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 xp1024.com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一话 甜点是一面镜子 第一章

就算没能成为世人注目的甜点教主,父亲仍旧会默默地做和果子。光凭这一点,父亲的心就比任何人都自由,所以无论是繁重的工作,或是需要高度技巧的作业,都无法击溃父亲的心。

二〇〇八年二月。

西点业者也乐得标榜“送礼自用两相宜”,不遗余力地拓展市场。

小时候,我曾十分不谅解父亲为什么是和果子师傅。还记得全家人外出用餐时,我边吃餐后甜点,边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是做蛋糕的,因为当西点师傅绝对神气多了。其实父亲的手艺绝佳,还拿过和果子大赛优胜,所以做蛋糕绝对没问题,干脆改行开西点店不是更好吗?这样全家人多有面子啊!也比较有赚头。

当父亲吃了一口上生果子的瞬间,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纯粹美味的东西,领悟到这就是自己要走的路。父亲打从心底告诉自己:我想做出这样的果子,我想待在这个业界打拼。

虽然从朴实的内勤人员摇身变成和服店员,难免有些不太适应,但对于突然没收入的我来说,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直到教授茶道的叔母送来上课剩下的福樱堂上生果子,才让父亲下定决心。这就是父亲与福樱堂点心结缘的开端。

“绚部小姐,要不要顺便帮你买?”美奈问:“我要买什么好呢?听说那家店的红茶和果醤种类也不少!”

不过,熟客似乎对这些色调粉嫩的点心没什么兴趣,还是只买他们熟悉的商品,只有那些看了杂志报导而想尝鲜的年轻女孩才会青睐这些新品,而且绝大部分都是只来一次、不会固定上门选购招牌上生果子的新客。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情人节。

叔母告诉兴奋的父亲,京和果子不仅讲究口感,还有深远寓意。她引用了《万叶集》里一首描述糕点的和歌来说明,父亲就这样深深被福樱堂的点心吸引了。

美奈喜孜孜地走进员工专用门,消失在尽头。她大概想换件衣服,趁午饭前去那家巧克力专卖店吧!

我可没有父亲的热情与执著,也没打算一直待在福樱堂。短大毕业后,我在外工作了五年,公司却倒闭了。被迫待业时,母亲问我:“要不要暂时去福樱堂帮忙?”就这样,我成了这里的员工。

只见美奈双眼发亮地说:“可以吗?”

父亲没有生气,只是一如往常轻松地说:“你说什么傻话啊!”一边大口吃着盘子里的蛋糕。母亲见我一副不以为然,凑近悄声说:“你爸他啊!生平只爱京和果子(京和果子:又称“京果子”,即京都的和果子。),对其他糕点没兴趣……”

除了各式各样夹心巧克力之外,也卖蛋糕、饼干之类的法式甜点,还附设咖啡厅。店里最受欢迎的巧克力圣代美味无比,听说周末假日下午两点就卖光了。因为使用素材特别的冰淇淋与巧克力,只能限量供应。

正确来说,这家一月初刚开幕,名为“路易巧克力工房”(C de Louis)的巧克力专卖店,与我们之间还隔着两家店,目前因为情人节到来,盛大举行巧克力限时特卖活动。

跟我一起顾店的美奈,频频瞅着墙上时钟,显得心神不宁。也难怪她如此,因为实在没什么客人上门。于是我主动提议:“你也该去吃午餐了吧?”

京都的上生果子堪称造型最优美的和果子。不仅如此,糕点本身也隐喻季节变化或是古典文学篇章,所以喜欢京果子的人,不光在吃之时品评口感,也在其中享受暗藏的寓意。无论是制作者,或是品尝者,如果抱着随便的心态,很难领会个中奥妙。这就是京和果子有趣的地方。

“太好了!我正想抽空去一趟隔壁的巧克力专卖店呢!”

我想父亲是幸福的。

以含蓄隐约这点来说,和果子与追求味道浓郁、造型华丽的西点不太一样。

我们店里也配合情人节到来,做些创意生果子应景,陈列在展示柜里的是色彩缤纷、犹如现代艺术品、以练切馅(练切馅:糯米青粿和白豆沙馅混匀制成。)与金团(金团:地瓜之类做成的馅。)制成的果子。这些以粉红色与土耳其蓝缀饰的上生果子,今天仍静静地躺在展示柜一隅,等待客人青昧。这是福樱堂小老板发想出来的新品。

我们身为“福樱堂”的店员,每天都是一身灰绿色和服,束着发髻,等待客人上门。

摆在展示柜里的一盒盒点心,正焦急地等待顾客上门。干果子(干果子:又称干果子,例如仙贝)、烧果子(烧果子:烘焙类点心。诸如和果子的茶通、栗馒头等,洋果子的饼干、蛋糕之类。)、羊羹等,每一种都是送礼用的高级点心。当中尤以盛装在漆盒里的上生果子(上生果子:价格较昂贵、口感佳、造型又美的生果子。)样品最吸睛,相当于西点店里的华丽蛋糕。

其实父亲很清楚和果子不可能成为当今日本甜点界的主流,却还是无法自拔地爱上京和果子。比起制作海绵蛋糕与鲜奶油,他更喜欢与红豆、寒天、和三盆糖(和三盆糖:原产自日本香川县和德岛县等四国地方东部的淡黄色细砂糖,被视为贵重的特产。)为伍。

和果子的特色是以四季风物诗为主题的优雅设计。虽然色调柔和,没有西点艳丽,但素朴淡雅反而惹人怜爱。

这是一家很有特色的店,打从开幕那天就大排长龙。虽然身为福樱堂总师傅的父亲与老师傅一派淡然地说:“我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但年轻师傅可是对这家巧克力专卖店非常感兴趣,除了男孩子热烈讨论这家店多受欢迎、一定要带女朋友去之外,女孩子也不遑多让,七嘴八舌地品评味道如何。即便我们开的是和果子店,但说不在意是骗人的,毕竟隔着橱窗,也能感受到巧克力专卖店盛况空前的气氛。

“我想自己去看看。你先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父亲年轻时,也曾为了要当西点师傅还是和果子师傅而犹豫不已。专业师傅这条路不好走,个中甘苦非外人能理解,没有热情哪能撑下去。究竟选择哪一条路才能永保热情,绝不后悔呢?西点的发祥地是神户,如果选择和果子当然是去京都。对于出身兵库县播州的父亲来说,无论选择哪一个都必须离乡背井地学艺,当然要慎重考虑。

每年一到这时节,和果子(和果子:以日本传统制法制作的果子。含水量百分之二十以下为干果子。百分之四十以上为生果子。介于两者间为半生果子。)店的生意明显比西点店来得清淡,因为大家都涌入巧克力专卖店。毕竟二月十四日这一天,没有女孩子会送和果子给心仪对象。况且,男孩子要是收到温泉馒头、糯米点心之类的礼物,可能会很困扰吧!

这家“福樱堂”是京都老牌和果子店的神户分店,除了招牌商品,也接受茶道家元(茶道家元:某种祖传技艺的师家、嫡派。)委托制作上生果子。靠着口碑与介络,熟客越来越多,足以维持一定程度的营收,不必像时下一般西点店刻意采复合式经营。当然,新客源多寡会随着季节增减,比如现在适逢淡季。

近来,情人节的意义不同以往,价格昂贵的巧克力不再只是女生送给心仪男生的礼物,也会买来自己享用。对忙于工作与生活的女孩子来说,巧克力不但是自我疗愈的良药,也是给自己的犒赏,即便稍嫌昂贵也舍得掏腰包,这与购买名牌包和鞋子的心态一样。

我从没问过父亲对我做这工作的看法。对于不像自己是下定决心才踏入这一行的女儿,他会怎么想呢?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好评价,也就没勇气问了。

“反正这时间应该没什么客人,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第一话 甜点是一面镜子 第二章

下午一点多,美奈回来。

“没想到午休时间店里也济满人!要是在附设的咖啡厅坐下来喝个茶肯定迟到。”美奈说,“果然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呢!店里都是人。虽然我们的店高雅又漂亮……但未来绝对行不通啦!该怎么说呢?必须有什么更能吸引客人上门的因素才对嘛丨既然我们贩售的是高级和果子,应该能吸引更多客人上门,不是吗?”

就算门面不算气派,福樱堂好歹也是超过一百五十年的老铺,具有一定水准的品味。如果硬要和西点店一样走华丽风,只怕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毕竟两者贩售的商品类型与色调截然不同。

但要说一点也不在意是骗人的,仔细观察时下流行的西点店,也许能发现什么比制作因应情人节用的练切馅更好的点子也说不定。如果向父亲提这件事,请他和福樱堂小老閲商量的话,或许能增加一些年轻女性客源。

“你要去‘路易’的话,最好快一点哦!”美奈催促:“情人节限量巧克力肯定很快销售一空呢!”

“那我马上去!店里拜托你看着了!”

“你快去吧!反正今天大概不会有客人上门!”

再怎么样,也没她说的这么惨吧……总之先去瞧瞧。

在更衣室换上了毛衣和牛仔裤,放下头发,穿上外套出门。步出店门的瞬间,被暖气暖和的身体霎时僵硬,从六甲山刮来了毫不留情的寒风,钻进了脖子、袖口与脚边。

我拉紧外套,快步走向常去的轻食店,点了一份和食套餐,大口吃着乌龙面、炖煮物与什锦饭。付了六百日圆之后,步出温暖的店,缩着身子走到“路易”。

蓝色遮阳棚上标示着金色字体的华丽店名,店面大小与福樱堂差不多,但店内那从外头就能瞧见的热闹景象,感觉规模不小。

我甩开内心的自卑,伸手推开嵌着三角形与圆形装饰窗的店门。

围在展示柜前的客人,有像是学生的年轻女子,也有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这些人都舍得掏钱买一个要价两百日圆的昂贵巧克力。

长方形卖场的最里面,用厚厚的玻璃门隔了一处咖啡厅。之所以这么设计,应该是为了避免开着暖炉的咖啡厅影响店内巧克力的品质。其实店内一点也不温暖,比起来刚才那间轻食店的暖气还强些。

主要展示柜采密闭设计,装在柜内的电子温度计标示摄氏十八度,一旁的商品柜摆着蛋糕之类的点心。

展示柜对面摆了红茶罐、饼干、瓶装果酱。其实走道满宽敞的,只是碍于客人众多,显得拥挤。

厨房似乎位于地下室或二楼,从卖场完全看不到。近来西点店的厨房多采开放式设计,让客人隔着玻璃就能看到制作情形;不过,显然这里不想跟随潮流。墙壁与地板用的是富有光泽的木料,演绎出高级感。

店里除了众多女客,也有几位穿西装的零星男客,他们大多在选购送礼用的饼干,我想八成是送客户吧!明明才开张不久,竟如此有名?难道说甜点师傅或老板是名人呢?

有个年轻男子买了一盒装满夹心巧克力的礼盒。他是看杂志介绍来的吗?还是拗不过女友的要求?看那份量想必不便宜,总该有个让他舍得花钱的理由。

有几个女学生站在甜点柜前七嘴八舌地讨论,看来是想点些蛋糕坐下来喝茶,一颗松露巧克力搭配红茶的组合,似乎颇受想歇脚的客人欢迎。

这里有约莫十五种蛋糕,几乎都是巧克力口味,包括经典的欧贝拉(Opera)蛋糕、巧克力慕斯,还有上头盛满橘子片、口感绝佳的巧克力塔(tarte C),以及草莓蛋糕、栗子蒙布朗(Mont Blanc)等。看来这家店不但有巧克力工坊,还有做蛋糕的大厨房。

我伸直背脊,从客人身后窥看展示柜,情人节限量的一千五百日圆礼盒已经销售一空,三千、五千日圆的礼盒也所剩无几,柜内还贴了张告示:“今日现做商品已全数售罄”。为了因应这波旺季,巧克力工坊里的师傅肯定手都没停过,无奈还是跟不上销售速度。

限量礼盒内装有松露巧克力,而且有别于一般松露巧克力,有白色、粉红色、浅绿色、黄色、紫色等,犹如马卡龙般色彩缤纷,外层还撒上糖粉,一看就知道不仅美味,还别具美感。

招牌夹心巧克力约三十种,绝对是这条街上巧克力种类最丰富的一家。一颗二百二十日圆上下,还有用金箔装饰的特大香楼松露巧克力,一颗要价七百日圆。这在关西算是颇昂贵的定价,没想到买的人还不少。

忙着招呼客人的店员均穿着暖色系制服,其中四位看起来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姐,只有一位是男的。

唯独他穿的不是制服,而是厨师工作服,看起来比我大上十岁,约莫三十多岁的样子。五官深邃,有着电影明星般的气质,是那种憧憬甜点师傅或巧克力师傅这类头衔的青春少女一定会心仪的类型。看他那沉稳的应对态度,就知道绝非工读生或实习生。难不成师傅还要亲自上阵服务客人?问题是,正值出货旺季,不可能放着厨房的事不管,所以他应该是有点资历的甜点师傅罗?若是如此,为何特地让资深师傅亲临卖场服务客人呢?我想不通。

展示榧前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犹豫着不知如何挑选的男子。只见他问甜点师傅:“不好意思,你们店里最推荐的是哪一种巧克力?”

师傅马上亲切地回应:“是要送人的吗?”

“是的。”

“我们也有推出礼盒,可依客人喜好,随意搭配,您觉得呢?”

“嗯……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选耶!”

“您晓得对方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或甜点吗?我们可以帮您搭配。”

老绅士苦笑地说:“问是有问啦!但想不起来了。”

八成心想到时再问店里的人就行了,所以没有随手记下来,结果一看到琳琅满目的巧克力,顿时不知所措。

我在一旁偷偷观察师傅如何对应。

只见师傅回道:“那我帮您介绍。”随即为客人说明:“这边是使用榛子果与杏仁制作的巧克力,美味的坚果口感是其特色,也是普遍都能接受的口味。如果是喜欢甜一点的话,我推荐内馅是奶油的牛奶与牛奶糖口味的巧克力;如果对方是偏爱带点苦味的巧克力,咖啡和红茶口味都很不错。要是收礼的人不排斥洋酒,我也推荐使用香槟、白兰地、红酒等素材制成的酒类巧克力,是很适合成人的优雅口感!”

他亲切的说明,就算对巧克力一知半解的人也能明了,听在对甜点小有研究的我耳中,仿佛唤醒了脑中对巧克力温醇香甜的记忆,满口香甜。

“原来还有这么多种类啊……那就帮我搭配坚果、牛奶糖和白兰地口味,我要十五颗。”

“好的,请您稍待片刻。”

甜点师傅戴上白色薄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每一颗巧克力,深怕客人等太久似地迅速装盒,然后盖上盒盖,打个蝴蝶结,放进印有店家商标的纸袋。结帐后,恭敬地将收据与商品递给客人。

老绅士开心地离开。

总算轮到我了。我向甜点师傅点了干邑白兰地(cognac)、荔枝酒、卡百度斯苹果酒(Calvados,白兰地的一种)、香槟等口味的巧克力,还有加了杏仁、榛子果的巧克力,然后又买了定价三千日圆的情人节礼盒。

接过纸袋时,甜点师傅悄声说:“不好意思,您是不是前面那间福樱堂的员工?”

其实我大以否定,但不知怎么的很想知道他为何这么问,就老实承认了,还反问:“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吗?还是您来过我们店里?”

“因为有时经过福樱堂会看到您,您总是穿着和服、挽起头发。不过,因为您现在没挽头发,所以一时不确定。”

“我们家的店员都是穿和服,规定挽头发……欢迎您下次也来我们店里看看。”

“当然!其实我们家师傅是福樱堂的粉丝,午休时常看他吃你们家的点心,所以我对你们家的东西也很感兴趣。”

“真的吗?”

“他好像很喜欢一口羊羹和年糕红豆汤(年糕红豆汤:将干燥的红豆用最中的皮(类似年糕的口感)包起来,只要倒入热水,就成了年糕红豆汤),也常买上生果子回家吃的样子。”

有点难以想像甜点师傅会趁工作空档,大啖羊羹和年糕红豆汤。“我还以为做巧克力的人,比较喜欢喝热巧克力或冰巧克力之类的甜品。”

“巧克力是工作上必须接触的东西,偶尔也要让舌头休息,但也不是只要甜点就好,毕竟品质不好,会让味觉变得迟钝。我想,福樱堂的和果子应该是极品,因为他常说你们家的上生果子就不用说了,年糕红豆汤的红豆风味绝佳,糯米豆馅点心的口感也是一流。”

听到路易巧克力店的师傅竟先一步光顾我们福樱堂,而且还是熟客,我不禁暗暗吃惊。

“那我应该见过他才对,我竟然没有印象!。”

“他总是去京都总店买的样子,因为工作关系常去京都,回来时顺道去买。至于有没有光顾过神户分店,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们这家店刚开不久,这阵子又比较忙。”

“原来如此,今后还请指教罗!”

“彼此彼此,改天一定登门叨扰,也谢谢您的光顾。”

“我很喜欢你们家的巧克力。对了,一到桃花、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们家的上生果子会设计得特别华丽,十分赏心悦目哦!”

“好期待啊!到时一定捧场。”

我接过纸袋,点头道谢准备离开,又想喝杯热巧克力再走,于是朝最里面走去。

六个国中生样子的女孩围在甜点柜前,七嘴八舌地讨论。看她们穿着同款外套,应该是制服吧!只有手上的提袋不一样,有人提的是雪白毛织提袋,也有人提的是皮革提袋,手上的东西就像她们脸上的表情一样丰富。

虽然离期末考还早,但这时间放学似乎早了点,可能是学校有什么特别活动。那些女孩穿的是某知名女校的制服,私校常因活动而提早放学,我的母校也是。通常是典礼一结束就提早回家。

围在甜点柜前的女孩们看我朝她们走去,马上让出一条路。

就在我道谢经过时,瞥见有人鬼鬼祟祟的,伸出提着咖啡色袋子的手伸向甜点柜,抓起礼盒后,旋即隐没在少女中。

瞧见这一幕的我反射性地回头。就在这时,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声,证明我没看错。

“有小偷!我都看到了!”

我顺着声音转过头去,看见角落一个身穿风衣、看起来年纪与我相仿的女人,指着少女们大喊:“我没看错!她们偷了一盒最大的礼盒!”

其他顾客和店员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住了。

六个女孩顿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嘻笑反驳:“干嘛啦!”、“那女人乱说什么啊?”瞅了那女子一眼后,好似没事地继续谈笑。

大概是被女孩们的反应激怒吧!只见风衣女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其中一位少女,破口大骂:“别以为耍赖就能了事!你们是集体行窃吧?!”

“可以放尊重点吗?”被抓住手腕的女孩用力甩掉女人的手,她那毫不畏怯斜眼瞪女人的眼神,有着不输大人的胆识与自尊。

女孩头上戴着三色旗布料做的漂亮发圈,可是每一季都会推出一个要价两万日圆的名牌新品货,她那据傲的眼神倒与名牌货挺相称。女孩那有着深邃双眼皮的细长眼里,浮现轻蔑的眼色:“我们可没穷到连甜点都买不起,我看阿姨比我们更可疑吧!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店里绕来走去,却什么也没买,不是吗?”

女人立即驳斥:“你这么说实在太失礼了!我是因为种类太多,犹豫着不知要买什么!”

“犹豫?”戴发圈的女孩哼笑:“全部买下来不就好了吗?要是我们就会这么做。”

意思是说,若是有钱何必看价钱?就在我暗暗叹服时,风衣女忍不防抓住我的手。

“你也有看到吧?你离她们最近,一定有看到,对不对?”

我回溯自己的记忆,瞧见一只提着咖啡色袋子的手伸向甜点柜。提着咖啡色系袋子的人,除了戴发圈的女孩之外,还有两位,但我无法断定究竟是谁。

如果她们真的干了这种事,还如此镇定也太厉害了。八成是惯犯吧!要是弄巧成拙,卷入这场风波,搞不好连我也要赔罪。

“你应该有看到吧?”风衣女拉高嗓门:“从我站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更何况你从她们旁边经过,不可能没看到啊!”

我心想,这女人还真怪!除了极力排除对她的偏见外,我也只能若无其事地看着她。

风衣女长得不太起眼,身上的风衣也不是什么高档货,大概是随处都能买到的平价品,但看她那身装扮也不像买不起高级巧克力。她会那么激动,大概是因为被国中生揶揄了,心里不太舒服吧!毕竟不是小孩子吵架,还是要控制一下情绪。

感觉风衣女应该不认识那群女孩,也不像保全人员,因为一般保全人员撞见有人行窃时,绝对不会大声喊叫,而是悄声告知对方后,设法将对方交由店员处理。总之,就是尽量低调、圆融地处理突发状况。

只见方才与我闲聊的甜点师傅走过来,站在风衣女和女孩们面前:“不好意思,这样会打扰其他客人。方便移驾到里面,借一步说话吗?”

尽管师傅的应对周到,却惹来女孩们如小麻雀般猛烈反弹。“这算什么?!”、“你又没证据,就相信那个欧巴桑说的?”、“我们可是从开幕那天就来光顾过好几次的客人耶!”、“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所以我才想,方便的话,请大家到里面详谈。”甜点师傅从容回应。

“我们才是受害者耶,”戴发圈的女孩随即驳斥:“大家开开心心来买东西,却被当作小偷,难道你们不相信客人吗?”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只是希望厘清事情。”

“不行!光是被怀疑就让人心情够差了!为何非得跟着那个不是店员的欧巴桑起舞呢?”

万一错认整件事,后续处理可是相当麻烦,搞不好连店家都必须赔罪;甚至反遭对方敲竹杠。总之,甜点师傅的处理方式没错,赶紧将当事人带离现场才是上策。

我瞧了一眼展示柜那边,店员们交头接耳,大概在确认有没有人目击事件经过。要是有店员亲眼目睹,加上风衣女的证词,事情就好办多了,可惜没有。

店内其他客人也窃窃私语,却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作证。风衣女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还露出自信满满的眼神。

我再次看向甜点柜,柜子上除了果酱与红茶耀之外,几乎都是礼盒,价格从二千日圆、三千日圆到五千日圆不等。价格越高,盒子越大。

风衣女声称“看到女孩偷走”的是长宽约四十公分,高约七、八公分的五千日圆礼盒。不同于一般礼盒,是那种采半透明包装纸包装,没有盒盖的礼盒,束口系着金色蝴蝶结。这是采取结合一般礼盒与称为“sash”(饰带)的包装技巧,隐约看得见美味甜点的设计。

依礼盒的不同,包装纸颜色也不一样。二千日圆是亮绿色,三千日圆是蓄薇色,五千日圆是橘色,应该是为了方便顾客与收银人员识别,才以颜色来区别。记得那个疑似被偷走的是五千日圆礼盒。

每个礼盒前方摆着一个个用塑胶板区隔、能够清楚瞧见内容物的样品。里面装着水果蛋糕、饼干、爆浆巧克力蛋糕、味道较苦的巧克力等,都是适合送礼的商品。

盒子并非长方形或圆形,而是八角形。令人诧异的是,居然与福樱堂贩售的年糕红豆汤搭配干果子礼盒,用的是同一款盒子,大概是向同一家厂商订购。不同的是,福樱堂的外侧印有和风花纹,这家店则是素面的可可色。

摆置甜点的架上确实还有空间,但很难判断究竟是卖出还是被偷走。女孩们手上只提着拉链式书包,没有人手上拿着纸袋或是补习班送的提袋。小小书包要塞下五千日圆的礼盒似乎有困难,况且是质地比较硬的皮革包,容量肯定更小。就算先将里头的学用品寄放在置物柜,再过来这里,也不太可能瞬间将整个礼盒塞入书包。

“你真的没看错?”为求慎重起见,我又问了一次风衣女。

“包装颜色不一样,不是吗?”风衣女说。“所以我不可能看错!”

只见戴发圈的女孩脸上浮现一抹讪笑,拍拍手上的书包。“要不要试试这个包包塞不塞得下五千日圆的礼盒呢?”

我插嘴:“如果只塞盒子里的东西应该没问题,毕竟体积不大。”

在没有其他目击者的情况下,店员不能随便断定客人是小偷。但我不是这里的店员,若要扮演失礼客人的话,随我爱怎么说都行。

刚才目睹的那一幕确实无法断言是一起窃盗案,但肯定有什么缘由让我注意到那瞬间,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印象如此深刻。

戴发圈的女孩说:“如果是打开包包,发现什么都没有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请你们吃这家店的圣代,当作赔罪罗!”

“真的吗?”

女孩霎时眼睛一亮,流露纯真稚气。虽然我有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但还是自信地点点头说:“反正我也想吃,况且一客圣代也没多少钱。”

“要请我们所有人哦!”

一旁的甜点师傅突然抓住我的手,插嘴道:“一我们家的圣代一客一千三百日圆,真的可以吗?”

七人份含税将近一万日圆,我诧异地反问:“只是巧克力圣代而已,为什么这么贵?”

“因为我们十分讲究冰淇淋原料与可可亚的品质,所以价格方面自然比较贵,当然美味程度绝对没话说。对了,搭配红茶或薄荷茶比较划算,只要一千五百日圆。”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接招了。即便总店在京都的茶坊,贩售的特制圣代也差不多是这价格,看来敢在关西卖这种价格,肯定是得意之作。

“那我要开罗!”戴发圈的女孩准备打开包包时,我出声阻止:“等等,其他人也要打开。”

“为什么?那个欧巴桑怀疑的不是只有我吗?”

“要是真的没做,何必害怕?请你们一起打开包包。”

女孩们互瞅彼此,又嗤笑起来。“耍我们啊?”、“你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保全人员,没必要让你们看吧!”、“别太过份啦!”

就在这时,风衣女一把抢去其中一位女孩的包包,女孩来不及反抗,只见包包的拉链一开,里头东西全掉了出来。

伴随着女孩的尖叫声,课本、笔记本、化妆包、钱包等散落一地,发出剌耳的声响。我被风衣女那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发现散落一地的物品中,混着几包甜点。

风衣女弯身拾起,一脸得意地向甜点师傅确认“这是你们店里的商品,没错吧?”

她手上拿的是爆桨巧克力蛋糕和玛德琳蛋糕,如果样品内容无误,那两样确实是五千日圆礼盒的商品。

甜点师傅接过,语带含糊地说:“的确是我们店里的商品,可是……”

戴发圈的女孩赶紧插嘴:“光凭这样也不能证明是我们偷的啊!”

“嗯……”甜点师傅一脸困惑地回应。

风衣女不解地问:“为什么?”

甜点师傅抬起头说:“因为我们是自营店,没有像超市商品那样打上条码,所以光看包装无法分辨客人是从家里带来,还是当场将商品塞进包包。”

“我们可是这家店的常客。”戴发圏的女孩露出优雅笑容。“这是我们前几天买的,带到学校大家分一分。”

我从旁插嘴:“确认一下有效期限,就能推算这商品是什么时候摆出来卖的。”

没想到师傅却摇头。“我们店里的甜点都是统一制作,所以个别包装上不会打上有效期限。为了方便整理库存,有效期限的贴纸都是贴在包装纸上,像这样。”

师傅从架上取了一盒五千日圆礼盒,让我看一下袋底。橘色包装纸一角的确贴着印有日期的贴纸。

我又问:“如果找得到盒子和包装纸,就能证明是购自店里,没错吧?”

风衣女似乎有些不耐。“检查她们所有人的包包,不就行了吗?要是发现有五千日圆礼盒内的所有商品,那就可疑了。”

只见戴发圈的女孩叹口气。“可以请你们适可而止了嗯?试问,谁会笨到在人这么多的地方,趁别人不注意,打开盒子偷走里头的东西呢?那空盒子要藏在哪里?五千日圆礼盒不算小耶!”

甜点柜摆在展示柜前方,也就是背对客人的位置。柜子上除了果酱、红茶罐、国外进口的茶具组之外,甜点算是放在店内最里面的地方。

展示柜与甜点柜之间,只有让客人走动的空间,没有任何可以藏盒子的地方。

紧贴着墙壁摆置的点心架下方附着四个直径约四公分的小轮子,可以随意移动。架子与地面之间的缝隙只有一点点,不太可能塞进高度近十公分的五千日圆礼盒。

礼盒是纸做的,只要稍微折一下还是塞得进去,但要在人潮拥挤的店内打开包装纸、把纸盒弄扁,肯定会发出引人侧目的声音。但如果是用这一招……

我回头问甜点师傅:“可以移动一下这个柜子吗?”

“请问要做什么呢?”

“如果我猜想得没错,柜子下方可能……”

不待我说完,其中一位短头发的高个子女孩突然朝店门走去,紧接着绑马尾,个头娇小的女孩也跟上去。

留下戴发圈的女孩和其他同伴愣怔地站在原地,一旁目睹的客人也傻住。

甜点师傅与女店员赶紧奔出店外,追上两个女孩,抓住她们的手。

“如果什么都没做,干嘛跑掉?!”

两个女孩听到甜点师傅的质问,发狂似地直嚷着“放手!放手!”等于间接承认自己的犯行。

只见高个子女孩用力踢女店员的大腿,趁她痛得弯腰时,像拼命挣扎的鱼儿般,甩开对方的手,飞也似地朝门口逃去。

就在我心想这下子岂不被她们溜掉时,有个体格如橄榄球员般壮硕的中年男子从外头推门,张开双手挡住她们的去路。他也身穿工作服,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男子用炯炯眼神瞅着她们,吓得女孩呆站着。

“真是嘴硬的小鬼啊!”男人口气严厉,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既然被抓到,就乖乖地跟我来吧!”

我直觉这男人是主厨,不是因为体格的关系,而是那骇人的气势,八成是接到店员通知,从厨房赶来处理这起意外。

男人与甜点师傅朝甜点柜这边走来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气,那是混合着水果、奶油、巧克力的美味香气。也许是因为一直待在满是蛋糕与巧克力的厨房工作,所以身上飘着甜点香。但他那犹如法官般严厉的眼神,与身上散发的香气实在格格不入,给人一种微妙的冲突感。

女孩们紧抿着唇,不发一语,毕竟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辩解。唯独戴发圈的女孩露出一抹从容的笑,与其说那神情毫无羞愧之意,倒不如说有着输了游戏般的无奈。

这和刚才听到能免费吃圣代的女孩是同一人吗?一派千金小姐模样的她,稚气未脱的她,犹如欧巴桑般厚脸皮的她,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还是……都是幻影呢?

主厨模样的男人问甜点师傅:“盒子呢?找到了吗?”

甜点师傅瞧了我一眼,回道:“这位客人怀疑盒子可能藏在柜子下方,可是那么狭窄的地方藏得进去吗?”

男人眯起眼看着甜点柜,低声喃喃道:“冲本,照客人说的试试看,这样就知道答案了。”

我主动向名叫冲本的甜点师傅提议:“我们来挪。”随即和风衣女合力将甜点柜往旁边移。

只见甜点柜下方的地板,躺着被压扁的橘色包装盒。我捡起来确认,发现盒底疑似被小刀之类的东西划了一道斜斜的裂缝。这种盒子只要在盒底划一刀,就能取走里头的东西,然后再压扁就行了。这群女孩显然有备而来。

我将贴在盒子上的有效期限拿给冲本先生看,只见他一边抓着女孩的手臂,一边伸长脖子确认。“没错,有效期限是最新的,就是放在柜子上的那一批。”

主厨模样的男人说:“虽然我们家的礼盒造型复杂,其实拉开就是一张长方形的纸,也就是折纸艺术说的‘一张折法’。用这种折法折出来的盒子,只要由外朝盒面中央一压或一拉,原本立体的造型就会瞬间变成一张纸。这么一来,就能轻易塞入狭窄地方,但为了让盒子能承受甜点的重量,我们特地在盒底上浆,这样盒子就不会被轻易压扁、散开,所以还需要一招才能想将盒子塞进狭窄地方。”

他环视一眼女孩们,视线落在戴发圈的女孩身上。“折纸是一种几何概念,只要数理能力好,能在脑子里构思展开图的人,马上就能想到这诀窍。关于这部分,是否能请你们说明呢?”

戴发圈的女孩依旧镇定,悠悠地回道:“我明白了,跟你们去里面就是了。不过,那位阿姨也要一块去。”

我问她口中的阿姨是指我吗?只见她摇头:“不是你,是那位穿风衣的阿姨。”

风衣女不悦地瞅着女孩:“凭什么我也要进去?”

主厨模样的男人插嘴:“你也必须在场,因为你是非常重要的证人。”

“既然已经找到盒子,就不干我的事啦!”风衣女神情骤变,眼皮还有点痉孪:“我可不想淌这趟浑水!”

“话可不能这么说,”主厨模样的男人微笑地说:“麻烦您也一起到里面坐坐,喝杯咖啡如何?”

第一话 甜点是一面镜子 第三章

两天后的早上,“路易”的冲本先生来到福樱堂,不是来买东西的他问我傍晚方不方便去他们店里一趟。原来是主厨想当面致谢。

反正我好奇后续发展,因为风衣女和女孩们被带进去里面之后,主厨模样的男人悄声对我说:“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处理了。”我只好打道回府。

毕竟是别人店里的事,我也不想探他人隐私,不过既然对方主动邀约,那就另当别论。

我接受对方的好意,但表明自己正在当班,时间上有点困难。冲本先生说他们的咖啡厅也是傍晚五点还有客人用餐,所以晚一点过去比较好。

“约六点左右如何?”我提议。

“好的,我跟主厨说一声。”冲本先生说完随即离去。

我依约前往“路易巧克力工房”,冲本先生马上引领我到他们店里的咖啡厅。

没有半个客人的咖啡厅飘散着些许白天残留的余韵,一股甜甜的甜点香,还混着红茶的涩味与咖啡的苦味。犹如从喧嚣战场中解放一般,静寂的咖啡厅活像沉睡巨兽的体内。

我瞧见靠墙座位有个熟悉身影,正翻阅杂志。

就是那个男人。

那个阻止女孩逃出店外,说什么“折纸是一种几何概念……”等听不太懂的话且眼神锐利的男子。感觉今天的主厨看起来更沉稳。他右手拿着黑色钢笔,不时在笔记本上抄写的模样,活像做研究的科学家,又像调査史料的文史学家。

主厨瞧见我,立刻起身致意,我在冲本先生的陪同下朝他走去。走近一瞧,原来他正在看报导着欧洲骨董杂货的旅游杂志。

设计古朴的电话、柜子、机器与时钟,梳妆台、床、桌子和玩具等,在我眼里,那些边角采圆弧设计、配色略显突兀的东西,还真是稀奇。

桌上摆着一套十二色的色铅笔,笔记本上输着好几种蛋糕和巧克力的设计图,主厨似乎边参考着西洋骨董、边构思新品的样子。无论和果子还是西点,都会以动植物、建筑为设计灵感,但这个人竟然连古董都拿来参考?

主厨阖上杂志和笔记本,将钢笔套好搁在一边,笔盖前端有个金色大嘴鸟图案。

“我叫长峰和辉,是‘路易’的主厨,谢谢您那天的帮忙。”

他果然是这家店的主厨。

我也回礼。“不客气,希望没给你们添麻烦才好。”

“别这么说,幸亏有您帮忙,事情才能顺利解决。”

今天长峰主厨身上没有香甜味,也许是离开厨房已有一段时间,这次我将焦点从味道转移到他的容貌。

他有张虏色白皙、五官立体精悍的脸,还有一双手指纤长、充满骨感的大手,实在无法想像能做出精致的甜点。然而,确实是这双手做出那些陈列在展示柜里、犹如雕刻般精致的夹心巧克力。

虽说商品美丑靠的是主厨的经验与技术,但一想到那双与银色小镊子完全不相称的大手,竟能做出如此可爱的甜点,就有种“主厨是不是会什么魔法啊”的感觉。

“总之,都是因为这家伙靠不住,”长峰主厨瞅了一眼冲本先生:“特地派他去前场帮忙,居然傻乎乎地不知怎么办。”

“就是因为太忙,难免出错嘛!”冲本先生微笑地说,听起来像对朋友而不是跟上司说话。在福樱堂的厨房里,一切听从师傅的,不能随意辩驳,我想在西点店的厨房也是如此。从冲本先生的说话口吻,嗅得出两人交情不错,或许是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冲本先生说:“没想到会出现窃盗集团呢!”

我难忍好奇地问:“所以,您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才故意派冲本先生去卖场帮忙?”

长峰主厨回道:“说是也不是,只是碰巧遇到突发状况。”

冲本先生说要准备茶水,起身离席。当他走到柜台那边煮水时,长峰主厨请我坐下后,说道:“称呼您‘福樱堂的小姐’比较好,还是称呼名字比较方便?”

“我叫绚部明莉,”告知全名也无妨,于是接着说:“是福樱堂的店员。”

“原来如此,难怪熟知礼盒的事。”

“只要帮客人包装过,马上就能察觉。对了,你们店里的礼盒和我们店里用的是同一款,和果子礼盒也是采一体成形的设计。”

“那是叫作‘花车’的礼盒吧?用圆形纸张依顺时针折出放射状折线,就能做出像是茶巾绞(茶巾绞:用布巾包住有馅的食物时做出扭绞装的一种包法。)的栗子金团(栗子金团:番薯泥加栗子的甜食。)形状,别具简约之美的盒子。”

“您知道得可真清楚。”

“我去和果子店买些小点心时,有时会用那种盒子装。”

果然“路易”的礼盒也是向同一家厂商订购。这家厂商一向只做和果子用的一体成形八角盒,因此长峰主厨特地向他们订购装西点用的盒子,还换成能観托巧克力与甜点特色的纸质。

近来西点业界积极活用制作和果子的食材与水果,研发各种创意商品,但连盒子都参考,看来长峰主厨的品味颇特别。

我在福樱堂神户分店待了三年,实在没印象长峰主厨曾登门光顾。当我向他确认时,果真如冲本先生所言,他都是去京都总店购买。

长峰主厨为了寻觅搭配巧克力的新品种香草,连续好几年走访京都的药草园。有时回程会顺道去福樱堂京都总店买些和果子,是他的乐趣之一。

长峰主厨不是这家店的负责人。这里的老板在别处经营法式甜点专费店,将那边的巧克力工房独立出来,变成了“路易”。这家店之所以开幕不久就有傲人业绩,全拜从那时的法式甜点专宝店时期,累积招揽来的老顾客之赐。

冲本先生听说也是从前就在那边的法式甜点店任职。且新店开张之际,该来就任的主厨因病辞职,主厨一职顿时成了悬缺,后来经主厨推荐,才决定拔擢长峰先生担任主厨。

听说当初也有谣传将由冲本先生接掌,经过一番波折才确立。

冲本先生从柜台那边走回来,托盘上放着茶具组与甜点,只见他用做巧克力时的灵巧动作,俐落地将茶具与甜点摆在桌上。“冲本先生不坐下来一起享用吗?”我问。“我得回厨房准备明天的工作。”冲先生应答后随即离去。

我瞅了一眼甜点,浅钵里的安格斯酱浸着一球白色冰淇淋,半边还淋上巧克力酱。钵口插着一片代替威化饼的杏仁薄片饼干,虽然是道非常简单的甜点,但用的是这家店的巧克力,肯定美味无比。

我拿起小汤匙,先挖一口放在舌上,温温的巧克力酱与冰淇淋充分融合,香草味满溢齿间。冰淇淋混合棒果粒,两者演绎出滑顺口感。我又舀了一口巧克力酱,仿佛要驱散冰琪淋的甜味般,浓郁的可可亚苦味在嘴里化开,还挟着富有层次感的蜂蜜香。

长峰主厨问道:“是否再甜一点更好?”

