟楼不停鸣着钟,但无论怎样都压不过广场上聚集的人们的欢笑和呼喊的声音。

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焦急地等待着威尼斯总督在教堂前宣布狂欢节的开始。

顶着金色冠冕,被一群带着面具的元老贵族们簇拥下的总督,在着一阵嘹亮的喇叭后,高声宣布了狂欢节的开始。

“万岁——!!”全场群情激昂,所有人的热情在一瞬间充分释放出来。人们不分高低贵贱,血统民族,尽情狂欢起来。

我的手死死拉住伯爵,生怕被人流冲散。我看到,一会儿一群踩着高跷,蒙着灰色斗篷的怪人迈着大步趟进人群;一会儿一群带着诡异面具,旋转不停的舞者将人群划开一个口子。大家为他们叫好,他们也耍得格外卖力气。广场喷泉中此刻喷出的不是清水,而是血红的葡萄酒,许多人在用美酒陶醉自己,麻痹自己,一些人甚至把头扎进酒池痛快地饮起来。

广场边上还有很多卖小吃的商贩,他们趁着此时,向人群兜售一种被炸成金黄色的脆皮面包,有的里面裹了巧克力酱,有的里面裹了油,还有一些灌进了醉人的美酒。

我也要疯了,这种带着面具的狂欢真是太刺激了。此时没人会认识你,不管你平时多么矜持,现在也能完全放纵起自己来。当我们戴上面具时,也相应摘下了那副可以扭曲我们本来面目的道德社会的假面。除了吃喝舞蹈,我竟发现广场角落中,有些大胆的年轻人竟然旁若无人地公开做起爱来!

没用多少时间,我就被一群人强行拉入了我到队伍,傻傻地跟着这些人跳啊,唱啊,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和舞伴们分手时,我却发现,伯爵不见了!

我想应该是刚才的舞蹈把俩拉冲散的,就在我呆呆地站着,思考下一步怎么办时,一个戴着黑面具的男人走到了我身边:“夫人,有人在船上等您。 ”

会是谁呢?我很奇怪,难道是伯爵?弄不好他要跟我开玩笑或想给个惊喜。嗯,一定是这样。

于是我跟着那人穿过狂欢中的人群,向码头走去。一艘布置奢华,船头上镶着铜质镂空龙头的贡多拉停在岸边,船上紫色靠背前坐着一个戴着纯白面具的贵妇人。她穿着一件被异常华贵称为华托服的白色长裙,裙边的褶皱优雅地顺着她婀娜的体态折出,略微保守的领口布满蕾丝花边,轻轻遮住她丰满圆润的部。宽松的袖口自然下垂,露着里面衬衣的袖口,同样白色的饰边和她的手浑然如一,让人无法分清哪是白如雪的蕾丝,哪是凝如玉的素手。

“亲爱的,能和您聊聊吗?”她的声音宛如天籁,我甚至觉得我面前的就是一位天使,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威尼斯贵妇。

“……我,我在等人。”我的眼睛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嘴上推辞,身体却不由得向前走近两步,想把她看得更仔细。

“亲爱的科萨诺伯爵夫人,我只是想给您一点最诚恳的忠告,您千万别担心,我很快就送您回来。”那贵妇人说。

忠告?什么忠告?带着面具她都能认出我,想必我们一定在某个社交场合见过,只是一时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威尼斯人就是喜欢搞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既然不是陌生人,她又很有礼貌地邀请我,我又怎么能拒绝呢?跟她聊聊又何妨?

于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稀里糊涂地上了船。

威尼斯河上舟来楫往。船夫的呼啸号子声此起彼伏,贡多拉上的乘客相互问候,五颜六色的旗帜,斗篷和面具夸张地映在被船只划得支离破碎的碧波上。

“您既然能认出我来,那我很可能也能认出您。”我说着,摘下了面具。

那个贵妇人凝视着我,久久不语。

“能告诉我您是谁?或者您也摘下面具……”我看着她,白色的面具没有任何的表情,但毫掩饰不住从眼孔里泻出的充满惊喜和关爱的神情。

“对不起,亲爱的伯爵夫人,今天是狂欢节,任何人都无权命令他人摘下面具。”贵妇人缓缓说道。

“这……那您也得告诉我您是谁啊?”我心里有些不快,于是又戴上了面具。

“如果告诉您我是谁的话,那戴面具有又何用呢?”她说话时,手也为了配合表达而打着小小的手势。我注意到她左手上那颗血红的宝石,凭我估算,没有上万法郎是买不下来的。

“好吧,那您到底想跟我说些什么?”我看着渐渐远离圣马可广场的贡多拉,心里有些不太踏实,准备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我只想跟您聊聊您的丈夫科萨诺伯爵。”她说。

我一愣,找我就为了谈伯爵,这人到底要干吗?看来她不是伯爵的朋友就是伯爵的仇家。

“好吧,您想说什么?”

“他对您好吗?”

“很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我实话实说。

“嗯。”贵夫人点点头。“不过您有没有想过,科萨诺伯爵这个人或许并不像您想像得那么善良?

“哈,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让我猜猜,您欠了他多少钱?要不就是他本不肯借您钱。”我嘲讽道,一定是这样,如果不是财务问题,她为何专程来找我说这些?

她的反应并没有我想象到的激烈,而是两眼望着运河。“让-巴蒂斯塔·德·科萨诺伯爵……您了解他的过去吗?”

“谁没有过去呢?就算他是个强盗,只要对我好就好。”我撇着嘴,知道这些人的想的是什么,挑拨离间我和伯爵的关系,我可不上当。

“他不是强盗,他是个绅士,而且是个你本想象不到的绅士……”这个贵妇人跟本不理我的反应,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他是个好商人,成功的商人,当然,跟任何一个杰出的商人一样,都是靠喝别人的血壮大的。他的家族在佛罗伦萨时就已放高利贷闻名遐迩,甚至托斯卡纳大公加斯东·德·美第奇也落入了他家的圈套,最后不得已将他的家族全部驱逐出境。到了法国后,他利用雄厚的资金涉足航运业,金融业,包销国债,采挖矿山,家族的产业迅速夸扩大起来……”

“这些我都知道!”我有些不悦,于是打断了她。

“请听我说完!”她的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这关系到您自己的和家族的切身利益。”

“我的家族?”我不理解她的这句话。

“实话跟您说吧,伯爵娶您本不是因为爱您,是因为您是布里萨家族的唯一的女继承人的缘故。”

“这很正常啊。”这个时代的婚姻谁不是为了钱?连我这个异乡人都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您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您好好想想,您的父亲多大年岁,科萨诺伯爵多大的年岁?他俩谁熬的过谁?当然是您年轻一些的父亲了。”

“您认识我父亲?”我眯着眼睛问道。

“这……反正伯爵不会老老实实等着继承您父亲的遗产的,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也不想等。我老实告诉您,他是个明的商人,他将要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经济手段逼您的父亲破产,直到将他名下的所有地产,城堡统统弄到自己手中。什么替您父亲还债,低息的贷款,西班牙博彩公司,这统统都是骗局。他是个骗子,您却还被蒙在鼓里。”贵妇人的口气很冷静,可我却感觉她在压抑激动的情绪,因为在说话的时候,她袖口上的花边一直抖个不停。

“就这些吗?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让我去告诉我父亲?还是让我提防伯爵?”我耸耸肩。

“您自己会明白的,好自为之吧……”贵妇人不再说话,但我看到她的眼睛却异常地闪亮,仿佛是泪光在她眼中闪烁。

“我感谢您给我提出的这些忠告,请您送我回去吧。”我说

她朝船夫挥了挥手,小小的贡多拉调转船头,向圣马可广场驶去。

在圣马可广场我依然没有找到伯爵,只得叫了一条贡多拉载我回住地。

一进家门,临时男仆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夫人,您可回来了,老爷都要急死了。”

“他人呢?”我问。

“他刚才回来,告诉我只要您一到家,就让我找他去,他现在还在圣马可教堂附近四处找您呢。”男仆说。

“你去吧,告诉伯爵我自己回来了。”我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等男仆走后,我脱掉了这身狂欢节的行头,斜卧在长沙发上,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回忆着今天的奇遇。

伯爵经商多年应该结下不少仇家,不过那些人总不至于靠挑拨我俩的关系来报复伯爵,把我绑架了要求赎金岂不是更为有利?但他们并没有这样,这说明那女人作为买卖上的仇家的可能极小。

再有一种可能,就是跟伯爵有过感情纠葛的人。这种人恨他并非因为金钱,他们唯一想达到的目的就是令伯爵痛苦。如果我因为伯爵的贪婪和虚伪而去,那伯爵会失去我的陪嫁和未来所能继承的遗产。

如果如伯爵是真心爱我的话,那么他所损失的不光是金钱,还有爱情。因此这对他来说会是双重打击,而那个女人则会一箭双雕。

究竟是谁会如此恨他?伯爵过去的感情生活我并不太了解,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罗马的罗斯。她曾是伯爵的情人,但却因为不明的原因没有跟他终成眷属,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伯爵说罗斯当年是不辞而别,看来并不是这样简单,如果是她的过错,那她不应该恨他。我觉得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一定在说谎,可是是哪一个?

最有可能的是伯爵,我心想。

确实,我早就看出伯爵并非温良之辈,他可能不是好人,并且还害过不少人。可结婚以来他并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他是否伤害过别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最关键的一点是,只要他对我好,是真心爱我,这就足够了。

我又想起那个女人说伯爵觊觎侯爵家产的事情。我轻哼一声,至于布里萨侯爵,我那个所谓的父亲,就算伯爵真害破了产,让他身败名裂,露宿街头,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有任何的经济上的损失,而且还可解我心头之恨,岂不一箭双雕?

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高兴。当然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谁都不是傻子,谁都有自己的如意算盘。我绝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也包括伯爵。我要当一个乖乖的旁观者,看这出戏大家都打算怎么演下去……

报应

狂欢节过后的一周,我和科萨诺伯爵离开了威尼斯,取道帕多瓦,维罗纳,米兰,都灵,最后于四月初回到了法国。

回到家后,经过数天的休整,一切又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伯爵整天忙于商务,我则无所事事。真怀念在意大利和奥地利的日子,虽然我并不想在风头浪尖上度日,但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同样使我不快。伯爵答应我秋天后去一起搬到巴黎去住,这样他既有经商上的方便,我也可以在那个花花世界里尽情遨游,用金钱换取的糜烂生活来打发空虚的时日。

不过自从和从威尼斯的假面夫人聊过后,我也对伯爵的所作所为加以关注,并警他是否有什么对我不利的举动,幸运的是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期间,我的父亲布里萨侯爵和洛奈小姐来过几次,随着时间的消磨和眼前幸福生活的拥有,我渐渐淡忘了他们所给我带来的不快。每次他俩都会给我们带来一些礼物,大多是山里的野味和农家的菜蔬,侯爵知道我现在比他富得多,跟我交谈时甚至带着些许谄媚之色。我也本不拿他当回事,不过还是要感谢他,不把我交给这个好心的老丈夫,我哪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

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就要像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普通的贵妇人一样,富足却空虚地度过一生?这难道就是我穿越来的意义?如果是这样,那和在现代有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一个时代,日子过得更悠闲更舒服罢了。

不然你还要怎样?每当我想到这里,对立面的想法也马上跳了出来。你只是吃了几天饱饭,有幸见过几位大人物,就开始想入非非,难道你还想改变历史,亲自登上政治的舞台?别说笑了,你连那几个纨绔子弟都应付不了,又怎能有能力解决国家大事?

于是我打算从小事做起,也算是为后在巴黎的生活作准备。刚回来的时候,我还和这个小城市的上流社会频繁往来,但也不过是听听戏,打打牌,跳跳舞,一直没能交到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阿维尼翁是教廷的领地,神职人员比罗马少不了哪去,民风普遍保守,连个登徒子都少见。到后来我宁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点书,增加一点自己的修养。巴黎聚集着全国甚至是全欧洲的才俊,和他们交往可不是打一手好牌,跳一支好舞能办到的。

就这样我的日子平淡清闲地过着,直到那件令人不快的事件的发生,我开始冥冥中预感这幸福安稳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巨大的风浪即将来袭,命运的漩涡将把我抛向更难预测的未来……

那是六月的一个星期日,布里萨侯爵和洛奈小姐又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我和科萨诺伯爵在阿维尼翁的府邸。

仆人通报完毕后,伯爵就带我来到前厅迎接他们的来访。

我挽着伯爵的手,从大理石雕的西班牙式阶梯上走下,远远就望见布里萨侯爵和他的女友洛奈。

侯爵仍旧那副打扮,三角帽夹在腋下,金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深蓝色的外套,米色的马甲,和擦得锃亮的高腰马靴。随着离他越来越近,我隐约觉察到他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笑容,反倒浮现出一股很不愉快的表情。以往这种时刻,他都要疾走两步,主动将褪下手套的手伸向科萨诺伯爵。但今天不同,我和伯爵走下楼梯向他走来,甚至几乎到了他跟前,他仍是纹丝未动,脸上生生挤出一丝别扭的笑容。我心想,他这样还不如不笑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牙疼呢。

“您好,我亲爱的布里萨侯爵!”我的丈夫倒没见怪,依旧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

直到洛奈屈下身,侯爵才僵硬地伸出了他的手臂。“您好,我的科萨诺伯爵。”

“周日您不去弥撒而来看我们,看样子您的女儿要比天主更受您的喜爱。”伯爵开着玩笑。

侯爵薄薄的嘴唇向上翘了翘,我想,这就是笑吧。还是机敏的洛奈出来打得圆场:“那倒不全是,对于我们这些穷人来说,府上应比教堂更受欢迎。”

伯爵听到后笑了笑。“这一切都是天主的旨意,无论穷富。”说完,礼貌地吻了一下洛奈的手。我也向侯爵屈身行礼,他看我的目光倒没那么冷漠,带着温情的戏谑从他的眼中掠过,我忘不了这种眼神,他使我受到的伤害也毁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但我现已不再恨他,对于这种本没有同情心,且毫无悔意的人来说,对他的恨其实是在惩罚我自己,所以我早就把他当作普通的朋友来看待,敬而远之。

我们来到一间意大利风格巴罗克式的小客厅,护墙板上挂着几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小型风景作品,墙板缝和拐角处用花纹细木镶嵌,三面巨大的装饰着金色涡卷纹的镜子使小客厅显得宽阔而豁亮。头顶上是一挂英国造彩色切花玻璃的吊灯,可惜现在是在白天,无法欣赏它点燃时发出的五彩亮光。客厅中央有一胡桃木长几,抛光的桌面下是嵌花式纹的弧形腿。两面各有一双联式长椅,边上置一小桌,上有银质的咖啡器具。

四个人分别坐在两个长椅上,没过多久就海阔天空聊了起来。我发现几块油点心下肚后,侯爵的眉毛渐渐舒展开,话语也多了起来,还不时讲了几个入时的笑话。难道他刚才的愁容是没吃早饭闹的?

时间一点点在我们乐此不疲的无聊新闻和流言蜚语中流逝过去,直到自鸣钟敲响了十二下。

穿制服的仆人恭敬地将餐厅的大门打开,我们彼此互谦一番后便依次落座。按礼节,我坐在侯爵边上,而洛奈小姐则由她身边的伯爵来照顾。

开胃汤,一道菜,二道菜陆续上桌,我们边吃边聊,到最后,科萨诺伯爵让人从酒窖里取出几瓶珍藏多年的上等佳酿。

殷红的酒倒在有着花形柱脚的铃形玻璃酒杯中。侯爵捏起杯子,仔细地看着酒中泛出的泡沫,然后将杯送至嘴边,仔细地品味着。

“怎么样?这可是摄政时期入窖的。”伯爵说完用餐刀切下一小块牛,放在嘴边:“上好的牛应该佐以好酒。”他又举起了身边的酒杯,向右侧的洛奈笑了笑。

“真是好酒!这酒没少让您破费。”侯爵慢慢咽下酒。

“没什么,只要感觉好,钱不是问题。”我发觉伯爵说这话时表情颇为自负。

“是吗?”侯爵放下酒杯,勤快的仆人马上又给他斟了一杯。他拿起酒杯,轻轻摇晃了两下,仿佛是在将沉淀物搅起,使酒的沉香泛起。之后他没接着喝,反开口道:“我们这些乡下人就没这种福气,只能喝些山里人胡乱酿的酸酒。”说完,他一口气将酒吞了下去。

意识到侯爵这句看似玩笑的话里却带着刺,我随即抬起头看对面的伯爵什么反应。

伯爵可能没有听出来:“您可真会开玩笑,要是喜欢的话,明天我让人给您送一箱去。别客气,咱们可是亲戚。”

“那我先谢谢您了,看样子您还没忘了我是您的亲戚。”侯爵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死死盯住了伯爵。

我见伯爵的右脸微微颤了一下,同样锐利的目光侯爵相交在一处,但随即恢复常态。

“怎么会呢,是吧?欧叶妮?”他竟将球踢到了我脚下。

“……啊,对啊,你们毕竟是翁婿关系。”我胡乱应付了一句。

“翁婿?真是不敢当,伯爵阁下能把我当朋友就不错了。”侯爵冷冷说。我看到此时的洛奈脸色也有些不对劲,她用外人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微动作意示着侯爵不要轻举妄动。

我看着这两个人表面平静,内心剑拔弩张的情景,猛然想起了威尼斯的面具夫人向我讲的话。

“侯爵,您醉了吧。”洛奈说完,又面对科萨诺伯爵:“您的就真是好酒,侯爵刚喝了两口就飘飘然了,呵呵……”

伯爵笑着看着洛奈:“谢谢,我看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侯爵阁下看样子是太高兴了。难怪,今天是来看自己的宝贝女儿的啊,不是吗,侯爵阁下?”他突然转向侯爵。

侯爵没理他,又灌下了一杯酒。然后恶狠狠地望着对面的伯爵。

“对不起,女士们,我还藏了些更好的酒。”我见伯爵突然站了起来:“请允许我离开一下,这些仆人们太笨手笨脚的了,要是打破了一瓶就糟了。”说完他离开了餐桌。

“您不跟我一起去看看吗,我的酒窖里可还有很多珍藏呢。”伯爵看着侯爵。

“好,我倒要看看你手中还藏着什么货色!”侯爵悻悻地站起,一句话也没说便随伯爵走出了餐厅。

“怎么回事?”等他们走后,我扭头问洛奈。

“经济上的事,侯爵运气不好……”洛奈一脸无奈。

“到底怎么了?”我追问。

“你知道的,作为和你结婚的聘礼,科萨诺伯爵答应给侯爵入股一家西班牙博彩公司吧?”

