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教育·一个年轻人的故事 - xp1024.com
《情感教育·一个年轻人的故事》


第一部 第一章

一八四〇年九月十五日早晨六点多钟,冒着浓浓烟雾的蒙特罗城号轮船就要从圣尔纳码头出发了。

旅客们急匆匆地赶过来。过道被许多大桶、缆绳、放衣服的篓子堵住了。对于旅客们的叫嚷,水手们毫不理会。大家你推我搡的,相互之间碥碥碰碰。两个绞车的卷筒之间堆满了旅客的行李,堆得高高的。所有的物品都被那金属制的炉中蹿出的水蒸汽罩上了薄薄的一层水雾,人们的喧闹声被轰隆隆的声音压住了。这时,还可以清晰地听到船头的钟声在一个劲地响着。

船总算是出发了。顷刻间,两岸的商店、船埠、厂房,就像两根长长的大丝带慢慢地展开,一点点地朝后面飘去。

一个留着长发的小伙子,看上去有十八岁左右,腋下有本画册,静静地站在舵旁,动也不动一下。他穿过那薄雾,注视着那一栋栋不熟悉的钟楼和大厦。而后,他又朝圣路易岛、巴黎老城和圣母院看了一遍。不久,巴黎在视野中消逝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就是刚刚中学毕业的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即将去学习法科,在此之前回到塞纳河畔的诺让城探亲,准备在家度过两个月的假日。在他回家之前,妈妈已给他准备了充足的费用,叫他去看望勒阿弗尔城的叔叔,希望日后他能继承叔叔的产业。莫罗先生一天前刚从勒阿弗尔城回来;他有意挑了一条路途最远的线路回家乡,以此来填补自己没有在京城玩一玩的遗憾。

旅客们慢慢地安静下来了。他们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有些人站在蒸汽机的四周烤火。烟囱里冒出絮状的烟雾,迎合着缓缓而有规律的呼吸。一颗颗小水珠在铜板上翻滚着。甲板也跟着抖动的船体在颤抖。两个飞快转动的机轮在拍打着河水。

一片沙滩呈现在河的两边。沿路能够看到在波浪中飞旋搏击、摇摆不定的一叶叶木舟。偶尔还可以发现坐在无帆船上的垂钓者。一会,浮云散开了,太阳又露了出来,塞纳河右边岸上的小山丘延绵不断,起伏不停。但是左边的岸上也忽然耸立起一座小山,让人更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小山上一片郁郁葱葱,中间还夹杂着极具意大利特色屋顶的矮小的房屋。房前是一片坡状的花园,刚砌成的矮墙、铁围栏、草地、花房或是一盆盆的天竺葵把花园分割开来。一盆盆天竺葵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供人们纳凉的凉台上。看到这些舒适而雅致的房屋,有谁不想拥有它呢?假如能有一个上等的弹球台子,一艘游船,一个女人,还有一些梦想中的东西,就完全能够在这里生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水上游玩极具新奇感,极易使人诉说衷肠。喜欢开玩笑的人又在打情骂俏了,很多人在高声歌唱。大家的兴致极高,频频举杯,开怀畅饮。

弗雷德利克在考虑着回家后居住的房子,思考着一出戏,几幅油画的主题,幻想着自己的爱情。他认为,与自己这崇高的心灵相配的福分还未到来。他在默默地吟诵着一些充满悲伤的诗句,飞快地在甲板上来回走着。他径直来到甲板一端的大钟旁。他立刻便发现了在旅客和船员中,一个先生正在朝一位农妇大献殷勤,他嘴里不停地说着甜言蜜语,手还在不停地玩弄着她胸前的金黄色的十字架。这位先生看上去有四十岁左右,精力旺盛,一头鬈发,强壮的身子紧紧地裹在黑色绒布短大衣里面,简直就要胀裂了,从细纹的麻布衬衣里露出两颗闪亮的绿宝石,白色的肥裤腿都拖到了脚面,脚穿一双古怪的用俄罗斯牛皮制成的红皮靴,上面有突出的蓝色花纹。

弗雷德利克的到来丝毫没有惊着他。有几次,他扭过头来朝弗雷德利克不停地使眼色,似乎在责备他的出现。紧接着,他给在场的每个人都递了支雪茄烟。很明显,他厌倦了周围的人,他稍微远离了他们一些。弗雷德利克也朝他那儿走过去。

开始,他俩就着各种烟草展开了议论,不久便话题一转,很自然地聊到了女人。这位穿红靴子的男人告诉了弗雷德利克很多办法。他高谈阔论,摆事实,讲道理,还以自己为样板来说服他,他的话语温柔和气,充满了放荡不羁的幼稚,令人快活。

他是一名共和党。过去曾离家出游,到过很远的许多地方,洞悉戏院、饭店和报馆的详情,结识了所有名声显赫的艺术家,他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弗雷德利克马上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深以为然。

突然,他停止了讲话,仔细地盯着那烟囱。他嘴里嘟哝着,研究了很长时间,希望能搞明白“活塞平均每分钟落下多少下,每一下需要多长时间……等等”——刚刚得出结果,他就又开始极力地赞扬起途中的风光。他对自己能够脱离开那缠人的工作而深感欣慰。

弗雷德利克对他敬重三分,按捺不住提出希望能知道他的姓名。这人一口气道出:“我叫雅克·阿尔努,住在蒙马尔特街,是工艺社的老板。”

这时,一个戴着金线鸭舌帽的仆人走过来告诉他:

“先生,您可否下去一趟?小姐在哭。”

他便离开了。

工艺社兼职两种业务,一种是画报社,另一种是画店。弗雷德利克在故乡书亭的大广告板上曾经多次见过这个名字,广告板上大大地横写着“雅克·阿尔努”这几个字。

阳光普照,桅杆上的铁环、扶手上的铁皮和水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水面被船头拉开的两条波纹直延伸到河边的草地边上。每逢河水的拐弯处,进入视野的一直是那一排浅灰色的白杨树。广阔的山野里,什么也看不到,天上也只飘浮着几片寂静的云朵。——因此,腻烦情绪渐渐地传播开来,连行进的轮船似乎也有些困倦难熬了,旅客们看上去好像也越来越没了精神。

整个船上,仅有头等舱那几位是绅士,剩下的都是工人、店员和他们的家属。那时候,人们外出旅行时,时兴穿着随便些。几乎每位旅客都戴一顶希腊式的旧圆顶帽,还有掉了颜色的帽子;身上穿的或是在工作台上蹭破了的黑色的短上衣,或是因在商店工作太久而掉了纽扣的工作服。无论走到哪儿,偶尔还可能发现有人身穿高领羊毛衫,露出里边满是咖啡渍的布衬衫,破旧的领带被看似金饰针的东西卡住了,脚上的一双粗布鞋上系着皮带。有两三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拿着缠满皮带的竹棍,对他人投以斜视的目光。一些已为人父的,睁大了眼睛问这问那。他们有的站在那儿,有的蹲在行李上,在闲侃着。角落里还有人缩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有的人在吃着。甲板上已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胡桃壳、烟蒂、梨皮和纸包里吃剩的猪肉残余。餐厅的门前,站着三位穿粗布服装的木工。一个穿得破烂不堪的弹竖琴的人正依在琴上打盹。偶尔还能听到锅炉中煤炭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夹杂着一声叫喊,一阵爽朗的笑声。操作台上,船长在两个绞车卷筒间来回地不停地走动着。弗雷德利克要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他打开头等舱的围栏,惊扰了两位带狗的打猎人。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一个宝贝:

她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因为他没有看见除她而外的人,他已经被她的神色搞得六神无主。当他来到她身边时,她的头抬了起来,他便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待他离她远一点时,就又站在那儿盯着她。

她戴着一顶宽檐的凉帽,后边有几根粉红色的丝带在迎风飘动着。一根黑色的发带,贴着那双浓浓的眉梢,似乎是有意将它附在那椭圆形的脸上。她身穿布满圆点的淡淡的细布花连衣裙,散成很多裙褶。她不知道在那刺绣着什么;高挺的鼻粱,下颌以及全身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蓝蓝的天空下面。

她坐在那儿,始终没有变换坐姿,因此他只好走来走去,左走一圈,右走一圈地徘徊着,以此来掩盖内心的险恶企图。过了一会儿,他竟然来到了凳子旁边,站在了她的小阳伞附近,佯装在看水中的游船。

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她这种褐色而发亮的肌肤,没有见过她那种极具魅力的身材,她那在阳光照射下纤细的手指就更未见过了。他惊异地注视着她的针线盒,似乎发现了一个宝物。她叫什么,住在哪儿,有着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样的经历,许多问题一股脑地冒了出来。他想瞧一瞧她卧房的陈设,见识一下她所有穿过的衣物,结交她所认识的人。可是,因为有了一种更迫切的欲望,一种极大的捉弄人的念头占了主导地位,反而压倒了肉体上的占有欲。

正在这时,走过来一位裹着头巾的黑人妇女,拉着一个不算矮的小姑娘。小姑娘才睡醒觉,眼睛里还闪动着泪珠。她抱起姑娘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小姐你马上就满七岁了,却仍然这么不懂事,再不听话,妈妈就不喜欢她啦。全都怪大家太宠她了。”弗雷德利克听到这些话,心里一阵喜悦,似乎找到了什么鲜为人知少有的东西,或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猜测,她也许是人,可能是在殖民地长大的白色人种,并且把岛上的这个黑人妇女带在身边。一条长长的、嵌有紫色花边的披巾搭在她身后的铜围栏上。海上那阴凉潮湿的晚上,她可能经常把它包在身上、裹在脚上,有时候还用它蒙起来睡觉!可是,披巾却刮住了流苏,慢慢地滑了下来,马上就要落入水中了,弗雷德利克往前一跳,一下子拉住了它。她对他说:

“十分感谢您,先生!”

两个人四目以对。

“我亲爱的太太,你都准备妥当了吗?”阿尔努先生在扶梯口的阳伞下面高声叫道。

玛尔特小姐连忙朝他跑去,抱住他的脖子,拽他的胡须。这时候飘来一串竖琴的声音,她便叫嚷着要听音乐。不一会,黑人妇女便领着弹竖琴的乐师进了头等舱。阿尔努一下子就辨认出他是从前的一个模特儿,便用“你”来称呼他,在场的人对这种亲切的称呼都感觉很吃惊。那乐师甩了甩那披肩长发,张开胳膊,演奏起来。

他弹奏的是一首东方的抒情乐曲,歌词中有匕首、鲜花和星星。这位衣服破烂不堪的乐手的豪迈歌声被船上机器发出的轰轰的声音遮住了,那和谐的韵律也被扰乱了。于是他用力地演奏着,琴弦都在颤抖。悦耳的琴声好像是一个情场失意而又倔强的情人在哭诉、在倾吐着内心的不快。岸边的树枝都垂到了水面,一阵阵清风袭来。阿尔努太太漠然地盯着远处。琴声停了下来,她似乎如梦初醒,挤了挤眼睛。

琴师恭恭敬敬地来到他们跟前。就在阿尔努掏钱的功夫里,弗雷德利克向琴师的帽子递过去的握得紧紧的拳头,尴尬地松开了,一个掉了进去。并非是一种贪慕虚荣的心理驱使弗雷德利克在这个女人跟前行善,他完全是在祝贺和她的相遇,近乎存在着一种迷信的想法。

阿尔努带着弗雷德利克,一边走,一边诚挚地邀请他到船舱去。弗雷德利克推说自己刚刚用过午餐,而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的,他现在正饥肠辘辘,饿得难以忍受;但是口袋里已经分文皆无了。

然而他脑筋一转: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有资格留在船舱里。

几个圆餐桌旁边坐了很多有钱人,他们正在用餐,一个送咖啡的侍者忙得不可开交。阿尔努夫妇来到了餐厅靠右侧的最里边的位置用餐。弗雷德利克也拣了个绒布面的凳子坐下了,顺便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阿尔努夫妇准备在蒙特罗换乘马车前往夏龙。他们计划去瑞士游玩一个月。阿尔努太太责怪丈夫太宠孩子了。他听到这些后,马上贴在她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也许是悄悄话儿吧,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得出。说完话他站起来挂好了身后的窗帘。

白色的天棚很矮,反回一束很强的光。弗雷德利克就坐在她的对面位置,竟然能够看清楚她的睫毛影子。她的嘴唇伸进水杯里,她还撕碎了一块面包皮。胳膊上佩戴一个用金链子拴住一块天蓝色的圆形石头饰品,每每接触到盘子,都会发出悦耳的声音。但是就餐的人似乎都没有发现她。

透过船窗,有时能够看到一艘往返载运游客的小船的一侧,它慢慢地划过去。用餐的旅客把脑袋伸到窗外,大声叫喊着岸上的地名。

阿尔努抱怨吃得不好,结账时更是大呼小叫起来,非要人家给他优惠。而后,他又领着弗雷德利克来到船头,一起喝起了柠檬酒。但是弗雷德利克马上又转回到阳伞下,阿尔努太太又坐在那里了。她正沉浸在一本带有浅灰色封皮的薄书里,嘴不自觉地向两边撇着,眼睛中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弗雷德利克对能写出这么一本对她如此有诱惑力的作品的作者仰慕至极。他集中心思注视着她,越看越发觉他们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想了很多,考虑到立刻就要跟她永远地分开了,但是还没能听到她对他说几句话,也没有给她任何值得回忆的印象!

河的右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左边是绵延不断的草地,与一座小山相接。远远地向山上望去,模模糊糊能够看到一个个葡萄园,很多胡桃树,葱绿的树木间还坐落着一个磨坊;更远一些,山顶上盘旋着数不清的崎岖小路,它们都盘踞在与天相连的岩石上。假如能带上她一块去爬山,让她的裙摆扫着落叶,扶着她的纤腰,聆听她的声音,望着她那灼热的眼神,那将是多么的令人神往啊!唉!做到这点有什么难处呢,只要让船停下来,俩人一块上岸不就可以如愿以偿吗;但是,这看似简单的小事,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再往远看,那边矗立着一座尖顶的方塔城堡。城堡的正前方有一个花坛;高高的菩提树下的幽径缓缓地伸展开来,犹如一堵环形的门。在他的想像之中,她沿着榛树林慢慢地走来了。恰好此时,石阶上走来一位少妇和一个年轻人,石阶的两旁的几个箱子里栽种了一些桔子树。又过了一会儿,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消逝了。

小姑娘在弗雷德利克旁边玩着,他想要亲吻她,小姑娘吓得藏到了女仆的背后。阿尔努太太呵斥她不可以对这个先生无礼,因为他曾救起了她的披巾。弗雷德利克暗自揣摸,难道这就意味着开始拐弯抹角地交谈了?

“她总算能跟我说话了?”他揣测着。

快没时间了。如何能够获得邀请到阿尔努家中作客呢?思前想后,只想到了叫啊尔努去欣赏秋天的景色,确实没有再好的主意了,他说:

“冬天即将来临,又到了举办舞会和宴请宾客的好时机呀!”

但是阿尔努光顾着看管行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话。前面已经看到了胥维尔河岸,两座桥慢慢地并合在一起了。游船顺着一个缆绳厂走过,又路过一些矮小的房屋;到处都是盛沥青的器具和小碎木屑。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追逐着,打着滚。这时出现了一个穿衬衫的男子,弗雷德利克认得他,于是便大声叫喊:

“快!快点靠岸!”

船停下来了。弗雷德利克在熙熙攘攘的旅客中,艰难地搜寻着阿尔努,但是当阿尔努看到他时,反倒拉住他的手说道:“亲爱的,祝你好运!”

到了码头,弗雷德利克回头看了看。这时阿尔努太太正站在舵旁边。他朝她看去,心底的感情全都汇集于这一神色当中。她仍旧毫无察觉,似乎他根本就没做过什么。接下来,他根本不理仆人的问候,呵斥道:

“干吗不直接把车赶到这儿呢?”

仆人连忙道歉。

“愚蠢的家伙!给我钱!”

他独自一人到一所客店去用饭了。

过了一刻钟,他希望自己佯装是碰巧来到车站的院落,没准儿还能够再看见她呢?

“这又何必呢?”他暗想。

他坐上一辆四轮马车离开了。而这两匹马可不全都属于他妈妈的财产,其中有一匹是她自己的,另一匹是从税吏尚布里翁先生那儿借来的,两匹马拴到了一辆车上。一天前伊齐多尔这位老仆人就起身了,在布雷休息了一个白天,还在蒙特罗住了一宿,所以这两匹马已是吃饱了,也歇够了,此时正轻松地飞跑着。

秋天的田野里,庄稼都收了,放眼望去,无边无际。路的两边,并列着两排树,还有一堆一堆的沙石。这时,旅途中的整个过程又开始慢慢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什么维尔纳夫圣乔治,阿布隆,夏蒂荣,还有什么科尔贝等等地方,依然清晰可见,就连此刻仍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某些刚看到的建筑物和许多潜在的特点。在阿尔努太太的裙摆下边,看到了一双穿着精美的咖啡色高腰缎面鞋的小脚;那宽宽的布面天篷遮在她的头上,周围的红色流苏,迎着风在不住地摆动着。

她简直就是浪漫派人物笔下的美女。对她而言,姿色不需增添半分,也不可褪色半分。由于她的光点辐射,他感到面前的世界陡然宽广起来了。他便跟着马车的节奏而来回地晃荡,眯缝着眼睛,他盯着天空的云朵,陶醉在那梦幻般的幸福之中。

来到了布雷,弗雷德利克等不及仆人喂饱马,便一个人先走了。这时他回想起阿尔努称呼她为“玛丽”,他也大声地呼叫“玛丽”!他的喊声回荡在苍穹间,渐渐地消失了。

西边的天空出现了一道火红的晚霞。收割后的麦秆,成堆成堆地堆在麦地里,在晚霞的映照下,形成了巨大的影子。远处的农家院落里,传来了一阵狗叫声。这时,一种没来由的愁云笼罩着他,他感到全身在颤抖。

当伊齐多尔老人驾车追上来时,他就亲自去驾车。于是,他那低落的情绪渐渐地就好转过来。他已经做出决定,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阻挡不了他去登门造访阿尔努夫妇,希望跟他们交朋友。他们家的人肯定都会让人感觉愉快的,最起码阿尔努就让他喜欢;还有,谁知道呢?这时,全身热血沸腾一股脑地冲到了脸上,太阳穴都快被胀破了,他抡起马鞭,没命地抽打着牲口,疼得两匹马箭步如飞地奔跑起来,老仆人不由自主地叫道:

“轻点!轻点吧!这样会把马累坏的。”

弗雷德利克听到老仆人的话,渐渐地放慢了速度。

老仆人说,家里人都盼着少爷早点回去呢,路易丝小姐又哭又闹地嚷着要坐车来呢。

“谁是路易丝小姐?”

“是罗克先生的小女儿,你忘了吗?”

“啊,我还真的不记得了!”弗雷德利克心不在焉地回答。

这时,两匹马都跑不动了,左右摇晃着朝前蹭着。当圣落朗教堂的大钟响了九下以后,他们才晃晃悠悠地来到校场门口,他母亲就住在这儿。原本就德高望重的莫罗太太,再加上这座宽阔的、有通往田野的花园的豪华住宅,她的地位更高了。

她是名门贵族的后代,现在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荣华富贵。她嫁给了一个平民,这桩婚事是她父母包办的。丈夫在她怀孕的时候,被人刺了一剑,一命呜呼了,属于她的只有那一点说不清楚的遗产。她每周都要宴请三次客人,也经常以丰盛的晚宴招待客人,但是日常生活中用几根蜡烛,她都提前算计好,而且总是焦急地等待着用收来的地租赖以度日。她将这种艰难的境况像遮羞一样死死地罩起来,于是她变得很庄重。因为她的名望高,为人处事从不虚情假意,更不会挑剔他人。就连她最少的布施也远远超过了别人施以的最大恩典。如有人家想雇仆人,开导女儿,或者作果酱之类的,全都来征求她的意见。主教每逢到这儿来巡察,都要到她家里去。

莫罗太太对儿子的前途充满了希望。她总是抱着小心谨慎的态度来对待各种事,她不愿意听到有人指责政府。因为她觉得儿子首先需要有人来保护,然后发挥他自己的才干,才能够扶摇直上,最终当上议员,大使,部长。他过去在桑丝中学读书时,就荣获了荣誉奖金,正是因为他才华出众,她才有这种得意感,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弗雷德利克刚刚迈进客厅的门槛,人们便一窝蜂似的站了起来,分别上来同他拥抱。接下来人们把沙发和椅子拽过来,成了半圆形地围坐在炉火旁。冈布兰先生马上来了解他对拉法热夫人有什么想法。这在当时是震惊全国的案子,一场争论势必会因之而起。莫罗太太不管冈布兰先生是否高兴,打断了对此事的争议。冈布兰先生觉得,这样的辩论对于一个即将成为一个法律学者的年轻人而言是有好处的。他盛怒之下,离开了客厅。

对罗克老伯的朋友来讲,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人们都不会感到惊讶!谈及罗克老伯,大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唐布罗士先生,他刚刚在福尔泰勒买了一份家业。这时一个税收官将弗雷德利克扯到一旁,想让他就基佐先生刚刚发表的一部作品谈谈自己的认识。人们都想知道关于他本人的情况。伯驽瓦夫人打探他叔叔时,讲得很婉转,她问:“你叔叔生活得好吗?怎么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呀?他是不是在美洲有个远房兄弟呀?”

这时,厨子进来通报,少爷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人们这才因无法留下来而不得不离去了。待客人们都走出了客厅时,他母亲才小声问道:

“事情进展如何?”

他告诉妈妈,叔叔盛情地接待了他,可是一点也没有谈到将来的计划。

莫罗太太长长地出了口气。

“她现在会在哪儿呢?”他心里琢磨着。

马车在路上行驶着,她也许披着披巾,头靠着车厢的围布,在打着盹。

当他和母亲来到楼上的卧房时,十字天鹅咖啡店的一个伙计带来了一封短信。

“有事吗?”

“戴洛立叶叫我去一趟。”他回答说。

“啊!他是你的同学,老朋友啦!”莫罗太太冷冷地笑了一下,“时间赶得太巧了,真是的!”

弗雷德利克想了一会儿,可是最终还是友情占了上风,他抓起了帽子。

“去那儿别逗留太久了!”母亲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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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第二章

查理·戴洛立叶的父亲曾经是正规部队的上尉军官,一八一八年退伍回到家乡,把家安在了诺让。结婚以后,拿太太的嫁妆钱,买了一个执行官的位置,才算勉强维持生计。因为胸中的愤懑无处发泄,性格便越来越强横,过去的伤痛也时常刺痛他,并且心里时时刻刻想着要效忠于,于是他身边的亲人便遭了殃,成了他发泄的工具。世界上真的难以找到像他儿子那样尽挨打的。不过,无论他怎么拳脚相加,他儿子都不服气。他太太为了解救儿子也经常和儿子一样受到凌辱。这个旧军官在事务所里给他儿子找了一个位置,让他整天趴在桌上誊抄法院的文稿,弄得他儿子的右肩膀比左肩膀粗壮得多。

一八三三年,在法院院长的劝说下,旧军官把事务所卖了。他的太太得了癌症也去世了。他把家迁到了第戎。而后又迁到了特鲁瓦,给招兵的做中介人,而且为查理搞到了半公费的名额,送查理去桑丝中学就读。弗雷德利克就是在那儿上学时结识戴洛立叶的。可是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五岁,兴趣和出身又有差异,所以平时根本就互不交往。

在弗雷德利克的橱子里,有许多不同的食物,还有很多十分讲究的东西,例如成套的洗漱用具。早晨,他一向习惯贪睡在床上,爱观察燕子飞,爱看故事书,不习惯学校那苦不堪言的生活,贪恋家中安逸舒畅的生活。

但是执行官的儿子,反倒认为学校的生活不错。他刻苦勤奋,念完了第二学年,就开始读三年级的课程了。但是,可能是他太贫困,或许是性格倔强,暗地里大家都仇视他。一天,一个工人在中班的教室里喊他叫花子,他气得一跃而起卡住了那人的脖子,如果没有三个学监的劝阻,说不定他会把那个人勒死呢。弗雷德利克十分羡慕他的勇敢,和他牢牢地拥抱在一起。从那时起,两个人变得形影不离,十分友好。对于这份感情用不着怀疑,能和一个高年级的同学结为朋友,正是一个低年级同学值得荣耀的事情;对于那个高年级的同学,当然也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份轻而易举得来的忠诚。

戴洛立叶的父亲一直是把儿子留在学校里度过假期的。偶然的机会里,他发现了一部柏拉图的译文,简直兴奋得发了狂。后来,他便开始迷上了形而上学,甚至很狂热。读这种书时,他总是以青年人所特有的那种猛劲,时刻想着要打破观念的约束,因此他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都属于苏格兰学派。总的来说,只要是图书馆收藏的书,他没有漏掉一本。因为想看书,他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偷取过图书馆的钥匙。

而弗雷德利克的生活就不那么单一了。他不是去画三王街刻在柱子上的基督谱系列,就去画教堂的大门。看完了中世纪的剧本,又开始读,,和等人的作品。

看完这些作品,书中的情节时刻牢记在他的脑海里,他深深地感悟到应该重新展现它们的风采。他很有信心,希望日后自己能够像法兰西的那样。戴洛立叶研究的是一种涉及广阔领域的哲学,这个学科将成为世界领先的尖端学科。

下课休息时,他俩经常来到校园的大钟下面,看着那五颜六色的名人名言,设想自己的美好未来,他俩也时常到教堂去,对着圣路易的胡子,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就连在俯临公墓的房间里做梦都常常梦到这些。到了散步的时间,他俩站到最后边,直聊得天昏地暗。

他俩在一起时,常常计划着念完中学后的事情。先是等弗雷德利克到了法定年龄时,取出一部分钱,俩人去旅行;回到巴黎以后,一块找工作,永远生活在一起。那么工作之后的娱乐活动呢?去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跟小姐们约会,也可以跟名妓们一块尽情地喝酒,尽情地玩乐。但是,一切希望都是美好的,而且稍纵即逝,等待他们的是层层忧虑;畅所欲言地兴奋了一阵子之后,等待他们的依旧是寂寞和无聊。

夏天的黄昏,他们有时顺着葡萄园旁边铺满石子的小路走,有时走在宽阔的大路上,就这么长时间地走着。在落日余辉的照射下,麦子波浪似的一浪压着一浪;空气中充满了白芷的香味。这时,他们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便仰面朝天倒下了,似乎晕过去了,也似乎喝醉了。还有一些穿衬衫的孩子,他们或者在玩竞走,或者在放风筝。这时,学监在叫他们了。他们穿过那有哗哗流水声的花园,走在两边都是残垣断壁的马路上。他们的走路声,震得安静的街上咚咚作响。围栏打开了,他们又都回到了楼上。他们有种肆意狂乐之后的忧郁感。

而学监先生却把他们之间的友谊说成是在互相吹嘘。而事实上,弗雷德利克能够顺利地升级到高年级,完全是受到他这个好朋友的鼓励。因此一八三七年的夏天,他带戴洛立叶回家乡去过暑假。

莫罗太太对这个青年人一点都不喜爱。因为他的食量太大,也不去教堂做礼拜,还赞成共和党的主张。最终他肯定会把她儿子带到下三滥的场所去鬼混,她是这么认为的。于是她就暗地里窥视他们的行动。而他们之间却比以往更加亲密无间了。第二年,戴洛立叶从中学到巴黎学法科去了。分别时,两个人真是依依不舍。弗雷德利克早就计划好要去巴黎看望他,竟没料到戴洛立叶今晚却抢先一步来找自己了。他们已经分开两年了,这次相见,俩人亲热地拥抱许久。因为讲话的场地不适合,他们便来到了桥上。

现在,戴洛立叶的父亲,在维尔诺克斯拥有一间弹子房。在他儿子开口准备跟他分管遗产时,气得满脸绛紫色,连生活费也不给他寄了。而戴洛立叶却发誓要进行法学院教授职称的考核,可是又没有一文钱,就到特鲁瓦的一个诉讼代理人那儿谋了一个书记长的位置。靠他的勤劳俭朴,节省下来四千法郎。如此算下来,就算无法得到母亲的遗产,靠他自己挣来的钱也足够他在找到工作之前,自由自在地再刻苦攻读三年了。所以他们一定要打乱事先制定好的在首都一块生活的计划,最起码眼前一定要这么做。

弗雷德利克垂下了头。他的第一个愿望梦幻般地破碎了。

戴洛立叶安慰道:

“别担心!时间还多着呢,我们年纪还不大。以后我自然会去找你的!忘掉这件事吧。”

为了打消他的忧虑,他牵着弗雷德利克的手,询问起他旅行的事情来。

弗雷德利克觉得没什么值得说的。但是,一想到阿尔努太太,他马上把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之所以没有提到她,是觉得羞于启齿。他把话题转到了阿尔努身上,费了很大口舌去描述阿尔努,详尽地描述了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讲到了他颇有交际手段。戴洛立叶听完他的陈述,激励他继续同阿尔努结交下去。

弗雷德利克有很久没有写作了。他对文学的看法一改初衷,现在他尤其对,,弗兰克,,和一些平凡的无名之辈感兴趣,几乎他们任何人的文章都能令他感动。有些时候,他认为只有音乐才能描述他不安的心情。他便又开始幻想着去谱写交响乐;或许是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他又想去从事画画。他过去作过诗,戴洛立叶曾经称赞他写的太好了,但是却从未朝他要过第二首诗去看。

而戴洛立叶,也不再继续醉心于形而上学的哲学之中了,如今正在一门心思地钻研社会经济学和法兰西革命史。现在,他已经是二十二岁的青年了,又高又瘦的身材,长了一张大嘴巴,有一种很果断的气质。这个晚上,他披了一件粗呢子外衣,皮鞋上落了一层灰白色的灰尘;他是专门从维尔诺克斯走来看望弗雷德利克的。

伊齐多尔老头来到他们面前,告诉弗雷德利克,说他母亲叫他回去,还怕他受凉,专门为他拿来了大衣。

“你等一等!”戴洛立叶说。

他们仍旧徘徊在这两座桥上,这两架桥坐落在一个运河和水渠围成的小岛上。

来到诺让的地域,首先看到一座座有些斜度的房子;几间木制的磨坊坐落在右边,磨坊的水闸没有打开,教堂就矗立在磨坊的身后;左边靠河边的地方栅了一些界限不分明的园子,是用树枝圈起来的。而在巴黎的区域里,平坦的大路一泻千里,一个今牧区都隐藏在遥远的夜色中。夜深人静的时候,夜色微微地泛出一点白。空气中飘来一阵带有湿气的叶香简直令人沉醉了。大约百米之外,引到岸边的涓涓细流声,和夜里平缓而有力的波涛声,相互交织着。

戴洛立叶站住了,说道:

“这群老爷先生们睡得多踏实沉稳啊,太荒唐了!暂且忍一忍吧!等待我们的将是一个崭新的一七八九年!让那些写满了荒谬的理论的宪法、宪章之类的都见鬼去吧!它们都是骗人的,人们都厌倦了!唉!假如某间报社或讲坛属于我的话,我将不惜一切地去推翻这些可恶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但是不管干什么事情,必须得要有钱才行啊!一个小酒店掌柜的儿子,为了吃饭而白白地耗费青春,这也太不值得了!”

他咬紧牙,垂下头去,因为夜里很凉,他那单薄的衣物有些抵挡不住了,冷得浑身打颤。

弗雷德利克把大衣披在两个人身上,一人一半。他们就这样搂在一起,披着大衣,在夜色中肩并肩地走着。

“如果没有你,我简直无法在那儿继续生活下去。”弗雷德利克说。好朋友的艰辛困苦又让他有了忧愁。“如果有今爱我的女人陪在身边,或许我能做出点成绩——你笑什么呀?人们都说天才把爱情看做是面包和任他飞翔的天空。只有高度的热情才能激发出极品。但是叫我去找这种女人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就算我有一天能找到这样一个女人,我想她也不会答应我的,我的运气不佳,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毁在一块宝石上;但是这宝石是真是假,如今还无法推测。”

这时路上有人朝他们喊话,只看见路上有他的影子。

“你们好,先生们!”

跟他们讲话的人,矮矮的个子,外面套了一件咖啡色的又大又肥的礼服,头顶长檐帽,帽檐下藏着一个尖尖的鼻子。

“你是罗克先生吗?”弗雷德利克问道。

“不错!我是!”那个人回答。

他是诺让人,他说自己才从河边的园子里回来途经此地,是去看陷阱里有没有狼掉进去的。

“您总算又回到这块土地上了?我太高兴了!这消息还是从小女儿那儿得来的。您身体还好吧?您短期内不会离开吧?”

也许因为弗雷德利克对他太冷淡了,他便失望地走开了。

其实,莫罗太太与他根本没有往来。罗克老伯同他的女仆同居,所以人们都瞧不起他,虽然他是选举帮办,还掌管唐布罗士先生的财产。

戴洛立叶插话说:

“你指的是位于安茹街的那个银行家吗?亲爱的,你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吗?”

伊齐多尔老人又在催促他们了。他必须要把弗雷德利克带回去。如果少爷不回家,老夫人就会担心的。

戴洛立叶说:

“行啦,行啦!马上就回家!他不可能在这儿睡觉的。”

老仆人只好站到了一边,戴洛立叶又继续说:

“你该劳驾这位老人带你去拜会唐布罗士的家人;如果能跟一个富足的家庭交往,你将会很有益处的!凭你的这件黑色礼服,这双白手套,就应让它们充分发挥作用!你首先要步入社会,以后还要来引导我。仔细考虑一下吧,那可是一个有万贯财产的人啊!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好他,讨他太太的欢心。能做她的情人就再好不过了!”

弗雷德利克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讲的难道不都是精髓吗?你再看一看《人间喜剧》中的是怎么做的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弗雷德利克相信戴洛立叶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因此他认为他的话已经动摇了他的心。也可能是他将阿尔努太太忘到一边去了,或者是戴洛立叶的推断中已经把阿尔努太太和唐布罗士夫人放在了一起,因此开心地笑了。

戴洛立叶又说道:

“给你最后一个诚恳的建议:你必须去进行职务考核!应该先混个职务。乖乖地把那些天主教和诗人全部丢掉,他们之中哲学水平最高的也抵不上十二世纪的哲学理论。你该不会可笑到心灰意冷的地步吧。从那时候到现在,有不计其数的创造过丰功伟绩的人物,他们走过的路都是曲折坎坷的。更何况我们不可能长时间地分开的。最终我一定要让那个侵吞我财产的老东西,把属于我的财产还给我。好了,我也该走了,再见!对了,你有没有带钱,支付我一百个的晚饭钱?”

弗雷德利克掏出早晨从伊齐多尔老人那要的零钱十法郎交给了他。

这时,一束光从四十米以外左岸的一座矮小的房子的天窗发出来。

“,祝福您,神灵之王!但是,没有穷困就无以谈才智。就这点,我们已经遭受太多的讥讽了,求求您大发慈悲!”

这些足以概括俩人眼前状况的话语,惹得俩人都笑了。街上回荡着俩人的大笑声。

等戴洛立叶支付了客店的花销后,陪弗雷德利克走到了市属医院的十字路口;——俩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就这样一对挚友又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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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第三章

过了两个月后,一天早晨,弗雷德利克从鸡鹭街登岸,想马上就去拜会那个重要人物。

说来也巧,他来之前,罗克老爹交给他一批文书,托他亲手交给唐布罗士先生,外加一封没封口的信,罗克的信中提到了这个同乡的青年,这对他来讲可是太好了。

莫罗太太对此事深感惊奇。而弗雷德利克却将这巨大的欢喜隐藏起来。

唐布罗士先生应该叫德·昂布罗士伯爵。一八二五年时,他开始慢慢地脱离了贵族阶级和他的党派,去从事一些实业性的事务。他有希腊人那样聪明的头脑,有人一样勤劳的品德,因此,每个事务所的事情都逃不出他的视野,哪个工厂都有他的位置,无时无刻不在悄悄地等待时机。这样一来,听说是积蓄了万贯家产。另外,他还被授予荣誉团的勋士称号,是省议会的成员和众议院的成员,没准儿过几天就该当上议员了。他擅于讨好上级,可是由于他不停地要求接济,要授封十字勋章,想垄断烟草行业,到头来惹恼了内阁官员。因为跟政府斗气,他的思想开始向中间派和左派靠拢。他的夫人组建了一个慈善机构,时装杂志上常常印有她的美人照。她在不停地为丈夫周旋着,去讨好伯爵太太们,还要尽力去做贵族们的工作,给他们消消气,让大家明白唐布罗士先生还会觉悟,还会为政府效力。

走在去唐布罗士家的路上,弗雷德利克有些心神不定。

“我怎么没穿礼服来呢?也许他能邀请我下周来参加舞会呢?他将跟我说什么呢?”

不过想想唐布罗士先生也无非就是个有钱人,心里便踏实多了。他很欢快地蹦出那辆两轮马车,停在安茹街的街道上。

有两扇可以进出马车的大门,弗雷德利克打开了一扇,走过院子,迈上石级,来到了一个装饰着五颜六色大理石的门厅。

一截两排的楼梯上铺着枣红色的地毯,地毯上有金黄色的铜条加固着,楼梯紧贴着那面像大理石一样亮丽而有光泽的高高的墙边。楼梯下面摆了一颗芭蕉树,硕大的叶子垂到了包栏杆的绒布上。两个铜铸的树枝状的大烛台上拴着很多由链子吊起的瓷球。裸露在外的供热管里喷发出混浊的热气。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在门厅尽头摆放各式兵器的圆形板底下的钟在不停地响着。

弗雷德利克拉响了门铃,引来了一个当差的。那人把他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这个房里有两个保险柜和几个塞满文件的书橱。当他进屋时,唐布罗士先生正在屋中间的一张圆形桌子上低头写着什么。

他迅速地看完了弗雷德利克带来的那封信,又拿刀子割开文件的封条,全神贯注地读着。

远望过去,他瘦弱的身子仍不显老。可是从那已脱落的白发,软弱的四肢,尤其从那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都不难发现他的身体很虚弱。而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却仍然那么刚毅有神。两个颧骨凸出来,手臂上道道青筋凸起。

最后他才站起身来,问弗雷德利克一些有关他认识的人、诺让还有他的学业等问题。然后鞠了一躬,便叫他出来了。弗雷德利克沿着又一条过道走出,走到院子里面的车棚旁边。

这时他看见前边的石阶上有一驾蓝色的篷车,拴了一匹黑马。有人拉开车门,上去一位贵族太太。马车便沿着沙石路轱辘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弗雷德利克从相反的方向过来,正好跟这位贵族太太在车门口相遇。因为地方太窄,他只好停下来。只见那位妇人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小声地对下人耳语着什么。弗雷德利克看到的只是那披着紫红色风衣的背影。他低头往车篷里瞧了瞧,发现四壁挂满了蓝色的绸缎,彩带飘逸,到处是流苏。车厢下面,堆满了妇人的服装,看上去软沓沓的。车厢里有一股浓郁的鸢尾花的香气,似乎是风月场的女子所特有的那种令人销魂的气味。车夫放开马缰绳,那马驾着车忽地一下蹿过那角落里的石头,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弗雷德利克从马路上一路走了回去。

他觉得没能清楚地看到唐布罗士夫人的长相,实在是太遗憾了。

这时的蒙马尔特街道上,车水马龙,交通拥挤;偶然间他扭过头来,看到路的另一边有一个大理石碑,碑上刻有:

雅克·阿尔努

他为什么就没能在早些时候想起她呢?这都要怪罪到戴洛立叶头上。他来到了那间商店门口,却没进去,他要在这儿等到她出来。

那亮堂堂的大玻璃窗里摆满了各种小雕塑,字画,塑像,价目表,还有不同时期的《工艺画报》,摆放得很巧妙。订购的价格表又在门板上张贴了一份,中央标注了出版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有几幅光彩耀人的大幅油画悬挂在墙上。继续朝里边望去,商店的尽里头有两个橱柜,上面摆放着许多陶瓷、铜器,还有许多奇珍异宝。橱柜之间立着一把梯子,梯子的上半部被绒布门帘挡住了。屋里还挂了一盏老式的萨克斯吊灯,地上铺着绿色的地毯,上面摆了一张做工精细、带有装饰的桌子,所有这些摆设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间客厅,而不是一家商店。

弗雷德利克佯装在欣赏那几幅画,徘徊了半天后,才决定进去。

一个仆人撩开门帘,告诉他阿尔努先生五点钟之前是不会来商店的。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帮忙传话给阿尔努先生。

弗雷德利克小声回答道:“谢谢!我还会再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在为找个安身之处而到处奔波。末了才在圣雅散特街的一间旅馆里订下了一个位于三层的房间,这家旅馆还提供配套的家具。

全部安顿妥当后,他把一个没有用过的吸墨纸本子夹在胳膊底下去听课了。在一个阶梯教室里,大约有三百多个光着脑袋的青年挤在一块,听一位穿红色长袍的老者在作单调乏味的讲座。教室里发出一片笔尖摩擦本子的唰唰声。在这里,弗雷德利克感觉到了在读中学时的那种灰土味,看到的还是那种讲台,听到的东西依旧枯燥无味!他就这样坚持了十几天,还没有听到民法第三条就再也不去听了;至于罗马法原理也只讲到总论——人的分类,便不再学了。

他没有等来希望所得到的喜悦。寂寞无聊之际,将一间租书亭的书都看遍了,还去卢佛展览馆观赏了那儿所有的展品,又接连看了几场戏剧,接下来就无事可干了,似乎掉进了深深的泥潭。

本来就忧心忡忡的他,又增添了许多烦恼。要去检查清洗过的衬衣,还得看守门人的脸色;守门人是个护士模样的粗人,每天早晨来整理房间时,都是带着浓烈的酒精味,唠唠叨叨讲个没完。弗雷德利克的房间里,有一座白色大理石钟,令他反感透了。房子的墙板隔音效果太差,隔壁房间里的大学生们喝酒打趣,嬉笑唱歌,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厌倦了这单调枯燥的生活,于是他想到了一位昔日的同学——巴帝斯特·马蒂农,便去找他。他住在圣雅克街的一所公寓里,当他去见马蒂农时,他恰好在炉火旁攻读诉讼法。

一位穿着花裙子的女人,正坐在他旁边缝袜子。

马蒂农可算得上英俊了,他身材高大,宽宽的脸庞上缀着一对淡蓝色的大眼睛。他出生在殷实的农民家庭,父亲希望他能出人头地。马蒂农还特意留起了胡子,给人以成熟的印象。

弗雷德利克对于自己的忧愁感到莫名其妙,更谈不上是受到了什么挫折,所以对他的烦恼,马蒂农也束手无策了。马蒂农每天上午去上课,课间散步到卢森堡公园。黄昏时分到咖啡店里饮半杯咖啡;他一年能得到一千五百法郎,身边还有个女人陪伴着,他已经感到十分满意了。

“他的生活真令人羡慕啊!”弗雷德利克在心中嘀咕着。

在学校读书时,他曾认识了一个叫德‘西齐的年轻人,出身富贵,言谈举止宛如一位大家闺秀。

德·西齐先生酷爱作画,爱好哥特风格的建筑。他们曾一块去参观了几次圣心教堂和巴黎圣母院。但是这个富家子弟,头脑却实在简单。一天到晚,看到什么都觉很惊奇,以至于大喊大叫的;如果他听到什么逗乐的话儿,就会哈哈地笑个没完,看上去真是幼稚到了极点;弗雷德利克起初还拿他当今玩物来耍耍,到最后就将他视为白痴了。

所以,他没有办法和周围的人来沟通,时刻期望着唐布罗士先生能来宴请他。

元旦的时候,他递了几张卡片进去,但是都石沉大海了。

于是,他不得已又到工艺社去了。

当他第三趟来工艺社时,总算是碰到了阿尔努。当时,有五六个人正围在阿尔努身边又吵又闹的,根本就没有人理会他的到来。弗雷德利克觉得很没面子,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走开呀,还得想办法见到她呀。

最初,他佯装出一副挑选画的样子,常常出入工艺社。后来一想,我这样下去,还不如写几篇热情洋溢的作品投到报社去呢,可能会达到预期的目的。要么就来更简单易行的,跪在她面前向她求爱,或许能够打动她呢?因此,他充满激情地挥动笔墨,凡是能够想到的能够表达爱慕的感人语句他都用到了,足足写了一封有十二页的情书。但是,他没有把信寄出去,而是销毁了,接下来他不再去想,也不再去做了,原因是他总怕去碰一鼻子灰,吓得他怕去冒险。

属于阿尔努的那个商店的二层,每逢夜色降临以后,总有三个房间亮着灯。有许多身影在窗子上晃动,他猜测,其中那个很特别的身影,肯定是她的。因此,他常常特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这盯着这几个窗子,注视着那个特殊的身影。

一天,在杜伊勒里宫,他碰到了一个黑人,她领着一个小姑娘,于是,他回想起阿尔努太太的女仆。他想,或许阿尔努太太也和这些人一样会到这儿来。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他每次走到杜伊勒里花园时,心都会紧张地剧烈跳动着,以为能和她不期而遇。天气好的时候,他最终能够走过。

头纱漫天飞舞的妇女们毫无生气地坐在无盖的马车上,川流不息地从他身边飞奔而去,那油亮的马鬃随着强健而有力的马步有节奏地抖动着。马车越积越多,并且到了圆形广场就都减速了,把这条街道整个挤满了。马和马挤在一起,灯笼碰到了灯笼,钢马镫,银马套,铜链条,在那些短裤、白手套和贴在车门标记上的毛皮之间,稀稀疏疏地闪着光。弗雷德利克似乎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他抬起头看着那些女人们的脸,发现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都会联想到阿尔努太太。他幻想着她也同这些女人一样挤在这儿,坐在一辆像唐布罗士太太那样的篷车里。但是,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尘土被寒风刮得在空中弥漫着。赶车的都把头往下缩着。车轮飞快地旋转起来了,压得那铺满石子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地,马车都飞快地顺着林荫大道飞奔而去。它们你追我,我碰你的相互赶超着,躲闪着,到达协和广场以后,便各奔西东了。这时,杜尹勒里花园后面的天空泛着淡蓝色。公园里的树木聚集成两片植物带,树梢有些暗淡了。煤气灯打开了。塞纳河上微微地有些绿色,桥墩被河水拍打着,溅起了无数水花。

他来到了竖琴大街的一间饭店,吃了一份四十三个苏的晚餐。

他鄙夷地望着那破旧的桃木柜台,满是污渍的餐巾,油乎乎脏兮兮的银餐具,还有墙上的帽子。坐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大学生,他们在对他们的教授品头论足,议论他们的情妇。但是对他而言,教授算是什么?他更没有情妇,他不想听到这些对他们来讲很有趣的话题,所以他总是晚些时候才来。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两个疲惫不堪的伙计在墙角里打着瞌睡;饭店里的人都走光了,剩下的就是饭、菜、灯油和烟草的混合味。

用完晚餐,他又开始漫步往回走。路灯在风中晃动着,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也跟着一摇一晃的。有人打着伞在人行道的边上慢慢地走着。夜色下,街上的路面有些滑。阴冷的夜色包围着他,渐渐地浸入到他的内心。

他醒悟了,觉得该回去听课。可是,落下的功课他一点都不懂,现在拿出一个很容易解释的问题都会难倒他。

于是他开始去写小说,小说的名字是《渔夫之子西尔维奥》。描写的是发生在威尼斯的故事,故事的男主人公就是他本人。女主角的原型是阿尔努太太,起名为安托尼娅。为了得到她,他一连杀死了几个达官贵族,一把火烧了有半个城,到她的阳台下给她唱歌;阳台上蒙马尔特街道的那间拉着红绸缎窗帘又出现了。

他感觉到,模糊的记忆中,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坚持不下去了,便什么也不去做了。

他希望戴洛立叶能跟他住在一起。他有两千法郎的伙食和住宿费,够他俩花了,那样总比现在的这种痛苦不堪的生活好过些。可是戴洛立叶短期内还不能够离开特鲁瓦,他劝弗雷德利克要自己放松放松,常去看望塞内卡。

塞内卡是一名数学补习教师,知识丰富,主张共和,戴洛立叶曾说他是未来的。弗雷德利克去拜访过三次,每次都要爬到六层楼,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他也只好算了。

他想去轻松轻松,到歌剧院参加舞会去。他刚进门,眼前看到的就是一幅闹哄哄的相互打闹取乐的场景,他的心一下子就凉到底了。如果想邀一位舞女吃顿晚餐,需要花很多钱,那样太不划算,而且也怕钱不够而丢面子,就再也不去了。

但是他又想,也许别人会看上他。有几回他睡醒后,便兴致勃勃地像有约会似的刻意装点一番,到巴黎街上走上几圈。只要发现有女人走过来,或者是在他前边走,他都会暗暗地对自己说:“就是她!”可每次都让他落空了。每次想到阿尔努太太,他都会有种如饥似渴的感觉,幻想着能在路上碰到他。为了能够见到她,他想尽了一切可能的机会,甚至幻想了很多到险境中去营救她的荒诞离奇的机会。

时间就如此悄悄地从他身边流走了,他还是一天天地被困在忧虑中,去幻想着梦寐以求的事。他到奥岱翁长廊下读书,到咖啡店去读《两世界杂志》,到法兰西学院听上一小时的汉语课和政治经济学。每周都按时给戴洛立叶写一封很长的信,不定期地约马蒂农吃今晚饭,时不时也去看看德‘西齐先生。

他租了一架钢琴,自己创作了几首德国华尔兹舞曲。

一天晚上,他看见阿尔努和一个女人坐在王宫剧院花楼的包厢里。他想:“那个女人会是她吗?”恰巧,绿色的绸子帷幕挂在包厢边上,挡住了那女人的脸。当幕布拉上时,绿色帷幕又降下来了。那女人个子很高,有三十岁左右,姿色褪尽,笑时洁白的牙齿从那瓣厚厚的嘴唇中间露出来。她在跟阿尔努亲热地说笑着,还不停地用扇子敲打着他的手。紧接着过来一个黄头发的女孩,眼睛红红的,似乎才哭完,她坐在他们俩人之间。以后的时间里,阿尔努的身体始终贴在她的肩膀上,一直跟她没完没了地说话,她只是在听,没有出声。弗雷德利克费尽了心思,想法设法去打听这两位相貌平平、身穿黑色裙子的女人,想知道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戏刚一结束,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到走廊里。走廊里人山人海的。阿尔努就在他前边走着,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人正一阶一阶地下楼梯。

突然,一盏灯光照到了阿尔努,弗雷德利克发现他的帽子上有一圈黑布。难道是她去世了吗?弗雷德利克伤心坏了,第二天就来到工艺社,连价钱也不讲就匆匆买下了摆在橱窗中的样品画,而且还朝伙计问起了阿尔努的身体状况。

伙计回答说:

“他很好!”

弗雷德利克的脸刷地变白了,又继续问道:

“太太身体还好吗?”

“当然了!”

弗雷德利克听到这些话,连刚刚买下的画都顾不上拿就急急忙忙溜掉了。

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临了,他已经一改过去的忧郁烦躁,正打算参加考试呢,匆匆地考完试后,他就赶回诺让老家去了。

为了不让母亲生气,他没赶到特鲁瓦去看望老朋友。等到下学期开学后,他便离开了过去的住处,到拿破仑码头找了两间房子,自己添置了家具。他已经不再期望唐布罗士会来宴请他了,这个念头早就云消雾散了,也不再像过去那么迫切地希望见到阿努尔太太了,这种心情也在慢慢地消失。

<hr />

注释:

第一部 第四章

到了十二月份的一天上午,弗雷德利克去听诉讼课,发现圣雅克大街与以往不同,格外地喧哗。大学生们匆匆忙忙地从咖啡店里奔出来,还有人透过打开的窗户朝里面一家又一家地叫嚷着。店老板在人行道上,惊慌失措地张望着;每户人家的窗帘都紧闭着。他朝苏沸洛大街走来的时候,看到先贤祠周围已经围满了人。

一些年轻人,三五成群地,更多的有十二人,相互间手拉着手,走来走去的,朝周围人数更多的人堆里挤去。广场尽头紧靠围栏的地方,有些工人模样的人在高声地谈论着什么。这时,头戴三角帽的警察,背着双手,顺着墙根走来走去,皮靴重重地踏着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每个人都带着一种神秘而奇异的表情。看来,人们是在等待着某种事件的降临;大家都在猜测着。

在弗雷德利克的旁边有一个金发大男孩。这个少年看上去很和善,留着两撮八字胡,下巴上也有一把,完全再现了路易十三时期的嬉皮士。弗雷德利克向他问起了事件的起因。

他回答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人也都不清楚!这可是如今流行的最新做法!多么荒唐啊!”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从六月份开始,经常有人煽动闹事,例如在国民警卫军发起的改革草案请愿书上签字,财政部长于曼提出的户口政策等等。事件不断地发生,可是报纸上却只字不提。

这时,站在弗雷德利克旁边的那位少年接着说道:

“这么做不合适,更没意义。我告诉你,现在是这个时代比不上前一个时代了!看看在位的鼎盛时期,还有时期,那时候的学生运动可真是一浪比一浪高!再瞧瞧眼下的学生,被呼来唤去的,简直都是些木头,去支个小摊,做个小生意还差不多,太惨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种状态!”

说完,他张开双臂,像《罗贝尔·马凯尔》剧中的大力士弗雷德利克·勒梅特。

“在校的学生们,我为你们祈祷!”

他刚说完,就望见一间酒馆的门牌边上有个乞丐正在挑拣着牡蛎壳,于是朝他叫道:

“嘿,你是学生吗?”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副难看的干瘪的老脸,老头那灰白的胡子中间隐藏着一只红鼻子,正用那因嗜酒而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不对!我看你像似人群中那些穷凶极恶的、大肆挥霍的混蛋……来!快花吧!老族长,快点!用阿尔比恩的财产来讨好我吧!你是不是英国人呀?的东西我会收下的!我们来聊聊吧!”

弗雷德利克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竟然是马蒂农,他脸色苍白。只听他叹息着说:

“太好啦!有人又在闹事了!”

马蒂农是害怕自己受牵连而唉声叹气的。尤其让他担心的,是那群工人模样的人,似乎是什么“地下的社会组织”的。

那个小胡子年轻人又继续说道:

“你还真以为有什么‘地下组织’吗!那只不过是国家用来欺骗资产阶级的一个骗局而已!”

马蒂农心惊胆战地提醒他轻声点,惟恐警察听到。

“你竟然还认为有警察!告诉你吧,先生,你是否清楚我是不是暗探呢?”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马蒂农,吓得马蒂农惊慌失措,刚开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是在说笑的。他们三个人被人流挤得立不住脚,一直被推上一阶小楼梯;于是他们登上台阶,通过走廊,来到了一间新建的阶梯教室。

没过多久,人们主动让开一条路;多数人都摘下了帽子,朝名望很高的萨缪埃尔‘隆德洛教授行礼。教授身着宽松的燕尾服,眼镜被举过头顶,神情自若地走向讲台,可依旧控制不住那因哮喘病而发出的呼呼的喘息声。他是十九世纪司法界的权威人物之一,与派和派势不两立。目前,他已经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却依旧是原来那副模样,完全没有因为职务的变化而改变自己。人们都知道他没有钱,因此更加敬重他。

就在这时,广场中有人大声叫喊:

“推翻基佐!”

“推翻!”

“痛打卖国贼!”

“推翻!”

人群在相互拥挤着,拥到了院中的一扇关着的大门旁,他们截住了教授。教授迫不得已站在了楼梯前。没多久,就听见他站在第三层台阶上讲话了。可是他的讲话完全被一阵吵闹声盖住了。

虽然刚刚人们对他还很有好感,但是现在却不同了,都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如今是政府的代言人。有几回他想放开声音讲话,都被群众的叫喊声淹没了。于是他硬性地作了个叫学生们随他进去的手势。他得到的依旧是一阵齐声的叫骂声。他神气地缩了缩脖子,一下子冲到了过道里。马蒂农趁自己所处的地理优势,连忙跑掉了。

弗雷德利克说了一句:

“胆小如鼠!”

“他是在谨慎行事!”有人答道。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强烈的庆祝声。教授逃走了,无疑说明大家赢了。透过每扇窗户都能看到一张张好奇的脸。人群中有人在唱《马赛曲》,也有人提议去家。

“去家吧!”

“还是去那儿吧!”

“我看还是去家吧!”那个留小胡子的金发青年喊道。

警察在没完没了地维持着秩序,不时低声下气地求着大家:

“回去吧!先生们,快走吧,回去吧!”

突然,有人嚷道:

“消灭刽子手!”

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自从之后,人们不停地说着。有人在嘲弄着维护治安的卫士,还有人在起哄。警察的脸都没了血色。其中一个警察控制不住自己,瞧准了一个指着他的鼻子讥笑他的矮个子青年,便上前使劲一推,把年轻人摔到了五步开外,四脚朝天地仰倒在酒馆门口。于是人群一哄而散。与此同时,那位警察本人也被一个似的人物摔倒了。这位大力士的头发乱蓬蓬的,散落在一顶染过腊的帆布长檐帽下。

有几分钟的时间里,他站在圣雅克街道的拐弯处,发现那个矮个子青年被推倒后,马上甩掉手里的文件夹,朝那名警察用力顶撞;他摔倒了警察,骑在他身上,抡起拳头拼命地击打他的头部。那些警察全都奔这儿来了。这个凶猛的年轻人劲可真大,不上四个人是拉不住他的。其中有两个警察抓住他的领口,用力地摇晃,剩下的两个人拽住他的胳膊,还有一个人用膝盖猛击他的腰部。他们在骂他,叫他为强盗,刽子手,土匪。他裸露着上身,衣服都被扯得破烂不堪,他在不停地为自己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但是他无法在看到一个孩子挨打时而保持沉默。

“我的名字叫杜萨迪埃,家住克莱里大街,是替瓦兰萨尔下属公司销售花边和流行物品的!我的文件夹在哪儿?我的文件夹呢!”他反复地嘟哝着,“杜萨迪埃……克莱里大街。我的文件夹哪里去了?”

当他安静下来以后,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让人把他押到笛卡儿街的警察局去了。人群疯拥着围住了他;弗雷德利克和那个小胡子青年紧随其后,对这个推销员产生了十分敬慕之情,同时也增加了对政府残暴统治的愤怒。

人越走越少了。

警察不住地扭过头来,凶巴巴地看着人群,于是那群多事的人也收敛了,凑热闹的也无戏可看了,人群也就慢慢地散去了。有些路人,看见被押的杜萨迪埃,便用粗鲁的言语评说着这件事。一个站在家门口的老太太,竟然吵着说他偷过一块面包。被人这样羞辱,简直气坏了两位年轻人。最终来到了哨兵队门口,这时随行的人只有二十几个了。发现有士兵把守,就各自逃走了。

弗雷德利克同他的伙伴,斗胆请求放了刚刚抓来的那个人。哨兵吓唬他俩说,假如他们再这样下去,同样也抓去坐牢。于是,他们请示要见所长,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说自己是法科学生,还说被抓的是他们的同学。

有人传唤他们,于是来到了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顺着墙根放着的那四条板凳就是这房间的全部摆设。房间尽头的那个小窗子打开了,看出是杜萨迪埃的面孔。那乱蓬蓬的头发,十分坦诚的小眼睛,还有那圆鼻头,使人朦胧之间想到了一只忠诚的狗的长相。

“你还认识我们吗?”余索内问。

那个小胡子叫余索内。

杜萨迪埃吞吞吐吐地说:

“只是……”

“别演戏了。”弗雷德利克说,“谁不晓得你和我们都是法科的学生。”

无论他们怎么使眼色,杜萨迪埃仍然搞不清楚他们的来意,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谁发现我的文件夹了?”

弗雷德利克很难过地抬起头。余索内回答道:

“对了!文件夹,就是你夹笔记本的夹子吗?我知道,我看见了,别担心了!”

他们几个似乎在演一出哑剧,越装越像。杜萨迪埃总算搞清楚了,他俩是来救自己的。可是他又担心牵连到他们,便不出声了。当他发现他们把他当做一名大学生时,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怎么能够与这些皮肤又白又嫩的年轻人站在一起呢。

“要不要替你带个话呀?”弗雷德利克问道。

“谢谢,不用了,没有人关心我!”

“你的家人呢?”

他垂下头去不出声了。原来这个苦命的人是个私生子。弗雷德利克和余索内见他不出声,甚感惊奇。

“你要抽烟吗?”弗雷德利克又问道。

他在衣袋又掏了一会,摸出一个烟斗的碎片——它是一根精致的滑石雕刻的烟斗,配了一根乌木烟管,加了一个银烟斗盖和一个琥珀烟嘴。

这是他雕刻的一件成功之作,用了足足三年时间。他十分谨慎地握着缠着羊皮套的烟锅,一点一点地吸着烟,一直没有把烟斗搁在大理石上;晚上就把它挂到床头。现在,他用五个指头都在淌血的手,颤巍巍地握着烟斗。他低着头,眼光呆呆的,张着嘴,神情忧郁地注视着他的宝贝的碎片。

“我们能否给他些雪茄烟呢?”余索内小声说道,手一并摆出去掏口袋的架势。

他的话还没说完,弗雷德利克已经把一个装满了的烟盒搁在了小窗子的窗台上。

“请收下吧!再见,别灰心!”

杜萨迪埃一把抓住他们伸出来的两只手,疯了似的死死地拉住不放,放声痛哭:

“这是真的吗?……给我的!……这些都是我的了!……”

这两个人不想接受他的致谢,急匆匆地离开了,一块去卢森堡公园门前的一个名叫塔布雷的咖啡店吃午餐。

余索内在切牛排的同时,对他的伙伴说,他本人同时兼职好几个时装报社的工作,而且也为工艺社制作广告。

“是给雅克·阿尔努吗?”弗雷德利克急切地问。

“难道您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只是……,过去见过他,碰到过他。”

他毫不经意地同余索内聊了起来,问他是否有机会见到阿尔努太太。

“经常看见她。”余索内回答。

弗雷德利克没有胆量继续问下去;就这么短短的几分钟时间,余索内成了他重要的精神支柱。他交了饭钱,而余索内丝毫也没有表现出要掏钱的意思。

他们相互间有了默契,于是各自留下了地址。余索内十分热情地邀请他同他一道来到了弗勒律大街。

在他们走到花园中央时,余索内憋了长长一口气,装出一副丑态,伸着脖子学公鸡叫。随后四处传出一片嘎嘎的应和声。

“这是联络暗语。”余索内告诉他。

当他们走到博比诺戏院旁边时,便拐进了小巷中的一间房子,在这门口停下来。在阁楼的窗户上,从金莲花和豌豆花中间,一位年轻妇女站在那儿,没有包头巾,只穿了件内衣,胳膊依着檐槽边上。

“亲爱的,你好,我的小宝贝!”余索内一边问候着,一边朝她做着飞吻的动作。

他将围栏一脚蹬开,转眼就没了踪影。

弗雷德利克足足等了他有一个礼拜。他没有想过要去家里找他,是因为不想叫人误认为他有一点点叫他回请午饭的意图。于是,弗雷德利克的足迹遍布了拉丁区的各个角落,一天晚上,总算是碰到了他,并且带他回到了拿破仑码头那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里。

他们敞开心扉地谈了很长时间。余索内很有野心,企图在戏剧上能够名利双收。于是,他同人合伙创作了几部小型歌舞剧,可是都未能如愿,他还有大量的计划未能实现,他还改写过歌曲。也曾演唱过几首。他偶然间看到了书柜上的两本雨果和拉马丁的书,就开始转为攻击浪漫派了。他说这两位作家没有良心,没有正义感,还骂他们是法国人的败类!余索内还大肆吹嘘自己,讲自己对法语钻研得有如何如何的深,在他们的作品中选出最精美的语句来批驳,带有一种经院派的风格;只有那种喜欢开玩笑的人,在讦论文学作品时,才带有这种经院派的作风。

弗雷德利克打心眼里不高兴,因为被余索内挑三拣四的恰恰是他本人最喜欢的。他希望能立即同他断绝来往。但是又一想,怎么就不试一下,马上把那句深深地埋藏心底的事说出来呢?于是,他便问余索内,是否可以带他去见阿尔努。

这件事对余索内来讲,太简单了,于是俩人约好在第二天。

但是到了第二天,余索内没有来;以后又一连食言了三次。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快四点钟的时候,余索内来了。在他们去见阿尔努的路上,他首先去法兰西剧院购买了一张包厢票,还叫车夫把车驶到一间缝纫店去,然后又去了一趟专做女人服装的缝纫店;最后又留了许多便条在那么多人家里,才算最终到了蒙马尔特大街。弗雷德利克走过门厅,上了楼。见到阿尔努时,他正在写字台上忙碌着,从镜子中他发现了弗雷德利克,但是仍旧未放下手中的笔,而是腾出另一只手越过右肩握了握弗雷德利克的手。

房间里有五六个人,站在那儿把这间狭小的房间挤到插不进脚去;屋子里只有一扇窗户,是开向院子的;屋子里有一张褐色的羊皮长沙发,放在那两块质地相同的门帘之间,几乎占满了床里边地面上的空隙。一尊铜铸的维纳斯像放在满是废纸的炉台上;铜像的两边并排摆放了两个插满了红色蜡烛的烛台。有一位戴帽子的人坐在右侧的文件架旁的沙发上读报纸;墙上都被木版画占满了,有油画,名贵的版画,还有当今名人的素描,这些画上都注上了对雅克·阿尔努那充满真挚感情的题词。

“身体还好吧?”他扭头朝弗雷德利克问道。

还没等弗雷德利克回答,他又悄悄地问余索内:

“对这位朋友,您如何称呼?”

接着他便大声说道:

“雪茄烟就放在文件架上的盒子里,请自便吧。”

工艺社位于巴黎的市中心,是约会的好去处,也是事件的多发区。有一天,以画帝王画而闻名的安泰诺·布雷夫,以素描的方式描述阿尔及利亚战争的茹尔·布里欧,还有以讽刺画出名的宋巴斯,雕塑家乌尔达和更多的人会集此地。但是这么多知名人士,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满足这名大学生的要求。他们的言谈举止,粗俗而放荡。以神秘主义风格出现的洛瓦里编造了一个极其下流荒诞的故事;著名的东方风景画创始人狄特梅,西服坎肩里面却衬了一件女式的绒衬衫,而且是坐敞篷的公共马车回去的。

一开始,他们说起阿波洛妮来。她是一名老模特儿,布里欧说见到过她乘一辆多蒙式马车。余索内也说出了很多个她的情人,用以表明这个女人已经变了。

阿尔努说道:“瞧你对巴黎的风流女子有多熟悉!”

“老爷,就算是最风流的男子,在你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呀。”余索内学着正规部队士兵给拿破仑敬献水壶的样子行了一个礼。

然后人们开始讨论那几张以阿波洛妮的头部为模特儿的油画。那些没有来的同行也成了他们驳斥的对象。那些画家的画卖得太贵了,简直令人诧异。人们都怪自己的钱包太瘪。正在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个看似有些神经不正常的人走了进来,他个头不算高,衣服只系了一个扣,两只眼睛很有神。只听他说道:

“看一看你们这些资产者!有什么值得狂傲的!从前的杰出人物,如,万两黄金都不以为然!……”

“还有佩勒林。”宋巴斯补充道。

他丝毫不理会别人的白眼,仍旧发表着他那热情激昂的论调。于是,阿尔努只好对他重复了两句:

“星期四,我太太想跟您聊聊,千万别忘了!”

他的这句话又勾起了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太太的希望。他想,如果想去她的房间,可能得通过沙发旁边的那个小房间吧?正在这时,阿尔努推开了小屋的门去拿手绢,弗雷德利克朝里面瞟了一眼,发现里边放了一张梳妆台。壁炉那边,听到有人在自言自语,原来有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念报纸。他的个头超过了五尺九寸,眼皮略微有点松懈,灰白色的头发,显得很严肃,他就是列冉巴。

“喂,有什么新闻?”阿尔努问他。

“政府又做了一件不得人心的事情。”

他说的是一名小学教师被辞退的事。佩勒林又把米开朗琪罗和莎士比亚放在一起,仔细地对比了一下。这时狄特梅已离开了。阿尔努发现后,马上追了出去,给了他两张支票。余索内全部看见了,暗想时机来了,就说道:

“亲爱的老板,能否让我先支取一点钱?”

阿尔努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又坐了下去,去斥责一个戴蓝眼镜的脸上脏乎乎的老头儿。

“嘿!您还真帅,伊萨克老伯!瞧您的三幅画,真是一文不值,白费心机!别人都在议论我!眼下谁都知道了,您让我怎么处理?我真想把它们统统拿到加利福尼亚去!……给我闭嘴!滚开!”

可怜的伊萨克擅长在油画上标上古代名人的名字。阿尔努不给他钱,强行轰走了他。然后又拿出另一副嘴脸,恭恭敬敬地去招呼一个留有络腮胡的老爷,他扎着白领带,胸前带有勋章,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阿尔努把胳膊靠在窗户的拉拴上面,亲热地和他交谈了半天,然后,他大声喊道:

“叫我找几个掮客来并不难,伯爵先生!”

那个被称为伯爵的人同意了,阿尔努付给他二十五个路易。而当那人刚刚离开房间,阿尔努便说道:

“真是烦死了,这群老爷们!”

“简直是群混账!”列冉巴嘟哝着。

时间过得飞快,阿尔努也越来越忙了,写货单,看信件,查账单;只要一听到店里的锤音,就得到外面去监管包装;回来后还要继续干活。他手中的蘸水笔在不停地写,还要对答如流。他晚上准备去律师家吃饭,明天准备启程去比利时。

其他人在闲谈着眼下的一些事,像凯鲁比尼肖像,美术馆的弧形礼堂,即将开展的展览会等。佩勒林却在猛烈地抨击着美术学院。他们在抨击和讽刺中交互进行着。这间房子的天棚很矮,再加上人多拥挤,几乎就转不开身体。红色蜡烛的光穿过云雾状的雪茄烟雾,就像阳光穿透层层云雾。

这时,长沙发旁边的那扇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她行动太快,手腕上的饰物碰到塔夫绸的黑袍,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她就是弗雷德利克夏天在王宫剧院看见的那个女人。这时,有几个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分别跟她握手。余索内最终好歹拿到了五十法郎。这时挂钟敲了七下,大家也都离开了。

阿尔努喊住佩勒林,他同华娜丝小姐进屋去了。

弗雷德利克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他们在低声谈论着。突然那个女人高声说道:

“办好事情的这半年时间里,我始终在等待!”

接下来大家都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华娜丝小姐走了出来。肯定是阿尔努又答应了她什么条件。

“好!好!以后再说吧!”

“再见,可爱的人儿!”她说道。

阿尔努马上回小屋去了,将一些油膏涂在胡子上,拉紧了鞋底和长裤脚管的吊带,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给我画两张门屏,每张二百五十法郎,要布歇式的,可以吗?”

“就这样吧!”画家红着脸说。

“好了,别把我太太忘了!”

弗雷德利克同佩勒林一起走到了普瓦索尼埃郊区时,他恳请佩勒林常来看望他,佩勒林很大方地答应了。

佩勒林想搞清楚“美”的真正涵义,他读遍了美学专著。他觉得只要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便能够画出好的作品来。他身边堆放着所有能够想起来的画画用品,有素描、石膏像、模型、版画;他边找边尽力去思考,他责怪时间太少,脑袋太笨,画室环境不好;还经常到街上去找灵感。如果找到了灵感,他会激动得全身颤抖,可是用不了太久,就会放弃已经想好的作品,而去幻想再画一张更完美的作品。就这样,贪图名利的想法时时刻刻刺激着他,也使他没完没了地浪费大好时光,无论是体系、评论,艺术程式或艺术革新的重要意义等等枯燥乏味的东西,都会令他确信无疑,到头来,已年过五旬,只能画些草图之类的,其他的什么也画不好。他这个人很乐观,从来没有懊恼的时候,但是,却整天怨气十足,做出一副喜剧演员才有的一半表演和一半真情流露的样子。

走进他的房间,吸引你注意力的是两张才涂上色的大幅油画。白净的画面上尽是一块块咖啡色、红色、蓝色的痕迹。粉笔勾勒的笔迹如织补过多次的鱼网一样星罗棋布,令人眼花缭乱的。佩勒林把大拇指放在那些空白之处,解释着这两张画的含义。一张突出的是的疯狂,另一张表现的是焚烧罗马。弗雷德利克听完后拍手叫好。

弗雷德利克很喜欢那幅披散着头发的裸体女人的素描画像,还有一些风景画,画中暴风雨将树木刮变了形并且成了一个高高的凸起;他便欣赏那些随手临摹的、或的作品,虽然他未曾见到作品的本来面孔。佩勒林已经不再看重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作品了;现在,他追求的是艺术的魅力。让他谈起和的信仰,可以说是滔滔不绝。他身边的事物增强了他语言的说服力,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放在跪板上的头颅,一件袈裟,还有几把土耳其式的方头大刀。于是,弗雷德利克穿上了这件袈裟。

偶尔弗雷德利克来早了,竟意外地发现佩勒林躺在一块挡着帘子的破烂不堪的帆布床上。这是因为佩勒林读剧本太认真了,所以常常睡得很晚。他家里只有一个穿得破烂不堪的老仆人,他在一家价格便宜的小饭店吃晚饭,过着一种没有情人的孤苦生活。他吸取各大门派的艺术,杂乱无比,看起来他的错误很可笑。他非常憎恨那些平庸的人和小市民,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抨击,他所讲的完全称得上一首优美的抒情诗篇,但是他却极其敬仰名人,几乎把自己也捧到了和名人画家们同等的高度。

但是,他却一直没有说到阿尔努太太。而对于她丈夫阿尔努,佩勒林有时说他很不错,有时又骂他是个江湖上的骗子。看来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弗雷德利克在等他讲出来。

一次,弗雷德利克翻看一本属于佩勒林的画册,看到了一张吉卜赛女人的画像,这幅画像中的女人有些像华娜丝小姐。他开始对她产生了兴趣,想弄清楚她的来历。

听佩勒林讲,她过去是外省的一名小学教员,眼下在教课的同时,兼职做小报的编辑。

弗雷德利克的看法是,从她同阿尔努在一起的表现,别人一定会把她当成是阿尔努的情妇。

“嘿!算了吧!他的情妇可多得很哟!”

弗雷德利克一听这话,马上把自己那因下流的念头而臊红的脸扭到一边,然后又肯定地说道:

“也许是阿尔努太太支使他这么做的吧?”

“怎么可能呢!她可是个正经人啊!”

弗雷德利克为自己的话而深感惭愧,以后就更多地跑往画报社了。

工艺社的大门上的大理石横牌上的“阿尔努”几个大字母,他认为风格独特,含义深刻,好像是《圣经》上的字体。宽宽的街道有些坡度,行走起来很方便的;门可以说是自行打开的,扶手摸着有种滑溜溜的感觉,抓在手中像一只手那么柔软和灵活。

慢慢地,他也开始像列冉巴那样,准时即到。

天天如此,只要列冉巴一坐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便马上抓起《国民报》看个没完,一会叹息,一会扭动着身体,以此来表现他的感觉。他把手帕揉成一条,夹在绿大衣前面的两个扣子之间,还经常扯下来擦头上的汗。他穿着一条降价处理的裤子,脚上一双矮腰鞋,脖子上扎一根长领带。帽子檐向上弯着,就算他站到茫茫人海之中,只须从远处一看,就足以分辨出他在哪儿。

每天上午八点钟,他准时从蒙马尔特高地出发,去胜利圣母院大街饮白葡萄酒。吃完午饭,他就去打台球,一局局地打个没完,到了下午三点钟才收杆。接下来是去全景巷喝茴香酒,再喝几杯苦艾酒。喝完酒后,他不会回家去陪老婆,却经常一个人到加荣广场的一间小咖啡店吃晚饭。他要求老板给他弄几道地道的家庭菜。吃饱喝足后,再到另一间弹子房,玩到半夜,到了凌晨一点钟,煤气灯都灭了,该是关店的时候了,老板已经疲惫不堪了,不停地哀求他,请他离开,他才会走开。

列冉巴去这种地方,决不是为了喝酒,是因为他过去在这些场所谈论国家大事,已习以为常了。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什么兴趣和爱好了,整日少言寡语,忧心忡忡的。给人一副庄严的面孔,似乎头脑中正谋划着人世间的大事,但是最终却一事无成。他正在装模作样地创办一个事务所,可是就算他的朋友,也不清楚他在干些什么。

看起来阿尔努倒是很看重他。一天,他跟弗雷德利克讲:

“他真行,什么都懂!真不简单!”

有一回,列冉巴将一叠有关布列搭尼陶土窑的契约搁在阿尔努的书桌上,阿尔努相信列冉巴,觉得他有经验,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他。

因此,弗雷德利克更加奉承巴结列冉巴了,常常请他去喝茴香酒。虽然弗雷德利克内心里一直觉得他很愚蠢,可还是常常陪着他,每次都得一个钟头左右:他这样做,只因为他受到雅克·阿尔努的信任。

当今的很多绘画人才,刚出道时都得到过阿尔努的支持;然后,这个精明的画商,既保留着他那艺术家的气度,又在想方设法地捞取钱财。他主张艺术的改革,道德水准很低。只要是巴黎存在的豪华品行业,都在他的影响之下,他这么做看似对小事有利,可却坏了大事。因为他为了得到舆论界的支持,对很有才华的画家进行误导,有能力的被他侵蚀了,初出茅庐的被他拖挎了,平庸无能的人成了他歌颂的对象。他靠交际手段和画报,将他们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掌中。一些手艺很糟的画工们都居心叵测,企图让自己的画也能够摆到阿尔努的柜台中,那些纺织工便疯拥到他店里来买样品。弗雷德利克认为他是个大富豪、艺术家和交际能手。但是又有很多事让弗雷德利克心惊胆战,那就是在商场中阿尔努极端地狡诈。

从德国或意大利境内,他买了一张在巴黎值一千五百法郎的油画,再以三千五百法郎的价格倒出,开出的票据上却写的是四千法郎。还推说是送个人情。他欺骗画家的一贯做法就是推辞说准备把画装饰成版画以后印刷发行,于是就压低价格,以此作为小费。到最后,降了价的画被他卖了,再也不见了版画的踪影。当那些被他欺骗的画匠们问起此事时,他便拍打着肚皮来答复他们。好在他待人接物时,雪茄烟随便抽,任何一个陌生的面孔在他的口中都是“你”,一贯以高度的热情对待一件作品和一个人;他生性倔强,对什么都无所谓,派出大批人马去做事,扩大信函传递,作大量广告。他以淳朴真诚自居,但是讲起话来,便作出一种童真幼稚的模样,暴露出自己那厚颜无耻的丑恶嘴脸。

一天,一位同行请客,来为自己的画报做庆典,阿尔努想丢他的丑,就在宴会未开始的一刻钟里,叫弗雷德利克给他填写了很多辞客的帖子。

“要知道,这无伤大雅?”

弗雷德利克没有胆量推辞这件事。

第二天,他和余索内一同走进阿尔努的办公室,这时候,弗雷德利克望见对着楼梯的那扇门里,一条裙子的下摆突然一闪而过。

“不好意思!如果早知道你这里不方便——”余索内说。

“哎呀!你说什么呢?她是我太太。”阿尔努说,“她经过这儿,稍带着来看看我。”

“噢?”弗雷德利克吃惊地说。

“真的是她!她已经离开这儿回家了。”

这时,身边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力。每天到这里能够感受到的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转眼就消失了,更确切点说,这种东西压根就不曾有过。他很惊异,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阿尔努正面带笑容地翻着抽屉。弗雷德利克暗自琢磨道,阿尔努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呢?恰巧这时进来一个伙计,把一叠带有油腻味的新报纸放到了桌上。

“哈!是广告!”阿尔努喊了起来,“今天晚上我似乎都不用吃饭了!”

列冉巴抓起帽子准备离开。

“干吗,这就准备离开了?”

“都七点钟了!”列冉巴说。

弗雷德利克也随他出来了。

走到蒙马尔特街的转弯处,弗雷德利克回头看了看二层的那几扇窗户。回想起他以怎样的热情,注视了这几扇窗户那么长时间,暗暗地嘲笑自己,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可怜。她到底住在哪儿呢?现在又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她呢?他从未感觉到自己有过这么强烈的愿望,周围一片寂静,让他惘然。

“您来点吗?”列冉巴问。

“什么?”

“茴香酒?”

弗雷德利克耐不住他的拉扯,随他一块来到博德莱酒店。就在列冉巴把胳膊支在桌子上仔细看那酒瓶时,还不断地朝四处瞧。忽然,他看到人行道上有佩勒林的身影,连忙用力去碥玻璃窗。还没等佩勒林坐稳,列冉巴便发问道:怎么这么久没去工艺社呀?

“我说死也不再去了!他是今大笨虫,资产者,坏种,无耻之徒!”

佩勒林的这顿痛斥可解了弗雷德利克的心头之恨,他也正对阿尔努恨之入骨。可是他又有些不太满意,因为他骂的话牵扯到了阿尔努太太。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列冉巴问道。

佩勒林气得直跺脚,长长地换了口气,仍未回答。

佩勒林是以做一种不能见光的生意为生的,例如模仿名人的双色铅笔画以及临摹画,用以哄骗那些不懂行的业余爱好者。这种工作确实很丢人,于是他只能保持沉默。但是,阿尔努那下流无耻的作法又叫佩勒林恨之入骨,无奈只能骂一痛解解气。

同阿尔努预定好的,弗雷德利克可以证明这件事,佩勒林送来两张画。画好了的画,阿尔努却对它们挑三拣四!无论是构思,上色还是笔道,尤其是笔道,完全给否决了,毫无价值可言。但是,佩勒林由于要偿还一张到期的债务,无可奈何之际,被迫将这两张画卖给了犹太人伊萨克。半个月以后,阿尔努又亲手将这两张画转卖给一位西班牙人,得到两千法郎。

“少一个子都不行!太卑鄙了!这种卑鄙的事情他已习以为常了,我们走着瞧,总归有那么一天,将把他拉上审判席!”

“您说得也太夸张了吧!”弗雷德利克胆怯地说。

“你说什么?竟敢说我夸张!”佩勒林大声吼道,拳头使劲地砸在桌子上。

他的这种粗暴态度反而令弗雷德利克的胆子大了起来。的确,阿尔努完全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假若他认为这两张画……

“您认为不好!就直说!对了,您看过那两张画了吗?您懂行吗?告诉您,后辈,我,我可懒得在乎那帮人,全都是些业余爱好者!”

“嘿!这关我什么事呀?”弗雷德利克说。

“那您又为何替他讲话呢?”佩勒林面无表情地说。

弗雷德利克一顿一顿地回答说:

“只因为……我和他是朋友。”

“那就有劳您代我问候他吧!再见!”

刚说完,佩勒林就火冒三丈地离开了,更不用说支付酒钱了。

弗雷德利克为阿尔努讲话是真诚的。聪明、友善的阿尔努遭到了朋友的斥责和背叛,现在正单独一人在忙碌着,弗雷德利克从那些严厉的斥责和痛骂声中,对阿尔努产生了怜悯之情。他甚至到了难以抑制自己,迫切地想立刻见到他的程度。过了十分钟,他来到了商店。

阿尔努正在跟他的伙计们构思一幅画展所需的大张海报。

“怪事!是谁领你来的!”

面对这么容易的问话,弗雷德利克却无言以对,只好问有谁拣到了他的手册,是一个蓝皮的小册子。

“那是您用来收集情书的小册子吗?”

弗雷德利克脸羞得通红,矢口否认了这样的猜测。

“那一定是您用来写诗的了?”阿尔努又发问道。

阿尔努在挪动着摆放的样品,还在不停地思考着用什么样的格调、颜色和四框;看到他那种深思的表情,尤其是在广告板来回移动的那双又肥又软、长着宽而平的指甲的双手让弗雷德利克越看越有气。阿尔努终于站起身来,嘴里喊着“可以了”,手就不自觉地摸着弗雷德利克的下巴。他的这种过分的举动令弗雷德利克很厌恶,他后退了一步,迈出了办公室的门坎,心里想,这就是今生的最后一次了。至于阿尔努太太,也由于阿尔努的卑微而被辱没了。

这个星期,他收到了戴洛立叶的一封来信,信上说他于下周四来巴黎。因此,他便一门心思来等待他那最诚挚的友谊。戴洛立叶这种男人,比得上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列冉巴,佩勒林,余索内和其他的人,全都没用了!他又添了一张小铁床,一个沙发椅,把自己的被褥分出一套来,准备叫好友舒舒服服地住在这儿。周四早晨,在他正要打扮一下去接好友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进来的是阿尔努。

“就说一句!昨天有人从日内瓦带来一条鲜美的鳟鱼;今晚七点……舒瓦泽大街二十四号,我们等着您。您可一定要来哟!”

弗雷德利克只好又坐下来,他的两条腿在不停地抖动。他喃喃地说:“机会总算来了!机会总算来了!”他立即给裁缝、帽店老板和鞋匠写了三个便条,雇了三个人分头送去。突然听到有钥匙开锁的声音,门被打开了,看门人扛着一个大箱子站在那儿。

弗雷德利克一眼就认出了戴洛立叶,不禁全身颤抖起来,简直像一个荡妇见到了她的男人一样。

“到底有什么事缠住了你?”戴洛立叶说,“你早就应该接到我的信了吧?”

弗雷德利克便如实地回答了他。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戴洛立叶。

接下来,戴洛立叶讲述了他的不快。他父亲开始不愿拿出监护人代管的那部分财产,想等十年以后失去效用时好独吞。但是,戴洛立叶不肯,他对诉讼法了如指掌,最后将母亲的所有遗产都争了回来,一共是七千法郎,现在这些钱正装在他口袋里的一个旧钱包里。

“这笔钱留着备用。明天一早我就去把它存起来,我本人也得找个安身之处。至于今天,先休息,一切都听从你的指挥,老朋友!”

“好了!我就不烦你了!今晚你如果有什么急事……”弗雷德利克说。

“行了!我怎么会那么混呢……。”

这句话他随口说出,好像是有所指,也正好说到了弗雷德利克的病根。

看门人把猪排、冻肉、一只龙虾、一盘水果、两瓶波尔多酒摆在火炉旁边的桌子上。这么盛情的招待,真是让戴洛立叶感恩不尽。

“说心里话,你就快把我当成皇帝一样来招待了!”

他们回忆着过去,憧憬着未来。两个人不停地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边去握住对方的手,相互间真挚地注视着。过了一会儿,有人送来一顶新帽子,戴洛立叶大叫道,真是一顶桂冠!

又过了一会儿,裁缝送来了烫好的礼服。

“你似乎在准备结婚了!”戴洛立叶说。

一小时之后,来了第三个人,他从一个黑口袋里拿出一双很好看的靴子。在弗雷德利克试鞋的刹那间,那位鞋匠以嘲讽的眼光盯着戴洛立叶的鞋子。

“先生,您不要一双吗?”

“谢谢!我不需要!”戴洛立叶将他脚上那双绑着带子的烂鞋子藏到了椅子下面。

他的这副寒碜样令弗雷德利克很难堪。他始终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出去。突然,他装作记起了一件事而惊叫一声:

“唉!糟了!我怎么把它忘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今晚有个宴会,我将在外面吃饭!”

“是去唐布罗士家吗?你怎么从未在信中说起过他呢?”

“不是去唐布罗士家,是阿尔努家。”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我便可以晚一天来这儿!”戴洛立叶说。

“为什么要那么做!”弗雷德利克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我也是今天早晨才被邀请的,也就是刚刚!”