“不!”我立即反驳:“我觉得甜度刚刚好,与苦味结合得恰到好处。食材选得真好!”

“香草酱与冰淇淋用的是国产新鲜牛奶与鸡蛋,香草荚是产自大溪地,香味强烈的品种;巧克力酱则是以法芙娜(VALRhONA)公司的巧克力为底,再加入日本蜂蜜调味。”

“跟一般蜂蜜有什么不同?”

“西方蜜蜂只会采集一种花的花蜜,像是莲花蜂蜜、洋槐蜂蜜等。日本蜜蜂则是采集各种花的花蜜,所以养蜂人家一年只能从蜂巢采收一次蜂蜜,混合数十种花的香味,形成这般富有层次感的味道。”

“还带了点洋酒味呢!”

“的确用了一点白兰地,绚部小姐喜欢喝酒吧?”

“您怎么知道?”

“因为您来我们店里买的多是洋酒类巧克力,冲本记得您买了哪些口味,作为今天调理口味的参考。”

感谢长峰主厨的贴心,我只是忘情大啖巧克力与冰淇淋。长峰主厨几乎没怎么开口,静静地吃着自己盘里的冰凉甜点。

就在我吃完甜点,啜了一口无糖奶茶之后,主动提起:“那件事后来怎么处理呢?”

“警方到场训诫一顿之后,就放她们走了。我是觉得应该留下一点惩处纪录,让她们记取教训才对。”

“结果没办法这么做,是吧?”

“接到通知到场的家长们,不是难过得哭喊,就是破口大骂,当时场面一片混乱,还有家长硬塞了一叠万元钞向我赔罪,希望就此息事宁人。我当然分文未取。”

真叫人傻眼,竟然当着孩子面前企圆贿络店员,到底是少了哪条神经啊?

长峰主厨说:“他们再三强调孩子是初犯,希望我能饶恕,给她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初犯?我看不是吧!她们的态度那么冷静,肯定下手过好几次,只是没被抓到而已。”

“因为她们没有前科,才敢猖狂地说是初犯,而且那些孩子全都戴着手套,所以盒子上采集不到任何指纹,可见是预谋犯案。”

“可是……那些女孩看起来家境不差啊!”

“这似乎是动机。”

“咦?”

“那个戴发圈的女孩还是耍赖,只有企图逃走的女孩坦白招供。她们是一群家境优渥,不愁吃穿的孩子,从小只要一开口,就能理所当然地吃到各种国内外知名品牌的蛋糕、巧克力、饼干。但对她们来说,再昂贵的甜点也有‘吃腻’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口腹之欲。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极度渴求更美味的东西吧!但她们毕竟只是国中生,没有游走世界各地、吃遍各地美食的能耐,于是她们决定‘改变吃法’。既然花钱买甜点已经满足不了剌激感,不如下手偷窃,一尝达成计划的‘美味快感’。”

“意思是,偷来的比花钱买来的好吃?”

“甜点美味与否,不只取决于味觉,还有外观、包装等。我们就是活用这些条件,让顾客愿意掏钱购买,我想负责卖场工作的绮部小姐应该很清楚这种精神价值的重要性。那些女孩想用自己的方式让‘普通点心’增值,达到更美味的口感。”

“也不是没有其他方法啊!要是一般甜点满足不了,那就试着动手做,或是努力成为甜点师傅、研发新口味,没必要铤而走险吧!”

“我想她们觉得偷窃比努力有趣多了。从古至今这种人还真不少。”

就在我吃饱喝足时,长峰主厨问我要不要再来杯红茶,我以吃得很撑为由,予以婉拒。长峰主厨边替自己倒了杯红茶,边说:“她们的手脚可真是俐落,一群人先围住柜子形成死角,负责把风的人観察店内情况,由一人下手行窃。得手后一人先划开盒底,另一个拉起外套接住东西,其他人再迅速将甜点塞进各自的包包。”

“她们肯定先买了一盒练习吧!”

“应该是吧!就算脑子再怎么灵光的孩子,临场还是会慌乱。我相信她们来过好几次,侦测哪里是店员看不到的死角。”

长峰主厨拿起一旁的笔记本,翻开新页,用钢笔画了一个蓝黑色墨水的圆形,原来画的是礼盒。“无论是四角形还是八角形,这原理适用于任何偶数边的多角形。只要沿着盒子底部的对角线斜切,无论质地多么厚的纸箱都能轻易划开、压扁,盒子底部呈现鸟儿张大嘴般的破洞。”

长峰主厨绘了盒底开个菱形破洞的正面图与侧面图。如果是正八角形盒子,会形成两个斜边共有的等边直角三角形;如果是长方形盒子,则是两个不等边的直角三角形,只要沿着将直角二等分的垂线折一下,两种盒底都会破口,再将两个三角形往外折,就成了鸟喙般的开口。

长峰主厨将钢笔搁在桌上:“像这般一体成形的纸盒底部要是没有上浆,就算不划一刀,只要压一下盒底就会形成开口,绚部小姐应该是注意到这一点吧?”

“是啊!但你们店里的礼盒都有包装,光压盒底无法偷走里头的东西。”

“没错。所以必须用小刀,沿着将底面积二等分的对角线划开包装纸是最快的方法。那些孩子拿走东西后,边假装挑选柜子最下方的商品,边迅速将压扁的纸盒塞进缝隙。加上我们店里的礼盒都没有盖子,用这一招更方便。”

“带个大包包,直接偷走一盒不是更有快感吗?”

“问题是,这样做太冒险了。店里再怎么忙乱,也很容易被店员盯上,况且耍点小手段偷东西,更能满足她们追求剌激的欲望。”

“就算手脚再怎么俐落,也要花个十几秒吧!我记得那些孩子偷走礼盒的时间点,和那位穿风衣的小姐大喊捉贼,几乎是同时发生。”

“她们偷走的不是绚部小姐看到的礼盒,而是盒底早已被划开的礼盒。”

“咦?”

“不是有个戴发圈的女孩吗?她就是头头。为了降低风险,她在进店之前就指示其他人‘偷那一盒’,没想到有人觉得太简单,无视头头的指示,另外下手,结果被绚部小姐和穿风衣的小姐逮个正着。女孩知道自己的犯行被穿风衣的小姐发现,只好赶紧在友人的掩护下,将礼盒放回架上,可是心虚的她终究沉不住气,拔腿就逃……”

我们准备移动柜子时,忍不住逃走的就是这女孩,后来追上去的是她最好的姐妹淘。对戴发圈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一大失算,所以才会露出那抹苦笑罗?

“那位穿风衣的小姐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呢?”

“虽然她们并不认识,但有个共通点,那就是穿风衣的小姐也是偷窃惯犯。我请冲本盯紧的人,其实是她。”

“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小姐叫井澄和代,近来附近几家西点店都晓得这个人。”

“怎么说呢?”

“通常以我们这种非连锁店作为下手目标的小偷,都会偷些比较高价的甜点或礼盒,但井澄小姐多是偷些可以塞进口袋的小东西,像是玛德琳蛋糕、迷你夹心巧克力,或是小瓶牛奶果酱之类。”

虽说是偷些小东西,但偷窃就是偷窃,而且下手过不少次,害店里蒙受不小损失。

井澄小姐曾在另一家法式甜点专卖店被活逮,所以不少店家都认得她。自从恶行曝光后,她就乖乖掏钱买东西,所以很难说她是个只偷不买的家伙。

她还曾与怀疑她偷窃的店员起争执,结果因为缺乏证据,店家只好赔罪了事。

冲本先生之前就吃过她的亏,所以认得她。由于猜想她八成会趁情人节这段忙乱时期下手,所以请冲本先生到卖场盯着,没想到他光顾着盯井澄小姐,一时没察觉那群女孩的犯行……

“井澄小姐是不是以为反正偷的是些小东西,罪刑不重而下手呢?”我问。只见长峰主厨摇头,我又问:“那她为何三番两次行窃呢?和那群女孩的理由一样吗?”

“她说自己因为受不了工作压力,只好靠偷窃发泄情绪。井澄小姐好像是任职一家小事务所,因为只有她一名员工,所以大小杂务、应付客户都由她负责。像是打电话催缴费用、应付客诉等,而且每家分店都有业绩压力,有时还得帮忙老板跑业务,甚至清扫办公室。在没人可以分工的情况下,根本别想请假休息。虽说每一件工作不是那么繁重,但长期累积下来的压力与疲劳感,逼得她实在承受不了……总之,她的工作性质是如此。”

“但也不能靠偷窃宣泄压力啊!”

“她说偷东西能消解压力,以至于越陷越深,明知不对,就是戒不掉,很多惯犯都是这般心态。”

“那她为何举发那些女孩?这么一来,不就连自己也会被盯上吗?”

“由她有时也会掏钱买来看,应该对自己的行为深怀罪恶感吧!因此看到有人干同样的事,对方又比自己年轻,还毫无羞耻地犯案,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总不可能觉得很有亲切感吧!还是厌恶呢?就像看到自己最讨厌的东西。”

“井澄小姐之所以举发,就是因为这理由。”

见我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长峰主厨又说:“虽说都是偷窃行为,但犯案动机与内情因人而异,有人视偷窃为游戏,以此为乐;也有人为了钱,还有人是为了宣泄压力,无意识地犯案,甚至像小孩子般,纯粹为了满足欲望而行窃。虽然井澄小姐这么做是为了宣泄压力,但她其实很懊悔,所以看见那些女孩做了同样的事,就像照镜子似的,见到自己丑陋的一面,内心大受冲击。”

当警察追问井澄小姐犯案动机时,她黯然地道出这番话——

第一话 甜点是一面镜子 第四章

……那时我看到那女孩,那个戴发圈的女孩露出轻蔑眼神,嘴角微扬地笑着看我时,仿佛听到她在我耳边说:‘你这个可怜的欧巴桑,我们是因为好玩,追求刺激而偷东西,像你这种为了生活而劳碌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是的,我的确离她们有段距离,所以不断告诉自己是幻听,是自己太紧张了。况且我有什么资格指控别人呢?正因为我的内心有此感受……

所以无法无视那些孩子的罪行……这理由很牵强,是吧?

那些孩子耻笑我,明明自己也是小偷还敢耻笑我,所以我举发她们,完全没想到自己也和她们一样可耻,只希望她们被活逮。

警察先生,那些孩子应该会受到惩罚吧?我帮了那么大的忙,你们应该不会轻纵她们吧……

总之,是这么一回事。

女孩们第一次下手成功后,完全没察觉女孩存在的井澄小姐也偷走一瓶牛奶酱。兴奋地在店里逛来走去的她,偶然和戴发圈的女孩四目相交,瞧见少女讪笑地瞅着她,井澄小姐才惊觉自己的犯行被发现——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其他女孩再次下手。

可想而知,井澄小姐有多么雀跃,刚好可以报复被嘲笑的耻辱,于是她得意洋洋地出声举发。

长峰主厨说:“戴发圈的女孩只是直觉井澄小姐也干了同样的事,所以笑看着她。至于她那抹笑意是否和井澄小姐一样,出于对自己的嫌恶,这就不得而知了。也许那些孩子不似井澄小姐那般软弱,干坏事也不在乎。”

我不知道究竟谁比较可恶,谁比较善良。总之,两边都是犯罪者,只希望这样的人别来我们店里。

“无论旁人看来是多么奇怪的行径,”长峰主厨说:“只要有自己的理由和模式,任何行为都有个动机。当看到女孩们下手行窃时,井澄小姐仿佛看到自己映在镜中的丑陋身影,内心发出苛责的声音,那是发自良心、一种责备自己的声音。如果说女孩是映照井澄小姐的镜子,那井澄小姐也是女孩的镜子,因此回荡在她脑子里的嗫语,就是来自镜子的声音,也就是‘映照心声的镜子’,不是吗?或许井澄小姐渴望做些脱离常轨的事,像是行窃、举发别人的罪行等,所以她不会思考自己这么做会带来什么后果,只想借由脱序行为带来的兴奋感,疗愈日积月累的压力……就某种意味来说,她和那些女孩抱持的是同一种心态,既无法在平日生活中,找到任何价值与乐趣,又无法忍受一陈不变的生活,只好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叹口气:“那些女孩真的会受到惩罚吗?还是一辈子都不知悔改呢?”

“她们已经受到惩罚了。至少对她们来说,无论吃任何甜点都感受不到美味,内心永远饥渴,直到察觉这一点之前,她们都会活在惩罚中。就算她们哪天突然悔悟,恐怕也难以挽回,内心只会更空虚凄惨。”

我该回厨房做事了。长峰主厨起身说道:“情人节一过,客人就会少一点,还请再度光临。”

“真是羡慕你们啊!”我张望四周,喃喃道:“虽然我们店里还不至于陷入赤字危机,但除了熟客之外,几乎没什么新客,毕竟是传统老店,不懂得搞什么出奇制胜的企划。即便做了,客人也不见得领情,不像你们西点店可以发想各种促销新招。”

“也有客人偏爱一陈不变的东西啊!至少我很喜欢福樱堂的年糕红豆汤,要是变成可可亚或柠檬味,那就伤脑筋了。”

看到我忍不住笑出来,长峰主厨眯起眼说:“别想太多,反正甜点知道所有答案。”

第一话 甜点是一面镜子 第五章

离开“路易”回到福樱堂,<kbd></kbd>瞧见难得出现在卖场的父亲,正送三位手拿一大包东西的中年女客步出店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看到父亲骄傲送客的身影。

父亲问:“怪了,今天怎么空手回来?”

“啊?”

“你不是又跑去那家巧克力店吗?难不成卖光啦?”

原来他还记得我前几天跑去买巧克力,我问父亲要不要尝尝,他还说自己才不吃这种东西呢!

“那家店很棒哦!”我走回收银台:“他们家的巧克力一点都不甜腻,我想用来做求肥(求肥:用白玉粉蒸过,再加白砂糖和麦芽糖制成的日式点心,里半透明状,口感弹牙。)的内馅一定很美味。明年情人节要不要试做看看啊?可以请教他们用哪一种可可豆比较适合。”

“用巧克力做内馅?”父亲抚着脸颊:“我的舌头搞不懂那种年轻人的玩意儿。”

父亲凝视着展示柜里销售一空的上生果子区,喃喃自语:“你要是那么喜欢西点,随时可以辞职去那边工作。你妈说不能一直把你绑在这家店。”

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想,还真是意外。

我边计算今天的营业额,边回道:“我想辞的时候,自然会辞,与什么样的甜点无关。我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你就不用操心啦!”

要是我说是因为喜欢和果子才留在这里,父亲不晓得有多开心。但我很清楚,自己不像父亲那么热爱和果子,也不像长峰主厨那么喜欢和果子。

我有自己一套喜爱甜点的方式,并非制作而是身为品尝者的一股热情。我想这股热情和制作甜点的人是一样的。

我的视线落在展示柜里,装在礼盒中的点心。

虽然甜点无法言语,但甜点能映照出每个人的心。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一章

“就是啊!她男人运实在很差,”瞳子也附和:“不知道为什么老是被甩。”

座席没有拉门,并排着便宜的桌子和红豆色薄座垫。放眼望去,看不到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客人,全是中年欧吉桑和倾倒的酒瓶,不过这里至少没有像联谊会场那般喧闹,对于我那早已疲累不堪的神经来说,算是可以放松的好地方。

“不会吧……”

“要是送的东西没什么特色,也很无趣啊!”臆子说。

当然也能发想各种图案。派皮上的图案设计,也是国王派竞赛审查计分的一大重点。

“大概被激起英雄护美的心态吧!有些男人就是对楚楚可怜的女人超没辄,喜欢保护她们。”

“反正大伙平均分摊,稍微贵一点也0K吧!”

“搞定!”昭吾拿起菜单,加点凉拌豆腐与日本酒,我们也点了马铃薯炖肉与鸡翅。服务生收走空杯与空盘,加点的饮料与菜肴又摆满一桌。

“是喔!金平糖不是很普通的甜食吗?应该不难做吧?”

“我已经找到愿意帮忙的店家了。”清美说。“有一家叫‘金翅雀’(L‘Oiseau do’r)的法式甜点专卖店;他们家的东西好吃,又接受特别订制。下次休假时,一起去问问怎么样?”

事先藏在派里的小瓷偶,也有人放入具有艺术价值或珍奇的瓷偶,因为拍卖价格不低,也有人专门收藏。某些知名品牌还会制作限时限量的小瓷偶,往往一推出就销售一空。

国王派的做法其实很简单,用杏仁奶油取代苹果派内馅,然后在直径二十公分到三十公分左右的派皮,刻上各种图案是一大特色,特别是以麻和幸运草等草叶图案的设计最多,还有从派的中心往外依顺时针方向刻上美丽曲线,呈现太阳般的图案也很有名。

“就是瓷做的人偶,一般国王派里只会放一个。国王派就像圣诞蛋糕,是一种全家人切来一起吃甜点,要是谁吃到这个小瓷偶,就能当一天的‘国王’。”

我们只好另寻地点,沿着北边热闹商业区的曾根崎中洲大道、初天神大道一带闲晃了三十几分钟,才走进一家位于二楼的小料理店。

“品质好的金平糖放个二、三十年都没问题,不会褪色也不会变形,就连皇室也拿金平糖当赠礼。”

虽说如此,日本很少有店家贩售这类甜点。除非店里有对法式甜点十分了解的师傅,才可能制作这类甜点。或是店家愿意接受特别订制。

就像圣诞节前夕或当天才买得到圣诞蛋糕,国王派也是主显节前后才买得到。

此外,也有直接将两张派皮夹奶油馅,放在烤盘上烘烤的方法。

“因为她太爱钻牛角尖啦!”柊介语带讽刺地说。“老是杞人忧天,搞得男人很烦,对方只是稍微说她几句就不开心,和她在一起不管哪个男人都会累。”

“福樱堂也有做红白馒头吗?”

“哦,这主意不错耶!”昭吾拿起盛着炸甜暇的小盘子,微笑地说:“甜点的事就要问绚部啦!”

“应该不便宜吧?”

柊介提议送个别具设计感的座钟,“这种东西一般不会自己买,要是有人送就很开心吧!送那种有骨董风情的钟,挺有桃香的风格咧!”

昭吾举起酒壶,说道:“没想到桃香真的要结婚啦!”

无论哪一种做法,都能做出外皮香脆的国王派,其奶油馅有如适度去除水分的甜薯一般,口感朴实不甜腻。但也因为做法简单,更能彰显制作者的实力。

国王派是每年一月“主显节”的应景甜点。

“不必送这么费工的东西啦!”清美说:“桃香不是有收集小瓷偶(féve)吗?那就做个国王派(Galence des Rois)吧!按照送礼人数烧制小瓷偶,然后切派时,小瓷偶会陆续冒出来,这样不是挺有趣吗?”

“我们又不是在讨论东西有不有趣。”

我们坐在榻榻米上,伸长双脚,轮流翻看菜单,点了啤酒和几道菜。

我们这一群有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的好友,也有透过网路认识的朋友,虽然这几年陆续有人退出,也有新面孔加入,至少目前坐在这里的都是固定成员。我们每个月会在大阪或神户聚会一次,聊聊电影、书籍或是网路流传的话题,也会互开玩笑、欢谈畅饮,直到十点左右才散会,是个没什么规定、非常自由的小团体。

“没错,没错。”昭吾点点头:“男人要的就是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的感觉,这是挑选另一半的首要条件。”

今晚相约聚餐的有清美、柊介、昭吾、瞳子、哲也。大伙畅饮啤酒和调酒,聊起之前决定的事。

“我觉得还是送日用品比较好,”哲也率先开口:“像我最喜欢收到的结婚贺礼,就是马上可以使用的餐具或食品。人造花、摆饰之类的东西虽然好看,但要是脏了坏了也舍不得丢,总觉得最好避免送这类东西……”

主显节是基督教节日,源自耶稣诞生马厩时,东方三贤士前往祝贺的一段逸闻。十二月二十五日是耶稣诞生日,也是圣诞节,得知消息的博士们抵达马废时,已经是翌年的一月六日,因此将这天订为主显节。在那个既没汽车也没飞机的时代,足足差了十二天。

“可以去百货公司买,或是上网找专卖高级时钟的店,应该不难找。”

“还有其他建议吗?”

清美插嘴:“我觉得送时钟或茶具都不错,若再加送个甜点怎么样?桃香不是最喜欢蛋糕吗?”

北新地的居酒屋总是高朋满座,一问店员,起码要等上一、两个钟头才有空位。

又到了赏花时节。

“特别订做就行啦!又不是很难做的甜点。”

我放下手上的梅酒,回道:“如果是祝贺用的甜点,馒头确实不错,但我觉得金平糖(金平糖:日本一种星星状的糖果。砂糖在水中溶化后,以滚筒摇成圆球状,周围有碎小的糖疙瘩如星。)更好,只是制作起来很费工,我们店里也是向别人订购。”

不过,有一种作法和国王派差不多、叫作“杏仁千层派”(杏仁千层派:Pithiviers,也有人称为“杏仁国王派”。)的法式甜点,则是一年到头都吃得到。

“你们两个少自以为是了,”瞳子笑着吐槽:“话说回来,这次桃香的男友为什么想和她结婚啊?”

“现在已经四月了。哪里有做国王派啊?”

不久,店员送来酒与菜肴,我们先干杯,开始大啖美食。没想到这家陈旧小店的东西颇美味,看来是一处酒足饭饱的好地方。

“什么是小瓷偶啊?”昭吾插嘴。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二章

大家约好一起去“金翅雀”。“金翅雀”位于车站前方缓坡的尽头,古典氛围的外观,散发老店气息。

店内装潢采现代风,似乎是配合近来兴起的甜点风潮,重新整修的样子。

偌大的展示柜里,陈列约莫三十几种蛋糕,还有一方小小的手工巧克力区。礼盒呈金字塔形堆放在甜点柜上,还有提供单买马卡龙、法式水果糖等商品的专区。虽然是道地的法式甜点专卖店,却飘散着关西甜点的怀旧风情。

招呼我们的是一位名叫森泽的女甜点师傅。

当我们问她“能否订制国王派?”时,森泽小姐爽快答应,还主动说明如果是结婚贺礼,派皮表面可以特别设计。

“因为是喜事,设计成鲷鱼图案如何?虽然有点跳脱传统啦,不过有点幽默感的设计,只要装饰得很漂亮,效果非常好哦!”

“有点幽默感的设计好像不错呢!”清美说:“比起国王派,‘恭喜派’(因为“鲷鱼”的日文发音近似日文的“恭喜”发音。)的感觉更贴切,反正还有其他正式贺礼,我想祝贺用的甜点可以多些创意,大家觉得呢?”

既然是特别订制,当然别出心裁一点好,众人异口同声表示赞同。

森泽小姐建议,为了能平均配置六个小瓷偶,派皮还是做成圆形比较好,再刻上鲷鱼图案。

她从收银机旁拿了一张便条纸,迅速绘个草图。当然制作时,会根据情况调整,所以最后的成品多少会有差异,但基本上还是以眼睛大大的鲷鱼扭身跳跃的讨喜模样为蓝本,我想桃香看到一定很开心。

“那就麻烦你了。”我们说。森泽小姐带我们到店里附设的咖啡厅,请我们稍待片刻,她去仓库拿小瓷偶。

清美悄声说:“这家店感觉不错耶!”瞳子也提议:“既然来了,吃块蛋糕再走吧!”

“展示柜里的蛋糕辑起来好好吃!就道样回去太可惜了!”

“好哇!”

“就这么说定罗!”

过了一会儿,森泽小姐拿来一个塑胶箱放在桌上,打开盒盖,里头塞着装在塑胶袋里的各种小瓷偶,造型有小狗、小猫、鱼、蔬菜、餐具、家具、人偶、小动物、建筑物、交通工具、迷你版甜点等。

森泽小姐请我们挑选喜欢的造型。

“需要另外收费吗?”我们问。

“因为是特别订制的糕点,小瓷偶部分不必另外付费。”

“可是我们需要六个……”

“按照店规,第二个小瓷偶开始必须付费,但这次因为是特别订制,所以免费附送。”

原来热销期间,也有不少情形需要一个以上的小瓷偶。

“尤其不只一个小朋友的家庭,要是小瓷偶不够分,可是会吵起来哩!所以我们会以家里有几个小朋友来计算。对了,不少客人都很喜欢这家工坊制作的小瓷偶,有人买派是为了收集小瓷偶哦!我们店里也会提供最多额外购买五个的服务,所以通常会多订一些,这些都是剩下来的。”

我们在森泽小姐的亲切招呼下,拿出盒子里的小瓷偶,开心挑选。

毕业于艺术专门学校的柊介,十分欣赏这些小瓷偶的配色、造型,还向森泽小姐要了这家工坊的联络方式。

大伙总算选好各自中意的小瓷偶了。

清美选的是“蹲坐的腊肠拘”。喜欢垂耳狗的她也养了一只。

瞳子选的是“银色茶具组”。虽然不是真的银制品,但其做工精致,满足了她喜欢名牌陶瓷器的心情。

柊介挑的是“骨董暖炉”。是个涂上色彩,看起来像是衣柜的玩意儿,其实是欧洲的传统烧柴暖炉。柊介不亏是学艺术,对这方面相当有研究,美丽的配色与造型符合他的品味。

昭吾则是挑了俏皮感十足的“穿芭蕾舞衣的小猪”,令人联想到迪士尼动画片(FANtASIA)中出现在“时间之舞”那一幕的河马。记得前几天的电视广告中也看过类似造型。

哲也选的是“红砖屋”,借此祝福桃香能有个美满家庭。果然是已婚人士会做的选择。

我选的是“草莓塔”,觉得在甜点中塞入甜点也挺有趣。蛋糕造型的小瓷偶做得很逼真,要是拍照拿给别人看,搞不好有人误以为是真的蛋糕。

“好的,一共是六个。”森泽小姐将我们挑选的小瓷偶一一装进型胶袋,然后贴上写有订购者清美名字的贴纸,再用橡皮筋连同订购单捆好。

蛋糕做好后会直接送到桃香家。

清美付款后,大伙点了蛋糕套餐,享受完美味下午茶才散会。

四月底接到桃香的电话,她说已经收到国王派,谢谢我们的心意。

而且是礼拜天收到的,刚好是未婚夫到她家拜访的日子,大家看到喜气洋洋的“鲷鱼”设计都很开心,愉快分食。而且切好的每一块都藏有一个小瓷偶,可说皆大欢喜。

小瓷偶当然全归桃香所有,未婚夫还大大赞赏我们的用心。

桃香先打电话向清美道谢,但始终联络不上,只好打给我。“真的好好吃喔!小瓷偶也好可爱,我会一辈子当宝贝珍藏,不过有件事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什么事啊?”

“竟然多了一个小瓷偶耶!不是明莉、清美、柊介、昭吾、瞳子、哲也,六个人合送吗?却放了七个小瓷偶,会不会是店家搞错啊?”

“我们直接去店里订购,而且是特别订制,应该不可能搞错……”

“也对喔!毕竟这时期应该没有人会订购国王派。也许是店家额外送的?”

说是额外送也奇怪,因为我们是挑选各自中意的小瓷偶,所以店家不太可能擅自增加数量,况且我们向森泽小姐说明是庆贺结婚用的派。

“我只是有点好奇啦!”看来桃香颇在意:“可以麻烦你帮忙查一下吗?”

“查什么?”

“我要忙婚礼的事,可以帮我打电话问问为什么多一个吗?”

我也想“自己去问不就得了”,毕竟只是送礼祝贺,表达心意而已。但我又不想和桃香其实我晓得她为了准备婚礼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并没什么恶意。只是她那个性叫人受不了,很容易为了一点小事焦虑,又不肯积极面对。说穿了,就是胆小怕事又爱钻牛角尖……

搞不好她说联络不上清美是骗人的,其实她一开始就咬定我这个最好说话的朋友:因为要是清美,肯定会说:“这点小事不会自己打电话去问啊!”

“好吧!那你用手机拍下来传给我吧!我看一下哪个是多出来的小瓷偶,你再寄给我,我拿去问店家。”

“谢啦!那就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后,陆续收到桃香传来的七张照片,我清楚记得当时大伙挑的小瓷偶,分别是“蹲坐的腊肠狗”、“银色茶具组”、“骨董暖炉”、“穿芭蕾舞衣的小猪”、“红砖屋”、“草莓塔”。

最后一张照片是个豆子形状的小瓷偶。

小瓷偶的原意是“蚕豆”,所以也有蚕豆形状的小瓷偶。照片上的小瓷偶有着圆润形体,光亮的黄绿色,像极了真的蚕豆,不由得佩服制作者的敏锐观察力。相较于我们挑选的都是造型比较繁复的小瓷偶,挑选这个小瓷偶之人的品味显然不同。

那么,到底是谁放进去呢?又是什么时候,基于什么理由放进去呢?

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如果是店家给的好康,应该会事先告知。况且当初订购时,还当场确认数量无误。

塞入国王派的小瓷偶在烘烤与运送过程中,难免会破损,必须设法补救。譬如分食前,先偷偷将小瓷偶从蛋糕底部塞入,切的时候再刻意避开。

但这次是特别订购的贺礼,不可能是后面切的时候才偷偷塞入小瓷偶。况且一次放六个,刀子不小心切到的风险已经很高了。店家实在不太可能擅自多塞一个。

第七个小瓷偶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三章

我收到桃香寄来的蚕豆造型小瓷偶后,随即打电话向清美他们说明此事,却得不到什么合理答案。感觉召集大伙一起去有点麻烦,决定自己跑一趟。

即便是平日上午,“金翅雀”的生意还是很好,想必熟客不少。当我向店员说明来意时,员工专用门突然开启,瞥见一位高个子男人和森泽小姐一起走出来。

那是个结实体格、精悍面容的男人。是“路易”的长峰主厨。

长峰主厨身穿黄绿色外套搭配深色休闲裤,内搭条纹衫一派休闲,却难掩他那独特的领袖气质。不知情的人见到,搞不好会误以为他是这家店的老板……倒不是因为身材关系,而是主厨有股出众的气势。

长峰主厨瞧见我,露出诧异的表情说:“还真巧啊!”

“前几天多谢您的款待,”我点头道谢:“您怎么会来这里呢?”

“这里是‘路易’的总店,我有时会过来开会。”

想起前几天曾听他提起“路易”创立的缘由,以及他奉命接掌新店的经过,原来这家店就是总店啊!因为不晓得店名,一时没察觉。

之所以来开会,应该是新品蛋糕或巧克力正在研制中。就在我努力集中鼻子深处的神经时,嗅到长峰主厨身上散发着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香甜味。

长峰主厨向森泽小姐介绍我:“这位是绚部小姐,是和福樱堂神户分店的工作人员。”然后向我说明冲本先生也曾和森泽小姐共事过。

森泽小姐微笑地补充道:“我刚进这家店时,曾受到冲本先生不少照顾。那时巧克力工坊位于地下室,每次负责将商品运往分店的卡车一到,冲本先生都会热心地帮忙搬运。”长峰主厨说:“对了,市川近来如何?我指的是恭也,不是老板的儿子。”

“应该还在东京吧!”森泽小姐回道:“好像在别家店做他想做的事。”

“是喔!那暂时不太可能回来吧!真可惜。”

“他就像风筝断了线啦,追也追不上,只能等风停,自然飘落罗!”

“瞧你说的轻松,搞不好就这样飘走哦!”

“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也没阻止不了呀。”

长峰主厨叹口气,重整心绪似地看向我:“今天想买什么甜点呢?如果是蛋糕类的话,樱花与水果组合的小蛋糕很不错哦!”

“谢谢,我今天来是为了别的事。”

我从包包拿出装着蚕豆的塑胶袋,递向森泽小姐。“前几天订购的国王派里,多塞了一个小瓷偶,想来请教一下。”

听我说明完事情经过后,森泽小姐说了句:“好的,我看一下。”接过小瓷偶。她仔细端详一会儿,才向我确认:“这应该是原先就塞在里面的,不是后来加上去的,没错吧?”我回答是的。“那就奇怪了……”森泽小姐喃喃道:“我们家委托制作的工坊没有做这种豆子造型的小瓷偶,因为客人偏爱公仔造型,所以他们都是做这一类。”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长峰厨师从森泽小姐手里接过那个小瓷偶,边放在手上确认重量,一脸兴味盎然地眯起眼。“原来如此,做工很精细呢!形状不错,表面也很光滑,越简单的东西越看得出制作者的功力。森泽小姐,小瓷偶还有库存吗?”

森泽小姐回答有,并问:“要确认一下吗?”

“嗯,为求慎重起见。”

我们来到后面的办公室,森泽小姐请我们稍坐片刻,她去仓库拿东西。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前几天看到的那个塑胶盒走进来,将里头的东西摊放在桌上,霎时摆满各种小瓷偶。

三人察看一番,并未发现蚕豆造型的小瓷偶,足见森泽小姐所言不假。

长峰主厨问;“谁都可以进出这盒子的地方吗?”

“工作人员都可以进出,因为那里还放了些文件和餐具。”“外人就不行吧?”

“仓库位于地下室,有道楼梯直通厨房,没有其他出入口。虽然厂商都是由后门进出,但随身物品都是暂放在厨房的小仓库,不会进去地下室仓库。况且仓库还存放着帐本等重要东西,所以只有老板和师傅能进出,连店员也不行。”

“这次是由谁负责制作?”

“漆谷主厨,小瓷偶由她配置……烘烤则是交给负责烘焙的师傅。”

“是她啊!她不是那种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长峰主厨摇摇装着小瓷偶的塑胶袋,说道:“看来还是问问漆谷主厨最清楚……我看这个还是先交给谁保管比较好。”

“我来保管好了,”森泽小姐说。“绚部小姐,方便留个连络方式吗?待事情弄清楚后,再向您说明。”

我把手机号码告诉森泽小姐,回卖场买了长峰主厨推荐的小蛋糕。步出店门时,长峰主厨跟了上来。

长峰主厨说:“‘恭喜派’是送给谁呢?”

“我的好朋友,她有收集小瓷偶的嗜好,因此想订做一个派作为结婚贺礼。”

“是女性朋友吗?”

“是的。”

简单说明后,长峰主厨又问:“那提出这个点子的是男性还是女性呢?”我回答女性,只见他噘起嘴,“哦”了一声。

“是有查觉到什么吗?”

“只足觉得;次放六个小瓷偶,道做法挺冒险。”

“因为切到小瓷偶的机率相当高,是吧?”

“照理说,小瓷偶塞得越多,派的尺寸就要做得稍微大一点。问题是,尺寸一变大,味道就显得单调,所以奶油馅会加些栗子、水果干,让口感丰富些。”

因为长峰主厨没再多说什么。

尽管觉得他似乎察觉到什么,我也没再多问。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四章

翌日,接到“金翅雀”漆谷主厨的电话。漆谷主厨是一位个性沉稳、说话客气有礼的中年女性。

“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确实是我放的,因为觉得既然是祝贺用的甜点,‘七’比‘六’来得吉利,所以擅自多加一个。本来想凑成代表兴旺的‘八’,但对于这尺寸的国王派来说,实在太多了。我有写一张卡片说明,交代店员送派时一并附上,您没收到吗?”

“没有,没收到你说的卡片。”

“那就是我们的疏忽,真是不好意思,造成您莫大困扰,我们会诚心致上歉意。”

原来理由如此单纯。但昨天长峰主厨的态度,让我还是有点在意,为何他要调查小瓷偶的库存量,又为何问我那些问题?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我没注意到的事?明明他只看了一眼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啊!

“这个小瓷偶是要送还绚部小姐,还是直接送到西条桃香小姐那里呢?”

“我这几天会过去你们那边,还是麻烦你先帮忙保管。”

“好的,期待您的光临。”

我是真的想再去一趟一因为他们的蛋糕超级美味,也想买些马卡龙和饼干,顺便喝个下午茶。

当然理由不只如此。

那天我打电话去“路易”,麻烦店员请冲本先生接听,请教他营业结束后,方不方便过去找长峰主厨。虽说因为私事去打扰人家不太好,却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只要绚部小姐开口,绝对没问题,”冲本先生说:“谁叫我们家主厨是福樱堂的粉丝呢!那就请您和上次一样,等咖啡厅打烊后再过来,因为主厨通常这时间会待在咖啡厅构思灵感,除非出差,不然一定在。”

我按照冲本先生说的时间过去,果然看到长峰主厨坐在没有半个客人的咖啡厅里。一身工作服的他,今天也是坐在店里靠墙的位子,一边翻看书籍,一旁摆着先前见过的笔记本、色错笔和钢笔。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原来他正在看一本关于日本画的书,书上印着色彩柔美、苍翠山峰与沁凉溪流的画作,这也能作为设计甜点的参考?看那清爽的用色,也许是在思索适合夏季的新品。

长峰主厨收拾桌上的书籍和文具,用他那双充满骨感的大手,将一旁的餐盘挪向我。盘里堆着一口羊羹,除了传统的红豆口味,还有抹茶、黑糖和咖啡等很受欢迎的口味。

我说:“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了……”

“不用这么客气。不喜欢羊羹吗?”

“不,非常喜欢。”

“那就别客气。”

长峰主厨从口袋掏出手机,要了两壶茶。不久,穿着制服的店员送来绿茶。因为咖啡厅的菜单上没有绿茶,看来喜爱和果子的长峰主厨似乎习惯在厨房备些绿茶的样子。我不好意思地喝起茶来。

我边剥去羊羹的外包装,边说明接到漆谷主厨来电一事。长峰主厨听完事情经过后,、说道:“原来如此,听来还算合理。”

我继续说:“但我对于额外多给一个的说法,还是有点存疑。照理说,切成六等分时一六个小瓷偶会逐一冒出,虽然‘恭喜派’的派皮表面是一尾鲷鱼,但形状还是传统圆形。而且为了方便切成等分,一般会配合图案,沿边刻上记号,诱导下刀位置。我想大部分人都会从面向鱼头的左侧位置,沿着边缘的刻线下刀,只要利用这般巧妙的心理意识,就能避开下刀处,塞入小瓷偶。问题是,七个实在不好分配,要是位置摆得不好,很容易切到所有小瓷偶。”

“那个派的小瓷偶是如何配置?”

