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祸 - xp1024.com
《妻祸》




厄运

何天亮是国营工厂的一名普通工人,既无权又无钱。但是,他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妻子,漂亮温柔的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因而他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一切。他对生活无所企求,能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就使他非常的满足。所以,他给女儿起名宁宁,祈求生活安宁。然而,这种惬意踏实的生活却如一座美丽的纸房子,一旦遇上风雨刹那间就被彻底摧毁了。

那一天夜里,宁宁发烧哭闹一宿。早上起来他准备带宁宁去医院,妻子冯美荣说孩子只是着凉了,吃点感冒药就行,劝他不要耽误上班,实在不行就让宁宁的姥姥带她去医院。那几天厂里正在搞会战,抢修三号机组,他是钳工班班长,请假势必影响工期。于是他听了冯美荣的话照常去上班。到了班上,他却心神不宁,手锤砸到了手指,主任让他到医务室包扎一下。包扎完伤口,他趁机溜回家去看看宁宁。打开门进屋,床上两具全裸的躯体毒蛇交尾一般地扭动着,伴随动作回荡在房间里的动物叫春般的哼叫、喘息让他如同脑袋遭到棒击,大脑紊乱成一团泥浆,身体虚脱成无骨的软肉,他变傻发蒙,不知所措。

妻子冯美荣慌乱中抓过一条内衣捂到脸上,躯体的白肉和腿间的阴黑袒露着对他的羞辱。奸夫狼狈不堪地套上背心,背心正中印着一个大红的“奖”字,已经羞缩成干辣椒样的丑陋物件悬吊在胯间晃来晃去。他看清了,男人是他们厂的党委副书记白国光,一个经常坐在台上给他们作报告的人。何天亮每次跟他碰面时都要尊敬地称呼他一声“白书记”,而他也总会很谦和地冲何天亮点点头。

看见女儿宁宁被放置在床头边的地板上熟睡着,如同一个被扔到地板上的烂包袱,他被掏空了的胸腔猛然间燃起了要烧毁一切的怒火。他扑将上去伸出钳工粗硬有力的大手,将细皮嫩肉的白国光揪到床下挤在床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处痛殴起来。白国光的哭号和告饶有如汽油浇在烈火上,更让何天亮疯狂,他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在白书记的头上、身上,被人羞辱、欺凌、劫掠而造成的痛彻肺腑的伤害在这一拳连着一拳、一脚接着一脚的猛击中得到了补偿。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触觉和闷响让何天亮沉醉于半疯狂的快感当中。白国光的哀号与求饶渐渐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喘息和时断时续的呻吟。

冯美荣从极端的恐惧与羞惭中惊醒过来,跪在床上向何天亮哀告:“天亮别打了,要出人命了。”

冯美荣胸前抖动的肉团,白玉般的腰身、大腿,过去曾让他如痴如醉,此时却有如龌龊的烂抹布并且印满着对他的侮辱,让他感到有如面对茅厕里的蛆虫一样肮脏恶心。他狠狠地抽了她两记耳光,然后揪着她的头发,把半裸的她拖到门外,锁严大门,任她在门外哭泣、告饶、砸门。

这个家完了。他颓唐地坐在床边,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事情爆发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有,要不是他今天中途回来看宁宁,可能他会永远被绿头巾蒙住眼睛,像磨道里的驴围着这个家没完没了地转。白书记的呻吟让他又想起了刚才这对狗男女交欢时的叫春声,极度的屈辱、厌恶和仇恨令他再度失去了理性,他举起椅子狠狠砸在白国光的脑壳上,木头与骨肉撞击的粗浊闷响有如一个休止符,白国光的喘息呻吟戛然而止,瞬间,四周悄然无声,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门外的冯美荣也无声无息。突然的寂静让他回到了现实当中,这时候他想起了女儿宁宁。他跨过大床,从床头前面的地板上抱起了宁宁。奇怪的是,家里闹翻了天,宁宁却依然沉睡不醒。他用唇试试女儿的额,宁宁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孩子已经退烧了。他把宁宁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臂上,轻轻呼唤着她,宁宁却依然沉睡着。宁宁是个觉轻的孩子,晚上他和冯美荣做点夫妻间的功课,动静稍大就会惊醒她,今天怎么会睡得这么死?他感到有些不妙,开始焦急地拍打呼唤,宁宁却毫无反应。他急了,顾不上乱成一团的家和奄奄一息血流成河的白国光书记,抱着宁宁冲出家门朝医院跑,连房门都没有关。此时此刻,对他来说,除了怀里的宁宁,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告诉何天亮,经过化验检查,孩子服用安眠药有些过量,睡一段时间会自己醒来,没有其他的危险,医生责备他怎么能给这么小的孩子服用安眠药。他恍然大悟,那一对狗男女怕宁宁影响他们偷欢,给宁宁灌了安眠药。熊熊怒火烧得他脑袋几乎要炸裂,如果白国光或者冯美荣在这里,他肯定会要了他俩的命。

他背着宁宁走出医院大门时,正好碰上呜呜鸣叫的救护车停在了门口,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地抬下了昏迷不醒的白国光。他来到担架前面,朝满脸血污的白国光书记狠狠唾了一口,黏稠的痰液挂在白国光的眉心,然后扔下目瞪口呆惊愕不已的白大褂们昂然离去。

何天亮是在出事的第三天从家里被逮捕的。出事后他没有去上班,也一直没有走出家门半步。作为男人,蒙受如此奇耻大辱,他无颜面对同事朋友,没有勇气面对无聊的劝慰、好奇的目光和廉价的同情。那三天,他躲在家里守着宁宁,谁来敲门他都不理不睬,专心致志地为宁宁和他自己做饭。狂躁与暴怒消退之后,代之而来的是极度的消沉与感伤,下一步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去想,在那种情况下他已经丧失了谋划未来的能力和心情。

警察是在厂保卫科长的带领下来的。他被套上手铐之后,宁宁开始大哭。保卫科长抱着宁宁问他孩子怎么办。何天亮想了想,说:“交给她姥姥吧。”透过警车装着铁栅的窗口,他看见保卫科长抱着宁宁哄着,宁宁咧开嘴哭得泪流满面,稚嫩的小脸让泪水涂得像风雨中的苹果,这是宁宁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他的泪也流了下来,这是出事后他第一次哭。

法庭上,检察机关根据受害人白国光的证词,指控他因不满领导报复伤人,导致受害者白国光书记严重受伤。面对指控他一言不发,既不为自己辩护也不承认自己的所谓罪行。当时正碰上“从重、从快”的“严打”,法庭根据检察机关的指控和白国光受伤的事实,以严重伤害罪判处他有期徒刑十二年。他没有上诉。

整个审判期间,冯美荣一直没有露面。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服刑一年后,冯美荣通过律师提出离婚,他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了。狱里的老囚们骂他傻。他说:“我就当倒了一桶垃圾吐了一口痰。”

第一章

身后沉重的铁门吱吱嘎嘎呻吟着,嘭然一声巨响,金属碰撞出的尖锐余音像无形的尖锥刺入他的中枢神经,他浑身也随之一震。他知道,那扇无情的大门关闭了。庆幸的是,这一回他被关在门外。

“一门之隔,人鬼两路。进了这扇门,人就不是人了。”

他想起了道士的话。道士与他同住在一个号子里,深谙周易八卦吐纳练气卜课算命那一套邪术。改革开放以来,不少人靠这一套发了大财出了大名成了大师,道士却把自己玩到了大牢里,罪名是诈骗。

道士早他几个月释放。临分手时,道士一再向他说明,从监狱出去时不能回头,也不能跟任何人和任何物说“再见”。道士说这些带有提前打招呼的意思,以免自己出狱时,何天亮送他,他不回头不说再见何天亮对他产生误会。如今,轮到自己出狱,何天亮却管不住自己,回头朝关押他八年多的监狱望去,青砖筑起的高墙板着冷峻的面孔,正午的阳光射到墙头的电网泛出刺目的寒光,岗楼的枪孔像被剜掉眼珠的黑洞森然地瞠视着他。他的头有些晕眩,心里却凝起一层冰霜。

“永别了!”终究在里面生活了八年,二十五岁进去,三十三岁出来,离开这儿的时候啥也不说掉屁股一走了之,就像吃过人家的饭连声谢谢也不说,实在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他像面对熟人的遗体,说了声:“永别了。”

身边的帆布旅行包里装着他的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还有一个跟了他整整八年一直被他用来当茶杯的大罐头瓶子。瓶子是三立来看他的时候送给他的红烧肉罐头,肉他吃了,瓶子便成了茶杯。

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里面装着五百八十块钱,旅行包加这五百八十块钱是他的全部家当。能够提前四年释放,还有五百多块钱的积蓄,他知足了。

初夏的阳光很毒,是那种从里到外焙人的阴热。他额上渗出了汗水,着恼又无奈地朝天空瞪了一眼,惨白刺目的天光像管教的眼神令他不敢直视,他赶紧垂首合眸,眼睑外依然有些橙黄色的光斑不依不饶地闪耀。此刻,他有些后悔,不该被道士那几句依依惜别的好话蒙骗,一时感情冲动把那副陪伴他多年的墨镜给了道士。

路上的行人被汽车、拖拉机、摩托车扬起的尘土沾染得灰头土脸,像一尊尊复活了的兵马俑,路旁的白杨树徒劳地用稀疏零落的枝叶为行人遮挡着阳光。他躲到斑驳如豹皮的阴影下面走,汗仍然顺着帽檐往下流。他欲摘帽,想起自己被剃成葫芦一样的秃头,就没有摘帽子。汗液濡进眼里,火辣辣的。要是事先知道提前释放的消息,他就不会剃头,省得大热天还要戴顶帽子遮丑。

从这里到进城的汽车站大约要走两个小时,这是送他出来的王管教告诉他的。他看看高悬在头顶的日头,犹豫不决是进了城再吃饭还是吃了饭再进城。

公路两旁并肩排满了一家家杂货店、小饭馆,想到吃饭,他的肚子就像是提醒他似的咕咕叫了起来。前面不远处一家店的挑子上写着“清汤牛肉面”的醒目大字,在狱里他常常惦记的就是这一口。他不再为先进城再吃饭还是先吃饭再进城的问题伤脑筋,走到这家饭馆门前便一头扎了进去。

坐定之后他内行地吩咐油腻腻的店小二:“来一碗面,二细,多放辣子,加肉。”店小二欢欣鼓舞地高声叫喊着报进灶间,随即从灶间传出了厨子的摔面声,噼噼啪啪如同放枪。

他静静地坐着,点燃一支烟吸了起来,盘旋飞舞的青烟升上棚顶渐渐散去。这家饭馆很小,很破,周遭的墙壁烟熏火燎灰黑油腻,已经看不出本色。

何天亮的面送了上来,红油油的汤上漂浮着绿茵茵的香菜、蒜苗,浓郁香辣的牛肉老汤热气喷鼻。店小二端面时半截油黑的拇指浸在汤里。何天亮瞠目瞪他,指点着他的手说:“你的手怎么泡到汤里……”

店小二憨厚地笑笑:“没关系,不烫。”

何天亮哭笑不得,只好开吃。牛肉面的浓香驱走了店小二手指带来的不快,他大口吞咽着,呼噜噜吸食面条的声音引来了其他食客的目光,何天亮旁若无人吃得痛快淋漓。一碗面转眼间已经下肚,他又喝净汤水,头上、身上热汗奔流,就像刚刚洗完热水澡。他从这碗面里不仅吃到了阔别已久的滋味,还吃回了过去的岁月。他还在厂里上班时,晚饭跟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面,那会儿倒不是贪这一口,主要还是图省钱省时。

吃饱喝足了,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吸着。饱餐过后,可口饭食的满足和惬意让他觉得这支烟格外香醇。烟很快变成一支烟蒂,他用手指轻轻弹出,烟蒂有如一颗微型流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另一位食客的脚边。那人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他冲那人抱歉地笑笑。那人瞪了他一眼,用手朝监狱的方向指了指:“刚从里面毕业的?”口吻很不客气。他点点头,那人又盯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吞吸面条。

付账时他却大吃一惊,牛肉面一碗两块钱,加肉的六块。他记得入狱前一碗牛肉面才五毛钱,加肉的也不过一块五毛钱。

“怎么这么贵?”他脱口而出。

店伙计解释:“如今都是这个价,这还算便宜的,城里一碗加肉面十块呢。”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几张零票,凑够六块钱给了店小二。

正要出门,有人喊道:“哥们儿,就这样走哇?”

他惊异地回头,却见刚才问他是不是从里面毕业的那个人已经站起朝他走了过来。那人个头不高,十足横向发展,身体比例高和宽几乎相等,宽厚强健的肩膀上像是直接装了一个方形的大头,几乎看不出脖子,两只眼睛像两粒豌豆,脸上红光油亮,走路时一个肩膀歪着,一摇一晃地摆着架势。

他冷冷地盯着那人,不说话,心里暗暗担忧,刚刚从里面“毕业”,离监狱大门还不到五百米,他实在怕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惹是生非。

“你也太横了吧?用烟头把人烧了,拍屁股就走,看来你还没有改造好啊。”

何天亮诚恳地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烟头也没有碰着你,你要还是觉着不痛快,我再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行不行?”

“谁说烟头没有碰到我?”那人抬起脚,拿下嘴里叼着的烟头朝脚面上按了下去,哧啦一声,空气里有了皮肉的焦臭味。

“这就是你刚刚给我烫的,你说该怎么办?”那人用烟头烫了自己的脚面,竟然面不改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何天亮明白了,他碰上了专门用苦肉计敲诈勒索别人的“肉杠”。

在监狱里他就曾听老油条讲过江湖上的一些事。老油条是走街串巷给人配钥匙换锁的。据老油条说,他干的这个行当是江湖上最讲究行规的。按理说,他们如果要入室行窃最有条件,因为没有他们开不了的锁,可是他们绝对不干那种事。如果犯了行规,利用自己的手艺入室行窃,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却半夜三更潜入别人家里,企图奸淫一个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妇女,没想到恰好那天人家的丈夫回来探亲,他没搞清状况,结果让人家夫妻联手扭送到派出所,按强奸未遂判了三年徒刑。何天亮问他,你钻进人家里偷人家的老婆,算不算是犯了行规?老油条说是呀,不偷别人的老婆哪能到这儿来?这就是违犯行规的报应。

老油条曾经给他讲过社会上有一种混混称作肉杠,专门用自残皮肉的办法对他看中的“膘子”进行讹诈,“膘子”是江湖上对偷蒙拐骗目标的称呼。自残的程度越重,敲诈的数额越大;自残的程度越轻,敲诈的数额也就越少。至于到底自残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是事先摸清“膘子”的底数,才决定用什么手法,自残哪个部位,伤到什么程度。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把自己伤得无法恢复,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当时何天亮问过老油条,如果肉杠敲诈时你不理会他,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敢反过来伤人吗?老油条说,肉杠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一种混混,要是他已经把自己伤了,而又诈不来钱,那膘子就万万别想脱身,红的黑的白的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直到整得你不得不乖乖把钱掏出来为止。除非你能和肉杠一样,不怕自己伤害自己,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他在自己身上捅一刀,你也在自己身上捅一刀,这样才能治祝蝴。

何天亮暗叫倒霉,看来今天自己被这根肉杠缠上不破财是脱不了身了。他实在不愿惹麻烦,想到破财免灾那句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只要不太过分,大不了给他几个钱,好在他只是在自己脚面上烫了一个疤,轻轻伤了一下,估计也不会要多少钱。想到这儿,何天亮问他:“朋友,都是在道上挖光阴的受苦人,你说怎么办?”

那人看看他,迟疑了一刻说:“这样吧,你也是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就让个份,算我交个朋友,治伤一个数,精神损失赔偿一个数。”

何天亮见他的要求不高,二话不说,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他。那人却不接,冷笑道:“我这一身皮肉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卖那么便宜。”

何天亮问:“你不是说两个数吗?”

“你也真会开玩笑,一个数是多少?是一张老人头。”

何天亮有些吃惊,刚才付账时何天亮就盘算了一下,他八年积攒下来的五百八十块钱按现实的价钱能吃将近二百碗不加肉的牛肉面,每天吃三碗,能撑两个来月,他一张口就是二百块,一家伙六七十碗牛肉面就没了。

“不行,我没那么多钱。就这二十块,你愿意要就拿着,不愿意要我就走人了。”

那人一步抢到他的前面拦祝蝴的去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刀子,在何天亮面前晃动着:“你用烟烫了我,不但不讲理,现在还要拿刀杀我,大家伙说个公道话,看看是我和他拼了呢还是把他送到派出所呢?”

一直在一旁当看客的食客们见动了刀子都有些发慌,哄的一声四散开来。何天亮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冷静下来。身上的钱是自己劳改八年来积攒下来的血汗,如果刚才肉杠接了那二十块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吃点小亏算了。既然这小子胃口那么大,他绝对一分钱也不给这个江湖混混。

他对心惊胆战却还竭力想拦住肉杠的店小二说:“你别拦他,让他砍,我今天倒要见识见识肉杠的手段。”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突然想清了一个问题,这个肉杠必然是在他刚才付账时见到了他身上的钱,他的钱财露了白,引起了这个肉杠的觊觎。他身上的钱不过就那么几百块,想来肉杠也不会为那几百块钱真的用刀在身上砍几个大口子。

肉杠听到他把自己叫肉杠,不由愣住了。只有长期在江湖上混的人才会知道他们这个行当的称谓,何天亮既然明白,显然也不是寻常的膘子。就在肉杠发愣的工夫,何天亮点燃一支烟,在自己手背上也烫了一下,把手伸到肉杠眼皮子底下对他说:“怎么着,要跟哥哥我耍光棍是不是?你马上在头上砍三刀,哥哥我照样奉陪。”

肉杠知道自己碰上正点子了,两眼贼溜溜地一个劲上下打量着何天亮。何天亮知道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示弱,瞪着他说:“明明知道老子刚从里面出来,还要打老子的主意,你是不是不想混了?”

何天亮听说过江湖上这一类混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三种人不能当做膘子:和尚道士出家之人,出殡守丧的孝子贤孙,还有就是劳改释放刚出来的人。果然,他一说出这句话,肉杠朝他点点头,说了声:“东风西风南北风,姓何的你今天风头硬,谅你也飞不到天上去,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掉头就跑。

见他走了,何天亮松了一口气,猛然间想到那人知道他姓何,不由心头大震,他怎么也想不出来那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姓何。想到这一节,他提起包赶紧冲出饭馆追了过去,肉杠却已经不知去向。他心中忐忑不安,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那人的路数,更琢磨不透这件事情是吉是凶。转身回到店里,向伙计和吃饭的客人打听刚才那个肉杠的来路,谁也说不清楚,他只好急急忙忙朝车站赶,心想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

刚刚获得自由就受到肉杠的敲诈,让何天亮对即将面对的未来产生了惶惑,刚出狱时的新鲜和兴奋消失殆尽,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里面好呢?他问着自己。

第二章

阔别八年,省城用眼花缭乱的繁华和嘈杂迎接他。林立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广告招牌,穿梭往来拼命嘶鸣的汽车,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灰土尘埃一起弥漫空中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置身于光怪陆离纷纷扰扰的街上,何天亮觉得自己像初次进城的老农不知所措,又像已在铁笼里驯化了的猴子突然被放回野生猴群之中,四周的一切都熟悉而又陌生,陈旧却又新鲜。

车站距他家——如果那间跟他一样被冯美荣遗弃的小平房也能算是家的话,要乘坐5路车走六站。他不知道公共汽车是不是已经改线,也不想挤公共汽车,又舍不得花钱坐出租车,就迈开两腿步行,一边走一边观赏街上的行人景致来消磨踽踽独行的孤单寂寞。看惯了监狱里灰头土脸的犯人和表情木然的管教,街上的行人似乎是经过优化了的人种,一个个看上去格外美妙充满活力,尤其是女人们变化最大。刚刚入夏,女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裙装,或袒肩露臂,或短裙裹臀,如今的女人就连走路的姿势跟过去的女人似乎也不是一个品种,一个个挺胸翘臀摇曳多姿,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敲击出一连串节奏鲜明清脆悦耳的鼓点。他一边走着,一边观赏着街景人物,五六站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何天亮的房子从理论上说是他父亲的。这幢破旧的小平房躲藏在众多高楼大厦的阴影里更显得猥琐渺小。过去,这里是工人新村,方圆数里铺排着数百幢砖柱土墙的干打垒小平房。房子与房子之间的空隙,住户们搭盖起无数间土屋、木舍、草棚以扩展生存空间。为了争夺领地,居民间不时为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吵闹甚至武斗。各家势力范围外的空地上,堆积着散发出恶臭的垃圾。每到冬季,家家门前倾倒的便溺在曲折狭窄的通道上凝结成黄褐色的冰河。春暖花开,冰河消融,空气中便到处散发出刺鼻的粪臭尿臊。何天亮就伴随着这臭气臊味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直到走进监狱。

如今这里也和城市的许多地段一样被开发出来,一座座高层的、多层的水泥建筑取代了过去的干打垒小平房,原住民们也大都乔迁新居,并且很快适应了关门闭户,电视音响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新生活。为了保住这间干打垒的小平房,父亲曾以流氓无产者的大无畏精神,视死如归地同香港房地产开发商跟人民政府结成的联合战线顽强拼搏三年之久,勇士般地踞守着这间丑陋的小土屋。最终,香港开发商已经赚足了钱,无心再跟这个大陆刁民纠缠,政府官员也不愿为与自己利益无干的事而上下班提心吊胆被一个退休老工人折腾,于是这幢小平房在高楼大厦的脚边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这一切都是三立来探监时告诉他的,父亲临终时留下来的房子钥匙和住房证也是三立转交给他的。

父亲希望他从狱里出来后能有个栖身之地,有个能落户口的门牌号。父亲搬迁时分得的一套两居室已经被何天亮的继母跟她自己的儿女盘踞,父亲反而成了那套房子的寄宿者。父亲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儿子何天亮,于是便有了他视死如归的平房保卫战。

何天亮面对小区内的高楼大厦目瞪口呆,根据记忆中的大概位置和三立探监时的描述,在小区里东弯西转了好一阵,又朝几个居民模样的路人打听了几次,才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幢小屋。房子的院墙已经剥蚀得露出了筋骨,骨缝里钻出蓬蓬勃勃的蒿草。这个小院墙是他和父亲用一块块土坯垒起来的,那时他正准备和冯美荣在这座小屋里结婚。跟其他人家一样,他也想利用院墙多占一块地皮搭个偏厦当厨房。院门是用铁皮焊成的,很结实,他还用赭红色的油漆刷了两遍,如今院门已经锈迹斑斑成了麻风病人的丑脸。门上挂着一把铁锁,他用三立给他的钥匙轮番捅了一遍也没能打开,不知是锁锈死了还是钥匙不对铆。他犹豫片刻,拾起石头砸了几下,锁连着钌铞儿一起掉在地上。他推开门走进院子,铺了水泥的地面已经龟裂,裂缝像一道道衰老的皱纹。屋门装的是暗锁,他试着用钥匙去捅,这一回很顺,头一把钥匙头一次扭动锁头就开了。

进到屋里,何天亮不由大吃一惊。他跟冯美荣都是工人,收入不高,结婚不久又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节俭,家里除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三屉桌、一个五斗橱和四把折叠椅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可是眼前的屋子里,原来的铁架钢丝双人床变成了双人席梦思,床上被褥齐全。三屉桌变成了一个光可鉴人的写字台,靠墙的位置还摆了一条三人沙发,沙发的前面是一个玻璃茶几,茶几对面是一个时下比较流行的矮柜,柜上面还有一台1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何天亮以为走错了人家,仔细想想又不可能,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带除了父亲拼老命留下的这幢平房外,其他人家都已经拆迁到了新盖的楼房里,可是眼前这屋子又明明不是他记忆中的家。难道有人占了这套房子?或者在他入狱后冯美荣又对房子重新装饰过了?他仔细打量了一阵,墙壁显然重新粉刷过了,顶棚却仍然是原来的旧顶棚。他记得原来墙上挂着他和冯美荣的照片,还有一幅从地摊上买来的下山虎。买那幅下山虎的时候冯美荣还跟他发生了争执,冯美荣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幅画的立意不好。他却喜欢画中老虎那栩栩如生的神态和威猛雄健的架势,坚持买了这幅画。如今墙上什么都没有了,连挂照片和画的印迹也没有留下。思索再三,他排除了各种可能性,唯一的可能就是三立住到了这里,因为只有三立有这套房子的钥匙。随即他又否定了这最后一个可能,如果三立住了这套房子,事先不会不给他说一声,房子里也不会不留下三立的痕迹。他发现屋子虽然打扫得挺干净,但是显然已经有些日子没住过人了,家具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他疲惫地坐到床沿上,终于回到家了,虽然这个家跟他记忆中的家完全不同,可终究是他的家。苦熬八年,终于回家了,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痛哭一场。坐了一阵,困倦上来,他仰面躺倒,床软绵绵的非常舒服,收拾了一下屋子,就试着打开电视,还真能用,虽然图像不清晰,哪个频道都有重影,可是终究有了个响动。在监狱里也有电视可看,节目跟这台电视也没有区别,除了广告就是总也演不完的港台武打言情,何天亮觉得实在乏味,索性关了电视睡觉。

从沉睡中醒来,房间被日光照得白花花的,他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反正也无事可做,便赖在床上盯着顶棚发呆。漏下的雨水在天棚上画出深浅不一形状怪异的图案。两只苍蝇趴在顶棚上,头对头地窃窃私语了一阵,一只苍蝇便趴到了另一只的背上。何天亮想计算一下,看它们能弄多久,便在心里给它们数数。才数到十几,就听到外面有人吆喝:“谁在里面?”

何天亮听出是三立的声音,果然院子里传来了铁器和水泥地面碰击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套上衣服迎了出去。

“天亮?你啥时候回来的?”三立拄着拐杖,黑红粗糙的方脸上满是惊诧的问号。

“昨天。”

“我听说你要提前,可没想到说出来就出来了。”

“减刑了,提前释放。”

“操,你出来也不给我招呼一声,就算我不去接你,起码心里也有个准备。好一阵没过来了,今天我抽空过来看看,见门锁被砸开了,我以为进来贼了或者有人抢房子,还真紧张了一阵。”三立抱怨着,进到屋里却愣住了,“你才回来就把屋子收拾过了?连家具也都换了,真有能耐。”

“我啥也没有收拾,回来就这个样,我还以为是你弄的,到底是咋回事?”

“操,这就见鬼了。”三立在屋里团团转着看着,“哎,怎么桌子椅子床全都变了?原来的家具哪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回事?”

三立惊诧的表情告诉他,他多此一问,三立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会不会是冯……”三立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何天亮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禁微微震动,难道真是冯美荣想要占这套房子?

“冯美荣现在干吗呢?你再见过她没有?”

三立摇摇头:“我多少年没有见到她了,刚出事不久,就听说她自动离职出去跑买卖,现在到底干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那你多长时间没有来过了?”何天亮又问。

“我一个月前还来过,屋里的东西也没有变化啊,要变也是最近几天的事。”

何天亮没有再继续问,他想,既然不是三立,除了冯美荣,就不会再有别人了。如果她真的要占这套房子,他如果还蹲在监狱里自然没有办法,眼下既然自己出来了,她要想占这套房子就是痴心妄想,房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而且他们已经离婚七八年了……

三立坐在床边下巴抵在拐杖上,见何天亮板着脸不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管他那么多干吗,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不论是谁,我就不相信敢朝你要房子。”又问他,“吃饭了没?我给你接风。”

“现在几点了?”

“六点。”

何天亮愕然,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一觉睡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儿回想起来其间他好像也醒过来几次,可是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就这样睡接力觉一直睡到现在。

“我早饭跟午饭一起吃的,刚好晚饭还没吃。”

“那就走。”说着三立便起身拄拐朝外面走。

“别急,我洗把脸。”何天亮抓过毛巾和刷牙缸子朝小厨房跑。

“操,懒驴上磨屎尿多。”三立不耐烦地站在院里等他。

第三章

来到街上,两个人并肩顺着马路溜达。

“想吃啥?”

“啥都成。”

一辆银灰色小轿车怒气冲冲鸣着喇叭从他们面前掠过,尾气卷起尘土扑到他们身上。

“王八蛋,我操你祖宗,急着投胎啊!”

三立拄着拐杖单腿着地站在马路中间朝扬长而去的轿车愤愤詈骂。看着三立那副硬撅撅的样子,何天亮暗想,谁要是把这个人当成残疾人而轻视,那他就大错特错了。那根底部镶嵌着铜套的拐杖平时是三立的一条腿,打起架来就成了他最称手的兵器。斗殴时,他靠一条腿便可如澳洲袋鼠般有力灵巧地跳跃腾挪,一条拐杖挥舞得虎虎生风,敌手只要挨上他的一击必然皮开肉绽叫苦不迭。

三立骂够了,回头冲何天亮笑笑,龇出一口白牙:“操,这帮王八蛋坐个破车就耀武扬威天老大他老二了。刚才那小子要是停了车我不好好管教管教他我是他孙子。”

何天亮心想,我这才从里面熬出来,可不能为这些屁事招惹是非,当下也不多说,拽了他就走。

连着进了几家饭馆,不是三立嫌不够规格,就是何天亮嫌档次太高怕挨宰,两人意见无法统一,只好一家一家地考察。

街灯陆续睁开眼睛,街道就像发了洪水的河床,摆摊的、卖艺的、闲逛的,人群把整个街道塞得满满的。何天亮两人前后相跟着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东张西望,忽见街角宽绰之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什么。何天亮刚从监狱出来,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便拉了三立挤进去看个究竟。

人群中间的场子上,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用筷子在地上纵横交错地搭了座三层楼阁,然后向四周抱拳作了个罗锅揖:“各位大哥大姐老少爷们儿,本人姓燕名洪,洪水的洪不是红色的红,祖籍山东泰安,往上数第十八代爷爷就是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中的浪子燕青。”围观的人听他如此吹嘘,发出“哄”的一声嘲笑。那人面不改色继续往下说:“祖上传下两套绝艺,一是踏雪无痕的轻功,练成了可以踩在浮萍上脚不沾水;二是开碑硬功,练得好可以一掌击碎石碑。”

三立拉何天亮:“这有啥好看的,还不是卖狗皮膏药骗钱的。走,吃饭去。”

“表演一个……”

“玩一把让哥们儿开开眼……”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后生小子鬼声怪气地起哄。

何天亮就着街灯的亮光细细一看,不禁哑然失笑,此人正是道士。虽然他黑了瘦了,说话时又故意吊了满嘴的山东棒子味,何天亮认准了他嘴里那颗金灿灿的门牙,确信是他无疑。想想不由好笑,这家伙放出来两三个月,就故伎重演又开始装神弄鬼地骗人钱财了。何天亮也不吭声,扯了三立一把,示意他等等,便缩在人群中看道士如何骗人。

道士朝几个起哄的后生小子咧嘴笑笑:“这几个兄弟想看在下表演,抱歉,鄙人功力不纯,轻功尚不能达到踏雪无痕脚踩浮萍鞋不湿的境界。不过,我站到这个用木筷搭成的楼阁上,要是踩断一根筷子,我给在场的诸位每人赔偿时间损失费十元钱。”

说罢,道士绕着地上的楼阁作张作势地转了几个圈子,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看他脚踏楼阁,他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抱拳冲四周的人讲:“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怎样才能交朋友?全靠一个缘分。今天各位能来观看在下表演,就是与我有缘。为了答谢各位捧场,我先送各位一件小小的礼物。”

众人都好奇地等着他送礼物,他却扒去身上的衬衫,袒露出黑黄精瘦的上半身:“我把我的家传点穴神功传授给各位兄弟算作我的见面礼。如今社会治安不好,学成了我的点穴神功,既可以健身又可以防身,路遇歹徒,一指可以让他全身瘫痪,一掌可以令他命丧黄泉,不怕劫道,不怕绑票,不怕强奸,不怕偷盗。请哪位朋友帮忙捡几块砖石过来。”当即便有一个秃头小子从路边捡了两块砖一块石头递给了他。

他拿着石头砖块在人群前面绕了一周,让人们确认不假,然后把砖块石头放到地面上:“我先给各位表演钻石成粉,我的功力不够,只好钻砖头,让各位见笑了。”说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甩胳膊蹬腿地把气朝四肢上运,运好气便从地上拿起一块砖,用右手食指猛力朝砖头上钻,果然有砖头粉末纷纷扬扬飘散下来。片刻,他把一直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呼了出来,猛地将手指从砖上抽出,然后把砖块拿到人们面前展示,果见砖上有个一手指粗的洞。人群发出了惊叹喝彩之声。何天亮也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家伙还有这么一手功夫。

道士流露出满足得意的神态,又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下面,我给各位表演真正的家传开碑硬功。”说着又装模作样运了一阵气,然后拿起地上的石块垫在另一块石头上,随着“嘿”的一声大喊挥手斩下,石头应声断开,他又连连几掌,石头断裂成四五块。这一回不等他再将石头拿到众人面前展示,众人已经一连声地喝彩不止。紧接着,道士不失时机地从地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沓纸片给众人散发。三立伸手要了一张,展开一看,纸上印着一个裸体男人,男人身上画满了经络穴位,每个穴位旁边用蝇头小字标明名称,什么“神俞”、“天枢”、“三阴交”、“足三里”等等等等,跟一般的针灸书上的图大致一样。

道士又说:“要练硬功,我一会儿发给大家印好的气功口诀,照口诀去练三个月就可大见成效,应付一般歹徒就像抓鸡逮鸭一般轻松,而且可以强身健体,令人神足精壮,结过婚的跟老婆办事可以整夜不疲……”说到这儿,人群中又是嘻嘻哈哈一阵怪笑。

道士继续一本正经地往下说:“练硬气功是苦差事,讲究时辰方位,而且要天天进行不可中断。各位朋友大都拖家带口,又要谋衣食又要寻欢作乐,哪有那份耐心天天辰时子时去练功呢?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不练功照样可以防身自卫。”

道士说到这儿又朝人群作了个罗锅揖:“哪位有勇气与我配合一下,我给大家表演一套点穴神招。这种点穴神招只要掌握几处人身上的紧要穴道,用特殊手法点去,被点之人要他昏迷他就昏迷,让他去死他就去死,令他醒来他就醒来。哪一位下来跟我合作一下,保证不伤身体,过后还有礼品奉送。”

话一落音便有两个小伙子跳到场中,道士跟他们一一握手,然后拉过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一番,又捏了捏他的肩胛和胳膊,点点头表示认可。当下也不多说,以手握拳,中指骨突出,猛地朝小伙子的胸椎处捅了一杵,小伙子立刻双眼翻白朝后便倒,道士伸手将他接过轻轻放在地上,小伙子的嘴角此时已经吐出了白沫。四周人群见此情形,不由发出了惊呼,何天亮也暗暗吃惊,不知道士把人弄成这副模样如何交代。

只见道士坦然自若,又拽过另一个呆愣愣立在场中的小伙子说:“来,你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下,手里就像握了个鸡蛋。”小伙子依言将手半握,他审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拿着小伙子的另一只手在被弄得昏迷过去的小伙顶门上抚摩一阵,说:“摸准了,就是这里。好,你用手背关节朝这儿叩下去,用力大些不要紧。”

小伙子依他所言,用手背关节朝晕倒的小伙子顶门用力叩将下去。那昏倒的小伙子顿时睁眼清醒过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懵懵懂懂地朝四周的人睃∽拧

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士得意地朝四周惊叹不已的人们说:“这位小伙子刚才被我用独家手法点了晕迷穴,又在百会穴上催醒,这就是我家祖传的点穴神招中的一招,叫做一指安魂。”说到这里,他又从地上的人造革黑提包里掏出两张纸送给下场子配合他表演的两个小伙子每人一张,“这是点穴神功的手法要旨,白送给你们做个见面礼,回去好好练练就可以实际运用了。”两个小伙子欢天喜地地回到人群里。四周的人纷纷要看看纸上写了些什么。那两个小伙子却谁也不让看,万般珍惜地将纸片折好塞进怀里。

道士又说:“刚才那两个小兄弟也是有缘之人,这么多人唯有他两个有勇气下来捧场,所以我奉送他们练功秘诀。大家想要秘诀不难,我这里还有。”边说边从提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纸片在人们面前晃了晃,“请大家谅解,如今到公共厕所撒泡尿都要两毛钱,我为传功印这些秘诀多少也得花点工本费是吧?各位都是有缘之人,我也不靠这挣钱,可也不能亏本,我收个本钱,每份秘诀两块钱,完全自愿,要的付钱,不要的尽管走人。”

那个去找砖石的小伙子二话不说就买了两份,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购买。买到的便迫不及待地在路灯下读了起来。三立伸了手也欲买,何天亮阻止他,悄悄告诉他:“别买,假的。”三立便没要。

道士卖完手里的秘诀,又吆喝道:“哪位朋友愿意和本人当面切磋,本人将在近期公开传功,面对面传授。”说着又掏出一沓小纸片:“这是本人身份证的复印件。有愿意当面听本人讲课的朋友,明天下午两点整在红星旅社会议室集合。这身份证复印件就是门票,上面有我本人的签名,每张入场券四元,有愿意来的请购买明天的入场券。”当即又有人开始掏钱买他的入场券。

何天亮悄声对三立说:“这小子一开始不是说要踩着小楼表演轻功吗,咋不表演了?”

三立回过神来。围观的人注意力被他引到了买秘诀、入场券上,早就忘了让他表演轻功这档子事了。三立张嘴欲喊,让他到筷子搭的小楼阁上表演他的轻功。何天亮又一次拦住了他:“别吭声,砸了人家的摊子惹上麻烦就不好办了。你看,那几个小子就是他的托儿。”

三立便闭住嘴不吭气。道士卖过入场券,便开始收拾场子,围观的人也开始陆续散去,何天亮拉住三立仍然没有动。道士看看何天亮,朝他笑笑,金牙闪了两闪,却没有和他打招呼,反而点了一支烟坐在包上吸了起来。一直到人群散尽了,道士才趋身过来,伸手跟何天亮握了握:“我刚才看着像你,正在忙没敢和你打招呼。啥时候出来的?”