弗雷德利克打开绑行李的绳子,将戴洛立叶的衣物全都装进了衣柜里,还腾出自己的床给他睡,自己到木板棚里去睡,目的就是来给朋友以补偿,尽量避免他继续想这件事。然后,从四点钟开始他就开始着装打扮了。

“时间还多呢!”戴洛立叶说。

当他穿戴整齐后,就离开了家。

“这就是有钱人的作为呀!”戴洛立叶心想。

他来到圣雅克街一间很熟悉的小店吃晚饭。

弗雷德利克在楼梯上停下来很多次,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的手套太瘦,已经有一只被他撑开了。就在他把裂缝藏到衬衣袖子底下时,阿尔努出现在他身后,挽起他的手臂,一块走了进去。

前厅是按中国的装点方式装饰的,天棚上吊了一盏带有彩色图案的灯笼,房间的四个角摆放着盆竹。走过客厅时,弗雷德利克被一张虎皮绊了一下。还未点燃蜡烛,只有里面房间亮着两盏灯。

这时玛尔特小姐出来了,她说妈妈在穿衣服。阿尔努抱起女儿亲吻着。接下来,他准备去地下室里挑几瓶酒来,就叫弗雷德利克陪孩子玩。

蒙特罗那次旅游之后,她已经长大了很多。她那褐色的鬈发披散到露出的胳膊上。她身上的裙子蓬起的比舞女的裙子还要厉害,那粉红色的小腿都露了出来。从她那漂亮的身体上发出一种很诱人的香气。她妩媚动人,当弗雷德利克恭恭敬敬地赞美她时,那双眼睛很沉着地打量了他一番,便偷偷地顺着家具的空隙走掉了,猫似的转眼就不见了。

现在他的情绪稳定了,没有了刚才的惶恐和不安。罩着花边纸的灯,发出柔和的白光,射在那面挂着浅紫色绸子的墙上,把墙上的颜色也照得很平和。从那块大扇形的挡板上,能够看见壁炉中的煤;挂钟旁边放着一个带银锁的小盒子。到处都摆放着一些让人感到很舒适的物品;大沙发上躺着一个娃娃,每个靠背上都铺了一块毛巾,桌子上放着一件毛衣,外边垂落着两根象牙制成的毛线针,针尖向下。屋里的一切,都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温馨、和睦、善良的家庭。

在阿尔努回来的同时,阿尔努太太也从另一扇门出来了。一片阴影挡住了她,弗雷德利克先看出了她的头。她穿一条黑绒布裙子,用一块阿尔及利亚的红色丝绸把头发梳成一个发卷,散落到左肩膀上。

弗雷德利克被阿尔努介绍给妻子。

“哦!这位先生我认识。”她回答。

客人们差不多是一块来的,他们是狄特梅,洛瓦里亚,布里欧,作曲家罗森瓦尔,泰奥菲勒·洛里诗人,余索内的两个同行,一个造纸商,还有享有盛名的皮埃尔——保尔·曼休斯,他是当今古典派画家惟一的代表,已经快快乐乐地生活了八十年,腆着圆溜溜的大肚子。

是阿尔努太太搀扶着这位老画家到客厅去的。酒桌上属于佩勒林的席位还空在那儿。尽管阿尔努大肆地压榨他,可仍然很欣赏他。阿尔努更加害怕的是他的伶牙俐齿。最后,阿尔努为了感化他,将他的照片印在《工艺画报》上,还题了几句虚伪的赞美词句。接近八点钟的时候,讲义气的佩勒林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弗雷德利克暗想,原来他们早就和好如初了。

对主人和客人,对饭菜,弗雷德利克都感到很满意。餐厅布置得像中世纪的客厅,墙上挂了一张干透了的动物毛皮;有一个荷兰式的碗柜摆在放土耳其长烟袋的架子前边,餐桌上摆了一圈的波希米兰酒杯,五颜六色的,中间还放着鲜花和水果,像花园中的彩灯。

芥末有十几种,随你挑选。菜肴,有意大利名菜香油拌菜,咖喱,鲜姜,科西嘉的乌鸫,罗马风味的面条;喝的都是名贵的酒,有意大利产的利普——弗腊奥利葡萄酒,匈牙利的甜酒。果真如此,阿尔努十分好客。为了搞到这些吃的,他跟所有赶车的车夫拉好关系,而且还认识了豪门贵族家中的厨师,从厨师那里学到了这些菜的配料方法。

而最令弗雷德利克开心的是听他们在酒桌上的闲聊。狄特梅讲到的东方,对喜欢游玩的他很感兴趣;罗森瓦尔讲起歌剧院的事情,使他了解到了舞台生活的内幕;余索内讲起自己没有饭吃的那段日子里以荷兰奶酪充饥,就这么熬过了整个冬天,他讲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流浪汉的艰苦生活,让他啼笑皆非。然后,就听洛瓦里布和布里欧辩论,这让他了解了很多著作,增长了不少知识。就在他听得无法自拔时,听佩勒林大叫起来:

“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会儿,甭拿这种讨厌的理论来烦我!你们讲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旁观者听起来都没道理。依我看,只有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才是真实的,有说服力的,称雄一世的!当代的画家,注重的只是表面现象,这就是当代作品的粗劣之处;假如如此下去,谁也料想不到将来的艺术会变成怎样可笑的东西!如今的诗歌,从影响的大小来讲,比不上宗教有说服力,从功德的角度来讲,也比不上政治。你们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艺术的真正魅力,不错,艺术魅力!艺术的魅力不能光靠在绘画上耍什么手段,是要用一种精巧的作品来打动人们,而不是自我欣赏。就拿巴索利埃的油画为例!光彩,诱人,秀气却不沉寂!你完全可以把它装进衣袋里随你出游!一名公证人以两万法郎的价格购买了它,可是就它的本身来讲,也就能值三个铜板;就是因为它的内涵才有价值!如果不具备内涵,也就不会吸引人了!才是真正的山!金字塔也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建筑!幽静比不上豪壮,人行道不如沙漠,一个理发师不如一个粗鲁之人。”

弗雷德利克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看着阿尔努太太,他听进的这些话,似乎投入了炼钢炉,遇到他的激情,便炼就出了爱情。

他同她坐成一排,中间插了三个位置。她总是伸出上半身来,扭头跟她的小女儿讲话。她的每个微笑,都能在两腮挤出一个酒窝,给人一种华贵而和善的感觉。

到了饭店准备喝酒时,她就离开了酒桌。酒宴中的谈话,都很自如。阿尔努简直是独领风骚,这群人的厚颜无耻,真的叫弗雷德利克大开眼界。但是,他们对女人的热情倒可以跟他一比高低,这也算是增强了他的自信。

到了客厅里,为了给人以言行文雅的印象,他从桌上抓起一本画册看了起来,这画册上有当今的大艺术家们的图画、题词或签名。这些名望很高的名字中,对弗雷德利克而言,有很多是不熟识的;他们的一些乌七八糟的想法都能从字里行间显露出来。那些题词多多少少都怀有对阿尔努太太的崇敬。如果当真叫弗雷德利克也在册子上题个字,他却没这个勇气。

她到里屋去找刚刚在壁炉上见到过的那个带银锁的小盒子。这是阿尔努送给妻子的一个礼物,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阿尔努的这些朋友,都对他拍手称道,他的太太也非常感激。他被这种气氛深深地打动了,当着众人的面,吻了太太一下。

然后,大家两个一伙,三个一堆地分头去闲聊了。曼休斯老人和阿尔努太太坐在火炉旁的安乐椅上。她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两个头挨在一起。弗雷德利克暗想,如果自己也德高望重,有一头白发,无论如何,只要有什么能够在他和她之间牵条线,他甘愿变成聋子,变成废人,变得奇丑无比。他悲叹不已,为什么自己不早出世几年呢?

她走到他坐的那个角落来,询问他认识几个在座的客人,对画画是否感兴趣,在巴黎上学多长时间了,她所说的每个字,对弗雷德利克来讲都是陌生的,是她所特有的东西。她鬈发的尾部触及到裸露出的臂膀。弗雷德利克始终盯着她,一动也不动,将他的心思全都融入她那白嫩嫩的肌肤里去了。可是,他却没有胆量抬起头来正视她的目光。

罗森瓦尔过来打断了他们,他来请她唱歌。他在试琴时,她等在那儿。随后,她微微地张开嘴,周围马上传出一阵悦耳、悠扬的旋律。

她唱的是意大利语,弗雷德利克什么也没听懂。

歌曲一开始的旋律高扬、节奏铿锵,慢慢地又突出了高亢的旋律,后面又突然柔和下来。一曲高亢而悠扬的旋律,逐渐地变成了缠绵和谐的乐曲。

她的双手自然下垂,目光中一片茫然,就这样站在琴旁。只是偶尔瞧一眼乐谱,眨一下眼睛,头略微朝前倾斜着。那女低音的嗓音,随着低沉的乐曲,唱出了凄凉的音调,叫人一阵阵发冷。再看她那秀气的脸庞,歪着脑袋,胸部挺起,张开双臂时,音符便从她那软软的脖子中传出来,再由喉咙吐出来,似乎有人在空中亲吻她。她长长地拨离了三个音符后就降了下来,最后又挑了一个更高的音符,便在一片沉寂中,随着缓缓的琴声结束了。

罗森瓦尔仍旧没有从琴旁走开。他似乎意犹未尽,仍在弹着琴。客人们逐渐地离去了。十一点钟的时候,剩下的几位客人也要离去了,阿尔努说要送送佩勒林,便一同走了出去。有的人吃完晚饭后没能去户外散散步,就告诉别人自己生病了,阿尔努就是这种人。

阿尔努太太早已恭候在前厅,她正在同狄特梅和余索内握手道别,也同弗雷德利克握过手了。他立即觉得似乎有什么渗入到肌体中去了。

他同他们一一道别,他想一个人呆着。他的爱情之火已燃烧起来了。她怎么会把手伸向自己呢?这算是她的放荡,还是在激励自己呢?“行了吧,我真的发疯了!”如今他已经可以随随便便地跟她往来了,可以坐在她的身旁同他聊天,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大街上行人稀少,时而走过一辆载重的大车,压得街面咯嘣嘣直响。两边的房子一间连着一间,墙面灰突突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他鄙视那些躺在这些房子里的人们,来到世间却没有见过她,更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么个她!他有些忘乎所以了,周围的一切都一下子从他的脑子中消失了。他用脚跟跺着地面,拿手杖拍打着商店的板窗,无忧无虑的、发疯似的一个劲地朝前走着。慢慢地,空气的湿度越来越大,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码头的尽头。

两边排列整齐的街灯,忽明忽暗。红红的道道亮光,映衬到水里。绿色的河水,岸上那高大的倒影,似乎顶起了暗淡的夜空。模模糊糊的巨型建筑物,更加深了黑夜的暗淡。远处房屋的上空,浓浓的云雾飘浮着,伴随着杂乱和清晰的声音,被微风吹动着。

他立在新桥中央,光着脑袋,敞着怀,吸取着这里的新鲜空气。但是,他感觉到从内心深处冒出来一种永不干涸的东西,那是一股激励他的爱情之水,就像眼前涌动的河水。教堂传来了“当”的一声,缓缓地,似乎在叫着他的名字。

这使他发自心底地一阵颤抖,似乎是一种最高层次的抖动。从他的身上体现出一种超人的能力,虽然他不清楚这有什么用。他反复地问自己,是去做一位画家呢,还是做一名诗人。最后,他决心去画画,有了这门手艺就可以经常见到阿尔努太太了。他总算是寻到了自己的行业。今后的目标确定下来了,对前途已有了希望!

他关上门,便听到一阵鼾声,是从卧室旁边的小黑屋里发出来的。这是另外一个人。他已经对他不感兴趣了。

他观察镜子中的自己,认为很帅气,于是在那里看了自己整整有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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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第五章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弗雷德利克就出去买回了一盒颜料,几根画笔,一个支架。佩勒林答应辅导他,弗雷德利克便把他带到家里来,让他看看自己的画具是否齐备了。

戴洛立叶已经回来了。沙发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戴洛立叶给弗雷德利克介绍说:

“他就是塞内卡!”

弗雷德利克不喜欢这个年轻人。他的额头很高,却偏偏把头剪成了平顶。那额头更明显地露出来了。那灰色的双眸中,给人一副严酷而冷淡的表情;身穿一件黑色的长燕尾服,整个打扮,都透出一种学士和教士的感觉。

开始,大家聊一些生活小事,像的《圣母痛苦曲》;当问到塞内卡有什么意见时,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从来不去剧院。佩勒林把颜料盒打开了。

“这些东西你都用得上吗?”戴洛立叶问道。

“当然啦!”

“哎呀!你要干什么?”

他朝桌子弯下身去,发现这位数学补习教员在翻看一本的书。这是他自己的书,他在小声地读着其中的一部分内容。而佩勒林和弗雷德利克都在共同查看调色板、刀子、洗笔的器具。最后,他们聊起了阿尔努家的那顿晚宴。

“你们讲的是那个画商吧?卑鄙无耻之徒!”塞内卡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讲?”佩勒林说。

塞内卡回答道:

“他是一个靠卑鄙的欺诈手段来勒索钱财的混蛋!”

接下来他讲了一张远近闻名的石印画的事情,画的是皇室的全家人,各自做着不同的事:路易·菲力浦手捧法典,王后正在祈祷,小姐们在刺绣,在练剑,先生正在给弟弟们指点地图;这处,模糊可见一张双人大床。此画命名为《德善之家》,受到资产阶级的赞赏,反倒痛伤了爱国将士的心。佩勒林似乎是此画的作者,以一种懊悔的语调回答说,他们的看法都有自己的道理。而塞内卡却不同意这种说法。艺术首先要面对人民大众,符合群众的道德观念!画家要去画一些内容健康的画;其他的作品都是不健康的。

佩勒林叫道:

“依你的说法,画出一幅成功的作品就要靠绘画的方法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能够画出很多名画啦!”

“那是您自己的事,别人可管不着!没这个权利……”

“为什么?”

“不为什么,先生!您不能让我说出我不愿意说的话!那些精雕细琢的小东西,如维纳斯雕像,还有您的风景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没发现它们对群众有何意义!让我们来考察一下人民的痛苦生活吧,这样做才有意义。激发我们为人民献身!说心里话,素材多得很:农家,作坊……”

佩勒林气得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了依据,便开口说道:

“您觉得可以吗?”

“可以!”塞内卡答应道,“他是法国大革命的先锋,我敬佩他。”

“哈!大革命!那算什么!从来就没有比大革命时期更糟糕的年代了!”

“先生,应该说大革命最得人心了!”

佩勒林双臂合抱在一起,注视着他说:

“您简直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国民警卫军!”

他面对的是个能言善辩的敌手,他驳斥他说:

“恰恰相反!我和您一样痛恨国民警卫军!但是,抓住那些理论不罢休,就可能把群众引入歧途!其实,这样做对政府有益,如果没有这么多类似于阿尔努的混蛋跟政府同流合污,政府就不可能这么强盛了。”

佩勒林在为阿尔努辩解,是由于塞内卡的话惹恼了他。他还说,雅克·阿尔努是个善良的人,善待朋友,敬爱太太。

“算了吧!如果有人肯出巨资,他一定会叫她去作模特儿的。”

弗雷德利克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

“先生,他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吗?”

“对不起我?没有啊!仅仅是在我和朋友喝咖啡时碰到过他。就是这样。”

塞内卡说的确实属实。但是他每天看《工艺画报》的广告,已经看腻了。在他看来,阿尔努就是他所认定的损害民众的某个阶级的代表人物。他属庄严的共和党派人士,对他人不索取,而且性情刚毅正直,因此怀疑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为腐化。

这场辩论进行不下去了。这时佩勒林突然记起他必须要赶着去赴约,塞内卡也记起了学生还在等他呢。他们离开后,屋子里沉寂了许久,最后,戴洛立叶追问起阿尔努的事来。

“老朋友,你将来会带我去他家,是不是?”

“是的!”弗雷德利克答应着。

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安排工作的事情。戴洛立叶没费一点周折,就在一所诉讼代理人的办公室里谋到了一个副书记的职务,还报名参加了法学院的学习,买回了所需的书。就这样,从前他们幻想过的那种生活实现了。

在他们这如火的青春岁月里开始了美好的生活。戴洛立叶压根儿不说生活上的开销如何承担的问题,弗雷德利克也不好提出来。只好由弗雷德利克独自来担负所有开销,负责收拾衣柜,做一切家事。可是如果想教训门房一下,都得由书记来做,仍旧像在读中学时那样,充当一个保镖和兄长的角色。

他们白天各自分头行动,晚上呆在一块。他们分别坐在火炉旁边,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可是没多久就都停了下来。他们谈心总是谈个没完,毫无缘由地开怀大笑;偶尔也会由于灯火冒烟或失踪了一本书而相互吵嘴斗气,一分钟以后,就会哈哈大笑,又和好如初了。

小木屋的门一直是开着的,他们分别躺在自己的床上,距离那么远也还要闲扯一通。

每天清晨,他们都会穿着衬衣在平台上散步。太阳从东方升起来了,河面上飘着一层薄雾,附近的花市上有狗在狂咬;一丝丝青烟从他们的烟斗中飘出来,飘浮在洁净的空气中,那朦胧的睡眼也被清爽的空气吹开了。他们沐浴在这纯净的空气中,感觉到浑身都焕发着活力。

每到周末,如果不下雨,他们一定结伴出行,挽着胳膊在街上散步。俩人会不谋而合地思考着同一件事,有时也会因为谈得很投入而对周围的一切熟视无睹。戴洛立叶看重的是钱财,把钱当成奴役别人的最有效的工具。如果他很富有,就会有许多人拜在他的脚下,他就能名扬四方,请三个秘书来侍候自己,每星期开一次政治性的宴会。而弗雷德利克是幻想自己能有一座清真寺的宫殿,整日躺在开司米的沙发床上,身边有喷泉在涓涓细语,靠很多黑人来服侍他——谈到最后,幻境中的物品却开始变得真实起来,似乎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他悲痛极了。

“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们是不会拥有的!”他说道。

“那也说不定呢?”戴洛立叶答道。

虽然他是民主派,可他仍然希望弗雷德利克能带他去见唐布罗士先生。弗雷德利克反对他的阴谋。

“好了!再去一次,他们一定会邀请你的!”

到了三月中旬,他们收到了很多欠单,也包括饭店送来的欠单在内。弗雷德利克的钱不够还债,就从戴洛立叶那儿支付了一百;半个月之后,他又去向他借一百埃居,这下子可惹火了戴洛立叶,批评他不应该去阿尔努那儿挥霍浪费。

的确,弗雷德利克花钱大手大脚的。房间里的三堵墙中央都挂着风景画,有威尼斯的,有那不勒斯的,有君士坦丁堡的,满屋都是散放的阿尔弗雷·德·德勒画的骑马像,壁炉上贴满了的雕像,《工艺画报》叠放在钢琴上,屋子的四角都堆满了废弃的画稿,这些东西已经把房间堆得满满的,再想放一本书,想抬一抬手臂都很困难。而弗雷德利克却觉得,如果想把画画好,不这么做是不行的。

他跟着佩勒林学画。而佩勒林有个规矩,不管报纸上有什么丧葬之类的事,他必须到场,因此大多数时间在外面奔波。剩下弗雷德利克一个人在画室里一画就是几个小时。这间大房子里很静,连老鼠跑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天棚的窗口洒下的光,还有火炉中轰隆隆的炉火声,这一切令他心情舒畅。接下来,他的精力就不集中在绘画上了。他开始去研究墙上的贝壳,书架上摆放的半身像上落了一层灰尘,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天鹅绒。犹如树林中迷失的游人,每找到一条路都能通往目的地,他的每个想法中都伴随有阿尔努太太的影子。

他选定了去拜会她的时间,可是到了三楼,来到她家门口时,他又踌躇起来,没有胆量去拽门铃。等屋里的人越走越近,打开门。听到女仆告诉他“太太不在家”时,他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到底还是见到她了。第一次,她和三位太太在一起;第二次是在一天午后,忽然玛尔特小姐的写字先生又来了。被阿尔努太太接待过的男人们都不去拜会她了。弗雷德利克为了小心行事,也不去了。

可是,为了能够有每周四去她家赴晚宴的机会,他固定每周三去工艺社走一圈。他装作欣赏版画,或者看报纸,直到人都走光了他才离开,有时候比列冉巴待的时间还长,坚持到最后。阿尔努总算说话了:“明晚有时间吗?”没等他的话说完,弗雷德利克已经应允了。阿尔努好像非常关心他,告诉他怎样分辨酒的优劣,如何热潘趣酒,如何红烩山鸡。弗雷德利克完全顺从他,按他的吩咐行事,只要跟阿尔努太太相关的东西!她的家具、仆人,房屋以及她家的那条街道,弗雷德利克无不对之有好感。

晚宴上,他极少讲话,悄悄地注视着她。她右边的太阳穴上有一小粒黑痣;她围的头巾黑乎乎地闪着光,四边似乎一直有些潮湿;她总抬起两根手指去摸那头巾。对于她指甲的形状,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会因为隔着门听到了她走路时衣裙的摩擦声而心旷神怡;他偷偷地闻着她手帕的香味。在他眼里,她的梳子、手套、戒子,都是宝贝,像艺术品一样珍贵,像人一样富有生机。

他做不到对戴洛立叶隐藏这种情绪。只要是从阿尔努太太那儿回来,他总是有意推醒戴洛立叶,同他倾吐自己的感觉。

戴洛立叶的床安放在木棚里水池边上,他打着呵欠。弗雷德利克便坐在他的床靠下边的那部分,首先讲了讲晚宴的情况,紧接着又讲了许多无聊的小事。在他的眼里,如果不对这些小事采取轻视的态度,就是爱情的表露。例如,有一回,她不高兴挽他的胳膊,倒去搀扶狄特梅,他很伤心。

“唉!怎么那么蠢!”

也许,她只把他当成“朋友”。

“如果是这样,拼命去争取呀!”

“我没有勇气。”弗雷德利克说。

“既然如此,你就别痴心妄想了!晚安!”

戴洛立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睡了。他丝毫不能明白这种情感,把它当成是年轻人最大的缺点。也许是戴洛立叶同他的友谊已经无法满足自己的情感所需,弗雷德利克就想了一个办法,每个星期邀请各自的朋友聚会一次。

到了周六晚上九点多,他们的朋友就到齐了。房间里仔细地布置过,挡了三幅阿尔及利亚呢料的帘子,点了一盏油灯和四根蜡烛;桌子中间放置了烟缸,上面摆着烟斗;许多啤酒摆放在烟缸四周,还有茶壶、小瓶朗姆酒和一些糕点。大家在争辩着灵魂能否永不死亡,评说着教授的能力。

一天晚上,余索内领来一位穿礼服的年轻人,他身体健壮,礼服的袖口短得遮不住手腕,行动迟缓。他就是去年他们请求警察局放过的那个年轻人。

由于他无法找回在闹事现场弄丢的那本小册子,老板就认为是他窃取的,恫吓他说要告上法庭。现在他在给一个货运公司打杂。今天早上,余索内在某街的转弯处碰到了他;杜萨迪埃很好奇,希望和这个人见一面,所以余索内就领他来了。

他将那盒满满的雪茄烟盒交给弗雷德利克,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把他交还回来,所以始终谨慎地保管着它。屋里的青年人都希望他还能还,他还真的又来了。

他们之间有了默契。第一,他们都同样痛恨政府,痛恨到了极点。他们这些人,只有马蒂农单独一人在竭力地维护路易·菲力浦。其他的人就拿报纸上发表的一些人人皆知的绯闻来围攻他,例如,,普里查尔,,搞得马蒂农成了众矢之的,一言不发了。读中学的七年里,他一直未被惩罚过去做多余的作业;读法学院时,他尽力去讨好教授。每天,他都穿一件亮灰色的宽大礼服,穿一双套鞋。突然一天晚上,他装扮得似乎要去结婚礼堂当新人,领子外翘的绒线背心,扎了一条白色的领带,戴了一条金链子。

当人们了解到他是刚从唐布罗士先生那儿回来时,更加吃惊。原来是这样的:银行家唐布罗士先生前些时候从老马蒂农手中购买了一大片的树林,老马蒂农就顺便介绍儿子给他认识,于是他便邀请他们父子去赴晚宴。

“香味浓不浓?是否在两道门的夹缝中同他的太太亲热一下……”戴洛立叶就这样直接发问道。

接下来,大家便开始谈论女人。佩勒林否认世间有什么美女,因为他给老虎的爱多于女人;美学的观点认为,女人是低级的。

“女人的胸脯,秀发……准迷掉你的魂,尤其会令你的思想腐化。”

“还有那飘逸的黑发,圆溜溜的大眼睛……”

“嘿!这些都听烦了!”余索内叫道,“赛马场上的安达卢西亚女人我看得太多了!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抱歉!归根到底,不是胡说!一位漂亮的女人比起可要有味得多!去他的!我们要做一个真正的!我们很高兴生活在!”

好酒,喝吧!美人儿,张开你的笑脸吧!

“褐色头发的女人我不要,我要黄头发的,您的意思呢,杜萨迪埃老人?”

杜萨迪埃没出声。人们都想见识一下他的美学观点,都在催促他。

“那我就谈谈吧。”他臊红了脸说,“我的想法是,甘愿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永不反悔!”

他的话说得这么真诚,屋子里立刻没了声息,有人被他的诚挚所打动,也有人大概被他的话刺伤了,伤到了自己内心那卑鄙的贪图美色的欲望。

塞内卡放下手中的啤酒,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说奸淫如同暴力,结婚便败坏风俗,那只有放弃爱的权利了。戴洛立叶觉得女人只是拿来玩乐的,只有这么一点意义!德·西齐先生却有些畏惧女色。

德·西齐先生从小就生活在善良的老祖母身边,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这种青年人的聚会,对他来说像百花园一样有吸引力,像读索邦大学一样受益匪浅。人们竭力地引导他,他也很有信心,想试着吸烟,可每次都熏得他难受。弗雷德利克更是关心之至。他欣赏德·西齐领带的颜色,喜欢他皮衣的皮毛,尤其对那双薄薄的短鞋赞不绝口,它们看上去很素朴而雅气,似乎透出一种傲气;他每回来这儿,车子都会等在下面的街上。

一个漫天大雪的晚上,德·西齐刚刚离开,塞内卡就对他的车夫起了同情心。然后他开始批判戴黄手套,批判骑手俱乐部,鄙视那些阔少爷们,反而去欣赏一个工人。

“我没钱,为了活命,我需要工作!”

“那很正常啊!”弗雷德利克听烦了,忍不住最终说了出来。

这位补习老师对他的话一直记恨在心。

有趣的是,列冉巴说他曾经见过塞内卡一次,弗雷德利克想来讨好阿尔努的这位朋友,就在周末的集会时带他来了。这两位爱国之士在愉快的氛围中见面了。

俩人的差异还挺大。

塞内卡,尖尖的脑袋,只对政策感兴趣。而列冉巴却不同,注重的是现实,说来说去总离不开现实情况。尤其使他不放心也放不下心的是。他说自己通晓炮术,每次做衣服都必须专门到巴黎综合工业学校请裁缝来剪裁。

第一次来时,请他吃糕点,他鄙夷地耸着肩,撇着嘴,说这是用来讨好女人的方式。接下来的几次会面,也没有看出他有多讲究。只要一开始辩论,争辩到了高潮时,他就在那儿嘟哝着:“唉,别搞什么乌托邦了!别妄想了!”说起艺术(即使他经常往来于画室,高兴时还在画室里舞剑),可是他也没有拿出什么有价值的论点。他把的作品同伏尔泰的作品相提并论,把华娜丝小姐同放到一起,就只是由于华娜丝小姐写过一首波兰颂歌,谈到了尚武精神。最后,大家都厌恶列冉巴了,戴洛立叶是最讨厌他的,就因为他是阿尔努身边的人。戴洛立叶虽然是这么讲,却非常希望自己能和阿尔努一家来往,希望自己能以此来结交一些真正的朋友。“你究竟什么时候才带我去他那儿呀?”他总是这样对弗雷德利克讲。而弗雷德利克总是推说阿尔努工作太忙,或者是外出游玩了;其实,根本不需要再动这个脑筋了,因为阿尔努家的晚宴就快结束了。

就算是为了戴洛立叶牺牲一切,弗雷德利克都会毫不迟疑的。但是,平日里弗雷德利克穿戴得体,明显地高人一等,并且他十分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和着装,就连每次去工艺社他的手套都戴得很整齐,挑不出毛病,所以,当他看到戴洛立叶的那件陈旧的黑外套,一副严肃的面孔和那自以为是的话语,他惟恐戴洛立叶会惹恼阿尔努太太而牵扯到自己,有损自己的尊严。因此,他会满足所有人的请求,只是他除外,就算他百般恳求,也不会答应。戴洛立叶最终也发现他不守信用;弗雷德利克的沉默,大大地伤害了他。

戴洛立叶原打算认真地引导他,使他能够实现自己少年时期的理想。但是,弗雷德利克整天无所事事,似乎是在与戴洛立叶作对,因此,戴洛立叶很生气。弗雷德利克的心思都用到了阿尔努太太身上,嘴边便常常挂着阿尔努。戴洛立叶就开始刺激他,每说完一句话,都在后边加上阿尔努,一天要重复几百遍,像痴呆的一个口头惮。假如有人敲门,他便回答:“请进,阿尔努!”到了饭店,来一块“阿尔努式”的布里奶酪;晚上,他装作在做梦,一边叫醒好友,一边大叫“阿尔努!阿尔努!”最后,弗雷德利克实在忍受不了啦,就恳求他说:

“别再烦我了,老是不停地在叫阿尔努!”

“不行!”戴洛立叶回答。

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不管刮风下雨,阿尔努永存……

“闭嘴!”弗雷德利克握紧了拳头叫道。然后他说道:“你应该理解,这是最让我头疼的一件事。”

“抱歉。亲爱的,从现在开始,我全都听从你的!请你原谅!实在对不起!”戴洛立叶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玩笑就算开到了头。

三周后的一个黄昏,戴洛立叶告诉他:

“嘿!我刚才遇到她了,阿尔努太太!”

“在什么地方!”

“在王宫,跟诉讼代理人巴朗达尔在一起;她褐色的头发,中等个子,是不是?”

弗雷德利克说对。他以为戴洛立叶会继续往下说。如果他说出一句恭维的话,他一定会痛痛快快地跟他聊一聊;他都做好了亲吻戴洛立叶的准备;可是他却一直没有说话。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才若无其事地问他对阿尔努太太作何讦价。

戴洛立叶回答说:“还可以,却丝毫也不吸引人”。

“喂!你怎么这么讲……”弗雷德利克说。

八月即将来临,他该参加第二次考试了。他一贯的作法就是在考试前复习半个月左右就行了。弗雷德利克坚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他不分昼夜地看完了前四册法典,头三册刑法,还有几章刑事诉讼法,一些民法,蓬斯莱先生的解释。到了临考前一天晚上,戴洛立叶要求他简要地复述一遍给他听,一直到天亮;一分钟也不让浪费,走在路上戴洛立叶还在提问他。

由于几门功课同时考,校园里挤满了人,余索内和西齐也来了。是同批同学会考,谁都不会缺考的。弗雷德利克穿上黑袍子,去考试了,身后还有一堆人等着呢;同他一块进去的还有三名同学。他来到一间亮丽的大厅,光线透过那些没拉帘子的窗户照射进来,墙边放了几个板凳。大厅中央摆了一张桌子,上面蒙着绿台布,周围有几张皮椅子。考生和主考官分开坐到桌子的对面。主考官穿红袍,披着鼬皮饰带,戴一顶带黄边的瓜皮帽。

弗雷德利克考试的序号是倒数第二名,这个位置很不好。第一道题对公约和契约作以区分,他的答案反过来了,正好倒了个位置。这位教授很和善,提醒他:“先生,别着急,稳着点!”接下来又考了两道简单点的题目,但是他回答的也是模棱两可,主考官又问了第四道题。弗雷德利克因为出师不利而挫伤了锐气。戴洛立叶在对面的人堆里暗示他,还有挽救的余地。第二轮考的是刑法,答得还勉强。到了第三轮考秘密遗嘱时,主考官一直没有对他的回答作出表示,他有些恐慌了,看到余索内双手合十要拍巴掌,戴洛立叶却一直在那儿动肩膀。最后考的是诉讼法:试题是对“第三者反对”。教授听他回答的理论恰好和他讲过的知识相反,很气恼,不住地问他:

“先生,这就是您的观点吗?您怎么会把意外攻击诉讼法同民法第一三五一条的内容联系到一起了呢?”

弗雷德利克加班熬了一个晚上,这时候感觉有些头晕。百叶帘的空隙间透来一束光线,恰好射到他的脸上。他扶着椅子站在那儿,摇摇晃晃的,手还拽着胡须。

“我要您快点回答我!”那位戴瓜皮帽的主考官说道。

也许是弗雷德利克的样子惹火了他,他又说:

“难道您的胡子里有答案吗?”

这句话逗得人们大笑不止。教授感到很神气。他又问了弗雷德利克两个问题,一个是宽限法,一个是速决法;最后他对学生的回答表示了肯定。答辩考试结束了,弗雷德利克返回前厅。

正在工友替他解开黑袍准备去给另一考生穿上时,他的朋友们都拥了上来,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地猜他的分数,大家意见不一,闹得他头都大了。过了没多久,大厅门口传来了宣布成绩的叫声:“第三名考生……补考!”

“完了!”余索内说,“走吧!”

到了门房那儿,他们碰到了马蒂农,他双颊微红,看上去有什么高兴事,眼睛都笑开了花,头上满是喜悦。他刚刚考过了最后几门功课,就差论文没考了,半月之内,他就可以领到硕士证书了。他家里人结识了一位部长,等待他的是万里鹏程。

“这小子跑到你前面了!”戴洛立叶说。

世界上最不能忍受的,自己的同行超过了自己而兴高采烈。弗雷德利克一气之下,告诉他:“我可抵不上他,他有远大的前程。”余索内转身想要离开,弗雷德利克把他拽住了,并告诉他道:

“到阿尔努那儿一定不要讲此事,要保密!”

做到这点不难,因为阿尔努第二天就启程去德国旅行了。

晚上,戴洛立叶回来时,觉得朋友有些不对头:跷起脚跟原地旋转,还打着口哨。戴洛立叶正在纳闷,弗雷德利克告诉他自己不回家乡度假了,准备在这儿认真读书。

他得知阿尔努去很远的地方后,兴奋极了。这回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出入他家了,也不必害怕看望时会受人干扰。他相信此事属实,就无所畏惧了。他不能离开她,不能没有她!他感觉到有一条很结实的链子锁住了他,将他拴得死死的,这是一种心声,是它在召唤着他。

但是,事情做起来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写了封信给母亲,好歹算是过了母亲这一关。他在信中说自己考试没能过关,是由于教学内容有了改动,这是意外,他很委屈;他又列举了很多有名望的律师的名字出来,说他们都曾有过考试不及格的时候。他决定在十一月份补考一次。所以,他要利用这段假期学习,就不回家了,他还要母亲寄来三个月的开销,再加上二百五十法郎,用来补课,这一定不能少。他把这一切都说得很动人,写尽了他的懊悔和自责,希望母亲原谅他的不孝。

莫罗太太原打算他第二天能到家,没想到等来的只是一封令她痛苦万分的信。她把儿子的失败压在心底,在回信中还写道“尽量赶回家来”。弗雷德利克不愿意向她屈服,于是母子二人闹崩了。可是一周之后,他依然收到了三个月的生活开支和补课的费用,他立即去买了一条灰白色的裤子,一顶白呢子帽和一根镀金的细手杖。

一切准备就绪,他想:

“或许只是我在浪费感情?”

他有些踌躇不定,无计可施。

他在思考着,是否可以去看望阿尔努太太,于是他将几个硬币朝空中投去,三次的结果都是吉祥的。这也许是命运的召唤。他叫了辆马车直奔舒瓦泽大街而去。

他飞快地登上楼梯,用力地拉拴门铃的绳子。但是始终听不到门铃响,他都快要晕倒了。

他又拼命地晃动那根很沉的红丝穗子,铃响了,然后又是一片寂静。仍旧不见人影。弗雷德利克有些惶恐不安了。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里边鸦雀无声!眼睛贴在锁孔往里瞧,也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前厅里墙上贴画中的两棵芦苇尖。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变卦了。他又去轻轻地叩了一下门。这次门开了,出来的是阿尔努本人,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满脸涨红,显出很不高兴的神色。

“咦!您怎么来的?进屋吧!”

阿尔努带他进去,可是不是去里间,更不是去卧室,是带他去餐厅。只见桌上放着一瓶香槟酒和两个酒杯。阿尔努瓮声瓮气地说:

“找我有事吗,老朋友?”

“没事!没事!”弗雷德利克很窘迫地回答他,心里还在想着来这里的借口。

弗雷德利克告诉他自己是来探听一下是否他去了德国,这是听余索内说的。

“没有这种事!”阿尔努回答,“这个年轻人也太粗心,这是谣传!”

弗雷德利克在餐厅里来回地走着,以此来遮掩内心的慌乱。一不小心撞到椅子上,把上面的阳伞碰到了地上,象牙伞柄粉身碎骨了。

“糟了!”他叫道,“阿尔努太太的阳伞被我摔坏了,真抱歉!”

听了这话,阿尔努才抬起头来,作出一种怪异的笑。弗雷德利克赶紧胆怯地问了一句:

“我能见见她吗?”

“她妈妈生病了,她回去照看了。”

他没有胆量再去询问她的家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夏尔特尔!您觉得不对劲吗?”

“噢!没有!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们谁也没再讲话。阿尔努点了根烟,围着桌子绕圈,还不停地喘息着。弗雷德利克背靠着壁炉,眼睛盯着墙、架子、地板。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美好的回忆,也可以说是在他眼前浮现。最后,他离开了。

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小纸团,阿尔努弯腰拾起,又跷起脚跟将它放到门铃里;他说,你搅乱了我的午觉,这样我还能接着睡,说完便同弗雷德利克握手道别,并叫他转告门房,就说他不在。

他刚跨出门坎,阿尔努便“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

弗雷德利克慢慢地蹭下楼去。没想到第一次试验就失败了,他对未来也失去了信心。接下来便是三个月的苦闷生活。由于无事可干,悠闲自得的生活倒叫他产生了忧愁。

他常常几个小时都站在阳台上,欣赏那两条灰白色的堤坝中间的流水;一个千阴沟的排水口把堤坝搞得一块块黑乎乎的;岸边有座专门用来洗衣的浮板;时常有调皮的孩子把狗抱到泥地里给它洗澡。他看完圣母院的石桥和三座吊桥,又去看榆林码头,看着那片类似于蒙特罗港口的菩提树的高大树木。他的对面,密集的屋顶中央,耸立着圣雅克教堂的大钟、市政府办公楼、圣热尔教堂、圣路易教堂。的自由神,像一颗闪亮的金星,照亮了东方世界。那杜伊勒里宫的圆顶,在蓝天的衬托下,那敦厚的蓝顶更加圆润了。就在这个建筑物身后那个方向,就是阿尔努太太的房子。

回到房间里,他躺在长沙发上,头脑里如一团乱麻,苦苦地思索着行动计划,预测着未来的生活。末了,他决定到外边去散散心,以此来解脱自己。

他漫步朝拉丁区走去。平常这儿乱糟糟的,但是现在学生放假了,这看上去很冷清。因为太静了,学校那又高又厚的墙,看上去显得格外地高大而阴沉。周围一片寂静,偶尔能听到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声、鞋匠的锤子声。卖衣服的站在街心,无奈地试探着每家每户。咖啡馆里也冷冷清清的,女店主不停地打着呵欠,她周围摆满了灌满饮料的瓶子。阅览室桌子上的报纸摆放得整整齐齐。烫衣间里,女工的衣衫被热风吹得不住地抖动。他总站在旧书摊前;偶尔有辆公共马车与人行道擦肩而过,他立即扭过头来;当他走到卢森堡公园时,便停滞不前了。

他想放松心情,就到马路上去。走过那些阴暗潮湿的小巷,来到空旷的广场,那儿阳光充足,路边洒下了庞大的纪念物的锯齿状倒影。但是,那些货车、商店,还有川流不息的行人令他烦躁,特别是到了周末,从巴士底狱到玛德兰教堂的路上,烟尘滚滚,人声鼎沸,沥青路上的人群,有如滚滚洪浪,一浪高过一浪。看到那些丑陋的面孔,汗流满面的那副呆滞的目光,听着那无聊的话语,他看腻了,听烦了,觉得恶心!又想想自己比他们略胜一筹,厌烦的情绪也就减轻了。

每天,弗雷德利克都要去工艺社走一圈,打探一下阿尔努太太什么时候回来。他仔细问了她母亲的病情。阿尔努始终就一句话,“正在恢复”,他妻子和女儿下周也许会回来。她越是不回来,弗雷德利克就越焦急,就连阿尔努都被他的真诚所感染,请他去了五、六次饭馆。

这段时间的密切往来中,通过交谈,弗雷德利克发现这个商人的智商也不比常人高,于是对他心灰意冷了。阿尔努似乎也感觉到了,也应该让弗雷德利克回请自己了。

弗雷德利克力图把事情做得很圆满,便将所有的新衣服处理给旧货商,换来八十法郎,身上还有一百法郎,于是去邀请阿尔努。恰好列冉巴也在,索性三人一块到了。

列冉巴脱下外套,相信两位会尊重他,便开始点菜。他闲得无聊,跑到操作间对厨师指手画脚,到他熟悉的酒馆中,还叫来了店主,斥责了他一顿,他对这儿的菜、酒以及服务都不满意!每上一道菜,每开一瓶酒,只要菜一入口,酒一下咽,他准会将叉子一甩,酒杯一推;然后往桌子上一爬,狂吼乱叫,发誓再也不到巴黎的菜馆吃饭了!就这样闹个不停,不晓得究竟哪样才对他的脾气,索性来了盘炒青豆,虽然炒得有点生,但也多少让他安静下来了。然后,他和小伙计聊起了这家菜馆过去的那些伙计:“安东尼在做什么?欧仁在哪儿?还有在楼下听差的矮个子戴奥多尔?过去,这儿的酒菜很好吃的,最好的要数勃艮第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他们又谈到了郊区的地价,阿尔努一直在做这种生意。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赔。不管给多少钱他都愿意卖,列冉巴自然能够为他找到买方;他俩就拿一支铅笔在那儿不停地划着,到吃完了点心俩人才停下来。

他们又到索蒙街开在楼下的一间咖啡馆喝咖啡。弗雷德利克在那看别人玩了几杆台球,不知道喝了几杯啤酒;不知是自己胆小,还是愚昧;他竟不知不觉地在那呆到半夜,期盼着一种能够让他得到爱情的事。

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与她相见?弗雷德利克绝望了。可是,在十一月末的一个晚上,阿尔努突然告诉他说:

“我太太昨天刚回来,您知道了吗?”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他来到她家。

他首先对她母亲的康复予以祝贺,她老人家得了那么严重的病。

“没有这种事呀!您听谁说的?”

“阿尔努!”

她惊叫了一声后说,她开始是因为受了惊吓,现在已经恢复了。

她躺在火炉旁的一张包着呢绒布的摇椅上。他坐在长沙发上,膝盖上搭着帽子。同她讲话似乎很难。她根本没有讲话的意思;他也不知道怎样来表明自己的心意。在他对自己所学的法律专业满腹牢骚时,她回答说:“对呀!我认为……有的事情……”说着她垂下了头,忽然沉思起来了。

他希望明白她的想法,便把其他的杂念都抛开了。夜幕拉上了帷幕,屋里也有些昏暗了。

她站起来说想出去买东西。待她再次出现时,已经是头戴绒帽,身披灰鼠毛皮的黑色披风。他主动要求为她作陪。

户外漆黑一片;天很冷,房屋,墙壁都笼罩在夜幕之下,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弗雷德利克痛快地喘息着;因为在她的棉衣外面,他已经摸到了她的胳膊,她的手,那双他日夜都渴望亲吻的小手,隔着那层羊皮手套,放在他的袖子上。街上的路有些滑,踩上去直打晃;他好像有种站在云雾间,飘浮不定的感觉。

街上灯火通明,又把他们带回了现实世界。机会难得,时间不多了。他决定在黎世留街向她坦白自己的一片痴心。但是,几乎就在同时,她来到了一间瓷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说:

“好了,我到了,谢谢您!星期四见!”

每星期一次的宴会又到了。但是,自己同阿尔努太太的交往越多,他越觉得没信心。

他端详着这个女人,觉得有些麻木了,似乎被一种太浓的香气所迷惑。这种感觉慢慢地浸入到他的体内,差不多全部占有了他,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等在路灯下的风尘女子,演唱那些下流歌曲的歌女,在马场内拼搏的马戏女子,市面上走动的普通妇女,靠着窗户的女工,所有这些女人都有共同之处,也有明显的区别,都能勾起他对阿尔努太太的想念。他沿街看到那些纺织物,看着花边和宝石耳坠,同样也会联想到阿尔努太太所戴的饰物来。似乎街头的卖花女是为了迎接她才摆出那一篮子鲜花的,鞋店的橱窗里的那双镶着天鹅绒边的缎面小拖鞋也是专门为她订做的;每条街巷都连着她的家,逗留在广场上的马车,似乎也是等候着送她回家。整个巴黎都是为了她而存活,这座城市的各种声音,组成了一支巨型乐队,是为了给她演奏。

他去植物园看到了一棵棕榈树,马上会想起一个很远的国家。他幻想着和她一块出游,骑着骆驼,住大象篷,乘游船游玩于那蓝色的海岛,坐上拴着铃铛的坐骑并驾齐驱,坐骑会因草地的木桩而绊倒。有时候,他也会来到卢佛博物馆,看着那一张张名画,陷入沉思,似乎来到了往日的世界中,她就是那画中人。她头戴古典的桂冠,在铅窗后边祈祷。她就像或附近的妇女,笔挺的衣领,身穿鱼骨状的泡纱服装,笔直地坐在那儿。然后,他便沿着陡峭的石阶慢慢地走下来,到一群老人中间,坐到鸵鸟毛的坐垫上,披着锦袍。偶尔,他也幻想到她身穿黄色绸缎裤,坐在穆斯林卧房的垫子上。总之,所有美好的东西,满天的星斗,旋转的乐曲,某人说话的表情,一个人的相貌,都可能无缘无故地引起他对她的思念。

他感觉到,如果要想让她做自己的情妇,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都是白废的。

一天晚上,狄特梅来亲吻了她的额头,洛瓦里亚也这么做了,还说道:

“您批准了您的朋友都有这个资格,对吗?”

弗雷德利克喃喃地说:

“我们也是朋友,不是吗?”

“可不都是老朋友!”她回答。

这就相当于告知他:没戏。

“我该如何去做呢?跟她坦白自己爱她,这不太合适吧?说不定这样一来,她不答应不算,还可能将自己拒之门外!”如此说来,他宁可忍痛割爱,也不想自己面临绝境,他不想见不到她。

他渴望有钢琴家的才能,希望有士兵脸上的那种伤疤。更想自己能大病一场,想用这种方式来博取她的欢心。

他对阿尔努没有丝毫的记恨之情,这让他很惊奇。他认为,她总是把自己的身体全都遮掩起来;他生就害羞,性问题总是被他投到黑暗中去。

他时刻幻想着能与她共同生活,亲热地称她为“你”,可以长时间地摆弄她的头巾,也可以跪在她面前,双手抱着她的腰,吸她眼泪!为了得到她,可能要做出巨大的牺牲。但是自己却碌碌无为,他咒骂上天,骂自己无能,他被情感所迫,神魂不安,急得团团转。他有一种巨大的压力,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经常呆呆地愣在那儿,要么就是泪流满面,这样一折腾就是几个小时。有一次,他确实忍无可忍了,戴洛立叶问他:

“你小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弗雷德利克谎称头疼。戴洛立叶不信。只是看到他那么难受,也就没再坚持,只能安慰安慰他。堂堂的五尺男儿,如此颓废,简直太蠢了!如今还年轻,没关系,如果长此以往,岂不是在荒废青春。

“是你在折磨我的弗雷德利克!赔我过去那个弗雷德利克。年少的弗雷德利克,一直是那么惹人喜爱!行了,吸一口烟吧,孬种!打起精神来,你太令我失望了!”

“不错,我疯了!”弗雷德利克说。

戴洛立叶接着说:

“呵!别学诗人啦,我完全清楚你被什么困扰着!不就是你所谓的爱情吗?承认吧!放弃吧!放了一个,还有更多的等着你呢!只要有女人就够了,那种有夫之妇有什么好。我带你去开开眼界怎么样?阿朗布拉就有。”(是香榭丽舍高地最新开设的一所公共舞厅,它挥霍无度,没到半年就关门了。)“到那同样可以寻求刺激!去不去!如果感兴趣,可以叫上你的朋友,也可以叫列冉巴同去!”

弗雷德利克没有请列冉巴,戴洛立叶也没带塞内卡。他们只约了余索内、西齐和杜萨迪埃。这五位密友乘一辆马车来到了阿朗布拉。

两边的画廊很有清真寺的风格,并列延伸出去。对面的远处,有一面矮墙,餐馆那边装修得像哥特游廊,嵌着彩色花玻璃。音乐厅的房顶是中国式的;周围都是沥青地面;柱子上吊着威尼斯式的灯笼,远远望去,像是人群的头顶戴了一顶火冠。到处都有架在柱子上的石盆,石盆中喷射出一丝丝细流。树丛中依稀可见一些石膏像,像是,也像是,全身都上了油彩。平直的沙土小路,交错纷杂,看上去给人以广阔的感觉。

有带着情人散步的大学生;穿着入时的店员拿着手杖,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还有抽着的中学生;拿着梳子不住地梳理胡须的老头;到这儿来的还有英国人、俄国人,南美洲人及三位戴的远东人。还有美丽的少妇、女工和妓女,她们也只是想找个保镖、或者是情人,或是找份工作,也有人是为了跳舞而自得其乐。她们都在袍子外面披件上衣,绿的、蓝的、桃红的、紫的,在花木丛中穿梭着。男人们一律格衬衫;有几个不怕夜风凉的人还穿着白裤子。街灯都亮了起来。

余索内同时装杂志社和小剧院来往甚密,结识了很多女人。他给她们投去飞吻,偶尔还丢下他的几位朋友,独自去与她们闲聊。

戴洛立叶看到这些,醋意大发。他也厚颜无耻地去接近一个身穿的黄头发女子。她讨厌地看了他一眼,说:“走开!别做梦了,我的可人儿!”说完,转身走了。

他要靠到一个褐色头发的胖女人,也许她有疯病,他刚说了一句话,她就蹿了起来,吓唬他道,如果他再说一句,她就去叫警察。戴洛立叶开怀大笑。接着,他看见旁边的街灯下坐着一个弱小的女人,他走过去,邀请她去跳舞。

台上的演奏师,像猴子一样,用力地吹着弹着。指挥者笔直地站在那儿,僵硬地挥着手臂。茫茫人海,人人都在自得其乐。打开帽带擦着领带,皮靴藏在短裙下面;所有的都随着音乐在动。戴洛立叶搂着那个弱小的女子,疯狂地跳着康康舞,像在演木偶戏的大木偶。西齐和杜萨迪埃仍在漫步;西齐在窥视着身边的妓女,杜萨迪埃在为他加油,可是他仍旧不敢上前,在他的心里总有这样一种想法,这些女人家中肯定有“一位持枪的男子藏在橱柜中,突然蹦出来逼迫你填写支票”。

他们和弗雷德利克在一起。戴洛立叶的舞也不跳了。大家凑到一起商议该怎样度过这个夜晚,这时余索内忽然大叫起来:

“快看!达梅基侯爵夫人!”

这个女人脸白白的,鼻子翘翘的,手套露着手指,把小臂都套上了;耳朵上坠了一对黑色的大耳环,给人一种狗耳朵的感觉。余索内问她:

“我们打算今晚在你家来个小型宴会,一个东方式的晚宴,怎么样?你去设法找几个女友来陪这几位法兰西骑士,可以吗?好啦,有什么困难吗?是不是在等你的西班牙武士?”

这个安达卢西亚女人垂下了头,她了解这位朋友一贯很吝啬,担心让她来支付冷饮茶点的花费。西齐听她谈到了钱,伸手就掏出了身上剩下的五个拿破仑给了她,这就妥了。但是却找不到弗雷德利克了。

弗雷德利克因为听到了阿尔努的声音,也看见了一顶女帽,就立即藏进了身边的小树林。

是华娜丝小姐和阿尔努两个人。

“对不起!我惊着你们了吧?”

“没有!”阿尔努回答。

弗雷德利克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几句话,他来阿朗布拉,是跟华娜丝小姐商量一件事。看起来,阿尔努有些担心,忐忑不安地问:

“能行吗?”

“没问题!我爱您!唉!您看您这个人!”

她将那两片涂得血红血红的嘴唇突出来,朝他指了指。她那红褐色的眼珠里闪着光,透出一种聪慧和情欲。这对眼睛像两盏明灯,映衬着她那淡黄而干瘦的面孔。阿尔努很高兴她的满不在乎的样子,弯下身子对她说:

“您太可爱了,吻我一下!”

她拉起他的耳朵,吻了吻他的额头。

这时,舞曲结束了。乐队指挥的位置来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他特别胖,脸色蜡黄,梳着基督教徒的发式。身穿一件蓝绒背心,背上绣着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得意,也得呆。给观众行礼致意后,唱了一支歌,歌很短。歌词大意是一个乡下人讲述在巴黎游玩的情景。他用下诺曼底的口音,仿佛一个醉汉,在那儿唱着:

这句歌词引起了一阵猛烈的骚动。戴勒马斯,被称为“表情丰富的歌手”,非常成熟,他是不可能被冷场的。有人很快地为他拿来了一把吉他,他立即哼了一曲情歌,歌名叫做《阿尔巴尼亚女人的哥哥》。

弗雷德利克听了这首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从前那个衣着破烂不堪的人,正站在几个缆绳桶间唱着歌。他的眼睛不由地被他面前飘动着的衣裙的下摆所吸引。节与节之间,停了很久,这时,树林中好像刮起了狂风。

华娜丝小姐的目光被女贞树的树枝遮住了,她用手拨了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位演唱者。她张大了鼻孔,锁紧了眉头,好像丢了魂一样,整个沉浸在幸福之中。

“太好了!”阿尔努说,“我总算清楚您今晚来这的目的了!亲爱的,您喜欢戴勒马斯歌唱家。”

她死不承认。

“嘿!别害羞嘛!”

他指了指弗雷德利克,说:

“那您是为他而来吗?那您就错了。他可是办事最小心的孩子!”

几个朋友也找弗雷德利克,找到翠绿堂来了。余索内分别对他们作了介绍。阿尔努拿雪茄烟请大家抽,还买了冰镇甜酒给大家喝。

华娜丝小姐发现杜萨迪埃也在这儿,不觉她羞红了脸。她马上站起来,伸过手去说:

“还记得我吗?奥古斯特先生?”

“难道您认识她?”弗雷德利克问。

“过去,我们在一栋房子中住过。”他回答说。

西齐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们就离开了。杜萨迪埃刚转身离去,华娜丝小姐就对他赞不绝口,夸他为人友善,又很风流。

接着,人们便聊起了戴勒马斯,从他的相貌上看,他可以在舞台上走红的。可不知为什么,引发了一场辩论,他们谈到了莎士比亚、书籍检验、风格、大众,还谈到了的收入,,维克多·雨果和由于阿尔努认识很多杰出的女演员,所以这些青年都很投入地听他讲。但是音乐声淹没了他的声音。八人舞或波尔卡舞曲一结束,人们都疯拥到桌旁,召唤下人,有说有笑的。树底下,啤酒瓶和汽水瓶的爆裂声混为一片,还有的女人在嘎嘎地叫着;还有两个先生拉开架势,准备动武;人们抓住了小偷。

随着快速圆舞曲的乐曲声,舞伴们都挤到了花园的小路上,面带微笑,气喘吁吁地,脸红得像苹果,他们如波浪一般涌起,又快似闪电般地旋转着,裙摆和礼服下摆随着摇摆不停。号子吹得越来越响亮,旋律也飞快起来。突然,中世纪的古式游廊背后,发出一阵噼啪噼啪的声音,顿时炮声震天响。空中旋起了红彤彤的火球。孟加拉烟花的火焰,像绿色的宝石,照得这座花园通亮,亮了有一分钟左右。等放完了最后一颗,人们都不由地叹息一声。

火焰渐渐灭了,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火药味。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在人堆里漫步着。突然,他们站住了,发现马蒂农在雨伞寄存处等着人家找零,他陪在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边,那女人很丑陋,但是打扮得很时髦,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戴洛立叶说:

“这小子可不是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西齐到底到哪里去了?”

杜萨迪埃朝一间咖啡店指了指,原来这位公子哥正在陪一位头戴粉红色帽子的女士喝潘趣酒。

余索内也失踪有五分钟了,现在又出来了。

一个女孩靠在他的臂上,大声叫着“我的猫咪”。

“不许叫!”他告诉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喊!叫我子爵吧!叫子爵,我就是路易十三时期的穿软皮鞋的骑士,我非常喜欢骑士!噢!朋友们,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她是我的一位老情人!她是不是很可爱呀?”他抬着她的下颌,“谢谢各位先生们!这些都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们的公子!我同他们交往甚密,就是想成为大使!”

“瞧您都乐疯了!”华娜丝小姐说。

她邀请杜萨迪埃送她回去。

阿尔努看着他们离去,然后扭头对弗雷德利克说:

“您对她满意吗?只是您对这种事情做得不够果断,是不是?我认为您不会把心里的情感说出来吧?”

弗雷德利克听得脸刷的一下全白了,发誓说没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

“人们还都没见过您的情人呢!”阿尔努继续说。

弗雷德利克真想瞎编出一个人来。可是又一想,也许会传到她的耳中。便肯定地回答说,自己的的确确没有情妇。

于是,阿尔努指责道:

“今晚可是天赐良机!您也不去看看人家怎么做,没有一个不带走女人的!”

“但是,再看看您?”弗雷德利克讨厌他的唠叨,回敬了他一句。

“嘿!我!我的宝贝!这就不同了!我马上就去找我女人去!”

他叫了一辆马车,马上就无影无踪了。

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一路走回去。迎着东风,俩人谁都没说话。戴洛立叶为失去了在一家报馆当差而遗憾,弗雷德利克也是愁眉不展。他说,他认为舞场简直太低级趣味了。

“那您就不对了!如果不是因为您对阿尔努太太情有独钟而丢下我们,也不会这样的!”

“够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戴洛立叶还若无其事地跟他讲道理。他讲,只要你有信心,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但是,刚才,你怎么……”

戴洛立叶果断地回答道:

“我压根就没瞧上她们!你以为我会去跟女人拉拉扯扯吗?”

接下来他大骂她们假正经,愚蠢。总之,他厌恶这些女人。

“够了,别演戏了!”弗雷德利克说。

戴洛立叶不说话了,没过多久,又忽然说道:

“我们来赌一百法郎,怎么样?我去把第一个走来的女人弄到手?”

“可以!没意见!”

第一位走过来的是一个相貌丑陋的女乞丐。就在他们叹息之际,突然从里沃利大街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夹了一个文件夹。

戴洛立叶追到游廊下边,朝她迎面走去。她忽然转身朝杜伊勒里走去,然后又拐到了校场那边;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拼命地去追一辆马车。戴洛立叶总算赶上了她,与她并肩同行,他边走边用手比划着,与她交谈。最后她搂住了他的手臂。俩人一直朝码头走去,到了夏特莱监狱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们在那足足逛了有二十分钟,就像两名值班的水兵。但是他们却又走过交易所大桥、花市、拿破仑码头。弗雷德利克一直跟着他们。戴洛立叶暗示他,他这样子太碍手碍脚了,去依法炮制吧。

“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有两个一百苏的金币!”

“足矣!再见!”

弗雷德利克傻了,好像对一出幽默剧受欢迎而吃惊万分。他心想:“他在耍我,如果我真的追上去呢?”可是这么做,戴洛立叶没准会说他妒忌这种爱情呢?“你以为我没有爱情,我有,比这要高雅,文明和强烈百倍!”他感到气愤,于是就走到了阿尔努太太的房门口。

她家的窗户都不朝街上开,虽然他知道这点,可是他仍旧等在那儿,目光死死地盯着墙面,似乎他的目光可以使墙打开一条缝。也许现在她已经睡着了,像一朵睡莲一样安静,漂亮的黑发散落在枕边,嘴唇微合,头枕着一只胳膊。

猛然间阿尔努的脑袋闯进了他的视野。他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抬脚就离开了。

他记起了戴洛立叶的奉劝,只是觉得恶心,便在街头徘徊。

只要有人从面前经过,他就仔细去分辨他的长相。那一束束灯光穿过他两腿之间在街面上映出巨大的身影。灰蒙蒙地发现了一个肩背筐子,手提灯笼的人。还有的地方,传出风刮烟囱上铁皮的声音。远处传来的声音跟他脑子里的嗡嗡声交合在一起;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弹奏八人舞舞曲。他恍恍惚惚,脚步蹒跚,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协和桥上。

他回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她的家门,充满了希望,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于是他被迫站住了。眼下,什么都没有了!

月亮躲到了乌云后面。他边注视着明月,边思考着宇宙的广阔,人生的艰辛。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的牙齿在打架;他似睡非睡,全身都沾满了雾水,泪流满面,暗暗地问自己:“怎么不了断今生呢?”如果再向前走一步,就万事皆空了!他感到头沉沉的,都快压倒他了,于是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在水面上漂浮着。弗雷德利克突然弯下身子。只是栏杆太宽,而他身体又太疲劳,所以才没有跳过去。

他有点胆怯了,便返回到马路上,一下子躺倒在一张长凳子上。来了几名警察叫醒了他,认为他“折腾了一整夜”。

他继续往前走。有些饥饿难忍,但是饭店也都关门了,他便直奔市场上的一间小酒馆。吃完饭,见天还早呢,又到市政厅旁边转悠一圈,转到上午八点十五。

戴洛立叶早就丢下那风尘女子回来了,一个人坐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写字。大约四点钟时,德·西齐先生来了。

昨天夜里,由于杜萨迪埃的牵线搭桥,一位太太上了他的钩;是他雇车将她和丈夫送到家门口的,是她主动约他的。他回来后,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您需要我帮忙吗?”弗雷德利克问。

他这一问,却引来了绅士的一顿胡扯。他说起华娜丝小姐,安达卢西亚女子,还有其他女人。兜了许多圈才言归正传:弗雷德利克待人诚实,值得信任,因此来请他帮个忙,这事办成以后,西齐就会承认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弗雷德利克没有回绝他。他把事情从头至尾一点不差地告诉了戴洛立叶,只是没有说起跟他相关的事。

戴洛立叶觉得“他眼下不错”。发现别人如此遵从他的奉劝,戴洛立叶开心极了。

由于心情好,刚见到绣军章的女工克莱芝丝·达维乌小姐就迷上了她。她性格温顺,身材匀称,那双蓝蓝的大眼睛,总是作出吃惊的神色。戴洛立叶欺骗她善良天真,还告诉她自己得过勋章;他们约会时,他扎了一根红丝带在礼服上,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摘下来,还谎称这样做是为了给老板留点面子。他还有意不许她靠近他,让她像对待总督那样来爱他;还逗她是“良家妇女”。她每次都带几束紫罗兰来送给他。这种爱情,弗雷德利克才不喜欢呢。

嘴上这么说,但是看到他们相互勾肩搭背地去班松,去巴里奥阅览室时,弗雷德利克觉得很烦躁。但是,他就没有想过,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每逢周四他都要洗刷指甲为去舒瓦泽街赴宴做准备,他令戴洛立叶多难堪呀!

一个黄昏,他站在阳台上,看见他们一块出去了,突然又发现远处的阿尔科勒桥上站着余索内,正在示意他过去。他下了楼,余索内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下周六,也就是二十四号,是阿尔努太太的生日。”

“噢!难道她不叫吗?”

“还叫安热勒呢。怎么称呼无所谓!宴会设在他们乡下的别墅圣克卢,很隆重呢。我是奉命来转告您的。那天下午三点钟,画报社门前有车等您!说好了!打扰您了!我还有事!”

还没等弗雷德利克回过身来,门房就递给他一封信:

“唐布罗士先生和夫人恳请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于本月二十四日周六光临寒舍,共用晚餐。盼复。”

“太晚了!”他心想。

可是,他仍旧把信交给了戴洛立叶,戴洛立叶大叫起来:

“哈哈!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但是您却不高兴,发生了什么事?”

弗雷德利克迟疑了一下,告诉他那天他另外有约。

“马上推掉舒瓦泽街的约会,去他的吧!别犯傻了!如果你不愿意,让我来答复她。”

戴洛立叶说做就做,以第三者的身份回了封信。

上层社会,无非是凭那强烈的欲望来设想,而从不去实践,于是在他的脑海里上层社会是一种人为的结果,遵循数学定律来进行的。他的看法就是:去饭馆吃顿晚餐,碰到一位有地位的人,得到一个美丽女子的微笑,等等,它们都有相关性,会交替进行的,这样就有了很大的收益。巴黎的一些沙龙,可以比作机器,吃下去的是原料,得到的是一本万利。他承认社会上果真存在着替外交家出谋划策的名妓,承认存在着私通来的贵族家庭,承认劳役犯的聪慧,承认强者事事皆顺,机遇也会对他们低头。总之一句话,他认为同唐布罗士交往,绝对有益而无害。他讲得头头是道,弗雷德利克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管怎样是阿尔努太太的生日,怎么也得表示一下。他不由地想起了阳伞,希望能补偿自己给人家造成的损失。他还真的看中了一把中国制的变色阳伞,镶着精致的象牙柄。价值一百七十五法郎,可是他一分钱都没有,生活都开始预支下个季度的钱了。但是已经选中了,就必须得买下它,于是他去求戴洛立叶,心里也不高兴去求他。

戴洛立叶告诉他自己也没钱了。

“我有急用,很急切的!”弗雷德利克说。

但是戴洛立叶仍旧回答没有钱,弗雷德利克恼了,说道:

“你也有可能……”

“可能什么?”

“没什么?”

戴洛立叶其实早就准备好了,他从积蓄中拿出一百七十五法郎;他数完钱后,说:

“我不用你写欠条,我的生活也全靠你了!”

弗雷德利克高兴得一跃而起,抱着他的脖子,说了很多甜言蜜语。可戴洛立叶听完以后毫无反应。第二天,钢琴上多了一把阳伞,便说道:

“噢!你就是去买这个呀!”

“也可能我会把它送去呢!”弗雷德利克小心地回答。

但是,他托了运气的福,那天傍晚,他收到一封带里边的信,唐布罗士夫人写道,她的一位舅舅去世了,只能改日再约他了,她深感歉疚。

到了周六下午两点钟时,他来到了画报社。阿尔努已经提前一天就走了,根本就没有留下来等他一块去,因为他迫切地想回归大自然。

每到树木返青的季节,他都会一连几天地起大早出门,到野地里飞奔,去农庄喝牛奶,跟村妇们打情骂俏,打听农民的收获情况,再用手帕包一些青菜回去。以后,他就买了一栋别墅,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在弗雷德利克跟伙计说话时,没想到华娜丝小姐也来了。她没找到阿尔努,有点不高兴。阿尔努可能要在农村多呆几天。伙计劝她“到乡下跑一趟”,但是她说自己走不了。如果写封信给他,还担心信会丢。弗雷德利克主动要求去给她送信。于是她拿起笔,很快就写完了一封信,嘱咐他要在没人的情况下交给阿尔努。

四十分钟后,弗雷德利克到了圣克卢。

别墅距离桥有一百步左右,建在山坡上。两排椴树挡住了花园的围墙,一大片草坪铺到了河边。围栏的门没关,弗雷德利克便走了进去。

只见阿尔努正倒在草地上逗一群小猫玩。他好像整个都陶醉在大自然当中了。但是华娜丝小姐的信却惊醒了他。

“真见鬼!真烦人!她说的没错,我该去一趟。”

看完信后,把它塞到了口袋里,然后开始给弗雷德利克介绍起他的产业来。他将全部家产都指点给他看:马棚,车棚,厨房。客厅在右边,在朝巴黎的那个方向,前边是一个木制的棚架,上面缠绕着铁线莲。突然,他们的上空,回旋着一阵花腔的歌声。原来是阿尔努太太在以唱歌来散心呢,她不知道这儿还有外人。她发着音阶、颤音、琶音。那些悠扬的长声似乎就飘浮在空中,还有像瀑布中飞快落下的水珠发出的声音一样的音符。她的声音,从白叶帘中传出,打破了宁静的天空,飘向那蔚蓝的长空。

当她发现邻居乌德里夫妇到来时,歌声便悄然而止。

她到台阶上来迎接他们。在她一阶阶地下台阶时,弗雷德利克看见了她的小脚。上穿一双精致的紫色开口皮鞋,面上有三根横粱,配着里边的袜子,犹如金色的围栏。

客人都到齐了。只有律师勒福舍先生例外,剩下的都是常参加星期四晚宴的客人。客人们都拿出了自己的礼品:狄特梅的是一条叙利亚围巾,罗森瓦尔的是一本传奇画册,布里欧的是一幅水彩画,宋巴斯的是一张自己画的漫画,佩勒林的是一张木炭画,画的是鬼舞,是一种制作粗糙的恐怖的虚幻作品。余索内什么也没带。

弗雷德利克是最后一个献出礼物的。

她非常感激。他说:

“只是……我在弥补我的过失!那时我特别伤心。”

“伤心!为什么?”她问。

“开席!”阿尔努边喊边拉住弗雷德利克的手臂,小声地对他说:“您可真笨!”

餐厅被漆成了嫩绿色,给人以舒适的感觉。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摆放了一个石雕的仙女,脚指泡在一个椭圆形的水盆中。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花园和草坪的全景,草坪边有一株苏格兰古松,大半的树干都掉净了皮;草坪上零散地分布着一堆堆花丛。再望河对岸,可以看到有布洛涅、纳伊、塞夫勒、默东的森林,围成了大半个圆。对面的围栏前绑着一只小帆船,在风中摇荡着。

人们首先议论起眼前的景物,又谈到了普通的风景。就在人们刚开始辩论时,阿尔努叫下人在九点半把车准备妥当,说管家捎信来让他回去。

“我也同你一起回去吗?”阿尔努太太问。

“是啊!”他很有礼貌地给她行了礼,“您知道,亲爱的,我怎么能离开您呢!”

大家共同举杯祝贺她嫁了位老丈夫。

“啊!不光因为有我!”她指着她的小女儿,很温和地说。

然后大家又谈到了画画。说起了,阿尔努希望在他那榨取钱财。佩勒林问阿尔努说:“是否您上千月跟伦敦的知名人士沙于·麦修斯做了一桩生意,交易额为两万三千法郎?”

“不错!”他又跟弗雷德利克讲:“他就是那次同我一起到阿朗布拉散步的那个人,说心里话,我也是没办法,他们英国人太没劲儿了!”

弗雷德利克怀疑华娜丝小姐约他是有什么羞于见人的事,他开始还觉得阿尔努够老练,能够不露破绽地安排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把戏,但是再听他后面那些毫无意义的骗术时,叫他惊呆了。

阿尔努很憨厚地补充道:

“怎么称呼他,您那位高今儿朋友?”

“戴洛立叶!”弗雷德利克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就感到有些愧对朋友,于是他称赞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以此来补偿一下。

“啊!的确如此吗?可是看上去可比不上货运站的那个伙计憨厚。”

弗雷德利克暗自诅咒杜萨迪埃,因为这样她会觉得他整日和一群不学无术的家伙鬼混在一起。

他们还说到了首都的装点,新的城市;乌德里老人列举了很多投机商的姓名,其中也有唐布罗士先生。

弗雷德利克觉得这是自己炫耀的大好时机,便谈到他熟识唐布罗士先生。但是佩勒林却一个劲地在那儿大肆讥讽一些杂货店老板,卖蜡烛的,卖金银首饰的,说他们是一丘之貉。罗森瓦尔和布里欧把话题扯到了瓷器上;阿尔努和乌德太太就园林艺术各抒己见,古典派的喜剧大师宋巴斯在逗自己的太太;他扮演员,乌德里扮奥德里,说自己可能是画狗的画家的后代,原因就是从他的额头上看类似于兽类的颅骨。他希望能亲手抚摸一下乌德里老人的脑袋,却被乌德里的假发套给挡住了。在这片嬉笑逗骂中,甜点都吃光了。

人们又都聚集到椴树底下,或吸烟,或喝咖啡,然后又绕着花园转了几圈,便漫步到河边去了。

大家都停住了脚步,去看那位在鱼池里洗鳗鱼的渔夫。玛尔特小姐闹着想过去看,渔夫就将一篓鱼都放到了草坛上,小女孩连忙跑过去抓,高兴得嘻嘻地笑个不停,偶尔又发出几声尖叫。结果鳗鱼都跑掉了。阿尔努交了鱼钱。

他突然想出一招,去划船。

天空有些昏暗,又有那金色的彩带,映射着那黑乎乎的群山,明暗格外鲜明。阿尔努太太坐到一块大石头上,身后就在那通红的霞光的照射下。剩下的人在到处闲逛;余索内在玩朝水面飞石子的游戏。

阿尔努带了一艘又旧又破的小船回来了。他不听别人的好言相劝,非得叫客人们都上去,最后船渐渐地淹没了,人们只好重新回到岸上。

客厅里灯火通明,周围的墙壁上都挂着波斯挂毯,墙边搭了些水晶蜡台。乌德里太太坐在靠背椅上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剩下的人都在安静地听勒福舍先生讲述着律师行业有多高尚。阿尔努太太一个人在十字窗边坐着,弗雷德利克朝她走了过去。

他们俩谈的也是他人说的问题。她羡慕演讲者的才华;他却更崇拜作家的名望。她说,在你发现自己已感染了民众的心,发现自己的全部思想都被人民所汲取时,你会得到最大的快乐。但是这对弗雷德利克来讲,没有一丝一毫的吸引力,他压根就没有这种豪情壮志!

他俩并肩站在窗前。夜色中的星光似乎是那被点缀后的鱼网,让人们望不到边际。他们能够不去聊那些无味的话题还是第一次。他已经知道了她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比如她对香味很敏感,对历史感兴趣,相信梦中的感觉。

他说到了在感情上遇到的各种挫折。她很理解那种在感情上所受的伤害,可是却讨厌那些假惺惺的卑鄙行为,非常厌恶。她的这些善良的品质,和她那秀气而典雅的相貌很相符,似乎她就是善良的化身。

偶尔她嫣然一笑,就会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一会儿。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泻入他心灵深处,宛如充足的阳光照到了水底一样。他喜欢她,忠贞不渝,毫无所求。这种无法表达的感激之情,像是在知恩图报,他想在她的额头上疯狂地吻个够。但是,他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愿意为她奉献一切,希望现在就去做;这种愿望,这种需求,因为不能够实现,而越来越迫切了。

他没有跟客人们一道回去,余索内也是。他们准备坐车回去。马车就停在台阶下面,阿尔努却到花园去采玫瑰了。用线捆了一束花,由于花枝长短不一,他从口袋里顺手拿出了一张纸来把花包上,又别了一根大头针,十分感激地送给了妻子。

“嘿!亲爱的,很抱歉我冷落了你!”

可是,她只小声回答了一句;由于他太笨拙,别针没别好,倒刺伤了她的手。于是她只好又回到房间里去。客人们等了有十五分钟,她总算出来了,抱着玛尔特,马上就爬上了车。

“花呢?”阿尔努问。

“不要了!我用不着它了!”

弗雷德利克赶紧跑去拿;她在车上喊:

“别去了!我不要了!”

没多大功夫,他把那束花拿来了,说他看见花扔在地上,他便拿一信封将它装起来。她把那束花放在座旁边的皮篷布中,车就离开了。

弗雷德利克就坐在她身边,感觉她的身子在不住地发抖。车子驶过桥后,听到阿尔努吩咐车夫把车赶到左边去,她说:

“错了!应该在那边,朝右转!”

看起来她十分气恼,今天的每件事情都不顺心。玛尔特小姐渐渐地睡着了,她抓起那捧花,将它甩到了车窗外,顺手拉住弗雷德利克的手臂挽了起来,还示意他别说话。

她将手帕捂在嘴唇上,就再也没动。

还有两个人坐在那商议印制和用户的事情。阿尔努在旁若无人地驾着马车,走着走着,竟然在布洛涅树林中迷失了方向。于是,把车赶到了小路上。马车在一点一点地朝前挪动,车篷刮着树枝。隐隐约约中,弗雷德利克刚刚能瞧见阿尔努太太的两只眼睛。玛尔特睡在她怀里,他抱着玛尔特的头部。

“太拖累您了!累了吧!”阿尔努太太说道:

他回答说:

“没有!没有!”

马车带起了一阵烟尘。当马车经过奥特伊尔时,那儿的人们都紧闭着门窗;到处都在墙角或拐弯处点上了煤气灯;马车也只是擦肩而过,转眼又隐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竟意外地感觉到了她仍在哭泣着。

悔恨,还是欣喜?到底是为什么?他非常关心这无缘无故的难过,把这当做自己的事。眼下,他们之间有了进展,似乎是有意商量好的一场骗局。他极温和地问道:

“您身体不适吗?”

“嗯,有些不舒服。”她回答说。

车轮依旧在朝前滚动着。两旁花园的围墙上,爬出了忍冬和山梅花,在夜里飘逸着迷人的芳香。她风衣的宽大的下摆,遮住了她的脚。他似乎感觉到,睡在他们中间的这个小女孩,把他和她紧紧地连到了一起。他低下头,撩开小女孩那褐色亮丽的秀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你真善良!”阿尔努太太说。

“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您对孩子的爱。”

“也不是每个孩子我都爱呀!”

他闭上了嘴,而把左手递给她,同时手掌张开,希望她也能把手张开,两只手握在一块。而他又觉得很难为情,便把手缩了回来。

没过多久,马车就又上了大道,马便飞跑起来。路灯多了起来,原来是到了巴黎了。余索内从家具库门前下车了。弗雷德利克则坐到马车到了院子里才下车。他躲在舒瓦泽街转弯处,偷偷地瞄着他,发现阿尔努又悄悄地折回到大街上了。

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拼命地学习了。

他想像着,在严冬的一个夜里,他以辩护律师的身份在法庭上做辩护,快到结束时,一个个法官都脸色苍白,原来是听众拼命地推法庭的围栏,他足足讲了四个小时,在简要陈述论据的同时,又找到了新的证据,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头顶上的刑具渐渐地撒开了。他又幻想自己成为一名把劳苦大众的生命系在两片嘴唇上的讲演者,他庄严地站到众议院的演说台上,威严而又和善地做着那激动人心、生动而有力的演说,以他的义正词严打败了一个千对手,叫他们输得心服口服。而她恰好也在那儿,在人堆里,戴着面纱,眼中饱含热泪。他们又见面了,如果她肯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额头,对他夸奖一句“啊!您讲得太好了!”他宁愿去被水淋,遭讥讽,受痛斥,这一切都无所畏惧。

这些幻想,宛如他生命中的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他受到了鼓舞,变得特别聪明和顽强。他坚持苦读到八月末,最后,终于考试通过了。

戴洛立叶费过那么大力气来为他补习功课,来迎接十二月末的第二次考试和二月份的第三次考试,现在瞧他这个劲头,还真有些诧异。于是,从前的理想又浮现在眼前。再过十年,弗雷德利克会成为议员;十五年以后他会当上部长;这都有可能!将他就要继承的遗产用来办一间报馆,走完这一步以后,再走着看。而他的梦想,是成为法政院校的一名讲师;况且他的博士论文很突出,受到了教授们的赞赏。

三天后,弗雷德利克又通过了论文答辩。在回家乡度假之前,他准备搞一次宴会,以此来结束每星期六的晚宴。

他很高兴。因为阿尔努太太回夏尔特尔的母亲家了。过不了几天,他就能见到她了,而且准备做她的情夫。

就在那天,戴洛立叶在奥尔塞的辩论演示会上的演讲,受到了大家的好讦。虽然他平时挺注意控制自己,那天也喝醉了,吃甜点时,他对杜萨迪埃讲:

“你这个人呀,太诚恳!如果有一天我发达了,一定请你来替我当管家。”

朋友们都很兴奋。西齐还没毕业;马蒂农准备到外省去深造,或许被指派为外省的检事;佩勒林想要画一张象征革命之神的大幅油画;预计在下星期,余索内要去为台拉斯芝剧院的经理读一个剧本的概述,肯定能成功。

“关于戏剧的内容,他们赞成我的意见了!而激情,我很富有;对于警句,更没问题!”

他嗖地一纵身,头朝下立在那儿了,靠着双手支撑,围着桌子绕了几圈。

这种滑稽表演并没有让塞内卡高兴。他揍了一个贵族子弟,刚被寄宿学校赶出来。又因为太贫穷,他便怪罪起社会来,痛斥有钱人。他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给了列冉巴,因为列冉巴对社会也失去了信心,忧伤、厌倦了世上的生活。列冉巴现在关心起预算问题了,大肆责骂那群主宰政府的混蛋们在阿尔及利亚战场上耗费了几百万的财产。

每天晚上他都要到亚力山大咖啡店消遣一下才能睡着觉,因此,到了十一点钟,他便离开了。剩下的人很晚才走。弗雷德利克在同余索内道别时,得知阿尔努太太可能在头一天就回来了。

于是,他退了第二天的车票。晚上六点钟左右,他就去她家看望她了。但是守门的告诉他说,她要一周后才能回来。弗雷德利克便一个人吃了顿晚饭,吃完后就漫步在街道上。

红彤彤的霞光像挂在屋顶上一样;商店的阳伞已经收了;洒水车在街上喷着水,给人一种清凉温馨的感受,还能闻到咖啡馆传来的清苦味。咖啡店的门没关,能够看见金银器具中间的一束束鲜花,鲜花还被映入一面面大镜子中,人们都在散步。街道上的人三五成群地聊着!过往的女人,目光中散射出散漫的神色,稚嫩的肌肤被烤成了褐色。似乎有种庞然大物飘过来,将房屋都罩在里面了。弗雷德利克从未发现巴黎有这么美丽,他认为,未来会在漫长的情感岁月中度过。

来到圣马丁门剧院门口,他停住脚步,读了一遍海报,又因为闲得无聊,就买了张戏票进去了。

上演的剧目是古代的神话。看戏的人少得可怜,从包厢的天窗上,光线成了一个个小方块散落开来,舞台前的地灯串成一串黄色的亮线。舞台上呈现的是北京的一个人口交易市场,道具有银铃、铜锣、长袍、尖帽,台词都是些双关语。幕间休息时,他一个人在休息室闲逛,看着外面街道上一个穿短裤的车夫驾驶一辆绿色带篷的四轮马车,车上拴了两匹白马。

就在他重新坐到座位上时,突然发现从第一个包厢里走来一位妇人和一位绅士。先生脸色苍白,留着一撮灰白胡子,戴着军官的徽章,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他太太要比他小二十多岁,身材适中,长相一般,满头的金发扎成螺旋状,身穿一件上身紧贴身的裙子,拿着一把带黑边的大扇子。可能是偶然,也许是讨厌了在夜晚以耳鬓厮磨来打发时光,不然的话,这种身份的人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那位太太不住地去咬那扇子边,她先生也是哈欠不断。弗雷德利克看着这位先生有些眼熟,可又想不出来何时遇到过他。

第二幕结束后,弗雷德利克在通过走廊时,不巧碰到了这对夫妇。弗雷德利克点了点头,唐布罗士先生认出了是他,就马上前去为自己的大意而致歉。原来是这么回事:弗雷德利克按照戴洛立叶的意思,给唐布罗士递过很多名片,都没有被邀见。原因是唐布罗士把弗雷德利克的年级搞错了,想着他还在读二年级,只说他准备回家乡去度假,唐布罗士很高兴。他原本也准备休息一下,只是事情太多,分身无术。

唐布罗士夫人搀着先生的手臂,轻轻地点了点头;她那极具聪慧而礼貌的面孔,完全不同于刚才那副闷闷不乐的神态。

“在这儿也能寻到有趣的娱乐项目!”她给丈夫的话补上一句,“这戏太没意思!是不是,先生?”接下来三个人就站在那谈起了各家戏院和最新演出的剧目,聊了好长时间。

弗雷德利克对外省的普通妇女的虚假神态太熟悉了,但是从未见过这样神态自如、端庄典雅的女人,这是专心研制出来的,幼稚的人会认为这只是瞬间流露出的一种神情。

他们迫切地要求他从家乡返回来后马上去见他们。唐布罗士先生拜托他替他给罗克老伯问好。

弗雷德利克回去后,很自然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戴洛立叶。

“太好了!”戴洛立叶说,“别被你妈缠得太久了!快去快回!”

他回家后的第三天,母子俩吃过午餐,莫罗太太带儿子来到了花园。

母亲说,看到他今天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心里很欣慰,自己的家庭不是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富有;庄稼收获太少,农民缴不上来地租;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卖掉了马车。最后,她对他讲起了家里的整个状况。

在她丈夫刚过世的那段艰难的岁月里,一个无赖——罗克先生借给她一些钱,债期到了,没办法,她再借,再拖欠。突然有一天,他上门来讨债了;他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普雷斯勒的田地。又过了十年,她存在默伦的钱在银行破产的情况下被吞灭了。她讨厌去做抵押,但又想支撑这个有利于儿子前途的门面,就在罗克老伯再一次登门时,她又听信他的话,又一次跟他借钱。现在,钱都还完了。现在每年有差不多一万法郎的收入,其中有两千三百法郎是他的财产,是祖业!

“不会这样的!”弗雷德利克叫了起来。

母亲点了点头,告诉他是这样的。

也许他叔叔会留给他一些财产?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围着花园转了一圈。靠他叔叔的遗产,那是没希望的!最后,母亲搂住他,哭泣着说:

“唉!苦命的孩子!我舍弃了多少梦想呀!”

他坐到洋槐树的树阴下。

母亲劝他到普鲁阿朗先生的事务所里当书记员,也许以后可以得到这个律师事务所;如果想办一间更好的事务所,就把它卖了,换一个好的。

弗雷德利克一点也没听进去,目光呆滞地盯着篱笆墙外的别人家的花园。

那个花园里有一个小女孩,孤独地一个人站在那儿,她有一头红发,大约有十二岁。耳朵上坠着一副用花楸树的果实连起来的耳坠,肩膀在太阳的曝晒下有些发黄了,露在灰布内衣外面,穿了条满是污渍的白裙子;她的身上有一种少女的自然美,有那股野性,也不乏秀丽多彩。也许她发现了这个不熟悉的面孔,她呆住了。停下了脚步,手中的喷壶嘴正对着弗雷德利克。

“她就是罗克先生的女儿。”莫罗太太说,“他刚刚同那个女仆成亲,这孩子就是合法继承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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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部 第六章

完蛋了!啥也没有了!幻想破灭了!

弗雷德利克好像受到了打击而精神恍惚,呆愣愣地坐在那儿。他大骂自己命不好,巴不得拉个人过来痛打一顿才痛快;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有种狼狈不堪的感觉,于是更加悲伤绝望了。在他的想像中,家父的财产某一天能够达到一年一万五千法郎的收益,而且自己也暗示过阿尔努夫妇。现在,他会被人家当做一个撒谎者,混蛋和呆傻的坏种,试图想得到某些益处,才到他们家中的。而阿尔努太太,他还有什么脸面见她呢?

年收入只有三千法郎,这太出乎意料了!他再也不能居住那五层楼,再也无法去支使守门人,再也不能戴那指尖蓝色的黑手套了,只能是戴着脏兮兮的、油光发亮的破帽子,常年穿那一件礼服去拜访别人!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如果失去她,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那么多贫苦的人们,他们的生活不是也很幸福吗?戴洛立叶不就是这样生活的吗?但是,弗雷德利克讨厌他那种把区区无聊的小事都看得很重要的人。或许贫穷是打开智慧宝库的金钥匙。他用那些在那小阁楼中勤奋刻苦地努力读书的伟大人物来激发自己。如阿尔努太太那种善解人意的女人,见此情景,准会被感染而同情他。也许,最后这场灾难被变成一种幸福,挖掘出他潜在的很多能量来,就像地震之后,从地下冒出的许多宝物一样。但是,如果能让这种挖掘出来的东西发挥它的作用,世界上只有一个惟一的地方——巴黎!在他看来,艺术、知识和爱情(是佩勒林所谓的上帝的三种形象),只有在首都才有立足之地。

那天晚上,他告诉母亲说,他准备回巴黎。这话叫莫罗太太听了以后,感到很恼怒,也很诧异。这样做也太荒诞了,你难道疯了吗?争执了许久,她觉得儿子该尊重她的意见,留在家里,去事务所谋份差事。弗雷德利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够了!”他认为这种决定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接下来,母亲又换了一种方式。她在儿子面前用一种柔弱的声调,轻轻地哭诉着,诉说自己已年迈多病,孤单单的一个人在为他的前途而奔波忙碌着。想不到今天狠心的他却抛开她不管。然后很含蓄地告诉儿子,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让他暂且忍一忍,很快他就会毫无牵挂了!