“听我朋友说,靠近派的外缘处,等距离放了六个,稍微靠内侧的地方只放了一个。也就是说,这是让人可能一次中两个的埋法,至于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是埋在靠内侧的地方。”

长峰主厨吃了口羊羹,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才啜口绿茶,再次看向我。“专业师傅对于蛋糕的判断和考量是不容质疑的,要是对自己的作品没信心,绝对不会拿出来给别人吃。所以就某种意味来说,不该质疑漆谷主厨,既然她说是额外赠送,而且是因为觉得八个太多,后来决定只多加一个,那就应该是真的。”

“可是……”感觉自己除了好奇心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情绪。

我总觉得这件事一定隐藏着什么重要真相,也许继续穷追猛打会不经意地伤害别人,我想长峰主厨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暗示这意思。

长峰主厨说:“所以我等一下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我的猜想,如果掏部小姐听了也有同感,那之后怎么处理就看你自己决定了。我只出张嘴,不会出手帮忙,这样你能理解吗?”

“毕竟那是我朋友的事,我也不想因此坏了彼此关系,一定会小心处理。”

“了解,那我就说了。当我看到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时,马上注意到几件事。首先是造型,那个小瓷偶和业者用模子大量生产的商品不一样,形体有种特殊的歪斜感,这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而且尺寸比一般蚕豆造型的小瓷偶稍微大一点,也就是说,我合理怀疑这是手工做的小瓷偶。”

“意思是,这个小瓷偶是经由别的管道,偷偷塞进去的罗?会是发生在哪个环节呢?”

“根据森泽小姐的说法,外人应该很难潜入仓库,也没必要为了放个小东西冒那么大的险。所以怎么想都是漆谷主厨制作国王派时,刻意多塞一个比较合理。”

“所以这个小瓷偶是漆谷主厨做的?”

“这倒未必,毕竟身为甜点师傅,对于要在食物放入有硬度的异物一事,必须非常审慎处理才行,更何况要塞入的东西未经品管检验,而是个人手工做的东西,除非是拗不过对方请托,不然就是有个非得这么做的理由。”

“有人拜托……”

“只限想将小瓷偶塞入派里的人,也就是绚部小姐的某位朋友。”

“等等!只有我们六个人知道要送国王派作为贺礼一事,明明每个人各挑了一个,为何还要多加一个呢?”

“这就是谜题的答案,不是吗?”

脑中一片纠结,浮现不出任何答案。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明明尚未触及真相,内心却騒动不已。

长峰主厨继续说:“这个人在店里和大家一起挑选好小瓷偶后,隔天又去店里找漆谷主厨,拜托她将蚕豆造型的小瓷偶也塞入派里,还拜托漆谷主厨要是桃香问起,就编个适切的理由应付一下。”

我们这群朋友中,有人故意选了两个小瓷偶?会是谁?为什么这么做?

长峰主厨说:“还有一点,也是我最在意的一点,就是那个小瓷偶的尺寸比一般大,也比较重。”

“虽然只是些微差异,但从事我们这一行的人,对细微之事特别敏感,一想到是手工做的东西,就会联想到为什么比较重?为什么要做成蚕豆造型?换句话说,那个小瓷偶也许藏着什么。”

那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藏着小东西……?

“烘烤国王派的火温是摄氏两百度,约莫烤个五十分钟就行了。要是熔点低的东西藏在其中,肯定会融化或破损。不过世上还是有那种体积小,熔点又高的东西,例如白金戒指。”

戒指?!

无视我一脸错愕,长峰主厨淡淡地说:“白金的熔点是摄氏一七六度,足以承受烤箱的热度,而且白金的比重大于金和银,比较有重量感。那般大小又有重量感的异物……我马上联想到戒指,加上那个国王派是结婚贺礼……”

“意思是——”

“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罗!最一般的推测,就是有个始终没机会向心仪对象表明爱意的男人,只好将情意深埋其中……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有想到可能是谁吗?”

合资赠送的男性友人有三位,柊介、昭吾、哲也。虽然柊介、昭吾还是单身,但听说都有稳定交往的对象,哲也则是早就死会了。

我摇摇头“再仔细想想,”长峰主厨说:“有设计才能,又会烧制物品,出身美术大学相关艺术科系,或是曾学过陶艺。”

“是有一位符合这些条件,可是……”

“已经有女朋友或另一半?若真是如此,恕我冒昧,有可能是脚踏两条船或外遇。”

“可是他实在不像是这种人……”

“刚才已经说过,我只负责推理,接下来就看绚部小姐如何处理了。”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五章

隔天休假,我又去了一趟“金翅雀”。因为蚕豆造型的小瓷偶暂放在卖场店员这边,所以没机会见到森泽小姐和漆谷主厨。

毕竟厨房一向很忙,实在不好意思请她们出来见个面,但我实在很想请教森泽小姐一些事,决定还是厚着脸皮请店员找人。

店员没有丝毫不悦,打内线电话通知森泽小姐。我看到站在玻璃窗那头的森泽小姐拿起电话应声之后,随即离开工作台。

森泽小姐步出厨房,向我点头招呼。我说:“不好意思,这么忙还来打扰。谢谢您前几天的帮忙,后来漆谷主厨有和我联络。”

“哪里,没能帮上忙,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你们家的蛋糕很好吃,忍不住又来光顾,今天想买些饼干和泡芙。”

“谢谢,今后还请多关照。”

“问这种事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我实在很想确认一些事……”

我自然地朝咖啡厅走去,将森泽小姐带离展示柜那边,她倒也默默跟上。我压低声音说:“毕竟这种事对漆谷主厨比较不好开口。”

“我明白,只要我能帮忙一定帮。”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譬如,有客人拿着自己带来的小瓷偶,请师傅一起塞入派里烘烤,你们店里允许这种事发生吗?漆谷主厨对于客人的要求,一律照单全收吗?”

“因为小瓷偶的品质多少有些差异,一般我们是拒绝的,毕竟考量到破损之类的风险,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必须负责,所以会建议客人另外想办法。”

“如果客人百般恳求呢?”

森泽小姐思索一会儿。“一般我们会建议客人去找愿意帮忙的店家……但有时也会看事情而定。如果是能够接受的理由,客人也愿意承担一切风险,我们会先白纸黑字协议好。虽说如此,毕竟这么做还是有风险的。”

“看彼此情分一是吧?”

“是的。”

“所以师傅一定要非常了解客人那边的情形罗?”

“应该是吧。但我想师傅绝对不会泄漏客人隐私,毕竟自己也有责任。”

“谢谢,我大概有个谱了。”

森泽小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绚部小姐,我想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就算因缘际会知道些什么,也要明白有些事是帮不上忙的,只能默默从旁守护。”

“我明白,只是心里搁着秘密一难免让人东想西想,不太舒服。若是如此一就有必要找出真相,不是吗?只是我还不清楚这次是否适合。”

“听您这么说,我想事情也许会有个圆满结果。”森泽小姐再次为自己没能帮上忙,深感抱歉,“毕竟是件喜事,希望能尽量不伤到任何一位的心。”

我点点头,买了饼干和泡芙后离去。

我脑中突然掠过一个想法。

莫非不只漆谷主厨,连森泽小姐也晓得真相为何?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

不,不可能吧!一定是她感同身受,才会那么说。

她应该是个温柔体贴的人。跟纯粹好奇心的我不一样。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六章

小瓷偶里肯定藏着什么。如果真如长峰主厨猜想的是一只戒指,那偷偷这么做的真意为何?

其一,隐藏爱意。在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情况下,只能将深深情意偷偷传达给即将步入红毯的心仪对象。

不然就是诅咒。警告对方就算结婚,也不许忘了自己的一片痴心。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深深刻着某个人的“心愿”,希望能让这般心意永远伴随着即将步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的桃香。或许有些人可以刻意无视,但我既然已经了解到这般程度,实在无法置之不理。况且不管我再怎么想,终究只是猜测,也许事实的确如漆谷主厨所言。

我打电话给柊介。

明白告诉他,我想和他谈谈送给桃香的国王派一事。

柊介工作的地方离这里满近的,于是我们约在芦屋碰面。我们没有找间咖啡厅或居酒屋坐下来,而是沿着芦屋川边散步边聊,总觉得这种事不太适合在人多的地方谈。

芦屋川边一到节罾热闹非凡,但在黄金周已经过了的现在,只看到返家的来往行人。沿着川边装设的路灯照亮樱花树叶与步道,灯光洒落昏暗水面。不晓得是不是市公所派人白天除草的关系,空气中充斥着青草香与水气。

我将调查蚕豆造型的小瓷偶一事告诉柊介,也将长峰主厨的推测谎称是我的猜想。

柊介面色从容地问:“意思是所有人都有嫌疑罗?”

我回答是的,柊介又说:“我觉得相关讯息不够多,很难判断是谁做的吧?”

“我想只要开始怀疑就停不下来,即便看起来毫无道理,或是看起来颇有道理,事实与表面呈现的情形也不一定相同。不过,我手上握有几个线索就是了。”

我停下脚步,从口袋取出小瓷偶,凑近街灯下方。“这不是那家工坊生产的东西,应该是某个人做的。这个人不仅知道如何烧制陶瓷,也找得到地方烧制。不好意思,你就是最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只要以学长身分向学校那边认识的人拜托,应该不难搞定。”

柊介不以为然地哼笑。“就凭如此暧昧的理由而怀疑我?凭什么断定其他人不懂这方面的事?”

“当然无法断定不是其他人所为。如果小柊否认的话,我也会像这样,找其他人谈谈。”

“感觉很不舒服耶!”

“如果不想让其他人也感到不舒服,可以向我坦白吗?”

“连友情牌都祭出来啦!要我坦白什么?”

“桃香直觉这个小瓷偶隐含着什么意图,十分在意。”

“她就是那么爱钻牛角尖。”

“这不是爱不爱钻牛角尖的问题,换做是男生也会在意这种事吧!”

柊介叹气。“明莉的推测乍听之下颇合理,其实忽略了一个要点。”

“什么要点?”

“把东西藏在小瓷偶里头的人,与制做小瓷偶的人,未必是同一人。”

瞬间我被点醒。格介所言不无道理,和这件事有关的不只一位,也许是两个人……不,搞不好三个人、四个人也说不定?

柊介频频偷瞄我,沉默片刻后,才喃喃地说:“你发现啦!”接着又说:“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不必戳破。”

我凝视手上的小瓷偶。或许再追究下去,就不是我能干涉的领域。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七章

几天后,我去了一趟桃香家。

桃香已经收到漆谷主厨的赔罪礼,收到蓝莓塔的她显得相当开心。听说漆谷主厨不是打电话,而是亲自登门致歉,说是自己擅自多加一个,此举让并未打算客诉的桃香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我将小瓷偶还给桃香,说道:“虽然漆谷主厨是这么说,但你想不想听听我调査推测的结果呢?”

“咦?难道另有隐情?”

“信不信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相信,那就是事实,就将这事藏在心里吧!”

我说出自己的疑惑,但没有说已经去找过柊介,也没说出这件事或许与柊介有关。我试着用稍微强势一点的口气,询问桃香是否察觉到什么?

桃香听完后,只是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想到。“要是想交给我什么,直接拿给我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藏在小瓷偶?要是我没起疑,没请明莉帮我调查,根本想像不到里面竟然藏着东西,这么做有何意义?”

“这点就很吊诡啦!为何要将东西藏在小瓷偶?如果对方希望你能收到他的心意,干嘛用这么不溶易发现的方法?”

“要不要干脆敲开看看呢?”

“搞清楚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也许就能知道是谁送的。”

“可是小瓷偶的价值就没了哦!”

“无所谓啦!只不过是个蚕豆造型的小瓷偶。”

桃香走进厨房,拿来瓦斯炉上的火架。

我惊愕地说:“等等……没有铁鎚之类,像样一点的工具吗?”

“我们家没这种东西耶!”桃香在地板上铺了好几层报纸,然后放上小瓷偶。“这样应该敲得开吧?”

“如果里头真的塞着白金制品,那可是会磨损呢!毕竟白金的硬度只有四·五而已。”

“是喔!那是多硬啊?”

“如果以十个等级来分,水晶是七,白金的硬度更差。摩氏硬度的基准不是以容易敲碎,而是以容易磨损的程度来分。”

“那还有其他方法吗?”

“试着用打磨石材用的鐄子,一点一点地削开……”

“为这玩意儿还要跑趟五金行?别开玩笑了!”

桃香双手拿起火架,用敲胡桃的姿势朝小瓷偶敲了一下。

霎时发出沉钝声响。只见小瓷偶不是分成两半,而是碎成好几片。

我狐疑地拿起一块碎片。顿时恍然大悟。

碎片比想像中来的薄。也就是说,里头的东西不是直接埋进陶土,而是藏在挖空的小洞,所以要是谁想敲开看,一下子就能轻易敲碎。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以能轻易敲开为前提而做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碎片中有一小块银色东西。

不是戒指。

带点厚度的平坦椭圆形上,附着一根像是别针的短支架——原来是男用袖扣。

为什么藏的是这东西?

我用指尖拨开散在报纸上的碎片,既然是袖扣,那就应该成对才是,但小瓷偶里只有一个。为什么只藏一个袖扣?暗喻着什么?

桃香从旁伸手,用指尖捏起袖扣。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事到如今又……”

看来桃香晓得这个袖扣暗喻的意思。只见她凝视了一会儿袖扣,才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明莉,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代我去和某人谈谈,要是我们直接碰面的话,我担心会惹麻烦。”

桃香将袖扣放在桌上,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在我和最后一任男友分手之后,独居的我想到晚上要一个人吃饭就难过不已,所以有段时期都是哲也陪我。”

不是柊介,而是哲也?

意外听到这名字,我惊讶不已。桃香竟然和已有家室、给人印象最老实的哲也在一起?桃香继续说:“其实我们从很早以前就经常碰面,当然不是那种情侣关系,他只是安静地听我抱怨,给我建议……”

“为什么是他?这种事找清美或瞳子不是更合适吗?”

“你也知道清美的个性,总是喜欢一板一眼地说教。我知道她没恶意,但听起来真的很不舒服。瞳子则是过于乐天派,不适合谈心。”

“那我呢?”

“明莉的个性也是有点直,所以很怕被你不经意地戳中痛处。对不起,对你们三个真的很抱歉,也一直很难启齿……”

我不但不生气桃香的判断一反而能谅解。有时候,同为女人反而爱逞强、爱面子,不愿对方看到自己的弱点。如果我是桃香,大概也会有这种感受吧。

“哲也已婚,又有小孩,虽然个性比较低调却很有耐心,是个能倾吐心事的人,而且不会给别人压力。”

“意思是他能提供异性的观点?”

“不仅如此。”

桃香瞧了一眼袖扣,继续说:“那时……悲观的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喜欢上任何人,也许孤独终老。或许哲也觉得我很可笑,但他从没否定我,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这般互动已经超过友情了。他还真能忍。”

“现在想想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他会那么心甘情愿地陪着我呢?”

感觉自己已掌握事情全貌,也发现桃香那时可能没察觉到哲也的心意。

虽说是普通朋友,女孩子主动找自己倾吐心事,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可见哲也一定很克制,以至于桃香始终误会那份心意是“友情”。不,即便现在,她也许还是这么想。

虽然这么问很冒失,但我还是决定问清楚。“你和哲也进展到什么程度?”

“什么也没有啊!我们没有做任何逾矩的事,他对我一直都很亲切。”

亲切?这种事能甩“亲切”这字眼形容吗?

我想到哲也拼命克制的情意,就觉得有点可怜。也许桃香的情路之所以那么坎坷,与她过于天真、神经大条的个性有关吧。

没想到从桃香口中迸出更惊人的话语。“他一直都很亲切,也很克制自己的心,可是我却不知不觉地……在精神上越来越依赖他。”

我的脑子越来越混乱:“就算知道他有家室?”

“嗯,人都会有失控的时候,不是吗?明知不行,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虽然桃香没有向哲也表明自己的心意,但我想哲也应该感觉得到,后来桃香主动提议两人别再私下碰面。

桃香大概是受不了我一再追问,才说出原本想隐满的事。

很多事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之后两人碰面都会因为该如何走下去,闹得不欢而散。

桃香明白只要自己主动割舍这段情,就能解决一切。她懊恼、痛苦、甚至想寻死以求解脱一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一切。除了她不愿意成为介入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哲也也强烈表示自己无法背叛家人。

“虽然是那么老实的男人,”桃香喃喃自语:“在那瞬间看起来却非常坚毅,坚毅到令人害怕,不是出于对我的体谅,而是恐惧迫使他选择放弃。问题是,突然要放弃一切实在太难了。于是我求他答应一件事,让我彻底死心,就是这枚袖扣。”

“什么意思?”

“我们决定不再私下碰面,但允许我将心意化为礼物送给他……”

这枚袖扣代表桃香的心意,希望哲也带着它,自己也会真的放下一切。即使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哲也虽然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袖扣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就算被老婆看到,也能辩称是自己买的。其实哲也一直很喜欢这个牌子的袖扣,只是碍于孩子的教育费、房屋贷款等开销,一直舍不得花钱买。

我看着桌上的袖扣,白金材质的名牌袖扣,的确是有家累的哲也必须再三考虑的价格,所以桃香的提议可说牢牢地抓住他的心。

“所以,你们之后就不曾单独碰面?”

“是啊!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事到如今还要还给我?而且只藏了一个在小瓷偶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猜不透哲也到底在想什么,看来只能直接问当事人了。

桃香听到我的建议,黯然地说:“也只能这么做了。但这么一来,我们就再也不能碰面了。我好害怕见到他,害怕听到他的答案,害怕这件事会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所以才希望我介入处理,是吧?”

“麻烦你处理这么棘手的事,真的很抱歉,但我真的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也是桃香最大的心愿。虽说要是不敲开小瓷偶就无法了解一切,但还是不明白哲也为何这么做,所以是该问个明白。

“我明白了,一切交给我吧!但你绝对不能和哲也联络,也别接他的电话。”

“嗯,谢谢。”

“你别担心,我想应该今明两天就会有结果。好了,我们来收拾一下吧!”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八章

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我想起柊介这番话,莫非他在劝我别敲开那个小瓷偶、别插手管这件事。看来柊介一定知道什么,但我知道再怎么逼问,他也不会说。

一回到家,我就打电话给哲也。

哲也丝毫不显惊讶,依旧一派沉稳。他说柊介已经告诉他了,还问我是否问过其他人这件事。

我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幸好马上察觉他应该在问我是否也对昭吾提起这件事。

因为已从桃香那里听到部分真相,所以一时搞不懂他为何这么问。哲也不晓得我们已经看过藏在小瓷偶里的东西,也没料到我已经知道这个秘密。

我告诉他:“我没问其他人,他们还不知道吧!”

“是喔,那就好。”

“可是,我跟桃香说了,也敲开了小瓷偶……”

感觉得出电话那一头的他,瞬间倒抽口气:“……你们一起敲开?不是她自己敲开?”

“事情就是这样。桃香还记得那个袖扣,而且只有一枚,是吧?她想不透为何要送还,所以觉得很害怕。”

“已经敲开了……”电话那头传来喃喃自语似的声音:“是喔……这么早就……”

我听着哲也的喃喃自语。“那个小瓷偶本来就是设计成十分容易敲开的结构,虽然用的是能承受烤箱温度的材质,却很容易敲开,这点子应该是柊介发想的吧?”

“你怎么知道?”

“先用面纸之类薄薄的纸将小瓷偶包起来,再覆上陶土塑型,待烧制时,薄纸燃烧殆尽后,小瓷偶内部就形成一个小空洞。对出身艺术科系的小柊来说,算是雕虫小技吧!”

“还真不能小看绚部呢!”哲也发出无奈笑声:“没想到你知道得这么多,我还以为这是我和桃香之间的秘密。”

“我知道你们发生了不少事,愿意和我聊聊吗?”

“是喔,桃香觉得很害怕?”

“嗯,也许她一开始就察觉到什么,所以不敢确认,才委托我……”

哲也沉默片刻。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微弱又沙哑的嗓音:“绚部,我真的很爱桃香。”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哲也继续说:“当我听到桃香有了新恋情,而且打算结婚时……我真的松了口气,却又好落寞。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用理性蒙蔽感情。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两个小孩还小,又有教育费、房贷要背,根本没时间也没闲钱搞外遇,所以我和桃香始终保持着纯友谊,开心单纯的交往着,我如道我们之间绝对不能跨越那道最后防线……唉。”

叹息声中断了哲也的告白,我没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默默等他自然开口。

沉寂许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低沉声音:“我觉得自己的决定并没有错,桃香有了归宿,我的心情也就不重要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小瓷偶……”

“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桃香一样。”

“一心想传达自己的心意?”

“是的。”

“希望能拥有属于两人的回忆,珍惜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

“我们在你眼中,一定是背叛彼此家人的可耻家伙吧!”

“我没这么想。其实可以直接交给桃香,为何要藏在小瓷偶里?”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都过去了。桃香希望借由送袖扣,割舍自已的心意,所以我没理由再撩拨这段情。我想传达心意,但又不希望她发现。”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

“我没想到桃香那么快就敲开那个小瓷偶。”

“什么意思?”

“原以为桃香能接受漆谷主厨的说法,没想到桃香收到派之后,竟然那么快就敲开小瓷偶,当初是希望将来某一天,她能忽然察觉到我的心意就行了。”

“那个小瓷偶是谁做的?”

“柊介。”

“什么把小柊扯进来?”

“我和桃香偷偷来往时,常常向柊介求助。他是那种不论何时都很冷静的人,总是给我适切的建议,所以只有他晓得整件事情的始末。”

原来如此。哲也之所以那么坚定,是因为有柊介帮忙。换个角度来想,不难想像当时桃香有多紧迫盯人,逼得哲也不得不求助。

讽剌的是,现在完全逆转。

为何明知对方即将结婚,哲也的心还会如此騒动?难道男女情爱就是这么回事?若是如此,那也太恼人了。

“当我发现必须宣泄这份感情时,柊介他跟我说了这个藏袖扣的方法……说抱着有点恶作剧的心态也行啦!他说这方法就像咒语,只要能心情舒畅就行了。也能让桃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一辈子好好保存那颗袖扣,所以是柊介提议将袖扣藏在小瓷偶里。而且,早在居酒屋讨论送国王派一事之前,就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怎么说?”

“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柊介和清美……”

“正在交往?”

“嗯。搞不好一开始提议送国王派的人是柊介,然后叫清美当着众人提议。”

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件事清楚地将我们的小团体一分而二,深陷漩涡的有桃香、哲也、柊介、清美,昭吾、瞳子和我始终状况外。

“你怎么说服漆谷主厨的?”

“我问她能否帮忙多塞一个小瓷偶,她果然是非常尽责的师傅,实在很难说服。她一直坚持不能将来历不明的物体塞入食品中,我和柊介只好拼命和她周旋……后来才以使用与他们配合的工坊所制作的材料为条件,达成协议。柊介用工坊的陶土做出蚕豆造型的小瓷偶,再用薄纸包裹袖扣,塞入里头,交由工坊那边上釉、烧制。漆谷主厨拿到后,连同其他六个小瓷偶一起塞入派里烘烤。我拜托漆谷主厨,如果桃香问起,就说是额外赠送的惊喜,务必隐瞒真相。”

所以漆谷主厨说,店员忘了附上卡片一事也许是胡讅,也可能是真的忘了——反正不管怎么做,得到的结果都一样。如果当初是桃香打电话询问,就轮不到听见长峰主厨那番推论而起疑的我登场了。

“我希望绚部能帮我代为转告桃香。”哲也说:“之所以只送还一个袖扣,是希望我们拥有共同回忆。不,应该说是秘密,也暗喻彼此将永远保持距离。那时我没有接受桃香的心意,是因为不想伤害彼此的家人,我不认为忠于自己的心,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但人都有脆弱的一面,我基于一时冲动,做了这般蠢事,可以请你转告桃香,丢掉那个袖扣吗?”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转告的。”

虽然这么做不算圆满,但我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我这个中间人应该尽责到底一也是窥视别人秘密者应尽的义务。

哲也向我道谢。

“婚礼那天你会出席吧?”

“当然,我想好好祝福她。”

第二话 第七个小瓷偶 第九章

桃香的婚礼采古礼“神前式”。婚宴开始前,同坐一桌的我们互看彼此用数位相机和手机拍的照片,打发时间。

昭吾不断称赞桃香一身白无垢的新娘装扮很美。瞳子也开心地说:“她老公看起来好温柔喔!一定能共组幸福的家庭。”

是吗?只有我在心里暗忖。

桃香与哲也之间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吗?明白哲也心意的桃香,今后又会如何面对自己的心情?谁也无法预测。拥有共同回忆与秘密的两人,因为某种机缘而有了超友谊关系,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彼此相爱的成熟大人。

讨厌,别再胡思乱想了。

今天可是好友的大喜之日。

随着婚礼主持人的开场白,会场灯光霎时全灭。隆重的入场音乐响起,婚宴会场的门扉开启,桃香身穿犹如糖粉般雪白的白纱,与燕尾服装扮的新郎一起现身。

两人迎着会场内如雷掌声,徐徐前进。

就在快走到台上时,桃香瞧了一眼我们这桌。

那笑容是对我们大家?还是对哲也呢?我无法猜出。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一章

“就算听取他的意见,我也不打算改变原本的设计。”

美奈说:“喝茶还是要配些糕点,是吧?”

<small>月船浮于天海,摇着桂树桨的月人壮士(作者不详)</small>

<small>云海翻滚天海间,月船隐没星之林</small>

“就是呀!三好先生还没来吗?”

“什么事?”

我的嗓门忍不住拉高:“新品的设计?是指这次我们师傅比赛上生果子设计一事吗?”

翌日傍晚,我怀着不太好意思的心情,去了一趟“路易”。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咖啡厅,长峰主厨一如往常坐在靠墙的位子,今天依旧是色铅笔散放一桌,边翻阅以森林为题的写真集,边用钢笔在笔记本上抄写东西。从缠绕在树上的花朵、色彩鲜艳的青蛙图片看来,应该是关于热带雨林的图片集。色彩丰富有趣的图片可能有助于发想吧。

三好在美奈的催促下落座,将一盒东西放在桌上。

“倒也不是说不重视精致度,只是想知道商品到达一定水准时,能否畅销的基准究竟是什么?”

吃完之后,两人也聊开了。美奈不仅说出喜欢与否,还坦白道出这个不错、那个不太合自己的口味,深深抓住三好先生的心。于是,三好先生眼中“可爱的女孩”成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人。至于想见长峰主厨一事,是他们假日出游时聊到的。

回到福樱堂,我瞧了一眼厨房,瞥见三好先生正和其他师傅处理一些后场的事。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出来。转达长峰主厨的意思,三好先生马上回道:“没问题,今天比较没那么忙,准备一下就能赴约。”有别于岁末年初的繁忙时节,平常似乎比较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处理后场的事。

“是的。”

“丝毫不怀疑我会随口胡讅吗?”

“请用,本来就是为你准备。”

我再次看向三好先生。“这作品很不错呢!我看没必要再给长峰主厨评监吧!”

“问我理由,我也答不上来,只知道如果长峰先生是这种人,也不会来找你商量这种事。我想三好先生也是透过别人知道这一点,才拜托我的。”

<small>划着船桨,航向大海之月人壮士</small>

“我可不是什么销售专家……”

“就是司掌夜晚的神,传说月亮是夜神的交通工具。”

“啊?”

“银色颗粒是用西点常用的银饰(argent)?”

因为我不在厨房里工作,所以不太可能认识里头所有人。我想不起这个人的模样,也不晓得是否真的有这号人物。我坦白告诉美奈,她说:“因为他想见见‘路易’的主厨,所以想请绚部小姐帮忙牵线。”

“随口胡诌?”

“我是很有兴趣。照绚部小姐所言,他的确是个很有实力的人,毕竟是福樱堂的师傅。那这样吧!今天能安排我们见面吗?要是今天不行的话,只能说我们无缘了。”

“是船,横渡夜空的船。”

就三好先生的立场来说,当然希望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月人壮士”能受到青睐。其实只要其他作品稍微偷工减料,就能突显“月人壮士”的好,成功诱导长峰主厨的评断,不是吗?

“不是,是关于和果子的设计……”

我从旁插嘴:“三好先生,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哦!真的没问题吗?你每天还要上班耶!”

工作人员端来绿茶、小盘子与牙签。我道谢后,拿了三块放在自己的盘子上。

“要是被总师傅知道,可是吃不完兜着走。”

“我不清楚三好先生身为专业师傅的实力与经历,”长峰主厨说:“所以不想随便说出不负责任的建议。参考样品当然越多越好,本来考虑至少做三十种,考量状况才减为二十种,要是无法接受这些条件,恕我无法答应。”

“那橘色部分呢?”

“真正好的作品……不该只有这样,”三好先生的眼底闪着寂寞的光:“这作品到底有没有卖相……我想请长峰主厨评监。”

冲本先生光顾福樱堂的次数也变多了,当然是帮长峰主厨跑腿,因为买的数量不少,所以我都会特别注意年糕红豆汤和羊羹有没有现货。本来以为是分送其他师傅一没想到是长峰主厨自己独享,看来他比我想像中更喜欢重口味和果子。

这件事的确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和果子师傅为什么希望得到长峰主厨的认可?他想做什么样的上生果子?也许具有福樱堂糕点从未有过的特点,如果是如此,我还真想吃吃看,或许能以工作人员身分给点建议,也是自诩甜点爱好者的我,不容错过的机会。

三好先生走进客厅,原来是个身形削瘦的青年,一身牛仔裤搭配黑底白色印花t恤,留着平头,加上一双大眼,看起来像高中生。

虽然店里会定期推出新品,但师傅们举办比赛还是头一遭。就某种意味来说,也是让年轻师傅有大显身手的机会,毕竟这部分一直是由资深师傅负责。福樱堂竟然会想加入年轻人的想法,看来说不在意是骗人的,果然还是很在意“路易”的蓬勃发展。

“请说。”

“因为‘路易巧克力工房’是人气店家,”三好先生的说法还真是直接:“我想人气店家的主厨,一眼就能判断作品有没有卖相。”

“也就是说,比起和果子的精致度,你更希望我着眼有没有卖相?”

我说:“好吧!我跟长峰先生说一声。”

“算是一种双重表现手法,希望营造更华丽的印象,也就是月人壮士操舟。”

“没关系,我想先和他聊一下,届时麻烦绚部小姐也出席。”

“还有一个条件,我听绚部小姐说,试作品已经完成,但我不想仅凭此来评断,我希望你能做出包括已经完成的试作品,一共二十种,我再从中挑选自己最满意的一件作品。”

“就是啊!他想让你尝尝新品也是基于这理由,希望能听听别人的意见。”

“是啊!而且我不讨厌和果子,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为什么想见长峰主厨呢?”

小瓷偶事件以来,我经常光顾“路易”,但不是每次都能遇到长峰主厨,因为我通常买完东西后就离去,有时遇到也会打招呼。

长峰主厨的嘴角浮现一抹笑,说道:“我这个人啊,真的非常喜欢做巧克力和蛋糕,为了做出世上最好吃的甜点,立志成为甜点师傅,希望做出自己满意的商品,只是偶然得到掌店的机会罢了。根本没有什么秘诀或是促销绝招可以传授。”

掀开盒盖,出现两个寒天造型的上生果子。以看起来十分美味的浅绿长方形的泡雪(泡雪:口感绵密,有如豆腐一般入口即化的一种和果子。)为底,放上透明的寒天。寒天里头浮着蛋黄色的球,四周镶嵌着如星星般的银色颗粒,还有一艘船首指向我们的细长橘色小船,与泡雪的质感截然不同,大概是用砂糖做的吧。船身洗练的外观加深整体印象。是个巧妙利用称为“锦玉”的寒天透明性,做出任何角度均十分赏心悦目的设计。

店里得和果子的数量可经过严格控管,就算“只拿一个”也不是件小事。当然做坏的不算,但身为专业师傅,拿不良品给别人吃,绝对是自尊心不容许的行为,想必是三好先生自掏腰包请美奈品尝。

三好先生微笑地说:“当然。”

“如果没兴趣的话,就直接拒绝没关系,请别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所以是象征七夕的和果子罗!”

“这颗球也是泡雪做的吗?”

“他们没说什么,只希望我们用心做出好作品,不辜负客人的期待。”

“这种事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也不用经营得那么辛苦了。”

在我说明来意后,长峰主厨并未立即回应,只是用他那别具骨感的指尖拨弄钢笔。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不认为长峰先生是这种人。”

“可是绚部小姐;福樱堂神户分店就这样下去也无所谓吗?”

我深怕打坏了他的心情,只能静待回应,要是人家不太愿意的话,也只好摸摸鼻子打退堂鼓。

三好先生用力点头。“我明白了,我愿意接受这条件。”

“我是绚部,你好。”

美奈回答没有,只见三好先生蹙眉、一副不以为然样,还说:“将自己没尝过的商品卖给客人实在不太好,我各拿一个给你尝尝,请记住它们的味道,当然不必付钱,反正一个而已也花不了什么钱。”

不久,长峰主厨也到了。一如之前在“金翅雀”偶遇时一般,是休闲风外套搭配休闲裤一只是今天的衣料是凉爽的麻质。明明都是高个子的人,但长峰主厨和同样也是休闲装扮的三好先生站在一起,却像大人与小孩。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具有全力以赴的价值。”

我对长峰主厨打声招呼,坐了下来,他随即将摆在桌旁的小盘子挪到我面前。“请用,我马上叫人送茶过来。”

看来美奈和三好先生的交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但是只听美奈的说词有点不得要领,直接问三好先生应该比较清楚,但见面三分情,恐怕会更拗不过对方的请托。

“咦?”

“人麻吕似乎很喜欢‘月人壮士’这个题材,以这个为题做了好几首和歌。另外,也有以‘月人壮士’为题材,但是作者不详的和歌。”

“我是参考《万叶集》的〈七夕之歌〉。”二好先生将便条纸递向我。

“你和三好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听我这么问,美奈露出害羞的笑容:“那是我来这家店才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吧!我拿邮件去厨房时,他突然找我聊天,问我:‘青山小姐,吃过我们店里的上生果子吗?’”

“想请他看一下设计。”

“好,我会请他尽量配合您的时间,但今天恐怕来不及做试吃品……”

“这提议不错吧?反正我一个人住,没什么不方便罗!”

“是要得到你的信赖,还是辜负你的期望……心情真是复杂啊!”

“总师父和小老板说了什么吗?希望大家研发能大卖的和果子吗?”

我们挑了离柜台最远的座位坐下,我点了一杯玛格丽特,三好先生点的是生啤酒,长峰主厨则是格兰菲迪纯威士忌。待饮料都送来之后,长峰主厨率先开口:“我想确认一件事。”

“明明是《万叶集》的时代,这首和歌描写的意境却好像科幻电影场景。”

“哦?什么样的新品啊?”

看美奈应门的样子,就知道是三好先生来了。

“谢谢。”

三好先生坐直身子。“请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问题!”

因为时间还早,我决定先去饭店一楼购物中心的速食店,吃点东西打发时间。

“为何如此断定?”

“可是新品还没正式推出,就让别家店的主厨看到……”

“去美奈家?”

“我想也是,可是三好先生他坚持……”

“他也做西点吗?”

我将和果子分成四等分,吃了一口。含着清澄甜味的锦玉与泡雪的滑顺口感在舌上化开,银饰成了适度的剌激,美味又饶富趣意。带着一点香香的柑橘类与薄荷的组合,更是爽口新鲜。

问题是,像长峰主厨这样经验老道的甜点师傅,不可能不知道这战略,一旦察觉三好先生有任何心存烧幸,别说品评了,肯定当场严斥。我不经意地道出心中想法,只见三好先生微笑地说他当然会认真对待所有作品。

“您愿意帮这个忙?!”

“关于和果子的事,请教资深和果子师傅不是比较好吗?为什么想听我的意见?这点我不太明白。”

“月人壮士?”

“就是不见得会亲切地给些建议,毕竟大多数人只会故意说些反话,设法影响对手的买气。”

美奈踩着雀跃的脚步走到厨房,拿来两个小盘子,将和果子放在盘子上,三好先生拿出放在盒子里的乌樟牙签,放在我们面前。

过了一会儿,长峰主厨停手,端起茶,啜了一口说:“你认为这位三好先生找我商量,我会坦白回应,是吧?”

我们不但互相关照,还会交换制作甜点的心得。

“好比竹取物语是讲月亮公主的故事,也许日本人自远古就对月亮抱有特别的幻想,相传月人壮士是牛郎,横渡夜空与织女相会。”

步出饭店、与长峰主厨道别复,我和三好先生一起走到车站。我再次问他“真的没问题吗?”“放心,真的没问题,”三好先生回道:“我在创作‘月人壮士’时,也尝试过其他想法,从中发想各种变化,加上平常有笔记的习惯,所以这项挑战不是从零开始,我想应该没问题。”

三好先生的个性比我想像中来得更认真,看来应该可以放心引见……

“没关系,只要能跟他聊聊就行了。”

“你好,敝姓三好。”

“他会带来试作品,请绚部小姐也品尝一下。如果能得到你的认可,也许能帮忙引见长峰主厨。”

“可是我和长峰主厨没那么熟啊!”

“有件事想拜托你。”美奈说。

“请他看一下新品的设计,提供一些建议。”

过了一会儿,回到酒吧时,瞥见三好先生已经到了。和昨天一样,一身轻便装扮。他问我:这身装扮应该不会失礼吧?我回说自己也没有穿得很正式。

美奈说:“三好先生是个认真的人,脑子里不时浮现新品的点子,可惜无法落实。明明有很棒的想法,却老是做不出想要的感觉,所以有些沮丧。”

为了让甜点的口感保持最新鲜的状态,三好先生打算早起在家里做好再带过来,我满心期待他的到来。

三好先生沉默不语,露出“正因为自己热爱和果子才想请教前辈”的表情。

“还在保密阶段,敬请期待开卖的那天罗!”

“是的。”

美奈子插嘴:“这样就可以拿给长峰主厨评监吧?”

我问三好先生:“可以品尝一下吗?”

“因为这件事比较敏感,最好有个证人在场,以免引发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就不好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吧?接触新工作时难免会这样,其实心情放轻松一点,反而能想到更好的点子也说不一定。”

“下次休假日能来我家一趟,和他见面吗?”

“巧克力虽然会停卖,不过咖啡座除了国定假日之外,仍旧照常营业。咖啡厅的巧克力圣代很受欢迎,准备推出新品。”

长峰主厨继续说:“不过,如果只是帮忙品评一下,当然没问题。我对福樱堂师傅做的新品非常感兴趣,应该很美味才是。”

“但有个条件。”

玄关传来门铃声。

“没错。球代表满月,银饰代表星星,将寒天分好几次灌入,做出星星错落其间的效果。”

美奈问:“盒子里有两个……所以一个是给我的罗?”

盘子上堆着染成水蓝色、桃色、黄色的干琥珀。干琥珀是用砂糖包覆寒天表面的小和果子,表皮口感扎实,内馅则是入口即化的绵密感,本来是夏天才会推出的和果子,但因为造型美丽小巧,于是成了一年四季都买得到的商品。长峰主厨吃的是刻着正方形、星形与波浪图案的扁平椭圆造形礼盒,看样子应该是一款七夕的应景商品。

“嗯,他说会做好糕点带过来,我想应该快到了吧!”