何天亮说:“你刚才就看见我了?”

道士说:“干我们这行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然还怎么混。”

何天亮说:“我今天上午才出来,和朋友出来逛逛,没想到碰见你在这儿骗人,怕你露底就没有跟你打招呼。”

接着又给三立和道士两人作了介绍。道士说:“选时不如撞时,你出来头一天就碰到我,说明咱们哥儿俩有缘分。今天一块儿喝几杯,算我给你接风。”

何天亮也不推辞,拉了三立跟着道士就走。走了几步,后面跟上来三个小伙子,一个是刚才主动去捡砖块石头的秃头小子,另两个正是自告奋勇下场子配合道士的。看到这几个小子真是道士的托儿,三立“操”了一声笑了。

秃头说:“哥,今晚还练不练?”

道士指指秃头:“这是我弟弟二秃子。”又对二秃子说,“这是你何大哥,在里面可是对我有恩的,今后见了面就跟见了我一样。”

二秃子朝何天亮咧嘴笑笑,称呼了一声:“何大哥。”

道士从包里掏出钱,每人给了二十元,说:“今晚收了,这是我朋友,你们早点回家,别在外面惹事。”

三个人接了钱,朝何天亮客气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道士说:“二秃子是我弟弟,那两个是他的哥们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厂子效益不好,开不出工资,跟我出来混几个零花钱。”

三个人一路聊着到了一家看上去还算整洁的酒馆。道士说就在这儿吧,我来过,酒菜都还过得去。何天亮和三立已经饿了,二话不说跟在道士后面走了进去。道士选了个比较僻静的座儿,三人坐定之后道士问:“喝白的还是喝红的?”

三立看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先喝白的再用红的解酒。”

道士就先要了一瓶三皇玉液,又点了红油肚丝、五香牛肉、油爆花生、凉拌海蜇头、糖拌西红柿几样下酒小菜,热炒要了腐乳红肉、干煎黄花鱼、水煮牛肉、爆炒虾仁,还要了醋熘三丝和清炒空心菜两个素的。点好菜道士对何天亮说:“咱们先喝着,最后再上饭。”

何天亮爱吃腐乳红肉,道士知道。何天亮见他专门点了这道菜,心里微微发热挺感动。

每人干了一杯之后,何天亮问:“咱们一个铺上睡了好几年,还真没有想到你有那么一套功夫,砖头能用手指头钻出洞来,石头能用掌劈开,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道士嘻嘻一笑:“我要真有那两下子还用得着满大街撂地摊卖嘴吗?对你我不瞒,那些都是假的,用的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道具,不然为啥非得我弟弟去捡石头砖块呢?这都是吃叫口把式这碗饭的保命手艺,你们可别跟着上当。”吃了一口肚丝,道士问,“你如今总算是名副其实的天亮了,准备干一番啥事业?发了可别忘了哥们儿。”

何天亮说:“能把肚子混饱就不错了,哪能提到事业两个字。”停了停又说,“你装神弄鬼可得小心,别再让人家弄进去啃窝窝头。”

道士放下手里的酒杯,挤出一脸的委屈和无辜:“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杂技团里的魔术师耍把戏是假的就能卖票挣钱,我这一套也是表演给人家看的,为什么就是骗人。其实我们跟魔术师说到底还不是一回事,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在舞台上我在马路上,骗术和艺术说到底是一回事儿。说我们是装神弄鬼骗人,我就不服气。”说到这儿,道士征求三立的意见,“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三立这会儿肚子正饿,忙着往肚子里填食,对道士的话似听非听的,见他问自己,就应付着点点头:“对,对。是那么回事。”

道士得意地笑道:“还是这个哥们儿通情达理,我一见他就觉得投缘。”

喝了一阵子,三个人都有了兴致,道士摇头晃脑地说:“天亮,咱俩可是患难之交,说说,像咱们这种人出来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事情是啥?”

何天亮想了想,觉着需要做的事情很多,也都很重要,比如说落户口、办身份证、找工作、看亲人等等等等,可是要是说哪一件事最重要一下子他还真说不上来,就反问他:“你说啥事最重要?”

“只有两个字:赚钱!”

“废话!”何天亮跟三立异口同声说,三立抢过话头接着说,“这谁都知道,人人都要赚钱,赚钱对全国人民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不光从里面出来的人才需要赚钱。”

道士不理会三立,仍然对何天亮唠叨:“邓爷爷他老人家别的不说,我最赞成他老爷子的就是对老百姓的活路放得宽。如今这世道,只要你有脑子,肯吃苦,保证饿不着,保不齐还能发大财。”

何天亮目前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就是生计还没有着落,见道士满怀信心的样子似乎很有道道,就向他请教:“我刚出来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你给我说说,如今干点啥好?”

道士说:“算你问到点子上了,眼前我手头就有一桩好买卖,利大着呢。”

何天亮故意憋他:“利大着呢你为啥不干,还到街上跑江湖当混混,赶快干啊!”

道士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嚼着说:“说实话不是我不想干,是我干不了。”

何天亮说:“连你都干不了,我就更干不了了。”

道士说:“你不但干得了,而且你干最合适。”

何天亮来了兴趣,问道:“干啥?坑蒙拐骗我可没有那个本事。”

道士说:“倒车。我有个哥们儿,过去是吃铁路的,如今改行倒腾汽车,生意做得挺大,打算到我们这边发展发展,开个汽车装配厂。我们要是干,他负责供货。”

何天亮问:“我们干啥?”

道士说:“你有一手好钳工技术,修汽车该是手拿把掐的事。这生意说来也简单,找个地场,把他们送过来的汽车修巴修巴,喷喷漆,换换件,翻翻新,再倒出去。就这样一进一出价钱就能翻个跟头。”

三立动了心,说:“这倒是个好生意,咱们好好合计合计,要是干,我就把我那个修自行车的摊子收了,改修汽车。”

何天亮问道士:“你那个哥们儿给我们的货是哪里来的?”

“管他哪来的,保证是最低价,一台桑塔纳也就是三五万,一台北京吉普车才一万五六。整修一下,怎么着也得半对半的利。”

何天亮说:“我敢肯定你那个哥们儿的货不是好来的。我昨天才出来,你别又把我朝里面送。”

道士说:“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吃口饭吗?别人当大官咱没法比,那是老天爷给人家祖坟上撒尿了,可是别人能发财咱们为什么就不能?马不吃夜草不肥,人没横财不富。现时那些发了大财的有几个屁股底下没有一堆屎?奉公守法的老百姓永远富不起来。咱们要是合伙干这档买卖,不出两年准闹个百万富翁当当。你不干我又干不了,真可惜这百万富翁眼瞅着就要落到别人手里了。”

何天亮说:“咱们是患难之交的酒肉朋友。来,干杯,祝你早日当上百万富翁,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肉喝酒就行。”

道士听他这么说,知道他不愿意跟自己合伙干这桩买卖,面上讪讪得有些不自在。三立赶紧打圆场:“天亮刚出来,在里面没有少吃苦,休息几天再说。来日方长,今后有合适的生意大家伙着干,还怕没钱赚?来来来,喝酒。”

三个人于是举杯喝酒,气氛却不像刚开始那么热烈了。又喝了一阵,道士和天亮聊起了在监狱里一起服刑时的往事,管教如何罚他们,哪个管教好哪个管教坏,犯人之间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哪件事是谁打的小报告,谁每天晚上早早躲在被窝里打手枪等等。他们说的都是监狱里的事,三立插不上嘴,只有在一旁听的份儿,时间一长便有些乏味,不时看手表暗示何天亮散伙。何天亮看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店里的伙计已经开始收拾桌椅板凳,摆出送客的架势,就和道士告别。道士问他住在哪里,何天亮给他说了半会儿他也没弄清楚具体地点。道士说:“你刚出来,两手空空,要有啥事需要我出力,尽管说。”怕何天亮有事找不着他,又给何天亮留下他的手机号,让何天亮有事找他。

临别时,道士坏坏地笑着说:“今天请你下饭馆,改天请你上厕所。”

何天亮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含含糊糊答应着没往心里去。

第四章

跟道士分手后,何天亮与三立一路往回走。三立说:“刚才那个哥们儿我看是真心实意想和你一起干点事。你不干就不干,话说得太别扭,让人家热脸贴了个冷屁股,我看他有点不高兴。”

其实何天亮也知道道士是真心实意地想帮他。在里面他出了那件事要不是何天亮帮了他,他肯定要被加刑,他还算记着何天亮的那点好处。

何天亮跟道士都在机装车间干活。车间里老鼠多,乱跑乱咬无法无天。道士想出灭鼠高招,在铁板上通了电,又把从厨房要来的油渣撒在铁板上。于是,老鼠们上了大当,来一只死一只,来两只死一双,肉体和皮毛烧焦的恶臭弥漫在车间里,招得囚犯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来看道士给老鼠上电刑。

道士见吸引了大伙来看热闹,正在得意,突然“啪”的一声巨响,配电盘里火花四溅,整个车间停了电,所有机器设备就像遭到电击的老鼠,抽搐一阵便无声无息了。当时车间正在组装一批外来加工的柴油校寒泵,交货时间压得很急,二十四小时轮班不停机器。这下倒好,彻底停工了。管教闻讯赶来急得直跳脚。电工重装了配电盘,可是一送电就爆,死活送不上电。道士被又急又气的牛管教抽了两个大耳光,躲到一边不敢露面。何天亮告诉电工,肯定是哪儿短路了。电工说我也知道肯定有地方短路或者接地了,问题是到底啥地方短路接地了。何天亮当即要了摇表,到每台机器的电源端子前面摇,终于发现是一台进口车床的稳压电源短路。他从电工手里要来了工具,拆开稳压器的外壳,里面的漆包线烧成了一团焦炭。原来,道士给老鼠上电刑拉的电源是通过这台稳压器供的,电流过大,烧毁了稳压器。

故障查清,管教和囚犯都傻眼了。机器烧了不说,不能按时交货,要赔偿客户损失,管教和囚犯的奖金都得归零,而且从今往后人家也不会再委托他们加工活儿,等于断了监狱的一条财路。问题如此严重,脾气暴躁的牛管教跺着脚骂道士,从他妈一直骂到他姥姥的姥姥,声称一定要以破坏生产的罪名给“狗日的”加几年刑。脾气温和的王管教也急了,当场宣布谁能修好这个洋玩意儿奖励一百元,还要记功一次。一百块钱奖金的诱惑力远远不如记一次功,因为犯人减刑最有效的筹码就是记功。然而,囚犯们谁也不敢贸然出头,没有金刚钻,谁敢揽这个瓷器活?弄砸了,别说奖金记功,说不准还会扩大事故给道士当了垫背的。

何天亮蹲下去仔细研究了一番洋机器的稳压电源,发现其内部结构跟国产货没多大区别,只不过外壳子做得精致些,内脏烧得一塌糊涂,也看不出比国产的好在哪里。他对王管教说:“我来修,修好了我也不要奖金、记功,道士的刑就不要加了,他也是好心,想消灭车间的老鼠。”他知道道士的刑期再有一年就满了。躲在一旁的道士听了他的话当时就蹲到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要是我修不好,该咋处置就咋处置。”见两个管教犹豫不决,他就又加了一句。

王管教说:“你放开手脚干,别分心,就按你说的办。”

牛管教也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弄不成也怪不到你身上。赶快弄,还等啥哩。”

他们发了话,何天亮心里有了底。他熟练地把稳压电源的机芯拆了下来,要来卡尺测了线圈的直径,又测了线的粗细,算出线圈的匝数。又用万用表测量了漆包线的电阻值。然后计算了线的长度和规格,写在纸上吩咐管教去按规格找漆包线。牛管教接了纸条心急火燎地跑了。

何天亮把绕线圈的线架从机器上拆了下来,又用铁丝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绕线柱。做好了这一切,牛管教也跑得气喘吁吁地将漆包线找来了。何天亮一圈一圈仔细把线圈绕好,又用万用表和摇表测试了一遍,就把新线圈装了上去。按说还应该进行耐压试验,但监狱里没有那个技术和设备条件,到底能不能承受电压,何天亮心里也没数,在这种时候只好撞大运了。

“你合上闸试试。”他吩咐电工。电工迟疑不决地看看王管教,又看看牛管教,怕万一又跳闸烧了设备自己跟着背黑锅。王管教挥挥手:“合上试试!”

电工战战兢兢地合上了电闸,灯亮了,又按了几台机器的开关,机器轰轰隆隆运转起来。何天亮亲手按下了他刚刚修好的这台机器的开关,机床大梦初醒似的哼了一声开始转动。大伙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敢欢呼,却也一个个欣喜万分。管教们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过后,道士被关了一周小号了事,没有给他加刑。王管教说话算数,给何天亮报了功,还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

何天亮一边走,一边给三立讲他帮道士消灾解难的往事。三立说:“那你算他的救命恩人啊,他绝对不会坏你。你怎么还不相信他,放着那么好的事不干?”

何天亮踢开了一只碍脚的空可乐罐子:“我不是不相信他,是他说的那事根本就不可能。你想想,如今这世道,全国人民都经商,剩下一亿正商量;全国人民都在倒,还有一亿在思考。全国人民都跟疯了似的挖社会捞钱,一个个都红了眼,挣钱的道上人都挤满了,哪里还有好挣的钱?他朋友的车肯定不是好来的,非偷即盗,不然哪来那么多便宜汽车?你别以为我们蹲在监狱里外面的啥都不知道,其实我们清楚得很,甚至比外面的人还清楚,旁观者清嘛。”

三立还不死心,说:“要不我们先试试,真的发现车的来路不明就歇手不干了。”

“等你发现问题就晚了。江湖险恶,干那种事的人你跟他沾上了,他绝对有控制你的办法,说不清啥时候就把你套进去了,控制不了你他就不可能用你。我倒不是担心道士,我是不相信他的那个朋友。道士是跑江湖的,他交的人谁也不知谁的根底。那种人,表面上最讲义气,可是真正讲义气的没有几个,都是勾心斗角互相利用,我在里面见得多了。”

三立听他这么说,知道跟道士说的那条财路无缘,怏怏地少了情绪。何天亮说:“这几天我得去落户口,还得找工作,可能没时间到你那里去,等我事情办妥了我得过去看看宝丫和你那两个儿子。”

宝丫是三立的媳妇,在街上摆摊卖零碎。宝丫跟何天亮、三立都是从小在工人新村的垃圾堆里滚大的,脸蛋长得挺漂亮,可惜也有残疾,是个罗锅,要是没有残疾人家也不会嫁给三立。谁也想不到,她结婚的第二年就给三立生了一个双胞胎两个大胖儿子。

一提到宝丫和他的两个儿子,三立的心情立刻多云转晴,对何天亮说:“操,今天晚上跟你出来,没给宝丫说,回去又得操练我。对了,我那儿有两台破自行车,我修好了,挺灵光。你推一辆代步,顺便过来给我证明证明。”

想到三立结婚后居然会惧内,何天亮有些好笑,说:“你小子现在也没有人身自由了。自行车我要了,证明我可不管。”

三立嘿嘿一笑:“人家生了俩儿子,有本钱,咱惹不起。”

三立提到他的儿子,让何天亮想起了女儿宁宁,心里酸酸的。对他来说,出狱后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宁宁。在他的记忆中,宁宁仍然是一个有着翘翘的小鼻子,红红的苹果脸和一双乌溜溜大眼睛三岁大的小女孩。算来宁宁已经有十一岁了,不知她还记不记得他这个爸爸……想到宁宁,何天亮心头就像被谁插进了一把匕首,鲜血淋漓痛苦不堪,匆匆跟三立道别分手朝自己那个破家奔,就像受伤的野兽急于找个隐秘处静静地舔自己的伤口。

一回到家何天亮便发现情况有异。他记得很清楚,出门时三立还专门提醒他把门锁好,在三立的催促下他又检查了一遍门锁。而此时院门敞开着,屋门虚掩着,他想,一定是进来贼了。

进到屋里,拉开灯一看,只见桌子被翻倒在地,床铺也被掀了起来,电视机也被扔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屋子被糟蹋得一塌糊涂。想到自己那几个钱随身带着,不然弄不好也得被贼偷走,心里暗暗感到侥幸。屋子被搞得乱七八糟,可以想见,贼进来后一无所获时的失望与愤怒。他把桌子扶起来,又把床安好铺上,先凑合着睡觉,明天起床后再把房间重新收拾一下。躺到床上后,他却突然发现顶棚上被人用红色颜料写上了“姓何的滚出本市去,否则让你人头落地死得难看”几个大字。他顿时像是被人在脑袋上猛击一棒,一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进来的不是贼,而是仇家。算起来他出狱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外面的朋友知道他回来的除了三立和道士再没有别人,谁会这么快便掌握了他的情况并且发出了恶意的警告呢?

他突然想起了刚出狱时在路边小饭馆遇到的肉杠。那家伙一看就是在江湖上混的,可是自己和江湖上混的人从来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牵涉到江湖恩怨中去,那个肉杠却显然盯上了自己,难道这件事也是他干的?他这么干的目的又是什么?在他和肉杠发生冲突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人,所以完全可以排除对方是因为在路边小饭馆里面没有得着便宜一路跟到城里来报复他。

会不会是冯美荣跟白国光那方面闹鬼?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们不可能对他的情况掌握得这么清楚,自己在里面蹲了八年,如果刚一出来他们便掌握了他的情况,除非这么多年他们时时刻刻在监视着他。他相信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份耐心。即便他们知道他已经出狱,也没有那个胆量来主动找他的麻烦。

他再次躺到床上,眼睛定定地看着头顶那几个暗红的字。红色让人联想起鲜血。灯光下,那几个红色的大字像已经凝固了的血阴森森地有一股杀气,何天亮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去他妈的,老子立着是光棍一个,躺下是光棍一条,有什么可怕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如果真的有谁找到头上,就让他也知道,老子的血热得能烫死人,就是死也得拉上一个垫背的,谁要是真的来找麻烦也不见得能得着多大便宜。

转念他又想,要是对方真有收拾他的能力,也不会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耍这种鼠盗狗偷的伎俩,这说明对方怕他。冷静的分析让他有了自信和勇气,他爬起来把门窗关好,熄掉灯在黑暗中躺在床上。夜色里,外面传来隐隐的风声和街上偶尔经过的汽车的轰鸣声,他很快进入了梦中。

第二天,他要去办落户手续。临出门前,他从灶间找到一块黑炭,在门旁的墙上写道:“不敢见阳光的混蛋,滚出来和老子见个面,老子好好招待招待你。”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风平浪静,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何天亮忙着落户口,办身份证,找工作。多亏三立给他一辆自行车,办事方便了许多。日子一长,他渐渐也就将这件事情扔在了脑后,只是回到家里看到顶棚上面的字,有时候心里会咯噔一下。

第五章

冯美荣的娘家在玉泉小区一幢六十年代初建造的居民楼里。人口的急剧膨胀迫使这里的居民家家户户挖空心思竭尽全力扩张自己的生存空间,所有窗口外都有用木板或铁皮搭成的鸽笼式小平台,平台上堆放着一时用不着却又舍不得扔掉的杂物。许多人家的窗外晾晒着床单被褥内衣内裤还有小孩的尿布,随风飘扬的晾晒物使这幢灰色大楼活像一艘破旧不堪随时可能沉没却还不得不扯起万国旗出航的大货轮。

何天亮站在马路对面打量这座方头愣脑的灰色建筑,心里百感交集。面对这幢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居民楼,往事如同年久褪色的照片一幅幅在他脑海里浮现。冯美荣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辛苦劳作一辈子直到鬓白背驼才熬到施工队长,行政级别副科级。婚前婚后何天亮两口子每逢周末和节假日便到岳父家里蹭吃混喝。何天亮从小与继母就水火不相容,基本上跟家里断了来往,岳父母是他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正常来往的长辈。何天亮跟冯美荣的婚变极为突然,出事前的那个星期天他们还是在岳父家度过的。那天岳母还专门烧了他最爱吃的腐乳肉,何天亮陪老岳父喝了半斤酒,又下了几盘棋。出门回家时,何天亮的老岳父还从楼上追到楼下,给趴在何天亮背上昏昏欲睡的宁宁披了件毛衣。恍如隔世的往事让他心底里涌上难言难诉的惆怅与感慨。

何天亮来到楼道前却又迟疑起来,他无法预料今天贸然闯到冯家将会遇到什么。一直到他入狱之前他跟冯美荣父母的关系处得都很好,将近十年没有见面,何天亮觉得不管他和冯美荣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不能攥着两个空拳头去看望人家。想到这里,何天亮从楼道里退了出来,向西面的商场里走去。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何天亮眼花缭乱。他匆匆拿了两瓶水果罐头和两盒午餐肉,又拿了两袋奶粉,到出口结完账逃跑似的离开了商场。

楼道里依然那么昏暗,也更加杂乱。何天亮有如穿越雷区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在旧家具、液化罐、自行车以及其他一些说不清数不尽的杂物中寻找着下脚的地方。

来到楼上冯家门前,房门已经十分破旧,门框上还残留着不知哪一年春节贴上去的对联,纸张已经泛白,字迹也残缺不全。何天亮屏息倾听,门内隐约传出电视的声响,说明家里有人。他想起道士曾经教过的稳定情绪的方法,深深吸入一口气,气纳丹田,然后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几次,果然觉着心神稳定了许多,便在那扇已经很难看出原色的门板上轻轻敲了两下。

“谁呀?”

何天亮听出来是冯美荣她母亲的声音,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我!”

房门打开了,老太太伸出白发苍苍的头朝何天亮上下打量着。何天亮记得,他入狱前老太太还是满头黑发,如今头发已经全白。他不知该怎么称呼她,叫大婶、阿姨都不妥,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像过去那样叫妈也不好,现在人家已经不是他的岳母。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好啥也不叫,强逼着自己咧咧嘴做了个笑模样算是打了招呼。

老太太也认出了何天亮,惊诧地问:“你是天亮?你出来了?”

何天亮说:“我提前释放了,今天抽空来看看您。”

老太太赌气地说:“我有什么可看的。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没别的事就走吧。”说着就要关门。

何天亮急忙用一只脚抵住房门,脱口而出:“妈,您还好吧?爸也好吧?”

老太太眼圈红了起来,口气却仍然生硬:“我还活着,也没啥好不好的。老头子已经走了五年了。”

听说冯美荣的父亲已经去世,何天亮吃惊之余不知如何是好,喃喃说道:“我才从里面出来,不知道爸他老人家……我来看看您……”

老太太叹了口气,转身朝屋里走。门敞着,何天亮懂得那意思是准许他进去了,便急忙跟在她的后面走了进去。

“妈,是谁呀?”随着话音,一个女子从里间屋来到外间,一看到何天亮愣住了。

何天亮也不由得怔住了,还以为冯美荣在家里,紧跟着转念想到,冯美荣再怎么着也是三十大几朝四十岁奔的中年女人了,这女子不过才二十来岁,应该是冯美荣的妹妹冯美娴,小名叫娴子。他跟冯美荣爆发战争时她才十三四岁,如今已经长成大人,她长得像极了年轻时的冯美荣。

“是亮哥呀,啥时候出来的?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吧。”

过去也是这样,娴子从来不把他叫姐夫,一直叫亮哥,她说她没有哥,就拿何天亮过过有哥的瘾。

老太太乜斜了娴子一眼,似乎她有什么话说得不得当。娴子装作没看见,把何天亮让到椅子上坐下。何天亮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屋里的摆设跟过去没有什么变化,连电视机也仍然是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来,喝水。”

娴子把一杯白开水放到何天亮面前。老太太伤心起来,坐在床沿上抹眼泪。何天亮见到老太太哭,勾起心头的伤感,觉着眼睛酸辣辣的,赶紧啜口水,又点燃一支烟,把情绪稳定下来。

“妈,你别哭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有啥值得哭的。”娴子劝老太太。老太太只顾抹泪擤鼻涕,没理睬她。

何天亮没话找话地问:“娴子上班了吧?干什么工作?”

“当老师。”冯美娴反问他,“你一回来就到我家,是不是有啥事还没有了清?”

可以听出她的口气并不友善。何天亮心里说,我来干啥你们还用问吗?当然是看宁宁。想到这里也就直截了当地说:“我想看看宁宁,也来看看老人,刚才我才知道……爸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爸走了是福,省得操心受气挨羞辱。”

几句话对下来,何天亮发现娴子早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天真无邪跟在他后面叫哥,奖励她一块钱就可以让她高兴一天的小丫头了。她说话不紧不慢心平气和,但每句话都像裹着沙子,让你吃到嘴里却咽不下去。

“宁宁呢?”何天亮忍耐不住,急着打听宁宁。

“你问她干吗?关你什么事?我们不知道宁宁在哪儿。”老太太一听何天亮追问宁宁,马上警觉地止住哭泣,关紧了防守的大门。

娴子说:“妈,你看你说的,宁宁是人家的孩子,人家当然有权问。”又对何天亮说,“宁宁在哪儿我们也不清楚。”

何天亮大吃一惊,追问道:“宁宁不是跟你们过吗?你们是她的姥姥、小姨,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去向呢?”

娴子说:“你们刚闹事的时候,宁宁倒是在我们家住过几天。后来虽然你不在了,她还有妈,她当然跟她妈在一起过。”

一开始他尽量避免提到冯美荣,听到娴子这么说,何天亮只好问到冯美荣的身上:“你姐姐现在好吗?她在哪儿?”

冯美荣的母亲说:“她如今好不好和你还有啥关系?你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何天亮心里想: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见宁宁一面,娴子和老太太对自己再怎么不客气也得忍。况且,他和冯美荣之间的问题老人家没有责任,他和冯美荣关系的破裂也让老人家受到了伤害。因此,对于来自对方颇有敌意的攻击他用沉默来应对。

娴子朝后甩了甩披散的长发,冷冷地说:“宁宁姓何,是你的女儿,你要见她我们没有权力拦着你,想拦也拦不住。可是,我们总得知道她在哪儿,我姐让你闹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能在这块地面上呆吗?这么多年我们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何天亮不相信她们连冯美荣的去向都不知道,口气尽量放得和缓,说:“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不过想看看宁宁。”

冯美娴说:“宁宁跟着我姐,我们不知道我姐的下落,自然也无法知道宁宁的下落。退一步说,即便我们知道宁宁的下落,告诉你了,让孩子知道她爸爸是从劳改队里放出来的,孩子会怎么想?你跟我姐的事她也不知道,要是一旦她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孩子才十来岁,你想她能承受得了吗?再说,她的同学还有别的孩子要是知道宁宁有一个从劳改队里出来的爸爸,宁宁在同学面前还直得起腰吗?我说的话也许过分,可是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娴子平心静气说出的话,一句句像锐利的箭镞无情地刺戳着何天亮的心,他像是被解除了武装又被捆祝耗肢的俘虏任人宰割。

老太太这时候也插了进来:“你不但对不起宁宁,也坑了美荣一辈子,让她抬不起头,连家都不敢回。害得我们冯家老的小的让人家指后脊梁骨。要不是你,娴子他爸也不至于早早就走了……”老太太说到伤心处,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娴子接过她妈的话头:“妈,你也别全怪我亮哥,让我说,他们两口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当初任谁为孩子、为老人想想,也不至于闹出那么大的事情来。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再追究是非曲直一点意思都没有。亮哥,你说对不对?”

何天亮说对也不好,说不对也不行,只好不吭气。他虽然被判了重刑,但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虽然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他认为他别无选择。如果让他真的做个缩头乌龟,他宁可去死。

娴子显然是在用挑衅的刻薄语言冷酷地抽他耳光,他弄不清她们是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对他的仇恨,还是真的不知道宁宁和冯美荣的下落。不管她们的目的是什么,再在这里耗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自取其辱,于是他起身告辞。冯美娴把他送到门口就关上了房门。

何天亮下了楼,感到像是刚刚从事完艰苦的重体力劳动,软绵绵得浑身乏力,骨节就像松散了一样,甚至连迈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地坐在马路旁边的路石上,视而不见地看着路上的行人、车辆,大脑似乎也成了一片空白。他集中精力回想着自己进入冯家后的每一个细节,对方说的每一句话,拼命想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找到一丝可能找到宁宁的线索,可是他的大脑却像锈蚀了的机器丧失了运转的能力。冯美娴那尖利如刃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翻腾,他心如刀割。

他站立起来,强迫自己朝公共汽车站走,边走边失魂落魄地提醒自己:“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走到汽车站才想起来自己是骑自行车来的,只好又掉回头去取自行车。

第六章

奔波一天,心力交瘁,到了吃饭时间何天亮实在不忍心让三立家的饭桌上再多出他这么一张嘴。三立两口子两个残疾人苦挣苦干养活两个儿子,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他在三立家入伙,三立不但不会收他的饭钱,还要千方百计尽量把饭菜弄得好一些,所以他决定今后不去三立家吃饭了。既然决定不再去三立家吃饭,他就不急着回去,一个人在街上闲转,省得三立见他到时候没来吃饭又追到家里来叫他。

几天来,他四处奔波找工作,却一直没有结果。他到原单位去了一趟,人家告诉他,从他判刑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被除名了,再想恢复厂籍是不可能的;况且,厂子连年亏损,正在申请破产,职工都已经下岗回家,就算他恢复了厂籍也还是死路一条,中国的基本国情就是狼多肉少。他却不明白,总以为自己身强力壮又有一手好钳工技术,不愁没活干,不愁挣不来钱。他像一只蒙了眼的雀儿,东一头西一头乱飞,累得筋疲力尽却谋不来食,几天下来不知不觉心气就有些松懈。

何天亮从街道的东边闲逛到西边,又从街道的西头转回到东头,腿脚已经酸软,街上的人渐渐归巢,只有他还像个孤魂野鬼在空荡荡黑黢黢的街上漂泊游荡。三个套着红袖标的联防队员提着棍子巡逻,警觉的目光像探照灯在何天亮身上扫瞄。中国人民天生对红袖标就有一种过敏反应,何天亮在监狱里改造了八年多,见了红袖标更是胆战心惊。尽管他没做任何党和政府不允许做的事,可是见到红袖标一心要找茬儿的目光,不由就心虚起来,不敢再在街上逗留,急忙拔腿朝家里走。

门开着,何天亮以为又有不速之客入侵,冲进去却见三立躺在他的床上。三立见他回来,翻身坐起:“操,你跑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不吃饭也不说一声,害得我等了半晚上。”

何天亮看看方桌上的钟,已经十一点多钟了。见到屋里的摆设,他又想起冯家母女说冯美荣多年不在本市,去向不明,如果她们说的是真话,那么这屋里的家具摆设跟冯美荣就不会有关系,不是冯美荣对这间房屋有企图,那么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立见他神情木然,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知道他一天又白跑了,连忙缓和了口气说:“我急着找你是有件事和你商量,有个活儿你干不干?”

何天亮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肚子凉白开,问道:“啥活儿?”

三立说:“我媳妇她老婶原来是红旗街道办事处的干部,街道上办了个樱孩厂,亏本倒闭了,改成旅馆,她老婶承包了。最近要招一个勤杂工,虽然工资低点,可管吃管住,你干不干?”

四处碰壁使劳动真正成了何天亮的第一需要,工资高低、管不管吃、管不管住反倒成了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有活儿干就成。

“干,咋能不干呢。”

“那就好,明天咱们就去见见面。”

三立媳妇的老婶见何天亮年轻力壮,人也长得周正体面,又听说他是钳工出身,有技术,当下便让何天亮填了表格,就算被录用了。

何天亮的工作是每天清晨五点起来清扫卫生,把锅炉烧好,然后就蹬着三轮车跟厨师去拉油、盐、酱、醋、米、面、肉、菜。忙过早饭,再去拉煤、换气,收发床单被褥交给洗衣房去洗,经理和其他管事的人还不时会吩咐他做一些跑腿出力的杂事。过去,旅馆里电路、设备坏了,都要花钱请技工来修。何天亮车、钳、铆、电、焊都来得,有一回锅炉的风机不转了,何天亮摆弄一会儿就又转了起来。旅馆的配电盘烧了,何天亮找点废旧材料鼓捣几下就恢复了送电。如此一来,旅馆的设备设施有了毛病都让他去修理,不用再请外面的技工,给旅馆省了一笔开支。经理见他真的顶用,就在原来说好每个月三百块钱工资的基础上又给他增加了一百元。何天亮感到自己的工作得到了别人的承认,经济收入也有了增加,分外高兴。

找工作时碰够了钉子,让何天亮懂得目前这份工作来之不易。虽然工资不多,可人家管一日三餐,像他这种从劳改队里出来的人,人家不嫌弃自己,好赖给个饭碗就不错了。所以他平日里少言寡语,不管分内分外,也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有活儿,别人吩咐一声,他就二话不说,该动腿就动腿,该出手就出手,旅馆上下对他反映都挺好,他自己也觉着心安。

晚上,何天亮要给旅馆打更看门,不能回家,旅馆安顿他住在门房的里间屋。这里原来是堆放杂物的房子,只有门没有窗户,外间是传达室兼门卫,出来进去都要经过传达室。何天亮住在这里晚上睡觉不能关门,否则就会闷得透不过气来。没有窗户,白天也得开灯,否则就跟在墓穴里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白天干活,晚上打更,何天亮被一天二十四小时拖在单位,很少能回家看看。

晚饭后是何天亮的闲暇时间,这时候他便可以端一张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冲一杯茶,点上一支烟,让一天的疲劳和辛苦随着夕阳的余晖慢慢消散在暮霭之中。不时有住在旅馆里的客人从他面前经过,有些熟客就跟何天亮打个招呼,有的还站下来跟他聊几句。

一位客人领着他的女儿从外面回来。女孩儿抱着一只毛绒绒的狗,扎着两个蝴蝶结的小辫子随着跳跃的步伐一翘一翘地煞是可爱。何天亮呆呆地盯着父女俩的背影,直到人家穿过院子进了房门还痴痴地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宁宁,出来这么多天了,还没见过宁宁,不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

三立拄着拐杖进了院子,见何天亮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就问:“一个人在想什么呢?”

何天亮见他来了,赶紧又从门房搬了个小板凳,给他倒了杯茶。三立坐在凳子上,拐杖斜倚在身旁,拐杖的铜头在夕阳的余晖里闪闪发光。

“在这儿怎么样?”

“挺好。”

“抽时间去看看宁宁。”

何天亮知道他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也揣测到了自己的心事。他一直没有给三立讲过到宁宁姥姥家看宁宁碰了个鼻青脸肿的事,他觉得自己实在窝囊却又无奈。今天三立问到这儿了,他便把那天去冯家找宁宁的经过给三立讲了一遍。

三立说:“你这几年在里面真的变成木头了,她们是宁宁的姥姥和姨,说她们不知道宁宁的去向,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再说了,你进去的时候把宁宁交给了她们,如今你回来了,她们说一声不知道就把你打发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她们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饶不了她们。”

何天亮说:“话是那么说,可是实际上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硬是要她们把宁宁交出来,她们把事情往冯美荣身上一推,我找不着冯美荣又有啥办法?即便是找到了冯美荣,她不让我见,或者用种种借口对付我,还是麻烦。”

三立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宁宁的下落。只要找到宁宁的下落,她们家不让你见,就非得到她们家见吗?路上、学校,哪里不能见。”

“你难道这么多年就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冯美荣?或者听别人说过她的去向?”何天亮问三立。

“没有。”三立回答得十分肯定。

何天亮叹了一口气,他在旅馆当勤杂工,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活多活累,不可能有充足的时间去满世界找宁宁。

三立说:“这件事你别急,咱们朋友也不少,让大伙帮着打听,我想只要立了心思去找,真要找到她们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三立还要回去准备第二天的货,就告辞走了。

何天亮一直把三立送到巷子口上,往回走的时候觉得背后像是有人跟着,猛一回头,道士贼兮兮地冲他笑着。何天亮让宁宁的事闹得心情郁闷,道士来了正好可以闲聊解闷,便露出喜色招呼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上班?走,到屋里坐。”

道士说:“前两天在街上碰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瘸子,是他告诉我的。”

何天亮听他对三立有些轻视,心里不高兴,就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那个朋友叫三立,刚刚还在这儿,你今后别瘸子瘸子地叫,小心人家让你下不了台。”

道士满不在乎地说:“我也就是那么随便叫叫,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了。”边说边钻到何天亮住的屋里东瞅瞅西看看,又钻了出来,摇着头啧啧有声地说,“就这么个破地方,也真是委屈你了,说实话,连咱们住的监狱都不如。”

何天亮问他:“你是坐到屋子里,还是就坐在外面?”

道士一脸不屑,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说:“你那个防空洞能闷死人,就在外面呆着还敞亮一些。”

两人并肩蹲在墙根下面,道士不说话,先递过一根烟来,这情景让何天亮不由想起了狱中生活。在监狱里,犯人最基本的动作就是蹲,一有时间,犯人们就肩并肩地蹲在地上,天热时找阴凉地方蹲,天冷时找朝阳的地方蹲。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又骗了多少钱?”

“别提骗字,对那个字我过敏。充其量我只能算是魔术表演,比起当世那些气功大师,我离骗还差一大截子呢。说起来,人家那才真叫骗,骗了全中国还能当国宝。”说到这儿,道士有些失落,换了个话头,用肩膀头撞撞何天亮,“兄弟,多亏你提醒,要不我这一回就又栽进去了。”

何天亮问:“怎么了?”

道士说:“我本来想去干倒车买卖,让你入伙你不干,我自己心气也就泄了,再加上最近办班传硬气功,也没有时间,就把那事拖了下来。前两天我才知道,我那个哥们儿真弄了一帮人专门偷车,改装一下然后倒买倒卖,前不久让公安局一锅端了。要不是你提醒,我对那事松了一松,拖了几天,说不定这一回也跟着进去了。”

何天亮说:“就你那个硬气功培训班我看也悬,说不准哪天也得让人家给端了。”

道士说:“如今这世道,最赚钱的生意也就剩下骗人了。骗人的法术里面我比较熟悉的就是传功讲法。弄好了无本万利,骗成了就是大师国宝,骗不成也不过就是个街头混混,只要别搅和别的事,总不会进局子。吃一堑长一智,我现在基本上摸透了这一行的门道,绝不会重蹈覆辙。不信你就睁大眼睛看着,用不了多久,你老哥我就会成为闻名全国的特异功能大师。”

何天亮一本正经地问他:“你知道火车不烧煤,汽车不烧油,怎么才能照样跑?飞机不烧油怎么才能照样飞?”