她就这样哭诉着,每天都要说个一二十遍,就这样坚持了三个月。这段安逸的生活逐渐瓦解了他要离开家的打算,他睡着安逸舒适的软床,用着干净整洁的饭巾。到最后,他被征服了,思想麻木了,是母亲的温情打动了他,弗雷德利克顺从了母亲的安排,来到了普鲁阿朗律师事务所。

在那里的律师工作中,根本看不出他有多么渊博的知识和能力。而过去,人们都以为他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才华出众的人才,是本省的荣耀。但是今天一看,都失望了。

他第一个考虑到的是:“要告诉阿尔努太太自己的情况。”他便花了足足一周的时间,构思了很多热情洋溢的信,还想了很多短信,语句充满了激情。但是担心写出自己的境况,就没有写成。转念一想,可以写信给阿尔努。阿尔努理解人间的疾苦,也许会明白他的处境。他犹豫了半个月后,说道:

“得了吧!我还怎能再见他们呢?还是让他们忘掉我吧!这样还可以在她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完美的形象!她可能会以为我死了,也可能去悼念我……”

他越是什么都不去想,付出的就越少;他发誓永远不再到巴黎去,也不去打探阿尔努太太的消息。

但是要做到这点可太难了,他对巴黎念念不忘,街上路灯发出的煤气味,公共马车的吵闹声,他都忘不掉。还有她的每一句话,她说话的音调,她的眼神,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完全放弃了自己,对任何事情都不会有所成就了。

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床,起床后就站在窗口远望那川流不息的拉货马车。尤其是刚开始那半年的生活,他简直要愤怒了。

有时候,他也要唉声叹气。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到牧场去。时值严冬,塞纳河水淹没了半个牧场。牧场与牧场间,栽了几排白杨树。不经常露出环形的小桥。他脚踏在干树叶上,沐浴在湿雾中,跨过一道道水沟,逛逛悠悠一直到傍晚才回家。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思考着一些很刺激的行为。他想去美洲打猎,想去东方服侍总督,还想去当水手。他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寄给戴洛立叶,向他倾吐了心中的忧愁。

戴洛立叶正在艰苦地工作着,目的是能混个模样出来。对弗雷德利克的怨声载道和纠缠不休不予理睬。没过多久,两个人就没什么联系了。戴洛立叶由于帮忙照看弗雷德利克的房子,弗雷德利克就把所有的家具都送给他了。弗雷德利克的母亲经常提起这些家具,他最后不得不告诉她,全都给别人了。就在妈妈痛斥他时,他接到一封信。

“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问,“你怎么在发抖?”

“没事儿!”弗雷德利克回答。

戴洛立叶告诉他,他把塞内卡留在家里了,他们已经一块住了有十多天了。现在,塞内卡安然自得地住在那儿,还搬来了从阿尔努家拣来的破烂,堆满了整个房间!他也许会把那些东西卖掉,还会对每件东西都品头论足,讥笑一顿。看完信,弗雷德利克感觉受了奇耻大辱,痛苦万分。他回到楼上的睡房,真想一死了之。

这时,母亲叫他来磋商一下如何布置花园的事。

这是个英国式的花园,中间钉了一排木桩,一半是罗克老伯的。河边还有他一块菜田。两家邻居过去吵翻了,就都各自回避着,不同时出现在花园里。可是当弗雷德利克回来之后,罗克老头经常出现在花园里,而且对弗雷德利克赞不绝口。他认为弗雷德利克屈居于这个小城很可惜。一天,老头子说唐布罗士先生问起过弗雷德利克的境况。还有一回,他没完没了地聊着香槟省的风俗人情,那里沿袭着母系世袭制。

“如果您生在那个时期,一定是个达官显贵,因为您母亲姓德·福旺。因此,不管别人怎么讲,都是白费心机!有个好姓氏,到底还是不一样!”说完话,他诡秘地看了弗雷德利克一眼,又补充说:“但是,这也是由司法部来决定的。”

他的相貌与那高贵的地位明显地不相配。他那么矮的个儿,反而总喜欢穿褐色的礼服,让人看起来觉得上半身怪怪的。摘下那顶长檐帽,便会让人看到一张女人味十足的脸孔,尖尖的鼻子;满头黄发,真假难辨;见到人时,总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溜墙根而过。

五十岁时,他家里还是一个洛林女人服侍他,她叫卡特琳,同他年纪一样大,一脸的坑坑洼洼。可是,差不多到了一八三四年,他忽然从巴黎领回一个很有姿色的长脸的黄头发女人。以后的日子里,总能看到她坠着一副大耳坠,招摇过市。到了一个小女孩出世后,人们才弄清楚这一切,于是叫那小女孩为伊丽莎白·奥琳普·路易丝·罗克。

卡特琳怀恨在心,原本想像她会迁怒于这个孩子,没想到她却百般地关心她。为了替代孩子的生母,令人们唾弃她,卡特琳对小女孩付出了所有的爱心。想取代艾莱奥诺尔太太很容易,因为她宁愿到商店去跟人聊天,也不愿去照料女儿。结婚的第二天,她就去拜访县长大人,很随便地称女仆为“你”,而且还追求时尚,觉得对女儿要严加管教。她去观察女儿的听课情况。身为市政府的一名老公务员,不懂得怎样教育学生。学生犯了错误,挨了打,会扑到卡特琳的怀里哭诉,卡特琳也一直在为她辩解。两个女人便开始了争吵。最后,还得罗克先生来解决。他是为了关心女儿才决定结婚的,却不希望有人伤害女儿。

平常,小女孩总穿一件白色的破裙子,一件带花边的裤子。但是到了节日里,她就被修饰成一位小公主,以此来抗议那些看不起她的资产者,他们说她是私生女,不允许自家的孩子跟她玩。

她习惯了一个人在花园里,荡秋千,捉蝴蝶,也会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望着玫瑰花中的金龟子。很显然,正是平常的这些事情为她脸上刻画了一种敢于冒险而富于幻想的神态。她长得跟玛尔特一样高,因此弗雷德利克在和她第二次见面时问道:

“小姐,我可以吻您吗?”

小女孩仰起头,马上就说:

“十分愿意!”

但是有篱笆挡在他们中间。

弗雷德利克说:

“您得爬上来呀!”

“不可以,我要您抱起我来!”

他俯下身子,从篱笆那边,夹住她的两腋将她托起来,吻了吻她的脸蛋,再原样将她放回去。接下来每次都这样托来托去的。

她同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差不多,不懂得稳重,只要一听到弗雷德利克的脚步声,就飞过来迎接他,或者藏到树后学狗叫来吓他。

一次,莫罗太太出去了,弗雷德利克带她回房间里来。她打开了所有的香水瓶,使劲地朝头上抹;然后又无所顾忌地往床上一仰,张开四肢,瞪着大大的眼睛。

“我希望是您的女人。”她说。

第二天,他看到她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哭自己做错了事,他猜不出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低头说道:

“您别管了!”

因为快到第一次领圣体了,早晨家人带她去忏悔。

做完圣事,她也没变得有多稳重,耍起脾气来,火气很大。有时需要来请弗雷德利克去,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弗雷德利克常常带她一块去散步。他边走边做着美梦,她却一心去采田边的罂粟花;如发现他跟平常不一样,更为不快乐时,她就会尽力找些美丽诱人的话来开导他。他已经不再拥有爱情了,便把心思放到了这童真的友爱中去。他为她画老人像,给她讲故事听,还在教她学习。

他给她讲那时最有名的诗文集《浪漫主义编年史》。接下来,他发现她才智过人,便不顾她年纪小,竟然一气给她读完了。可是一天夜里,她听过后,从梦中惊醒,大叫“血!血!”吓得全身颤抖,牙根咬得咯嘣咯嘣的,惊慌地看着右手,一边说一边擦,“这血怎么总是擦不掉!”医生来看过后,叮嘱他们不要刺激她。

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说是一种不详的预兆,还谣传说,“小莫罗”希望自己日后去演戏。

没过多久,巴太勒米叔叔来了,这可是件重要的事情。莫罗太太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他住,盛情地招待他,就算是斋戒日也叫他吃荤。

这个老家伙很讨厌。一直在那没完没了地谈着勒阿弗尔城和诺让城,他觉得诺让城的空气污浊,面包不好吃,路面不平,吃食质量太差,人民懒散。“这儿的生意太冷淡了!”他指责去世的兄长花销太大,他现在已经达到了每年二万七千法郎的收入!在这住了一周后,他走了。临行前,站在车门的踏板上还说了几句叫人寒心的话:

“看你们的条件还很好,我就不担心了。”

“你甭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莫罗太太回到客厅时朝儿子咕哝着。

叔叔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才来的。他来的这八天里,她想方设法恳请他能有所表示,或许她做得太明显了,她感到遗憾,低垂着脑袋靠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讲。弗雷德利克与她相对而坐,眼睛盯着母亲。谁也没有开口讲话,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从蒙特罗回来时的场景。这种偶然的情景刚刚浮现在他的眼前,马上就令他想起了阿尔努太太。

这时,窗外一阵马鞭声,还伴随着叫他的声音。

是罗克老伯一个人坐在拉货的马车上。他想去福尔泰勒城的唐布罗士家玩一天,恳切地邀请弗雷德利克同他一起去。

“同我一块去不用邀请,放心吧!”

弗雷德利克真的很想去。但是又一想,如果谈起他把自己安顿在诺让的事,他怎么说呢?再说,他也没有得体的夏装;母亲又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呢?想到这些因素,他就回绝了他。

从那以后,罗克老伯不再像过去那么客套了。路易丝也慢慢长大了,艾莱奥诺尔身患重病,因此弗雷德利克跟他们来往的也不多了。莫罗太太压根就担心儿子跟这种家庭交往,会影响他的前途,如今看到这副样子,也就放心了。

她日思夜想,想为儿子买下当地法院的事务所。关于她的意见,弗雷德利克不多加干涉。现在,他陪母亲去做祈祷,晚上陪她打牌,已经慢慢地适应了外省的生活,并且渐渐地被陷下去而无法脱身。最后,他对爱情都有着一种郁闷的感觉,有着令人陶醉的魅力。于是,他把内心的不安写进信中,再回想起读书时候的情景,心中更为烦躁痛苦,他在田地里四处闯荡,将信纸撕碎后抛洒在田野里,这样一来,痛苦渐渐消失了,让他把心中的阿尔努太太看成是一个死人,让他惊诧的是还不清楚她埋在那里,他不去理会,他的心已经千枯了,对她早已没有了思念。

一八四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多钟,厨娘带给他一封信,送到他的房里来,封皮上的地址是大字,看起来不熟悉。当时他正处于朦胧状态,便把它放到一边。等他醒过来时。拆开信封一看:

<small>您的叔叔莫罗先生已去世,未立遗嘱……</small>

他可以去继承叔叔的遗产了!

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使他兴奋地从床上蹦了下来,赤着脚丫子,穿着衬衣,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可是仍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认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为了验证一下他是否在梦中,还是真有此事,他拉开了窗户,开得很大。

昨晚刚下过雪,外面一片银色的世界;他还可以辨别出院子里的那个洗衣盆,昨晚还被它绊了一下。

他一连把这封信看了三遍;可以肯定这是真的了!那可是叔叔的所有产业呀!年收入可达两万七千法郎!而且,这回他又可以见到阿尔努太太了,他惊喜得简直不知所措。他看到一种现象,感觉那就是她的家,坐在她身边,送给她一个用丝绸包住的礼物;她家门前,有一辆两排座位的马车,确切地说,是一辆封闭式的华丽马车,身旁立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的下人。那马蹄声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勒马的叫声和他吻她的私语声交汇在一块。这种亲热场面,每天都有,从未停止过!而且是在他自己的豪宅中,自己的房间里,和她接吻。餐厅的墙挂上一层红皮,房间里装点的是黄色的缎面,到处摆满长沙发!很多可爱的书橱!还有很多精致的中国花瓶!华丽的地毯!这些都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弄得他忘乎所以了。突然,他想到了母亲,马上奔到楼下,手里一直握着那封信。

即使莫罗太太尽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终究还是昏了过去。弗雷德利克抱住母亲,不停地亲吻她的额头。

“亲爱的妈妈,您终于能够取回您的马车了;您该高兴呀!不能哭,要快乐才是!”

过了十分钟以后,全城上下都获悉了这个消息,便有伯努瓦太太、冈布兰先生、尚里翁先生和全部的亲戚朋友都来贺喜了。弗雷德利克也腾出时间来将情况告知戴洛立叶。街坊邻居们也都濒濒来访。一个下午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度过了。人们也忘却了罗克太太,不再去谈论她的卑微身份。

到了晚上,当只有他们母子俩的时候,莫罗太太对儿子说,希望他能在特鲁瓦开间律师事务所,因为他在家乡已小有名气,工作起来便利些。

“哎哟!妈妈,您讲的什么吗?”弗雷德利克恼了。

他觉察到刚刚夺回来的幸福,她又要给他剥夺了。他坚持表态,决定到巴黎去。

“到巴黎能干什么呢?”

“什么都不做!”

莫罗太太对他的想法感到诧异,就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部长。”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他回答得很坚决,可不是随口瞎说的,他决定到外交界去闯一闯,以他的学识和性格做外交工作是很合适的。凭借唐布罗士先生的提拔,或许能够在国务院谋份差事。

“难道你也结识了他?”

“当然了!是罗克先生介绍的!”

“这就难怪了。”莫罗太太说。

儿子又重新唤起了她对往日理想的追求。她完全沉浸在往日那种美好的境界中,什么也没再讲起。

如果依弗雷德利克此时的心急如焚的心情,他巴不得立即动身。但是,第二天,车站已经把全部座位都订出去了;他就这样焦急不安地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七点钟。

母子二人刚坐下来用晚餐,教堂传来了三下钟响。这时女仆跑来禀告主人说,艾莱奥诺尔太太死了。

其实,任何人都不会觉得她的死是件痛心的事,也包括她的女儿。她女儿失去了生母,或许日后还能更幸福呢。

两家是近邻,可以清楚地听到人们的脚步声和讲话声。想想那死人离他们很近,也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股悲凉的气息。莫罗太太拭了几次眼睛。弗雷德利克的心情也很压抑。

母子二人刚吃过饭,在过道里,卡特琳截住弗雷德利克,告诉他,她家小姐一定要见他。此时,她就恭候在花园里。弗雷德利克走过去,跳过篱笆;虽然那树枝总刮到头,可他仍旧一直奔罗克先生的住地走去。三楼上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紧接着,阴暗处有一个人影在动,还发出轻轻的话语:

“是我。”

她好像又长高了,也许是穿了一身素色衣服衬的。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说:

“哎!不幸的路易丝!”

她没有说话,含情脉脉地凝视了他许久。弗雷德利克害怕赶不上车,也似乎听到了那滚滚的车轮声,他想尽快结束这个约会,便说道:

“卡特琳说你找我有事……”

“是的,她没说错!我想告诉您……”

她的一个“您”字吓得他一惊。可是她又不开口了,他又说道:

“快说吧,你有什么事?”

“我忘了!记不起来了。您要离开这儿了,是不是?”

“是的,立即就走。”

她喃喃地说着:

“啊!立刻?……真的?……我们就要分开了?”

她开始哽咽了。

“永别了!永别了!您能搂我一下吗!”

她疯狂地扑过去,拼命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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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第一章

费雷德利克刚刚在车厢最里面的位置上坐好,五匹辕马撒腿就跑,驿车随之而起,他感到飘飘然。他对未来早已有了一番打算,就好似建筑师建造宫殿。他想像中的未来是如此美丽如画。这座未来生活的宫殿高高耸立着,宫殿内是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他已经彻底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把周围的一切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他来到苏尔顿山脚下,他才回过神来,最多也就五公里的路程!他心里犯起嘀咕来。他把车窗放低些,瞅着公路,并且不停地询问车夫,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巴黎。然而,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蜷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

车夫座位上挂着的吊灯正好照在辕马的屁股上。再朝前面看去,只能依稀见到其他马的鬣毛,好像浪花一样此起彼伏。辕马奔跑时呼出来的气在车辕的两边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烟雾;链条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车窗上的玻璃也砰砰地乱颤;笨重的驿车在石子路上匀速行驶着;隐隐约约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一个仓库的围墙,有时还能看到一个孤单挺立的客栈。偶尔路过一个村庄,只见面包作坊里的炉火熊熊燃烧着,火光映射着膘满肉肥的辕马,这时就能看到对面另外一家的墙壁上奔跑的辕马的侧影。每当到了一个驿站卸下马鞍时,总有那么一会儿,四周静悄悄。在高高的山坡下的帐篷边有一个人在踱着步,一个女人手拿着蜡烛,在驿站的门坎上站着。接着,车夫踩着脚板一跃上马,驿车又向前行驶。

当驿车来到莫尔芒时,刚好是一点十五分。

“好歹蹭到今天了,就在今天下午!”他寻思着。

但是,追思过去,憧憬未来,还有诺让、舒瓦泽的街道、阿尔努夫人、他的妈妈,总而言之,所有这些都逐渐混杂在一起了。

他被一阵木板的巨响声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过来。这时,驿车正行驶在夏朗东桥上,快到巴黎了。他的两个同伴,其中一个正在摘下自己的鸭舌帽,另外一个正忙着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他们俩都戴上了礼帽,相互攀谈起来。这两个人中,一个是搞生意的,满面红光,身材肥胖,身穿一件丝绒燕尾服;另一个是到首都治病的。弗雷德利克生怕昨天晚上一路上给他添麻烦,因此主动跟他打招呼,要知道,他现在是最幸福的人,也变得特别善良了。

车站的站台可能被水泡了,马车径直朝前行驶。一片田野又映入眼帘。老远就能看到工厂的烟囱高耸入云,烟雾缭绕。随后,驿车转向伊夫里,在一条斜街上行驶着。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先贤祠的圆顶了。

凸凹不平的田野好像模模糊糊的废墟一样。城堡的围墙好比地平线上长出的恶性肿瘤一样。路边的人行道是用泥土筑成的,而且栽着一些光秃秃的小树,四周是布满铁钉的板条。木材加工厂、化工厂,比比皆是。田庄上经常有虚掩着的门户,从中可以看到肮脏的院落,满地是臭烘烘的粪便,院子中间还有一摊摊臭水。酒店呈长条形排列着,墙上刷成了血红色。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两根交叉放在彩色花环上的台球棒。一些还没盖成的旧石灰房散落着,随处可见。接着是两排绵延不断的房子。屋门大敞着,每隔一段距离,就见一支粗大的白铁皮雪茄从屋里伸出来,原来那是专卖烟草的商店。接生婆的招牌上画着一个头戴帽子的刚生过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正缓缓摇着一个襁褓中的小孩。墙角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广告,绝大部分都被撕烂了,好似一条条棉絮随风摇曳。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有身穿粗布衣的工人,有酒贩子的双轮马车,有洗衣女人的货车,有卖肉的车。天空细雨绵绵,冷气逼人,天空中一片灰蒙蒙的。但是,他感到有两只形如太阳的眼睛,正穿过浓雾喷射出灼热的光芒。

驿车到了关卡检查站后停了好长时间,这里卖鸡蛋的,拉货的,还有一群羊,十分拥挤。哨兵将军大衣的帽子翻出来,在岗哨前面来回走着,好让身子热乎一下。税官爬到车顶上,随后吹了一下小喇叭。驿车循着公路向前奔跑起来。这时,马车的车轭震耳欲聋,丝带随风飘动,车夫将长鞭在潮乎乎的空气中挥舞得噼里啪啦直响。车夫扬声叫喊着:“看车!看车!噢嘿!”只见清道工赶忙闪到路旁,行人也随声朝后退开,路上的泥浆飞溅到了车窗上;一路上还遇到了一些垃圾车、轻便马车和公共马车。末了,总算是看到了巴黎植物园的栅栏。

塞纳河浑浊不清,河水快要漫到桥面上了,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弗雷德利克大口大口地吮吸着,细细品尝着巴黎清爽的空气,宛如空气里蕴藏着炽热的爱情和智慧的温馨。当第一辆马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时,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就连酒馆用麦秸做的门槛、擦皮鞋的人和他的工具箱、杂货铺里摇咖啡豆焙炒机的店员,诸如此类,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女人们打着伞,行色匆匆地走着。弗雷德利克伸出头来仔细看着她们,没准儿阿尔努太太碰巧也出来了。

一个个店铺一掠而过,人越来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大。圣贝尔纳码头、图尔内勒码头、蒙特贝洛码头接二连三地被抛到了身后,很快就来到了拿破仑码头。他想瞅一眼他屋子的窗户,然而距离太远了。接着,走过塞纳河上的新桥,便来到卢佛博物馆,再向前便是圣奥诺雷大街,小场十字街和布卢瓦街。经过这些地方后,便来到鸡鹭街,接着就是客店的院子。

为了保持好的心情,弗雷德利克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甚至走着去蒙马尔特大街;一想到很快就要看到那大理石匾上心上人的名字,他不由得眉开眼笑。他抬头一瞧,只见橱窗和画幅不翼而飞了,什么都没有!

他连忙跑到舒瓦泽街。阿尔努先生和太太已经不在那里住了,一个街坊的妇女看着这个门房。弗雷德利克烦躁地等着守门人,他终于出现了,然而并非从前的那个守门人。这个人根本就不知道阿尔努夫妇住在什么地方。

弗雷德利克来到一家咖啡馆。他边吃早点,边浏览商业年鉴。这本年鉴上少说也有三百个阿尔努这样的名字,然而就是找不到雅克·阿尔努这个名字。他们现在住到哪儿去了呢?佩勒林可能会清楚。

于是,弗雷德利克来到普瓦索尼埃市郊高地佩勒林的画坊。门上的门铃和门环都没有,他便举起手来,捏紧拳头,使劲地擂着门,并大声叫喊着。然而,里面静悄悄的。

随后,他想起了余索内。然而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呢?他突然想到有一次他曾陪着余索内去弗勒律街他的情人家里。可是当弗雷德利克来到弗勒律街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他便请求警察总署帮忙,从这个楼梯走到另一个楼梯,从这个办公室走到那个办公室。问讯处的值班员已经下班了,人家叫他第二天再来。

接着,只要他能发现画店,他便进去打听一下,莫非人们确实对阿尔努很陌生?末了,有人跟他讲,阿尔努先生早已不做这个生意了。

随后,他垂头丧气,感觉非常困乏,好像病也袭上身来。于是,他又回到客店里,倒下就睡。正当他一头钻进被窝里时,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激动得蹦了起来:

“列冉巴!瞧我这笨样儿,竟没有想到这个人!”

第二天上午,时钟刚敲七下,弗雷德利克就来到胜利圣母院大街一家酒馆的门前,因为列冉巴经常光顾这里喝白葡萄酒。酒馆还未开门,于是弗雷德利克便在酒馆的附近转悠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又踅回来。列冉巴刚好从店里走出来。弗雷德利克跃身蹦到街上,赶忙追了上去。他甚至依稀可见列冉巴的帽子就在前面不远处晃来晃去,然而一辆灵柩车和好多送殡的车辆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当这些车辆驶过后,刚刚看到的那个人影已经不见了。

但是,幸运的是他记起了列冉巴每天中午十一点一定会去加荣广场的一家小饭馆吃中饭。关键是不要心急。他便从交易所昭踺到玛德兰教堂,接着从玛德兰教堂逛到体育馆。十一点刚到,弗雷德利克就来到加荣广场的那家小饭馆,他信心十足地想这次一定能找到列冉巴。

“不认识!”店主倨傲地说。

弗雷德利克不停地打听,店主继续说:

“我不认识,先生!”他讲这番话时,扬着那两道浓眉,不停地摇头晃脑,显得很深沉的样子。

弗雷德利克记起跟列冉巴最后一次见面时,列冉巴曾经跟他讲过亚历山大的咖啡馆。他急忙狼吞虎咽了一块奶油蛋糕,心急火燎地跳到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上,并问车夫,圣日纳维埃夫高地是否有一个叫亚历山大的咖啡馆。于是,车夫把他送到法兰克—布尔乔亚—圣米歇尔大街一家叫做亚历山大咖啡馆。当听到“对不起,列冉巴先生在不在?”的提问时,店主连忙满面堆笑地回答道:

“刚刚还见到他,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坐在柜台上的妻子使了个眼色。

店主随后转过脸去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时钟:

“然而,我想,只需十分钟,至多要不了十五分钟,我们就能见到他。——塞莱斯丹,快些拿张报纸来!——先生想吃点什么?”

虽然弗雷德利克什么也不想要,但他还是要了一杯朗姆酒,一杯樱桃酒,一杯桔味酒,还有各色各样的甜酒,无论是冷饮,还是热饮,一应俱全。他把当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又重看了一遍;他对上的漫画认真琢磨了一下,就连纸张的质量都仔细分析了一下;最后,甚至连报上的广告都能倒背如流。长统靴踩地的声音不时地从人行道上传来,弗雷德利克猜想这次准是他来了!然而只见玻璃窗上映着某个行人的侧影,就是不见有人走进来。

弗雷德利克一连换了好几个座位,以便解解闷儿。他起初是在咖啡馆的里头坐着,随后他坐到了右边,接着从右边挪到了左边;他坐在长凳的最中间,大张着两条胳膊。一只猫敏捷地抓住椅背的丝绒,一下子蹦到桌子上吃盘子下面的果汁,顿时他被惊吓了一下。老板家的娃娃,一个长得很难看的四岁的小家伙,正在柜台后面的板凳上玩弄木头做的假枪。孩子的妈妈面色苍白,身材矮小,满嘴没有一个好牙,正呆呆地笑着。列冉巴究竟干吗去了?弗雷德利克耐着性子等着,心中充满着无限的惆怅。

雨水好似冰雹敲打着车篷。透过轻纱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街上那只可怜的马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上去比木马还傻。水沟里的水越来越大,从两个车轮的半径中间奔流而去;车夫正躲在车篷下面打瞌睡。然而,车夫时不时地轻轻打开车门观察一下,他全身流着雨水,犹如河流一样,因为他害怕他的客人会偷偷溜之大吉。再者,倘若目光能够破坏东西,那么弗雷德利克早就把那个时钟溶化掉了,要知道他一直在凝神注视着它。然而,时钟照旧嘀嗒地走着。那位亚历山大先生来回踱着步,反复跟他讲:“他很快就会来的,甭担心!马上就来了!”不仅如此,为了让弗雷德利克解闷,他口若悬河,大谈起政治时事来。他非常殷勤,甚至提议让弗雷德利克打一局骨牌。

弗雷德利克从中午十一点一直在那里等到下午四点半。最终他忍耐不住了,声明不再等了。

“我也纳闷,勒杜先生没有到这里来,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咖啡馆店主一脸的无奈回答道。

“什么,勒杜先生?”

“那当然啦,先生!”

“我等的是列冉巴!”弗雷德利克大发雷霆,高声叫喊着。

“啊!很遗憾!是您说错了!——难道不是这样吗,亚历山大太太,这位先生刚才说是等勒杜先生,不是吗?”

然后,他又问店员:

“您不是跟我一样听他说的是勒杜先生吗?”

也许这个店员想报复一下他的店主,只淡淡地付之一笑。

弗雷德利克又让车夫重新赶路,由于白等了老半天而气急败坏,心里不由得对列冉巴愤恨不已,心想见他一面如同求上帝一样费劲,他便拿定主意,非得把列冉巴找出来不可,哪怕他藏在最难找的洞穴里。他感到他坐的那辆马车挺烦的,干脆不乘马车了。当初列冉巴这个家伙跟他提起过的全部咖啡馆的名字,好像灼热的火星儿,从他的记忆深处一块溅射出来:加斯卡咖啡馆,格兰贝咖啡馆,哈布咖啡馆,博德莱咖啡馆,以及哈瓦那,哈佛雷,时髦牛,德国酒家,摩雷尔大娘,诸如此类的咖啡馆,弗雷德利克统统都找过了。然后,当他来到这家咖啡馆时,说列冉巴刚刚离开:当他到了另一家咖啡馆时,说列冉巴可能马上就到;第三家咖啡馆说列冉巴已经有半年不来这里了;还有家咖啡馆,说列冉巴昨天事先订了星期六一份烤羊腿。到了最后,当弗雷德利克来到伏蒂埃冷饮店的时候,他刚打开门,恰巧迎面撞上了店里的伙计。

“列冉巴先生您认识吗?”

“先生,假如我认识,那又怎样?幸运得很,我给他上的菜。他在楼上,刚刚用完晚餐!”

此时,店主腋下夹了块餐巾,走过来跟弗雷德利克搭讪起来:

“先生,您打听有关列冉巴先生的情况,是吗?他刚刚还在这里吃过饭。”

弗雷德利克不假思索地骂了一句,但是冷饮店店主说,他准能在布特维兰酒家找到列冉巴。

“我可以向您保证!由于他今天要跟别人商谈有关生意方面的事,因此比平常稍稍早走了一会儿。但是,我重复一遍,您肯定能在布特维兰酒店找到他,酒店位于圣马丁大街九十二号,院子紧里头,左边第二台阶,最下面一层,右门!”

弗雷德利克终于从烟斗的烟雾中看到列冉巴一个人坐在弹子台后面酒吧间的最里面,面前放着一杯啤酒。他的脑袋低垂着,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啊!瞧您呀,我找您找得好辛苦!”

然而,列冉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仅仅朝他伸过两个指头,好像他刚刚见过弗雷德利克一样,并随口说了一些有关国会开幕的无关紧要的话。

弗雷德利克竭力装出平心静气的样子,插话问他:

“阿尔努怎么样?”

列冉巴小口地喝了一口酒,过了好长时间才进出一句来:

“好,没有什么!”

“眼下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就住在天堂——渔夫街!”列冉巴惊奇地应道。

“门牌是哪号?”

“三十七号,您这人真逗!”

弗雷德利克站了起来。

“怎么,您这就要走?”

“是的,我必须到那儿去一下,有件事我想不起来了!再见!”

从酒店到阿尔努家的路上,弗雷德利克觉得飘飘欲仙似的,宛如伴随着和煦的暖风,心情特别惬意,好像进入了梦境一般。

不一会儿,他便到了三楼的一家门口,拉了拉门铃;只见一个女仆走了出来。接着,第二道门打开了,阿尔努妇人正在壁炉旁边坐着。阿尔努一下子蹦了起来,紧紧跟弗雷德利克拥抱在一起。阿尔努太太抱着一个约摸三岁光景的男孩;她还有一个长得和她一样高的女儿,正站在壁炉的另一侧。

阿尔努捧着儿子的夹肢窝,说道:

“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跟孩子玩了片刻功夫,不时地往上抛起孩子,然后再用手托住。

“你会把孩子摔坏的!啊!我的主啊!快放下来!”阿尔努太太叫嚷着。

可是,阿尔努担保说没什么问题,还是把孩子高高抛起,同时用家乡马赛的土话喃喃地说:“啊!小宝贝!我的漂亮的黄莺儿!”随后,他问弗雷德利克干吗这么长时间不给他们音信儿,还问他在家都干了些什么,干吗又回来了。

“要说我吗,亲爱的,我眼下搞瓷器买卖。但最好还是先聊聊您这里的情况!”

弗雷德利克撒谎说,之所以在家乡呆这么长时间,首先是由于一桩烦人的官司缠身,再者就是母亲的身体不太好;他着重说明他的母亲的健康状况,以此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一句话,他准备长期在巴黎定居下来,而且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有关继承遗产的问题,他压根儿就没有提,生怕对他过去的身世有什么影响。

窗帘和家具的外罩都是用栗色提花呢做的,两只枕头平行地挨着长枕头。煤炉上放着一把水壶,正在烧着水。五斗橱的边沿上有一盏灯,灯上放了个灯罩,因此,屋里光线不足。阿尔努太太穿着一条蓝色的粗绒休闲裙,凝神注视着壁炉里的灰烬。她把一只手放在小孩的肩膀上,用另一只手替孩子解开衬衣的带子。小家伙就穿了件内衣,边挠头边哭泣着,如同似的。

弗雷德利克原本以为一会面肯定会非常激动,然而,激情刚离开家乡,就变蔫儿了。更何况,阿尔努太太跟他所熟悉的环境之中的她已大相径庭,他感觉得到她身上好像没有了先前那种什么似的,仿佛隐隐约约蒙上了一层面纱,失去了原先那光彩夺目的色彩。总而言之,她仿佛跟先前的那个人判若俩人了。她的心情平静似水,他不由得感到诧异。他询问一些老相识的情况,好比说佩勒林的有关情况。

“我很少见到他。”阿尔努回答道。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

“跟原先不一样了,现在我们不再邀请客人了。”

难道这是针对他而言,他们不再邀请他了?然而,阿尔努照样殷勤备至,甚至责怪他干吗不来家中吃晚饭;同时,他还向弗雷德利克解释,他为什么要另改它行。

“像我们这样一个衰落的年代,你又能有什么出息呢?古典画早已不时髦了!况且到处都是什么艺术之类的。您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崇尚美!最近随便找个时间,我带您到我办的工厂去参观一下。”

他马上把放在楼店堂里的产品指给弗雷德利克看。

地板上到处是盘子、汤锅、碟子和盆子等。一堆堆用于铺砌浴室和盥洗室的方瓷砖靠墙边高高地垒着,瓷砖上画着文艺复兴时代样式的神话故事。一只即将顶到天花板的两层货架立在店堂的中央,架上摆着盛冰的坛子、花瓶、烛台、小花盆以及各色各样的塑像,譬如黑人,还有那样的牧女。阿尔努——向弗雷德利克做了详细的解释,而弗雷德利克感到饥寒交迫,觉得索然寡味。

他来到英吉利咖啡馆,饱吃了一顿晚饭。他一边吃着,一边思量着:

“我在故土日夜思念,真是一厢情愿!她差不多都把我给忘了!真是一个庸俗的女人!”

他一下子思绪万千,暗暗下定决心,要为自己谋私利。他感到自己的心肠变硬了,好比他用胳膊肘撑着的那张桌子一样硬。因此,他现在可以勇往直前地投入到社会中去。随后他马上就记起了唐布罗士全家人,他准备充分利用他们。尔后,他又想到了戴洛立叶。“拉倒吧!随他去吧,罪有应得!”虽然话是这么讲,他还是叫人给他捎去一张便条,请他次日在王宫见面,一起吃午饭。

提及戴洛立叶,说来也真够倒霉的。

他报名参加有关大学教师资格的考试,写了一篇《论遗嘱法》的答辩论文,文中力主对遗嘱要想一切办法加以严格限制。但是,他的答辩对手有意对他使激将法,他不由得口若悬河地大侃了一番,然而,主考官们都不屑一顾。随后,试题的题目恰好抽的是《时效》。戴洛立叶便大谈而特谈,讲什么旧证和新证必须同时提出来;产业所有者必须满三十一岁方能要求其合法权益,那干吗在这之前要剥夺他的财产呢?也就是说把守本分的人的合法权益给了那个大发不义之财的强盗似的受业人。所有的不公平都是从这个法权派生而来的,要知道这个法权其实就是强权政治,就是权力腐败!他甚至大声呐喊:

“把这项法律废除吧!这样的话,高卢人将不再会受法兰克人欺负,爱尔兰人将不再被英国人凌辱,美国人也将不再欺压红种人,土耳其人将不再欺侮阿拉伯人,白人将不再侮辱黑人,波兰……”

主考团的负责人插话说道:

“好啦!好啦!我们不需要听您的宏篇大论,待日后您再写就是了!”

戴洛立叶不想把自己的政治主张付诸笔端。就他而言,民法第三卷第二十章是一大障碍。他着手起草一部大作,题目是《论作为各国自然与民法基础的时效》。他潜心研读有关杜诺、罗吉里于斯、巴尔比斯、麦尔兰、瓦泽伊、沙维尼、特罗普隆等人的作品和其他人的大作。为了能便于搞研究工作,他甚至不再去做律师事务所的书记员的工作,靠替别人补习功课和写文章维持生计。在那场辩论会上,保守党们被他那种尖酸刻薄的言辞吓怕了,也吓坏了基佐先生的那帮弟子们,也就是所谓的年轻的理权派。这样一来,尽管他在某个阶层的人中间有一定的知名度,可是或多或少也会有人对他个人产生怀疑。

果然,他如约而至,身穿一件红色的法兰绒夹里的外衣,跟塞内卡原先的那件如出一辙。

由于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再者,他们想到了礼仪和世俗等,因此不便长久地拥抱。接着,他们径直走到韦富尔餐厅。路途中,他们勾肩搭背,彼此开开心心,激动得泪花闪闪。当戴洛立叶发现身旁再没有别人时,他情不自禁地喊道:

“啊!好伙计!我们如今又能过快活的日子了!”

对于戴洛立叶这个马上就想跟他财产共同享有的说法,弗雷德利克打心眼里来气。戴洛立叶无比兴奋的心情,就他俩而言显得过分了些,但就他本人而言则显得过少。

随后,戴洛立叶便向弗雷德利克讲述了有关他本人所受的苦难,而且渐渐地涉及到他的工作和生活。每当讲到自己时,他便说什么坚强不屈,而讲到别人时则是反唇相讥,极尽夸张之能事。他厌恶身边的一切。那帮做官的人不是笨头笨脑,就是刁蛮无理。他居然由于一个酒杯未擦干净,便大骂饭厅里的伙计。弗雷德利克刚刚讲了几句,他就回答说:

“这帮人每年要从你身上赚取六千到八千的法郎,他们既是选民,没准儿还可以当选,仿佛我到这里来要畏首畏脚一般!唉!我才不这样呢,我才不呢!”

接着,他又风趣地说道:

“我竟忘了是在对一个资本家,一个大发议论,要知道,你如今已是蒙多尔了。”

接着,戴洛立叶便谈起有关遗产继承的话题,他对此是这么认为的:非直系继承权(本身就不公平,虽然他对弗雷德利克能够继承遗产由衷地感到高兴),到下一次革命时,大概就在最近哪一天,肯定会被废除的。

“你觉得是这么回事吗?”弗雷德利克问道。

“一定不会有错!”他回答道,“像这种情况是不可能久拖不决的!大家遭受的磨难实在是太多了!每当我见到有人处在痛苦中,就拿塞内卡来说吧……”

“老是提那个塞内卡!”弗雷德利克寻思着。

“还有什么新闻?莫非你对阿尔努太太还情有独钟吗?别指望啦,嗯?”

弗雷德利克无言以对,只得双目紧闭,耷拉着脑袋。

谈到阿尔努,戴洛立叶跟弗雷德利克讲,阿尔努的画报社现在归余索内管了。余索内更换了名称,叫做《艺术》,这是个文学学会,是个股份制公司,每股有一百法郎;公司总共有四万法郎的资金,每个股东有权利在画报上发表自己的作品,要知道“本公司旨在发表那些刚步入社会、缺乏经验的年轻人的稿件,目的在于保护聪明才智和那些免遭水深火热之苦的天才们,诸如此类”……你瞧,真是一派胡言!然而有些事可以去做,那就是要让这份画报上一个档次,接着,保持原班人马,让专栏继续办下去,这样订户阅读的是一份政治性很强的画报;那么,预先支付的钱是不会太大的。

“你意下如何?有道理吧!想不想跟着干?”

弗雷德利克并不反对这个建议,但是,他手头上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之后方可考虑此事。

“那你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

“感谢,我的伙计!”戴洛立叶说道。

他们将胳膊肘挨着窗户边的木板上,上面铺着天鹅绒的台布。两个人正吸着雪茄烟。天空万里无云,风和日丽;花园里飞鸟成群,鸟语花香。铜像和大理石雕像犹如被雨水洗刷过似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腰里束着围裙的佣人们正坐在椅子上闲聊;孩子们的嘻笑声和泉水的潺潺流水声交相互映,相得益彰。

对于戴洛立叶所遭受的挫折,弗雷德利克原本心里很不好受,然而,几杯酒下肚后已经产生了效应,他似醉非醉,迷迷糊糊,再者阳光的照耀,他又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宛如一棵享受到充足的水分和热量的植物。戴洛立叶微闭着双眼,失神地眺望着远处。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高高地挺起,继续往下说道:

“当站在桌子上面,挥舞着双拳,号召群众去攻占巴士底狱时,那多棒啊!出生在那个年代,大家都能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都能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般的律师能驾驭将军,穷要饭的能揍国王,可如今……”

他沉默无语,可是忽然又说道:

“唉! 日后真是难以预料啊!”

他一边用手有节奏地在玻璃窗上拍着进行曲,一边吟着的诗:

<small>巨人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昂首挺进,</small>

“别的我已经忘了!时候不早了,我们离开这儿吧?”

当他们来到街上时,戴洛立叶继续解释自己的那一套理论。

而弗雷德利克却心不在焉,并没有听他唠叨。他只对那些店铺橱窗里的布料和家具感兴趣,他正想着这些是否适合布置他的房间。路过一个杂货店时,他发现里面有三只瓷碟,这也许让他触景生情,竟想到了阿尔努太太。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在这里停住了脚步。三只瓷碟上面都装饰着黄色的花纹,耀眼闪光,每只瓷碟的价钱是一百埃居。弗雷德利克吩咐伙计把这三只瓷碟搁到一边。

“倘若我是你的话,我就买银的!”戴洛立叶说道。从这句羡慕财大气粗的话中可知他一定是个下层人士。

戴洛立叶刚刚离开后,弗雷德利克就来到声名显赫的波玛台尔公司,订做了一件皮衣、两件上衣、三条裤子和五件西装背心。接着,他又去鞋店、衬衣店和帽店等处,叫人家赶快替他做,而且是越快越好。

三天过后。傍晚,当他从勒阿弗尔回来以后,他发现订做的衣服和鞋帽全都送来了。他很想试穿一下是什么效果,因此他决定马上去唐布罗士那里。然而,时候还太早,刚刚八点钟。

“如果我到别人家去呢?”他琢磨着。

阿尔努孤身一人呆在家中,他正在照镜刮胡子。他告诉弗雷德利克,准备带他去找个地方解闷。但是,当他听说唐布罗士先生的大名时,他说:

“噢,那太好了!您可以在那里跟唐布罗士先生的朋友见到面。到那里去吧!一定很有意思!”

弗雷德利克并未答应。阿尔努太太听出了是他跟她丈夫交谈,便隔着墙板跟他打招呼,要知道她的闺女生病了,她自己也不舒服。从病房里传出来汤匙和杯子相碰的声音,还有那种轻轻移动东西的颤动声,这一切弗雷德利克都听到了。阿尔努走进里屋去跟妻子道别。他讲了好多理由:

“你晓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须亲自出马,而且一定要去,他们正等着我去呢。”

“走吧,走吧,我的朋友。去消遣吧!”

阿尔努叫来一辆马车。

“王宫!蒙邦西埃画坊七号。”

接着,往后一仰,倒在坐垫上。

“啊!我的朋友,我真是快疯了!简直累死我了。我可以实话跟你讲。”

他凑近弗雷德利克的耳边,低声耳语道:

“我正在想方设法搞明白中国的紫砂。”

然后,他对釉和文火大侃了一通。

来到谢韦商行时,有人给他送来一只篮子,他叫那人送到马车上。接着,他给“娇妻”买了一些葡萄、菠萝和各种各样的新鲜果品,并吩咐伙计次日早晨一定要把这些果品送到他家中。

随后,他们来到一家舞装店,要知道他们准备参加一场舞会。弗雷德利克买了一件化装舞衣,还带有一个假面具;而阿尔努则买了一件蓝绒上衣和短裤,还买了一束红假发。接着,他们俩乘车来到拉瓦街的一幢房子跟前,三楼上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刚来到楼下,就听到有人在拉小提琴。

“这是什么鬼地方?”弗雷德利克问道。

“一位漂亮小姐的家!甭担心!”

这时,一名年轻佣人给他们开了门。他们走进前厅,一眼就看到椅子上零乱地放着一大堆外衣、大衣和围巾。就在此时,一位姑娘刚好走过这里,她身穿一件路易十五式的裙子,正是这儿的房主——萝丝·安内特·布隆小姐。

“怎么样啦?”阿尔努问道。

“一切都准备就绪!”她回答道。

“啊,非常感谢,我的天使!”

接着,他便想跟她接吻。

“小心点,傻瓜!你会弄坏我的妆的!”

然后,阿尔努把这位小姐给弗雷德利克作了一下介绍。

“请朝里面走,欢迎光顾,先生!”

这位小姐掀起身后的门帘,假惺惺地喊道:

“阿尔努大人和他的伙计——一位王子光临!”

一开始,弗雷德利克便被各种颜色的灯光迷花了眼;眼前全是丝绸、天鹅绒、裸肩,还有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五彩缤纷;乐队的四周围挂着黄绸子,绿荫环绕;墙上有几幅彩色肖像画和一些路易十六款式的水晶火炬。吊灯高高挂着,白雪般的灯球照射着屋角里放的花篮。在对面小房间的第三间屋里还放着一张床,床腿盘曲着,一面威尼斯镜子挂在床头的上面。

一曲终了,阿尔努头顶着篮子向人们走了过来,大家便马上鼓起掌来,欢呼雀跃。篮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食品。——“留神,灯!”弗雷德利克抬头一瞅,原来是一盏旧萨克斯吊灯;见此情景,往事又在他眼前浮现。但是,这时,有一个人假扮战士样,一脸的新兵似的憨厚的神态,双臂大张,怪模怪样地突然在弗雷德利克前面站住。虽然余索内的胡子黑而尖,怪吓人的,而且面孔有点变了,弗雷德利克还是认出来了。这家伙放荡不羁,满嘴的阿尔萨斯地方话和黑人土话,一个劲儿地向弗雷德利克道喜,并叫他上校。弗雷德利克被大家搞懵了,对他无言以答。就在此时,乐曲奏起,大家又跳起舞来。

舞池中大约有五六十人,大部分女人都化装成乡下女子或者侯爵太太,男人们个个身强体壮,分别打扮成赶车的、扛大包的或者水手。

弗雷德利克靠着墙,瞅着他面前正在跳舞的两对男女。

其中一位化装成威尼斯执政官的浪荡公子,穿着紫绸长袍,正在跟萝莎妮一起跑舞。萝莎妮身穿绿上衣,丝绒裤衩,脚上是金马刺软靴。另外一对,男的是,腰佩一把土耳其折刀,女的是瑞士人,眼睛深蓝,皮肤白皙,身材肥胖,只穿着衬衫和红胸衣。一个身材修长、金黄色头发的剧院舞女化装成原始女人,以炫耀她那一直拖到膝弯的长发;她穿着一件棕色紧身衣,腰间束着一条皮腰带,手腕上套着玻璃镯子,头戴一顶插着一支长长的孔雀翎的金箔王冠。她的对面是英国传教士普里查尔,他穿着一件宽得异乎寻常的黑色外衣,正在用胳膊肘敲打着鼻烟盒。一个的牧童,湛蓝湛蓝的眼睛,乳白的肤色,正用牧杖打着一个扮成酒神的女巫的拐杖。这个女巫头顶葡萄王冠,左胸披着貂皮,脚蹬一双金带子的半统靴。而在另一处,一个穿着粉红色丝绒短上衣的波兰女人,摇晃着自己薄纱的裙子,脚上穿着珍珠丝袜和带着白皮毛的玫瑰红短靴。她朝着一个年龄约模四十、大腹便便的男人微笑着。这位男人扮成教堂唱诗班的歌童,活蹦乱跳,他用一只手掀起白色法衣,用另一只手按着红色的圆帽。然而,舞厅的著名舞女露露小姐装扮成舞会的王后和明星。瞧她现在成富家小姐了,身穿黑色的丝绒上衣,外面还有一条镶花边的宽大领子;腰间束着一条开司米羊毛围巾,穿着深红色的肥大丝绸裤,顺着裤子线缝,用若干小白茶花装饰着。她的脸有些浮肿,没有一点血色,翘着鼻子,一头乱糟糟的假发,戴着一顶男式灰毡帽,帽子扁扁的,斜挂在右耳处,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只要她跳一下,那双带有宝石搭扣的鞋快要触到她的舞伴的鼻子,这个男舞伴打扮成身强体壮、披金挂银的中世纪的爵士。有一个手持金剑、背上插着仙鹤翅膀的天使,来回乱跳,跟那个打扮成路易十四时代骑士的男舞伴合不上节拍,常常跳错了舞蹈的动作,也影响了其他人跳舞。

望着眼前的一切,弗雷德利克觉得心烦意乱,他仍旧思念着阿尔努太太,好像自己正在干一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曲终舞停,萝莎妮小姐来到弗雷德利克身旁。她有些气喘吁吁,脖子上的光亮的护领也随之起伏。

“先生,您怎么不跳舞?”她问道。

弗雷德利克遗憾地说,他不会跳。

“是这么一回事!那和我一起跳行吗?就这么办了?”

接着,萝莎妮便把全身的重心压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稍稍弯曲了一下,左手把着剑柄,脸上显出似是请求和嘲讽的神情,足足看了他一分多钟。最后,她道了声“晚安”,扭头就离开了。

弗雷德利克心里嗔怪自己,但苦于束手无策,便在舞厅里来回走着。

他进入里屋。屋子的四周用淡蓝色的绸缎和几束野花点缀着,天花板上嵌着一个金黄色的圆木框,框内画着一群爱神,她们在蔚蓝的天空里,踏着白云,嬉笑逗耍。弗雷德利克看着这些精美的装潢,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而对于像萝莎妮这类人而言,可能不屑一顾。他对屋里的一切感到由衷的赞叹,诸如装饰着镜框的纸做的牵牛花,壁炉的帘子,土耳其式长沙发,墙壁洼下的地方好像帐幕的东西,玫瑰色丝绸花,轻罗纱帐顶等等。卧室里摆满了带铜的深色家具,一张带有鸵鸟羽毛和华盖的床放在屋子的中间,床下面是一块铺着天鹅皮的木板。屋顶上挂着一盏用三条细链子系起来的波希米亚吊灯,灯光昏暗,透过朦胧的光线可以看到针垫里插着的别针,扔在盘里的散落的戒指,金边圆形牌,还有银盒子等等。有一扇门虚掩着,由此可以看到一间暖房把整个平台都占了,平台的尽头还有一只鸟笼。

这儿的确是寻开心的好地方。他一下子精神抖擞,发誓要尽情地享乐,这便给他壮了胆。于是,他又踅身回到舞厅门口,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一切都在闪烁的尘埃中摇来晃去),他站在舞厅门口凝神注视着人们跳舞。他眯着眼睛,仔细地瞅着,与此同时,从女人身上散发出的芳香使他如醉如痴。这醉人的香味四处飘逸,宛如扩张开来的硕大的吻。

佩勒林紧挨着弗雷德利克,正站在门的另一边。佩勒林穿着节日般的盛装,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拿着一顶帽子和一只弄坏了的白手套。

“噢,久违了!您到底去哪儿了?是不是去意大利兜风了?哼,意大利?并非别人说的那样神乎其神吧?算了吧!找个时间让我看看您的素描,行不行?”

弗雷德利克还未回答,佩勒林就津津乐道起自己来了。

自从他认为线条算不了什么,他便在绘画方面成绩斐然。就一部作品而言,不应像洞察事物的特殊性和普遍性那样去认知美与和谐。

“那是因为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一切都是存在于自然当中,一切都有可塑性。问题是要确定好色谱,别无它事。我已经得出真知灼见了!”接着,他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弗雷德利克,继续说:“我已经发现秘密了!瞧那个正在跟一个俄罗斯车夫跳舞的、扮成狮身人面的舞女,那才称得上是轮廓清晰,死板,干瘦,从上到下像棱形,全身色调生硬:眼睛下面是蓝靛,脸颊上有一层朱砂,双鬓呈茶褐色。噼啪!”他把大拇指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挥画笔似的。“要说那边的胖舞女,圆乎乎的,再也没有别的特点。”他边说边指着一位卖鱼的女人:她穿着樱桃色的裙子,脖子上挂着金十字架,背上搭一块细麻布头巾。“瞧这女人的鼻孔,如同她的帽翼一样扁平,嘴角朝两边翘着,下巴耷拉着,浑身都是肥肉,轮廓不清晰,光线明快,神态自如,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的画像!真是完美无缺的女人!然而,典型在何处呢?”他正侃在劲头儿上,“何谓靓女?美是什么?啊!美!请您告诉我……”弗雷德利克插话问他,那个正站在一群跳牧羊舞的人中为舞伴们祝福、打扮成山羊脸孔的小丑是哪号人。

“别提啦!一个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孩子们衣不蔽体,而他却整天在这个俱乐部鬼混,晚上还要搂着女佣人睡觉。”

“那么,那个打扮成大革命前的法官、正站在窗户旁跟朋巴杜侯爵夫人交谈的人是谁?”

“那个侯爵夫人就是曾在体育宫剧院做过女演员的旺达埃尔太太,也是德·帕拉佐伯爵多热的情人。他们两个人不知是什么原因竟同居了二十年了。过去,这个女人的眼睛无与伦比!她旁边的那个人是那个老太太的老相好,人们都称他为埃尔比尼队长。他仅有一只十字勋章和一份抚恤金,这就是他所有的家产;他的差事就是在举行仪式时做女工们的大叔,给别人安排决斗;他在饭馆里吃晚饭。”

“是无赖吗?”弗雷德利克问。

“不是!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呵!”

佩勒林把其他人的姓名一一向弗雷德利克作了介绍。就在这时,一个如同莫里哀戏剧中的医生的绅士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黑长袍,还特地从上到下敞着长袍,以炫耀身上挂着的那些廉价的小东西。画家说:

“这人是德·罗吉医生。由于他不能出人头地,非常气愤,他就撰写了一本有关医学方面的黄色书籍,眼下干着擦皮鞋的活儿。他为人稳重,这些女人们都很喜欢他。然而,他跟自己的老婆(那个穿灰色裙子、身材矮小的城堡主夫人),不管是公开场合,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俩总是形影不离。尽管手头并不宽裕,他俩倒也会享受——举办吟诗艺术茶话会。——留神!”

那个医生果真走到他们这边,于是,三个人在舞厅门口聊了起来。随后,余索内也加入了进来。后来,那个野蛮女人的情夫也走了过来,他是个年轻诗人,瘦削,穿着弗朗索瓦一世款式的短大衣。最后,一个化装成守关卡的土耳其人的年轻人也过来闲聊。这家伙聪明伶俐,他穿的那件配带黄色绶带的上衣,曾跟随着牙医们浪迹江湖;他那皱巴巴的灯笼裤也已由红色褪成了白色;他那缠成鞑靼式的包头巾,宛如鳗鱼,让人觉得挺寒碜。总而言之,他这一身打扮是那样别扭和矫揉造作,女人们见了都投来鄙夷的目光。那个医生为了安慰这个小伙子,就对他的情妇、那个卸货女工说了一些恭维话。那个打扮成土耳其人的小伙子是一个银行家的公子。

趁着舞停休息的机会,萝莎妮朝壁炉这里走来。壁炉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矮小老头,穿着带有金色纽扣的栗色的礼服。尽管低垂在白色高领上的腮帮已经不怎么丰满,但是仍然长着一头生来就像卷毛狗一样的金黄色头发。这多少有些使人滑稽可笑。

萝莎妮俯下身去,挨着老头,听着他讲话。然后,她给老头子调了一杯果子汁,并端了过来。她那两只露在衣裳镶边袖子外头的小手可爱极了,真是无与伦比!老头喝完果子汁,就亲吻着她的纤手。

“那不是乌德里先生吗?他就住在阿尔努的隔壁。”

“阿尔努带坏他了!”佩勒林笑着说道。

“此话怎讲?”

这时,华尔兹舞开始了,一个邀请萝莎妮去跳。接着,一个个坐在周围长凳上的女人们纷纷站了起来,她们的头饰、披肩和衣裙随着舞曲摇晃了起来。

她们就在弗雷德利克的身旁跳着舞,距离弗雷德利克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她们额头上的汗珠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们跳得越来越快,动作整齐,令人眼花缭乱。弗雷德利克觉得骨头酥酥的,想入非非。当她们在他面前走过时,每个人的舞姿都优美好看,而且各有千秋,令人目不暇接。那个波兰女人的放荡样,他真想扑上去搂进怀中,乘着雪橇在雪地里奔驰;那个瑞士女人舞蹈时,眼皮耷拉着,挺着胸,那一颦一笑给人一种在湖边小木屋里嬉笑逗乐的想像。忽然,他看到酒神女巫将一头棕发向后一甩,不由得神思恍惚,想像着在一片风骤雨急、鼓声喧嚣中,躲在夹竹桃的树林里,恨不得一口吞下那样跟他寻欢作乐。那个化装成卖鱼的女人因舞曲节拍太快而累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放声大笑;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宁愿到波希隆酒店陪她开怀畅饮,并亲手为她装饰类似古代那样的头巾。那个化装成卸货女工的女人舞姿轻盈,双脚差不多都不沾地。她四肢柔软,面孔严肃,似乎蕴藏着现代爱情的全部精髓,要知道现代爱情如同科学般精确,如同鸟儿般伶俐。萝莎妮将一只手插在肋部,不停地旋转。她那弯曲的假发在衣领上轻轻摇曳,在她的四周飘逸着一阵鸢尾粉似的馨香。每当她旋转一圈,她那金马刺的尖头就差点儿碰到弗雷德利克。

当华尔兹舞快要结束时,华娜丝小姐出场了。她头顶着阿尔及利亚手帕,额头上挂着若干银币,眼眶涂了一层锑粉,身上穿的是一件黑羊毛外套和一条配带着银丝的浅色裙子,手里拿着一只扁鼓。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但丁式样古装的小伙子,他身材欣长,曾经在阿朗布拉舞厅做过歌手(华娜丝小姐也已坦言此事了);他原来叫奥古斯特·德拉马尔,后来随着他声名鹊起,于是就经常改名换姓,一开始叫安泰诺·德拉马尔,以后曾改为戴勒马斯、贝勒马,最终改为戴勒马。这是因为他不再去小酒店舞厅了,而是另谋高就,去了大剧院,甚至就在昂比古剧院上演戏中,他第一次登场亮相,就引起了轰动。

余索内见到戴勒马,心里就来气。自从余索内的剧本被人家拒之门外起,他对喜剧演员恨之入骨。他跟别人讲,这帮家伙醉生梦死,简直不堪设想,特别是这个家伙,有过之而无不及!“瞧,人模狗样的!”

戴勒马向萝莎妮施过礼后,就挨着壁炉站着。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左脚向前伸着,眼睛朝上看着,帽子上还有一顶金桂冠,纹丝不动地呆在壁炉的旁边,同时竭尽全能含情脉脉,以挑逗那些贵女人们。女人们在他身旁远远地把他围住了。

华娜丝小姐跟萝莎妮热烈拥抱后,便走到余索内身边,请他校对一下她自己撰写的一本作品——《少年之花环》,是有关文学和伦理方面的书。余索内满口应承。华娜丝小姐请求余索内,能否帮她的朋友戴勒马在他熟悉的哪家报纸上吹捧几句,甚至于要求余索内能否帮戴勒马谋份差事。余索内听得忘乎所以,居然没有想到要一杯潘趣酒喝。

阿尔努亲自调制潘趣酒。紧随其身后的是端着空盘子的伯爵的年轻侍者,他满面春风地向大家敬酒。

当他走到乌德里先生的身边时,萝莎妮把他叫住了。

“那件事有眉目了没有?”

他听了后,脸上绯红,转身跟老头儿说:

“我的这位女友跟我讲,您愿意……”

“少说废话,我的邻居!悉听尊便!”

接着,他们扯到了唐布罗士先生。弗雷德利克压根儿就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于是,他便朝壁炉的另一个方向走过去,那里萝莎妮和戴勒马正在闲聊。

这位演技一般的家伙,貌不惊人,厚厚的手掌,大大的脚丫,下巴颏一堆肥肉,简直让人难以目睹;况且,他对那些真正有名的演员恨之入骨,百般诋毁,对诗人不屑一顾,总是将“我的才华,我的相貌,我的嗓子”挂在嘴边,同时讲话时常夹带一些连他本人都不明白的词语,譬如“娇艳、相像和同质”。

萝莎妮听得入了神,不时地点头,涂满脂粉的脸上漾起敬慕的笑容,一种轻沙般的难以言状的湿乎乎的东西从她那明亮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她怎么会被这样一个男人鬼迷心窍呢?弗雷德利克对他更加嗤之以鼻,这也许是竭力压制心中对他的羡慕吧。

阿尔努跟华娜丝小姐呆在一块;但是,虽然她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但是时不时地斜眼看着她的女友萝莎妮,乌德里先生也老是凝神注视着她。

后来,阿尔努和华娜丝小姐消失了;乌德里先生走到萝莎妮身边窃窃私语。

“好,我知道了!让我静一会儿。”

她让弗雷德利克到厨房去一趟,看看阿尔努是否准备妥当。

厨房的地板上放满了一排排斟了一半的酒杯。平底锅、砂锅、菱形鱼锅、煎锅,有的在炒,有的在煮。阿尔努称佣人为“你”,叫他们干这干那。他还亲自动手,调制芥末汁,尝一尝味道,跟厨娘逗笑取乐。

“好了,”他说,“你告诉她,我马上叫人端菜。”

曲终人散,男士们走来走去,女士们又坐到座位上。舞厅正中的窗帘被风吹得鼓鼓的。那位狮身人面的女人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把那满是汗臭的胳膊伸出来乘凉。萝莎妮去哪儿了呢?弗雷德利克便到远处去找,连内屋和卧室也找了。有些人为了独自解闷,有些人为了能成双入对厮守在一起,他们便躲开大家来到这些地方。人影来来往往,有的在窃窃私语、长吁短叹,有的用手帕捂住嘴吃吃地笑着,有的轻柔地、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如同受伤的鸟儿扑打着翅膀。

踏进花房,弗雷德利克发现在靠近喷泉的一颗杯芋的宽大绿荫下,戴勒马面朝下正躺在一张帆布双人椅子上,而萝莎妮将一只手插在他的头发里正坐在他的身旁。他们俩彼此看着对方。正当弗雷德利克快走进花房时,阿尔努从鸟房的另一边也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戴勒马腾地一下蹿起,接着,昂着头毫无顾忌地出去了。到门口时,他站住了,并摘了一朵木槿花插进纽孔里。萝莎妮耷拉着脑袋,弗雷德利克从她的侧影看到她正在流泪。

“哎!发生什么事了?”阿尔努问道。

她耸了耸肩,并未理睬。

“是不是由他引起的?”阿尔努继续问她。

她张开双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亲吻着他的前额,慢条斯理地说:

“你心里清楚,我永远爱你,亲爱的!算了吧,咱们去吃夜宵!”

大厅里灯火辉煌。那盏铜吊灯上插着四十支蜡烛,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老古董。一只只装满虾酱浓汁的盘子摆在餐桌的四边;餐桌的正中间摆着一条肥肥的大菱鲆,两边是冷盘和水果。强烈的灯光把大菱鲆照得雪白雪白的。女士们纷纷坐到桌旁,还能听到裙子、袖子和披肩相互摩擦所发生的窸窣声。男人们站在桌子的犄角边。萝莎妮两旁站着佩勒林和乌德里先生,她的对面是阿尔努。帕拉佐跟女友一起走了。

“万事顺遂!”萝莎妮说,“开始就餐吧!”

那个化装成唱诗班歌童的男人,做出滑稽怪相,在胸画了个十字,在饭前做起祷告来了。

太太们都很讨厌,特别是那个卖鱼的女人更反感。她有一个千金小姐,盼望她日后成为一个正派的人。就连阿尔努也“讨厌”,他觉得应当信仰宗教。

装饰着一头公鸡的德国产自鸣钟叮叮当当地敲了两下,大家纷纷讥讽这座钟。各种各样的话题全来了,什么一语双关、道听途说、吹牛神侃、打赌挑战、似是而非的议论、谎话连篇等等,胡侃乱扯,然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菜一道一道地上来,酒斟了一杯又一杯,那个医生用餐刀不停地切着。人们相互从远处摔瓶塞子、扔柑桔。有的人干脆起身去与别人聊天。萝莎妮不时地转过脸去瞅戴勒马,而他镇定自如地站在她的身后。佩勒林天南海北地乱侃,老是唠叨今没完;乌德里老头满脸堆笑;华娜丝小姐一人差不多吃完了一盆高得像金字塔似的虾,她把虾的硬壳咬得咯嘣咯嘣直响。那位天使一个人坐在钢琴旁边的凳子上(只有在这儿她才能呆得住),自得其乐地嚼着东西。

“一副馋样儿!”唱诗班的歌童被惊傻了,连声说道,“一副馋样儿!”

那位狮身人面的贵妇人喝着酒,扯着嗓子喊叫,跟魔鬼似的。忽然,她的腮帮鼓起来了,一股鲜血不停地往上翻腾,她憋得难受极了,连忙拿了块餐巾把嘴唇捂严,然后把它随手丢到了桌子下面。

这一切弗雷德利克都看见了。

“无关紧要!”

当弗雷德利克让她先回去休息时,她慢吞吞地回答说:

“拉倒吧!何苦呢?休息、不休息,还不都是一回事!生活并非那么有意思!”

弗雷德利克听完她的话后,不由得颤抖起来,一阵悲凉之感袭上心头。他好像看到了在凄惨和绝望中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看到了帆布床边放着一盆炭火,看到了停尸房里皮围裙裹着的尸体,看到了那冲刷死尸头发的水龙头。

这时,余索内站在那位野蛮妇女的身旁,学着葛拉索角色的独白,嘶哑地喊道:

“噢!!心肠不要太狠毒了!瞧这宴会多么热闹!亲爱的,让我沉醉于这欢愉之中吧!让我们一起消遣解闷吧!消遣解闷吧!”

接着,余索内亲吻女人们的肩膀。他那硬梆梆的胡子扎得她们直哆嗦。然后,他又别出心裁,突发其想,用头试着能否撞坏碟子,而且当真碰了一下。大家都跟着效仿,顷刻间,撞碎的碟子如同大风揭起屋顶的瓦片似的到处乱飞。那位卸货女人高声喊道:

“没关系!这玩意儿不值钱!这都是那个办瓷器厂的老板送的。”

这时,大家都瞅着阿尔努。他回答说:

“嗯,按票据收钱,分文不少,对不起!”言外之意是他跟萝莎妮已一刀两断,不再是她的情人。

然而,有两个人对骂起来:

“混账!”

“无赖!”

“奉陪!”

“我也一样!”

原来,那位中世纪骑士跟那位俄罗斯车夫吵起架来了。俄罗斯车夫强调说,披坚戴甲的人称不上是勇敢者,中世纪骑士则认为这有伤他的体面。那位骑士想动手打架,人们便出来劝架。在一片喧闹声中,那个队长扯着嗓子喊道:

“诸位,静一静!我讲一句话!我安排决斗很有经验!”

萝莎妮用餐刀敲打着酒杯,人们总算静下来了;她首先对那位中世纪骑士责骂了几句,接着对那位俄罗斯车夫说:

“先把您手里的锅放下来!我看不惯您那样!——而您,就是那位,您这条恶狼。——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瞅一瞅我戴的肩章!我是你们的元帅!”

他们两个人都不吭声了,人们高声喊道:

“女元帅万岁!女元帅万岁!”

接着,她拿起炉子上的一瓶香槟酒,高举着朝伸过来的酒杯里倒。因为餐桌很大,客人们,尤其是女人们,一个个踮起脚尖,有的干脆踩在椅子的横档上,朝萝莎妮那边俯身下去。这样一来,女人们的头饰,伸直的胳膊,细嫩滑溜的裸肩,斜着的身体,拥挤成金字塔形状,持续了好长时间。站在大厅角落里的那个小丑和阿尔努各自打开一瓶香瓶,朝人们的脸上喷去。由于鸟笼的门没有关,因此小鸟纷纷飞到大厅里,有些鸟围着吊灯冒冒失失地来回飞着,有些鸟一股劲儿地朝玻璃窗和家具上猛撞,有些鸟落到头上,犹如朵朵鲜花。

乐师们已经走了。钢琴被从前厅搬到大厅来了。华娜丝小姐坐在钢琴前面,伴随着唱诗班的歌童的扁鼓声,她发疯地弹奏着一支对舞曲。她手指熟练地按着琴键,宛如马蹄落地;身体左摇右摆,晃来晃去,好让音乐的节奏加强。萝莎妮搂着弗雷德利克跳舞,余索内打筋斗,卸货女人好似马戏团里的丑角卑躬屈膝,小丑模仿着大猩猩,野蛮女人张开双臂,学着轻舟摇摆的样子。最终大伙都累坏了,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有人把窗户推了开来。

晨光照射进屋里,一丝清晨的凉气扑面而来。惊叹声过后便是万籁俱静。蜡烛燃烧出昏黄的火焰,放蜡烛的盘子里偶尔传出爆裂的响声。芦席纹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花朵、绸带和珍珠;墙边的矮桌子满是污渍斑斑的潘趣酒和果子汁;帷幔脏乎乎的,衣服也全是绉纹,覆盖了一层灰尘;发辫披肩,脂粉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流下来,暴露出张张苍白的脸,眨着浮肿的眼皮。

罗莎妮双颊绯红,目光炯炯有神,宛如刚刚沐浴的少女。她把假头发随手丢到角落里,她那好似羊毛的浓密的头发顿时向四周披散开来。她把上身遮得严严实实,而把裤衩露了出来,显得滑稽可笑。

那位狮身人面的女人全身发烧,不停地打颤,她想要一条披巾。

萝莎妮便到房间里去为她找披巾;因为那个狮身人面女人紧随其后,萝莎妮就匆忙地关上了门,让她吃了今闭门羹。

那位土耳其人扬声喊叫,大伙都没看到乌德里先生出来。人们都累得精疲力尽,谁也没有在意他的逗笑。

大伙边等着马车,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戴帽。时钟敲响了七下。那位天使呆在大厅里,面对着一盘牛油沙丁鱼甜食,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旁边站着那位卖鱼女人,边抽烟,边唠叨着生活琐事。

马车终于来了,客人们各奔东西。余索内在外省一家通讯社谋了份差事,要在午饭前浏览完五十三份报纸;野蛮女人要去剧院排戏;佩勒林手头上有个模特儿要画;唱诗班的歌童有三个约会要赴。那位天使吃得太撑,起不来,中世纪男爵便把她一直送到马车上。

“留神她的双翼!”卸货女人在窗口大声叫道。

走到楼梯口时,华娜丝小姐跟萝莎妮说:

“亲爱的,再见!这次晚会真是太棒了!”

然后,她俯身凑近萝莎妮的耳边,低语道:

“把他留住!”

“直至发生转机。”萝莎妮回答说,缓缓地调转身子。

阿尔努和弗雷德利克同去同回。这位瓷器商的脸色是那么忧愁,以致弗雷德利克认为他病了。

“我病了?不是!”

阿尔努愁眉不展,紧咬着胡子。弗雷德利克问他,是不是生意上遇到了麻烦。

“根本不是!”

随后他突然问道:

“您认识那个乌德里老头,是吗?”

这时,他又愤恨地说:

“这个老不死的,他富得很!”

然后,阿尔努告诉弗雷德利克,今天厂里有一大窑瓷器快要烧好了,想要去看一看。火车还要等一个钟头以后才开。“但是我要先去见见我的妻子。”

“啊!他的妻子!”弗雷德利克寻思着。

他的后脑勺疼得要命。于是,他只得躺下来,并喝了瓶水解解渴。

这时,另外一种“渴”袭上他的心头。那就是他渴望女人,贪图享受,沉湎于巴黎社会所容纳的一切。如同刚从船上下来的人那样,他有些头晕;卖鱼女人的裸肩,御货女郎的纤腰,波兰女人的小腿,野蛮女人的长发,这一切在他眼前飘来晃去。接着,有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在舞场外出现;这双眼睛轻盈得像蝴蝶,炽烈如火炬,眉来眼去,心旌神驰,时而飞上屋檐,时而掉到嘴边。弗雷德利克竭力想辨认出这双眼睛,但是未果。然而,此时他早已酣然入睡,好像就在阿尔努的身边如同牲口似的被绑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而萝莎妮正在他身上骑着,还用金马刺把他的肚皮弄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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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第二章

弗雷德利克在伦佛街拐弯处租了一所小公寓,还购置了一辆轿式马车、马匹和家具,同时从阿尔努那儿买了两个花盆架,放在客厅门口的两边角落里。客厅的后面是一间书房和一间卧室。他本想让戴洛立叶也搬过来住。可是,他想假如叫戴洛立叶住到这里来,那么,对他未来的情人又该如何接待呢?有个朋友住这里,毕竟有些碍手碍脚。他把隔板墙撤掉了,为的是扩大客厅的面积,还把原先的书房改成吸烟室。

他满脑子是数不尽的工作安排。只要他喜欢读的诗集,他统统都给买下来,同时买了好多地图、游记和字典。他催工人赶紧把活儿干完,亲自去店铺选购,而且急功近利,只要有便宜的东西就准买下来。

按照商人开的票据预算,弗雷德利克知道最近必须支付大约四万法郎,其中不包括继承遗产的手续费。这笔手续费可能超过三万七千法郎。他给勒阿弗尔的公证人写了封信,要求变卖部分产业,以便还债和弄些花销的钱,因为他的财产全部是地产。接着,他想尝试一下所谓“上流社会”的那种诱人的、迷迷糊糊的、难以捉摸的滋味儿,便写了一封短笺送给唐布罗士家中,请求能不能见他一面。唐布罗士夫人回话说,希望他第二天就去她家。

这天正好是接客日,院子里已经有好几辆车停着。弗雷德利克刚到那里,两个当差的赶紧把他接到门廊下面。这时,楼梯尽头站着的另外一个当差的马上在前面替他带路。

穿过前厅,经过大厅,便来到一间带有高大窗户的大客厅。这里有一个大壁炉,上面放着一只球形的座钟,还有两只插着两个烛台的托盘的大瓷瓶,宛如两束金色的荆棘。“小西班牙”式的油画垂挂在客厅的墙上;悬挂着的门帘是用壁毯做成的,气势磅礴;全部家具,如沙发、茶几和桌子等,都是帝国时代的样式,古朴而典雅。弗雷德利克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心地笑了。

最后,他走进一间椭圆形的大厅,墙壁上铺了一层木板,屋内放满了各种小巧别致的桌子和椅子,整个大厅只有一扇玻璃窗,它正朝着花园。唐布罗士夫人正在火炉旁边坐着,周围还坐着大约十二个人。她向弗雷德利克客套地问候了一下,并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可是并未因为彼此好长时间不见面而感到大惊小怪。

弗雷德利克走进屋里时,大伙正在对科尔教士的口才赞不绝口。随后,谈论到一个贴身侍者偷东西时,大伙对这人的不道德行为贬低了一番。这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谈起了:索默里老母患感冒,德·杜维索小姐要嫁人,蒙夏隆一家在一月末之前决定不回来了,布列唐古一家也打算不回来,现在人家都情愿在乡下呆好久,诸如此类。这些话题本就索然寡味,与周围富丽堂皇的装饰一比较,更显得苍白无力。当然,扯这些荒唐的事情,总比扯那些生硬的、杂乱无序的事情要多少好些。但是,这些人当中很多是熟谙世事的人,其中有一位大教区的牧师、一个刚退休的部长和几个政府的高官。他们闲聊的也都是些没有生机的、陈腐的话题。有些人看上去跟面容憔悴的老太太差不多,有些人像马贩子,有些老头儿携妻而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她们的爷爷。

唐布罗士夫人殷勤备至。只要有人说到谁身体不舒服,她便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而当听说要搞舞会或晚会,她就喜笑颜开,忙得不亦乐乎。她告诉大家,由于她丈夫的侄女快要从寄宿学校毕业了,她不得不将暂时终止参加舞会或晚会。这位女孩是个孤儿,年龄也不大,让她去社会上干事未免太早了。大伙都称羡她这种献身精神,都夸奖她有一颗善女慈母心。

弗雷德利克仔细瞅着唐布罗士夫人。她脸上的皮肤紧绷绷的,看上去暗淡无光,如同贮存的水果,颜色虽然比较鲜艳,可是已失去了原来的光泽;她那如丝般的头发盘成英国妇女式的、成螺旋形的发髻;那对天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彩四溢;她的行为举止高雅富贵。她在屋子的最里头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坐着,轻轻摩挲着一张日式屏风的红穗子,这也许是想故意炫耀她那双纤细的留着长指尖的手。她穿着一件灰色丝绒裙和高领的紧身胸衣,宛如一位清教徒。

弗雷德利克问她有没有打算去福尔泰勒一趟。唐布罗士夫人说,她也不知道。他也不便继续追问,免得她心烦意乱。这时,客厅里人越来越多,不时传来衣裙拖着地毯发出的窸窣声。太太们坐到椅子上,耳语了一阵,并轻轻发出几声冷笑,随后只呆了五分钟就领着女儿扬长而去。这样一来,无法再进行下去,弗雷德利克便想离开这儿,唐布罗士夫人说:

“莫罗先生,每周三都到这里,难道不是这样吗?”她想以此来挽回刚才那种高傲的态度。

弗雷德利克心满意足。来到大街上时,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同时,他想去看望一下萝莎妮,因为他需要一种自然轻松的环境来调解一下心情。

前厅的门没有关。突然,两只哈瓦那狮子狗朝他猛扑过来。这时,有人在里面喊道:

“苔尔斐娜!苔尔斐娜!菲利克斯,是您吗?”

弗雷德利克站住了,两只狗仍然在吠叫。萝莎妮披着一件装饰着花边的白沙梳妆衣,光着脚丫子,趿拉着一双皮拖鞋,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

“啊!对不起,先生!我还以为是理发师来了!请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

于是,他一个人呆在饭厅里。

饭厅的百叶窗紧紧地关着。弗雷德利克仔细瞅着里面的摆设,这时,那晚喧闹非凡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浮现了出来。突然,他意外地发现了一顶男士帽搁在饭厅中间的桌子上,那顶帽子油污斑斑、脏乎乎的。那是谁的帽子呢?帽子已经露出破绽来了,她像在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是主人!”

萝莎妮忽然走了过来。她一把抓起帽子,打开贮藏室,把帽子扔进了里面,随手又关了门(其他的门也跟着开了,后来也关上了),接着,她和弗雷德利克穿过厨房,到了更衣室。

很显然,这里是客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好像是这幢房子道德中心之所在。墙壁、椅子和弹簧沙发床上面覆盖着一幅波斯画,上面画着宽大的树叶。两个蓝瓷的大盆放在一张大理石桌子上;用水晶板做成的架子上摆放着粉盒、胭脂棒、刷子、梳子和小玻璃瓶;从一面高大的活动穿衣镜中能看到壁炉的火焰;浴缸的旁边挂着一条浴巾,杏仁膏和安息香散发出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屋里杂乱无章,请多原谅!今天我要到外面吃晚饭。”

萝莎妮说完后,便调转身子,差点踩死一只小狗。弗雷德利克跟她讲,这两条狗长得很好看。她便高高地捧起小狗,小狗的黑嘴几乎快碰到弗雷德利克的脑袋,还对它说道:

“来啊,笑一下,跟这位先生亲亲嘴。”

这时,闯进来一位穿着肮脏的皮领衣服的男人。

“菲利克斯,老朋友,下星期一我一定付您工钱,说话算数。”她说道。

他便开始给她梳起头来,还跟她讲了有关她女友们的情况,譬如说德·罗希居纳夫人、圣弗洛朗丹夫人和隆巴尔夫人,她们都是贵妇人,跟在唐布罗士家所看到的那些太太们一样。后来,他又提到了剧院,说昂比古剧院今晚有一出新戏上演。

“您去不去?”

“坦白地说,我不去!我想呆在家里。”

这时,苔尔斐娜进来了。萝莎妮责怪她未经许可就擅引?动了。苔尔斐娜说刚从市场上回来。

“那么,给我看看账本!——请原谅,可以看吗?”

接着,萝莎妮仔细翻看账本,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她发觉总数错了。

“还给我四个苏!”

苔尔斐娜只得还给她四个苏。苔尔斐娜走后,萝莎妮说:

“唉,圣母娘娘!跟这些人在一起真是遭罪!”

弗雷德利克听完她的牢骚后,心中很不快。由此让他联想到在另一家也曾听到过类似的怨言,两家都是一丘之貉。

苔尔斐娜又转了回来,走到萝莎妮的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嗯,不!不成!”

片刻过后,苔尔斐娜又转回来了。

“太太,她一定要见您。”

“啊!烦死了!把她赶出去!”

这时,一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婆推门而入。萝莎妮连忙迎了上去,并走到卧室里。弗雷德利克听不清也看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和干什么。

萝莎妮又出来后,只见她满脸通红。她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上。一滴眼泪挂在她脸上;接着,她转身对弗雷德利克慢条斯理地说:

“您的小名是什么?”

“弗雷德利克。”

“噢,费台里科!我这样称呼您,您不会介意吗?”

她边说边温情脉脉地望着他。就在此时,她一眼发现了华娜丝小姐,欣喜若狂。

这位女艺术家实在太忙了,六点整,她必须准时在家中主持晚宴。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精疲力尽。她从篮子里拿出用纸包的表链、各种杂物和其他刚买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茹贝尔大街卖一种瑞典手套,价值三十六个苏,那才棒呢!那个常替你洗衣的洗染商说要再等八天才能取。至于花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比涅奥收了那笔钱。我想别的也没有什么了呢?你一共欠我一百八十五法郎!”

萝莎妮伸手拉开抽屉,准备拿十个法郎还给她,然而,抽屉里分文没有。弗雷德利克便把自己的钱送给了她。

“以后我会还给您的。”华娜丝小姐说着,便将那十五法郎塞进手提包里。“您这人真坏,我讨厌您,那天您一次都没有邀请我跳舞!——噢,对了,亲爱的萝莎妮,伏尔泰沿河大街的一家商店里陈列着一大柜架蜂鸟标本,我亲眼目睹了,真是太诱人了!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就全买下来。喂!你意下如何?”

说完后,她便拿出一块在寺庙街买的玫瑰色的碎绸子,想给戴勒马做一件中世纪式的短上衣。

“他今天来过没有?”

“没有来!”

“这就纳闷了!”

一会儿过后,她又问:

“今天晚上你想去什么地方?”

“到阿尔丰辛娜家里去。”萝莎妮回答道。这也是她如何打发今宵的第三种说法了。

华娜丝小姐继续往下说道:

“有关那个,你听说什么了?”

当萝莎妮听到这句话时,她急忙朝她使了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讲。接着,她送弗雷德利克,一直到前厅,并问他能不能很快就看到阿尔努。

“麻烦您转告一下,让他到我这儿来一趟,不过最好瞒着他的老婆。”

台阶上的墙角处放着一把雨伞和一双木底雨鞋。

萝莎妮说:

“这是华娜丝的鞋,她的脚真够大的,长得也真够结实的!”

接着,萝莎妮带着歌剧的腔调,故意将最后一个字母发成滚音:

“千万不要相信!”

她把自己的心里话都掏了出来,弗雷德利克并不感到受拘束了,便想亲吻她的脖子。萝莎妮冷冷地说:

“呵!那就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弗雷德利克从她家里出来后,心花怒放,并且深信萝莎妮很快就会做他的情人。这时,另一个欲望又占据了他的心头。虽然他对阿尔努恨之入骨,但是很想和阿尔努太太见面。

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萝莎妮的嘱咐去阿尔努那里走一趟。

“阿尔努现在可能正呆在家里。”他暗自思量着(已经六点了)。

于是,他决定推迟到第二天去造访阿尔努。

阿尔努太太正坐着缝小孩的衣服,跟他第一天到她家看到的完全一样。她的儿子正在她旁边玩动物玩具,玛尔特坐在稍稍远些的地方,正在练字。

弗雷德利克首先谈起了两个孩子,跟她说了些好听的话。而阿尔努太太回答时,丝毫没有那种沾沾自喜的感觉。

房间里一片宁静。灿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在屋子里的家具上,闪闪发亮。阿尔努太太正在窗户旁坐着,因此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她那一直挂到脖子上的鬈曲鬓发,她那琥珀色的皮肤也充分享受着阳光。此时,弗雷德利克说:

“仅仅过了三年,小姑娘已经亭亭玉立了!——小姐,您曾经在车上睡在我的膝盖上,您有印象没有?”玛尔特早已忘了。“那是一天夜里从圣克卢回来的途中,是不是?”

这时,阿尔努太太突然忧郁起来。难道是阻止他对往事的回忆吗?

阿尔努太太慢慢转动着那双乌黑的美丽的眼睛,目光闪闪发亮,只是那眼皮显得稍稍有些沉重。瞳孔深处蕴藏着善良的本性。他心中一下子燃烧起某种前所未有的炽热的爱情,而且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爱情。当他凝神注视她的时候,他觉得骨头都酥了。然而他竭力按捺住躁动的情绪,怎样才能博得她的欢心呢?该想什么辙呢?一番苦思冥想后,弗雷德利克认为,除了金钱的诱惑,别无它法。于是,他聊起天气的情况,说巴黎要比勒阿弗尔暖和多了。

“您去过那儿吗?”

“去过,是为……家事,……一笔遗产。”

“噢,那多好啊!”说话时,阿尔努太太面露笑意,那种真诚的样儿让他受宠若惊,好像她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然后,她问他想干点什么,一个男子汉理应干出一番事业来。这时,他记起了曾经编过的谎话,说他想得到议员唐布罗士先生的关照到政府谋份差事。

“没准儿您认识他?”

“只是听说而已。”

接着,她压低声音说道:

“那天带着您去跳舞,是吗?”

弗雷德利克默默无语。

“我正想知道这件事,谢谢。”

然后,她不失礼貌地问了一下有关他家庭和故乡的情况。他在故乡住了那么长时间,但仍然惦记着家庭,真是很不容易。

“但是……哪能呢?难道不信任我吗?”他继续说道。

阿尔努太太站起来了。

“我丝毫不怀疑您对我们的真挚而牢固的友谊。——再见……再见!”

她将手伸了出来,态度坚决而诚恳。难道是某种放纵,还是某种许诺?弗雷德利克感到心花怒放。他真想高歌一曲,竭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恨不得马上找个人倾诉衷肠,极想干点慷慨解囊、扶贫济弱的善举。他往四周张望,看看有没有人需要帮助,没有看见一个穷人。于是,他那种强烈的愿望烟消云散了,要知道他压根儿就不是那种甘心情愿帮助别人的人。

他的那些朋友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首先想到的是余索内,接着便是佩勒林。杜萨迪埃地位低下,因此对他要尊重些。假如能让西齐知道自己的鸿运,弗雷德利克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便写信给这四位朋友,约请他们于下星期日十一时整准时来喝乔迁之喜酒,他还嘱咐戴洛立叶把塞内卡也一块拉过来。

塞内卡是位辅导老师,他坚决反对学校发放奖金,并认为这破坏了利益均等的原则,后来寄宿学校解雇了他,这已经是他工作的第三所学校了。眼下他在一家机械制造厂找了份活儿,已经有半年不跟戴洛立叶住在一起了。

他们分手的时候,一点也没有依依惜别之情。在最后他们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塞内卡经常跟那些穿工作服的人打交道,尽管这些都是爱国人士、劳动者、安分守己的人,然而,戴洛立叶认为,跟他们在一起心里很难受。更何况,塞内卡认为把这些人当做挡箭牌虽然蛮不错,可是他心里并不赞成。话又说回来,出于某种野心,戴洛立叶一直没有吐露心声。之所以对塞内卡保守秘密,是因为戴洛立叶想利用他。戴洛立叶盼着天下大乱,以便在乱中混个一官半职。

塞内卡头脑简单、纯朴。每晚一下班,就回到阁楼上看书,想从中证明自己的理想合乎情理。他曾经点讦过,也曾仔细阅读过《独立讦论》。他非常熟悉马布利、谟雷利、傅立叶、圣西门、孔德、卡贝、路易·布朗和许许多多社会主义作家。其中,有些人主张人类应该过一种军营的生活,有些人主张人类到妓院里花天酒地,要么饮酒作乐,打发日子。从这些纷繁复杂的混乱中,塞内卡产生了一种民主的、有道德的理想,具体包括租田和纱厂两个方面。它好比美洲斯巴达式的社会,可是,与大喇嘛和纳布哥多诺索王族相比较,这个理想中的社会更正确、更神圣、更绝对、更万能,每个人活着都是为这个社会服务,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私心杂念。他坚定地相信,这种理想很快就会变为现实。塞内卡用几何学家缜密的推理和宗教裁决法官的信念,对一切与之相悖的谬论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他对那些贵族头衔、十字勋章、羽翎,甚至是侍从的衣服,就连那些闻名遐迩的名声,都愤恨不已。他的见解越来越深刻,他的痛苦越来越厉害,这样一来,他对那些功勋爵位和优越地位越来越憎恶。当戴洛立叶将弗雷德利克的信交给他的时候,塞内卡回答说:

“让我去向这位先生道喜,莫非我欠了他什么?倘若他对我有什么请求,劳驾他亲自跑一趟嘛!”