“知道。”

“那公司破产了,侯爵后期投入的一大笔钱也泡汤了。”

“就这些?”我皱起眉头,虽说侯爵也是个爱才如命的家伙,但这点事情绝不会令他那样失态。

“应该就这些了,至于是否还有其它事,你知道你父亲的脾气,他不会跟我说的。”洛奈眼中呈现出很大的失落感,这个她所爱的男人永远不会向她真正敞开心扉,而他灵魂里总存有一些别人本无法探寻的秘密。

我没再说话,只得低头吃着一块巧克力点心。洛奈则带着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不时看着餐厅的大门,生怕那两个男人会出什么事情。

时间过了将近二十分钟,两人仍没有回到餐厅。

“欧叶妮,你能不能去看看他们?”洛奈问。

“你去更合适些,如果侯爵看到我,估计他会更生气,他可最恨别人探究他的私事。”我推托道。

“可这毕竟是你家……”

望着洛奈焦急而又胆怯的神情,我不由得软了下来,决定亲自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干嘛。就算他们看到我,我说是洛奈指使的,也会脱开干系的,再说伯爵也不是侯爵那种暴虐的人。

我走出餐厅,从西侧楼梯拐下。还没到酒窖,就听见走廊尽头的书房中有人大声说话。看来他们并没去酒窖。

轻轻走到书房门口,我从锁眼中向里张望着。我看到伯爵坐在椅子上,双手支着头一言不发,而侯爵则在屋中走来走去,不时大声向伯爵喊着。

两人谈话的声音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所以我在屋外也只能东鳞西爪听个大概。

洛奈说得不错,布里萨侯爵今天来并非是为看我,他确实另有目的。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听到侯爵提到西班牙博彩公司问题,反倒从他嘴中一直听到什么债务,地产抵押的话。而且,有两次我看到侯爵双拳猛地敲在桌上,大声喊着:“连索梅恩你都想……你要逼死我吗!”而伯爵说话的语调一直很轻,我几乎听不到什么,只是看得出他总是不紧不慢地回答着侯爵近乎训斥的提问,一副有成竹的模样。

最后,侯爵嘴里边骂着:“奸商,你早晚得下地狱……”边向门口走来。我急忙转身,躲到一个柱子后。很快,侯爵气势汹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伯爵的书房。后面的伯爵悄悄把门锁好,脸上泛着得意的笑容走了出去。

我不敢马上回到餐厅,便在那儿等了一会才走回餐厅。

此刻,我已明白那个威尼斯贵妇说的一切都应该是真的。科萨诺伯爵肯定用了什么办法将侯爵逼向绝路,并且能死死攥住侯爵的把柄令他无法反抗。而今天侯爵来到我家也就是想跟伯爵理论一番,但他手中应该没有任何牌可打,所以彻底失败了,虽然我还不清楚他俩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我并不同情侯爵,反正他也不是我亲爹,还害得我那么惨。现在我心中甚至还颇有一番幸灾乐祸的感觉。其实我心里也想好好看看这个恶棍侯爵怎么身败名裂,倾家荡产。这就是报应,我想。

到了餐厅,我只看到伯爵一个人悠闲地坐在桌旁饮着酒。

“人呢?”我问。

“都走了,你父亲的坏脾气真应该改改了。”伯爵说。

“怎么了?”

“他投资的公司破产了,我也没法帮他的。”伯爵口气轻松地说道。

我微微一笑,心里明白他其实并没有说实话。

猝死

风暴暂时没有来临,我和我的丈夫科萨诺伯爵又平静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静谧安逸的日子。其间,布里萨侯爵又来过两三次,再没有跟伯爵发生任何的冲突,两个人颇为异样地心平气和,我想,不是侯爵彻底投降就是两人已达成了互利的谅解。

嘴上说希望看到侯爵倒霉,但我其实更希望什么也不要发生,因为再过一周我和伯爵就要迁往巴黎居住,这样就会彻底摆脱以往不快的回忆和现今平淡的生活,远远离开这片并没给我留下好印象的土地。

然而,我这美好而天真的愿望却在那个早晨彻底破灭。

那是1754年8月22日,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周三。

“咚咚咚”一阵急促而又慌张的敲门声把我从香甜的晨睡中惊起。

“谁啊?”我从硕大的羽绒被子中冒出头。

“夫人!老爷,老爷,老爷他出事了!”我听出这是老爷的男仆的声音,什么事这么慌张?难道是伯爵得了什么急病?想到这里,我披上睡袍,赶忙去打开门:“怎么了?”

“您去看看,老爷快不成了!”男仆话没说完就转身向伯爵的卧室跑去。

我一怔,不成了?这是什么意思?但此刻时间已不容我琢磨,我马上跟随那男仆向伯爵的卧室跑去。

门已被打开,我猛扑到伯爵床边。眼前的景象把我吓坏了:伯爵躺在床上,被子早被蹬到床下,他白色的睡衣前襟被鲜血彻底染红,紫黑色的血从口中一股股地冒出,他的嘴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合不止,失血让他缺氧,但每一次徒劳的呼吸却又将粘稠的血重新吸进肺部,引起一阵又一阵剧烈的咳嗖,并将大量的鲜血吐到身上和床上。

我懵了,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看见了我,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尽全身之力将我拉到他身前,我看到他灰色的眼睛中瞳仁开始迅速收缩,那被血灌满的喉咙中汩汩冒出一个个不连贯的单词,我把头贴在他的嘴边,才模糊地听到:“有人……下毒……”说完,我感到他的手臂剧烈痉挛了一下,就停了下来。随之停下的还有他的呼吸和生命。

我被他喷了一脸的血,眼泪也和着他的咸腥血从我的脸颊滚下。

科萨诺伯爵的逝去也带走了我的生气,我像木头人一样呆呆站他的尸体边,眼睛停在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身边仆人的痛哭声和女仆的尖叫声不会在我的心中激荡出任何波澜。

我的一个女仆将我扶出了伯爵的卧室,给我洗净脸,我像机械地服从她的安排,坐在客厅中的长椅上。眼见全宅中的人忙作一团,可我的脑子里却空白一片。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群穿着黑制服,顶着黑色三角帽的警察凶神恶煞地出现在我面前。

“夫人,贵府的仆人刚才报了警,说德·科萨诺伯爵阁下被人下毒谋害了。”打头的是一位教士装扮的人。这并不使我奇怪,因为当时的阿维尼翁尚处于罗马教廷的管辖下,负责治安的都是一些神职人员。

我缓缓抬起头,木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些人,看着他们鲁的面孔,杂乱的胡须和湿漉漉的靴子。

“我再问您呢,夫人。”教士又开了口,枯黄的脸上浮现出轻蔑与幸灾乐祸相交织的表情。

“嗯……是的……”我很疲惫,本就懒得跟他搭话。只抬了抬手,意示刚才领他们进来的仆人带他们去勘验现场。

那些警察骂骂咧咧地挤出客厅。没过多久,他们又回到了我面前,而且将仆人们连推带搡都轰进了客厅。

“夫人,伯爵阁下确死于毒药,并且……”教士拉长了声,环视了一下屋中的所有人,接着说道:“而且我敢肯定,就是贵府中人下的毒。”他抬着下巴,一副有成竹的样子。

“您这话时什么意思?”我被他这么一说,方缓过神来。

“我的意思说,贵府中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包括我?”

“包括您,夫人。”

“您凭什么怀疑我?证据呢?”我非常生气。

“您放心,马上就会有的。请您允许我们进行搜查。”教士生硬地说。

我没有马上开口,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已使我的心智变得迟钝,脑中理不出一丝头绪。

那些警察可不会耐心等我考虑,随着教士一声令下,他们就像一群正在搜寻猎物的猎犬,立刻蜂拥而出,冲向全府的各个角落。

很快,我就听到隔壁和楼上传来一阵又一阵嘈杂的响动,我甚至不用看就可以想到这些野蛮人如何翻箱倒柜,用自己的眼睛,鼻子和爪子搜寻这一切令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二十分钟后,警察们再一次在我的客厅内集合。

“夫人,您看,这是什么?”教士手中捏着一个小玻璃瓶,阳怪气地对我说。

“我怎么会知道?”我也没好气地回答。

“别装了!”他的脸一沉,“这就是装毒药的瓶子,在您的卧室中找到的!”

“什么?什么!”我愣了,他们在我屋中发现一个装毒药的瓶子?这怎么可能?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警察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伸出毛烘烘的手要来拉我。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你们的脏手!”我厉声厉色。没想到那几个警察真的被唬住了,都停下了动作没敢碰我。

“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到治安法庭那里就都明白了。”

“我不去!”我冷冷地说道。“你不觉得你们现在应该去抓杀害伯爵的凶手,而不是在这里为难他的妻子么?”

“亲爱的夫人,我们有权带走任何有嫌疑的人回去审案,哪怕对方是被害人的妻子。”他特意在“有嫌疑的人”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瞪着他手里的那所谓的毒药瓶子,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他们居然从这一个小小的瓶子上就认定我是嫌疑人,而且,这瓶子是从哪里来的?这件事似乎有太多的蹊跷和巧合,让我无法忽视。

“劝您还是配合我们的好,不然您的嫌疑可就更难脱了。”教士又催促道,口气已经变得极不耐烦。

看来现在任我如何辩解也没用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过就算走也要摆出贵族的架子来挽回一下自己的尊严。

“我是科萨诺伯爵夫人,我丈夫是教皇陛下的朋友,你们总得允许我换下衣服吧!”我眯着眼睛,冷冷地说。

“……好吧。”那个教士沉默了一会,便痛快地答应了,“不过您可要快点,我们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说完,他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并给我让开了一条通道。

我站起身昂着头,在女仆的搀扶下走出客厅。

门外,有一辆没有任何纹饰的四轮马车。教士假惺惺地将我扶上马车,然后他自己也坐了进来。

随着一声鞭响,木制的车轮嘎嘎转动起来。

“先生,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

“去教皇。”他说罢,把车上的窗帘忽地拉上。

混蛋!我心里骂道。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们认定我是杀害伯爵的凶手。

“那个药瓶您在哪儿发现的?”我想问个究竟。

“您的卧室中。”教士答。

“卧室哪儿?”

“橱柜中。”

“您觉得如果真是我下的毒药,我能把瓶子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吗?”我问。

“我劝您还是少说点话吧,到了治安法官那里,会让您说个痛快。”教士在说这番话时,眼睛一直在逃避着我的目光。

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久,之后便停了下来。教士和我先后下了车,车下戒备森严,站着好几个警察。

一个巨大的影罩在马车上,眼前只有巨大的石料堆成的土褐色围墙和一个将近四五米高的门洞,这就是教皇。其实现在早已没了什么教皇,从1305年到1370年,在这个沉闷笨重的巨大城堡内一共住国七位法国教皇,他们全是法兰西国王的傀儡。那个时代已同颓垣断壁和修修补补的尘埃一起云散风流。如今,这个教皇早已成为罗马教廷统治阿维尼翁——这块它在法兰西的飞地——的行政司法官衙和宗教法庭。

我跟着教士边走边抬头望着这个光秃秃的庞然大物,它没有装饰,没有优雅,雉堞早已荡然无存,又被后安装的玻璃窗户搞得面目全非,它跋扈地挡住身后的多姆山崖,俯视着罗纳河和那上面的圣—伯纳兹断桥,与不远处菲利普勒贝尔的孤塔和阿维尼翁新城隔河相望。

走进黑洞洞的城堡大门,我感觉就像被一头巨兽吞进了肚中,也连同我的未来也希望。

墙壁,地板,天花板全市有大石块砌成,我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回声,就仿佛那荒谬的命运之神如影随形地伏在我身后。

“咣啷啷——”沉重的木门缓缓在我面前打开。

“请进,夫人。”教士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荡。

我走了进去,厅中有一把装饰还算致的黑色天鹅绒面的扶手椅,我按指示做了下去,那个教士就如幽灵般迅速消失在厅中的另一扇门后。

我坐在那里,静静一个人回忆着上午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我本无法静下心。此刻,在这棺材般的城堡中,我的理智渐渐回归身体,它帮助我整理思路,思考着今早发生的事情。

伯爵到底是被谁害死的?是他的仇人?但他的仇人是谁呢?我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最后把思路的焦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对,他是恨伯爵,但恨得一定要将伯爵置于死地而后快吗?而且那个毒药瓶,如果真是他干的,他为何要栽赃给我?难道他连我也一起憎恨?不,不可能,我没有做过任何得罪他的事情,他没理由拉我下水。

可在这个本无法用现代人逻辑思考的时代,任何可能都有。我头疼欲裂,却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科萨诺伯爵夫人,好久不见了!”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门开了,走进一人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治安法官德·乌尔蒙主教,在本城贵族举办的沙龙上我见过他两面,但并不熟悉。

“您好,乌尔蒙主教。”我客气地问候道。

“真没想到在这里跟您见面,更想不到的是尊敬的科萨诺伯爵就这样死了,真是世事难料啊。”主教说完,拉出椅子,坐在了漆得乌黑的书桌后。随后,文书和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法官也落了座。

“嗯,直说吧,您为什么要谋害伯爵?”主教向前欠过身,叉着手顶住肥肥的下巴,右手中指上金灿灿的戒指在暗的厅中熠熠发光。

“我谋害伯爵?您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他的妻子!”我惊诧地看着他。

“亲爱的夫人,别再狡辩了,您看。”主教指了指桌上的那个小瓶子。“它可是不会骗人的。”

“这、这本不是我的!我从没见过那个东西!而且我凭什么杀死我的丈夫?”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受这么大的冤枉,气得我浑身哆嗦。

“唉,我的主啊,原谅这个可怜的女人吧,她肯定被魔鬼附了身。不过……”他看了看他的同僚,露出狰狞的笑容。“我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拯救她的灵魂的。”

我瞪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可是伯爵的妻子,杀他我有什么好处?”我大声辩解。“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他很爱我,有这样一个好丈夫,我为何会要杀他?请您仔细想一想,您的推断完全不符合常理!”

“您说得没错,这也是我正要好好问您的,那这样说吧,谁是您的主使者?”

他的话让我一愣,主使者?我彻底糊涂了。

“亲爱的夫人,我相信您,您年轻,漂亮,富有,科萨诺伯爵的死确实对您确实没有任何好处,但是这并不能排除您可能是受别人指使,或者说是教唆投毒的。”

我无言以对,此时此刻自己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想知道什么,抑或说是想让我说些什么。

乌尔蒙主教看我一言不发,就开口说:“比如您的某位亲戚,好好想想。”

亲戚?难道他们想让我说他才是主谋?我的确猜想过可能是他,但又搞不懂他为何栽赃给我。但如果真是他,那就太令人愤怒了!我到底哪点得罪了他?这个魔鬼!唯利是图的混蛋!

“……您是不是说德·布里萨侯爵,我的父亲?”我在盲目的感情驱使下说出他的名字。

“太了!夫人,就是布里萨侯爵。记上,伯爵夫人招供是他的父亲害死的科萨诺伯爵。”听完我的话,乌尔蒙主教的脸上顿时闪现出某种难言的兴奋之色。

“不!等等!我没说就是他!”意识到他把我的无心之语当成了供词,我慌了起来。这个主教诈攻的本事真是可恶,竟然利用我一时的口误就想结案!

“我的夫人,翻供可不好。好了,把她带下去吧,等抓到了侯爵就都清楚了。”乌尔蒙站起了身,掩饰不住一脸的得意。

8

“越狱”

这里的牢房还算宽敞,光秃秃的墙边搁了张大铁床,对面还有一个橱柜和一张跟审讯室几乎可以构成一对的扶手椅。

由于潮湿的缘故,几只潮虫旁若无人的在地上爬着,午后的阳光从高高的窗口入,被六条铁棍隔成数个方格。

我环视着这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的牢房,可怕的念头涌入脑海:难道这就是我的归宿?一上午的紧张和劳累让我突然感到很困很乏,躺在床上,有伯爵身边的日子如电影般在我的脑中浮现,我沉浸在美好的旧日之中,把未来——如果我还有未来的话——抛在脑后。

然而我的思绪又被现实严峻而诡异的情况拉了回来,回忆着刚才审讯的过程,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乌尔蒙主教似乎并不真的认为我就是凶手,而是一个劲地替我开脱,说我一定是被人指使的。他一个局外人哪里来的这样自信的判断?