道士眨巴着眼睛反问:“我咋能知道,你说呢?”

何天亮说:“全靠你吹。”

道士知道何天亮对他那一套不感兴趣,再说下去何天亮会烦,就自己给自己下台阶:“算了,给你说你也不懂,没兴趣就是没缘分。”道士说着把手里的半截烟扔到了院子当中。

“还剩那么长一截你就扔了,你也太浪费了。”烟是钱买来的,何天亮见他把半支烟扔了,有些心疼。

“你看看,寒酸相出来了吧!还是穷,有钱谁会在乎这半截烟。”道士挖苦何天亮一句,接着说,“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你难道就甘心在这个破旅馆里面当一辈子勤杂工吗?每月累死累活挣那仨瓜俩枣多没劲,让你跟我出去闯江湖,你又不干,你这个人真没治了。”

何天亮说:“全中国百分之八九十的人民都是这么个活法,我挺知足。”

“知足有屁用,就怕你不能知足一辈子,别人也不会让你知足一辈子。说句清醒点的话,人家说不要你你就得卷铺盖走人,有什么长性。”道士做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道,“算了,我也不和你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今天来是给你介绍一条生钱的路子,百分之百的利,就看你干不干。”

何天亮反问:“百分之百的利你为啥不干?”

道士不高兴地说:“我一跟你说这些你就问我为什么不干,好像我没事干整天就琢磨着害你似的。我跟你不一样,我是靠这玩意儿吃饭,”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出力吃苦的事儿我干不来,不然我早就干了。”

“干啥?你说出来听听。”

“淘金。”道士说,“黑水河有金矿,我有个哥们儿在那里包了两个坑,顾不过来,让我帮他找个可靠的人去帮忙,我就想到了你,只有你最合适。你去干得顺当,很快就会发起来。”

何天亮来了兴趣,转念一想,吃苦受累他当然不怕,可是他对那个行当一点都不明白,能不能应付得了很难说。再说,他要是去淘金,旅馆这档子事情就得辞。三立为了他这份工作拄着拐杖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如今说辞就辞了实在有些舍不得。如果淘金的行当干不下去,这边的工作又丢了,两头落空他就得喝西北风去。

见他迟疑不决,道士说:“这事也不急在一时,你慢慢盘算,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条路子。我看这个破旅馆也开不长久,要是你定了要去,或者人家旅馆不要你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何天亮点点头:“那你就容我仔细想想。”

道士抬腕看看手表:“你几点下班?”

何天亮说:“我们这儿无所谓下班不下班,有活了再晚也得干,没事了出去也没有人管。”

道士说:“那咱们就去吃饭。”

何天亮最怕一个人在门房里闷着,虽然吃过饭了,听他这么说,也跟着他走。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到街上找饭吃。到了饭馆,道士吃饭,何天亮要了一瓶啤酒陪他。吃过饭,道士坏兮兮地笑着问他:“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憋不憋?我请你上厕所!”

何天亮笑骂:“去你的,上厕所还用得着你请。”

道士一本正经地说:“我请你去的不是一般的厕所,是收费的公共厕所。”

何天亮隐隐约约感到了些异样,也知道道士肯定不能坑他,就不多问,跟了他走。

道士一路上说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把他领到了一条暗巷尽头的旅馆里。旅馆的门房似乎认得道士,见他们来了便点头哈腰地打招呼。道士大咧咧地吩咐:“开个房。”

门房也不说话,转身就去安排。道士拽祝蝴,给他塞了十元钱,指指何天亮:“我这位兄弟面生,茶要热的。”

门房看看何天亮,点点头就走了。道士跟何天亮在房里面等了不到五分钟,门房就回来冲他们笑笑,示意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就跟在门房后面朝里面走。何天亮偷偷问道士:“这里该不是黑店吧?你别把我往沟里送。”

道士说:“黑店倒不是,是黄店,有我陪着,下沟咱们一起下。呆会儿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够了抬屁股走人,别的事一概别管,钱我已经付过了。”

何天亮这时才算彻底明白道士说的上公共厕所是怎么回事。在监狱里面,犯人经常说起如今外面野鸡婊子多得很,只要花钱愿意找啥样的就有啥样的。女人是犯人们永远不会厌倦的话题,谈论起来一个个头头是道兴致勃勃,就像大饥荒年代的人们谈论各种美食来欺骗自己空虚的肚腹。这一类话题也曾经令何天亮产生过许多幻想和渴望,今天真的到了这种地方,他却忐忑不安,欲望和胆怯让他连步子也走不稳了。

门房领着他们穿过长长的过道来到旅馆的后院,后院是一排平房,门房打开一个房间把他们让了进去:“老板,你们先休息休息,小姐马上就到。”说完便退了出去。

片刻,门外高跟鞋响,一个脸搽得粉白,嘴抹得血红的女人扭扭捏捏地走了进来。道士上上下下朝女人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还行。”又对女人说,“这是我的兄弟,你好好服务,他要是满意了今后就会常来,当你的老情人。”

女人便朝何天亮妖媚地笑,厚厚的脂粉难掩细密的皱纹。道士朝何天亮做个鬼脸,便要起身离去。何天亮见道士要走,急忙站起来问道:“你干啥去?”

道士说:“你总不能让我在一旁看着吧?我也得上厕所,就在隔壁,你别紧张,没事。”说完即走了出去。何天亮听到隔壁的门响,又有高跟皮鞋的声音进了隔壁房间,再后来又听到了道士嘻嘻哈哈的笑声和说话声。

女人迎了过来,依偎在何天亮的身上:“老板,有我陪你还不行吗?”

脂粉的气息和肉体的滑腻激起了何天亮的本能,何天亮觉出了自己的冲动。

红筷子,绿筷子,你妈xx我看着。

大灯笼,小灯笼,我和你妈xxx。

红公鸡,黑尾巴,你奶奶喜欢大xx。

……

这一类下流儿歌是工人新村儿童们的流行歌曲,何天亮从牙牙学语开始,就在叫爸爸妈妈的同时学会了这些童谣。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青春期的到来,这些不知谁编出来,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顺口溜又成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性启蒙教科书。

迄今为止,何天亮能将性启蒙儿歌实际运用的唯一对象是冯美荣,唯有冯美荣让他参透了这些儿歌的实际意义,包括美妙和丑陋,最终冯美荣却在背叛他羞辱他之后,又让他坐了八年牢。

女人熟练地扒掉身上的包装,露出松弛惨白的皮肉。女人乜斜了他一眼,媚笑着说:“你也脱呀。”

何天亮起身,女人却已经全身赤裸地躺到床上,摆出了职业姿势。

看着蛔虫似的苍白的女体,何天亮感到精神恍惚,冯美荣那已经脏污了的躯体此时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深深刻印在脑海里的羞辱和仇恨顿时让他的心脏钙化成冰冷的石块儿,厌恶和仇视主宰了他的思维,欲望的潮水蜕变成欲呕的厌恶,他下意识地朝那具躯体狠狠唾了一口,转身离去。女人惊跳起来,破口大骂:“你有病啊,放着×都不操,臭太监……”

何天亮昏头涨脑,脚下像是踩着棉花,跌跌撞撞地出了旅馆。门房迎出来还想搭讪,讨几个赏钱,可是一看何天亮的神情,便识趣地缩回房中。

夜风吹拂着热涨的面颊,街灯默默地映照着路人,夜行的车辆汇成一道汹涌的灯河。何天亮恢复了冷静。女人的骂声还在他耳边回响:“傻×,臭太监……你有病啊……”难道自己真的有病?不然为什么会做出那种反常的举动,丧失了一个正常男人在那种状况下基本的行动能力?想到这一层,他不由有些担忧。此刻他又有些后悔,不是后悔自己没有做,而是自责不该吐人家一口,那女人终究不是冯美荣,她并没有伤害过自己。

第七章

道士的话就像魔巫的咒语,何天亮在旅馆的工作果然没能干多久。这天一大早,旅馆经理就派人叫何天亮去见她。经理是三立媳妇的小婶,所以对何天亮一直比较客气。何天亮来到经理办公室后,她先让何天亮坐到沙发上,给何天亮倒了一杯茶水,又扔了一包烟在何天亮的面前,让他随便抽。经理过去对他虽然不错,今天的态度却客气得过分,让何天亮有些不安。

经理没有说话,认真研究着肥胖手指上戴着的黄灿灿的戒指,何天亮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问,就只好干干地等着。经理总算放下了手,字斟句酌地问他:“何师傅到旅社上班多长时间了?”

这明摆着是没话找话,何天亮仍然毕恭毕敬地回答:“快三个月了。”

“你对旅馆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没有?”

何天亮弄不清楚她是认真征求意见,还是继续寻找话题,就泛泛地说:“没什么看法,挺好的。”

经理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实际上挺好的,我对你的工作也十分满意。可惜……”

何天亮听到这里心不由往下一沉,他知道情况不妙,嗓子也开始发干,急切地等着经理往下说。

经理却又换了话头,问他:“你在外面是不是有对头?”

何天亮闻听心头一震,他仔细想了又想,如果说算得上仇人的,也就是白国光,也许冯美荣也会对他怀恨在心;可是,那终究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况且,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双方已经天各一方,时间已经把仇恨淡化成了若有若无的轻烟。但是经理这么问必然有原因,他问:“经理,是不是因为我有谁来找事?”

经理又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近老有人给旅馆来电话,说如果再让你在旅馆干,就要让我们旅馆关门。我刚开始没有理会他,这几天又天天往我家里打电话,也说不清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电话号码。昨天街道办事处也来人查问你的情况,我说你在这儿干得挺好,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主任说有人写信反映你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晚上我下班回家,我爱人也问起这件事,说有人把电话打到了他们单位,说如果我们不把你辞了,就要让我们家里人吃不了兜着走。我这才想起来问问你,到底在外面得罪什么人了。”

何天亮一时间有些发蒙,他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所以也就无法回答。

经理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考虑一下,要是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会怎么办?这样吧,你去财务把这个月的工资结了,我再给你多发一个月,你还是另外再找一份工作比较好。”

何天亮明白经理这是要炒他,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理解人家的意思,人家不会为了他这一个不相干的人担惊受怕。

“何师傅,我这么做也是为你着想。如果你真的有仇人,人家已经知道了你落脚的地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冷不防伤害了你,你自己吃亏不说,我也承担不了责任,我看你还是避一避比较好。要是你知道对头是谁,干脆跟他们当面谈谈,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何天亮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就站起身说:“经理,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自己怎么样不要紧,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行。”

经理满脸歉意,又带了些许轻松,站起身来送他:“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人,这样吧,我这就让财务把工资给你结了。”

何天亮到财务领了工资,又到门房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铺盖,扛着往家走。不管怎么说,干了两三个月,手头总算还落下了一千来块钱,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走一步是一步,他安慰着自己。

这段时间屋里没有住人,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股霉味,他便开始打扫房间,手上忙着,脑子也一直忙着。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琢磨透谁在后面给他捣鬼,但从他出狱以来发生的事情看,他感觉到在他的头上有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下雨的乌云,最让他不安的是,事情的来头他摸不清楚。这么多年,在监狱里,他接触的除了犯人就是管教,他自己并没有有意地伤害谁,可是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也是可能的,如果是这样,麻烦就比较大,因为当你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敌人的时候,谁都可能是你的敌人,谁都有可能在你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用任何方式在任何时间突然对你发起攻击。刚刚出狱就碰上的那个肉杠,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进入他的房子对他进行恐吓,还有对他工作单位的领导进行骚扰迫使他无法立足……现在他已经可以肯定,这一连串事情都绝不是偶然、孤立的。

他躺到床上,想起了道士给他提供的活路:淘金,一抬眼却又看见了房子顶棚上依然留在那里的血红的大字,联想到出狱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股狂傲之气不由就在心头升起。心想,你不就是想让老子离开省城吗?老子就是不走,看你能耍出什么宝来。这么一想,就打消了到外地淘金的念头,那样显得自己好像怕了他们似的,尽管他现在还不知道背后捣鬼的是什么人,可他却不愿意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一觉醒来,夕阳的余晖黄黄地照进了屋里,何天亮肚子饿得咕咕叫唤,便爬起来到院子里草草洗了把脸,出来到街上买了一碗牛肉面。填饱了肚子,他实在不愿意回家一个人孤零零地闷坐,就在街上无目的地信步而行。

这条街的尽头是横贯南北的天水大道,大道的南头连着火车站,北头连着黄河大桥。他忽然想起,自己出狱以后还一直没有去看过黄河。幼时他经常跟玩伴们一起到黄河边上捡卵石打水漂,天热了就脱个精光到泥浆一样浑浊的浅滩里翻腾个天昏地暗,累了就躺在河滩上看天上的云,看勇敢的跳水者自杀似的从数十米高的黄河大桥上跃入波涛滚滚的黄河里。想到黄河,他如同想到了分别已久的亲人。

从这儿走到黄河边要两个多小时,他朝黄河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天已经黑了,步行一个来回就得四个小时,今天去还是改天再去?

“老板,擦皮鞋吗?”

“擦一双皮鞋才两块钱,擦擦吧。”

“老板,皮鞋擦得亮亮的才更有气派。”

何天亮站在街口踌躇不前,却立刻招来了一帮擦皮鞋的。他拔脚欲走,喧闹声中一个怯怯的稚嫩的声音留住了他:“叔叔,让我擦吧,我只收你一块钱。”

何天亮注目一看,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两只黑溜溜的眼睛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何天亮想起自己幼年时,动辄被继母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往事,他觉得眼前这个擦皮鞋的小男孩像极了幼年的他。何天亮不忍掉头而去,就坐到了小男孩前面的板凳上:“行,就让你擦,钱一分不少照给。”

小男孩顿时来了精神,从小木箱里拿出一支矿泉水瓶子,用里面的水先把何天亮皮鞋上的灰土冲洗干净,然后细心地打上鞋油,稍晾片刻再用刷子、软布打亮上光。

小男孩一边熟练地做着这一切,一边乖巧地跟何天亮聊天套近乎:“叔叔,你是当官的还是当老板的?”

何天亮反问:“你看我是干啥的?”

小男孩拣好听的说:“我看你是大老板。”

何天亮问:“为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男孩说:“当官的坏人多好人少,你一看就是好人,又体面又有派头,一定是当老板的。”

何天亮说:“你说得不对,当官的好人不多,当老板的更没好人,好人既当不了官,更当不了老板。你的眼神太差,我既不是当官的也不是当老板的,我跟你一样,靠两只手刨食吃。”

男孩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你逗我呢,你哪能跟我们一样,你就是大老板。”

何天亮被他那煞有介事的样子逗笑了,说:“我上一辈子是老板,下一辈子也是老板,唯独这一辈子不是老板。”

男孩忽然问道:“老板叔叔,你打不打蜡?打了蜡皮鞋不沾灰还更亮。”

何天亮说:“打,你说咋办就咋办。”

小男孩便又从小木箱里面掏出一块蜡,用刷子飞快地在蜡块和皮鞋之间来回蹭了一阵,蹭完后又用软布打光一遍,皮鞋果然又亮了许多。

“好了。”

何天亮摸出两块钱递给他,小男孩一晃脑袋:“打蜡得增加一块钱,一共三块钱。”

何天亮觉着被捉弄上当了,有些不悦,正欲跟他计较一番,小男孩一看他神色不对,赶紧又说:“叔叔,你要是不方便两块钱也行,咱们交个朋友。”

让他这么一说,何天亮反而不好意思,心里想我要是跟小孩子为了一块钱计较起来岂不是太失面子,便二话不说又加了一块钱给了小男孩。

小男孩说:“谢谢叔叔,下次你再来擦鞋,打蜡我就不要钱了。”

何天亮半真半假地说:“你别吃了这顿想下顿,我下次再来就会跟你抢生意。”

小男孩笑了,不停嘴地奉承他:“叔叔您是大贵人,天生就是当老板的人,抢生意也抢不到擦皮鞋的头上。”

往回走的路上,何天亮暗中盘算,擦皮鞋这活儿看着低贱不起眼,实际上不少挣。擦一双鞋两块钱,一天擦上十双就是二十块,一个月下来怎么着也得挣个六七百块。而且,这个活儿投入小见效快,还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想到这些他不由怦然心动。又一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跟那些妇道孺子坐在一起给人擦皮鞋,实在有些拉不下脸来。可是,如果不马上弄个能来钱的事儿干干,坐吃山空,自己积攒下来的那几个钱顶不了多少日子,在没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起码靠这个能把嘴糊住,一旦找到新的工作就丢手不干。再说,擦皮鞋也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到了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面子不面子,只有能挣来钱才是真的。

第二天,他便备好一应用具,一个小木箱,里面装着各色鞋油、刷子和擦鞋布,还有装水的塑料瓶子等物件。两只小板凳,一只自己坐,一只给顾客坐。他还用废木料给小木箱钉了个踏板,方便顾客放脚。万事俱备,吃过午饭,他便推着自行车载着擦鞋工具上阵了。

来到街口,见擦皮鞋的摊子摆了一长溜,大部分是妇女,想到要同这些妇女抢饭碗,他就愧得不行。等见到擦皮鞋的行列里也有几个男的,他的心里又平衡了许多。昨晚给他擦皮鞋的小男孩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他找了个空位置,把自己的摊子支了起来。身旁的妇女见他把摊子支在了自己身边,用眼睛狠狠地瞪他,他装作没有感觉,那些妇女立即把招揽顾客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等了一会儿,别人都陆陆续续有些生意,唯独他像离退休老干部一样无人理睬。

他无聊地坐在那里,看着别人忙碌。突然间,擦皮鞋的妇女们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动作敏捷地抓起家什一哄而散,转眼间便如同游击队员碰上大队鬼子兵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尚未从惊诧中清醒过来,眼前已经出现了几个戴着大盖帽、套着红袖标的人。那几个人冲过来二话不说便将他的一应家什扔到一辆客货车上。他又惊又气,抢上前去质问:“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大盖帽一脸轻蔑地冲他吼:“你占道经营,影响市容,再闹连你一块儿带走。”

八年监狱生活让他见了大盖帽必须毕恭毕敬成了本能,他不敢再跟他们纠缠,躲到一边痛惜万分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的吃饭家什被大盖帽们像扔垃圾一样摔到车上。眼睁睁看着大盖帽们爬上汽车扬长而去,他只有发呆的份儿。

“小伙子,别难过,那能值几个钱,今后眼睛放亮点耳朵伸长点就行了。”刚才还对他怒目相向的中年妇女此时又转了回来,见他的工具被没收了,就同情地劝慰他,“如今挣几个钱真不容易,我前前后后就被收走过三套工具。没啥了不得,收走了再弄一套接着干。这不,现在用的是第四套。”

何天亮觉得就这么傻乎乎地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对那位好心的妇女说:“没事,我明天还来。”

中年妇女说:“这就对了。”

何天亮忽然想起了昨晚上给他擦皮鞋的小男孩,就问:“昨天晚上在这儿擦皮鞋的小孩今天怎么没有来?”

妇女说:“那个小孩白天要上学,晚上才出来。他们家可能挺困难,要不然谁家能让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出来干这个。”

“他们家怎么回事?”何天亮对小男孩的情况起了好奇心,追问道。

“我们也不清楚,反正看着是挺难的,我们都是临时来挣几个钱,互相之间谁也不打听谁的事。我只听那孩子说他挣了钱要交学费,也不知他挣够了没有。”

何天亮怅然若失地往回走,心里却还在想着小男孩的事情。他想,要是自己有钱,就一定要替那个小孩把学费交上,可是眼下他自己都被砸了饭碗,还能顾得上那么多吗?他摇了摇头,暗自叹了口气。

第二天,何天亮重新备齐了用具,做小板凳的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些擦皮鞋的都只给顾客备一张小木凳,顾客坐下去弓身屈腿肯定很不舒服,坐在上面还要小心翼翼,搞不好就会跌个四脚朝天,要是把小板凳换成折叠椅,顾客坐着肯定要比小板凳舒服得多。于是他扔下做了一半的小板凳,找出来一张还是他刚结婚时候买的折叠椅挂在自行车上面。

吃过午饭,何天亮又来到了街口,见擦皮鞋的摊子依然摆了一长溜,他心想:“跟她们凑在一起狼多肉少,自己又吆喝不过她们。再说,擦皮鞋的客人都是过往行人,哪里有行人哪里就有顾客,没有必要非得挤在一起招惹城管和警察。于是,他将车把一扭,掉头顺着大街慢慢朝北走,边走边寻找合适的摆摊位置。

走着走着到了火车站,他见离出站口一两百米的地段人来人往很热闹,人行道也挺宽敞,便在这儿下车,支起了擦鞋摊子。刚刚坐下不久,果然就有人前来擦鞋,他学着小男孩的样子,擦完鞋再问人家打不打蜡,打蜡就多要一块钱。

他也学乖了,一边擦鞋一边不时注意四周的环境动态,若发现有大盖帽出现,便高度紧张,随时准备收拾家什逃跑。后来他发现,一般警察根本不管他这档子事,除非是专门出来整顿市容的警察才会管他。那种警察都是坐着小卡车,戴着红袖标,跟穿蓝制服的城管大队一起行动。弄清了这一点,他也就不再心惊肉跳如躲避猎人的兔子,安下心来给人擦皮鞋。

一直干到夜深人静何天亮才收了摊子。他点了点数,居然赚了三十六块。他心满意足地骑了车往回走,经过夜市,路旁烤羊肉的香气勾得他馋涎欲滴,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跳下车来慰劳了自己十串烤羊肉,吃得满嘴流油。

有了收获便有了希望,自此何天亮便每天把擦皮鞋当做自己的主要收入来源。在擦皮鞋的同时东奔西跑地找工作,他打算即便找到工作,皮鞋他也要继续擦下去,把擦皮鞋当做第二职业。说到底,当市长和擦皮鞋都是生活,他用这话自己鼓励自己。

第八章

西北内陆省份似乎没有秋天,几天前太阳还晒得人冒油,一场西北风刮过,黄叶纷纷飘落,早上起来出门便觉得冻手。天凉了,生意也凉了,何天亮有时候整整一天也擦不上几双鞋,仅仅能够挣回当天的饭钱。

他一大早来到火车站广场东北角,摆开摊子等生意上门,突然看见许多人朝广场东口围拢过去,人圈子里面传出了吼叫吵闹声。在车站,每天都有吵架打仗的,何天亮也不当回事,更没有心思去凑那个热闹。过了一阵,人圈子里面又传出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斥骂声,何天亮有心过去看看,可是想到没人给他看摊子,就没有动弹。忽然人群哄的一声破开一道口子,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冲出人墙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哭,鼻涕眼泪顺着脸朝下流。女子的身后,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抡拳挥臂边追边打,嘴里还詈骂不休。

何天亮经常在车站给人家擦皮鞋,认得被追打的女子是车站上给人介绍旅馆的,有时候也倒倒火车票。男的抓住那个女子的头发一抡一个跟斗,女的爬起来继续奔逃,可是男的腿快力大,几步追将上去抓住女子的头发又把她摔在地上。何天亮实在看不过去,扔下鞋摊子迎了上去挡在中年男人的面前:“师傅,有话好好说,一个姑娘家你这么打像话吗?”

男人推开他,涨红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骂道:“这个臭婊子骗了我的钱,以为就没事了,今天我不整死她我就不是人。”边骂又边追了过去,一把揪住女子的头发挥拳没头没脑地朝她头上身上打去。

何天亮知道这个女子是众多帮附近旅馆拉客的女人中的一个,也知道这些女人有时为了拉客就装成野鸡,把旅客中的好色之徒骗到旅馆里,等客人交了房钱她们就一跑了之,过后再到旅馆结算提成。实际上这些给旅馆拉客的女人中,真正做那种皮肉生意的没有几个,绝大多数是附近农村进城打工却没有找到工作的人,也有一些是工厂里的下岗工人。想来这个女子也是这样得罪了这个男人。何天亮知道事情的原委,本不欲插手,可是见那个男人下手实在狠毒,真像是要把她往死里整,旁边围观的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像死人般没人出面劝一劝,还有的纯粹把这事当热闹看,他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去,一把推开了男人,愤愤不平地说:“有多大的仇把人家一个女孩儿往死里打?有啥事好好说。”

男人瞠目瞪着何天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是干啥的?管得着吗?”

何天亮说:“你别管我是干啥的,你随便打人就不行。”

男人说:“她骗了我的钱,我就得要她还,不还我就打死她这个骚婊子。”

见他这么说,何天亮只好问那个女子:“你是不是骗了人家的钱?骗了多少还给人家,不够我先给你垫上。”

女子流着眼泪,语气却很倔强:“谁骗他钱了?住店交房钱天经地义,店你也住了,反过来又说我骗你钱,天下哪有这个道理?不行咱们就到旅馆去问问,你住店了没有。”

“你说住店有特殊服务,还说你亲自陪我,我交了房钱,你掉屁股就跑了,不是骗人又是什么?”

何天亮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这个女子装野鸡骗他说住到店里可以陪他,结果这家伙住进去后她就跑了。看来这个家伙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正经人自然也不会上这种当。何天亮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对那人说:“行了,你这事也上不了台面,住店你就老老实实地住店,要什么特殊服务?不管有没有特殊服务,你住了店都得交店钱,我说你就识相点,别再拿着不是当理说了,也不嫌丢人。”

那人见何天亮出面拦了场子,就跟何天亮讲理:“住店收店钱是不错,可她额外还骗了我二百多块钱,说是给我……给我……找……”

何天亮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就知道不是能拿到太阳底下说的事,立刻用话把他憋住:“那好,既然你们还有别的交易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你不能再动手打人,那边就有警察,她骗了你,是怎么骗的,我把警察叫来,你去跟警察当面说清楚。”说着就拉了那人朝广场西面的治安亭走,转脸去找那个女的,女子却早已溜得没了影子。

那人见他真的要拉着自己去找警察,立即泄了气,朝后面挣着身子不跟他走,说:“警察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是她骗的我,我就要找她要钱,不然我就要她的命……”嘴头子虽然硬,可是毕竟心里有鬼,挣脱何天亮的手,四下里睃睇见女的已经跑掉,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戏已经落幕,议论纷纷地散去。何天亮转身回到自己擦皮鞋的摊子前面,坐定后见没有顾客,就点着烟抽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居然一份生意也没有,过往的人都像家里着了火,匆匆忙忙的,何天亮眼巴巴等了一个上午,生意硬是没有开张。他正要撤摊子换地方,却见头半晌挨揍的女子趋了过来,坐在他面前的折叠椅上。何天亮一愣,问她:“你要干啥?”

女子已经梳洗过了,一点挨打受辱的痕迹也看不出来。她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珍珠一般闪闪发亮:“擦皮鞋呀,还能干啥?”

何天亮这才面对面看清楚,这个女子年龄不过二十来岁,长得眉清目秀,圆圆的苹果脸上红是红白是白,十分俊美,难怪那人会上她的当。他在心里猜测,她来擦皮鞋是个由子,她一天才挣几个钱,哪里舍得花钱擦皮鞋,不过就是看在刚才自己给她解了围的分儿上,来照顾一把自己的生意。

“行,打不打蜡?”

“打,为什么不打。”

“连擦鞋带打蜡一共三块钱,拿来吧!”何天亮朝她伸出手。

“大哥,没见过擦皮鞋先收钱的。”

“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我就是先收钱后擦鞋,省得让人骗了没地方要钱去。”

女子笑笑说:“我从来不骗好人。”说着从兜里掏出紫红色的小钱包,从里面拣出三块钱给了何天亮。

何天亮也不跟她多说,收了钱就开始给她擦鞋。这是一双非常精致的脚,黑色的坡跟羊皮鞋穿在她的脚上就成了一件美妙的工艺品。何天亮给她的鞋洗去尘土正准备上油,她却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何天亮说:“怎么了?你是笑自己还是笑我?”

她说:“我是笑今儿早上那个坏家伙,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论年龄都可以当我爸了,出了门还想凭两个破钱祸害人,我就是骗了他也是他活该。不过这个家伙也真有恒劲,过去那么长时间了,他还能跑到这里来堵我。”

何天亮说:“你真的骗他了?骗了多少钱?”

她说:“也没有多少,才二百块钱。”

何天亮不由大吃一惊:“二百?”靠擦皮鞋他扣了吃喝,二百块得拼命挣一个月。

“那有什么,有时候风顺碰上好主顾挣的还多,比你擦皮鞋强多了。”

何天亮好奇地问:“你凭什么本事自己不吃亏还能骗来钱?”

“也没有啥本事,就是靠运气找机会再机灵一点呗。”

何天亮见她像是不愿意深说,也就不再追问,给她的鞋上好油,等着晾干好抛光。

何天亮不问她却主动说了出来:“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天我手头有三张去北京的卧铺票,急着出手,见他在车站上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子,就过去问他要不要车票。他说不要,一双贼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老板想不想找个地方潇洒潇洒?他一听就两眼放光,问我:有啥地方?贵不贵?我说:有提供特殊服务的旅馆,只要是住店的要特殊服务不额外收费,要是你去我可以给你介绍。他问我安不安全,我说绝对安全,他还是有点犹豫不决,我就说你要是怕不安全我亲自陪你,出了事我自己也跑不了,你还有啥可怕的。他听我这么说,就跟我走了。

“我把他领到站北旅社,让他交了房钱,给他安排了屋子,他却挡着不让我走,非让我陪他不可。大哥你说,我不过就是想挣几个介绍费,哪里能真的陪他?可是他死乞白赖地拦着不放我出门。我当时真的有点急了,心里也有点怕。他又问我有没有药。我问他什么药。他说要白粉提神,我还以为他吸毒,更怕了,当时只想赶快离开他。急中生智,我就说药是有,可是挺贵,还得一手钱一手货。他一口就答应了,让我给他弄点。我趁机就跑了出来。要是当时就此拉倒也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也怪我太贪心。出了门到台子上我去取我的介绍提成,刚好看见台子上的马大姐感冒了吃扑热息痛,我灵机一动,就问她要了几粒,然后把扑热息痛给碾成面面,用纸一包,就又回了屋里。

“那个家伙正在屋里急得转圈子,见我进来,马上扑了过来。我闪开他,说:你要的东西我搞来了,钱是我垫的,一共二百块。他一听就嫌太贵,我说是国外进口的,他就数了二百块钱给了我。我把药给他后,就琢磨着怎么赶紧离开,他却要吃药。我只听说那种东西是抽的,也有往血管里打的,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吃。当时我也不管那么多,就说:大哥要吃药我去给你拿开水,吃了药我就陪你,他就让我出了门。一出门,我就跑了。”

“后来呢?”何天亮问道。

“后来我听旅馆的马大姐告诉我,你猜猜那家伙要的是什么药?”

何天亮说:“是白粉吧?可是白粉也不是用嘴吃的啊。”

“哪里,”说到这里女子笑得直捂肚子,“他要的是……是那种缺德的药,就是那种……那种……春药……”

说到这里何天亮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真行,几片扑热息痛你卖了二百块钱。你就没有想到人家会找回来跟你算后账吗?”

“我还真的没有想到他会回来找后账,一般像他那种人都是过路客,就算是本地的,也不敢因为这种事找后账,怕闹大了警察抓人。我跑了后他找旅社闹,人家不搭理他,他闹人家就要跟他到派出所讲理,他也没有办法。一般像他这种人经过这里住旅店都是一次性的,谁想得到他还能来个二返长安呢。”

一般人把从监狱里出来又进去的叫二返长安,何天亮听到这个词儿勾起心病,脸上有些讪讪的,她再说什么也没心情答对,懒懒地应付。女孩儿看出了他情绪上的转折,有点话不投机的感觉,见皮鞋已经擦好,就站了起来说:“大哥,今天我真的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出面,我今天就吃大亏了。咱们都是在这儿混饭吃的,今后还要多请你关照。我叫吕小草,你就叫我小草。你呢?”

何天亮知道在车站上混这碗饭吃的人用的一般都是假名字,就对她说:“我叫何天亮,可是真名实姓。”

小草说:“我说的也是真名实姓,我难道还会说个假名字哄你吗?”

何天亮见她说得认真,知道她说的是真名字,就说:“我也没说你是假名字,我只是说我自己是真名字。”

小草说:“我手头还有两张到上海的卧铺,干脆你拿去出手,只把票钱给我就行了,多挣的都是你的。”

从这里到上海一张卧铺三百多,票非常紧张,票贩子倒出去的行情价是加百分之三十,每张票可以挣一百多块钱。如果他接了这两张票,转手就是二百多块。他抬头看了看小草。小草诚恳地面对着他,手里捏着两张车票。只要他伸出手去,马上就可以得到二百多元。

“谢谢你了,我不要。”

小草愕然问道:“有钱你也不挣?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我有毛病,是你自己有毛病,有钱你自己为啥不挣?你是不是钱特多,或者手里的票特多?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能从你一个小丫头手里赚那两个芝麻绿豆钱吗?”

小草不屑地咧咧嘴:“你那么有志气有本事,何必还靠给人家擦皮鞋把人家的臭鞋当饭碗呢?”

何天亮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说:“去去去,滚远点倒你的票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的生意。”

小草愤愤地说:“不要就不要,那么凶干什么?天生的贱命谁也没办法。”说罢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走了。

何天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头不由升起一丝歉意。小草无疑是出于对他的感激而表示的好意,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对人家那种态度。但是如果他接受了这份好意,那就意味着他混到了需要一个小姑娘怜悯同情的地步,想到这一点,何天亮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今天这里风不顺,一上午只擦了一双皮鞋,还是小草照顾他的生意。何天亮朝地上啐了一口,收拾起擦皮鞋的家什,开始转移战场。

从火车站到大转盘叫天水街,从大转盘到黄河边叫林荫道。林荫道名副其实,路两旁挺拔的白杨和虬劲的洋槐伸出枝丫在天空架起了拱顶,繁茂的枝叶在地上布下浓阴,夏季走在这条路上根本晒不到太阳。何天亮发现这条路虽然僻静,行人却络绎不绝,于是就停下来在路边摆开了擦鞋摊子。

呆候了半晌,这里的行人似乎都在忧国忧民,陷入对国计民生重大课题的沉思默想当中,悠悠漫步者,疾步如风者,单人独行者,成群结队者,一个个面容凝重表情呆滞目不斜视,竟无人对何天亮的擦鞋摊子看上一眼。

何天亮耐心地等着,他把自己想象成猎人和钓客,以此来平服内心的焦灼与急躁,几个月来这种守株待兔或者说是等鱼上钩式的赚钱方式已经培育出了他的这种心态:有生意上门不激动,没生意也不着急,权当休息。他知道急是没有用的,等待是必要的,往往只要有第一个顾客,后面的人便会接踵而来。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何天亮在路旁枯坐干等。上午在火车站剃了光头,到了这里生意不好也懒得换个地方。行人过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就是没有人理会他。今天真是见鬼了,说不定真要剃光头开不了张了。他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收拾家什准备转移到别处再碰碰运气。正要走,一位老者隔着马路冲他挥手叫喊:“擦鞋的小伙子,过来。”边喊还边用手指指自己的脚。

何天亮见他要叫自己穿过马路给他擦鞋,心情不好本想不理他,转念又想,他年纪大了,过马路不方便,反正自己是为了挣钱,在这儿也是挣,过了马路也是挣,虽然麻烦点,只要能挣上钱就行,总比守在这儿干瞪眼强。于是他就提着椅子和箱子闪避着往来疾驶的汽车过了马路来到老者面前。

“大爷,您要擦皮鞋吗?”何天亮谦恭有礼地问。

“不擦鞋我叫你干什么?”

何天亮见这个老头说话挺冲,脾气挺大性格挺倔,就不再吭声,支起摊子请他坐在折叠椅上。

老者将脚跷起来放到脚架上问道:“擦一双鞋多少钱?”

何天亮说:“两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打蜡再加一块。”他见这老头倔,不敢跟他玩打完蜡再加钱那一套,就实话实说。

“嗯,我擦两块钱的。”老头又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是本地的。”

何天亮用水细心地把他鞋上的泥灰冲掉,回答说:“我就是本地的。”

“本地的?”老头有些奇怪。街上擦皮鞋的不少,可都是外地人或近郊农村的妇女孩子进城挖光阴弄几个零用钱。据说在城里擦皮鞋也比在农村从老母鸡屁股里掏钱挣得多。本地人,而且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给人擦皮鞋的确少见。

老者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何天亮给他擦皮鞋。何天亮把他两只皮鞋上的灰土用水清洗干净之后,又认真地抹上鞋油,然后用鞋刷擦匀,再用软布打光。见何天亮拿出蜡块欲给他的皮鞋打蜡,老头忙说:“不打,不打。”

何天亮说:“打吧,我不另收您钱。今天您是我头一个顾客,算我优惠您老人家。”

鞋擦好了,老人翻来覆去地看看,皮鞋光亮如新,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三块钱递给何天亮。何天亮接过钱赶紧道了声“谢谢”。

老人并不急于走开,仍然坐在椅子上问道:“看你擦鞋的手法不很熟练,鞋油也耗得多,干这行时间不长吧?”

何天亮笑笑说:“干了也有几个月了。”

老头又问:“你身强力壮,年纪轻轻的,要是为了挣钱,天下路子多着呢,咋就看上这一行?”

何天亮说:“人只能到什么份儿上说什么话,我想我也不至于一辈子给人擦皮鞋。”

老人颔首微笑:“不错,人没啥也不能没有希望,有啥也不能有颓废。我年轻的时候也擦过皮鞋,大概干了有五六年吧。”

何天亮说:“难怪您老人家一眼就看出我是新手。”

老头说:“刚才我招呼你过来给我擦鞋,你刚开始是不是不愿意?我看你犹豫不决的。”

何天亮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开头是不愿意过来,后来一看您老人家年纪大,过马路不方便,我年轻腿脚灵,过来给您老擦鞋也是应该的。”

老人说:“我呢,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擦鞋,我蹲在这儿看人家下棋,见你候了大半天一双鞋也没有擦上,心里不落忍,就叫你过来。小伙子你今天可是找错地方了。”老人朝南面一指,“那边叫什么路?”