戴洛立叶硬把他拽了过来。

他们来时,弗雷德利克正在自己的卧室里。威尼斯镜子,卷帘和双层帷幔,卧室里摆设都齐了。弗雷德利克穿着天鹅绒上衣,正躺在安乐椅上抽着土耳其烟草制的香烟。

塞内卡顿时沉下脸来,如同老实本分的人被拉到娱乐场所那样。戴洛立叶把房间里的一切扫视了一遍,随后他卑躬屈膝地说道:

“老爷大人!恭贺乔迁之喜!”

杜萨迪埃刚走进来,便快步上前搂住弗雷德利克的脖子。

“现在您发了!啊!好家伙,太棒了!”

西齐戴着一顶缠着黑纱的帽子走了进来。他祖母去世后,留给他一笔颇丰厚的遗产,打这时起,他便不再热衷于过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而是竭力抬高自己的身份,装得与别人不一样,总而言之,“与众不同”。他的座右铭便是这个。

然而,已到中午了,人人都在打呵欠。弗雷德利克还要等一个人。佩勒林听说等的是阿尔努,便做了个鬼脸。自从阿尔努改做别的生意后,佩勒林一直认为他是出卖朋友的败类。

“如果不等他呢?你们意下如何?”

大伙一致同意。

一个绑着护腿套的侍者将门打开,大伙一眼就看到了饭厅,还有那镶金的高大的橡木墙板和两个放满餐具的碗柜。火炉上正在温酒,牡蛎旁边放着的新餐刀闪闪发亮;做工精巧的乳白色的酒杯,逗人喜爱;桌上摆满了各种水果、野味和山珍海味。塞内卡认为这一切毫无必要。

他刚开始就只吃家常面包(而且越硬越好),接着,就此话题聊起了有关的一桩凶手案和饥民闹荒的事。

倘若对农业加以保护,倘若不是听任无序竞争和无政府状态泛滥,倘若不是那种“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那么,就不会发生这一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如此恶劣的金钱的社会制度。但是,请注意!人民群众终究会起来反抗,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要让那些拥有资本的人来偿还。假如不是残酷镇压,他们就会抄他们的家。

这时,弗雷德利克恍惚看到赤膊上阵的人群直奔唐布罗士夫人的大厅,用长矛捅碎了所有的大镜。

塞内卡接着说下去:工人们微薄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他们比斯巴达的奴隶、黑人和印度贫民更惨,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的人。

“莫非要像一个我不晓得姓名的英国博士——的学生教给工人们的那样,把孩子闷死,以此脱贫解困吗?”

这时,他对西齐说:

“莫非我们一定要按马尔萨斯这家伙所说的那样去干吗?”

西齐对马尔萨斯这人知之甚少,就连有没有这个人也不晓得。因此,他回答说,人家也是为了拯救大众,况且,那些有教养的阶级……

“哼!有教养的阶级!”塞内卡冷笑着说,“第一,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有教养的阶级;一个人是不是高尚,要看他有一颗什么样的心!您听我说,我们不指望什么施舍!然而我们要的是平等!要合理公平地分配财产!”

塞内卡希望工人能够成为资本家,如同士兵可以晋升为上校一样。行业协会起码要控制学徒的数量,以防止工人过多;可以通过举办联谊会和战旗来维持劳动者之间情同手足般的深情厚谊。

会写诗的余索内对战旗耿耿于怀;而佩勒林也有同感,这还是在达涅奥咖啡馆里从那帮空想社会主义者那儿听来的。他声称,傅立叶这个人非同凡响。

“拉倒吧!”戴洛立叶说道,“一个老家伙!他将帝国的一团糟看做是上帝的报应!这跟圣西门大人和敌视法兰西大革命的圣西门教会没有什么两样;总而言之,他们都是妄图重建天主教的一丘之貉!”

西齐先生也许想搞明白,要么是为了独抒己见,慢声细语地说道:

“这么说,那两位学者和伏尔泰的看法不一样了?”

“那个人呀,我才懒得跟您费口舌。”塞内卡回答道。

“什么?我还以为……”

“不是那回事!他并不喜爱人民群众!”

接着,开始聊起当今的一些事情上,诸如西班牙的婚姻、罗斯福的营私舞弊以及圣德尼新教堂等等。这些事促使苛捐杂税进一步增多。按塞内卡所讲,真是付不起税了!

“唉,这到底是为什么?也就是为了给博物馆的猴子建造宫殿,为了让声名显赫的参谋部在广场上进行阅兵,要么是为了保持城堡里那种中世纪式的奴才间的礼节!”

“我在《时髦》杂志上看过一条报道,说圣斐迪南节那天人们在杜伊勒里舞会上一律打扮成。”

“太无聊了!”那位社会主义者一边说着,一边生气地耸了耸肩。

“还有凡尔赛博物馆!”佩勒林叫喊道,“就扯一扯这个话题吧!那些混账家伙把一幅的画弄短了,但把一幅的画反而放长了。卢佛博物馆里的全部画幅,有的被修,有的被刮,有的被改动,也许十年以后连一幅画也保存不下来。像编目的错误,有位德国人曾洋洋洒洒地写了厚厚一本书。我发誓,外国人对我们不屑一顾!”

“是的,我们成为整个欧洲讥笑的对象!”塞内卡说道。

“这是因为艺术成了王冠的附属物。”

“只要当局不进行选举……”

“听着!”这二十年来,佩勒林一直与所有的沙龙无缘,对政府非常痛恨。“哎!但愿人家能让我们安安稳稳过日子!至于我本人,我别无它求!只希望众议院能制定法律,扶持艺术。应当办一个美学讲坛,教授必须是实践家兼哲学家,并能够很好地把群众组织起来。——余索内,您最好在报刊上呼吁一下,好吗?”

“报刊自由吗?我们自由吗?”戴洛立叶怒气冲冲地说道,“每当想起一条小船要经过二十八道手续才能在河里行驶,我真想跟那些吃人的野蛮部落一起生活。当局剥夺了我们的一切!法律、艺术、哲学、空气等等,统统归当局所有,法兰西倒在宪兵的皮靴和教士的道袍下,苟延残喘!”

这位未来的米拉博慷慨激昂,倾诉衷肠。最后,他拿起酒杯站了起来,一只手插在腰眼处,双眼喷射着愤怒的目光,说道:

“为了打破现行的秩序,消灭所有的特权、垄断领导、等级、权威和国家等等而干杯!”随后他扯着嗓门喊道:“我要把所有类似这样的东西砸个稀巴烂!”说完,他把一只好看的长脚杯随手往餐桌子一扔,只听哐啷一声,酒杯被摔成碎片。

大伙连声叫好,杜萨迪埃尤甚。

只要看到不公平的事,杜萨迪埃便热血沸腾。他替操心;有这么一种人,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去救车下倒在地上的马匹,他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仅拜读过两部作品,一部是《国王的罪孽》,另一部则是《梵蒂冈的秘密》。他的嘴巴张着,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位律师的慷慨陈词。最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道:

“路易·菲力浦应当受到指责,是他抛弃了波兰人。”

“别急!”余索内继续说道,“首先,并没有波兰,这是拉法埃特编造出来的,纯属无稽之谈!一般来讲,所谓的波兰人其实都是圣马尔郊区的人。要知道真正的波兰人都跟波尼亚托夫斯基一起淹死了。”总之,他“不再受骗了”,他对这一切已经“幡然悔悟”!南特诏令的废除和“圣巴太勒米的荒诞不经”,犹如海蛇般消失了。

塞内卡没有替波兰人辩护,相反对这位诗人最后的几句话加以谴责。过去,有人曾经对教皇造谣中伤,事实上,教皇是保护老百姓的;塞内卡称“联盟”是“民主之曙光”,称赞为“一次伟大的反对新教个人主义的平等的运动”。

弗雷德利克听完这些看法后,深感诧异。西齐听完后也许有些反感,因为他故意岔到体育宫剧院的活动布景上,说当时那次布景吸引了不少的观众。

塞内卡对此忧心忡忡。诸如此类的戏,把无产阶级的孩子们都引入歧途了;再者,此类戏场面宏大,讲究豪华的排场。所以,他打内心里支持巴伐利亚大学生对洛拉‘蒙泰丝的欺侮。他是卢梭学说的忠实信徒,对烧炭工人的妻子远远超过对一个国王的情人的重视程度。

“您是瞪大眼睛——说瞎话!”余索内严肃地回敬了一句。他替那些太太们两肋插刀,是为了替萝莎妮辩护。由于他的话题涉及到萝莎妮家中举办的舞会和那天阿尔努的衣着,佩勒林便说:

“听说他快要一败涂地了,有这回事吗?”

这位画商刚刚因为美城的一块田地打了场官司,眼下正跟一些像他那样的小厮,在下布列塔尼一家陶瓷公司鬼混。

杜萨迪埃对他更是知根摸底。他的老板穆西诺先生曾经向银行家奥斯卡·勒费弗尔打听过有关阿尔努的情况。那位银行家跟他讲,他认为阿尔努这个人不可靠,因为他知道,阿尔努几桩期票都已到期,因还不起被迫借贷。

吃完了水果、点心,大伙便走进客厅里。这间客厅跟萝莎妮家的一模一样,四周的墙壁上张挂着黄色花缎,客厅设计成路易十六时代的款式。

佩勒林埋怨弗雷德利克未按照新希腊的风格来装潢;塞内卡干脆在帷幔上擦起火柴棍;戴洛立叶未置可否。他只是对那个所谓的少女书橱谈了点想法。书橱上大部分摆放的是现代文学作品。要想就这些作品本身发表一下看法是不成的,因为余索内津津乐道于这些作家的奇闻逸事,对他们的长相、习惯和衣服等讦头论足,对那些没有才华的庸俗之辈歌功颂德,面对那些一流的作家的才干却横加指责,更不用谈,对那些现代颓废派扼腕长叹。他说,随便拿着歌谣来,只从它所蕴含的诗意来讲,远远超过十九世纪全部抒情诗的总和,巴尔扎克有名无实,拜伦一败涂地,雨果对戏剧知之甚少,等等。

“书架上为何不摆放我们工人诗人的诗集呢?”塞内卡说道。

德·西齐先生的专业是搞文学的。他在弗雷德利克的书架上没有看到像吸烟者生理学、渔翁生理学以及关卡人员生理学等新生理学方面的书,感到很失望。

弗雷德利克暴跳如雷,真想抓住他们的肩膀,把他们撵出门外去。“我成笨蛋了!”说着,他把杜萨迪埃拽到身旁,问杜萨迪埃是否需要他帮忙。

这个忠厚老实的孩子颇受感动。如今他是出纳员,不需要别人帮助。

然后,弗雷德利克把戴洛立叶拉进卧室,从写字台上拿出两千法郎,对戴洛立叶说道:

“我的好朋友,收下这笔钱吧!这是我还旧债剩余的钱!”

“不过……办报的事进展如何?”律师说道,“你晓得,我已经跟余索内谈起过此事。”

弗雷德利克告诉他“现在手头并不宽裕”,戴洛立叶听后狡黠地笑了笑。

大伙分别喝了白酒、啤酒和掺热糖水的烈酒,还操起烟斗抽起来。直至傍晚五点才散伙。他们鱼贯而出,默不作声。最终还是杜萨迪埃首先说话了,说弗雷德利克待他们殷勤备至。大家都随声附和。

余索内对弗雷德利克的款待并不满意,他认为这顿午饭荤菜太多,不易消化。塞内卡讨厌他屋里的摆设。西齐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切都缺乏“新意”。

“至于我嘛,我想他早就应该请我画幅油画。”佩勒林说道。

戴洛立叶一声不吭地摸着裤袋里的钱。

只剩下弗雷德利克一个人呆在屋里。想着这些朋友,他觉得跟这些人之间好像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虽然他向他们伸出手去,但是他们居然对他这种发自内心的诚意无动于衷。

他想起佩勒林和杜萨迪埃刚才对阿尔努的议论。他认为这也许是子虚乌有、道听途说而已。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这时,阿尔努太太倾家荡产、拍卖家具、痛哭流涕的场面在他眼前闪现。一晚上他都在想这件事;次日,就去她家里了。

他想把他知道的一切告诉阿尔努太太,但不知从何谈起。他装作随便闲聊的样子问她,阿尔努是不是一直在经营那些美城的田地。

“对,一直在经营。”

“眼下他正在布列塔尼一家陶瓷公司,是这样的吗?”

“是的。”

“他开办的那个陶瓷厂是否一切顺利?”

“那当然……我想是那样的。”

瞧他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她追问道: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心里多么紧张啊!”

于是,他便把有关还不起期票的传闻跟她直说了,她听后低下头,说道:

“我早就预感到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为了干一件能赚钱的投机生意,阿尔努不想卖掉自己的田产,而是将田产当做抵押品借了一大笔债;然而,由于田产一直没有买主,他便考虑开办一家工厂,以便把本钱挣回来。结果支出大大超过了盈余。她只知道这些情况;不管阿尔努太太怎么问他,阿尔努一直闪烁其词,一再声明“一切顺利”。

弗雷德利克尽量安慰阿尔努太太。这只是眼前的困难。而且,一旦他知道什么消息,便来找她。

“噢!是真的吗?”她双手合着,流露出一种妩媚的祈求神情。

这么说,他成为她听差的了。看,现在他正一步步迈进她的生活中,钻进她的心里!

这时,阿尔努回来了。

“啊!是来请我吃晚饭的,你太殷勤了!”

弗雷德利克对此沉默无语。

阿尔努谈了些不相关的事,随后告诉他的老婆,他跟乌德里先生约好见面,也许晚些回家。

“是到他家吗?”

“那当然,到他家去。”

下楼梯时,阿尔努坦言萝莎妮闲得慌,他们两个人准备去红磨房寻欢作乐。何况,一路上一个人怪寂寞的,所以他请弗雷德利克陪他一起走,这样,一直走到萝莎妮的家门口。

但是,他并没有径直走进去,相反地,在人行道上来回走着,还不时地朝三楼的窗户张望着。就在此时,窗帘拉开了。

“啊!太好了!乌德里老家伙不在那里。晚安!”

这样说来,她还跟乌德里老头同居?弗雷德利克百思不得其解。

打那以后,阿尔努更加真心待他。他经常邀请弗雷德利克到他情妇家吃晚饭,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弗雷德利克便经常光顾这两家。

他在萝莎妮家里玩得很开心。每晚从俱乐部或剧院出来后,他便来她家喝茶、玩牌;每逢周末,便在一起猜字谜;萝莎妮比谁都活泼,常常别出心裁,想出一些滑稽有趣的游戏,譬如:四条腿走路、戴一顶圆布帽子做鬼脸。她戴着皮帽,叼着烟斗,唱着山歌,从十字窗户上看着路上的行人;每当下午无事可做时,她要么把一块波斯布剪成一朵朵花,亲手贴在窗户的玻璃上,要么替两条小狗擦脂抹粉,要么点支香熏屋,要么用牌算命。她是急性子,随心所欲。只要一看到什么小东西,她便爱不释手,非要买下来不可,接着,又拿着它去跟别人换别的东西,所以,衣服弄破了,首饰也弄丢了,还破费了不少;看演出时,她宁可把身上穿的衬衣卖掉,也要坐在正面的包厢里。她经常把读书时遇到的不懂的词拿来问弗雷德利克,可是根本就不想听他的解释,转而又提起别的问题来,而且问个不停。她时而高兴,时而耍小孩脾气。否则的话,她便面对着炉火坐在地上,低着头,双手抱膝,沉湎于遐想中,瞧她那无精打采的样儿,好似一条昏昏沉沉的水蛇。她若无其事地在他面前穿衣服,慢腾腾地把丝袜拉好,接着洗脸,她仰着头,宛如浑身打颤的水仙女;她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目光炯炯有神。她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让弗雷德利克眼花缭乱,想入非非。

每次他去阿尔努太太家里,要么看到她在教儿子认字,要么在玛尔特的椅子后面站着,看着她练钢琴,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她在缝缝补补时,弗雷德利克有时递给她剪刀,他便感到莫大的快慰。她举止温文尔雅;她那纤细的双手,好像天生就是为了擦眼泪和施舍;她的声音,生来就有些低沉,说话时优美动听,仿佛微风那样温柔。

她对文学并不喜爱,但是,从她那简洁而有敏锐洞察力的话中可见她的智慧非同一般。

她对旅行情有独钟,喜欢谛听林中的风声,喜欢不戴帽子在雨中散步。弗雷德利克听着她说话,心里美滋滋的,好像她开始对他心动了。

他与这两个女人打交道,宛如两支乐曲在他生命中奏响。其中一支明快、激动人心;另一支庄严肃穆,犹如宗教般的虔诚。然而,这两支乐曲在共鸣,旋律不断加快,渐渐地融会在一起。这是因为,倘若有时阿尔努太太的指尖轻轻触了他一下,萝莎妮的影子随即出现在他的眼前,要知道他迟早会把她搞到手;然而,当他跟萝莎妮呆在一起时,稍一分神,便立即想起了阿尔努太太。

两个家庭有许多相似的地方,这也正是引起弗雷德利克心猿意马的原因。从前,他在蒙马尔特大街见到的那两个碗柜,现在萝莎妮的餐厅和阿尔努太太的客厅里各放了一个。两家的菜肴和上菜的道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甚至可以看到,两家靠背椅子上都放着一顶相同的小绒帽,还有一大堆小礼物、屏风、匣子、扇子等等,在阿尔努的情人和老婆家里都能发现,因为阿尔努常常给情人和老婆同时送一样的东西,他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

萝莎妮和弗雷德利克常常嘲讽他那种卑鄙行为。某星期天,吃完晚饭后,萝莎妮把弗雷德利克领到门后面,让他看一下阿尔努刚才从饭桌子偷来的藏在外套里的一袋点心,当然啦,他打算带给家人尝一尝。阿尔努先生经常玩这种鬼花招,行为非常恶劣。就他而言,偷税漏税是天经地义的事;他看戏从来不掏钱,明明是二等座位的戏票,却偏要挤到头等座位上去。不仅如此,他去洗冷水澡时,常常将裤子的纽扣冒充一枚面值十个苏的钱币,扔进浴室伙计的钱箱里,然而事后他还津津乐道,沾沾自喜。尽管这样,萝莎妮还是倾心于他。

但是,有一次谈起他时,萝莎妮说:

“唉,他真是烦死我了!受够了!坦白地讲,活该他倒楣,我再找一个!”

弗雷德利克想,那“另一个”已经有了,他就是乌德里先生。

“就算是他,那又怎样呢?”萝莎妮说。

然后,她眼泪汪汪地说道:

“尽管我不怎么向阿尔努要东西,可这畜生,吝啬得很!要是让他允诺,噢,那可大方啦!”

他甚至给我许过愿,要把陶瓷窑所得的四分之一的收益归她所有,然而分文未见。半年之前,他说要给她买条羊毛披肩,结果还是没有兑现诺言。

弗雷德利克马上想给她买一件。可是,转念一想,阿尔努也许会见怪的。

但是,他太太曾亲自说过,他为人忠厚老实。而他神经病似的!他现在不再每天都把人带到家里吃晚饭,而是带到一家饭馆里。他常买一些没用的东西,诸如金链条、挂钟以及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阿尔努太太还让弗雷德利克到走廊里看看那些堆放的水壶、脚炉和汤罐。终于有一天,阿尔努太太掏出了心里话:阿尔努曾让她签了张期票,到期时还给唐布罗士先生。

然而,弗雷德利克为了扬名,一直在盘算着准备搞一部文学作品。跟佩勒林商量后,他便着手写一部美学史;后来,受到戴洛立叶和余索内的潜移默化,又想将法国大革命各个时期编写成剧本,搞一部大型的喜剧。然而,在写作过程中,女人们的面孔时时在他脑海里闪现。他尽量控制住自己,不想去看她,但是最终经不住诱惑;每次离开阿尔努太太的家,他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一天早上,他在壁炉旁边怏怏不乐地坐着,这时,戴洛立叶走进屋里。他告诉弗雷德利克,塞内卡煽风点火的言论引起了老板的不满,现在又没有工作了。

“您想要我怎么办?”弗雷德利克说。

“什么也不要!我知道,你的钱也不多。可是让唐布罗士先生或者阿尔努先生替他找份差事,我想你不会袖手旁观吧?”

阿尔努的工厂可能需要不少工程师。弗雷德利克忽然茅塞顿开,假如把塞内卡安排进阿尔努的工厂里,那么,他便能随时掌握阿尔努的动向,而且在很多场合都可以帮他的忙。人和人之间都是这样相互关照的。更何况,他可以想办法利用塞内卡,而又不使他了解真相。真是意外的惊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他假装漫不经心地应承下来,也许能办成功,他去试试看。

他真去办了。阿尔努正为自己的工厂大伤脑筋。他在研制中国紫砂,但是所搭配的颜料一经燃烧,全都不见了。他在陶土里掺了些石灰,以防瓷器破裂,结果大部分瓷器还是难逃厄运,生坯上面图案的釉料一经燃烧,全起泡了,大托盘都翘了起来。阿尔努认为这都是由于厂里的工具质量低劣,想请人重开新磨子,再砌一个晒台。弗雷德利克想到这些事后,就去找阿尔努,说他发现了一个深谙此道的人才,能找到阿尔努要的那种涂料。阿尔努听说后,高兴得蹦了起来,可是他现在不要人。

弗雷德利克对塞内卡添油加醋地吹捧了一番,说他是赫赫有名的数学家。他兼工程师、化学家、会计师于一身。

阿尔努同意跟他见一面。

两个人就工资问题发生了争执。弗雷德利克从中调和,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帮他们签订了合同。

但是,工厂在克雷伊,因此塞内卡一点忙也帮不上。一想到这事,他就觉得窝囊,仿佛碰着了丧门星。

弗雷德利克暗自思量着,只要阿尔努越是不在他老婆身边,那他就越有机会接近她。于是,他便开始替萝莎妮辩护;凡是阿尔努做错的地方,都逐一给他指点出来;那天萝莎妮讲的那些气话,他都统统地照实讲了;就连那条羊毛披肩以及萝莎妮骂他是守财奴的事都如实说了。

阿尔努听说自己是守财奴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而且,心里有些恐惧),便给萝莎妮买了件羊毛披肩,可是责怪她不应该跟弗雷德利克唠叨这些事儿。萝莎妮说,她对他的承诺已经提醒过不下一百次,可他强词夺理说,因为有好多事情需要处理,根本就没有想起来。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便来到萝莎妮家中。尽管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可她还在床上躺着。戴勒马正坐在她床头一张独腿小圆桌跟前,一片鹅肝快被他吃完了,她老远就嚷道:“我怀孕了,我怀孕了!”接着,她抓住戴勒马的耳朵,亲吻他的前额,连声感谢,甚至让他坐到床上。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炯炯有神,湿润的嘴角边流露出甜蜜的笑意,两只圆乎乎的胳膊裸露在无袖衬衫的外面。透过她那细麻布的衣服,弗雷德利克偶尔可以感触到她那丰满的身体。就在此时,戴勒马的眼珠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他说:

“这是真的,我亲爱的!……”

以后见面时都是类似的情景。弗雷德利克刚迈进门坎,她就挺直身子站在垫子上,以便让他更好地拥抱她。她亲昵地称他小宝贝,在他的纽孔上插一朵花,给他系好领带。只要戴勒马在那里,诸如此类大献殷勤的动作更是有增无减。

莫非她倾心于他?弗雷德利克这么想着。论起对朋友不忠,假如阿尔努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他才不管这些呢!何况,他对阿尔努太太丝毫没有半点邪心,那么对阿尔努的情人,大可不必因循守旧了。这是因为,他认为过去自己是循规蹈矩的,或者更具体地讲,他想叫别人相信他是安分守己的,这样他便可以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借口了。然而,他觉得自己以前太傻了,他决心要毫不犹豫地把萝莎妮搞到手。

于是,一天下午,当萝莎妮在衣柜前弯下身子时,他走近她,做了个大胆的动作。她突然挺直了身子,满脸红晕。他又挑逗了一下;这时,她泪如雨下,说她尽管可怜,可他不应该轻视她。

他不停地撩拨她。于是,她采用另一种方式,狂笑不已。他想应该采取相同的方法来调戏她,甚至做得出格一点,哪才是情场高手。然而他玩得那么忘乎所以,以致萝莎妮认为他是虚情假意。何况,以前他们仅是一般的朋友那样的关系,谈不上什么真情流露。后来,有一天,萝莎妮对他回敬了一句,说她不想捡另一个女人的便宜。

“哪个女人的便宜?”

“装得蛮不错的!去找阿尔努太太吧!”

这是因为弗雷德利克常常在她面前提起过阿尔努太太的名字,而阿尔努自己也有这个毛病。她老是听他们对这个女人说好话,最后,实在听腻了。因此她埋怨起阿尔努太太,也算是解解气。

弗雷德利克便对她怀恨在心。

除此之外,他开始对她厌烦了。有时她甚至凌驾于他之上,说爱情是祸害,还纵声大笑,笑声中隐含着疑窦。他真想给她打一记耳光。片刻过后,好像世间只有一件事似的,她抱起双臂,仿佛紧搂着一个人似的,嘴里喃喃地说道:“噢!是的!好啊!太棒啦!”她微闭着眼睛,神态漠然。想要弄明白这个女人的心,那是很困难的。譬如说,你不知道她究竟爱不爱阿尔努,因为她一边指责他,同时又醋意大发。对华娜丝小姐也是这样,一会儿称她是可怜虫,一会儿又说是惟一的最真挚的朋友。总而言之,她的整个身子,就连那高高凸起的发髻都带有某种挑衅的、难以言状的东西。他想把她搞到手,只是想战胜她、控制她。

该怎么办呢?每次到她家时,她只是出现在两道门之间,并低声说“我没空,晚上再见”,很不礼貌地把他打发走。要么,就看到她身边围着一群人;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他数次邀请她一起用餐,她总是一概回绝。有一次好歹答应了,可到时又食言了。

于是,一个阴险的念头在他头脑中闪现。

杜萨迪埃告诉他,说佩勒林在埋怨他。他想倒不如请佩勒林给萝莎妮画幅肖像画;要画这样一张肖像画,得画好多次才能画成,这就给他创造了难得的机会,要知道,佩勒林往往不守时。于是,弗雷德利克建议萝莎妮找个人给自己画幅像,这样也好让她的情人——阿尔努一睹芳容。萝莎妮答应了,她想像着自己的肖像已经陈列在展览厅最显眼的地方,前面挤着一大群人,同时所有的新闻媒体纷纷予以报道,她便“闻名于天下了”。

而佩勒林对这样的建议简直是如获至宝。没准儿这幅肖像画是一部不朽的作品,他也因此而成为名人。

他想到了所有著名的肖像画,并逐一进行对照,最后决定沿用的画法,加之式样的装饰,简直是美妙绝伦。于是,他无需采用人为的幻影去画草图,背景就用一道明快的光线折射着单一色调的皮肤,同时又能让附属物闪闪发亮。

“假如让她穿着玫瑰色的丝袍,披着东方式的斗篷,那是什么效果呢?”他暗自想着,“噢,不成!斗篷,太俗了!还不如给她穿上蓝色丝绒,底色放浓些,呈深灰色。再者,可以加上一条白色镂空花边的皱领,再添上一把黑色的扇子,身后搭配着赤色的帷幔。”

他就这样搜肠刮肚地想着,思路越来越清晰,情不自禁地自我陶醉着。

当第一次弗雷德利克陪着萝莎妮到他家里时,佩勒林见了不免心惊肉跳。他吩咐萝莎妮站到屋子中央的一个类似讲台的搁板上面;然后他又嫌光线太暗,说他以前的画室多么棒。接着,他给她安排座位,先是让她两条胳膊肘靠着台座,然后让她坐到一张沙发上。他一会儿远远地离开她,一会儿又走到她身边,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长袍的折褶。后来,他眯缝着眼瞅她,同时时不时地让弗雷德利克参考参考。

“哎!不!”他叫喊道,“还是原来的想法对!我把您画成威尼斯女郎!”

萝莎妮穿着红色的绒袍,扎着镶金的腰带,白鼬皮的大袖口伸着一只滚圆的胳膊,扶着身后楼梯的栏杆。她的左边立着一根高大的圆柱,一直延伸到画幅的最上方,正好与飞檐画椽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拱形。画幅的下方,柑桔丛林,掩映其间,中间露出来的是蔚蓝色的天空,还有几朵白云点缀着。用锦缎覆盖着的回栏上面放着一只银盘。里面装着鲜花、琥珀和匕首,还有一只装满意大利金币的象牙小匣。地上散落着几枚金币,斑斑点点,从而将人的注意力吸引至她的脚尖上。她正站在楼梯顶端的第二个梯阶上,神态自若,全身沐浴着阳光。

他找来一只画箱当做梯阶,放在台上;一张圆凳被用作栏杆,上面放置了一些附属品做陪衬,例如衬衫、盾牌、沙丁鱼罐头、毛笔和刀子等等。接着,在萝莎妮跟前撒落了十几个钱币,并让她摆好姿势。

“您就把这些东西想像成金银财宝、贵重礼品。头稍向右偏点!太棒了!不要再动了!文雅的仪态和优美的姿色相得益彰。”

萝莎妮穿着一件苏格兰式的长裙,戴着一个很大的手筒;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未笑出声来。

“至于头饰嘛,可以装饰成珠冠似的,红发搭配珠冠,效果一定很好。”

萝莎妮闻听此语,不禁愕然,说她并非红头发。

“没关系的!画家所指的‘红色’不是普通人所说的那种色。”

他开始对整幅画进行构思;他满脑子想的是那些文艺复兴时代伟大的艺术家,不由得扯起他们来。整整一个小时,他对那些艺术家们的光彩夺目的一生心驰神往,他们才华出众,闻名遐迩;他幻想着,他们高唱胜利的凯歌,在华灯的照耀下举行盛大的宴会,一大群仙女般的半裸体美女簇拥在他们的周围。

“您原本就该在那个时代活着。像你这种人真该做王公的夫人!”

听着他的这些谄媚的话,萝莎妮倍感亲切。双方约好了下次画肖像的时间;弗雷德利克答应下次把陪衬用的附属物带过来。

由于刚才画室里的火炉烧得很旺,萝莎妮热得头有些晕乎乎的,他们就从巴克大街走着回去。这时,他们走到了王家桥。

天气爽朗,阳光明媚。夕阳西坠;巴黎老城有些屋子的玻璃窗,犹如金片似的在远处闪闪发亮;而在右边,放眼远眺,巴黎圣母院火塔的侧影,一团黑影似的掩映在蓝天上,天空慢慢地湮没在灰雾蒙蒙的天际中。这时,开始起风了,萝莎妮说肚子饿了。于是,他们便来到一家英吉利点心店。

有几位带着孩子的妇女正坐在大理石餐桌旁吃东西;一碟碟小点心堆放在餐桌上,上面用玻璃罩覆盖着。萝莎妮狼吞虎咽,吃了两块奶油果酱馅饼。粘在嘴角边的砂糖看上去跟胡子似的。她时不时地从手筒里掏出手帕去擦嘴;她的面孔在绿丝帽陪衬下好似绿荫丛中一朵盛开的玫瑰。

两个人重新赶路,随后便来到和平大街。萝莎妮在一家金银首饰店旁停住了脚步,仔细瞅着一只手镯,这时,弗雷德利克便想买下来赠给她。

“别买,别破费了。”她说道。

此话使他心如刀割。

“怎么啦?不舒服,是吗?”

接着,旧话重提,弗雷德利克跟往常那样向他吐露爱慕之情。

“你心里也非常明白,这根本没戏!”

“为什么?”

“嗯,因为……”

两个人肩并肩地走着。萝莎妮依偎在他的胳膊上,长裙的边饰轻拍着他的腿。此时,弗雷德利克回忆起某个冬天的傍晚,也是在这条人行道上,阿尔努太太也曾这么依偎着他散步。他陷入了沉思之中,甚至连萝莎妮也看不着了,也不再想她了。

她不经意地瞅着前面,好似一个懒散的孩子被人拽着走。此时正是人们散步后回家的时候,一辆辆马车在坚硬的石子路上奔驰着。萝莎妮也许想起了佩勒林说的那些恭维话,长吁短叹。

“啊!有些女人多么幸福啊!我原本就该嫁给富翁,一定会这样的。”

弗雷德利克没好气地回答道:

“您不是已经有一个了!听说乌德里先生有三个百万富翁那么财大气粗。”

她谢天谢地地想甩掉他。

“是谁挡着您呢?”

接着,弗雷德利克便把那个戴假发的老资产者数落了一番,并郑重地告诉她,继续维持这种关系是很难堪的,应该及早跟他断绝关系!

“是这样,迟早会这样的!”萝莎妮好像喃喃地说道。

听着这些跟自己不沾边的话,弗雷德利克兴致勃勃。萝莎妮越走越慢,他想她可能走累了。然而。她说什么也不肯坐马车,当走到她家门前时,便把他撵走了,只用手指尖给他送了个飞吻。

“唉,太可惜了!但是有些家伙还以为我很富有!”

他懊丧地回家去了。

余索内和戴洛立叶正在等着他。

那个放荡的家伙坐在桌前,已经画好了一些土耳其人头像;而那位律师腰上套着一双污泥斑斑的长统靴,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啊!可把你盼回来了!”戴洛立叶叫喊道,“可是脸色这么难看啊!还能不能听我讲?”

他做辅导老师时曾向学生讲了一些不利于考试的话,因此得不到重用。他曾辩护过两三次,可是都败诉了;但是每当心灰意冷时,昔日的梦想就越发萦绕在他的脑际:开办报社,这样就可以在报纸上宣传自己,解释观点,发泄怨恨。况且,名利双收。正是缘于此,他才把余索内笼络在自己的身旁,要知道余索内就开办了一家报社。

眼下余索内发行的报纸是用玫瑰色纸印刷的。他在报上编造消息,玩文字游戏,极尽夸张之能事,而且(虽然没有地方)还要搞什么音乐会!只要向他征订一年的报纸,便可“免费享受巴黎任何一家著名剧院正厅前排的座位;报社还负责向国外的用户提供一切他们所需的诸如艺术等等方面的情况。”但是,印刷商时常进行威胁,说报社已经有三个月的房租没有交了,另外,其他的麻烦也接踵而至。假如不是戴洛立叶替他壮胆,余索内旱就听之任之,《艺术报》兴许早就完蛋了。戴洛立叶找他过来目的就是使自己的力量更加壮大。

“我们到这儿来为的是办那份报纸的事。”戴洛立叶说道。

“什么,你还痴心不改!”弗雷德利克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那还用说!”

接着,戴洛立叶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通过刊登交易所的报告书与金融界取得联系,这样获得十万法郎的保证金压根儿就不存在问题。然而,假如想改变原来的报纸,搞成政治性的刊物,那么首先必须有一大批客户。但是要想事情顺利进行,那就得解决一下诸如纸张费用、印刷费及办公费之类的费用问题。总而言之,必须筹备到一万五千法郎。

“我没有钱。”弗雷德利克说道。

“难道我们就有啦?”戴洛立叶两手插腰地说道。

弗雷德利克见到这种行为,便生起气来,气冲冲地回了一句:

“莫非是我不对?……”

“啊!好极了!有的人壁炉里有柴火,桌上有香烟,什么床、书架、马车之类的比比皆是!而另外一些人人却在简陋的屋子里冻得浑身哆嗦,每天只能吃二十个苏的晚饭,如同苦役犯似的忙碌着,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难道是他们的过错吗?”

他老是重复着那句“莫非是他们的过错”的话,带着那样的嘲弄的口气,仿佛法院宣读判决书似的。弗雷德利克正想说话,他又继续说下去:

“再者,我心如明镜,有人迷恋于……贵族化的生活;当然啰……某个女人……”

“那又怎样呢?莫非我没有自由吗?”

“噢!太自由了!”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接着说:

“空口答应,那还不容易吗?”

“哎呀!我什么时候说过违背诺言?”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律师继续说道:

“我们在中学时就曾相互起誓,日后要建立一个类似巴尔扎克所描写的的组织。然而,当大伙后来团聚时,那个有能力帮助别人的人却违背诺言,把一切都据为已有。晚安,伙计,你去散步吧!”

“说什么?”

“没错,你也不给唐布罗士夫妇介绍一下我们的情况!”

弗雷德利克瞅着他。他穿着一件寒碜的燕尾服,戴着一副褪光的眼镜,面色苍白,真像个村里的教书先生。弗雷德利克禁不住从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戴洛立叶很快意识到了,突然满脸绯红。

于是,戴洛立叶把帽子戴上,起身便要走。余索内惶恐不安,用乞求的目光尽量去感动他。当看到弗雷德利克扭过头去时,他说:

“算了吧,何必呢?你就做一回我的文艺保护人吧!保护一下艺术吧!”

弗雷德利克忽然心软了下来,随手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扔给了余索内。余索内一下子欣喜若狂,接着,把信给戴洛立叶递了过去,说着:

“还不快认错!”

弗雷德利克请公正人尽快寄一万五千法郎来。

“啊!太感谢了!”戴洛立叶说。

“实话说,您真棒,您的大名准会上慈善家的光荣榜。”余索内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戴洛立叶继续说下去:

“你不会赔钱的,这种生意只赚不赔。”

“确实这样!我可以把脑袋放在断头台上来保证。”余索内大声叫喊道。

他口若悬河地讲了好多废话,极尽夸张之能事(大概只有他本人才会相信),把弗雷德利克搞得晕头转向,不知那是在嘲弄别人呢,还是在讥笑他本人。

就在那天晚上,弗雷德利克收到一封母亲寄给他的信。

母亲在信中戏谑地说,他到现在还没有混上个部长的职务,她不禁愕然。然后,她提及到自己的身体状况,还跟他说,现在罗克先生常到她家里。“自从他丧妻以后,我觉得接待他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路易丝变样儿了,长得更漂亮了。”信的最后有一段附言:“你一点也没有谈及你那位好朋友唐布罗士先生;假如是我的话,一定会好好利用他。”

没错,干吗不去找他呢?他在文艺方面的远大志向早已丧失殆尽,而他也没有足够雄厚的财产(这一点他是一清二楚的);除去用于还债和答应给别人的那笔钱外,只剩下不到四千法郎!再说,他也觉得必须找个大人物才能摆脱目前这种生活。一天,当他到阿尔努太太家中吃晚饭时,他说母亲老是唠叨,要他混个职务。

“我还想唐布罗士先生可能会在政府给您谋个职务,您肯定能胜任。”她说道。

这么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他便下定了决心。

跟他头一回来时所看到的一样,银行家正坐在办公桌前;见他进来后,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片刻,有位先生背对着门正跟他商量有关煤炭方面和几家公司合并等情况。

和路易·菲力浦的肖像画分挂在大镜的两边;靠墙边放着一排排高高的文件架,还有六张软垫椅子。唐布罗士先生不需要豪华的房子来办公,好像在简陋的厨房里照样能为盛大的宴会准备美味佳肴。弗雷德利克对那两只放在角落里的大保险箱特别在意。他心中盘算着,保险箱里大概能装几百万呢?银行家将其中的一只打开,铁板转动了一下,原来里面装的是蓝色的账本。

最后,当那个人从弗雷德利克身旁走过时,他发现原来是乌德里老头。他们俩都面红耳赤,彼此打了个招呼,唐布罗士先生对此似乎感到有些纳闷。然而,他还是面露笑容。要把他这位年轻的朋友引荐给司法部长,实在是太容易了。能找到他这样的有用之才,那真是三生有幸了。临走之前,他还邀请弗雷德利克参加一个即将举办的晚会。

当弗雷德利克准备乘马车去赴宴时,突然收到一封萝莎妮的短笺。他借着灯光念道:

“亲爱的,我全听您的了。刚才我把乌德里老头赶走了。明晚以后,我就彻底自由了!您说,我勇敢吗。”

寥寥几语!看来是想让他去。他把信塞进口袋里,马上走了。

街上有两个骑兵队在巡逻。两道走马车的大门上挂着一排彩灯。院子里有许多当差的在大喊大叫,一直把马车赶到正门的石阶下面。来到前厅时,已经没有了吵闹声。

楼梯间装饰着一棵棵树木。灯光照射在墙壁上,仿佛白缎的波纹此起彼伏。弗雷德利克步履轻盈地走上台阶。有人为他通报了姓名;唐布罗士先生很快便来了,并向他伸过手去;差不多就在这时,唐布罗士夫人也出现在门口。

唐布罗士夫人穿着一件锦葵色的滚边裙子,头发的鬈环比往常要多,可是一件首饰也没戴。

她寒暄了几句,并埋怨他不常到这里来。客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敬礼的方式各有千秋,有的上身歪向一旁,有的深鞠一躬,有的稍稍低着头;接着,一对夫妇也走了过来。这时,客厅里已经拥挤不堪,大伙便分散开来。

客厅的中央,吊灯下面,放着一张非同一般的圆凳,上面摆着一个花盆架,花儿如同羽毛似的从架上垂下来,正悬挂在围坐在一起的女人头上;有些女人坐在靠背椅上,共有两行座位,金色楣框的高大门洞和红色天鹅绒大窗帘把这两行座位隔开了,分成相应的几块。

男人们手拿着帽子站在地板上,从远处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依稀可见纽孔上的绶带露出的点点红斑;这大群男人在单一颜色的白领带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模糊不清。除了几个刚长胡子的小伙子外,其他的人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有几个浪荡公子神情忧郁地踮着脚,左右摇摆。人群中的假发和灰白头发到处可见。油光可鉴的秃脑袋时隐时现;有些人的脸呈紫褐色,有的人则是苍白的。个个都显得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们中有的来自政界,有的来自商界。唐布罗士先生还请了一些学者、官员和著名的医生。人们对他举办这次晚会大加赞扬,并吹棒他家产殷实,唐布罗士先生听后表示了谦让。

套着宽大金袖章的佣人走马灯似的忙个不停。高大的烛台映衬着墙上的壁毯,宛如怒放的火花,都照在镜子里。一张装饰着茉莉花图案的帘子把餐厅遮住了,远处有一张放冷餐的桌子,看上去既像是教堂的祭坛,又像是正在展览金银餐具——有如此之多的盘子、刀叉、银勺子和金勺子等等,还有好多多面体的玻璃制品。从水晶器皿折射出来的五颜六色的光彩映衬着一盆盆的菜肴。另外三间客厅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墙上挂着名人的风景画,桌子上摆着牙雕和瓷器,茶几上用中国古玩装饰着;窗前是一排排漆雕彩屏,壁炉旁边是一簇簇茶花,一曲温柔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犹如蜜蜂嗡嗡的响声。

厅里跳舞的人寥寥无几。从那些穿着薄底鞋跳舞的人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可以看出,他们好像在例行公事。弗雷德利克听到有人在说:

“小姐,您最近参加了朗贝尔大厦举办的慈善大会了吗?”

“没有,先生。”

“天快要热起来了!”

“噢!可不是,真是闷死人了!”

“这支波尔卡舞曲是谁的作品?”

“唉呀!我还真不晓得,太太!”

弗雷德利克身后有三个半老徐娘站在门口,正在唧唧咕咕地插科打诨;有些人在闲聊有关铁路和自由贸易的话题;一个猎人正在谈论打猎的事;一个正统派正跟另一个争得面红耳赤。

弗雷德利克到处乱逛,从这群人中穿到另一群人中,后来,他走进了赌厅。赌厅里围了一大群人,个个板着脸。他一眼就发现了“眼下正在首都检察院工作”的马蒂农。

马蒂农的蜡黄的肥脸上留着一圈络腮胡,黑黑的胡须修剪得非常整齐。真是怪事。一方面,他有着那与年龄相称的风度;另一方面,具有职业所要求的那种威严。二者兼而有之,相得益彰。像那些花花公子表现的那样,他把大拇指放在腋下,又仿照空想家的模样,将一只手插进内衣。他脚上套的长靴擦得油光发亮。为了将自己的额头打扮成一个思想家的形象,他故意将两边的鬓毛都剃掉了。

他跟弗雷德利克唠了一会儿家常话后就转过身去,接着和另外一些人交谈起来。其中有个说道:

“那些人惟恐天下不乱!”

“他们希望建立劳工组织!这像话吗?”另一个继续说道。

“甚至连也与《世纪报》搅到一块儿了,有什么辙呢?”第三个人说。

“有些保守党人也自诩为进步人士!什么?居然要把共和国强加给我们!共和制在法兰西行吗!”

人们一致表示,共和制在法兰西实现不了。

“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一个绅士大声叫嚷道,“人们太关心了,已经出版了大量的有关大革命史方面的书,好多这方面的书!……”

“这可能还不包括那些更大的研究课题!”马蒂农说。

这时,一个官员大声斥骂剧院的丑事:

“比方说,这部新戏,简直是岂有此理!有必要来向我们宣扬什么瓦卢瓦王室吗?这样做的目的还不是要为难国王!这跟你们新闻界一个德性!所谓的九月法律(大家讲了也是白费口舌),总是柔情似水!要是我的话,我宁可多开几个军事法庭,堵住新闻记者的口!假如他们敢胆大妄为,就送到军事法庭去!看他们还敢不敢去闹事!”

“噢,先生,当心,当心!”一个教授说。“不要对一八三〇年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进行污蔑攻击!尊重我们的自由权吧!”

他接着说,我们需要的是地方自治,应把城市的多余部分划归乡村所有。

“但是,乡下道德沦丧,伤风败俗!”一个天主教徒扬声嚷道,“应当想办法巩固教会的势力!”

马蒂农赶忙回答说:

“实话说,教会是个制动器!”

当今时代的人贪图享受,凌驾于本阶级之上,这也是产生一切罪恶的根源。

这时,一位商人反驳说:

“但是,享乐对商业有利。因此,我十分赞同内穆尔要人家穿着裤衩去参加他的晚会。”

“而梯也尔先生穿着长裤去赴会的。您明白他的话吗?”

“明白,好极了!然而,他成鼓动家了,他那长篇大论对五月十二日的谋杀案不能说没有影响。”

“啊!管它呢!”

“哎!哎!”

这时,一个端着盘子的佣人准备走进赌厅,这群人不得不让开一条路,好让他进来。

绿色灯罩下的桌子上摆满了一排排纸牌和金币。弗雷德利克在一排纸牌前停住了脚步,把身上十五个拿破仑金币全输掉了,便转身离开了。他走到一间内室的门前,唐布罗士夫人就在里面。

屋里挤满了女人。她们紧挨着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她们那宽大的长裙在她们身边高高地鼓起来,仿佛波涛此起彼伏,她们的腰身就好像漂浮在波涛之上;她们穿着半圆形领口的胸衣,领口处袒露着胸部。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束紫罗兰。灰色的手套衬托着白嫩的胳膊,显得格外醒目;流苏和珍珠低垂在她们的肩上;有时看到她们微微一颤,惟恐她们的裙子掉落下来。但是,温文尔雅的容貌使得那些光彩耀眼的服装逊色了不少;有几个女人沉稳得有些像野兽似的。这些半裸体的女人聚在一块儿,不由得使人想起了穆斯林后宫的内室;而弗雷德利克的想法更加荒谬绝伦。实话说,各色各样的佳人美女都集中到了这里:有几个像精装纪念册封面的英国女郎;有一个眼睛如同维苏威火山那样炽热的意大利女郎;有三个诺罗底姐妹,她们身穿蓝色的衣裙,仿佛四月苹果花似的鲜艳无比;还有一个棕发女郎,身材修长,戴着紫色水晶首饰。她们头发上那些羽毛般抖动的钻石闪闪发光,那些佩戴在胸前的宝石晶莹剔透,那些贴在脸上的珍珠色泽鲜明,还有金戒指、花边、脂粉、羽翎、红唇和牙齿等等,所有这一切相互映衬,异彩纷呈。天花板呈圆圆的拱形,这就使这间屋子看上去像只花篮;扇子来回摇着,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弗雷德利克戴着夹鼻眼镜,站在她们的背后。他觉得并非人人的肩膀都是那么好看。他想着萝莎妮,以便抵挡住眼前的诱惑,起码心理上得到满足。

他仔细打量着唐布罗士夫人。尽管她的鼻孔稍大了些,她的嘴巴稍宽了点,可是总体上看依然令人心醉。再说,唐布罗士夫人的气质显得跟一般人不同。她的云鬓似乎有一种多情的韵味,玛瑙色的额头好像蕴含着渊博的知识,使人感到她如同一位先哲。

唐布罗士夫人安排丈夫的侄女——一位长相一般的姑娘坐在她的身旁。她时不时地起身迎接到来的女客;女人们的喃喃声越来越多,好似吱吱喳喳的鸟儿。

她们正谈论着有关突尼斯大使和他们的服装的话题。有位太太说她参加过法兰西留学院最近举办的招待会,另一位说法兰西剧院最近上演莫里哀的剧本《唐璜》。唐布罗士夫人向她的侄女使了一个眼色,将一个指头放在嘴上,然而,她暗自笑了笑。

就在此时,马蒂农出现在对面的门口。唐布罗士夫人起身相迎。马蒂农主动伸过手去,让唐布罗士夫人搀着。弗雷德利克为了继续看他表演,就穿过赌博的桌子,来到客厅里,与他们碰到了一起。唐布罗士夫人马上将她那个男伴撇在一边,跟弗雷德利克搭讪起来。

唐布罗士夫人知道他既不赌博,也不跳舞。

“一个人处在青春期总会抑郁的!”接着,她向舞会瞅了一眼,说:“再说,这一切并没有太大的意思!起码对有些人来讲是这样的!”

她在一排椅子前停住了脚步,随意地侃这谈那,有些戴夹鼻眼镜的老头向她献殷勤。她给几个人介绍了弗雷德利克。这时,唐布罗士先生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并把他带到外面的平台上。

唐布罗士先生告诉他,他已经找过总理大人了。事情并非一帆风顺。在申请做政府的助理办案员之前必须经过考关。弗雷德利克信心十足,说他有把握通过考试。

唐布罗士先生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罗克先生经常在他跟前提起弗雷德利克。

当弗雷德利克听到罗克先生的名字的时候,小路易丝、他的故居、他的卧室,历历在目;一些往事也浮现在脑海里:也是在这样的夜晚,他在窗前站着,聆听着车夫的脚步声。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他想起了阿尔努太太。弗雷德利克在平台上来回地走着,默然无语。黑暗中,十字窗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块红色的长板;舞会的吵闹声逐渐平息下来,马车开始离去了。

“您干吗一门心思要进政府部门呢?”唐布罗士先生继续问道。

唐布罗士先生以自由主义者的语气坚决地说,做官是没有什么作为的,他知道其中的滋味。而做买卖这一行大有出息。弗雷德利克说干买卖这个行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赞成唐布罗士先生的看法。

“啊!那有什么难的!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便让您学会。”

莫非唐布罗士先生要让他到他的企业吗?

弗雷德利克的眼前好像闪过一道希望的光芒,眼看就要发财致富了。

“进去吧!”银行家说,“和我们一起吃夜宵,成吗?”

此时已是三点了,客人们都走了。餐厅里已经摆好了一桌菜,专门招待亲朋好友。

唐布罗士发现马蒂农也在这里,便走到他太太的身旁,低声问:

“是您把他请来的?”

她态度冷淡地答了一句:

“可不是!”

侄女不在这儿。大伙开怀畅饮,纵声大笑。彼此打情骂俏,说些下流话,谁也不嫌厌烦,因为刚才那个一本正经、让人受束缚的场面让大家压抑了好长时间,现在千千都觉得轻松自如。只有马蒂农一人仍然显得很庄重;他装模作样,不喝香槟酒,而且擅长阿谀奉承,待人很有礼貌。唐布罗士先生胸部生就有些窄小,抱怨说觉得胸闷。马蒂农闻听后,便不停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接着,他眼泪汪汪地瞅着唐布罗士夫人。

唐布罗士夫人间弗雷德利克,他曾经倾心于哪些女子。他说,他从未相中过一位姑娘,而且,他更喜欢三十多岁的女人。

“您真是聪明之人!”她回答说。

当大伙穿衣服的时候,唐布罗士先生把弗雷德利克拉到一旁,说:

“最近随便哪天上午到我这里来一趟,咱们好好聊一聊!”

走到楼梯下面,马蒂农点了支雪茄烟。他抽着烟,从侧面看上去脸部显得特别肥胖,弗雷德利克说道:

“实话说,你的脸部长得不难看!”

“它曾经迷倒过好几个女人!”马蒂农坚信而恼恨地说道。

弗雷德利克躺下睡觉的时候,仔细回忆了那场晚会的情景。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衣服(他曾对着镜照了好几遍),从礼服的款式到浅口皮鞋的鞋扣,看不出有任何毛病;他跟好几个重量级人物交谈过,亲眼见到了一些富贵女人。唐布罗士先生待人热情,他的夫人也殷勤之至。弗雷德利克仔细回味着她的话语、眼神和好多心领神会的事情。假如能找到这样一位情人,该多棒啊!这有什么难的呢?他有哪儿比不上别人!没准儿很容易把她搞定!后来,马蒂农也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当他快安然入睡时,还多少有些同情这个老实的年轻人。

刚想起萝莎妮,弗雷德利克便惊醒了。她在信中说“从明晚开始”,分明是让他今天到她那里去。他熬到九点时,就赶紧往她家跑去。

但是,有人在他前面上了楼梯,门已经关上了。弗雷德利克拉了一下门铃,苔尔斐娜出现在门口,说太太出去了。

弗雷德利克说尽了好话,务必要进去。他有要事跟她商谈,只有一句话。最后,他给了她面值一百个苏的钱币,才总算进去了。这位女佣人把他一个人撇在前厅,让他等着。

这时,萝莎妮走了出来。她只穿一件衬衣,头发乱糟糟的。她从老远处向他摇着头,用双臂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能招待他。

弗雷德利克懊丧地走下楼梯。这一次,她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倔。弗雷德利克对此怎么也想不通。

这时,华娜丝小姐在门口挡住了他。

“她见您了?”

“没有!”

“那么,您是被撵出来的?”

“您怎么晓得的?”

“我看出来了!来,咱们出去走一走,我快要憋死了!”

他们俩走到大街上。她一直气喘吁吁。弗雷德利克觉得,她那只放在他胳膊上的瘦削的手臂不停地抖动。忽然,她怒气冲冲。

“啊!这个无赖!”

“谁?”

“那还能有谁?是他!戴勒马!”

接着,她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弗雷德利克感到很难为情,说道:

“您有把握吗?”

华娜丝小姐大声叫喊道:

“那还用提,我跟您讲,我刚才就在他身后!我亲眼看到他进去了!现在知道了吧?可是,我早就该想到;都是因为我的错,我亲自把他领到她家里。上帝啊!您还不清楚吗!是我把他收留下来,供给他吃和穿,而且在报界替他呼吁!我慈母似的爱着他!”此时此刻,华娜丝小姐冷笑说:“唉,这都是因为这位大人要穿那件天鹅绒的长袍!您想一想,那是一场骗局!而她呢!她本来在一家服装店做裁缝,我对她知根知底!假如不是我帮她忙,她不知栽进粪坑多少次了!可是,总有一天,我会亲自推她下去!噢!我说的是实话!我要让她死在医院里!那时会昭然若揭!”

她发起怒来,便把萝莎妮的见不得人的事都一五一实地讲给弗雷德利克,仿佛一股带脏东西的洗碗水冲出来似的。

“她跟好些人都有暖昧关系,譬如朱密亚克、弗拉古尔、小阿拉尔、贝蒂诺和大麻子圣瓦莱里等等。还不止这些呢!还有一位!他们俩是兄弟,倒也无妨!每次她遇到困难,都是我挺身而出,两肋插刀。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她可是个吝啬鬼!何况,您想想,我本来一片好意去看她,要知道我们毕竟不是同一阶层的人!莫非我去做娼妓!莫非我去出卖肉体!暂且不论她那么笨,简直跟白菜似的!她把‘类’字都写错了。再说,他们俩倒挺般配,一丘之貉,尽管他自诩为艺术家,自诩是天才!可不是吗,我的上帝啊!倘若他是个明白人,决不会去干出那种乱七八糟的丑事!如果换成别人,才不会宁要一个下贱货,而不要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总之,我才瞧不起那种人呢。他那副德性!我简直要呕吐!我要是碰到他,我非要唾他的脸不可!”说着,她真的吐了一口。“是的,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还有对阿尔努的态度,哼!那是怎样呢?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不知宽恕她多少次了!他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她呀,应该去舔他的脚趾头!阿尔努这人是多么慷慨大方、心地善良啊!”

当华娜丝痛骂戴勒马时,弗雷德利克暗自高兴。他对阿尔努的行为表示理解。他认为,萝莎妮这种恩将仇报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地道的,加之华娜丝小姐慷慨激昂的陈词,他便对阿尔努深表赞赏。这时,他忽然发现已经到了阿尔努家门口,原来华娜丝不知觉地把他带到普瓦索尼埃市郊。

“到了。”她说,“至于我嘛,进去不太方便。而您呢,那就不一样了。”

“去干吗?”

“那还提吗,把真相都告诉他!”

弗雷德利克心里明白了,原来是她怂恿他去做一件不道德的事。

“怎么样?”她继续说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第三层楼。阿尔努太太的屋里还亮着灯。事实上,他进去倒也无妨。

“我在这儿等您。进去吧!”

此时,这句话倒让他清醒过来,他便说:

“我会在里面呆好长时间。您还是先走吧。明日我到您家去。”

“不,不!”华娜丝老姑娘坚决地说道,“快去找他!把他拽出来!叫他去捉奸!”

“等他到那里,戴勒马早溜之大吉了!”

她听后,低下了头。

“没错,也许会这样。”

华娜丝站在街中心,两边车辆来来回回。她一句话也不讲。后来,她那双猫似的眼睛凝神注视着他,说道:

“我信任您,不是吗?现在只有咱们俩知道,这可不是开玩笑!就这么办吧!明日见!”

弗雷德利克穿过过道时,听见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是阿尔努太太的声音,她正在说道:

“别骗人!可别骗人!”

他走进去时,屋里没有声音了。

阿尔努在屋里来回地走着,阿尔努太太则坐在火炉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弗雷德利克便赶忙扭头想走,阿尔努把他拉住了,像是遇到了救星。

“可是,我担心……”弗雷德利克说。

“就别走啦!”阿尔努低声地说道。

这时,阿尔努太太开口了:

“莫罗先生,请多原谅!有时难免要碥碥碰碰的。”

“这都是因为有人在家里闲得慌。”阿尔努满脸堆笑地说,“您知不知道,女人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譬如说她吧,她人挺好的。不,正好相反!足足有一个小时了,她跟我无理取闹,纠缠不休。”

“这些事儿都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因为都是你自己买的。”阿尔努太太不耐烦地回答道。

“是我买的?”

“没错,就是你买的!在波斯商店!”

“羊毛披肩的事!”弗雷德利克寻思着。

他觉得自己有一种负罪感,不由得胆怯起来。

阿尔努太太继续说:

“是上千月十四日,星期六!”

“噢,那天我正好在克雷伊那儿!所以,您这人!”

“不对!十四日那一天,我们在贝尔丹饭馆吃晚饭。”

“十四日吗……”阿尔努抬起头,仿佛在想一个日期。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金黄色头发的伙计卖给你的!”

“我怎么能记得哪位伙计!”

“你还把地址告诉那个伙计:拉瓦街十八号。”

“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尔努不禁愕然。

她将肩膀耸了耸,说:

“噢!这还不容易。我把那条羊毛披肩拿去给人修补,店里的主人跟我讲,他们刚刚把一件同样的披肩给阿尔努太太家里送去了。”

“假如同一条街还住着一个阿尔努太太呢?”

“是的!然而,不一定都是雅克‘阿尔努!”她答道。

这时,阿尔努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连声说自己是清白的。还说是误会,纯属巧合,常常会发生那种道不清的事情。不应该无中生有,见风就是雨。他还拿那个不幸的作例证。

“说到底,我敢说,一定是你搞错了!要不要我向你发誓?”

“别来这一套!”

“为什么?”

她从正面瞅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接着,她伸手从壁炉上拿下一个小银盒,递给他一张票据。

这时,阿尔努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

“怎么样?”

“可是……”他语无伦次地说,“这作何解释呢?”

“啊!”她惊奇地叹了一声,流露出痛苦的嘲弄和神情,“啊!”

阿尔努手拿着发票,颠过来覆过去,眼睛紧紧地瞅着,好像要从中找出答案来似的。

“噢!没错,没错,我记起来了,这是给人代买的。”他终于如释重负地说道,“弗雷德利克,您总该知道吧?”弗雷德利克没说话,“是……是乌德里那个死老头托我买的。”

“那么,买给谁的呢?”

“给他的情人!”

“给您的情人!”阿努尔太太挺直身,站了起来,威严地说道。

“我起誓……”

“用不着!我都一清二楚!”

“啊!太棒了!原来如此,有人在我后面跟踪监视!”

她冷笑着回了一句:

“这大概正中您的要害了?”

“既然您生这么大的气,我又没法跟您讲理,让我走好了!”阿尔努说着,便找帽子。

接着,他摇头叹息,对弗雷德利克说:

“我可怜的伙计,您可别结婚,听我的劝告,千万别往火坑里跳!”

他说想出去逛逛,便溜之大吉了。

这时,万籁无声;屋里的一切,好像更加寂静。照射出来的光环将天花板映衬得洁白如洗,而屋里的四周围阴暗得很,犹如重重叠叠的黑纱。钟摆的嘀嗒声,炉火的哔剥声,清晰可听。

阿尔努太太重新坐在壁炉另一边的沙发上。她紧紧地咬着嘴唇,浑身颤抖。突然,双手一抬,呜咽地哭泣起来。

弗雷德利克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好像在跟患者说话那样,柔声细语地说道:

“相信不相信我可以帮您?……”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继续大喊大叫道:

“我哪儿都顺从他!他干吗要说谎呢!”

“是这样。”弗雷德利克说。

也许是他习惯这样说谎了,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大概还有更厉害的……

“那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噢,什么也没有!”

弗雷德利克低着脑袋,温顺地笑了一下。然而,阿尔努太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宠爱孩子。

“啊!他这么做,对两个孩子影响太大了!”

那是因为他这人性格温柔,毕竟是忠厚老实人。

阿尔努太太闻听后,大声叫喊道:

“忠厚老实人,此话怎讲?”

弗雷德利克就是这样尽量说些好听的话,为阿尔努诡辩。虽然他对她表示同情,可心里却甚感快慰。他想,或许出于报复,或许需要感情,她会慢慢地靠拢他。他的希望越来越大,情感也越来越强烈。

他感觉到阿尔努太太从未像现在这么迷人,这么靓丽。她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着;那双发愣的眼睛好似由于内心的某种感觉而变得更加深远;她半张着嘴,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她有时用手绢使劲捂着自己的嘴;他真想自己就是那块沾泪的手帕。他不由地瞅着卧室里的那张床,想像着她睡觉时的姿势;这一切让他魂不守舍,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拥抱她。她闭着眼睛,不再生气了,并感到有些劳累。于是,他走近她,他那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她。就在此时,皮鞋的咯咯声从走廊里传来,阿尔努已经回来了。他们还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弗雷德利克向阿尔努太太使了个眼色,示意能不能到房间里去。

她也丢了个眼色,表示“可以”;这种无声的交流,可以说是一种默契,或者是猥亵的开始。

阿尔努准备上床,正在脱衣服。

“哎,她怎么样?”

“噢,好多了!”弗雷德利克说道,“一会儿就会好的!”

然而,阿尔努仍然一副无奈的样子。

“您不知道!她现在动不动就生气!……那个该死的伙计!这都是人太善良的缘故!倘若我不给萝莎妮送那条披肩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别泄气!她对您感激涕零!”

“真是这样吗?”

弗雷德利克觉得没有丝毫怀疑。理由是她最近把乌德里老头撵走了。

“啊!她好可怜呀!”

阿尔努情激之下,就想立即去看望她。

“甭了!我刚刚去过那儿。她身体不舒服!”

“那就更应该去!”

他火急火燎地又穿上衣服,端起烛盘便想走。弗雷德利克暗暗责骂自己一时糊涂,并向他指出,按理说,今晚他应当留在家里陪老婆;他不能把她撇在一边,要不然,事情会越来越麻烦。

“老实说,您不对!那边无关紧要!明天去也不迟!就算给我一个面子吧!”

阿尔努听了放下烛盘,搂住他说道:

“您呀,真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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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第三章

自那以后,弗雷德利克便过着一种可悲的生活。他经常往阿尔努家里跑。

只要阿尔努家里有谁生病了,弗雷德利克便不厌其烦地多次去看望;他找琴师去给阿尔努家调试钢琴;他钻洞打眼,想尽一切办法讨他们欢心。玛尔特小姐对他蛮横无礼,小欧仁总是用脏手去乱摸他的脸,他一概不放在心上,总是笑嘻嘻的。他经常跟阿尔努一家人在一块用餐,餐桌上阿尔努夫妇总是默默地面对面坐着;要么就是阿尔努瞎侃,讨他老婆嫌。吃完晚饭,阿尔努就到房间里跟他儿子玩,要么躲在桌椅后面捉迷藏,要么让他的儿子骑着他的背,像贝阿人那样四肢走路。最后,他就出去了。他刚走,阿尔努太太便喋喋不休,埋怨阿尔努。

她并不是因为对阿尔努恶劣的品质愤恨不已,而是她原本就性格倔强,所以才觉得苦恼不堪。她对这样一个放荡的、不道德的男人深恶痛绝。

“要不然,他就是疯子!”她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弗雷德利克旁敲侧击,机灵地打听她的有关情况。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全部身世。

她的娘家是夏尔特尔城的一个并不太富的家庭。有一天,阿尔努在河边画画(那时他自诩是画家)。她从教堂出来时,阿尔努看见了她,便马上一见钟情,并向她求婚。她家里看到他很富有,当即答应了这门婚事。何况,他拼命地追求她。她还说了句:

“真是这样!迄今为止,他依然爱我!不过,他有自己的爱的方式!”

起初,他们到意大利旅游,度蜜月。

阿尔努看到风景和名画,虽然也啧啧称羡,大加赞赏,但是他自己不画画了,不是一味地埋怨酒不好喝,就是和一些英国人搞野餐,就这么打发时光。他曾出高价卖了几幅油画,觉得油水不少,便搞起艺术品的买卖了。接着,他又开办了一家瓷器厂。而眼下他又想搞搞其他的生意。再者,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染上了各种恶习,挥金如土,庸俗不堪。阿尔努太太曾对他的所作所为指责过、谩骂过,可是无济于事。既然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她也就难逃厄运了。

弗雷德利克也觉得自己碌碌无为。

她说,他还很年轻,干吗那么悲观呢?还给他提了一些建议:“成家立业吧!”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多愁善感,便谎称是另一种高尚的目的,有些像那个倒楣的安东尼——但是,说这话并非冤枉了他。

有些男人虽说有强烈的欲望,可是动起真家伙却颇感困难。因为他们信心不足,因此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生怕讨人嫌,因而心惊胆战。更何况,真挚的爱情宛如诚实的女人,惟恐被人发现而一生抬不起头来走路。

随着弗雷德利克对阿尔努太太越来越了解(大概正是这个缘故),他反而比以前更加畏首畏尾。每天早上,他都起誓这次一定要放大胆量,然而,由于一种难以克服的羞愧心理,总是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他没有任何可以效仿的例子,要知道,这个女人非同一般。他早把她想像成不同凡人的女流之辈了。每当在她身旁,他就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是多么渺小,坦白地讲,还不如那些她剪下来的细碎绸子呢。

接着,他琢磨一些稀奇古怪、耸人听闻的事情,比方说吧,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麻醉药和仿制的钥匙去跟情人约会——他认为,不论采取什么方法,总比当面承受那种蔑视要好些。

而且,她家中的两个孩子,女佣人,加之房间的位置,所有这一切都妨碍着他行事。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他暗自拿定主意,要独自霸占她,然后一起私奔,哪怕到天涯海角,去过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他甚至在寻找哪个湖泊更清澈,哪个海滨更迷人,是去西班牙、瑞士,抑或远东呢?后来,他故意在她正发火的时候,告诉她,应该想个办法以解脱目前所处的困境。而在他看来,除了各奔东西,没有别的辙!但是,她舍不得两个孩子,不会走上那条绝路。他对她这种品性油然而生敬意。

每天下午,他一边重温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一边急切地盼望今天晚上的团聚。每当阿尔努一家不请他吃晚饭的时候,约莫九点,他便站在街上拐角处张望着;直到阿尔努推开大门出去,他赶紧爬上三楼,天真无邪地问女佣人:

“先生在家吗?”

然后,他假装没有找到阿尔努而惊奇的样子。

但是,阿尔努经常突然返回家。这样一来,弗雷德利克不得不跟着他去圣安娜大街的一家小咖啡馆。列冉巴现在经常光顾那家咖啡馆。

这位公民刚聊起来,便对王室牢骚满腹。随后他们就胡说八道,双方不伤和气地骂着。阿尔努认为列冉巴是个出色的思想家,看到他才华四溢而又无用武之地,深感惋惜,因此总是拿他寻开心,讥讽他好逸恶劳。列冉巴则认为阿尔努热情周到,富有想像力,可是太阴险毒辣。所以,列冉巴怎么也不原谅他,甚至从不去造访他家,因为“他讨厌那种虚伪的客套”。

有的时候,快要走的时刻,阿尔努饿得受不了,想吃一盘炒鸡蛋或者煮苹果。然而,咖啡馆从不卖这样的食品,阿尔努便派人去买。大家都等着。列冉巴并未离开,嘴里不停地嘟哝着,最后竟也想吃一点。

但是,他的心情非常郁闷。一连好几个小时,他对着半杯酒发愣。天公不作美,一切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发展,因此,他变得忧郁寡欢了,甚至连报纸都不看,而且只要听到英吉利这个名字,他便大声叫嚷起来。有一次,有个店里的侍者照顾不周到,他就叫喊道:

“莫非我们还没受够那个外国的侮辱吗!”

除了这样的咆吼外,他总是一声不吭,思索着“怎样才能炸蹋这整个店铺”。

每当列冉巴陷入沉思时,阿尔努便醉醺醺地、带着呆板的语调讲些荒诞不经的奇闻轶事,其中有些涉及到他本人时,便诡辩自己相当正派,与众不同。弗雷德利克(也许跟他有某些相似之处)认为,阿尔努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但转念一想,他暗自指责自己,认为应该怨恨他才是。

阿尔努总是在他面前扼腕叹息,埋怨老婆性格倔强,脾气不好,总带有某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

“假如是我的话,就给她一笔生活费算了,让她一个人过。”

阿尔努没有说话;稍过片刻,又对他老婆大加赞赏,说她老实、善良、聪明、贞洁;随后,还谈到她肉体上的种种快感,极尽夸张之能事,好像某些人在客店里因一时糊涂而暴露了财宝似的。

突然,一场大祸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原来曾在一家陶瓷公司当监察委员。然而,由于过分信任别人,未经审核就在许多漏洞百出的报表上签了字,还批准了经理伪造的年度财产清册。不幸的是,那家公司倒闭了,阿尔努也被牵连进去了,并负有民事责任。最近,法庭宣读了判决书,他和另外一些当事人要负担赔偿损失,他将为此损失三万法郎左右,另外加上案件审理的费用,损失就更惨了。

弗雷德利克从报纸上了解到这个情况后,便匆匆忙忙赶往天堂街。

阿尔努在妻子的卧室里接待了他。此时已是吃早饭的时刻。一碗碗牛奶咖啡正放在火炉旁边的一张小圆桌上。地毯上零乱地扔着几双旧拖鞋,沙发上乱七八糟地放着衣服。阿尔努穿着毛线衣和一条短裤,两眼通红,头发蓬乱。小欧仁得了扁桃体炎,边吃着牛肉果酱面包,边哭泣;他的姐姐静静地吃着早饭;阿尔努太太的脸色比往常稍微难看了一些,正侍候着他们三人用餐。

“唉!”阿尔努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您全知道了吧!”弗雷德利克打了个手势,以示同情。阿尔努继续说道,“我太轻信了,结果坑了自己!”

随后,他沉默寡言;他心情忧郁,也没心思吃饭。阿尔努太太抬起双眼,耸着肩膀。阿尔努双手掩脸。

“总而言之,我没有错。我不埋怨自己。这是一场意外!总有一天会翻身的!啊!坦率地讲,真够晦气的!”

他最后还是听从了太太的劝告,吃了一块奶油蛋糕。

当天晚上,他在金屋饭店订了一间包厢,独自跟太太一块吃晚饭。阿尔努太太一点也没猜透他的心思,还想他把她当成那种轻薄的女人,心里一直不高兴。事实上,在阿尔努看来,这表示一种夫妻恩爱的意思。吃完饭,他心里憋得慌,便去找萝莎妮消遣。

在别人的眼里,他一直为人老实,好多事都不跟他斤斤计较。然而,这场官司使他名誉扫地,一落千丈。所以,来往的客人渐渐稀少,门庭冷落了许多。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照顾情面,弗雷德利克觉得跟他们的关系应该比原先更加密切。他在意大利歌剧院订了一间楼下的雅座,每星期请他们看一场戏。但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日趋冷淡,有名无实了。虽然双方都相互忍让,可是那种日益高涨的厌倦情绪简直让人无法忍受。阿尔努太太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发作起来,而阿尔努也是一筹莫展。弗雷德利克看到这样的情景,心里也犯愁。

弗雷德利克赢得了阿尔努太太的信任,她让他去摸清阿尔努的底细。但是,弗雷德利克觉得非常尴尬,寄身于他家又对他老婆心生歹念,心里委实羞愧。然而,他并未善罢甘休,而是认为这个时候应该保护她,她总会有一天需要他,以此安慰自己,对阿尔努太太痴心不改。

自从唐布罗士家里举办那场舞会到现在,弗雷德利克只去过他家一次。当时,这位金融家送给他煤矿企业的二十分股票。弗雷德利克再未去拜访过。戴洛立叶写了好几封信给他,他也置之不理。佩勒林曾请他去看看那幅肖像画,他也一直未答应。然而,西齐老是来找他,想跟萝莎妮认识一下,弗雷德利克同意了。

萝莎妮很亲热地接待了他,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搂他的脖子。西齐特别喜欢去一个浪荡的女人家里做客,尤其是能跟一位演戏的攀谈,更觉得荣幸。戴勒马正好也在那儿。

戴勒马曾经在一场戏里捞演过痛斥的农夫,这位农夫还预言八九年大革命将会重新爆发。这场戏使他名声鹊起,于是,人家经常让他扮演类似的角色。眼下,他的职责就是嘲讽世上的各国君主。他扮演过英国的啤酒商,诅咒;饰演过的大学生,痛骂;否则的话,就饰演善解人意的父亲,训斥朋巴杜,那真是无与伦比!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挤在后台门口等着他。幕间休息时,出售戴勒马的传记,里面描述他如何照顾年迈的母亲,如何读福音书,如何帮助贫困的人,说到底,将他描绘成一个、和米拉博的形象。人们亲切地称呼他:“我们的戴勒马!”他身上罩上了一层光环,渐渐地做了基督徒。

所有这一切让萝莎妮魂飞魄散,自我陶醉。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把乌德里老头一脚踹了,她也并非那种贪财的女子。

阿尔努非常了解这种禀性,因此,用不着花很多的钱就能供养她了,原先他就一直这么做的。后来,乌德里老头成了第三足,他们三人彼此都心领神会。最后,乌德里老头被她甩掉了,阿尔努还以为萝莎妮对他感情专一,因此增加了供养她的生活费。然而,她的要求越来越多,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要知道她并非挥金如土的女子。她自己曾亲口说过,为了偿还旧债,她甚至把羊毛披肩拿去卖掉;阿尔努则什么都答应,讨她的欢心。她简直让他迷住了,毫不客气地耍他。这样一来,送到他家的票据和账单犹如雨点般那么多。弗雷德利克觉得阿尔努很快就要完蛋了。

有一天,他去拜访阿尔努太太。侍者说,她不在家,先生在楼下店里忙着。

阿尔努正站在彩瓷花瓶的中间,正在给那些新婚燕尔和外省的有钱人吹嘘自己的产品。他对诸如旋削、雕琢、上光等生产工艺大侃而特侃。那些顾客不愿承认自己不懂,便随声附和,而且买下来了。

那些顾客刚走,阿尔努称早上他跟老婆拌嘴了。为了预防她对开销方面追根摸底,他还说,他已经跟萝莎妮断绝关系了。

“我甚至告诉她,萝莎妮是您的情人。”

弗雷德利克非常生气;但是,倘若真的发起火来,反而将他的一番苦心暴露无遗,他说:

“啊!您搞错了吧!”

“那有什么关系呢?”阿尔努说道,“做他的情夫有什么丢人的?我嘛,的确是她的情人!她做您的情妇,难道您不乐意吗?”

难道她泄露出去了吗?是不是故意暗示呢?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不!才不是呢!正好相反!”

“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阿尔努继续问:

“您干吗不去那儿了?”

弗雷德利克答应了。

“噢,差点我忘了!假如说起萝莎妮……您应该……给我妻子说点什么……我真不知该怎么对你讲,但是,您是个明白人……就是要让她相信萝莎妮是您的情妇。我请求您,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好吗?”

这位年轻人做了个怪脸,以示回答。这种诽谤有损他的名声。当晚,他便去阿尔努太太那里,并起誓说,阿尔努完全在撒谎。

“是真的吗?”

弗雷德利克看上去态度很诚恳;于是,阿尔努太太长长地松了口气,满面笑容地说:“我信任您。”接着,她低着脑袋,没有看他,说道:

“何况,别人也无权干涉您!”

这么说,她丝毫不知道他的想法,她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她居然看不出,他如此爱她,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弗雷德利克一时忘了自己曾经倾心于另一个女人,感觉到阿尔努太太这种话,简直是对他的奇耻大辱。

接着,阿尔努太太让他经常去“那个女人家”走一走,摸摸情况。

这时,阿尔努突然跑出来。稍过片刻,他硬把弗雷德利克拽到萝莎妮家里。

那种处境令他挺难堪。

恰逢这时,公证人寄给他一封信,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开了。公证人在信中说,过不几日他便收到一万五千法郎。为了挽回情面,弗雷德利克马上亲自把这个喜讯告诉戴洛立叶。

戴洛立叶住在玛丽街的六层楼上,房间正对着院子。这间屋子非常简陋,地面铺着石板,墙上贴了一层浅灰色裱糊纸,镜子的对面有一个黑木框,里面嵌着一枚博士学位金质奖章,这便是屋里主要的装饰。一只桃木玻璃书柜里装着成百本书。一张写字台上铺着软羊皮,放在屋子的正中央。屋子的四个角落里各放了四张绿绒面的旧沙发椅子。壁炉里噼啪地烧着,旁边搁着一捆木柴。只要一拉响铃,随时就会有人给壁炉添木柴。这时,这位律师正在接受别人的咨询;他系了一条白色的领带。

当听说有一万五千法郎时(他也许早就淡忘了此事),他憨厚地笑了起来。

“伙计,好,好,太好了!”

说着,他朝壁炉里添了些木柴,转身坐了下来,随后,聊起办报的话题。首先要干的事就是甩掉那位余索内。

“这家伙烦死我了!关于为某一主张效劳的事,我觉得,没有任何主张才是最公平、最理智的主张。”

弗雷德利克不禁愕然。

“当然啦,现在该到了科学地对待政治的时候。十八世纪先驱者着手干时,卢梭和一些文学家们偷偷地把博爱、诗意和谎言掺进政治里,天主教徒知道了都乐了。况且,这种联合势在必行,既然近代改革家们都对天启深信不疑(我可以证实这点)。然而,倘若你替波兰做弥撒,倘若你用浪漫主义者心中的神,也就是一个织毯工人,去替换黑袍教僧侣的上帝——一个刽子手,总之,假如你对绝对这个概念理解得不像你的前辈们那么深邃,那么,在共和制下就会产生君主制来,你头上的红帽子永远成了祭司的头盖帽!惟一的区别是,用蹲监狱的方式取代严刑拷打,用欺侮宗教来代替亵渎圣灵,用欧洲调解来代替;何况,这个受到颂扬的良好的社会是由路易十四时期的臭水烂泥和伏尔泰学派废墟中的瓦砾拼砌起来的,外面刷了一层帝制的石灰水,还留有某种英国宪法的残渣碎片。走着瞧吧,在这样的社会中,市议会与市长之间、省议会与省长之间、两院与国王之间、媒体与政府之间、公务员与每个公民之间,如此等等都会互相攻击,矛盾重重。然而,拿破仑制定的那部法律,忠厚老实之辈都拍手称快,不管人们怎么谈论,那是根据无耻和残暴的精神杜撰出来的。要知道,立法者的职责是遵纪守法,然而立法者本身非但不恪尽职守,相反图谋建立一种类似式的社会!请问,长辈立遗嘱,法律为什么还要跟他作对?强迫拍卖不动产,法律干吗要阻止?譬如说流离失所吧,都谈不上违反警章,干吗还要给他定罪?像这样的情况,不胜枚举!所有这些,我心知肚明!因此我准备写本中篇小说,题目是《正义观点史》,一定会滑稽有趣!可是,我口渴死了!你怎么样?”

他朝窗外探出身子,叫人到店里去买些甜酒。

“总的说来,不外乎三个派别……不对!只能说三个阶级——这三者之间我一个都不喜欢:有产者阶级、无产者阶级和努力想成为有产者阶级。这三者不管有什么区别,但是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限崇尚权力!打个比方说吧,马布利奉劝要堵住哲学家的嘴巴;数学家龙斯基曾说过,书籍报刊检查是‘残酷压制自发性思考’;昂方丹‘圣父为哈布斯堡王朝祈祷,要知道哈布斯堡王朝将‘一只强壮的手伸向了阿尔卑斯山,残酷镇压意大利’;皮埃尔·勒鲁硬让你听从某位演讲者的劝说,而路易·布朗根据这群平民百姓都热衷于权力,建议成立一个国教!虽说这些人都自诩永恒,但是他们这些人中没有一个能立于不败之地。然而,原则的真正内含是本性。因此必须进行革命、暴动和事变。所以,我们的原则就是实行国民主权,可以采用议会的形式,尽管议会对它不太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人民掌握了权力,与神权相比,到底神圣在哪儿呢?无论是前者,抑或后者,都是虚拟出来的!难道形而上学还不够吗?该把那些骗人的东西收起来了!让人去清扫街道,不用什么教条!有人会讲我想推翻这个社会,即使这样,那又怎样呢?这有什么不好?实话说,你们所处的社会也不见得干净到哪里!”

这时,弗雷德利克本想跟他理论一番,但是他所说的跟塞内卡的言论大不一样,便拉倒算了。他仅仅回了一句,说像这样的社会,普天下的人都会咒骂。

“相反地,我们给每个派别都作保证,支持这个派别去反对另一派,这样,所有的派别都会信任我们。至于你嘛,你也加入进来,帮助我们写一写评论!”

务必向现有的种种理念发起攻击,无论是法兰西学院、巴黎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学院,抑或法兰西喜剧院,凡此种种,都要进行打击。惟有这样,才能使新刊的杂志赋予完整新学说。接着,一俟杂志办成功了,我们就突然换个名称,改成报纸;那时我们便可以随便攻击了。

“人们会仰慕我们的,甭操心!”

戴洛立叶想当总编的夙愿眼看就会变为现实,换句话说,可以驾驭别人、挥洒自如地修改别人的文章、请人写稿件、不准发表某篇文章,诸如此类的那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快乐场面很快就会到来。他那双眼镜后面的眼睛闪耀着光芒。他心旷神怡,下意识地喝了一杯又一杯酒。

“你应该每个星期请一次客。这是必不可少的,即使花掉你一半的收入也划算!大家都想来参加。对大伙而言,这就是圆心,而对你而言,是跟大家联系的一个杠杆。只要在文学和政治两个方面控制住舆论的导向,走着瞧吧!不用半年时间,我们会在巴黎城独一无二的。”

弗雷德利克听他这么一鼓动,感觉又年轻了许多,如同一个长时间隐居在屋里的人看到久违的大自然一样,兴奋不已。

“对!我过去懒散,是个书呆子,你言之有理!”

“好样的!”戴洛立叶叫喊道,“我可找到我心中的弗雷德利克了。”

接着,他将拳头伸到弗雷德利克的下颏处:

“啊!你让我好苦哟。不过,没关系!我照样喜欢你。”

两个人都站着,互相对视着,都深受感动,几乎要拥抱在一起。

就在此时,一顶女人的帽子在前厅门口出现了。

“是谁带你到这里来的?”戴洛立叶问道。

原来是他的情人——克莱芒丝小姐。

她说,恰好打这里路过,就顺便进来看看他,另外,还专门为他带来一些点心,想跟他一起吃点东西。说着,她便将点心放到了桌子上。

“留神些,别碰着文件!”这位律师酸溜溜地说,“说过你好几回了,我在接受别人的咨询时,不准你来这里,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她坚决要和他拥抱一下。

“好了!走吧!快走吧!”

他一把推开了她,她便放声大哭起来。

“啊!讨厌!”

“那是因为我爱你!”

“我不要你爱我,我要你听我的话!”

这句话实在有分量,克莱芒丝小姐听了不再哭泣。她走到窗户跟前,额头贴着玻璃,静静地呆在那儿。

瞧她这样的态度,瞧她一声不吭的样子,戴洛立叶不由得恼怒起来。

“你哭够了吧,该去叫马车了!”

克莱芒丝小姐突然转过身子。

“你撵我走!”

“的确如此!”

她抬起那双蓝色的眼睛,凝神注视了好一会儿,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的恳求。接着,将花围巾的两端撩起来,打了今结,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悻悻地离开了。

“你应该叫住她才是。”弗雷德利克说道。

“管她呢!”

这时,戴洛立叶有事想出去一会儿,便走过厨房。厨房和盥洗室合二为一。石板上搁着一双靴子,旁边放着中午饭吃剩下的东西;屋角的地上放着卷成一卷的被褥。

“这可以证明,我这儿接待的不是侯爵夫人!”戴洛立叶说道,“没有贵夫人,我照样过日子,真是!没有其她的女人在身边,也是这样。那些不用你破费的女人,挤占你的时间,可是时间就是金钱,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钞票;不过,我不是什么大款!而她们呢,都是笨蛋!十足的笨蛋!你说,难道能跟一个女人交流吗?”