“我可以补充说明吗?”长峰主厨又补上一刀:“这方式可能会出现三好先生最得意的作品跟我最满意的作品不一样的状况,到时究竟是信任我的价值观,还是相信自己的感性与才能,端看你自己决定。”

“能不能卖这件事,无关和果子本身的好坏,如果得不到长峰主厨的认可,那你打算怎么办?所以你是打算请教他怎么让和果子变得更有卖相的方法吗?”

“这样不是很好吗?身为专业师傅的你们,不需要为了一件商品能不能大卖而操心,可以尽情施展才华。”

我边舔着杯口边的盐,边提心吊胆地听着,总觉得这种问法太直率。我明白三好先生的个性耿直,但如此直率的问法对于初次见面的资深前辈,实在有些失礼。莫非我当初答应牵线的决定是错的……

约好碰面的当天早上,我来到美奈住的地方。为了不影响试吃品质,决定先吃三好做的和果子,再用午餐。

“古人做的和歌真优美,给人雄壮辽阔的感觉。”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只能拜托绚部小姐了。”

“对于和果子,我是个门外汉,只能依个人喜好评断,能给的建议有限。这样也可以吗?”

“你们不是见过好几次面了吗?我们店里也只有绚部小姐认识长峰主厨。”

“原来如此,所以和果子中有艘船。”

时序进入六月,听冲本先生说:“日本的夏天不适合做巧克力。”因为日本的夏天比欧洲湿热,调温巧克力一接触到空气中的湿气,色泽就变差。因此,依店铺设备与规模的不同一有些个人经营的小店甚至在夏天会停止贩售手工巧克力。总之,这部分交由主厨定夺。

“长峰先生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我想他看到你做的和果子,一定很感兴趣。但不保证他一定会给意见,毕竟我和长峰先生也没那么熟。”

美奈住的地方不大,屋内摆着一张矮桌,三好先生还没来的样子。

“不是我的事……你知道有个叫三好的师傅吗?”

下班后,我马上前往那家饭店。酒吧入口处摆着菜单,果然是一处高贵不贵,适合密谈的地方。

我立刻打电话到“路易”,决定约在离市区有段距离的某家饭店。本来颇担心三好先生的荷包会大失血,还好不是约在顶楼的高级餐廉,而是位于中间楼层的平价酒吧。

“我也要在场吗?”

“是的,麻烦您了。”

“是的。”

“既然是比赛就不能太依赖长峰主厨,起码要以自己的创意决胜负,之所以想知道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是为了下一次的创作。”

我倒抽了口气。“离比赛只剩两个礼拜,就算手脚再怎么快,也不太可能吧!”

“你们夏天也会停卖巧克力、像一些小店一样暂时歇业吗?”

“所以是上生果子让你们结缘罗?”

“可是你们确实经营得很成功,人潮总是络绎不绝。”

“作者是柿本人麻吕。以月为舟,是首将夜空比喻成大海的和歌。”

“这个作品的名称也取自这首和歌,叫‘月人’。”

“有西点的感觉呢!主题为何?如果是上生果子的话,都会有个具体的主题,不是吗?”

“俗话说,成功者一定抓住了什么诀窍,不是吗?”

三好先生高中毕业后就进入工坊工作,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店里让如此年轻的师傅也能有表现机会,看来福樱堂相当重视这次的比赛。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二章

两星期后,我一早上班,美奈就问我:“‘路易’的外带冰琪淋已经开始贩售,你听说了吗?”

美奈说她昨晚逛了一下“路易”的官网,发现新品讯息栏有更新。

美奈从和服胸领掏出一张折好的纸:

“我把官网讯息列印下来,你要看吗?”

我打开纸,以暗褐色系的时尚色彩为背景,映照出华丽的标题与图像。有好几张装在杯子里的冰淇淋圆片,一旁还有详细说明冰淇淋口味的插图,似乎是颇新颖的设计。

“冰淇淋有好几种口味,每一种冰淇淋的表面都装饰着圆盘造型,像是盖子似的巧克力。巧克力厚度适中,用汤匙就能轻易切开,内馅是果仁糖与焦糖浆,所以一切开就会流出来。”

冰淇淋里头还包了一层果泥,巧克力的香味与苦味,加上冰淇淋的甜味,还混合着果泥的酸味,酝醸出极致美味。

有多种口味可供选择,一个售价三百五十日圆,价钱与蛋糕差不多,看来应该是他们的当季主力商品。

“不过,我有点在意一件事。”

美奈看着第二张纸,说道:“这个巧克力表面的设计……”

就在这时,员工专用门开启,一位女职员朝卖场喊道:“绚部小姐,久贺先生找你,请你去趟办公室。”

因为父亲的关系,我和神户分店的老板久贺正汶先生很熟,小时候我们两家还一起吃过饭。不是找父亲而是找我,究竟是什么事?我将手上的纸还给美奈,往后场走去。

久贺先生指着办公室的沙发,请我坐下。长着一张娃娃脸的他看起来十分年轻,其实已经四十好几,还是三个小孩的父亲。

开设神户分店是久贺先生的意思,“我想开一家气氛比总店更时尚的店”抱持这般理念的他,与大老板也就是他父亲经过几番商谈之后,决定不在京都府内的百货公司美食街设柜,而是选在神户开分店。

当初总店老板对于故意选在西点发祥地神户开设分店一事,疑虑甚深,但就在前任大老板一句:“年轻人想做什么,就让他放手去闯吧!”之下,才决定全权交由久贺先生负责。

久贺先生喜欢在和果子的创意上,加些洋果子的华丽感,但在从江户时代传承下来的百年老店,很难接受这种新潮作风。而且百年老店的风格也会令年轻客层有些却步,于是开设分店成了最佳选择。应该说,总要有人开创先机才行。近来每每看到和果子结合西点的创意,就觉得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这般理念的久贺先生,可真有先见之名,当初也是他提拔父亲担任神户分店工坊长。

我打声招呼之后,坐在对面的沙发,久贺先生端了一杯茶给我:“明莉小姐,你现在方便随我出去一趟吗?我在想,上午逛一下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然后我们边用午餐边聊聊。”

“可是这样就这只剩美奈一个人顾店……”

“我会请办公室这边的人支援,因为有一点店里的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这还是我任职福樱堂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也许是看出我心中的疑惑,久贺先生微笑地说:“可能要花点时间,所以我们边吃美味的午餐,边慢慢聊吧!”

“我知道了。那我先去换衣服。”

“谢谢一等一下在店门口碰头。”

实在不明白为何要去一趟地下美食街,当我们抵达百货公司时,他们的业务人员早已等在那里。从他们的交谈中窥知,久贺先生似乎有意让福樱堂的和果子进驻神户的百货公司地下美食街。

设柜的地方,是每星期由一家名店进驻的特展区,也是地下美食街的焦点所在。

特展区似乎颇受喜欢追求尝鲜的客人们青睐。

看来福樱堂之所以举办新品设计竞赛,八成是为了这件事。

我们还逛了其他几家百货公司,久贺先生问我对于各家地下美食街的印象,还问我“哪一种甜点最受时下年轻人欢迎?”、“近来最有人气的厨师是谁?”之类的问题。我说堪称是这方面专家的久贺先生应该比我清楚,没想到久贺先生却一脸严肃地说,他想听听年轻人的意见,也想以创意和果子打响福樱堂的名号。

逛完地下美食街,久贺先生带我去三宫浜侧一家豆腐料理专卖店吃午餐。这家店的汤叶煮、豆腐烧卖、汤豆腐都很好吃,还有豆乳涮猪肉。美味的和食料理让我满足不已。

起初,久贺先生并未提起想找我商谈的事,而是边大啖美食,边问我工作情形,以及“今后还想继续待下去吗?”之类的事。

当初进福樱堂工作时,我的确抱着骑驴找马的心态,但后来渐渐喜欢上这份工作,也没了跳槽念头。

当然,我还没有一辈子奉献给和果子店的决心。当听到我回答渐渐喜欢上这份工作时,久贺先生说:“我希望明莉小姐能一直待下去。”

“但就第一线卖场工作来说,换换新面孔,客人也比较有新鲜感吧……”

“不是任何事情都是改变就是好事,明莉小姐和美奈都很适合穿和服,应对进退也很得体,师傅们也对你们赞誉有加,觉得有你们在,卖场倍增光彩。”

真是如此吗?我没感受到。自以为没人注意,其实别人都在暗中观察。如果真是如此,那顾店时可不能马虎……

送上甜点柚子果冻时,久贺先生才换了话题。“对了,听说你和‘路易巧克力工房’的工作人员很熟。”

“也不算很熟啦!只是认识。”

“那你们常聊甜点的事吗?譬如我们家的商品,或是关于他们家的商品。”

“也不能说没有,但都是随口聊聊,”我挺直背脊,有点紧张地问:“发生什么事吗?”

“想请你看一下这个。”

久贺先生从公事包拿出两个文件夹,一翻开,原来是关于和果子的图片,而且全是尚未摆进展示柜的新品,一看就晓得是陈列在比赛会场的参赛作品。

“这些是夏季新品,也是那些年轻师傅的作品。有别于资深师傅的新颖风格,让人耳目一新,是吧?”

“我觉得情人节的练切馅还好,不过这些作品感觉很不错呢!”

“既然决定改变,当然要让人耳目一新罗!最后决定采用这个。”

久贺先生指的不是三好先生的作品,而是用带状练切包裹内馅的简单造型,高雅的淡紫色令人印象深刻。刻着斜纹波状的练切表面,镶嵌着包括金银两色,一共八种颜色的颗粒,豪华程度令人眼睛一亮。

“这些颗粒是金平糖吗?”

“不是,没那么硬。先将粉糖凝固再上色,所以有种入口即化的美妙感,这么做不但不会破坏练切的特色,还能表现出富有层次的口感,虽然不晓得客人能不能接受,但这作品确实有新意。”

我试着想像粉糖颗粒在舌头上翻滚的感觉,甜甜的颗粒与软绵的练切一起逐渐融化……“光听形容就好想吃喔!”

“没错吧?创作出比预期还要好的作品,真令人开心。”

新品取名为“烨花”,也就是闪耀之花的意思,是以烟火为蓝本而设计的,不仅契合夏季主题,无论设计还是整体印象都是上乘之作。既然能思得总店与分店的认可,想必口感也是无可挑剔。

我边翻阅文件夹边问:“只打算推出一款新品吗?我看其他作品也不错。”

“你也这么认为吗?我也觉得有几款作品可以商品化,好比这个。”

久贺先生指的正是三好先生的作品“月人”。既然能被久贺先生看上一看来长峰主厨中意的应该也是这个作品吧。若真是如此,足见这作品具有吸睛魅力。

“不过,这作品有点问题就是了。”

久贺先生从文件夹的最后一页,抽出一叠彩色影印纸,挑出其中几张递给我。

纸上并排着几张圆盘状,色泽黝黑的巧克力圈片,应该是带点苦味的巧克力慕斯蛋糕。虽然表面设计有好几种,但只有放大其中一种。

这款巧克力的表面绘着三条浅绿色波状曲线,上方浮着一个黄色的圆,圆形四周镶嵌银色颗粒,犹如漆黑夜空的星斗,巧克力上头还装饰一片别弯的橘皮。如此洗链的表现手法,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技法纯熟的甜点师傅之手。

久贺先生瞧着我。“因为立体与平面呈现出来的感觉不太一样,无法说是同一款作品,但你不觉得这款巧克力的设计和‘月人’很像吗?”

“是吗?”我故意装傻:“我觉得这样的设计满常见。”

“这是‘路易’的商品,应该是预定近日推出的冰淇淋所使用的巧克力吧!”

我极力压抑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莫非美奈说:“我有点在意‘路易’的冰淇淋。”指的就是这件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长峰主厨抄袭三好先生的设计?并非偶然的巧合?我的口气变得谨慎:“我觉得‘路易’的主厨不是那种会抄典别人作品的小人。”

“就算主厨不是这种人,也可能是别的师傅所为,然后主厨参考了那个人的提案也说不定。”

“关于商品的构思应该都是由长峰主厨亲力而为。”

“那这件事又该如何解释?像是算计我们推出新品的时机,抢在前头推出这款设计,不是吗?这么一来,我们就无法推出‘月人’了。”

“没有人会将和果子和巧克力拿来比较,即便是客人也不会这么做吧!”

“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会这么做,很难预测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毕竟现在网路发达,多的是那种把图片放上部落格乱批评的家伙。况且我们两家店相隔不远,很难以偶发事件来解释。”

“我觉得正因为相隔不远,才不可能这么做,不然很容易被抓包,不是吗?”

“也许是故意挑衅吧!想打击我们。”

我的胸口发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长峰主厨不是这种人。我极力忍住就快迸出的话,问道:“如果设计真的遭剽窃,我们该如何补救?对方已经准备推出这款新品,还能找到什么索赔的证据吗?”

“我打算调查这件事,如果真的是商机外泄,就必须彻底阻断流出的途径,否则今后还是会出现同样的事。明莉小姐,可以请你协助调査吗?”

“我不是侦探。”

“不是侦探也无所谓。不但要懂甜点,还要与‘路易’有些交情,不会让对方起疑,只有明莉小姐是最合适的人选,拜托你了。”

“所以您才请我吃饭?”

“家父晓得这件事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但身为总师傅,不好过问这种事,毕竟事涉敏感。”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说出三好先生请长峰主厨评监作品一事。提交样品时,三好先生与长峰主厨之间究竟有何交易?有何约定?这些是我不清楚的部分,必须向三好先生详细确认。

下午三点前回到店里,我先问美奈今天早上提到的事,果然她的疑惑和久贺先生一样。就是呀!到底怎么回事啊?面对蹙着眉,一脸疑惑的美奈,我也只能敷衍回应。

过了一会儿,我从后场绕到厨房,朝三好先生招手,示意他出来。我们一起步出后门,在大楼阴暗处将影印纸拿给他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好先生看到纸上的图片,并未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低头喃喃道:“我的作品没被采用,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是问你这个,可以告诉我事情始末吗?分店长久贺先生很喜欢三好先生的作品,也很想商品化,但看到‘路易’的新品设计,觉得和你的作品很像,这样就无法推出了。”

“真的吗?”三好先生惊讶地瞠目:“我没听说过这件事。”

“这只是久贺先生的想法,还没正式定案。我想要是没发生这种事,他一定会直接找你谈的。”

只见三好先生懊恼地咬唇。

我趁胜追击:“请你说明事情原委吧!”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和长峰主厨的约定。对不起,你想知道就去问长峰主厨吧!其实有些事我也不太明白。”

看来他们之间有着我不晓得的约定。要求三好先生做二十几种试作品,又要求他封口,长峰主厨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我太相信他了。我忽然这么想。

关于长峰主厨的为人,对甜点的想法,以及经营一家店的理念——我从未请教过这些具体之事,只是偶尔找他商量事情,他也很亲切地回应,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如此而已。

“路易巧克力工房”和福樱堂不一样,无论客层还是营业额,光是这两点就截然不同。如果以同样原理运作,只会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毕竟“路易”的价值观对于福樱堂来说,或许是负面的。

也许我不该安排他们碰面……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三章

那天晚上,我将与久贺先生共进午餐一事,告诉下班回来的父亲,也详细说明了比赛的事,父亲却淡淡地回应:“是喔!”

我问父亲还记得“月人”这个作品吗?他只回了一句:“记得”。

“这作品给你的印象如何?”

“造型不错吧!”

“那味道呢?”

“普通吧!看得出很用心制作,但再下点工夫会更好。”

工夫……

“那作品不够大器,”父亲断然地说:“再多一点从容的玩心会更好。”

“意思是,光造型漂亮还不够?”

“没错。”

我觉得这作品无论造型还是口感都很棒,但看在专家眼里,还是不够纯熟。不过,能得到久贺先生的青睐,还是有其魅力吧。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父亲竟主动开口:“我们店里卖的果子,一定要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什么意思?”

“就是能不能成为长销的招牌商品。关于这一点,我和小老板的想法有些出入,小老板可能觉得‘要给人眼睛一亮的感觉’、‘要是太过挑剔年轻人的作品,他们永远也没有出头的机会’,给现在年轻人一点鼓励,他们才会成长,似乎是小老板的一贯主张。但我的看法不太一样,正因为是初次摆上卖场贩售,才更要考量到自己的作品能否一直受到客人喜爱,成为长销品。客人今年因为尝鲜而买,那明年还会买吗?希望他们能体认到现实的残酷。”

“‘烨花’有这个实力吗?”

“关于这一点,我对‘烨花’也不是很满意,不过整体来看,要是只能挑选一个的话,就是‘烨花’吧!”

父亲似乎也不是非常满意这作品。

“比赛那一天,小老板说:‘就选你中意的吧!’我们的工作就是不能让客人失望。”

“是喔……”

父亲问:“你觉得‘路易’的主厨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会剽窃创意的人,他每天都很用心构思新品,十分严格要求自己。”

“你只要考虑我们店的事就行了。想想如何洗清我们师傅的嫌疑。说得严苛一点,我觉得‘月人’这作品还不到别人会想剽窃的水准,肯定另有隐情吧!你去查查。”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四章

翌日午休,我去了一趟“路易”。因为,实在是等不及傍晚才去。

我一踏进店里,冲本先生恰巧从通往后场的门走出来,一如往常露出爽朗的微笑对我说:“今天是来买巧克力,还是来找主厨?”

“我是来找长峰先生的,下次再来买巧克力。”

“实在不巧,主厨他昨天出差,过几天才会回来。”

“甜点师傅也要出差?”

“去确认一下水果,因为要构思新品,必须先和农家接洽。”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三天后吧!还要顺便拜访提供牛乳和鸡蛋的农家。”

所以他回来那天,恰巧是疑似抄袭的冰淇淋新品开卖的那天。

真后悔没有早一点来找他,要是昨天来,也许还能碰见。

“有急事吗?”

“是的,方便告诉我联络方式吗?”

“不好意思,这个就……”

虽然说认识,但我毕竟不是“路易”的员工,不可能告诉我。“不奸意思,冒昧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长峰先生曾和其他师傅提过新品的设计吗?”

“他一向全权处理,不假手他人。”

“也不会请冲本先生协助吗?”

“不会,虽然说受雇于人,但‘路易’可说是长峰一手促成的。怎么了吗?”

“没事,谢谢罗!”

我走到公园,找个僻静处打电话给久贺先生,说明自己没能如愿见到长峰主厨,而且直到新品冰淇淋开卖日之前都无法碰面。

“那就没办法了,”久贺先生似乎很惋惜:“看来只能打消推出‘月人’的念头,期待下次新作了。虽然对制作这作品的师傅感到抱歉,也只能说运气不好吧!”

运气不好……用这般字眼画下句点妥当吗?我知道自己没立场这么说,但不该轻言放弃。

我拜托久贺先生:“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咦?”

“如果可以的话,也许我能赶在新品开卖日之前和长峰主厨碰面,但店里的工作就无暇顾及了,您可以帮忙找人代班吗?”

“我明白了。那你赶快请假,我会想办法找人代班,应该找得到代班三天的工读生吧!所以不用担心,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谢。”

“一切就麻烦你了。”

我挂断电话后;回到福樱堂。告知自己从今天起休假三天,就匆匆准备下班,看到美奈一脸诧异,我告诉她之所以休假,是为了替三好先生与长峰主厨澄清一些误会。

既然如此,那也没办法罗!美奈叹气:“人家也好想早点休假喔!”

“我想处理好这件事之后,就可以换你休假了。我会跟久贺先生说。”

“哇!谢啦!我会更努力工作。”

我离开福樱堂,前往书店。从西点相关书籍区一隅,开始寻找有报导“路易”长峰主厨的书。只要有相关报导,不管出版时间新旧与否,我都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然后在回程电车上逐一确认。一回到家立刻上网,搜寻“路易”的相关报导。

虽然相关报导不少,但除了个人部落格之外,大多是摘自杂志或网路的访谈。资料搜集到一定程度后,列印出需要细读的部分,再进一步调查。

我想知道“路易”是向哪里的果园进货?一般介绍甜点的专访报导都会提到果园名称,即便没刊出电话或住址等联络方式,也能查出位于何处、种植的水果种类,只要知道这些就能用果园名称查到所在地。

有些农家种植的是比较珍奇的水果,基于店家要求,报导内容多少有些保留,不会披露所有相关讯息,应该说不披露的部分比较多。但只要抓到几个相关线索,直接洽询就能掌握长峰主厨的行踪。

再来就靠运气了。打电话询问对方,长峰主厨是否在场、几个小时前来过、或今后是否预定来访等,只要找到一条线索就能掌握长峰主厨的行踪。如果还是找不到,也只能认命,选择放弃一途。

列出清单后,我瞧了一眼柜子上的时钟。

下午五点多,或许还来得及。我开始逐一拨打清单上的名单。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五章

只有两个方法可以掌握长峰主厨的行踪。一是从已经拜访过的农家问出他下一个目的地。不然就是我打去询问时,碰巧遇见长峰主厨。

打电话询问时,不仅报上自己的名字和福樱堂,还提到“路易”和冲本先生,证明自己的身分之后,才打探长峰主厨的行踪。大部分果园打电话向福樱堂和“路易”查证后,都很亲切地回应。

事情之所以能顺利进行,多亏冲本先生的体谅与帮忙,我在心里暗暗感谢他。要是冲本先生拒绝农家的査证,我可能没办法用这方法找到长峰主厨。

幸运的是,总算在最后一通电话打听到长峰主厨的行踪,他似乎预定明天到另一处果园拜访,洽谈葡萄的事。

我立刻打电话到管理葡萄园的事务所。确定长峰主厨明天来访后,询问要在哪里等待长峰主厨比较方便,对方倒是爽快地请我直接到事务所等就行了。一般只有相关人员才能进入果园,如果是约在果园入口处的园舍就没关系。因为正值酷暑,周遭又没餐飮店,除了在事务所等待,别无他法。

我请教了葡萄园的地址,再用地图确认地点。原来果园位于山梨县甲府市,从神户搭乘山阳新干线到东京,再换搭中央本县是最快的方法。最后一班新干线是晚上九点,还来得及赶上,抵达东京已是半夜,看是先找间商务旅馆投宿一晚,或是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打发时间,隔天一早搭中央本线到甲府,下车再搭计程车去葡萄园就行了。

打理好简单行李之后,随即前往JR车站。毕竟讲电话容易被岔题,还是直接见面才能问个清楚。

隔天一大清早,我依约抵达事务所。工作人员早已上工,展开一天的工作。

工作人员亲切地招呼我,我连声道谢地坐下来。不久,有位中年男子拿着果园简介、农业相关杂志,对我说:“不嫌弃的话,可以先看看这些。”因为我说自己在和果子店工作,八成以为我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新客户吧。心怀歉意的我,顺手翻阅着。

虽然我们工坊有固定合作的果园,但如果要常常研发新品,确实要重新检讨素材。既然特地跑一趟,顺便带点相关情报回去。

一翻开,是篇关于果园如何栽植葡萄的报导,这里似乎培育了不少品种,有一般食用的、制做甜点用的材料、酿酒的原料等。报导还提到陈列在百货公司礼品柜的高级葡萄是采人工剪枝方式,确保每一串的颗数相同。真叫人惊讶。我还以为如果是高级品种,应该每一串长出来的颗数都差不多,没想到竟然是用如此费工的方式维护品质。既然每一道流程都那么严谨,价格贵一点也合理。

就在我看得入迷时,传来开门声。抬头一瞧,瞥见两、三位工作人员和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走进来。那正是长峰主厨。

只见有位女职员起身走向长峰主厨,将一袋A4大小的资料袋递给他。他道谢后随即朝我走来,一脸诧异地说:“居然能找到这里来!”请我等他处理完事情之后再谈。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我可以等,大概多久呢?”

“早上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加上一些杂事,可能要忙到中午过后吧!”

“之后呢?”

“前往下一个地方。”

“那就利用出发前谈一下吧!”

“可能连三十分钟都没有哦!”

“无所谓,反正我想问的事不多。”

下午一点多,总算回到园舍的长峰主厨站在事务所门口,向我招手,我赶紧起身朝走廊走去。

“有些事不方便在里面说,是吧?”长峰主厨说:“外头有点热,我们去阴凉一点的地方谈吧!”

长峰主厨在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汽水,递给我一罐。庭院尽头有一处张着阳伞的休憩地,长峰主厨将汽水搁在桌上,拉开塑胶椅坐下,我则是坐在他的斜对面。

空气中飘散一股湿湿的泥土味,还混着青草香。虽然外头艳阳高照,至少这处地方还算阴凉,无奈热气直窜皮肤,有股剌痛。

“你可真厉害!”长峰主厨苦笑地说:“我明明交代冲本不要告诉你。”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是我自己査到的,不想造成冲本先生的困扰。”

“是喔……”

“一有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我看到刊在‘路易巧克力工房’官网上的新品冰淇淋了。巧克力表面的设计和我知道的一款和果子很像,福樱堂的老板也很在意这件事。”

“原来如此,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路易’的主厨不是那种会剽窃别人创意的卑鄙家伙。”

“所以是替我辩护罗?”

“我只说:‘我认识的长峰主厨不是这种人。’不过这是我的想像,也许另有隐情。”

长峰主厨拿起汽水,扭开罐口:“你先喝一口,平复情绪。这是这里的果园最近研发的‘在地汽水’哦!”

“在地汽水?”

“和在地啤酒一样,都是地方特产。因为受到大企业不得干涉在地特产销售的法条保护,虽然无法大量生产,还是能在一定地区内流通。”

我也打开,喝了一口。细微气泡迅速打通败给#M的喉咙,甜甜的汽水味令人回味,总觉得与知名厂商贩售的汽水不太一样,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同。

“好喝吗?”

“嗯。”

“那就好。”

就在我思索如何启齿时,长峰主厨主动开口:

“绚部小姐,世上没有所谓的真相,就算有也只是片段,人们各凭喜好拼凑,将自己创作的故事称为真相罢了。为什么呢?因为世上没有人能够完全敞开心房、昭告一切。内心总有想隐藏、封印、随着沉默共同埋藏部分。更糟的是,甚至对自己说谎。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实?在第三者无法确认的情况下,真相充其量只是一种幻想。”

没有人能够完全敞开心房——上次那起小瓷偶事件,确实让我有这样的感受。但即便如此……

“不管是幻想还是其他,我还是必须带回答案。”

“为了店?还是为了你自己?”

“长峰先生。”

“别再说些模拟两可的话了,我没时间听这些了。”

“如果绚部小姐一定要我有个交代,那要我创作几个答案都行,也就是从同一件事实创作许多故事,这道理和只要有蛋、面粉、牛油、砂糖,就能制作各种甜点是一样的。”

“意思是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

“是不是谎言,由你们店里的人或是绚部小姐自己判断。”

见我一时语塞,长峰主厨说:“很难吗?那我出个选择题吧!绚部小姐希望我是剽窃别人创意的嫌犯?还是不希望我是呢?”

“当然不希望啊!”

“那就以不希望是‘路易’的主厨是割窃别人创意的嫌犯为主题来创作吧!你觉得两款点心的设计之所以相近,是基于什么理由?”

“一定是你们讲好的……”

“这不可能,除非一开始就计划合作。”

我随口说:“难不成纯靥巧合。”

“这理由不错,即便是如此愚蠢的理由,只要材料齐备还是具有说服力。‘路易’和福樱堂都在发想适合夏季的新品,一提到夏天,除了大海、河川等水的印象之外,还有烟火、银河、星空——”

长峰主厨伸手探入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他缓缓摊开,摆在我面前,原来是好几张日本画的影本,好像是从画册上影印下来的。

“因为我听说绚部小姐会过来,所以拜托冲本帮我扫描几本藏书,用mail传档,我再用这边事务所的电脑收信,列印出来。”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些画。我想起来了——就是去“路易”请教关于小瓷偶的事时,瞥见长峰主厨正在看的日本画画册。这么说来,长峰主厨走进事务所时,女职员起身递给他的资料袋里装的就是这几张影本。

“这是横山大观的画,”长峰主厨静静地说:“大観是位非常特殊的日本画画家,他一开始并不想走输画这条路,而是以理工科为目标,学习英语,就像明治时期的人对于西方事物十分感兴趣。他将西方元素融入传统的日本画,创造独特的美感。即便现在看来,画风还是很华丽,是吧?因为他的画作结合了欧洲的印象派画风。像这样将触角延伸至各层面之人的画作其实非常有趣,《初夏竹林》、《洞庭秋月》、《夜樱》、《野之花》——要是我说我们店里冰淇淋的巧克力表面设计灵感,就是来自这几幅画的情境组合,我想任何人都没办法反驳。”

的确如此。《初夏竹林〉那股初夏的清爽感,《洞庭秋月》让人联想到月人壮士划着小船,《夜樱》的华丽恰巧像是露脸的满月,《野花》的凛然犹如野草的锐利线条——要说‘路易’那抽象的巧克力设计是出自这些情境的组合,绝对说得通。

‘路易’,的每个人都晓得长峰主厨是个对工作十分要求的人,就连我也见过他边翻阅画集边构思的模样,所以他说巧克力的设计灵感是来自这些画,绝对合情合理。而且不是直接使用大观的画作,因此没有著作权方面的问题。

“如何?”

“这理由的确说得通……但就算我们老板能接受,我也无法认同,我不能欺骗自己,也无法解开疑惑。”

“这就要交给时间解决了。”

长峰主厨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空瓶。“不好意思,我还要赶往下一个地方,先走了。”

“那我也一起去。在没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前,我不能回去。”

“你就算跟来,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如果愿意相信我的话,就别再跟来了。”

我不再坚持。

我很清楚专业者的顽固,他说不会再多说什么,就真的不会再多说吧!

看来只能打退堂鼓了。长峰主厨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六章

这个夏天,“路易”的新品冰淇淋十分畅销,我们店里的“烨花”虽然也卖得不错,但还是无法与“路易”相比。

不过,新品得到熟客赞赏一事,让久贺先生十分开心。客人认为它不仅创新,还保有传统和果子的高雅感,也有不少因为看了杂志报导而来购买的新客人。连带的,只有夏天才会摆在冷冻柜卖的冰品,也比往年热销许多。看来比起上生果子,年轻人还是比较喜欢价格平易近人的冰品。“烨花”在百货公司美食地下街的特展区也很受欢迎。听说创作这个作品的师傅非常开心。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路易”的新品冰淇淋有些介意,尽管美奈开心地对我说:“很好吃哦!”但一想到葡萄园那时的事,我就不想去买。

早晚温差大,气候转凉,又到了准备将冷冻柜收进仓库的时候。我听美奈说三好先生打算离开福樱堂神户分店。

但不是调去京都总店,而是决心离开这行。我吓了一跳,问明原因,原来他打算转行当西点师傅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比赛落选,备受打击吗?”

“他也太没毅力了。亏我们还出手帮忙。”

虽然美奈不太高兴,我倒觉得三好先生转行,搞不好是个聪明决定,因为“月人”的风格也适用于西点,搞不好他转战西点界会更受肯定。

我并没有打算问他,没想到他却主动来向我辞行。就在我结束工作、紧跟着美奈,步出更衣室走到卖场时。

三好先生默默地向我行礼:“今天是我待在福樱堂神户分店的最后一天,谢谢绚部小姐的照顾。”

“我听美奈说了。你打算转战西点,是吧?”

“与其说是转战,感觉比较像是留学吧!我想从头学习。”

“是受到‘路易’的影响吗?”

“虽然很早以前就有这念头,但不可否认,的确受到长峰先生的影响。”

“是因为和果子的工作很无趣?”

“不是的,不是这意思。只是觉得必须学习一些西点方面的知识,才能创作出自己最满意的和果子,所以想进西点店的厨房好好学习。”

“是喔……可是等你哪天想回到和果子界,也不见得能回来福樱堂吧!既然如此,可以请你告诉我,‘月人’的创意为何被用在‘路易’的新品冰淇淋吗?”

“没问题,我可以告诉你。长峰先生要求我还没做出决定之前,绝对不能说出这件事。”

“长峰主厨吗?”

“是的,所以你那时再怎么问我,我都不能说。”

“那新品开卖那天,他之所以不留在店里是……”

“我想他是因为不想见到任何人,所以刻意选在那天前后出差吧!”

三好先生提议我们边走边聊。

“好久没这么早回家了。”我们走在街灯还没亮起的街道,三好先生喃喃道:“对和果子师傅来说,感受季节变化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也就是用和果子里现四季特色。这也是我喜欢和果子的理由。”

走在夜幕逐渐低垂的街道上,不知从哪儿飘来烤栗子的香味,是从‘路易’的厨房吗?还是别家店?冷冽的空气中,夹杂着香气与甜味,徐徐地窜进鼻子深处。啊啊,好想吃栗子蒙布朗喔!堂岛的西点店有卖,那里的栗子蛋糕卷也很好吃,还有用栗子做的上生果子也很美味。要是三好先生的话,肯定两种都能做得美味无比。

三好先生不知道我脑中的妄想,认真地说:“我分好几次让他看试作品。当看到第一件作品时,长峰主厨说:‘下评论之前,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会全部看完,但要是没有中意的作品,我一件也不会选’,另一个条件是‘要是被我挑中的话,谢礼就是这件作品的创意必须让给我’。”

“什么?!”

“后来长峰主厨挑中‘月人’,因此这件作品的创意就用在新品冰淇淋上。”

“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条件?为什么非要请长峰主厨评监?”

“因为我真的很想让他看看我的作品。”

“他也真是的!怎么能开出这种条件?”

“因为受托人也背负着一定程度的风险。长峰主厨说:‘幸亏是我,要是换做别人,可能会骗你。’还说:‘我可不一定会给你真正的评价哦!’听到他这么说,反而让我有一种可以完全相信这个人的感觉,所以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都愿意接受。”

“如果……三好先生的作品通过评选,长峰主厨打算怎么做呢?”

“我想他之所以提出那般条件,应该早就看出我的作品不会通过评选吧!就算领域不同,他评监糕点的功力还是一流,更何况他还是福樱堂的粉丝呢!但这也是一种赌注就是了。”

“可是,万一被选上呢?”

“我还有好几个备案罗!到时候替换就行了。虽然他这么做,让我很困扰,但这种事总不能对总师傅说吧!我想这是长峰主厨给我的一种鼓励,告诉我只要力求精进,就能成为值得推出的商品,这样的设计也能运用在西点方面。我想他是为了告诉我这个道理,才故意把我的创意用在冰淇淋吧!也或许是想让我明白,有一定程度的洗链感,才有商品化的价值。”

忽然觉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怀着焦虑不安的心,在真相的四周打转,内心空虚到令人生气。无论是三好先生还是长峰先生,打从一开始就看到事情的真正意义,只有我始终状况外……

“我总算明白了,”三好先生说:“也许我很适合开店,比起传统和果子,我更想创作和风甜点,所以不可能一直待在福樱堂。或许现在离开得不是时候,但我希望自己能先学习怎么做西点,再回到和果子界,做出前所未有、让客人眼睛一亮的和风甜点。”

“这样啊……那就祝福你,加油哦!记得向美奈解释清楚,她似乎有点误会。”

“我会的。待新品完成后,可以再请你试吃吗?”

“没问题!三好先生的手艺真的很不错,我想无论是西点还是和果子,你的作品都会受到欢迎。”

和三好先生道别后,我朝“路易”走去。

如果那时在果圔对长峰主厨逼问真相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总觉得肯定没什么好结果。三好先生的计划被久贺先生、总师傅发现,我与美奈也会牵连其中,而且三好先生的立场会变得非常遮尬,不仅赔上个人信誉,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离开。

长峰主厨是因为预料到这一切,才对我摆出那种态度吗?为了三好先生,即使被误解也无所谓。

幸好我没继续追问,一想到自己差点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就觉得背脊发凉。

第三话 月人壮士 第七章

来到“路易”门口,我毫不迟疑地推门走进去。营业结束前的展示柜空荡荡,只剩一点点夹心巧克力。

我问女店员:“还有夏季限定的冰淇淋吗?”

“有,还有一些。”

“还剩下哪一种呢?”

“每一种还剩下两、三个,您要买哪一种呢?”

“这几款冰淇淋卖到什么时候?”

“这些季节限定款只卖到今天。明天开始推出秋季新品。”

“那给我每一种各一个,我要外带。”

“好的。”

本来打算长峰主厨在咖啡厅的话,就顺便打声招呼,但想想没什么意义,也就打消念头。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家里吃一个因为误会而整个夏天都没吃到的‘路易’季节限定冰淇淋。

巧克力的甜味与苦味,和冰淇淋的滑顺口感巧妙融合,这般美味与初次见到长峰主厨时,他请我吃的那个盛在小盘子里的甜点口感一模一样,不,比那更美味。覆着一层果冻的酸味,让人有种酸到心坎的感觉。

真后悔没在炎炎夏日品尝这美味,早知道这么好吃,一定会去买个好几次。要是别那么死心眼,忠于自己的口腹之欲就好了,现在懊悔也来不及。

脑海里浮现那时在果园,长峰主厨离去时的背影。

总觉得独自划着船,横渡漆黑夜空的月人壮士的身影很像三好先生,也像长峰主厨。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一章

我问:“什么样的料理呢?”

倒不是觉得尴尬,只是找不到机会碰面。三好先生那件事让我深感自己并不了解长峰主厨,也没勇气直接问他,况且我们的交情也没那么深,所以还是从与冲本先生闲聊中,间接了解他的情况就行了。

“绚部小姐,这周末有空吗?”来买栗子馅点心的冲本先生,结帐时问我。

于是,我答应邀约。

冲本:“南法料理,是一家气氛温馨的餐厅。”

听我这么问,冲本先生摇头。“其实是我朋友经营的店,我和长峰习惯每年去他店里吃一次套餐,再告诉他对于料理和甜点的感想。”

本来是决定冲本先生先去,长峰主厨待身体康复后再去。

就在我犹豫时,冲本先生补充道:“本来要和长峰一起去,没想到很少生病的他居然感冒了,临时取消觉得不好意思,一个人吃又无聊,想说找个认识的人一起。”

自三好先生那件事以来,我就没再见过长峰主厨。

我边将找零的千元钞递给他,边回道:“有空是有空,有什么事吗?”

“谢谢邀请,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评论?难不成请我兼差美食杂志的写手吗?

“要能简单明了地说出特色,不但喜欢甜点,又常吃各种甜点,最重要的是非业界出身,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最符合这些条件的就是绚部小姐,才想说邀请你一起去。”

“今年因为有事,一延再延,已经延期三次了。再拖下去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既然如此,等长峰先生康复,再一起去比较好吧!”