“大学路。”

老人又指了指马路对面何天亮刚才蹲过的地方:“那院墙里面是什么单位?”

“中科院西北分院。”

“这不就对了。这条街上走的人,大都是院校里的学生、老师,再不然就是对面科研院所里面的研究人员。知识分子兜里的钱有限,又不十分在意着装打扮,还特顾面子,有谁会大白天坐在路边让你擦皮鞋?”

何天亮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难怪过往的行人脸都绷得紧紧的,敢情是跟我一样兜里没钱心里烦。”

“还有,”老人家接着说,“俗话说干啥得吆喝啥,你光在那里闷着,摆出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架势,谁会主动请你擦鞋?知道的你是擦皮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公安局的便衣在那里蹲坑呢。既然干这一行,就别在乎人家怎么看你,凭力气吃饭,凭手艺挣钱,天经地义光明正大,该吆喝就得吆喝,不吆喝哪有生意。”

“我不会吆喝。”何天亮为自己辩解。

“我看你不是不会吆喝,潜意识还是自己看不起自己干的这个行当。为了挣钱不得不干,可是心里又不好意思,所以才不出声。”

何天亮让老人说透了心思,反而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便对老人说:“您老说得对,我这就吆喝一声您老听听像不像那么回事。”说着,何天亮冲马路吼了一声:“擦皮鞋了咯……”又冲着老者吆喝道:“老板,擦擦皮鞋吧。”

老者笑着摇摇头:“我说的吆喝并不是让你可着嗓门叫唤,每一行有每一行的吆喝法,吆喝其实就是一种做广告的原始方式。我们原来擦皮鞋吆喝都不用嘴,用这个。”说着,老人拿过何天亮的擦鞋刷子在木箱上敲击出一串节奏感很强的响声,“这就是擦皮鞋的吆喝生意,哪里有你那样吼着叫人来擦皮鞋的。”

何天亮学着敲了一阵,觉得这敲击的节奏有些像非洲战鼓。

老者见他学得像模像样,挺高兴,说:“我瞅你这个小伙子挺不错,我告诉你个信息:你擦鞋别老盯着年轻人。市府广场那边每天一早一晚都有很多中老年人扭秧歌、跳舞、练功。如今的人越老越爱俏,扭秧歌、跳舞灰土大,鞋最容易脏,人老了曲背弯腰擦鞋不方便,你一早一晚在那儿勤吆喝着,态度好点,我看生意肯定好。”

何天亮连连点头:“谢谢您老指点,我今晚就去试试。今后您老擦鞋我免费服务,今天头一次开张,我不客气把钱收下,算是我发市。今后您老要擦鞋我随时免费服务。”

老人摆摆手:“那倒不必,只要我让你擦鞋就会付钱,不收钱我也不会让你擦鞋。就像今天,该三块钱我也不会给你两块钱。”说罢,老人背着手走了。

何天亮见天已不早,再在这条知识分子路上耗下去也没有多大油水,就拾掇了工具家什穿过马路推了自行车往回走。今天生意不好,晚饭他只吃了一碗清汤拉面,扔下饭碗便按老者的指点到市府广场边上摆开了擦鞋摊子,并按老者的方法敲着木箱招揽生意。老者果然没有说错,生意确实挺好,一晚上就挣了二十几块钱。

从这天开始,何天亮每天一早一晚便到市府广场边上摆擦鞋摊子。在这儿擦皮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众多的同行竞争,所以也引不来警察和城管人员的关注,何天亮觉得在这儿干活心里踏实。

第九章

何天亮认识的那位老者也是市府广场晨练晚练的老常客,他每次见到何天亮都要过来跟他问候一声,闲聊几句。何天亮后来知道他姓肖,便称他为肖大爷。不过,肖大爷却再没有让他擦过皮鞋。

肖大爷跟何天亮故去的老岳父嗜好相同——下象棋。何天亮摆鞋摊,他就摆棋摊。何天亮有生意的时候就顾鞋摊,没生意的时候就顾棋摊,陪肖大爷边下棋边聊天边等顾客。何天亮过去常跟老岳父下象棋,知道老年人下棋的特点,对手太差下起来他会觉得没滋没味,光赢不输不过瘾;对手太强光输不赢心里又会憋气,弄不好还会血压升高心跳过速发生危险。因此,何天亮跟肖大爷下棋很注意拿捏分寸,保持有限优势,胜上两局总要输上一局再平上一局,让老头子不生气又有吸引力。果然,肖大爷跟何天亮下棋就觉得很舒服,一见何天亮有空闲就拽着他交战,逐渐两人成了棋友,相互之间竟像熟识的朋友一样随便了。

今天晚上生意挺好,来擦皮鞋的人络绎不绝,何天亮光顾着忙生意,肖大爷就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跟他杀两盘。九点多钟以后,游人渐稀,也再没有人来擦皮鞋,何天亮奔波一天,虽然想早点回去休息,可是见肖大爷坐等半个晚上,就耐下心来陪他下两盘。

棋局刚摆好,正要开始厮杀,生意却上门了。

“擦皮鞋的,还挣不挣钱了?”一个人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

何天亮回过头来,浑身的血液顿时凝成了寒冰,大脑也嗡嗡作响,似有无数只野蜂钻进脑子狂飞乱舞。坐在折叠椅子上把脚高高跷起在脚凳上的人赫然就是白国光白书记。多年不见,他胖了许多,何天亮看到了他腹部由脂肪堆出的山丘。

何天亮头上戴着白天用来遮挡阳光又能保暖的毡帽,所处的位置又恰恰背光,白国光也没有把一个擦皮鞋的当人认真打量,所以一时也就没有认出面前的何天亮。何天亮强压着内心的狂涛巨澜俯首忙碌,颤抖的手几乎拿捏不祝孩子、鞋油。稍一用力,一寸多长的一截鞋油摊在了白国光的脚面上,险些弄脏了他雪白的袜子。

白国光丝毫也没有感到眼前这个擦皮鞋的有什么异常,反而打趣道:“你倒是挺大方,给我出那么多油。”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机械地用刷子将鞋油在鞋上擦匀,然后拭净、打蜡、抛光。白国光满意地看着油光锃亮的皮鞋问道:“几块?”

何天亮抬头直视着白国光的眼睛说:“擦鞋两块,打蜡一块,总共三块。”

白国光终于认出了他,从椅子上猛然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何……何……”

何天亮冷冷地说:“你认识我说明你还有记性。”

白国光这时却又镇静下来,冷冷地说:“我当然有记性,尤其是对你,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何天亮一直在打听宁宁的下落,还委托三立和道士等人帮他打听消息,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去帮他。可是,他也知道他们和他一样,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谁也没有那个能力扔下手头的事耗费整桩时间替他打听宁宁的下落。根据宁宁姥姥和小姨的说法,宁宁是跟冯美荣在一起,可是他连冯美荣的去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冯美荣,就是在擦皮鞋的时候,也经常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渴望出现奇迹,能够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冯美荣,只有通过冯美荣才能找到他的宁宁。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有冯美荣,即便宁宁站在他的面前可能他也认不出来。

今天,跟白国光的不期而遇,给他一线希望,他抑制住自己对白国光的仇恨和憎恶,没有理会他带有明显敌意的答话,问道:“冯美荣在哪里?”

白国光轻佻地反问:“你想她了?”脸上挤出了嘲弄的笑,路灯下他的笑纹带有几分狰狞。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嘲弄挑衅的口气,又问了一句:“冯美荣在哪里?”

“她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笑话,我早就玩腻了,扔了,你要想捡就自己去找吧,只要你不嫌她破就行。混到这个地步你也只配捡冯美荣那种让我玩腻了的破货。”

何天亮再也忍耐不住心头的愤怒,伸出手抓住了白国光的衣领,吼道:“你说,冯美荣在哪里?”就在这时,从白国光身旁扑过来两个人,一人扭祝蝴的一只胳膊,把他跟白国光分开,并且把白国光挡在了身后:“哥们儿,撒野吗?”

另一个汉子怪声怪气地说:“笑话,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朝别人要,你活在世上混个什么劲儿。”

何天亮循声看过去,又是大吃一惊,说话的正是他出狱的头一天在牛肉面馆碰见的那个肉杠。另一个人比肉杠的个头儿还高,身躯魁梧,拦在他面前像一座铁塔。面前这两个人任何一个都能跟他周旋一番,动武他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可是就这么罢手放白国光一走了之他又实在不甘心,这是找到冯美荣进而找到宁宁的机会。他推开拦在面前的肉杠和另一个汉子,冲到白国光面前,追问:“你告诉我,冯美荣在哪里?宁宁在哪里?”

白国光笑嘻嘻调侃道:“冯美荣在哪里我知道,宁宁在哪里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党的秘密,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就你一个臭擦皮鞋的知道了她们的去向又能怎么样?你能养活得了她们吗?”

何天亮看他有恃无恐地耍弄自己,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扭断他的脖子。这时候肖大爷在一旁对他说:“小何,有话慢慢说,今天说不明白以后还有机会,谁也不会马上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肖大爷的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提醒了何天亮。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动武对方三个人,他也不见得能对付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找冯美荣就是想找到我女儿看看她就满足了,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说这几句话他用全身的力气使语气显得平和,但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他的话音颤抖得像寒风里残留在枝上的树叶。

白国光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说:“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看样子你在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长进,你要想知道冯美荣的下落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却没有那个义务告诉你。现在是商品经济,咱们也按商品经济的法则办事,等价交换,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何天亮问:“什么条件?”

白国光对肉杠说:“你给他说说我的条件。”

肉杠说:“不管你干什么,不能在本市干,你要是不离开本市,啥也别想干成,这就是条件。”

“到我家闹事的就是你了?”何天亮想起了家里顶棚上面的红字,问了他一声。肉杠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默认了。

“给我干活的旅馆打电话的也是你了?”

肉杠满不在乎地说:“那倒不是我,盯着你的不止我一个人,有些事我不出面也有人去办。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明白,你虽然出来了,在这个城市里也没有你的摊位,再赖着连皮鞋你也擦不成了。”

何天亮知道他们干的一切都是白国光指使的,跟他们也没道理可讲,今天弄清楚自己出来以后遇到的一桩桩怪事都是他们搞的鬼,心里反而轻松了,就像一直被蒙着的眼睛突然没了眼罩,啥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再理会肉杠,问白国光:“如果我不离开这座城市呢?”

“那就一切免谈,我祝你万事如意,早日合家团圆。”

“你不滚出这座城市也别想过安生日子。”另一个壮汉在一旁帮腔,说着伸脚踢倒了何天亮的鞋架子。

何天亮笑了笑说:“你难道就这么大点本事,只能给人当条狗吗?”

那人扑上来要动手,却让肉杠拦住了:“算了,跟一个擦皮鞋的较什么劲。”

白国光说:“既然你不同意我的条件,咱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那就后会有期吧。”

见他就要离去,何天亮拽住了他的腕子:“等等。”

“干吗?答应了?”白国光终究心有余悸,虽然有两个保镖,嘴上还硬,却下意识地往后退缩着,要甩脱何天亮的手。保镖也凑了上来说,“干吗?找麻烦是不是?”

何天亮说:“我黑天半夜出来不是学雷锋,擦了皮鞋不给钱就想走吗?我跟你没那份交情。”

白国光微微一怔,掏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给了何天亮。何天亮见是一张十元的,就又拉住了他:“等等,我给你找钱。”白国光被他拉着十分不耐,甩不脱却也无可奈何,那两个保镖见这种情况软也不是硬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何天亮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找出七块钱的零票,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给了白国光:“擦鞋两块,打蜡一块,一共三块,找你七块。”

白过光接过钱,胡乱朝裤兜里一塞,恼恨交加地瞪了何天亮一眼转身就走。何天亮说:“有空再来。”

白国光走了,三个人在路灯下映出的影子歪歪斜斜。何天亮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心如刀绞,浑身上下像是被剔去了骨头,颓然坐在小木凳上。他觉得胸腔里如同有一团火在燃烧在膨胀在爆裂,似乎空气已经全部消失,他几乎窒息致死。他仰起头来朝黑沉沉厚重如山的夜空大声号叫着:“嗷……”凄厉的号叫声在夜空里久久回荡,他感到自己虽然生活在人群中,实际上却和深山老林里孤独的狼没有什么区别。

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肖大爷惊诧地问:“小伙子,你怎么了?”

何天亮呼啸一阵觉得胸膛里顺畅了些许,但精神委靡情绪低落,什么也不想说,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发呆。

肖大爷又追问:“小伙子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何天亮对着棋盘沉默不语,机械地挪动了一步马。

“你的马怎么走起田来了?算了,不下了,我看你也没有心情。”肖大爷码乱棋局,开始把棋子往布袋里装。

“刚才那人是谁?”肖大爷收拾好棋子,却不走,似乎要从从容容跟何天亮聊一聊。

灯光下肖大爷清癯的脸慈祥恳切,两眼流露出来的同情关怀让他忍不住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倾诉出来。

“肖大爷,”何天亮问道,“你说说这世上人跟人之间最深的仇恨是什么?”

肖大爷沉吟片刻,说:“过去说是阶级仇民族恨,可是现在已经消灭了阶级,又讲究民族团结,按咱们中国老百姓的传统来说,最难化解的深仇大恨莫过于杀父、夺妻、灭子吧。”

何天亮说:“刚才那人是我原来单位的党委副书记,因为他我蹲了八年监狱,至今我连我亲生女儿都找不着。”接着,何天亮把他与冯美荣、白国光三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对肖大爷讲述了一遍。

肖大爷泪水盈眶,一个劲叹息,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何天亮才好。何天亮见老人为他难过落泪,反倒是心中不忍,劝慰道:“肖大爷你也别替我难过,事儿已经过去了,就把它当成一场噩梦,一觉醒过来,我这不还活着吗?我还能凭力气挣钱,还能陪您老下棋,这不挺好吗!”

肖大爷不说啥,拍拍何天亮的肩头,那神态举动就如爱抚安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儿女一般。

“这件事您老人家千万别往心里去,要不是今晚在这儿遇上他我心里发堵,也就不会引得您老人家跟着伤心了。”

肖大爷盯着何天亮半晌不言语,长长叹了一口气才说:“大丈夫能伸则伸,能屈则屈,四时冷暖加于身而淡然处之,世间苦难之事扰于心而面不改色。你今天晚上跟那个姓白的面对面碰上,能如此冷静如此有气概,真够得上弃于市而不萎,辱于仇而犹刚,就凭这一点,你够得上‘大丈夫’三个字。”

何天亮苦笑道:“您老这是安慰我。我哪里有您说的那么豪迈潇洒。”

肖大爷摇摇头说:“你没有说心里话,要是真的那么简单,他走了你吼什么?你的心情我要是不明白我算白活了七十岁。小伙子,我多一句嘴,安贫乐贱是没有出息的,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奋发才能有为,不然你就永远只能处于受压挨欺的地步。”

何天亮点头称是,心里却想,谁也知道要奋发有为,谁也想出人头地,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肖大爷接着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给你留个联系地址,有什么事,要是我没来,你就按这个地址找我,需要办什么事,只要不犯法,我一定尽力。”

说着,肖大爷从上衣兜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写了地址、电话交给何天亮。何天亮恭恭敬敬地接过,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肖大爷拎起装象棋的小布袋说了声:“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咱爷儿俩再好好杀几盘。”

肖大爷走了,何天亮点着一支烟坐下来默默吸着。夜深人静,广场上已经难得见到人影,路灯将昏黄的光洒在水泥地面上泛出惨淡的苍白,寒风裹挟着纸屑和烂塑料袋在空旷的广场上散步。吸完一支烟,何天亮感到自己平静了许多,便收拾起擦鞋的工具,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经过广场口时,他看见一个大广告牌上写着:世界只承认成功者。他心想:真他妈势利,忍不住骂道:“滚你妈的蛋。”

第十章

道士是那种你不需要他的时候他时常在你面前晃悠,有时甚至招你心烦,你一旦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总也不露面的人。何天亮这些天连着给他挂了无数个电话收到的却总是不在服务区的回答,何天亮虽然知道道士是个没根没底的满天飞,今天还在本市明天就到了西安,上午在北方下午就可能跑到了南方,犯了啥事再进去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急着找他却找不到,就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诅咒他的祖宗三代。

自从遇见白国光以后,何天亮心里失去了往日的稳定,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自己即便是谁也不招谁也不惹也难得有安分日子。这种事情他不愿意让三立知道,三立已经成家立业,夫妻俩又都是残疾人,养家糊口拉扯那两个儿子,已经是一副可以把他两口子压垮的重担,他不能再让他卷到自己的麻烦里去。他面临的这一系列人和事都需要找个人商量商量,可惜能商量的人找不着,能找着的人又不能商量。

这几天他没有再到市府广场干活,一会儿车站一会儿影剧院门口一会儿又到转盘路……四处打游击。他担心遇到白国光那一伙人,尽管他并不清楚白国光那一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却明白他比自己有势力。动手打架他并不怕,大不了自己吃点亏受点伤,可是他不愿意跟他们纠缠,他没有那个工夫也没有那个精力,他还要养活自己。这会儿他蹲在车站广场边上的电话亭下面摆开擦鞋摊子等生意。这儿背风朝阳,他享受着冬日阳光的抚慰,觉得温暖的阳光仿佛是看不见的小手,温柔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让每一根神经每一根骨头都痒酥酥的舒服,柔柔的暖意传遍了全身一直沁到心灵深处。他合上了双眼,眼前是一片肉红。忽然有黑森森的阴影遮住了阳光,他眼前的肉红变成了灰黑。他睁开眼睛,小草似笑非笑地站在他面前。

何天亮看看她。她今天好像着意打扮了一下,穿了一身紫红色的套裙,脚上是一双小红皮靴,头发弄成了披肩,脸上也化了淡妆,唇红齿白,看上去俊俏却又端庄,没有了原来的风尘之气。

“给我擦擦皮鞋。”说着她就坐到了何天亮面前的椅子上,把脚跷到了何天亮的面前。

何天亮不跟她搭话,开始给她擦那双本来就很干净的皮靴。她也不说话,看着何天亮给她擦。擦完了,何天亮习惯地问:“打不打蜡?”

“打呀,全套服务。”

何天亮又给她把蜡打上。她抬起脚左看右看,满意地说:“行,手艺不错,挺亮。”说完起身就走。

何天亮叫住了她:“嗨,我这不是学雷锋,也不是五讲四美三热爱为民服务。”

小草问:“你不为民服务坐到这儿干啥来了?”

何天亮知道她是不想给钱,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帮助过她,按说她不应该这样不讲道理。

“你要是真的没钱,就别来擦鞋,擦了鞋就得给钱。”

“我要是就不给你钱,你准备怎么办?”小草开始耍赖。

何天亮看着她,满肚子都是气,却又无可奈何。面对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骂也不是个骂法,打就更不可能动手。愣怔了一阵,何天亮无奈地说:“好男不跟女斗,你滚吧,今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草不屑地哼了一声:“瞧你那点德性,不就三块钱嘛,给你,真不禁逗。”说着掏出来五块钱扔给了何天亮。

何天亮认真地从口袋里找出两块钱递给她:“找你两块。”

小草说:“算了吧,不用找了,我看你这半天也没开张。”

何天亮硬把钱塞到她的手里:“别,该咋样咋样,我出来是挣饭吃的,该我拿的一分也不能少,不该我拿的一分我也不要。”

小草笑了一笑,把找的钱收了起来,却不走,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何天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赶她,任由她坐着,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

何天亮闷着头抽了一支烟,见小草还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转着弯儿动员她离开:“你今天没事吗?坐在这儿多耽误工夫。”

小草说:“我今天倒是有点事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办成。”

何天亮说:“那你就赶快去办呀,干在这儿坐着,哪知道能不能办成呢。”

小草说:“这件事能不能办成就看你,你说同意就能办,你不同意就不能办。”

何天亮突然明白了,她今天来是专门找他的,只是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何天亮想来想去想不出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只好问:“有啥事你就说,只要我能办的我当然不会不帮忙,要是想让我替你打架、骗人当托儿那种事你趁早别打我的主意。”

小草说:“我哪能找你干那种事儿呢,我是想请你吃饭。”

何天亮吃惊了:“你请我吃饭?请我吃饭干什么?”

小草说:“你别一惊一乍的,我高兴请你吃饭,难道请人吃饭还非得有个理由吗?如果非得问清楚我为什么请你吃饭,就算我谢谢你那天帮我脱困吧。”

何天亮捉摸不透在这顿饭的后面还有没有其他的事儿,没敢马上答应,小草乜斜着他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回话。何天亮转念一想,即便是她还有其他目的,他就不相信面前这个小女人能把自己怎么着。如果人家是真心真意地答谢他,他当面拒绝,就显得太不通人情,也太小家子气,于是痛痛快快答应:“好啊,有人请吃饭哪能不去。走,你说吃啥?”

小草说:“吃涮羊肉。”

何天亮说:“咱们还是别涮了,就近找个地方随便吃点,算你答谢过我就行了。”

小草说:“那不行,说是请客就得像个请客的样子,涮羊肉去。”

何天亮暗想,既然你不怕花钱,我怕什么。便说:“行,涮羊肉就涮羊肉。”说着三下两下把擦鞋摊子收拾了,跟着小草朝政和路小吃街走。

路上小草问他:“你看过日本电影《追捕》没有?”

何天亮说:“看过,你问这干吗?”

小草说:“你特像那里面的一个人。”

何天亮说:“我知道我像谁。”

小草说:“你自己也知道呀?”

何天亮说:“不就是横路敬二嘛。”

小草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你真逗,你要是像横路敬二我才不请你吃饭呢。”

“那我像谁?总不至于像真由美吧。”

“像杜丘,真的,越看越像。”

何天亮说:“像他有什么好,我还是像我自己最合适。”

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政和路。政和路五六百米长的街筒子里排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吃店和饭馆。大江南北,各省各地的吃食真真假假都有在这里亮相的。不过这条街最出名的吃食还是西北羊肉,烤羊羔、黄焖羊肉、清汤羊肉、孜然爆炒羊肉、涮羊肉……似乎西北各民族的聪明才智都集中在这里从羊身上一争高低。何天亮跟小草沿着食街走了一圈,想找一个清静些的饭馆,可是,冬日天寒,吃羊肉正是季节,又刚好是吃饭时间,家家饭馆都是宾客盈门,生意十分火爆,一时居然难以找到比较满意的去处。

何天亮说:“干脆随便找个地方算了,到哪儿还不是吃饭。”

小草说:“要是光吃饭,还不如到牛肉面馆每人一碗牛肉面呢。请客不但要吃好,还得讲究个环境气氛,别急,既然已经来了就再找找。”

两个人正在街上东张西望地转,却听到有人在“百羊清真大酒楼”上面的窗口朝他们叫:“天亮,天亮……”

两个人仰头朝上面看去,只见道士正咧着嘴朝他们招手。

“上来呀,还愣着干吗?”道士在上面急急地叫。

何天亮几天来到处找不着他,打手机接不通,本以为他去了外地,没想到他却在这里快活,便征求小草的意见:“遇见一个朋友,咱们上去看看?”

小草无可无不可,说:“行,既然是何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刚上楼,道士已经在楼梯口迎候,笑嘻嘻地问:“这位小姐是早就认识还是刚刚认识?”

何天亮说:“刚认识不久,这是小草。”又反过来给小草介绍道士,“这是我的朋友,你把他叫道士就行了。”接下来问道士,“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手机也打不通。”

道士说:“一言难尽,先坐下再说。”于是一行人相跟着来到写着“畅月园”的包厢。里面已经有了三个人,道士的兄弟二秃子跟他的两个同学,是给道士骗人当托儿的。那三个人见到何天亮两人便客气地起身招呼着让座。何天亮说:“你们几个坐着别动,我们拣空位坐就行,你们一动就乱了。”尽管他这么说,那三个人还是起身换到门边的位置坐下,把靠窗户挨着道士的位置让给了何天亮跟小草。忙乱了一阵,坐定之后,大家又互相介绍了一番,便算都认识了。整桌人只有小草一个女的,她就有些拘谨,老老实实地坐着,话也不说。

道士摆出架势,咋咋呼呼地支使着服务员换了餐具,重新摆桌,服务员给各人都斟好了酒,小草说她不喝酒,道士就给她叫了可乐。这时候何天亮才插空追问:“你到底咋回事?什么一言难尽?藏到哪儿去了?”

道士说:“前段时间我跑了趟南边,想到那边开创新局面,让南蛮子见识见识我的中华正气道,没想到刚刚下车就着了人家的道儿。”

何天亮奇怪地问他:“中华正气道是什么玩意儿?”

道士摇头晃脑地说:“中华正气道就是我在研究总结了家传硬气功和其他功种长短优劣的基础上,归纳整理出来的一套国内目前最好的功法。它的优点是简单易练,见效快,不但能强身健体,开发智力,激活潜能,还能开天目,让人具有预测能力,什么事情都可以预先知道结果……”道士神吹海侃。何天亮知道他的底细,根本没心听他胡吹,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打断他,怕驳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脸,只好暗自后悔不该在饭桌上跟他捡这个话题。好在这时服务员端来了火锅汤底,又忙着点火烧锅。道士自作内行指指点点地教人家怎么怎么弄,才算是截断了他的气功演说。

接下来,羊肉、菜蔬流水地上来,大家在道士的倡议下,纷纷举杯喝了一口酒,表示了个意思。小草喝她的可乐,没有跟着举杯。喝了头一口酒,便算饭局正式开始,大家全心全意地涮起来。一时间谁也顾不上说话,何天亮才又问他:“你说你在南方着了人家的道儿,到底是咋回事?”

道士说:“在火车上我遇见了一男一女两个广东佬,说是《东方周末》的记者,男的姓王,女的姓刘。《东方周末》你们知道吗?”

大家纷纷摇头:“不知道。”

道士接着说:“我练功时他们一个劲地盯着我看,练完功他们就缠了上来,非让我给他们讲讲我的功法。我简要地给他们讲了讲。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非要拜我为师,还说我要是能到广州传功,他们给我写一篇报告文学在报上替我宣传宣传。我一听这是好事儿,就收了这两个徒弟。他们一口一个大师,一路上对我恭恭敬敬,端茶倒水,送饭递菜,嘘寒问暖,弄得我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了。”

何天亮说:“能让你过意不去倒也真不容易,想见那俩人确实做得到家。”

道士说:“我本来打算到了广州就去深圳、珠海,在那边我还联系了两个朋友。有了这两个弟子,我就改变了计划,准备在广州住一段时间,开发开发广州的气功市场。”

何天亮说:“别扯了,气功那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能当成货物拿到市场上卖?”

道士说:“你以为只有拿到市场上摆到柜台里卖的东西才是商品吗?现在是什么社会……”

一直闷着头猛吃羊肉的小草此时突然插了一句:“社会主义社会,这谁不知道。”

道士看了她一眼:“谁不知道是社会主义社会,我说的是什么样的社会主义社会。”

何天亮嘴里嚼着羊肉问:“你说是什么样的社会主义社会?”

道士接着说:“咱们的社会主义是市场经济的社会主义社会,什么是市场经济?就是整个社会都是一个大市场,啥东西都可以当成货卖,关键是看你有没有本事把手里的东西卖出去。”

何天亮没有心思听他讲不沾边的空道理,紧接着追问:“你那两个记者弟子给你上报纸了没有?”

道士气呼呼地说:“上他妈的鸡……”刚要骂脏话,看看小草又把脏话咽了回去,接着往下说:“那一对狗男女今天来要点材料,明天来找我采访,把我弄得一天到晚还挺忙。过了两天,他们说稿子已经排版了,让我去看清样,男的领着我,女的说还有点材料需要补充,留在屋里写。反正我跟那个男的在一起,也不怕他们出什么鬼点子,就跟那个男的来到了报社。他让我在一间屋里等着,他去给我取清样,我看那屋里有人出来进去的,也没有多想,就坐在那儿等。等来等去,不见他回来,我有点着急,就挨着门到各个屋去找,哪儿也没有。后来我看到有一个屋门上挂着“总编室”的牌牌,就进去打听,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半大老头,见我进来,问我找谁。我说找王记者。他告诉我说他们这里姓王的多的是,问我找的王记者是哪个部的,我哪知道他是哪个部的。他又问我找那个王记者有什么事,我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头头,当下就把事情的经过给他说了一遍。他告诉我,他们报社从来没有给哪个气功大师出报告文学的计划。他又叫来了一个穿制服的保安,让他领着我挨着房间再找一遍,看看有没有那个姓王的记者。我跟着保安每个房子找了一圈,根本没那人的影子。我问保安我刚才呆的那间房子不就是报社的办公室吗?保安告诉我那间房子是报社的来访群众接待室,整天人来人往,也没人管,谁都可以在那儿呆着。我又问刚才那个老头是干啥的,他说是他们报社的总编。

“回到总编室,保安告诉他说没找到我说的人,那个戴眼镜的半大老头告诉我八成我上当受骗了。说眼下就有一些骗子,冒充记者行骗。他又问我跟那个姓王的有没有财物往来,我说没有,他说那就不要紧。我忽然想起来,就告诉他还有一个姓刘的女记者在我的房间补充材料,总编马上让他们的一个编辑室主任跟我领着保安回旅馆去,看看那个女记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领着人回到旅馆,哪里还有人,不但人没了,连我的行李也被她一扫而空,包里藏的六千多块钱也都被一起卷走了。”

小草听到这里突然扑哧一笑说:“你想骗人还没来得及倒先让人家给骗了。”

道士看了小草一眼,咽了口唾液没说什么。

何天亮见他让小草弄得尴尬,就岔开话头说:“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还上这种当。”

道士说:“上不上当不在于你是不是老江湖,该你上当你怎么着也跑不掉。我也说不清咋回事,到南面去我还格外小心,就是跟那两个记者我是留了个心眼,总想只要我的财物不让你经手,就不相信你能从我手里抢了去,可是照样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狼狈,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想想还有手机在身上挂着,就地卖掉,又在街上撂了几场摊子才算凑够路费跑了回来。今后你再也别挂我那个手机了,挂了我也收不着。我回来后又重新办了一个。”

何天亮说:“你把新号码给我,我有事好呼你。”

道士说:“给你个名片。”说着从兜里掏出名片,给何天亮跟小草每人发了一张。何天亮一看,上面印着“中国气功协会理事、中华正气道练功协会会长、中国人体科学研究会常务理事……”杂七杂八一串头衔,不禁有些好笑,问道:“你也真行,到底哪个是真的?”

道士说:“你别管它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在你面前我还不就是我吗,你只要记住联络暗号就行了。”转脸又对小草说,“小姐见笑了,天亮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别管名片上怎么说,不过就是个联系地址。”

小草也不说什么,笑一笑埋头吃肉。道士忙着给天亮他们夹菜倒酒,又对二秃子和那两个同学说:“你们也吃,别放筷子。”

吃了一阵,喝了两轮酒,何天亮心里急着想跟他商量白国光那档子事,可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不好说,心里盘算着等吃完饭再个别跟他聊。道士却主动问他:“你刚才说急着找我,有啥事?”

何天亮说:“也没啥重要事,吃过饭到我那儿坐坐,好久没见你了,好好聊聊。”

道士是聪明人,知道他有事要跟他个别说,就不再追问他。小草却说:“我反正也没事,吃完饭一块儿到何哥家认认门,何哥同意不同意?”说完,一个劲儿盯着何天亮看,等着何天亮表态。何天亮本想跟道士私下谈谈对付白国光的事,小草却要去,本想婉言谢绝,可一时间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好说:“欢迎啊,吃过饭就去。”心里想,反正家里地方够用,她去就去,再找机会个别跟道士谈。

吃过饭,何天亮跟小草还要争着埋单,道士说:“我叫你们上来吃饭,又让你们埋单,我不成旅店里的臭虫——吃客了。我跟这家老板有交情,可以打折,你们都靠边站。”边说边叫服务员小姐付款。何天亮跟小草本来估计这顿饭要大大超支,虽然硬着头皮吵吵着埋单,心里却暗暗算计自己身上的钱够不够,担心自己的钱不够要出丑,此时有了道士慷慨解囊,便也退缩回去不再冲锋掏钱了。

出来后,二秃子跟那两个同学说还有事情要办,就先跟他们分手了。道士和小草跟着何天亮往他家走。道士见他的自行车上挂着擦皮鞋的家什,奇怪地问:“这是谁的家伙?”何天亮说:“在我的车上还能是谁的?”

道士说:“你不是在那家旅馆干吗?怎么又干起这个了?”

何天亮说:“干不成了,让人家给辞了。”

道士说:“干啥挣不来钱,偏偏干这个,你也真拉得下面子。”

何天亮笑笑,没有说话。小草却说:“我看干这个没啥丢人的,靠力气吃饭,凭本事挣钱,实实在在,光明正大,总比坑蒙拐骗偷强得多。”

道士说:“你这是说我吧?”

小草浅浅一笑:“我这是泛泛地说一句,你可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

何天亮跟道士在前面走,小草在后面跟着。道士悄声问:“这妹子是哪儿来的?盘子挺亮啊。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还真有本事,怎么挂上的?”

何天亮脸红了,捅了他一把说:“你别胡咧咧,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说。”

小草见他们俩偷偷摸摸说悄悄话,在一旁问:“你们俩鬼鬼祟祟地说什么?”

道士说:“我问他你是他的什么人,他说是对象。”

小草红了脸,推了何天亮一把:“你别胡说八道。”

何天亮又捅了道士一杵子:“你别胡说八道。”

道士说:“我不胡说八道,你们也别胡作非为,孤男寡女也要注意点影响。”

何天亮知道在眼前这种形势下,再怎么跟道士解释他也不会相信他跟小草才认识不久,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越解释他越来精神,干脆不再跟他提这事,把话头岔开了说:“你搞的那个中华正气道,怎么听着跟日本武士道似的,真的有人信吗?”

一提这个话题,道士就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中华正气道的种种好处,总算把话题从何天亮跟小草的关系上移开了。何天亮对他的所谓气功一点兴趣没有,此时见他不再纠缠小草跟自己的关系,也松了一口气。

第十一章

来到门前,何天亮见自家的院门开着,精神顿时紧张起来,不知家里又出了什么问题。好在人多,即便是有情况也不怕吃亏。进了院子,只见屋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屋里的灯已经开了。何天亮推开门见三立的拐杖扔在地上,人倒在床上睡得正香,又好气又好笑。三立有天亮家里的钥匙,何天亮回来后,他没有交给天亮,天亮也没朝他要,有时候他来找天亮,天亮要是不在,他就一个人呆着等。

道士认得三立,小草却不认识,见他躺在床上鼾声大作,还以为是天亮的什么亲人,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何天亮招呼他俩坐下,然后就去到灶间烧水,张罗着泡茶。

小草跟到灶间说:“何哥你去坐着,我来烧水。”

何天亮想凑时间跟道士说说他最近遇到的事儿,就没有跟她客气,说:“也好,我去陪陪他们。”

小草问:“屋里睡觉的是谁?”

何天亮说:“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大概找我来玩,我不在他就睡了。”

小草又问:“那你们家别的人呢?”

何天亮说:“没别人了,就我一个。”她的嘴动了动好像还有什么话说,何天亮就站在门口等她问,她却开始引火接水。何天亮便回到屋里,见三立还高卧床上鼾声如雷,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来,起来,开饭了。”

三立睁开眼睛说:“操,这席梦思睡着真他妈的舒服,等我有了钱一定……”转眼一看道士坐在那儿,茫然坐起,嘴角流着涎水,用手抹了一把对何天亮说,“你到哪儿去了?我等你半天。”又赶紧跟道士打了个招呼。

何天亮说:“我还能到哪儿去?出去干活碰见两个朋友,就一起吃了饭,才回来。”

三立坐在床沿上穿鞋,何天亮捡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三立对何天亮说:“我最近才知道你的工作丢了,我去问了问宝丫她老婶。宝丫她老婶把情况给我絮叨了一遍。我估摸着这里面有道道,就赶紧来找你。”

何天亮说:“宝丫她老婶也为难,我理解人家,没关系,工作再慢慢找嘛。”

三立说:“这不是有没有关系的事,这背后有名堂。你再看看这房顶上的字,前几次我来也没注意看,今天躺到床上睡觉才发现,是不是来过什么人了?啥时候来的?”

何天亮说:“这字已经写上去好长时间了,记得不?我刚出来咱们出去吃饭碰见道士那一回,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来过了,我没碰上。”

“操,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事也不给我说一声,咱们也琢磨琢磨到底是咋回事,你一个人硬在肚里闷着,吃了亏找谁去?你这人我算是白交了。”

何天亮见三立真的生了气,也觉得凭他跟三立的关系这些事瞒着他确实不太对,可是他当时也想过,三立如今拖家带口地过日子,跟过去不同了,要是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徒然让他跟着担心,要是真的发生别的事情,他可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三立,于是索性就不跟他说。

这时道士也问:“你到底遇上啥事了?”

何天亮本来打算等一会儿找机会个别跟道士商量一下白国光的事,如今他跟三立都盯着问,就说:“三立你不是问宝丫她老婶说的事跟这房顶上的字吗?其实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都已经清楚了……”

他刚说到这里,道士跟三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谁干的?”

何天亮说:“这事还得从我放出来那天说起。”说到这儿,小草提着壶进来给大家伙沏茶。三立见了小草又吃了一惊,眼睁睁瞪着何天亮看,何天亮就给他介绍:“这是吕小姐,叫小草,是朋友。”又对小草介绍道,“这是三立,跟我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小草客气地跟三立打了个招呼。何天亮对小草说,“我坐过八年牢,当时判了十二年,提前释放,出来还不到半年,这些事道士跟三立都知道,你不知道,我说一声你才能听明白后来的事儿。”

小草小心翼翼地问:“因为啥事判那么重?”