后来,他们在新桥拐弯处各奔东西了。

“就这么吧,说定了!等你明天收到款后,马上给我送过来。”

“好的!”弗雷德利克回答道。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刚刚醒过来,有人将一张一万五千法郎的银行汇票从邮局给他送来了。

他感觉到,这张起皱的汇票就是十五大袋钞票。他暗暗地寻思着,有了这些钱,再不用在近期被迫卖掉马车,恰恰相反,他可以将马车继续留用三年,也可以买一副镶金嵌银的精致的铠甲,那是当时他在伏尔泰沿河街见到的,而且可以购买许多东西,诸如油画、书籍等等,还可以给阿尔努太太送许多鲜花和礼品!总而言之,用这一大笔钱去办那份报纸徒劳无益,还不如拿去干其他有意义的事!他认为,戴洛立叶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昨天他那种恶狠狠的样子让他心惊胆战。就在弗雷德利克懊悔不已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阿尔努走进来了,他顿时惊呆了。阿尔努进来后,便没精打采地往床沿上坐了下来,好像非常困乏似的。

“到底怎么啦?”

“我玩完了!”

就在当日,阿尔努不得不付给圣安娜街博米内律师事务所一万八千法郎。他是向一个叫瓦内鲁亚的人借的这笔钱。

“这是意外之福!我将房地产给他作抵押,按理说他不应该再操心了,然而,他怎么也不同意!他威逼我说,假如今天下午,也就是这个时候,不将这笔钱如数付给他,他就发催款单。”

“以后怎么办?”

“以后,这很容易!他就打算让人拍卖我的房产。倘若布告贴出来,那我就完了,事情就是这样!唉!假如有谁能替我先付这笔钱,由他来替换瓦内鲁亚,那我就有救了!您身上是否正好有这笔款子呢?”

那张汇款单正搁在床几上一本书的旁边。弗雷德利克赶紧拿了本书遮住那张汇款单,并且回答说:

“上帝啊!没有,我亲爱的朋友!”

然而,不借给阿尔努钱,他觉得好尴尬。

“怎么,竟然找不到一个人愿意?……”

“没有,但是请您斟酌一下,一周之后,我就有钱了!人家欠我差不多……五万法郎,到月底就该还给我了!”

“您让那个债主提前支付给您吗?”

“唉!那哪成呢!”

“那么,有值钱的东西吗?比方说股票吧?”

“什么也没有!”

“那该如何是好?”弗雷德利克说道。

“我也正为此事大伤脑筋。”阿尔努答道。

他默然无语,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这不仅关系到我一个人,上帝啊!而且还影响到我的两个孩子和我那可怜的爱妻!”

接着,他每讲一句,便停顿下来,说道:

“说到底……总有一天,我下狠心,……溜之大吉……碰碰运气……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那怎么行呢!”弗雷德利克叫嚷起来。

阿尔努沉着冷静地回答说:

“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在巴黎还能怎么混?”

随后,沉默良久。

弗雷德利克说话了:

“这笔款子您打算何时能归还?”

他补充说,并不是他有这笔款子;相反,他手头上一分钱也没有!但是,他可以想办法去找朋友帮帮忙,这也是一条途径。接着,他拉铃让佣人来服侍他穿衣服。阿尔努连声道谢。

“您想借一万八千法郎,是吗?”

“噢!只要一万八千法郎就足矣!倘若瓦内鲁亚允许我推迟到明天,我可以把那些银器拿去卖掉,这样可以搞到二千五百至三千法郎。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您可以向债主起誓并担保,一周之后,抑或五、六天后,一定能还清这笔借款。况且,有抵押品作担保。因此,可以说决不会出差错,您明白吗?”

弗雷德利克说他知道了,说他立刻便去。

他一直呆在家中,诅咒着戴洛立叶,要知道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要履行诺言,另一方面要帮助阿尔努解燃眉之急。

“倘若我去找唐布罗士先生借钱呢?但是,找什么理由呢?恰恰相反,应该是我拿着钱去找他,还给他煤矿股票的钱!啊!让他和那股票统统见鬼去吧!我才不欠他什么呢!”

弗雷德利克觉得仿佛真的谢绝了唐布罗士先生的恩惠似的,并为自己不乞求别人而啧啧称羡。

“拉倒吧!”他喃喃地说,“既然我心甘情愿在这方面作出牺牲,那就只得放弃算了。原本我可以用这一万五千法郎赚回十万!要知道在交易所经常会发生这种事……那么,既然对一方不信守诺言,难道就没脸面了吗?……何况,戴洛立叶正等着这笔钱呢!——不成,不成,这太糟了,不要优柔寡断了!”

他看了一下时钟。

“啊!别慌!银行五点才关门。”

四点半时,他已经把钱领了。

“现在去可能白走一趟!他可能不在;还是晚上去吧!”弗雷德利克给自己留有余地,万一后悔的话,还可以改变原来的想法,要知道他心里想了许多许多,而且总得在良心上永远留下点什么东西,如同灌进去某种劣质酒,总留有余味。

他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单独一个人去饭店吃晚饭。接着,到沃德维尔剧院看了场戏解闷。但是身上带了那么多钱,他觉得畏首畏尾,好像是偷来似的。要是没有了这些钱,他反而会自由自在。

当他返回家中时,他看到了一封信。信上说:

<small>亲爱的朋友,我和我老婆急盼。</small>

信尾的签名是缩写的。

“他的老婆!她也恳请我!”

这时,阿尔努来查问是否借到了那笔钱。

“看,就在这里!”弗雷德利克说道。

次日,他对戴洛立叶说:

“我还没有收到钱。”

这位律师连续来了三天,催促他赶紧给公证人写信,甚至亲自到阿弗尔去一趟。

“不!没有这个必要!我想去一趟。”

一个星期之后,弗雷德利克蛮难为情地要阿尔努还给他万五千法郎。

阿尔努老是找借口,说第二天就还给他,后来又说第三还。夜深人静,弗雷德利克还在外面徘徊,心惊胆战,生怕被戴立叶发现。

一天傍晚,他在玛德兰教堂拐弯的地方遇见了一个人,那便是戴洛立叶。

“我正准备去要那笔款子。”弗雷德利克说。

接着,他和戴洛立叶一起来到普瓦索尼埃市郊的一幢房的门口。

“等一等!”

戴洛立叶便守候在那里。过了好长时间,弗雷德利克才和尔努一起走了出来。弗雷德利克朝戴洛立叶示意了一下,让他着性子再等一会儿。接着,弗雷德利克和阿尔努一起朝奥特维街走去,随后又走到夏布罗尔街。

夜色正浓,凉风习习。阿尔努边走边滔滔不绝,谈论“商业廊”。那是从圣德尼马路到夏特莱有顶棚的走廊,是很好的投场所,阿尔努说打算进去瞅一眼。他边侃边不时地站住了,透店铺的橱窗看着女工的脸,随后又继续说下去。

弗雷德利克听到身后传来戴洛立叶走路的脚步声,仿佛斥骂的声音,又好像是一拳拳打在他的良心上。然而,碍于情面,他很不好意思开口讨债,惟恐将事情搞糟了。这时,戴洛立叶离他越走越近。弗雷德利克便拿定主意。

阿尔努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人家欠他的钱还没有收回来,眼下他不能奉还那一万五千法郎。

“我以为,您不急需那笔钱,是吗?”

就在这当儿,戴洛立叶走上前来,把弗雷德利克拽到一边:

“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

“没有。我都输掉了。”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啊!你是怎么输的?”

“赌博!”

戴洛立叶什么也没有说,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走。趁他们谈话时,阿尔努去一家烟草店点了支雪茄。当他转回来时,问这今年轻人是他的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一个朋友而已!”

稍过片刻,二人便走到萝莎妮的家门口,阿尔努说:

“去吧!她看到您一定会欣喜若狂。瞧你,一个人怪闷的!”

在对面路灯的照射下,弗雷德利克看到他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实在有些讨人嫌。

“哦!我差点忘了,今天早上,我的律师到您的律师那里去办理有关抵押的手续。这是我老婆说的。”

“真是一个聪明不俗的女人!”弗雷德利克不由得夸奖了一句。

“那是!”

接着,阿尔努对她的妻子赞不绝口。她聪明睿智,心地善良,勤俭持家,真是独一无二。他那双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他又低声说道:

“她那身段才诱人呢!”

“再见!”弗雷德利克说。

阿尔努急忙追上了他。

“真纳闷!这是怎么啦?”

这时,阿尔努凝神注视着他,刚刚朝弗雷德利克伸过去的手只伸了一半,只见他怒气冲冲,显得失望及了。

弗雷德利克干巴巴地又说道:

“再见!”

好似一块滚下的石头,弗雷德利克快步离开布列达街,对阿尔努恨之入骨,信誓旦旦,以后永远不再见他和他的老婆。弗雷德利克伤心不已,非常懊悔。他原指望他们断绝夫妻关系,不料竹篮打水一场空;恰恰相反,阿尔努现在非常疼爱他的老婆,从她的头发梢直到她的内心。他这种卑鄙、粗鲁的行为让弗雷德利克简直快气疯了。而这个可恶的家伙却依然拥有她的一切!这次他又陪同这家伙到这骚女人家;这样,弗雷德利克本来就因自己愚蠢的行为而愤恨不已,如今他们这对狗男女不但没有一刀两断,反而夫妇恩爱,相濡以沫,这对他更是沉重的打击。更何况,阿尔努为了那笔款子还发誓以房产作抵押,他这种憨厚老实的态度让他丢尽了脸面;他真想弄死他算了;与此同时,除了悲伤之外,那种对朋友背信弃义的负疚感也袭上心头,犹如一层雾蒙在他的良心上。他忍不住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喉头也哽咽了。

戴洛立叶疾步离开殉教街,心中愤愤不平,痛骂弗雷德利克,要知道他的计划好似一块倒在地上的纪念碑,现在更觉得它高大。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抢劫,仿佛损失惨重。他跟弗雷德利克之间算是一刀两断了,因而感到痛快淋漓;这可以说是一种精神安慰吧!现在他对那些有钱人刻骨仇恨。他一下子对塞内卡的主张有了好感,并且发誓要为他那些主张而竭尽全力。

就在此时,阿尔努怡然自得地在火炉边的安乐椅上坐着,有滋有味地在品茶,膝盖上坐着萝莎妮。

从那以后,弗雷德利克再不光顾阿尔努家了。为了排解心中郁闷的情绪,他拿定主意要写一部作品,名称是《文艺复兴史》。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放满了各种书籍,其中有人文主义者、哲学家、诗人写的等等作品。他去版画馆揣摩的版画;潜心钻研的精髓。他渐渐地不再浮躁了。在孜孜不倦研究那些名人的人格时,他忘掉了自己的人格,这可能是抛开一切烦恼的惟一良方。

一天,他正在安静地写作的时候,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佣人说阿尔努太太来了。

确实是她!她独自一人吗?当然不是!她手里牵着小欧仁,身后跟着穿着白围裙的佣人。她坐着,先是咳嗽了一下,接着说道:

“您好长时间不去我家了。”

这时,弗雷德利克一时语塞,她又继续说下去:

“这是因为您心太细了。”

他问道:

“此话怎讲?”

“您替阿尔努帮的忙!”她答道。

弗雷德利克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说:“我才瞧不起他这种人呢!只是为了您才会那样的!”

她让儿子和佣人都到客厅里去。她和弗雷德利克彼此唠了几句,接着便默然无语。

阿尔努太太穿着一件如同一种西班牙酒色的褐色丝绒袍;披着一件貂皮大衣;这件皮衣人见人爱,真想用手摸一摸才过瘾;她头上的长包头布,光滑平坦,让人巴不得去亲吻一下。但是,一阵澎湃的激情慌得她六神无主。于是,她急忙转过脸看着房门那边,说道:

“这里真闷!”

弗雷德利克从她的眼神中便猜着了几分。

“请原谅,要往里推才能打开门。”

“啊!真是这样!”

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好像想说:“我什么都不害怕。”

接着,弗雷德利克问她,什么风把她吹到这儿来了。

“是我丈夫让我来找您的,他本人不敢来。”她很勉强地说着。

“那是为什么呢?”

“您认识唐布罗士先生,是吗?”

“是的,不是太熟!”

她缄默不语。

“没关系的!继续往下说吧!”

于是,她说,两天前,阿尔努没办法付给那位银行家四张面值一千法郎的期票,而这四张期票是她签的,那是阿尔努让他这样干的。这将影响到两个孩子的前途,阿尔努太太极其懊悔。然而,不管发生什么灾难,总要比如此身败名裂好一些。况且,假如唐布罗士先生同意不再纠缠,他们肯定能尽快偿还这笔债务,要知道她准备卖掉那所夏尔特尔的小别墅。

“她是多么可怜啊!”弗雷德利克咕哝着,“我立刻便去!您甭操心!”

“感谢不尽!”

于是,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噢!别那么着急!”

阿尔努太太站立在那儿,凝神注视着挂在天花板上的一排蒙古弓箭,扫视着书架、装订精美的书籍以及各种文具;她将一只装羽毛笔的铜盆掂在手中;她踩在地毯上留下的脚印随处可见。以前她来过好几次,但那都是跟阿尔努一块儿来的。可是此时此刻,他们俩独自在一起——没有其他的人在场,而且就在他本人的房里;——这可是非同寻常,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艳遇。

阿尔努太太想看看他的小花园。于是她挽着弗雷德利克的胳膊,到他的院子里走了走。那里面积有三平方丈左右,周围被房屋环绕,四个角落生长着灌木,一块花坛点缀其中。

时令正当四月初,丁香已经发绿。春风和煦,鸟语花香。远处不时传来一家马车制造厂的打铁声。

这时,弗雷德利克转身找了一把火铲;当他陪着阿尔努太太一起跑踺时,小欧仁便在花园的小径上玩堆泥沙。

阿尔努太太说她不相信小欧仁将来有什么丰富的想像力,可是他性情温顺。他的姐姐正好相反,生来冷漠无情,有时让她很难过。

“日后会改变的,”弗雷德利克说,“别悲观失望。”

她重复说了一遍:

“别悲观失望!”

弗雷德利克以为,她这样老是重复他的话,是一种勉励;他把花园里仅有的一朵玫瑰花摘了下来。

“您还记得……一天晚上,在车里,有一束玫瑰花?”

她满脸绯红;接着,戏谑地说道:

“啊!那时我多么年轻呀!”

“不过这朵玫瑰也许会跟那束花一样,遭到相同的命运?”弗雷德利克轻声说道。

她用手摸着花茎,好像握着纺锤的纱似的,应声道:

“不会的!我要永远保存它!”

这时,她向佣人招了招手,佣人便马上把小欧仁抱了起来。快要走出去时,阿尔努太太闻着玫瑰花,头朝肩膀一边斜着,目光如同接吻似的甜甜蜜蜜。

弗雷德利克来到书房,仔细瞅着她刚坐过的沙发和接触过的一切。她身上留下来的某种东西久久萦绕在他的四周。房间里还留存着她的柔情蜜意。

“她毕竟找我来了!”他暗自思量着。

于是,他不禁心旌荡漾,犹如大海里汹涌的波涛吞噬了他。

次日上午十一时,他去找唐布罗士先生。唐布罗士在餐厅里接待了他。银行家正坐在他太太的对面吃着早点。他太太的一边坐着他的侄女,另一边坐着一位家庭老师,是一位麻脸的英国姑娘。

唐布罗士让弗雷德利克坐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点;见他不同意,就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

弗雷德利克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他来此是想替一个名叫阿尔努的人请求一件事。

“噢!噢!那个以前的画商!”唐布罗士缄默地笑了笑,露出两排牙齿,“以前乌德里曾给他担过保;两个人早已不欢而散了。”

接着,唐布罗士开始阅读放在餐具旁边的报纸和信件。

两个侍者在一旁服侍,在地板上走路居然听不见一点动静。客厅里有两座汉白玉石的喷泉,挂着三幅绒绣的门帘;这宽敞的客厅,锃亮的暖锅,排列整齐的冷盘,所有这一切豪华的享乐,弗雷德利克认为,跟阿尔努家的早餐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弗雷德利克不敢草率打搅银行家看报。

这时,唐布罗士夫人看出了他那副难为情的样子。

“您能碰到我们那位朋友马蒂农吗?”

“今晚他要来。”那位女子急忙回答说。

“啊!就你晓得?”她的伯母冷眼看了她一下。

随后,有个佣人在她耳边嘀咕着,她说:

“姑娘,你的裁缝来了!……约翰小姐!”

那位家庭老师跟她的学生走出去了。

这时,一阵挪动椅子的响声惊扰了银行家,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列冉巴太太来了。”

“纳闷儿!列冉巴!我熟悉这个名字。我看过他的签名。”

弗雷德利克终于吐露了心声:应该关心一下阿尔努,他仅仅为了遵守诺言,甚至要卖掉他老婆的一座房产。

“听说她长得很好看。”唐布罗士夫人说道。

唐布罗士假惺惺地插了一句:

“您是他们的朋友……相处不错的朋友?”

弗雷德利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如果唐布罗士先生肯帮忙的话,他将感激不尽。

“好吧,既然您来说情了,那我就听你的!我等着!现在我还有点时间。愿不愿意一起到下面的办公室坐一会儿?”

吃完了早点;唐布罗士夫人将身子稍稍往上动了动,并露出怪异的笑容。这笑容既显得彬彬有礼,又带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弗雷德利克还没有来得及思索,唐布罗士先生一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便说道:

“您没有来取您的股票。”

而且,还未等他回答,又说道:

“好啦,您要多明白一些世事。”

这时,他给弗雷德利克点了支烟,又开始攀谈起来。

法兰西煤矿总联合会已经成立,现在只等具体操作了。光是这样一合并,就能降低一些不必要的管理和雇用劳力的费用,增加收入。再者,煤矿公司出主意、想办法,让工人关心公司的事业。公司计划给工人盖房子。总而言之,公司是工人的供销者,并按成本价卖给他们一切东西。

“先生,工人们将得到实惠。那才叫真正的进步;同时,也有力地打击了某些共和派的嚣张气焰!我们理事会的会员中,”他随手拿出一份倡议书说,“有一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一位科学院的学者,一位退伍的高级军官,还有好多知名人士!有了这些名人要员加盟进来,原本要冒点风险的资金已经不成什么问题了,而活动资金也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公司可以获得国家的订单,并且兼管铁路、海运、冶金工厂、煤气公司以及市民等等的用煤。“这样,发热、照明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甚至一直钻进最贫困人家的炉灶里。但是,您可能要问,怎样来给销售这一环节提供保障呢?亲爱的朋友,这就需要拥有一些保护权,我们一定能获得这些权利;事在人为嘛。除此之外,实话说,我提倡贸易保护主义!要知道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他被任命为公司经理,但是他无暇过问那些诸如编写工作之类的繁琐的事情。“我现在已记不得过去读过的那些著作了,希腊文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想找个人……来表达我的意思。”接着,他突然问道:“您想干这一行吗,做我的秘书?”

弗雷德利克不知道怎样回答。

“哎,这有什么难的呢?”

他的任务就是每年给股东写一份报告。他每天可以和巴黎的名流打交道。从工人们的角度出发,他代表着公司,因此肯定能受到工人的尊敬。这样一来,要不了太久,他就可以飞黄腾达,当上省议会议员,甚至国会议员。

弗雷德利克感到耳朵里嗡嗡直响。天上哪能掉下馅儿饼来?他神不守舍,慌乱地连连道谢。

唐布罗士说,但是,他不应该指望别人。最佳的选择便是入股,“况且,入股能一本万利,要知道您的资本给您的地位提供了保障,就好比您的地位保证了您的资本。”

“大概需要多少钱入股?”弗雷德利克问道。

“天哪!不管多少都成,我想,四万到六万法郎。”

在这位银行家的眼里,这笔数目实在是不足挂齿,而且他拥有那么强大的权力,以致弗雷德利克立即下了决心,欲将一处的田产卖掉。他同意了。唐布罗士约他近期再见一次面,以便商榷具体事宜。

“那么,我可以跟雅克·阿尔努讲吗?……”

“悉听尊便!那可怜的家伙!悉听尊便!”

于是,弗雷德利克便给阿尔努夫妇写了封信,让他们甭操心,并且让佣人赶快将此信交给他们。他们很快回了音:

“很好!”

的确,他替阿尔努夫妇所做的这一切,应该得到更多的回报。他等待着会有一天他们亲自来登门拜访和道谢,起码也会写封感谢信给他。然而,音信杳无。

他们是忘了呢,抑或故意这样?既然阿尔努太太上次来过一趟,那她为何不能再来呢?她向他所做的种种暗示和表白,难道是为了利用他?“莫非他们在愚弄我?莫非她们夫妇俩串通好了?”虽然他很想追根究源,但碍于情面,他还是没有去找他们。

一天上午(他们见面后的三个星期),唐布罗士给弗雷德利克来了封信,要他在当日下午一点左右去他那儿,他恭候光临。

路途中,弗雷德利克又想起了阿尔努夫妇。对他们的这种行为,弗雷德利克百思不得其解。他突然忧心忡忡,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为了摆脱这种烦躁,他要了一辆马车,直奔天堂街去了。

阿尔努不在家。

“太太呢?”

“去乡下工厂了!”

“先生什么时候回家?”

“也许明天吧!”

如果现在就去,没准儿只有她一个人。真是天赐的良机。他觉得口干舌燥,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快去吧!”

但是,唐布罗士那边怎么办?“拉倒吧,活该!我推托说有病就是了。”于是,他跑到车站。当他在车厢里坐着的时候,他寻思着:“也许走错这步棋了吧?啊!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道路的两旁,绿意盎然。列车飞速行驶着,车站上低矮的房屋如同市景似的一掠而过,列车喷出的蒸汽宛如团团白烟在草地上袅袅升起,片刻功夫过后便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独自一个人坐在车厢的长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情景。由于过度厌倦,反而更显困乏。就在此时,起重机、商店映入眼帘。克雷伊到了。

这个小城位于两个小山岗的山坡上(第一个山岗什么也没有,第二个山岗上长着一片树木);看着那座教堂的尖塔,那些参差不齐的房舍,还有那个石桥,在弗雷德利克眼里,这座小城好像给人一种欢愉、沉稳和美好的感觉。一只大船乘风破浪向前行驶,波浪滚滚。十字架的下面,一群群母鸡啄着麦秆找食。有位女子头顶着刚洗净的衣服,走了过去。

过了桥,便到了一个岛上。岛的右边是一座修道院的遗址。一架风车正在旋转着,整个轮子正好拦住了瓦兹河的第二条支流,而作坊就架在河面上。弗雷德利克不由得为它的险要而喝彩。他对阿尔努更加肃然起敬。走了几步,他便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的尽头是栅栏。

他一直朝里走去。这时,看门的女人叫住了他:

“您经过批准了吗?”

“什么批准?”

“参加工厂的批准呀!”

弗雷德利克没好气地说,他是来找阿尔努先生的。

“什么阿尔努?”

“他可是领导,老板,够了吧!”

“不,先生,这是勒伯夫和米利埃先生开办的工厂!”

也许这个女人说笑话。这时,有几个工人走过来了,他便上去问了两三个人,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

弗雷德利克摇摇晃晃地走出院子,仿佛喝醉酒似的。在布希里桥上时,有今正在抽烟的市民看他那晕头转向的样子,便问他在寻觅什么。此人知道阿尔努的工厂在蒙塔太尔。

弗雷德利克查问到哪儿坐马车,人家告诉他,只能在车站才会有马车。于是,他返回车站,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四轮敞篷马车,驾着一匹衰弱的驽马,绽线的马鞍一直垂落到车辕下面,驽马孤单单地停在行李房的前面。

这时,有个孩子主动要去找“皮隆大爷”。十分钟后,这个孩子回来了,说他正在吃中饭。弗雷德利克等不及了,便转身走了。此时,过道的栅栏挡住了,因为有两列火车要从此通过。最后,他箭步向田野跑去。

田野一片青草绿叶,一马平川,一眼望去好似一望无际的弹子台毯。铁渣如同一堆堆石方井井有条地堆放在路边。再稍往远处眺望,正往外冒出烟雾的烟囱彼此连成了一片。对面小岗的山顶上有一座小尖塔城堡和一座教堂的方形钟楼。下面,一条条高低不平的长墙掩映在绿树丛中。山下,一所所村屋鳞次栉比。

房屋都是平房,门前有三级台阶,一律用石头堆砌而成,没有用水泥。卖日用杂货的铃声不时地传入耳里。乌黑的泥土里露出一个千深深的脚印。细雨霏霏,雨丝将灰白的天空切割成数不尽的细线。

弗雷德利克沿着石路的中央走去。不久,一道高大的木拱门在左边路口出现了,门上写着:瓷器厂。

雅克·阿尔努选中挨着克雷伊的地方开办这个瓷器厂,用心良苦;他这个瓷厂紧靠着另一家久负盛名的瓷厂,以此可以在消费者中掩人耳目,混淆真伪,并从中渔利。

厂房的主体坐落在一条经过草地的小河旁边。厂主的房屋就在花园的中央,台阶上放着四盆仙人掌,特别引人注目。棚底下和外面的空地上到处是成堆的白土。塞内卡还是穿着那件红里蓝面的大衣,正站在院子的正中。

这位以前的辅导老师看见他后,便将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

“您是来找厂主的?他不巧出去了。”

弗雷德利克感到非常失望,喃喃地说:

“我知道。”但又立刻改口说:“我来是为一件跟阿尔努太太有牵连的事。不知她能否见我一面?”

“啊!我已经有三天不见她了。”塞内卡说。

接着,塞内卡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当初阿尔努聘请他的时候,已经商量好在巴黎住着,而不是到这偏僻的乡下,既远离了朋友,又不见报纸。这暂且搁一边!他总算挺过来了!更不像话的是阿尔努根本就不重视他的才能。况且,阿尔努智商一般,墨守成规,再也找不到像他那么笨的人了。他在工艺方面潜心钻研,还不如使用煤炭和煤气的发热设备要大有裨益。这位资产者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塞内卡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坚决。总之,他对自己的工作很不满意,因此差不多是请求弗雷德利克为他求情,以便让厂主多给他薪水。

“甭操心!”弗雷德利克答道。

他爬上楼梯后,没有发现一个人。上了楼,向一间空房探头瞅了一眼,原来这是客厅。他大声叫喊,可是没有人答应。也许厨娘和保姆都出去了。最后,他登上三楼,推开一道门,发现阿尔努太太独自一人在衣橱大镜前面站着。她穿的那件睡衣随着带子的渐渐松开,沿着臀部掉了下来。她的全部长发向右边倾倒,看上去仿佛汹涌着乌黑的波涛;她举起双臂,一只手托着发髻,另一只朝头发里插别针。阿尔努太太大叫了一声,跑得无影无踪了。

接着,她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她的身材、眼睛以及衣裙的窸窣声等等,让他心旌荡漾,六神无主。弗雷德利克恨不得把她含在嘴里,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克制住自己。

“对不起。”她说,“可是我不能……”

他壮着胆插了一句:

“可是……刚才……您非常漂亮。”

她可能觉得这种献殷勤有些放肆,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惶恐不安,惟恐刚才那句话讨她嫌。接着,她说道:

“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

他茫然失措,只好笨拙地笑了笑。这使他有时间略微思考了一下,说道:

“假如我讲出来,您信吗?”

“干吗不信呢?”

于是,弗雷德利克撒谎说昨晚他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您得了一场大病,都快要一命呜呼了!”

“噢!我和我丈夫都没有生病!”

“我只梦到您一个人。”他说道。

她冷冷地看了看他。

“梦都是不灵的。”

弗雷德利克哑口无言,急忙再寻找话题,最终就灵魂的结合口若悬河地神侃了一番。世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不受时空的约束,让两个人发生关系,彼此诉说对方的感受,并让他们最终结合在一起。

阿尔努太太低着头倾听,脸上绽开动人的笑容。弗雷德利克心中窃喜,用眼睛的余光瞅着她,尽量捕捉对他有利的信息,更为自由自在地袒露胸怀,诉说衷肠。阿尔努太太建议带他去参观工厂;由于她一再坚持,他只得答应了。

阿尔努太太陪同他观看一些放在楼梯上的陈列品,以便先用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来吸引他的注意力。从墙上悬挂的和架子上摆放的样品中可以发现阿尔努始终不渝的意图和嗜好。在潜心钻研中国的紫砂后,又想模仿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陶器,意大利法恩扎城陶器,伊特鲁立亚陶器,东方陶器,后来还试着仿造稍晚时期的一些精致器皿。因此,展品中有画着中国古代官吏的大瓷瓶和晶莹剔透的紫碟,有写着阿拉伯文的坛子,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斜口长颈瓶,有绘着双人像的大盘,看上去好像是红蜡笔画,做工精巧。眼下他正在制造招牌的字母和酒坛的商标。但是,要说阿尔努的才华,其高雅升华不到艺术,其庸俗也未下贱到见利忘义,这样一来,众口难调,最终搞得身败名裂。就在他们两个人看这些陈列品时,玛尔特小姐进来了。

“你认识他吗?”阿尔努太太问她说。

“认识!”她说着,便向他行礼。可是,她那双清澈而疑惑的目光好像在悄悄地说:“你呀,你干吗来这里?”接着,她将头稍转向一边,登上楼梯。

阿尔努太太把弗雷德利克领到院里,郑重其事地跟他讲如何研土、净土和筛土。

“最根本的是准备土坯。”

她又领他到一间大厅,那里放满了大缸,每个缸里都有一根带着横粱的竖轴在转动着。弗雷德利克觉得心里很懊悔,因为刚才他没有干脆利落地谢绝她的提议。

“这是碾子。”她说。

弗雷德利克觉得这个词很滑稽有趣,尤其是她亲口说出来,显得极不合适。

好多皮条从天花板的这端传到另一端,滚筒上面是自动盘;全部东西都在接连不断地、准确无误地、惹人厌烦地转动着。

他们俩从那里出来后,经过一间小棚屋,以前屋里放过农具,后来坍塌了。

“这屋子已经不中用了。”阿尔努太太说道。

弗雷德利克结结巴巴地答道:

“幸福也许就在这里!”

这时,鼓风机的噪声淹没了他的说话声,接着,他们来到土坯车间。

一张狭窄的长桌旁边坐着一群男人,他们正在把一团团陶土放到他们面前的转盘上,左手刮着土坯的内部,右手轻轻扶着土坯的表面,一只只花瓶很快展现在眼前,宛如盛开的花朵。

阿尔努太太让人搬出来一些制造更为复杂工艺的模子,给弗雷德利克观看。

另一间屋里:有的在雕刻网眼,有的在制造瓶颈,有的在加工凸起的线条。楼上:有的在整平补缺,有的用石膏填补前一道工序留下的洞眼。

窗台上,角落里,过道里,随处可见堆放的陶瓷器皿。

弗雷德利克开始烦躁起来了。

“大概累了吧!”她说。

由于担心这次拜访到此完事,弗雷德利克反而装出更加热心,甚至对当初没有从事这项事业而懊悔不已。

阿尔努太太觉得很惊奇。

“这是真的!倘若如此,我会常陪伴在您的身边。”

他边说边寻找她的目光。阿尔努太太为了躲开他的视线,随手从桌上抓起一把用剩的泥丸,压成泥饼状,并印上了她的手掌。

“我可以带走它吗?”弗雷德利克说。

“真的,您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正想回答,这时,塞内卡走了进来。

这位副经理刚进来,便发现有人违反管理条令。车间必须每星期打扫卫生。今天是星期六,工人根本没有打扫。塞内卡宣称,他们要多留一个钟头才能收工,“活该!”

工人们一声不吭地埋头工作;然而,从他们胸膛里发出的粗气,便可知道他们对他恨之入骨。更何况,他们都是从毗邻的那家瓷厂赶出来的,很难管理这帮人。塞内卡这个共和党人对工人的管理是极其严格的。作为理论家,他只知道尊重民众,然而并不同情个人。

由于塞内卡在场,弗雷德利克觉得很别扭,便低声问阿尔努太太,去观看陶窑成不成。于是,他们来到厂房的底层。正当阿尔努太太向他介绍使用匣子的方法时,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塞内卡从他们之间插了进来。

塞内卡主动接替阿尔努太太介绍产品,滔滔不绝地谈论诸如燃料、入窑、热度表、窑道、釉、光泽、金属等等;满嘴是化学名词,诸如氯化物、硫化物、硼、碳酸盐之类。弗雷德利克什么也听不懂,老是转过脸去瞅着阿尔努太太。

“您不想听,说实话,塞内卡先生讲解得非常明白。这些东西他比我懂得多。”她说道。

塞内卡听到这一番表扬,有些飘飘然,提议他们去看一看上彩,弗雷德利克焦虑地看着阿尔努太太,以示征求她的意见。而她仍旧一本正经,也许是因为不想独自跟他在一起,可是又不忍心离开他。于是,弗雷德利克将手臂伸出,好让她挽臂。

“不!谢谢!楼梯太狭窄了。”

他们上楼后,塞内卡推开一扇门,屋里挤满了女工。

她们正在挥舞着画笔、小瓶子、贝壳和玻璃片。顺着屋檐,靠墙边摆放了若干雕花的木板;屋里纸屑四处飘散,调色的熔炉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气,并夹带着松脂的气味。

这帮女工,几乎个个都穿得破烂不堪,其中只有一位女工戴着长耳环,腰间围着薄绸布的花围巾。她身材修长、丰腴,眼睛炯炯有神,两片嘴唇跟黑人嘴唇似的肥厚。她丰满的乳房把身上那件用裙带系在腰间的上衣绷得紧紧的。她将一只胳膊肘支在工作台上,另一只胳膊垂落着,很随便地看着远处的田野。她身旁零乱地放着一瓶酒和熟肉。

规章条令明文规定,不得在车间里吃东西,以保证工作环境的清洁和工人的卫生。

不知是工作职责,抑或专横霸道的缘故,塞内卡指着嵌在木框里的规定,打老远处就大喊大叫起来。

“喂!那位波尔多女工!给我大声念一下第九条规定。”

“拉倒吧!那又怎么样?”

“小姐,你说呢?罚款三法郎。”

她不屑一顾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罚三法郎,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东家一回来就会取消罚金的!好家伙,别来这一套!”

这时,塞内卡倒背着双手,如同学校里的学监似的,来回踱着步。他听后仅仅笑了笑。

“第十三条,违者罚款十法郎。”

那位波尔多女工继续干活。出于礼貌起见,阿尔努太太默然无语,但是紧锁眉头。

弗雷德利克喃喃地说:

“啊!作为一位民主主义者,您太冷酷无情了!”

塞内卡非常自负地回答说:

“民主制度并非自由散漫的个人主义。在法律、劳动分工和秩序等方面,准则是一样的,概莫能解。”

“别忘了人道主义!”弗雷德利克说。

这时,阿尔努太太挽起弗雷德利克的胳膊,此举大概触动了塞内卡,他转身便走了。

弗雷德利克感觉轻松了许多,并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从早晨到现在,他一直想找机会向她吐露心声,现在终于有机会了。何况,他认为阿尔努太太这种自发的行为,好像蕴含着允诺的意思。接着,他便推辞说想把脚暖和一下,建议到她楼上的房间去。但是,当他们俩坐在一起时,他又觉得很难堪,不知该讲些什么。幸亏想到了塞内卡。

“这种惩罚简直不像话!”他说。

阿尔努太太说:

“有些严厉的措施是非常必要的。”

“怎么!像您这么善良的人也是这种看法!噢!我想错了!难怪有时您也喜欢折腾别人!”

“朋友,我听不明白您的话。”

她严肃的目光比这句话还要厉害些,这使弗雷德利克不敢再说了。但是,他决不这样甘心。碰巧衣柜上放着一本的诗集,他随手拿过来看了几页,然后便对爱情问题、他的彷徨和激情大发议论。

阿尔努太太觉得,这些如果不是罪有应得,就是故弄玄虚。

弗雷德利克听到这种不赞成的看法时,心中很不高兴。为了批驳这种观点,他旁征博引,引用报纸上刊登的自杀事件为佐证,高度赞扬文学上诸如费德尔、迪东、罗密欧、戴格里欧等等那些伟大的典型。他认为自己也属于那种人。

壁炉里已没有火了,雨点敲打着玻璃窗,阿尔努太太双手放在安乐椅的扶手上,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她那垂落下来的帽带,仿佛古埃及狮身人面像的包头带子。她那完美无缺的侧影在昏暗中呈现灰白色。

弗雷德利克再也无法控制了,恨不得马上就扑倒在她的膝盖上。然而,过道里响起了皮鞋的咔嚓声,他不敢轻举妄动了。

除此之外,一种诚惶诚恐的心理也一直在阻碍着他。她身上那件衣裙在昏暗中很难辨认出来,好像大得出奇,无边无际,无法移动。正缘于此,他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但是,他总是畏首畏尾,生怕行为过急或是把握不好分寸。

“倘若她嫌弃我,那就让她把我撵出门算了!倘若她需要我,那就让她来鼓励我!”弗雷德利克暗自寻思着。

他叹了口气,说道:

“那么,您不承认别人可以爱……一个女人吗?”

阿尔努太太紧接着说道:

“如果她还未出嫁,那就可以娶他为妻;要是她已嫁给人了,那就别指望了。”

“这么说,是不可能得到幸福了?”

“错了!然而,假如一个人总是说谎、忧郁和后悔,那么,永远不能获得幸福。”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得到高尚的乐趣就足矣。”

“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实在是太多了!”

于是,弗雷德利克打算讽刺她几句。

“那么,情操就意味着怯懦吗?”

“还不如说,情操就是明智。对于那些完全不顾义务或信仰的女人来说,只要有简单的良知就足矣。自私为贞洁打下了坚实的地基。”

“啊!纯粹是十足的小市民的话!”

“可我并未夸耀自己是贵夫人。”

就在此时,她的小男孩跑了进来。

“妈妈,怎么还不吃饭?”

“好的,我马上来!”

弗雷德利克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玛尔特也来了。

他下不了决心立刻就离开,于是,他带着祈求的目光,说:

“那么,您所指的这类女人都是无动于衷的吗?”

“不是!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都是聋子。”

阿尔努太太站在房门口,她的两个孩子站在她的两旁。弗雷德利克俯身行礼,一句话也没说。阿尔努太太也默默地还了礼。

弗雷德利克首先觉得茫然失措,头脑一片空白。她那种叫他彻底断了那个念头的做法,使他难以支撑下去。他想自己完全没救了,如坠万丈深渊。

他无力地移动着双腿,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的一切一概不闻不问。脚时不时地碰着石头,方向也搞错了。就在此时,一阵木屐的响声传入了耳里,原来是炼铁厂的工人下班了。直到这时,他才如梦方醒。

铁路的路灯在天边形成一条长长的线条。他赶到车站时,列车正准备起动,他听任人家将他推到一节车厢中,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一个小时以后,巴黎马路上美丽的夜景映入眼帘。弗雷德利克早将这次克雷伊之行忘得一干二净了,好像那已经是久远的事了。他说了一些脏话,把阿尔努太太痛骂了一番,以此安慰自己,振作精神:

“一个傻女人,一个蠢婆娘,一个未开化的疯泼妇,再不要去想这个坏女人了!”

弗雷德利克回到家里时,看到书房里有一封用蓝色油光纸写的长达八页的信件,信的结尾是用萝莎妮的两个缩写字母署的名字。

信中首先是一些亲切责怪他的话:

“您咋的啦,我亲爱的?我闷得慌。”

但是,字迹不工整,歪歪扭扭的,弗雷德利克不想再往下看,准备扔掉。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信尾有一行字:

“希望明天陪我去看赛马。”

这次邀请是何居心?会不会又在耍弄我?可是,对同一个人调戏两次,而且是无缘无故,这似乎不太可能。于是,他怀着好奇心将信的内容又仔细地看了一遍。

弗雷德利克认真地辨认着:“误会……误入歧途……理想破灭……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好似两条交汇的河流!云云。”

这和她平日的话语恰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他拿着信,沉思良久。信纸散发出鸢尾花的馨香;透过那零乱的字里行间,好像可以看到她那零乱的穿着打扮。弗雷德利克不由地心旌荡漾。

“干吗不去呢?”他咕哝着说道,“但是,要是阿尔努太太晓得了呢?拉倒吧!让她晓得算了!那真是求之不得!叫她嫉妒去吧!这才解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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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第四章

萝莎妮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盼着他来呢。

“您来啦,真听话!”她一边说,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既温柔又快乐。

她系上帽结,便坐到了长沙发上,温文尔雅。

“我们走吧?”弗雷德利克说。

她看了一下时钟。

“噢!不!不到一点半就不出去。”好像她犹豫不决的内心里确定了一个时间概念。

终于到时候了。

“那我们走吧,亲爱的!”

接着,她将头巾绕到最后一圈时,转脸朝苔尔斐娜交代了几句。

“小姐回来吃饭吗?”

“干吗要回来?我们一起到别的地方去吃饭,到英吉利咖啡馆,要不然,随您的便。”

“那成!”

这时,她的几只小狗围着她吠叫不停。

“把狗也带上,行不行?”

于是,弗雷德利克亲自把狗抱到车上。这是辆出租四轮马车,由一个车夫赶着两匹马。他叫佣人坐到后面去。看来,萝莎妮对他的恭维很满意;她刚坐下来,便问他最近是否去过阿尔努家里。

“几乎一个月没有去了。”弗雷德利克说。

“我呀,前天我还跟他见过面呢,他原本想今天过来,可是手头事儿多,又有一场官司缠身,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瞧,这人多么滑稽有趣啊!”

“是呀,太滑稽有趣了!”

弗雷德利克漫不经心地补充道:

“噢,对了,您还经常见到……您是怎么称呼他?……那个原先的歌唱家……戴勒马?”

她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说:

“早就一刀两断啦!”

这么说,他们俩确实断绝关系了。弗雷德利克心中窃喜,心里充满着无限的渴望。

他们缓慢地经过一个山坡后,便来到布列达街区。恰逢星期天,街上行人稀少,窗户后面露出市民们的面孔。马车向前奔驰,轮子咯吱咯吱直响,引得行人驻足观看。垂落着的皮车篷闪闪发亮,佣人挺着胸脯,两只小白狗紧紧地靠在一起,挺像一双放在坐垫上的鼬皮手筒。弗雷德利克拉着带子随车晃动着。萝莎妮满脸笑容,时不时地回头看着行人。

她那黑花边草帽光亮耀眼,斗篷的风帽随风摇摆。她打着一把紫丁香色缎伞,以便遮阳,尖尖的伞顶犹如一座小塔。

“这些纤细的手指简直太迷了人!”弗雷德利克说着,温柔地抓住她那戴着金镯子的左手,“瞧!多么精巧别致!哪儿来的?”

“哦,我早就有了!”萝莎妮说。

弗雷德利克并未对她这种谎言加以责备,还不如乘机沾点便宜。于是,他握着她的手不放,亲吻着她手套和短袖之间的腕节。

“好了,好了,一会儿人家会看见的!”

“嘿!无伤大雅!”

经过协和广场后,他们便来到国民大会码头和比利码头,并看到了那儿的花园里长着一棵黎巴嫩柏树。萝莎妮原以为黎巴嫩在中国;她对自己的愚昧无知也觉得可笑,并要求弗雷德利克给她上地理课。接着,他们穿过右边的特罗卡台罗宫,经过耶纳桥,最后在校场当中停了下来。跑马厅已经停着一排排马车,于是,他们就把马车停在了旁边。

草坪上站满了人们。好多凑热闹的站在军事学校的阳台上;骑手测体重的地方旁边的两个亭子、周围的两座看台和“国王看台”前的那个看台,都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透过他们的神态可以看出他们对这种时尚的新鲜的娱乐活动非常感兴趣。那时,观看赛马的人都注重仪表,显得与众不同;鞋套带,绒披肩,白手套,这些就是当年的时髦风尚。女人们穿着紧身长袍,光彩夺目,宛如满园鲜花,坐在看台的阶梯式凳子上;男人们穿着深色服装,犹如万花丛中的点点黑斑,交相互映。然而,那个著名的阿尔及利亚人最引人注目,他满脸严肃地坐在一个特别观礼台上,两边有两位随身侍从。赛马总会的看台上都是名流要人。

在看台下面、紧挨着跑道的地方坐着最热心的观众。跑道的边上是两排用绳子拉着的木栅栏,将跑道与观众隔开。环绕着跑道形成的椭圆形的场地里,有的小贩摇着木铃在卖可可,有的在卖比赛节目单,有的在卖雪茄烟,吆喝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市保安队来回巡逻着。这时,挂满了号码的柱子上的那只时钟响了起来。出来了五匹马,观众随即坐到看台上。

这时,阴云密布在天空中,一团团乌云掠过对面的榆树顶梢。萝莎妮担心天会下雨。

“我随身带了雨伞,”弗雷德利克说,“还有娱乐的东西。”他补充了一句,同时拎起了一只箱子,其中有一个装满零食的篮子。

“好极了!我们双方真是太了解了!”

“还会了解得更深,是不是?”

“大概会的。”说着,她满脸绯红。

穿绸衫的骑手们双手紧紧地抓住马缰绳,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这时,有人将一面旗帜往下一挥,五位骑手便开始出发了。起初他们挤在一起,很快就变长了,最后分成了两半。有一个穿着黄衣服的骑手差点第一圈就被淘汰。斐利和蒂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分不出伯仲;后来,东普士超过了他们;然而,一直落在后面的克吕布斯蒂克渐渐地赶了上来,将查理甩下有两匹马的距离,最终拿到了冠军。这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大伙跺着脚,大声叫喊,连小木房也随之颤抖。

“太棒了!”萝莎妮说,“我爱你,亲爱的!”

弗雷德利克觉得幸福无比,萝莎妮刚才说的那句话充分证明了。

距他一百来步远的地方,一位妇女从四轮马车上探出身来。她身伏在车门上,后来又缩回去了;这样的动作反反复复好多次,弗雷德利克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现,她会不会是阿尔努太太。可是,这不可能,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他下了马车,推故去测体重的地方转一转。

“您对女人真不够礼貌!”萝莎妮说。

弗雷德利克什么也不听,只顾朝前走。四轮马车掉转头,随即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突然被西齐一把抓住。

“您好,老朋友!近况怎样?您听我说,余索内也在那里!”

弗雷德利克使劲想脱身,去找那辆四轮马车。萝莎妮使眼色让他回到她身边。西齐看见了她,死皮赖脸地挤上前向她打招呼。

祖母的孝期过后,西齐便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也称得上“风度翩翩”了。苏格兰的马甲,短外套,薄底鞋上绣着大花,帽子上插着入场券,对他想像中的“时尚”——很像英国式的、火枪手式的“时尚”——确实相差无几。他先对校场抱怨,说跑马场的地太差劲,接着,提及到尚蒂利的赛马和那儿发生的奇闻逸事,还起誓说他能在半夜时分听着钟声畅饮一打香槟酒,要萝莎妮跟他打赌,还温柔地摸摸她的两只长毛狗;他将另一只胳膊支在车门上,口若悬河,满嘴废话,嘴巴衔着拐杖的扶手,叉着双腿,挺胸突肚。而弗雷德利克则在一旁抽着雪茄烟,心里琢磨着那辆马车到哪儿去了。

时钟响了起来,西齐不得不离开;萝莎妮巴不得他早点走,说这家伙讨人嫌。

第二场马赛表现平平,第三场也不过如此,只有一个受了伤,被用担架抬走了。第四场比较激烈,八匹马争夺全市的冠军。

看台上的人们都站在板凳上,有的站在马车上,手里拿着望远镜,跟踪骑手的情况。骑手们犹如各色各样的斑点,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和蓝色的,顺着跑马场四周的人群奔驰。远远望去,骑手们跑得并不快;在校场的另一头,好像他们的速度降了下来,几乎在滑行,马肚拖到泥地,但是马腿笔直地伸着,并没有弯曲。他们疾驰过来了,身影逐渐放大;他们经过时,惊天动地,飞沙走石,扬起一片灰尘;骑手们的绸衫随风鼓了起来,好似船帆在抖动;他们挥舞着皮鞭,驾马朝那个终点柱子飞奔过去。人们拿走号码,又挂上新的。在一阵喝彩声中,那匹获胜的马拖着身子一直跑到测体重处,大汗淋漓,膝头僵直了,颈脖也耸拉下来了,而那位骑手也像死了一般趴在马鞍上,狂笑不停。

赛场上发生了一阵争执,最后一场不得不向后延迟了,有的人坐不住了,纷纷离开看台;有的三五成群,在看台下大侃而特侃。上流社会的贵族妇女看不惯身旁的风流女郎,便走开了。

还有大众舞厅的明星,街头女戏子;然而,并非最靓的美女就最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那位老太太乔治娜·奥贝尔(一位喜剧作家称她是“卖唱的路易十一”),化妆得花枝招展,妖魔鬼怪,还不断发出猪叫般的笑声。她直挺挺躺在四轮轻便马车上,脖子缩在貂皮领里,好像过冬似的。那位因打官司而名闻遐迩的列穆梭太太,跟一群美国人在一起,趾高气扬地坐在四轮敞篷马车上;而那位酷似古典式处女的泰蕾丝·巴希吕,她的十二条绦带把车厢都塞满了。车子的遮篷处摆放着玫瑰花盒。萝莎妮见到这些风流的贵妇人时,便吃起醋来;为了出出风头,她故意大声叫嚷,并指手画脚。

这时,有几位绅士认出了她,并向她点头致意。她一一还了礼,并告诉弗雷德利克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伯爵、子爵、公爵和侯爵,所有这一切都表现出对他那份鸿运的敬意,他便神气活现起来。

西齐被一群成年人簇拥着,看来得意洋洋,满面春风。他们骑着马,面露微笑,有些嘲讽他的样子;最后,他拍了拍一个最年老伙伴的手后,便向萝莎妮这边走来。

萝莎妮假装津津有味地吃着肥肝子;弗雷德利克只好顺从地学着她那模样,膝盖上放着一瓶酒。

那辆四轮轻便马车又来了,这是阿尔努太太,她脸色刷白。

“给我一杯香槟酒!”萝莎妮说。

接着,她将斟满的酒杯高高举起,大声嚷道:

“喂,那边!那些庄重、严肃的女人,还有一位是我保护人的太太,喂!”

于是,她四周爆发出一片笑声,那辆四轮轻便马车又消失了。弗雷德利克拉了拉她的长袍,甚至要大发雷霆。可是西齐仍在那里,举止跟刚才一模一样;他信心十足地请萝莎妮跟他一起去吃晚饭。

“不成!”她回答说,“我们要一起去英吉利咖啡馆。”

弗雷德利克佯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一声不响地呆在那里;这时,西齐非常失望地走开了。

就在西齐站在右边车门跟她讲话的那会儿,余索内已经从左边突然出现了,而且绘声绘色地强调着英吉利咖啡馆:

“那座建筑物美极了!到那里吃点饭,怎么样?”

“悉听尊便!”弗雷德利克说。他懊恼地往四轮马车的一角躺了下去,看着那辆走远了的轻便马车,心里觉得刚才干了件无法补救的事情,从此他将失去一个伟大的爱情。但是,另一个女人就在他身旁,这个爱情既省事又快活!不过,他对此厌烦了,心里矛盾重重,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得到什么,他觉得郁闷和烦躁,恨不得一了百了。

一阵吵闹声和脚步声使他如梦初醒;一群调皮的孩子越过拦着跑道的绳子,到看台上面;人们正在四处散开。这时,天空掉落下几滴雨点,行车更为困难。余索内乘机溜之大吉了。

“这就好了!”弗雷德利克说。

“你喜欢孤身一人吗?”萝莎妮说着,将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一辆豪华的双篷马车在他们前边驶过,车子披铜戴铁,光彩耀眼,两个身穿绒上衣、胸佩金穗子的骑手驾着马车,四匹马成两行并排奔跑着。唐布罗士夫人偎依在她男人的怀里,马蒂农坐在对面的板凳上;三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很惊奇。

“他们认出我来了!”弗雷德利克寻思着。

萝莎妮让车夫把车停下来,想瞅一瞅来来往往的行车。弗雷德利克想阿尔努太太也许还会出现,便对车夫喊道:

“走吧!走吧!继续行进!”

于是,这辆双室四轮马车直奔香榭丽舍而去,在各种各样的马车中间来回穿梭。诸如敞篷四轮马车、俄式轻便马车、英式轻便马车、无篷双马车、双篷敞篷马车和可携带猎狗的马车之类,目不暇接。在皮门帘的公共旅行马车里,工人们略带醉意地引吭高歌,大人们亲自驾驶着独马四轮车。在几辆挤满人的敞篷四轮轻便马车里,有个小孩坐在大人们的脚上,他的双腿伸在车厢外面。还有一些呢子软座的华盖双人马车,里面坐着昏昏欲睡的贵族老太太;偶尔有一匹英国骏马拉着一辆轻便车向前奔驰,简单而又雅致,宛如花花公子的黑礼服。就在此时,开始下起滂沱大雨。有些人撑着雨伞或阳伞,有些人披上了雨衣;远远地就喊道:“您好!——近况怎样?——是!不!再见!”但都看不清脸,一个个从身边闪过,让人目不暇接。弗雷德利克和萝莎妮都一声不吭,神思恍惚地望着马车向前奔驰。

有时,由于车辆过分拥挤,只得分成几行停下来。这样一来,车上的人可以稍歇片刻,彼此瞅一眼。一些冷淡的目光从刻有贵族标记的车门口扫视着人群。几道充满妒意的目光在车厢里忽闪。有的人对另一些人得意忘形的样子嗤之以鼻;有的人张大着嘴巴发出愚蠢的赞叹声。在路中心闲逛的行人有时快速地往后一退,躲过在车马夹缝中驰骋的车夫,让他得以冲出去。随后,一切都动了起来;车夫放松了缰绳,挥动长鞭;马儿挨抽后,摇动着马勒,唾沫四溅;潮湿的马臂和鞍辔在阳光的照射下冒着水汽。阳光照射着凯旋门,在一人多高的地方投下一道淡红的光带,映衬着轮轴、车门把手、辕木顶端、马鞍的镫环,并闪闪发亮;林荫大道的两旁,因为雨过天晴,树叶上的水珠晶莹发光,树木参天挺拔,如同两条绿色的墙垣,而那林荫大道好比是马匹、衣裳、人头攒动的海洋。天空中有些地方呈蔚蓝色,宛如罗缎似的柔软。

这时,弗雷德利克陷入了沉思。老早以前他多么希望能坐这样豪华的马车,身旁还搂着美女,那种滋味是多么甜蜜啊!而现在,这一切他都拥有了,却没有觉得怎么幸福。

雨不下了。只见躲在家具仓库屋木柱间避雨的行人都陆续走了。在君主路昭踺的人也都回到林荫大道上。一群看热闹的人正站在外交部宾馆前面的台阶上。

由于中国浴厅旁边的大路高低不平,四轮马车不得不减速慢行。人行道上有一个穿着赭色大衣的男人在来回踱着步。就在此时,车轮下面进射出来的泥浆溅到那个人的身上,他立刻转过脸,瞪着眼睛怒视着。弗雷德利克脸色一下子变白了;他认出那个人便是戴洛立叶。

他们在英吉利咖啡馆门口停了下来,并退掉了马车。弗雷德利克付给车夫钱时,萝莎妮先上楼去了。

他在楼梯上找着了萝莎妮,她正在跟一位先生交谈。于是,弗雷德利克挽住了她的胳膊。然而在过道里,那位先生又把她拉住了。

“您先走吧!”她说,“一会儿我去找您!”

弗雷德利克只得独自一人先走进小房间。两扇窗户都开着,从那里可以看到对面房屋十字窗口旁边的人群。在几乎发干的沥青地面上有几条波浪形反光在晃动着,阳台边上木兰花芳香四溢,在房里也能闻到。这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使他如醉如痴;他便躺到穿衣镜下边的红沙发上。

这时,萝莎妮来到,在他额上亲吻了一下:

“你在生我的气吧,可怜的小宝贝?”

“可能吧!”他回答说。

“不光是你一人不高兴,别这样了!”她言外之意是说,“让咱们在这幸福的时刻忘掉各自的情人!”

随后,萝莎妮将一瓣花放到他的嘴边,撩拨他去吻它。这个娇娆的姿势,几乎带有挑逗的意思,弗雷德利克禁不住心动了。

“你干吗老折腾我?”他嘴上这么讲,而心里却惦记着阿尔努太太。

“我?折腾你?”

继而,她走到他身旁,皱着眉头,凝神看看他,两只手搁在他的肩上。

这时,弗雷德利克完全控制不住了。

他又开口说道:

“因为你不爱我!”他边说边把她拉到怀里。

萝莎妮任凭他抚摸;他双手抱住她的腰;她那耀眼的绸袍使他欲火中烧。

“他们在什么地方?”这时,过道里传来余索内的说话声。

萝莎妮一下子站了起来,急忙跑到房间的另一边,背对着门。

她要来一盘牡蛎,他们开始吃起饭来。

余索内并不轻松,每天要写各种各样的文章,翻阅报纸,并发表各种奇闻轶事来迷惑人心,结果混淆是非,对事物失去了正确的判断,他那微弱的火花把自己也搞懵懂了。以前草率混日子,现在穷困潦倒,这种窘境逼迫他苦苦挣扎,苟延残喘;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碌碌无为,因此就变得喜欢惹是生非,爱嘲弄挖苦别人。在议论起刚上演的一场芭蕾舞《奥萨伊》时,他极尽夸张之能事,大肆诋毁舞蹈;而一提起舞蹈,他马上辱骂巴黎歌剧院;随后,谈到巴黎歌剧院时,他又攻击意大利人,到现在意大利人已经被西班牙剧团代替了。于是,他便说:“似乎有的人还没吃尽卡斯蒂利亚人的苦头!”弗雷德利克好像受到了玷污,要知道他对西班牙有一种情有独钟的爱。为了岔开话题,他便打听有关法兰西学院的情况,那儿最近把埃德加尔·几内和密茨凯维支俩人辞退了。然而,余索内非常崇拜佩德·美斯特,他支持当局和灵性论。可是,他对已经反复证明了的事实心生疑窦,坚决否定历史,不承认最确凿的东西,甚至听到几何学这个词就大喊大叫:“几何学算什么东西!”话语中多少掺杂着模仿演员的口气。毋庸置疑,圣维尔是他最好的榜样。

弗雷德利克对这些滔滔不绝的空谈感到很厌烦。他一生气,就用靴子去踢桌下的长毛狗。

两只狗恶狠狠地叫了起来。

“您得让人带走它们!”他冒昧地说了一句。

萝莎妮找不到人。

接着,弗雷德利克转过身来,朝着那个流浪汉说道:

“喂,余索内,该您出出力了!”

“噢!是,伙计!这太可爱了!”

余索内不等请求,便离开了。该怎么领他这份情呢?弗雷德利克来不及细想。他正准备尽情享受快乐的时候,一个侍者走了进来。

“小姐,有人找您!”

“怎么,又来人了?”

“但是,我最好去看一下!”萝莎妮说。

此时此刻,他需要她,他渴望她。她这样匆忙地走开,简直是对他的污辱,是一种反抗。那么,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难道欺侮了阿尔努太太还不够吗?说实话,这女人也是活该!现在他痛恨所有的女人;他伤心地流下了眼泪,要知道他的爱情受到了污蔑,他的情欲消退了。

萝莎妮回来了,还跟他介绍西齐:

“我把这位先生请来了,你不介意,是吗?”

“那还用说!”弗雷德利克苦笑着说,并让那位先生坐下。

萝莎妮看着菜单,目光落在一些奇怪陌生的菜名上。

“我们要份黎世留兔肉卷和奥尔良布丁,怎么样?”

“哦,我不要奥尔良!”西齐嚷道,因为他是个正统派,还沾沾自喜。

“您是否最喜欢吃香鲍尔比目鱼?”她又说。

弗雷德利克对这种殷勤感到腻味。

萝莎妮最终点了切牛排、海虾、蘑菇和菠萝蜜生菜等,饮料是香子兰。

“吃时再说。别见外。哟!差点我忘了!给我来一点香肠!不要放蒜!”

她称那个伙计为“年轻人”,用餐刀碰碰酒,拿面包屑往天花板上扔。她立刻想要一杯勃垦第酒。

“刚吃饭时不应该喝酒。”弗雷德利克说道。

那位先生认为,有时也有人即兴喝酒。

“唉,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哪儿的话,我发誓是有的!”

“啊!你瞧!”

萝莎妮说时还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这是位见过世面的人,就听他的吧!”

用餐时,门总是开开关关,伙计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隔壁房间里有人坐在一架钢琴旁边弹奏着华尔兹舞曲。后来,席间从赛马聊到骑术,还有两种相对立的骑马方式。西齐支持鲍谢,而弗雷德利克支持奥尔伯爵。这时,萝莎妮耸耸肩说:

“拉倒吧!他在这方面比你强多了!”

她两只胳膊肘放在桌上,嘴里咬着石榴。蜡烛在她前面随风晃动;烛光映衬着她那白皙的皮肤,给她的眼皮抹了一层玫瑰红,两眼闪闪发亮。水果的红色与她唇边的紫色交相互映,她那可爱的鼻孔均匀地呼吸着。而她从上到下给人一种高傲、微醉和沉迷的感觉,使得弗雷德利克激动异常,情欲如焚。

继而,她用平和的口吻问起,这辆敞篷四轮马车和那穿栗色衣裳的佣人是谁家的。

“是唐布罗士夫人的。”西齐回答说。

“他们很富裕,是吗?”

“哦!相当富裕!尽管唐布罗士夫人先前只是布特珑小姐——省长的千金,家产算是一般。”

他的老公恰恰相反,想必继承了好几处遗产;西齐逐一地讲了出来,因为他经常到唐布罗士家里去,对他们了如指掌。

弗雷德利克为了使他难堪,便执意驳斥他。他坚决地声称,唐布罗士夫人的名字是“德·布特珑”,以此证明她是贵族。

“管她呢!只是盼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有如此豪华的马车!”萝莎妮说完后,便靠着椅背坐着。

这时,她的衣袖稍微滑了一下,左手腕节上露出了镯子,上面还镶嵌了三颗玛瑙。

弗雷德利克发现了那个镯子。

“噢哟!可是……”

他们三个人相互对看着,满面通红。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半,露出了一顶帽子的边沿,接着出现了余索内的身影。

“请原谅,打扰你们了,情人们!”

然而,当他发现了西齐,并坐在他的座位上时,他愣住了,深感诧异。

伙计给他拿来一副餐具;因为他饿坏了,就慌不择食,见啥吃啥,时而从碟子的剩菜中央起一块肉,时而从篮子里拿起水果啃起来。他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只手夹菜,嘴里还唠叨着自己刚才干的事。他已经把那两只狗送回去了。家中没有什么新情况。但是,他看到了厨娘跟一个当兵的鬼混,这是他杜撰编造的故事,只是为了吃顿饭。

萝莎妮从挂钩上拿走风帽。弗雷德利克急忙去拉铃,老远就对伙计喊道:

“快叫一辆马车来!”

“我有一辆车。”西齐说。

“不过,先生!”

“可是,先生!”

接着,他们两个人都斜着眼看着,面色煞白,双手哆嗦。

最后,萝莎妮挽起西齐的胳膊,并指着席上的余索内说:

“您多关照他一点!他会吃撑的。假如他为我的小狗而一命呜呼,我可负担不了!”

门又关上了。

“那么?”余索内说。

“那么,什么事?”

“我还以为……”

“您以为什么?”

“莫非您不……”

他做了个手势来补充说道。

“唉,不,不!哪有这回事?”

于是,余索内不吭声了。

这次,他不请自来吃饭,原本有一个打算。他先前的《艺术报》如今改名为《水手报》,下面的题名是:“炮兵们,各就各位!”然而,营销不旺。他想把它改为周刊,自己单独搞,不跟戴洛立叶合作。于是,他旧话重提,并宣布新出笼的计划。

弗雷德利克可能不太明白这些事,含糊其辞地敷衍了几句。余索内从桌上拿了几支雪茄烟,说道:“再见,我的好朋友!”一会儿,就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买单。账单开了一长串。那个伙计腋下夹了块抹布,正等着他掏钱。这时,走进来一个长得酷似马蒂农的小白脸,那人说道:

“对不起,我刚才忘了要马车费了。”

“什么马车?”

“就是刚才那位先生送狗时坐的马车。”

那个伙计面孔拉长了,好像怜悯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弗雷德利克真想揍他几下。他把我给他的二十个法郎都当做小费送了。

“谢谢,大人!”那个手拿抹布的伙计深鞠了一躬说。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成天都处在愤怒和羞耻之中。他后悔当时没有掴西齐几个耳光。至于萝莎妮,他起誓以后不再去找她了;像这种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既然只有金钱才能征服女人,那么他可以将他庄园上证券交易所变卖掉,去拼搏一下,他将财运亨通,并将用巨大的财富去占有萝莎妮和所有的人。夜幕降临,他纳闷自己没有想起阿尔努太太。

“这倒省事!何苦呢?”

第三天刚刚八点,佩勒林就到他这里来了。他一进来,便大献殷情,夸奖家具的精美。继而,他忽然问道:

“上周您去看赛马了吗?”

“去了,唉!”

接着,佩勒林便从解剖学的角度去抨击英国马,同时对热里科尔马和帕太农马赞不绝口。

“萝莎妮和您一起去的吧?”随后便是一堆恭维话。

而弗雷德利克不理不睬,这让他非常失望,不知该怎样提起那幅画像。

刚开始时,佩勒林准备临摹狄先的画,可是,他被他的模特儿变化多端的颜色迷住了。于是,他只好一步一个脚印地画下去,时而浓,时而淡,慢慢加上去。萝莎妮起先开心得很;她与戴勒马幽会,一度中断了绘画,这样一来,佩勒林也就有充裕的时间去孤芳自赏。随后,他那种孤芳自赏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他扪心自问他的绘画大小是否合适。于是,他把狄先的画跟这个比较了一下,发现有些差异,并承认自己有失误;继而,他又简单地把画大体上作了一番修复,使整幅画的效果能相映成趣。这样,面孔好像更坚定了,比较阴暗的地方也亮堂了,整幅画显得生机勃勃,富有朝气。萝莎妮最终来找他了。她开门见山提出了一些意见,佩勒林当然毫不示弱。他异常气愤,指责她愚昧无知,而心里却在琢磨着她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于是,他对自己不相信了,神思恍惚,引起他胃肠痉挛,夜不能寐,发高烧,以至于反感起自己来了。他曾经想振作起来重新画一幅,然而总是郁郁寡欢,觉得他老是惨淡经营。

他只怪罪于人家不许他参加沙龙,再者,埋怨弗雷德利克没有去看一看萝莎妮的画像。

“我才瞧不起她呢!”

弗雷德利克的一番话使他精神为之一振。

“您以为现在她不要那幅画了吗?”

他还未讲出那句话,就是他原先曾向她要过一千埃居。实际上,萝莎妮根本不在乎将来谁付钱,她宁愿从阿尔努那里多搞些应急品,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起画像的事。

“那么,阿尔努呢?”弗雷德利克说。

她把这幅画硬要送给弗雷德利克,要知道,阿尔努根本不想要画像。

“他硬说这画是萝莎妮的。”

“实话说,这是她的。”

“怎么!就是她让我来找您的!”佩勒林坚决地说道。

假如他相信这幅画很不错,那他可能不会死缠着他。然而,要是付给他一笔钱(一笔相当数目的钱),那就是否定了原先的批评,增强了他的信心。因此,弗雷德利克不想纠缠于此事,便漫不经心地问这幅画值多少钱。

价钱高得惊人,弗雷德利克对此很厌烦,便回答说:

“不,啊!岂有此理!”

“您毕竟是她的情夫,况且,是您让我画的。”

“对不起!我只不过是介绍而已!”

“不过我总不能老是拿着呀!”

佩勒林有些恼羞成怒了。

“啊!我真没有想到您这么吝啬!”

“我也想不到您那么贪钱!很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刚要迈步,塞内卡来了。

弗雷德利克有些心慌意乱,忐忑不安。

“怎么啦?”

于是,塞内卡便扯了开来。

“星期六九点左右,阿尔努太太收到一封信,让她即刻动身去巴黎。恰逢她找不到别人去克雷伊叫辆车,便让我办理此事。我没有答应她,要知道这不是我分内的事。她走了,星期天晚上回来。昨日上午,阿尔努忽然来厂里了。那位波尔多女人便向他诉起苦来。我不晓得他们暗暗说了些什么,但阿尔努当场取消了她的罚金。我非常气愤,相互骂了起来。总而言之,他把我辞退了,我便到这儿来了!”

继而,他慢慢地说道:

“况且,我并不觉得后悔,因为我尽力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因为您。”

“怎么?”弗雷德利克惊叫了一声,惟恐塞内卡知道了他的底细。

塞内卡没有猜出什么来,因为他接着说:

“也就是说,要不是您的话,大概我早就另有高就了。”

弗雷德利克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您要我干什么?”

塞内卡只想找份差使,随便哪一行都成。

“这对您并非难事。您认识好多上层的人物,戴洛立叶说,您和唐布罗士先生交情也不浅!”

谈到戴洛立叶,他的朋友对此人有点反感。自打校场那次见面以来,他不怎么想去唐布罗士家里。

“我和他交情不深,也许不能帮您忙。”

塞内卡的请求遭到了拒绝。沉默片刻后,他说:

“我敢保证,这一切全是因为那个波尔多女人,也因为您的阿尔努太太。”

弗雷德利克听后,心里感到不快,甚至连他仅有的一丁点儿善意也荡然无存了。但是,碍于情面,他伸手去掏写字台钥匙。

这时,塞内卡阻止了他,说:

“没有必要!”

继而,他全然忘掉了自己的尴尬局面,对国事津津乐道起来。比方说,在“国王节”滥发十字勋章,政治更迭,德鲁雅尔和贝尼埃事件,还称这是时代的奇闻逸事,他无情地抨击资产阶级,并预言革命即将来临。

这时,他的目光被挂在墙上的一把日本匕首吸引住了。他从墙上取下来,捏了捏刀把,又厌恶地随手丢到双人沙发上。

“唉,再见!我得去洛雷特圣母院。”

“喂,到那儿干啥去?”

“今天是戈德弗鲁瓦·卡芬雅克周年祭日。他是以身殉职,他!但是不会这样了事的!……谁知道?”

随后,塞内卡热情地将手伸了出来。

“我们可能再也见不着了!永别了!”

他连声说了两次“永别”,紧锁眉头,默然地看着那把短刀,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了,表情严肃。这时,弗雷德利克给弄懵了,他很快静下心来了。

就在这个星期,他的律师从勒阿弗尔寄给他十七万四千法郎的地租。他将这笔钱分成两份,一份用于购买公债,另一份用于证券交易,以便在那里碰碰运气。

他到一些有名气的酒店里吃饭,经常光顾剧院,尽情地享乐。这时,余索内给他写来一封信,开心地跟他讲,在赛马的第二天,萝莎妮就跟西齐吹了。弗雷德利克觉得一阵快感袭上身来,至于他干吗把这事告诉他,他也无心去追根刨底了。

碰巧三天后,他与西齐不期而遇。那个纨绔子弟举止显得温文尔雅,甚至请他下星期三一起去用餐。

就在当日上午,弗雷德利克接到一份通知,查理·约翰·巴蒂斯特·乌德里先生跟他说:法院已经下了判决书,他可以获得雅克·阿尔努先生在美城所拥有的一份产业,但是他必须为此支付总计二十二万三千法郎的出售费用,同时,判决书上还说,原不动产的抵押款已经超过了出售价,因此弗雷德利克完全失去了债权。

这个不测之祸都是由于在时效期内未重新登记造册引起的。阿尔努本来说亲自去处理这件事,但是后来他忘了。弗雷德利克大为恼火,待心情平静下来后,心里寻思着:

“那么,以后……怎么?假如这么可以让他起死回生,那也认了!我不会因此而饿死的!甭操心啦!”

然而,他收拾桌上的废纸时,又看到了余索内的那封信,只见信末还有几句附言,刚才看信时并未注意到。那个流浪汉向他只要五千法郎,以便把报纸继续办下去。

“啊!这家伙真讨厌!”

继而,他写了一张短笺,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随后,他穿上衣服,便赴约去了。

西齐给他介绍嘉宾,首先将一位鬓发斑白的胖先生给他介绍了一下:

“吉贝尔·德·奥勒内侯爵,我的教父。安塞姆·德·福尔香波先生。”(那是一个已经秃了顶的瘦弱的年轻人)随后,指着一位四十多岁举止文雅的人说:“我的表哥,约瑟夫·鲍弗勒;这位是我的老师维苏先生。”这人看上去既像车夫又似修道者,留着鬓毛,穿着一件长袍,只在衣服的大襟处扣了一个纽扣,酷似在胸部搭了块披肩。

西齐还在等一个人,即谷曼男爵,“他可能会来,但是没准儿。”他有时出去瞅一瞅,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最后,八点时,大家来到一间豪华的客厅里,房间很大,可是客人却很少。西齐故意选中这个客厅,讲排场,摆阔气。

桌子中央摆着一只装满水果的镀银托盘,桌上按照法国古式时尚放着银盘;桌子的四周搁着盛满卤肉和香料的小碟子;一樽樽装冰镇玫瑰香酒的酒壶整齐地直立着;各人的碟子前面是五个高脚和低脚酒杯,以及一些不知其用途的东西,各种各样装食品的小巧玲珑的器皿比比皆是。光是第一道菜就有:蘑菇汁鲟鱼头、匈牙利黄酒烹约克火腿、熏画眉、烤鹌鹑、贝夏梅尔白酱油肉饼和油炸红雉鸡。同时,在这些菜的两边都放着马铃薯丝拌香菌。一只吊灯和几座多枝烛台将房间照得雪亮,四周墙壁上挂着大马士革红绸幔。羊皮靠椅后面站着四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佣人。见到这么豪华的场面,大家都惊叹不已,那位家庭老师也大加称羡,他说:

“说心里话,咱们东道主真够阔气的,真心实意招待我们!真是太棒了!”

“这个么?”西齐说,“不足挂齿!”

他刚吃了口菜,便又说:

“哎,我的德·奥勒内,您去王宫看过这出戏吗?”

“你知道,我哪有闲功夫啊!”他回答道。

每天上午,他要去讲授一堂树木栽培学的课,下午在农具厂搞研究,晚上去参加农业同谊会;一年有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圣东热度过,偶尔借旅行的机会,到首都去攻读。放在茶几上的那顶宽边帽里装满了小册子。

这时,西齐发现福尔香波先生在敬酒,便说道:

“喝吧,别见外!您真是放不开,这是你结婚前的最后一顿饭吧!”

大家闻听后,纷纷欠身向他道喜。

“我敢断言那位小姐一定长得漂亮迷人,是吗?”那位家庭老师调侃道。

“嘿!”西齐叫嚷道,“不管怎么样,他犯了错误;太糊里糊涂了,结婚!”

“你说得太草率了,朋友!”奥勒内先生一边说,一边勾起了对死去的老伴的思念,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

但是,福尔香波反复冷笑着说道:

“您也会有这一天的!”

西齐诡辩着。他宁愿放任自流,自由自在,潇潇洒洒走一回。他想学点踢打术,可以光顾老城的下流酒店,效仿中的罗道尔大王子。这时,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短烟斗,斥责佣人,疯狂地喝酒;为了让人家夸奖他很内行,他对所有的菜肴都逐一评头论足,甚至退回了一道鲜菌。尽管那个家庭老师喜欢吃这个菜,但是谄媚地说:

“这比令尊祖母大人的雪花蛋差远了!”

随后,他和邻座的那位农学家闲聊起来。那位农学家认为住在乡村里有许多益处,即使为了养育和培养儿女,使她养成简朴、节俭的习惯,也大有裨益。家庭老师很赞赏他的看法,说了许多恭维话,并认为他的这番言论对他的学生有影响,他暗自希望能教导他的学生。

弗雷德利克来时就对西齐很反感,可是,西齐的那副傻样让他心情好些了。然而,他那一颦一笑,甚至整个身子都让他想起了英吉利咖啡馆那顿晚饭,他不由得恼怒起来;他倾听着那位约瑟夫表兄在悄悄地说着他的坏话,这家伙一贫如洗,喜欢打猎,是个公费生。西齐数次戏谑地称他是“小偷”;随后,他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啊!男爵!”

这时,走进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他相貌一般,四肢发达,帽子压到了耳根,纽扣上别了朵鲜花。这真是西齐的理想人物。西齐能把他请过来,喜上眉梢。他的到来让西齐着实激动了一番,他甚至想找一句双关语,果真如此,当端上一盆红雉鸡时,他便说道:

“看着,这是拉布吕耶的最佳角色!”

接着,他问了谷曼许多问题,包括一些社会上素不相识的人的情况;随后,他忽然想到了一桩事:

“您说说看!您想起我了吗?”

另一个耸了耸肩。

“您还不到时候呢,我的宝贝!不可能的事!”

西齐以前要谷曼介绍他去俱乐部。但是,毫无疑问,男爵为了不伤害他的自尊心,便说道:

“啊,我忘了!您的赌打赢了,恭喜您,亲爱的朋友!”

“什么赌?”

“赛马那天,你打过赌,说当晚您就去找那位小姐。”

弗雷德利克好像被抽了一鞭子。当发觉西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真是那回事。第二天,萝莎妮就后悔不已,要知道阿尔努——她的第一位情夫,她的人——就在当日找她去了。他们两个人让子爵知道他“添乱”,便将他无礼地赶走了。

弗雷德利克似乎什么也未听到。男爵追问道:

“她怎样了,那位好萝丝?……她的大腿还那么诱人吗?”他说这句话,意味着他非常熟悉她的身体。

弗雷德利克对此怏怏不乐。

“干吗这么害臊!”男爵又说,“这未尝不是好事!”

西齐话锋一转,说道:

“呸!不一定的!”

“啊!”

“是呀,我的主啊!首先,我不认为她有什么诱人的东西,况且,类似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只要您想要;因为,说到底,……她是要出卖肉体的!”

“也不一定随意出卖!”弗雷德利克说。

“他自以为高人一筹!真是太可笑了!”西齐驳斥说。

这时,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弗雷德利克觉得心在怦怦乱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

然而,男爵却对萝莎妮耿耿于怀,说道:

“她是不是在跟那位阿尔努鬼混?”

“我不晓得,我不认识那位先生!”西齐说。

但是,他信口开河,说他是个骗子。

“别说了!”弗雷德利克叫嚷道。

“可是,这是确实存在的事实!他甚至还吃过官司呢。”

“这纯粹在撒谎!”

弗雷德利克完全站在阿尔努这边,替他打抱不平。他发誓,阿尔努为人老实,自己最终对他抱以充分信任,同时还杜撰了一些数字和证据。子爵心里满肚子怨气,加之醉醺醺的,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以至于弗雷德利克板着脸对他喊道:

“您故意欺侮我,是吗?”

弗雷德利克怒视着他,双眼犹如他的雪茄烟似的冒着火。

“哦!决不,决不!我甚至还要承认他有一件很棒的东西,他的女人。”

“您认得她吗?”

“当然啦!索菲·阿尔努,众所皆知!”

“你说什么?”

这时,西齐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重复说:

“这是众所皆知的!”

“住嘴!您交的决不是她那样的女人!”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与这种女人打交道!”

弗雷德利克随手操起碟子,往他的脸砸去。

碟子闪电般地从桌上飞过,撞倒了两个酒瓶,砸碎了一个果碟,触到了花果托,碎成三块,打中了子爵的腹部。

大家都过来劝阻他。他像疯了一样挣扎着,大家叫嚷着。德·奥勒内先生不断地安慰他说:

“别急!别这样!亲爱的孩儿!”

“这太可怕了!”家庭老师吵嚷着。

福尔香波的脸变得铁青,浑身哆嗦着;约瑟夫哈哈大笑;仆人赶紧把酒擦干,并捡起地上的碎玻璃片;而男爵则把窗户掩上,虽然马路上车辚辚、马萧萧,但是屋里的吵闹声还是可以传出去。

在扔出碟子后,客厅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因此无法搞明白到底是因阿尔努太太,抑或萝莎妮,还是别的什么人才惹怒了他。不过,有一点可以说明,弗雷德利克非常粗鲁、莽撞,简直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他压根儿没有丝毫后悔、道歉之意。

德·奥勒内竭力劝说他冷静些,约瑟夫表兄、家庭老师、就连福尔香波也都来劝架。这时,男爵给西齐打气,要知道这家伙神经兮兮地懦弱,竟流出眼泪来了。而弗雷德利克则正好相反,越来越气愤。倘若不是男爵说了下面这番话,大概人们会在那里僵持一晚上:

“先生,明天子爵会派证人去找你。”

“什么时候?”

“请在正午吧。”

“很好,先生。”

弗雷德利克刚走出来,就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他已经压抑了好长时间了,刚才终于淋漓痛快地发泄出来了,心情一阵轻松;他感觉到一种男子汉的气派,一种使他迷恋的内在力量的冲动。他要找两位证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列冉巴。于是,他随即向圣德尼街的一家咖啡馆跑去。店已经关门停止营业了。但是,门上的玻璃还在闪闪发亮。门被推开了,他便弯着腰从披檐下进去了。

账台边上一枝蜡烛照着宽大的客厅。所有板凳都四腿朝天地摆在桌上。店主夫妇和伙计正在厨房旁边的一角吃饭;而列冉巴戴着一顶帽子,正跟他们在一块用饭。他的在场让那个伙计觉得别扭,每当吃口饭总要稍稍侧一下身。弗雷德利克简单地说明了来意,请求他助一臂之力。列冉巴起初死活不答应;他眼珠贼溜溜地直转,陷入沉思,在房里来回踱着步,终于说话了。

“好,我答应你!”

列冉巴知道对手是位贵族时,一下子满面红光,狡黠地笑了笑。

“我们将痛打他一番,甭操心啦!一上来,……用剑……”

“可是,我大概没有权利……”弗雷德利克反驳道。

“我告诉您务必要比剑!您会用剑吗?”列冉巴叫嚷道。

“会一点儿!”

“啊!一点儿!瞧,他们都是如此!他们玩命要比剑!讲武堂有什么用!听着:要站远一些,始终跟他转圈,避开他,躲避他!这是规则允许的。想办法拖累他!然后,使劲地劈他一下!可是,千万不要暗算人家,不要效仿拉·富热尔!不!只要一二一二,用剑挑他。喂,看到了吗?”他扭动手腕,似乎想开一把锁:“伏蒂埃大人,请把您的拐杖给我!啊!这就可以啦!”

他操起一根用来点煤气灯的棍子,比划着,对着墙壁猛刺了几剑。他跺着脚,虎视眈眈,甚至假装碰到了难题,大喊大叫,“你看清楚了吗?那边?看清了没有?”他那庞大的侧影映在墙上,帽子好像要顶到天花板。店主不时地喝彩:“好,真棒!”他的老婆虽然有些害怕,但是也称羡不已;至于那个老兵戴奥多尔,惊呆在那里,被列冉巴这个架势迷住了。

次日早晨,弗雷德利克到杜萨迪埃的百货商店去了。许多房间的柜台上都摆满了衣料布匹,有些横放在桌上;同时,衣架上挂着披肩。在一道铁栅栏里,他发现杜萨迪埃正站在桌前写什么,周围都是账本。他马上放下了手中的活儿。

正午前证人都来了。为了显示自己有风度,弗雷德利克觉得没有必要去跟他们商量。

男爵和约瑟夫声称,只要向他们赔礼道歉,他们就不计较了。可是,列冉巴固执己见,坚持要替阿尔努打抱不平(弗雷德利克没告诉他别的事),要求子爵赔个不是。谷曼对这种趾高气扬的做法表示不满。公民也毫不示弱。所有调停均告失败,只得决斗。

接着,问题又出现了:由于西齐是受辱的一方,因此必须由他选择武器。而列冉巴则坚持认为,既然他鼓动人来挑战,那么他就是污辱别人的一方。西齐那边的证人叫喊着:一巴掌就是最厉害的欺侮。列冉巴则故意挑剔他的缺点,说用词不当,一拳头不能等同于一把掌。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去问问当兵的;于是,四位证人出去到军营里询问此事。

他们来到奥尔赛沿河街的军营。谷曼上前叫住两个上尉,将双方的争执向他们叙述了一番。

列冉巴不时地在旁边唠叨,弄得那个尉官一点也没听清楚。后来,他们提议这些先生们写一份材料,然后再由他们来作决定。于是,大伙便来到一家咖啡馆;为了将事办得利索、谨慎,他们用h来代表西齐,用K来代表弗雷德利克。

随后,他们回到军营。尉官走了一会儿,后又回来了,宣称:显然由h来选择武器。大家回到西齐家中,列冉巴和杜萨迪埃站在人行道上。

子爵听说事情办妥了,心里慌乱极了,让别人重复了好几遍。当谷曼谈到列冉巴盛气凌人时,他咕哝了一个“可是”,心里差不多顺从了。接着,他仰倒在一张扶手椅上,说他取消决斗。

“嗯?怎么啦?”男爵说。

就在此时,西齐叽里咕噜地瞎侃了一通。他想用大口径短枪决斗,双方将枪口对准胸膛。

“要么往一杯酒里倒进砒霜,用抓阄的方法决定到底由谁喝这杯酒。这是常发生的事,我在小说里看过!”

“那几位先生正等着答复。一句话,这是失礼的!您想用哪一种办法?比剑吗?”

于是,子爵只得点头表示同意,并约定次日早晨七点准时在马约门见面。

杜萨迪埃急忙回去照料生意,而列冉巴则去通知弗雷德利克。

弗雷德利克成天呆在屋里,得不到丝毫回音。他已忍无可忍了。

“太棒了!”他叫嚷道。

列冉巴对他这种态度表示满意。

“他们还想让我们赔礼道歉,您信吗?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只需说一句话而已!但是,我坚决顶回去了,我应该这样干,对吧?”

“当然啦。”弗雷德利克边说边寻思着,最好再挑个证人。

列冉巴走后,他扯着嗓子反复自言自语道:

“我要去决斗。嘿嘿,我要去决斗!多有意思!”

他在房里徘徊着,来到穿衣镜前面时,看到自己脸色刷白。

“我发怵了吗?”

想到临阵害怕,一种恼人的恐惧感袭上心头。

“假如我被杀死,那该如何是好?我父亲就是这么死的。是的,我会被别人杀死的!”

突然,他看到母亲穿着丧服,许多乱七八糟的幻想在他脑海里闪现。他憎恨自己的软弱无能。相反,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一种吃人肉的欲望攫取了他;即便是一大群人马也不能让他退却。这种狂热过去后,他心满意足,意志更为坚定了。他到歌剧院看芭蕾舞,以便放松放松。他边欣赏着音乐,边用望远镜看着舞女,幕间休息时还要了杯潘趣酒。然而,回到家里时,看到自己的书房、家具,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不由得心灰意懒。

于是,他下楼走进花园里。天空星光灿烂,他默默地注视着。想到要为一个女人去决斗,立刻觉得自己伟大而崇高。随后,他便心安理得地进入了梦乡。

西齐则是另一番心情。男爵离开后,约瑟夫就想方设法鼓励他。当他看到西齐垂头丧气的样子,便说:

“可是,亲爱的朋友,假如你不情愿,我可以去通知一下。”

西齐不敢立刻回答“好的”,但是心里埋怨表兄不理解他。

他祈祷,弗雷德利克晚上中风而死,要么突然发生暴动,翌日大街上到处筑起了堡垒,把布洛涅森林的路口都封住了;要么,发生什么不测之祸,让其中的一个证人无法到场而取消决斗。他真想坐一列特快车溜之大吉,到哪儿都成。他悔恨自己不懂医学,可以吃一种药,既能保全性命,又能令人信服他已经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来个大病。

为了摆脱困境和求得良方,他派人去找奥勒内先生。然而,那位先生收到一封快信,说他的一个女儿生病了,回圣东热了。这对西齐好像是不祥之兆。幸亏这时他的老师维苏先生来看望他,便向他诉起苦来。

“怎么办,上帝啊!该如何是好?”

“我呀,假如我是您的话,子爵先生,我就去菜市场雇一个壮汉来,把他痛打一番。”

“他总会知道是谁指使的!”西齐说。他间或长吁短叹,接着又说:“不过,人到底有无决斗的权利呢?”

“这是野蛮的残渣!有什么辙呢!”