“我在想,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餐?当然由我买单。”

餐应位于大阪,冲本先生考量下班后,时间也不早了,所以预约了最晚的用餐时段。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二章

“橄榄山餐厅”比我想像中宽敞。本来以为会是间小巧雅致的店,没想到不但有包厢,还可以包场举办婚宴派对。

店内陈设有点奇怪,贩售蛋糕之类的展示柜设在入口处,方便客人不必走进店内,也能购买展示柜里的商品。我想之所以这么设计,是为了避免进出频繁,影响客人用餐。看来为了兼具法式甜点专卖店与餐应风格,下了不少苦心的样子。

展示柜里以盛着满满水果的水果塔为主,陈列着许多色彩华丽的蛋糕,感觉老板似乎特别喜欢水果口味的甜点。这些赏心悦目、造型优雅的蛋糕在我们来访时,陆续被客人买走。

服务人员领着我们走到预约席,点菜一事交由冲本先生。服务人员送来一瓶标签上印着水墨画般插图的波尔多红酒。我看,刚好是今年开瓶、口感最好的年份。

这里的料理大量使用番茄与橄榄油,味道很像义大利菜,这也是南法料理的一大特色。带点蒜香的蜗牛、口感脆爽的蔬菜,淋着美味酱汁啲海鲜与肉,每一道都是无可挑剔的极品。

“下一道就是甜点罗!”冲本先生悄声说,这是他最在意的部分,我也很期待。

服务生送来的四方盘子里,盛着三种甜点,分别是装饰着草莓、蓝莓与蔓越莓的法式烤布蕾,以及上面洒有糖粉的法式巧克力蛋糕(Gateau au c)以及樱花色马卡龙。

烤得恰到好处的焦糖烤布蕾与酸味水果的组合,堪称完美。覆盆子口味的马卡龙,内馅果酱入口即化,表面的香脆口感与内馅的滑润口感形成绝佳的反差效果。法式巧克力蛋糕则是由两种不同味道的生巧克力调制而成,夹层是开心果奶油,虽然只有小小一块,却吃得到浓醇的巧克力香。

冲本先生问:“感觉如何?”

“非常满足,”我回道:“不亏是冲本先生和长峰先生的朋友,选择巧克力的功力也是一流。”

“烤布蕾呢?”

“烤布蕾的甜味与水果的酸味,调和得恰到好处。马卡龙也很不错,越简单的甜点,越能彰显甜点师傅的个性。”

“还会想再来吗?”

“即便自己掏钱也值得,下次会找朋友一起来。”

“谢谢啦!我朋友听到一定很开心。”

“还请务必转达。”点心盘收走之后,我们边啜着红茶,边闲聊。

看来该进入正题了。“冲本先生,你和长峰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呢?”

“我们认识已经超过十年吧!”

“是在哪里认识?”

“东京。高中毕业后,我在关西某家店工作了五年,学习技艺,后来毅然决然去东京发展。关东的法式甜点专卖店的经营型态和这里不太一样,想多见识一下。”

“所以在东京待过好几家店罗?”

“其实只待过一家,起初是想多待几家,但第一家的工作环境让我觉得很舒服,那是一家以巧克力闻名的店,我非常喜欢那里。”

“没想过去欧洲发展吗?”

“我们这一行要是没有背景和人脉,在国外不太可能有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只能沦为打杂的,对他们来说,‘我们只是东方来的便宜外劳’,所以我想先在国内累积经验,培养一定实力之后,再去欧洲汲取新知。最近甚至也有巴黎一流甜点师傅,来东京的甜点店向日本主厨学习的呢!”

“长峰先生从以前就是那样子吗?”

“什么意思?”

“老是满口大道理,不轻易表露情感……”

“是啊!爱讲道理这一点一直没变,不过刚认识他时,他的个性更冲呢!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忙,无暇顾及琐事吧!”

八成是看我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只见冲本先生露出促狭的眼神,微笑地说:“你想多了解长峰先生,是吧?”

“嗯。”

“那直接问他不就得了。”

“不太好意思。”

“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只是碰巧又一起在‘路易’工作,因为他从不提私事。”

“那可以从冲本先生学艺时的事开始聊起吗?我可以从中想像长峰先生的事。”

“聊我学艺的历程太无聊啦!”

“但那不是一家很棒的店吗?聊聊做蛋糕的事也可以啊!”

“嗯……这样好了。聊聊这家餐厅的事,如何?长峰与我都和这家餐厅有点关系,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挺错综复杂就是了。”

“但你可别说出去哦!”冲本先生这么叮嘱之后,语带怀念地开始述说。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三章

我在东京工作的那家法式甜点专卖店,除了烘焙厨房之外,还设有巧克力工坊,是家颇具规模的店。

磐田法式甜点(PAtISSERIE IAtA),总店位于银座。

这家店拥有两家设在百货公司美食街的分店,还提供饼干和巧克力等网购服务,堪称全国数一数二的名店。工作人员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还是追不上订单的速度,终日昏天暗地。

身为老板也是主厨的磐田先生,只有在活动或接受采访时,才会步出厨房。对于生性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他来说,默默待在厨房制作甜点才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因此对于媒体煽动而掀起的甜点风潮,他始终抱持战战竞兢的态度。他相信只要认真工作,无论身处哪个时代都能受到世人肯定。当然,他也很清楚现实的残酷,那就是付出努力不一定能得到相对的报酬。

业界有几家绝不接受媒体采访的店,电视采访就不用说了,有些厨师连杂志专访都拒绝。所以如果想报导他们店里的商品,只能自己花钱买来吃。因为这些厨师不希望外界视他们为偶像,他们只想做好份内工作,做出美味甜点,保有传统的职人精神。

虽然磐田主厨的性格也是如此,但他很清楚,想在银座这地方立足,必须有抢眼的宣传方式,才能让更多人品尝到自己的手艺。这是身为专业甜点师傅的理想,也是身为经营者必须面对的现实……尽管内心万分纠葛,但他从未露伤神的模样——这也许就是磐田主厨特有的处世风格。我进店里工作时,他已经五十好几,却始终给人充满活力的印象。

这家店不用职场菜鸟,要的是能够马上进入状况的人。我能被录取,也是因为在其他店累积了不少工作经验的关系。厨房工作人员约三十名,男女各半,所有甜点都是统一在银座总店制作,因此工作场所十分宽敞。

作业场所清楚分为糕点类、饼干类,以及巧克力类,厨房也是个别设置,因为一般糕点与巧克力的温度管控和作业流程截然不同。磐田主厨通常会在早上和下午,分别巡视两边的厨房。厨房里除了正职人员之外,还有工读生,而且采轮班制以避免工时过长。即便如此,大家每天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第一天上班,身为新人的我,决定早点上工,没想到一踏进更衣室,发现有个男的比我早到。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长得瘦瘦高高,脸型瘦削,那头夸张的染发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小混混。

我向他打招呼,他问我:

“你是新来的?”

“是的,请多指教。”

“太好了!我也是新来的,能够马上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我叫梅崎,请多指教。”

还以为是前辈,原来是同期进来的菜鸟。比我大两岁的他,当时二十五岁,用他那副大嗓门问了我许多事。

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聒噪到令人有点烦。但毕竟初次见面,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勉为其难地和他聊了一会儿。

梅崎听到我曾在别家店待过五年,顿时傻眼:“好厉害喔!所以算是人生的前辈罗!”

“梅崎呢?”

“只有两年相关经验。”

他和我一样,都没有待过甜点制作专门学校。但他为何明明比我年长,资历却比我浅?见我一脸不解,梅崎补充道:“喔喔,因为我转行啦!之前待的是搬家公司。”

“咦?”

梅崎边哼一首经常听到的广告歌,边说出自己待过的搬家公司:“那一行超辛苦,真不是人干的,所以我决定转行当甜点师傅。我从小就喜欢做蛋糕,做了两年也颇习惯,同样都是劳力性质的工作,做蛋糕轻松多了。”

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我备受冲击。这家店不是一向以录用资格严苛闻名吗?怎么会录用如此资浅的人?

我想也许是人手真的不够,或是急缺清洗道具之类的工作人员。虽然清洗锅具一向是新人的工作,但我面试时,磐田主厨清楚告诉我不需要做这类杂事,可以马上接触制作流程,反正这些杂事另外有人打理。所以这个人是专门打杂的?因为这缘故才被录用。

我一走进厨房,瞥见有专门清洗道具的欧巴桑,也有帮忙搬运箱子、包装饼干、清洗制作工具,放入洗碗机、以及帮我们做些轻食的人员。因为一忙起来,早上和傍晚都没时间外出用餐,所以有空的人必须负责烤些面包给大家吃,这一点倒是十分贴心。

那些欧巴桑可非等闲之辈,在忙乱的厨房里,她们必须在不妨碍师傅工作的情况下,机敏地帮忙处理各种杂事。仔细想想,梅崎根本无法胜任这种工作。

总之,梅崎和我一起走到工作台。

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但那瞬间,我的脑中冒出一个念头:莫非他的薪水和我一样?我自认工作经验比他丰富,如果待遇真的和他一样,心里还真是有点呕。

我们被分派到同一个单位。

西点类分为制作素材、制作蛋糕体与装饰、饼干、控管烤箱等作业程序,一切采分工合作方式。

虽然是由主厨负责构思商品的创意与做法,但毕竟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因此必须要有能按照食谱,正确做出商品的专业师傅。也就是说,要是主厨的个性不够鲜明,就显不出一家店的特色;要是技巧不够纯熟出色,就无法在如此繁华之地立足。除非是一天只做二十几个甜点的特色小店,那就另当别论。

想在繁华都市开设颇具规模的店,必须懂得如何运作这两个相互矛盾的要素。

“磐田”虽是老店,设备却新颖到令人瞠目结舌。靠墙是一整排银色大冰箱,还有好几台搅拌机,以及三座大烤箱。无论空调、地板设计、还是制作道具都是最新颖,堪称是一处设备顶尖的作业场所。我待在那里的期间,厨房曾更新过设备,毕竟效率要是不够好,根本无法回应庞大的顾客需求。那里的厨房也是大到只有设在地下室,才有足够空间。

我们被分配到由长峰先生负责管理的单位。

当时他的工作不是做巧克力,而是以制作糕点为主。虽然有时也会过去巧克力工坊帮忙,但基本上他是我们这单位的班长。很难想像当时已是而立之年的长峰先生,现在竟如此活跃,毕竟当时的他连二厨的资格都构不上。

我们向他打招呼,他的态度却很冷漠。也许是因为每天一早上工前,厨房这边会先开会,主厨已经介绍过我们,所以他觉得没必要再打招呼。长峰先生迅速带我们了解制作道具与放置材料的地方之后,又以极快的说话速度,询问我们会做些什么。

听到我们回答一切没问题,他就要求我们正式上工。

我一开始被指派的是“最后加工”这道程序,也就是依蛋糕种类,将筛选过的水果装饰在做好的蛋糕体上,幸好我事先研究过这家店的商品,足以应付这工作。基本上,要是不认同这家店的商品,无法从事这份工作。并排在展示柜里的糕点模样,早已深深烙印在我脑中,当然也买来吃过。听完长峰先生的简单说明,我马上进入状况。

准备上工前,梅崎悄声抱怨:“什么嘛!说明得那么快,哪听得懂啊!”

“要是了解店里的商品,就知道该怎么做罗!”

“我们不是今天才来吗?”

“要是再说这种话,只怕会跟不上哦!”

“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工了……”

我觉得有点不妙,赶紧教他怎么做。

梅崎倒也乖乖照办,还凑近我,悄声说:“要是长峰先生也像冲本那么亲切就好了。”

我打了个寒颜。毕竟是在同一间厨房,就算声音压得再低,对方还是听得到。

我害怕得不敢看长峰先生,只能催促梅崎赶快上工。

梅崎坦率地向我道谢后,准备作业,没想到他却变了个人似的,让原本担心他会适应不良的我,惊愕不已。

速度好快。

比想像中还快,而且动作精准到位。

方才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犹如一场谎言,只见他活像工厂的机器,逐一完成商品,丝毫没有多余动作。

他说自己只有两年相关经验,八成是骗人吧?搞不好他待过餐厅,做过甜点也说不定。我这才明白,他会被采用不是没有道理。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我好奇地打探。

没想到他从来没在餐厅工作过,只在法式甜点专卖店待过两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相关工作经验。

“可是你的速度好快,我才说明一次,你就记住了。”

“毕竟做过两年嘛!加上冲本很会说明罗!”

因为回家是同一个方向,所以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在月台等车时,聊了很多。

“不亏是名店,好忙啊!”

“网购的量也很惊人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电视。”

“咦?”

“你晓得日凤电视的《美食秀》吧?”

梅崎指的是当时于黄金时段播出的超人气美食综艺节目《美食SIME》,简称《美食秀》。

节目除了邀请各种餐厅的工作人员,制作特殊料理之外,也会邀请几位艺人来宾当答题者。节目中穿插制作料理的过程,以及关于食材的各种问题,再花一个小时现场料理,然后分数高的来宾队伍可以享受现场烹调的料理。

他们也会邀请甜点师傅上节目,而且听说那一集的收视率会特别高。总之,就是个搭上美食、甜点风潮,人气居高不下的节目。

虽然不乏其他美食节目,但《美食秀》的特色在于不只邀请主厨,也会邀请专业师傅组队上节目。

譬如西点店,就会邀请负责制作蛋糕、圣代、糖果、巧克力等专业甜点师傅组队,现场制作豪华甜点套餐。通常不是大伙均分车马费,就是用这笔额外收入一起去喝一杯,但“磐田”会将这笔额外收入视为特别津贴,加在参与演出的相关人员薪水中。话说,“磐田”曾受邀三次。

梅崎问我,我们有没有机会上节目。

我有点不太耐烦地回道:“上节目也是为了替店里宣传一必须具有一定实力才上得了。何况我们刚进来不久,搞不好还没轮到我们上节目,节目就收了也说不定。”

“我可是为了上《美食秀》才选择进‘磐田’耶!要是没办法上节目,那进来这里就没意义了。”

等等,这是哪门子理由啊?期待上电视才进“磐田”?不是因为喜欢“磐田”的甜点,才想进来吗?不是为了做出能让客人欢喜的甜点吗?不是为了磨练技巧,做出更美味的甜点吗?

——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肤浅了。我打从心里轻蔑梅崎。

梅崎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心思,一直跟我聊《美食秀》,但我完全没听进去。明知别人怎么想是他的事,没必要在意,但心里就是不以为然。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长峰先生和我有着同样感触。偶然听到梅崎想进“磐田”的理由,他忍不住说:“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么瞧不起甜点店吗?”

梅崎就是一个如此騒乱我们内心的存在。为什么?当时的我们还不明白。

尽管梅崎的想法让人不敢苟同,但他的工作态度还算认真。就像一开始让我惊讶万分的装饰技巧,即便是同样的甜点,经过他的巧手装饰就是不一样。

他那犹如魔术般的手法,真的很不可思议,就连咖啡厅客人点的甜点盘,只要由他淋上酱汁,切好水果摆盘,感觉就是不一样。原本就很华丽的“磐田”蛋糕,在他的巧手装饰下,散发更耀眼的光彩。当然,他也很享受瞬间点石成金的成就感。记得有一次早上开会时,他这么说:“我觉得水果塔的设计最好改变一下。”

梅崎犹如身经百战的资深师傅,大言不惭地提议:“现在的设计太不起眼了,我觉得可以更华丽些,不然有负水果塔之名。”

虽说是为了“磐田”着想,但也没他说的那么不起眼,水果塔不但是店里的招牌商品,也是一年四季最受欢迎的甜点之一。

梅崎当着磐田主厨与前辈面前,彻底否定原本的设计。

只见前辈们一脸错愕,有人还忍不住笑了出来,长峰先生则是蹙眉不语,我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只是呆愣着。

磐田师傅微笑静听,像在听小孩子耍脾气,然后用沉稳的声音问梅崎:“那你觉得应该如何改进?可以具体说明一下吗?”

“增加水果种类,改变装饰方式。现在的设计太高雅,略显单薄,我觉得可以更丰富华丽些。”

“那可是前任二厨发想的设计,你这个刚进来的菜鸟竟敢批评前辈。”

“现今时代讲求的是能吸引顾客的华丽设计,要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

梅崎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一张措好的纸。一打开,上头绘了个大大的彩图,原来是梅崎改良的水果塔设计图——原本窃笑的前辈们无不惊愕地瞠目。

当然不是出于感动,连我也愣住了。

摊在我们面前的是,犹如摆在水果店店头贩售的水果塔,像是小孩子将自己喜欢吃的水果堆得像座小山,与“磐田”风格洗链的甜点形成强烈对比。只见长峰先生臭着一张脸,有几位前辈则是讽剌这设计很像某家名店的水果塔。

梅崎面对大家的反应,倒也镇定,仿佛站在法院门口,拿着写有“胜诉!”字眼的纸,向周遭人出示般的自信。

磐田主厨沉默一会儿才开口。“这设计的确叫人眼睛一亮。问题是,如果采用这样的设计,必须调整商品定价。关于这部分,你有什么想法吗?”

“价格不变。”梅崎回道。

“哦?”

“新品的水果量加倍,价格不变……只要这两项条件加在一起,我想销量会更好。”

“不惜赔本也要炒热话题,采取薄利多销的策略,是吧?这么做真的能成功吗?”

“小朋友看到这样的水果塔一定很开心,”梅崎毫不畏怯地说:“展示柜里不但有大人喜爱的高级甜点,也有能让小朋友吃得开心的甜点。这么一来,客人只需在我们店里消费,便能同时满足两种需求,不必跑到别家店买小朋友喜欢的甜点,大人也不必为了配合小朋友,勉强自己的胃。而且这种派完全不用洋酒,纯粹享受水果的甜味与派皮的香脆口感,如何?”

“虽然这点子不错,但新品水果塔早就在试作,预计下周发售。不过,还是可以继续发想一些比较独特的点子,如果是不错的话,可以纳入讨论。”

磐田主厨说的新品,是强调派皮部分带有浓浓巧克力香的水果塔。加入好几种柑橘类与莓果类调制而成,“磐田”特有的巧克力口味,美味程度令人咋舌。

新品一推出果然热销,还有不少人搭配招牌水果塔一起买,咖啡厅那边甚至有客人一口气点两种,的确是一款不负“磐田”盛名的新品。后来我才知道,这款新品是由长峰先生发想,磐田师傅加以改良的水果塔。

见证实力差异的新品水果塔一推出,前辈们无不摆出一副“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了吧?”的讪笑态度,梅崎却毫不在意,还自掏腰包买来享用,顺便请我。只见他一边大赞好吃,一边嚷嚷:“一流甜点店用的水果,果然不一样啊!”像个孩子般开心。

梅崎捏起水果塔上的草莓,问我:“你知道如何辨别草莓好不好吃吗?”

“成熟的草莓呈鲜红色,有光泽,蒂很新鲜,还会弯曲翘起。”

“你挺懂的嘛!”

“草莓是甜点店最常用的水果,算是基本常识。”

“那你晓得一颗草莓依部位不同,甜度也不一样吗?是越接近蒂的部分比较甜,还是越接近尖端的部分比较甜?”

我思索一下后,回道:“因为尚未成熟时,越接近蒂的部分越青,甜度相对越低吧!所以应该是尖端部分比较甜。”

“答对了!那么,哪里是草莓的种子呢?”

“颗粒吧!”

“不对,那是果实。”

“咦?”

“正确说法叫‘瘦果’,草莓的种子就藏在果实里。”

“那我们误以为是果实的红色部分……”

“那是茎膨胀而成的,也就是称为‘假果’的花托。无花果也有所谓的‘假果’,被误为‘果实’的部分其实是花罗!”

“哦……你连这么细微的事都知道啊!”

“水果这玩意儿可是很有意思哦!既然在甜点店工作,这方面就要多做功课啦!”

这话题让我察觉了几件事。

首先,梅崎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虏浅,也不是那么急功好利的家伙,其实他是个颇有头脑、很有想法的人。

此外,磐田主厨主持会议时,不是一味下指导棋,也会倾听我们这些菜鸟的意见,广纳值得讨论的议题。总之,想在这家店待下去,光靠努力是不够的,必须具有打造“招牌商品”的创意与发想力。

有一次,我问梅崎:“你该不会想开店吧?”

“你看出来啦?”

“看你很会摆盘,又讲究风格,想必回家也花时间研究吧?”

梅崎害羞地笑着说:“开店是我的梦想呢!”

“所以你也会研究料理罗?”

“我想没必要吧!找个这方面的优秀人才,交给他打理就行啦!我就老閲兼甜点主厨,做出好吃到让客人吓一跳的甜点。”

“想开法式餐厅吗?”

“嗯,想经营南法料理餐厅,比较像是大量使用番茄和橄榄的意大利料理吧!我是个超有野心的家伙啦!当然也会强打甜点罗!让来餐厅用餐的客人也能在家享受美味甜点,所以展示柜里随时摆上各种新鲜商品。”

“所以,你不会一直待在这家店罗?”

“冲本想一直待在这里吗?”

“我也不确定。没想到这里的气氛和我的个性还满合的,但也有打算学习到一定程度后就离开。”

“像冲本这般个性的人,还是不要一直待在这里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你够灵巧,又好使唤。”

“可是只要努力的话,就能往上爬……”

“但也可能被后来居上啊!因为磐田主厨是个不问年纪、只问实力的人,可别轻忽这点哦!”

这倒是。能倾听我们意见的人,日后也会平等对待我们的后辈。

“所以我要尽可能早一点上电视!”梅崎说。

“你还在想这件事啊?”

“要是能上《美食秀》表演,连对甜点没兴趣的人也会被吸引哩!”

“没那么夸张吧!”

“可别小看电视的威力!大众的敏感度可是超乎想像。”

“是喔……”

约莫半年后……磐田师傅几乎都窝在巧克力工坊,构思新品夹心巧克力。

我则是协助长峰先生完成客人订购的生日蛋糕,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工作,只要水平切开海绵蛋糕体,夹层抹上巧克力奶油,放上水果……重复这道程序,最后整体抹上鲜奶油,上头装饰一些水果,再由长峰先生确认过,装入蛋糕盒,就是如此单纯的工作。

就在我开始准备水果时,梅崎凑近我,悄声说:“可以让我装饰一下蛋糕吗?”

“啊?”

“我想改变一下设计。”梅崎压低嗓音:“照现在这么做,实在太无趣了。我想让它变得华丽些。”

“按照规定确实完成是我们的职责。”

“我知道,但这是生日蛋糕耶!我想让客人感受‘今年和去年有点不一样’的乐趣嘛!”

“那你想加些什么?”

“哈密瓜和奇异果,用绿色突显莓果类的红色。”

“现在的设计有加上蓝色的蓝莓,很有时尚感。”

“小孩子也会吃,不是吗?还是缤纷一点比较好吧!”

“可是买的人是父母。”

我偷猫一眼长峰先生,他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工作台旁,正在将慕斯塞进模子里。要是不出声叫他,应该不会注意到我这边。

好啦!你就让我做一下嘛!梅崎企图推开我,我赶紧固守岗位。“不行!这是我的工作。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做,法问长峰先生可不可以让你多加些水果。”

梅崎随即一脸不悦,露出责备似的眼神瞅着我。开什么玩笑啊!我才是受害者耶!我抓着梅崎的手,拉他一起去找长峰先生。“长峰先生,梅崎想装饰蛋糕。”

长峰先生手也没停地说:“这种事应该问冲本。”

“虽然是由我负责组合,可是……”

梅崎插嘴:“我想稍微改变上头的装饰,基本上大致不变,只是多加些哈密瓜和奇异果。”

“不行,”长峰先生立即回绝:“蛋糕的设计是由主厨决定,不能随意更改。”

“可是每次都一样也很无趣啊!”

“客人是看样品图片选购,必须经过客人同意。”

“如果每年都买,偶尔一次……”

长峰先生将空的挤花袋放进不锈钢锅,斜睨着梅崎。“客人是根据自己的需求而选购甜点,所以应该尊重的是客人的意思,不是你。订购那个蛋糕的顾客家人中,有人因白桦树与猪草而引起花粉症发作。”

“啊?”

“就是体质过敏,连吃到哈密瓜与奇异果也会引发过敏,严重的话,甚至会呼吸困难,危及性命。”

梅崎瞠目,懊恼地喃喃自语:“冲本没跟我说啊……”

突然,长峰先生发出连珠炮似的怒吼。“你这家伙!一句‘不知道’就想了事吗?!依照客人要求做好东西是我们的职责,不需要你那无谓的创意!如果你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赶快辞职,别给客人和店里添麻烦!”

——虽然早就有专为过敏体质的客人特别制作的甜点,但这种事要是没有足够的学习是不可能知道的,足见那时梅崎这方面的知识还不够。

我们走回自己的工作台,梅崎压低嗓音问:“冲本,你晓得客人的家人有过敏体质一事吗?”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一开始就有告知。因为要是刀子和钢锅混在一起用,可就麻烦了。”

“那你干嘛不早说啊!”

“还是长峰先生发飙比较有用吧!刚才那阵雷打得可真猛啊!”

“你这讨人厌的家伙……”梅崎愤愤地说:“好啦!我不会再碰你的工作了。不过以后你要是遇到麻烦,休想我会帮你!”

犹如小孩呕气般的牢騒,害我拼命忍住不要笑出来。

翌日,主厨突然宣布梅崎调离现职。

也就是从厨房调到卖场一而且下午还要去咖啡厅帮忙。

“为什么?!”梅崎向主厨抗议:“我当初是听说不用去卖场和咖啡厅帮忙才进来的;为什么跟当初说的不一样?!”

磐田主厨的态度依旧沉稳:“还记得上一份工作学到的待客之道吧?应该不必再教了吧?要是不知道的话,去请教卖场的领班。”

“我已经没时间了!”梅崎难得如此情绪化:“主厨应该很清楚我的情况,我没时间做这种工作!”

“你还是个新人,希望你能迅速记住这里的做法。对了,营业结束后的地板清扫工作也由你负责。”

“那冲本也要一起做,为什么只有我而已?这不公平。”

“冲本很认真地做好份内工作,和你不一样。”

看来昨天的生日蛋糕是一大引爆点。

难不成是因为长峰先生告状,梅崎才遭到调职?竟然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就想把他撵出厨房,这做法未免太卑鄙、太粗暴了。

我总觉得长峰先生不是这种人,但看到昨天他那斥责的模样,又觉得可能是他向主厨说了什么,我虽然很在意,却没胆确认。

磐田主厨说:“要是无法接受就辞职吧!我不会阻拦你。”

瞬间,我以为梅崎会将工作帽狠狠地甩到地上,愤愤地说:“老子不干了!”没想到他只是斜睨主厨,咬牙的嘴唇不停发颤。我惊讶地发现,与其说他很生气,不如说他在极力忍耐。

梅崎有着不能辞退的理由。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理由。

因此,尽管被撵出厨房,再怎么懊恼、不堪,他还是极力忍耐。

要是那时我表态愿意一起去卖场工作,也许就能拯救梅崎。

但我不想这么做。

因为我之所以想进“磐田”,是为了待在厨房做甜点。

“快回去工作!”在磐田主厨的催促下,我转身离去。

梅崎也像突然解放似的,松开紧握的拳头。

被看好戏的前辈故意撞了一下身体的梅崎步出厨房时,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长峰先生一眼。

从长峰先生那张平静的脸上,读不到任何情感。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四章

那一天,我工作得格外痛苦。不但要长时间和长峰先生待在厨房中,下午,被派到咖啡厅帮忙的梅崎,也开始不时地进出厨房。

梅崎不但要帮忙煮咖啡,还要进出厨房、端送甜点。偏偏我的工作台离通往咖啡厅的通道最近,因此从下午开始,梅崎便频繁地经过正在负责摆盘的我身旁。

我将摆盘好的甜点递出,他默默地放在银色托盘上、送往咖啡厅,就这样重复着这道程序。梅崎的态度令我极度不自在。我晓得他对我的摆盘方式很有意见,因为他露出一副“要是我来做、肯定做得更好”的轻蔑眼神,打量着我的一举一动。眼神虽是嫌弃我摆盘的方式,却又什么也不说地走掉。

“拜托!我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啊!”正在专心做蛋糕的我,不禁在心里呐喊。

营业时间一结束,我开始调制明天要用的卡士达酱,梅崎并没回厨房,好像在帮忙包装网购的饼干。隔壁房间传来他与女店员们的闲聊声,可能心情稍微平复吧!言谈间还夹杂笑声。可惜从今天开始,我们不会再一起回家了。因为不晓得要聊些什么,总觉得一开口就会被讥讽。

厨房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开始进行店内清扫工作。梅崎先是拖地,再用吸尘器清扫地毯,毫无怨言地独自工作着。

下班前的会议结束后,我们在更衣室碰到也没有打招呼。就在我迅速换上便服,喊了一声:“先走了!”梅崎突然叫住我:“等等,你别自己先走啊!”

“我还要去别的地方。”我说。

“那就在这里说清楚!”梅崎的态度十分强势。

平常见惯他轻浮模样,老实说,一向讨厌暴力的我还真有点紧张,就怕招架不住。

“我去卖场帮忙这段期间,由你负责摆盘吗?”

“不只我吧……不过着是新人,必须多做点就是了。”

“那我教你诀窍吧!从明天开始,照我的指示摆盘。”

“没必要这样吧!”我冷漠地回绝:“我知道你很会摆盘,但客人想吃的是‘磐田’的蛋糕,所以摆盘不必过于华丽。”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也许有客人很讲究摆盘一事,每次都会用相机拍下来,上传到网路上讨论,但这又如何?没有一个客人认识我和你,就算装饰得再华丽,他们下次来也不会特地指名由谁摆盘。”

梅崎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我知道了。”

“你说得没错。不好意思,忘了我刚才说的吧!”

我觉得自己口气太重,过意不去,于是邀他去居酒屋畅饮一番再回家,其实我也想借酒放松一下。

出了店,走进一家便宜的居酒屋,我们坐在吧台默默地喝着日本酒,吃着马铃薯炖肉和串烧。

梅崎一边嚷嚷“我要杀了长峰!”、“绝对要杀了那家伙!”一边咕噜咕噜地猛灌闷酒,我只好随口附和几句,心里却想:长峰先生不像是那么坏的人啊……虽然口气冷酷,但他说得并没错,况且将梅崎调到卖场帮忙,对他将来的发展,还算是个合理处置。也许这决定是出于磐田主厨的意思,但总要有人促使他做出这决定——莫非真的是长峰先生告的状?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挟怨报复的人。

“我说啊!”梅崎开口。“东京这鬼地方真是什么都贵啊!你不觉得靠现在的薪水过活很辛苦吗?”

“没办法啊!谁叫东京是全世界物价最高的城市。”

“你是一个人住吧?”

“是啊!”

“我也是,不如我们当室友吧!这样房租只要负担一半,还可以轮流做饭……”

“我不要。”

“唉唷!听别人把话说完嘛!”

“两人分担确实有好处啦!可是我需要独处时间,况且现在的房租还负担得起。”

“什么嘛!”

“人要是没有可以喘一口气的地方,肯定活得很痛苦。换句话说,就是花钱买自由。”

“真是薄情啊……”

“梅崎你很奇怪吔!明明有其他店可去,为何偏要留在‘磐田’呢?”

只见他神情有点扭曲,发牢騒似地喃喃道:“我喜欢‘磐田’的甜点,也喜欢磐田主厨,想在这里学习很多东西。要是现在打退堂鼓,我不就成了丧家犬?”

“既然如此,只能留下来继续努力了。其实我也是,为了能待在业界打拼,有些原则不能妥协,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梅崎不由得叹气:“要是有钱就能解决一切了。”

我感觉梅崎似乎快发酒疯,赶紧催促他回家。

我们一如往常一起搭电车,目送他下车之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梅崎曾对磐田主厨说:“我已经没时间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和他不愿辞职有关?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五章

又过了一段时间,上头的人允许我出入巧克力工坊。

总算接触到协助制作夹心巧克力的工作。

磨练制作巧克力的技巧,可是我进来“磐田”的最大目的,因为我想好好学习主厨那比制作蛋糕更精良、更坚持的手艺。

巧克力工坊的室温比较低,因为室温达摄氏二十四度,巧克力表面就会开始融化,因此工坊的室温控管比一般厨房更严格。保存巧克力的最佳温度为摄氏十八度,为避免巧克力在制作过程中融化,必须随时留意状况,调整室温。

因为几十年来都是待在这样的地方工作,所以不少资深巧克力师傅都有体质偏寒的困扰。直到巧克力成形不易融化为止,必须保持掌温偏低的状态,虽然方便作业,但要是带着一双冰冷的手回家,尤其家里有小朋友的话,绝对会让亲子关系变差。

当我专心地把一颗颗夹心巧克力从转印板上铲起时,脑子和心情瞬间变得十分平静。

“磐田”的巧克力工坊相当宽敞,还有专门制作巧克力用的大型机器。那是一种将融化的巧克力倒入容器,就会自动浇淋在糖球表面、制作出各种夹心巧克力的机器。我的第一份工作是用叉子在糖球表面画线,再从印有图案和商标的转印版上铲起一颗颗夹心巧克力。

店里使用的巧克力不只“法芙娜”这厂牌,还有其他各家牌子,也有我从来没听过的。“磐田”的巧克力综合好几种厂牌的口味,调制出独特的风味。

可可豆依产地、种类、生产农场的不同,味道与香气也不一样。苦味、酸味、果实与树木香、或是坚果类的香味、花并般甜甜的口感等,借由混合不同厂牌,巧克力师傅便能做出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当然以我的程度,还无法接触只有主厨与顶尖师傅才晓得的调制比例。

正当我专注作业时,磐田主厨突然唤我。我赶紧跟着他步出工坊,来到走廊。磐田主厨问我想不想上电视。

“上电视?难不成是……”

“日凤电视台的美食节目。”

美食节目指的就是《美食秀》。我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他们好像想做年轻师傅特辑,”磐田主厨说:“由二厨横尾领军,长峰和角田也会上场。这次的主题是巧克力,蛋糕和圣代由前辈们负责就行了。你负责巧克力艺术造型蛋糕。”

因为作品完成后会请来宾品尝,所以关于调制味道一事,还不能交由我处理,我负责的是如何以造型吸引观众目光。

上一次是磐田主厨与横尾先生上场,这次由有经验的横尾先生领军,然后考量资历与技巧熟练度,选派长峰先生、角田先生和我。

艺术造型蛋糕是一种大型手工甜点,以精致的糖花闻名。虽然这次是用巧克力来制作一精致度也是一项评审基准。

即便用的是巧克力,也不是只有褐色的单调东西,可以用喷枪喷上食用色素,因此配色方面也能做得很华丽。如果说糖花展现的是犹如玻璃般的半透明之美,那我要做的就是活用低调却颇具份量的零件组合而成的精致品。巧克力是非常容易塑型的素材,无论植物还是日常用品,只要用矽树脂做好模子,倒入巧克力凝固后,就能做出酷似真品的零件,这是巧克力最厉害的地方。市面上有贩售各种模子,只要确立作品风格,任何有趣造型都做得出来,这一点和必须用手捏制每一个热糖果的糖花,多少有些不同。

大小从装饰餐桌用的尺寸,到犹如现代雕刻般庞大的尺寸都有,但和糖花一样容易毁损,因此在厨房做好零件,再带到现场组装时,经常会发生运送途中坏损的情形。

因此,必须具备能够随机更改设计,以及迅速修补完成的技巧。

“我真的能胜任吗?”虽然很开心,却有些犹豫:“不是还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

“你是说梅崎吗?”

“不是,只是觉得前辈中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选。”

“店里还有工作要做,要是能干的家伙都不在,可就伤脑筋啦!所以派你上场再适合不过,还是你不喜欢面对镜头?”

“这倒不会。”

“虽然你行事比较低调,但你的工作能力确实不错,所以不必在意梅崎的事。”

磐田主厨最后补上这么一句。我答应参与演出,还顺便问了一件事:“那个……就是关于梅崎……他何时才能回厨房?”

“等他不会抱怨卖场工作吧!那小子想开餐厅,餐厅的待客之道比甜点专卖店的要求还高,必须更懂得临机应变,所以多学点绝对没损失。既然想当老板,要学的事可是学不完。”

看来磐田主厨早就知道梅崎打的算盘。也许是面试时,他问了不少事,不然就是梅崎自己眉飞色舞大谈抱负。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叫我别在意。我随着磐田主厨回到巧克力工坊。

回到工作冈位,没人问我为何被叫出去,大概以为主厨只是单纯叮咛我一些工作上必须注意的事,反正这里本来就是个忙到无暇顾及别人的地方。

我一边将金箔和开心果碎片撒在巧克力上,一边苦笑地想着:真是讽剌啊!

对上电视丝毫不感兴趣的我竟然被点名,那么渴望的梅崎却被挡在门外。要是梅崎知道的话,会有什么反应呢?恐怕不是酸我几句,就是哭着求我把机会让给他。

我决定就算他再怎么哀求,也绝不答应,因为这是磐田主厨亲自交付的任务,身为“磐田”一员就该全力应战。

主角是横尾先生他们制作的巧克力蛋糕和圣代,所以我负责的巧克力艺术造型蛋糕不能过于华丽,抢了他们的风采。问题是,艺术造型蛋糕尺寸较为庞大,也不能做得小家子气,还是要有因应电视效果的华丽感。

待我手边工作告一段落后,横尾先生走过来和我讨论上节目的事,我也问了蛋糕和圣代方面打算如何设计等问题。

他们打算用巧克力慕斯构成蛋糕表面,顶上缀以金色糖花与鲜红色红醋栗,展现豪华风格。夹层则是加了坚果的巧克力奶油,搭配覆盆子慕斯的海绵蛋糕。

圣代则是由水果、两种巧克力冰淇淋、发泡香槟组合而成,容器边缘插上切成半月形的柑橘片做为重点装饰,这般鸡尾酒风格来自长峰先生的发想。

我打算配合这两种甜点的风格,构思艺术造型蛋糕的设计。

先在家里打草稿,最后决定采取正统派植物风格,也就是以兰花为基调,设计出名为“巧克力花艺”的作品。

我画了好几张想像以水盘取代花瓶插花的草稿,准备隔天和横尾先生他们讨论。

长峰先生挑了“他觉得最好”的一张,还给了我很多关于造型与挑选素材方面的建议。他对巧克力的了解,远远超乎我的想像,设计方面也很有一套,着实令我诧异。虽然不清楚他平时工作情形如何,但深感他总有一天会成为巧克力方面的专家。不是专家就已经厉害成这样,可想而知,工坊里那些人更不得了。一想到此,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六章

随着节目录影时间一天天逼近,梅崎却没问过我什么。毕竟“磐田”之前上过《美食秀》,再次受邀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事,梅崎却只字未提,也没吵着争取机会。

总觉得梅崎越来越沉默,可以自由进出卖场、咖啡厅与厨房的他,几乎都是默默地穿梭其间。原本就和其他人不太打交道的他,要是连我都不往来的话,可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独行侠,但他本人倒是颇不在意的样子。

我想他应该很不甘心,明知我的资历比他久,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其实我也不晓得如何面对他,即便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毕竟是竞争对手,我想还是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不要提比较妥当。

上节目录影那天一切顺利,圆满达成任务。参与演出的来宾中,有一位很喜欢做甜点的人气男星,我们在他的俏皮话巧妙穿插下,顺利解说着制作甜点时的各种要点。

我一直很担心摄影棚的热气会导致艺术造型蛋糕接合的部位融化,幸亏电视台工作人员很有经验,主动将工作台四周的温度调低,让我顺利组装完成。

“巧克力花艺”这个作品的设计概念是,保留一点原本的巧克力颜色,再用装填食用色素的喷枪,将零件部分喷上色彩。零件之间则是用融化的巧克力接合,使用冷却喷枪使其瞬间凝固,再将粉紫色、白色、艳黄色小花、绿色茎叶等,巧妙组合完成,便成了一件比我描绘的草稿更华丽、更精彩的作品。要是没有长峰先生的帮忙,恐怕没办法完成如此美丽的作品。不过,每个零件都是由我亲手制作、组装的,堪称是我的得意之作。

摄影机用特写镜头拍摄作品的色彩与细部零件,几乎没有拍摄到我的脸。因为特写镜头拍摄的是细部手工作业,很担心自己会紧张得手抖个不停,没想到开始专注作业后,就没那么在意了。

二厨横尾先生除了要不时回答来宾提出的疑问,解说作业流程之外,还要解答来宾抢答的问题。

录影结束之后,我们四个人去了附近的居酒屋。虽说明天还要上班,但在横尾先生的邀约下,大家决定小酌一番。

大伙决定只待两个小时,举起啤酒干杯。

“虽然大家是第一次上节目,但表现得非常好,辛苦了,”横尾先生似乎心情不错:“主要甜点与艺术造型蛋糕都做得很好,好期待播出哦!我一定会向亲朋好友大肆宣传啦!”