何天亮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真正的关心,心里有些感动,这种来自异性的关切他已经久违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着小草的面丝毫没有藏羞之感,一张口就把他如何发现冯美荣跟白国光的事讲了出来,一直讲到他判刑坐牢为止。这些事三立跟道士虽然都知道,可是听他自己讲出来还是头一次,听他自己讲,更感觉到一种沉重和伤感,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小草更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在牢里整整蹲了八年,事情过去这么久,我也不再去想它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我女儿宁宁,再找个工作,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行了。可是我出来的头一天就碰上这么一件事,当时我也没有多想,后来连续发生了一串事,我才知道,人家还没有忘了我,我只要在这座城市生活,人家就不想让我安稳。”接下来,何天亮又把他遇到肉杠,在旅馆上班不断遭到恐吓,有人趁他不在闯到他家里祸害屋子以及他在市府广场碰到白国光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三立说:“操,原来是姓白的这小子捣鬼,知道人就好办,我去会会他。”

小草说:“我敢肯定她们骗你,她们就是不想让你见孩子。我还敢肯定,宁宁就在本市,哪里也没去。”

何天亮说:“我猜测她们也是在骗我,可是,宁宁已经长大了,在街上就是跟我面对面站着我也不认识,她们不说,我到哪儿去找她?”

三立说:“顺着冯美荣这条线追。”

何天亮说:“我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我能不去找吗?”

道士说:“这件事先放一放,宁宁不管是跟着她妈还是跟着她姥姥都吃不了亏,眼下先要处理的是那个姓白的事,这件事不处理清楚了,他老是折腾你,你啥事也别想干成。这件事处理清楚了,豁出去一个月啥也不干就在宁宁她姥姥家外面守着,我就不相信宁宁能不到她姥姥家去。”

何天亮说:“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先找着白国光,找着他了,别的事都能有个结果。”

“你知不知道姓白的现在人在哪儿?干什么?”三立急着要会会白国光。

“我哪知道,要不是那天晚上碰见他,我连他在城里都不知道。”

三立说:“也是,我以前听说他出事后书记当不下去了,到外地跑买卖去了,这小子啥时候回来的?”

道士忽然说:“天亮,你把那个肉杠的长相举动详细说说。”

何天亮已经跟那个肉杠会过两次了,他的长相深深印在何天亮的脑子里,当下就把他的长相和行为举止描述了一遍。道士蹙眉琢磨了一阵,说出了两个字:“噩梦。”

何天亮没有听明白,问道:“什么噩梦?”

道士说:“你说的那个人名字叫黄粱,他的外号叫噩梦,不是有个成语叫黄粱美梦吗?这小子干的事太损,谁碰上了谁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别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黄粱噩梦,简称噩梦。”

“你认识他?”三立问道。

道士说:“嗯,他现在在大都会娱乐城当保安,按说他不应该再干那个老本行了,怎么又在何哥面前耍了一把。”

三立说:“只要知道他落脚的地方就好办,把他揪出来问问就行了。”

道士说:“听说大都会娱乐城的背景挺复杂,有省上哪个头头的老婆在背后撑着,根子硬着呢。”

三立说:“不管他根子硬不硬,他不过就是一个保安,能怎么着?今天就去找他,别的事先不去说,就从他那里找白国光的下落。”边说边起身拎了拐杖:“这就走,先会会他再说。”

道士说:“别着急,商量清楚了再去也不迟。我们找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他摸清那个姓白的情况,问题是我们怎么去找他,找到他又有什么措施保证让他把情况如实地说出来,万一他跟我们玩邪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拿祝蝴,掌握了那个姓白的情况后我们紧跟着又该干什么……”

“行了,行了,”道士的话还没有说完,小草已经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急恼恼地说,“啥事还没干呢你就先说了那么一大套,等你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再说,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让你事先想明白。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任何人做事情还不都是随机应变嘛。我看,咱们啥都不商量,大伙都跟着走,找着那个肉杠就按祝蝴,何哥想知道什么就让他说什么,也让他知道何哥不是没有分量的人,让他今后不敢再跟着那个姓白的对何哥玩歪的邪的。”

三立说:“我看就按小草说的办,有啥可商量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先揪住这小子逼逼他的口供再说。”

道士见他们几个人急着行动,自己再犹豫就难免有胆小怕事之嫌,只好说:“既然你们要立刻动手,老道我水里火里陪你们就是了。”

于是几个人略略收拾一下就出了门。出了门道士问三立:“你知道何天亮如今干什么营生呢?”不等三立回答,接着往下说:“人家现在走街串巷擦皮鞋呢。”

三立说:“天亮你也是,干点啥不好,非得干那个,能挣几个钱。”

何天亮说:“挣多挣少起码得每天把饭钱挣回来吧,坐吃山空就凭我的底子撑不了几天,你们以为我犯贱没事找事啊。”

小草在一旁冷不丁地说:“我看你何哥真就是犯贱。”

别人听她这么说,都是一愣。小草说:“我倒不是看不起擦皮鞋,过去我还以为你真的山穷水尽,只好出来干这种挣一天吃一天的事儿,谁知道你捧着金饭碗出来讨饭吃,这不是犯贱是干什么?”

道士心思灵动,听出来她话里有话,赶紧替何天亮问:“小草大姐姐,有好主意端出来,真行我请你再涮一回。”

小草说:“何哥有这么一院房子,稍微整整,开个饭馆,附带个小商店,怎么着也比擦皮鞋挣得多。我刚才注意了一下,他们那一片还真就没有一个饭馆,他们那一片居民想下饭馆就得出了巷子口,要是在那儿开张,只要饭菜别太差,生意肯定错不了。”

三立一拍拐杖:“对了,这才叫看出了商机,我原来也想动这方面的脑筋,可是一直没好意思跟天亮提。”

何天亮让小草说得心里豁然开朗,忙不迭地请教:“小草,你说说,要是真的开个饭馆再附设个小商店,大概得多少钱?”

小草略一思索,说:“咱们不图豪华高级,也没那个条件。咱们就讲个实用干净,家常便饭,根据这个定位,稍稍改造装修一下就行,估计花上五六千块也就够了。另外你还要进货、雇人,也就是说要有一笔流动资金,这一笔钱我估计至少得一万,两万就比较宽裕了。”

何天亮抽了一口冷气:“乖乖,我可没有那么多钱,我要是有那么多钱我还用得着出来给人家擦皮鞋吗?”

三立说:“这件事我琢磨过,开饭馆实际上是钱多多办事钱少少办事的活儿,小草刚才是按正常情况算的,要是我们自己办,里面有些钱是可以不花的。比方说,房子要改造装修一下,我们可以自己动手,最多花几个料钱,人工就可以省下来。再比如说,开饭馆开商店,我们都是自己干,不用雇人,人工费又可以省下来。再说了,也不一定非要一下子把饭馆和商店都开起来,钱不够,可以先开饭馆或者商店,分两步走也不是不可以。”

小草说:“三立说得对,这样是可以省不少钱,不过不管怎么着,我算下来少了一万五千块钱是不行的。”

道士说:“只要你何天亮别再擦皮鞋了,开饭馆也罢,开商店也罢,我出五千块,算集资也行,算借的也行。”

三立说:“我能拿出来两三千块。”

何天亮在心里算了算,自己掏空老底也就只能拿出两千来块钱,这样还是不够。

小草又说:“这样凑一凑也有一万多块钱了,我还能出一些,估计把饭馆和小卖部开起来应该没啥问题。”

三立说:“就是,天亮你就抓紧办吧,我第一个合伙。”

道士说:“也算我一份。”

小草说:“你们都别急,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要是入股、合伙就得把账都算清了,还要算出何哥的房子折算多少股份,然后根据个人出资金额来换算出股份比例,还要签订一个共同出资协议书,亲兄弟明算账,这样才能有个章法,省得日后闹纠纷。”

三立说:“哪有那么多麻烦,房子现在是天亮的,今后还是天亮的。我们出的钱也没多少,名义上说股份,实际上就是大家拿点钱帮天亮把那个店办起来,谁还真要靠这几千块钱发什么财。不管怎么说,这事得靠你帮着你何哥,就凭他非得赔了不可。”

小草没有答应,却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就由你主持办吧,你说怎么办好咱们就怎么办。”

小草这才说:“行,我回去后仔细算计算计,然后咱们再一起好好商量一下。”

三立说:“这件事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你可得抓紧点,别一拖几个月把大家的心拖冷了就没戏唱了。”

小草说:“你放心,我明天就开始还不成吗?”

何天亮说:“要是真开小卖部,就让宝丫过来管小卖部,别让她再日晒雨淋地在大街上摆摊了。”

三立说:“那当然好了,我先替宝丫谢谢你了。”又对小草说,“你干脆今天晚上就把该弄的事想好,明天咱们就动手干。”

道士说:“今天晚上你们光琢磨开店了,我们还去不去找黄粱噩梦了?”

小草说:“去呀,都走到这儿了哪能不去呢。等你们收拾完黄粱噩梦我再回去算账。”

于是几个人心情振奋地朝大都会娱乐城走去。

大都会娱乐城坐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污染了半边夜空,让夜空变成了斑斓锈蚀不见星辰的烂铁板。门前宽敞的停车场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从车牌上可以看出,大多数车辆是公家的,这座城市里拥有私车的人比大熊猫还少。大都会娱乐城是这座城市老百姓茶余饭后经常谈论的消食话题。据说,这座娱乐城的后台老板是前任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所以不但公安局不敢到这里找麻烦,就连市里廉政建设检查小组的人明明看到这里摆满了公车也躲得远远地假装没生眼睛。老百姓还传说大都会娱乐城实际上是半公开的窑子。何天亮给人擦皮鞋时曾听一个顾客真真假假地吹嘘自己到大都会娱乐城寻欢作乐时的情景。那人说,娱乐城里的小姐穿的裙子刚刚能遮住屁股,如果你有贵宾卡,可以到包厢里当一回上帝,那里的服务小姐只穿一条短裙,里面啥也不穿,贵宾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何天亮当时还泡了他一句:“当上帝就是让人家服务员小姐啥也不穿,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个上帝也太流氓了。真像你说的那样,大都会娱乐城不成了旧社会的妓院了?”那人说:“比旧社会的妓院还妓院。”何天亮半信半疑,说:“要真是那样,难道就没有人管?”那人说:“谁敢管?他们就敢管你这种人,没饭吃擦皮鞋他们一会儿抓一趟,那些开妓院的哪个没有后台?没后台干这个买卖不是找死吗!”

此刻,何天亮远远站在娱乐城停车场的对面,看着娱乐城大门外霓虹灯下闪闪发光的轿车群,看着进进出出衣冠楚楚的人们,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自己沿街给人家擦皮鞋的情景,一股难言难诉的苦涩让他喉咙发干。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过去看看,他要是在,我就逮空把他叫出来。”道士说着拔腿朝娱乐城走去。

小草不知为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何天亮问她:“你怎么了?”

小草轻声说:“我心里突然难受得很。”

何天亮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就关切地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我给你叫辆车。”

小草摇摇头:“我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心里不舒服。我忽然想到,我们都是好人,可为什么就活得那么苦?那些人一个个装扮得人模狗样的,有几个好东西?可他们却为什么活得那么滋润?”

何天亮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心中怦然,自己刚才心里泛起的苦涩不正是她的这番感触吗?这难道就是心灵的相通?念头转到这里,何天亮有些痴了。

三立在一旁说:“想那些干吗?这就叫世事,咱们就这个命,该咋活就咋活。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收拾那个小子吧。”

何天亮说:“这好办,你唱白脸,我演黑脸,小草当观众,别吱声,最好别让他看出来咱们是一起的,免得以后给你找麻烦,你一个女孩子应付不了。我当审判官,让他说老实话就行了。”

三立说:“行,就这么办。”

正说着,就见道士已经穿过停车场朝这边走来,后面跟着黄粱噩梦。一路走着,两个人似乎还说着什么。见他们快到跟前了,小草听话地到树丛后面躲了起来。

“你找我到底有啥事?在那儿说了不就行了,还非到这边,我还上着班呢。”黄粱噩梦一边跟着道士走,一边喋喋不休地絮叨着。

何天亮见他们来到跟前,就迎了上去:“你别问他,是我叫你,跟你商量个事。”

黄粱噩梦见从树丛里突然出来个人,吓了一跳,停下脚问:“哥们儿,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何天亮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何天亮的脸色阴沉得像块冰冷的铁板,两只眼睛在远处霓虹灯的映照下闪烁出冷冷的光。肉杠黄粱噩梦这时候也看清楚对面站着的就是何天亮,大吃一惊,他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有大麻烦了。

“哥们儿,是老弟对不起你,以前咱们不认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兄弟。”肉杠是江湖上的混混,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是他的基本功,此时抱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老主意,及时跟何天亮说软话,说完,偷偷瞥了道士一眼,既气恼道士把他诱出来让何天亮来找他的麻烦,又期望他在自己实在难以脱身的时候能出面做个和事老。

何天亮说:“过去你跟我的事情我不计较,你不就是靠那一套混饭吃吗?今天我找你是问白国光的事,他在哪儿?”

黄粱噩梦愣了一愣,神情忽然轻松了,眼珠骨碌碌乱转着,嘻嘻一笑说:“咳,哥们儿,你是找他呀,看来你们是有过节儿,难怪那天你们一见面就红眼。”

道士说:“哥们儿,你也别太轻松了,这件事你也有一脚,你不是也到别人家里玩过一场吗?那笔账你说该怎么了结?”

道士见这小子听到何天亮找白国光,忽然露出轻松劲儿,估计他想把事情往白国光身上推,有白国光的势力做依托,所以有恃无恐。如果这样,就很难让他完全说出实话来,也无法对他起到震慑作用,难免今后还有麻烦,所以出面咬祝蝴,让他不能置身事外。

果然,黄粱噩梦神情又紧张了起来。何天亮想到家里被他糟蹋得一塌糊涂,心里也不由蹿起火来,腮帮子咬起了两块肉疙瘩,揪祝蝴的衣领脸对脸恶声恶气地问:“你不是追到我家在顶棚上写着红色的大字叫号,让我滚出本市去吗?今天我倒是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道行能让我滚出去。”

肉杠怵了,满面无辜地连解释带求情:“大哥,那是我不对,可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我跟您没冤没仇,无缘无故怎么能到您面前撒野呢?这些都是白老板安排的,我是给人家跑腿的,人家让我去办的事,除非是我不想在人家手底下混了,我能不去办吗?”

“这么说,从我出来那天你到监狱外面堵我算起,你干的所有的事都是白国光交代的?”

黄粱噩梦点点头:“是呀,我也说不清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隔日仇,白老板好像不把你送到十八层地狱就不舒服。”

何天亮接着问:“你还没告诉我,白国光在什么地方。”

黄粱噩梦说:“他不就是大都会娱乐城的老板吗,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在他手下当保安混碗饭吃。”

何天亮真不知道白国光就是大都会娱乐城的老板,听他这么说不由愣了。

道士知道不能冷场,赶紧追问:“除过你已经做了的那些事,姓白的还给你们布置了啥活儿?”

黄粱噩梦满脸诚实地说:“打从那天碰到这位大哥擦皮鞋以后,白老板说他出了一口气,又因为忙别的事情,再没有提起过这码事。至于今后会不会再找这位大哥的麻烦,我就说不清了。”

道士也是江湖上混的老油条,深知这种人的话根本不能信,不管他的脸多么无辜诚实,肚子里面的下水跟表情根本不沾边,所以仍然紧紧咬祝蝴不放:“行了,小子,你也别急着一句话把自己撇得清清爽爽。我刚才已经说了,你把人家的窝祸害了一通,总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吧?虽说这事是姓白的发的话,可事情是你办的,今天晚上我们哥儿几个专门来拜访你,就是想听你一句话,你给个交代吧。”

黄粱噩梦看看何天亮,何天亮的脸色铁青,眼睛在黑暗里炯炯放光,随时有可能爆发出天大的怒火,把自己烧个皮焦肉烂。道士嘴角冷冷地露出一丝奸险的笑意,更是显得阴气沉沉高深莫测。最可怕的是那个瘸子,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那个冷冰冰的劲头让人一看就像有一把刀子戳进了心脏,让人从心里往外打寒战。他朝四周看看,不远处的小树林黑阴阴的,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在朝这边窥探,说不准那人是何天亮他们的伏兵;他不知道,那是小草躲在树丛后面看热闹。远处,马路对面,大都会娱乐城依旧灯火辉煌,不时有歌声乐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更显得眼前这块地方僻静,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吃多大的亏也别指望会有人过来救难。如果今天自己不能给对方一个满意,他们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肉杠黄粱噩梦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衡量了自己面临的局面,决定无论如何自己应当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态度,该说的话说到位,于是以征询的口气说:“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这位何哥,该怎么办,你们划个道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二话。”

道士说:“行,一看就知道你也不是白混的,简单得很,破财免灾。”

黄粱噩梦明白他的意思,说:“该赔的我赔,你们给个数。”

道士看看何天亮,到底该开个什么价,他不好自作主张。何天亮也没想到道士把事情引到经济赔偿上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三立冷声冷气地说:“那房子一直是我看着,装修时光上顶刷墙就花了一个万,电视机也让这小子砸了,损坏的家具是零头,零头就不算了,你给个整数。”

他这一张口,不但黄粱噩梦吓了一跳,就连何天亮也是大吃一惊,觉得他这狮子口张得确实太大了。

“哥们儿,咱不敢说您老人家的账算得不准,咱兜里有几个银子咱自家知道,别说您老人家要的一个整,就是再去掉一个零咱也拿不起。您老人家抬抬手吧。”黄粱噩梦苦着脸说。

三立将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你不是当肉杠吃社会吗?好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让我用这拐棍敲瘸你那条右腿,今后咱俩做个伴儿就行了,用一条腿换一万块,当肉杠也难遇上这么好的买卖。”说着就高高抡起了拐杖,作势要朝黄粱噩梦的腿上砸。

黄粱噩梦见他二话不说就要动手,急忙躲闪,恰好躲到了道士的前面。道士阴阴地推了他一把,把他送到了三立面前。三立一拐杖砸在他的大腿上,他“哎哟”惨叫了一声。三立说:“没找准地方,腿没断,不算。”说着又将拐杖抡了起来。

黄粱噩梦真的怕了,他断定这个瘸子是个敢杀敢打只图一时痛快不计后果的杆子,如果自己真的不按他们划出的道儿满足他们的条件,自己这条腿肯定得变成瘸的。他是肉杠,过去靠弄伤自己来诈别人的钱财,可那是自己设计自己,欺欺膘子还可以,要他真的变成瘸子,他立即成了0,“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着哭腔对道士哀告:“大哥,我真的没有那么多钱,看在出来混都不容易的分儿上,你们放我一马,少要几个行不?”

道士对这种人非常了解,他确实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可是他这种可怜相也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索性再难为难为他,说:“没长翅膀你就别扇乎,当初你咋就不想想人家找到你头上怎么办。这件事我说了也不算,你跟我们老大商量。”

何天亮知道道士的意思是要在肉杠面前树他的威风,就作势拦住三立,说:“我也知道你小子没钱,可是也不能因为你没钱就白白地让你祸害一番,你说是不是?”

黄粱噩梦连连点头:“大哥您说得对,请您抬抬手放我一马,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兄弟我一马当先,绝没二话。”

何天亮说:“我的兄弟有的是,哪个也比你强,我还真没用得着你的地方。有话站起来说,你看你那个0样子,还像个人样吗?这样吧,你不是眼下没钱吗?一万你拿不出来,五千总可以吧?”

肉杠黄粱噩梦站了起来,拍打着腿上的尘土,痛心疾首地说:“大哥,我还是给你一条腿吧,我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

何天亮心说:我要你那条腿有什么用?又不能做红烧肘子。转念又想:今天要是拿不住这小子,日后说不准他还会闹什么鬼怪,今天无论如何要套祝蝴。想到这些,就放松了口气说:“都是在外面混的,硬让你就地拿出那么多钱也是难为你,可是你也不能不认账。这样吧,你今天一下拿不出来,先打个欠条,你们看行不行?”后面这句话是对道士和三立说的。

道士和三立都要在黄粱噩梦面前树他的威,一齐说:“你是老大,你怎么说就怎么定。”

黄粱噩梦听他这么说,如遇大赦,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劲点头应承:“我写,我写。”

何天亮问:“你们谁有纸?”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带纸。

道士掏出烟盒,把里面的烟给在场能抽烟的每人散了一支,又将烟盒拆开,递给黄粱噩梦:“给,就写在反面。”

黄粱噩梦接过纸,又问:“哪位大哥有笔借我使使。”

三立默不作声,递过去一支笔。何天亮万万没想到三立还会随身带着笔,不由朝他盯了一眼。三立解释道:“我炒股,得记每天的行情。”

黄粱噩梦接过笔,讨好地对三立点点头:“谢谢大哥。”

三立冷冷地说:“别急着谢我,等你把钱还了我谢你。”

黄粱噩梦把眼睛贴在纸上,凑着微弱的光写得挺费劲。好容易写好了,把欠条交给何天亮,何天亮看了看,见上面写道:“今欠何天亮五千元钱,有钱就还。黄粱噩梦。”下面还有年月日等等。看过之后,他把欠条交给道士,道士认真看了看,诧异地问:“这小子还知道你的名字?”

何天亮说:“可能我还没出来,白国光就把我的名字交代给他了。”

道士问黄粱噩梦:“你怎么知道我们老大的名字?”

黄粱噩梦说:“白老板让我到监狱外面等这位大哥的时候,告诉我的。”

道士出了一口长气说:“姓白的这个小子还真他妈有恒劲,这么多年的事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何天亮问黄粱噩梦:“白国光怎么给你说我的事?”

黄粱噩梦说:“他就说有个跟他有大过节儿的劳改犯要放出来了,让我那几天到劳改队外面盯着,等你出来了就及时告诉他,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儿他没说我也没问。对了,当时他告诉我你的名字时,还拿了一张照片让我认人,怕我落了空子。”

“后来呢?你到我家也是他告诉的地方吗?”

“那天我跟你分手后,回来就向他汇报了,当时他没说啥。过了几天他给了我个地址,说是你家的地址,让我给你点颜色看看。我知道你点子硬,不敢面对面较量,趁你不在,就闹了那么一出。过后你没搭理,他不知怎么就掌握你在旅馆上班的事了,就让我们几个轮着给旅馆打电话吓唬他们,逼着旅馆把你给辞了。大哥,当时我也不认识你,白国光又是我的老板,他安排的活儿我能不干吗?你就放我一马,天大地大没有人情大,今后我保证不再招惹你了,等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还您的账……”

黄粱噩梦眼巴巴地看着何天亮。何天亮说不出对他是厌恶还是可怜,对他的仇恨却已经烟消云散,就说:“今天我就放你一马,你说得也有理,过去咱们素不相识,你听白国光的,他是你的老板嘛。不过,从今往后,咱们是友是敌就由你自己琢磨了。”

黄粱噩梦点头哈腰连连答应。何天亮说:“你走吧,没事了。”

黄粱噩梦朝每个人殷勤地打过招呼,才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已经走出十几米了,何天亮忽然叫道:“噩梦,你回来,我还有话。”

黄粱噩梦迟疑片刻,拿不准到底是趁机一跑了之,还是回来再次面对这让他害怕的一伙。想到即便跑了,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回来,问道:“大哥,还有啥事?”

何天亮掏出那张欠条,递给他说:“我知道,你要是有钱也不至于混这口饭吃,实际上我也没受多大损失,这钱就是你给我我也不能要,欠条你拿回去,或者干脆撕了它,今后咱们两清。”

黄粱噩梦捏着手里的欠条愣住了,似乎没有听懂何天亮的话。道士说:“我们老大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你还钱了,两清了。”

何天亮一伙人已经离去,黄粱噩梦还在那里愣着,看着何天亮他们的背影,这位肉杠的大脑成了一盆糨糊,他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他看看手里的欠条,三把两把将欠条撕了个粉碎。

“嗨,你咋把欠条又还给那个小子了?得,白忙了半夜。”三立嘟嘟囔囔地抱怨。

何天亮说:“你还真的想敲人家五千块钱吗?算了,你没看他那个德性,比你我强不到哪儿去,能有多大油水?”

小草说:“我看何哥做得对,不能让别人坑,可是也不能坑别人。”

道士也说:“像黄粱噩梦那种人,你也别打算靠一张欠条就从他那儿拿五千块钱,既然明知道占不到那份便宜,还不如干脆少惹那份麻烦。”

三立说:“就算放不了他的血,手里有他的欠条就是有了他的把柄,啥时候拾掇他都有道理。”

何天亮被他聒噪的心里烦腻,说:“我要他的把柄有什么用处,你拾掇我我拾掇你都是受苦人,有什么味道。”三立见他不耐烦,也就住了嘴。

何天亮默默地走,虽然他今天晚上找到了黄粱噩梦,占尽了上风,也打听到了白国光的下落,可是心里不但没有一丝得胜后的欢愉,反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愤懑。他的目的是想通过白国光找到冯美荣,然后找到宁宁。从这个角度考虑,他的目的没有达到,甚至也难以保证白国光今后不继续明里暗里找他的麻烦。

三立提醒道:“天亮,咱们是不是该会会白国光。”

何天亮看看这几个默默等着他做出决定的朋友,摇了摇头:“算了,今天不是时候,没有摸清底细,去了弄不好会有麻烦。”

他知道,找白国光跟找黄粱噩梦不同,白国光是老板,手下有一帮人,这里又是他的地盘,如果闹起来动了手,他们不见得能占着便宜。如果白国光再把警察招来,给他们安上一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大家都跟着倒霉。不管怎么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想让这些朋友陷得太深。他态度明确地放弃了去找白国光的打算,领先往回走。其他人明白,如果不去找白国光,今天晚上等于没有什么收获,可是见他这样,也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一时间气氛有些压抑。

小草懂得他的心情,劝慰他:“何哥你别着急,你女儿不管是跟着她姥姥,还是跟着她妈,都是最亲的人,肯定吃不着亏,受不着罪,你就放心。再说了,你找着她也只是个迟早的问题,我们大家都帮着你找,肯定比你一个人瞎摸强,你别因为这些事烦恼了。”

道士见何天亮心情不佳,有意岔开话头,说:“小草搞这个计划不知道行不行,如果饭馆能开起来倒也真是一条路子。”

小草说:“你就放下一百个心吧,干别的我不敢吹牛,张罗这么个小饭馆我明天一准交卷,能不能及格可就不一定了。”

道士说:“及不及格那是明天的事,今天晚上你们饿不饿?要是饿了咱们就去夜宵一把,要是不饿就各走各的路,回家睡觉。”

三立赶紧说:“我饿。”

道士问:“还有谁饿?”

何天亮跟小草都不表态。道士看看三立说:“少数服从多数,大家都不饿,我也不饿,就你一个人饿,你就自己想办法吧。”

三立说:“你是问我们谁饿了,我就说我饿了,我又没有说让你给我想办法。我自己饿当然是我自己吃,总不能让你喂我,就算你想喂我,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喂,你又不是我爸爸。”

道士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一串,把道士噎得瞪着眼睛干咽唾液。何天亮想到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熬到半夜,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空着肚子回家,就说:“已经晚了,我也有些饿,干脆一块儿去吃点儿,我请客。咱们这里也没有按点上班的人,索性明天多睡一会儿。”

于是大家高高兴兴地到夜市每人喝了一碗馄饨,吃了几个生煎包子,吃饱喝足就分手了。何天亮见时间已经很晚,怕小草一个人回家不妥当,想说送送她,话又说不出口。小草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没关系,我打车走。”

何天亮把小草送上了出租车,一个人在路上遛了一阵,反回身又朝大都会娱乐城走去。他想把今天晚上没有办完的事办出个结果来。

第十二章

夜已经深了,大都会娱乐城依旧灯火辉煌,从停在外面的车来看,到大都会娱乐城来过夜生活的人有增无减,许多夜班出租车也停在娱乐城的外面等着寻欢作乐的夜归人。何天亮一眼看到黄粱噩梦正在外面像模像样地指挥着出租车往车位停靠。何天亮走过去喊了他一声:“兄弟,还没下班!”

黄粱噩梦见到何天亮,觉得自己又要做噩梦了,紧张兮兮地问:“大哥,你怎么又……你还没回去?”

何天亮递给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火才说:“兄弟你放心,咱们俩的那一章已经揭过去了,你要是愿意帮我,就帮,不愿意帮,我也没的说,我只问你一句,白国光这会儿在哪儿?”

黄粱噩梦松了一口气,抽抽鼻子,说:“白老板还能到哪儿去,就在他楼上的办公室里。”

何天亮拍拍他的肩膀:“好,没你的事了。”说完就朝娱乐城的大门走去。黄粱噩梦见他真的要去找白国光,急忙从后面追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哥,这么晚了你找他也办不成啥事,不如明天……”

何天亮停下步子,盯着黄粱噩梦,冷然问道:“怎么,你要挡我的道吗?”

黄粱噩梦苦着脸说:“大哥,你别误会,虽然咱们过去有过过节儿,可是我心里认得你是好人,是个汉子,你跟白老板到底有啥疙瘩我不知道,可是我敢断定毛病在白老板身上。话说到底,你一个人来找他,你会吃亏的,再咋说这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何天亮弄清楚他是替自己担心,不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真诚地笑笑说:“谢谢你了,你放心,我吃不了亏,你就当成啥事没有,该干啥干啥,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黄粱噩梦知道拦不祝蝴,叹了一口气,朝四周望望,压低嗓子说:“白老板在二楼右手最里面的那间屋里,估计这会儿不会有别人,你自己小心点,出了啥事我不能出面帮你。”

何天亮对他点点头表示感谢,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厅。厅里几个保安懒懒散散地站着,见何天亮进来,还以为是前来消费的客人,冲他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何天亮也随便朝他们点点头,直接上了二楼。他按照黄粱噩梦的指点,找到右手最里面的一间,先侧耳倾听了一阵,里面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他敲了敲门,里面仍然没有反应。他估计里面没有人,在门上狠狠地砸了几下正准备离开,里面却吼了起来:“谁呀?抢劫还是查户口?”何天亮听出是白国光,正思谋着怎么让他把门开开又不惊动别人,白国光却把门拉开了,一见到门外站着的何天亮,脸色顿时变得蜡黄。

“你,你……要干……干什么……”他语不成句地问道。

何天亮把他推进门里,自己紧跟着也进了门,然后把门上了锁。

白国光结结巴巴地说:“你别……别……胡来,我叫人……”说着就去抓电话,何天亮过去一把揪断了电话线,把他推倒在大班台后面的皮转椅上,自己则坐在了写字台上。

“你看你那个0样,怎么说也是个老板嘛,我还能把你给吃了?就算我饿,我也不会吃你,我嫌你肉臭。”

白国光被他推得半躺在皮转椅上转了个圈,惊慌不安地仰望着他,话说得总算顺畅一些了:“你到底要干什么?要钱还是要命?”

何天亮说:“你连我到底找你要什么都不知道,你也真是白活了。你仔细想想,我会找你要什么。”

白国光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坐起身来。何天亮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布置豪华却又粗俗的房间,很合乎娱乐城老板的身份跟审美观念,房子从头到脚都用木板包了起来,顶棚周边装了一圈暗灯,正中吊了一顶结构复杂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的吊灯。四面墙上挂着几幅影星歌星半裸的彩照,地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在白国光写字台对面摆了一组酱红色的真皮沙发。玻璃钢茶几上乱扔着烟头、饮料和一瓶绢花。

“不准动,你要是敢动我就打死你。”

何天亮听到白国光的怒吼,回过头来,愣住了,白国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沙发后面,手里多了一支乌黑锃亮的手枪,狰狞的面孔流露出得意,枪口对准何天亮:“实话告诉你,从你一出来我就准备跟你算老账。我没把你怎么着,你倒主动来踩我的盘子了,行,我佩服你的胆量。可惜,今天你怕是如不了愿了,既然你来了,我就好好地招呼招呼你……”白国光用枪对着何天亮,边说边蹭着脚步朝门口挪。

何天亮知道他是想开门叫人,心想光腚哪还怕下水,该死的娃儿朝天,再不豁出去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心到腿到,立即从写字台上跳下来堵到了他的前面:“你以为你是谁?手里捏着那么个破玩意儿就猫不上树想装老虎啊?你要是你妈养的,你就冲老子开一枪,把我打死了算你运气,打不死,可别怪我把你往死整。”

白国光为难了,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碰上不怕死的,你要是还想用死来吓唬他,你就是自己找死。何天亮哪里还容得他细想,乘他犹豫不决心神不定的时候,一把捏住了他拿枪的手用力一拧。白国光吃不住痛,一松劲,枪就到了何天亮的手里。何天亮反过来用枪指着白国光。白国光惊了一惊,不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怕死老子也不怕死,开枪呀,你不开枪你就是孙子。”

何天亮为难了,他不可能开枪,也没必要开枪,只好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回去。”

白国光到大班台后面坐了下来。何天亮玩弄着手里的枪,过去当武装民兵的时候,他玩过半自动步枪、五六式冲锋枪、二十响驳壳枪,还摆弄过武装民兵连长的五四式手枪,白国光这支枪比五四式小得多,精巧滑润的枪身上印着一串外文,看样子是外国货。不过,只要是枪,结构都差不多,何天亮试着退下枪柄上的弹夹,弹夹是死的,再仔细看看,何天亮不由哑然失笑,这支手枪是假的,不过外观、分量都跟真枪差不多,确实精致。

“你他妈从来就这副德性,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真的。”

白国光抽出一支烟把烟屁股在桌上я塔в点着才慢条斯理地说:“跟你开个玩笑,不过你这人真他妈难收拾,刚才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不怕?”

何天亮没有说话,他回味着刚才白国光用枪指着他的时候心里的感觉,他确实没有感到害怕,面对枪口都不害怕,何天亮有些得意。他认为没必要回答白国光的问题,他到这里不是来跟白国光聊天的,就用假枪的枪管点着白国光的脑袋:“你以为这是假枪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假枪到了我手里也照样是枪,我就让你尝尝假枪的滋味。”说着,就开始用枪管敲击白国光的脑门。白国光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说话,半张着嘴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两颗眼球拼命往一起凑,成了斗鸡眼,人也好像变成了痴呆。何天亮见他的脑门子上敲起了几个红疙瘩却一声不敢吭,也就没了耍弄他的兴致,这枪虽然只是一支玩具手枪,可是也做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何天亮挺喜欢,就把手枪装进自己的裤兜,他决定,要将这支手枪据为己有。不是他贪心,也不是他企图用这支假枪干什么,这支假枪太完美,太叫人喜欢了。

白国光见他把枪装进了兜里,知道他要把手枪据为己有,心疼得扭曲了面孔,却故作坦然地说:“这么多年了你也真没出息到哪儿去,这种破玩具手枪满大街的摊上都有卖的,你也能看得上眼。”

何天亮说:“你他妈嘴里从来没真话,这种玩具手枪哪个摊上有卖的?你去给我买两把来。”他知道,如此精细的玩具手枪国内肯定没有。

白国光说:“我嘴里没真话,你说句真话行不?你到底要什么,我想你总不至于要我的命吧?”

何天亮没有直接答复他,掏出烟来,却只剩下一个空盒,他把空烟盒揉了扔到地上,问道:“你有没有烟?我兜里的烟抽完了。”

白国光瞪着他,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扔到了何天亮的面前。何天亮从里面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说:“中华烟的味道到底不一样,比我的强多了。”

白国光不屑地说:“你一个擦皮鞋的,也就只能抽那种烟,你要是拿着大中华在鞋摊子前面抽,警察都得抓你。”

何天亮说:“你说得倒也是,咱们国家的警察就是怪,放着你这样的罪犯不抓,却偏偏跟我们这些擦皮鞋的过不去。就拿你来说吧,开这么个半公开的妓院,还私藏枪支,还装模作样像个人似的,当警察的眼睛怎么就瞎了呢!”

“这就叫成者王侯败者贼。”这会儿白国光冷静了许多,他从椅子上坐正,在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却不点燃,拿在手里捏来捏去地玩着:“再怎么着,别人见了我得尊称一声白老板,见了你,大不了叫一声擦皮鞋的,这就是等级的差别,就是地位的高下,就是价值的不同。这是现实,你不服气也不行。”他像是用这些话自己给自己长了气候,又靠到转椅上,还把脚交叉着搁在了桌面上。

“我想你半夜三更来找我,总不是为了跟我研究工作吧?让我猜猜,你到底要干什么。要我的命?我想你不敢,也没那个必要,要了我的命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还得赔上一条命。要钱?有这个可能,但这又不像你的风格,不过人总是不断变化的,说不准你确实混不下去了,真的想抓我个大头,抽我一管子血。可是我要是不给呢?你准备怎么办?打我一顿,杀了我?难道……”

何天亮没有耐心听他胡诌八扯,打断了他说:“你别他妈的猪鼻子上插葱装象了,你以为你挺有身份是不是?说透了你不就是旧社会妓院里的guī头老鸨子吗?你的钱我还嫌脏呢,一股乌龟老鸨子的骚味儿,上面不知道沾了他妈的多少梅毒。我来找你干吗你他妈心里清楚着呢,少ム拢冯美荣在哪儿?”