于是,维苏自己吃起饭来。而西齐什么也没有吃,饭后他想蹓跶。

走过一个教堂前面时,他说道:

“我们进去一会儿……瞅一眼好吗?”

维苏先生欣然应允,甚至还把圣水给了他。

这是,鲜花覆盖着祭台,歌声悦耳,风琴声声。而他不能祈祷,因为宗教仪式会让他想起丧仪;一个嗡嗡的声音好像传入他的耳中:。

“咱们走吧!我觉得恶心!”

他们打了一晚上的牌。子爵竭力输掉,好赶走不顺心的事,这使得维苏先生占了不少便宜。最后,天亮了,西齐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便躺到一张绿地毯上睡着了,做了许多噩梦。

但是,若论勇敢在于有意识地克服软弱,那西齐应该算是勇敢了。因为只要发现证人到这儿来,他便鼓起勇气,挺起胸来,虚荣心使他懂得:退却意味着失败。谷曼先生夸奖他脸色挺好。

路途中,由于马车颠簸,朝阳似火,他又气馁了。他的勇气又消失了,甚至搞不明白到底去哪儿。

男爵有意耍弄他,西齐更加胆怯了,他谈及尸体,并怎样将尸体偷偷运回城里。约瑟夫驳斥他;他们俩都觉得事情很可笑,深信最终会调解成功。

西齐将头埋到胸口,又缓缓地抬起,并告诉他们:没有带医生来。

“干吗要带医生!”男爵说。

“那不会有危险吗?”

约瑟夫严肃地说:

“但愿这样。”

车上没有了说话声。

七点十分,他们来到马约门。弗雷德利克和他的证人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三人都穿着黑色衣服。列冉巴没有系领带,戴着一条髭毛领子,跟今王八似的;他还携带了一件长长的如同小提琴盒的玩意,这是特地为此类冒险事而做的。双方冷冰冰地问候了一下。随后,大伙顺着马德里路,钻进了布洛涅树林里,去找一个适宜的地方藏起来。

弗雷德利克走在列冉巴和杜萨迪埃中间,列冉巴说:

“怎么样,还害怕吗?怕有什么用?倘若您想要什么,随便提,我明白!胆怯是人的天性。”接着,他低声说:“不要抽烟,越抽越提不起劲头!”

于是,弗雷德利克扔掉了碍手碍脚的雪茄烟,继续迈着坚定的步伐。这时,西齐从后面赶上来了,身子夹在两位证人的胳膊上。

行人稀少,偶尔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万里无云,时而看到有几只兔子活蹦乱跳。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一个穿布衣的女人正和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在闲聊;几个穿短衫的佣人牵着马儿在林荫道上的栗树下闲逛。西齐触景生情,回忆起那段幸福的时光:他骑在栗色的马背上,戴着眼镜,朝四轮轻便马车的小门骑去。这些回忆使他更加郁闷。一种无法忍受的干渴烧着他的心;他脉搏的跳动声和苍蝇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他的脚陷入泥沙里;他好像生来就迷茫着。

证人们边走边看着道路两边。他们商量着到底去卡特朗十字架那边,抑或巴加太尔墙垛下。最后,他们往右拐,在一片按梅花形栽种的松树地里停了下来。

为便于将场地分成两半,他们最终看中了这个地方。他们安排好双方应站的地方。随后,列冉巴打开盒子,盒子的红羊皮布上面有四把煞是好看的剑;中间稍稍凹进,剑把上点缀着金银细线。透过树枝,一道灼热的阳光照射在剑上;在西齐眼里,这几把剑酷似血泊中爬着的银蛇。

列冉巴向大家讲明剑都是一般长短;他自己则持第三把剑,万一的话,可以将两位斗士分开。谷曼拿着一根拐杖。这时,万籁俱静,大家彼此对视着。每人都有些诚惶诚恐、冷酷无情的感觉。

弗雷德利克脱掉长袍和背心。约瑟夫也帮西齐脱下衣服;他的领带刚解开,就见他脖子上挂着一块圣牌。列冉巴冷笑了一下。

这时,谷曼为了让弗雷德利克再好好掂量一下,便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他要求有权戴手套,并可以拿左手去夺对方的剑;列冉巴有些急躁,就认同了。最后,男爵对弗雷德利克说:

“先生,想妥了没有?承认错误也是好样的。”

杜萨迪埃表示同意。列冉巴则大为恼怒。

“您以为我们来这里拔鸭毛吗?岂有此理!……注意!”

两位对手面面相觑,他们的证人各在自己的那一边站着。他喊了一句:

“开始!”

一刹那间,西齐吓得魂飞魄散。他的剑梢犹如皮鞭一般发抖。他身子往后一倒,双手叉开,晕过去了。约瑟夫将他扶起来;把一个鼻烟盒塞到他的鼻孔下,并来回晃动。西齐又睁开眼睛,继而,像头野兽似的突然向他的剑蹦去。弗雷德利克早已做好准备。他正举着手,全神贯注地等着他。

“住手,住手!”从大路那边传来叫喊声,同时还可以听到奔跑的马蹄声;树枝也被四轮马车的顶篷弄断了!只见一个男人从车窗处探出头来,手中挥舞着手帕,连声喊道:“住手,住手!”

谷曼以为是警察过来了,便举起拐杖说:

“结束吧!西齐受伤了!”

“我?”西齐说。

果然,在他刚刚倒下去时,划破了左手大拇指。

“但是,这是他自己摔伤的。”列冉巴插了一句。

男爵佯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时,阿尔努从马车上跳将下来。

“我来迟了!别决斗!谢天谢地!”

他双手紧紧地搂住弗雷德利克,拍了拍他的肩,亲吻着他的脸孔。

“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您想替您的老朋友打抱不平!很好,这太棒了!我永记在心!您的为人多么厚道!啊,亲爱的孩子!”

他们相互对视着,满脸泪水,但都带着幸福的笑容。这时,男爵转过身来,对约瑟夫说道:

“我想,在这像家庭似的团聚里,我们有些碍手碍脚,对吗,各位先生?子爵,这是我的围巾,把您的胳膊包扎一下吧。”随后,他傲慢地打了个手势说:“拉倒吧!别往心里去!应该这样!”

两位斗士无奈地握了一下手。西齐、谷曼和约瑟夫三个人溜之大吉了,而弗雷德利克和他的朋友们也离开了。

马德里饭馆就在附近。阿尔努建议去那里喝杯啤酒。

“我们也可以吃顿午饭。”列冉巴说。

不过,因为杜萨迪埃没有空,他们只好在花园里喝了点饮料。随着这场决斗以幸运而告终,大家都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只有列冉巴有些不高兴,抱怨阿尔努在这关键时刻阻止了一场决斗。

阿尔努是从列冉巴的朋友贡板处得悉这一切的;于是,他不假思索地便跑来阻止,况且,他想正是由于自己造成了这场决斗。他让弗雷德利克立刻将事情的原委讲给他听。此时,弗雷德利克被他的真诚深深打动了,不想给他添烦恼,便说:

“对不起,我们不提它了!”

阿尔努感到他这话里似乎蕴含着什么。随后,他像往常那样,很随意地岔到了另一个话题:

“有什么新鲜事吗?”

接着,他们侃起汇票、期票。为方便起见,他们俩单独到另一张桌旁窃窃私语。

这时,弗雷德利克隐约听到一些话:“您去代我签,——是!可是,您,当然……——最后我已将价格压到三百法郎!——说心里话,是笔好买卖!”总而言之,显然,阿尔努和列冉巴做了不少投机取巧的买卖。

弗雷德利克打算提醒阿尔努那笔一万五千法郎的款子。可是,阿尔努刚才的言行让他很难责备他,即便是最善良的责备。更何况,弗雷德利克觉得困乏,也不是合适的地方。于是,他暂且将此事搁到脑后了。

阿尔努坐在冬青树的绿荫下,很快活地抽着雪茄烟。他抬起头来,瞅着一排朝着花园的房门,说他原先常光顾这里。

“也许不是独自一人吧?”列冉巴说。

“那还用说!”

“您真是个大色狼!何况家中还有一位结发妻子哩!”

“那么,您本人呢!”阿尔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我敢发誓,你这家伙一定在哪儿找了个房间,天天在那里陪小妞儿!”

列冉巴翘了一下眉毛,表示同意。接着,他们俩开诚布公地说出各自的爱好:阿尔努现在更喜欢年轻的,比如女工;而列冉巴对那些故作忸怩的女人挺反感,他首先喜欢老实本分的。阿尔努最后得出结论:对女人只能敷衍了事,不可动真格的。

“不过,他对自己的老婆一往情深!”弗雷德利克寻思着,同时转过身来,觉得此人不地道。弗雷德利克痛恨他惹了这场格斗,好像刚才他完全是为了他而去卖命的。

然而,杜萨迪埃的一片深情厚意委实让他感激涕零。应他的请求,店里的伙计每天都来探望他。

弗雷德利克借给他好多书,有梯洛尔的、的、巴朗特的和拉马丁的《吉隆丹党史》。他全神贯注地聆听他的话,赞同他的主张犹如赞同师长的主张。

一天黄昏,他忐忑不安地来了。

早晨,大街上,有个人慌里慌张地跑着,不巧正碰着了他;那人认出他是塞内卡的朋友,便对他说:

“刚才他被逮起来了,我刚逃出来!”

确有其事。杜萨迪埃每天都在探听消息。塞内卡成了政治谋害的牺牲品,眼下被关在牢里。

塞内卡的父亲是个工头,出生于里昂,早年曾拜的老弟子为师。刚来巴黎时,他便参加。他的一言一行向来闻名,警察早就盯上他了。在一八三九年五月暴动中,他亲身参加了。打那以后,他便深居简出,但是后来越来越活跃起来,对阿利包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将自己对社会的痛恨与人民对君主制的痛恨交织在一起,早晨刚醒过来,就希望革命到来,世界立刻随之发生巨大变化。最后,他厌恶弟兄们懦弱无能,怨恨自己的理想被人抵制,以至于夙愿难以实现。于是,他便对祖国彻底失望了,为此,他作为化学家参与制造燃烧弹。终于有一次,当他带着一包炸药去蒙马尔特进行试验时,被人发现了,要知道这是图谋建立共和国。

杜萨迪埃也一样向往共和国,他以为共和国代表着人类的解放和普天下之幸福。他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在特朗斯诺南街看到一群士兵,刺刀上全是血,枪托上还有头发。自那时起,在他看来,当局就是非正义的化身,他非常愤慨。他有些将凶手和宪兵混杂在一起;他认为,一个侦探跟一个杀父的逆子差不了多少。他将世上的所有罪孽都归咎于当局,他对此深恶痛绝,意志愈来愈坚定。塞内卡的言行也对他潜移默化着。不论他是否有罪,不论他的阴谋怎么可恨,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他被当局逮捕入狱,别人就应该继续斗争下去。

“议员大人们将会给他定罪,肯定的!然后,他就会像古时苦役犯那样被投进囚车里带走,将他押至蒙圣米歇尔关起来,当局会在那里弄死他们!奥斯登成了虐待狂!斯特本引颈自刎! 巴尔贝被押至一个地牢时,人家抓着他的头发,拖着他的腿走!凶手们恣意蹂躏他,把他拖上阶梯时,每上一级他的头就被撞一下。实在是可恶之至!这些混账家伙!”

他气愤得直掉眼泪,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里。

“可是总得想些办法!唉!我,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我们想方设法救他出来呢?当他被押往卢森堡宫时,我们就在过道里把押送兵干掉!只要有十二个坚决果敢的人,到哪儿都能下手!”

他那双眼睛喷射出愤怒的火花,弗雷德利克不禁为之一怔。

塞内卡似乎比弗雷德利克所想像的还要崇高。弗雷德利克想起了他的窘境和严肃的生活;他对塞内卡尽管没有像杜萨迪埃那样热情,可是塞内卡是献身于一个理想的人,所有这种人都会令弗雷德利克肃然起敬。他暗自寻思着,倘若早一点把他救出来,塞内卡可能不致于落到这种下场。于是,他们俩开始绞尽脑汁想法解救他。

然而,他们没有办法接近塞内卡。

弗雷德利克连续三周到阅览室去,以便从报纸上打听出他的消息。

一天,他手中拿着好几期《水手报》。报上的社论总是千篇一律地用来毁谤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接着,便是社会新闻和辱骂。其次,拿奥岱翁剧院开玩笑,加尔邦特拉镇、养鱼法、还有偶尔碰到的死刑犯。一只商船不知去向,足以保证全年的笑料。报纸的第三栏登载着以奇闻轶事或建议形式发表的艺术通讯,涉及了裁缝广告、晚会报告、转让启事和作品赏析等等,同时,以相同的笔调去研究讨论诗集或靴子。惟一严肃的部分是对小剧院的讦论,针对两三位剧院经理展开一场激烈的辩论;在提及“富南布勒剧院”的场景和“游艺场”的一位饰演情人的女演员时,总要大谈起“艺术”。

弗雷德利克正想放下这些时,《三男一女记》这篇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是有关他决斗的故事,用一种轻快活泼而又巧妙的笔调描述的。他很容易联想到自己,要知道他数次被这句笑话点出来:“一位从桑丝中学毕业而又没有感觉的年轻人”。人家甚至将他描成像一个外省的可怜虫,一个想巴结有钱有势者沉默的白痴。至于说子爵,则被描绘成相当不错的人物,首先,在吃晚餐时他是被迫去的;随后便是打赌,他带走了一位女子;最后,在决斗时,他温文尔雅,一派绅士风度。不用说,对弗雷德利克的勇敢也轻描淡写几句,但是文章中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调停人(也就是保护者自己)恰好突然到场,正逢其时。文章结束时有这么一句话,可能带有某种恶意:

“他们间的友情从何而来呢?令人匪夷所思!何况,就像巴齐勒讲过的那样,这到底是哪个混蛋上当受骗了呢?”

毋庸置疑,这是余索内向弗雷德利克报仇,要知道当初弗雷德利克没有借给他五千法郎。

这该如何是好?倘若去质问他,那他肯定会拒绝承认,说他是冤枉的,而弗雷德利克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暂且忍气吞声吧。总而言之,谁也不会去注意看《水手报的》。

他离开阅览室,看见好多人在一家画商的店铺前面。人们在看一幅女人的肖像画,画的下面是一行黑体字:“萝丝·安内特——布隆小姐,该画归诺让人士弗雷德利克·莫罗先生所有。”

这就是她——或者轮廓上是她的形象,是一幅正面肖像画,袒胸露臂,长发披散,拎着一个红天鹅绒的荷包。她的身后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它那大大的扇形的翅膀把墙壁都挡住了,它的喙一直伸到她的肩上。

佩勒林展览这幅画,是想要挟弗雷德利克,让他付钱。他相信此举将使他闻名天下,整个巴黎都将为他欢呼,为他这幅劣质画打抱不平。

难道这是一个阴谋吗?是记者和画家联手攻击他吗?

他的决斗并未制止住任何毁谤。他成了人家讥讽的笑柄。

三天后,也就是到了六月末,北方的股票暴涨了十五法郎。由于几个月前他买了两千法郎的股票,如今可以赚回三万法郎。这次财运亨通,他倍增勇气。他心里寻思着,他不再祈求任何人,他以前全部的晦气、困境都是因他胆量小和优柔寡断所造成的。他应该一开始就跟萝莎妮硬干,早就该将余索内抛至脑后,不该向佩勒林妥协。为了表示他肆无忌惮,一天晚上,他便到唐布罗士夫人家里去了。

在前厅,弗雷德利克碰到了刚刚到来的马蒂农。

“怎么,你到这里来,你?”马蒂农惊讶地说道,甚至看到他都很厌烦。

“干吗不呢?”

弗雷德利克一边思考着这次不期而遇的原由,一边走进客厅。

客厅的四角放着好几只灯,但是灯光仍然朦朦胧胧。三扇窗户都开着,并排投下三个黑影。一幅画下面摆着一个与人一般高的盆架;透过屋子最里面的镜子可以看到一个俄国汤罐和一把银茶壶。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阵谨慎的私语声,薄底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格格的响声。

弗雷德利克依稀看到身穿黑衣服的身影,一张圆桌在灯罩的映衬下闪闪发亮,七八个女子一律着夏日的衣裳;唐布罗士夫人就坐在稍稍远些的一张转椅上。她穿着一件紫丁香色细绸袍子,袖衬是轻罗皱襞,柔和的服色和她的发色相映成趣。她将身子稍稍靠着椅背,脚趾放在垫子上,悠哉悠哉,好似一件小巧玲珑的艺术品,又宛如一朵精心培养的鲜花。

唐布罗士和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有几位靠着双人小沙发聊天,其他的人围成一圈,站在客厅的中央。

他们正在谈论有关选举、反复无常的改革、葛朗丹先生的演说以及伯努瓦的答辩等等事宜。第三党明显做得出格了!中左派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他们的出身!政府遭到了沉重打击!然而,谢天谢地,政府继承人还没有最终确定下来。说到底,目前的形势跟一八三四年的形势没有什么两样。

弗雷德利克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便向女人们那边走去。马蒂农正在她们身边站着,胳臂下夹着一顶帽子,脸稍稍侧向一边,那么一本正经,简直如同塞夫勒的瓷器品。桌子上放着《摹拟》和《哥达年鉴》等书籍,他随手拿起一本《两世界论》。他嘲弄一位有名气的诗人,说自己想去聆听圣·弗朗索瓦的演讲会,可是又抱怨自己嗓子痛,不断地服润喉片,同时又大侃音乐,佯装一副现代派的人物。唐布罗士的侄女赛西勒小姐正在绣一对套袖,她那浅蓝色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而那个约翰小姐——塌鼻子的小学女老师,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手中彩绣活儿;这两位女子好像都在心里大声喊着:“他多么风度翩翩啊!”

这时,唐布罗士夫人转过身来,对他说:

“请把那边茶几上的扇子给我拿过来。您搞错了!是另外一把。””

于是,她站起身来。马蒂农过来时,他们在客厅里撞了个满怀;她尖酸地说了他几句,很显然是在指责他,只要瞅一眼她脸上所持高傲的神态就晓得了。马蒂农强作欢颜;随后,他便跟那些庄重的男人闲聊去了。唐布罗士夫人坐回原来的座位上,朝沙发的扶手倾斜过去,对弗雷德利克说道:

“前天,我见到一个人,就是那位西齐先生,他曾跟我谈起过您,您认得他,是吗?”

“是……初次相识。”

这时,唐布罗士夫人突然喊叫起来:

“啊!公爵夫人,很高兴见到你!”

随后,她朝门口走去,迎接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戴着一顶长飘带的编花小帽,穿着一件淡褐色丝绸袍。她是一八三〇年被赐封为法兰西帝国元帅的遗孀,是阿尔多瓦伯爵流放时一个难友的女儿。无论在前朝,抑或在今朝,她都能阿谀奉承,攀附权贵,享尽了荣华富贵。那些站着闲聊的男人向两边挪了挪身,让开了一条道,接着又继续侃下去。

这个时候,他们谈到了有关贫困的话题。在他们的眼中,所有对贫困的描述未免太夸张了些。

“可是,”马蒂农驳斥说:“必须承认,贫困确实存在!而要彻底根除,既非科学,亦非政权所能为。这纯属个人的事。只有当下层阶级想要改掉他们的陋习时,他们才能摆脱贫困。人的道德越高尚,他们就会越来越富裕!”

唐布罗士先生认为,如果没有非常雄厚的财力,很难做出任何好事。因此,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要委托,“正如圣西门派所主张的那样(我的上帝,他们也有好的一面!我们对每个人都应该一视同仁!),我说,要把进步事业交给那些能创造公共财富的人去干。”随后,他们不由自主地聊起大工业经营、铁路和煤矿。这时,唐布罗士转过身来,低声地对弗雷德利克说道:

“您上次没有来给我们助一臂之力。”

弗雷德利克托词说身体欠佳;然而,觉得这种狡辩未免太蠢了,便回答说:

“何况,我需要我的钱。”

“想买辆车,是吗?”唐布罗士夫人接着说,手里拿了一杯茶,走到他的身边,还仔细瞅着他,足有一分钟,头稍稍偏向一旁。

她还以为弗雷德利克是萝莎妮的情夫,她刚才那句话隐含着某种玄奥。他甚至觉得所有在场的太太们都远远地注视着他,同时在私下议论着什么。于是,弗雷德利克向她们身边走了过去,以便搞明白她们的想法。

桌子的另一端,马蒂农坐在赛西勒的旁边,正在翻着一本画册,里面介绍的是西班牙服式的石印画。他大声念着下面的注解:“塞维利亚女人,——巴伦西亚园丁,——安达卢西亚斗牛士”,一直翻到最后。随后,他一口气说道:

“雅克·阿尔努,发行人,你的朋友,是吗?”

“是。”弗雷德利克被他那种趾高气扬的神态伤害了自尊心,便随口这么说着。接着,唐布罗士夫人说:

“说心里话,一天早上,您是为……一桩房产的事……来这儿的,我琢磨着?是的,就是他女人的房子。”(言外之意是:“您的情妇”)

他的脸一下子泛起了红晕;这时,唐布罗士正好也过来了,他插嘴说道:

“看来,您挺关心他们。”

最后这句话使得弗雷德利克非常尴尬。他寻思着,人家已经洞察了一切,这便证明了人家起疑心了。这时,唐布罗士更挨近他,严肃地对他说:

“你们不是在一起做买卖吧,我猜想?”

他连连摇头,矢口否认,真搞不明白这位资本家想干什么,其实,唐布罗士先生只是向他提了个建议而已。

弗雷德利克真想偷偷溜走,可是惟恐显得胆小怕事,便留了下来。佣人端走了茶;唐布罗士夫人正与一位穿蓝礼服的外交官闲谈着,两位少女头挨着头瞅着她们的戒指,相互比较,其她的女人坐在扶手椅上,围成半圆圈,轻轻地摇摆着她们那长着黑发或金发的白白嫩嫩的脸孔;总而言之,他受冷落了。弗雷德利克连忙转身溜之大吉,拐了好几个弯,绕了好多路,几乎走到了门口。当他走到一张茶几旁边时,发现中国花瓶和板壁之间夹着一份折成两半的报纸。他将报纸抽出一部分,只见上面写着《水手报》。

是谁将这张报纸带到这儿来了?西齐,毫无疑问,一定是他。随它的便吧!他们会信以为真的,可能大家都已经相信了。干吗这么老纠缠着他?无声无息的嘲讽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来。他好像迷失在一片沙漠中。然而,传来了马蒂农的说话声:

“提起阿尔努,我发现他的一名叫塞内卡的雇员是制造燃烧弹的被告之一。就是我们那一位吗?”

“正是他。”弗雷德利克说。

这时,马蒂农又大声叫喊道:

“怎么,我们的塞内卡!我们的塞内卡!”

接着,大家都向他打听有关这件案子的情况;他在检察院供职,一定知道很多情况。

马蒂农说不晓得。说实话,他只见过塞内卡两三次,对此人不太熟悉;他武断地认为塞内卡是个坏蛋。弗雷德利克生气地反驳说:

“绝对不是!他是一个非常正派的年轻人!”

“可是,先生,”一个房东说,“一个居心不良的人决不会是正派的!”

在场的大多数男人起码为四个政府服务过;为了使自己摆脱穷困,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不受侵犯,抑或只是出于卑鄙无耻,对强权政治顶礼膜拜,他们甚至可以亵渎法兰西和整个人类。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塞内卡这种罪行是不可宽恕的。那些为生活被逼无奈的罪犯,理应得到宽大处理!接着,他们免不了要举这个永恒的例子:一家之主在那永恒的面包作坊里偷那块永恒的面包。

这时,一位行政人员叫嚷着:

“要是我的话,先生,假如我晓得我的兄弟居心叵测,我就去告他!”

弗雷德利克旁征博引说,人民有权起来造反;他想起了戴洛立叶曾经给他讲的几句话,引用和的至理明言,,还有。以前正是根据这些权利,人民宣告废黜拿破仑,这种权利在一八三〇年便正式实施了,写在的开头部分。

“何况,倘若君主不遵守宪法,人民就要起来把他赶下台。”

“可是,此举令人非常可恨!”一位省长太太叫喊道。

其她的女人都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措,似乎子弹的尖叫声就在她们耳边回响。唐布罗士夫人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椅上,面露微笑,聆听着省长太太的话。

一位实业家,前人,尽量跟弗雷德利克说明:奥尔良派算得上是正人君子;当然,他们也有很多过失……

“那么,有些什么过失?”

“可是,亲爱的朋友,何必要说出来呢!您晓得,反对派这样吵闹个不休,会影响生意的!”

“我才不在乎那玩意儿呢!”弗雷德利克又说。

他对这些老头子的愚昧无知深恶痛绝;有的时候,就连最胆怯的人也会勇敢起来,而弗雷德利克就被这种勇敢激发了,他对财政官员、议员、政府和国王大肆谩骂,为辩解,讲了好多废话。这时,有几个人心怀恶意地唆使他:“说呀!继续说下去!”而另外一些人则含糊不清地说:“混蛋!好大的火气!”最后,他认为可以走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唐布罗士跟他谈起有关秘书职务的事,说道:

“事情还没完呢!一定要快些!”

这时,唐布罗士夫人却说:

“再见,是吗?”

弗雷德利克觉得,他临走之前,他们还在嘲讽他。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到这幢房子来,再也不跟这帮家伙打交道。他寻思着自己招谁惹谁了,真难以想像世上还有这么冷漠的恶习!特别是那些女人令他恼怒!没有一个女人替他打抱不平,甚至瞧不起他。他对她们恨之入骨,要知道他没有打动他们的心。要说唐布罗士夫人,他认为她既颓废又冷漠,真难以给她盖棺定论。她有情人吗?那又是谁呢?是那个外交官,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大概是马蒂农吧?不可能!然而,弗雷德利克嫉妒马蒂农,但对她呢,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天晚上,杜萨迪埃像往日那样等着他。弗雷德利克满腔怨恨,一古脑儿地全发泄了出来;尽管别人很难理解他的苦衷,可是杜萨迪埃也着实伤心不已。他甚至抱怨自己没有别的人可求救。杜萨迪埃犹豫了一会儿,建议他去找戴洛立叶。

弗雷德利克一听到这个名字,迫不及待地想见见他。弗雷德利克精神上孤寂难耐,只有杜萨迪埃一人在身边。杜萨迪埃说一切由他去安排。

要说戴洛立叶,打那次他们之间发生不愉快后,也觉得生活中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看到弗雷德利克重新登门拜访,笑逐颜开地对他坦诚相见。

他们俩热烈拥抱过后,便聊起家常来。

戴洛立叶不计前嫌,弗雷德利克对此颇为感动;为了向他赔礼道歉,弗雷德利克于第二天向他讲述了那一万五千法郎的事,但是并没有说明白这笔款子原来是替他预备的。幸好律师信以为真。那件糟糕的事证明他对阿尔努的成见是合乎情理的。这样一来,戴洛立叶对弗雷德利克的怨恨就随之消失了,再也不提从前的事了。

见他只字不提,弗雷德利克以为他忘了那承诺。过了几天,他问他有没有办法弄回那一笔款子。

他可以查对一下以前的抵押,控告阿尔努犯了重复抵押的罪行,他的老婆也不例外。

“不!不!不要指控她!”弗雷德利克叫喊道;经不住他的反复诘问,他坦白直言了。戴洛立叶深信:一定是碍于情面,他还未将事实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弗雷德利克对他如此不信任,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但是,他们照旧像往常那样亲密无间,和睦相处,就连杜萨迪埃在场也让他们觉得碍事儿。于是,他们推托说要去参加约会,便渐渐疏远了杜萨迪埃。世间有好多这样的人,跟别人在一块的任务权当中间人罢了;人们如同过桥那样从他们身上跨过,然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去。

弗雷德利克对他的老友一点也不隐瞒,跟他讲有关煤矿的事,还有唐布罗士的建议。律师默然无语,陷入沉思。

“太滑稽有趣了!这个职位应该有一个法律专家才成!”

“可是,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弗雷德利克接着说。

“是,你瞧……那当然啦!不在话下啰!”

就在那个星期,弗雷德利克将一封母亲的来信递给他看。

莫罗太太责怪自己把罗克想像错了,他的行为正好说明了这一点。随后,她提及了他的财产,还有将来跟路易丝结婚的可能性。

“这也许并非坏事!”戴洛立叶说。

弗雷德利克对此缄口不言;更何况,罗克老头是个老骗子。然而,律师以为跟他结成亲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七月底,北方的股票陡然下跌。弗雷德利克原先未曾将那些股票脱手,这下损失了六万法郎。他的收入大为减少。他或者紧衣缩食,或者谋份差使,或者打算娶一位富婆。

于是,戴洛立叶跟他聊起罗克小姐。不管怎么说,他应该亲自去见一下。弗雷德利克有些腻味;去外省转转,到老家看一看,或许能排忧解难。他便出发了。

他踏上了诺让街道。这时,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此情此景,他不由地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他觉得烦躁不宁,好似长途跋涉归来的人。

在他母亲家里,所有过去的老相识全来了:冈布兰、海德拉、尚布里翁诸先生、勒布伦一家、“奥杰家里诸位小姐”和罗克老头,而在莫罗夫人的对面,路易丝小姐就坐在一张游戏桌跟前。现在她长大了,成熟了。她站起身来,脱口叫了一声。大家都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只有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桌上的四盏银烛台照得她皮肤更加刷白。她玩牌时,手不停地颤抖。长久以来,他的矜持无法显现出来,如今她那种激情正使弗雷德利克心花怒放;他心里琢磨着:“你一定会爱上我的,你呀!”随后,为了弥补在别处所受的种种晦气,他便装作一副巴黎花花公子的样子,大侃各家剧院的新鲜奇怪的事儿,滔滔不绝地讲些从小报里看到的上流社会的奇闻逸事,这样一来,他的乡亲们听得如痴如醉。

第二天,莫罗太太说到了路易丝小姐的种种优点;随后,她把将来拥有的山林田地都原原本本地给他列举了一下。

罗克先生是靠替唐布罗士先生借款而发家致富的;要知道他总是给那些付得起优厚押金的人借钱,这样他可以从中获得一点小费或回扣。由于经营非常细心,资本是绝对不成问题的。更何况,罗克老头遇到有什么扣押品,他决不会踌躇不定;然后,他再以低价买进抵押物。要说唐布罗士先生,见到资金这么容易赚回来,认为他的生意兴旺。

然而,由于这种非法的牟取暴利,唐布罗士被他的总管家操纵着。唐布罗士只能百依百从。正是根据罗克老头的反复介绍,唐布罗士才那么招待弗雷德利克。

话又说回来,罗克老头的心灵深处还埋藏着一颗勃勃野心。他想让女儿成为伯爵夫人;为了不损害女儿的幸福,而又达此目的,他在年轻人中只相中了弗雷德利克。

借唐布罗士先生的庇护,人家或许会册封给他祖上的头衔,要知道莫罗太太是德·福旺伯爵的女儿,而且跟香槟省的名门望族,譬如拉韦尔纳德、戴特里尼等家,都是亲戚。要说莫罗一家,在维尔纳夫总主教区磨坊旁边的哥特式碑铭上曾提到一位雅各布·莫罗,他在一五九六年重修了磨坊;他的儿子皮埃尔·莫罗,曾是国王路易十四的侍卫长,他的坟墓就在圣尼古拉小教堂里面。

如此多的荣耀使罗克先生迷住了。你想一想,他仅是个先前佣人的儿子啊!假如能搞到伯爵的桂冠,他还有另一件事聊以宽慰;要知道倘若唐布罗士先生擢升为参议员,那么,弗雷德利克便能当上众议员,那时,可以在生意方面助他一臂之力,替他搞些货物和其他特权。再说,他对这位年轻人觉得称心如意。一句话,他想让弗雷德利克做他的乘龙快婿,他心里早就打好了这个算盘,现在更是迫不及待。

如今,罗克常到教堂去,他尤其用官衔这个诱饵去迷惑莫罗夫人。可是,她始终不给他一个肯定的回音。

这样一来,过了一个星期,没经任何答应,弗雷德利克便被看做是路易丝小姐的“未婚夫”;罗克先生对此并不介意,有的时候,甚至让他们俩单独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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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第五章

戴洛立叶从弗雷德利克家中带了一张代理证书的副本,还附有一张具有法律效力的全权委任证明;然而,他来到六层楼上的那间寒酸的小屋里,孤零零地坐在羊皮沙发上,这时,看到那张贴印花的公文就令他厌倦。

他对那些琐碎的事极其厌烦,诸如花三十二个苏吃一顿饭的饭馆、乘公共马车旅游、艰难困苦、励精图治等等,他全都反感。他又一次拿起文件,旁边还有其他的文件;这是煤矿公司的广告,上面登着好多矿名和各矿储藏量的详尽解释;这是弗雷德利克留给他的,让他在上面写上看法。

这时,一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闪现出来,想去找唐布罗士先生,向他请求要干那个秘书工作。话又说回来,要想得到这个位置,必须买一些股票才成。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心里说:

“啊!不成!这不会得逞的。”

接着,他琢磨着怎样才能把那笔一万五千法郎的款子搞到手。对弗雷德利克来说,这笔钱也许微不足道!然而,要是他有这一笔款子,那会派上多么大的用场!而弗雷德利克竟有这么多的财产,那位前任书记不由得愤恨不已。

“他随便乱花钱。真是个利己主义者!嘿,那一万五千法郎,我才瞧不起呢!”

但是,弗雷德利克干吗要借出这笔款子呢?还不是因为阿尔努太太的那一双诱人的眼睛!她是他的情人!戴洛立叶对此深信不疑。“看,这就是金钱的魅力!”种种厌恶的情绪一下子袭上心头。

继而,他想起了弗雷德利克的身体。在他眼里,弗雷德利克具有一种跟女性差不多的独特吸引力。接着,他很快就对弗雷德利克油然而生敬意,承认自己自惭形秽,远远比不上他。

然而,难道毅力不是成就事业的重要原因吗?既然依赖毅力,必能战无不胜……

“啊,这也许太可笑了!”

可是,他对自己的背信弃义行为深感懊悔。思索片刻过后,他自言自语说:

“管他呢!我害怕了吗?”

由于常常听到别人谈论到阿尔努太太,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她那与众不同的形象。这爱情是那样经久不变,好像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此时此刻,他对自己这种有些矫揉造作的严肃感到腻味。何况,这个上流社会女人(或者他想是此类女人)就好比千万种不曾尝试过的乐趣的缩影和象征,把律师搞得头晕目眩。虽然穷困颓丧,他却非常羡慕那些外表最鲜明的奢侈东西。

“总而言之,即使他抱怨,那也随他去吧!他对我很不友好,我何苦畏首畏尾呢!谁也不能保证说她是他的情妇!他本人还不承认有此事呢。所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大胆行动!”

他要向阿尔努太太进攻的想法,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想试探一下自己的力量,现在正是时候。最终某一天,他忽然亲自将皮鞋擦得锃亮,买了一双白手套,他取代弗雷德利克,去阿尔努家里;由于一种神秘莫测的理智的变化,报复和同情、效仿和胆量混杂在一起,于是,他把自己几乎想像成弗雷德利克了。

他让人进去通知一下,说是戴洛立叶博士求见。

阿尔努太太惊愕不已,要知道她并没有请过呀。

“啊,实在很抱歉!我是法学博士,专门为莫罗先生的事前来拜访的。”

这名字好像让她惶恐不安。

“太棒了!”这位前任书记思量着:“既然她喜欢他,她也会喜欢我的!”他有一种偏见,认为替换一个情人比替换一个丈夫要容易多了,这么一寻思,他的胆量就大了起来。

使他庆幸的是,有一次他曾在王宫里和她不期而遇,他甚至说出了是什么日子。阿尔努太太对他这么好的记性大为诧异。他假惺惺继续说:

“您已经……碰到点麻烦……您的事!”

她默不作声;这么说,确有其事。

他开始天南海北地侃了起来,并谈到了她的住宅和工厂;最后,他看到穿衣镜边上的许多画像,说:

“啊!当然,这些是您家里人的画像?”

他发现一幅老太太的画像,这便是阿尔努太太的母亲。

“瞧她的长相,是位很棒的女英雄,属于南方型的。”

当他听说这位老太太是夏尔特尔人时,便说道:

“夏尔特尔!美丽如画的城市!”

他对这个城市的礼拜堂和肉馅包大为赞赏。随后,他又谈起了画像。当他察觉出画中人与阿尔努太太有许多地方极其相似,便转弯抹角地对她说了好多恭维话。而她并没感到厌烦。于是,他倍增勇气和希望,说他早就跟阿尔努相识了。

“他是个很出色的小伙子!不过他总是自找苦吃!譬如说吧,这次抵押,真没想到稍不留意就……”

“是啊!我晓得。”她耸了耸肩,说道。

戴洛立叶发现她这种无意中的轻蔑态度,就继续侃下去。

“您或许还不知道,他的陶土生意几乎搞得一团糟,甚至连他的声誉也……”

这时,阿尔努太太紧锁眉头,他便不再吭声了。

接着,他将话题岔到别的日常琐碎事情上,对那些怜悯的女人抱以极大的同情,要知道她们的男人都是穷奢极侈,败家子。

“可是,他拥有这一切财产,先生;而我呢,什么都没有!”

不要紧!她不明白……一个有经验的人总是能帮上忙的。他夸奖自己的才华,大献殷勤;他的目光透过亮晶晶的眼镜,从正面凝视着她。

这时,阿尔努太太浑身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她忽然说道:

“言归正传吧,我请您!”

他将一包案卷在桌上铺开。

“这是弗雷德利克的委任状。倘若这份证书落到一个执法官手里,只要他下命令,那就惨了:二十四小时之后……(见她没有反应,便岔开话题)要说我呀,说心里话,我真不明白他干吗硬要这笔款子;要知道,话说回来,他根本就不需要钱!”

“怎么!莫罗先生一向很好……”

“噢!是这么回事!”

接着,戴洛立叶先夸了他几句,然后便逐渐地诽谤他,说他自私、吝啬、记性不好。

“我原以为他是您的朋友,先生。”

“这倒无妨我发现他的缺点。就此事而言,他不怎么明白事理……让我说什么好呢?不怎么讲交情……”

阿尔努太太翻看那本笔记簿。她插嘴说了一句,让他解释一个字。

他俯身向她的肩膀靠拢,距离如此之近,以至碰到了她的脸颊。她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她的害羞使戴洛立叶欲火中烧;他狂吻着她的手。

“先生,您干什么呀!”

阿尔努太太倚着墙边站在那儿,那双乌黑的大眼睛直盯着他,让他难以下手。

“听我说!我爱您!”

这时,她放声大笑,笑得如此刻薄尖酸,而又令人绝望。戴洛立叶恨不得立即掐死她算了。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带着请求原谅的失败者的神情对她说:

“啊!你弄错了!我呀,决不会干出像他那样的事……”

“您到底在说谁呀?”

“弗雷德利克!”

“嗳!我告诉过您,莫罗先生不怎么会让我焦虑的!”

“啊!很抱歉!……请原谅!”

接着,他带着一种尖酸的语调,慢吞吞地说:

“我原以为您很关心他本人,会高兴地听到……”

阿尔努太太的脸顿时变得刷白。他继续说道:

“他快要结婚了。”

“他!”

“最晚一个月就要跟唐布罗士先生管家的女儿,罗克小姐成婚。他甚至早就去诺让了,是特地去料理那件事的。”

阿尔努太太用手捂住胸口,好像被闷头一棍;她立刻去拉门铃。而戴洛立叶不用别人撵就离开了。当她转身过来时,他早已消失了。

她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倚着窗户呼吸。

在街道那一边的人行道上,一位只穿衬衣的包装工在钉一只木箱,有几辆马车快速行驶。她将十字窗关紧,转过身重新坐了下来。四周的高楼大厦挡住了阳光的照射,一缕寒冷的光线照进屋里。她的孩子都出去玩耍了;她的身旁一片寂静。如同一次大逃亡,人走楼空了!

“他快要结婚了!这可能吗?”

她陡然神经质地浑身哆嗦。

“我干吗哆嗦?我爱他吗?”

接着,她突然说:

“难道不是吗?我爱他!……我爱他……”

她如堕万丈深渊,茫然失措。这时,时钟已敲了三下。她聆听着钟声慢慢地消逝。她呆呆地坐在扶手椅上,失神地笑着。

就在那天下午,那个时刻,弗雷德利克正跟路易丝小姐在花园里昭踺。这个园子是罗克在小岛尽头买下的。老媪卡特琳远远地盯着她们;他们肩并肩地走着,弗雷德利克说:

“您记不记得,我是在什么时候带您去乡下玩的?”

“那时,您对我多好啊!”她回答说,“您还帮我用沙土做糕点,帮我荡秋千,帮我灌满喷壶!”

“您的那些伙伴,有的叫王后,有的叫侯爵夫人,现在都怎样了?”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您的小狗莫利果呢?”

“淹死了,可怜的小宠物!”

“还有那本,我们一起给书上的木刻上色,还在吗?”

“我还珍藏着!”

这时,弗雷德利克谈起她第一次领圣体的事,上晚课时,她是多么招人喜欢,蒙着洁白的面纱,捧着大蜡烛,她们所有的人都绕着合唱班走过,时钟当当地响着。

在路易丝小姐看来,这些回忆并没有什么迷人之处;她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儿回答,稍过片刻后,她说:

“坏家伙!连封信也不给我写!”

弗雷德利克诡辩称自己抽不开身。

“您究竟在干什么?”

这句话让他一时难以对答,然后,他说自己在研究政治。

“啊!”

于是,她不再往下追问,说道:

“原来是这事拖累着您,而我呀……”

接着,她跟他谈起生活枯燥无味,没有朋友,没一点儿乐趣和消遣!她很想骑骑马。

“牧师认为对女人来说不适宜骑马,真是岂有此理,尽是世俗成见!以前,我想干啥就干啥,而如今呢,什么也不成!”

“可是,令尊总是爱您的!”

“是的,但是……”

她深呼吸了一下,意味着:“单凭父爱怎能让我快乐!”

继而,双方都默不作声。这时,只能听到脚踩泥沙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以及瀑布的潺潺流水声;因为塞纳河流至诺让时分岔了,有一支推磨的水流在这个地方溅起四射的浪花,又在下面与自然流融合。如果你走过那座桥,朝右边另一河岸放眼远眺,便是一片青草坡,上面有一幢白色的建筑物。在左边的草地上,白杨树林连绵不断。而对面的天际,却被一道河湾拦腰截断。江面风平浪静,一群昆虫在平静的水面上飞来荡去。河岸边长着一簇簇高低不平的芦苇和灯心草,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群,毛莨已开花结果,一串串的黄果垂挂着,纺锤形的鸡冠花亭亭玉立,绿色的火焰盲目地朝上喷射。在一片沙洲中,睡莲托在水面上。一行老柳树掩盖了捕狼的陷阱,这是岛上这一边花园惟一的屏障。

在这边的花园里,菜圃被四堵青石盖顶的泥墙环绕着,一块块土畦刚刚翻耕过,一眼望去,犹如褐色的金属板。一排排瓜罩在狭窄的苗床里闪闪发光;百叶菜、扁豆、菠菜、胡萝卜和西红柿都被分门别类地隔了开来,花园尽头是一圃龙须菜,仿佛一座小小的羽毛森林。

在那个时代,能有这样一块地,人家就会说“不简单”了。 自那时起,树木茁壮成长。铁线莲缠绕着榛树,小路上到处长着苔藓,荆棘密布。杂草下面散落着石膏像的碎片。走路时不小心踩在这些残物上,铁丝就会绊脚。那里只剩下两间房子,墙上糊着一块块蓝纸。房子前面是意大利式的葡萄棚,在砖柱上面,一排木桩将葡萄架撑起。

他们走到葡萄架下面;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树叶缝隙照射下来。弗雷德利克一边跟身边的路易丝闲聊,一边望着她那脸上的阴影。

一枚针插在她脑后的红发里,针端嵌着一颗仿造翡翠的玻璃球;虽然她身穿黑服(她这种审美观是多么质朴),但是脚上套着一双玫瑰色缎子滚边的草拖鞋(这是一种粗俗的爱好),当然啦,这准是从什么市场上买的。

他仔细瞅着她的鞋子,用反话来谄媚她。

“别嘲讽我!”她说。

然后,她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上自灰呢帽,下到丝袜。

“您好俊啊!”

接着,路易丝恳请他介绍几本书让她看看。他指点了好多本,她说:

“啊!您真是才子!”

早在幼年时代,路易丝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天真无邪的爱情,既具有宗教般的纯洁,又具有激烈的热情。他曾是她的伙伴、兄长和老师,他使她心情愉悦,芳心惊悸,慢慢地在她心扉里灌进了一种潜伏而经久的春药。后来,当她面临不幸时,他离她而去,而她的母亲去世不久,两个绝望铸成一个。由于他不在,她的回忆就把他理想化了。他好像头上罩着一轮光环回来了,她纯朴地沉浸在重逢的幸福里。

弗雷德利克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爱,这种新鲜的乐趣无非是一种激动人心的情感,使他心潮澎湃;他兴奋异常,伸开双臂,头朝后一仰。

一大朵白云从天上飘过。

“白云飘向巴黎,”路易丝说,“您想跟它去吗?”

“我!为啥?”

“谁知道?”

于是,她凝神注视着他的全身:

“也许您在那边……(她琢磨着一个适当的字眼)有什么情人。”

“唉,我哪会有情人!”

“真的吗?”

“可不是嘛,小姐,此话当真!”

还没有过一年,这位少女的心中便有了非同一般的变化,弗雷德利克感到十分惊讶。

沉默片刻后,他又说:

“我们最好像以前那样,用‘你’来称呼,行吗?”

“不行!”

“为啥?”

“因为……”

他继续问她。她耷拉着脑袋,说道:

“我不敢!”

这时,他们走到花园尽头的利逢沙滩。弗雷德利克稚气未脱,捡起一块石头打水漂。她让他坐下。他顺从她,接着便望着瀑布:

“真好比尼亚加拉大瀑布!”

他聊起遥远的地方和长途旅游。路易丝被旅游想法吸引住了。她什么都不惧,就连暴风雨和狮子都不惧。

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随手在跟前抓起几把细沙,一边闲聊,一边任凭沙土从手上滑下。田野上吹来阵阵热风,薰衣草的芳香随风扑面而来,水闸后面一只小船上散发出来的柏油香气也夹杂在其中。阳光照射着瀑布;水流经过矮墙边,墙上嫩绿的青苔掩映在如同一块永远展开的银纱下面。墙脚下一条长泡沫哗哗地四溅,随后便形成了种种沸腾、漩涡和无数杂乱的激流,最后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块洁白的布帛。

这时,路易丝咕哝着说,她非常向往鱼儿的生活。

“在河里随你自由地游,觉得到哪儿都有东西抚摩你,那样一定会很惬意的。”

她哆嗦着,显得妩媚、性感。

就在此时,传来了叫喊声:

“你在什么地方呀?”

“您的女仆人在叫您。”弗雷德利克说。

“来了!来了!”

而路易丝并未起身。

“她要生气了。”他又说。

“管她呢!何况……”路易丝做了个手势,以此示意她可以任意指使她。

可是,她最终站了起来,埋怨说头疼。他们走到一间堆放柴火的大棚房子跟前,路易丝说:

“我们到里面藏起来,成吗?”

弗雷德利克装作听不懂,甚至模仿她的口音说些俏皮话。渐渐地,她的嘴唇咬紧了;她生气地离开了。

弗雷德利克赶紧迫了上去,保证说他不是故意气她,他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她。

“当真吗?”她叫喊道,凝神注视着他,她那长有几颗雀斑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面对着她那炽热的感情和朝气蓬勃的青春,他不禁怦然心动;他继续说道: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你怀疑……嗯?”说着,他用左手搂住她的纤腰。

这时,她从嗓子里进发出一声叫喊,犹如鹁鸽宛转的叫声那样柔和。她的头向后一仰,几乎昏迷过去,他赶紧扶住她。他审慎的诚实都无济于事了;在这奉献自身的处女面前,弗雷德利克不禁忐忑不安起来。继而,他扶着她慢慢走了几步。他不再讲那些恭维话,只想侃点儿琐碎的事,向她聊起诺让这里的种种人物。

此时,路易丝一把将他推开,尖酸地说:

“你就不敢把我带走!”

弗雷德利克愣在那里,显得惶恐不安。路易丝突然哭泣起来,一头埋进他的怀里:

“要是没有你,我哪能活下去!”

弗雷德利克尽量劝说她。她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以便正面仔细瞅清他;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说:

“你想做我的丈夫吗?”

“可是,……”弗雷德利克在寻思着答话,“那当然啰……我是巴不得。”

就在这时,在一株紫丁香后面露出了罗克的鸭舌帽。

罗克跟他的“小朋友”一起去郊区看他的田产,整整去了两天。弗雷德利克回来时,在母亲屋里看到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唐布罗士先生寄给他的一张短笺,邀请他于上星期二一起吃晚饭。干吗这么客气呢?莫非唐布罗士先生已经宽恕他的胡作非为了吗?

第二封信是萝莎妮写给他的。她由衷地感谢他曾为她不惜自己的生命;起初,弗雷德利克搞不懂她想干什么;末了,她转弯抹角,谈及到他的友情,并相信他为人厚道老实,她说由于生活上遇到了困难,如同穷人乞求面包似的,乞求他帮忙,借给她五百法郎。于是,他马上决定解囊相助。

第三封是戴洛立叶写来的,谈到了代理证书的事,废话连篇,又不好懂。律师还未最后搞定。他劝说他没有必要到巴黎:“即使你回来也没有用!”甚至还神经兮兮地固执己见。

弗雷德利克陷入沉思,他真想回到巴黎去;戴洛立叶企图干预他的行动,让弗雷德利克非常恼火。

何况,弗雷德利克开始留恋巴黎的林荫大道,他的母亲硬逼着让他成婚,罗克老是跟着他转,路易丝如此热恋着他,所有这些都使他对以后的日子不能不有所打算。他必须仔细考虑一番,离这里越远,就越能把事情看明白。

为了解释他要去巴黎的原因,弗雷德利克编造了一个谎话;他出发了,并告诉大家,他很快就会回来的,而他本人也认为就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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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部 第六章

弗雷德利克回到了巴黎,可是心情非常郁闷。八月底,一天黄昏,大街上似乎空荡荡的,来往的行人都是满脸忧愁,随处可见烧沥青的锅炉冒出的烟雾,好多房间的百叶窗都紧闭着。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帷幔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弗雷德利克单独一人吃晚饭,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路易丝小姐。

他认为结婚的想法并不怎么荒诞不经。他们可以出去旅游,去意大利,去东方!他仿佛看到她正站在山岗上,浏览风景,或者挽着他的臂膊来到佛罗伦萨的一条画栏跟前,欣赏画幅。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面对光彩耀眼的大自然和艺术而欣喜若狂,该是多么惬意啊!一走出她的那个小圈子,过不多久她就会成为一个迷人的侣伴。再说,他相中了罗克的财产。然而,他对这种仓猝的选择感到腻味,认为这是懦弱和卑鄙的做法。

可是,无论如何,他决心改变一下生活,换句话说,不再将他的精力无端地浪费在没有结果的爱情里,甚至对路易丝小姐嘱咐他的事也当成了耳旁风。她让他到阿尔努的店铺里给她买两个彩色的黑人大雕像,就跟特鲁瓦省长办公室里的那样。她知道制造商的牌子,别的商店的雕像一律拒之门外。弗雷德利克有些紧张,万一到他们那儿去,又会缠绵于昔日的恋情中。

一晚上他的脑海里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正准备上床睡觉时,走进来一位女人。

“是我,”华娜丝小姐笑道,“我来是为了萝莎妮。”

莫非她们又和睦相处了?

“我的主啊,可不是!我不是坏女人,您晓得。而且,那个可怜的女人……真是一言难尽啊!”

总而言之,萝莎妮想见见他,她已经从巴黎发了封信,寄到诺让,现在她正盼着回音。华娜丝根本不知道信的内容。接着,弗雷德利克打听着萝莎妮的有关情况。

萝莎妮目前正与一个有钱的俄罗斯男人打得很火热,那人就是柴尔努柯夫亲王。去年夏天在校场赛马会上,他们开始相识的。

“他有三辆马车,鞍马、仆人和跟童等,应有俱有,都是英吉利时尚,有别墅、的包厢,以及若干其他的东西。您瞧,我亲爱的朋友。”

由于萝莎妮福运亨通,华娜丝好像也跟着沾了光,显得极其快活和幸福。她脱掉手套,浏览着房间里的家具和玩品。她恰到好处地对这些东西作了估价,真好比旧货商人那样精确。他后悔没有及早去请教她,或许当初买这些东西时会更贱些。华娜丝夸奖他有眼力:

“啊!真玲珑别致,太棒了!只有您才会这么独具匠心。”

继而,她发现床头有一扇门,便说:

“就是从这里打发走那些女人的吧?”

接着,她温柔地托住他的下巴。当碰到她那双清秀、柔软的纤细的手时,弗雷德利克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她的衣袖滚着刺绣花边,绿色连衣裙的上身嵌着金线,真好比是一个轻骑兵。她的黑丝绸帽沿向下斜着,稍稍遮住了她的前额;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她的头巾里散发出一股薄荷香料的气味。小圆桌上搁着一盏油灯,就好像剧院里的脚灯似的,她的颚骨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尤其分明。她的身子一节节如同豹似的颤动,在这位相貌平平的女子面前,他顿起一种兽性似的欲望,一种非分之想占有了他。

这时,华娜丝从钱包里拿出三张方纸片,温柔地说道:

“您给我买下它吧!”

这是戴勒马演出的三张戏票。

“怎么!他?”

“那还用说!”

她没有作更多的说明,只补充了一句:她从未像现在这么崇拜他。倘若真如她所说,那么这位戏子一定会被看做是“时代巨匠”了。他所扮演的角色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代表着法兰西英雄,是人民!他有“人道主义精神;他精通艺术的神圣!”弗雷德利克对这些赞美之词有些反感,便付给她三张戏票的钱。

“您甭到那边扯这些!天太晚了,我的上帝!我必须走了。呵!我差点儿忘把地址跟您讲了:是在格朗热——巴特利埃尔街十四号。”

走到门口时,华娜丝又说:

“回头见,被爱的人!”

“被谁爱呢?”弗雷德利克琢磨着:“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

弗雷德利克想起杜萨迪埃在谈到她的时候,曾告诉他:“噢!不必大惊小怪!”这好像是指一些有伤大雅的奇闻轶事。

翌日,他去萝莎妮家里。她眼下住在一幢新房子里,活动帘子朝街突着。每个梯头的墙上都挂着一面镜子,窗前都放着一个花架,沿着梯级铺着一块地毯;刚走进来时,楼梯的清新令人陶醉和迷恋。

这时,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仆过来把门打开。一位女人,两位男人,甭说,都是做生意的,坐在前厅的长凳上等着,就跟在部长的外室里似的。左边,餐厅的门并未关严,可以看到碗柜里的空酒瓶,椅子的靠背上放着餐巾。跟餐厅并排的是一道长廊,沿墙的玫瑰被一排金色的棍子支撑着。两个袒胸露乳的伙计在楼下院子里正忙着擦车。他们的说话声和马刷子碰到石块发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直传到楼上。

男仆过来了,说:“小姐马上就来迎接先生。”接着,男仆领着他走过第二间前厅,来到一间大客厅,客厅的墙壁上挂着黄色的锦缎,角落里的饰带一直朝上环绕,在天花板上相接,仿佛与吊灯的绳索状的叶饰连结在一起。很显然,昨天晚上这里肯定举办过宴会。茶几上还有雪茄烟的余灰。

临了,他走进一间内屋,光线透过彩色花玻璃窗稀疏地照着室内。房门的上面装饰着三叶形木雕;在一排栏杆后,三床紫红的褥子铺成一张长沙发,沙发上摆着一只白金水烟筒。壁炉上没搁镜子,只有一个金字塔形的木架,格子上放着一套收藏的古董:旧的银表、波希米亚小喇叭、宝石钩子、翡翠纽扣、搪瓷器皿、瓷像和一个穿着镀银法衣的拜占廷童贞;所有这些和地毯的淡蓝、小凳的珠光、包着兽皮的墙壁的褐色等等都融合在金色的晨光中。屋角的每个柱座上都放着插满鲜花的青铜花瓶,衬托着周围的气氛。

这时,萝莎妮出现了。她上身穿着一件玫瑰缎子的上衣,下身是一条淡色呢裤子,戴着小银元组成的项链,头顶着茉莉花枝镶边的红帽。

弗雷德利克见了大为诧异。随后,他给了她一张银行支票,说他带来了“有关的东西”。

萝莎妮默然无语地瞅着他;他手里老是拿着那张支票,茫然不知所措,说道:

“拿去吧!”

萝莎妮一把抓过支票,随手扔到了沙发上说:

“您真逗。”

她在贝勒维租了一块地,每年付一次租金。她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大大伤害了弗雷德利克的自尊心。可是,这也是好事!总算为他以往的羞辱出了口气。

“请坐!”她说,“坐这边,稍稍靠近些。”接着又严肃地说:“首先我应该对您表示感谢,亲爱的,感谢您不惜自己的生命。”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这可是太伟大啦!”

萝莎妮向他表示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谢意,要知道她也许以为他是专门为了阿尔努才去决斗的,阿尔努本人这样想,也一定会很快地跟她讲的。

“或许是在拿我寻开心哩!”弗雷德利克掂量着。

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便托词说要赴一场约会,站起身就想走。

“嗳,不要走!等一会儿嘛!”

于是,弗雷德利克又坐了下来,夸奖她的衣裳漂亮别致。

她不高兴地回答说:

“是那位亲王喜欢我穿这一身衣服!还要抽这玩意儿,”说着,萝莎妮指着那只水烟筒,“咱们尝试一下,想不想?”

火拿过来了;这水烟筒很难点着,急得萝莎妮团团转。随后,她非常困乏,不知不觉地躺在睡椅上,腋下夹着一块垫子,蜷曲着身子,一条腿笔直地伸着,另一条腿弯着。长长的红羊皮在地上绕了好几圈,一直盘到她的手臂上。她将水烟筒的烟嘴顶到嘴唇上,眯缝着眼睛,透过弥漫的烟雾看着他。她的胸一起一伏,烟筒里的水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她不停地咕哝着:

“这可怜的小宝贝!这可怜的小宝贝!”

弗雷德利克尽量琢磨着一个滑稽有趣的话题。他联想到了华娜丝。

他说,他认为她非常柔美俊俏。

“可不是!”萝莎妮接着说,“她有我这样的朋友,真应算是三生有幸!”他们交谈时都竭力控制着,她默不作声了。

他们俩感到别扭,很不自在。说心里话,在萝莎妮看来,那场决斗是由她而造成的,这便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然而,他并未向她邀功请赏,她不由得惊愕不已。为了迫使他从诺让回巴黎,她假装称手头急需五百法郎。但是,弗雷德利克无动于衷,并不想要什么施舍,这是怎么啦?这种高尚的品德令她惊讶不已;她不假思索地对他说:

“您想和我们一起去海滨沐浴吗?”

“您说‘我们’是谁?”

“我和我的小鸟儿;我把您看成是我的表兄,就像古老的喜剧里那样。”

“谢谢您一番苦心!”

“好,那您就在我们的附近租一间屋子。”

想到要躲避一个富豪的情敌,弗雷德利克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不!这不成!”

“随您的便!”

这时,她转过身来,满脸泪水。弗雷德利克看到了;为了表示对她关心,他说知道她终于有了一个归宿,他本人由衷地高兴。

萝莎妮耸了耸肩。到底是谁伤了她的心?抑或是人家不爱她?

“噢!我,人家一直在爱我!”她补充了一句:“不过,要看是怎么爱了。”

这时,萝莎妮埋怨“天气热死了”,便将上衣脱掉;这样一来,她上身没有别的衣服,只剩一件束在腰上的绸衫,将头靠向他的肩膀,流露出一种挑逗和轻佻的神情。

一位莽撞的利己主义者,或许不去想子爵、谷曼或是别的什么人突然而至,然而,弗雷德利克已经数次在此类暗送秋波的情感中上过当,吃过亏,他不想再次受骗了。

萝莎妮想知道他的交往和娱乐。她甚至还问起他的收入情况;要是他钱不够使,她愿意借给他钱。弗雷德利克不想再呆下去了,拿起帽子便想离开。

“好,亲爱的。祝您在海滨玩得开心;再见!”

她瞪大那双眼睛,冷冷地说道:

“再见!”

弗雷德利克又走过黄色的客厅和第二间前厅。桌上有一个刻着花的小银匣摆放在插满名片的瓷瓶和文具盒之间。这是阿尔努太太的东西!这时,他产生了一种同情,同时似乎感觉到一种亵渎神圣的污行。他真想伸过去打开匣子,但是又惟恐别人发现,接着便离开了。

弗雷德利克是讲道义的。他发誓不再去阿尔努那里。

他派佣人去买两个瓷器黑人,把必要的话跟他反复叮嘱了几句。当天晚上,他就把那个装瓷像的小箱子邮往诺让。次日,他去找戴洛立叶。在维也纳街和林荫道拐弯的地方,他与阿尔努太太不期而遇了。

首先,他们都各自后退了一下;然后,他们的嘴唇边都流露出一丝同样的微笑,终于他们走近了。好长时间他们都默然无语。

她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她那张椭圆形的脸,长长的睫毛,黑边的披肩使她的肩胛轮廓分明,紫灰色绸袍,帽角上的紫罗兰,在他眼中,所有这些都显得光彩夺目。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温情脉脉;起初,他语无伦次地随口说了几句:

“阿尔努近来可好?”弗雷德利克说。

“谢谢!”

“您的小孩怎样?”

“很好!”

“啊!……啊!今天天气真好,是吗?”

“真的,是个晴天!”

“您到街上买东西,是吗?”

“是的。”

这时,阿尔努太太渐渐低下头来:

“再见!”

她没有把手伸向他,没有说一句温柔的话,甚至也不邀请他去她家坐坐。没有什么大不了!他认为这次见面是太难得了;他一边走路,一边回味着这次不期而遇的温馨。

戴洛立叶看到他时惊愕不已,强忍住心中的不满;要知道他对阿尔努太太还死死地抱有一线希望,因此他曾给弗雷德利克写了封信,让他别来巴黎,以便专心致志地玩他那莫测高深的诡计。

然而,他说他曾经去找过她,想搞清楚他们的合同是不是规定由夫妇双方共同负责财产,假如说是这样,就可以控告她,“我把你的婚事跟她讲时,她还做了个鬼脸哩!”

“嘿!完全是杜撰!”

“为了表明你想要回那笔款子,必须要这样说。倘若是一个熟视无睹的人,那就不会像他那样当场晕倒。”

“真有此事吗?”弗雷德利克惊叫道。

“啊!我的伙计,你原形毕露了!痛痛快快地讲出来吧,喂!”

这时,弗雷德利克显得尴尬极了。

“没那回事!……我向你说心里话!……我起誓!”

戴洛立叶终于相信了这些苍白无力的否认。他对费雷德利克彬彬有礼,请他“谈一谈详细情况”。而弗雷德利克什么也不愿意说,甚至连捏造几句也不想。

谈起抵押的事,弗雷德利克让他不要追究下去,静观其变。戴洛立叶认为他这种做法不对,便狠狠地指责了他一番。

戴洛立叶从未像现在这样郁闷、愤恨和急躁。假如一年过后,仍旧这样碌碌无为,他就乘船去美洲,或者干脆一枪崩了,一命呜呼。总而言之,他好像非常厌世,希望来一次彻底革命;弗雷德利克实在耐不住性子,对他说道:

“你跟塞内卡是一路货色!”

至于塞内卡,戴洛立叶跟他讲,塞内卡已经从圣佩拉吉监狱释放了,可能是预审没有充分的证据,没法给他定罪。

由于塞内卡无罪释放,杜萨迪埃为此欣喜若狂,要请大家喝“潘趣酒”,并让弗雷德利克一同去“赏脸”,同时还跟他说,他将与余索内碰头,余索内和塞内卡交情甚笃。

坦白地讲,最近《水手报》跟一家事务所共同经营,广告上这样写着:“葡萄园经营处——广告办事处——债务清理及查询处。”

然而,余索内担心实业会影响他的文学名声,于是,叫数学家塞内卡来掌管财务。虽说这个职务很一般,可是塞内卡没有这份工作或许会挨饿。为了不让这位善良的伙计伤心,弗雷德利克便满口应承下来了。

开头三天,戴洛立叶就亲手给阁楼的红地板上蜡,拍拍扶手椅,将壁炉的尘埃打扫干净,壁炉上搁着一个白玉座钟,正好位于地球仪下面的钟乳石和一瓶甘草酒之间。他嫌两个烛台和一个烛盘还不够亮,又跟门房借了两个台灯;五支蜡烛在五斗柜上熠熠发光。他在五斗柜上还铺了三条毛巾,以便将杏仁糕、饼干、奶油蛋卷和一打啤酒摆得更好看。一个桃花心木小书橱放在紧挨着对面黄纸糊的墙边,上边陈列着《拉香鲍狄寓言》、《巴黎的秘密》和诺尔文的②</a>;在床位中间有一个红木框,里面是满脸笑容的贝朗瑞的画像。

除了戴洛立叶和塞内卡两个人。来客还有:一位最近刚工作的药剂师——他本人没有财力开铺子,一位跟他同楼的年轻人,一位卖酒的,一位建筑师和一位在保险公司工作的先生。列冉巴因故没有来,大伙都觉得扫兴。

经杜萨迪埃引荐,人们都知道了弗雷德利克在唐布罗士家中的一番慷慨陈词,因此大家都热忱欢迎他的光临。

塞内卡神情庄严,只跟他握了一下手。

塞内卡站在壁炉旁边。其余的人都叼着烟斗坐着,正聆听着他对普选的真知灼见,普选将最终导致民主的胜利和“福音”原则的实现。而且,这一时刻就在眼前了;在外省,改革者宴会层出不穷;在皮埃蒙特、那不勒斯、托斯卡纳……

“确实,”戴洛立叶陡然插嘴说道,“我们再不能坐以待毙了。”

接着,他草拟了一个形势图。

为了得到英国对路易—菲力浦的认可,我们没有帮助荷兰;幸亏西班牙的婚姻,那有名的英吉利同盟成了一纸空文!在瑞士,基佐先生效仿奥地利,拥护一八一五年条约。普鲁土利用它的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康斯坦丁大公爵贿赂奥马勒先生,就对俄国信以为真,这个理由不够充分。要说内政方面,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危在旦夕了!说到底,正如一句名言所说,到处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但面对着数不尽的羞辱,”律师将拳头放到臀部,继续往下说,“他们却自得其乐!”

大家对这句影射某次有名的选举的话大加赞赏。杜萨迪埃将酒瓶的塞子拔掉,泡沫溅到了帷帐上,他一点儿也没觉察到;他把烟斗装好,奶油蛋糕切开,并送给客人们享用。他还到楼下去了好几趟,看看潘趣酒有没有送过来。客人们突然情绪高涨起来,对当局深恶痛绝。大伙儿义愤填膺,只恨世道不公。在他们粗暴的咒骂声中也混杂着合法的控诉。

药剂师对法国海军的不幸境遇深表同情。这位保险公司的经纪人难以容忍苏尔元帅的两个侍卫。戴洛立叶怒斥最近居然在里尔定居的耶稣会会士。塞内卡特别对库散先生恨之入骨;要知道中庸之道教人从理性中去获得真实性,这就破坏了团结,滋生了利己主义;酒贩对这些问题很懵懂,只是一股劲儿地大声叫喊,说塞内卡还有好多逸事没有讲出来:

“北线的王室专车需要投资八百万法郎!谁来支付这笔款子呢!”

“没错,谁来支付呀?”那位商业雇员愤愤不平地附和着,仿佛别人从他兜里抢走这笔款子似的。

接着,一片咒骂声不绝于耳,谩骂交易所财阀和官吏腐化堕落,穷奢极侈。按照塞内卡的说法,应该追根究底,首先要指控那些王公贵族,他们使这种摄政时代的风气重新复活了。

“前些日子,蒙邦西埃公爵的一帮哥们儿从万森回来,准是喝醉了酒,哼着小调,到圣安东尼郊区的工人中去闯祸,莫非你们没有看到吗?”

“有人甚至大喊:打倒盗贼!”药剂师说,“当时我在那里,我也跟着喊了!”

“太棒了,打从以来,人民终于觉醒了。”

“要说我呀,这桩案件才让我伤心哩!”戴洛立叶说,“要知道它损害了一名老兵的声誉!”

“你们晓得吗?”塞内卡接着说,“有人在太太的家中发现了……”

就在此时,门被撞开了,余索内走了进来。

“敬礼!诸位先生!”他边说边坐到床上。

他那篇文章大家都不感兴趣,他本人也很伤心,况且,萝莎妮曾狠狠地痛斥过他。

余索内刚从仲马剧院那边过来,看的是,他认为“这出戏叫人恶心”。

他这种绝情的讦价让民主党党徒们深感震惊,要知道这出戏以它的倾向性,尤其是场景,极大地鼓动了民主党人的情绪。他们纷纷声讨和谴责。为了终止这场争论,塞内卡便问这出戏对民主政治来说是不是大有好处。

“那还用说……,可能是;但是,它的特点……”

“那么,好了,戏还精彩呢;特点算什么?问题是精髓!”

弗雷德利克还没来得及发言,他便争着说:

“因此,我刚才说,在帕拉兰案子里……”

这时,余索内插嘴说:

“啊!又来那一套老生常谈!实在是让我厌烦!”

“您不想听,还有别人要听哩!”戴洛立叶反唇相讥道,“因为这桩案子,五家报纸被查封!听我念这份记录。”

接着,他拿出一本记事册,念念有词:

“打从最好的共和国成立至今,总共有一千二百二十九起出版案子,作家为此蹲了三千一百四十一年的监狱,判处罚金七百一十一万零五百法郎。好看吧,嗯?”

大家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弗雷德利克跟大家一样慷慨激昂,接着说:

“的副刊上登载了一部题为《女权》的长篇小说,结果引起一场官司。”

“瞧!好呀!”余索内说,“竟然有人不准我们提倡女权!”

“我倒要问问还有什么不被禁止的呢?”戴洛立叶叫嚷道,“不准在卢森堡宫抽烟,不准给教皇唱赞美诗。”

“还不准印刷工人开宴会!”一个低沉的声音喃喃着。

原来这是一位建筑师的说话声。他又说,上星期一位叫鲁热的人因侮辱国王而被逮了起来。

“鲁热下油锅了!”余索内说。

塞内卡认为开这种玩笑简直是无聊透顶,他指责余索内包庇“市政府里那个耍魔术的人,也就是。”

“我嘛?正好相反!”

在他看来,路易·菲力浦是国民警卫军,是个地道的杂货商、棉帽子!余索内将手捂在胸口,发表了总结性的讲话:“永远带着新的兴趣……波兰民族永在……我们伟大的事业将继续进行……给我钱养活我的家人……”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说他是个乐天派,风趣幽默。这时,饮料商将一碗潘趣酒送了过来,大伙更加乐开了怀。

酒精和蜡烛的火焰让人们感到暖洋洋的;阁楼的灯光穿过院子,映照着对面的屋檐。屋檐上有一个黑洞洞地站立在黑夜中的烟囱管子。大伙儿谈兴正浓。他们将礼服脱掉,敲打着家具,把酒当歌。

这时,余索内叫喊道:

“叫几位贵妇陪着,就更有尼斯勒塔的境界了,具有地方色彩,还有伦勃朗画中的韵味了!”

那位药剂师一直在搅潘趣酒,扯着嗓子喝道:

塞内卡用手把他的嘴巴捂住,他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心烦;这种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从杜萨迪埃的房子里传了出来,房客们听了觉得很纳闷儿,便纷纷把脑袋伸到玻璃上看个究竟。

杜萨迪埃这家伙可高兴了,他说这让他联想到以前在拿破仑码头的沙龙;但是这次还是有一些没有到场,“比如说佩勒林等等……”

“我们不需要他来。”弗雷德利克说。

戴洛立叶问起有关马蒂农的情况:

“他近况如何,这位滑稽的先生?”

这时,弗雷德利克对马蒂农非常反感,对他的小聪明、假正经及性格进行挖苦和讽刺,甚至彻头彻尾地加以痛斥。这纯粹是个典型的乡下暴发户!是资产阶级,是新兴贵族,连旧贵族都不如。弗雷德利克坚持这么认为;民主党徒们也拍手随和,——好像他曾是贵族的一员,而他们跟资产阶级经常来往。人们对他另眼相待。药剂师甚至把他跟相提并论,尽管阿尔东·谢先生是法国参议员,可是他始终维护大众的利益。

该分手了。大伙热烈握手,相互道别。碍于情面,杜萨迪埃陪着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回家。他们来到大街上时,律师似乎陡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

“这么说,你对佩勒林很反感啰?”

弗雷德利克一点也没掩饰他的愤恨。

但是,画家早就从橱窗里把那幅有名的油画拿走了。大家不应为了这点芝麻大的小事而伤了感情!干吗要弄成一对冤家?

“他是一时感情用事,这对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人而言是可以饶恕的。你是不会明白这个的,你!”

戴洛立叶回家去了。杜萨迪埃对弗雷德利克并不死心,他甚至怂恿他将那幅画买下来。说心里话,佩勒林用恐吓的办法没有得逞,只好来软招儿,寄希望于他们的好言相劝,弗雷德利克能买那幅画像。

戴洛立叶又说到了那幅画,反复叫他买下来。画家的要价并不高。

“我敢保证,或许只花五百法郎……”

“唉!把这笔款子交给他吧!喏,这是钱。”弗雷德利克说。

就在那天晚上,画像真的被送来了。他觉得这幅画比第一次看到的更糟糕。由于反复修改,中间色和阴影上仿佛包了一层铅,跟明亮的部分相比较,显得黯然失色,明亮的部分这一块那一块的闪亮,与整个画面很不协调。

弗雷德利克花钱买了这么一幅画像,便没好气地攻击了一番,也好出出这口气。戴洛立叶相信他所说的,对他的行为大加赞赏,要知道他一直竭力想组织一个法朗吉,并由他本人来负责。有的人就爱让朋友们去干他们所不喜欢的事。

然而,弗雷德利克没有去找唐布罗士先生。他没有资金。要是向资本家解释,也很为难;他踌躇不决。可能他讲的也对?现在做买卖,没有一件靠得住,煤矿的生意跟别的没有什么两样!他必须从这样的社会中消失。最后,戴洛立叶劝说他别这样想不开。由于怨恨他,戴洛立叶反而变得有教养了;再说,他也指望弗雷德利克一事无成。这样的话,他就能和他平起平坐,跟他的关系就会越来越亲密。

罗克小姐交给弗雷德利克办的事完成得非常糟糕。她的父亲给他写信提及了此事,还做了详尽的说明,信尾写了这么一句俏皮话:“实在抱歉,让您受到黑奴的劳累。”

弗雷德利克急不可耐,又去阿尔努家了。他走进店铺时,没有看到一个人。公司快完蛋了,伙计们跟他们老板一样,做事都漫不经心。

他顺着长长的陈列架走去,架子上放着陶器,横摆在房子的中间;接着,他走到房子尽头的账房跟前,加重了脚步,故意让人听着。

这时,门帘掀开了,阿尔努太太就在他眼前。

“怎么,您在这里!您!”

“是的,”她神色慌张,有些结巴地说,“我在找……”

他看到书桌旁她那块手帕,揣摩到她刚才是到阿尔努铺里去了解情况的,很显然是为了查个水落石出。

“不过……您可能想买什么吧?”她说。

“是一件小玩意儿,太太。”

“这些家伙太不像话了!他们老是不务正业。”

不应该指责他们;恰恰相反,他倒暗自高兴有这么一个良机。

阿尔努太太责备地瞅了他一眼,说:

“那门婚事怎么样啦?”

“什么婚事?”

“您本人的。”

“我?根本没那回事!”

她做了个否定的手势。

“您说,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一个人对自己美好的梦想化为泡影后,难道会在平庸中苟且偷生么!”

“可是,您的那些梦想并非那么……诚心实意!”

“此话怎讲?”

“您在跑马场闲逛时,陪着……几个人!”

他咒骂萝莎妮。他回忆起一件往事:

“不过,那次是您本人要求我去找她的,为了阿尔努的事!”

阿尔努太太摇摇头,辩解说:

“于是您就借机行乐了。”

“我的上帝!咱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吧!”

“正是,您很快就成为新郎了,当然应该忘掉!”

她强忍着怒气,紧紧地咬着嘴唇。弗雷德利克突然叫喊道:

“不过,我再重复一句,根本没那事!像我这样的人,凭我这样的才智和习惯,您以为我会甘心情愿地退避到外省去,打打牌,管管水泥工,穿着拖鞋到处逛荡!要是那样的话,又有什么目的呢?有人告诉过您,路易丝很富有,是吗?啊!我对钱这玩意儿根本就瞧不上眼!我企盼人世间最美、最温柔和最有魅力的东西,梦想一个以人形出现的天堂。这个梦想我终于实现了,这个幻影挡住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其他的幻影……”

这时,弗雷德利克双手捧住她的头,亲吻她的眼睑,反复地说:

“不!不!不!我永远不结婚,永远不!永远不!”

阿尔努太太任凭他抚摸,惊喜交加,全身都麻木了。

就在这时,店铺的楼门打开了。她惊吓了一下,呆滞地站在那里,伸着手,似乎叫他别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一个人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夫人在吗?”

“请进!”

阿尔努太太将胳膊肘放在柜台上,若无其事地用手指转动笔。这时,管账的进来了。

弗雷德利克站了起来。

“太太,我要告辞了。我想买的那份货很快就会有的,是吗?我可以相信吗?”

阿尔努太太默然无语。但是,这种彼此心里不言自明的默契,仿佛俩人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她满脸绯云。

次日,他又到她家里去了。阿尔努太太招待了他。为了让阿尔努太太不起疑窦,弗雷德利克直截了当地为校场的那次不期而遇一事进行辩解。那次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纯粹是碰巧。即使承认她美丽好看(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又怎能攫取他的思想?哪怕一分钟也休想,要知道他对另一个女人一往情深啊!

“您知道,我早就跟您说过。”

她低下了脑袋。

“我不爱听您跟我说的那件事。”

“为什么?”

“哪怕按最起码的礼节来说,我也不能再见您了!”

弗雷德利克辩解说自己的爱情是纯洁的。他的过去可以替他的未来作保证;他决定不去打乱她的生活,不低三下四地去连累她。他说:

“然而,昨天,我真正拥有过爱情。”

“我们再也不用回忆那个时刻,我的朋友!”

但是,这两个不幸的人惺惺相惜,倾吐衷肠,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要知道,您也不一定快乐!哦!我晓得,您需要的是爱情和忠心,然而没有人理会您。可是我呢,随时听候您的吩咐!我不会让您受罪……我向您保证。”

他的心情非常沉重,实在支持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上。

“起来!我要您快起来!”她说。

阿尔努太太神情严肃地跟他说:如果他不听从,她就永远不见他。

“啊!我不相信您会那么铁石心肠!”弗雷德利克说,“我活在这世上还能干什么呢?人家都在勾心斗角,追逐名利和权势!而我呢,我一无所有。我惟一操心的就是您,您就是我的一切,是我生存和思想的目的和中心。失去您就好比没有空气,使我无法活下去!我的灵魂渴望着升华为您的灵魂,并融合在一起,为此我死而无憾。所有这些,您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这时,她浑身不禁哆嗦起来。

“噢!您走开!我求求您!”

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弗雷德利克不再说了。接着,他向前走了一步,然而,阿尔努太太双手一合,退往后面。

“请您走开!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求您!”

弗雷德利克是那么爱她,为了不让她难过,他便离开了。

很快他就恼怒起来了,骂自己是废物;然而仅过了一天,他又去她家里了。

阿尔努太太出去了。他呆在楼梯口,恼羞成怒,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阿尔努出现了,跟他讲:当天早晨,他的老婆就动身去乡下别墅了;他们先将圣克卢的房子出售给别人,后来在奥特伊尔租了那个别墅。

“这是她耍的又一个把戏!管她呢,既然她称心如意!更何况,我也巴不得这样;这下更方便了!今晚我们一起用餐,如何?”

弗雷德利克推说有要紧事要办,就告辞了,后来,他直奔奥特伊尔。

阿尔努太太不由得欣喜若狂,她的所有怨恨一下子消失了。

弗雷德利克一点也不谈他的爱情。为了赢得她更大的信任,他甚至十分拘谨;当他问她,他可否再来时,阿尔努太太回答说:“那当然啰。”她向他伸过手去,几乎同时又缩了回来。

后来,弗雷德利克经常光顾那里。他许诺给车夫更多的小费。然而,马儿常常走得很慢,他迫不及待,赶忙下车,又气喘吁吁地爬上另一辆公共马车。他瞅着身边的人,他们都不是去她家里,他根本看不上他们!

他老远就认出了她的房子。那儿有一株挺拔的忍冬,从一边把整个屋顶都遮住了;小别墅是瑞士式的红色建筑物,还有一个阳台向外突出。花园里长着三棵老栗树,中间的小土岗上,一根树干支撑着一个呈伞形的草垛。在墙头的青石坡檐下有一株未捆好的葡萄,歪歪扭扭地耷拉着,好像一根破烂的船缆。门栅上的小铃,拉起来很吃劲,拉响过后声音能持续好长时间。开门人总是慢腾腾的。每次他都觉得焦急万分、忐忑不安。

继而,他听到女佣人的拖鞋踩在沙子上发出的喀啦喀啦的响声;有的时候,阿尔努太太亲自出来相迎。有一次,她正蹲在草坪前找紫罗兰,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背后过来。

她女儿的脾气不好,她只好把她送到修道院去。她的小男孩每天下午都在学校里,阿尔努则跟列冉巴、贡板在王宫吃饭,一吃就是老半天。因此,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

他们心知肚明,谁也不属于谁。这种心照不宣使他们不致惹麻烦,也便于他们诉说衷肠。

阿尔努太太跟他讲起以前在夏尔特尔她娘家时的生活:十二岁时她还信奉教会,随后成了音乐迷,常常在她的小房子里唱歌唱到半夜,从她的窗口可以看到城堞。而弗雷德利克则向她叙述在中学时他是怎样多愁善感,在他神秘的幻想中,又怎样浮现着一个女人的脸孔,以至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相见恨晚。

他们只是谈及到彼此认识以来的事。弗雷德利克向她提到了一些琐碎的小事,诸如某段时间她袍子的颜色,某天突然闯进了一个什么人,有一次她说了什么语;阿尔努太太听后常常大为诧异,回答说:

“是的,我记起来了!”

他们有一样的嗜好和审美力。他们两个人常常是一个人听着,另一个人叫着:

“我也是的!”

而轮到另一个时也重复说道:

“我也是的!”

然后,便是喋喋不休地责怪神明:

“为什么上帝不成全我们呢?真是相见恨晚!”

“啊!如果我更年轻些!”她唉声叹气地说。

“不!要说我呀,最好年老一些。”

他们梦想着一个真正爱情的生活,超过一切快乐,鄙视一切痛苦,生活如此多姿多彩,可以消除世上无边无际的孤寂,时光在缠绵悱恻的彼此叙述中流逝,产生出一种伟大而又辉煌的东西,宛如天上眨眼的星星。

他们差不多一直站立在露天的梯头;树梢穿上了黄色的秋装,如同乳头般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有高有低,一直延伸到灰白的天际;要么,他们来到林荫道的尽头,走进一个亭阁,里面除了一张双人靠椅外,别无其他摆设。窗玻璃上到处是污渍,一股呛鼻的霉气从墙上散发出来。接着,他们坐到里头,幸福地谈论着自己,谈论着别人,总而言之,什么都扯。有的时候,阳光如同一根根琴弦穿过百叶窗,从天花板照射到花砖地。尘埃在这些光线中飞扬。她用手劈断光线,觉得挺有意思;弗雷德利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凝神注视着她那手上静脉的纹路、皮肤的斑痣和手指的形状。在他的眼中,她的每个手指不只是一样东西,几乎是一个人似的。

阿尔努太太将自己的手套送给了弗雷德利克。过了一个星期,她又送给他手帕。她称他为“弗雷德利克”,而他则称她为“玛丽”,他喜欢这个名字。他说,神思恍惚时可以轻轻呼唤这个名字,好像它蕴含着满园的玫瑰,缭绕的香烟。

他们事先商量好他来访的日期;而她就像碰巧出来似的,在路上迎面走去。

她并不矫揉造作地去撩拨他,她那若无其事的神情说明她快乐无比。在这整整一个季节里,阿尔努太太总穿一件褐色的绸袍,嵌着一样颜色的绒边,衣服很宽松,跟她那温文尔雅的举止和严肃冷峻的面孔相得益彰。而且,她已到了,正是思想成熟和情意甚浓的时期。一切都成熟起来,情感的力量伴随着人生的体验,眼睛里映射出更加灼人的火焰,在岁月无情流逝之时,在这和谐的氛围中,整个生命都显得光彩夺目,辉煌无比。她从未像现在如此温柔,如此宽宏大量。她坚信自己不会犯错误,因此任凭自己沉浸在无限的甜蜜情意中。在她看来,这是她长期忍受苦难而得来的一种权利。况且,这一切都这么美丽如画,这么新鲜有趣!阿尔努的粗鲁无礼和弗雷德利克的柔情蜜意相比较,迥然不同。

弗雷德利克惟恐讲错一句话就会失掉他觉得已经搞定的一切,心里琢磨着:一个机会失去了,还可以再有,然而说了句蠢话就收不回来了。他要她心甘情愿地投到他怀抱中,而不硬逼着她。他深信她爱着他,仿佛是一种占有她的欲望,他不禁心旌荡漾;再说,她那姻娜的身姿具有超强的魅力,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甚至超过了对他感官的刺激。这是一种无比的幸福,一种深深的陶醉,他甚至忘却了世上还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一旦离开她,一股炽热的欲望折磨着他。

过不多久,他们在谈论时常常出现较长时间的沉默。有的时候,一种性的羞涩让他们都很尴尬。他们本想小心谨慎地掩饰情感,结果适得其反;爱情越强烈,他们越是约束自己的行为。

这种掩耳盗铃的结果,让他们更加拘谨。他们喜欢闻潮湿树叶的气味,如果这时吹来东风,他们便觉得不舒服,会无端烦躁起来,并有一种哀伤的征兆。一阵脚步声,板壁的嘎吱声,都使他们忐忑不安,好像他们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他们觉得自己被推下了万丈深渊;一种疾风暴雨的氛围笼罩着他们。如果弗雷德利克向她倾吐几句,她便会懊悔不已。

“是的!我让您受累了!我真是个卖弄风骚的女人!请您下次不要再来了!”

接着,弗雷德利克就反复唠叨着那陈词滥调,——每次她都听得心酥。

阿尔努太太离开奥特伊尔别墅回巴黎去了,加之新年琐事繁多,他们暂时中断了见面。弗雷德利克再来的时候,他的行为举止比以前放开了许多。她不时地出去管这管那;同时不管他怎么请求,她总是接待所有来她家的市民来客。他们一聊起来,免不了谈到、基佐、教皇、,还有让人惊恐不安的。弗雷德利克怒斥当局,借以出口气;要知道,他现在义愤填膺,就跟戴洛立叶一样,惟恐天下不大乱。可是阿尔努太太呢,她却一脸的忧郁。

她的丈夫干着伤天害理的事,还养了个厂里的女工,大伙都叫这个女工“波尔多女人”。阿尔努太太亲自将这事讲给弗雷德利克听。“既然丈夫对她不忠”,弗雷德利克想从中探出个究竟。

“噢!我才不屑一顾呢!”她说。

在他看来,这个表露充分说明了他们情谊甚笃。不过,阿尔努会怀疑他们的关系吗?

“不会!眼下还不可能!”