因为平日工作繁忙,大家没什么机会聚在一起,只有刚进来时,参加过一次迎新聚会。大伙在共同达成任务的兴奋感驱使下,犹如老友般愉快闲聊,大啖美食。

大伙热烈聊了一阵关于店里、巴黎甜点新品的话题之后,从横尾先生口中道出一件叫人意外的事。

没想到《美食秀》这节目竟然快收了。好像是他开会时,从熟识的节目制作人口中听来的样子。今后节目型态将改由制作单位巡回各店家拍摄制作现场,介绍店家的招牌商品或应景甜点等。所以只要收看节目,就晓得要去哪里买。这种节目型态势,一定更符合観众口味。制作单位可是经过一番收视调查,才决定改变型态的。

角田先生一脸惊讶地说:“意思是,我们是最后一批受邀上节目的来宾罗?还真是幸运啊!节目改变型态后,肯定怎么拍都只拍主厨吧?”

横尾先生点点头,回道:“大概吧!毕竟大多数观众认定主厨是一家店的招牌,也是做出热销商品的人,虽说厨房工作是一种群体作业,但主厨还是最显眼的存在,我们只有当背景的份儿,这样也比较符合电视台的需求吧!”

这么一来,梅崎就没机会上《美食秀》了。

没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我的心情有些黯然,原以为机会迟早会降临,只是谁先谁后的差异罢了……感觉自己仿佛夺走了梅崎的未来与机会,无论我再怎么懊恼,也无法改变事实。

上电视就是这么一回事嘛!长峰先生认为,只要店的生意好就行了。反正手段有千百种罗!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散会了。

这是步出店门时的事。

横尾先生去柜台结帐时,长峰先生走到我旁边,悄声说:“你做的艺术造型蛋糕做得很不错哦!挺有制作巧克力的才能嘛!可以考虑朝这方面发展。”

搞不好是喝醉说的客套话,但我还是很开心,因为长峰先生的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客套话。“谢谢。长峰先生将来想成为巧克力师傅吗?”

“是啊!我进‘磐田’就是为了这目标,打算回到神户好好发展。”

“长峰先生也是关西出身吗?我也是呢!”

“哦!”

“我想在神户或芦屋,找家不错的店,好好发展。”

“那我们总有一天会成为竞争对手罗?”

“应该说,我想和长峰先生一起工作。”

“别胡说!你要找一家能让自己好好发挥的店,没必要跟着我。”

“只要有缘就会在一起工作。”

“等你成为一流甜点师傅苒说吧!”

虽然节目播出前的某天晨间会议上,磐田师傅曾提到《美食秀》一事,但并未特别夸奖参与演出的人,也许认为我们理当做出一定水准的作品吧。随着节目播出,来客人数明显增加,但并未贩售在节目上做的那几款甜点。当然,店内有卖类似商品,店员也会主动向客人说明我们有提供特别订制服务。

就像横尾先生说的,这类节目有其瓶颈,自然会衍生出新型态。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七章

入店一年后,梅崎告诉我:“我决定辞职”。

起初以为是《美食秀》那件事让他备受打击,但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爱钻牛角尖的家伙。如果真是如此,我对他满失望的,因为闹别扭而辞职的行为实在很幼稚。那时大言不惭地说要改变水果塔的设计,自信满满的梅崎跑哪儿去了?难道是被日积月累的工作压力给消磨丧志吗?

也许是见我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梅崎主动说明:

“我本来就决定待一年就辞职,当初没跟你明说,不好意思啦!虽然我没办法再帮你了,但是冲本你一个人绝对没问题的。”

“是工作压力太大吗?还是不喜欢这里的气氛?”

“不、不是啦!法式甜点专卖店的厨房工作只要待上一年,就能摸熟每一季的流程,隔年开始重复同样流程就行了。所以每年换一家学习,才能有效学习经营方法,这是我的想法。”

“但你在第一家不是待上两年吗?”

“因为那是我待过的第一家店,所以想再待一年,确认自己的学习状况。只要抓到诀窍,接下来就能每年换一家学习了。”

“照你这般做法,总有一天没有一家会雇用你哦!不觉得这么做,会出问题吗?”

“要是这样的话,表示我的学习生涯告一段落,可以准备开店了。”

我总觉得只要认真学习就行了,何必换来换去,实在无法苟同这般做法……我嘟嚷着。

“又不是你的人生,没必要穷担心吧!”梅崎笑着说。

“那你不想上电视了吗?就算《美食秀》没了,只要继续待在这里,还是有机会啊!”

梅崎窃笑。“看到冲本上电视,我才明白上电视其实没什么意义,的确吸引不少新客上门,但退烧也快,算是让我看清楚一件事罗!”

看来他是个会冷静观察事情的人……

梅崎绝不是无脑之人,也不是因为被我捷足先登而闹别扭。说穿了,想法幼稚的家伙其实是我。

“所以好好加油吧!我也会努力的。”

“嗯。”

“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吗?”

“什么?”

“可以对水果多用点心吗?”

“咦?”

“我老家开水果店,而且是从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老店,跟我们家往来的都是有口碑的供应商和农家,所以当地人一提到水果店,指的就是我们家。但随着农产品也像工业产品般,被大企业瓜分市场之后,餐厅和甜点专卖店再也不透过小卖店,而是直接向农家订购,店里生意从此一落千丈。我老爸甚至考虑收掉水果店,所以我夸下豪语,立志成为有名的甜点师傅,振兴我家的水果店。因为今后日本将进入甜点时代,每年消费的甜点量势必惊人,我要使用大量上等新鲜水果,做出其他店绝对吃不到的水果蛋糕,成为热销商品。这么一来,不但我的店成为名店,还能顺便宣传我家的水果店,这是我的目标。”

我的脑海里清楚浮现梅崎设计的水果塔,像是摆在水果店店头的水果塔,那是梅崎的真心,也是他的梦想。

“等你开了餐厅……”我说:“我可以去吃吃看吗?不只甜点,还有料理。”

“当然!我会帮你准备最好的位子,欢迎你随时来哦!”

少了梅崎的厨房,有段时间并没有补人进来。对我来说,总觉得这处空间仿佛破洞。

这个破洞并非是谁的错造成的,我却觉得空间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悲伤。

“伙伴不在了,很寂寞吧?”某天,磐田主厨突然对我说。

“梅崎不是我的伙伴,”我说:“不过,是很好的同期生。”

“你晓得那小子的老家是开水果店吧?”

“我知道。”

“他父亲来找过我,”磐田主厨一边检查做好的夹心巧克力,一边说:“当我告诉梅崎之所以想成为甜点师傅的动机时,他父亲说:‘我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没有成为天王点师傅的才能,也不觉得他能因此帮忙家业,所以我有随时收掉水果店的心理准备,不为孩子的负担。但我很珍惜他那想一肩扛起重担的心意和志气,能够麻烦您至少教他如为一般甜点师傅的本事吗?让那小子能自食其力……是我最大的心愿。’”

不是天王级甜点师傅,而是一般甜点师傅。

只要他能自食其力就好——

早知道和他多聊聊就好了,我这么想。无论是制作甜点、水果,还是自己的将来。

我们偶然在统一时期来到同一处地方,做着同样的甜点。这绝对不是永远持续的状态,而是瞬间发生的事。不管我们是不是志气相投的朋友,但在别人眼中,我和梅崎的确是伙伴,只是我一直没察觉。

“我和他有个约定……”我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的巧克力:“将来梅崎有了自己的餐厅,我一定会去光顾;梅崎也说随时欢迎。但我很害怕,要是他的梦想无法成真——毕竟餐饮界不是光靠才能就能出头天的行业——如果那一天真的没有到来,也许我会后悔一辈子吧!懊悔地想着早知道就把上电视的机会让给他,至少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梅崎真的什么都没对你说吗?”

“说什么?”

“那小子很赞赏你做的艺术造型蛋糕哦!他懊恼到快哭出来似地说:‘那么精致的巧克力作品能代表“磐田”出现在萤光幕上,真是太好了。即便对于水果那么讲究的我,大概也做不出来吧!’看来他这番话只对我说过,无法对你启齿吧!其实那小子很羡慕你的实力。”

是啊,他什么也没对我说。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八章

差不多八年之后,我离开“磐田”回到关西,进入“金翅雀”设于店内地下室的巧克力工坊,负责研制巧克力。

那一年,突然收到梅崎寄来的明信片。

原来是餐厅开幕通知,他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就是在“磐田”时,他兴奋描述的南法料理餐厅。

信上写着为我准备了一份特别料理,等候大驾光临,还指定希望我能去的日期和时间。当然要是我没办法配合,也可以挑选自己力日子。

反正我那天刚好有空,就依约前往了。

当我走到预约席时,赫然发现长峰先生已经入座,而且似乎早就知道我也会来,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

感觉许久未见的长峰先生比以前更沉稳,更显大将之风,和那时在厨房对梅崎咆哮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长峰先生主动向我打招呼:“好久不见啦!”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浅笑。“好像也也有请磐田主厨来的样子,只是不巧时间没办法配合,所以磐田主厨后天才会来。”

“没想到他会请长峰先生。”

“可能是想请我尝尝味道吧!他很早就想开店,不是吗?”

明明已经过了八年,还忘不了那时在“磐田”的事吗?不过,我想梅崎肯定不是因为这缘故才招待长峰先生,而是基于对他的信赖。梅崎与长峰先生究竟如何看待彼此?老实说,身为旁观者的我,还真不明白。

“梅崎离开‘磐田’后,有跟长峰先生联络吗?”

“没有,我们共事时比较要好!”

“要好?”

“是啊!我常把他叫到店后,责备他做事太马虎,纠正他的工作态度,我想应该没被其他人看到吧!”

人不会用“要好”这字眼形容这种关系吧。

——不过,照他所言,就能理解梅崎为什么要请长峰先生来的理由。当年我们去小酌一杯时,曾经半开玩笑地嚷着“我要杀了长峰!”“绝对要杀了那家伙!”的梅崎,竟然寄了开店通知给他恨得牙痒痒的仇敌,应该是希望能得到仇敌的肯定,因为长峰先生是个值得信赖,能够冷静判断事情的人。也许梅崎是在被骂得狗血淋头时,领悟到这一点的。

不然就是我们在居酒屋喝酒时,梅崎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才会故意宣泄情绪,我觉得后者更贴近事实。

“你在哪里高就?”长峰先生问我。

“在‘金翅雀’负责研发制作巧克力。”

“打算朝这方面发展吗?”

“嗯,感觉比制作糕点更适合我。”

“你还会回东京吗?”

“应该不会,我想待在这里,最近关西的巧克力也很有发展潜力哦!”

“哦……”

“长峰先生是从东京过来吗?”

“不是,我稍早之前回到这里,也是专门研发制作巧克力。”

“在哪家店?”

“天野巧克力工房。”(Cier AMANO)

“这家店很大呢!记得在东京和巴黎都有分店……”

“我是以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为前提,才进这家店学习的。”

“打算自己开店吗?法式甜点专卖店?”

“基本上是以巧克力为主,但光卖巧克力不够,所以还是会卖些饼干、蛋糕之类。”

用餐前,梅崎特地来跟我们打招呼。虽然随着年岁增长,他的身材稍微走样,添了几分稳重,但依旧染着一头时髦发型,说话口气也不改轻浮,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不过,他倒是很客气地谢谢我们特地赏光,微笑地祝我们用餐愉快。

待梅崎回到厨房,长峰先生喃喃地说:“那家伙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也许在他眼里,我们也没变,不是吗?”长峰先生听到我这么说,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料理果然没得挑剔,看来聘雇的是颇有两把刷子的厨师,长峰先生也有同感。

最后送上甜点。盘子上盛着两种甜点,一种是浸泡在法式卡士达酱中的纯白巴伐利亚布丁;四周缀满新鲜草莓、蓝莓、覆盆子。果然是对水果十分讲究的梅崎风格,每一颗看起来是那么饱满、耀眼生辉。

另一种是爆浆巧克力蛋糕搭配鲜奶油,巧克力的口味和搭配方式都很用心。

我觉得两种甜点都很美味,但离开时,长峰洗生却冷冷地对站在门口送我们的梅崎说:

“如果想用巧克力来发挥的话,要再多用一点心,不是用知名品牌的巧克力就一定好吃。既然坚持搭配水果,就要想想怎么让口味更协调。虽然现在的搭配方式感觉还不错,但整体感稍嫌薄弱,无法满足讲究口味的老饕。”

梅崎丝毫未显愠色:微笑回应:“谢谢你的建议,我会注意的。”接着又说:“不嫌弃的话,期待再次大驾光临,我信得过长峰先生的舌头,为了这家店今后的发展,还请不吝赐教。”

“是要我们当美食评论员吗?”

“既然都讲得这么白了,那我也不好否认……当然是由我们这边免费招待。”

“我不喜欢这样,”长峰先生立刻回绝:“要嘛就付钱挑一家自己喜欢的店,我不喜欢白吃白喝,免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也是啦……那就不好意思请你们……”

“要是我自己付钱,一年来个一次是没问题,不过你得好好磨练手艺,要是毫无长进的话,我可不会再上门了。”

“没问题!”梅崎自信满满地回答:“敬请期待啦!下次我一定会做出让长峰先生满意的甜点。”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九章

我们步出店门。“长峰先生,你真的觉得那个甜点还好吗?我觉得口感不错呢!”

“确实不错,但要是就此满足,可就伤脑筋了。”

“哦!原来是这意思啊!”

“休想要我夸赞那家伙,”长峰先生说:“他是那种一被夸赞就得意洋洋的那种人,所以今后我只会指出需要改进的缺点,直到他哪天真的做出无懈可击的作品——不,即时到这种程度,我也不会说0K的。我希望那家伙永远努力精进,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我想那家伙总有一天能达到无人能及的境界吧!也希望他能成为这样的甜点师傅……”

我这才察觉,原来他非但不讨厌梅崎,还颇认同他的实力,只是不好意思明说,或是为了对方好——总之,长峰先生也不够坦率。

又或许是受磐田主厨所托,他才会如此教育梅崎。即便斥责他的不用心,也是因为了解他的经历,才会摆出那般态度。

“我是那种只要觉得好吃,就会夸赞的人,”我说:“这样比较轻松。”

“这样不是刚好吗?”长峰先生说:“我们每次都结伴来不就得了。刚好可以平衡一下。”

自此之后,我们每年都会光顾这家店。长峰先生果真从未夸赞过梅崎,总是挑出缺点,撂下几句批评才回去。

梅崎从未动怒,总是微笑倾听,也许他明白长峰先生的用意,也搞不好暗地里气得半死。

第四话 修罗场的约定 第十章

听完冲本先生的故事,对于我所不知道的长峰主厨,只有苦笑的份。

感觉跟他对待三好先生的态度很像:与别人保持一定距离,非但不亲切,还有点严肃。但或许是因为感觉比以往更了解他一些,我觉得长峰先生其实挺有趣的。

我问冲本先生:“为何最后决定由长峰先生担任‘路易’的主厨,而不是冲本先生呢?是你故意让他吗?”

“其实我们是经过比赛之后才决定的,长峰先生和我分别做同一款甜点,再由工作人员投票决定,结果长峰先生以一票之差赢了。其实他不是很想接这位子,毕竟我们是空降部队,要管理工坊那些老鸟不是件轻松的事,但我还是希望长峰先生能接下这重责。曾在‘天野’累积多年经验的他,无论技巧还是意志力,都远胜于我。不过一他最后肯坐上这位子,还有个附带条件,那就是万一他适应不良,我就得接这位子。总之,经过几番波折,他终于点头。我想我的坚持是对的,那些原本对他存疑的老鸟们,试吃过长峰先生做的巧克力后,完全臣服在他的实力下。反正不认同的人会选择离去,留下来的人和新人在管理上就不是问题了。”

“那今天我该如何表达对甜点的感想呢?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像长峰先生那么吹毛求疵。”

“绚部小姐只要抱着平常心品评,当自己是一般客人享受美食就行了,这也是梅崎最希望的事。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起身,走向收银台。

身穿工作服,染着一头明亮发色的高个儿中年男子站在收银台旁。他看到冲本先生,随即露出沉稳笑容,冲本先生也微笑地走向他。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但是,我没有因此觉得不痛快。

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我无法变得羡慕他们。糕点的世界,离我很遥远。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一章

“不好意思,”富士野先生客气地问:“冒昧请教您和他是……。”

“他每次拿医院开的处方笺去药局拿药时,都会偷偷在这附近买甜点,不管我怎么叮咛都不听。”

“谢谢,麻烦您了。”

巧克力之所以会影响糖尿病患者的健康,除了因为糖分含量高,还富含油脂。以为只要吃无糖黑巧克力就没事,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吃一颗黑巧克力,等于吃下一块油。

“没问题,麻烦你了。”

“就算我们拒绝卖给他,他也可以到别家店购买,不是吗?”

妇人并未浏览店内商品,而是直接朝展示榧走来,从包包拿出一张照片,递向我们:“冒昧打听一下,这个男人最近来过你们店里吗?”

这天开门走进店内的是一位看来约莫五十几岁的妇人。

相较于我们的反应,富士野先生显得很冷静。大概以往也遇过类似情形吧。“就照客人的吩咐做吧!”他委婉地说:“照片贴在收银台上,大家接待客人时比较能立即反应。”

我们回到卖场,富士野先生问明妇人一些事情。

妇人说她不是在找人,还将照片留给我们,希望我们千万不要卖东西给照片上的男人。

当我拿给办公室主任富士野先生看时,只见他“哦”了一声。“既然是找人,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我出去看一下好了。”

为求慎重起见,也请美奈确认,但她也摇头表示没见过。“不好意思,我们都没见过这位男士。我拿去请其他工作人员看一下……您能稍待一会儿吗?”

不少福樱堂神户分店的熟客都是这年纪。

“就算是煎饼、小果冻也不行,更别说年糕红豆汤和上生果子了。绝对不能卖给他。”

妇人似乎洗了不少张照片。她恳切地再三拜托后,什么也没买就离开。虽说她这么做不无道理,但我就是不以为然。

“大概吧!毕竟巧克力的卡路里比和果子还高……搞不好她还叫‘路易’关门呢!”

“所以我才特地上门拜托啊!”妇人的口气明显不耐:“我也知道这么要求很强人所难,但要是我先生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

我和美奈在这工作了好几年,很少麻烦工坊和办公室那边。于是我拿着照片询问各部门,大家都说没印象。

“当然其他店我也拜托了。”

富士野先生是神户分店最年长的员工,也是非常可靠的前辈。

我想起前面确实有一间药房。我朝富士野先生点点头,妇人继续说:

美奈叹气:“好强势的欧巴桑啊!她八成也去过‘路易’吧?”

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与妇人差不多年纪,留着稀疏的西装头,额头很宽,标准中年男子体型,对照一旁的树木与石碑,个头似乎不太高。可能是旅行时拍的照片吧。男人身后是一片灿烂的蔚蓝大海。同样的,我对这张面孔也没什么印象。

“我是他太太,我先生有糖尿病,不能吃甜的东西……前面不是有间药房吗?”

她却是我完全没印象的生面孔。

阳光反射在柿子上,散发耀眼光芒。又到了早晚温差大的季节。

其实附近除了“路易”之外,还有好几家西点店,也有可以买到泡芙、丹麦面包的面包店。对糖尿病患者来说,这一带充满致命诱惑。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二章

傍晚时分,我纯粹基于好奇心,去了一趟“路易”。

一踏进总是高朋满座的咖啡厅,瞥见长峰主厨一如往常坐在靠墙的位子,边翻阅杂志边用钢笔作笔记,桌上的色铅笔已经收进盒子里。他今天看的是建筑杂志,书上净是犹如现代艺术品一般、设计与色调均十分新奇的建筑。

点心盘上堆着用和三盆糖做的造型简朴干果子。砂糖块般大小的和果子,体积不大却甜味十足,有做成鹤、龟、老翁面具等的吉祥造型,也有做成当季水果、蔬菜、植物等,种类丰富又有趣。因为是采礼盒形式贩售,搭配糖果工艺与琥珀,更显华丽。

长峰主厨请我一起享用。我道谢后,伸手拿了一块。

“今天我们店里来了一个很强势的客人呢!”听到我这么说,长峰主厨停手,瞅着我看。

“强势?”

“她老公有糖尿病却不忌口,好像让她满伤脑筋的样子。”

“哦~是那位女士啊!”长峰主厨听完事情经过,淡淡地说:“她是昌子女士,我们店里常客田山先生的太太。”

“她也来过你们店里?”

“嗯,是我接待的。大概不太满意我的回应吧!”

“长峰先生和她先生有工作上的往来吗?”

“没有,他纯粹只是常客而已。田山先生任职一般公司,有个小孩,夫妻俩都在工作。感觉昌子女士挺能干的,但太能干也会招人反感就是了。”

“我是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啦!竟然跑到甜点店,要求店家‘别卖甜点给我先生’。”

“而且态度咄咄逼人。”

“她先生的状况很差吗?”

“听说有打胰岛素控制,没有出现并发症。田山先生好像从以前就很爱吃甜食和高卡路里食物,大约两年前被诊断出罹患糖尿病,但没住院就是了,完全靠饮食控制病情。当然,他也不是那种不听医嘱偷偷大吃甜食的人。”

“那他太太为什么还提出这么夸张的要求?”

“就某方面来说,她的个性比田山先生更一板一眼,很担心家人的健康罗!”

长峰主厨将杂志与文具挪到一旁:“田山先生向我们订购特制巧克力,所以我们一直在试作……他之所以来我们店里,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专为糖尿病患者设计的巧克力吗?”

“没错。”

“不用砂糖,也不含油脂?”

“一旦大幅降低甜味和油脂,巧克力的美味程度也会大打折扣,怎么调配比例成了一大难题。当然,也不是单方面降低卡路里就行了。如何保有滑顺、香脆的口感,以及恰到好处的苦味与酸味,微甜与丰富的巧克力香等,都是要克服的问题。加上田山先生对巧克力的口感很挑剔,要求很多……客人都那么用心了,我们当然不能马虎。”

“既然是特别订制,所以不会摆在卖场贩售罗?”

“至少目前不可能,因为那是田山先生专属的巧克力。”

“低卡路里巧克力,我想一定很受女性欢迎……”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为了做健康食品而立志当甜点师傅的,”长峰先生微笑道:“越好吃的东西越伤身。喜欢甜食的人要有这个觉悟。”

“我也好想吃吃看喔!可以让我尝一下吗?”

“不好意思,这是商业机密。”

那我也来特别订制一下好了……本来想这么说,想想还是算了。

因为长峰先生一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说:“既然那么在意身材,戒掉巧克力不就得了。”一副早就看穿我打什么主意的表情。

胆小如我,只能无言苦笑。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三章

翌日,田山先生莅临福樱堂。

果然个头不高,那颗毛发稀疏的头,鞠躬到几乎贴着展示柜,以非常认真的口吻向我们致歉。

“昨天内人失礼了。我已经严厉责备过她,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请你们跟我说一声,我一定会斥责她。”

“哪里,您别放在心上。”

田山先生听到我的回应,随即说道:

“我是从‘路易’的长峰主厨那里听说的……竟然到我还没光顾过的店家_唆,真的很抱歉。所以今天就让我买些和果子赔罪吧!请给我羊羹和求肥的最大礼盒……”

“可是这些东西对您的身体……”

“别担心,我是买来送客户的。麻烦帮我包装一下。”

我松了口气,从身后的商品架取了一盒,交由美奈包装。我问田山先生:“如果您不是买来自己吃,为何您的太太这么在意呢?”

“她可能是看我不时收集一些关于巧克力的商品活动和新品资料,一直怀疑我偷吃甜食吧!我偶尔参加活动时会吃一点啦!但真的只吃一点点,就是那种试吃用的巧克力,顶多两厘米厚度而已。”

即使如此,也还是算有偷吃啊!昌子女士要是知道,肯定会很生气。“您太太还是会担心的,毕竟糖尿病这种病很麻烦……”

糖尿病不单是靠注射胰岛素降低血压值的疾病,田山先生罹患的是第二型糖尿病,也就是所谓的生活习惯病。第一型糖尿病已经研发利用移植胰臓细胞的新型治疗法,但第二型尚未研发出根本治疗方法。因此,患者一辈子都得和糖尿病缠斗。至少必须持续服药、控制饮食以及多运动。

而且这疾病的麻烦之处,在于随着病况恶化会引发各种并发症,例如眼睛、肾脏、脑、心臓、末梢神经等各个部位都会出问题:眼睛会有失明风险,肾臓功能衰退会引发尿毒症,其他还有脑梗塞、心肌梗塞等。而末梢神经一旦坏死,严重的话,甚至必须截肢。

当然,这些都是“一定程度的风险”。如果能做好自我健康管理,就能避免这些风险发生。

长峰主厨认为田山先生能做好自我健康管理。

但我能体会昌子女士担忧的心情,因为这疾病无法根治,而且随着年岁渐增。“危及性命”的风险越高。这正是糖尿病的可怕之处。

“我有个梦想,退休后想开一家巧克力屋。”田山先生说。

“巧克力屋?和巧克力专卖店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想开的店不是只卖单一主厨做的商品,而是陈列来自各家店的巧克力……就像巧克力博物馆吧?只要来我的店,就能买到世界各地的美味巧克力,这是我的梦想。其实我委托长峰主厨研制巧克力,就是为了摆在店里贩售,让不能摄取过多糖分和脂质的人,也能在我店里买到健康的低卡路里巧克力……当然也会推网购,听起来很棒吧?”

原来如此。长峰主厨之所以不想在自家店里贩售低卡路里巧克力,莫非是为了这缘故?不想成为田山先生的竞争对手。“您太太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我向她提过,但她总是生气地要我别作梦,因为她希望退休后能安稳地过后半辈子,不想碰创业这些有风险的事。”

“不过这梦想要是真能实现,肯定有很多人很开心。”

“你也这么觉得吗?”

田山先生双眼发亮。他接过包好的礼盒,再次向我们道谢:“如果能实现的话,还请务必赏光,我想长峰主厨做的低卡路里巧克力,一定能让一般人也觉得好吃,除了标榜低卡路里之外,也能兼顾美味。”

“看来不是件简单的事呢!”

“长峰先生一定没问题,一定能研制出来的!”

“我有个不情之请……能让我也尝尝试作品吗?当然我会付费。”

只见田山先生像鹦鹉般歪着头思索片刻,才爽朗回道:“没问题。”又说:“反正总有一天会摆在我的店里贩售,让年轻小姐先试吃、品评一下也不错。”

“哇!真是太谢谢了!”

“要是内人像你一样就好了。”

“您太太讨厌甜食吗?”

“也是会吃啦!但最近连碰都不碰;明明以前也没那么排斥啊!其实她是个很温柔的人……”

“真想跟她一起去吃美味的蛋糕啊!”田山先生笑着说:“总有一天一定能研制出让我太太也能接受的甜点罗!我会耐心等待的。”

“我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卖场,今后请多指教。”

“好的,那就期待那天到来罗!”

“糖尿病对喜欢吃巧克力的人来说,可真是麻烦的病啊!”

我结算免一整天的营业额、拿去办公室时,富士野先生告诉我。

“以前我有个朋友,明明罹患糖尿病,却还是戒不掉甜食。”

“他年纪多大?”

“当时大概五十四岁吧!某天好想吃馒头的他,躲在房间偷吃,当然是瞒着家人啦!结果克制不了,连吃了好几个。”

“真是太胡来了。”

“就是啊!后来因为血糖过高,陷入昏迷,当天人就这样走了。大家都说他简直是用馒头自杀。有些人觉得反正迟早都会死,不如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死算了……”

“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

“我想每个人都明白这道理吧,但就是克制不了,就算医生再三警告:‘眼睛会失明’、‘必须终生洗肾’,还是会吃!就某种意味来说。甜食和酗酒没两样。”

从在甜点店工作的人口中迸出这些话,还真叫人伤感。要是我不幸罹病、被医生宣告“一辈子都不能再碰甜食”,又会怎么做呢?光想像就不寒而栗。就像有人吃馒头吃到死,肯定也有不少人因为吃了蛋糕和巧克力而亡吧。看来我也是展于高风险群。

虽然说甜点能让人感到幸福,但其实也因人而异,有时也会成为致命剧毒。想必富士野先生是因为朋友的遭遇,明白病患家属有多痛恨甜食,才能体谅昌子女士的心情,所以要求我们将田山先生的照片贴在收银台内侧。

当我在更衣室换装时,美奈对我说:“‘路易’的栗子蛋糕卷似乎很受欢迎呢!”又说:“而且啊,听说表面那一层巧克力酱也是美味到不行。”

“不晓得还买不买得到。”

“不快点去可是会被抢光哦!”

“路易”的秋季新品是内馅塞满栗子的蛋糕卷,不但内层涂上厚厚的鲜奶油,表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黑巧克力酱,口感浓醇又带点甜味是一大魅力,十分受欢迎。

我一看展示柜里只剩两条,和美奈各买一条之外,还顺便买了马卡龙与夹心巧克力。

回家路上,美奈说:“明明不能吃甜食,还要经营巧克力屋,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要是我,肯定会大吃特吃自己店里卖的东西。”

“要是没有过人的自制力,绝对无法忍受吧!”

“看田山先生长得一副大叔样,其实挺酷呢!”

新品栗子蛋糕卷果然美味无比,因为口感不是很甜,更能突显栗子的自然甜味与美味。巧克力酱也是一如往常香浓,鲜奶油的香甜与滑顺口感,巧妙地与巧克力的苦味调和,令人感动的美味瞬间在口中化开。

“就算罹病,也不会戒掉甜食吧!”我心想。所以我一定是个既难搞又不听话的病人,至少无法戒掉“路易”的甜点。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四章

记得是十一月中旬的事。一早上班,察觉店内电话有留言。放出来一听,是一位自称“田山”的男子,但不是田山先生的声音,还要更年轻、温柔,非常陌生的声音。

男子留言:“我从家父的手机査到贵店与绚部小姐的芳名,所以冒昧打了这通电话。家父昨天住院,目前处于昏迷状态。我们发现他的随身物品中有甜点,其中一个是要给绚部小姐的。我想对家父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馈赠品。因为这甜点可能无法久放,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麻烦绚部小姐来一趟医院吗?因为我要照顾父亲,无法抽身。如果不克前来,也请打通电话到医院,我们会处理掉。只要打电话到医事课交代一下,医院方面会通知我们……”

田山先生病倒了?

难不成病况恶化?

我冲进办公室,对准备出门办事的富士野先生说:“不好意思,今天卖场的工作可以交由美奈负责吗?”

“发生什么事了?”

“田山先生住院了。情况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就是前几天来过我们店里的那位妇人的先生……”

“难不成他没忌口?”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他倒下时,手上拿着要送我的甜点礼盒,所以我想去趟医院,了解一下情况。”

“我知道了。小心点啊!记得多顾虑一下家属的心情。”

“好,”我的车子出了停车场,火速朝医院驶去。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五章

田山先生被送至大学附靥综合医院,这家医院很有名,设备十分完善。

我去护理站询问田山先生住在几号病房。他已经从加护中心移至离护理站有一小段距离的普通病房,看来应该已经脱离险境。

病床旁坐着一位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的少年。他看到我走进来,赶紧从圆椅站起来,向我行礼招呼。少年名叫田山勇,打电话到店里的人就是他。我向他简单说明一下自己和田山先生的关系,询问他父亲现在的状况。

小勇以沉稳的态度回道:“今天早上稍微醒来,但马上又昏睡,幸好已经脱离险境了。”

“那就好……对了,你母亲呢?”

“她去吃早餐,刚好医院附近有连锁餐厅,昨晚一夜没睡的她,去那里稍微休息。”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

因为小勇不在事发现场,一切也是听来的,所以只能大略叙述。

昨天傍晚,走在JR车站附近商店街入口处的田山先生突然觉得身体不适,身旁又没有熟人可以帮忙,结果好像因为贫血,昏倒路边。他气若游丝地告诉急忙跑来协助的妇人,自己患有糖尿病一事,不晓得该怎么办的妇人只好大声呼救,热心民众赶紧打手机叫救护车。因为田山先生昏倒时,浑身是汗,衣服也弄脏了。所以大家猜想他可能是在哪里遭遇意外,结果走到这里时,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

虽然田山先生的西装口袋塞有治疗低血糖用的葡萄糖,但大家怕意识不清时,强行塞入会噎住,所以不敢喂他吃。其实近来研发的葡萄糖都是入口即化,问题是,当时在场民众没有人有这方面的知识。

接获通报赶到的救护人员立刻将田山先生送往最近的医院,医事课的人从手机找到家里电话,立刻通知昌子女士和小勇。两人赶到医院时,主治医生告诉他们:“目前因为血糖过低,陷入昏睡状态,幸好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但因为尚未清醒,必须住院观察。

昌子女士一看到田山先生的随身物品中有“路易巧克力工房”纸袋时;顿时勃然大怒,猜想这就是让他先生发病的原因。之所以引发血糖过低,陷入昏睡状态,可能是因为三餐不正常,没有按时注射胰岛素的关系,和因为吃过多甜食而引发的高血糖性昏睡不一样。但看到昏迷不醒的田山先生,恐怕只会联想到都是“路易”甜点惹的祸。幸磨小勇拼命劝说,才阻止准备去“路易”理论一番的昌子女士。

“我妈的个性比较冲动,”小勇喃喃道:“那么做也不能解决什么啊!”

小勇从放在床边架子上的“路易”纸袋,拿出一盒东西。“就是这个,里面还有一封写给绚部小姐的信。”

“方便现在打开吗?”

“当然可以。”

我打开用胶带贴在盒子上的信封,卡片上是一排工整的字迹。

<small>这是我企盼已久、低卡路里甜点第一号试作品:巧克力蛋糕。用的是水果干与罗汉果等素材,感觉得出是用心之作。我已经试吃过了,很想听听绚部小姐的意见,麻烦你了。因为这件事没让长峰主厨知道,所以告诉我感想就行了。</small>

<small>下次做的是巧克力,好像是夹心巧克力的样子,敬请期待。</small>

文章客气诚恳的程度,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莫非那一句“我已经试吃过了”,就是引发昏睡的原因?是在哪里试吃?“路易”的咖啡厅吗?

总觉得事有蹊跷。

而且听小勇说,田山先生是因为血糖过低而昏倒,不是所谓高血糖性昏睡症。

我对小勇说:“等你父亲清醒后,最好问明事情原委,还要设法安抚你母亲。”

“我会努力的,我也不希望她又做出什么丢脸的事。”小勇瞥了一眼昏睡中的田山先生。“我爸明明不吃甜食,却常去买‘路易’的巧克力,不是送人,就是给我吃……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路易’的巧克力吧!我妈却老是误会他,怀疑他偷吃……”

“‘路易’的主厨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不会随便推荐你父亲吃他们家的东西,更不会强行推销。”

“是喔?既然绚部小姐这么说,那就应该是吧!”

“有种似乎少了一块拼图的感觉,我会努力寻找的。希望田山先生醒来时,多少能帮上忙。”

“谢谢。”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六章

我并没回福樱堂,而是直接前往“路易”找长峰主厨。若田山先生是去‘路易’试吃之后才昏倒,那是几点左右吃的?过了多久才昏倒?如果他不是在‘路易’试吃,又是在哪里吃的?只要问清楚,也许就能证明不是特别订制的商品惹祸。

一走到店门口,我愣住了。瞥见昌子女士正要推门进去。

糟了!难道她没回医院,直接跑来这里……

瞧见昌子女士走进去后,我才深吸一口气,步入店内。才刚开始营业,店内就挤满了人。我躲在其他客人身后,窥看昌子女士的动静。

只见店员恭敬地和她应对一阵之后,走进展示概旁的员工专用门。过了一会儿,长峰先生跟着店员一起回到卖场。

昌子女士大踏步地走向长峰主厨,拉高嗓门数落了几句。只见长峰主厨神情严肃,倒也未显狼狈,一如往常地冷静应对。

昌子女士似乎对长峰主厨的冷静极度不满,说不定还误以为他想规避责任。看在旁人眼里,两人就快吵起来似的。

我赶紧扮演和事佬。“我刚刚去探望过田山先生,等一下还会去,长峰先生要不要也起过去看看?”

“那真是太好了,”长峰主厨用力点头:“医院离这里近吗?”

“嗯,我是开车过来的,田山太太也一起过去吧!小勇很担心您呢”

虽然昌子女士一脸不太情愿,但怕现在放长峰主厨走,恐怕会错失数落的机会,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我将车子停在店门口,过了一会儿。换上便服的长峰主厨和昌子女士一起走出来。

因为我开的是小车,长峰主厨只能尽量弯身钻进后座。调整一下坐姿时,他还微微皱眉,虽然这模样挺有趣的,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只好默默地发车。

我边开车,边转述小勇告诉我的话。田山先生是因为血糖过低而昏倒,应该和试作品无关,我提出疑问。

长峰主厨默默听着,待我转述完后,随即询问昌子女士:“田山先生何时昏倒呢?”