白国光咧咧嘴:“这个忙我还真没法帮你,信不信由你,被你打散了之后,我跟她就再没来往过。再说,你也没交代我替你看着她,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何天亮审视着他,看他那个样子不像说谎,也许他真的不知道冯美荣的下落,可是不问清楚又不死心,找不到冯美荣就找不到宁宁,尽管这个话题令他心里滴血,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打听:“我跟她也没啥关系了,这你也知道,我只是想通过她找到我女儿。”他为这近似恳求的话感到了屈辱,可是,为了宁宁他没有选择,只要有一线希望、一丝线索他也要不懈地努力,只要能找到宁宁,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

白国光眯起眼睛,死死盯着他,脸上渐渐消失了嘲弄对立的神情,叹了一口气说:“冯美荣真他妈的漂亮,我第一眼见着她就被迷住了,整个人就像得了失心疯,得不到她好像活着就没了意思,可惜,我终究跟她没缘分。出了那件事后,我成了她的仇人,我他妈最终闹了个鸡飞蛋打。”说到这里,他把一直拿在手里玩弄着的烟点燃,深深吸入一口,又缓缓吐出,接着说:“我确实恨你,你不但把我整了个半死,还坏了我的前程,要不是出了那件事,我现在怎么着也是厅局级了。这么多年,我没忘了你,也知道你不会忘了我。知道你放出来的消息,我也确实想折腾折腾你,能把你赶走更好,既可以出一口气,也落个安稳,省得你以后找麻烦。自从那天你给我擦了皮鞋后,我倒不恨你了。你一个擦皮鞋的能把我这个在省城叫得响的大老板怎么着?咱俩比起来,不敢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起码有那么百八十里的差距。你等等,让我说完。”见何天亮张口欲言,白国光拦住了他,“不管怎么说我是从高处俯视着你,你看我得仰起头来,就像那天晚上你给我擦皮鞋一样。也许你不服气,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咱俩的层次相差太远,我还有必要把你当回事吗?现在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可笑,我怎么会把你当回事呢?你放心,今后我再也不会有那份闲情逸致跟你逗着玩了。今后在大街上碰见了,我还会找你给我擦皮鞋的。”

何天亮把手里的烟头在白国光的写字台面上按灭。白国光看着洁净光滑的桌面上留下的烫痕皱起了眉头。何天亮没有理会他,又从他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这才说:“你他妈的过去不是东西,如今就更不是个东西了,你不就开了个娱乐城吗?跟旧社会的乌龟老鸨子没啥区别,别自己把自己当个人似的。告诉你,你没心情跟我逗着玩那可由不得你,我还没玩够呢。今天晚上我来找你叙叙旧,今后我随时高兴了就来看看你,你等着吧。”说完,站起身来朝外走。

白国光叫住了他:“我劝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道,你在监狱里蹲了这么长时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一点没有长进。你以为拳头硬就是本钱吗?不要说如今已经进入九十年代,就是在八年前,你拳头比我硬,又落了个什么下场?八年啊,能挣多少钱,你打了我一顿,先不说你打得对不对,白坐八年牢,值得吗!如今是商品社会,什么是商品社会?就是竞争,就是利润,就是钱,拳头硬能比得上泰森吗?人家靠拳头能发大财,你靠拳头进了监狱。拳头能变成利润,变成钱吗?得靠真本事。你看不起我这个行当,可是实话告诉你,市公安局管治安的王副局长就在楼下包厢里玩小姐,市委书记见了我也得点头打个招呼,为什么?我每年给市里缴上百万的税,我的利润滚滚而来,一句话,我有钱#撼便告诉你,我是市企业家协会的理事,省个体工商户的先进个人,市纳税模范。今天就咱们俩,你把我堵到屋里,看起来你比我硬,可是一旦走出这间屋子,你连狗屎都不如,我打个招呼,你要是不蹲几个月劳教所,我是你孙子,不信咱们就试试。”

白国光说得顺当起来,忍不住立了起来,甚至慷慨激昂起来:“你何天亮要是条汉子,就跟我在社会上竞争一把,你真的发了,能把我踩到脚底下,让我把你叫爷爷算你有本事。否则,还是别一厢情愿地想跟我玩,我可没那个时间和兴趣陪一个擦皮鞋的浪费时间。告诉你,过了今天,只要你踏进大都会一步,我马上就可以让你哭都哭不出来,绝对会让你后半辈子都活不痛快。不过,我可不会像你那么没本事,痛快一时倒霉一世,我可不会拾掇了你我自己跟着倒霉。冷静点吧,留点时间精力干点正事。你不是想你女儿吗?你手里要是有几十万,不用你找她,你女儿就会来找你。你有来跟我死缠烂磨的时间,还不如多擦几双皮鞋,多挣几个钱来得实在。”

白国光的话尖刻如刀。何天亮被刺得伤痕累累,几乎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这家伙到底是当书记的出身,有理没理的话让他振振有词地说出来,还真的难以答对。何天亮不能不承认,斗嘴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他气得浑身发抖,却无法开口还击,更不能动手,动手恰恰证明白国光对他的评价是对的,证明他何天亮确实是一个没有长进的可怜虫。况且,内心深处,他也觉得白国光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尽管他知道白国光内心里对他是惧怕的,可是,他怕的也只是自己动手打他而已,除了自己拳头比他硬以外,自己有什么资本跟他争斗呢?何天亮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感觉到了自己跟他在社会等级上的差别,他被沮丧、屈辱俘虏,不但心里觉得乏力,就连身体也变得懒懒的。他站起身,狠狠盯着白国光,实在没话可说,就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教诲,咱们后会有期。”

白国光耸耸肩说:“你来一次不容易,今后我也不会再接待你了,今天我就送送你。”

何天亮怕他出了门耍花招,说:“你省省心去琢磨怎么害人吧,我一个擦皮鞋的劳不起你白老板的大驾。”

白国光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下楼时,何天亮怕他捣鬼,让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的后面。途中碰到的男男女女都点头哈腰地跟白国光打招呼。一楼的保安见白国光过来,紧跑两步,弓着腰为他们拉开了大门。白国光此时已经彻底摆脱了内心深处对何天亮的畏惧,恢复了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当家做主的自信。何天亮在一旁冷眼看着趾高气扬的白国光,表面上不屑一顾,实际上心里蛮不是滋味。他真切地感到了白国光俯视自己的眼光,也真正体会到了低人一头这个事实。

“走好,不送了。”白国光说完,扭头回了大厅。何天亮打起精神头也不回地离去。路过停车场的时候,黄粱噩梦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问道:“大哥,没事吧?”

何天亮说:“还行。你在他手下当差觉得怎么样?”

黄粱噩梦说:“在哪儿还不是混碗饭吃,白老板对下面还过得去,工资不拖欠,额外安排的活只要你干了,一般都有奖赏。”

何天亮说:“那你就安心在这儿干吧。我家你也去过,没事的时候过来喝酒,今后咱们就是朋友。不过,你跟我交往最好背着点你们白老板,他跟我的疙瘩解不开。”

黄粱噩梦尴尬地笑笑,说:“大哥你放心,你既然当我是朋友,咱就按朋友的规矩来,朋友第一,老板第二,我心里明白,咱们是同一个阶级,有需要我的地方,鞍前马后我绝不偷懒就是。”

何天亮回到家已经是下半夜了,他洗了把脸,衣服也不脱就躺到了床上。今天晚上跟白国光面对面的较量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决定人的社会地位,不是看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权力和金钱永远是划分人群等级的标准。尽管他在单独面对面时能够凭体力的优势镇住白国光,但是对这个社会而言,以擦皮鞋为生的他永远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贱民。他不能不极为痛苦地承认,白国光说的是事实,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同一个层面上。虽然身心疲惫,他的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

第十三章

“根据咱们的实际情况,我算了算账。”小草手里拿着厚厚一沓稿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字,她拿出方案的时间虽然拖后了一天,但可以看出来她确实下了工夫,“这上中下三套方案,需要我们选择一下,我们的餐饮服务中心到底是搞成什么档次。档次高,利润也就高,资金需要量也就相应要大一些;档次低,利润低一些,可是需要的资金也就少一些。”

“既然这样,当然是档次高一些好。再说,咱们要干就干得像样点,别弄得像个大排档似的,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不愿进来。”三立的下巴支在拐杖头上,不假思索地说。对这件事他极其热心,这几天一直腻在何天亮家里,商量开饭馆办小商店的事情,连他的自行车修理摊子也暂时收了。

道士虽然没有三立那么热心,也没说自己准备参与此事,可是这几天也连着往何天亮家跑了几次,不时地出出主意:“别的不说,光是这个饮食商业服务中心的叫法就够棒的,让我就想不出这么个好的名儿来。”他先是对小草表扬了一番,话头一转说,“你还是先详细说说这三套方案的具体内容,让大家听听。”

小草看看何天亮,轻咳了一声才郑重其事地说了起来:“咱们先说高档的。把房子全拆了,在原来院墙的范围内盖成多层建筑,盖成几层,要根据我们的资金实力来确定。以一般的安全和美观指数来考量,这个院子有五十多平米,最好盖成三层……”

刚说到这里,三立立即予以反驳:“操,那得多少钱,真要有那么多钱,谁还开小饭馆干吗?”

道士也说:“你要考虑这不是在农村,在这里你要想大大咧咧盖起三层楼来,城管、公安、工商、土地、城建,还有谁也说不清的官衙门非得把你缠死、整死,行不通,行不通。”

何天亮也觉得这个方案基本上不存在现实的可能性,又不好直接否定,见其他人已经表达了意见,就不吱声,等着听小草的中下等方案。

小草接着说:“我估计盖楼不现实,所以只是提出个想法。原想如果大家有信心,再进一步地商量。既然大家都觉得暂时实现不了,我就再说说中档的。”说着翻过了一页,下面的纸上画着图案。道士伸过脑袋看着图啧啧有声地叹道:“看不出来你肚子里还真有货,光看这图就让人觉着这个方案能行,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小草说:“你先别管我什么文化程度,还是说正经事吧,我的想法是把现有的正房跟厨房打通连起来,这样就有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面再分割成卧室、商品部和厨房三个部分。厨房十平米,商品部十平米,卧室十多平米……”

三立说:“这样倒好,做饭的地方有了,睡觉跟卖东西的地方也有了,就是没有让客人吃饭的地方了,也行,就让来的客人蹲到院子里吃,再坐不下就蹲到门口吃。”

小草说:“你别急,我也知道肯定得有个餐厅,你跟我想的一样,就把院子当餐厅。”

三立急忙说:“好我的小姐啊,我只是那么一说,院子当餐厅哪能行。想想吧,一到开饭时间,满院子满地都是人蹲着呼噜呼噜吃饭,这哪是餐饮中心,不成了种猪饲养场了。”

小草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我说把院子搞成餐厅,可不是像你那样让客人蹲在院子里大门口吃饭。这样干你们看行不行。我们索性把院墙拆了,搞成一面墙的玻璃橱窗,门装成拉合式的,院子的地面铺上瓷砖,上面搭上凉棚,摆上花花草草,摆上桌椅,天暖和了还可以当成茶座,这样一来,餐厅实际上可以达到三十平米左右,根据我们的经营规模,基本上够用了。”

她刚说完,三立跟道士同时一拍大腿:“好,高明!这种主意除了你我们谁也想不出来。”

道士惋惜地说:“你要是跟了我去搞中华正气道,保证用不了多久就能发大财。干脆,你别跟着天亮浪费青春了,跟我当中华正气道的副会长去吧。”

小草没有搭理道士半真半假的邀请,继续说:“另外还要装三个招牌,一个装在房顶上,一个装在大门口,还有一个要装在通往这里的巷子口。”

“搞成这个规模大概需要多少钱?”何天亮对这个方案有了兴趣,忍不住问到最关键的问题。

小草说:“正常情况下搞成这个样子需要三万元左右,如果再考虑到运转起来的流动资金,一共需要五万。”

何天亮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五万元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其他人也都一个个可怜巴巴地朝他看来。他暗叹道:我这帮朋友都跟我一样是穷光蛋,大家凑也凑不出几个钱来。

小草看看垂头丧气的诸人:“你们也别太没精神,我刚才说的是正常情况下的开销,根据我们的实际情况,当然用不着花那么多钱。”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顿时又有了精神,一个个竖起耳朵听她讲:“首先,我们不用花人工费,这些改建装修的活儿我们可以自己干,这一项我们可以节省人工费五六千块钱。另外,材料费也可以尽量节省,至于材料费到底能节省多少就要看大家的本事了。”

道士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说:“不就是些水泥砖头吗,包在我身上,到时候你们出力气帮我拉回来就行了,要是让我自己费力气往回拉我可不干。”

大家见他如此大包大揽,纷纷表态:“只要你能弄来,有多少我们保证拉回来多少,你不用动手都成。”

小草接着说:“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省一大笔材料费,除了有些装饰用的东西不买不行,大宗的材料可以不买,这样一来又可以省下两万多块。其余的主要就是装饰材料费,大约要花个三四千块,装修设计我负责,当然是免费的。开张要用的流动资金是必不可少的,有两万块,就可以准备得很充分了。如果实在不够,流动资金也可以少一些,运转起来以后,收回的钱再陆续投入进去就可以,不过要是那样,大家获利的时间就会拖得长一些,获利的水平也不如一次性投入到位好。”

道士说:“根据你刚才的说法,我算了一下,从动手到正式开业,大概得两万块钱。”

小草点点头:“差不多。”

大家都没有说话。何天亮也在心里暗暗计算自己能拿出多少钱来。他从监狱里出来有五百多元,加上后来挣的,刨掉日常开销掉的,估计能有两千来块,于是他当即说:“我能拿出两千块,这是我的最大能量了。”

小草说:“何哥你先别急着掏腰包,我的话还没说完。关于资金来源,没有人给我们钱,只能靠我们自己。那天晚上道士跟三立都报了个数,再加上你自己报的,大概能凑一万两千来块钱,大家都是朋友,按说不应该弄得太生分,可是,既然合伙做买卖,就应该亲兄弟明算账,我说个意见不知道你们同意不同意?”

大家都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说。

小草说:“缺口的钱我来补,大概得七千块。可是我这钱也算跟何大哥合伙,挣了钱,大家按照出资比例分,亏了我也认了。另外,房子是何大哥的,我们也不能占这个便宜,房子算是租的,每个月从成本里把房租扣出来就行了。”

何天亮、道士跟三立互相看看,一时谁也不好马上说什么。何天亮觉得自己马上表态同意,好像这件事就是自己说了算,道士跟三立也是投了钱的,不能不先听听他们的意见。道士跟三立却觉得这摊子事是何天亮的买卖,他们当然不好抢在何天亮前面表态。

冷场了一阵,小草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提的条件过了?有啥不妥的你们提出来我们再商量嘛。”

道士滑头,他摸不清小草跟何天亮的关系到底处到了什么地步,不敢轻易掺和,想了想说:“我出五千块钱,算是借给天亮的也行,算是入股也行,到底应该怎么办你们说了算。”

三立见何天亮不吭声,也以为小草是跟何天亮商量好了的,就顺着道士的话说:“我跟你们一样吧,怎么办你们定,我没意见。”

何天亮见他们这样,只好说:“行,反正都是朋友,就算入股吧,关键是得买卖挣钱,挣了钱啥都好说,亏了谁也交代不了。”

小草说:“既然这样就定了。还有一件事我得求三立大哥。”

三立赶紧说:“你这话就生分了,咱们都是朋友,哥们儿,你让我办什么事尽管说,什么求不求的。”

小草说:“买卖开张前后,都得你来帮着张罗,我想请你到这儿一块儿干,就算是聘你,按月给你开工资,保证比你在街上摆摊修自行车挣得多。”

三立还在犹豫,何天亮说:“你还犹豫啥?怕我亏待了你是不是?”

三立说:“成,挣多挣少咱就不说那个事了,只要你们用得着我,我跟着你们干就是了。”想了想又说,“那宝丫是不是还过来?”

何天亮明白他是怕自己到这里干,宝丫就不好再来了,就说:“你有你的事儿,宝丫是宝丫的事儿,人家是来管商店的,跟你不搭界。”

三立这才放心了。

三立媳妇一直在外面推着小车摆地摊,风吹日晒雨淋,挣那几个钱非常不容易。何天亮想到她今后可以在商店里面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心里十分畅快。三立的媳妇叫宝丫,也是工人新村里面长大的孩子。人长得很俊秀,可惜从小就有残疾,是个罗锅,腿脚也不好,走路还要拄个拐杖。何天亮小时候就经常见到她坐在自家的门口,跟前放着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几十本小人书,谁来看一本两分钱。何天亮想看小人书却没有钱,就装作挑书一本本来回翻着看。宝丫倒也不管,任由他翻看。何天亮肚里的许多故事就是从宝丫摆摊的小人书上看来的。就算没有三立这层关系,只要有机会他也是要帮宝丫一把的。

小草说:“那咱们的事就这么定了,明天开始就动工。我想了一下,咱们的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也是既有饭馆又有商店,还可以开茶社,所以单叫饭馆、商店都不合适,我看就叫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得了。”

道士又是一拍大腿说:“绝了,好!”

何天亮说:“是不是把牌子闹得太大了?不就一个小饭馆嘛,还叫什么中心,让人家笑话。”

小草说:“中心有什么大小,谁规定多大规模的东西才能叫中心?”

三立也说:“我同意小草的意见,就叫天亮餐饮服务中心。”

何天亮只好由他们。

道士这时插了一句:“还有一件小事,过去三立跟小草都有自己的事儿,也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收入,如今专门投身进来搞这个餐饮服务中心的筹备工作,自己的事儿势必要扔下,收入也就没有了,我们不能让人家喝西北风去吧?我想在买卖筹备期间,就应该给他们开份工资。”

三立说:“买卖还没有开张哪来的钱?算了,等买卖开张以后再说吧。”

小草说:“钱都是大家凑出来的,我们都是股东,我们不能拿工资,要是啥也没干先拿工资,我们不就成了国家干部了?宝丫算是雇的人,当然得开工资。”

何天亮也说:“那是应当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三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何天亮说:“看看大家还有什么事?这会儿没有日后想起来有什么事随时说,我看大家还是抓紧时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于是大家兴致勃勃各自散去。道士要去搞水泥沙石装修材料,三立跟小草商量着收投资、开账户、注册登记的事,何天亮反而没事了,坐在一旁听他们商量。

过了两天,道士就叫他们去运装修需用的水泥、沙石。这些东西都是在人家的施工现场拉的,道士怎么联系的他们也不问,反正他们去拉的时候没人管,他们就只管拉。料备齐了,道士又打发他弟弟带着几个哥们儿过来帮着干活,他自己却不知去向。何天亮知道他有他自己的事儿,也不靠他,反正有二秃子跟他的两个朋友打下手,就开始按照小草的设计图纸动工。

这天开始砌墙,何天亮在劳改队有过砌墙的经验,他就当起了瓦工,二秃子跟领来的几个人当小工,和泥、搬砖。收工后吃过饭何天亮泡了一壶茶,坐在院门口休息。累了一天,此时喝着茶水,点燃一支烟,何天亮感受到了难得的清闲自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在大人的看护下玩耍,道士一摇一晃地穿过孩子玩耍的场地走了过来。何天亮连忙回去又搬了个小板凳让他。道士没有坐,像首长视察似的先到院里院外转了一圈才坐下来:“进度挺快嘛,再过几天就可以开张了。买卖开张了你是不是还要去擦皮鞋?”

何天亮说:“我要是不擦皮鞋,两千块钱一拿出去马上就没饭吃了。”

道士说:“那倒不至于,再咋说还有我在,我能看着你饿肚皮?”

何天亮说:“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还是觉得自己挣来的钱花起来心里有数。”

道士说:“那倒是,可是这世界上挣钱的路子多了,你咋就盯住擦皮鞋那个行当了呢?整天捧着人家的臭脚丫子,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告诉你,今后这个事你可不能再干了,让人说出去,堂堂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的大老板整天在外面擦皮鞋,这不是砸咱们的买卖吗!”

何天亮瞪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爱擦皮鞋呀?我又不是膘子,哪个擦皮鞋的不是没有办法才干的,这玩意儿又不是抽烟喝酒能上瘾。我也想找点别的事干,可是做买卖要有资金,就算是有了资金还得会做才行,我从监狱里出来没几天,啥事没搞清楚,做生意也得亏死。找个工作吧,满大街都是找饭碗的,轮到我的时候人家拉出来的屎都没热乎气了。三立好容易帮我在旅馆找了个打杂的事儿,又让白国光那小子给坏了。你想想我要养活自己,还要考虑以后的事情,能干坐在家里等天上掉馅饼吗?”

道士点点头,忽然又转了话题:“你看小草这妮子怎么样?”

何天亮说:“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了解也不深,不过以我看还是可交之人,一块儿干活也挺痛快。”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从她策划这个餐饮服务中心来看,还是很有能力的。”

道士说:“这妮子人漂亮,也有本事,你干脆把她收了,我敢保证你今后能发起来。”

何天亮说:“你以为我是谁?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还是劳改释放出来的。即便我愿意,人家也不见得愿意。”

“那可没准,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何天亮听他问到这个问题,有些不以为然:“我没有专门打听人家的事儿,管人家那些干啥?只要在一起对脾气就行了呗。”

道士说:“不了解自己的朋友,就是不重视自己的朋友,了解一个人并不等于不信任人家,干涉人家的隐私。共产党用了几十年的干部还不是动不动要审查外调吗?”

何天亮说:“时间长了慢慢自然就会了解。”

两人正在闲聊,就听外面大门被拍得啪啪乱响,有人扯着喉咙大喊:“何天亮!何天亮!何天亮住这儿吗?”

何天亮跟道士对看了一眼,想不出谁会这样砸门叫唤。道士说:“该不是姓白的派人找上门来了吧?”

何天亮二话不说,来到院子里拎起斧头就打开了大门。道士也急忙跟了出来,怕他出事吃亏。

门外站着的是邮递员。何天亮松了一口气,奇怪地问:“你找我吗?”

邮递员手里捏着一沓汇款单,翻出一张问何天亮:“你就是何天亮?”

“是呀。”

“身份证、章子。”

“干吗?邮递员也查身份证?”

“我查什么身份证,有你的汇款。”

何天亮顿时愣了,他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谁会给他汇款。

“什么,我的汇款,你别搞错了吧?”

邮递员问:“你是不是何天亮?”

何天亮说:“是呀。”

邮递员不耐烦地说:“那你还磨蹭啥?快点,别耽误时间,我还得跑别处呢。”边说边把汇款单凑到何天亮眼前,“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不是你?”

何天亮就着邮递员的手仔细看了又看,收款人一栏明明白白写着“何天亮”三个字。他想会不会是重名重姓,邮局搞错了?可是地址也写得清清楚楚,就是工人新村他的门牌号。奇怪的是汇款人的地址也是他的地址。他又看汇款人一栏,上面填着“吴新”两个字,他呆在那里,脑子里把他认识的、可能给他汇钱的人翻了个遍,也没有想出自己何时何地认识一个叫“吴新”的人。

道士在旁边说:“你赶快拿身份证呀,别耽误人家的时间。”

何天亮想既然姓名住址都没错,送到门上了就先领下再说,总不能拒绝不收。赶紧拿了身份证。邮递员对了又对,确认无误,又让他拿印章。何天亮从来没刻过印章,邮递员就让他签了名又按了个指印,把汇款单交给他就跨上车子跑了。

“我真他妈糊涂了,谁会给我一下子寄五千块钱呢?”

道士说:“管他谁寄的,明天先取出来再说,总不能送给邮局吧。”

何天亮想也只能这样了,谁也不会无缘无故给别人寄钱,寄钱的人总会露面的。

第十四章

何天亮把钱取了出来,他按邮戳找到汇款的邮局查问了小半天,弄得人家都不耐烦了,圆脸大眼睛长相很甜的业务员气呼呼地告诉他:“每天来汇款的那么多人,我们哪能记得住。你要是觉得有问题,别领不就得了。”

何天亮说:“谢谢您了小姐,就算是再有问题钱我也不能不要。”

圆脸大眼睛说:“那就行了,赶快拿着钱回家爱买啥就买啥,别在这儿添乱了。”

何天亮出了邮局,兜里装着他出生以来得到的最大的一笔财富,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钱都是百元票面的,厚厚的一沓硬实实地揣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他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棉衣摸摸胸口,觉得就像是做梦,头有些晕乎乎的。他朝四周看看,灰蒙蒙的街道上汽车卷起尘埃吼叫着鱼贯而过。骑着自行车的人们缩着脖子佝偻着身躯做着机械运动,寥寥无几的行人挨着路边默默地朝各自的目的地奔走。冬日里的太阳被肮脏的天空融化成一团黄白的光晕。前面就是市府广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广场上仍然有零零星星的老人在懒惰的太阳下面寻找温暖。摆棋摊的地方照样有一帮人围拢了看下棋,他忽然想起了肖大爷,那是个令人可亲可敬的老人,已经有多日没有跟他见面了。想到这里,何天亮拔腿穿过马路朝棋摊走去。

下棋的看棋的都没有肖大爷。何天亮有些失望,想起肖大爷曾经给他留过地址电话,便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三立送给他的小通讯录记事本,肖大爷写给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都誊到了上面。附近就有公用电话亭,他给肖大爷挂了电话。电话才响了两下就有人接了起来,好像专门有人在电话旁边等着接电话似的。

“喂,哪一位?”

何天亮一听就是肖大爷的声音,赶紧回答:“您是肖大爷吗?我是何天亮,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我?”

肖大爷显然非常高兴,说:“你这话问的,我哪能不记得你呢?最近好吧?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老头给忘了呢。”

“我挺好,您老身体还好吧?天冷您可得注意身体。”

肖大爷哈哈笑着说:“谢谢你了。我的身体没问题,每天照样到广场上遛弯锻炼下棋。就是见不着你有点担心,没有你下棋也没有味道,那些人棋都臭得很,还就是跟你下有点意思。”

听到肖大爷话里话外关心着自己,何天亮心里不由就有些热乎乎的。又想到肖大爷自己的棋术非常一般,还老说别人棋臭,心里好笑,更觉得这个老人家可爱,就说:“我这段时间忙着饭馆和小商店开业的事,等忙过了这一阵一定专门陪您老好好杀几盘。”

“你要开饭馆了?好啊,好啊,难怪不见你擦皮鞋了。饭馆在什么地方?”

何天亮说了自己家的大致位置,试探着问:“肖大爷,我的饭馆开业的时候您老要是有时间,能不能来光临指导一下?”

没想到肖大爷非常爽快:“我一定去,你事先告诉我个准确时间。小何的事业起步了,我哪能不去捧场呢。对了,你再把地址说一遍,我这就记下来。”

何天亮听到肖大爷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非常高兴:“肖大爷您不用记,到时候我来接您。”

肖大爷说:“不用,不用。这座城市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你只管说,我肯定准时到。”

何天亮于是详细说了自己的地址和走法,等到肖大爷说已经全部记好了,才跟他道了再见。放下电话,何天亮情绪好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决定不再为这笔钱的来路伤脑筋,三立说得对,想也想不出个结果,还不如不想。这笔钱来路不明,说不清后面藏没藏着什么猫儿腻,在没弄清来路之前还是不动为好。他作了决定,就近找了家银行把钱存了进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何天亮他们几个人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房子的装修、改造的收尾中。各人认可的钱都一分不少地按时到位。看着这些钱,何天亮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他们的血汗甚至泪水,是他们一块一块一毛一毛不知经过多少磨难才积攒下来的,每一分钱交到这里他肩上的担子就重了一分,他实实在在地感到了钱的分量。

三立跟小草忙着跑工商执照,税务登记,办卫生许可,到银行开户头,整天跑得见不到影子,每天晚上回来都是一脸晦气,骂工商局,骂卫生检疫局,骂税务局,看样子事情挺不好办。小草告诉何天亮,各个机关都是老爷,办事人家爱搭不理的,手续明明齐全,可是今天一个说法,明天又是一个说法,一个衙门没有十几趟跑不下来。唯有残联和民政还算好,见三立拄着拐来办事,倒是很给方便,该出具的证明手续不克不卡都及时给办了。有了这些手续,工商登记费、税收比例等等方面都能得到优惠,算是多多少少有了点收获。

何天亮听着她倾诉烦恼,连安慰带鼓励地说:“如今办事哪有不难的,咱们一无钱,二无权,三没有关系,一切都得公事公办。社会风气就是这个样儿,也不是光对咱们。再说你们这些天也没白跑,工商执照马上就下来了。工商执照拿到手税务也就办了。卫生许可证等他们来的时候请他们吃一顿,他们自己都吃到肚里了,还能说我们卫生不达标吗?这些事谁也别想三天五天就办出来,你们这就够快的了。三立腿不方便,人又急躁。凡事还得你多跑多出主意,我们这个中心开业了,你和三立是第一功臣。”

到了傍晚七点多钟,大家都饿了,知道要去会餐,只好硬着头皮忍着,三立还没回来,办理工商登记手续全是他跟小草两个人跑,今天这顿庆功宴无论如何要等他。何天亮还以为他回了家,跑到他家里找了一趟,宝丫说他没有回来,何天亮告诉宝丫营业执照已经办好了,让她也高兴高兴,又约她一块儿去会餐,宝丫说她跟孩子都已经吃过了,而且晚上她还要监督孩子写作业,谢绝了。何天亮嘱咐她如果三立回了家一定要让他赶到百羊清真大酒楼,大家都在那儿等着给他庆功呢。

回到家里,大家一个个等得心急如焚,饿得垂头丧气,连小草都鼓动着大家先去吃着,由她在这里等三立。二秃子再次问她:“三立不是跟你一块儿办事吗,怎么就失踪了呢?”

小草只好满腹冤枉地再解说一遍她跟三立分手的过程:“我们在工商局业务大厅里排队等着领执照,三立对我说了声你先排着,就急急忙忙冲了出去,我还以为他憋急了去找厕所。等轮到我,他还没回来,我就先把执照拿上了。拿了执照我也没敢离开,怕他回来找不着我着急,干等也不见他的人,我还以为他有事或者跟我走岔了先回来了,谁知道他没回来。”

何天亮有些抱怨小草,在他的心目中,三立是个残疾人,小草跟他一块儿出去就有责任扶助他,如今三立迟迟不归,不免为他担心。可是见小草满面委屈,又不敢过分埋怨她,怕她发火,只好一会儿出去一趟在门外ν一阵。他了解三立,知道凭三立斗殴时候的拼劲儿,一般正常人三个两个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并不为他担心,倒是纳闷有什么事情能拖祝蝴让他整整一个下午脱不了身。

见小草和道士有些焦急,也知道他们确实饿了,何天亮说:“咱们不等了,先去吃着,我已经告诉宝丫了,让三立回来就赶过来。”

小草说:“你们先去,我在这儿等他,万一他没有回家直接到这儿来了怎么办?”

道士说:“你们先去,我在这儿等他。”

小草说:“要等干脆大家都在这儿等,反正他不来你们也安不下心来。”

几个人正在商量,外面传来了拐杖击打地面的声音,谁都知道是三立回来了,纷纷到门口迎三立。

小草为三立失踪受了委屈,也为他不告而别生气,忍不住气呼呼地质问他:“你跑到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

三立却没有搭理她,神情凝重地把何天亮拽到一旁,小草和道士识趣地没有跟过去。何天亮见他把自己拉到一旁,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嘴里问着他:“你到哪儿去了?”跟着他来到了墙角,跟其他人隔开了七八米。

三立说:“你猜猜我今天见着谁了?”

何天亮问:“谁?”

“冯美荣!”

这三个字一出口,何天亮的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等到涌上颅顶的血液停止了沸腾,才问道:“在哪里见到的?”

三立说:“我跟小草在工商局排队的时候,透过业务厅的窗子见外面街上过去一个领着孩子的女人像极了冯美荣,我估摸着说不定就是她,于是急急忙忙出去跟上了她们。我不敢太靠近,怕她真是冯美荣,认出我来躲了再想找她就麻烦,我就远远地在她们的后面跟着,从后面看,越看越像,你猜她们到哪儿去了?到玉山小学去了。出来时,女孩不见了,只有冯美荣一个人。这次我看清了,果然是她,一点没错。”

何天亮激动地说:“那个女孩子有多大?”

三立明白他的意思,肯定地说:“你不用猜了,那孩子就是宁宁。我又追在冯美荣的后面,跟着她来到了玉泉小区,她上楼了,当然是回她娘家了。我一想,最重要的是找宁宁,就又赶回玉山小学,一直等到放学。宁宁放学出来我真想过去跟她唠扯几句,又怕掌握不住分寸,说出不该她知道的事情,也怕她回去告诉冯家人,冯家人有了防备就不好了,就没有跟她正式照面。不过我在后面抓住宁宁的同学打听,知道她在三年级二班。”三立边说边搓手,不断吸溜着鼻子,看样子在外面蹲了一下午冻着了。

“宁宁有多高?长得像谁?”何天亮急切地问。

“大概有这么高。”三立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长得有像你的地方,也有像冯美荣的地方,比你们俩精致。”

何天亮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把手搭在三立肩上说:“好兄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三立说:“操,怎么跟我来这套,我不爱听。”

何天亮说:“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走,会餐去。小草把营业执照拿回来了,庆贺庆贺,大家都饿坏了,就等你了。”

三立问:“今天怎么了,操,净是好消息。你准备啥时候去看宁宁?”

何天亮说:“我想想再说。”然后对等在一旁的小草他们招呼着,“咱们走,今天晚上好好喝一顿。”

小草和道士见他情绪很好,知道三立带来的不是坏消息,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相伴着上街去了。

席间,何天亮兴高采烈,不断给大家敬酒。小草从来不喝酒,也被他硬逼着喝了一小杯白酒,辣得直喘,一张俏脸顿时变成了盛开的牡丹。

何天亮觉得今天是他出狱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给自己的好心情总结了三条理由:第一,除了三立、道士以外,他又结识了小草。原来的那些工友师兄弟按说关系也不错,可是,在他人生道路上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后,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出来以后索性跟过去彻底脱钩,根本没有再去找过他们。如今,孤独、寂寞已经过去,他又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第二,他们的天亮餐饮服务中心进展顺利,开业有望,不管将来的生意如何,总算是有了一个开端,自己也基本上可以摆脱沉重的生存压力。第三,也是最令他高兴的事情就是女儿宁宁有了下落。他去过冯美荣家之后,冯家人用不知道冯美荣跟宁宁的下落打发了他,他无可奈何,受尽煎熬。他最担心的是冯家人说的是实话,冯美荣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到外地另谋生计,那他见到宁宁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他有时甚至怀疑是不是宁宁遇到了不测,冯家人没法交代,只好用这种办法应付他,这个可怕的念头犹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经常折磨着他。在竭力躲避这个念头的同时,他甚至想,如果那样,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今三立证实宁宁还在这座城市里,他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见到自己的女儿,他彻底放心了。这本是值得高兴的喜事,他却心里酸酸的想哭,忍也忍不住,眼泪一流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大家正在高兴之处,忽然见何天亮哭了起来,先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便纷纷劝解。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苦了这么长时间,如今总算是有了摆脱苦难的希望,再加上喝了点酒,一时乐极生悲流下泪来,便纷纷从这方面劝解,却如隔靴搔痒。小草女孩儿心软,见他泪流不止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大家又得反过来哄她。在座的都是受苦人,流落在社会的底层,在贫困磨难中苦苦挣命,谁心里没有一肚子苦水,劝着劝着反而引发了自己心里的苦楚,虽然不至于像小草那样流泪饮泣,可也是一个个唉声叹气,情绪低落。

道士毕竟老练,对着大伙说:“你们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来来来,喝酒。谁再不开心就罚他。”

何天亮听到他这么说也感到自己失态,端起酒杯对大家说:“各位兄弟,今天会餐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大家忙了这么多日子,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今天咱们聚到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就算是吃苦菜喝白水我心里都是高兴的。今天三立为什么回来晚了?他独自一个人干什么去了?大家肯定都想知道,又不好意思问。我们兄弟间没什么好瞒的,他今天帮我办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他找着我女儿了……”

他说到这里,小草跟道士还有二秃子跟他的同学愣了一愣,顿时哄的一声叫好。小草说要给三立敬一杯,道士吵着应该敬何天亮。他们都知道找不着女儿宁宁是何天亮最大的心病,如今女儿有了下落等于他的心病彻底好了,都高兴万分。何天亮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白酒说:“今天我听到这个消息太高兴,把握不住自己,惹得大家跟着我伤心,我干了这一杯算是向各位道歉。”说到这里,他又把酒杯斟满,高高举起酒杯说:“这一杯酒,除了小草可以随意,其他人都得干了。”说罢自己首先把酒干掉。三立、道士自不待说,跟着干了杯中酒,就连小草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接下来轮着三立唱主角,别人敬他的酒他是来者不拒,边应付别人,边绘声绘色地给身边的小草讲他侦查冯美荣的经过,说的听的都兴高采烈红光满面。三立办成了大事,自然希望人人皆知,一时间吹了个天花乱坠。

道士打断了他的话,对大家说:“过一段时间我要举办带功报告会,报名的人还真不少,能大挣一笔,到时候你们能去的都得去给我捧场。”

三立说:“好,又有肥猪了。”

小草问:“谁是肥猪?”

三立说:“道士发了一笔财,他就是肥猪,下一次宰他。”

小草笑吟吟地问:“那这一次谁是肥猪?”

三立说:“当然是天亮。”

小草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何哥是肥猪。”

三立这才明白自己让她套进去把何天亮骂了,端起酒杯逼着要跟她斗酒,她急忙作揖求饶。道士在一旁敲边鼓:“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多少都得喝点,不喝就不是朋友。”小草只好端起杯姿态优美地在唇上沾了一沾。

当天晚上,何天亮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考虑是不是应该去见宁宁一面,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方式见面比较好,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宁宁有可能问他些什么问题,他应该怎么回答,冯家对他会见宁宁会有什么反应,是征得她们的同意再去看宁宁好,还是干脆直接去找宁宁比较好……这些事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搅成一团乱麻,直想得头要炸开也得不出结果,一直到天快亮了,才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第二天何天亮干什么也无法集中精神,老是走神。三立跟小草又开始跑税务手续。宝丫见他精神不济,抽空问他:“天亮,你是不是为你女儿的事情烦恼?”

何天亮叹了一口气:“我拿不准主意到底是不是去看看她。去吧,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去吧,我的心怎么也定不下来。”

宝丫说:“只要你想去看她,谁也没有权利阻挡你,论理论法你是她爸爸,你有抚养她的义务,当然也有去看她的权利。”

何天亮为难地说:“难就难在这么多年我没有见过她,说句不好意思的话,我也没尽到做父亲的义务。”

“那怪不着你,你被关着怎么尽义务?说到底还不是冯美荣做的孽。如今你出来了,谁敢拦着你不让见孩子。”顿了顿,宝丫又说:“有许多事你越琢磨越觉得麻烦,可是真正去做了,又觉得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也有一些事,你看着简单,真正做起来才发现非常难,不管难也罢,简单也罢,总得去做过了才能知道。”

何天亮迟疑地说:“还是让我再想想吧。”

中午三立和小草赶不回来,宝丫要回家给儿子做饭,何天亮就到外面的小饭馆胡乱吃点。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女孩儿看样子是刚入校的新生,中午她爸爸接了她出来吃午饭。男人给女孩儿要了西红柿炒蛋,女孩儿还要吃烤肉串。她爸爸说:“快吃吧,再拖咱俩都得迟到。”说归说,还是拗不过女儿,给女儿要了几串烤肉。女孩儿香甜地吃着。当爸爸的三下五除二吃完饭,满脸疼爱地看着女儿吃烤肉。这父女俩让何天亮想起了女儿宁宁,再也抑制不住对宁宁的思念,他下了决心要去看望宁宁,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好,起码知道宁宁如今是什么样子。

下午四点钟,何天亮骑着自行车,朝玉山小学奔去。从他们家到玉山小学有十站路,何天亮被即将见到宁宁的巨大喜悦鼓舞,一路上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玉山小学。三立告诉他宁宁她们下午五点来钟放学。何天亮看看手表,还不到五点,校门外已经挤了一堆接孩子的家长。何天亮见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从校门出来,拿不准宁宁是不是已经走了,就把自行车停好,走到校门口问看门的老头:“大爷,三年级二班的学生放学了没有?”