还有那个所谓的毒药瓶子,刚才我太激动了,居然忘记问他那是从哪里发现的。凶手真的好可恶,居然诬陷是我下毒……可那到底是不是侯爵干的?我说不准,乌尔蒙主教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而且在我说出他的名字之后就迅速地结束审讯了。

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他就是等着我说出侯爵的名字……难道他也认为是侯爵干的?还是说……

一个十分不祥的念头像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我的心头,我觉得这件事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看到的那样简单,伯爵的死绝不是这件事情的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

“喀啦——”监牢铁门被打开,将我从梦中惊醒,抬眼看向窗口,此时天已黑了下来。

“开饭了,夫人。”一个狱卒端着一个托盘,侧身进来,将盛着食物的托盘放在橱柜上,然后用火镰点着了牢房中仅有的一蜡烛。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坐起身,问狱卒。

狱卒是个长相还算忠厚的小老头,他耸了耸肩,用短的手指揉了揉鼻子,半晌不语。可能是常年在监狱中的缘故,对于他来说时间的流逝要比外面缓慢得多,同样,他的脑筋也转得和时间一样慢。

看来他也不知道,于是我不再理会他,自己早已饥肠辘辘,懒得再和老狱卒废话了。但就在我把一块蘸着牛的面包塞进嘴里的时候,老狱卒突然开口说话了:“您的父亲也被抓了,很快就要招供了,到时等待您的不是自由就是绞架。”

说完,他起身离开牢房,铁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我瞪着紧闭的牢门,半天说不出话来。侯爵居然要招供了?这也太快了吧?难道真是他干的?如果他招了,那我也一定难逃嫌疑,谁让那个瓶子是在我的房间里发现的呢?想到这里,我突然很后悔之前不应该说出他的名字,我真傻,如果凶手是别人,我最多只是个被栽赃的对象,还有机会昭雪。如果凶手被认定为侯爵,我作为他的女儿,还有那个瓶子,自己可真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之后的时间我都是胡思乱想中渡过的,直到法警和狱卒再一次将我带入审讯室。

审讯室内热气腾腾,始终弥漫着鲜血的腥味和鼻的焦糊味,我看到地上还有一大滩尚未擦拭的血迹,几只苍蝇贪得无厌地趴在那里,用肮脏的嘴舔噬个不停。

“科萨诺夫人,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乌尔蒙主教乐呵呵地说。

“什么?”我问。

“您的父亲,尊敬的德·布里萨侯爵已经招了,他承认他是主谋,毒药是他亲手交给您的,而您则将毒药倒进了伯爵的咖啡中。”他微笑着对我说,仿佛刚刚欣赏了一幕令他十分愉快的好戏。

我瞪着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不是吗?侯爵招了,跟我有没有关系,托那个瓶子的福这事情也会带上我的。可是……他真的那样对主教说?说是我把毒药放在伯爵的咖啡里?我还是难以置信。

“他可真是个硬汉,我们费了一下午才从他嘴中撬出实话。”主教边说边用丝织的手帕擦着额头的汗,解释道,似乎还怕我不相信:“您看,这里乱糟糟的,都是侯爵阁下折腾的。”

环顾四周,我下意识地将审讯室中的狼藉还原成侯爵受刑的情景:皮鞭,棍,烙铁……不!我不敢再想了,还没等着群混蛋逼供,我已经感到身上算有的汗毛都竖了来,心脏跳得如此之快,剧烈得几乎能从腔中蹦出。我的嘴干渴得厉害,手心剧烈冒汗,牙齿也不自觉地打起寒颤来。

“夫人,现在就剩下您了。”主教说。

“你们要让我怎么办?”我说,声音哑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很简单,您在这上面签个字就好。”主教说完,文书将一张纸递给了我。我低头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都是拉丁文。

“我看不懂。”我抬起头。

“没关系,您只要签个字就好”主教和颜悦色道。

“可我不知道您们在这上写了什么,怎么能随便签字呢?”这点法律意识我还是有的。

“夫人,您不要装了,您能不知道这上写了什么?这里写的就是您心里的实话!”主教的脸色骤变。“您签还是不签?”

他话音未落,两个警察便抬来一个大火盆,赤红的木炭上舞动着放肆的火苗,两把烙铁在里面烧得通红。一个警察抄起一个烙铁,放在一块我也搞不清是什么的块上。“刺啦”冒起一股青烟,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焦臭也冲入我的鼻腔。

望着眼前我未来的下场,我该怎么办?当然是乖乖地签了。不签又能怎样?除非我死在审讯室,否则等那群混蛋扒了我一层皮后自己最终仍旧得签……我没有革命烈士的勇气,我也不会比侯爵更有骨气。

于是我踉踉跄跄地来到他跟前,颤抖着接过笔,在供状上签了字,由于恐惧手一直在哆嗦个不停,以至签名边竟被我抖出一大滩墨渍。

“好了,夫人。”主教得意地看着供状,随手捏了一小撮吸墨粉将墨迹吸干,然后放入他的羊皮公文夹中。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我仍未放弃一丝希望。

“嗯……不好说,不好说……”他支吾了几句后就匆匆抽身退出了审讯室。

很快,我又被押解回了牢房,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关上,将自由和希望都关在了门外。

我双手抱膝,蜷缩在床上,大声痛哭了起来。这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哭得如此地绝望,我为何要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我为何要受到这样的待遇?突然好想回到现代,这里一点也不好玩,现代社会或许平淡,庸俗,但也很安全。这里太多的可怕的事情都是我在现代从未遇到过的,之前自认为自己有26岁成熟女人的心智,能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突发问题,可事实上我一直到处碰壁,现在甚至惹上了人命官司!

“这个时代的人都是疯子!这里愚昧,落后,大家都没人!一点也不好!”我对着空荡荡的牢房用中文大声喊着,也不管别人会不会听到。

好久不说中文,发现自己的发音都有些生疏。我抹了把眼泪,之后我会怎样呢?会和侯爵一起被当作凶手当众绞死?还是在这个牢房终老?这难道就是我穿越来的目的?体验一下古代刑法?或许我应该用脑袋撞墙,让自己再穿回去,或者穿到另一个地方,别人的体内?

管他哪里,只要不是这个倒霉的时代就好!

几天过去,每天陪伴着我的只有几只小老鼠和蟑螂。我对着它们胡思乱想,想自己的过去,想自己的未来,想得脑袋都疼了,到最后已经彻底麻木了,于是干脆不再去想。好心的狱卒送给我一本圣经,我只得靠它打发时光。

一天傍晚,那个老狱卒照例给我送来晚饭。

“夫人,祝您胃口好。”说完,他便走出了牢房。

“谢谢。”等他走后,我就汤吃起面包。吃着吃着,突然觉得咬到什么硬硬的东西,吐出一看,原来是个纸卷。

这是什么?

我急忙打开纸卷,里面露出一行字:“九点后牢房门会打开,请相信狱卒,他会带您会走出牢房。”

难道有人要救我?还是说这是另一个圈套?吃完饭后,我瞪着那张意外出现的纸条足足想了半个多时辰,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管他呢,我不想放弃任何希望,就算这是个圈套,或是没逃成而被抓回来,反正自己早晚都是个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我静静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直到我听到铁门外响起了“咔啦咔啦”的开锁声。

应该就是这个了,我想。

“夫人。”我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老狱卒走进牢房。

“您跟我走,不要说话。”他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我连忙点了点头,把提前打好的装细软的小包袱拿好,跟着狱卒走出了牢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墙上火把发出的“噼剥”声,再听不到别的声响。我尽量放轻脚步,紧随着老狱卒。

没走多远,我们就拐出了牢房区。

此时我心里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沿途我们一个看守也没遇到,他们就像预先安排好了,集体放了假似的都消失了。这哪是在越狱,明明是明目张胆地出走!

四下无人,一直走教皇的大门,我才看到几个瑞士卫兵,但他们也没有在认真地站岗,而是凑在一张桌子上玩着纸牌。

“往这边走。”老狱卒朝我挥挥手,小声说道。

我注意到右侧还有一扇小门,估计是下人进出的旁门。老狱卒掏出钥匙,扭开锁,领我走出了教皇。

外面月华如练,罗纳河水潺潺流过,在这里可以看到对岸新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我大口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活着离开那个可怕的殿。但……但这也太容易了吧?我不想质疑自己的好运,然而又不得不奇怪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很快牢外自由的气息使我抛开了一切犹豫和踌躇,我随着老狱卒,贴着墙走着,一直走到教皇大门的卫兵本看不到的地方,一个突出城墙的碉楼下。

“哒,哒,哗啦,哗啦——”我听到马车从远处驶来的声音,条件反地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别怕,是来救您的人。”老狱卒示意我没事。

很快,一辆的四轮马车到了我跟前。门开了,老狱卒抽出踏脚板,扶我登上马车。

“一路顺风,夫人们。”他摘下帽子向我道别。

夫人们?我一怔,这时才看到我的对面竟坐着一个女人!

“您好,科萨诺伯爵夫人。”对面的女人说话了,她的嗓音温柔,穿着一身说不准是黑色还是紫红色的暗色衣裙,头上戴了一顶饰有羽毛的女士三角帽,脸上遮着白色的面纱,在黑暗的车厢内,我完全看不清她的模样。

“这些天您受委屈了。”她又开口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凭着她那令人难忘的嗓音,我立刻认出她是谁。她就是威尼斯狂欢节上的那个戴面具的神秘贵夫人!

“是您?威尼斯的夫人。”我非常惊讶,没想到她竟然也来到了法国。

“谢谢您还记得我。”贵夫人缓缓地说。

“您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我?”意识到是她救了我,先前的疑问更让人迷惑了。

“怎么说呢?其实您只是一只可怜的替罪羊罢了,这件事与您毫无关系。您看,我早就跟您说过,科萨诺伯爵不是什么好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还没将猎物赶入陷阱,自己就落入别人编织的罗网。当然,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上次有些事我没机会对您说,也因为我对科萨诺伯爵的秘密尚未了解透彻。您知道吗,您的父亲,德·布里萨侯爵的所有债务都已被伯爵收购,他马上就要向债务法庭起诉侯爵,而侯爵很快就将被关入大牢,这样,您的丈夫则就拥有了布里萨家族的所有地产和城堡。但很可惜,他没坚持到这一天……”

“您的意思说是我父亲先下手为强?”我打断了她的话,听她的口气,莫非真是侯爵干的?

“他绝对有过这念头,但是不是他干的,我也不清楚。”

“那又是谁要陷害我?”

“我说过,亲爱的,您也只是替罪羊罢了,谁让您是侯爵的宝贝女儿呢?您也很明白,伯爵的死从经济上对您有百利而无一害。既杀死了仇人,又能为自己和女儿挣的一大份财产,侯爵也确实煞费苦心。”贵夫人说。

“如果是我父亲干的,我宁可相信他会有更高明的办法,而不会弄出那个毒药瓶子来让我,或者说是他自己招来嫌疑,那把戏太过拙劣了。”可笑的是,现在我反而开始坚信这件事一定不是侯爵干的了。

“确实。”贵妇人点点头,似乎赞同我的说法。

“那……您知道是谁给我栽赃么?”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她斩钉截铁地说,但我强烈地感到她是在说谎,试图掩盖什么更离奇的事情。

“您为什么要救我?”我又问。

“因为您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了,所以……”她隐去了接下来的话。

“为什么您不直接放我出狱,而是这样偷偷地?”

“很简单,您要是个逃犯的话就不能继承遗产了。”

原来是这样,布里萨和科萨诺两个家族的资产,这会是一笔多么庞大的财富!“这一切到底为什么?为了我丈夫的钱?还是什么别的某些人感兴趣的东西?”我追问道。

“……金钱只占一小部分。”说完,她望了望窗外:“出城了,您安全了。”

马车像得到她命令似的停了下来。

“我有个建议,亲爱的,您最好回到索梅恩,那里会比较安全。”贵妇人说。

安全吗?我看未必,不过自己除了那里真不知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总不能打道回中国吧?我在心中苦笑。

车门打开了,我走下车,看到不远处树下有两匹骡子,还有一个牵骡人等在那里。

“您骑那骡子走吧,我已经付了钱了,再见,我的朋友。”贵妇人说完,就要关上车门。

“等等,您是谁?”我觉得自己很有必要知道她的名字。

“这不重要,您知道我是您的朋友就可以了。对,再嘱咐您一句,以后一定要小心手上戴着‘IHS’字样戒指的人,最好离他们越远越好。”说完,她关上车门,马车在月光下渐渐走远。

“IHS?”我猛然想起审讯我的乌尔蒙主教手上戴的就是这种戒指,还有……还有那个救助过吕西安的齐科里尼神父。天哪!想到这里我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逃亡

皎洁的月光下,我骑着骡子走上通往索梅恩城堡狭窄的山路。

整整一天,出于谨慎我一刻都没有休息,在骡子上吃骡子上睡日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到达了索梅恩城堡。

我抬起头,望着这栋曾经的家,感慨的同时也疑窦丛生,在牢中时自己并没有亲眼见到侯爵,只是听法官说侯爵已经被捕,且在严刑拷打下招了供,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无法确信,这些天的变故使我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巨大谋漩涡的中心,周围充斥着谎言和欺骗,令人本无法对任何问题下确定的结论。

侯爵真的被捕了吗?我边琢磨边敲着城堡大门的青铜门环。

“小姐!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给我开门的老管家看到是我,满脸惊诧地喊道。

我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快步走进了城堡。

仆人即刻跑上楼去通报。很快,接待我的人出现在了我面前。是洛奈。没等她开口,她疲惫的神态和通红的眼圈就告诉了我,家中肯定出了什么变故。

“亲爱的,你真的被放出来了?”她冲到我的面前,热切地问道,我看到她的表情中夹杂欣喜与质疑。

“我父亲怎么样了?”我点点头,也问了她一句,因为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这我还要问你呢。他没和你关在一起吗?”洛奈一脸焦急地说,随后拉起我的手,没想到她的手竟和我一样冰凉。

“……我没见到他。”我摇摇头。

她半晌不语,泪水再一次湿润了她的眼眶。

“来吧,上楼再说。”她擦着眼泪,然后拉起我的手走上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楼梯。

在那间我曾和她边喝下午茶,边聊天的小客厅中,我大致讲述了一下科萨诺伯爵的死和我被捕的经历。那是一段相当痛苦的经历,我几乎都不愿再次跟人提起。而后,我告诉她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侯爵,只是知道他也在招供状上签了字。

说完之后,洛奈也原原本本地将这里前所发生的事给我讲了一遍。

她说四天前,一群警察强行闯进了索梅恩,他们宣读完教廷的抓捕文书后便要带走侯爵。侯爵以要求换衣服准备下细软行囊为由,在卧室内向洛奈交待了几件极重要的事。然后他就主动将自己送到了警察手中。

而后洛奈跟我说,侯爵否认是他杀的伯爵,就算他有杀人的企图,但再蠢也不会将我作为同谋拉下水的。他说连同倒霉的科萨诺伯一起,我们所有人都被人算计了。

“你看,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完,洛奈递过来一个不大的羊皮背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些钱和几封被火漆封住的信。

“侯爵说,估计你不久就会从监狱中出来,他让你最好躲得远远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直到事情的平息。”

“他怎么会知道我一定会出狱?”我觉得很奇怪.

“我也这样问他,但他没有告诉我。只让我如实地照他的话去做。并让咱俩不要担心他,他说自己不会有事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准备按侯爵的嘱托去巴黎。”

“去巴黎?”

“对,他让我去找他的一个老熟人,德·斯坦维尔伯爵,他说这个人一定能帮他。”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说,在这个时候人最怕的就是孤独,当然希望有一个人在身边陪伴。

“不,侯爵说你负案在身,跟我不一样,你去巴黎反而会很危险。你必须按他给你写的这份信里的内容去做,才能保证你不会再受到什么威胁。”洛奈指着我的背包里的一封信说。

我看了看,信封上写着“爱女欧叶妮亲启”的字样。

“好吧。”我点了点头。

“你肯定饿了吧?”洛奈颇关心地问我。

“嗯。”

“好,咱俩边吃边聊。”说完,她带我走下楼去用晚餐。

晚上,在我昔日的闺房里,我拆开侯爵给我的信。信很短,只有寥寥一两行,信上说让我去马赛港,找一艘名叫“黑夜女神”的船,她的船长蒂雷纳会帮我的。并让我把另一封信亲手交给蒂雷纳船长。

他要送我去哪儿?我疑惑不解。但连日的辛劳和疲惫使我困极了,没琢磨多久我边遁入了梦乡。

之后,我又在索梅恩城堡住了两天,养蓄锐,9月1日那天,我和准备告别洛奈走上逃亡的旅程。为在路上安全起见,我特意换了一套朴素的男式衣服,打扮成男人的模样。

洛奈早给我准备好行囊,仆人则给我牵来一批情温顺的骒马,我一一跟他们告了别,心中充满了悲伤,真不晓得什么再能看到他们了。

我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洛奈泪湿的双眼。

“一路走好!”她向我喊道。

“再见!”我挥挥手,也向她道别,之后,就跟随着马官哈斯走出了索梅恩城堡。

五天后我到了马赛。

一到这里,闻着鱼腥味的海风,看着天空翱翔的海鸥,我不由得想起了跟侯爵蜜月旅行时的日子来。

我虽并不爱他,但他究竟是在这个陌生世界上第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他虽然有种种缺点以致是劣迹(在他人眼中甚至算得上是罪恶),甚至就算娶我也是出于利益的驱动,并且我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他利用的工具,但我不会在乎,也不想在乎,现在只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得到安息,而那些谋害他的人早晚能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摇摇头,借此驱散心中的愁云和思绪。时间紧迫,哪容得我在人口稠密的马赛招摇过市?万一遇到那些IHS标记戒指的人,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想到这里我加快脚步,奔向港口。

在马赛港转了好久,我终于在热心人的指点下找到了停泊在港内的黑夜女神号。

这是一艘中型的三桅帆船,船体上涂满深棕色的油漆,没挂帆的桅杆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绳索,船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着油乎乎的就棉布衬衫的老水手在甲板上抽着烟。

我颤颤巍巍从踏板蹬上船,走到老水手身边。“先生,您知道蒂雷纳船长在哪儿吗?”

“什么?”老水手将手拢在耳边。

看得出他耳背得利害,我就靠近他耳边大声问道:“您知道蒂雷纳船长在哪吗?”

“哦……”老水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不紧不慢抽了口烟,从胡子拉碴的嘴中冒出了一个滑稽的烟圈,“船长么,他在海马酒馆……”他说完,又低头不语了,不只是睡着了还是陷入了沉思。

于是我匆匆走下黑夜女神号,向人打听到海马酒馆的地址后,就向那边赶去。

酒馆离港口不远,我在一排歪歪扭扭的旧式砖楼的尽头找到了它。我推开脏兮兮的木门,里面顿时冒出呛人的烟草味,险些没把我薰出来。

我急忙掏出手帕,捂住嘴冲进酒馆,穿过一个个酒气熏天的客人,几步来到了吧台边。

“您要什么?先生?”那个形容猥琐的酒店老板问道。

“我找蒂雷纳船长。”我故意声气地说。

“在那边。”

我顺着老板的手望去,在靠窗的桌旁趴着一个人。那人带着一定不合时宜的旧式假发,整个脸贴在桌上,一只手还死死地攥着一个酒瓶。

怎么是个酒鬼?我皱着眉头向他走去。“先生,先生!”我推了推他,他虫子般扭了几下后又不动了。

该死,怎么竟碰碰上这种人?我拖住那人的肩膀,把他一下子搬了过来。“啪!”他手中的酒瓶摔得粉碎,立刻,店中所有的人都向这边看过来,我扶着醉鬼,向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后,大家又都机械地转过了头。

“蒂雷纳船长,船长!”我使劲摇晃着他。这个人看样子四十多岁,生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上唇留着一条没怎么修理的小胡子,下巴上则都是青虚虚的胡茬。眼皮半睁着,眼睛于酒醉而显得很混浊。可能是由于在海上风吹日晒,他脸上的皱纹很多,但这些糙纹路却使他的脸显得木纳且坚毅。

见他还不理我,我有些不耐烦了,干脆端了杯凉水一下子泼在他的头上。这招果然奏效,他浑身一颤,渐渐睁开眼:“您……您是谁?”