昌子女士瘫靠椅背,情绪稍稍平复的她,神情略显疲惫,像要抑制头痛似地边按摩太阳穴,边回道:“因为是六点多接到医院通知……倒推回去的话,应该是五点半左右吧……”

“从田山先生平常作息来看,似乎提早结束工作。”

“我也是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才知道他昨天下午请假,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长峰主厨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回店里,好像是和店员讲话的样子。

长峰主厨挂断电话,说道:“听店里的人说,田山先生昨天四点左右来过我们店里。我怕我忙得走不开,所以把特别订制的商品寄放在卖场那边,田山先生只要跟他们说一声就行了。”

田山先生似乎没有当场打开确认,也没去咖啡厅吃蛋糕或圣代,也没买其他商品。店员见他一身西装,右手提着公事包,猜想他应该正在外头拜访客户,顺道过来拿东西。

长峰主厨询问昌子女士:“那个装着特别订制商品的盒子有被打开吗?里面的东西有被吃过的痕迹吗?”

“有啊!而且剩下不多。记得一块圆形蛋糕切成四等分,只留下一片而已……八成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我从旁插嘴:“等等,田山先生答应让我分享,所以那一大半可能是分给我。”

长峰先生蹙眉:“留给你?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

我简单说明事情经过。

内心抱着肯定会惹长峰主厨生气的觉悟,没想到他并未责备我,反而问我:“就算那一半分给了绚部小姐,但他帮自己留的份量也未免太少了。绚部小姐,你分到的量有多少?”

“我还没确认……”

“蛋糕在哪里?”

趁红灯停车时,我将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蛋糕盒递给长峰主厨。一打开盒子,长峰主厨的神情更严肃。“这里的份量刚好是一半。也就是说,消失的四分之一进了某人的胃袋。”

“我就知道,”昌子女士双手掩面:“那么爱吃甜食的人,怎么可能节制。正餐不吃,光吃甜食,身体当然会搞坏呀……”

“等一下,”长峰主厨边阖上盒盖,边说:“田山先生委托我研制的是卡路里非常低的蛋糕,完全不使用蔗糖,油脂含量也很低,可说是一边小心计算卡路里、一边制作的商品,所以绝对不会像一般蛋糕那样,容易导致血糖飙升。况且我并没说那消失的四分之一是进了田山先生的胃。”

昌子女士一脸狐疑,长峰主厨继续说:“昨天,田山先生有说要回家吃晚餐吗?”

“有啊!我没听他说要在外面吃。”

“原来如此,糖尿病患者因为饮食有限制,还要注射胰岛素,所以比较不方便外食。如果要外食的话,也会去自己比较熟悉的店,或是愿意帮忙费心烹调的店家。但您先生的个性较为谨慎,应该会倾向回家吃,况且他并未事先告知您要‘在外头用餐’,就更不可能外食了。请问府上晚上都是几点用餐?”

“通常是七点半。”

“所以他都是六点多下班,是吧?”

“嗯,七点左右到家,然后马上注射胰岛素,等着吃晚餐。”

“从您先生昏倒的商店街到府上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大概一个小时又二十分钟左右吧。”

“您先生昏倒时,还没去福樱堂,从商店街到福樱堂,走路大概二十分钟。要是他打算先去找绚部小姐再回家,是不是就无法赶上晚餐时间?”

“听你这么一说,可能是吧!那时我整个人都慌了,实在记不太清楚到底是几点接到医院通知……”

我从后照镜偷瞄长峰主厨,只见他一脸严肃地沉思着,半晌才开口。“田山先生最初来找我时,我有详细询问他的血糖状况。田山先生每餐之前注射的是速效型,就寝前注射的是一般胰岛素。因为必须于用餐前三十分钟注射,因此从府上到他昏倒地方的距离和时间点来看的话,昏倒在商店街附近这一点,实在不太合理。如果他临时决定在外面用餐,应该会向您说一声才是。”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总觉得事有蹊跷。如果是因为临时有事,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呢?最奇怪的是,田山先生离开我们店之后,并没有直接去福樱堂。如果要把蛋糕拿给绚部小姐,为什么不马上去只隔了两家店的福樱堂呢?”

没错,的确很奇怪。“所以应该找出究竟是在哪里切蛋糕、分装蛋糕的罗?”

“简单来说,应该就是这样。毕竟他不可能在福樱堂切分蛋糕,也没在我们店里的咖啡厅分装——有的话,店里的人一定会告诉我。莫非田山先生打算先去和谁碰面,再去福樱堂?”

另外和别人有约——

长峰主厨说:“田山先生原本下午请假,可能早上的工作有些耽误,所以迟了点离开,到我们店里已经是下午四点。他拿到蛋糕之后,先去跟那个人碰面,打算在那里将蛋糕切好、分装好,送去福樱堂给绚部小姐之后再回家。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去商店街……这么一来,不就能赶上七点半的晚餐吗?”

“所以他是临时起意去商店街?”

“也许是和谁约在那里碰面,也或许是去福樱堂途中出了什么事。总之,有个非去商店街不可的理由——”

长峰主厨看向昌子女士:“装甜点的纸袋和公事包都放在病房吗?”

“咦?”

“因为田山先生是直接下班,除了装甜点的纸袋之外,应该还有公事包,您有确认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有吧!没有仔细确认就是了……”

“根据绚部小姐的转述,医院的医事课是从手机确认田山先生的身分,为什么是从手机呢?要是公事包在身边,从包包里头装的东西来确认不是比较快吗?”

面对听得一头雾水的昌子女士,长峰主厨继续说:“因为糖尿病而导致昏迷的因素,不是只有饮食不正常,像是忘了注射胰岛素、从事激烈活动等,也会导致这般情况发生,譬如遭别人追赶、拼命逃跑之后,也会突然发作。”

我突然“啊”地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听说田山先生昏倒时,浑身是汗,衣服还脏兮兮……”

“只要确认田山先生那天的行踪,就能弄清楚一切。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天色不到五点就慢慢黑了。所以五点半过后,有些地方不但昏暗,人车又少,结果……”

“抢劫吗?”我说:“田山先生的公事包遭抢,所以手边才会只剩下纸袋?”

昌子女士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拜托你们不要随便臆测,从刚才就一直说些自以为是的话……只是个巧克力师傅的你,凭什么判断我先生的病况和药物?!”

“我大学念的是药学系,”长峰主厨答道:“成为甜点师傅前,我在制药公司的业务部待了四年,因为负责接洽的是内科医师,所以对于胰岛素多少有些了解,田山先生之所以委托我研制商品,也是基于这理由。”

只见昌子女士一脸诧异。我也是。

——原来长峰先生念的是医学相关科系?难怪他讲起话来头头是道……

长峰主厨语气沉稳地说:“无论是甜点师傅还是巧克力师傅,不一定都是出身甜点专门学校,有些人原本是上班族、拳击手、卡车司机、搬家工人、或是和果子师傅……各种经‘很诡异耶!’”

昌子女士沉默不语。

长峰主厨悠悠地说:“总之,等田山先生回复意识后,就能明了一切。这些都只是我的推论,至于是不是对的,我想不是重点。”

一到医院,田山先生刚好醒来,正和一旁的小勇说话。

内人又给您添麻烦了——田山先生坐在床上,郑重道歉。长峰主厨赶紧出声缓颊:“别这么说,可以请您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什么事吗?”

“我去‘路易’拿了特别订制的商品后,去了一趟房仲公司,”田山先生满脸歉意地说:“因为早上工作延误,我迟了一个小时才到房仲那边,所以没办法直接去找绚部小姐。后来想想,其实我可以把东西先寄放在绚部小姐那边,回头再去拿就行了。结果一时心慌没想到。”

“房仲公司?”

“我想开始寻觅适合开店的地方,所以和对方约好碰面详谈。”

只见昌子女士瞪大双眼。

田山先生无视太太的反应,继续说:“但事情进行的不是很顺利……昨天也没什么具体结果。因为那位房仲业务员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所以就在他那里一边谈事情,一边切蛋糕、喝茶。”

原来田山先生那一份蛋糕之所以只剩下四分之一,是因为这缘故,和田山先生一起吃蛋糕的人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房仲业务员。

“然后顺手将绚部小姐的那一份装进另一个盒子,还写了张卡片便离开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想抄捷径走,结果被后面驶来的轻型机车撞到。”

田山先生走的那条狭窄巷道,右边是高架桥,左边是一排旧公寓和矮平房。田山先生听到后方传来机车引擎声,本能地尽量靠边走,没想到机车加速从他身旁驶过,瞬间田山先生的左手臂被猛力拉了一把,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摔倒,感觉肩膀和背部遭到重击。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自己的公事包被抢了。”

摔了个四脚朝天的田山先生赶紧爬起来,瞥见那辆轻型机车停在他面前,嘲笑似地按了好几次喇叭,还伴随着讪笑声。

“两个看起来大概是高中生的年轻男子,坐在后面的那一个突然伸手抢了我的公事包。”

昌子女士插嘴:“不会吧……最近连成年男子也成了下手目标吗?”

“而且专门找那种看起来很文弱的欧吉桑下手呢!八成是因为我个头不高,才成了他们下手的目标吧!听说有些家伙不是为了抢钱,纯粹以嘲弄别人为乐,大概就是校园霸凌那种,感觉吧!”

气愤至极的田山先生,竭尽全力追着那辆机车。公事包里除了平常工作要用的东西之外,还装着房仲和巧克力相关资料的文件匣。所以非常愤怒的他顾不得身体状况,一心一意只想追回自己的公事包。

只见机车穿过高架桥下的商店街,随即右转消失在大马路上,气喘吁吁的田山先生再也跑不动,只好无奈地放弃。歹徒用胶带覆住车牌,田山先生也来不及看清楚对方长相,眼看公事包是讨不回来了。万分懊恼的他,想起派出所位在商店街另一头,于是决定先去报案,看能不能找回部分资料,于是田山先生怀着沮丧的心情,走进傍晚开始热闹起来的商店街。

——就在这时,因为血糖过低的关系而发病。

痛苦到连伸手进口袋拿葡萄糖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竭尽全力告诉赶来救助的路人,自己是糖尿病患者。

“那时我应该放弃追他们,”田山先生苦笑地说:“凭我的脚力怎么可能追上机车,应该马上打电话报警,或是去附近派出所报案,但那时因为重要的东西被抢,实在是一时气不过。”

昌子女士说:“……我想这一定是神想劝你‘放弃’的忠告吧!”

“放弃?”

“别再想开什么巧克力屋的事了。”

“你胡说什么啊?”田山先生露出从未见过的激动神情,犹如一头准备拼搏的野兽:“我就这么一个梦想,说什么都不能放弃!”

“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性命和生活啊!”昌子女士也不干示弱:“我才不想当什么店员!退休后还要那么劳碌,我才不要!”

“我从没要求你帮忙,既然这么讨厌巧克力,那就不要过问,我会花钱请人看店。”

“万一你又昏倒怎么办?!况且为了存开店资金,你肯定又要增加工作量是不是?其实我知道你偷偷兼差翻译,对不对?还有上网一事也是,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了开店的事,占据你的睡眠时间……就算如愿开店,要是连命都没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店还没上轨道之前,我不会死的。”

“你的命不是只属于你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小勇突然插嘴吼道:“够了!别再吵了!在这种地方吵架很难看!”

小勇的意见却遭到昌子女士无情的斥责:“你给我闭嘴!”

“为什么?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也有权发声啊!”

“算了吧!反正你都是站在你爸那边,从小他就拿糖果、巧克力哄你,你们父子俩根本是连手欺负我这个老妈子!”

田山先生冷不防拍了一下床,喝斥道:“这里可是医院!别太过分了!”

田山先生说的没错,何况还有其他病患。

因为气氛实在很僵,我们决定先行离开。长峰主厨客气地慰问几句后,步出病房。原本想帮田山先生打气、鼓励的我,则是有点沮丧,一出了走廊,长峰主厨难得地沉着声音说:“也许我的想法错了……无法让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甜点,做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让我顿时愣住,只见长峰主厨喃喃地说:“我只顾着研制,完全忽视昌子女士的心情……”

“可是昌子女士本来就讨厌甜食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这就是重点,我从没认真想过昌子女士为何讨厌甜食的理由。”

长峰主厨思索片刻才开口:“原本最近想请田山先生来店里,瞧瞧夹心巧克力的试作品,但依他目前的情形,恐怕没办法来吧!只好改请昌子女士试吃啦!”

“什么?!”

“绚部小姐愿意帮忙吗?”

“要我怎么帮?”

“只有我单独面对昌子女士,可能场面会很僵,希望绚部小姐也能出席,况且你也很清楚这件事。”

这种说法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我答应一如往常于傍晚时分,前往‘路易’参与试吃。

第五话 巧克力战争 第七章

一个星期后。我依约前往“路易”,瞧见昌子女士与小勇坐在空无一人的咖啡厅。究竟是如何说服昌子女士来的,竟然连小勇也一起来了。

感觉对坐有点尴尬,于是我拉了他们旁边的椅子坐下。

等了一会儿,长峰主厨带着冲本先生一起现身,两人拿的银色托盘上放着矿泉水、玻璃杯和盘子。

“感谢百忙之中抽空前来,那我们开始吧!”

长峰主厨与冲本先生迅速摆盘,然后将矿泉水倒入玻璃杯,最后放上铅笔和便条纸。

“其实香槟配巧克力是不错的选择,”长峰主厨说:“但考量到今天是试吃会,加上小勇未戒年,所以改用矿泉水代替。请各位每吃完一颗就喝点水,直到口中的味道与香气消失,这样才能吃出下一颗巧克力的特色。”

盘子上以圆弧状排列着六颗夹心巧克力,外观和一般夹心巧克力没什么两样。颜色接近黑色的应该是没加砂糖与牛奶的黑巧克力类,只有一颗是颜色较为柔和的咖啡色,应该是含有乳脂肪,口味比较甜的夹心巧克力。

小勇问道:“有食用顺序吗?。”

表情明显柔和许多的长峰主厨回道:“你还挺懂的嘛!”

“我听父亲说过。”

“果然虎父无犬子啊!请依顺时钟方向取食,再依序写下感想,谢谢。”

“可以边吃,边说感想吗?”

“当然可以,第一手感想是绝佳的参考资料。”

我拿起第一颗夹心巧克力。

放入口中,慢慢地品尝,吃得到杏仁碎片,没想到杏仁味还挺浓的。正在想味道这么浓真的没问题吗,口中的余味却没有想像中浓烈,连甜味也荡然无存,丝毫没有黏稠感。这确实是低卡路里巧克力。

我依序试吃,对于能尽量不扼杀巧克力原有美味、面面倶到的作法大为惊艳。还加入香草类、水果干、坚果类等素材,作为内馅或外衣;香草类用的是柑橘与薄荷等,口感比较清爽又香甜的素材。水果干用的是没有使用砂糖,自然风干的素材,有草莓、苹果、柑橘片、葡萄干、凤梨等纯粹甜味,也有利用杏子的强烈酸味,突显巧克力温润口感的作品。坚果类则是夹心巧克力必用的杏仁、榛子果、腰果等,因为坚果类富含油脂,因此用量极少。

我抓起最后一颗颜色较为明亮的巧克力塞入口中,一股香草味优雅地在口中扩散。虽然没那么甜,但香味不打折扣,丝毫没有怪异口感,属于优雅的传统口味。

小勇说:“比想像中好吃太多了!因为听说是专为病患设计的巧克力,以为应该会很苦、不是很好吃!”

长峰主厨说明:“一般夹心巧克力内馅都会加入甘纳许(甘纳许:Ganache,鲜奶油和巧克力的混合物,常用来做巧克力蛋糕和夹心巧克力。)、杏仁糖等卡路里比较高的素材,所以田山先生希望我能彻底降低卡路里,减少糖分。譬如一百公克的蔗糖有三八四卡路里,枫糖浆是二五七卡路里,蜂蜜则是二九四卡路里,罗汉果萃取物的卡路里几乎为零。如果纯粹想降低卡路里,统一用罗汉果就行了。问题是,罗汉果有着类似黑砂糖的独特香味,促使味道过于单调,必须搭配其他糖类变化一下才行。”

“原来蜂蜜的卡路里比砂糖低啊!我还以为蜂蜜的卡路里满高的……”

“看怎么用吧!如果以一百公克计算的话,蔗糖的卡路里确实比蜂蜜高。但如果用量匙量的话,同样一大匙,蜂蜜的卡路里反而比较高。”

“咦?什么意思?”

“因为就算容积相同,蔗糖与蜂蜜的比重也不一样。一大匙蔗糖是九公克的话,一大匙蜂蜜就有二二公克,所以食品成分表上记载的卡路里是以一百公克为单位——”

长峰主厨拿起便条纸和铅笔,写下计算公式。

蔗糖三八四除以一〇〇乘以(一大匙的重量)九等于三四·五六

蜂蜜二九四除以一〇〇乘以(一大匙的重量)二二等于六四·六八

枫糖浆二五七除以一〇〇乘以(一大匙的重量)二一等于五三·九七

“真的耶!”小勇佩服地说:“如果使用量匙,原本卡路里比较低的蜂蜜和枫糖浆,反而变得比较高。”

“甜点师傅在厨房制作时,因为会计算公克数,所以没问题,但在家里做甜点或料理时,就必须注意了。”

我偷瞄一眼昌子女士,只见她不发一语,露出“这种事我当然知道”的表情。毕竟每天为罹患糖尿病的田山先生料理三餐的人是她。

“夹心巧克力也会使用鲜奶油吧?”我问:“是用植物性,还是动物性呢?”

“要达到口感温醇又美味,就要用动物性奶油。”

“可是这样卡路里会变高……”

“也有乳脂肪含量只有三五%的鲜奶油,比起含量四七%的普通奶油,每一百公克足足少了九十九卡路里。而且低脂肪奶油的卡路里比植物性奶油还低,但是低脂肪奶油让巧克力乳化的效用比普通奶油差,因此依巧克力种类的不同,即便是资深巧克力师傅也可能乳化失败,搞得水分和油分分离,口感变得粗糙,这点必须注意。”

虽说要降低卡路里,但田山先生不希望用可可粉替代,而是使用巧克力来制作夹心巧克力。

巧克力、鲜奶油、调味用的水果等素材,每一种都会与水和油,复杂地结合成型。因此一旦降低油脂,就可能无拉充分混合。为了逐一解决这些问题,长峰主厨反复进行实验:,不但费时,所投注的心力更是无可比拟。但他丝毫不以为苦,反而视为一项无比愉悦的作业,若非如此,又岂能回应对巧克力如此热衷的田山先生的要求呢?

长峰主厨看向昌子女士:“您觉得如何?”

昌子女士喝一口水,将玻璃杯放回桌上:“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挟怨批评,如果纯粹就甜点评论感想的话,味道确实不错,我也没什么不满意,但做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

“您的意思是……?”

“就算成功降低每一颗巧克力的卡路里,但要是因此吃太多,不就失去意义吗?不能保证不会有这样的人,不是吗?毕竟人性是贪婪的一吃了一个,还想再吃一个……就是有这样不懂节制的人啊!”

“当然会有这种人,但这一点不是制作者可以控制的。”

“你的意思是,吃太多是自己活该?”

“制作者不是学校老师,也不是父母,不可能连客人的生活作息都顾到。”

“你这说法太不负责任了!你到底是怎么看待制作者应负的责任啊?我不管到底是有目的而做,还是因应客人要求而做,这么做和完全没考量到对客人的影响不是一样吗?因为你的巧克力也许能彻底改变糖尿病患者,或是热衷减肥的年轻人的意识!”

“我的工作只是希望能让更多人晓得巧克力的美味,没有任何多余的企望,不,应该说根本就没有。况且低卡路里巧克力对今后西点业界来说,绝对是不容忽视的趋势。就算我不做,也有人会做,既然如此,我当然希望能亲手做出让自己满意的低卡路里巧克力,希望能让那些因为顾忌糖分和卡路里而不敢吃巧克力的人,哪怕只是瞬间也好,也能感受到巧克力在口中融化的幸福时光。”

“这只是制作者的借口,看来我们绝对合不来。”

“是吗?”

“我知道这些东西必须要有高超的技巧以及莫大信念,但为了保住我先生的命,也为了全家人能多些相处时光,我还是不希望他碰甜食。”

“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其实田山太太很喜欢甜食,不是吗?之所以不碰甜食,是因为先生不能吃,所以自己也得忍耐才行,是吧?”

只见昌子女士的脸颊浮现一抹扭曲的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我才请田山太太试吃这些巧克力,希望做出能让全家人一起享用的甜点。这也是田山先生和我的最大心愿。”

昌子女士默默地起身离去,小勇赶紧向长峰主厨道谢,追上去。

咖啡厅里只剩下我、长峰主厨和冲本先生。

长峰主厨开始收拾盘子,冲本先生在一旁帮忙,我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只能喃喃地说:“真是可惜啊!”

“不,这样就够了,”长峰主厨沉稳地说:“这世上必须要有那样的人存在,不然就做不出能说服昌子女士的巧克力。”

“可是看她那样子,肯定会继续叨念田山先生吧!”

“这也没什么不好啊!我很欣赏这种人呢!希望今后她也能多多赐教罗!一定能有助于低卡路里巧克力的研发,所以就长远来看,不是件坏事。”

我边想,真的是这样吗?边道谢后,步出店门。

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轻易找出答案的。田山先生、昌子女士、长峰主厨,不能说是谁的错,也不能说要是谁负责就能解决一切。

今后他们三个人还是会继续缠斗下去吧。为了自己坚信的事,有时一步都不肯退让,有时也会考虑让步。

如果田山先生真的如愿开了一家巧克力屋,开幕当天我一定会去捧场。无论是减肥巧克力,还是一般巧克力,只要是喜欢的就会买罗!想要尝鲜,或是想吃巧克力时,就会去他的店逛逛,因为那里有我想要的商品,而且永远都有……多么希望街上能有一间这样的巧克力专卖店。

因为我只负责吃。能做的就是评价美味与否。除此之外,其余我也无能为力。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一章

“你指的是?”

“是由巧克力爱好者发起的会员制俱乐部,模仿法国的俱乐部形式,但规模没那么大就是了。”

“听说内人还称赞长峰先生做的巧克力好吃,也许现在这样是最佳状况吧!其实夫妻之间啊,就是人家说的相欠债罗!”

“田山先生清楚长峰先生的事吗?”

“古代马雅人和阿兹特克人将可可亚视为药品,在法国开设第一家巧克力店的人是药剂师。一八〇〇年在法国创立的‘黛堡嘉莱’(Debauve & Gallais),到现在都还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巧克力店,创立者是皇室御用药剂师,他的外甥嘉莱也是药剂师。”

在法国的巧克力倶乐部叫做“巧克力爱好者俱乐部”(Club des Croqueurs de C,简称CCC)。创立于一九八一年,由美食评论家克劳德·鲁非(Claude Levee)为首发起,会员多是作家、媒体人士、设计师等社会菁英。会员人数限定一百五十名,想要入会的话,必须等到有人退会才行,是一个会制相当特殊的俱乐部。俱乐部不单品尝美味巧克力、举办甜点派对,也致力提升巧克力品质,有时也会针对相关时事发表严厉评论。在法国还有一个限定法政界人士才能入会的团体,叫做“法界巧克力倶乐部(法界巧克力倶乐部:俱乐部从一九九一年二月六号,起初是由三个律师组成及一个药师组成。以推广巧克力的来源、制作和一切优点为出发点。”(Le Club du C au Palais),诚如字面所示,会员均为律师、法官和政界人士。

“那很好啊!”

“我问过会长,他说若是福樱堂总师傅的家人当然没问题,加上你又是长峰先生的朋友。”

还真是意想不到的邀约。既然是为了满足成年人对于巧克力的喜好,长峰主厨势必会全力以赴,光想像就好期待,于是我当场答应参加。

“长峰主厨也是这么说。”

“八成是因为女孩子多,才想参加吧!他和同学一起申请入社,大概是想交女朋友罗!”

我将田山先生选购的几个上生果子包装好,看来他是真心想帮我们推荐给他儿子的社团。

“其实我是来帮儿子买的,那小子参加茶道社啦”

“没有,是什么样的俱乐部?”

“长峰先生为什么辞去制药公司的工作,成为巧克力师傅。”

这些人可说是田山先生打造巧克力屋的最大动力,一起朝着梦想巧克力屋的目标迈进。难怪田山先生不顾太座反对也荽实现梦想。

“不过,能够品尝茶和点心,我们也受惠良多罗!”

“我会帮忙宣传的,请他们务必选购你们店里的上生果子。”

“对了,绚部小姐听说过‘关西巧克力倶乐部’吗?”山田先生这样问起。

“最近十二月有个例会,我想邀请绚部小姐一起参加,谢谢你前阵子的帮忙。”“非会员也能参加吗?”

“内人还是极力反对,”田山先生苦笑地说:“但我不会放弃的,因为这计划关系到很多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了。”

“真的吗?”

“反正我也无福享用,你就不要客气,尽情享用吧!”田山先生说。

“什么事?”

对于甜点的好奇心依旧没变,我忍住笑意说:“不能为您介绍,真是遗憾啊!”

“所以没办法顾虑您太太的心情吗?”

关西巧克力倶乐部的例行聚会上能享受到各种限量巧克力与甜点,但田山先生碍于健康状况,是以研究员的身分破例入会,以收集可完成梦想的资讯为主。其他会员得知田山先生想开巧克力屋的梦想,都很欢迎他以研究身分参与活动。

“就是关于巧克力屋的事,目前进展如何?”

看来和冲本先生一样,长峰主厨也没向田山先生提起。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打探下去,也许世上有些事还是不要弄清楚的好。

虽然在未婚女性面前这么说不太恰当,但由田山先生口中听来,却丝毫不觉得剌耳。

“真不巧,我也不太清楚。”

“适合冬天的上生果子上市了呢!”

“其实这次例会活动,请来了长峰先生担纲制作。”

“不好意思,可以向您请教一件事吗?”

“她大概一辈子都会反对到底、抱怨个没完吧!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身边有她这样的人在,才不会被梦想冲昏了头,也才能看清现实。”

田山先生露出促狭的笑容,说道:“你知道巧克力很久以前曾经被当成药品使用吗?”

因为关西巧克力俱乐部的规模尚属同好会程度,所以目前没有会员人数限制,也不像CCC那般,只限社会菁英参加。虽然关西俱乐部的会员来自各行各业,但必须透过会员介绍才能入会,而且经过审议后,也可能遭到拒绝或是要求退会。附带一提,未成年者不能入会,因为购买高级巧克力必须要有一定程度的花费,所以无业、无收入者也不能入会,但如果退休人士具有一定财力,还是可以申请入会。

“我不是要问这么久远的事,是想知道关于长峰先生的事……”

每个月会换一次例会活动的主厨,十二月邀请的恰巧是长峰主厨。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二章

巧克力倶乐部的每月例会都是租借饭店的会议室举行,每次都有将近二十名会员出席,犹如秘密社团的集会。

周日下午,我和田山先生一起到场。

穿过饭店大厅,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约莫两公尺高的传统巨型绿色圣诞树。树梢顶端装饰着耀眼的圣诞天使,深绿色枝叶上垂吊着深红色苹果与条纹图案的拐杖糖,而蜡烛型的LED闪灭着金光,映照外头纷飞的白雪。虽然只有一棵圣诞树,却散发着圣诞气息。大磨流泄着静谧的弦乐曲,我们搭电梯上楼。

一走进会场,瞧见十几名男女坐在长桌旁。

没有半个年轻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有年近半百的绅士与老妇。从他们与华丽风格截然不同、有着独特沉稳气息的穿着品味看来,应该是家境优渥、拥有位于闹区独栋住宅的人士。

“欢迎、欢迎。”最先招呼我的是倶乐部的会长饭沼先生,看起来比田山先生稍微年长,人中和下巴都蓄着漂亮的胡子。

“大家都到齐了吧?”老绅士问。

“橘川女士还没来。”发梢根根立起的短发中年男子斜睨着时钟答道。隐藏在他那只有上半部有框的眼镜下,是一对犀利的双眼。他的气质明显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是因为工作关系还是本性如此,则不得而知。只见他用毒舌派的口吻,喃喃说道:“原来她也会迟到啊!还真难得。”

饭沼会长说:“橘川女士因为有急事,无法前来,特地请人代替她出席。”

“代替她出席?”眼镜男反问:“我们有允许这么做吗?我记得连会员携伴都有限制。”

“是她的晚辈,这位人士的父亲是‘天野巧克力工房’的主厨,所以是可信赖的人,自己还经营与甜点相关的部落格。”

“部落格那种东西只是门外汉用来打发时间的工具罢了!像橘川女士那么专业的美食杂志记者才没空写那种东西。”

“没必要批评得这么难听吧!人家可不是学生,而是社会人士。”

“二十几岁吗?”

“是啊!”

“服么年轻的毛头小子能了解高级巧克力的滋味吗?”

方才那位老绅士似乎企圆打断两人的对话,再次开口:“是‘天野’吗?那里的巧克力马卡龙可是一绝呢!内馅是满满的覆盆子酱,从来没吃过那么美味的东西,我们什么时候再邀请‘天野’的主厨啊?”

饭沼会长回道:“我想明年吧!有会员希望能品尝巧克力以外的甜点。”

“我觉得圣代不错,是一道很有满足感的甜品。最近什么东西都做得过度精致,味道反而少了惊喜感,要是‘天野’的话,肯定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就列入清单吧!”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眼镜男自言自语道“总算来啦!”

饭沼会长上前开门。

站在走廊上的是位年轻女性,神情有些畏怯地探头窥看,一头华丽长卷发蓬松地落在胸前,娇柔的气质和会场气氛有些格格不入。她眨着大眼睛,问道:“请问这里是巧克力同好会吗?”

声音犹如成熟果实般娇甜,连同性的我听了都浑身酥软,但眼镜男似乎不为所动,马上抱怨:“迟到的人应该先道歉吧?”

“啊,”年轻女人突然惊呼:“可是我的表还有五分钟才到耶!”

“我看是你的表不准吧!麻烦你看墙上的时钟,对时一下!”

“没事没事,”饭沼会长赶紧打圆场:“鬼塚先生,别太小孩子气了。今天有两位初次参加的客人,我可不希望让人家觉得我们关西巧克力倶乐部是什么难搞的团体,克制一下好吗?”

名叫鬼塚的眼镜男一脸不情愿地噘嘴。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八成在心里嘀咕。

“这位是橘川女士的侄女,天野花梨小姐。”饭沼先生介绍年轻女子,安排她坐在我们旁边。

“请多指教,”花梨微笑地问我:“你也是初次参加吗?”

“是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甜点?巧克力吗?”

“只要是甜食都喜欢,我在和果子店工作。”

“好赞喔!和果子里,我最喜欢糯米团子。你知道东京有一家专卖怪怪糯米团子的店吗?外头沾的居然不是红豆,而是奶油酱和咖啡奶油酱哦!没想到超好吃呢!”

“我们是上果子屋(上果子屋:制作、贩售和果子的髙级和果子店。),所以不卖糯米团子。不过,我也很喜欢吃就是了。京都四条有一家店……”

饭沼会长舶轴地拍了几下手,示意大家听他说话。“感谢大家今天百忙之中抽空与会,这个月的菜单是由‘路易’的主厨长峰和辉先生担纲,主厨正在隔壁房间准备。在享受甜点之前,我们先来开会吧!”

会议内容对我没什么实质益处,都是关于申请入会者的资格审查、新开的法式甜点专卖店、巧克力专卖店之类的情报。会议约莫十五分钟后结束,饭沼会长用室内电话联络长峰主厨。

过了一会儿,长峰主厨在饭店服务人员的陪同下,步入会场。

简单和大家打过招呼后,长峰主厨走到房间一隅,服务人员开始配置茶器和点心盘。每个人的面前摆着三种甜点。

一种是玻璃杯装着慕斯,犹如普施咖啡(普施咖啡:Pousse Café,并非咖啡,而是调酒的一种,以多种颜色的酒依比重不同由上而下排列而闻名。)般重叠着几层颜色。咖啡色那一层大概是用巧克力,白色那一层是奶油,淡黄色的是水果泥,不晓得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另一款是白色甜塔上缀饰着红醋栗,表面用的应该是白色巧克力,内馅必须切开才知道。

最后是用金箔装饰的欧贝拉蛋糕,十分忠于基本款的造型。既然故意选这一道,味道应该有别于一般的欧贝拉。

服务生完成工作后,陆续离开,只剩长峰主厨留在会场。

饭沼会长宣布:“那就请大家慢慢享用吧!”

田山先生从包包拿出数位相机,开始从各种角度拍摄甜点。面对想碰却碰不得的东西,他的自制力还真强。

“有什么感想,还请不吝分享,”田山先生说:“因为我无福享用,只能靠大家的感想来感受一下味道。”

“没问题,那就从慕斯开始品尝吧。”

我用长汤匙舀了一口,放入嘴里,随即感受到一股带着浓郁的生巧克力香,还有温醇的威士忌味道,口感绵密细致。原来是威士忌口味的沙巴雍(沙巴雍:Sabayon,义大利甜点,是以蛋黄、砂糖和酒混合打发的糊状甜点。多浇淋在水果或饼干上。)。沙巴雍比较常用的素材是香槟,所以这个用的是单一麦芽威士忌吗?不但感受得到威士忌本身类似果实、花卉的香气,还有一股结合可可亚的香味,迅速在鼻腔深处扩散。我深吸一口气后,舀了一口淡黄色果泥,带点苦味的酸涩口感,应该是葡萄柚吧?又觉得好像不是,到底是什么呢?

品尝完慕斯,啜了一口无糖红茶清润一下后,接着享用甜塔。用叉子切了一块塞进嘴里,带着杏仁味的甜塔,应该是先烤塔模,再塞入内馅,口感十分强烈。塔底铺的是红醋栗果冻,往上一层是撒了榛子果与开心果碎片的奶油酱,最后注入白巧克力,再冷藏凝固的样子。比起果冻和外层塔皮,巧克力那一层明显比较厚,所以小小一块却很有满足感。入口即化的白巧克力甜味,与红醋栗的强烈酸味成了巧妙对比,中间一层的奶油酱恰巧成了绝佳连结,是一道甜味与酸味均衡得恰到好处的甜点。

当我准备说出感想时,田山先生说:“可以再针对材料和内容物说得详细一点吗?”看他没动手做笔记,应该是用录音笔记录吧。虽然一想到声音被录下来,就有点不好意思,但这也是为了帮助他实现巧克力屋的梦想,所以我尽量仔细叙述味道与口感。

我们最后品尝的是欧贝拉蛋糕,果然不是泛泛之作。虽然基本上也是由以咖啡糖露为底的杏仁蛋糕体、咖啡奶油酱、巧克力甘纳许等三层所构成,却有一股特殊的巧克力香。

几乎和我同时品尝欧贝拉蛋糕的老太太,吃了一口后,不禁发出“唉呀”的惊呼。只见这位姓繁野的老太太用闪闪发光的双眼凝视长峰主厨,问道:“这款欧贝拉,是用巧克力加上香草混合而成吧?”

“您说的没错,”长峰主厨谦逊地回道:“至于种类——”

“等等,先别说……应该是用蔷薇和香橙花为底,还能感受到香草类的香味,是哪一种就无法确定了。莫非混合了好几种?”

“花类部分诚如您所言,至于香草类……这是商业机密。”

“哦?是喔?”

“因为药草园栽植的秘密香草,尚未公开贩售,所以只能先用于像现在这样特别订制的商品。”

“还感觉得到微微的凉爽感呢!为了融合所有香味,也加了一点辛香料提味,是吧?”

“太厉害了。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优雅的香味和浓厚的巧克力非常搭呢!我很喜欢这作法,可以用在下次特别订制的夹心巧克力吗?”

“当然,欢迎您随时吩咐。”

也许是因为繁野女士起了头吧。其他会员纷纷发表感想。

“沙巴雍的口感也很不错呢!”

“嗯,挑了一个很适合巧克力口感的牌子,是北爱尔兰出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吗?”

“分别用于慕斯与欧贝拉蛋糕的巧克力也很用心呢!因为有水果和沙巴雍夹层的慕斯,与使用杏仁蛋糕体的欧贝拉蛋糕,无论酸味还是甜味的均衡感都不一样。”

“巧克力蛋糕的质感也很棒,与红醋栗的口感调和得非常好。融合这两种对比强烈的味道,不是件简单的事。”

“甜塔的口感也很不错,用的应该是一般面包店用的特殊小麦粉吧!所以比一般甜塔来得酥脆,但对藤冈先生来说,不会稍嫌硬了点吗?”

被点名的是刚才那位想吃“天野”圣代的老先生。

藤冈老先生边享用甜塔,边笑着说:“别取笑老人家哦!”又说:“这般硬度难不到我啦!我可是吃得津津有味呢!好吃。”

鬼塚先生说:“我觉得这次最美味的当属欧贝拉蛋糕。正如繁野女士说的,味道控制得十分巧妙,不会相互干扰,混合多种香草类,做出一口就能品尝出的优雅香味……成熟高雅的演绎手法,绝对是跟我们倶乐部最相称的巧克力。听说光顾‘路易巧克力工房’的多半是年轻族群,是不是应该在店里多摆一些这样的商品啊?否则岂不浪费主厨的好手艺。”

长峰主厨行礼致谢:“今后我们打算陆续开发一些别具特色的商品,但毕竟开业才一年,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请各位不吝赐教。”

我边啜飮红茶,边瞧了眼花梨的点心盘,每一种甜点都剩下一半左右,也没打算继续吃的样子。是口味不合吗?没有特别喜爱哪一种吗?三种甜点中,应该是甜塔最容易入口才是。

饭沼先生似乎也注意到,开口问花梨:“天野小姐,你觉得如何?和令尊做的甜点口味不太一样吧?”

“没有多大差别,”花梨意兴阑珊似地说:“应该说挺像的吧!因为家父做的甜点也是大家说的那种感觉。啊、我不是说模仿啦!只是最近的甜点感觉都挺像的,是我太敏感?还是太挑剔呢?姑且不论美味与否,总觉得做工过于精致。”

“果然是不合小鬼的口味,”鬼塚先生插嘴:“对于不习惯吃顶级巧克力的人来说,还是连锁餐厅的圣代比较好吃吧!就是那种杯底塞满玉米脆片的玩意儿!”

只见花梨主动附和:“没错!没错!”随即回应:“我觉得任何人都能轻松享用,都能吃得开心的甜点,,才是真征似馨认泣场来逻想的谢点。像是用香烟或香草类,做出能让味蕾迟钝的大叔也能吃得很开心的甜点,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哦!与其说是甜点,更像是香烟或辛香料,只要稍微改变一下惊奇感,不是很有趣吗?”

大家屏息瞅着两人。只见鬼塚先生一脸不悦,花梨倒是气定神闲:“因为我曾在家父的厨房实习,总觉得听到的感想都很像,有点无趣吧!如果用文旦做慕斯,不是更有意思吗?”

文旦?我诧异地搜寻记忆中的味道,是说将那像葡萄柚的水果,加入巧克力慕斯吗?问题是,十二月初哪里买得到文旦啊?