阿尔努太太告诉他:一天傍晚,阿尔努叫他们两个人在一起闲聊,随后又转回来,躲在门后偷听;由于他们只是谈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儿,从此以后,他就放心了。

“他做得对,是吗?”弗雷德利克不无伤感地说。

“是的,当然啰!”

她最好别冒失讲这句话。

有一次,在他像往常那样去她家的时候,她碰巧出去了。他觉得这是一种负心的行为。

随后,他看到自己带来的花总是插在水杯里,不由得生起气来。

“您到底想把它们放在什么地方呢?”

“哦!别搁在那儿!可是搁在那里也成,总不至于像放在您的心上那么冷吧!”

过了一些日子后,他责怪她不事先打声招呼,就在头天晚上去意大利剧院看戏。人家都看到她,夸奖她,或许还爱过她。弗雷德利克这样一味找碴儿,就是想向她挑衅,为难她;要知道,他开始怨恨她,她居然一点也不替他分担忧愁。

一天下午(差不多二个半月),弗雷德利克看到她神色慌张,欧仁呻吟着说嗓子痛。医生说无关紧要,只不过是重伤风,患了流感而已。看到孩子处于昏迷状态,弗雷德利克吓坏了。可是,他安慰她,还举了一些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为例,说他们患了这类病后都很快治好了。

“是真的吗?”

“那还用说!”

“噢!您太好了!”

接着,她抓住他的手,两个人紧握着手。

“噢!放开!”

“既然您将手伸给安慰者,握一下又有何妨呢!……您在其他方面都很信任我;不过一旦我和您谈到我的爱情……您就心生疑窦了!”

“我相信,我可怜的朋友!”

“为什么这么怀疑人,好像我是个专门欺骗别人的无赖似的! ……”

“噢!不!……”

“我只需一点证据就成!……”

“什么证据?”

“不管是什么人您都会给的证据,以前您还答应过我。”

接着,弗雷德利克跟她谈起一桩事:有一次,某个冬天的傍晚,暮霭笼罩,他们两个人一起外出。这一切离现在太久远了!他多么想当着大家的面挽着她的胳膊,她没有害怕,他没有掩饰,周围也没有人打扰;但是,到底是谁阻止他实现这个愿望呢?

“好吧!”她坚决地说,这倒让弗雷德利克受宠若惊。然而,他迅速地继续说:

“您愿意我在特伦谢街和农场拐弯处恭候您吗?”

“我的天哪!我的朋友……”阿尔努太太语无伦次地说。

他不让她有思考的时间,便继续说道:

“下星期二,成吗?”

“星期二?”

“是的,两点到三点之间!”

“我肯定奉陪!”

她感到难为情,便转过脸去。弗雷德利克想亲吻她的颈窝。

“噢!这样做不雅,”她说,“您会让我懊悔的。”

弗雷德利克惟恐女人变化无常,便赶紧离开了。继而,走到门口时,他轻轻地咕哝着,仿佛搞定了一件事:

“星期二再会!”

阿尔努太太审慎而听从地低下了她那双慧眼。

弗雷德利克心里有一个想法。

他盼望在一个下雨天或是骄阳似火的时候,叫他在一个门洞下面避一下,只要到了门洞下面,那她一定会进屋的。问题在于很难搞到一幢合适的房子。

接着,他便开始寻觅房子;在特伦谢街的中央,他老远就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出租住宅,家具应有尽有。”

男仆知道他的来意,马上陪他去看地下室上面的一间卧室和一间有两个出口的浴室。弗雷德利克想租一个月,事先支付了房租。

接着,他走了三家店铺才买到最名贵的香料;他搞来一块假花边料子,用作红布地毯,还买了一双蓝缎子拖鞋;他惟恐人家说他庸俗,因此在购买东西的时候并未大手大脚。他把这些购置的东西拿回家时显得很虔诚,比那些砌神坛的人还要厉害。他亲手将家具调换位置,张挂窗幔,朝壁炉里添加木柴,还在五斗柜上放了一束紫罗兰;他真想将整个房子里都铺上金子!他嘀咕着:“就在明天,对,明天!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心里充满着热烈的期盼,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继而,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他便将钥匙塞到兜里随身带走,好像幸福就兜在里面。

他回到家里,发现一封母亲的来信。

“你干吗还不回老家!你的举止渐渐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我知道,刚开始你多少对这门亲事有些优柔寡断;不过,你总该仔细斟酌一下!”

她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有四万五千里弗的年收入。更何况,“这件事众所皆知了;”罗克先生正期待着明确的回音。要说那位姑娘,她眼下的处境实在很为难,“她非常爱你”。

弗雷德利克没有看完信,便随手扔到了一旁;接着,他打开另一封,这是戴洛立叶的一张短笺。

已经长熟了。鉴于你先前的承诺,我们相信你。明日清晨,大伙聚集在先贤祠广场。从苏弗洛咖啡馆进去。游行之前,我必须先与你商榷一下。</small>

“哦!他们举行游行,我明白了。太棒了!我有一个更合适的约会哩。”

第二天,刚到十一点,弗雷德利克便急匆匆地走了。他打算最后看一下准备情况;因为,鬼才知道,或许她先到那里呢?走过特伦谢街,他听到从玛德兰教堂后面传来一片吵闹声,他继续朝前走,看到广场尽头靠左边,围着一群市民和穿制服的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要在这里举行改革者宴会的所有签名人的集会。当局随即贴了一张安民告示,不准举行集会。头天晚上,议会反对派已取消了集会的计划。然而,那些爱国同志们并不晓得领导的指示,已经过来参加集会,身后还跟着一群凑热闹的观众。学校的代表刚刚去找过,现在又去外交部了。人们不知道是否还举行集会,当局使用强制手段,是否要动用国民警卫军。人们像斥骂当局一样斥骂那些议员。人越聚越多;就在此时,《马赛曲》的歌声回荡在空中。

大学生们过来了。他们排成两行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一个千怒气冲冲,赤手空拳,高喊着口号:

“改革万岁!打倒基佐!”

甭说,弗雷德利克的朋友们也在队伍的里面;他们也许能发现他,把他也拽进去。弗雷德利克赶紧躲到阿尔卡德大街。

游行队伍在玛德兰教堂绕了两圈,便向协和广场开去。广场上人山人海;从远处眺望,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好似此起彼伏翻滚的麦浪。

与此同时,国民警卫军在教堂的左边严阵以待。

然而,一群群的人依旧停留在那里。为了驱散他们,便衣警察将几个闹得最凶的人抓走了,生拉硬拽到警察局里。弗雷德利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要知道警察也会像抓别人那样把他带走,那时他就不能跟阿尔努太太见面了。

过不多久,市卫队的防暴警察头戴钢盔跑来了。他们挥舞着警刀、警棍,劈头盖脸地向人群乱砍乱打。这时,其中有一匹马摔倒了,有人跑去救那个骑兵;然而,当那个骑兵重新上马后,人们又四处逃散。

这时,四周一片寂静。雨住了,柏油路面已经湿了。天边的乌云也已散开,西风轻轻地吹拂残云。

弗雷德利克东张西望,在特伦谢街上闲逛。

终于到两点了。

“啊!就是现在!”他小声嘀咕道:“她从家里出发了,慢慢地走近了。”稍过片刻,他又寻思着:“她一定会有时间来的。”三点时,他强打精神。“不,她不会失约的;耐心些!”

他无所事事,便仔细瞅着那些零落的商店:一家书店、一家鞍辔店和一家丧服店。没有花多长时间,他便知道了所有作品的名称,所有的马具和布料。店主们发现他老是逛来逛去,刚开始觉得挺纳闷,后来感到心惊胆战,便将店铺关上了。

她一定被什么事情缠住了,她想必也在为此担心哩。然而,再过一会儿,该有多么幸福啊!——要知道,她肯定会来的,一定的!“她反复答应过我的!”但是,那种无法忍受的焦急的心情苦煞了他。

由于闲得无聊,他又走进旅馆,好像她就在里面似的。或许就在这时,她已经到了大街上。他急忙火急火燎地跑出去。可是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接着,他又在街上闲逛着。

他仔细察看石板路的缝隙,檐槽的底口,门上的吊灯和牌号。一些非常微小的东西都让他感兴趣,或者更具体地讲,他对一切都在讦头论足。他认为端正的屋面是冷酷无情的。他的双脚冻得要命。他觉得自己非常困乏,似乎快溶解了。他那沉重的脚步声震得脑袋嗡嗡直响。

快到四点时,他好像感到头晕目眩,忐忑不安。他竭力背诵诗句,尽量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编造一个故事。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头脑里仍然是阿尔努太太的形象。他打算跑过去迎接她。不过,到底该走哪条路才不至于走错呢?

弗雷德利克走到一个邮差的身旁,给了他五个法郎,让他到天堂街雅克·阿尔努家跑一趟,去打听一下“太太在不在家”。接着,他在农场街和特伦谢街的拐弯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从这里可以同时看到两条街。他放眼远眺林荫道的尽头,依稀可见一群人影在慢慢地走动。偶尔,他可以认出轻骑兵的羽翎,女人的帽子,他便凝神注视着她。这时,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孩指着盒子里的一只土拨鼠,嘻皮笑脸地祈求他施舍。

就在此时,那位穿丝绒上衣的邮差回来了,说:“看门的没有看到她外出。”是谁把她缠住了?倘若她身体不舒服,看门的早就说了!是不是有人去拜访她?然而,谢绝来客再容易不过了。他拍打着自己的额头。

“啊!我真蠢!原来今天大街上搞游行!”这种确有其事的解释让他多少有些宽慰。不过,他又琢磨着:“她那个区是平安无事的。”于是,他开始怀疑起来。“假如她不会来呢?假如她的答应只是敷衍了事呢?不!不!”想必是什么非同寻常的意外事件,一种始料不及的事使她无法分身。倘若如此,她一定会给我写信的。接着,他吩咐旅馆里的佣人到伦佛街他的住宅跑一趟,看看有没有信。

佣人跑回来说什么信也没见着。音信杳无,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弗雷德利克瞅着抓在手中的钱,打量着行人的面孔,端详着马匹的颜色,用这些方式来算卦;假如是不祥之兆,他又坚决否认。他不由得生起气来,便开始诽谤阿尔努太太,小声地诅咒她。随后,他精疲力尽,差点儿晕过去,突然,他心中又产生了新的希望。她快要走来了。她就在那边,在他身后。他转过身,可是空无一人!有一次,距他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他发现一个身材酷似阿尔努太太的女人,也是穿着她那样的袍子。他连忙走上前去迎接,但并非阿尔努太太!到五点了!五点半!六点!煤气灯亮起来了。阿尔努太太仍然没有出现。

原来头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在特伦谢街的人行道上呆了好长时间。她在那里正等待着一种难以捉摸而又非同寻常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她生怕被别人发现。可是一只讨厌的小狗把她缠住了,轻轻地咬着她袍子的下摆。你将它轰走,它又固执地跑回来,而且越叫越响。阿尔努太太被惊醒了。狗一直在吠叫。她仔细听着,她儿子的咳嗽声从房里传了出来。他双手烫得厉害,满脸通红,声音莫名其妙地变哑了。他很费劲地呼吸着。阿尔努太太俯身在他的被褥上,陪着他一直到天亮。

上午八点,国民警卫军的铜鼓声响了起来,好像是通知阿尔努:他的朋友们在等着他哩。他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一边朝外面走去,一边答应马上去找柯洛大夫。十点钟到了,柯洛先生还是没有出现,阿尔努太太便吩咐她的女仆去柯洛先生家里走一趟。柯洛大夫正在乡下旅游,那位代理他的年轻医生又上街采购去了。

欧仁的头枕着长枕的一边,眉头紧锁,鼻翼翕动;他那可怜的脸蛋刷白。每当吸口气时便会从嗓子里发出尖叫声,呼吸越来越急促而又干渴,好似金属发出的响声,咳嗽声犹如装在玩具狗里的机械的响声。

阿尔努太太吓得要命。她连忙跑过去拉门铃,并大声叫喊着:

“大夫快来呀!大夫快来呀!”

过了十分钟左右,来了一个系着白领带的老先生,还留着整齐的灰髯。他提了好多问题,询问小孩的习惯、年龄和性格,接着看了看他的咽喉,将头靠在他的背脊上,最后开了一道药方。这位老先生那漫不经心的神情真令人可恶。他身上还散发着验尸用的香料气味。她真想给他几拳。他说晚上再过来一趟。

稍过片刻,一阵可怕的咳嗽声又传了出来。偶尔,小孩陡然翘起身子。抽搐的动作使他胸部的肌肉剧烈地收缩;可是他一吸气,肚子就凹陷下去,仿佛跑步后憋了气似的。随后,他的头向后一仰,大张着嘴巴。阿尔努太太谨慎地让他服下吐根露和氧硫化锑药水。然而,小孩推开汤匙,艰难地呻吟着。甚至可以这么讲,他的话几乎是用嘴巴吹出来似的。

阿尔努太太不停地看着那张药方。医生开的药方使她惶恐不安;难道是药剂师配错了药!她对他的无能深感失望!柯洛医生的徒弟来了。

这位年轻人彬彬有礼,在行医方面是个新手,见啥说啥,毫不隐瞒心中的想法。刚开始,他踌躇不决地站在那里,生怕自己也遭殃,最后,他叮嘱用冰块消消热。过了好长时间,才找来冰块。不巧,装冰块的袋子又漏了。必须换掉衬衫。这样反反复复地瞎忙乎,结果病情更为严重。

小孩用手扯掉脖子上的布帛,似乎想清除掉窒息着他的障碍物。他挠着墙壁,拽着小床的帐幔,竭力寻觅能助他呼吸的东西。现在,他的脸变蓝了,浑身湿漉漉的,显得异常消瘦。他那双直盯着母亲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他用手拉着她的脖子,痛苦地吊在上面;她强忍着眼泪,同时语无伦次地安慰着:

“是的,我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天使!”

稍过片刻,他突然安静了下来。

阿尔努太太找来了许多玩具,一个丑怪人儿,一套图画,放在他的床前,逗着他玩。她甚至还尽量给他唱支歌。

于是,她唱起一首童谣。从前她怀抱着襁褓里的他,坐在这张小毡椅上,一边摇着他,一边对他唱这支歌。然而,小孩全身哆嗦,就好似风儿吹起波浪;他的眼球凸了出来;她心里想他快奄奄一息了,便转过身来不忍心看着。

过了一会儿,阿尔努太太壮着胆量去看他。他还活着。时间慢慢地消逝了,走得如此凄凉,如此沉重,走不到尽头,令人痛苦不堪;她完全是根据他咽气的情况来计算分秒。他的胸脯一振动,身子便向前一趴,仿佛要砸断他本人似的;末了,他吐出一个奇特的东西,好像是一卷羊皮纸。这是什么东西呢?她以为他呕出了一段肚肠。然而,他又大口大口地均匀地呼吸着。这其实意味着快要断气了,这种表面上的好转最使她恐惧。她无力地垂直双手,失神地愣在那里。就在这时,柯洛大夫忽然出现了。在他眼里,孩子可以起死回生。

阿尔努太太开始弄懵了,让他再重复一遍。这难道不是医生经常说的那一句安慰话吗?柯洛医生神情安详地离开了。对她来说,这真像是紧拽住她心的绳子突然被解开了。

“有救啦!可能么!”

这时,阿尔努太太陡然想到了弗雷德利克,这个想法清晰而又严肃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是上帝的一种警告。但是天主大慈大悲,不想严厉地惩罚她!假如她日后不悔过自新,继续沉浸于这种感情的漩涡里,将来该如何弥补罪过啊!甭说,别人会因为她而欺负儿子;她好像看到他已长成大人了,在一次格斗中受了伤,被放在担架上抬了回来,看样子快要断气了。她一下子蹦了起来,扑到小椅上,竭尽全力将她的灵魂抛向上帝,将她的初恋和她惟一的缺点所造成的牺牲品,如同祭品一样奉献给苍天。

弗雷德利克回到家里。他倒在沙发上,连诅咒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他不停地做着噩梦,梦里听到下雨声,总认为自己还在人行道上。

次日,他最后一次低三下四,派一个信使去阿尔努太太家里。

也许是那个根本没有去她家,抑或是她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不能只言片语就完事,捎回来跟前一次相同的答复。真是岂有此理!弗雷德利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起誓决不寄以任何希望,就好比狂风卷走树叶似的,他跟她从此一刀两断了。因而,他觉得一阵轻松愉快,随后,他又迫切需要一种强烈的行动;于是,他便到街上闲逛。

一群人挎着枪,佩着旧军刀,从身旁走过,其中有几个人还戴着红帽子。大家都唱着《马赛曲》和《吉隆丹党人》。时而可以看到国民警卫军士兵急匆匆地到区公所归队。铜鼓声从远处传了过来。圣马丁门那里正在发生激烈战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快乐而好战的火药味。弗雷德利克不停地走呀,走呀。这个大城市的骚动真让他惬意舒坦。

在弗拉斯卡蒂的高处,弗雷德利克看到了萝莎妮的窗户;这时,他产生了一种狂热的想法,一种青春的燥热。他急步穿过林荫大道。

走马车的门关上了;女仆苔尔斐娜正用木炭在门上写着:“枪已上交”,她急忙对他说:

“啊!小姐真够倒楣呐!她的男仆对她非礼,今天早上她把他撵走了。她想眼下到处都在抢劫!她吓坏了!更糟的是老爷又离她而去了!”

“哪位老爷?”

“就是那位亲王呀!”

弗雷德利克走进里屋。萝莎妮穿着短裙走了出来。她披头散发,头发一直垂到背上。

“啊!谢谢!你又来救我了!这已是第二次救我了!而你从不要求回报,你!”

“很抱歉!”弗雷德利克边说,边用双手抱住她。

“怎么?你这是干什么呢?”萝莎妮语无伦次地说着,看到他这种行为,她不禁惊喜交加。

弗雷德利克回答说:

“我追求时尚,我也要自我革命。”

萝莎妮听凭他将自己翻倒在长沙发上,他狂热地吻着,而她则不停地发出格格的笑声。

整个下午,他们从窗口瞅着大街上的人。后来,弗雷德利克带着她去普罗旺索三兄弟饭馆用晚餐。这顿饭吃了好长时间,而且吃得有滋有味。他们没有找着马车,便步行回来了。

政府更换的消息一传开,整个巴黎全沸腾了。大家奔走相告,欣喜若狂。来往的行人川流不息,每层楼都亮着灯,跟白天一样。士兵们有气无力地回到军营里,千千精疲力尽,愁容满面。行人们向他们致敬,高喊着:“常备军万岁!”他们默然无语,继续朝前走。而国民警卫军则恰恰相反,军官们满脸笑容,挥舞着军刀,大声呼喊着:“改革万岁!”每当听到这句话,这对恋人都会捧腹大笑。弗雷德利克口若悬河地乱侃一通,显得异常激动。

他们走过杜弗街,便来到林荫道上。每户人家都挂着威尼斯灯笼,远远望去,好比是无数火环。下面围着一大群人影;其中,有些地方还闪烁着刺刀耀眼的白光。这时,一片吵闹声传了过来。人群拥挤不堪,他们要想一直朝前走实在是太难了,接着,便来到戈马丁街。就在此时,一阵噼噼啪啪像扯开一大块绸子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原来是从修女路那边传来的枪声。

“啊!有几位市民中弹了!”弗雷德利克若无其事地说。常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最心慈手软的人,由于不闻不问,即使发现人类毁灭也不会大惊小怪的。

萝莎妮挽着他的胳膊,牙齿不停地打颤。她说再走二十步也不成了。于是,出于一种刻骨仇恨,并为了在他心底里淋漓尽致地污辱阿尔努太太,弗雷德利克便将萝莎妮一直带到特伦谢街的旅馆,带进那个专门为另一个女人准备的房间。

花依旧盛开着,床上铺着编花料子。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双拖鞋。萝莎妮感到他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约摸一点了,萝莎妮被远处一阵车马声惊醒了,只见弗雷德利克头蒙在被褥里哭泣着。

“你这是怎么回事呀,亲爱的?”

“因为我太激动了,”弗雷德利克说,“我早就盼望着能拥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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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于一八二七年问世。</a>

第三部 第二章

唐布罗士夫人坐在里屋,两边坐的是她侄女和约翰小姐,他们在听罗克先生讲述他参加战斗的事。

她咬紧嘴唇,好像很不舒服。

“啊!没事儿!一会就好了。”

然后她很柔和地说:

“一会儿,我们将跟一位熟人一块吃饭,就是莫罗先生。”

路易丝听了后打了个冷颤。

“还有几位朋友,包括阿尔弗雷·德·西齐。”

接下来,她大肆炫耀着西齐的外貌、谈吐举止,尤其是对他的人品进行了称颂。

唐布罗士夫人有些夸大其辞了,可还不如她设想的那么严重。西齐想结婚,便对马蒂农说了,还表明他想追求赛西勒小姐,她的父母也不会反对的。

他不顾一切地说出自己的心事,原因是他想详细了解一下关于嫁妆的问题。但是马蒂农却认为赛西勒可能是唐布罗士的私生女。如果直接去提这门婚事,或许太夸张了,也太冒险了;于是,到了今天,马蒂农仍在小心行事,一直也没有惹火上身;况且,他也无法甩开婶婶。西齐刚说的那些话,让他暗下决心;他去试探过银行家唐布罗士先生,他那儿不会有什么问题,不久前,他又同唐布罗士太太谈及此事。

西齐来了。她站起身来说道:

“您不认得我们了——赛西勒,来认识一下!”

正好这时弗雷德利克也来了。

“啊!我总算又见到您了!”罗克老伯叫道,“本周内我和路易丝一共去找过你三次!”

弗雷德利克是故意躲开他们的。他推说自己每天都在照顾一个受伤的朋友。最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做;他找出了许多借口来推托一切。好在客人们都来了:有保尔·德·格雷蒙维尔先生,跳舞时结识的外交官;还有孚米匈,他这个实业家对保守党的忠心令弗雷德利克很厌恶;后面还来了蒙特勒伊·南杜阿老公爵夫人。

这时,从前厅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我认为这是真的,”一个人说。

“可爱的夫人!美丽的夫人!求您静一静好吗!”另一个人说。

这是老色鬼德·诺南古尔先生,看上去真像是冰雕的干尸;女的是德·拉尔西卢瓦夫人,是路易·菲力浦时期的一位省长夫人。她非常恐惧,原因是刚刚听到了风琴演奏的波尔卡舞曲,这是暴乱分子的暗号。很多资产者也在猜测;他们觉得,可能有人藏在墓穴中,就要去攻占圣日耳曼郊区了。地窖里传出了吵闹声,不知什么东西从窗口过去了。

人们都尽量去安慰德·拉尔西卢瓦夫人。又安静了。什么也不怕了。“是卡芬雅克保护了我们!”似乎暴动带来的恐惧还不够,他们在大肆传播着。社会主义力量有两万三千人被关押,一个不缺!

人们相信会有人在食品中投毒,义勇军被夹在木板中间被锯死,到处飘着写有抢劫放火的旗子。

“这还不够刺激呢!”过去的省长夫人补充道。

“啊!亲爱的夫人!”唐布罗士夫人担心说出来影响不好,还用目光暗指那三位姑娘,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唐布罗士先生和马蒂农从书房出来。唐布罗士夫人则转过身来,问候刚来的佩勒林。画家很惊奇地注视着墙面。唐布罗士先生则将他拽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眼下不能把那些革命画挂出来。

“当然了!”佩勒林说,因为上一回在“智慧俱乐部”受到了挫折,因此思想就转变了。

唐布罗士先生很有礼貌地引开了话题,将请他画其他内容的画。

“实在抱歉!……啊!我的朋友!太高兴了!”

原来是阿尔努夫妻二人走到了弗雷德利克眼前。

弗雷德利克差点晕了过去。萝莎妮足足一个下午都在颂扬士兵,令他厌烦;见到阿尔努太太,他的感情又复苏了。

厨师来禀告:已经准备好了。她的眼神告诉西齐,让他挽着赛西勒的手臂,而且还悄悄地对马蒂农说:“笨蛋!”客人们相继进入饭厅。

餐桌设在菠萝树下,桌子中央,一条衔着鹿肉的扁鱼躺在那儿,尾部放着一盘龙虾。还有无花果、大樱桃、梨和葡萄(巴黎产的时令水果),堆在萨克斯的瓷盘中,堆成了宝塔状。中间穿插着一束束鲜花,映衬着那闪闪发光的银器。可以拉开的白绸子窗帘打开着,让阳光来给屋里增加一份温情。带冰块的两座喷泉,给住户带来了清爽感。几名高大的男侍者,个个穿着短裤,前后忙个不停。暴动持续了几天以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过去担心被夺去的,现在仍然保留着。诺南古尔道出了大家的共同心声,他说:

“啊!希望共和党的公民们让我们有口饭吃!”

“不要以为他们有博大的情怀!”罗克老伯故意炫耀自己。

这俩人坐在唐布罗士夫人的两边,对面是唐布罗士先生,他的身边是外交官德·拉尔西卢瓦夫人,另一旁是与孚米匈肘臂相碰的老公爵夫人。还有画家、陶器商、路易丝小姐。幸亏马蒂农想挨近赛西勒,抢了他的座位,弗雷德利克才有幸坐到阿尔努太太身边。

她身着黑呢袍子,手腕上套了一个金手镯,跟他第一次到她家赴宴时一样,她的发间有个红色饰物,盘在脑后的发髻中插了一根马尾藻。他不禁对她说:

“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您了!”

“啊!”她冷冰冰地回答。

他充满温情地问,免得有什么无礼之处:

“您有没有想过我呢?”

“我想您做什么呢?”

弗雷德利克非常痛心。

“看来,您这么做是正确的。”

可是,他马上又反悔了,因为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念她的痛苦中煎熬着。

“先生,我怎么会信您的呢。”

“但是,您明白我喜欢您!”

阿尔努太太毫不理会。

“您明白我是喜欢您的。”

她一直没再说话。

“行了,甭自作多情了!”弗雷德利克暗想。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坐在那边角上的罗克小姐。

罗克小姐以为穿一身绿一定很漂亮,没想到配上她的红头发很不相称。她腰带系得太靠上了。那个桃花领显得她脖子很短。她这身俗气的装扮没能打动弗雷德利克。她只好从远处出神地注视着他;他身边的阿尔努先生却是在一个劲地讨好她,可她却不愿理会,弄得他很没趣,也就罢手了,去听大家的谈论。这时大家谈的是卢森堡的菠萝蜜果酱。

照孚米匈的意思,圣多米尼克街有路易·布郎的公寓,他不愿租给工人们去住。

“我嘛,”诺南古尔说,“我认为可笑的是,勒德律—罗林会到皇家花园去狩猎!”

“他从一个银行家那里借了两万法郎的债,”西齐也说道,“而且还有人说……”

唐布罗士夫人接过话去:

“啊!太关心政治的人,没什么前途可言!作为年轻人,最要紧的是讨好一下您身边的女子吧!”

然后,那个假惺惺的人又抨击起报纸来了。

阿尔努在极力地为他们辩解。弗雷德利克也参加了讨论,他说报馆是交易场所,不同于别的公司。通常认为,报馆的作者尽是些笨蛋和吹牛大王;他认为自己熟悉这个行业,便大肆地讥讽和嘲弄阿尔努的伟大思想。阿尔努太太完全没能理会,他这是发泄对她的怨气。

西齐正费尽心思地巴结着赛西勒小姐。看上去,他很有艺术天分,挑剔小水晶瓶的样子,斥责刀子上的雕刻。他还讲起他家的马圈,他的成衣师和他的衬衫缝制者;最后,他讲起了宗教,希望从各方面让她理解,他会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丈夫。

马蒂农的手法更高。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一味地去夸奖她那瘦小的脸庞,她那不起眼的头发,还有她那双特别短的手。这个丑女子被他的糖衣炮弹炸得乐开了花。

人们仍在大声议论着,根本听不清谁在讲什么。罗克先生期盼着能有一个威力十足的人来统治法兰西。诺南古尔不赞成拆除了处决政治犯的刑场。应该尽早铲除这群家伙!

“都是些无能的家伙!”孚米匈说,“我没发现有人坚守街垒的!”

“好啦,您来给我们讲讲杜萨迪埃吧!”唐布罗士先生扭头跟弗雷德利克讲。

这名称职的店员如今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像等。

弗雷德利克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马上就开始讲述他朋友的事迹来;这也给他脸上贴金了。

人们也都不由自主地讲起了许多英雄的作法。外交官是这么讲的,敢于冒险其实并不难,要看这人有没有斗志。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请教一下西齐。”马蒂农说。

西齐立刻脸红到了耳根。

大家都注视着他;路易丝更为诧异,嘟哝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弗雷德利克让他出过洋相。”阿尔努悄悄地告诉她。

“小姐,这件事您清楚吗?”诺南古尔马上问;他告诉了唐布罗士夫人这件事,只见她身子向前探着,观察起弗雷德利克。

马蒂农不容赛西勒小姐提问,就急匆匆地对她讲了:这是关于一个下贱女人的事。赛西勒靠到了身后的椅子中,不想去看这个无聊的人。

大家又开始高谈阔论了。酒桌上的波尔多酒不断地增加,人们都很兴奋。佩勒林怪战斗炸毁了西班牙美术展览馆。这是最令艺术家痛心的事。罗克先生听后,问他:

“那幅很有名的画,就是您的作品吧!”

“可能吧!您指的是哪一幅?”

“画中有一位太太,穿着……有些……轻柔的衣服,握着一个钱袋,身后有只孔雀。”

这下子可使弗雷德利克招架不住了,脸都是紫红色了。佩勒林却假装没看到。

“那就是您的作品!下面注着您的名字,柜上也标着,是莫罗先生的家产。”

一次,罗克老伯和女儿到他家里等他,他们瞧见了萝莎妮的画像。他竟然看它是一张。

“不对,”佩勒林没好气地嚷道,“那是一幅女人的画像。”

马蒂农补充说:

“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画像!是不是,西齐?”

“哎!我不明白!”

“噢!我还当您们很熟呢。看起来您很不高兴,那就算了,别介意!”

西齐垂下了头,一副颓丧的样子,说明他同这张画有牵连,是很冤的。对于弗雷德利克,那画画的一定是她的情人了。大家都猜到了这点,也都明白了。

“他在我面前多会装蒜呀!”阿尔努太太嘟哝着。

“这么说来,这就是他不理我的原因了!”路易丝思索着。

弗雷德利克暗自琢磨,它们会让他一败涂地的。在他们来到花园时,他责怪马蒂农太不讲情面。

马蒂农反而不理会这话。说道:“没关系!这样做对您很有利!赶快追吧!”

他这么讲又是什么意思呢?还有,他干吗要一改初衷而帮自己的忙呢?马蒂农没有讲出来,而是朝女人们走了过去。男人们都站在那儿,佩勒林站在中间,在发表演说。他说,对艺术贡献最大的,要数圣明的君主政权了。他憎恨当今这个时代,“这也只能怪罪国民警卫军了”;他向往着中世纪和路易十四的年代。罗克先生非常赞同他的政治思想,还说是佩勒林的政见推翻了从前自己对艺术家的看法。但是,与此同时,孚米匈的话语也深深地打动了他。阿尔努极力想说明存在着两种社会主义,有正确的,有错误的。实业家则区分不开两者的关系,凡是听到“所有制”这个词,他便脑袋发胀,怒火中烧。

“这是天地之间神圣的法律!孩子们需要有自己的天地;地球上生长的万物都会理解我的!如果狮子能讲话,它也要称自己为王!因此,我呢,各位,我当时的家产只有一万五千法郎!告诉你们,我苦熬了三十年,每天四点钟起床!我用五百个人的辛苦劳动换来了今天的成果!但是竟然有人告诉我,我不该拥有这些财产,这些不归我所有!他们说我的钱都是窃取来的!”

“只是,蒲鲁东——”

“别拿蒲鲁东来烦我啦!叫我静一静吧!假如他来了,我一定会勒死他的!”

他的确会勒死他的。尤其是孚米匈喝了酒之后,便会丧失理性;他那扭曲的面孔马上就要崩裂了。

“您好,阿尔努先生!”余索内迈着轻盈的步子从草地上走来,说道。

他将《水蛇》的第一页带来交给唐布罗士先生;这个游民捍卫的是反动组织的利益,唐布罗士就是这样给大家介绍的。

余索内给他们带来了喜悦,开始他透露有很多油商找来了三百九十二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每天晚上沿街叫喊:“点灯!”接下来余索内还讥讽一七八九年的法则、黑人解放、左派的演说家。他还模仿了《街垒上的普鲁多姆》,或许是因为嫉妒这群衣食不愁的资产者。他的这副无赖相没人愿意看。资产者都拉长了脸。

而且,这种场合也不适合逗笑;诺南古尔是这样讲的,他又讲起了阿弗尔大主教和勃列阿将军的死。他们的死总是被人们议论着,甚至有人夸大其词,借题发挥。罗克先生的看法是,大主教是为了世界上最正义的事情而捐躯的。孚米匈却认为军人是最光荣的。他们不是简单地悼念两位死难者,是在讨论哪个人的死能够引起强烈的震撼。然后又开始议论下一个话题:比较拉莫利西埃尔和卡芬雅克。唐布罗士先生称赞卡芬雅克,诺南古尔则为拉莫利西埃尔叫好。事实上只有阿尔努有发言权,其他人都没能亲眼见过他们工作的情况。但是一旦谈到他们的工作,谁都争抢着,给他们下个定论。只有弗雷德利克保留了自己的看法。推托自己没打过仗,没有发言权。外交官和唐布罗士先生表示赞同。参加过平息暴乱的,也就是捍卫了共和国。结果固然是有益的,保卫了共和国。如今人们都在清扫失败者,希望日后能够将胜利者一并铲除。

唐布罗士夫人刚踏进花园,就拽住西齐,责怪他太愚笨,不懂得动脑筋;当发现马蒂农过来时,她就放开了西齐,想打听一下她日后的侄女婿为什么要丢西齐的丑。

“我没有让他丢丑啊。”

“你似乎在维护莫罗先生!究竟想干什么?”

“什么也不想干。弗雷德利克很出色,我非常喜欢他。”

“我也一样!去把他喊来!你快去!”

她闲聊了几句后,就无情地讽刺了其他的客人,很显然是在抬高弗雷德利克。他也趁机对那些女人挑剔着,对她是一种奉承。只是她时常从他身边离开,去招待新来的客人,因为今天她请客。与客人打过招呼以后,她会回到座位上,椅子放置得很巧妙,使他们的谈话避开了大家。

看起来她高兴,庄重、忧郁而又明辨事理。她讨厌生活的琐事;谁都有喜怒无常的时候。她怪诗人写得不真实,接着仰起头,询问一颗星星的名字。

花园的树木上,吊着几盏中国灯笼;灯笼被风吹着,发出一闪一闪的光线,恰好打在她的素袍上。她习惯性地坐在沙发上,轻轻地向后靠着,面前有一个小凳子;人们可以看见她那黑缎面的鞋尖。唐布罗士夫人偶尔高声说一句,偶尔又嫣然一笑。

她的妩媚马蒂农并没有看到,他正集中精力讨好赛西勒小姐呢。但是她的卖弄反倒被小罗克发觉了,她正在和阿尔努太太谈话。在座的女人们,小路易丝发觉惟有阿尔努太太容易接近。她走过去到阿尔努太太身边坐下;然后便开始迫切地诉说心曲:

“您觉得弗雷德利克·莫罗讲得怎么样?”

“您知道他?”

“嗯!很熟!我们是邻居。在我小的时候,他时常陪我玩。”

阿尔努太太注视了她好大一会儿,仿佛在问她:“您该不会爱上他吧!”

小姑娘很冷静地回答:“不,我喜欢他!”

“你们经常见面吗?”

“不是!只是在他探望母亲时,才能见面。他已经有十个月没回去了!但是他曾许诺,会定期回去的。”

“孩子,不要被男人的谎言所欺骗。”

“他们都一样,没有一个好的!”

路易丝的心凉了,暗想:“他是否也对她许诺过什么,对她?”她的面部因猜测和愤怒而扭曲了。

阿尔努太太有些担心了;她真想收回刚才的话。她们俩都不讲话了。

弗雷德利克在她们对面就坐,俩人都在打量他,一个斜着眼,态度庄重,另一个张大嘴巴,一副天真的神态,于是唐布罗士夫人对弗雷德利克说:

“您还是扭过身子吧,让她看个清楚!”

“哪一位?”

“罗克先生的宝贝女儿呗!”

她是在借这个外省姑娘的感情来嘲弄他。他坚决否认,尽量挤出一丝笑意。

“您认为呢!这样的丑小丫!”

说了这句话,他觉得非常开心,因为这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回想起那一次晚会,晚会结束后他觉得很苦闷。因此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似乎到了他所希望的境地,几乎就是了;似乎这儿的全部,连同唐布罗士公馆,都是他的。资产者围成个弧形,听他演说;为了显示自己,他表明自己同意恢复离婚政策,可以随便离婚,而且赞成无休止地结婚、离婚,只需男女双方同意即可。他的话使女人们惊叫起来,有的在私下议论;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停地悄悄谈论着,如一群欢快的母鸡在叫。他看到了自己的成功,也有了信心,他继续谈着自己的理论。有人送来一盘冰淇淋。男士们便都围了过去,嘴里仍在议论着那些追捕事件。

这样,弗雷德利克就开始对西齐复仇了,让他明白:他或许由于自己是正统派而遭受指控。西齐驳斥道,他一向不与外界往来;弗雷德利克全都驳倒了他。唐布罗士先生和德·格雷蒙维尔却感到他们的争执很有趣。然后,他们开始讨好弗雷德利克,对他不能为社会尽自己的职责而遗憾。他们真心实意地跟他握手;从今往后,他能够相信他们了。当人们一一离开时,西齐来到赛西勒小姐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

“小姐,很荣幸祝您晚安!”

她很生气地回答:

“晚安!”但是她却扭头对马蒂农笑了笑。

罗克老伯想接着同阿尔努商量事情,便要求陪同他们夫妇回去,他们顺路。路易丝同弗雷德利克先行一步。她搂着他的手臂,当他们同其他人拉开距离时,她说:

“唉!好歹结束了!好歹结束了!今晚上可累死我了!这些坏女人!那么傲气十足!”

他想替她们说话。

“你也不早点来问候我,我们都一年没有见面了呀!”

“还不到一年。”弗雷德利克说,他想回避她,便抓住这个小手不放。

“好了,都是你对!但我却认为时间太久了!看你在晚宴上的那个样子,别人还以为你讨厌我呢,嫌弃我呢!啊!我知道了,我比不上她们,我不惹人喜欢。”

“你弄错了。”弗雷德利克说。

“真的吗!你发誓,你不爱她们任何一个?”

他发誓了。

“你只喜欢我自己吗?”

“是的!”

听了他的话,她高兴了。她巴不得一直这样走下去,和他一起。

“你知道我在家中有多难过!人们整日讲的都是街垒!我似乎看到你仰面倒下了,浑身是血!你妈妈患了风湿病,整天倒在床上。她还不清楚外边的事。我只能瞒着她!但是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就逼卡特琳带我来了。”

她给他述说自己何时启程来这儿的,路上都发生过什么,还有是怎么对父亲隐瞒真相的。

“父亲再过两天就领我回去了。你明晚过来,无意之中向我求婚,怎么样?”

弗雷德利克从未有过这么讨厌结婚的情绪。而且,她还把罗克小姐看做是一个幼稚的小孩呢。同唐布罗士夫人那种女人比起来,简直是天地之差!他如今还有着那美好的前途等待着他呢!如今,他完全相信自己有美好幸福的未来;因此,还不能一时冲动而私定终身。他应该现实些;而且他又见到了阿尔努太太。但是,他也无法摆脱路易丝的坦诚。他问她:

“这么做你仔细想过了吗?”

“什么!”她惊叫起来,因为惊异和愤恨而呆立在那儿。

他说,现在如果想结婚是天大的笑话。

“如此说来,你是不想娶我了!”

“但是,你还不了解我!”

因此,他胡乱捏造了一些谎言来欺骗她,自己有要事缠身,事情多得做不完,就连他的财业也被侵占了(路易丝一开口说话便戳穿了他),再说,政局不稳定他还暂时不便结婚。所以,最好再等一段时间。事情会有很好的解决办法的,他是这么想的。因为他已经无话可说了,便佯装猛地记起自己早在两小时之前就该去照看杜萨迪埃了。

接下来,他同另外几个客人道别,跑到奥尔维尔街,从体育馆那儿兜了一圈,回到了林荫大道,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了萝莎妮住的五楼。

阿尔努夫妇同罗克父女二人在圣德尼街分开后,夫妇俩在路上什么都没讲;阿尔努是由于讲话讲多而乏了,她呢,却也有些疲惫不堪,倚着他的肩头。今天晚上,他是仅有的一位诚挚的男人。她应该体谅和包容他。但是,他却在恨弗雷德利克。

“今晚说起那张画像时,你瞧他那神态!我已经告诉过你,萝莎妮是她的情人!但你还以为我说谎呢。”

“嗯!是我不对!”

阿尔努在为自己庆幸,他还想说下去。

“我还敢保证,他刚才丢下我们,一定是去找她了!现在他准在她那儿,一定的!他会在她那儿睡觉。”

阿尔努太太往下使劲拉了拉风帽。

“你怎么在发抖?”

“我太冷了。”她回答说。

罗克老伯刚睡觉,路易丝就跑去找卡特琳,她摇晃她的肩膀。

“快点!起来!快!给我找马车来。”

卡特琳告诉她,现在是深夜了,哪里来的马车。

“那你就得陪我去了!”

“究竟要干什么呀?”

“去弗雷德利克那儿!”

“不可以这么做!你要干什么?”

她要跟他谈谈,没办法等到明天了,她必须现在就去。

“您甭胡闹了!大半夜的去一个男人家!况且,他现在也睡下了!”

“我可以叫他起来!”

“但是,一个女孩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我不是女孩!我是他太太!我喜欢他!快点走吧,围上你的披肩。”

卡特琳站在那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

“不,我不能去!”

“可以,你睡吧!我可一个人去了!”

路易丝哧溜一下跑了出去。卡特琳只好在后边紧迫不放,总算在人行道上赶上她了。无论如何,她都不听卡特琳的劝说,卡特琳只能陪她一块去,便系上她的短衬衣扣子。卡特琳一直在埋怨路太远,也怪自己老了,腿脚不灵活了。

“还有,就是我没有你那股子动力,小姐!”

路易丝小姐深受感动了。

“我的宝贝!你看,也就我才会这么全力地照顾你呀!”

卡特琳一路上都在担心。

“哎呀!您这是搞什么鬼名堂!如果您父亲知道了可如何是好!上帝!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走到大千剧院门口,被一队巡逻的国民警卫军截住了。路易丝很机灵,谎称自己跟女佣去伦佛街请大夫。这才被放行。

在玛德兰教堂转弯处,她们又遇到了巡逻队;路易丝依旧是那套说法。巡逻队中有一人说道:

“难道是得了吗,我的乖乖?”

“古吉博!”队长呵斥道,“不准在这胡闹!太太们,请过去吧!”

他们不听队长的批讦,仍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祝你好运!”

“替我问候医生!”

“小心!别叫狼吃了!”

“他们可真逗,”卡特琳大声说,“全都是些无知的年轻人!”

总算是到了弗雷德利克的家门口。路易丝拼命地拉着门铃。这时门开了个缝,看门人对她们说:

“他不在!”

“也许,可能睡着了!”

“我都告诉您了他不在家!他已经有将近三个月没回来睡觉了。”

看门人的小玻璃窗被“砰”地一下关紧了,简直是判了她的死罪。她们就呆呆地站在黑暗中。突然,一个非常恼怒的声音朝她们传过来:

“赶快走开吧!”

门又开了,她们走了出来。

路易丝再也坚持不住了,无奈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她两手蒙着脸,大声地哭起来。天亮了,大车慢慢驶过。

卡特琳把她带回来,搀着她,亲吻着她,向她讲述自己从经验中得到的真理。不用为情人这么伤心。要是这个吹了,她还怕找不到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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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第三章

萝莎妮对国民义勇军失去了热情后,反而比以前更加美丽动人了;弗雷德利克在她家里消磨时光都成了习惯。

早晨,他们在阳台上度过一天中最好的时光。她穿着细麻布睡衣,光着脚踩在木屐里,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或者逗逗笼里的黄雀,或者给金鱼加点儿水,或者用火铲铲铲花盆里的泥土,花盆里长着一丛金莲花,装点着墙壁。然后,他们趴在阳台上,一起看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再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议论着怎样度过夜晚。之后,他出去了两个小时,接着,他们到一家剧院坐在前排看戏。萝莎妮手里拿着一束花,边听音乐,边听弗雷德利克在她耳边谈起的一些心事和风流韵事。有几次,她们坐着驰来的敞篷马车,到布洛涅森林去玩,散步到深夜,很晚才回去。最后,他们路经凯旋门,从林荫大道回来,深深地呼吸着空气,天上的星星闪烁着。路旁的一盏盏煤气灯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就像两串闪亮的珍珠。

每次他们出门时,弗雷德利克无一例外都得等她。她总要把系在下额的两条帽带调来调去,一遍又一遍;还要站在镜子前,对自己莞尔一笑,欣赏一会儿,最后,她拉着他的手臂,让他站在她身边再欣赏一下镜子里的形象。

“我们俩并肩而行,成双成对,真是太好了!啊!可怜的爱,我真想一口把你吃了!”

现在,他成了她的一样东西,她的私有财产。因此她的脸上总是容光焕发,并且一举一动也更加慵懒,身体也丰腴可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她变了。

有一天,她告诉他一条不同凡响的消息:阿尔努老爷为他厂里一个从前的女工开了一个布店,并夜夜都留宿在她那里,“他在她身上花了很多钱!上星期,还送了她一套红木家具!”

“你从哪儿听说的?”弗雷德利克问。

“相信我,准保没错!”

详情是她吩咐苔尔斐娜去探听来的。她如此在意阿尔努,说明她依然很爱他!而弗雷德利克却只回答她说:

“这关你什么事?”

听他这么一说,萝莎妮很奇怪。

“那个坏蛋还有我的钱没还呢!看他养那些女人,不可恨吗?”

之后,她很得意但又仇恨地说:

“但是,她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儿!他在外面还有三个情妇,这也好,让他花完他最后一分钱,我才更快活呢!”

的确,阿尔努非常宽容那个波尔多女人,听任她榨干他的血汗。

他的工厂停止运转了,所有的生意都处于萧条阶段。为了再一次重整事业,他开始打算开一个能演唱的咖啡馆,只准唱爱国歌曲,要是阁员能赞助他一笔钱的话,这个咖啡馆就能成为舆论中心,而且也会得到丰厚的利益。然而,因为政府领导人换届了,这件事一下没了着落。如今他又想开一家军帽厂,但仍然没有钱。

在他自己的家里,他过得也不开心。

他的太太对他并不十分温柔细心,常常大声说他。却常在父亲这边帮腔,这种不和睦的的环境更恶劣了,家里变得呆不下去。他总是很早出门,整天在外面逛来逛去,以便排遣忧愁,接着就在乡村的小酒吧吃晚饭,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流连忘返。

很久没见到弗雷德利克了,他生活中似乎缺了点东西。所以,有一天下午,阿尔努来到弗雷德利克家里,请求他跟从前那样时常去看看他,弗雷德利克应允了。

弗雷德利克害怕回到阿尔努太太那里,似乎是自己背叛了她。可是不去吧又是很没骨气的表现,去吧,又没有好的理由。但总要做出个了断呀!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去了她家。

天空中飘着雨,他才走到茹弗鲁瓦通道,一个又矮又胖的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在店门的灯光下向他走来。弗雷德利克看清这个男人是贡板,因为有一次这个演说家的建议曾让俱乐部里的所有人开怀大笑。

他倚在一个头戴轻步兵小红帽人的肩上。那个人上嘴唇要长出下唇好多,脸色蜡黄,满脸络腮胡子,他睁大眼睛,以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弗雷德利克。

很明显,贡板认为和这个人在一起很有面子,因为他说:

“我给你引荐这个年轻人!他是我的好朋友靴子匠,是个爱国八七!咱们一起去吃点东西,如何?”

弗雷德利克婉言相拒,贡板马上对大动肝火,说这是贵族的诡计。要结束这种场面,必须像九三年那样斗争!接着,他探听到列冉巴和一些声名显赫的人的消息,像马斯林、桑松勒戈努、马雷夏尔;还有一个叫戴洛立叶的,最近在特鲁瓦截获卡宾枪的事件中,受到了牵连。

所有这些对弗雷德利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只是贡板了解的也就有这么多了。在离开弗雷德利克的时候,他说:

“呆会儿见,好不好?因为您归属那里。”

“哪里?”

“小牛的头里呀!”

“什么小牛的头里?”

“别装洋相了!”贡板边说,边在他的肚子上拍了一下。

这两个制造坏事的家伙走进了一家咖啡吧。

十分钟过去了,弗雷德利克已经记不得戴洛立叶了。他走在天堂街旁的一座房子前,看着三楼从屋里透过窗帘的昏暗灯光。

随后,他上了楼梯。

“请问,阿尔努在家吗?”

“不在!但请进来吧!”女仆回答,并打开了房门。

“太太,莫罗先生来了!”

她站起来,脸色比衣服上桃花领子还要苍白。她用发抖的声音说:

“谁如此给我面子……来看望我……出乎意料?”

“是我,弗雷德利克,来看望老朋友!”

弗雷德利克坐下来,又接着问:

“阿尔努现在好吗!”

“好极了!但他们出去了。”

“噢,我知道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晚出去散散心。”

“对呀!用了一天的脑子,应该放松一下。”

她还称赞她的丈夫很能干。听到这儿,弗雷德利克很是不解,指着她腿上的一块镶蓝边的黑布问:

“您在干什么?”

“我为我的女儿缝一件上衣。”

“是呀!对了,她在哪里?怎么没见她?”

“她住在学校。”阿尔努太太回答。

说着,她强忍着泪水,继续做她的活儿,为了不至于太难堪,他随手拿起一本《画报》看。

“的漫画真有意思!”

“是的。”

接着,他们又沉默不语。

忽然一阵风吹拂着玻璃。

“真是怪天气!”弗雷德利克说。

“就是的。您心肠真好,下这么大的雨也来这儿!”

“噢,没什么的,我才不像有些人,一下雨就失约了。”

“什么约会呀?”她天真地问。

“您忘了吗?”

她猛然一惊,头垂了下来。

他把手慢慢地放在她的胳膊上。

“您听我讲真话,上次您实在是让我伤心透顶!”

她痛苦地说:

“可我是为我的孩子提心吊胆呀!”

她对他说了小欧仁的病情和她那天的心情。

“谢谢,谢谢,我不再怀疑了,我一直都爱您!”

“才不呢,又在撒谎!”

“为什么?”

她神色冰冷地盯着他。

“你不记得了吗!还有一位,您带她到马会上游玩,她的画像还放在您那里!您的情妇!”

“好吧,我承认!”弗雷德利克叫着,“我承认,我是一个坏蛋,可你得让我解释,这是一种折磨呀。您明白吗?”要说他为什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也是出于悲痛欲绝,就像有人自杀一样。而且,他把自己以前的不公平待遇,也拿她当出气筒,使她也很可怜。

阿尔努太太扭过美丽的脸庞,伸出手,于是,他们合上双眼,全身心地沉醉其中,就像在摇篮里轻轻地、慢慢地柔情无限地摆动。之后,彼此靠近,互相凝视着。

“你真的认为我会不爱您吗?”

她轻轻地,温柔无比地回答:

“不,不是那样!无论如何,我都清楚不会那样的,总有一天我们之间的隔司都会消除的!”

“我也一样,我天天都想见到你!真的是望穿秋水呀!”

“有一次,”她说,“在王宫里,我从您身边走过!”

“是吗?”

他说那天在唐布罗士家里看见她,他是多么兴高采烈。

“但那晚一出来,我又多么恨你呀!”

“让人心疼的孩子!”

“我的日子是如此地了无生趣!”

“我也同样啊!——人总是要死的,要像一个做妻子和母亲的样去承受所有的苦闷、怨恨和恐惧,我对一切都没有怨言,可惜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

“我不是在你这儿吗!”

“嗯!对!”

她被那种动情的抽泣所感染。伸出手臂,两个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吻个不停。

这时传来一阵踏地板的声音。走过来一个女人,是萝莎妮。阿尔努太太也看出来是她了;萝莎妮的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端详着阿尔努太太,感到非常惊讶和气愤。萝莎妮说道:

“我有事来找阿尔努先生。”

“您该知道了,他不在。”

“啊!的确!”萝莎妮说,“您的下人没有说谎!打扰了!”

她又扭头对弗雷德利克说:

“原来你在这儿呀,你?”

在阿尔努太太跟前,她竟然亲热地称他“你”,令阿尔努太太很没面子,似乎有人在打她的脸。

“我再重复一遍,他不在!”

萝莎妮不急不恼地四处瞧了瞧对他说:

“我俩一块回去吧,我的马车就停在楼下。”

他却充耳不闻。

“好啦,走吧!”

“对!这样做很好!您走吧!快走吧!”阿尔努太太说。

他们一块走了。阿尔努太太倚在楼梯的栏杆上看着他们离去;传来了一阵令人发颤的笑声。弗雷德利克将萝莎妮塞进车里,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一路都没人讲一句话。

又一败涂地了,他认为自己遭受了污辱,活该!他为自己受到这么大的羞辱而愧疚,自己又痛失幸福,两种痛苦在折磨着他。马上就可以得到的幸福,转眼又失去了,已经不可挽救了!这都要归咎于她,这个阴险的、下流的女人。他真想勒死她。想到这些,气得他喘不过气来。到家后,他将帽子随便一丢,拽下了领带。

“说!你去那儿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统统招来!”她很神气地质问他。

“行了,你还想怎样?我哪里做错了?”

“你自己清楚!你跟踪我?”

“这也是我的不是吗?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些正派的女人寻欢作乐呢?”

“那又怎么了!我不许你羞辱她们。”

“我羞辱她什么了?”

他没话说了;然后又抱怨道:

“但是,上次,在校场……”

“啊!原来你想利用旧情人来烦我!”

“下贱!”

他扬起了手臂。

“不能这样!我有身孕了!”

弗雷德利克仿佛听到了一阵雷声。

“你胡说!”

“那你自己看吧!”

她用一盏台灯照着自己的脸:

“你都看清楚了吧?”

她的皮肤有些浮肿,还起了很多黄褐斑。这就已经很清楚了,弗雷德利克认了。他推开窗口,在窗前徘徊着,接着便靠在椅子上了。

这事无疑是他的一次劫难,第一,现在想斩断这份关系已是不能了,第二,也破坏了他的整个安排。要他当父亲,他认为这太荒唐了,不可理喻!这一切又怎么解释呢?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萝莎妮……?他在幻想着另一种境地,他好像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小女孩,长得非常像阿尔努太太,跟自己也很相像,褐色又白色的肤色,水汪汪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头发上带着一根粉红色的绸带!(啊!他太爱她了!)他似乎听见她在喊:“爸爸!爸爸!”

萝莎妮脱去外衣,马上又返回到他身旁,当发现他的眼眶中满含热泪时,她便深深地吻了他的前额。他站起身来说道:

“求你,别伤害这个小东西!”

说完,她就开始了一通乱讲。她认为一定是个男孩!准备叫他弗雷德利克。又说马上就该准备童衣了。瞧她那么高兴,他又不忍心去伤害她了。他的怒气也都消了。他想搞清楚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当天,华娜丝为她带来一张一直未予兑付的期票,于是,她才去找阿尔努兑现的。

“你如果早点告诉我,我就兑付给你了!”弗雷德利克说。

“我去那儿想兑现自己的钱,再支付人家一千法郎,仅此而已。”

“你真的欠她这些吗?”

她说就是这样的。

与看守约好了在第二天晚上九点钟,弗雷德利克来找华娜丝。

他被堆放在前厅的家具碰个正着。似乎听见有说话声和音乐声传来。他推门一看,原来在搞聚会。一位戴眼镜的女士正在演奏钢琴,宛若大祭司似的戴勒马正装模作样地在钢琴边读着一首有关维护娼妓的诗,他那浑厚的音色伴着和谐的音乐。墙边坐了一排女士,基本上都穿的黑色服装,无领无袖。那五六个思想家随便地坐在哪儿。一把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弱不经风的老者,他过去是今写寓言故事的。屋里散着煤气灯的油烟和巧克力香味的混合味道;旁边的牌桌上放了许多装巧克力的盘子。

华娜丝围着一条东方式的围巾,坐在壁炉旁边。杜萨迪埃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他觉得坐在这个座位上很不舒服。这个有名气的艺苑让他吃惊不小。

华娜丝和戴勒马不再相好了?可能还没有。但是,她好像更喜欢这个人。弗雷德利克想和她谈谈,她便给杜萨迪埃打了个手势,带他们到她的卧房去。在数完一千法郎时,她又加了利息。

“利息就免了罢!”杜萨迪埃说。

“闭嘴!”

堂堂的五尺男儿,却被一个女人呼来唤去,太令弗雷德利克欣慰了,似乎是在安慰自己的软弱无力。他取回期票,却只字不提发生在阿尔努家中的丢人的事。但是,从那时候开始,萝莎妮的所有毛病都暴露无遗了。

萝莎妮有种顽固的劣习,一种让人无法接受的懒惰,一种粗俗的愚蠢,她竟然把戴罗吉医生当成赫赫有名的人物看待,很高兴地宴请他们夫妻,就因为他们是合法夫妻。她对伊尔玛小姐的行为指手画脚,一副学者的派头。伊尔玛小姐是个软弱的可怜兮兮的小女人,她的监护人还“挺好”的,曾做过关税局的职员,是个打牌高手,萝莎妮称之为“我可爱的狮子狗”。弗雷德利克也无法容忍的,是她爱唠叨一些无聊的话,例如:“奶油糕点!去你的吧!你根本就不懂,等等;”一大早,她非得用一双旧的白手套去擦小饰品上的灰,尤其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她和女仆之间的事,她常常拖延女佣的工资,有时还朝女佣借钱。每到月底她们都要在一起吵上一会儿,过后又和好如初,甚至还拥抱呢!他们之间说话时很没趣。多亏唐布罗士夫人家的晚会又重新开始了,他又有地方轻松一下了。

起码唐布罗士夫人能令他快活!从她那儿可以听到一些有关上层社会的风流事,大使的调整,以及所有女裁缝的名字。就算她能随口说出几句无聊的话,也会说到点子上,还可以把那些话看成是一种谦虚或嘲讽。她位于二十多人的群体里聊天,能够做到不冷落每一个人,她得到了她所提出的答案,躲开无法应付的问题!就算是最容易做的事,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也好像每句都神秘不可测;她的一个微笑,会令人回味无穷。因此说她有各方面的影响力,无法揣摸,就如同平日里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迷人的芳香。弗雷德利克同她的每次交往中,都能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但是,每次相见,他又感觉到她还是跟以往一样爽快,如同那清滢的水波晶莹透明。可是,她为什么对侄女没有亲热感呢?有时竟会射去异样的目光。

每当说起侄女的婚事,她都会以“可爱的孩子”身体状况来搪塞,不同意唐布罗士先生的安排,而且马上带侄女去。等她回来后,又会拿出新的挡箭牌:那个小伙子在社会上还没有立稳脚跟,这场恋爱考虑得不周全,过段时间再说吧。

而唐布罗士先生,不但不讨厌弗雷德利克,反而更加倍地关心这个年轻人,同他商讨一些事情,还替他的前途着想,一天,他们说起了罗克老伯,他很诡秘地贴着他耳边说:

“您干得太漂亮了。”

唐布罗士全家上下,包括赛西勒、约翰小姐、仆人、门房等所有人都非常高兴弗雷德利克的到来。他丢下萝莎妮一个人,每天晚上都来他们家。一种母性令萝莎妮改变了,越来越严谨了,还有些郁闷,似乎有很多心事在困扰着她。他不管问什么,她都是一个答案:

“你弄差了!我身体很好!”

因为她过去借了五张欠据,第一张弗雷德利克已经付完了,接下来她就不敢再提这种要求了。于是她只好去找阿尔努,阿尔努许诺把他的位于朗格多附近几个城市的煤气照明的产业赢得利润的三分之一分给她,并立了字据,而且特意叮嘱她在开股东会议以前先不要用这笔钱;但是,会议被无限期地推迟下去。

而萝莎妮还等钱花呢。她坚决不去求弗雷德利克,她不想花他一分钱!那样就会葬送他们的爱情。是他在填补家用开支;但是有了他和唐布罗士家的那层交往以后,他又增加了更多的开销,还有一辆马车的月租金要付,他已经没有太多的钱来贴补情妇了。有那么两三次,他没有在一贯的时间回家,隐隐约约发现从门边溜走了几个男人的背影,而且她每次出去都不说出自己去哪儿。弗雷德利克不愿纠缠下去。他将做出新的举措。他希望去过另一种生活,更有意义的,更文明的。因为他有了这个愿望,也就不再去唐布罗士先生家了。

秘密约会的分会场设在布瓦蒂埃街的一座公馆里。在那里他结识了高尚的A先生,赫赫有名的B先生,足智多谋的C先生,滔滔不绝的z,知识渊博的Y,中左派的男高音老先生,右派的猛士,中庸主义的保守派,在喜剧中永不消失的老好人。他们的话令人憎恨,粗俗可耻,满腹牢骚,心怀不轨,见到这些人,弗雷德利克吓傻了。这些人过去同意制定宪法,现在却想方设法来摧毁它。他们热情高歌,散布传单、小册子等;余索内写的孚米匈小传可成了抢手货。诺南古尔承担了到乡下去宣传的任务,德‘格雷蒙维尔负责做牧师的工作,马蒂农则去组织年轻的资产者。每个人都各尽其能,各司其责,连西齐也被派上用场了。如今的他在开始思考起“正经”事儿了,每天从早到晚,坐着马车,四处奔走,为党效力。

唐布罗士先生能够及时地发现党的最新动向。如果说到拉马丁,总会遭到他的讥讽。他认为,卡芬雅克是个十足的卖国贼。三个月来他一直称颂的总统在他心中的地位明显下降了。但是他一定要有个精神寄托,因此,从工艺博物馆事件发生以后,他又开始崇尚尚加尼埃了!“上帝!谢谢!尚加尼埃……我们但愿尚加尼埃能……噢!别怕,有尚加尼埃……”

刚开始,人们称颂梯也尔抨击社会主义的小册子,书中反映出他是个政治家,也是个作家。他们讥讽皮埃尔·勒鲁,原因是他在议会上讲了哲学家的几句话。人们都嘲笑他紧抓空想社会主义的尾巴不放。他们赞扬,将它的作者同相提并论。弗雷德利克也凑到那儿去看戏。

被美味佳肴和空洞的政治思想熏陶的弗雷德利克的思想开始堕落了。虽然他认为这些人很普通,可却把能够认识他们视为荣耀,期盼资产阶级的关注。如果能有唐布罗士夫人那样的情妇,他一定能够扶摇直上。

他在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积极地准备着。

他在她散步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她每次看戏,他都要去她的包厢里问候她;如果得知她会去教堂,他就会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站在柱子后边。为了获悉何处有古迹,哪儿开音乐会,为了借本书或杂志看,他们不断地传递着便条。在每日例行的晚间拜会之外,他还时常在傍晚时分去一次。在他经过大门、院子、前厅和两间客厅时,心中就已忍受不住那喜悦之情了。等他到了她的里间,那个幽静的小屋时,会感觉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情,人们走动时常撞上蒙家具的绒布。到处都是异样的物品、梳妆台、屏风、质地不同的碟子和杯子,有深漆的,玳瑁的,象牙的,孔雀石的;还有一些精致的小器物,常常是一样好几种。也不乏不通的东西;作镇尺的三颗的鹅卵石,一顶的小帽挂在中国屏风上。只是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协调一致,你竟然可以把它们都看成是奢侈品,也许这出自于高尚的天花板,精美的门窗,还有那金灿灿的凳子腿上飞悬着的流苏。

她常常靠在一张双人小沙发上,旁边就是那衬托窗口的花架。他却坐在一张转椅的边上,拣最招人喜欢的话来讨好她;她注视着他,歪着头,微笑着。

他在给她读诗时,溶入了自己的全部情感,用以博得她的欢心,赢得她的夸奖。她只是挑一点小毛病,或者讲点客观的话,还常常打断他。他们谈论的话题始终离不开爱情这个问题,对于爱情他俩各自的看法又是怎样的呢。弗雷德利克尽力表明自己的看法,不谈那些庸俗而无聊的东西。这似乎成了一场舌战,有开心,也有烦心。

在她身上,弗雷德利克找不到对阿尔努太太的那种令人心动的感觉,也没有萝莎妮曾带给他的那样说不清楚的欢快。但是他崇拜她,有一种不正常的心态,越难得到的越想得到,就因为她是个高傲的人,她有钱,她真诚,在他的幻想中,她是个感情细微的女人,是少见的,肌肤上带着标记,淫乱时带有几分羞涩。

他凭着自己讨好其他女人的手段来恭维她。也许是在她的引导下,他说出了过去从阿尔努太太身上得到的感受、郁闷、恐惧和幻想。她以一个对感情上的事见多识广的有经验的女人的姿态看待他,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的反对,也没有让他得到什么。他得不到她,和马蒂农得不到赛西勒小姐一样。她为了拒绝侄女这桩婚事,竟诬蔑马蒂农是为了钱财,她还叫丈夫考验一下他。于是唐布罗士先生对外宣称,赛西勒是个孤儿,非常贫穷,没有嫁妆,更不会得到什么遗产。

马蒂农不信,但是因为太心急,也不能改变初衷,也可能是因为他太固执,他告诉他说自己每年有一万五千里弗的收入,够两个人生活了。他的这种执著和真诚深深地打动了唐布罗士先生。他许诺日后为他安排一个收税官的职务。一八五〇年五月,马蒂农与赛西勒小姐结婚了,也没举行什么仪式,并于当天晚上启程去意大利度蜜月了。第二天,弗雷德利克去看望唐布罗士夫人,发现她更加苍白了。他跟她讲了几件无聊的小事,都给她顶了回去。总之,天底下的男人都是自私的。

但是,还剩一个,他对她还是真诚的。

“啊!够了!男人还不都一样!”

她的眼睛红了;她在哭。过了一会又强装笑脸,说道:

“对不起!我错了!刚刚我有些郁闷!”

他感到莫名其妙。

“这有什么,她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坚强。”他心想。

她拉铃叫了一碗水,喝了一口又命人端下去,接着就怪人没有尽心服侍她。为了讨她的欢心,他主动要求听她使唤,自吹可以端盘子,擦家具,给主人通名报姓,他能做一名称职的佣人,即使已不流行这么做了。他恨不能头戴鸡毛帽,跟随在她的马车左右。

“如果能怀抱小狗,寸步不离您左右,那该是多体面的事呀!”

“您可真痛快。”唐布罗士夫人说。

“如果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那么重要,那不是白痴吗?”他继续说,“不刻意去制造,人间的痛苦已经太少了。对什么事也不能太认真。”唐布罗士夫人皱了皱眉,一副同意的神色。

这种无以言表的默契,令弗雷德利克有了勇气。他过去的失望换来了今天的胜利。他继续说:

“祖辈们比我们过得幸福。谁都有一种自身的动力,应该任其发展。”不要总是逃避,爱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您讲得太不文明了!”

她回到双人沙发上坐下。他仍旧靠在椅子边上,挨着她的脚。

“您似乎没有识别到我的谎言!如果想令女人开心,或者拿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或者像悲剧演员那样痛苦万分!如果你只向她们说:‘我爱你’,她们会认为您是白痴!她们说一些夸张的话来逗乐,我认为这是在诋毁爱情;如果这样,将无法表明自己的爱情了,特别是对那种——富贵——聪明的女人。”

她眯缝着眼睛看着他。他贴近她,小声说话。

“不错!我很担心!或许我冒犯您了?……请原谅!我没有想过要这么讲!这也不能全都怪我!是因为您太动人了!”

唐布罗士夫人闭上了眼睛;他没费吹灰之力就成功了,他太吃惊了。花园里的树叶不再哗哗作响了。天上的云也静止了,像一条条红飘带,挂在天空上;似乎世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因此,他又隐隐约约幻想着几个类似的黄昏,也是这么静。所有的现在都呈现在眼前?……

他跪在她的脚下,抓住她的手,对她说着那永不变更的爱情誓言。当他准备离开时,她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回来,小声地告诉他:

“晚上来吃晚饭!到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弗雷德利克下楼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被温室里芳香的热气熏陶着,他竟然开始了贵族之间的风流艳遇和通往上流社会的阴谋行动。希望得到贵族社会的第一座席,能够拥有她就足矣。她一定是受利欲的驱使和贪图富贵才嫁给了那个庸俗无能的男人,而且尽心尽力地服侍他,她现在是否也想得到一个强壮的男人做靠山呢?现在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了!他想自己能够骑马飞奔千里,能够夜以继日地工作几天而不知疲倦;他的心中充满了得意。

人行道上,他的前面走着一个身穿旧大衣的男人,垂着头,看起来很颓丧。弗雷德利克超过了他,尽量不去看他。那人却抬起了头。竟然是戴洛立叶,他犹豫了一下。弗雷德利克奔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啊!可怜的家伙!怎么是你!”

弗雷德利克便拉他到自己家,并且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戴洛立叶给他讲述了自己那痛苦的经历。他为保守党宣讲过博爱,给社会主义者倡导过要服从法律,结果呢,这一伙朝他进攻,那一伙人将他吊起来。过了六个月,被人无情地罢免了。他立即参与了一起秘密活动,倒卖枪支,结果在特鲁瓦被堵住了。可是因为证据不够,又被释放了。然后,又被行动委员会派到伦敦,一个宴会上,同兄弟们谈崩了,挨了几个巴掌。最后,又回到巴黎了……

“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总也找不到你!你的门房怪兮兮的,我无法形容;另外,我也不想让你见到我这副落泊的样子。”

他去投奔过民主派,希望靠自己的文字、语言、行动来效忠它,但是常常受挫;人家又不相信他。以至他无路可走,只能当了手表、书籍和衣服。

“还不如同塞内卡一起,乘上去的囚犯船死了呢!”

弗雷德利克在摆弄他的领带,当听到这句话时竟没什么表示。

“啊!他被监禁了,伟大的塞内卡?”

戴洛立叶环视着房间,羡慕地说道:

“谁都有你这种运气就好了!”

“请原谅,”弗雷德利克说着,并未理会戴洛立叶的用意,“我要去城里赴宴。一会有人来服侍你用饭;你想吃什么就点!你就睡在我的床上吧。”

“睡你的床?但是……这不合适吧!”

“唉!没关系!我的床多着呢!”

“噢!那好吧,”戴洛立叶笑了,“你准备在哪里吃饭呢?”

“唐布罗士夫人家。”

“该不会……只是……或者是……?”

“你想得也太多了。”弗雷德利克笑着说,他这一笑让戴洛立叶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他又看了看时间,坐下去,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别懊恼,人民的卫士!”

“你这样做有罪!有罪!只希望会有人来约束一下吧!”

戴洛立叶在他那产煤的家乡,受尽了工人们的罪,因此非常痛恨他们。那里的每一个矿井都组建了临时政府,都来指挥他。

“他们走过的地方都很有魅力,如果昂、里尔、勒阿弗尔和巴黎!原因是那些贵族们装成抵制外来产品的制造者,希望将英国、德国、比利时和萨瓦的工人赶出去!谈到他们的学识,在复辟时期,那些成名的同业工会又有什么用处呢?一八三〇年,他们参加了国民警卫军,但是根本不懂军队的管理!四八年暴动的第二天,各个手工业组织全都举起了自己的旗帜!他们希望推选自己的代表,替他们发言!就像甜萝卜的代表就知道讲甜萝卜一样!哎!这些丑陋的面孔我可看腻了,他们爬这爬那儿的,一会跪倒在罗伯斯庇尔的刑场上,一会又爬到了皇帝的脚下,一会在路易一菲力浦的庇护下。这群无耻之徒只要能给他们面包吃,他们就会为他卖命!他们一直叫嚷着,抗议和米拉博的无情无义;但是他们的手下呢,假如付给他们三法郎叫他们去办事,那么给他们五十生丁,他们就能去当卖国贼!啊!这是多么可耻啊!看来我们在过去就将欧洲的角落烧掉!”

弗雷德利克答道:

“就差没有火星了!你们还仅仅是个小资产者,就算是最出色的人也只能做个荒唐的乡村教师罢了!而工人呢,他们可以怨恨;假如可以从国家金库中拿出一百万,靠最无耻的讨好来赏赐给他们这笔钱,但是却没有付诸于实际!钱依旧捏在资产者手中,就算是告上法庭,工人们仍然是老板的手下,不会有人去理会的。所以说,我认为共和国衰退了。谁也不会明白!可能,社会的发展离不开资产者和政府?一切成就都归功于统治阶级!无论你多么聪明能干,也只能是一棵小草!”

“也许这话有道理。”戴洛立叶说。

按照弗雷德利克的想法,大部分人民只能寄希望于太平(他从唐布罗士公馆学会了许多),所有好处都是保守派的。但是,保守党内后继无人。

“如果你能参加进去,我保证——”

弗雷德利克还没说完,戴洛立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做了个思考的姿势,猛然说道:

“你怎么了?究竟为什么?你没当上议员?”原因是要选举两次,奥布省空了一个候选人。唐布罗士又一次被选举为外省的议员。戴洛立叶说:“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他交际很广,结识了酒店老板、小学教师、大夫、法律界人士和他们的客户。“还有,你说什么,农民就信什么,全都由你!”

弗雷德利克又有些心动了。

戴洛立叶继续说:

“你必须在巴黎给我安排个职务。”

“嗯!去跟唐布罗士先生说一下,很容易的。”

“我们说到了煤矿的事,就想看一看他的财团如何了?我就想找份这样的事儿做!虽然我有自主权,还是可以对他效力的。”

弗雷德利克许诺三天内带他去唐布罗士家。

他只和唐布罗士夫人一起吃饭,开心极了。她坐在餐桌的一侧,在吊灯的照耀下,中间隔着一只花篮,对着他笑。透过开着的窗户,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他们讲的话不多,也许是各自不信任自己。但是,每当下人扭过头去,他们就给对方一个飞吻。他谈到了准备去竞选议员。她同意了,而且还表示叮嘱唐布罗士先生帮他的忙。

到了晚上,有几位朋友来给她贺喜,也给她以安慰;侄女离开了她,她一定很伤心!的确,新婚燕尔外出游玩最合适了;今后有了孩子,家务事就多了!但是,去意大利倒不是很理想。幸好他们还处于憧憬的年龄!蜜月旅行能够为他们带来快乐!

最后,唐布罗士家只剩下弗雷德利克和格雷蒙维尔了。格雷蒙维尔还没有离开的意思。直至半夜,他才站起来要走。唐布罗士夫人示意他同格雷蒙维尔一块离开,而且很满意他这么听话,她用力抓住他的手,比以往都亲热。

萝莎妮见他回去,高兴得喊了起来。她足足等了他五个钟头。他撒谎说是为戴洛立叶的事去她家的。他显示出一副成功的喜悦,令萝莎妮兴奋不已。

“是不是你穿了一件合体的黑礼服的缘故;我却一直没看出来你这么动人!太漂亮了!”

出于感激,她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理别的男人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是饿死也心甘情愿!

她那充盈的双眼,流露出一种难以抵挡的温情,弗雷德利克忍不住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一面想着自己的品行败坏,一边暗暗地骂自己是个十足的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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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第四章

戴洛立叶去唐布罗士先生家中拜会的时候,他正在研究重新创建他的煤矿行业。但是人家曲解了他合并各个公司的计划;人们骂他在搞行业独占,似乎他所从事的大公司不必花费巨资似的!

戴洛立叶刚刚阅读过的作品和先生刊登在上的作品,因此很熟悉这件事。他提出,一八一〇年的法律为受益人制定了不能转换的利益。还有,他们能够将统一煤矿行业的计划蒙上一层民主的意味,阻拦煤炭行业统一的人,就破坏了联合的规定。

唐布罗士先生委托他来草拟一份文件,并交给他很多资料。而他做这份工作的酬劳,唐布罗士先生却含糊其词,承诺的话非常动听。

戴洛立叶返回弗雷德利克家中之后,给他讲述了同唐布罗士先生会谈的一些情景。还有,戴洛立叶告诉他,他在下楼之后遇见了唐布罗士夫人。

“小子,我祝福你!”

然后,他们又就选举问题聊了起来。说某些事情还需进一步商讨。

过了三天,戴洛立叶又来到了弗雷德利克家,随身带了一份准备为报社投的稿件,稿件的内容是以一封信的格式写的,信中,唐布罗士先生同意他朋友有参选资格。有一个顽固派的人的赞同,还有一个红党人的宣传,他参加竞选一定能够胜利。一个资产者为什么能够为这种作品署名呢?都是戴洛立叶的功劳,他很轻松地把它送到唐布罗士夫人手中,她看后认为写得挺好,愿意包揽剩下的事情。

他们这样做,令弗雷德利克吃惊不小。但是也只能同意了。在戴洛立叶再次准备去见罗克先生时,弗雷德利克便把自己对路易丝的态度讲给他听:

“怎么转达就看你的了,但要让他们父女二人明白,我的事太多了,我要认真处理;她年纪还小,过段时间再说吧。”

戴洛立叶去了,弗雷德利克以为自己很刚强,他对自己已经很满意了。他因得到了一个贵族妇女而高兴,更没有什么人来捣乱;环境和情感都很配合他。现在,他的生活甜滋滋的。

让他最高兴的事,或许是在客厅中,他被很多人挤在中间,静静地注视着唐布罗士夫人。她行为得体,让他想起了她的其他举动,在她用一种冷漠的语调谈话时,他便回想起那讲了一半的亲热话。他非常高兴人家赞颂她的品格,就好像在赞美他一样。有时他恨不得大声喊出来:“我最懂得她的心,她属于我的!”

他们之间的事不久就公开了,被人们认为是很正常的事。整个冬季,弗雷德利克都跟随唐布罗士夫人进出于上层社会。

他每次来的都比她早,他要亲自望着她走过来,露着胳膊,拿着扇子,头上的饰物闪光耀眼。她经常停在门口(似乎她被装进了镜子中),稍稍显出一种犹豫不决的样子,半闭着眼睛,观望着他在哪儿。每次他都是乘她的马车回家,雨水落在小窗棂上,路上的行人在泥水中奔波着,如影子一样,他们互相拥抱着,一副很坦然的样子,轻蔑地模糊地观察着身边的事情。他经常找出各种理由,在她的卧房里再多逗留一个钟头。

唐布罗士夫人答应了他的请求,是因为自己太孤单。不能轻易放过这最后的爱情。她希望得到一种崇高的爱,便使出各种讨好的手段,打扮得更加亮丽,以此来装点爱情。

她给他送来鲜花,给他缝毡垫,送给他一个烟盒,文具盒,还有数不清的小东西,希望他能睹物思人,时时刻刻都能想到她。她的这种行为刚开始让他受宠若惊,渐渐地也就不会心动了。

她乘一辆雇来的马车,到了小巷的路口。就让车子回去了,然后自己走出另一端的出口,然后顺着墙根飞快地走过去,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刚来到街上,已等候在那儿的弗雷德利克马上拉起她,将她带回自己的家中。这时,他的两个佣人去散步了,看门人也出去了,她环视一圈,完全放心了!她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像一个被放逐的人重新回到了故土。他们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于是越来越放肆了。幽会的次数与日俱增。有一个黄昏,她还是一身舞会的装束,就猛地来到他家。她这样的来访说不定会引人侧目,他责怪她不小心,他也不是真心爱她的。她那开领衬衣,将那干巴巴的胸部大都露了出来。

因此,他感觉到自己在欺骗自己,他觉悟到了,但依然佯装出很有激情;可是要激起他的情欲来,必须得回想萝莎妮和阿尔努太太才能做到。

他对她的热情降温了,而思想反倒获得了解放,他始终未有过如今这么迷恋上层社会的达官显贵。他有这个机会,就该充分把握它。快到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早,塞内卡走进了他的书屋,发现弗雷德利克一脸的惊奇,他告诉他自己成了戴洛立叶的秘书。还让他带来一封信交给弗雷德利克,在信中,戴洛立叶讲了些令人高兴的事,但是也埋怨他太粗心,应该去散散心了。

弗雷德利克告诉他,准备后天出发。

塞内卡对参加竞选的问题保持沉默,他先讲了讲他的私事和国家大事。

国事繁多,是一个多事的季节,可是他也很高兴,因为人们都在奔向社会主义。国家机关主动靠近共产主义,原因是政府需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多。而所有制问题,一八四八年制定的宪法有不足的地方,可是也没有放弃对公家的征收,以后凡是政府觉得有必要征收的,就要征收。塞内卡宣布他维护政府的利益,通过他的谈话,弗雷德利克找到了过去自己在戴洛立叶面前肆意吹虚的影子。他还猛烈地抨击了民众的缺点。

“罗伯斯庇尔因为保护一少部分人的利益,将路易十六推进了国民议会,也因此保护了人民的利益。事件的结果可能会令事情的性质有合理性,专政也常常是有必要的。如果是个做好事的昏君,人们也会拥护他!”

他们争执了好长时间。离开之前,塞内卡告诉他说(也许这就是他此行的宗旨):对于唐布罗士先生的默不作声,戴洛立叶十分忧虑。

而实际上唐布罗士先生正在养病。弗雷德利克每天都少不了要去探望他,他是他的挚友,应该去照看他。

尚加尼埃将军的降职,令资产阶级惊奇万分。那天晚上,他感到胸部烧得厉害,似乎有个东西压着他,使他不能倒下来休息。放点血后,感觉身子特别轻快。也不咳嗽了,呼吸也平稳了,过了八天后,他边喝肉菜汤,边说:

“哎!这下可强多了!险些去见阎罗王了!”

“少了我,阎罗王不会收你的!”唐布罗士夫人说道,她的意思是不能让她成为寡妇。

他什么也没说,却对妻子和她的情夫莫名其妙地笑着,笑容里溶入了容忍、宽容、讥讽,还有一种近于冷酷而又愉快的意思。

弗雷德利克准备去诺让,但是唐布罗士夫人不愿意让他离开;他便随着唐布罗士先生病情好转和恶化,不停地打好行李,又散开它。

忽然有一天,唐布罗士先生吐了很多血。请来了许多有名的医生诊断过,也无计可施。现在,他下肢开始浮肿了,身子很虚。他曾说过几次想见见赛西勒。但是她此刻却和丈夫在法国的那半部分,她丈夫从事征税官的工作一个多月了。唐布罗士命令她回来。夫人也写了三封亲笔信,并交给他看了。

她连修女也不放心了,时时刻刻都陪在他身边,废寝忘食了。在看门人那签过名的到访的客人,没有不敬佩地问候她的;路上的行人从她家窗外经过时,都投之以羡慕的目光。

到了二月十二日五点时,他又开始大量地咳血了。身边的医生说生命危在旦夕了。于是便有人迅速跑去找神父了。

唐布罗士先生在神父面前忏悔时,太太惊奇地眺望着他。忏悔完,一位年轻的大夫为他敷了一张可以起泡的贴膏,注视着病情的变化。

家具遮住了灯光,弄得屋里忽明忽暗的。弗雷德利克和唐布罗士夫人坐在床边,盯着生命垂危的病人。窗口处,神甫和大夫在小声地议论着;修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在念经。

又是一阵可怕的喘息。他的上肢都开始硬了,也没有体温,脸色白得骇人。他会不时地突然喘一大口气;慢慢地,呼吸的频率降低了;偶尔说两句含糊不清的话;最后,他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后,眨巴一下眼睛,头便耷拉到一侧去了。

整整一分钟,谁都没有动一下。

唐布罗士夫人靠上去,帮他闭上了眼睛,不费一点力气,完全是在应付差事。

紧接着,她张开胳膊,摇晃着身体,似乎是因为遭受了痛苦的打击而抽动着;她到了外间,倚在大夫和修女身上。过了十五分钟,弗雷德利克来到楼上她的卧房。

她的房里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是从房间里摆放精美饰品那儿发出的。床上放了一件黑袍子,映衬着粉红色的床罩。

唐布罗士夫人停在壁炉旁的角落里,他估计她不会太悲伤,顶多有点伤感;因此便用一种悲凉的语调说道:

“你难过吗?”

“我?没有,丝毫都没有!”

她扭过头去,看到了那件黑袍子,盯着它;然后,又告诉他随便些。

“这是我家!你要吸烟就尽管吸好了!”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上帝!少了一块拦路石!”

弗雷德利克对她的话深感惊诧。他亲吻她的手,而且说道:

“只是,过去我们也很随意呀!”

他是在表明他们的幸福来得太容易了,可唐布罗士夫人却对他的话感到伤心。

“哎!你怎么会了解我为了他付出了多少,我是如何熬过这些年的!”

“为什么?”

“是这样的:就在我们共同生活了五年后,他领回来一个女孩子,家里多了这么个私生女,生活会太平吗?可以说,如果没有我,他早就会因为这个私生女而惹来是非了!”

接下来,她详细解释了一下。他们是在双方财产分开来的条件下结合的。她有家产三十万法郎。他们曾有过契约,说明了如果太太后死,唐布罗士先生每年必须付给她一万五千里弗,还有这个公馆。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写了遗愿,将所有家产都留给她。她眼下对所了解的财物做了估算,一共有三百多万。

弗雷德利克听得惊呆了。

“需要费心,对不对?况且,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成果!我是在操持自己的家产;也许赛西勒会毫无道理地将我的财产抢过去。”

“她怎么不回来看望她父亲呢?”弗雷德利克问。

听到这句问话,唐布罗士夫人看了看他;然后很冷淡地回答道:

“我怎会明白!一定是没心肝了!哎!我算是认清楚她了!因此她妄想拿去我一分钱!”

可以说赛西勒成家之后,还没有牵扯过家里什么。

“她结婚这事!哎!”唐布罗士夫人冷冷地说道。

她那个笨蛋,爱猜疑,爱财,唐布罗士夫人怪自己宠坏了她。“她爸爸的缺点她都占全了!”唐布罗士夫人开始无情地斥责着丈夫。没有人比他更虚伪了;可以说,一点都不知道怜惜别人,简直是没心肝,“是最差劲的男人,一个最差劲的男人!”

就算是最机灵的人,也避免不了有过错。刚才唐布罗士夫人道出了她对丈夫的愤恨,恰恰是她的错误。弗雷德利克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倚着,思考着,不由得产生了厌恶之情。

她站起来,慢慢地坐到他的大腿上。

“你好就行了!我只爱你一个人!”

她看着他,有些心动了,一种异常的心态令她泪水满眼,她温柔地说道:

“你高兴同我结婚吗?”

他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考虑到她有百万财产,他惊呆了。她大声地又喊了一遍:

“你高兴娶我为妻吗?”

他这才笑着回答:

“你难道还不信任我吗?”

他说完后,又感到有些愧疚;他要求去为死者守夜,就算是对他的弥补。但是,又对自己的真挚而愧疚,便镇定地说:

“可能这样做会好些。”

“嗯,可能吧!”她回答,“下人看了也舒服些!”

人们将床从那个位置拉了出来。神父站在床头,修女站在床尾,这个神父身体瘦高,看似西班牙人。将桌子上的三根蜡烛点燃,桌子上蒙着白布。

弗雷德利克拉过一张椅子,看着死者。

他的面容蜡黄;嘴边还残留着血沫。头上被系了一块丝巾,穿了一件毛坎肩,双手搭在一块,放在胸部,胸前挂了一个银十字架。

结束了,这个活跃的生命结束了!他曾无数次进出事务所,核算钱数,搞投机买卖,听报告!也曾撒过许多谎,无数次的微笑和点头弯腰!就凭自己支持过拿破仑,哥萨克骑兵,路易十八,一八三〇年,工人们,所有的政策和法律他都赞同;他是那样的贪图富贵,就连背叛自己的灵魂也毫不迟疑。

可是他却丢下了福尔泰勒、皮卡迪制造厂、位于荣纳省的克朗赛森林、奥尔良的一个农庄和许许多多的可动财产。

弗雷德利克暗自盘算了一下唐布罗士先生的家产,所有的财产马上就要转到自己的名下了!他最先考虑到的是“他人的谈论”,应该送给妈妈什么礼品,可以拥有自己的马车了,念及家中的一个年老的马车夫,可以让他去守门了。很显然,下人的制服不可能是如今这个样子了。到了那时,他准备将客厅当书房。打开三面墙,在三楼上修建一个画厅,这些做起来都很容易。或许还有机会在一楼修一个土耳其式的洗漱间。那么唐布罗士先生那间让人伤感的办公室该做什么用呢?