“我、我是德·布里萨侯爵的儿子。”我先不想暴露出自己的女身份。

他先是不解地看了看我,突然一下子窜起来,紧紧抱住我。那一身臭哄哄的酒气几乎将我薰晕。然后他又放开我,向着酒馆老板大叫:“该死的皮埃尔,在给我来一瓶酒,要上好的波尔多!”说完,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您就是蒂雷纳船长?”我小心翼翼地问。

“对,我就是‘窜’长”他的酒没全醒,大着舌头说。

“太好了,我的父亲让我找您。”说完,我把口袋里那封信交到了他手里。

船长慢慢拆开信,看来酒已使他的理解能力下降了不少,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好一会才看完信,先给我倒了一杯酒后再将他的杯子灌满,然后豪爽地一饮而尽。

“欢迎您,布里萨小姐。”他说这句话时刻意把声音放得很低,“我和您父亲是多年的好友,您放心,我会照顾好您的。”

“谢谢您,蒂雷纳船长。”我明白,侯爵已在信中讲我的身份告诉了他。

“……后天,后天上午您到码头来找我,我会帮您的。”说完,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

我不想在这种地方久留,便向船长辞行,临走,我随口问了他一句:“您的船准备去哪里?”

他看看我,想了好一阵才冒出一句。“去……我的小姐,咱们去中国,去见中国的皇帝……”

我瞪大了眼睛,下巴险些没砸在脚面上。

☆☆ 第一部 索梅恩城堡 完

第二部 新法兰西

出海

三天后,我收拾好行囊,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港口。

“黑夜女神”号早已没了前日停驻于码头上处女般的沉静,全船上上下下都焕发出一股近乎狂热的激情,处处可见水手们忙碌的身影,他们嘹亮而狂的号子声久久回荡在高高的桅杆和秘密的绳索间。

水手们有的在搬运货物,有的在结绳打扣,只是几乎没人注意我这样一个“男孩”上了船。

“您好。”我向一个在不停地指指点点,吆喝着被人干活的看样子是个小头目的人问道。“您知道蒂雷纳船长在哪吗?”

那人咧着嘴,口中的金牙令人反胃。“后面,从那个门下去,门上写着船长舱。”

“谢谢。”

“小兄弟,你找他干吗?”那人拧着毛毛虫般的眉毛问道。

“哦,我是乘客,船长特许的。”说完,我把手指在帽檐上点了一下作为致谢,就匆匆跑开了。

我跨过一排排木桶,绕过一个个绞盘,躲个一桅索,终于在艉楼找到那扇门。

打开门,我低头看见一架几乎是垂直的窄木梯通往下面的船舱。从未上过船的我,只得轻轻迈开脚,小心翼翼地踏在呲呀乱叫的梯子上。好不容易来到了下面,但一不知做什么用的横梁却结结实实地撞在我的头上,痛得我当时眼泪差点没掉出来。

正在我用手不停地揉着头的时候,门开了,蒂雷纳船长从门后探出了头:“哦,您来了,请进。”他说完又把头缩了回去。

我跟着他进入了船长舱。这间船舱倒很宽敞,后面有数扇还算宽敞的窗户,地中海秋日明媚的阳光撒了进来。船长坐在一张黑色橡木桌后,专注地看着一张航海图,图上有几铅笔和几把圆规和三角尺。

“抱歉,布里萨小姐,您现在那边坐会儿。”他头也没抬,指了指墙边的旧沙发。

我按他的指示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观察一下这个人。

他稳稳地坐在桌边,看着图纸时的神情时相当专注,早已不见了前日那个醉鬼的一丝影子。白色的假发戴在头上,遮住了已开始发白的鬓角,额头的皱纹在耸起的眉头上蜿蜒褶皱,仿佛断裂岩层中呈现出岁月的纹路。他的眉毛而浓,睫毛也是如此,就像个小雨褡将海上的狂风暴雨逐个在他那双深潭般沉静深邃的眼睛外。他双颊消瘦,鼻子高而尖,被修理的干干净净的小胡子横在他那因饮多了海水和烈酒而干裂的嘴唇上方。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长外套,红色马甲上翻出多褶的领饰。那刚浆烫好袖口中露出一双深棕色骨节大的手,而这双估计可以扼死一条鲨鱼的大手此刻正在轻轻捏着圆规和角尺在图上描绘着不停。

“让您久等了。”没多久,船长停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颇客气地对我说。此时他神情和蔼,语气亲切,早已没了满嘴的酒气。

“没关系。”我微微一笑,心中对他前后判若两人的转变甚是好奇。

“过两小时就要起锚了,我叫两个船员帮您拿东西吧。”他用手搓了搓糙的下巴,从橡木桌后站起身来。

“哦,这到不用,我没有太多的行李,只有这些。”我指了指身边的小箱子和肩上的包袱。

“好,这样吧。您住在我隔壁的客舱,我们这艘船不是客轮,没有太多的客舱,而且……”

“没关系,这很好了。”船长这么客气,我心里也觉得落下一颗石头。之前看他是一个不着调的醉鬼,还担心跟着这样的人出海会不会比呆在索梅恩更危险,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我带您过去。”他站起身。

我跟着他走出了船长舱。没走几步不就到了我的舱室,它很小,但要比一般的水手住的地方强多了。

“那边是大副舱,让-贝纳德是个好人,您有事也可以去找他。”说完,他转身出了舱门。

“船长!”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怎么?”他回头问。

“咱们要航行多久才能到中国?”我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中国?我们要去美洲,新法兰西。”

“什么?您不是说去中国么?”

“中国?我说过吗?”他满脸疑惑地看着我。“您还是好好休息吧,海上的生活可够您受的。”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我呆呆地坐在舱里,心想这两天对祖国的遐想和对家乡的思念全成了泡影。

“对了,”我还没缓过神来,船长又拉开了我的舱门,把头探了进来。“呃,对了,您最好将您的外表收拾一下。您是我们这艘船上唯一的女,而且要和我们在船上生活两个月,所以……”

“两个月?”我脱口而出,这也太长了吧?相比现代社会,从欧洲到美洲的飞机只用区区不到十个小时,这两个月见不到陆地的海上旅行可让我怎么熬啊?

船长走后,我开始检查自己的仪表。穿上男装的我已没有了之前科萨诺伯爵夫人的样子,俨然变成了一个十几岁的漂亮男孩,唯一需要修整的就是我的头发,它们比男人们的要长很多。于是我找了把剪子将头发略微剪短了一些,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男孩子。

之后,我走出舱门,爬上了甲板。

此时大多数水手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分列站在甲板上听船长训话。我好奇地登上艉楼,扶着栏杆,看着他们。傍边就是舵台,一个水手紧紧扶着舵盘,眼神凝重地望着前方,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地中海酷热的阳光直直晒下,害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一阵阵强劲的海风从东南方吹来,在我的脸上划过。看着水手们棕黑色的脸膛和被海风吹皱的皮肤,我不禁担心起来:这么下去,两个月后我岂不得晒得跟他们一样黑,脸上也会被海风吹出道道皱纹?

想到这里,我准备躲回船舱去,那里虽然又潮又有窄,但起码没有这刀子一样的海风。

“大副呢?那个混蛋又跑那鬼混去了?”正当我要回到船舱时,蒂雷纳船长突然大吼起来。

“他来了!”一个水手指着码头。

我扶着船舷向下望去,只见码头上摇摇晃晃走来一人,他左拥右抱着两个打扮艳俗的卖笑女郎。当他听到船上的喧闹声后,便摘下三角帽向上挥了挥,继而左右开弓把那两个姑娘亲了又亲后,才一瘸一拐地走上船。

“让-贝纳德大副,全船可都在等您呢。”船长厉声厉色道。

“抱歉,那两个娘儿们真是太让人舍不得了。”大副嬉皮笑脸地说。说完又向船下抛了几个飞吻,而那两个姑娘的回吻则招来早就聚到船舷看热闹的水手们的嬉笑。

“滚回去,你们这帮色鬼!”听到船长的大吼,那些水手才悻悻回到原位。

看着这种场面,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两个月中我要只身生活在这么一群色鬼之中,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不行,我一定要将男孩的样子保持到底,决不让人识破,要不然我就完蛋了。

“起锚!”大副传达船长命令的声音未落,两个水手立即跑到船艏的绞盘处,用力推起来。

沉重的石锚“哗”地一声冒出水面,水手们大声喧哗起来,喊着,说着,笑着所有人都奔向自己的岗位。随着水手长不同声调和长短的哨声,几个身手矫健的水手顺着一绳索爬上了前桅和主桅,整个黑夜女神号宛若一张巨大的蛛网,在天空皎洁的蓝幕映衬下,那些勇敢的水手就像一只只蜘蛛,沿着窗格板的大网向上攀爬。很快他们就爬到了桅杆中部的横桁上面,他们脚踩在帆索上,一齐用力将巨大的浅色风帆放了下来。甲板上十数个膀大腰圆的水手也哼着号子拉拽着起帆索,几分钟之内就将前后两面几乎与船一样大的风帆展开。此刻,黑暗女神号展开了她宽大的羽翼,踩着波涛,轻缓着“飞”离了马赛港。

蒂雷纳船长和让-贝纳德大副一前一后走上艉楼的舵台。

“这位是德·布里萨先生,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船长把我介绍给大副。

这位大副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长了一头近乎火红的头发。如果不是那一道从左额经过鼻梁贯穿到右颊的骇人伤疤,他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宽宽的额头,高而直的鼻子,栗色的眉毛,浅灰色的眼睛直至凹陷而感的下巴,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惋惜,到底遭到了何种厄运,这件大自然的杰作竟落成如此令人厌恶的模样?

而且他还没上船时我就注意到,他是一个跛子,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家伙在起伏不定的船上却能步履如飞。

“您好。”他颇礼貌地向我伸出了右手。

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已我也向他伸出了手。就在我的手刚刚交到他糙的大手中时,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原来他正在慢慢攥紧我的手,以此来试我的手劲。

我不甘示弱,也握了回去。然而自己细嫩的小手怎能和他强健有力的大手对抗?结局是我自讨苦吃,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下一秒,他的脸上跃出孩子一样顽皮的笑容。

我痛得头上冒出了汗珠,但脸上仍旧坚持挂出微笑,直到船长拍了拍他的肩头:“好了,好了,去忙吧。”这时他放松开那老虎钳子一般的大手。

“年轻的先生,您太弱了,出海可不是好玩的。”大副刚扶到梯子准备下去时,突然向我喊了一句。

瞪着他一瘸一拐的身影,我恨不得对他竖起中指。船长称其为“好人”的大副,居然和我这个“小男孩”比手劲,他可真会拣软柿子捏!的

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于是我留在艉楼上,看着沉默寡言的舵手掌舵。

在现代我住在内陆的城市,从未去过真正的海边,更没有坐过船。眼前能有机会亲眼见到二百年前靠风力推动的旧式帆船,并坐在上面航行在大海上,这可是现代的有钱人花多少钱才能享受到的乐趣啊!

我又想起自己在蜜月时和伯爵坐船走在亚德里亚海时的情景,那时我还是一个阔太太,和自己的丈夫住在上等舱。而现在却得隐藏自己的身份逃难般地坐在了一艘不知目的不知用途的船上,前后差别之大,真是让人感慨人生的变幻莫测。

望着渐渐远去的码头,我百感交集。为了躲避陆地上的凶险,我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交给了大海,不知道未来还会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我?

而那无法确定的未来令我既兴奋又恐惧。

舵手将硕大的舵盘灵巧地转动着,顺着不同的风向不停地调整着风向。随着黑夜女神号向南方驶去,风浪越来越大,我的胃部也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我开始下意识地干呕起来,并感到一阵阵眩晕。脚底下也不稳,就像踩在棉花上。

“先生,您最好回舱休息一下。”我正难受得厉害,那个我一直以为是哑巴的舵手终于开了口。

贼船

我显然高兴得太早了,在以后的几天里,被晕船折磨得半死的我不得不躺在船舱里和眩晕作斗争。

西地中海的风浪要比东地中海强劲且频繁,只要船只的颠簸起伏稍微大些,我的胃部就停止了正常的消化运动,赌气似的把我刚刚吞下的食物一股脑地挤出。而且,由于找不到陆地上的平衡感,致使我的两耳鸣叫不止,大脑一直处于眩晕状态,既无法说话,也无法思考,更无法睡觉。

那几天在我脑中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盛着几乎一口未动食物的餐盘,随着波涛的律动,从桌子的一边缓缓滑向另一边,然后再划回来再划回去,直至“砰……哗啦”一声,连盘带饭都掉在地板上。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久,直到我自身的生理律动开始适应海上摇曳不居的生活后,我的晕船现象才得以开始慢慢克服。

当我勉强吃得下东西,并且可以思考时,无聊又找上了我。于是我跑到蒂雷纳船长的舱里找上几本书,靠书本来捱过这段难熬的时光。

“砰砰。”

这天,我正在船舱里看书,听到有人敲门,便放下手中的《奥德赛》:“请进。”

门开了,探进的是让-贝纳德大副那张刀疤脸:“小兄弟,怎么样了?”还没等我回话,他就进了门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

我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试图与他保持安全距离。“哦,还好。”我随口敷衍道。

“你应该多到甲板上去,吹吹海风,那或许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他露齿一笑。“你知道,对付晕船的办法就是跟他死磕。起来吧,我的少爷,别老跟大姑娘似的,想当初我在你这个岁数时,已经能在五级浪时爬上主桅了。”

说完,不不等我答应他就抓住我的胳膊,拉我起床。我哪拗得过他?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起来,随他一同走上甲板。

刚一在甲板上冒出头,一股咸腥的海风迎面吹来,令我本已萎靡的神不由得一振。

“我说得没错,管用吧?我去忙了,马上就要过直布罗陀海峡了,到了那才是真正的大海。”大副说完冲我眨眨眼,哼着歌走上了舵台。

我扶着船舷,望向那雄奇瑰异的大海。对于从未出过海的人,很难体会远航者从船舷四下看去,满眼只见大海那严峻面孔时的感情。大海蓝得纯净,蓝得透彻,蓝得令人心悸,而远处的天空亦如此,显出那一尘不染与大海同样的蔚蓝。船头的海水此时呈现出蓝绸般的颜色与光泽。远处依稀可见浅灰色的地平线,羊毛般的云朵仿佛被钉在了空中,从不变化,从不推移,给全无瑕疵的蓝宝石色的天空配上一个纯银的框架。

海,天,是令人心仪,心醉的;而水手则令人们敬佩,令人惊奇。他们天生带着一种由于远离陆地而来的独立不羁,他们在出海的那一刻就把人类的感情留在了岸上。在他们离开的世界和将要寻求的时界之间,他们的爱,他们的祖国已全化为他们脚下的大海。

我看着这些旷得简直是从海里长出的人们,发觉他们与陆地上的人有着不同的衣着和面孔,他们的皮肤被盐所浸渍,坚硬,呈棕红色,犹如海浪拍打的岩石的表面。他们是海豹与海鸟的混合,既野又轻盈;从他们那布满了如收拢的风帆的褶子一样的皱纹的脸,绝看不出社交社会的忧愁。甚至,连他们的语言也不同一般,那是蓝天与大海的语言,是沉默与风暴的语言。

“当,当——”一阵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不知不觉已是开饭的时间了。

当我小心翼翼的走回船舱时,有些在甲板上当值的水手们已经围成了一圈,面前放着饭盒,轮番地将锡制勺子放进在船的摇晃中波动不止的汤里。

路过船长舱时,船长在里面喊住了我:“布里萨先生,来,跟我们一块吃吧。”

我走了进去,里面除了船长,还有刚才那个刀疤脸大副。桌上放着面包腌和汤,跟一般水手唯一不同地只是桌上多了一瓶酒。

我坐到船长的对面,船长作为主人站起身,给我们分了面包,之后我们三人就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舱中只回响着勺子敲碰盘子的声音和喝汤时嘴中发出的声音。

直到正餐完毕,船长将三个杯子住满酒后,餐后的聊天才开始。

望着面前的酒杯,我有些犹豫,怕这是烈酒,自己要是酒后失态就麻烦了。因此我举起杯先闻了闻,很淡,又品了一点,发觉竟是勾兑白水的葡萄酒。

或许蒂雷纳船长以为我嫌弃这酒,笑道:“抱歉,船上可供应不起纯酒,再说我可不敢让我的船员们喝得醉醺醺地驾船。”

“没关系,这就很好。”我说。

“小兄弟,酒可是我们水手的命子啊,当然,喝多了也会是毒药。”一旁的刀疤脸大副嘴道,说完还不忘冲船长努了努嘴。

我明白他话里有话,是在嘲弄酒鬼船长。不过蒂雷纳船长虽然在陆上烂醉如泥,但在海上却从未见他因酒失态,莫非真是这勾兑白水的葡萄酒的功劳?

我想给船长打圆场,又怕大副对我东问西问,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将话题岔开:“对了,船长,您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这是我一直好奇,却又没有机会问的事。

“这个嘛……”他喝了一口酒,很享受地咂咂嘴说:“那可是十几年前的事啦。我俩那时还都是小伙子,不比您大多少。那时我是法国舰队卡佩号的水兵,在加勒比海一场与英国佬的海上遭遇战后,我身负重伤。而您的父亲当时正好作为前往新法兰西的陆军士兵在那艘船上。

“当我们的卡佩号被击沉,您父亲和我扶着船上的木板一直飘到了美洲大陆,我俩才得救。因此,我和您的父亲可是患难与共的兄弟。他真是个好人,我现在还记得他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水让给我的情景。在岸上,为了躲避英国佬和印第安人,我俩吃尽了苦头,在荒野又游荡了好几个月才回到法兰西控制的新奥尔良。”

船长的描述令我大感意外,我无法把自己亲见的冷酷无情的布里萨侯爵和他所提的那个热心仗义的年轻士兵等同于一个人,这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了,令我无法相信。

但当看到船长说起这件事时充满热情和感激的神情时,又让我不得不将信将疑。难道是侯爵后来变了?以前在索梅恩,吕西安曾经跟我说过,他从美洲当兵回家后情大变。结合起我在他书房里发现的那些骇人的头皮,我猜测他在美洲时一定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老天,美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竟让一个曾经善良的男人变得如此冷酷凶残?而且他让我也去那儿,这岂不是……我的心中开始有不祥的预感,恍然觉得自己刚出了虎口,又入狼窝。

正在我想向船长进一步询问侯爵在美洲的经历时,突然一个水手冲了进来:“船长,不好了!英国佬发现我们了!”