老头看看何天亮,摇摇头:“这么多学生我哪知道谁是三年级二班的?”见何天亮面露焦急,老头又问,“你找三年级二班的谁?”

何天亮说:“我找何宁,我是她爸爸。”

老头说:“那你进去看看,三楼,门上有牌子。”

何天亮匆匆忙忙来到楼上,见三年级二班的孩子们还没有下课,才放下心来,趴到窗口朝里面看。小学生们都穿着上白下蓝的校服,脖子上都戴着红领巾。他多年没有见过宁宁,根本看不出哪个学生是宁宁。他隔着窗口朝里面看,里面的学生也一个个转过头来朝外面看。正在讲话的女教师转脸发觉了他,从教室里出来满脸严肃地问:“你找谁?”

何天亮急忙堆一脸讨好的笑容:“我找何宁。”

老师眉头皱了起来:“我们班没有叫何宁的,你找的何宁在哪个班级?”

何天亮愣了,难道三立搞错了?“我找的孩子就是三年级二班啊,大名叫何宁,小名叫宁宁。”何天亮一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此罢手又不甘心,就又问了一遍,“你们班有没有小名叫宁宁的孩子?”

老师说:“小名叫宁宁的倒是有两个,一男一女,男的叫方宁,女的叫冯宁,就是没有叫何宁的。”

何天亮失望地叹了口气,心里不由埋怨三立,看来他的情报不准。

老师见他满脸失望,放缓了口气说:“也许何宁在别的班级,你再去问问。我的课还没有完,你不要趴在窗户上影响学生听课。”

何天亮捉摸不定,三立不是那种粗心人,不至于没打听清楚就来报信。蓦地他脑中灵光一现,方才那个老师说班里有个女孩叫冯宁,莫不是冯美荣给孩子改了姓,随她姓冯了?想到这一层,他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一丝苦楚和恨意袭上心头,冯家做事太绝了。

他不敢走远,怕学生下课一哄而散找不到宁宁,就在楼道口守着。又等了一阵,总算见到学生们像炸了圈的马驹子从教室里一拥而出。何天亮揪住一个小男生问:“你们班里谁叫冯宁?”

小男生不耐烦地说:“冯宁是值日生,打扫卫生呢。”说完挣脱何天亮的手一蹦一跳地跑了。

何天亮心想,留下打扫卫生的学生不会多,我就在这儿盯着,看看我到底还能不能认出宁宁来。想到此,便点了一支烟蹲到台阶上静下心来等待。

抽了两支烟,才见打扫卫生的学生们吵吵嚷嚷地出来。他跟在这伙学生身后,又揪住一个男孩问道:“小朋友,前面那几个同学里哪个是何……冯宁?”

男孩看看他,脸上写出了“提高警惕”四个字。他尽力做出最温柔的笑容解释:“我是她爸爸……的朋友,她爸爸托我给她带了点东西。我不认识她,怕给错人了。”

男孩接受了他的解释,指着前面说:“走在最前面梳短头发背红书包的就是冯宁。”

何天亮谢了一声跟了过去。

放学的孩子们大都由家长接走了。宁宁没有人接,背着沉重的书包,手里还拎着水杯和抹布,像只负重的蜗牛独自沿着马路边沿的石条走着。看着她幼小的背影和踽踽独行的样子,何天亮有些心酸。

这时,宁宁经过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在摊子前面驻足而立,片刻又恋恋不舍地扭头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冲她吆喝:“冰糖葫芦喽,酸酸的山楂、甜甜的红果,还有大枣……”宁宁像是躲避诱惑,加快步伐朝前走。何天亮见状心里一沉,他估计宁宁想吃冰糖葫芦,却不知道是没有钱还是有钱舍不得买。

“宁宁,宁宁……”他追上去唤着。

宁宁停下脚步回过头,惊诧地望着何天亮。这一刹那间,何天亮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血液也像是凝固了。是宁宁,确定无疑是他的宁宁。在宁宁的脸上何天亮找到了宁宁幼时的神态,也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宁宁的五官像绝了何天亮,脸形却像冯美荣。皮肤比他白,脸上的零部件虽然像他,却又比他的精致细腻,摆在一起也更加妥帖顺眼。何天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

“叔叔,你叫我吗?我不认识你。”宁宁圆溜溜的黑眼珠上上下下审视着何天亮,神情像一只惊恐不安的小兔子。

“你是叫何……冯宁吧?”何天亮走近她,细细端详八年多没有见过面的女儿,本能地伸出手去抚她的头发,宁宁却退后一步避开了。何天亮几分尴尬几分心酸地缩回了手,关心地询问:“怎么没人来接你?”

宁宁说:“我自己能走,不用人接。”

“那你爸爸妈妈呢?”何天亮想知道冯家人是怎么向孩子解释她从小就见不到父亲这件事的。

“爸爸嫌我是女孩子,不要我和妈妈了。妈妈在很远的地方上班。”

何天亮听了宁宁的话,心脏就像抽筋一样疼痛。宁宁跟他分开的时候才刚刚两岁,冯家从她小时便用这一套编造的谎言来灌输孩子对父亲的反感与仇恨。何天亮怒火中烧,却又无法发作。宁宁见何天亮的脸色阴沉下来,便有些惧怕,转身想走。何天亮急忙说:“宁宁你等等。”扭头朝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跑去。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他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该说什么做什么,便跑去买冰糖葫芦,以便有个缓冲时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宁宁乖乖地站在原处,好奇地看着他。他回到宁宁身边把手里的两支冰糖葫芦递给她:“叔叔请客。”

宁宁两手背到身后,连连摇头:“姥姥和小姨不准我吃别人的东西。”

何天亮说:“叔叔不是别人,叔叔也吃,你陪叔叔一起吃。”

宁宁终于抵挡不过冰糖葫芦的诱惑,接过一支山楂糖葫芦,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在圆圆溜溜红得透亮的山楂上舔了舔,又轻轻咬下一块含在嘴里。

何天亮高兴地笑了。宁宁见他笑,也冲他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叔叔我好像见过你,可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何天亮调动全身的力量按捺住告诉宁宁自己就是她亲生父亲的冲动,却又不甘心让宁宁继续受冯家谎言的蒙骗,便抓住机会说:“宁宁,你确实见过我,你小的时候我经常抱你。你不姓冯,你姓何,你现在是跟着你妈妈姓。你爸爸没有因为你是女孩不要你,他特别喜欢你,他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你是他的命根子,他哪能不喜欢你呢。”

宁宁说:“我不信,他喜欢我为什么从来不来看我?”

何天亮费力地解释:“你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做很困难的事情,他不能脱身来看你,可是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

宁宁瞪圆两眼问:“真的?你认识我爸爸吗?”

何天亮极为困难地说:“我就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他不久就会来看你。”说出这些话他又有些后悔,今天当着孩子的面说了谎,把自己说成是她爸爸的好朋友,日后真要相认,免不了又要费一番口舌,说不定要取得她的信任更难了。

他在衣服兜里摸索了一番,把身上揣的钱尽数掏了出来,大约有一百来块,塞到宁宁的手里:“这不,你爸爸让我带给你的零花钱。”

宁宁像被烫了一下,急忙缩回手:“我不认识你,我不要你的钱。”她一缩手,冰糖葫芦掉到了地上。何天亮再次欲将钱给她,宁宁把手缩到背后:“我爸爸要是真的喜欢我就让他自己来看我。”说罢,转身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急匆匆地跑掉了。

何天亮无奈地把钱装回到衣袋里,看着宁宁背后一跳一跳的红书包,怅然若失,百感交集,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

隔天下午放学时间,何天亮又来到学校门口。过去没有见到宁宁时倒还过得去,一旦见了就牵肠挂肚地再也放不下心来。宁宁放学后背着沉重书包踽踽独行的身影在他心里不时浮现。他一会儿想到别的孩子都有家长来接送,宁宁却既没有人接也没有人送,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一会儿又想,宁宁回家的路上要横穿三条马路,万一被车撞了怎么办?忽然又想到,假如自己是个拐骗儿童的坏人,昨天那种情况下,若要拐骗宁宁那样一个小女孩简直太容易了……思前想后,居然有些食不甘味夜不成眠。见到宁宁的第二天一大早,何天亮匆匆处理完手头的事情,骑上自行车就朝宁宁姥姥家奔。到了那里自然不敢上楼,就在马路对面守着。守在这里到底要做什么,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觉得能看着护着她心里才能安稳。

等了一阵却见宁宁牵着她姥姥的手出了楼道。何天亮远远追在后面。只见老太太边走边给宁宁叮嘱着什么,宁宁不时点头答应,一直把宁宁送进了学校,老太太才往回走。何天亮见状只好悄然离开。

这会儿,校门口照例又挤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大人,何天亮在人群中又看到了宁宁的姥姥。他猜测宁宁回家后肯定讲了遇见他的事情。虽然宁宁不知道他是谁,可是宁宁她姥姥和冯美娴一听就知道去看宁宁的是他。从今天的情况看,对方肯定加强了对宁宁的看护,以防他再与宁宁接触。

宁宁出来了,何天亮见她姥姥牵着她的手,替她拎着书包一路往回走。在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前面,宁宁的姥姥停了下来,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绢包包,打开手绢从几张零票中拣出一张递给小贩,接了一支冰糖葫芦给了宁宁,然后又认真地用手绢包好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还用手按了又按,才领着宁宁继续往回走。

接下来的几天里,何天亮又抽空往学校跑了几趟,每次都见到宁宁她姥姥或者她小姨来接送宁宁,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冯美荣。何天亮明白人家是在防他,他也实在无隙可趁,过了一段时间便渐渐懈怠下来,并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夜里,他躺在床上扪心自问:自己八年多没有露面,人家把孩子带大,其间的辛苦劳累以及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自己一出来反倒不放心人家,也闹得人家不得安宁,有必要这么做吗?而且,就如宁宁小姨说的,即便自己将实情告诉了宁宁,勉强和宁宁相认,对宁宁又有什么好处?宁宁能认他这个蹲了八年大狱如今仍然一无所有的爸爸吗?即使宁宁能够接受他,他作为父亲又能为她做什么呢?起码目前她还有安宁平静的生活和爱她疼她的姥姥、小姨,自己一旦插入进去,就像给宁宁平静如水的生活丢进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会造成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到那时宁宁还能拥有目前这种平静的生活吗?万一冯家一怒之下果真硬起心肠将宁宁甩给他,难道真的让宁宁跟自己过这朝不保夕的生活吗?想到这些,何天亮认识到自己绝对不能感情用事,因为他根本没有感情用事的本钱,他开始逐渐冷静下来。

第十六章

经过一个多月的辛苦,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的改造装修工程彻底完工,营业需要的手续也都办妥。干这种事情,实际开支总要大大超出预算。尽管小草和三立严格控制开支,等到一切就绪,小草跟三立坐下来算了算账,两万元已经出去了一大半,接下来还要给商店进货、给饭馆备料、买厨具灶具餐具、配桌椅板凳,雇红白案厨师,怎么算也有四五千块的缺口。见他们发愁,何天亮说:“别着急,我有办法,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小草说:“你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想把那来路不明的汇款搭进去,大家的事儿凭什么要你又搭房子又搭钱?”

三立也说:“汇来的钱说不清道不明的,能不动尽量别动,我们再想想办法。”

何天亮心里明白,他们说是想办法,在把老本都投到这个买卖里以后,他们跟自己一样挣一天活一天,根本不可能再出现奇迹。可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确实不愿意动用那五千块钱,因为那笔钱来得太蹊跷,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

采办直接接触现金,小草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何天亮,嘱咐他既要把事情办好,还要节约开支。于是他开始每天在城市里到处奔跑,为了节省每一分钱,每购进一样东西,他都几乎要跑遍整个城市,在对比了每一家的商品价格后,他还要跟决定采买的商店尽一切力量反复讨价才能下最后的购买决心。只要有一家商店没有跑到,他就会有吃亏上当的感觉。这天吃过晚饭后,小草刷锅洗碗,何天亮跟三立看了会儿电视,白天跑了整整一天,想早些休息,三立看中了一部香港人拍的武打片,守在电视机前面不动弹,何天亮就躺到铺上,跟他聊开业的事儿。三立光顾着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他。这时候小草一边擦着手一边叫他:“何哥,你过来一下。”

他以为小草有事商量,就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商品部。商品部白天是小商店,晚上就是小草的宿舍,小草把她原来租的房子退了,说是要节约几个租金。何天亮心里觉得他们住到一个院子里有些不妥,可是想到小草把所有储蓄都投入到了餐饮中心,就不好说出不同意的话来。小草用布帘子在货架后面拦了一道屏幕,白天拉开,把折叠床收起来,一点也不会影响营业,晚上帘子一拉,折叠床放开就是一间小小的卧室。他来到货架跟前止步。小草到货架后面摸摸索索地不知干什么。片刻,小草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堆衣服:“何哥,就要过春节了,这是你的过节衣服,内衣你一会儿回去试,这西装你现在就试一试,要是不合适我赶快去换。”

何天亮问:“这些衣服得多少钱?”

小草说:“多少钱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你不能总是老虎下山一张皮,成年累月就那么一套衣服,你看看你那身西装,买的时候肯定就是劣质廉价货,又洗了几水,比晾干了的抹布强不了多少。要不是外面有件羽绒服遮着,穿着跟崩爆米花的没有区别。”

何天亮想起来自己身上这套西服还是当初去冯美荣家找宁宁时临时买来穿上装门面的,穿了这么多日子,又洗了几水,确实不像样子了,听小草说他像个崩爆米花的,就自我解嘲地说:“我还不如崩爆米花的,我是擦皮鞋的。”

小草说:“不管是干什么的,过春节了都要穿件新衣服,起码求个吉利。”说着伸手扒下了他的西装外套,把新西装给他穿上,然后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到底一分钱一分货,这多体面,你再试试裤子。”

何天亮为难地说:“这裤子怎么试。”

小草说:“你到里面去把外裤脱了,把这条裤子套上就行了。”

小草落落大方,纯真自然。何天亮觉得自己如果再扭捏推辞反而显得矫揉作态,就依小草的吩咐到货架后面脱了外裤,把新裤子套在腿上,然后出来让小草看。小草用手在他的裤腰上试了试,又蹲下身比了比裤脚,说:“肥瘦刚好,稍微有点长,把裤脚折大点就行了。”

小草做这一切的时候,活像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身上淡淡的幽香慰劳着何天亮的嗅觉。何天亮强烈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的气氛,整个人仿佛浸泡在被阳光晒热的清泉中,他突然涌起了将小草拥到怀里的冲动,就像丈夫对自己爱着的正在为自己劳作的妻子那样。小草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抬头看着他,忽然脸红了,脸色艳艳的,两只眼睛柔柔的。何天亮从旋风一样袭来的情感中挣扎出来,问道:“这些衣服得多少钱?”

小草忽然没有了刚才的那份大方自然,视线从何天亮身上躲开,半垂着头整理衣服,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摞起,说:“不到一千块钱。”

何天亮大吃一惊:“这么贵,我怎么穿得出去。”

小草抬起头,神情庄重地问:“你难道觉得自己不值吗?”

何天亮苦笑着说:“小草啊小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几天前还靠擦皮鞋过日子,你说说,哪有穿着这么好的衣服坐在大街上给人擦皮鞋的呢?”

小草说:“在我的心里,你就是当乞丐也比那些当官的当大老板的有分量。”此话一出,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女儿家的娇羞把她的真情暴露无遗。何天亮心头大震,小草过去对他种种的关怀和照顾他尽量理解成是对那一次救助她的报答以及由此而来的好感和友谊,从来不敢往别处想,这句话则对过去所有的一切给予了崭新的诠释,逼迫他不得不正视小草纯洁的爱情,惶惑和喜悦交织成难以诉说的涡流。

“我,我哪值得你那么……”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他是劳改释放人员,又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而且,他自从跟道士去了一次“公共厕所”之后,心里隐隐觉得自己某个方面出了问题,当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裸体后,冯美荣被他捉奸在床的情景突然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疲软和厌恶让他心惊胆战,他对自己的男性功能丧失了信心。他认为不配享有小草的这份情感。事后道士打趣他武器生锈,临阵脱逃。他骂了道士一顿。道士让他再试试,他却再也没有心情了。

小草机灵聪敏,为谋生又长期周旋于社会各色人等之中,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远远超出了她的年龄。何天亮的神情言语表现出的心理她洞若观火,何天亮的反应让她喜上心头,何天亮对她感情冲动下忍不住流露出来的真情采取了回避模糊的态度,这多多少少让她有些失望,可是她也得到了何天亮有情于她的明确而肯定的信息,有这就足够了。她相信,只要何天亮对她有情,再有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她。她真正担心的是何天亮把她当成一个小妹妹或者纯粹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如果那样,虽然不能说就没有希望了,可是要想有进展就要大费周折,今天晚上她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何天亮叹了口气说:“小草啊,你这一下就把我几个月的生活费搭进去了。”

小草偷偷一笑,得意洋洋地说:“你别担心,饿不着你,这衣服是我送给你的,不然的话我哪能不经过你的同意擅自做主给你买这么一堆衣服呢?”

何天亮又是大吃一惊:“你送我的?你哪来那么多钱?”

小草说:“现钱不够我还不会赊账吗?我是到三立老去提货的那家批发商手里赊来的。我告诉他我是三立的老板,三立也证实了,于是他就赊给我了。,等我开了工资再慢慢还。”

何天亮说:“这又是何必呢?穿什么衣服难道真的那么重要吗?”

小草娇嗔地说:“重要,对我来说就是重要,我就是要让你今后体体面面地做人。”

何天亮动情地看着她,说:“好,从明天开始我就换上你送给我的新衣服。”说着,抱起那一堆内衣外衣回到他的屋里。他知道,他抱回的不仅仅是几件衣服,他抱回的是小草火辣辣的感情和今后将对小草承担起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可是,他能承担起这沉甸甸的责任吗?他有些心虚。

“何哥,有人找。”

何天亮回到自己的屋里,还没有从小草公然示爱的昏晕中清醒过来,又听到小草在外面唤他,走到门外,冯美娴推着一辆紫红色的小坤车站在院子里。小草站在一旁默不做声,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像两颗小星星。何天亮估计冯美娴来肯定和他去看宁宁有关,只是不知她要做什么,不由忐忑,狐疑地问:“娴子,你怎么来了?”

冯美娴抬起手拢一拢被风吹散的长发,四下里打量着说:“没有事我来这里干什么?”接着又说,“你不是在大街上擦皮鞋吗,怎么又要开饭馆了?”

何天亮没想到自己擦皮鞋的事她也知道,听到她的口气里有一股嘲讽的味道,就冷冷地说:“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情。”

冯美娴说:“对不起,我多此一问。”

何天亮急于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就说:“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吧。”

“不了,就几句话,在这儿说就成。”说到这儿,她夸张地朝边上的小草看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他们说话不希望别人旁听。

何天亮看看小草,对冯美娴说:“这里没有外人,没有话不能当面说。”

冯美娴当然从这话里听出了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又转头朝小草仔细地打量了几眼,小草“哼”了一声,仰起脸让她看。

这时候三立也扔下了让他着迷的武打片,却没敢出来,躲在窗户后面朝外窥探。三立好奇的窥视和小草略带敌意的旁观,让何天亮觉得跟冯美娴面对面僵着没话说非常别扭,就蹲到了窗台下面,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他喷出一团团的烟,似乎轻薄的烟便可以隔断旁人探究的目光。

冯美娴倒是坦然自若,一改上次在她家里时的尖刻和酸辣,字斟句酌地说:“我今天专门来找你,就是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天亮知道她指的是他去看宁宁的事,尽管心里觉得她有些过分,可是也不愿意和她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对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此如果各执己见永远也吵不出结果来。

冯美娴见他不吱声,就干脆把话挑明了说:“你几次三番跑到学校堵宁宁,纠缠不休是什么意思?”

她这近乎无理的质问让何天亮忍无可忍,他冷然回答:“我去看我的女儿,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可看的?她生活得很好,除了没有爹,别的孩子有的她都有。”

何天亮被她说宁宁没有爹的话激怒了:“你别拿着不是当理说,回家问问你姐,没有爹宁宁是哪儿来的?宁宁的爹是被你姐姐害到监狱里去的,你们反过来还告诉孩子说是她爸爸因为她是女孩子就不要她了,你们冯家还是不是人?要不是看在你妈把孩子带大的分儿上,我能轻饶了你们我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少在我面前指手画脚,轮不到你发言,有本事回家把你们自家的屎擦干净就不错了。”

冯美娴见他发火并无惧色,语气森冷地说:“骂人是无能的表现,你的所作所为只能进一步证明你从来就是一个无能之辈。今天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是你自己把自己送进监狱的,别人害不了你,你也不要总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你连自己家里那点破事都处理不好,还有什么事你能处理好?”

冯美娴的话有如尖锥,何天亮则像被锥子刺穿了的气球。他脸色萎黄,声嘶气短,就像是突然间患了重病,他无心也无力再和冯美娴斗嘴斗气,他根本就不愿意搭理她。他转身欲走,冯美娴用话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们两口子的事情我管不着,也说不清楚,更不愿意听。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讨论你们两口子谁是谁非的,我只是告诉你,你给我离宁宁远一点,你要是再到学校找她,我就把你们两口子的荒唐事原原本本告诉她,让她自己去选择跟不跟你这个劳改释放的爸爸,或者我就干脆把她送到你手里,让她跟你姓何,从此跟我们冯家彻底断绝关系,也让你彻底满意。”

何天亮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会那么干,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他不敢想象宁宁将会受多大的打击,何况,以他目前的境况来说,他也根本没有带好一个正上学的孩子的条件。他无言以对,垂头抽烟。冯美娴也不吭声,用沉默施加压力。

这种沉默让何天亮呼吸困难,还是他耗不下去,随口问了一句:“你姐现在干啥?”

“不知道,”冯美娴看了看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她的事我从来也不过问,她也从来不给我们说。”

“这么多年宁宁的生活费是谁负担的?”

“我姐有时候给点,靠不住,我们也不指望她。”

听她这么说,何天亮的心软了,终究是人家养育了宁宁这么多年。他从兜里掏出三百元钱,递给冯美娴:“娴子,这么多年我在里面,没尽当爹的义务,今后我每个月给宁宁三百块钱生活费,以后我挣了钱再增加。”

冯美娴把脸转到了一旁。何天亮以为她嫌少,赶紧解释:“我才出来,没有基础,你别嫌少。”

冯美娴说:“我今天来不是朝你要钱的。过去那么苦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我有正式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怎么说也比我爸刚去世那会儿好得多。你才出来,用钱的地方多,钱你先留着,等你条件好了我们再算总账。”

何天亮见她说得认真,也怕他硬给人家钱让三立跟小草看着可笑,就讪讪地又把钱装了回去。

冯美娴又说:“我这一趟不能白跑,你得明确表个态,今后保证不去干扰宁宁。”

何天亮见她死咬着不放口,心里又有些愤愤然,反问她:“我去看她一眼怎么就成了干扰?难道这一辈子我都不能见我自己的女儿吗?”

冯美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那个权力。我只是希望你暂时把这件事情放一放,不要突然之间又插进来干扰我们的生活。当初你们两口子闹完事,一个进了监狱,一个掉屁股一跑了之,剩下一屁股麻烦都由我们承担,老的哭,小的叫,家里整天昏天黑地,几年缓不过劲儿来。现在好容易平静了一些,你又来搅和,那天听宁宁说她放学碰见一个叔叔说是她爸爸的好朋友,又买冰糖葫芦又给她钱,我们一听就知道是你,我妈病了好几天。宁宁是我妈一手带大的,她离不开宁宁,宁宁也离不开我妈,你就这样把宁宁从我妈身边领走,难道你就忍心吗?我妈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也不能眼看着我妈再受这样的打击。”

何天亮明白了她们的意思,见冯美娴的眼圈已经红了,就好言好语地告诉她:“你们把宁宁从小带大,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把宁宁从你们身边带走呢?再说宁宁也不见得会跟我走。你可以回去告诉你妈,我何天亮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绝对不会不经过你们同意就把宁宁从你们身边带走。要是你们还是不放心,从今往后我不去看她就是了。”

冯美娴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勉强笑笑说:“那倒也不必,你去看她我们也挡不住,只要你暂时别告诉她你和她妈的事,不要急着让她知道你就是她爸爸,容我们慢慢告诉她,到那时你的境况好了,堂堂正正高高兴兴地认女儿多好。”

何天亮思忖,你们骗孩子,说我嫌她是女孩子就不要她了,如今我回来了,迟早要让宁宁知道真相,看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圆这个谎。想到这儿便说:“行,就按你说的办,你们哪怕说我是天下最坏的坏蛋,也不要说我这个当爹的因为她是女孩子就不要她了。”

冯美娴听到他再次提到她们骗宁宁的事,俏脸微红,勉强辩白道:“有些事情我们确实无法给宁宁解释清楚,我们总不能说她妈妈怎么怎么不好,她爸爸又怎么怎么进了监狱吧?有些事也是当时没有办法将就着糊弄她,以后她长大了再慢慢告诉她吧。”

何天亮听她这么说,咧了咧嘴,心里冷笑道:你们知道维护你们冯家人的名声,就不怕伤害我和宁宁的感情,说出来倒还像是真的有道理一样。

冯美娴看出他嘲弄的意思,却也不好再加辩白,岔开话头急急忙忙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暂时不要再去看宁宁了,我也祝你早点发展起来,早点让宁宁知道她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冯美娴的话让他反感,何天亮觉得跟她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就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冯美娴看出了他的不悦,说:“晚了,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何天亮说:“好。”

冯美娴朝外面走的时候,朝小草仰仰下颏,问道:“是你雇的服务员?挺漂亮。”

何天亮淡淡地说:“不,是朋友,我们是合作伙伴。”

冯美娴猛然跨上自行车,连再见也没有说就疾驰而去。

小草冲冯美娴离去的方向鄙夷地撇撇嘴:“这就是你的小姨子?”

何天亮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小草说:“这个女人可真刁,说话像刀子,人家的孩子凭什么不让人家见面,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刚才进来的时候牛哄哄的,好像她是市长的老婆,下次再来我不让她进门。”

何天亮苦笑摇头:“说来说去我也有欠人家的地方,孩子是人家带大的,人家说话口气当然硬。”

小草关心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哪知道怎么办?慢慢再说吧。”

这时三立也从屋里出来,说:“刚才来的就是你小姨子?长得真好看,就是嘴太厉害了,那不是嘴,是刀子,不然给人当老婆保险挺不错的。”

小草气恼地顶他:“在你的眼里,哪个女的长得不漂亮?你小心我告诉宝丫。”

三立嘿嘿一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天快亮了,鸡要叫了。”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她长得漂亮,她姐姐也不孬。”

“漂亮有什么用?美女蛇漂亮,你怎么不找一条给你当老婆。”小草又顶了他一句。

三立还要说什么,何天亮知道三立是故意逗小草,怕他们真的话赶话说脱了卯,闹得不愉快,就说:“这么晚了,你们要是不睡我可就先睡了。”又专门对三立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小草听话地回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何天亮见三立没有回房去的意思,只好对他说:“外面挺冷的,进屋吧。”

回到屋里,三立沉默了一阵,忽然问了一句:“天亮,你会不会跟她复婚?”

何天亮被他问得一愣,本想不搭理他,可是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一动,觉得这个问题不简单,三立无缘无故绝对不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认真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说:“绝对不可能,要是你,你会跟一个往你脸上拉屎然后再毁了你半辈子的女人过日子吗?”

三立实实在在地回答:“这种事我说不清,因为我没有碰到过。”

何天亮说:“正因为你没有碰到过,你才会问我这种问题,要是你自己经历过,你肯定不会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哎,你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三立见他有些生气,解释说:“我刚才看到你原来的小姨子来找你,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就顺口问问。”

何天亮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就开始铺床解衣做出准备睡觉的样子。三立又说了一句话:“对着呢,好马不吃回头草。”

何天亮停下手问他:“你今天晚上说这些绝对不是顺口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三立咧嘴笑笑,白牙在黑暗中越发醒目:“没有啥意思,真是随口说说。”何天亮却感到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三立是个直率人,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今天晚上这个吞吞吐吐的样儿,让何天亮知道他说这些话绝对不是没有原因和背景。

“有啥话你就直说,别像便秘似的拉半截夹半截。”

三立吭哧了两声,忽然说了一句更让他吃惊的话:“主意你要早定,别耽误了人家小草。”

何天亮顿时明白了,他是在替小草担心。他不知道对三立该发火还是该感谢,这是小草跟他俩之间的事,他不愿意让别人参与自己的事情,尽管这人是他的好朋友。

“说我的事儿你把人家小草拉上干吗?”

三立话终于说得顺溜了:“小草怎么跟你没关系?没关系人家巴巴地一天到晚跟在你的屁股后面图个啥?你就别装乖了,该怎么办早点拿个主意,别把人家闪了。”

何天亮说:“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两句话: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我们这样的人活着就要常常念叨这两句话。”他不想跟三立就这个话题再纠缠下去,三立也不是个能就这种话题进行认真研究的对手,就说:“我要睡了,你睡不睡?不在这儿睡就回家去。”

三立见他不耐烦,气哼哼地说:“我回家,我守在这儿干什么?我又不是没有家。”说着拉开门走了。

三立走了,何天亮却睡不着,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大脑却像高速旋转的陀螺,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纷繁杂乱的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他觉得有些头晕,就像喝多了酒。他爬起来,打开电视,视而不见地看着变幻莫测的屏幕,电视台到底播放了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看明白。

第十七章

今天“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开张。何天亮、小草早早就爬了起来,三立两口子领着他们那两个长得小牛犊子一样壮实的儿子也早早就来到中心。他们都特意穿上了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新衣服,喜气洋洋地做着开业前的最后准备。何天亮穿上了小草为他置备的西装,雪白的衬衣领口上系着深红色的领带,小草高兴得眉飞色舞,屋里屋外地忙着。

接着道士也来了,他西装革履,像模像样地扎了根领带,外面披着一件紫红色兽毛领的皮大氅,头发吹得高高扬起,活像脑袋上面顶了一架波音737的模型。二秃子和那两个给他当托儿的同学跟在他后面,抬着一个大花篮,花篮的绶带上写着“恭贺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开业”的字样,落款是“中华正气道总会”。何天亮有些日子没有看到他了,见他今天早早就来参加开业典礼,又穿得一本正经,表示对开业典礼的重视,非常高兴,迎上前去打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道士是越来越像个人样了。”

道士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说:“别忘了,我不是贺客,我可也是半个主人。”又上下打量了何天亮一番,说,“确实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也是越来越像个老板了。”

何天亮让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嘿嘿一笑说:“这叫粉墨登场,强撑场面。”

三立凑上前去,嘻嘻哈哈地说:“大师最近生意不错啊,我看你红光满面,穿着体面,后面还有跟班,肯定骗术有成,发了大财还是小财?”

道士故意做出得意洋洋的样子气他:“最近我们中华正气道的传功报告会大受欢迎,场场爆满,有兴趣你也来听听,你来可以免费。”

三立还要说什么,何天亮知道他那张嘴没遮拦,尤其对道士说话毫不客气,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怕他说出不中听的话让大家心里别扭,就赶快把道士朝里面让:“走吧,到里面坐下慢慢说。”

道士摆出气功大师的派头,昂然而入,他的三个跟班把花篮在门外放好,也进了餐厅。

他们这次开业确定的原则是既要隆重又要节俭,为了压缩开支,酒席确定不能超过五桌,每桌标准不能超过一百五十元。因此,除了自己人以外,仅仅给一些比较相熟不告诉不行的亲朋好友发了请柬,其中包括肖大爷。确定的开业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可是才十点来钟,前来道贺的人居然络绎不绝,这既令何天亮他们一伙人高兴,又让他们感到意外。最让何天亮他们吃惊的是黄粱噩梦也抱了一个大匾来了。何天亮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黄粱噩梦说:“是白老板告诉我的,还让我给送来了这块匾。”

何天亮看到匾上写着:“恭贺天亮餐饮服务中心财源茂盛生意兴隆”,落款果然是大都会娱乐城。何天亮万万想不到白国光居然会来这一招,更摸不透他的目的,不管白国光企图通过这块匾传递什么信息,他都绝不相信白国光真的对自己会有什么善意。今天是中心开业的喜庆日子,他无法当众拒绝这块写着冠冕堂皇贺词的匾;况且他也不愿意让黄粱噩梦为难,那天晚上当他独自去找白国光的时候,黄粱噩梦对他的关心和帮助让他感觉到了这条肉杠善良义气的一面,所以尽管他觉得接过这块匾就跟喝汤吞进一只死苍蝇一样,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这块匾,然后把黄粱噩梦让了进去。

时间到了,雇来的厨师老王高高举起两挂万响爆竹,三立的儿子点燃后,噼里啪啦的震响中,天亮餐饮服务中心正式开业。前来贺喜的人们被让进餐厅,共享开业的第一顿酒宴。来的人多,原来的计划全被打乱,小草只好急急忙忙地安排增加桌椅,增加酒菜,还得应酬接待,帮着端酒上菜,忙得脚不沾地,面红耳赤,香汗淋漓。

何天亮觉得奇怪,他万万没有想到会突如其来地钻出这么多贺客,有些贺客他根本不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又不好一一查问人家的身份,他想也许是三立或者小草的亲朋好友。肖大爷直到此时还没有到,何天亮知道他绝不会失信,怕他找不到地方,专门到街口去迎,也没有碰到。鞭炮放过,客人入席,何天亮因为要照应客人,还要发表开业讲话,心里惦着肖大爷会不会找不到地方,却一时又分不出身来。正在犹豫是先开席还是再等等肖大爷他老人家,却见肖大爷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镜框。

何天亮非常高兴,赶紧迎了上去。肖大爷兴致勃勃地说:“我还自称这个城市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几年没有过来,才发现这里整个变了个样儿,要不是找到一位民警给我领路,今天我还真的就摸不着了。”

何天亮见镜框上写着:“合法经营,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并重。恭贺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开业。”看到落款是肖正人,这才知道肖大爷的名字叫肖正人。隐隐约约他觉得这个名字挺熟,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可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也就不多想,赶忙把肖大爷朝里面让。

肖大爷边往里走,边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对何天亮说:“你们这布局不错,设计得也比较合理,喔,不错,像模像样的。”

来到屋里,人们基本上已经就座,就等着何天亮宣布开席了。何天亮把肖大爷让到自己那张桌上,两人座位挨着。然后举起已经斟好了的酒说:“今天我们的餐饮服务中心正式开业,我们的宗旨是优质服务,一切为了顾客。”讲到这里,他发现几乎没有谁在当真听他的开业讲演,人们礼貌性地终止了大吵大嚷的哄哄哓哓,却仍旧在不同的对象和小圈子里面喋喋不休地议论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以此来打发正式开宴前的等待。何天亮忽然发现自己这样为了一家名义上叫做中心,实际上不过就是一家小饭馆小卖部的买卖开张,郑重其事地讲话作报告实在可笑,原先准备好的话连自己也觉得乏味,立刻没有了讲话的兴致,简短地说了一句:“为了感谢各位的光临和支持,请大家干杯,谢谢。”仰头干了杯中酒就坐了下来,于是宴会正式开始。

道士趴到何天亮的耳边悄悄说:“你怎么跟肖老头挂上的?”

何天亮听到他这么问,觉得奇怪,好像他也认识肖大爷,反问他:“怎么了?你认识他?”

道士说:“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何天亮说:“知道啊,他就是肖大爷嘛。”

道士说:“这老头不简单,原来是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现在退了。对了,那时候你在里面,不然你就能经常在电视上见着他。”

何天亮很难相信道士的话,在他的心目中,肖大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富有同情心,又有点正义感的退休老人,可是道士说这话的样子绝对不像跟他开玩笑。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过去看电视的时候确实好像听到过肖正人的大名,他是小老百姓,对那些大领导的动态也不关注,后来就很少听到这个名字,也就慢慢淡忘了,难怪他看到肖大爷送的匾上“肖正人”三个字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肖大爷来,肖大爷正襟危坐,清癯的面容恬淡自若,两眼清亮有神,正在饶有兴趣地观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忽然他回过头来,似乎感觉到何天亮审视他的眼神,朝何天亮温和地笑笑。何天亮赶紧举起酒杯说:“来,肖大爷,我敬您老人家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肖大爷说:“今天是你们的喜庆日子,我一定要干这一杯。”

何天亮跟他一起干了杯,正想跟肖大爷聊聊,其他桌上的人闹闹哄哄地过来敬酒,何天亮只好起身跟那伙人应酬。

等敬酒的人离开了以后,肖大爷说:“看来你人缘不错,来参加开业典礼的人不少嘛。”

何天亮说:“都是一些穷朋友,找个机会在一起热闹热闹。”

肖大爷说:“你应该给人家敬酒去,人家是客人,你是主人,别光顾着陪我这个老头子。”

何天亮于是拽了道士、小草、三立几个人轮着桌子给前来道贺的人敬酒。大家也都说些恭喜发财、一帆风顺、事业发达之类的喜庆话儿。敬了酒之后,回到桌上,肖大爷悄悄问:“那天碰见的那几个人再没有给你找麻烦吧?”