花梨继续说:“可以用水晶文旦,因为这品种是采温室栽培,十月也能出货。”

长峰主厨一派沉稳地说:“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因为我外婆住在高知的乡下,每年都会送我们家很多水晶文旦。”

也许情绪稍微平复些吧。鬼塚先生开口:“我记得有条会规适用于这般情形,要是有人严词批评菜单,主厨可于当月重做一次,赢得批评一方的认可。”

饭沼会长瞅了一眼鬼塚先生,说:“是有这个规定,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过适用的事例。当然,主厨也有权拒绝,毕竟会员的批判并不具公正性。”

长峰主厨心平气和地说:“我无所谓,愿意接受这个难得的挑战。”

“可是现在是十二月一店里工作正忙,不是吗?”

“多亏我们店里有一群优秀的工作人员,可以放心地把店务交给他们。况且店里的圣诞蛋糕是采预购制一所以这方面不会有影响。对了,既然正逢十二月,就来准备圣诞节的应景菜单吧!”

“哦,听来不错呢!”饭沼会长双眼发亮:“应景菜单是吗?那就麻烦你了。”鬼塚先生语带讽剌地说:“这么一来,搞不好批评的人就要道谢罗!多躬这规定,才能吃到美味的应景甜点。”

花梨说:“那我不是还得出席吗?”

“按照规定是要的。”饭沼会长说。

“不会吧!”

“年一度的圣诞节耶!我无所谓啦!你们享用就行了。”

“天野小姐,既然你公开批评主厨的手艺,就必须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我们倶乐部对甜点与师傅都抱着莫大的信赖与尊敬,不是那种单凭个人喜好恣意批评的无聊聚会。若非如此,我们不可能邀请到师傅为我们筹办每个月的聚会。”

“那我收回刚才的话,这些甜点真的很好吃,谢谢款待。”

“话可不能这么说,”出声反驳的不是会员,而是长峰主厨:“不能欺骗自己的舌头。要是你不来,我也没必要再次挑战,所以请你务必出席。”

“如果我又批评呢?这样不是很浪费时间吗?”

“我会带来让你满意的作品。当然万一不合意,我也不会感到困扰,因为只要能让任何一个人吃得开心,我就觉得很值得,一点也不觉得浪费时间。”

花梨一脸厌烦地撂了句:“是吗?随你高兴。”旋即起身离去,看来她不打算再来了。我赶紧向田山说一声,起身追上她。

我在走廊拦下她,问道:“天野小姐,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我只是坦白说出感想,”她那表情与其说是不高兴,不如说是无奈:“而且我根本不晓得有那样的规定,好像闯祸了。”

“要是知道,就不会说吗?”

“当然,我才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牵扯,不管是口味,还是倶乐部那些人,都和我合不来!”

“既然如此,那你今天为何来呢?不是特地代替别人来的吗?”

“又不是我自己说要来的,是叔母她硬要……”花梨话说到一半:“也对喔!我一开始拒绝不就得了。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啊?”花梨叹气,“果然还是吃自己喜欢的甜点比较轻松愉快,我有经营一个关于甜点的部落格哦!叫做‘花梨横町’,有空的话,还请上网搜寻指教。”

“没问题,我一定会上去看看。”

“不好意思啦!我真的没有想要恶整长峰主厨。可以帮我转达吗?”

“既然想道歉,那就圣诞节再来一趟吧!”

“嗯,我会考虑的。”

回到会场,大部分会员已经离开,没看到鬼塚先生,长峰主厨也不在。正将相机收进包包,准备离开的田山先生发现我回来,赶紧问:“还好吧?”

“她不是存心恶整,也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参加,只能说长峰主厨的运气不好。”

“从事这种工作本来就得接受各种批评,我想这事没什么大不了。”

“也是啦!又不是遭到知名杂志或是电视节目的恶意批评。”

“不过,身为‘天野’主厨的千金,从小应该吃过不少高级甜点吧。到底是什么让她不满意呢?”

“莫非她讨厌父亲做的甜点?”

“嗯……‘天野’的甜点确实非常精致。”

花梨的味觉十分敏锐,能够辨别素材种类,也有一套自己的美味基准。长峰主厨曾待过“天野”,多少承继了花梨不喜欢的口味也说不定。若是如此,那究竟是什么?

感觉我的好奇心又发作,真是个坏习惯。问题是,一旦放在心里就无法不追究。

我回家上网搜寻花梨的部落格,一下子就找到。虽然“花梨横町”这名字不是很一有特色,但并没有同名的同类型部落格,所以很快就找到。

点进去一瞧,随着像是夜市或怀旧点心铺的图像,跃出一排招呼文字。

甜点屋网站【花梨横町】不是只有昂贵的甜点才是甜点!

想不想重温一下在便利商店、超市就能买到的工厂制甜点,以及怀旧的点心世界呢?让我们尽情聊些关于小时候的美好回忆,还有便宜又好吃的甜点二三事吧!

我愣住了。原来花梨喜欢的是这类甜点啊?怪不得她对时下流行的甜点颇有微词,因为类型完全不一样。

但要说不可思议,还真是不可思议。

对于高级甜点与原料知之甚详的她,为何发表的是风格截然不同的甜点?

我试着搜寻文章分类,有一整排关于工厂制甜点与怀旧点心的报导。不只味道,连包装设计、制作原料等,都记载得十分详尽。地区限定的甜点报导也很丰富,甚至附上知名怀旧点心店的地圆。虽然题材通俗,报导内容却不虏浅,应该说丰富到可以直接出书。我想起邀约花梨参加巧克力俱乐部聚会的叔母,是某本美食杂志的记者,也许花梨在架设部落格时曾受过她不少建议。不,搞不好她叔母就是以化名经常回文的访客之一。

每篇报导的回应与引用都很热烈,看来“花梨横町”在这类部落格中小有名气。像是对当季新品甜点的评论,从开卖日开始就有一连串感想与批评,而且几乎都是比较直觉性的陈述,不是什么理论性的文字,内容十分生活化。即便谈的是比较严肃的话题,也能感受到同好之间分享的乐趣。

我试着搜寻关于一般西点店的报导,结果没有,杂记中也没有相关文章,似乎刻意摒除的样子。虽然创立网站的意图很正面,但了解花梨的背景之后,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部落格设有留言板,不是用来回应话题,而是留言给部落格主人,于是我留下自己已经浏览过网站,觉得很有趣之类的简单讯息。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三章

翌日晚上收到回音:

<small>绚部小姐喜欢什么样的甜点呢?</small>

<small>要是能在部落格看到你的留言,我会很开心的。</small>

讯息上标示着她的电子邮件信箱,我决定回信到她的私人信箱:

<small>“花梨横町”没有关于一般西点店的情报吗?除了高级甜点店之外,也有很多西点店的东西很好吃呢!像是鲜奶油蛋糕、起司蛋糕之类,我觉得放一些这类情报也不错。</small>

不一会儿就收到回信:

<small>不好意思,请恕我不想触及这类话题。</small>

<small>其实,以前曾在讨论区放过这类话题,但访客之间常常为此引发冲突。</small>

<small>讨论区的访客大致分为三类,一种是非常讲究品质、喜欢高级甜点的人;另一种是偏爱价格实惠、工厂制甜点的人;还有一种是两种都喜欢的人。因此关于甜点的话题,三派看法不时冲突。</small>

<small>那种品质根本称不上蛋糕、那才不是真正的巧克力、想知道真正的美味,就该吃一次××店的〇〇……出现在讨论区上的评论几乎都是这类的字眼。其实写的人并无恶意一只是热切地想将美食推荐给别人,却让人有种强迫推销的不舒服感。要是彼此不在意倒也相安无事,一旦有人居中搞鬼,就容易引发冲突。</small>

<small>有一回,大家讨论对于新品甜点的感想,结果有些人的发言不是针对甜点,而是恶意中伤喜欢这款甜点的人……</small>

<small>身为版主的我还要居中协调,劝导大家不要争执,真的很麻烦。于是我决定关掉讨论区,改开部落格。当时很犹豫究竞要经营哪种主题,后来选了工厂制甜点与怀旧点心,毕竟以高级甜点为题的部落格不胜枚举,我朋友的部落格也是以此为题,所以我决定选择完全不同的领域,试圈走出自己的风格。</small>

<small>我是个甜点爱好者,也很想讨论任何类型的甜点。</small>

<small>无论是高级甜点,还是工厂做的平价甜点,我都喜欢。</small>

<small>和果子的世界也是如此,有让学习茶道的人,称赞不已的上生果子,也有糯米团子、年糕之类的家常点心,划分得很清楚,不是吗?</small>

<small>因此为了避免纷争,我希望能区分清楚。无法回应你的要求,真的很抱歉。</small>

我总算明白为何那时被鬼塚先生嘲讽时,花梨的反应如此激烈,肯定是想到之前开设的讨论区里那些无谓的争论吧。明知言多必失,还是克制不了。

我好想和她多聊聊,于是又回信。

过了一会儿,收到花梨邀请我参加同好会的mail:

这个同好会有别于巧克力俱乐部,是非常平民化的和果子同好会——信上这样写,让我颇感兴趣。

仔细想想,我虽然喜欢甜食,却从未参加过这类同好会。虽然偶尔也会和朋友一起大啖甜食,但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坐在陌生的店里享用甜点,好像还满有趣。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四章

位于西宫的和果子店“飒”,咖啡厅里还附设贩卖部,店面十分宽敞。有不少使用国产红豆做的美味内馅,搭配近来流行的蔬菜做成的和果子,菜单上还介绍最受欢迎的京都蔬菜口味冰淇淋套餐。余韵无穷的爽口与香甜,加上蔬菜的咬劲与香气,即便时至冬日,依然很受欢迎。

约莫十五人参加的聚会,清一色是女性。本来心想自己从事的是相关行业,要是被问到比较敏感的问题,那就尴尬了。幸好今天出席的女孩子个性都很好,不会问些尴尬的话题。

听大家自我介绍,最年轻的还是高中生,最年长的是三十几岁粉领族,大多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二十世代。最年长的那一位是早期讨论区的常客,和花梨认识最久,也在经营以高级西点为题的部落格。她经营的部落格,就是花梨口中那个“她常去逛的部落格”。另一位三十几岁的女性,则是经营关于和果子的部落格。她们三个似乎经常聊天,商议举办同好会等事宜。其他人则是经常发表、回应的访客,或是靠mail联络的同好。

我们陆续点了最受欢迎的京都蔬菜冰淇淋、特大号豆沙凉粉,以及黑蜜、抹茶蜜、水果蜜等三种口味的凉粉,还有特制砂糖酱油口味的糯米团子。大家开心地品尝各式甜品,边拍照边热烈讨论。

果然气氛和巧克力俱乐部截然不同,感觉自己比较适合这团体。倒也不是讨厌巧克力倶乐部那种高贵的感觉,只是觉得那种聚会型式一年开个几次就行了。我还是比较喜欢像这样无拘无束、一边嚷着“好吃!好好吃喔!”一边大啖美食的轻松感。和她们在一起,肯定连聊高架桥下卖的冰淇淋,都能聊得很high!

我一边品尝豆沙凉粉、一边对花梨说:“我上网一査,没想到‘天野’居然是战前就创立的老店呢!因为店里的夹心巧克力很花俏,我还以为是近几年才开的店。”

“我爸是第三代传人。我爷爷年轻时,专卖巧克力和蛋糕给神户的领事馆和住在日本的外国人。后来因为战争空袭,店里生意中断了一阵子,战后重新开张,改卖给一般大众。后来我爸趁泡沫经济时代搭上高级甜点风潮,一改整家店的风格,变成现在这种连外地人也会特地上门光顾的规模。”

“所以天野小姐晓得改装前的‘天野’,也就是你爷爷经营时的味道罗?”

“嗯。上幼稚圔时,家里随时都摆着那种古朴的巧克力和蛋糕。”

“所以口味是到您父亲这一代才改变?”

“应该是吧!我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一样。爷爷那时的甜点,有一种欧洲风格的香气,该说是古早味,还是基本经典款呢?对了,百货公司不是常举办什么艺术蛋糕比赛的活动吗?得到优胜的蛋糕都华丽到宛如艺术品,让人对师傅的手艺惊叹不已……但实际吃了之后,却觉得不怎么样,还不如放在会场角落当装饰品的磅蛋糕、欧洲各地甜点,还有呈现漂亮奶油色的蛋糕卷来得好吃……”

“也对!我懂这种感觉!”

“我觉得爷爷的蛋糕就是这种感觉!不过,店里的生意是家父当上主厨后才蒸蒸日上的,所以我想家父采取的商品策略没有错。”

言谈之间,我发现花梨其实不是对身为甜点师傅的父亲抱持反感,而是不满以父亲为傲的母亲。

花梨的母亲一向以丈夫的工作为傲。这种态度其实没有错,错就错在她老是恣意批评别家店的商品。

那是花梨念国中时的事。有一次,花梨在客厅和来家里玩的友人一起吃蛋糕,外出回来的母亲看到了,当场数落她几句,说什么既然请朋友来家里玩,当然要拿出更高级的甜点招待,怎么不去店里带几个回来?

其实蛋糕是友人带来的,她知道花梨喜欢某家店的蛋糕,所以特地跑去买,即使那家店和她家根本是反方向。

幸好友人不是会为这种事呕气的人,事后还笑着说:“我不会在意啦!因为我爸妈也很罗唆呢!”没有因此影响到两人的友情。

但就算朋友不在意,花梨也无法忍受。这件事于是成了引爆点。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我爸店里的商品了。也因为这件事,我跟我妈吵过很多次。我爸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对我发怒,因为对他来说,只要有家族以外的客人肯定他的手艺就行了。这也是他之所以成为甜点师傅的理由。”

花梨语带无奈地说。照她的年纪推算,应该有将近十年没碰过“天野”的商品。这可不是半调子做得到的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无法允许友人受到伤害——这么激烈的反应,的确很像花梨的作风。

花梨的叔母也许是为了化解她与父母之间的心结,才请她代为参加巧克力倶乐部的聚会,又怕她突然吃到“天野”的甜点会反弹,因此先让她品尝别人做的,再找机会让她尝尝自家商品……但就花梨的个性来看,这个作法实在不够周全。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五章

隔天傍晚,我去了一趟“路易”,探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咖啡厅。

瞥见长峰主厨坐在老位子,依旧一边翻着书、一边用钢笔作笔记。桌上摆着切子(切子:玻璃雕花器具。)的圆片集。这东西也能成为创作灵感吗?他的兴趣还真是广泛。

点心盘上摆着吉备(吉备:古代日本的国名。位于现在的冈山、广岛、兵库县一带。)求肥,一种撒上白粉的褐色长方形甜点。虽然造型、味道十分简单,但喜欢的人就很迷恋。软绵中带点硬度的口感,混合上等的甜味与肉桂味是其特色,可以说是非常风雅传统的和果子,也是绝佳茶点。

他将茶与点心盘推向我,请我一块儿享用。我用牙签插起、吃了一口,舌上混合着肉桂味与求肥的甜味,霎时沉浸在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中。京和果子果然美味。

我为前几天在巧克力倶乐部饱尝美味一事向他道谢,长峰主厨露出一派沉稳笑容回应。他问我圣诞节有何计划,我说当然会出席倶乐部的聚会。只见他一脸诧异地说:“日子可是订在圣诞节前的休假日哦!不跟朋友一起过节吗?”

“不用您操心,反正我又没男朋友。”

“真的假的?”

“这种事干嘛说谎啊?话说回来,这种尴尬的事就别提了,只会让人心情低落……长峰先生呢?没有过节计划吗?”

“没有,那个时期和情人节一样忙碌。”

说得也是。我还真是明知故问。“也可以挪后一天庆祝啊!是要和太太、小孩在二十五号那天晚上庆祝吗?日本也有很多人不是在圣诞夜,而是选在当天庆祝……”

=“我还是单身,不用担心这种事。”

我吓了一跳。从他的年纪看来,还以为他有家室。

真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有点懊悔。因为虽然他现在单身,却不表示他没结过婚,搞不好让他想起比单身更不好的回忆。就在我不知如何接话时,长峰主厨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绚部小姐,你会参加那个倶乐部吗?”

“应该不会,以我的薪水恐怕负担不起。”

“那个倶乐部的风格,好像跟绚部小姐的喜好不太一样。”

“你感觉得出来?”

“总觉得跟年轻女孩格格不入。”

“我是觉得繁野女士满厉害的……只是会员比较多是中年男性,感觉比较像美食家的聚会,当中一定也有对酒和料理颇有研究的人吧!”

“我也很诧异他们居然会邀请我,毕竟‘路易’以年轻女客居多,为什么会想邀请这种店的主厨呢?”

“因为长峰先生是知名巧克力师傅,不是吗?”

“知名的评定基准有很多种,例如上过报章杂志,或是口碑很好,但这些要素应该都不足以吸引那个俱乐部的人。”

“所以是因为其他原因?”

“例会结束后,有一位叫橘川的女士来找我,说是天野花梨的叔母,也是美食记者。她对于侄女发言不礼貌之事感到非常抱歉,所以特地来向我致歉。说是自己硬要天野小姐代为出席,还再三强调天野小姐绝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其实她这么做让我很困扰,既然诚心道歉,怎么不带当事人一起来呢?我想八成另有隐情,但因为不想牵扯其中,所以就没多问了。我在想,说不定是橘川女士指名邀请我的?也许她看中我们店里以年轻女客居多;希望我能以花梨小姐为对象设计甜点。”

我一边考虑着是不是该说出花梨的遭遇,又觉得随口说出别人的私事很不道德,最后还是没提起。长峰主厨不是那种只凭表象判定事物的人。他一定也査觉到花梨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搞不好比我更了解她也说不定。

长峰主厨继续说:“橘川女士还带了几本甜点方面的杂志,说里头有花梨小姐喜欢的甜点类型,请我参考一下。”

不会吧!我诧异地惊呼。这样不惹恼专业甜点师傅才怪。总觉得橘川女士身后有着花梨母亲的身影,不惜出此手段,难道是为了让女儿认同父亲做的甜点?

我战战竞竞地问:“长峰先生怎么回她?”

“我断然拒绝了,告诉她我并不需要什么参考资料,但对方硬要我收下,所以只好勉强收下,然后当她的面撕掉资料。”

果然。我的脑海中仿佛可以立刻浮现橘川女士那张铁青的脸。长峰主厨那时的表情又有多恐怖妮?哇,光是想像,就让人背脊发凉。

长峰主厨苦笑说:“这种做法很像利用甜点师傅做些甜点,安抚遭受欺侮的女学生……实在可笑至极。”

“就是说啊!实在太失礼了。圣诞节的事也是,我看干脆回绝算了。”

“已经承诺人家了,我就一定要依约行事,反正也能替田山先生的巧克力店多增加一点资料。”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六章

离圣诞夜还有两天的休假,我把一些必备品塞进大背包,独自前往关西巧克力俱乐部举行例会的饭店。

田山先生忙完别的事才会过来。

我也没和花梨约,觉得来不来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不同于上次,通往饭店的路上弥漫着浓浓圣诞节气息,十分热闹。小店的橱窗喷上白色应景图案,还装饰着用泡绵做成的驯鹿与圣诞树,商品架上排列着缀饰金色蝴蝶结的红色、绿色礼盒,服饰店、珠宝店、餐具店、骨董精品店、甜点专卖店等,纷纷摆出精心设计的吸睛商品。这一整年最华丽热闹的气氛,犹如阳光般从橱窗那头发散出来。

我只能苦笑地用眼睛欣赏这些舍不得送人、只想买来犒赏自己的商品,既嫌恶自己的贪婪,也替自己单纯到禁不起诱惑感到悲哀。

知名百货公司的外墙垂挂着金色铃铛吊饰,一到夜晚,好几条缀饰就会发出耀眼光芒,步出百货公司大门的客人手上提的是印着绿色、红色与金色的特制应景提袋。圣诞夜前夕,这些东西将放在家中柜子上,静静等待派对时光到来。

举行例会的饭店玄关依旧摆饰着那棵金色圣诞树,也只能再摆饰几天了。因为圣诞节一过,就要准备迎接新年。每年一到这时候,总是特别心浮气躁。

福樱堂也准备进入一年最忙的时节,除了制作大型茶会用的茶点之外,这时的忙碌程度,也是唯一能与西点店媲美的时节。

一进入会场,我发现大部分会员已经到了。饭沼会长、鬼塚先生、繁野女士、藤冈先生等,还有其他之前见过的熟面孔,也有初次照面的人。

我主动打招呼,大家微笑地欢迎我加入。

活动开始前,听到几位之前没见过的会员热烈聊着送给儿女孙子的圣诞礼物话题。

“我们家那个刚升上国中,开口闭口就是要零用钱。”

“送来送去也只能送游戏软体,总觉得好空虚啊!”

“记得小时候送他一套儿童文学就高兴得不得了。真怀念那时候啊!”

“没办法罗!现在社会诱惑多,孩子才稍微懂事,就得接触大人世界的事,成天沉浸在充斥危险、暴力的网路世界。”

“我最近忽然觉得自己的孩提时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了。这三十几年来世道的改变还真大!而且都是朝不好的方向改变。”

“也不尽然吧!至少甜点种类可是越来越进化。”

“就是呀!三十年前啊,充其量只有奶油蛋糕,而且用的不是鲜奶油,而是人造奶油之类的替代品。听说是用鱼油做的呢!”

“现在一些便宜甜点用的也是人造奶油。”

“啊,跟那时相比,现在的甜点简直是天堂。现在就算吃不起高级甜点,只要去趟西点店,就能买到好多美味的甜点。虽然很怀念以前种种,但是老实说,我连碰都不想再碰以前那种吃了就让胃很难受的甜点。”

虽说同为关西巧克力倶乐部会员,但每个人与甜点结缘的过程不尽相同。因为有些人虽住在关西,却不一定是关西人。不过,这些小时候走过六、七〇年代的会员,他们儿时记忆中的美味点心都是些小工厂生产的。毕竟以前不像现在这么物资丰沛,以前想买个巧克力蛋糕,如果不是去特定地方、特定店家,绝对无法随意买到各式巧克力蛋糕,如沙哈蛋糕(沙哈蛋糕:奥地利经典蛋糕,以巧克力为主要材料。)(Sacorte)、欧贝拉蛋糕、熔岩巧克力蛋糕(熔岩巧克力蛋糕:是一道法式甜点,以酥脆的外皮包裹湿热的巧克力浆为特色。)(Fondant au c)之类的吧。那个时代啊,和现在“只要上网就什么都能买到”的时代,是截然不同的。但也许是因为能轻易买到任何东西,现在的人才会对甜点的喜好更执著、更要求。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七章

过了一会儿,花梨也到了。因为我两侧的位子都空着,所以她主动坐到我旁边。

“你来啦!”我说。

“不来一趟,有点过意不去。”花梨脸上浮现一抹苦笑。

“又是被你叔母强迫吗?”

“不是,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要是能吃到美味蛋糕就好了。”

“一定会的!长峰主厨的手艺一流,一定能做出不同于上一次的作品。”

不久,田山先生也到了。他向我们打过招呼,坐下来时,顺口说了句:“好期待啊!”

“就是啊!”

“好!今天也来拍个够吧!”

待会员到齐后,饭沼会长用室内电话通知主厨上甜点。他挂断电话,向众人宣布:“因为今天是圣诞节前夕,所以是以圣诞节为题制作。本来按照倾序是先上巧克力,但主厨希望各位能先品评蛋糕,所以会先上蛋糕。”

鬼塚先生举手:“意思是不满意的人,可以先离席罗?”

“诚如你所言。”

“太好了。这样吃起来也比较不用顾忌他人罗!”

有几名会员偷瞥了花梨一眼。八成是鬼塚先生的朋友吧。我觉得很不舒服,花梨倒是不在意。

敲门声传来。长峰主厨走进来,帮忙按住门,让端着蛋糕的服务人员通过。两位饭店服务人员将装在白色大盒子里的蛋糕放在木头桌上,看样子应该是圆形大蛋糕,或许是上头装饰豪华,所以有点高度吧。

服务人员将白色大纸盒端放桌子中央后,接着从走廊推来小车子,将切蛋糕用的器具摆在桌上。

然后一位会员面前,摆上茶器与餐具。

长峰主厨站在蛋糕盒前,向在场众人微微点头致意:“谢谢大家再次赏光。诚如饭沼会长的说明,今天的主题是圣诞蛋糕,希望各位喜欢。”

只见他双手按住盒子两侧,缓缓拿起盒盖。

霎时,响起一片惊叹声。

桌上出现一个纯白圆形蛋糕,而且是因应与会人数,制作的大型圣诞蛋糕。

犹如撷取雪地一景般的蛋糕上头与侧面,用耀眼的白色鲜奶油缀饰出蔷薇花样。蛋糕上头除了蔷薇花样之外,还缀着做成柊树枝叶模样的金色糖果,叶子部分裹上金箔,成了仿真的金黄色缀饰。

饭沼会长出神似地探身瞧着:“这就是所谓的白色圣诞吗?这作品真是太棒了。内馅是传统草莓□味吗?”

“是的,但觉得直接使用未免无趣,所以稍微变化一下。”

田山先生起身,拜托先让他拍张照,长峰主厨赶紧站到旁边。只见田山先生迅速地从各个角度拍摄完毕。

待田山先生回座,长峰主厨拿起刀子切了一刀,俐落地用蛋糕铲接住。蛋黄色蛋糕体、巧克力鲜奶油、挟着新鲜草莓的鲜奶油夹层旋即跃入眼帘。

虽然造型简约,美丽的剖面却让人不由得猛吞口水,光看就能感受到一股香甜感在口中扩散的错觉。光想像巧克力那一层的味道,直叫人感动得头皮发麻。

一块块蛋糕依序放在小盘子上。

长峰主厨从柊树造型的金色糖果缀饰上取下叶子部分,装饰在分给每个人的蛋糕上,原来柊叶是按照人数做成的。

蛋糕送至我面前。

凑近一瞧,发现纯白蔷薇原来是用糖粉加上麦芽糖调制而成的精致糖花。只要再加入食用色素,便能成为美丽的柔和色调,但这次完全是采白色基调。

田山先生又开始边赞叹:“就算切了也好美啊!”边猛按快门。

我拿起叉子,从外层的蛘奶油直切至最底部的蛋糕体,趁形体尚未崩坏前,塞入口中。

蛋黄色蛋糕体扎实有咬劲,有股怀旧味道,有别于近来蓬松当道的蛋糕体,做法明显不同。鲜奶油挟着新鲜草莓,浓醇的巧克力鲜奶油里,则是掺着入口即化的果肉。还有一股温醇酒香,用的似乎是兰姆酒。有别于纤细外观,整体是个别具份量感的蛋糕。相较之下,鲜奶油部分显得轻盈许多。最令人赞叹的莫过于美味至极的巧克力,甜中带苦,可可亚在口中扩散的香味,以及犹如蜂蜜般滑润的口感,让舌尖尝到无比喜悦。相较于上一次的欧贝拉蛋糕,可说毫不逊色。

饭沼会长不断发出“喔~喔~”的惊叹声之后,出声问花梨说:“天野小姐,今天的蛋糕如何?”

花梨的神情和刚刚一样带着苦笑地说:“和上次的蛋糕截然不同……有股令人怀念的味道呢!很像我小时候吃的蛋糕。”

花梨抬头看长峰主厨,苦笑的说:“是我叔母还是我母亲?是谁教你店里以前的作法?她们就是多管闲事、爱出意见。”

“都不是,我什么资料都没参考,也没取得任何情报。”

“骗人!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味道?!”

“我也可以说是参考天野小姐上一次的感想……不是吗?”

“我的感想?”

“你不是说讨厌这几年流行的蛋糕吗?所以我试着用‘减法’来制作。”

“减法……”

“虽然日本的西点历史是从战前开始,但一般日本人是从六〇年代以后才比较认识西点的吧!当中又以鲜奶油蛋糕和圣诞蛋糕最广为人知,也是日本独立发展西点文化时期的代表性甜点。不过,西点的制作方式从七〇年代末期开始急遽改变,不论是制作方式、材料、器具或机具,都变得跟国外一样,采取统一的规格化。尤其泡沫经济时期,开始进口高级巧克力,欧洲名店纷纷在日本设立分店,所以只要住在日本就能吃到世界各地的甜点,国内的自制品也受到影响,有了划世代改变。甜点这字眼被英文字‘ss’取代,甜点师傅也称为‘patissier’,当然甜点本身的味道也有所改变:比较不那么甜,卡路里少一点,口感绵密、入口即化的蛋糕成了大众的最爱。这种改变甚至影响了正宗法式蛋糕……天野小姐应该是道地关西人吧?”

“是的,我从没离开过神户。”

“而且天野小姐的年纪与绚部小姐相仿,比泡沫经济开始稍微早几年出生。小学时代刚好是泡沫经济结束的时候,于是我试着想像你从小到青春期间,吃的是什么样的甜点。像是战前创业的关西老铺西点,以及泡沫经济时期引进的国外最新甜点,还有前往欧洲拜师学艺、累积经验的国内年轻甜点师傅创作的新式甜点……那时包括神户在内的关西地区,这些势力开始相互竞争、侵蚀彼此的势力范围。以‘天野’为例,也就是正值你祖父制作的正统派神户甜点,跟现在的主厨——也就是令尊——制作的新派甜点相互磨合的时期。天野小姐小时候应该两派蛋糕都吃过,但最喜欢的还是祖父以传统工法制作的甜点,对吧?也许,天野小姐的舌头会无意识地区别。”

花梨惊愕地双眼圆瞠。

长峰主厨猫续说:“所以天野小姐厌倦现今流行的蛋糕,也就是令尊与我做的甜点。既然如此,那就将令尊为了做出现今风格而逐一添加的技法、材料、制作方法等,依序减去,如此一来应该就能做出让天野小姐觉得‘美味’的标准。”

“啊……”

“我刚刚提到洋果子的时代演变,都是为了让甜点进化得更好吃而来。所以,若单纯只是少加东西进去的‘减法’,是不可能做出好吃的蛋糕。而我这次非常讲究选材,越是简单的甜点,越能也越要彰显素材的美味。”

长峰主厨将桌上只剩下一块的蛋糕切面朝向花梨:“这款的蛋糕体是海绵蛋糕。自从冷藏设备越来越先进、慕斯类蛋糕兴起后,近来也常用饼干当蛋糕体。因为用饼干做的蛋糕体比较容易与糖奖调和,口味变化更多,而且重量虽轻却具有一定硬度。多亏出现了这种蛋糕体,蛋糕种类更多样化了。不过,即使在法国,七〇年代的蛋糕体还是以海绵蛋糕为主流,而且多半是混合奶油糖霜制成。

“原本法式甜点使用的奶油糖霜不是人造奶油,而是用真正的奶油调制,与日本六、七〇年代盛行的人造奶油,无论味道、香气还是口感都截然不同。不但入口即化,口感清爽不油腻,还有一股高雅香味,堪称风味绝隹的上等奶油,这种美味是用鲜奶油也做不出来的。”

长峰主厨继续说:“加了奶油糖霜的海绵蛋糕,无论味道还是口感都跟饼干做的蛋糕体大相径庭,是一种让人怀念的好滋味。这次我就是以此为底,创作出这款圣诞蛋糕。至于巧克力奶油中的草莓,我先用兰姆酒稍微煮过,而且为了让巧克力跟蛋糕体的味道不会冲突,还用了味道比较浓烈的黑兰姆,巧克力部分则是用具有水果酸味的Sao tome(Sao tome:一种可可豆的品名,产于圣多美普林西比,也被比利时名厂的巧克力拿来当主要原料。此种可可豆的味道带有水果的酸甜香,非常特别。)巧克力来调和。此外,为了避免整体味道偏重,因此蛋糕表面的装饰与挟着新鲜草莓的鲜奶油,用的是口感比较不腻的低脂鲜乳制成,不但味道清爽,也能缓和巧克力与雕花缀饰的重口味所带来的剌激感。”

只要素材选得好,即使是款式简单的蛋糕也能做得美味无比——这是初次和长峰主厨见面时,他告诉我的道理。之后,我吃了好多他们店里的甜点,但那时的冰淇淋与巧克力的美味,依旧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对我来说,那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

“还合你的口味吗?天野小姐。”

花梨直视着长峰主厨脸认真地说:“……很棒的甜点。不,是非常美味的甜点,谢谢。”

“鬼塚先生觉得如何?”

鬼塚先生双手交臂,思索了一会儿:“老实说,我比较期待上一次长峰先生做的那种味道比较复杂的甜点。使用多种素材,神乎其技似地细心组合,做出一口难以言喻的味觉蘩宴……就某种意味来说,这次的蛋糕太过简单。但是……还是很美味。”鬼塚的脸上浮现一抹爽朗的笑,“虽然创作理念有别于上一次,但仍旧是非常好吃的甜点,我很满足呢!”

会场紧绷的气氛霎时缓和下来。

饭沼会长拍了一下手,说道:“接下来就让我们享用巧克力秀吧!这次主厨为我们准备了三种巧克力,当然全都可以享用。另外还有马卡龙和饼干等,让大家尽享巧克力的美妙滋味!”

茶会结束后,花梨走到长峰主厨面前坦率致歉:“上次是我太没礼貌了,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长峰主厨神情依旧沉稳:“专业甜点师傅受到批评时,越要有勇气挑战……但就算没受到批评,也会抱持好奇心不断创作。”

“如果去长峰主厨的店,买得到刚才那款蛋糕吗?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很想再吃到。”

“这就没办法了。”

“为什么?”

“那款蛋糕是专门为巧克力倶乐部制作的。正确来说,是为了‘今年的圣诞节’而做的,所以店里不会卖这款蛋糕,今后也没打算成为店内商品。”

“好可惜喔……”

“相较于‘随时都能买到’的甜点,这世界上也有‘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的甜点。如果天野小姐能这么想,未来不管遇见怎样的甜点都会珍惜,不是吗?”

“可是……如果我特别订制呢?”

“如果你真的喜欢这个味道,不妨吃吃令尊店里的蛋糕。‘天野’的蛋糕里,有两种是始终依循你祖父的作法而制作的蛋糕,你没察觉吗?”

花梨吃惊道:“没有……”

“我在‘天野’学艺时曾经学过,虽然外観与装饰不同于以往,但整体感觉跟味道是一样的,一点也没变。因为一直很受欢迎,所以始终是店内的长销品。天野主厨曾经说那是非常完美的蛋糕,以他的技巧与知识,绝对不可能做出超越那味道的作品。”

“可以告诉我是哪两款蛋糕吗?或至少给我一点提示。”

“只要吃完‘天野’所有种类的蛋糕就知道了。以你的舌头一定能找出来的,我想令尊也会很开心吧!”

只见花梨噘起嘴。我还以为她可能生气了,没想到她露出灿烂笑容,回道:“谢谢你。不过,要是我去买的话,家母肯定会露出‘你总算愿意吃天野蛋糕’的胜利笑容,所以我会请朋友帮我一次买一些回来尝尝。”

“好办法!”

第六话 巧克力师傅的勋章 第八第章

我和田山先生问长峰主厨要不要一起走,长峰主厨竟然说:“我在想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

“拜托!”我说:“我光是吃蛋糕和巧克力就吃饱了。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

田山先生也表示:“我必须七点到家。”

出了饭店玄关,太阳西沉,街上的圣诞灯饰照亮华丽的夜景,远远就看得到百货公司的灯饰所营造出来的巨大光之画。相较于那般明亮感,剌骨寒风毫不留情地悄悄从大衣领口与袖口钻入。田山先生冷得身体直发颤,喃喃道:“看来花梨小姐跟她母亲还有得斗呢!”

长峰主厨说:“这也没办法,毕竟孩子不见得能照着父母的期望长大,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从包包拿出一盒东西,递向长峰主厨,对他说:“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拿给你。”又说:“这是圣诞礼物,是福楼堂的和果子礼盒,里头有年糕红豆汤、羊羹还有最中(最中:糯米豆馅点心。半生和果子的一种。)。我试着挑了长峰先生喜欢的点心,搭配成一盒。”

当听到他没有一起过节的对象时,我就在想要送他什么礼物。虽然了无新意,但送我们家的商品,他应该会很开心吧。不但可以舒缓他忙碌的心情,而且因为不是什么特别订制的东西,也不会让他误会我有什么意图,可以轻松愉快收下。

“让你费心了。”长峰主厨露出开心又不好意思的复杂神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我没有准备什么回礼……”

“请别在意,我觉得刚才那份特制甜点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

好像有什么轻飘飘的白色东西落到包装纸上。仔细一看,原来是细雪。关西这时节一到深夜就会下雪,但降雪量不多。总觉得看到雪,才有一种圣诞节来临的真实感。没想到还不到深夜就下雪,真是难得。

田山先生问:“接下来好几天都得待在厨房工作吗?”

“应该吧!因为要做完圣诞节这一档订购的商品,只好去附近操堂洗澡,累了就睡在店里。”

“真是厉害!要是能有颁给甜点店的勋章就好了。所有工作人员都有资格佩戴这枚勋章,因为,你们做的是让人开心的工作。”

“我对勋章这种玩意儿没什么兴趣耶,”长峰主厨嘴角漾起微微笑意:“我的工作跟荣誉什么的无关,只希望能不断做出让客人吃得开心的美味甜点,等上了年纪、没体力再做时就退休。因为我是‘路易巧克力工房’聘请的主厨,所以我退休以后,就由冲本接任。或许过了几年,大家会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的存在,甚至连我做的甜点不记得……但这些都无所谓,我只知道现在要做出最棒的甜点,这样就够了。”

——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既然没人给,那我来给长峰先生一个巧克力师傅的动章。

我一边眺望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边问:“长峰先生观察过雪的结晶吗?”

“当然,”他回道:“记得小时候每次一下雪,我就会带着放大镜冲出屋外。”

田山先生也附和:“记得小时候,神户靠海的那一带,雪总是积得很深,深到可以堆雪人呢!关西以前比现在更冷。”

“日本的气候都变了,”长峰主厨接口说:“街上排放的热气实在很可怕……也许在神户,再也看不到以前那样的大雪了吧!”

“说到雪,长峰先生一定很喜欢中谷宇吉郎(中谷宇吉郎:日本物理学家。他终生致力于研究雪花,在一九三六年成功地研制出人造雪一并在一九四一年发表了论文〈雪的结晶与生长条件之关系〉且出版成书。他也是一位文笔幽雅的散文作家,其著作〈纷飞的雪花是来自天堂的信〉,被许多日本教科书和当代文集所选录。)教授写的那本书吧?那本以科学方法观察结晶形成的书。”

“当然。”

“那你去过加贺市雪之科学馆吗?”

“可惜还没去过。”

“那附近还有温泉,下次休假时,一起去如何?”

“好啊!那就趁情人节到来前计划一下吧!”

我用袖口接住雪,仿佛用雪做成一个动章,再把手举高到长峰主厨胸口的高度,好像是在替他别上勋章一样,这个独一无二的勋章,献给那个正和田山先生愉快聊着雪之科学馆和加贺温泉的长峰主厨。

这是你的勋章,长峰先生。是我为你佩戴的,世上独一无二的巧克力师傅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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