“抱歉。”船长听到瞬时变得一脸严肃,他向大副打了个手势便快步跟水手走出船舱,随后楼梯那边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英国佬?”我咕哝着,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对,英国佬,我们的老朋友,只是有时不太友好罢了。”大副用餐巾擦了擦嘴,耸耸肩后也吹着哨走出了船舱。

出于好奇,我也跟着他上了甲板。

此时甲板上早就乱成一团,哨子声、号子声、脚步声此起彼伏。高处瞭望台上的水手不停打着各种手势,而在大副的调度下,已有数十个水手爬上前后各个桅杆,不多会儿,黑夜女神号便通体张起风帆,在我的头顶宛若升起数片庞大的云朵,将蓝天与阳光密密地遮在外面。

船长举着单筒望远镜向北方看着,时不时向大副和水手长传达着命令:“侧帆!向南!准备大!”

我愣住了:大?不会是我听错了吧?这到底是艘什么船?又怕英国人,又有大?他们该不会是海盗吧……我又开始习惯胡思乱想起来。

“轰——”一声巨响后,右侧船舷不远处冒出一个巨大的水柱,随即一波波海浪涌向我们,黑夜女神号在强浪的冲击下剧烈颠簸了两下,而我则双脚一滑被甩到了甲板上。

“他们开了!”

“他们打不着咱们,黑夜女神可是大西洋上最快的船,哈哈!”我正躺在船舷边龇牙咧嘴地揉着险些被跌烂的屁股,一旁两个水手边拽帆索边说道。

“你快回船舱去,这里危险!”刀疤脸大副在不远处向我喊道,他由于激动和紧张面色铁青,骇人的伤疤在脸上微微抽动着。

我的确很害怕,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哪见过这阵势?但强烈的好奇心又让我对这种现代人终生难见的场面依依不舍,不过看着大副那张凶巴巴的脸,一方面我不想妨碍他们,一方面也因为有些怕他,因此就连走带爬地钻回了艉楼下的船舱。

幸运的是船长舱后面有一面巨大的窗户,我趴在那里也能把外面的情景看个十之五六。

“轰——轰——”海上又冒出两个三四米高的水柱,但是它们却离船越来越远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我们逃得快的缘故。

果然,十分钟后就再也听不到外面传来任何声了。

“嗒嗒嗒”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随后船长的身影又出现在船长舱里。

他随手将门关好。“小姑娘,吓坏了吧?”说着,他笑了笑,将掉在地上的酒瓶拣起来,美美地给自己倒上了半杯。

“没什么可怕的。”我硬着嘴说。

“是吗?哈哈哈……”看样子他对自己成功的脱逃很是开心。

“英国人为什么要打咱们?”我很好奇。

他抿了抿嘴:“小姑娘啊,咱们走的直布罗陀海峡北岸一直被英国人控制着,军舰不经过一番战斗是出不去的,像咱们这种商船也要被他们彻底检查一番,不听话的他们就要强行拦截,甚至给予击沉。不过咱们法兰西人哪能向那些肮脏的英国佬低头,你说是吧?”

我点了点头:“咱们是什么商船啊,我在上面听您说准备好大,难道咱们也有大么?”

“当然,我的小姐啊,海上可不比路上安全,尤其是大西洋西岸,那些神出鬼没的私掠船可不好对付,不准备点武器那这买卖怎么做?”

“私掠船?私掠船是干什么的?”我问道。

“就是海盗,而且还是官方认可的海盗。”

“啊?海盗还有官方认可的?”

“对,咱们和英国的战争一触即发,为了争夺大西洋的霸权及美洲的殖民地,双方的政府特许某些人可以用自己的船只掠劫对方的商船。海上的英国私掠船格外多,他们一到冬天就藏在加勒比海,其它季节出海在大西洋西岸打劫,让我们的商船和舰队很是头疼。不过别怕,他们可对付不了我。”船长颇得意地说:“跟你实说吧,咱们的黑夜女神号也会时不时地玩上一票,加勒比的贼窝里我也有些好朋友呢。”

蒂雷那船长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因为我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儿所以对我不加隐瞒,他居然对我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老底。听他说到加勒比海,让我想到了电影《加勒比海盗》,当时净看热闹了,不知道那个电影拍的是不是这时候的事?

我想起那一顶顶白色的假发和可以憋死人的衣……老天,弄不好真的是。

他见我一言不发,就说:“我们可不是那种杀人越货的海盗,我手中有路易陛下的私掠许可状,再说只要气候好,时局好我们还是喜欢做一些合法生意的。”

我知道,他是怕我误会,特意说些安慰我的话。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我的确是上了贼船。

9

风暴

眼前滚滚西来的浪涛表明:我们已经进入大西洋了。

几天来,我虽没有进过水手舱,但船上的人都已经认识了我,这些貌似鲁的水手都礼貌地称我为“布里萨先生”。

不得不提的是,我还在船上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克洛维”。

它是一只浅棕色的大猫,生着长长的胡须,可尾巴却不知为何光秃秃的。“克洛维”在船上似乎地位很高,每个船员都愿意从自己的仅有的口粮中挤出一点咸、硬面包来喂它,而它也以船上的一员自居,每天都要爬到舵台上懒懒地晒太阳,晚上则躲到厨房的火炉附近美美地睡上一觉。在颠簸的海船上它总是站得稳稳,从容不迫。

后来我听水手说,它是黑夜女神号的吉祥物,已经很老很老了,几乎没有人知道它多少岁。在它已经是一只大猫时,水手从海上漂来的木桶上发现了它,从此它便成为了水手中的一员,甚至有权在船长的皮大衣里睡觉。

我没事时就去逗它,但它老是一副矜持的模样,仿佛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海员,对我这个第一次出海的生手一脸的不屑。

进入大西洋后,我每天都在看书和逗猫中度过。海上的生活既枯燥又有趣,还很不方便,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洗澡了,身上已经开始和那些脏兮兮的水手一个味道了。船长告诉我,离下一个取淡水的亚速尔群岛还得走一个星期,也就是说,我还得再忍耐一个星期。

这期间我偶尔用海水擦洗,不过海水擦在身上的感觉可真糟糕,干了之后浑身都能泛出盐末,而且对皮肤很不好。水手们都盼着能下场雨,这样大家可以光着身子在甲板上冲澡。但是我连这种廉价的享受都不能有,除非我疯了。

有时我也会想起在陆地上的生活,想起洛奈、吕西安、伯爵、亨利。

当然,还有侯爵。

路上对我还说有太多不愉快地回忆,它们让我对未来单纯的憧憬一一破灭。有时我也会在睡梦中惊醒,因为我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暗潮湿的小牢房,或是在审讯室里,面对那个狡猾的神父……然后,身下颠簸的床铺又提醒了我自己是在海上。

每当这时,我就去努力回忆蜜月时的种种幸福生活,借此忘掉不快。然而越想,越觉得不真实,仿佛眼前糙的海上生活才是自己一直过的。那些华美的衣服,致的食物和豪华的殿,似乎只是一场梦,美好得不像真的。

一切都会好的,我安慰自己,虽然美洲不会有奢华的生活,起码很自由。然后我还要开肯德基、麦当劳,去开发西部……

想到这些,我又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唉,这些宏伟志向还是等我先平安到了美国再说吧,不,应该是新法兰西……

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后的某日,我在甲板上看海景,铅灰色的海在眼前展开,整个天空乌云密布,就像一块肮脏的毯子沉沉压在海面上,只是地平线的尽头,海天相交处露出一小块晴天,里面泻出一抹湛蓝,宛若天堂的颜色。

海面的风并不大,黑暗女神号静静地航行着,要不是从船尾冒出的浪花,真会使人们误以为它只是安静得仿佛凝固起来的大海上一个小巧的饰物……

天渐渐暗了下来,却丝毫没有什么风暴的影子。此时的黑暗女神号就像一个大摇篮,伴着波涛的起伏轻轻地摇着,直到隐形的睡梦之神开始抚弄我的眼皮。

“那是风的脚。”不知什么时候刀疤脸大副走到了我身后。

“什么是风的脚?”我很讨厌他总是喜欢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不过他又好像并未看出我的真实身份,像这样的色鬼,要看出我是女的,少不了跟我动手动脚。

“一个比喻,是海员给这种风暴的预兆所起的名字。”他的脸面向前方,一股突如其来的严肃使他那张脸变异常得凝重。

“风暴?大不大?什么时候?”一听说是风暴,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不会小的,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休息?”他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屁股上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啊!”我下意识地叫出声来,然后我瞪着吃我的豆腐的那个人——刀疤脸大副。只见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就爬上了主桅的绳梯。我还没来得及对他竖起中指,他那猿猴般矫健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由风帆中,随即很快又出现在主桅中部的瞭望台上。

可恶的家伙,他是发现了我的身份了吗?还是说只是男人之间的举动?我揉着屁股气呼呼地想。

他肯定知道我是女人,我装扮的本领并不真的就无懈可击,只是不和那些船员近距离接触,他们没机会发现罢了。我决定以后再也不要给那个刀疤脸好脸色看,以免他得寸进尺。

在甲板上呆了许久也有些寒冷,我将身上披的大衣拉了拉,走回了船舱。

深夜,正睡着觉,突然一阵巨大的震动将我从床上掀了下来。

怎么了?除了被钉在地板上的床和桌子,我和全舱的东西都被狠狠地向一边甩去,挂在墙上的蜡烛妖魔般地乱舞,“呜——呜——”鬼嚎般的怪音在舱中回荡不止,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难道风暴真的来了?

刚扶着墙站起,整个舱又掉了一个个儿,我死死抓住墙上的衣钩才没摔倒。极度的恐惧迫使我出去看看,但刚拉开舱门,哗的一声顿时涌进很多水来,吓得我本能地将舱门关上。

墙上的蜡烛被刚才门外的气流吹灭,舱中顿时一片黑暗。我的心此时狂跳不止,船外狂风暴雨的声音由于隔着厚厚的木板,就好像来自极远的地方,在那凄厉的呼啸声为背景下整个船体开始剧烈颤抖并“吱呀,吱呀”地响起,并时不时伴随着轻轻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黑暗中,这让骇人的声音从船舱的各个方向传出,干涩且刺耳,黑夜女神号很可能因为承受不住狂风巨浪的压力,濒临解体的边缘。

我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想到被淹死之前,会不会亲耳听到自己被活活挤死之时,肋骨一被压断的声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前几天才上演了《加勒比海盗》,现在又要《泰坦尼克号》了不成?回想之前我曾嘲笑过两位穿紧身衣的前辈,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一定是遭到了报应。

老天!我可不要稀里糊涂地死在这里!不愿在船舱乖乖等死,我再次想冲出去,但不知为何舱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救命啊!来人啊!谁来救救我!”我因恐惧大叫起来,但很快风暴和船体的声音就压过了我的呼救声。

没人听到我的呼救,没人帮我开门,我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恐惧在我的心里滋长,我又俨然变成了灾难片的女主角,发了疯似地拼命拽门,踢门,并用手头所有可利用的东西来砸门,然而无济于事。舱门仿佛在外面被锁住了一样,死死地把我关闭在狭小黑暗的船舱里。

那些水手都到哪里去了?船长和刀疤脸大副呢?他们都去哪里了?我狂乱地想,他们该不会都死了吧?

我开始绝望,大声叫喊的同时,也濒临崩溃的边缘。

“上帝啊!圣母玛丽亚啊!基督耶稣啊!穆罕默德啊、观音菩萨求你们保佑我平安无事……”知道自己是死活出不去了,我临时抱佛脚,开始疯狂地念诵起来诸位大仙大神的名号,希望祷告声能盖过耳中传来的种种噪音,或者其中一位恰巧路过,肯显灵保佑我平安不死。

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是,我哆哆嗦嗦地念叨了一阵,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布里萨先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呼喊声把我的意识拉了回来,随后嘴里和食道感到一股灼热。我慢慢睁开眼,刀疤脸大副正蹲在我身边,手里还拿着一个酒瓶子。

“风停了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早就停了,可惜你没上甲板,昨晚真实太彩了,一个浪头足足有十几公尺高!”他咧嘴一笑,兴奋地说道。真没想到这种事他竟还说得喜形于色,昨晚我可是差点吓死了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在大副的搀扶下,我挣扎着站起身哆哆嗦嗦地坐到了床上,注意到蒂雷纳船长也在船舱里。

“感谢天主,咱们的船损失不大。而且,亚速尔群岛就在眼前了,咱们可以从那补充些必要的给养。”船长坐在椅子上说道,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大幅手中的酒瓶。

还好我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惊吓过度,加之在潮湿的地上躺了一宿,浑身酸疼。但我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于是踉踉跄跄地离开船舱爬到甲板上。很庆幸,虽然经过昨晚那么大的风暴,但是我们的船基本上完好,只是桅杆上几横桁断掉,帆被刮破。

水手们心气很高,看样子早已习惯于海上恶劣的天气,大家都在忙碌地工作着,没人谈论昨晚的风暴,仿佛那本就没有发生。我低下头,发现克洛维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在甲板上懒懒地晒着太阳。

长出一口气,我庆幸自己还能见到今天的太阳。

当天晚上,我们就在亚速尔群岛中的科尔武岛边抛了锚。在岛上略微休整几天后,又重新踏上了征程。

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我们终于接近了美洲大陆。

一天,我按习惯地将一块咸和面包丢到克洛维身边,它眯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伸了个懒腰,又抖了抖尾巴上剩不了几的毛,才懒洋洋地去嗅着食物。

“船长,船,有船!”一个水手在主桅的瞭望台上向下大喊着。

我回身看到蒂雷纳船长抻出望远镜,出于好奇我跑到了他身边。又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望远镜。

“是什么船?”我问。

“是商船。”他似乎并不是在对我说,而是把脸转向了身旁的刀疤脸。

“圣乔治旗,妈的!是英国佬。”刀疤脸骂了一句,也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吃水很深,看样子运了一批好货。”船长若有所思地说道。

“干么?”刀疤脸问道,我看到他浅灰色的眼睛闪现出贪婪的光。

船长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道:“可咱们船上也有货。”

“东西搬不走无所谓,宁可把他们击沉,也绝不让英国佬得到一分。他们的船大,估计都有五六百吨,咱们的船小,速度不成问题。而且咱们离纽芬兰不远了,圣皮埃尔岛是咱们的地盘,得手后抽身很方便。”刀疤脸一脸出志在必得的神情。

蒂雷纳船长转过身,把夹在胳臂间的三角帽戴在头上,整了整,向水手们喊道:“弟兄们!那是英国佬的船,咱们干一票,好不好?”

“好——!”全船顿时沸腾起来。

……我想我已明白他们打算干什么了。

“升起黑旗!”船长喊道。

我抬起头,只见一面镶着白色百合花的黑色旗帜缓缓在主桅上升起。

……我的神啊,我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求你保佑我平安到达美洲吧……

劫掠

黑夜女神号在呼嚎的北风中鼓起全部风帆,船首压踩着浪涛,如扑向鱼群的鲨鱼一样朝那艘不知名的商船冲去。

我借来一个望远镜,向我们的猎物望去。那确实是艘大船,船体笨重吃水很深,桅顶上的白地红十字圣乔治旗在风中颤抖不止,好像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虽是全帆航行,但速度却如蜗牛般缓慢。船上的人似乎早已发现了我们,此刻正乱成一团,水手慌乱地跑来跑去,其中一些甚至拔出刀剑,亮出枪械。

我有些害怕,自己生在和平年代从没见过这阵势,除了在电影上。看来双方都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可我们的胜算真的就那样大吗?印象中英国人不是省油的灯,真要打起来,也不见得不是我们的对手。

“那是什么?”我突然注意到对方的船舷上显出了六七个的小窗,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不好!”我猛然听到船长低声喊着,此时主桅上的瞭望员也向下面发了令人胆寒的信号:“大!对方有大——”

“左满舵!侧帆,把首桅顶帆降下来!”船长狂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大副接到命令后几乎发疯般地跑下了艉楼。

那艘商船已清晰地出现在我们船的右前方,似乎已经停了下来,像一个早已描好了准,正静静等到猎物步入程的猎手。

这下,该换到我们船乱作一团了。

这可怎么办?我六神无主,正想钻回船舱躲起来,只听“轰——”地一声,对方开了,面对我们方向的侧舷冒出一阵浓浓的白烟,同时,因为坐力,它巨大的船体顿时剧烈抖了两下。

就在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时,一颗弹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瞬间落在我们身后不远的海中,随即溅起一个巨大的水柱,荡起的波浪将已向左侧猛拐中的黑夜女神号冲荡得摇摆不止。

“打高了……不,是躲得快!”一旁的蒂雷纳船长目视前方,不知是在跟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我险些摔倒,想跑回舱里,可看到稳稳立于舵台边,脸上丝毫没有变色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船长,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又顿时充满全身。这种场面一辈子能见过几回?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种小海战不过是小意思。既来之则安之,今天我就打算在这里从头待到尾了!

“对!坚强起来吧!你现在也是个水手了,不能畏首畏尾!不然到了美洲你可怎么混?”我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希望自己坚强起来。

此时,黑夜女神号借着风力,很快驶出对手的程之外,并将目标很小的船艉对向了他们。随后,商船发的几发弹都统统落到了我们的右侧海中。

“弟兄们,该看咱们的了!”船长喜形于色,看来他已有成竹。“右满舵!”他命令舵手。

“我们准备追过去?”我问。

“对!”