他的设想被神父的擦鼻涕声和修女捅炉火的声音惊扰了。可是那具一直陈列在那儿的尸体证明了他的设想是有希望的。这时,死者的眼睛又瞪开了;看上去瞳孔已经散开了,但是仍可以看到那模糊、难忍的神色。这神色让弗雷德利克觉察到,也许这是在惩罚自己;他有些后悔了,过去,自己未曾指责过他,而是……“好了!一个要死的家伙!”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在靠近些看他时,心中还在冲他叫着:

“嘿!你在干吗?又不是我害死你的?”

神父依旧在颂念;修女在打瞌睡,一直坐在那儿;那三根蜡烛也燃尽了许多。

足足有两个钟头,都能听到开往菜市场的马车传来的沉闷的轱辘声。窗外可见亮光了,听到了公共马车声,传来了一队母驴踏着石头路面的踢踏声,夹杂着叮当的声音,还有卖东西的吆喝声,吹响的喇叭声;清晨的巴黎沉浸在一片喧闹声中。

弗雷德利克着手去做唐布罗士先生的殡葬工作。先到区公所去申报一下;再去法医那里开一张验尸单,再回到区公所申请死者家属选好的墓地,最后去跟殡仪馆商定一下。

有人递给他一份图形和一张明细单,图形上标明了各种殡葬的级别,明细表上写着详细的殡葬过程。有带车厢的灵车,也有蒙上羽毛的灵车,马有扎辫子的,也有头戴着羽毛的,可以刻上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也可以刻一枚章子,可以点送葬灯,也可以有专人来举功绩牌,需要几辆灵车都可。弗雷德利克很慷慨,因为来时唐布罗士夫人叮嘱过,无论如何,要把丧事办得最风光,最体面。

然后,他又朝教堂走去了。

主管殡葬的助理教士,一见弗雷德利克就大发牢骚,责怪有人趁办丧事来发横财,比如说:没必要设一名办理功绩牌的工作人员,还不如多插几根蜡烛好些呢!他们商议好,准备搞小弥撒,要有音乐伴奏。弗雷德利克在合同书上签了名,答应偿还所有开支的所带的欠款。

他又去市政府买墓地,一个两公尺长、一公尺宽的墓地,要花费五百法郎。可以租用五十年,也可以长期租用。

“嗯!那就要长期的吧!”弗雷德利克说。

他可谓是辛辛苦苦,四处奔波。回到公馆的院里,他碰到一位等他的石匠,可以造希腊式的、埃及式的、摩尔式的坟墓,并出示了他的图纸和价格;但是唐布罗士夫人已经事先同一位建筑师商议好了。走廊的桌子上,放着各式的广告单,有清理被褥的,有给房间杀菌消毒的,还有喷洒香气的,各种工作一应俱全。

吃过晚饭,他去给下人们订做丧服,他跑了两次,是将生丝手套订做成海狸手套了。

次日上午十点钟,当他来到唐布罗士先生家时,大厅里被围得水泄不通,个个都是满脸的忧伤,他们碰头时,每个人都这样说:

“我嘛,上个月还碰到他了呢!老天爷!看来这是上帝的安排,谁都得死!”

“不错,可是我们要尽量多活些时间;死的越慢越好!”

最后,人群中一阵开怀大笑,还有人提起了不合时宜的话来。这时,主持人来了,他穿件法国式的黑衣服,很短,外面穿了件大衣,臂上戴着黑纱,腰上挎一把长剑,一个三角帽夹在胳膊下面,他一边同人行礼,一边礼节性地问候大家:“各位先生,悉听尊便吧!”人们便走了过去。

那天适逢玛德兰广场花市大集。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纱帐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地抖动着,悬挂在教堂门前的那大幅的挽联被风吹了起来。象征唐布罗士家族的徽章在黑帐上挂了三个,每个都有一块绒布大。徽章是用咖啡色为底色,金黄色的左臂膀,紧握拳头,手上戴着亮灰色的手套,头戴官帽,还题词道:四通八达。

抬灵棺的把那沉重的棺木扛到了台阶上,而此时人们都进去了。

清一色的黑纱罩住了六个小灵堂,弧形的厅和软座椅。唱诗台下边的灵位蒙着黄布,还有许多黄色的蜡烛。两边的那些烛台上,点着酒精灯。

与死者关系密切的人都坐到里边的厅里,大厅中坐的是一般的悼念者,接下来就开始向神灵祷告了。

来的人当中只有少数几个人懂些宗教礼仪,其他人都不懂,必须得观察主持人的手势行事,一会站立,一会跪倒,又坐起来。人们在手风琴和两把大提琴的伴奏下,做着各种礼仪;大厅里鸦雀无声,听到的只是神父那浑浊不清的经文;然后,就是音乐和唱诗班的声音了。

暗淡的阳光透过屋顶挥洒下来;殿堂的门大开着,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斜而入,射到每个人的头上,他们都光着头。在大厅墙壁的半截处,有一束强光,装点着屋内的建筑和柱子上闪闪的金箔,在那团光影中闪烁。

弗雷德利克实在太烦闷了,便集中精力去听;他注视着来送葬的人,尽量去欣赏悬在高处的描绘玛德兰一世的画。好在佩勒林坐到了自己身旁,他们马上就开始讨论那壁画了。灵堂的钟声敲响了,人家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教堂。

灵车上挂着布帷,还有长长的羽毛,朝驶去,车上拴了四匹黑马,鬃毛扎成了几条辫子,头顶着羽毛帽,身披肥大的带白色花纹的斗篷,垂到了马脚部。马车夫脚蹬一双马靴,头顶三角帽,帽子上垂下一条黑纱。有四个人开路:众议院的财务长官,奥布省参议院的议员,还有一位煤矿的代表,另一位是唐布罗士先生昔日的挚友孚米匈。后面跟随有一辆灵车和十二辆送葬者的坐骑。来宾们跟在最后,浩浩荡荡地走在林荫路上。

路上的行人都停下来观看。有抱小孩的妇女,还有站到凳子上看的,咖啡店的窗口伸出了手拿桌球棍的人头。

去墓地的路很长;就像去参加宴会一样。人们刚开始有些拘谨,慢慢地便有说有笑了,人们的精神不久就放松了。他们的话题是议会拒付给总统的年薪。皮斯卡托利先生尖锐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蒙塔朗贝尔却一如既往,尚博尔先生,克勒东先生,皮杜先生,这些议员会员,应该及早接受康丹·鲍夏尔先生和杜富尔先生的意见。

大家的讨论一直持续到罗凯特街,店铺布满了整个街道,橱窗中摆满了各色的玻璃颈圈,带金色花纹的黑盘子,看起来像似满是钟乳石的山洞和瓷器店。当来到公墓的栏杆前时,人们顿时都安静了。

树林中林立着许多坟墓,有圆柱形的,塔形的,庙宇状的,方形的,下面方上面尖的,还有如地下室一样的墓穴。有的墓穴中还可看到堆满殉葬品的小房间,里边有几个普通的椅子和折叠凳,骨灰盒上拉满了蜘蛛网,十字架和一些丝带上布满了灰尘。墓穴旁堆满了永不凋零的花圈、蜡台、花瓶、花束,还有那镶金的黑盘子,石膏塑成的少男少女,还有的将石膏像悬起来,更有头顶锌片的小天使。黑色、白色、蓝色的花绳顺着墓碑直拖到石头路上,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大蛇。太阳射到花色的绳子上面熠熠发光。灵车走在大路上,路面同城里的街道一样,铺的是石子。车轮不停地吱咔吱咔地叫着。女人们跪在那儿,袍子散落在草地上,她们在同死者小声地说着。从树林中蹿出一股轻烟。那是丢在那的供物和燃尽的余灰。

唐布罗士先生的墓地紧靠和本杰明·康土坦的墓穴。从他那儿起往下是个斜坡。树梢都垂到了人们的脚底;向远处看,可以看到很多内燃机的烟囱,再走一走,就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有人在念悼词时,弗雷德利克在尽情地观赏景致。

第一个是众议院的代表念悼词,第二个是代表奥布省参议院的,第三个是代表煤矿的,第四个是代表荣纳省农业会的,还有一个是代表慈善机构的,当最后一个代表亚眠古物学会致悼词时,大家都逐个地离开了。

人们都借此时机猛烈地抨击社会主义,认为唐布罗士先生做了社会主义的殉葬品。他的无政府主义观点和对社会的贡献,减少了他的寿命。大家开始称颂他的才智,正直和爽快,就连他当人民代表时也默默无闻;要说他不是个成功的讲演者,可他拥有那些优秀的品质,等等……而且,谁的话语中都少不了那几个字:“早逝,……千古遗恨;永别了——祖国,不,就说声再会吧!”

石子混着泥土掉进墓穴中。今后人们不会再讲起他了。

从墓地回来,人们还谈起了他,随意地议论他。余索内专门为报纸编写一些丧事的论谈,他对每位死者都讽刺过;到底唐布罗士还是个过去享有盛名的“外交家”。接下来,送葬的马车拉着一些人去办他们自己的事情,人们都为仪式搞得不长而高兴。

弗雷德利克已经累坏了,便回家去了。

次日,当他再次来到唐布罗士公馆时,有人说夫人在一层的办公室里。匣子,抽屉全都乱糟糟地打开了,账簿撒了一地;地上还有一捆纸,上面写着“死账”,他险些摔倒,便顺手捡了起来。唐布罗士夫人将身子蜷缩在大沙发中,别人很难找到她。

“喂!您躲在哪?快出来呀?”

她猛地一震,站起身来。

“你看,我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了!你懂吗?”

原来律师阿道尔夫·朗格卢瓦先生找过她,在他的办公室递给她一份遗书,是她丈夫婚前立下的。他已将所有财产都立到了赛西勒名下;可是另一份遗书却不见了。弗雷德利克听后脸刷地一下全白了。说:“您一定没有认真去找。”

“你自己看吧!”唐布罗士夫人说着,指了指房间。

她已经砸坏了两个保险箱,箱子打开了。她翻遍了书桌和橱柜,连坐垫都未放过;她猛地大叫一声,冲到一个角落里,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带铜锁的小盒子;她打开后什么也没发现!

“啊!这个混蛋!我对他是那么俯首贴耳!”

她开始哭了起来。

“也许会放在其他地方呢?”弗雷德利克说。

“不,不可能!就在这儿!在这个保险箱中,最后我还见过。一定被他毁了!一定是!”

在他刚刚卧床养病时,有一次,曾到楼下去签过字。

“也许就是那次,他做了这件事。”

接着她倒在椅子上,人事不知了。就算是一个给儿子守灵的母亲看到那空荡荡的童车,也不会像唐布罗士夫人由那打开的保险柜引发的哀怨那样大。虽然她因为那卑鄙的欲望而难过,他还是要尽力劝慰她,告诉她,她还有一部分财产呢。

“我不能让你拥有一笔庞大的财产,就意味着带给你的是贫穷!”

不算上公馆,她现在只有那三万里弗的年薪,这座公馆也就有一万八千到两万里弗。

这些对于弗雷德利克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富翁了,可是他依旧有种失落感。再见了,梦幻,他原本能够过上奢侈的生活!为了保持名分,他只好娶唐布罗士夫人为妻了,她思考了一会儿,柔情似水地说:

“你永远属于我!”

她扑入他的怀中;他将她紧紧地搂住,既可怜她,又有一些暗自得意。唐布罗士夫人不哭了,仰起头,脸上有了幸福感,她拉住他的手说:

“啊!我一直都信任你,依赖你!”

她说出了他认为最美好的东西,他反倒不高兴。

她将他领到自己的房间,想从长计议一下。认为弗雷德利克应该去谋取进步。她还对他参加竞选的问题提出了建议。

首先,要学几句政治经济学的术语。应具备一项专业技术,如饲养种马;写些关于社会公共事业的论文;应该一直操纵几家邮局或烟草行;多关心别人的小事。唐布罗士先生在这方面做得很典型。例如:一次到乡村去,在一家修鞋的小店里,他喊住了一辆载满人的公共马车,替他们买下了十二双靴子,却为自己买了双破烂不堪的破靴子,他还硬挺着穿了整整半个月。这下可叫人家笑死了。她又讲了几件事。话语中,仍能听到她从前的贤淑、美丽和才智。

她同意他马上到诺让去旅游。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她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地重复道:

“你爱我吗?”

“我会永远爱你的!”他回答道。

一个送信的正等在他家里,那人交给他一个铅笔写的纸条,上面写道:萝莎妮就要生产了。这几天,他一直在不停地忙,倒忘了这件事,她早就住进了夏育宫的妇产医院里。

弗雷德利克连忙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看她了。

到了马尔维大街转弯处,他看到了木板上的标牌:“妇产保育院,经理人亚历山德里太太,一级助产士,产科毕业,著有多篇专著,等等。”他又来到了它的一个边门,在街道的中部,他又看见了那样的牌子那样的字(仅缺了“产科”二字):“亚历山德里太太保育院”,并注有她的职业。

弗雷德利克拉了一下门铃。

一个打扮得很可笑的女佣出来了,带他到客厅里,客厅中有一张桃木桌,几个红天鹅绒色面的沙发,地球仪下放了一只座钟。

就在他刚刚进来的一瞬间,亚历山德里太太也出来了。一头褐色的头发,有四十多岁,身体瘦长,一双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很老练。她对弗雷德利克说,母子平安,让他上楼去看她。

萝莎妮很高兴,似乎沉浸在爱情的漩涡中,透不过气来,她小声说:

“是今男的,那儿,那儿!”她用手指着旁边的一个小摇篮。

她撩开纱帷,看见一个红乎乎的、略带黄色的东西包在布里面,一脸皱褶,一股腥臭味,正在哇哇地叫着。

“吻吻他!”

为了隐匿他的不快,他说:

“我担心弄疼他!”

“不能!不能!”

他这才象征性地吻了他的儿子。

“你看他长得多像你!”

她的胳膊软弱无力,但还是搂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感受到她从未有过的天真。

这时,他又想到了唐布罗士夫人。他骂自己卑鄙,辜负了这个无知的人。她却依旧那么真挚地爱着他,为他忍受着痛苦。他陪伴在她身边,每天都陪到傍晚时分。

住在这儿很安全,也很满意。房间的正门常常紧闭着;她的房间里铺着艳丽的波斯花布,门口对着一所花园,亚历山德里太太在认真地护理她,这位太太最大的毛病就是把所有的名医都看成好朋友;她的同事差不多都在外省,她们都烦闷透了,谁也不去看她们。萝莎妮知道她们羡慕她,就得意地对弗雷德利克说了此事。只是小声告诉他的;墙板很薄,那钢琴声是挡不住外面偷听人的耳朵的。

就在他决定启程去诺让时,接到了戴洛立叶的一封信。

已经公布了两名候选人的名单:一个保守党,一个赤党,而第三个无论是谁,都没有获胜的希望了。这应该怪弗雷德利克本人,他自己放过了机会,他本应早点来,能够上下走动一下。“人们就连在农业促进会中都看不到你的影子!”律师指责他不可能上报。“啊!如果我拥有一间报馆该多好!”他承认这是对的。而且,很多人会因为尊敬唐布罗士先生而投他一票,可现在却要放弃他了。戴洛立叶就是这种人。他已不对资产者抱有希望了,顺理成章地抛开了资产者的庇护人。

弗雷德利克将信交给唐布罗士夫人过目。

“这么说你没去诺让了?”她问。

“你怎么知道?”

“我在三天前碰到戴洛立叶了。”

戴洛立叶获得唐布罗士先生过世的消息后,便随身带来一些与煤矿有关的资料,而且表示愿以代理人的身份来替她效力。弗雷德利克认为此事有些古怪;不知道律师在乡村里耍什么花招?

唐布罗士夫人想打探出他离开自己后都在做什么。

“我生病在床。”他告诉她。

“那你也不通知我一下。”

“哎!这就没必要了。”他还要去做很多事,还有约会,拜会之类的应酬!

从那时开始,他似乎在扮演两个人的角色。一边要小心地到萝莎妮那里过夜,一边还要到唐布罗士夫人家里去度过一个下午,这样一来,只有中午那一小时才是他自己的时间。

他们将孩子托养在乡下的昂迪利。他们每周去看一次。

奶妈的房子位于村里的斜坡上,坐落在一个幽深的小院子里面,地面上到处都是麦草,母鸡到处乱飞,有一辆菜车放在农具下边。萝莎妮来了以后,首先要疯狂地亲吻她的宝贝儿子;然后便焦躁不安地踱着,想去挤山羊的奶,尝尝黑面包,呼吸着粪土味,还想用手绢兜点粪土。

接下来,他们会四处走走;她来到了苗圃,掐了一根伸到墙外的紫丁香,朝那拉车的驴叫道:“唷!唷!”有时还会停下脚步,往窗子里面看,看那漂亮的花园;有时,奶妈将孩子抱到胡桃树下,把他放在树阴下;她和奶妈叽叽喳喳地聊一些无味的话题,一连能聊几个钟头。

这时,弗雷德利克会坐在旁边,欣赏坡上的葡萄园,树木这一堆,那一丛的,那尘土飞扬的小路看似一条浅灰色的飘带。那一间间房子在绿丛中透出白色和红色;那堆满枯枝败叶的坡路底下,偶尔能看见开过去的火车,一路上喷着轻烟似的雾气,好像是从鸵鸟那宽大的羽毛上掠过。

他又看见了躺在那儿的儿子。他幻想着他已长大,他成了自己的合伙人;但是,他或许是今痴呆,要么是个苦命的孩子。因为他是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他以后将倍受欺凌,不会幸福的;对孩子而言,就不该出世,弗雷德利克嘟哝着说:“苦命的孩子!”他感到一阵懊悔。

他们总是赶不上最后一趟班车。这样一来,唐布罗士夫人就会责怪他不守信用。他总会捏造个故事来骗过她。

他还得捏造谎言去欺骗萝莎妮。她不清楚,他天天晚上都在做什么;而她派人去他家里时,他却从不在家!一次,俩人同时来到了他的家中。他便将萝莎妮哄骗出去,又让唐布罗士夫人躲起来了。谎称他的妈妈马上就来。

他越来越感觉到在她们中间撒谎很有趣;他对萝莎妮讲着对唐布罗士夫人立下的诺言,给她们送同样的花束,同时写信给她们,对她们作以对比;但是,他的脑海中一直有第三个女人的影子。看起来谁也代替不了阿尔努太太,也证明了他辜负了她是身不由己的。因为他背叛她们俩是交替进行的,就使他越来越高兴。他对哪一个说的谎话越多,哪个女人就会更爱他,似乎她们的爱是在相互攀比着发展的;她们都希望他能抛弃另一个竞争对手。

“我是多么相信你!”一次,唐布罗士夫人说,此刻她又拿出一张纸条,说有人对她说,他和一个叫萝丝·布隆的女人有不轨行为:“没准就是那个观看赛马的女人吧?”

“瞎说!让我瞧瞧。”他说。

纸条是用正楷体写的,没签名。开始,唐布罗士夫人还不在意这个情敌,以此来遮掩自己同弗雷德利克的通奸。但是,随着她感情的发展,就越来越希望他们分手,弗雷德利克告诉她,他们早已经没瓜葛了。就在他说完时,她半闭着眼睛,用锐利得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他,她反问道:

“还有一个呢?”

“还有哪一个?”

“阿尔努太太!”

他无可奈何地缩了缩脖。她也不再说什么了。

但是,又过了一个月,在一次谈论到名誉和直爽这个话题时,当他正为自己鼓吹时(为了小心起见,他有意作出一副脱口而出的样子),她对他说:

“不错,你非常诚实,你果真没有去那儿。”

弗雷德利克以为她指的是萝莎妮,犹犹豫豫地说:

“去哪儿?”

“去阿尔努太太家呀。”

他恳请她指出是从哪儿听来的。她告诉他是列冉巴太太说的。

如此说来,她了解阿尔努太太的情况,可他却对阿尔努太太的事一点都不知道!

他从她的梳妆台上看到了一个蓄胡须的先生的小照片,也许他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平白无故自尽的先生。但是他无法了解得更仔细。其实也没必要去那样做,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像是个套盒,打开一个,里边还有一个,不必去自找没趣,戳伤了指甲,在里面发现的可能是一朵凋谢的花朵,一把泥土,也许里面空空如也!话又说回来,也许他还不想了解那么多。

如果受到宴请,而她又不便一同赴宴,她便令他回绝,将他拴在身边,担心会失去他。虽说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但是每逢讲起一些芝麻大小的事,比如评论一个人或一件艺术作品,俩人之间都会忽然闹崩的。

她弹奏钢琴时,庄重而又威严,这是她的一个特点。她信奉灵性论(唐布罗士夫人认为灵魂能够到星球上去),这对她看守她的财产没有影响。在下人眼里,她高高在上;对待受苦受难的贫苦人,她是很冷酷的。平日里,常常能够听到她那很明显的极其自私的话:“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又不是从事慈善事业的!我无所求!”她还做出不计其数的令人费解的极其讨厌的行为。她藏在门后窃听别人讲话;她还在牧师面前说谎。为了能够凌驾于他人之上,她每个星期天都拉他去教堂。他顺从她,替她拿经书。

财产没有继承到,对她的刺激非常大。大家将这些都认为是唐布罗士先生过世的原因,都在关怀着她。同以往一样,她还要在家里招待许多客人。得知弗雷德利克无望参与竞选了,她准备替他找一份驻德国的职员工作;于是,她首先应该做的,就是要跟上时代的步伐。

一部分人要求专制,一部分人赞成奥尔良派,还有人推崇尚博尔伯爵。所一致的是人们都希望立即实施地方政权统治,并且作出了很多措施,如:将巴黎划分成一条条街,用来修建村落;将政府所在地移到凡尔赛;在布尔日重新修建学校;关闭图书馆;将所有的权力都交由天主教的主持人掌管。人们在歌唱农村的生活,无知的人都比他人聪明!他们的愤恨在剧增!痛恨小学教员,讨厌卖酒的,不喜欢学哲学,厌倦了历史课,憎恨小说,攻击穿红背心的,讨厌留胡子的,不喜欢人权解放,痛斥所有个人主义。所以说要重新树立法律的威严,这威严来自于谁都可,无论它出自哪儿,有力量和威严即可!现在保守党人的论点同塞内卡的主张大同小异。弗雷德利克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他过去从情人那听说过这种思想,但都出自于一种人的口中!

妓女们的客厅属于中间派的立场,各色的反对者都云集此地。余索内迷恋于嘲弄当代的名人,开导萝莎妮应该举办唐布罗士夫人家中的那种宴会,他可以替宴会作些报道。刚开始他领来了孚米匈,一个很冷酷的家伙;接着又有了诺南古尔,德·格雷蒙维尔先生,从前的省长拉尔西卢瓦,还有西齐。西齐如今成了一名农学会员,能讲一口流利的的方言,他对基督的信仰比过去更诚挚了。

还有萝莎妮过去的情夫们也都来了,有谷曼男爵,朱密亚克伯爵等等。他们的举止不雅,很令弗雷德利克恼火。

为了显示主人的威严,弗雷德利克扩大了生活开支。他请来一名小仆人,迁居异处,也购买了崭新的家具。为了让别人觉得他的生活跟他的身份相配,他所作的花销是有必要的。于是,他的钱花掉了很多,可萝莎妮还一无所知。

她自己虽然不是资产阶级,可是也羡慕那种贵族生活,渴望有了幸福的家。她庆幸自己也度过了一天幸福的家庭生活;聊起她的姐妹们时,她一直称“那些女子”!她渴望成为“上层社会的太太”,也认为自己能够胜任。她劝他别在大厅里吸烟,想办法不让他吃肉,学个样子出来。

她自己搞砸了,因为她开始不再那么高兴了,就连入睡前都带有一丝忧愁,就像酒店门口的那几棵松柏一样。

他终于找到了她郁闷的原因:她期待着能成为他的合法夫人,——她竟然也渴望婚姻!弗雷德利克大发雷霆。还有,他回想起她曾经贸然闯到阿尔努太太家一事,责怪她一直不听从他。

但是他还在探听她的旧情人是谁。她一口回绝了。他醋意大发。一见到别人送她的礼品,不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他都恼怒。他越觉得她诡秘就越苦闷,就越猛烈地将那兽欲发泄在她身上,这种稍纵即逝的梦幻又成了对她的痛恨。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每一种表情都厌倦了,尤其是她那亮晶晶而略有些呆滞的目光。有时他对她是那样的不屑一顾,甚至看到她死在眼前都不会反悔。但是,怎会对她生怒呢?她是如此温柔,叫人无法形容。

这时戴洛立叶又回来了,他为停留在诺让而作了托辞,是因为在那里暂时代理了一个事务所。弗雷德利克对他的出现表示感谢。戴洛立叶太伟大了!弗雷德利克将他视为第三者带入了自己的生活范围。

戴洛立叶经常陪他们用饭。碰到他们之间有了争执,他一定会替萝莎妮说话,甚至弗雷德利克说出了这种话:

“嘿!如果你喜欢她,就娶了她吧!”他非常迫切地希望能离开她。

快到六月中旬时,她接到一封信,是执行官阿塔纳土·哥特罗催她还清欠克莱芒斯·华娜丝小姐的四千法郎,不然的话,他将于次日来按章办事,封存她的家产。

不错,过去她借过的四个欠条,仅兑现了一个;——她原来是攒了点钱,但是又都用掉了。

她又去求阿尔努。阿尔努住在圣日耳曼的城边,看门人也不晓得他的具体住址,她寻过几位好友,但是没找到一个人,她只好茫然地回来了。她不想叫弗雷德利克知道这件事,担心这件事会使他们的感情破裂。

第二天大清早的,阿塔纳士·哥特罗就带人来了,那两个人,一个面色苍白,贼眉鼠眼,样子可怕极了;另一个系着假领,脚底套着一根带子,食指上套了一个黑绸子的指头套;——这两个人脏兮兮的,衣服上沾满了油渍,衣服的袖子特别短。

而阿塔纳士·哥特罗却是英俊可爱,打扮入时,他一进门就对这个难办的事表示抱歉,还不停地注视着房间,“说实话,你的屋子陈列了太多精致的物品!”他又说,“这还不包括那些不可以封存的东西。”他一摆手,那两个家伙就不见了。

接下来,他尽说些讨好谄媚的话。没有人会认为如此漂亮的女人……没有个知心的朋友!这件事由执法部门来处理真是太可惜了!你将永远受苦受难了。他尽量说得严重些;就在他发现她开始胆怯时,又马上换了另一副嘴脸。他深知上层社会的人,结交了许多贵族太太和小姐;他嘴里念叨着她们的名字,眼睛却盯着墙壁上的画架。这都是阿尔努的几幅旧画,有宋巴斯的素描,有布里欧的彩画,还有狄特梅的三张景物画。萝莎妮根本不知道这些值多少钱。哥特罗扭头告诉她:

“喂!为了向您表示我是一个老实人,让我们这么吧;您把这几幅狄特梅的画让给我!我全部偿付。怎么样?”

恰好这时弗雷德利克进来了,他顶着帽子,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在前厅时,苔尔斐娜早已将此事告知于他了,他也见到了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哥特罗立即改变了他的嘴脸,对着敞开的门,朝外面叫道:

“嘿,你们记下来!第二间房里有一张橡木桌,外带两张可移动的桌面,两个碗柜……”

弗雷德利克插嘴,问他怎样才能不被封存。

“嗯!可以不被封存!那要看是哪一位支付的家具钱了?”

“是我。”

“那你就写一个认领财产的说明就可以了,您的时间充裕得很。”

哥特罗老爷马上就列好了财物单子,还写下了布隆小姐等候提款,然后就走了。

弗雷德利克丝毫也没有怪罪她。他静静地注视着恶棍们踩下的泥土印,嘟哝着:

“得赶快去凑钱!”

“啊!老天爷呀!我怎么这么蠢!”萝莎妮说。

她从抽屉中找出一封信来,赶紧奔到朗格多克汽灯公司去领取财产移交手续。

过了一个小时后,她不得不扫兴而归。原来财产已属他人了!工作人员也查了她的证明,就是阿尔努写的条子,可是却回答她:

“这个条子无法证明您是财产所有者。公司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她是被赶出来了,她都要气疯了。弗雷德利克必须马上去找阿尔努,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但是,如果去找他,阿尔努可能会误会他是想收回那过期的一万五千法郎的欠单;再说了,弗雷德利克是在同自己的情敌提要求,他认为这样做下贱。于是他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办法,去唐布罗士公馆要来了列冉巴太太的地址,让人去打探到列冉巴常常进出的咖啡店。

他整天泡在巴士底狱广场的一间小咖啡店中,他静静地坐在右边的角落里,似乎他是这房间的主人。

他有个习惯,要有顺序地喝半碗咖啡,兑糖的柠檬酒精、加香精的葡萄酒,烧酒、兑水的葡萄酒,每过半小时他就会叫道:“再来一杯!”尽量不多说一个字。当弗雷德利克问他有没有看到阿尔努时,他回答:

“没见到!”

“哎,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政见的分歧,他们分手了。弗雷德利克觉得应该去问问贡板。

“废物!”列冉巴说。

“为什么?”

“他那笨脑袋!”

“喂!说清楚,怎么个笨法?”

列冉巴在可怜巴巴地笑着:

“瞎扯!”

呆了好半天,弗雷德利克又问他:

“是不是他换了住址了?”

“你在说谁?”

“阿尔努呗!”

“不错,他住弗勒律街!”

“住几号房?”

“你以为我会同一个基督徒交往吗?”

“什么,基督徒?”

“用我介绍给他的爱国者的钱财,这混蛋开了一间佛珠店!”

“没有这种事吧!”

“不信你自己看去!”

事情的确如此。阿尔努一场大病,进了佛门。可以说,他生就的宗教骨子,因此(他那做买卖的脑袋伴随着天生的质朴),为了能够为宗教事业招财进宝,他便开始做起宗教物品的生意。

弗雷德利克没费劲就寻到了他的店,牌匾上写着:“哥特式艺术。——宗教用品,教堂陈列品,彩色雕塑,香等。”

玻璃柜台的两边立着两个木雕,漆成了金黄色、大红色和天蓝色;一个是男圣人约翰·巴蒂斯特身披羊皮,一个是女圣人热娜薇叶华,她将玫瑰放在围裙上兜着,腋下夹了一个纺锤;还有一堆石膏像;一个在受修女教诲的小女孩;一个跪在小床边的母亲;三个站在圣坛面前的中学生。最漂亮的要数那件像木板房的物品,一个马槽,内部放着驴、牛和圣婴耶稣,他趴在一堆麦秸上。顺着柜台往底下看,能够发现许多徽章,不同式样的念珠,有贝壳状的圣水盘,教会知名人士的画像,包括阿弗尔主教和圣父,他们都在笑着。

此时的阿尔努就趴在柜台上打盹。他现在已经年老体弱了,眼睛周围堆了厚厚一堆眼袋,胸前的金十字架反射的光恰好落在眼圈上。

看到他的落魄,弗雷德利克禁不住黯然失色。可是为了解救萝莎妮,他隐藏了自己的感情,朝里边走去。在里间,他看到了阿尔努太太;他扭头就离开了。

他一回到家里就告诉她:“我没能碰到阿尔努。”

他答应萝莎妮,他会立即写信向勒阿弗尔的公证人求救,但是他光说不办,令萝莎妮很生气。她从未见过这么无能的男人;在她勒紧肚皮的时候,别人却在大吃大喝。

弗雷德利克怜悯起阿尔努太太了,一想到她过着那么平庸的生活,他就不开心。他坐在桌旁,听见萝莎妮在那里不停地冷嘲热讽,便说道:

“喂!求求你!住口吧!”

“你不是还想替他们辩解吧?”

“嗯,不错!我不知你到底从哪儿冒出的烟?”他喊道。

“都是你,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还债?是怕你的旧情人难过,你就直说吧!”

他被气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直想用座钟去摔她。他一声不吭。萝莎妮一边踱着步,一边说:

“我会去控告他,控告你的阿尔努!哎,我不必求你了!”她咬着嘴唇,“我可以去找别人。”

又过了三天,苔尔斐娜猛然闯进来。

“小姐,小姐,来了一个人,拿了一瓶浆糊,样子凶极了。”

萝莎妮来到厨房,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恶棍,只有一只胳膊,喝得烂醉,说话含糊不清。

原来他是被哥特罗指使来贴布告的。不同意封存的请示已经被打回来了,接下来就轮到拍卖财产了。

为了给他补充上楼所耗费的能量,他请求给他一杯啤酒;后来又索要小费,他认为小姐是名演员。有几分钟的时间,他都在那里做着怪相,让人无法理解。最后,他提出,只要给她四十个苏,他便去扯掉张贴在门上的布告的一个角。萝莎妮这才看见那儿有自己的名字,这种做法太缺德了,证明了华娜丝对她恨之入骨。

过去的华娜丝可是一个极易冲动的人,竟然在一次心情不好时写信向贝朗瑞求救,希望他给予教诲。但是,经过了生活的磨碰,她现在变得刻薄了。她或者教几节钢琴课,或者举办晚会,也会同人合办时装刊物,——她的交际使很多人受益,其中就包括阿尔努在内。过去她在一所贸易公司干过。

她主管为那儿的女工开工资,这些人都有两个账本,有一本一直捏在她手上。杜萨迪埃也是一片好心,才保管着一个叫奥尔旦丝·巴斯兰的账本,一次他到账房去,正碰到华娜丝小姐拿着这个女工的账本来领钱,她领取了一千零八十二法郎。他便捏造了一个瞎话将账本又拿了回去;接下来,又试图掩盖这件罪行,便告诉她账本不见了。那个女工便将他编的瞎话对华娜丝小姐说了。华娜丝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假装同他聊天,不自觉地就讲到了这件事。他只是告诉她:“我将账本烧掉了!”此外他什么也没说。过了没多久,她就不在那儿工作了,但是她不认为他烧了那账本,觉得他一定还保留着它。

听到他受伤的消息,她便来到了他家,目的是想得到那个账本。但是,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她开始敬重他了,也开始喜欢上他了,喜欢他的诚实、温顺、勇敢,而且又身强体壮!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能碰到他,那是交了好运。她对他抱以强烈的爱欲;因此她丢开了文学和社会主义,不再去讨论那些“叫人开心的论调和善良的乌托邦”,也不再去传授“妇女的民主自由”了。她放弃了所有的一切,就连戴勒马也被她丢到了一边;最后,她告诉杜萨迪埃,想同他结合在一起。

她即使做了他的情人,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她。他总是回忆起那个窃钱事件。而且她太富有了,他回绝了她。她便向他哭诉着,她以前做了很多开心的梦:两人一块开了一间缝纫店。她能够拿出开店的全部资金,到了下周还能进四千法郎;她对他说起了她起诉萝莎妮一事。

杜萨迪埃在替好朋友伤心。他回想起弗雷德利克曾去警卫队给他送的雪茄烟盒,还有在拿破仑码头,那傍晚时分的深切交谈,还记起了借来阅读的书。这其中凝聚着弗雷德利克的数不尽的感情。他恳请华娜丝不再继续起诉了。

她讥讽他太诚实,同时也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对萝莎妮的痛恨,他竟然希望日后飞黄腾达时,坐在自己的马车上将她压死。

杜萨迪埃被这个妇人的险恶用心吓呆了,就在他获悉拍卖的准确时间后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来到了弗雷德利克家。

“我是来求您宽恕的。”

“你在说什么呀?”

“你肯定会认为我是个见利忘义的没良心的人,我,我是她的……”他结巴着说,“我不想再见到她了,我不能同她一块做不仁义的事情!”而此时的弗雷德利克一直呆呆地看着他,杜萨迪埃又说,“再过三天,他们就该来拍卖您情人的家产了,您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的?”

“是华娜丝!她是我的情人!但是,我担心您会怪我……”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的朋友!”

“啊!真的吗?您真的太好了!”

他不自然地将一只手递过去,交给他一个羊皮夹。

这有四千法郎,是他的所有财产。

“这是干什么!不!不能!不能啊!”

“我明白这会让您难过的。”杜萨迪埃说,泪水充满了眼眶。

弗雷德利克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杜萨迪埃是个真诚的青年,他以一种忧伤的口气说道:

“请您收下!这样我便欣慰些!我实在不知道能为您做些什么!况且,这也不能解决多大问题,您说呢?参加革命时,我还以为人们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那时候有多高兴啊!大家是那么自豪!但是眼下,人们又受罪了,还不如过去呢。”

这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说:

“现在,他们正掠杀我们的共和国,就像他们消灭罗马共和国一样!威尼斯,波兰和匈牙利都在受难!这些人太阴险恶毒了!他们刚开始拔掉自由树,接下来就规定选举的权限,查封俱乐部,又开始了查验制度,让牧师去从事教学,马上又开始实行了。怎么不可能呢?一部分保守党人渴望到这儿来!如果发现哪家报纸刊登了不赞成死刑的论文,就会取消它;巴黎到处布满了尖刀,实行十六个省市的统一戒备;再一次反驳了大赦命令!”

他两手捂住头;又松开两手,似乎被困惑着:

“如果人们能够齐心合力就好了。如果人们都能善解人意,就会互相沟通!但事实可不像这样!工人阶级也比资产阶级强不到哪儿去,您看!最近埃尔伯夫发生火灾,工人们竟然不去救火。一些穷光蛋竟认为巴尔贝是资产者!为了愚弄人们,他们竟然任用泥水匠纳多任为议长,我希望您能来说说理!唉,真是无计可施了!没救了!人们都不赞成我们!我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但是,却老是觉得有一个很沉的东西压在我的心上。如此下去,我可能会疯的。我宁愿有人来杀掉我。告诉您吧,我不需要钱!您有了以后再还吧,我是真心的!算我借给您用的。”

弗雷德利克为了解燃眉之急,最终还是收了那四千法郎。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华娜丝再来逼债了。

但是萝莎妮对阿尔努的指控却失败了;但由于她的固执,还想起诉。

戴洛立叶给她解释的已经很明白了,阿尔努不是为了讨好她才答应她的,可也并非合法的让步。她丝毫都听不进去,认为法律没有公平可言;就因为她是个女人,而男人们却在互帮互助!可是到了最后,她总算是被劝阻了。

戴洛立叶到弗雷德利克家里很随便,竟然将塞内卡带过来吃了几顿饭。弗雷德利克讨厌他的这种放肆,他替他付钱,还得让自己的裁缝给他做衣服。但是戴洛立叶反而将他的旧礼服给了塞内卡,没有人知道塞内卡,这个社会主义者凭什么来支撑自己的生活。

他却很意愿替萝莎妮效力。一天,她给他看了陶瓷公司的十二张股单(阿尔努曾为这个公司被罚款三万法郎),他告诉她:

“这么做是违反法律的!这回可有他的好戏看了!”

她可以申请法庭让阿尔努清还她的债款。她首先证实阿尔努一定要将公司的所有债务也一并还清,原因是他许诺过,同等对待个人的欠款和公家的欠款,最后,他还窃取了许多公司的债券。

“这些足以致他犯有盗用财产罪,经济法第五百八十六条和第五百八十七条明确指出了,我们能够将他收容审查了,别担心,宝贝。”

萝莎妮蹦起来,将自己勾在他的脖子上。次日,他将这个案件交给了他过去的事务所去办理,自己说有要事得到诺让去,不能亲自来替她打这场官司了。假如需要他的帮助,可以叫塞内卡给他写信。

他谎称去置办一家事务所,这只是为了遮人耳目罢了。他是去罗克先生家了,他开口就大肆称赞他的好友弗雷德利克,他还尽量去效仿他的动作和语调;于是路易丝对他开始相信了,他又在猛烈地抨击勒德律·罗林,这样又博取了她父亲的欢心。

戴洛立叶说弗雷德利克不回家乡的原因是他同上层社会的来往太多;又慢慢地告诉他们说:弗雷德利克又爱上了某个人,而且他们还生了个孩子,外面他还有另一个女人。

路易丝听后简直伤心死了,也气坏了莫罗太太。她眼看着儿子坠入了泥潭,违反了她所虔诚信服的宗教,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于是,她在外人面前改变了以往的神态。如果有人提到弗雷德利克,她会以一种嘲讽的口吻告诉他:

“他生活得不错,好极了。”

她获悉了儿子同唐布罗士夫人成婚一事。

成婚的日子已选好了,弗雷德利克想尽了法子希望萝莎妮能够容忍他这么做。

仲秋节到了,萝莎妮打胜了那场同阿尔努之间的诉讼案;弗雷德利克是在自己家门口碰到塞内卡时获悉的,他刚从法院回来。

人们都说阿尔努先生也应该是有假公济私罪的,塞内卡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弗雷德利克没容他再说下去,告诉他自己会协助萝莎妮办好这件事。弗雷德利克怒气冲冲地来到了萝莎妮的家中。

“喂!这回你如愿了吧!”

但是他并没听到萝莎妮的这句话:

“你自己看看吧!”

她指了指躺在炉火旁摇篮里的孩子。今早她去奶妈那儿,看到孩子的状态很糟,便带他回来了。

他的胳膊和腿都像干柴棒似的,嘴边长满了白泡泡,嘴里边还有残余的奶块。

“医生说了什么?”

“啊!医生!他怪我将孩子带了这么远,使他病情更厉害了……,我不懂,是什么口腔病……反正他得了口疮。你听说过这个病吗?”

弗雷德利克不假思索地说:“怎会不懂。”还说不要紧。

但是到了夜里,弗雷德利克就开始担心了,看起来孩子很脆弱,那白泡泡好像更厉害了,似乎这个可怜的小生命要保不住了,只成了一种微生物繁衍的基地。他的小手冰凉,还不能吃东西。那个女仆(是另外一个,看门人到一所佣工介绍所任意挑选来的)不停地唠叨着:

“我觉得他够呛了,活不了了!”

萝莎妮昼夜没合眼,一直站在那儿。

清晨,她到弗雷德利克家去找他。

“你快去瞧瞧吧,他连动也不动了。”

她说的没错,他已经死了。她将他抱在怀中,晃他,抱紧他,亲切地召唤他,他的身上遍及了她的口水和泪水,她疯狂地东窜西窜,揪自己的头发,哭喊着;她躺倒在长沙发的边上,咧着嘴,泪水不断地从她那呆滞的眼眶中流出。过了一会儿,她不醒人事了,房间里安静极了。家具被弄得凌乱不堪。地上还丢了几张餐巾。当钟声响了六下后,小油灯也不亮了。

弗雷德利克觉得眼前发生的事像在梦中一样。他感到很忧虑,认为孩子的死是命运对他的不公,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随之而来。

忽然,他听见萝莎妮在细声细气地说:

“将我们的儿子保护起来,怎么样?”

她准备以香料来保存尸体。他不同意她这样做的理由很多。弗雷德利克觉得孩子的肌肤太细嫩,用香料来保存不太可行。为他画一张像还不错,她也赞同了。于是他吩咐苔尔斐娜给佩勒林送去一张字条。

佩勒林见信马上就赶来了。他希望用自己的热情来掩盖他过去的行为。他一进门就说:

“苦命的小安琪儿!啊!我的天,太令人伤心了!”

但是,渐渐地(他的艺术又独领风骚了),他说,那对黑棕色的眼睛,淡紫色的脸庞,没人能画出来,这纯粹是一张素描画,一定要具有天分的画家才画得出来;他咕哝道:

“嗯!很棘手,太难画!”

“能画得像他就可以了。”萝莎妮不同意他的话。

“唉!我可不管它是否像!反对现实主义!要画出本质来!让我考虑一下!我要好好想想,应该怎样来画。”

他在思考着,左手按着额头,胳膊下垫着右手;他突然开口说:

“啊!可以了!画一张水粉画!全部用中间色,沿着边上淡淡地画过去,便能够描绘出一个可爱的模样。”

他派女仆去取他的画盒;然后,他脚踩一个椅子,身边还放一把,开始了大笔画地勾勒,画得是那样的平静,似乎在对着静物描绘一样。他一直在称颂,,的白色肌肤,的高贵典雅,特别是坐在葛劳夫人腿上的梳长发的孩子,最出色了。

“是否还能找出比这些更有意思的作品吗?伟大的作品(以他的圣母像验证了这点),可能恰好是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吧?”

萝莎妮觉得有些憋闷,想离开一会儿;而佩勒林却马上对她说:

“哎,阿尔努!……您清楚他怎么样了吗?”

“不清楚,怎么回事?”

“说实话,他也活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眼下也许……抱歉!”

佩勒林站起身来,将小孩的头部抬起了一些。

“您是说……”弗雷德利克说。

而佩勒林则半闭着眼睛,也好准确地估算小孩的长短,说:

“我要说的是,我们的阿尔努如今可能被收容审查了!”

然后,他又很得意地问:

“您瞧!这样怎么样?”

“嗯,不错!只是阿尔努?”

佩勒林停下了画笔。

“据我了解,他被一个叫密涅奥的人指控了,那人是列冉巴的朋友;列冉巴是个又精又怪的家伙,唉?太蠢了!您琢磨一下,将会有一天……”

“喂!我想知道的不是列冉巴!”

“对。那好吧。阿尔努必须在昨天晚上搞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然的话,他就死定了。”

“喂!您也太夸张了吧。”弗雷德利克说。

“没有!我是如实说的!我认为他的情况不妙,不妙啊!”

萝莎妮又从里面走出来了,眼圈红肿着,像涂了胭脂一样亮。她来到画像旁边,盯着它。佩勒林朝弗雷德利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萝莎妮来了,别再说下去了。但是弗雷德利克却未感觉到,还在往下说:

“只是,我不认为……”

“我再重复一次,昨晚七点钟,在雅各布街,我还遇见他了。”佩勒林说,“他连护照都带在了身边,以防不测;他告诉我准备领一家老小坐船到勒阿弗尔去。”

“难道他也将夫人一块带去?”

“那是肯定的!他是一位称职的丈夫,怎么能扔下她不管呢!”

“您此话当真吗?……”

“绝对可靠!他到什么地方能弄来一万二千法郎呢?”

弗雷德利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气呼呼地,咬着嘴唇,随后就拿起了帽子。

“你要去哪儿呀?”萝莎妮问。

他没有回答她,扭头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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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中的西班牙公主画像。</a>

第三部 第五章

一定要搞到一万二千法郎,不然的话,就永远也见不到阿尔努太太了;到现在,他还念念不忘阿尔努太太。她可是他的一块宝贝,是他的命啊!他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地走了整整好几分钟,心急火燎地,但是又为自己摆脱了那个女人的家而欣慰。

到哪儿去凑这笔钱呢?弗雷德利克很清楚,在短时间内筹到这笔钱很不容易,他如何努力都白费。能够帮忙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他即将娶的唐布罗士夫人。平日里,她的书桌上总堆着许多钱。他来到她家,毫不畏缩地说:

“你能否借给我一万二千法郎?”

“你要做什么用?”

他的秘密不想为外人知道,而她又很想知道;他坚决不告诉她,俩人争执不下。最后,她说,如果不告诉她用这些钱做什么用,她不会拿出一分钱。弗雷德利克的脸涨红了,谎称有个朋友拿了别人的钱,今天一定得还清。

“他是谁?姓什么?他姓什么?”

“杜萨迪埃!”

他跪倒在她脚下,恳请她不能对外人讲。

“你还当我是外人呢?”唐布罗士夫人继续说,“别叫别人误以为你有罪。快起来吧!给,这是钱!祝你的朋友走运!”

他急忙来到阿尔努家。阿尔努没在店里。他可是经常住在天堂街的,他有两个住所。

天堂街的看门人保证说,阿尔努已经有两天没回来了;而太太的事,他不敢乱讲。弗雷德利克迅速地冲上楼梯,将耳朵支在锁孔处。门总算开了。先生和夫人一块逃走了。女佣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她已拿到了工资,已经准备离开了。

忽然,传来一声门响。

“是不是还有人在?”

“唉!先生,是风刮的。没有人了!”

他索性回来了。去他的吧,这么着急慌忙地逃掉了,一定有见不得人的事。

列冉巴和密涅奥是好朋友,或许从他那儿可以得到点消息。弗雷德利克租了辆马车拉他到了蒙马尔特区皇帝街,来到列冉巴家。

他的房子附近有个花园,包了铁皮的围栏门紧闭着。房前有三级台阶,衬托得那堵白墙更高了。顺过道走过去,能看见一楼的两间房,第一间是客厅,许多衣服扔在家具上,第二间是列冉巴太太的女佣们的工作间。

她的女佣们都认为她们的先生在干大事情,交际甚广,是个无与伦比的人。每当他头戴宽檐帽从过道中走过时,她们都深深地注视着他那冷冰冰的脸和那绿色的外衣,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该做的活儿。而且,他总是利用所有的空隙,顺便夸奖她们几句,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回到自己的家,她们老是认为自己可怜,因为他是她们的偶像。

但是,没有人能比得上列冉巴太太对他的爱,她个子矮小,机巧聪颖,靠自己的手工作坊来养他。

莫罗先生刚报上自己的名字,她就马上来跟他打招呼了,她早已从女佣的口中获悉了有关他跟唐布罗士夫人的关系。她说自己的丈夫马上就能回来;弗雷德利克走在她身后,还在不停地观看屋内的摆设和那么多的油布。于是,他到了一间像似办公室的屋子里呆了几分钟,这就是列冉巴平时抽空来思考事情的地方。

今天他对待来客的态度有所缓和。

他讲起了阿尔努的事。有一位爱国人士,叫密涅奥,《世纪报》股份的一百股属于他,从前做过陶瓷生意的阿尔努诱惑他,要他本着民主的态度,一定要撤换报社的主管和编辑部的员工。阿尔努还哄骗他,告诉他和自己将会在股东会议上受宠,叫密涅奥送他五十份股票,他将把股票再让给朋友,会有人来支持自己的理论的。将来密涅奥不必为此事劳神,更没有人来找事儿。假如事情进展顺利,还可为密涅奥找个行政职位千千,薪金决不低于五六千法郎。于是密涅奥将股票交与阿尔努,但是阿尔努转手就卖掉了股票,用这笔钱跟一个卖宗教用品的人合作。当密涅奥找他要钱时,阿尔努便推来推去的。当密涅奥性急时,就恫吓他说,假如他拿不出股票或五万法郎,他便状告他诈骗财产罪。

弗雷德利克听后很茫然。

“这还不算呢,”列冉巴说,“密涅奥这个人不错,他只要求阿尔努先偿还总额的四分之一。阿尔努应允后,还是玩了个手段。到前天早上为止,阿尔努一定得在当天偿还一万二千法郎,剩下的慢慢还清。”

“但是我可以出这些钱!”弗雷德利克说。

列冉巴静静地扭过头来:

“瞎说!”

“真的!我都把钱拿来了,就在衣袋里。”

“哎!您可真伟大!是个好人!但是,太晚了;已经告上法庭了,阿尔努也逃走了。”

“是他独自走掉的吗?”

“不是!还有阿尔努太太。在勒阿弗尔车站,有人遇见他们了。”

弗雷德利克的脸刷地一下子白了起来。列冉巴太太想,他是不是会昏倒。但是他忍住了,还没有忘了问几个与此事有关的事情。列冉巴对此事也很气愤,他伤害了民主。阿尔努一向都是行为不轨,品质恶劣。

“一个蠢货!他奢侈无度!追求美色葬送了他!我并不可怜他,倒是阿尔努太太跟他受苦了!”列冉巴一向赞美品行端正的女人,更敬重阿尔努太太,“这下子她可要吃苦头了!”

弗雷德利克被他的怜悯心所打动,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力量,他禁不住拉紧了他的手。

“你都打听到了吗?”萝莎妮问刚进屋的弗雷德利克。

他告诉她,自己没有信心那样做,便到大街上散散心,闲昭踺一会儿。

八点钟吃饭时,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是偶尔叹口气,又将菜盘子原样端了回去。弗雷德利克饮了盅热酒。他觉得自己彻底不行了,累坏了,完蛋了!他惟一能感觉到的,无外乎就是累。

萝莎妮去看儿子的画像。各种鲜艳的颜色,深的乱七八糟,让人眼花缭乱的,构成了一个极其难看的、而又荒诞的东西。

还有,小孩的尸体已经很难看清楚了。在那浅紫色的嘴唇的对比之下,肤色更加苍白了;鼻孔也小了,眼睛也陷进去了;枕着蓝色的绸子枕头,周围堆满了山茶花、红玫瑰和紫罗兰。这些都是女仆为他做的;她和女主人那么真诚地为他做事。在壁炉上蒙了一块花边布。放了两个银色的蜡台,中间插了一束柽柳,角落里的两个花瓶中,燃着后宫的盘香。再算上那个摇篮,可以称为神坛了。这使弗雷德利克想起为唐布罗士先生守灵的情景。

几乎是每隔十几分钟,萝莎妮就得掀开帘子,呆呆地看着她的儿子。她仿佛看到了几个月后他蹒跚学步的样子,也看见他在校园里撑双杠;看到了长到二十岁的样子。她这许多幻想,似乎是她的几个儿子,在一个个地离她而去了!极度的悲伤更突出了她的母爱。

弗雷德利克就那么呆呆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一直惦念着阿尔努太太。

她如今一定在途中,将脸贴在车窗上,遥望着从身边消失掉的巴黎,也许,她现在正站在轮船的板上,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但是,这次轮船将把她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见到她了。忽然,他似乎又发现她出现在一家旅店的房间里,脚下堆着行李,破烂不堪的纸壁,被风吹得呼扇呼扇的破门板……那么以后呢?她该怎么办呢?去教小学生,给阔太太做女伴,或者去做女佣?她需要忍受所有的疾苦。他无法预测她的将来,怎能不让他焦虑呢?他应该早些阻拦阿尔努逃走,或者同他们一起走,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不就是她真正的爱人吗?但是他已经无法再见到她了,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找不回她了。想到这些他痛心死了;从一大早开始忍着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萝莎妮看见他流泪了。

“啊!你也哭了!你也伤心吗?”

“嗯!我伤心死了!……”

他将她牢牢地搂在自己怀里,俩人一块抱头痛哭。

而此时唐布罗士夫人也很伤心,她趴在床上,手捂着脸,在哭泣。

原是奥林普·列冉巴在晚上来为她试第一件花袍子时,讲述了弗雷德利克曾到她家去过,还想将自己的一万二千法郎资助给阿尔努先生。

如此看来,她的这笔钱,是他想用来留住一个情敌的。

刚开始,她气极了,打算像打发一个下人那样将他赶走。但是她痛哭一场之后,却又平静下来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忍一忍,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什么也不说。

第二天,弗雷德利克把那一万二千法郎又带给她了。

她希望他替他的朋友保留着这些钱,万一再有急用呢。有关他朋友的情况,她问了很多。到底是谁令他干出这样有失名望的事呢?当然是女人了!一定是女人将他引入歧途的。

她的愚弄搞得弗雷德利克很难堪。她的嘲讽使他非常惭愧。但是,让他安心的是,唐布罗士夫人不会得知事情的究竟。

她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到了第三天,她还问起他的朋友,也问到了戴洛立叶。

“这个人靠得住吗?”

弗雷德利克将他乱吹了一通。

“麻烦他抽时间早晨来我这儿一趟,我要问他一件事儿。”

她找到了一沓票据,上面清清楚楚地记下了阿尔努先生抵赖的票单,还有阿尔努太太的署名。为了这些,弗雷德利克还专门在她用午饭时跑来了;她本来没想索回那笔钱,可是她却让金融制裁机构判阿尔努的罪,同时也定阿尔努太太的罪。而事实上阿尔努太太是冤枉的,因为丈夫从未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

这沓票据是她的一把利剑!唐布罗士夫人一点都不怀疑。但是,也许她的律师可能开导她丢开这些;想来想去,她觉得找一个不声不响的律师来会好些。因此她想到了这个家伙,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以前为她效力过。

弗雷德利克很顺从地照办了,将戴洛立叶找来了。

一个律师能巴结上这样尊贵的夫人,他高兴死了。

他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她首先跟他讲,财产是属于她侄女的,一定要整理好她本人借出的欠单,把手续写清楚,也好让马蒂农夫妻俩无话可说。

戴洛立叶很清楚,她这样兜圈子,一定是有原因;他边审阅账单,边考虑着。他眼前呈现出阿尔努太太的亲笔字,使他回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和上次他受到的羞辱。现在有机会复仇了,还等什么呢?

于是他给唐布罗士夫人提议,让她将遗产中那些无法讨回的欠单拍卖掉。这样会有一个人悄悄地将它们买去,再去控告欠债人。戴洛立叶负责去找一个这样的人。

十一月末的一天,弗雷德利克途经阿尔努太太的那条街,猛一抬头,发现她的门上张贴了一份告示,清清楚楚地写着:

“这儿出售一套珍贵家具,厨房用品齐全,另外还有衬衣、台布、内衣、花边、裙子、裤子,法国和印度产的披风、牌钢琴、文艺复兴时代的两口橡木箱子,威尼斯镜子,中国和日本的陶艺。”

“拍卖的是阿尔努家的家具!”弗雷德利克喃喃地说,经过看门人的回答,他确定了这点。

那么逼迫拍卖的是什么人呢,他想不出来。但是,也许为拍卖品估算价格的贝尔泰勒莫先生也略知一二。

开始,贝尔泰勒莫不愿告诉他是谁控告并提出拍卖的。在弗雷德利克的一再恳求下,他终于说出了是塞内卡先生起诉的,是此案的代理人。贝尔泰勒莫拼命地巴结弗雷德利克,连他本人的报纸《小广告》也拿给了他。

弗雷德利克到了萝莎妮家后,将报纸甩到了桌子上:

“你看看吧!”

“哎!你这是干什么?”他见她面不改色地问他,便发火了。

“噢!你还装什么!”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是你命人来拍卖他们的家具吗?”

她读了一遍报纸。

“哪有她的名字呀!”

“不管怎么说,这是阿尔努太太的家具!你应该知道的!”

“这跟我毫不相干呀!”萝莎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

“与你无关?你是在复仇,这就是原因!这全是追逼债务的后果!你没有羞辱过她,还追到她家里去羞辱她!你呀,你是个下贱的女人!她却是个最纯洁,最漂亮,最可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无家可归呢?”

“我告诉你,你弄错了!”

“别装蒜了!难道不是你将塞内卡推出去做挡箭牌吗!”

“胡扯!”

他更加恼火了。

“你在骗人!骗人!坏蛋!你记恨她!你控告了她丈夫!塞内卡早就卷进你的控诉案中了!他也痛恨阿尔努,你们俩合起来去对付他。你胜了那个陶瓷案件,我发现塞内卡特别高兴。难道连这点你也不承认?”

“我对你保证……”

“够了!对你的誓言,我已经失望了!”

弗雷德利克提到了她多个情夫的名字,并且还添枝加叶地乱讲一通。萝莎妮气得脸苍白无色,不停地缩到后面去。

“怎么,你也害怕了!你以为我不说就不知道吗!现在我总算看透了!谁也不会因为离开你而无法活下去!如果她们太放肆,他们就能够抛弃她们;不会让她们来辱没自己!”

她抱着膀站在那儿。

“天啊,他究竟受了什么打击?”

“就是你造成的!”

“噢!原来你是因为阿尔努太太!”……萝莎妮哭诉着。

他残酷地说:

“不错,我只爱过她一个人!”

被他这一羞辱,她反倒不哭了。

“看来你的眼光挺好!一个中年妇女,那么难看的脸色,水桶似的腰,大大的眼睛,瞎子一样!你这么喜欢她,快去找她好了!”

“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感谢!”

他这意外的举动让萝莎妮惊呆了,动也不动一下。连门都被关上了;突然,她冲了出去,追赶到前厅里,用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傻了!你疯了!太愚昧了!我爱你!”她恳求他,“看在上帝的份上,看看我们可怜的孩子!”

“那你不能否认,这是你做的事!”弗雷德利克说。

她仍旧不承认,告诉他这与她无关。

“你是不想说出来,是不是?”

“不是!”

“好了!再见了!永远不再见你了!”

“你听我说!”

弗雷德利克扭过脸来。

“如果你真正理解我,就该明白,我要做的事儿一定做到底!”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的!”

“绝对不可能的!”

他用力地摔上了门。

萝莎妮给戴洛立叶捎了口信,叫他必须立即来她这儿一下。

又过了五天,他在一天晚上来找她了;当听说他们分手的事情时,就说道:

“就这点小事!就一惊一乍的!”

刚开始,她还对戴洛立叶抱有一线希望,认为他可以帮自己把弗雷德利克找回来;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希望会破灭。从看门人的口中,她获悉弗雷德利克马上就要跟唐布罗士夫人成亲了。

戴洛立叶开导了她一通,而且看上去他很可笑,又怪兮兮的。因为天太黑了,他请求她留他在沙发上睡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回诺让去了,而且告诉她,他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过一段时间,他的生活可能会有巨大的变化。

他回到诺让才两个钟头,全城便都沸沸扬扬了。人们都知道弗雷德利克马上就要同唐布罗士夫人成亲了。奥杰的三个女儿实在受不了了,竟然跑到莫罗太太的房间里去试问,老太太很神气地告诉她们这是真的。罗克老伯因此卧病在床。路易丝也将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再出来了。然而还是传出了谣言,都说她气疯了。

但是,弗雷德利克却难以掩藏心中的愁绪。唐布罗士夫人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只是为了能减轻他的痛苦。每天吃过午饭,她都要带他坐上马车去散心。就在他们途经贸易大厅时,她突然有个想法,想进拍卖行去看看。

那天正好是十二月一日,是拍卖阿尔努太太家具的日子。他还记得这个日子,便不想进去,推说这又拥挤又吵闹。而她只想能大略地看一下。于是俩人便停车下来了,他只是悄悄地走在她后面。

到了院里,看见了许多空的脸盆架,沙发框,破筐,碎瓷片,空瓶子,垫子,还有一些着粗布衣服,或者是脏兮兮的人,他们都被搞得灰头土脸的,看上去很恶心,还有背上挂着布袋子,凑成一堆堆地闲侃着,也有起哄喧嚣的。

弗雷德利克表示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那就算了吧!”

他们来到了楼上。

右边的第一间屋里,有些先生手上捏着价目表,在认真地看着画;另一间屋里,正在展示中国宝剑的珍藏品。唐布罗士夫人想要到楼下去。她看了看门牌号,便领他来到过道的尽头,挤进了一间围满了人的房间。

他马上就看出了工艺社的两个橱架,阿尔努太太干活用的桌子和她的全部家具!这些家具由里面摆到窗前,并且是从高至低排列的,看上去是个坡形。房间的角落里,还悬着一张张地毯和帷帐。底下有几个老人坐在台阶上打瞌睡。左边第一个,摆着一个像柜台的东西,系着白领带的拍卖人员在敲着小锤子。他身旁有个青年在作记录。再往下走,看到一个很壮实的开心佬,看上去是串街的,也像是个收买过期的期票的买卖人,他在招呼着卖家具。有三个人将家具全都抬到了一个桌子上,旁边排了一溜卖古董的和卖旧货的女人。他们身后有过往的人流在走动。

当弗雷德利克进屋时,人们正在传递着她的衬裙、围巾、手帕、还有衬衣;还能看到有人把东西抛得老高的,抛来抛去的,在半空中留下一束束白线。又开始拍卖她的袍子了,还有她的帽子,断了翎毛的帽子、皮大衣、三双高腰靴子。看到这些名贵的物品,他仿佛又见到了她的身影;卖掉她的东西,简直是惨无人道的行为,似乎看见一群乌鸦在啄食她的尸体。他觉得大厅里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让他无法忍受。而唐布罗士夫人却将自己的鼻香交给他,还说自己很高兴。

这时,开始拍卖家具了。

贝尔泰勒莫报出了底价。拍板的人在高声地报着价;还有三个击锤的等待着击锤,再将物品抬出这间房子。眼看着,物品一样一样地被拿走了!满是山茶花的蓝地毯,她那纤巧的小脚就是从这张地毯上向他走来的;那把毡子面的沙发,如果家里只有他们俩,他便同她在这个沙发上相视而坐;那个遮挡壁炉的屏风,因为她的常常触摸,而使上面的象牙很光滑;那个绒布针包上还别着很多根针。如今就像是分割了她的心,你一块,他一块地被拿走了。大厅里响着永不变更的叫喊声,一样的手势,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疲惫,他因为伤心而呆住了,他的心都碎了。

他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绸子声;竟然是萝莎妮站在他身边。

是从弗雷德利克那儿,她才得知这次拍卖的。她现在已经不再伤心了,希望能来这儿买点实惠的东西。她到拍卖行来,竟然穿了件黑缎面坎肩,珍珠纽扣,里边穿了件压边袍子,戴一副薄手套,一副很神气的样子。

他气得要发疯了。她一直注视着他身边的女人。

唐布罗士夫人看出了是她;整整有一分钟,她们都在互相仔细地端详着,也好给对手挑毛病,可能是一个妒忌对手的年轻美貌,另一个在痛恨对方的姿色不减,还有她的富贵典雅。

最后,唐布罗士夫人扭过头,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得意的笑容。

要价的人拉出一台钢琴,——这正是她的钢琴!他上前去弹了一下,这台钢琴的底价为一千二百法郎,然后又减至一千,八百,七百。

唐布罗士夫人以一种嘲讽的语调,说这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

这时古玩商面前摆出了一个小匣子,上面带有圆形饰物,有银搭扣,正是他第一次去阿尔努太太家吃饭时见过的那个,后来被萝莎妮拥有过,最后又到了阿尔努太太手中,当他们说话时,他一直盯着那个小匣子;因为它让他回想起那段美好的过去,使他沉浸在浓浓的爱意中。突然传出唐布罗士夫人的声音:

“喂!这个我要了。”

“但是,它也不算是稀世之宝。”他对她说。

而她却认为这个匣子很精美;要价的人也在吹嘘它的可爱。

“这可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古董!各位!只要八百法郎!基本上是银的!只需用点滑石粉擦一擦,立刻就会闪闪发亮的!”

弗雷德利克瞧她使劲地朝人堆里拥,便说道: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您不高兴她这么做吗?”

“不是!我是觉得那东西太没意思!”

“不明白!或者能够用来存放情书!”

她的眼神让人看出了这个暗示。

“就因为这个,因此不能查看死者的隐私。”

“我可不认为她会这么痛快地死掉。”她的话说得很清楚,“我要了,八百八十法郎!”

“您的做法太差劲。”弗雷德利克咕哝着。

她朝他笑了。

“但是,亲爱的,我可头一回求您。”

“如果这么做了,您也就不再是一位称心如意的丈夫了,是不是?”

还有人在喊价,她伸出手去,叫道:

“九百法郎!”

“九百法郎!”贝尔泰勒莫给大家喊了一遍。

“九百一十……一十五……二十……三十!”喊价人在不停地喊着,而且也朝下面看着那些抢购的人,不停地晃着脑袋。

“您让我看清楚,我的太太是如何地善解人意。”弗雷德利克说。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拽到了门口。

喊价的人仍在喊着:

“快点,努力呀,九百三十法郎!九百三十法郎,请买?”

这时,走到门口的唐布罗士夫人突然停下来,高喊:

“一千法郎!”

人们开始喧嚣起来,接下是一片寂静。

“听好了,一千法郎,一、二、三!还有人喊价吗?听好了?一千法郎!——成交!”

象牙锤用力一击。

她拿出了自己的名片,自然有人递给她那个小匣子。她将小匣子放进了手提袋中。

弗雷德利克的心都凉了。

唐布罗士夫人一直挽着他的胳膊,都到了街上她也没敢去正视他;这时,她看见等在那里的马车。

她迅速地爬上车子,像个做了坏事的人想要溜掉一样,等她坐稳以后,才把头转过来看着弗雷德利克。他的帽子还捏在手中。

“您怎么还不上来?”

“太太,我不会上车了!”

他毫无表情地朝她点了一下头,推上了车门,又对车夫打了个手势,命他赶车走。

刚开始,他有一种欣慰和获得新生的感觉。虽然他失去了一份钱财,可是却替阿尔努太太出了口气,心里很高兴。到了后来,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诧,他有些疲惫不堪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下人来通知他一些外面的信息。又开始戒严了,议会宣布解除了,有些人民代表被关押到马扎斯监狱了。弗雷德利克此时毫不关心政治,自己的问题还没有处理好呢。

他给商店老板写了个条子,告诉他为婚礼而预订的东西都不要了;现在,他认为自己的婚事是很丢人的作法。他痛恨唐布罗士夫人,他差一点为了她而做出丢脸的事来。他现在已经完全忘掉了萝莎妮,连阿尔努太太也不想了,考虑的只有他自己,他一个人,他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卧病在床了,心中满是痛苦和哀伤。他憎恶给他营造的这种苦恼的生活;他羡慕那青青的草地,外省的安宁,还有跟朴实的好友在家乡的树阴下欢度的美好时光。到了周三晚上,他总算是离开家了。

人们都一群群地挤在大街上。警卫队的人不断地将人群分散开;但是等警卫队的人一离开,他们还会重新聚在一起。大家在悠闲地说笑,也只是用戏言抨击军队而已。

“喂!会不会打起仗来呀?”弗雷德利克问一名工人。

那名工人说:

“我们可不会蠢到去替资产者效力!还是叫他们内部处理吧!”

一个老资产者斜视着旁边的工人,喃喃自语道:

“社会主义者都是坏蛋!如果这回能够将他们杀个净光,那该多棒啊!”

对于这些痛斥和戏言弗雷德利克一点也听不明白。便加深了他对巴黎的憎恨。到了第三天,他就坐上了第一趟火车回诺让了。

都市的一栋栋房子不见了,慢慢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片田地。他单独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脚跷到位置上,回忆着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情和他所有的过去。他想到了路易丝。

“她过去是喜欢我的!是我对不起她,没有留住这段美好的生活——好了!过去了就算了!”

五分钟以后,他又想:

“以后的事情谁又能料得到呢,也许还有希望!”

他的思想随着他的目光,沉入了无边的天空。

“她是那么幼稚,是个乡村女子,很粗野却又很温柔!”

离诺让越近,就感觉离她越近了。当火车通过苏尔顿牧区时,他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依稀看到了她正在白杨树下的水边打草。车停了,他下来了。

接下来,他将手臂靠在桥头上,想再仔细瞧一瞧他们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曾经走过的小岛和花园;他现在开始讨厌旅途生活和这洁净的空气了,也是由于近来感情受到了打击而软弱无力,现在又回到了家乡,忍不住高兴起来。他暗想:

“她可能不在,如果能立即见到她,那该多好啊!”

这时,传来了圣洛朗的敲钟声。教堂门口的广场上会聚了一帮穷苦人,还发现了一辆四轮的无盖马车,它是全村仅有的一辆用来举办婚礼用的专车,忽然,那拱形门中走来一对新人,有一群扎白色领带的市民围着。

他仿佛进入了梦幻之中。但是,又不对!那正是她,是路易丝!她头披婚纱,那红褐色的长发直拖到脚跟;新郎官恰恰是他的好友戴洛立叶!他身穿带白花的蓝礼服,这可是省长打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弗雷德利克藏到一所房子的角落里,等迎亲队伍走过去。

他一脸的羞愧,垂头丧气,忧心忡忡,不得不重新坐上火车返回巴黎。

赶车的告诉他,由水塔通向体育场的街上,都垒满了街垒,因此只能绕道去圣马丁郊区了。到了普罗旺斯街的街角处,弗雷德利克下了马车走到了林荫路上。

五点钟时,下起毛毛细雨。歌剧院旁边的街道上挤满了群众。靠路边的住户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从窗口望不到一个人。不断地有趴在马背上的骑兵从这条林荫路上飞驰而去,拔出刀鞘的马刀,格外刺眼。他们的头盔上的飘带和被鼓起来的白色军大衣,在街灯的照耀下一闪而过;街灯在雨雾中荡来荡去。这些骑兵对民众的注视无所畏惧,一声不吭。

突然,骑兵的枪炮中间,涌出来一群群的保卫人员,他们将民众赶到了街上。

可是,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望见在托尔托尼咖啡店的台阶上有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动也不动地立在那儿,像块木头。他就是杜萨迪埃。

走在阶队前边的是一个警察,头上的压角帽压得很低,拿着剑挟持着他。

杜萨迪埃朝前跨了一步,高声喊道:

“共和国万岁!”

他仰面倒了下去,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人群中传出了一股汹涌的怒吼声。那个警察朝周围扫视了一圈;弗雷德利克简直都吓傻了,原来那个警察是塞内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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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部 第六章

他又开始了他的旅程。

旅行中,他饱受了一个人的孤独和郁闷,尝到了在帐篷中睡觉被冻醒的滋味,体味到了爱情离他而去的痛苦,所有的酸甜苦辣他都深有体会。

他又回到了巴黎。

他经常进出于交际场所,又尝试过几次爱情。但是,一想到那最初的爱情,如今所有的爱情都太没滋味了。渐渐地,他对那狂热的爱情淡漠了,丧失在感情世界里。于是,他感觉轻松了。岁月流逝,很快就过去了几年;他一直是那样的散慢,对感情上的事一直是那么木讷。

快到一八六七年三月末的一个傍晚,就在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时,走进来一个女人。

“阿尔努太太!”

“弗雷德利克!”

她拉起他的手,慢慢地拖他到窗前,仔细地看着他,嘴里不断地说着:

“就是他!真的是他!”

黄昏时分,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眼睛在发光,头上挡着一个黑色的面纱。

她将一个天鹅绒的小手袋搁在壁炉旁边,便坐了下来。俩人谁也没有开口,只是互相注视着。

是他忍不住了,问了很多问题,提到了她和阿尔努。

他们到了布列塔尼省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以便压缩开销来还债。阿尔努可以说一直卧病在床,现在跟一个老头没啥区别了。女儿嫁到波尔多去了,儿子到穆斯塔加内姆服兵役了。呆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说:

“我总算又见到您了!我太高兴了!”

他也理所当然要跟她讲:在得知他们有困难时,他曾急匆匆地去过她家。

“我知道了!”

“您怎么会知道呢?”

她当时在院里瞧见他了,但是她却藏起来了。

“那又是为什么呢?”

她颤巍巍地、结结巴巴地说道:

“当时我担心!是,是担心您——也担心我自己!”

她的话让他高兴死了,他感觉到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接着说:

“不要怪我没能在早些时候来看您。”她指了指那个刺了金黄色棕榈叶的红色小手袋说,“这是我专门替您缝的。装的是您以美城的产业作抵押的那部分钱。”

弗雷德利克非常感激她的行为,也批评她这是在惹事。

“不会的!我不是来办那件事的!我是专门来看您的,一会儿我就离开这儿——还回到那里去。”

她说出了自己现在的住址。

她住在一栋很矮小的房子里,仅有一层,旁边是一个满是黄杨树的花园,林荫路直通向小山顶上,路两旁种的都是栗子树,到了山顶能够俯视大海。

“我经常到那儿去,坐在凳子上,我称那个凳子为‘弗雷德利克凳’。”

说完这些,她注视着那些家具,小玩具、画屏,希望能将这些永久地牢记心间。一张幔帘挡住了萝莎妮画像的大半;但是,在黑暗中依旧能够发现那耀眼的金色和白色。

“我似乎见过她。”

“不会吧!这可是一幅意大利的古典作品。”

她告诉他,她想搂着他的手臂到街上走一走。

于是他们就到街上去了。

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不时地被小店的亮光映照着;然后又埋没在黑暗中了;他们在行人和车马的川流不息和吵闹声中漫步,只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剩下的都没有感觉了,就像走在田野中那铺满残叶的大地上的同行人。

他们彼此诉说着过去的往事,工艺社举办的晚会,阿尔努喜好打假领,还有将脂膏涂到胡子上的神态,还讲到了一些缠绵的心里话。他第一次听她唱歌时,简直是乐而不支了!她去圣克卢过生日时,是那么的漂亮!他讲起了奥特伊尔的小花园,剧院里度过的夜晚,偶尔相遇在林荫路上,过去的仆人,那个黑人女佣。

她很奇怪,他竟然对往事记忆犹新。但是她告诉他:

“当您的声音回荡在我耳畔时,似乎很远的回声,也像是被风儿吹来的钟声;在我看到有关爱情的片断时,似乎您就在我身旁。”

“只要是被人指责夸大其词的事情,您都叫我尝到了,”弗雷德利克说,“我懂了,我都懂了。”

“亲爱的,太不幸了!”

她叹息着;好久没讲话,她说:

“无论如何,我对您的爱是不会改变的。”

“但是我们却不能互相拥有!”

“或许这样更不错。”她回答。

“不,不行!要是我们能够长相厮守,我们一定会生活美满的!”

分开这么久,他对她的感情依旧这样强烈,这种爱也太执着,太伟大了!

弗雷德利克问她,她从前是如何感觉到他的爱的。

“就在那天夜里,您亲吻我手套和袖口之间露出的肌肤。我就对自己说:‘也许他爱上我了——他一定是爱我的。’而我又担心这是事实。您行为严谨,又是那么可爱,我只能作为一种长期的敬重之情来接受。”

他一点都不遗憾,过去的痛苦今天都得到了补偿。

他们回来后,阿尔努太太摘掉了帽子。借着灯光,弗雷德利克看见了她的白头发。他猛地一下惊呆了。

他为了不让她看出自己的诧异,便跪在她的脚下,靠着她的腿,拉住她的手,对她倾吐着自己的情感。

“您的身体,您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在我的心中都据有神圣不可侵犯的位置。我的情感一直都伴随在您的身边,您就像那月夜的星光,总让我闻得到您的芳香,看到您的影子,在银色的世界中,飘浮不定。在我的心中,您是我的至爱,我日日夜夜都在叫着您的名字,亲热地吻着您的名字。我除您之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渴望。我心中的阿尔努太太,同过去一样,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么温顺,端庄而美丽,又是那么善解人意!任何一个女人在您面前都会顿然无光。我念着您的名字!在我心里,不停地奏响您的音色,闪耀着您的光芒!”

现在她已经枯萎了,但是她仍旧以最大的热情接受了他对昔日那个阿尔努太太的爱意。弗雷德利克沉浸在自己的谎言中,连自己都快信以为真了。阿尔努太太背对着灯光,朝他俯下身子。他顿然感受到了她的喘息,气流吹拂着他的脑门,感觉到她的身体透过衣服在触摸着他。他们的手拉得更死了;她看见了露在袍子外边的小鞋头。他快要晕了,告诉她说:

“您的脚让我心动。”

她有些害羞地站起身来。接着,她呆呆地愣在那儿,像夜游病人似的说道:

“如果我们是同一时代的人该多好啊!他!弗雷德利克!……世上再也找不到我这样的,被人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不,不是的!跟年龄无关!我可不管那么多了!对他身边的所有女人,我都轻视她们!”

“唉!这儿可很少有女人来噢!”他为了让她高兴才这样说的。

她立刻露出了笑脸;她问他将来会成家吗。

他坚定地回答她:不会的。

“是真的吗?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只爱您一个。”弗雷德利克将她拥入怀中,抱得死死的。

她靠在他的身上,头向后弯着,张开嘴,瞪大了眼睛。突然,她神色忧伤地挣开了他的胳膊。他恳求她,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她说:“我希望您能有美满的生活。”

弗雷德利克怀疑她是来给他奉献的;于是,他的胸中燃起了比以往都凶猛的欲火。但是,他又怀着一种无以言表的、讨厌的、卑鄙的畏惧感。担心将来会对她厌倦了,因此他不敢为所欲为。可是,这样做也太不容易了!——一是因为谨慎;二是不愿诋毁长久以来的美好理想,于是,他扭过头去吸起了烟。

她静静地注视着他,觉得有些诧异。

“您也太知书达礼了!您太伟大了!太伟大了!”

这时,十一点钟的钟声敲响了。

“都十一点钟了!”她说,“十五分钟之后,我就得离开了。”

她又坐了下来。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个座钟,他仍旧在那儿踱着步,吸着烟。谁也没有再讲话。似乎在即将分离的时段中,您和您所爱的人早已经分开了。

当到了十一点二十五分时,她悄悄地拿起帽带,戴上了帽子。

“永别了,亲爱的朋友!我今后永远也不能再见到您了!我这是最后一次行使一个做女人的权利。我的心和您永不分离。愿上帝赐福于您!”

她开始亲吻他的额头,像一个母亲在亲吻自己的儿子。

她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她朝他要了一把剪刀。

她摘下她的发卡,垂下了那一头白发。

她咬咬牙,沿根剪下了一撮白发。

“亲爱的!留个纪念吧!别了!”

她走了,弗雷德利克拉开窗户。这时,阿尔努太太正走在人行道上,她打了一个手势,雇了一辆顺路的马车。她上车了。马车不一会就不见了。

他们之间就这样结束了。

第三部 第七七章

那年的秋季,将要过去时,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正围坐在炉火旁聊天,他们又重归于好了,是他们的性格促使他们会长久地厮守在一起,相互关心。

弗雷德利克只是粗略地谈了自己同唐布罗士夫人闹翻的事儿,她最后又嫁给了一个英国人。

而戴洛立叶对和路易丝小姐结婚的事儿只字不提。仅告诉他一点,某一天,他的太太跟一个唱戏的跑了。他擅长说笑,喜欢政治,但却出了漏子,危及了他这个省长的地位。他被革职了。以后,又做过阿尔及利亚的殖民官吏,给阿拉伯督察当秘书,做过报社主持人,拉过广告,最后一个是当一所实业公司律师事务所的办事员。

而弗雷德利克,因为生活奢侈,挥霍无度,将产业的大半都花完了,不得不过小资产者的生活。

他们又彼此打听朋友的状况。

马蒂农当上了参议员。

余索内重任在身,主管全部剧院和新闻部门。

西齐信教,已有了八个孩子,生活在祖辈留下的产业里。

佩勒林从事过傅立叶主义,专攻,倒卖过可转桌子,献身过哥特式艺术和人道主义油画,最终去从事摄影工作了。在巴黎,随处可见到他的画像,身穿黑礼服,身材瘦小,头奇大。

弗雷德利克问:“你的好朋友塞内卡在做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他的消息!你自己呢,你至爱的阿尔努太太呢!”

“也许她现在在罗马,随在她的骑兵中尉儿子身边。”

“阿尔努呢?”

“已于去年死掉了。”

“噢!”戴洛立叶说。

然后,他猛敲自己的脑门!

“我忘了,我曾在一间小店中见过可爱的萝莎妮,她领着一个收养的小男孩。她嫁给了一个叫乌德里的先生,现在成了寡妇,胖得吓人。太蠢了!过去她的身材多苗条啊!”

戴洛立叶一点也不避讳,过去,在她伤心时,他曾夸过她身材好。

“实际上,是你叫我这么干的。”

过去他也希望自己能够得到阿尔努太太,但是他始终没有说出来,但这回他却主动道出了他和萝莎妮的关系,这下就扯平了。弗雷德利克已经不记恨他了,原因是他并未得到什么。

就算他有些恼恨戴洛立叶的作法,却也假装出笑脸。说起萝莎妮,又叫他想起华娜丝。

戴洛立叶从未见到华娜丝,对阿尔努家的一个常客,他都没见过;但是他仍清楚地记得列冉巴。

“他还活着吗?”

“还有口气!每到傍晚,他依旧从格拉蒙街蹭到蒙马尔特街的一些咖啡店门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倒着气,背驼得都要扣到一起了,干瘦干瘦的,像个魔鬼。”

“贡板现在怎么样了?”

弗雷德利克高兴地喊了起来,希望昔日的临时政府委员给他讲述“牛犊的头”的秘密。

“它是来自英国的产品。一部分独立党人为刺激保王党,于正月三十日所办的议会上组建了一个年会,那天人们要吃小牛的头,还将小牛头骨用来装红酒喝,庆贺王朝的覆灭。一个月以后,一些捣乱分子又举办了一个同样的联益会,这样一来,这种事情便接连不断了。”

“我发觉你已不再对政治感兴趣了,是吗?”

“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戴洛立叶回答道。

他俩大致地回忆了自己的生平。

他们都枉度了青春年华,一个幻想爱情,一个贪图权贵。造成他们失败的原因何在呢?

“可能是因为偏离了人生的正轨。”弗雷德利克说。

“也许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却不能用到我身上,我是因为心地太正,那些不重要的事还不算数,但这些又是很重要的。我是因为有太多的理论,你是因为感情太丰富。”

接下来,他们又埋怨自己没遇到机会,没有合适的环境,自己没有生在好的年代。

弗雷德利克又说:

“过去我们有远大的抱负,希望日后能成大器,没想到一事无成。读桑丝中学时,你想写一本哲学讦论,我想写一本诺让的世纪史,是弗鲁瓦萨尔的作品提示了我,书中写的是布罗卡尔·德·菲内斯特朗热同特鲁瓦大主教抨击欧斯塔什·德·昂布勒西库尔先生的事。你没忘吧?”

他们在回忆着青年时代的事情,每讲起一件事,都要问对方一句:“你没忘吧?”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中学时代,看见了校园、小教堂、会议室,一层的练武场,想起学监和同学们的一举一动。谈起了一个叫昂热尔马尔的凡尔赛人,把破皮鞋剪成了绑鞋底的绑绳;又看到了密尔巴尔先生,还有他的红胡须;记起了教画图案和绘画的老师;总是争吵不停的瓦里和苏里雷;一位波兰人,哥白尼的同乡身边一直带着厚纸板制的行星图,他是今天文学家,在做巡回讲演,给他的酬劳就是讲完后可以得到饭堂的一顿饭;他们还记起了那次闲逛时胡吃海塞了一顿,第一次吸烟的情景,得到奖学金的日子,那快乐的假期……

一八三七年的暑假,他们到一个土耳其女人家去玩。

人们都称一位叫左拉伊德·土耳克的女人为土耳其女人,让很多人误认为她信奉伊斯兰教,这样称呼她,也就使她的那栋房子具有了神奇色彩。她住在城墙后边的河边上,就算是暑天,她的房子周围也满是阴凉地;窗台上放着一盘木犀花,还有一个金鱼缸,这就是她的家。几个女子身穿短白衬衫,涂着粉脂,耳朵上坠着长长的耳坠,只要有人走过,她们准要敲敲玻璃窗;到了黄昏时分,她们便站在门口,用那嘶哑的声音哼着小曲儿。

这是个风流场所,一种不光彩的地方。人们都不直接说出这是什么地方;“您去过那儿吗,——在一条街上,——桥下边。”周围的农家妇女都为她们的丈夫提心吊胆,富人家的女主人要忧虑家里的女佣,原因是有人在那儿看见了县长家的厨娘。其实,这是一些年轻人暗地里迷恋的地方。

一个星期天,人们都在做晚祈,弗雷德利克和戴洛立叶事先就做了头型,又从莫罗太太的花园中摘了一捧鲜花,就悄悄地从靠田间的小门溜了出去,在葡萄园中兜了一圈,到了钓鱼台,钻进了土耳其女人的房间,手中一直抱着那捧鲜花。

弗雷德利克像对自己的心上人似的送上了他的那捧鲜花。但是,由于窒闷的空气,对从未做过的事的畏惧,一种愧疚,一眼看到了许多任他支配的女人,他高兴极了,于是,他满脸煞白,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女人们瞧他那怪相,忍不住都开心地笑了起来。他认为她们在讥笑自己,抬腿就跑了。戴洛立叶身上没钱,所以只好跟他一块走掉了。

他们溜出来被别人发现了,马上就家喻户晓了。过了三年,人们还都没有忘记。

他俩彼此补充着讲完了这件事,没完没了地说着。讲完后,弗雷德利克说:

“这可是我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戴洛立叶回答说:

“嗯,可能吧!它是我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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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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