“那他们的大怎么办?万一再打过来……”我有些担心,刚才那惊险的一幕还历历在目。

“咱们已在他们的程之外,英国佬的战术是总想击沉对方,因此他们的火角度一般都偏低,按现在的距离本打不着咱们了。而我们法国人喜欢开打他们的桅杆和风帆,目标既大,角度也好掌握。”船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觉得他可能早已忘了我是个女孩。

我们和那艘商船已经在很远的距离内并肩而行。“开!”船长怒吼的声音未落,从甲板下就发出两声声霹雳般的巨响,只觉得船体猛然颤了几下,一团团白烟遮住了船的右舷,过了好一会船才缓缓稳定下来。

与此同时,对方也向我们开,但确实如船长所言,他们的弹大多落在海中。

耳边声雷鸣般地响起,大的后坐力和弹掀起的浪涛不停地冲击着脚下的船体。我先是捂住耳朵,继而死死抓住船舷,尽可能稳定脚下的重心,不让自己摔倒。

我的心跳加速,这真是太酷了!可比在电脑上玩《大航海》刺激多了!此刻,我的胆怯早已被抛得九霄云外,只觉得豪气冲天,激动得浑身颤抖。

数十声火后,海面渐渐平静了下来。当海风将笼罩在对方船身的硝烟吹散后,我抬起头,惊喜地发现他们的主桅和首桅均已被打断,孤零零的船身飘在海上,已然丧失了一切动力。

“胜利万岁!法兰西万岁!路易国王万岁——”全船的水手都看到胜利在望,高兴得大叫起来。

“弟兄们,冲过去——”船长也高喊道。

舵手开始灵巧地转动舵盘,我们的黑夜女神号饿狼般冲向猎物。

我举起了一直在手中的望远镜好奇地观望着那艘商船,甲板上死一般寂静,寥寥几个水手木呆呆站在那里,全船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不会有埋伏吧?怎么就那么几个人?”我拉了拉船长的衣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嗯……确实,还是谨慎为好。”他举起望远镜又望向商船,皱了皱眉头,似乎也觉得有些诡异。

“传下去,当心他们有埋伏。”他吩咐了下去,甲板上的船员们都已刀枪在手,准备登船搏。

“您说他们会不会开?”我问。

“不会的,这么近的程应该没用的。”船长摇摇头,看起来很有把握。

我们小心翼翼地向那艘商船靠近,很庆幸,他们并没有再放一。但是就在我们的船开始将侧舷向他们靠过去,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船员的长相时,“砰—砰——”对方船上突然枪声大作,硝烟四起。

“危险!”顾不得多想,我出于直觉,将站在艉楼上几乎就是个活靶子的船长一下子推倒在地。

就在我俩倒在甲板的同时,“嗖嗖”数声,铅制的子弹就从我俩耳边掠过,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死神在发出尖叫。

下一秒,下面甲板上就传来水手的大声咒骂和痛苦的呻吟。

“……谢谢,看来我又欠了你们布里萨家族一条命。”蒂雷纳船长回过头,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假发掉在了地上,捂着光秃秃的脑袋向我笑着说道。

“混蛋!!开枪!”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耳边就传来刀疤脸大副的叫声,我们的船上顿时冒出阵阵轻烟,铅弹雨点般洒向了对方。

咸咸的海风中混杂着呛人的硝烟,我辨不出哪些是海风的腥味,哪些是鲜血的腥味。

双方的枪声此起彼伏,子弹在水手们头上不停地呼啸着,喊杀声盖过了浪涛的拍击和海风的叫啸。

我手中握着一柄船长塞给我的手枪,趴在甲板上头也不敢抬,生怕一抬头就被毙掉小命。这真枪实弹的阵式我哪见过?眼前的情景比任何一部电影都要刺激得多,也恐怖得多。

将近过了十几分钟,海上的枪声渐渐稀疏起来,随着最后几声枪响,对方船上升起了白棋。

“他们究竟都是些没打过仗的水手,而咱们没一个人挂掉。”大副无不自豪地对船长说。

“你带些人上去,缴了他们的械。不得已别伤人!”船长点点头。

“没问题。”说完,大副提枪走下了艉楼,召集了几十个强壮悍的水手,准备登船。

“把船并过去。”船长吩咐万舵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手下打扫战场。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向我。“您真勇敢,这让我想起了您的父亲。您知道吗?在刚才的一刻,我甚至觉得将我拉倒的就是布里萨侯爵。虽然您是女,但您一样继承了布里萨家族勇敢顽强的天。”

听到他的夸奖,我不由得脸红了起来。自己刚才只是下意识地举动,并不是什么英雄的壮举。况且,我苦笑着想,自己真得算是布里萨家族的人吗?不知道真正的欧叶妮遇到这种情况又会怎样?

过了好一会,大副在对方船上用枪押出了几十个船员,并将他们的枪械送到黑夜女神号上。

“好了,咱们去看看吧。”船长见商船已没什么危险,便邀请我道。

我们通过一个窄窄的踏板来到了那艘商船上。船上狼藉一片,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剩下的船员如丧家犬般蹲在地上,默默等待着自己未来的命运。

随后水手们押来一个男人。他穿着笔挺的红色制服,假发和长靴虽然都被硝烟染脏了,但仍能看出他是个对仪表一丝不苟的人。

“您好,我是大不列颠‘黄金海岸’号的船长,我叫约翰·卡尔森。”他先用英语,然后用法语像我们的蒂雷纳船长介绍了自己。

“我是法兰西‘黑夜女神’号船长,蒂雷纳。”船长答道。

“我抗议!贵船明目张胆违反国际法,您这是海盗行为!”卡尔森船长很激动,太阳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国际法?您不要开玩笑了,贵国的私掠船横行大西洋,把我们法国人逼得几乎出不了港,你们的行为不是海盗又是什么?那个时候国际法又在哪里?”

“但我是商船!应受海事条约保护!”

“请您现实点好吗?我国和贵国濒临战争状态,贵国的船劫掠我们的时候可没受什么海事条约的约束!”船长厉声回道。

“流氓!强盗!!”

“放开她!你们难道不懂尊敬女士吗?”

“滚开!老头,小心我嘣了你!”

船长那边的理论还没有结束,我又听到一阵阵夹杂着英法两种语言的喧闹声从商船艉楼那边传出。随后,刀疤脸大副色迷迷地拉着一个年纪跟我相仿,衣着华丽的女孩向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绅士。

他们三人一路吵闹个不停,直到走到两个船长身边。

“求您救救我!”女孩向卡尔森船长哀求。晶莹的泪珠从她美丽的天蓝色眼睛中流出,绕过红润小巧的嘴唇,滴挂在柔和而不失俏皮的下巴上。

“小姐,恕我无能为力,您还是向这位蒂雷纳船长求救吧。”卡尔森无奈地皱着眉。可不是吗,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女孩又把她可爱的面庞转向了蒂雷纳船长,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目光,而她的纤纤小手仍被刀疤脸鲁地攥住。

“怎么回事?”船长不解地问。

“尊敬的蒂雷纳船长……”老绅士用法语说道。

“闭嘴,老家伙!”大副暴地打断了老绅士的话,“没什么,我找到了个小妞儿。”他嘻皮笑脸,脸上的刀疤也随着他的笑抖动着。

不用问都知道他打算干吗,望着那可怜的姑娘,我不由得升起同情之心,心想自己一定要帮助她摆脱刀疤脸的纠缠。

“你放开她!”于是我厉声喝道。

被我这一喝,刀疤脸也是一惊,不自觉地放开了那个女孩。女孩一挣脱开就像小鸟一般躲到了老绅士怀中,她的眼神仍充满恐惧,但我仍可以看见她望着我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没你的事!”刀疤脸缓过神来,恶狠狠地望着我。

“她是个有身份的小姐,你不能对她这样无理!”我也狠狠地瞪着他。

刀疤脸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小兄弟,你年纪不大就学会英雄救美了。”

“让,我们可是法兰西的水手,不是海盗,不能像野蛮人那样无礼。”这时,一旁的船长说话了,显然他也不支持刀疤脸的行为。

听了船长的话,刀疤脸沉默了。我知道他其实是个荣誉感很强的人,虽然好色,但只要是涉及国家荣誉的问题,他应该不会过于放肆。

“……好吧。”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那女孩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看来是布里萨先生看上她了,好,我不跟你抢!”说完,他把那女孩从老头的怀里强行抓过来,塞到我的怀里。

虽有些慌乱,我但仍毫不示弱,直视着他。手扶着那姑娘的后背,感觉到她在我怀里不住地颤抖。同时我也怕刀疤脸会因此怨恨我,当着大家的面胡说八道。

还好,最后什么也没发生,他转过身向其他水手,若无其事地喊道:“弟兄们,下面还有几十箱美酒,跟我来!”

就在他要离开时,突然又转头看向那个女孩。“别指望那个小白脸了,你迟早还得是我的。”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姑娘抖得更厉害了,下一秒,就晕倒在我的怀里。

魁北克

最终,船长蒂雷纳决定将黄金海岸号商船洗劫完毕后再将其凿沉。

商船装载了大量的茶叶和布料,由于我们的船太小,所以大家一致决定放弃这些货物。至于船上的水手,则按习惯将他们送入自带的舢板,反正这里离英国的殖民地纽芬兰不远,就让他们自己划回去好了。

最不好办的则是那一老一少,船长出于对他们的安全考虑,很绅士地邀请他们乘我们的船,并以荣誉起誓保证他们的人身和财产安全,答应一到魁北克就释放他们。

那老者和女孩没有别的办法,无奈只得同意。

船长把他们托付给我,并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他们。我答应了,带着那一老一少先暂时回到我在黑夜女神号的舱中。

“请进,我住在这里,不好意思,有些简陋。”我招呼他们进来。船舱很小,我只能让他们先坐在床上。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拘谨,特别是那个姑娘,之前晕倒在我怀里后,我和那位老绅士忙活了半天才让她苏醒过来,现在她的脸还惨白无血色。这让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险境时,一定也是她这副模样。

可能是因为我看上去只是个“小男孩”,毫无威胁,再加上之前救过那女孩,所以没过多久,他们一直紧张的神经开始渐渐松弛下来,两个人疲惫地坐在我的床边,并不停地向我道谢。

那女孩由于惊吓过度,神状况不是太好,于是我让她躺在我的床上稍作休息。在合眼入睡之前,她望向我,用目光向我倾诉着单纯的感激之情。

之后,我与那个老绅士小声聊起天来。他的法语说得很好,自我介绍姓菲利普斯,是弗吉尼亚人,带着女儿玛丽搭乘黄金海岸号从英格兰回国。

显然他把我当成了黑暗女神号的一员,于是我解释说自己并非船员,也只是这艘船上的乘客,打算去魁北克拜访一位熟人

“该死的船长想跟他们的破船同归于尽,我不得已派了几个人把他扔到了海里。”我们正聊着,突然,我隔着门板听到刀疤脸大副的声音。

“您在这儿陪她吧,我出去看看。”我向菲利普斯先生说道,之后我就爬上甲板。

黑夜女神号已乘风破浪,把正在缓缓沉没的黄金海岸号远远甩在后面。我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此刻,不远处的海面上漂着几艘小舢板,上坐满了大声咒骂不停的船员,没过多久,他们在我眼中就渐渐缩成了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小黑点。

对于此种海盗行径我无话可说,本想站在人道主义的角度上在心里谴责船长的不对,可仔细一想,英国人也是如此对待法国人的,我身为“法国人”应该从感情上支持船长的做法。唉,可我就是提不起这种感情,或许从内心深处,我还是当自己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现代的中国人,无法出于某种狭隘的爱国主义就认为船长的劫掠行为是正确的,是爱国的表现。

晚上,菲利普斯父女就住在船长指派的舱中。有了船长的安排和庇护,我也安下心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由于自己的船舱过于狭小,且为避开鲁的水手们的骚扰,除了对蒂雷纳船长礼节的探访外,菲利普斯父女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我的舱里。

他们很高兴能和我这个“海盗”船上唯一的温文尔雅的“绅士”聊天。菲利普斯先生很时健谈,话语风趣而不失雅致,我们在聊天中渐渐加深了了解,他们也认为我是一个很可靠的朋友,开始跟我畅所欲言起来。

我看他是本地人,就向他请教起美洲的风土人情,还趁机跟他温习了一通十八世纪的英语,万一派得上用场也不好说,究竟美洲的半壁江山还掌握在英国人手中。

欧叶妮的英语并不太好(大家不要寄希望一个乡下小贵族的女儿会通多国语言,现代的法国人也一样不屑于说英语),而我上学时学的所谓美式英语到这里几乎一句也派不上用场。最后,我连说带比活,也算是可以用英语与他俩交谈。

1754年10月26日,我们到达了魁北克。

这座美洲-新法兰西最有名的城市和最坚固的堡垒位于圣劳伦斯河和圣查理河交汇处的一最突出的岬岩上。

黑夜女神号在城市脚下的码头抛了锚,到达之日,也是我和这艘船的分别之时。

下船后,我在港口附近的餐馆请船长吃了顿饭。席间船长高兴地喝了很多酒,并告诉我,他们卸完货休整几天后就会去西印度群岛过冬,并希望还有机会再与我相见。

离开餐馆时我回到穿上拿行李,正要下船的时候,遇到了刀疤脸大副。他还是那幅没正经的样子,笑嘻嘻地打量着我。我没有正眼看他,生怕又生出什么事端。但令我意外的是,在与我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往我手中塞了一件东西。

我皱着眉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手中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猜不透他又在玩什么花样。登上了码头,我急不可耐地打开,里面竟是一副致的水晶耳缀。

我猜测这是从黄金海岸号上抢来的货物之一,不过他为何要给我?随即我意识到他一定早就看出了我是女扮男装,只是不说罢了。望着这对漂亮的耳缀,我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以后有机会见到他,再向他道谢好了。

之后,我和菲利普斯父女雇了一辆马车去蒙特卡姆侯爵的府邸。

洛奈给我的皮夹内有一封布里萨侯爵给蒙特卡姆侯爵的亲笔信,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侯爵应该就是我新的庇护人。

与此同时,蒂雷纳船长也有一封信托我转交,信中详细叙述了这次海上掠劫的经过,并请求蒙特卡姆侯爵派遣可靠的人员送菲利浦斯父女回到英国殖民地。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蒙特卡姆侯爵的府邸。下了马车,我们被府中的仆人安排在一间候客室等候。我环顾四周,侯爵的府邸虽也按照法国流行的样式装饰,却没有那种洛可可式的繁琐做作的脂粉气,整个府邸从天花板到家具无不显出一种路易大帝时期的庄严与肃穆。

“当然,他可是一位伟大的军人!”老菲利普斯听到我对蒙特卡姆侯爵府邸的感受后感叹道。“据我所知,自从他十几年前被派到美洲,与我们大英帝国大大小小百余战,无不身先士卒,善谋敢断。当然,就算如此贵国也没有得到多少便宜……哦,抱歉,不过贵国的军人的勇气与风度也确实令我佩服。”

“没关系,我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您尽管说吧,我洗耳恭听。”我明白,菲利普斯先生是怕伤害到我作为一个法国人的感情,才向我道歉。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美洲这块英法必争之地,是凭蒙特卡姆侯爵一人之力才撑下新法兰西的半壁江山……”

“约瑟夫·德·蒙特卡姆侯爵到!”

老绅士话音未落,府上的仆人突然进来通报。我们三人立即起身,恭迎这位在美洲大名鼎鼎的军人的到来。

未见其人我就听到马靴踏在地毯上的“通通”声,门开了,蒙特卡姆侯爵出现在门边。他中等身材,柔和的面庞巧的下巴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军人,但当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扫视我们时,我立刻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他身着浅蓝色制服,米色马裤,粘着尘土的靴子和脸上微微露的疲倦说明他刚刚从事过紧张且忙碌的工作,这只是回府小憩。

“哪位是德·布里萨侯爵的亲属?”蒙特卡姆侯爵开门见山问道。

“是我。”我向他微鞠一躬。

“您好,哦,您先坐下,抱歉,可不能冷落这位年轻的女士。”说完,他快走几步,轻轻吻了玛丽羞涩地递过来的手。

“这二位也是?”他向老菲利普斯点头示敬道。

“不,他们是蒂雷纳船长介绍来的,他们二位是英国人。”我介绍说。

“英国人?”侯爵灰色的眼中流露出些许不信任的神情,但很快他又热情起来。“欢迎,既然是蒂雷纳介绍来的就是我的朋友,请坐,请坐。”

老菲利普斯立即将船长的信交与侯爵,侯爵仔细地看后,先若有所思了一阵,随即开口:“二位放心,我会尽快派人送您回到新英格兰的,可以看出您是位有身份的人,而我们法国是文明的国度,决不会像善撒谎的印第安人一样食言。”

我在一旁打量着他,相信菲利普斯父女也看得出,侯爵脸上露出的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而是外交场合才会有皮笑不笑。毕竟他们是敌国的人,想要他对其友善也确实不容易。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们就不打搅了,请允许我们告辞。”老绅士是个很识趣的人,他知道侯爵并不喜欢英国人,所以自己也不便久留,准备离开这里。

“真是抱歉,我军务缠身,不能久留二位了。”侯爵优雅地行了一个法国式的礼,看得出英国客人的告辞令他很高兴。“皮埃尔,去,给这位先生和小姐找辆马车,并送他们去城里最好的旅店。”侯爵随即对一个仆人吩咐道。

我和侯爵到门口为他们送行,目送两人踏上了马车后我们又回到客厅。

刚一走进客厅,蒙特卡姆侯爵就急不可耐地问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布里萨侯爵的什么人?来,快给我看看布里萨给我的信。”

我从皮夹拿出那封信,蒙特卡姆侯爵接过了信仔仔细细地读了起来。

“请原谅,欧叶妮小姐,我老眼昏花,竟没认出您来。您为何……”半晌,他看完了信一下子站了起来,言语中露了出歉意。

“为了在长途路行时安全些,不得以我才如此。”我微微一笑,向他解释道。

“嗯,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致敬。”蒙特卡姆侯爵微微低下头,将右手伸向了我。

我随即明白过来他是要向我行吻手里,于是伸出手让他吻。从这一刻起,我很高兴自己又恢复了女孩的身份。

“父亲跟您说些什么?”我对侯爵那封信的内容很好奇。

“他信中说得很含糊,只是说希望我能安排您在新法兰西住下,并希望我成为您的保护人。亲爱的小姐,请您告诉我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蒙特卡姆侯爵问。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不幸经历和盘托出。听后,这个将军侯爵长久不语。

突然,他站起身,挺收颌,语气恳切地对我说:“请允许我对命运给您带来的不公感到惋惜和同情,您放心,布里萨侯爵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按照他的嘱托,把您当最自己的女儿一样,您请不要拘束,从今天起我这里就是您的家!”

希望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望着蒙特卡姆侯爵,心里想,但是不信任又能怎样呢?

约瑟夫·德·蒙特卡姆侯爵(1712-1759):又一个侯爵- - 没法子,这位是历史上确有其人。驻加拿大的法军总司令,7年战争时,为了守卫魁北克以身殉职,他死后,整个北美洲的新法兰西殖民地全部落入英国人之手。他是法属美洲最强的,也是最后一个将领

安顿

当天晚上我就在蒙特卡姆侯爵家住了下来。

晚餐前,我在已属于自己的小卧室里换上了从法国带来的长裙。由于侯爵家没有女眷,除了厨娘外再没有其他女仆,因此我只得自己把头发略地盘了盘,在上面撒了些香粉。戴上刀疤脸大副送给给我的耳坠。

简单地修饰一番后,我起身去了蒙特卡姆侯爵的小餐厅。

将近两个月没穿女装,现在我的身体虽再次被束、裙撑裹牢,但那种因呼吸不畅而憋闷的感觉反而使我油然生起难以言说的自在和解脱,毕竟在别人面前我不用再费尽心机将女的身份隐藏起来。

我一出现在餐厅,蒙特卡姆侯爵就站起身来殷勤地将我领到他对面的位置上。

“您的到来真是令鄙宅篷荜生辉!”还未就座侯爵就开口赞美道。

“过誉了。”我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您和布里萨长相酷似,不愧是父女。刚才在客厅,我还以为您是他的儿子吕西安呢,不过,吕西安是黑头发。”侯爵笑呵呵地说着,此刻汤已上席,他却并不急于进餐,而是与我攀谈起来。

我听到他说吕西安,心中一怔:“您见我哥哥?”

“不只见过他,我还见过您呢。”

“您见过我?”我试探地问道。

“是啊,我见您的时候,您还是一个小姑娘呢,也就五六岁大。造物主真是慷慨,没想到才过十年,您就出落得这么漂亮。”侯爵边说边若有所思,或许在记忆中努力地搜寻小欧叶妮的印象,并将过去的她和现在的我相比较。

“那您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父亲的?”我问。

来到这里,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谜就是布里萨侯爵,而面前的这个军人可能会帮我解开在这个一直萦绕在脑中许久的谜团。

“嗯,我认识您父亲……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被国王陛下派到法属美洲任职,而您的父亲正是我所属军团的一名上尉。他是个很的年轻人,相当有才华,而且作战勇猛,屡立战功。

“在一次和印第安人的遭遇战中,我落马负伤,是他果敢地接过指挥权,带领部队安全撤出印第安人的伏击圈,因此战他也得到国王陛下颁发的嘉奖勋章。我很欣赏他,将他保举为我的副官,他跟在我身边经历大大小小数十次战争,直到几年后他退役回国。唉……只可惜他现在身陷囹圉,而您的丈夫也惨遭不幸……”蒙特卡姆侯爵眉头紧皱,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之情。

“您能给我讲些我父亲在您身边的事情吗?我很想听听,作为女儿,父亲可从没给我讲过当兵时的故事。”我不想再提那些至今仍令自己黯然魂伤的不幸遭遇,于是调转话题。

“好吧!”蒙塔卡姆侯爵点点头,开始热情地给我讲述他年轻时和布里萨侯爵在军旅中的种种见闻。他说得很高兴,尤其在描述战争时,这个老兵仿佛已不是在餐桌上,而是身临其镜,甚至将餐桌当沙盘,用餐具摆出阵型,给我详细讲起他和侯爵并肩作战时的场景。

看着蒙塔卡姆侯爵兴高采烈的模样,我也很高兴。看得出他是一个标准的军人,没有上流社会的虚情假意,他的心中只有战场和士兵,不怀私心地用士兵的标准来衡量他人。虽有些古板,但却不失真诚。

不过,我却对他动情地勾勒出的布里萨侯爵的肖像很不满意。

蒂雷纳船长和蒙特卡姆侯爵众口一词地称赞他,夸他如何英勇,如何侠肝义胆,但这个高大的形象却仍和我心中那个戾自私,毫无人的侯爵相差甚大。

凭直觉我感到,他们都有意无意向我隐瞒着什么。他们给我讲述的侯爵不但没让我彻底解开他身上的谜团,反而令我更加疑惑不解。

以后的日子中,我俨然成了蒙塔卡姆侯爵的家人,仆人们对我一律以小姐相称。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我就给索梅恩的家里,和洛奈告诉我的巴黎斯坦维尔伯爵家写信,信中将我在这里的情况大致描述一番,并打听布里萨侯爵的情况。

蒙塔卡姆侯爵也决定帮我,他给在法国的朋友们写信,请消息灵通的人打探布里萨侯爵的情况。侯爵对我很好,确实就像他之前承诺的那样,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一般。

我曾好奇地问过他的家人都在哪里,为何不和他住在一起。

他告诉我,他的夫人和儿女都在法国,是局势需要,也是为他们的安全着想,他只能将他们留在法国。偶尔,这个老男人也和我一样,会有些许对寂寞无聊生活的厌倦,每到这时,他就靠不断地练士兵,不停地在各个军营建巡查排解寂寞。

等待回信的日子是漫长的,无所事事只能让时间过得更慢。侯爵虽是个军人,但也心思细腻,很了解一个像我一样年轻的女人需要什么,因此,他很快将我介绍给了魁北克本地的上流社会。

我和他出席了几次宴会和沙龙,但这里所谓的聚会着实令我倒胃口。

除了本地的军政长官外,剩下的都是些俗不堪的毛皮商,他们几乎把整个社交季当成了讨价还价,互通业务的交易所。我对那些人完全没兴趣,同样,他们也对我这种本土来的娇娇小姐不感冒。到最后,甚至在这里找到一个可以说一口流利的上层社会法语的人聊天,对我来说都困难之极。

之后,由于蒙特卡姆侯爵身为法属美洲殖民地的军事长官,公务繁忙不能总来陪我,我也趁机以此为由,谢绝了大多数社交的宴请,独自在家看书,弹琴。

家中大多数时间都只有我一人,侯爵在关心我的同时,也给了我充分的自由,甚至允许我坐他的马车出门散心。开始的一个月,由于人生地不熟我不敢外出闲逛。虽然不肯定新法兰西是否也有那些带HIS戒指的人的踪影,但还是小心为妙。

但没过多久,侯爵府中的钢琴和书籍最终无法将我留在屋中,实在是闷坏了,这天下午我决定出门看看。

魁北克的冬天既冷又潮,我穿着厚厚的羊毛裙子,披着着貂皮的披肩,虽然坐在马车里仍被冻得得瑟瑟发抖。

太阳悬挂在半空,无打采地放着光,好像连它的光芒也被无情地冻结住了。几棵巨大的枫树沿街而立,北风已将它们枝头最后几片叶子刮掉,枯枝在萧索的冬日里孤寂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魁北克的街上充斥着低矮杂乱的木头房子,只有少数几家贵族和教堂使用砖石建造,整个城市甚至比不上一个法国最偏远的城镇。

透过窗子,我看到泥泞的路上行人匆匆而过,美洲严酷而野蛮的环境使这些欧洲最优雅高贵的国度—法兰西—的子民们变得混沌而野。每个街角都会看到斗殴,人们会为一个法郎,一块貂皮大打出手,在这块大自然优胜略汰的试验场中,所有人都被迫露出长出利爪和尖牙,对于他们来说,生存才是第一位。

蒙塔卡姆侯爵曾告诉我,法属美洲不同于英属美洲,我们这里的人口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英国人都是一些信仰新教的开垦者,土地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依靠,他们都是农民。但是,几乎所有自愿来到这里的法国人却成为了毛皮商人和猎人,法属美洲没什么人愿意去开垦这片荒凉的土地,大家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挣钱,只此而已。

为此,新法兰西的毛皮商人遍及整个北部美洲,他们和友好的印第安人合作,在从哈得逊湾到墨西哥湾广大的土地上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武装商栈,以此为基地,将新法兰西的领土扩张至太平洋。因此我们整个法兰西帝国都要感谢这些开拓者,理所应当用枪来维护这些毛皮商人的利益。

我一边看着车外的风景,一边比较着这里和法国本土的不同。

突然,街边一个年轻人的面孔跃入我的眼帘。天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

“停车!”我探出头向车夫大喊。

“吁——”车夫猛拉缰绳,马车陡然停住,在惯的作用下我的头几乎撞在车厢的护板上。还没等车夫放下踏板,我就跳下了车厢。

“吕西安!”我冲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喊。

重逢

没错,那就是吕西安

此刻,他正站在一家铺子门前,背对着我。他还是老样子,一身黑色的朴素装扮,只是头发比在索梅恩时略微长了一些,用条黑色缎带束在脑后。

“吕西安!”我怕他没听到,又喊了一声,并快步向他那边跑去。

他猛回头,向我这看来。

是我的错觉的吗?当他看到我的一刹那,脸色骤变,白得有些吓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的神情从他蓝色的眸子中一闪而过。

我愣了,这可不是异地遇亲人时该有的反应,他难道不高兴在这里见到我?随即我猛然忆起那封信,那封他临走时写给我的袒露真实内心的诀别信。

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原因时,却已跑到了他身边。

吕西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并没有我期待的久别重逢后的欣喜,发白的脸显得有些僵硬,欲迎还拒的神情挂微微颤动的嘴角边,他的手却条件反似的抖了一下,好像想要拥抱我却又硬生生地被止住了。这一切只表明,他似乎并不希望在此地看到我。

足足有好几秒,我俩只是看着彼此,谁都没先说话。我想,我们这哪里像久别重逢的兄妹,活脱脱一对因故分离的情侣,神情的尴尬,手足的无措无非揭示出内心的骚动与渴慕。

“欧、欧叶妮?你怎么在这里?”他率先开口了。

“呃,我,啊,是啊,这个说来话长。”我有些尴尬,挤出一个笑容。“你呢?你怎么也来到这里?

“我……被派到美洲传教。”他清了清喉咙,略显不自然地说道。

传教?我瞪大眼睛。“啊,恭喜你,你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了一名神职人员。”我由衷地向他祝贺道,心中却是另一番感慨。时隔境迁,有人如愿以偿,有人却两手空空。

“谢谢,你跟父亲一起来的吧,他在哪?”他向马车那边张望,小心翼翼地问,似乎担心侯爵在此。

我摇了摇头。“没有,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

“一个人?父亲呢?他为何没来?”我不确定他此时眼中闪出的到底是疑惑还是惊喜。

我望着他,不该对他如何说起,是应该先说你走后不久我就结婚了,可丈夫又死了,还是说侯爵因为被人抓起来,我逃难至此呢?算了,还是先说最主要的吧。

“我是来这里避难的,父亲他,呃,父亲他被人抓起来了……”

“什么?父亲他被抓起来了?原因是什么?”他一下抓住我的手焦急地问。

我警惕地环顾了下四周。

“这个说来话长,你有急事要办吗?如果没有,我们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我只是来镇上买点东西,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他点点头。

之后,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寒酸但清静小酒馆坐下,我把他走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说了一遍,唯独没有提起那个神秘的贵妇人和她的忠告,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吕西安的恩人,齐科里尼神父也是IHS’字样戒指的持有人之一。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真是怕了,就算是吕西安,我的亲哥哥,自己也不敢放松警惕。

吕西安对我的婚事颇感意外,他纤长的手指神经质地玩弄着袖口的褶边。而当他听到伯爵的猝死被认为是侯爵与我合谋的时候,惊怒之情溢于言表。

“这是诬陷!父亲决不会为了那几个臭钱去杀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女婿!”他苍白的脸颊被怒气染红,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

我小心地环顾四周,生怕他的声音引起旁人的注意,然后我露出一个苦笑,压低声音说道。“你也知道父亲的财政状况一直都不太好,科萨诺伯爵又很有钱,之前我们两家的联姻,大家都认为这是天作之合。而现在,这却成了父亲杀人的动机,是不是很讽刺?”

他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怜悯。“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住在蒙特卡姆侯爵家,是父亲让我来投奔他的。”

“……蒙特卡姆侯爵,我有印象,他现在是驻加拿大的法军总司令,看来我有必要专程拜访他一下。”

我点点头。“侯爵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还跟我提起你,知道你也在这里,他一定会很高兴。”

“嗯,希望如此。”他扭头看向窗外。“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顺便告诉侯爵,我最近几天会到府上去拜访。”

之后我与他分手,独自一人乘马车回侯爵的宅邸。

我望着窗外的街道,思绪万千。在魁北克与吕西安的相遇,令往事情忽而潮水般涌入我的脑中,他令我想起了自己在索梅恩的无聊时光,想起了我和伯爵物质丰富,却不甚开心的婚后生活,想起那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想起了自己在船上两个多月的海上艰苦生活。

一转眼,我竟然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情,现在,我又漂泊到了美洲,在这个荒凉的殖民地躲避恶人。命运如过山车一样载着我从一个高峰到另一个高峰呼啸而过,我却感觉自己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谷底。就连在异乡遇到亲人,也并没有让我感觉有多高兴。

而吕西安的这种感觉似乎比我更强烈,看得出他并不希望在此地看到我。可原因是什么,只是因为对我不理的爱?

如果是这样,那我真是哭笑不得了。爱我的人不是我不爱,就是我不能爱,这难道就是作为布里萨家族唯一还算正常的欧叶妮所要遭受的诅咒?而驻留在欧叶妮体内的我自然也就得连带着接受这不可逆转的命运安排。

可我又爱谁呢?我叹了口气,心想这才应该是那诅咒真正可怕的地方吧。

当晚,我就将邂逅吕西安的事告诉了蒙特卡姆侯爵,他听后颇感诧异,并要求我一定将吕西安带来与他一见。

第三天傍晚,吕西安如约而至。我听到仆人的通报后,忙扔下手中的书跑到前厅,将他领进小客厅。再次见面,他已没有了上次相遇时的异样神情,但我仍可以从某些细节窥见他的不自在,无奈,只得装作没看见,和他在客厅品茗闲聊,一直到蒙塔卡姆侯爵回到府中。

“我的孩子,见到你真高兴!”

吕西安刚站起身,还没等行礼,侯爵就上前一步将他紧紧抱住,壮有力的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后,拉着吕西安的手退后半步,端详了他好一会之后说:“再让我好好看看,不错!跟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可惜,你选择做了修士……”

侯爵为人直率,行事不假矫饰,因此说话不太顾及。我看到吕西安脸上微微泛红,直觉他并非由于羞涩,而是厌恶那些对他的选择说三道四的老生常谈。这外人看来令人感动的一幕,无非勾起了他去年回索梅恩时,见到父亲所引起的不快。对此,他只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向侯爵例行公事地行了一个礼。

“来,孩子们!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咱们边吃边说,你得好好给我讲一讲你的故事。十年了,你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我现在还记得你抱着我的腿,求我带你去美洲当兵时的模样呢。”说着,他拉起刚刚坐稳的吕西安。“还有你,怎么能怠慢你呢?你可是这里的女主人,我的圣劳伦斯河的百合花。”

侯爵笑着,又轻轻扶起我的手,三人几乎是并排着走进了餐厅。

餐桌上,吕西安仍像在国内一样节制食欲,几片蘸过牛的面包就足以能令他满足。剩下的时间里,他出于礼貌,不得不一改往日的不善言谈,回答好客的蒙特卡姆侯爵所提出的种种问题。

“吕西安,你真打算当一辈子神父?”侯爵关心地问道。

“我现在只是个修士,成为神父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愿作为天主的奴仆,将他的爱传达给芸芸众生,我的生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增加他的荣耀。”吕西安表情严肃。

“我不是这个意思。”侯爵摆摆手。“如果你愿意还俗的话,我会保举你成为皇家军队的上尉,我们现正缺你这样的人。你知道,我手下尽是些人。”

“谢谢您的美意,但我已在主的受难像前发过誓,将自己终身献给主,献给教会。而且我的出身和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打破誓言。”吕西安坚决地回绝道,与此同时攥起了苍白的手。那绝不是双舞刀弄枪的手,我想,它唯一的使命就是紧紧握住笔杆,将天主的恩典据实记录。

“可怜的孩子,你想过没有,你是布里萨家的长子,爵位和……”侯爵看着他,面露惋惜。

“家父还年轻,我相信他还会有新的继承人的。”吕西安打断了侯爵的话,他说话时的神态很平静,但我却能感觉出他内心的躁动和不安。我心里虽明白吕西安在父亲面前受到太多的挫折才如此固执,可还是不得不为他捏了一把汗,他难道不明白侯爵也是好意,为何就不能敷衍一下就好,何必当真呢?

蒙特卡姆侯爵听罢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好吧,年轻人,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跟魁北克主教很熟,我可以将你推荐给他,去做他的司铎,这样你就会很快晋升,甚至会被送回国内祝圣成为助理主教。”

“我由衷感谢您对我的提携和帮助,但仍恕我不能从命。”出乎我的意料,吕西安居然拒绝了侯爵的好意。他咽了咽口水,接着说:“我现在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士,并不急于取得圣职。来到美洲前,我的老师和修会中的长老们让我笃实,竭力地传播基督的教义,将美洲的印第安异教徒拯救出火海,使他们成为耶稣基督的子民。”

我瞪着他,奇怪昔日那个温文尔雅的吕西安到哪里去了。他今天怎么了,反应这么激烈?

害怕这场晚宴变成两个男人不同世界观的辩论会,于是我赶忙出来打圆场。“呃,侯爵,我哥哥进入教会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如果是为了那个目的,他只需要回家继承家族产业就好。哥哥是希望把天主教义传播给需要它的普通民众,让美洲的印第安人也信奉我们的天主教。在他看来,这是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是不是,哥哥?”

说完我又连忙看向吕西安。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我的话。

还好蒙特卡姆侯爵并不和晚辈一般见识,于是也转移话题,开始给我俩讲起他所遇到的一些奇闻轶事。

没过多久,晚宴结束了,侯爵好心请吕西安留宿一晚,他却以有事为由婉言谢绝了侯爵的邀请,与我们道别之后匆匆离开了。

“呃,我得请您原谅吕西安,哥哥他今天他有些言辞过激,您也知道,在家的时候他就因为要出家的事情和父亲有冲撞,因此……”吕西安走后,我很不好意思地向蒙特卡姆侯爵道歉。

“没关系,”侯爵摆摆手,示意我没事。“我只是很遗憾这孩子有些走火入魔。”

我想起了在索梅恩他自虐时的样子,对侯爵的分析颇有同感。“怎么说呢,他……是有些固执。”我苦笑道,其实心里明白他的问题远不止固执那样简单。

“固执?简直是顽固!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布里萨侯爵要不是因为这一点也不会被勒令退伍,遣送回国……”蒙特卡姆侯爵无奈地摇了摇头,口气很是惋惜。

“啊?勒令退伍?遣送?”我惊讶地说道。

“呃……没什么,没什么,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蒙特卡姆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的欲言又止,反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以前跟我提到侯爵时他总是赞不绝口,我却觉得他有所保留,出于礼貌我不便追问。今天既然是他说漏了嘴,那我就非得问个明白。

“您告诉我吧,难到我不是您的女儿吗?您一天到晚称我为‘圣劳伦斯河谷的百合’,‘新法兰西的贞德’,说我比您的女儿对您都亲,为什么还要对我隐瞒。而且……”我故意嗔怪道。

这个老男人一看我不太高兴,有些慌:“好了,好了,我的乖女儿,而且什么?”

“而且我是个没娘的孩子,您也知道,我父亲从美洲回来后,母亲就离家出走了。大家都传说她的出走和父亲的回来有关,我想知道真相,却不敢亲自问他。我只觉得父亲是个冷酷的人,没想到您也跟他一样……”说着,我还抬起手装模作样地抹了一下眼角。

“这、唉……”他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告诉你,只是你以后见到你父亲千万别跟他说。”

“好!我肯定不说。”我满口答应着。

“那是他在美洲的第三年……”蒙塔卡姆侯爵向我娓娓道来布里萨侯爵的过去。

“……我们的军队雇用了大量的印第安人,他们主要负责一些侦察活动和辅助战斗。一个名字叫红鹿的印第安战士和布里萨十分要好,甚至还按照印第安的习俗结成了兄弟。布里萨经常和他去部落里参加一些野蛮人的祭祀仪式,这一点让军方的某些人很是反感,但因为他屡立战功,又都拿他没办法。

“他俩同生入死,完成了许多危险的任务。大家都觉得他俩是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克斯,但我却觉得他俩的友情胜似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罗斯,然而英雄们的悲剧却也在他俩身上重演。一次,我派红鹿带着一个侦察连去,去侦查英军的动向。几天后,一个印第安雇佣兵逃了回来,告诉我们他们遭到了英军的袭击,全军覆没。

“你父亲一言未发,一人走进了帐篷,大家都以为他悲痛欲绝,躲在帐中独自哀伤。谁知第二天拔营撤退时却寻不见他的踪影。一连几天,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很了解他的为人,已经猜测到了他的行动,但出于大局,我不能再派人去找他,只得全军撤回。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清晨,全军被厚重的雾气锁住,士兵们都呆在营中待命。就在这时,一个士兵报道我的帐中跟我说:布里萨少校回来了!我也是一惊,连忙奔到帐外。帐外聚满了士兵。而你的父亲,布里萨少校骑着一匹光背战马出现在了营中。他浑身血污,几乎看不出人样。原来果不出我所料,他孤身一人深入敌区为红鹿报仇,谁知却被英国人抓获,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最后才逃了出来。并按印第安人的习俗带回了红鹿的心脏,还割了十个英国佬的头皮。

“我们问他详细的经过,他拒不回答,好几天避在帐中不见任何人,大家只能听到他在帐中的火边,用印第安语喃喃念着,好像在作着什么祭祀。

“他的事情很快在全军传开,有人说他英勇,也有人说他野蛮。很不幸,当时的司令官认为他是后者,他说布里萨少校的行为绝不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法兰西军官所为,他的行为跟野蛮印第安人一样,冷酷血腥,毫无人。因此以违犯军令为由,将你父亲送上了军事法庭。判决结果是亵渎天主教,擅自离营。

“不过,多亏军中的老战友们多方声援,才将他以轻罪—革除军职,遣送回国发落。这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好朋友布里萨侯爵在美洲的最后经历……”

蒙特卡姆侯爵说完叹了口气:“他可真是个好军人,只可惜他太特立独行,太固执了……”

我惊得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没想到侯爵竟有这样可怕的经历。

蒙特卡姆侯爵的话就像一线,将过去所有令我疑惑不解的事如珠子串起来。我彻底明白他的那些可怕的收藏品的来历,也明白了他为何回国后情大变,更明白他残忍冷酷的格是怎样形成。他所遭受到的变故,就算不能彻底改变他的为人,也足以对他以后的人生道路造成巨大的影响。

布里萨侯爵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野蛮人,是个人类进化途中的异类,他拥有强健的体和发达的头脑,但他的心智却仍停留在野兽时代,无论多强大的理也只能成为这种人满足欲望的工具。

他的野只是由于从小浸于发达的人类文明中不得显露,但是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就如雨后的野草般疯狂成长,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

我不得不承认,他野狼般的贵族本实在是太适于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了。但因为那变故,又不得不再一次收齐早已锋利的牙齿和爪子,将自己囚入文明中。这种扭曲的生活足以使他疯狂,他强悍的生命无处发泄,只得像任何一个不负责任且不道德的人一样,在赌博、嫖妓、虐待他人中找到自己灵魂中渐渐逝去的野。

他渴望留住它,就像留住自己的灵魂。他是懦弱的,只能孩子般臣服于自己的欲望,但他又是自由的,只因为他有这一颗不羁强悍且没有任何道德内涵的灵魂。

知道侯爵的过往之后,我不禁开始担心起吕西安。这片荒凉的土地,像一块吸力强劲的磁铁,对布里萨家族的人有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可怕吸引力。在这里侯爵的野被激发了,吕西安又会怎样?他会重复走上他父亲的道路吗?

我隐隐地感觉吕西安已经有所变化,不再是我在索梅恩遇到的那个羞涩青年了。蒙特卡姆侯爵说得没错,他确实走火入魔了,对信仰的偏执完全超出了一个教徒该有的正常程度。

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克斯:双子星,特洛伊战争的祸海伦的兄弟。

阿喀琉斯和帕特罗克罗斯: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忠于自己的朋友,当帕特洛克罗斯被赫克托耳杀死时,他痛不欲生,决心为帕特洛克罗斯复仇,最后自己也死于战场。

完完结

分别

离1754年的圣诞节还有不到半个月。

这天蒙特卡姆侯爵回来得很晚。进门后,他将身上那件发旧的军大衣往沙发上一扔,神情严肃地意示我随他去书房。

“欧叶妮,我的乖女儿,战争就要爆发了。”他把书房门关好,尚未转过身就开口对我道。

我一怔。“战争?我们要和谁打?”在我的意识里,战争应该发生在遥远的欧洲大陆,还记得去年跟随科萨诺伯爵去维也纳,他说起过法奥结盟,马上就要开启新的战争的事情,没想到远在美洲的法国人也得参与这场战争。

“英国人,他们就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准备正式宣战了。”侯爵走到桌边,在一个玻璃杯里注满酒,一饮而尽。

“他们为什么要宣战?理由是什么?”我连忙追问道。

“土地,除了土地还有什么?你知道,在英国十三个殖民州,西面的阿巴拉契亚山和伊利湖以南的俄亥俄流域有着大片大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从上个世纪就属于我们法兰西王国。但那些贪婪的英国佬早就对这片土地觊觎多时,经常派部队侵扰,并用小恩小惠拉拢当地的印第安人加入他们的阵营。”侯爵边说边用手杖指向墙上一幅巨大的地图。“从今年起,他们加大了侵略的步伐。六月时,一个名叫乔治·华盛顿的军官带领数百人袭击了我们的一个前沿哨所,打死打伤数十人,直到不久前我们才派重兵击退他。”

“乔治·华盛顿?”我脱口而出,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对!乔治·华盛顿,一个二十出头的英属殖民地军官。怎么,你知道他?”侯爵问。

“不、不,我不认识英国人,这只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罢了。”我忙解释,心想不会那样巧吧,但也不好说。

“嗯,一个太普通不过的英国名字,但他可不是一个令人小瞧的普通角色,听被他击败的士兵说,他比狐狸还要狡猾,比美洲狮还要英勇……”侯爵放下酒杯,坐到一把笨重的扶手椅上,沉思了片刻:“他们的目标是凯迪斯纳堡,从这次袭击就可以断定,他们是想拿下凯迪斯斯纳堡。”说着,他又一下子站了起来。

“侯爵?”

“抱歉,我跑题了。什么事,我的乖女儿?”他面向我,看得出他在我面前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烦恼,不希望把工作上的不快传给我。

“因为您击退了华盛顿,英国人难道会来报复我们吗?”我问。

“不完全,但这却是发动战争最好的借口。”侯爵说:“今天总督阁下对我亲口说,有来自英国的情报,他们的首相已经批准,明年春天将向我们展开大规模攻势,目的是将我们彻底赶出俄亥俄流域,并切断加拿大和路易斯安那的南北通道。”

听了他的话,我在心中叫苦不迭。自己千辛万苦逃到美洲,目的就是想安安全全躲起来,没想到这里可能没有谋,但战争的霾竟也随我飘洋过海来到美洲。

“欧叶妮,圣诞节我不能在家陪你了。作为统帅,我要亲自下到各个军营哨所区视察、慰问。为了我们的法兰西,士兵们抛弃妻子来到美洲,不能和自己的家人欢聚在圣诞树下。而作为他们的长官,他们中的一员,我岂能独自享乐成立温暖的炉火和丰盛的晚餐,所以我决定以身作则,和他们同甘共苦。”

侯爵的慷慨激昂让我很感动,当然也不愿做他的包袱,于是我点点头,支持他的决定。

“只是……”侯爵欲言又止,他望着我,眼中流露出一丝歉意。“只是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没关系,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我笑着说道,希望他安心。

“我很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魁北克。现在战争一触即发,魁北克迟早也会变成战场,我可不敢辜负布里萨侯爵对我的信任和重托。因此,我倒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将你托付给吕西安。”

“我哥哥?”

“对,他是你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全力保护你,在保护亲人和朋友方面,布里萨家族的男人个个是好汉。”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侯爵忙起身去开门,家里的老仆探进头来。

“大人,布里萨先生求见。”

“真是巧,真是巧!快请他进来!”侯爵的表情很意外,他大声说道。

我也颇感意外,没想到吕西安竟会在此时主动登门拜访,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尊敬的蒙特卡姆侯爵,您好。”吕西安一进屋便恭谦地行了个礼,“还有你,我的好妹妹,我这次是来辞行的。”

“辞行?”侯爵和我都是一愣。

吕西安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是这样的,我刚接到任命,教会让我去安大略湖边的一个休伦人部落,他们部落的传教士不久前去世了,任命我接替他的职务。”然后他又看向我,眼中满是遗憾之情。“抱歉,欧叶妮,我不能和你一起共进圣诞晚餐了。”

“太不巧了,我正要去边境哨所巡视,不放心将你妹妹一人留在魁北克,正想把她托付给你,没想到你也……”侯爵悻悻地说。

听罢侯爵的话,吕西安的眼中竟跃出感激的神采。看来他的内心其实是很愿意我陪在他身边的,虽然这可能令他那颗已彻底献给天主的心更加矛盾。

这些天,我俩都怀着不同的观念和想法来逃避对方,他害怕自己战胜不了那不伦之恋的念头,而我则对他那种暗的狂热感到不安和恐惧。但是无论我们如何逃避,无法叵测命运却仍想将我俩牢牢绑在一起。

我们三人好半天都没说一句话,直到蒙特卡姆侯爵率先打破了沉默:“欧叶妮,你不能一人留在魁北克。这样好了,你跟我去军队,或者……”

说着,他扫了一眼吕西安。

“……让欧叶妮跟我走吧,那都是些早已入教的印第安人,我相信在那里她会很安全。”吕西安看了看我,转头对侯爵说道。

他俩同时看向我,似乎在等待我的选择。

面对吕西安的邀请,我竟有些犹豫。可是有选择的余地吗?就算战火暂时烧不到这里,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会不安全。跟侯爵走,说是去巡查慰问,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跟英国人交火,古往今来有不少战争都是擦枪走火引起的,而且我一个年轻姑娘在军营中也确实不方便。

只要回忆一下在黑暗女神号上两个多月的艰苦生活,就足以让我却步了。

看来只能跟吕西安走了,他的思想确实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但究竟是我的亲哥哥,布里萨家族的人虽然行事古怪,却重情重义,对自己所爱的人还是会全力保护的。或许这种保护的方式会使我接受不了,但我必须得学着去接受。

“……好吧,我跟吕西安走。”于是我看向吕西安,做出了选择。

“很好,看见你们兄妹在一起真是令人高兴!”侯爵大声说着,转身给吕西安和我分别倒了一杯酒。

吕西安没说话,但眼中的欣喜溢于言表,看得出他也很满意我的决定。

“我会先去安大略湖边尼亚加拉瀑布附近的哨所,到时候你们俩就跟我一起上路吧,这样也会安全些。”

侯爵带头举起了酒杯,三个人的杯子轻轻撞在了一起。

五天后,我和吕西安跟着布里萨侯爵登上了驶往安大略湖的军舰。舰只顶着呼啸不停的北风顺圣劳伦斯河而上。两岸峭壁上丛生松柏,仿佛给棕黑色的岩体铺上一件灰绿色的大氅。

出行的第三天,大团大团羊毛般的雪从天而降,不出一刻寰宇间顿时白茫茫一片。天上彤云密布,洋洋洒洒的雪团彻底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舵手只能凭经验绕过险象环生的暗礁浅滩。

寒冷与对未来的忐忑伴我度过了船上的四天,就算侯爵风趣的笑话和吕西安含情脉脉的谈话仍不能将我由这萧索孤寂的天气而生的无源烦恼中解脱而出。

幸好,量小的北风嫉妒这肆虐的大雪,没过多久它就吹散了乌云,两岸银装素裹的山峦反出耀眼的阳光。

“很快就要到了。”吕西安跟我并排站在船头。强烈的光线令我俩无法睁眼。

“嗯。”我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安大略’就是印第安语‘美丽的湖泊’之意,她美的令人心颤,就像……”他看了我一眼,嘴角不自然地颤了一下。他没有继续说完,而是转过头瞭望远方。

我臆测着,好半天没开口。

“你去过那里吗?”我问。

“去过,那是我刚来到美洲时,会中的前辈带我来过一次,只一次我就迷恋上了她,我真希望一生守在她身边,每天睁开眼就会望见她碧蓝色的双眸,而每个黄昏都能守在她身边,听她在我耳边喃喃唱起令人陶醉的歌谣……

他一直用“她”来称呼安大略湖,还有他那出口成章略显酸腐的比喻,在烤得人浑身发热的阳光下令我有些不太舒服。

我很想知道他来美洲的目的,真是像他自己说的想去最艰苦的地方磨练自己,传播天主的荣光么?这令我怀疑。他这样做,在我看来其实只是在逃避对我本无法言明的畸恋罢了。当然,至于是否还有其它什么我就不得而知,抑或了解后更会令我惊诧的原因也极有可能。

现在我算是看透了,在这个倒霉时代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的亲人可能是个恶棍,而一个爱你的人也许将亲手送你上天堂。一想到这里,我立刻觉得不寒而栗,对自己的前途更感到忧心忡忡了。

渐渐地,眼前的圣劳伦斯河谷开始变宽,最终,一片无边的汪洋顿时跃入我的眼帘。我们到了。

吕西安回到船舱去收拾东西,我一个人留在甲板上欣赏着这位令他无法释怀的美女。

白色的湖岸被我们远远丢在身后,眼前展现的则是如冻结的冰晶般晶莹透澈的湖面。我扶着船舷向下望去,湖水如普罗旺斯秋天的空气一样清澈,湖底的群石朽木仿佛垂手而得,整个船体好像飘浮在布满褐色水草的湖底上空,不时投下一个黑黑的影子。银色的鱼群忽聚忽散,宛若晴朗的夜空聚散无常的焰火。水鸟在上翱翔,一会在花中嬉戏,一会又如离弦的利剑入水中,并展开洁白的羽翼。此刻我怅然若失,无法分辨哪才是天空,哪才是湖水。

“噢!哈——”一阵嘹亮的号子声从远处的传来,三艘独木小舟划破镜子一样的湖面,向我们的船驶来。

“是接我们的人!”吕西安提着包站在不远处,高兴地叫了起来。

小舟渐渐驶近,每艘船上坐着七八个印第安人,他们都披着毛皮大氅,头上留着怪异的发式,棕黑的脸膛上勾勒出骇人的纹饰。

一个立于船尾的印第安壮汉用他们的语言向我们喊着,而吕西安也用同样的语言喊了一句。很快,那个壮汉就顺着船上抛下的软梯爬了上来。

“该走了,我的乖女儿。”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时,蒙特卡姆侯爵也来到了我身边。他用手轻轻扶着我的肩,我不敢肯定他眼中闪着的是泪花还是阳光的投影。

我也哽咽着没有说话,眼泪在眼眶打着转。

“别哭,我亲爱的‘圣劳伦斯河谷的百合花’辛酸的泪会和北风一起弄皴你美丽的小脸。”侯爵笑了,用他那糙的手指抹去了我眼角的泪水。

“我的好‘爸爸’,谢谢,我会想您的,我每天都要给您写信!”我心里酸酸的,作为亲生父亲的布里萨侯爵本没使我感到丝毫的父爱,而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军人却把他的父爱,毫不吝惜地给了我这个一直在倒霉的女孩。除了发自内心感激他,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我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将一个乖女儿最真挚的吻印在了这个略显苍老的军人的脸颊上。

旁边的吕西安一直在跟印第安人交涉着,那个壮汉用夹杂着大量土语的法语说个不停。他们谈妥后,吕西安来到我和侯爵身边。

“尊敬的蒙特卡姆侯爵,我们就此告别了。”

“好吧,我把欧叶妮交给你,记住,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她!”说完,侯爵重重地在吕西安瘦弱的背上拍了一下。

他轻轻晃了晃,脸上露出难得的傻笑:“您放心。”

几分钟后,我已经下到了小舟上。看着缓缓离开的大船,我不停地挥着手绢,恋恋不舍地跟蒙特卡姆侯爵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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