何天亮知道他问的是白国光,就告诉他:“后来我找到他们的下落了,那个姓白的是大都市娱乐城的老板。”

“原来是他啊,这人我倒是久闻大名,一直没有对上号。”接着又问,“你女儿有没有下落?”

“也找到了,我偷偷去见了一面,可是没敢认。”

肖大爷奇怪地问:“找到了为什么不敢认?”

何天亮叹了一口气说:“以后再说吧。”

肖大爷想了想,意有所指地说:“也对,既然是你的女儿,早点认晚点认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不然说啥都是空的。邓小平同志说,发展是硬道理,对国家是这样,对个人来说也是这样。”

同桌的人坐了一会儿,见何天亮跟肖大爷说得挺投契,便纷纷转移战场,道士跑到别的桌上,也不管跟人家认识不认识,抓紧机会眉飞色舞地吹他的中华正气道。三立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到外面燃放剩余的爆竹,一会儿“砰”的一声,一会儿“砰”的一声,像是过年。其他的人也是各自找到自己对酒谈天的伙伴开始猜拳胡吹。

肖大爷说:“你知不知道大都市娱乐城的背景?”

何天亮说:“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肖大爷说:“那个姓白的我也听说过,你今天这么一说我才对上号了。说实话,我对那个大都市娱乐城倒挺感兴趣。”

何天亮好奇地问:“您老人家总不会也想到那里玩吧?”

肖大爷说:“那有什么,难道老人他们就不接待吗?”

何天亮弄不清楚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开玩笑,就说:“如果您老真有那个兴趣,我可没有办法陪您,白国光看见我还不得把我给吃了。”

肖大爷说:“我倒是对这位大老板有了兴趣。你说,他原来是国有企业的干部,搞这么一座娱乐城要多大的投资?少了六七百万干不起来,他哪来那么多钱?再说了,我听说那里面简直就是变相的妓院,难道公安部门还有各种管理部门真就不知道?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管?”

何天亮说:“我找他那天晚上,他给我说市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就在那里玩小姐,你说谁还会管他。”

肖大爷双眼一睁问道:“他真这么说?你见没见到那个分管治安的副局长?”

何天亮实实在在地说:“他真是这么说的,我倒没有见到什么副局长。即便是人家在那儿,哪能让我们见着呢。”

肖大爷看了看四周的人,夹了一口红烧排骨慢慢吮着上面的肉汁,说:“那里有没有你的朋友?我看你的交往很广嘛。”

何天亮指了指正在聆听道士吹牛的黄粱噩梦:“那个长得挺彪的叫黄粱噩梦,以前是靠砸肉杠混饭吃的,现在是大都市娱乐城的保安,今天是奉了白国光的命令来专门恭贺我们开业的。”

“白国光为什么要给你贺喜?”肖大爷问道,但是他的表情却并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惊讶。

何天亮摇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在今天这种场合又不能拒绝,再说那个黄粱噩梦跟我还有点交情,也不好让他下不来台。”

“黄粱噩梦是什么意思?”

何天亮把黄粱噩梦的来历讲了一遍。肖大爷哈哈大笑,说:“这个绰号倒真是难得,也真亏有人能想得出来。”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说,“来,咱们先不管是黄还是白,干了这一杯最要紧。”

这时候小草凑了过来,及时给肖大爷跟何天亮的杯子里面斟满酒,何天亮给肖大爷介绍:“这是我们中心的管理人员,叫小草,也是股东。”肖大爷认真观看小草,就像是导演在筛选主角,然后点点头,就像顾客决定购买一件商品,举起手里的杯子说:“小草,名字很好,有一首歌曲的名字就叫《小草》,你会不会唱?”

小草说:“当然会唱,可是我的名字跟那首歌没有关系,我有了这个名字的时候,那首歌还没有出生呢。”

肖大爷说:“不对,不但你跟那首歌有关系,而且我们都跟那首歌有关系,因为我们都是小草,是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没有人知道的小草,草民嘛,就是这个意思。喔,小草,这个名字我很喜欢,来,干掉这一杯,为了小草。”说着也是一口喝干了杯里面的酒,还把杯底朝小草亮了一下,表示自己没有藏私。小草也喝干了杯里面的酒。

小草说:“肖大爷,您跟我们可不一样,您是当过大官的,是大树,我们才是小草。”

肖大爷说:“准确地说我以前当过几天领导,现在退下来了就是平民,就是小草。人要是光会当官不会为民,就是废人一个。”

小草说:“肖大爷您就是既能当官又能为民,来,为您当好老百姓干一杯。”

何天亮见她面色绯红,怕她高兴得忘乎所以喝过量,告诫她说:“行了,别再喝了,这些事情还都得靠你照应呢。”

肖大爷拉拉何天亮说:“你别管了,小草不是自己照管不了自己的孩子。”接着悄悄说,“这个精丫头,喝的是白水。”

何天亮半信半疑,说:“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肖大爷说:“用眼睛分辨白水跟白酒,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透过酒杯看对方的手,手的边缘不齐整的就是白水,手的边缘齐齐整整的就是酒。”

这时候,已经开始有人酒足饭饱告辞了,何天亮连忙起身把客人送到外面。

“有句俗话叫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你除了这个店以外,还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还要继续擦皮鞋?”肖大爷问。

何天亮说:“该擦还要擦,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擦皮鞋有什么不好,反正就是挣钱呗。”

肖大爷说:“你这种擦皮鞋的精神还是很可贵的。我看你最好还是再干点别的,也算是增加收入来源嘛。我也该回去了,出来时间太长了回家还得过老伴那一关。以后有什么事情或者遇到了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只要不是违法犯罪的我会尽力帮你的。”

送走了肖大爷,小草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说:“何哥,今天收获不小,我们开业花了四千多块钱,你猜猜我们收了多少钱?”那些前来贺喜的人或多或少都要送上一个红包,这是习俗,宝丫就地当了收贺仪记账的先生。

看到小草兴奋的脸犹如盛开的红牡丹。何天亮精神一爽,故意逗她:“收多少我还能不知道,五千块钱,不但没赔还赚了一千多,对不对?”

小草娇嗔地“哼”了一声:“你也太小家子了,还差两百块就整整一万。”

何天亮说:“这样吧,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些钱都是人情债,迟早得还的。咱们不是钱紧吗?还是放到手里当流动资金吧。”

第十八章

柳树的枝杈被染上了生机勃勃的嫩绿,第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放晴后的太阳格外精神,把世间万物照耀得分外鲜明清亮。这本应该是令人愉快的一天,然而何天亮的内心里面却像是蒙着沉重的阴霾。昨天晚上,小草把开业几个月以来的经营状况给他详细说了说。中心开业以后,生意确实挺好,刨除税收、卫生费、治安管理费、城市建设费、山区建设基金、绿化费、小区管理费还有人员工资等等,每个月还能有三四千块钱的利润。

何天亮听了后非常高兴,说:“既然生意挺好,我看从这个月开始除了工资以外,每个人再加上三两百块钱的奖金吧,雇的厨师和服务员每个月也增加五十块钱。”

小草听了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何天亮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说:“有什么话你就说,跟我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小草说:“多发点奖金倒是应该,这几个月大家都辛辛苦苦的,饭馆和小卖部的生意都挺不错的。就是三立……”犹豫片刻,才下了决心似的一口气把事情说了出来。原来三立把进货的钱全都拿去买了股票,结果股市跌了,钱都套了进去,如今中心连进货的钱都没有,餐厅也是收一天的钱转一天,如果哪一天生意不好收不上钱,第二天就得关门。

何天亮听到这个情况,马上去找三立。宝丫说三立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临走时说是去借钱,结果一走就没了影子。何天亮找三立是要跟他说个清楚,这笔钱到底怎么办,听说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反倒替他着急起来,安慰了宝丫几句,又急急忙忙去找三立。跑了几个估计三立会去的地方,证券交易所、批发市场、原来他修理自行车的地方,都没有见着三立,打听了几个人,人家也都说没有见着一个拄拐的瘸子。

根据他对三立的了解,他想三立不会因为这么几个钱想不开走极端,但是如果他搞不到钱,他也绝对不会在大家面前露面。跑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他来到市府广场,希望能在这里碰上他。绕着广场转了两圈,这种撞大运的找法当然不可能找到三立。三立没有找到,却在广场看见到处贴着“中华正气道”学会会长亲自作带功报告的海报。看到海报他想起了道士,便给道士打电话。电话通了以后,他问道士见没见到三立,道士说你那个瘸子哥们儿挺不待见我的,怎么会跟我在一起?他不整天跟你混呢吗?怎么了?何天亮就把三立用店里的流动资金炒股,结果被套牢,失踪找不到人的事儿说了。道士说:“没事,那个伙计禁折腾着呢,肯定是做了鳖事面子上过不去,不知道跑哪避几天,过了这阵就回来了。”

何天亮虽然知道他这是劝慰之词,可是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终究宽松了一些,就问他这阵在干什么,怎么说话口气急匆匆的。道士说他马上要在科学宫作带功报告:“你也来吧,我作完了咱们去涮火锅。”

何天亮找不到三立心里正郁闷,便答应了道士,来到科学宫等他。到了才知道,要听道士的带功报告还得买票,一张票五十块。正在忙忙碌碌维持秩序、收票验票的人何天亮一看大都是熟面孔,原来在他的餐馆开业庆典上都见过的,这才明白那天那么多他不认识的人来贺喜,都是道士的信徒和手下来捧场的,便对道士有了热乎乎的亲近感。那些人也大都认识他,知道他是道士的患难兄弟,就请他进去听道士的报告。他知道这又是道士装神弄鬼的骗钱招数,懒得看他骗人,就没进去,在外面等。

等了挺长时间,见听报告的人络绎不绝地朝外走,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大包小裹,何天亮好奇地问其中一个人拿的是什么东西,那个人说:“这是大师夹过的带功枕,可以治疗颈椎病的。”

何天亮问:“是白送的还是得花钱买?”

那人瞪了他一眼:“什么送的买的,这是请的,一个一百五十块。”

何天亮暗暗吃惊,心想道士这小子真敢干,看样子劳改队也没把他改造好,出来了更加变本加厉,骗得更大发了。

过了一阵道士出来了,身后跟了一帮信徒和手下,他弟弟二秃子也夹杂在人群中,道士对他们吩咐道:“你们散了吧,明天还是在这儿,不准迟到。”那些人唯唯诺诺地散去了。道士就招呼了何天亮上了出租直接朝百羊清真大酒楼奔去。

百羊清真大酒楼依然是宾客盈门。冬季天短,各家酒楼饭店都亮起了辉煌的招牌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让何天亮忽然想起了“灯红酒绿”这个词儿。他们一到,立即有服务小姐把他们领到了包厢,看来道士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道士脱掉皮大氅,服务小姐立即接了过去,替他挂在衣架上。道士舒舒服服地坐下,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老马在不在?”

“马总在,他还不知道您来了,我一会儿就通知他。”

“算了,你就别告诉他了,一告诉他又要来ム隆n颐腔故抢先样,你都知道,就是量要少一点,看清楚了,我们只有两个人,量给多了吃不了我就让你帮着吃。”

服务小姐粲然一笑:“您放心,我们一定按两个人的量给您安排。”

道士说:“那就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服务小姐提醒他:“您还忘了要酒水。”

道士笑了,说:“你这个小姐真ム拢不是我忘了,是你忘了,我不是说过,老三样吗?老三样只是个比方,并不是只要三样菜,而是说照过去的老样子来,里面当然包括酒水了。你说说,我过去都喝什么?说对了,我给小费。”

服务小姐说:“小费我们不敢收,您常喝的就是青稞酒,我们这里没有,每一次都得到外面给您买,这我哪能忘了。”

道士说:“不错,没有忘了大哥我的喜好,这样好了,小费你不敢要,过后我给你们老马说说,让他给你加薪,或者提拔你当领班。”

小姐让道士哄得心花怒放,满脸都是光彩,高兴地告诉道士:“今天您要喝青稞酒不用到外面买了,马总见您爱喝这种酒,怕您来了临时买不来,就进了一箱,没想到要的客人还挺多,如今已经成了我们酒楼的必备酒了。”

道士说:“完了,这么一来,你们肯定得加价,我又吃亏了。”

小姐说:“那哪能呢,别人加不加价我不敢说,肯定不给您加价。”

道士得意地哈哈大笑:“这还差不多。”

小姐问:“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要是没有我就安排去了。”

道士问何天亮:“你还要什么?”

何天亮说:“我什么也不要,就吃你点的。”

小姐走了之后,何天亮问道士:“我看你跟这里挺熟的,连服务小姐都像是你的朋友。”

道士说:“来过几次,他们总经理老马是穆斯林,听说了我的中华正气道非要跟我练功不成,我哪敢招惹他,那不是等于勾引人家叛教吗?不过我们关系处得还可以,每次来了至少打七折。生意人嘛,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就得算朋友了。要说到服务小姐,不但这里的服务小姐,任何一个店的服务员我都从不找人家的麻烦。你想想,这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出来打工养活自己容易吗?哪一个过得去的家庭能放自己的女儿到外面端盘子洗碗伺候人?再说了,如今的社会人心险恶,小姑娘一个人出来闯荡,处处是危机,步步有陷阱,要活个囫囵人又能挣点钱,真是不易。我最讨厌那些进了酒楼饭店就以为自己真成了上帝的主儿,挑三拣四好像不刁难刁难这些小姑娘就吃亏了似的。他妈的,这样的上帝狗屁不如,真有本事回家给自己老婆使去,给自己的上级领导使去,欺负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服务员算什么东西!上帝要是这个样儿,早他妈下岗了。”

两人又吃吃喝喝胡扯八道一阵,酒足饭饱了,道士说:“今天高兴,我招待你来点饭后余兴节目。”

何天亮急忙推辞:“算了,哪儿我也没心情去。上一次你小子领我上公共厕所,就够丢人的了。”

道士坏坏地笑着说:“上一回怪我事先没给你说清楚,在里面呆了七八年,突然要干那事起不来是正常现象,再说你也太紧张。今天咱们不去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咱们到大都会娱乐城给白国光当一回上帝去。”

何天亮觉着道士这个提议不太妥当,可是能到白国光的地盘上威风一回对他又确实有诱惑力。他还在迟疑不决,道士已经唤来服务员埋单。

上了车,何天亮心里却忐忑不安。道士说:“你上次去找他的时候气不是挺足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何天亮说:“上次去跟这一次不一样,上次是为了找到宁宁,这一次是花钱学坏。”

道士啧啧道:“你别再想着自己是好人了,你也不看看如今的世道,满大街走的有几个好人?到娱乐城玩玩就是学坏,那共产党还让开这娱乐城干吗?”

何天亮受不了他的引诱,就跟他坐了出租车出发了,远远地就看见大都会娱乐城的霓虹灯变幻着俗艳的色彩妖媚地诱惑着这个世界,用灯光和招牌装饰起来的华丽令人联想起浓妆艳抹的荡妇。下了车,道士昂首挺胸率先朝大门走去。何天亮跟上次来找白国光时的心情大不一样,没了那种一往无前、奋不顾身的劲头,人还没进去心脏已经开始突突乱跳。他四处睃巡,没有看见黄粱噩梦,便跟在道士身后走进了门厅。

一进门,马上就有身着旗袍的小姐迎了过来,旗袍的衩缝一直开到腰际,稍一迈腿就原形毕露。何天亮想到外面的人说这里的小姐里面不穿裤衩,想证实一下,却不敢朝人家的那个部位看。

“要个包厢。”道士摆足了大师加大款的架势,气派十足地吩咐。

迎宾小姐恭恭敬敬地把他们引到包厢的门口交给专门服侍包厢客人的小姐,然后向他们施礼离去。进了包厢,小姐跪在沙发前请示:“请问先生点些什么?”

何天亮见她年龄不大,模样周正,怯生生地跪在茶几前面,心里十分不忍,对她说:“小姐你站起来或者坐下跟我们说话都成,又不是没有地方,跪着干吗?”

小姐说:“谢谢先生关照,我们这里规定就是要屈身服务,以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客人就是上帝。”

道士见女孩子跪着伺候自己,何天亮不安,他也觉着难受,就说:“既然我们是上帝,你就听上帝的,上帝现在让你坐在那儿说话。”

小姐笑笑表示感谢,依道士这位上帝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坐在门边的小圆凳上,又问道:“请问先生要什么酒水?”

道士看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就啤酒吧。”

道士便点了啤酒,又要了果盘和瓜子儿一些零食。小姐正要出去,道士又问:“有没有小姐陪客?”

服务小姐笑了,说:“当然有,先生不知道是自己到迎宾室挑选还是让我给你们叫来?”

何天亮想起卖羊肉串的小贩说过的那些话:“包厢里头都是暗窑子……”又想起上一次道士领他上“公共厕所”的经历,赶紧说:“算了,我们兄弟坐坐不是挺好吗?”

道士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对服务员小姐说:“好,我们自己去挑。”说着拉起何天亮跟在包厢服务员的后面朝迎宾室走。

路上道士说:“你怎么傻子似的,到这儿干吗来了?我们兄弟要坐要谝到哪儿不行,何必花钱跑这儿来?”

何天亮说:“咱们可别胡来,听人说这里的小姐都有病,万一我们染上就完了。再说这终究是白国光的地盘,还要防着那小子使坏。”

道士说:“放心,咱不会在这儿来真的,就是开开眼,长长见识。”

走廊尽头有一个大厅,道士跟何天亮一露面,里头的小姐们眼光立即如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这里都是等待出台的坐台小姐。何天亮大略地扫了一眼,里面起码有三五十人。猛然间他心头一震,里面有个女人像极了冯美荣。他好奇地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却躲到了别人身后。别的小姐见了客人都拼命朝前抢,唯独她往后躲,她这一躲更让何天亮确信无疑,她就是冯美荣。顿时何天亮的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沉到了脚底。

“天亮,挑中了哪个就领走,我请客。”道士已经看中了一个小姐,回头看到何天亮面如黄纸,双目圆睁,胸膛像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嘻嘻笑着说:“真是牢里呆一年,母猪赛貂蝉,再怎么也不至于这……”他以为何天亮长期独身禁欲,乍一见到这么多浓妆艳抹袒胸露背而且可以任意挑拣的女人而冲动失常,还想跟他打趣调侃。

“你……你……你……”何天亮盯住了躲到人丛里的冯美荣,却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道士才感到情形不对,疑惑地顺着何天亮的视线看去。

冯美荣见何天亮认出了她,索性不再躲藏,反身抓起提包披上外衣就往外冲。

道士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冯美荣的胳膊:“你别走,你咋得罪了我这位兄弟?不说清楚别想走人。”又扭头傻咧咧地问道,“天亮,这娘儿们咋回事?”

何天亮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比过去胖了一些,脸面搽得雪白,嘴唇抹得血红,眼圈画得青黑。一时间痛心、厌恶、羞辱、愤怒……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如同沸油浇到心脏上,胸膛几乎就要炸开,啥话也说不出来。

冯美荣甩开道士:“你的脏手别碰我,没你的事,你给我滚开。”又冲何天亮说,“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宁宁她妈!”何天亮终于吼了出来,声震屋宇,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

冯美荣反而笑了:“我是宁宁她妈不错,那你是谁?你说,你是谁?”说到后来她也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声音锐利有如破竹之刃。

外面传来保安诧问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接着是“嗵嗵嗵”的脚步声。

“算了,你让她走吧。”何天亮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对堵着门的道士说。

道士这时候刚刚听出眉目,不知所措地抓耳挠腮,拿不定主意自己应该怎么应付这尴尬的场面。

冯美荣却不走了,她反身回到厅里,对何天亮说:“我凭什么要走?我今晚还没开张呢,挣不来钱谁养活我们娘儿俩!”说着脱掉外衣,里面只穿了一条袒肩露背的短裙,她又轻蔑地对何天亮说,“看样子你擦皮鞋生意还不错嘛,发了吧?这世道真好笑,擦皮鞋的也能来玩小姐找乐子了。怎么样,要不要我陪你?”

这时候穿一身保安服的黄粱噩梦从外面冲了进来,嘴里还吆喝着:“怎么回事……”一看到何天亮跟道士顿时愣住了,半张着嘴像是要咬人,回过神来,他才问:“何哥,您怎么来了?”

何天亮更是觉得狼狈。道士把黄粱噩梦推出门说:“天亮遇见熟人了。没事,我在这儿呢,你别管。”

黄粱噩梦说:“你们千万别闹出事来,能走就赶快走,已经有人去叫白总了。”说罢,急匆匆躲出了大厅。

道士回到迎宾室,见何天亮气得浑身发抖,便劝说道:“天亮,算了,咱们走吧,人家现在也不归你管了。人嘛,就是那么回事,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何天亮铁青着脸对道士说:“你身上有多少钱?都给我。”

道士二话不说,赶紧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一想包厢费还没有结,又抽回去三百,其余的钱都交给了何天亮。

何天亮来到冯美荣跟前,板着脸说:“你也别等着开张了,回去吧。”说着,把钱塞到冯美荣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身后,冯美荣骂道:“何天亮你是大混蛋……”接着号啕大哭起来。

道士匆匆把三百块钱拍给追过来的包厢服务员,正拉着何天亮朝外面走,白白胖胖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白国光拦住了他们,他的身后站着两个膘肥体壮的保安。道士没有见过白国光,但是直觉立即让他知道,眼前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大都会娱乐城老板白国光。他有些紧张,觉得要惹麻烦,便捅了捅何天亮。何天亮冷冷地盯着白国光,这一会儿他忽然感到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顶点,只要他稍有不当之举,自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弄死。

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白国光脸上居然有几分惶惑,他努力在脸上制造着从容的笑意,脸却扭曲得很难看。

“何先生光临我们这里确实让我意外。我刚刚听说有坐台小姐跟客人发生冲突了就赶过来看看,想着给客人赔个礼道个歉,却没想到是何先生。原来是你们夫妻俩在这儿遇上了,这更是让我意外。”

何天亮今晚上打定主意要拿他出气,至于后果他根本已经置之度外,所以跟他说话也毫不客气:“老子想来就来,难道还要事先请示吗?”

白国光嘴角咧了一咧,说:“你别误会,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进门都是客,要是我事先知道你来,保证免单。”说着对身后的保安说,“你去查一下,这两位先生的单免了,要是已经付了钱,退给人家。”

他这一招出乎何天亮跟道士的意料之外,有理不打笑脸人,何天亮有气也没有办法出了。

白国光又说:“你们夫妻在我这里会面,倒也有点戏剧性,看来不太愉快啊。”

何天亮的怒火又升腾起来,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冷然说道:“你可能忘了,我们在这方面有一辈子算不清的账,你打算陪我在这儿聊一晚上吗?”

白国光笑了笑说:“你别误会,我想不到的是,冯美荣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干起了坐台小姐,要不是你今天晚上这么一闹我还真不知道,谢谢你了。”

何天亮无言以对,他狠狠瞪了白国光一眼,用力扒拉开他,从他跟保安中间走了出去。道士紧跟在他的身后。白国光在他后面喊:“我真得谢谢你,我也跟你一样找不着冯美荣,哪知道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可以跟她重圆旧梦了,真的谢谢你了。”

何天亮没有理他,一个保安追了上来,毕恭毕敬地把三百块钱递给何天亮。何天亮把钱撕得粉碎,扬手朝天上撒去,细碎的纸屑在霓虹灯的光亮中飞飞扬扬五彩缤纷,有如一群突然而至的蝴蝶。

何天亮默默地走着,道士跟在他的身后,心里也是五味俱全,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他暗暗后悔,今天不该拽何天亮到大都会来。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自己今天真是有点狂了,没事跑那儿干吗去了?真是没事找事,他在心里骂自己。

“天亮,你也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了,你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再说,我想她可能混得也不怎么样,但凡有一点办法,像她那样老人和孩子都在本市的人,哪能跑出来挣这份钱呢?”道士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劝法反而让何天亮心里更加难受。他一言不发,默默地走着,脸色在路灯下阴惨惨地⑷恕

走到街的尽头,何天亮猛然停下步子,死死地盯着道士,黑暗中他的两眼如同野兽一样闪闪发光,像是要从眼里冒出火来。道士以为他要动手揍自己一顿,胆怯地朝后退缩了两步,在两人之间留出了安全空间。何天亮却抬头朝黑暗寂静的夜空大声号骂起来:“老天爷,我操你妈……老天爷你是王八蛋……”

骂过之后,何天亮对道士说:“我要不把大都会娱乐城跟姓白的毁了就誓不为人。”声音里面的冷峻和坚定,让道士心里泛起一层寒意,他不敢想象如果何天亮一意孤行,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结果。

第十九章

果然不出道士所料,三立失踪四天之后终于狼狈不堪羞愧不已地出现在天亮餐饮服务中心。何天亮见到他之后,平静而冷淡,这更让三立感到惶恐不安,如果何天亮狠狠责骂他一顿他心里还能平衡一些,要是何天亮为他的平安归来而高兴,他心里也会踏实一些。何天亮意外的平静让他感到了冷漠和距离。他觉得自己像没了瓤的西瓜,心里面空空荡荡的。

三立来到小卖部,宝丫正俯身在柜台上对账,明明知道他回来了,却头不抬眼不看,对他就像对着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宝丫的性格是生了气或者对他有什么不满之处,既不吵也不闹,而是对他实行三不政策:不说话、不理睬、不同床。三立解嘲地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宝丫不说话。三立做了亏心事,更加硬气不了,讪讪地问她:“这两天进货没有?”

宝丫像是没有听见,依然忙着自己的事情。三立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就是跟她说什么,她也能憋着不搭理你。只好无奈地说:“我去看看小草。”然后又转到餐厅这边。餐厅已经收拾得整洁清爽,桌椅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还没有客人。两个服务员正在闲聊,见他进来赶快过来招呼。三立问:“小草呢?”

一个服务员说:“吕小姐买菜去了。”

三立怪道:“怎么让她亲自去买菜,你们呆着干吗?”

另一个服务员说:“她跟王厨一起去的,现在都是她亲自到菜市上买菜,她说她会讲价钱,能便宜一些。”

想到因为自己的过错给中心造成的经济危机,三立语涩,坐下来不再说话。一个服务员给他端来一杯茶,看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轻声告诉他:“吕小姐已经走了一阵了,马上就该回来了。”

正说着就听见小草在外面喊:“都出来帮忙拿东西。”

两个服务员急忙跑了出去,三立也跟在后面走出门来。只见王厨正在把三轮车锁在门柱上,小草指挥着两个服务员往下卸青菜、肉和七七八八各种所需的物品。见到三立,她的脸上露出惊喜,吩咐服务员和厨师:“你们把东西拿到厨房去,小心别砸了鸡蛋,还有油也别洒了。”然后对三立说,“你啥时候回来的?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可把我们急坏了。宝丫背着人哭了好几回,何哥跑出去找你两天了。”

这是三立回来后唯一一个对他热情迎接表示关切的人,三立心里一热,黑脸紫红,喃喃地不知应该首先回答她的哪个问题。小草说:“走,进去说,你可把人害苦了。”这句话意义不明,不知是说他失踪这几天让大家着急,还是指他拿中心的钱炒股票的事,可是不管她指的是哪件事,这句责备的话此时让三立听起来都格外亲切暖心。

进到屋里,小草问他:“你到宝丫那儿报到了吗?”

三立苦笑:“报过了,人家不理咱。”

“何哥你见过了?”

“也见了。”

“他没说啥?”

“没有啊,就让我洗洗,跟宝丫照个面,别的啥也没说。”

“这就怪了,”小草有些心神不安,“我把你办的事情告诉他以后,噢,你的事是我告诉他的,谁让你不辞而别呢,你可别怨我。”

三立赶紧说:“不会,我哪能怨你呢,是我自己没把事办好,瞒也瞒不住。”

小草接着说:“前两天他到处跑着找你,急得要命。大概是前天,他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昨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脸色像死人,眼圈乌黑,几乎就没了话。昨天一整天哪儿也没去,吊着脸发呆,吃饭也是做做样子,嚼两口就放筷子。我还以为他是找不着你着急上火,或者是为咱们的流动资金发愁,就劝了劝他。你现在回来了,他怎么还是那副样子,他是不是在外面碰上别的事了?”

“也许他生我的气,过几天就好了。”三立既是安慰她,也是宽慰自己。

小草说:“不对,他要是生你的气,肯定会当面骂你,不会这样对啥事都漫不经心。”

三立仔细想想,小草说得有道理,要是何天亮仅仅是对自己有气,也不会用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对待自己,他顶多是发一顿火,把自己臭骂一通。三立在外面流浪了几天,反复思量过了,钱已经被套死了,割肉他又不敢也不忍,割了肉就等于彻底赔了,套着还有希望。熬煎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如实给何天亮汇报,这种事躲是躲不过去的。要是何天亮为了弥补流动资金让抛,他就抛,赔也得认了。要是何天亮说继续套着,他就放着,好赖也算是有个交代,说不准哪天股市涨起来还能赚。回来后何天亮态度却异常冷漠,让他张不开口说想说的事。

“你还是再跟何哥聊聊,认个错,你们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再大的事还能咋着。聊的时候你顺便探探他到底怎么回事。嫂子那边我劝劝她。”

三立说:“我给他认错倒没有啥,这场事情一出,也让你为难了。这饭馆还能开下去吗?”

小草说:“难是难了一点,我把饭菜的品种改了改,高档的咱们暂时停了,主要是做一些大众化的家常饭菜。采购我也收了,每天自己亲自出马,能省下几个是几个。这几天生意还行,每天有赚的,饭馆眼下还能转动。可是,今后钱我可不让你管了,不是不相信你,是怕你忍不住再拿到股市上翻本,你改管账,每天我给你交账。”

三立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账还是你管着,今后我听你的安排。”

小草说:“那可不行,我管钱就不能管账,哪有钱跟账都一个人管的,到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别因为这种事伤了和气。就像你,虽然把钱丢在股市上了,可是明明白白,谁都知道咋回事,因为这是账上摆明了的。要是钱和账都由你管,钱拿不回来了,你想想别人会怎么想?”

三立说:“那行,你说咋办就咋办。我这就跟天亮聊聊去。”

就在三立跟小草商量的时候,何天亮推着车出了门。三立叫他:“天亮,你干啥去?我有事要跟你说。”

何天亮应了一声:“我出去办点事,有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说着跨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

何天亮来到银行,把莫名其妙不知谁寄给他,他存在银行里一直没敢动的五千块钱取了出来,然后朝冯美荣家奔去。

那天晚上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猛然间碰上冯美荣在大都会娱乐城当坐台小姐,他受到的是心脏炸裂般的震撼。跟道士分手后,他没有回来,一个人来到了黄河边上,在河边的沙滩上整整坐了一夜。万千思绪在他心里搅动翻腾,可是他的大脑里面却空无一物,像是失去了思维能力。道士说的那段话一直在他的心头翻滚:“但凡有一点办法,像她那样老人跟孩子都在本市的人,哪能跑出来挣这份钱呢。”道士的话在他眼前活生生地勾画出了冯美荣跟宁宁的生活境况,他的心在受着沸水的煎煮。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把河水点染成金色的鳞片,尽管彻夜未眠,新的一天仍然给他带来了新的精神,他打定主意,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靠这种悲惨的方式挣来的钱生活。尽管冯美荣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可是,她却是宁宁的母亲,宁宁是他的女儿。

到了冯美荣娘家楼下,他又迟疑不决起来。他不知道冯美荣是不是在家里。如果不是前天晚上在大都会娱乐城相遇,他对她的现在一无所知。如今,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她。迄今为止,他身上羞辱的痕迹都是冯美荣烙上去的。他甚至宿命地推测,冯美荣是老天爷专门派来给他这一生制造羞辱的克星。

何天亮蹲在冯美荣家对面的马路边上。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的腿已经酸痛,他换了个姿势,仍然没有贸然上去的勇气,他实在不愿再见到她。路上骑车的人流逐渐变得汹涌澎湃,他看看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许多下班回家的人在自行车上驮着孩子,显然是从学校接回来吃中饭的。蓦地他看见冯美娴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子前面挂着书包,后面的车架上宁宁用双手抱着她的腰,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冯美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何天亮来不及多想,箭步冲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河,在冯美娴跟宁宁正要上楼的时候追上了她们。

“娴子!”

冯美娴见到他,有些惊愕,随即又恢复了镇静,先对好奇地看着何天亮的宁宁说:“宁宁你先上去。”

何天亮抓紧时间给宁宁送上一个笑容,宁宁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说出来,听话地从自行车上摘下书包上楼去了。

“有什么事?”冯美娴目送宁宁上了楼,才回头问道,语气冷冷地。

她这冷然的态度让何天亮突然感到跟她没话可说,他从怀里掏出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递给冯美娴:“这是我给宁宁的,等以后我有了再送来。”

冯美娴没有打开信封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也没有推辞,说:“算你还有良心,你放心,宁宁的钱我们会全用在她身上的。”

何天亮问:“你母亲这段日子还好吧?”

冯美娴说:“还好,谢谢你还惦记着她。”她说话的语气平静冷淡,让何天亮弄不清楚她是真的谢谢自己还是在讥讽自己。

他觉得跟她说话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就说:“没别的事,我走了。”

冯美娴扬扬手上的信封,说:“我替宁宁谢谢你了。”

何天亮说:“这不需要你谢谢,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宁宁是我的女儿。”

冯美娴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他对自己这句谢谢的反感,收敛起讥讽用诚恳的口气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从这件事上可以说明你还算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不过,有时候责任感是很累人的,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是请你离我们远一点,不要再干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何天亮冷冷地说:“没别的事情我就走了,等我挣到钱我会把宁宁的一切承担起来的。”说完骑上车子就走了。

他到一家牛肉面馆吃了一碗面,出了一身透汗,身上也有了精神,跨上自行车,却不想回去,就蹬着车子慢慢地沿街溜达,寒风吹在脸上像针扎,他却觉得挺痛快。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了市府广场。广场东边正在举行什么商品的促销活动,西边正在卖福利彩票。天上飘着花花绿绿的气球,地上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潮,高音喇叭对四面八方喷射着流行歌曲和推销商品的吆喝声。何天亮实在无聊,就蹲在下棋的老头们跟前看人家下棋。

太阳像一个没有责任心急于下班回家的雇佣劳动者,很快就溜到了西边的山背后。广场被蒙上了巨大的阴影,下棋的老人们开始散去,何天亮揉揉蹲麻了的双腿,怅惘地环顾四周。广场上热闹的活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人群和满地的垃圾杂物。中午吃下去的一碗面早已经被肚子遗忘,此刻肚子开始咕噜噜地哀鸣。何天亮活动一下腿脚,推上自行车慢慢往回走,经过烤肉摊子的时候,想起小草爱吃烤羊肉,就买了二十串,把肉从扦子上剔下来,要了个塑料袋装了,怕拿回去凉了,塞进怀里,匆匆忙忙继续赶路。

回到天亮餐饮服务中心,天已经黑透。小草他们几个正准备吃饭。他们这一伙人白天各忙各的,只有晚上吃饭才能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很有点家庭气氛。

“何哥,你怎么才回来,你让我安排一桌晚上大家聚一聚,自己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的自行车刚刚推进大门,小草就迎了出来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何天亮让她说得发愣,看到她朝自己挤眉弄眼,立即明白过来,接过话茬说:“都回来了?”

小草说:“都到齐了,就等你了。”

两人配合默契,其他人都还以为真是何天亮安排让大家聚餐,都挺兴奋,只有三立脸上讪讪地不自在,让何天亮意外的是道士也来了,何天亮在道士和三立之间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下。大家都知道三立出了问题,却都做出毫不知情或者毫不在意的轻松样子。

道士张罗着给大家倒酒。宝丫镇压着她那两个急不可耐要吃东西的儿子。小儿子抓了一把花生米,宝丫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小儿子咧咧嘴想哭,却又不敢哭。三立在一旁看了心疼孩子,眼睛瞪了又瞪,终究刚刚干了气短的事儿,没敢跟宝丫冲突。小草用汤匙给两个孩子盛了些孩子们爱吃的菜肴,说:“你们爱吃啥告诉阿姨,阿姨给你们盛。”又说宝丫,“别管,这么晚了孩子都饿了,又没外人,让孩子放开吃嘛。”

道士说:“你怎么成了阿姨了?他们应该把你叫姐姐才对。”

小草说:“你胡说八道,我跟他爸他妈都是平辈,要是他们把我叫姐姐,那我不是得把他们两口子叫叔叔阿姨了吗?”

道士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只有托儿所里面的阿姨才叫阿姨,你又不是托儿所里面的阿姨,所以只能叫姐姐。”

小草说:“你又胡搅蛮缠了,如果只有托儿所里面才把阿姨叫阿姨,你把你妈的姐姐妹妹叫什么?”

道士说:“我啥也不叫,我妈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

何天亮知道他们斗起嘴来没有个道理,也没有个开头结尾,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既不参与又不制止。他见三立的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想起自己给小草买的烤羊肉,急忙从怀里面掏出来,倒在空盘子里面。小草自然知道他买这烤肉是为了自己,心里欢喜,说:“我去用烤箱再热热。”满面春风地端了盘子去了后面厨房。

酒已经斟好了,何天亮想,小草肯定是因为见他这两天情绪恶劣,以为他是为了中心的事情烦心,所以安排了这次聚餐,让大家在一起热闹热闹,既有为他舒解情绪的意思,也有鼓舞人心的作用。想到小草事事处处替自己着想,心里热辣辣的,本来想端酒杯,见小草还没有回来,就等着。三立却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朝大家看了一圈才说:“各位兄弟,实在对不起,前段时间我用中心的钱做股票,操,被他妈套住了,闹得中心挺困难,我自己也困难。”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提起,此时见他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大家都停止了笑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等着听他怎么说。

“我当着大家的面发誓,要是我想替自己挣钱而占用大家伙的钱,让我生的儿子没屁眼。”

话刚说完,宝丫气得瞪着他:“胡说八道啥?你这两个儿子哪个没屁眼了?自己做的事情拿孩子赌咒发誓的算什么。”

三立黑脸涌上了血变得紫红,对宝丫的话装作没有听见,管自往下说:“我当时听到消息说那只股要大涨,刚好收回来的账还没有往银行送,我就想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去炒股,赚一笔也是中心的收入。于是我就把钱全买了股票。他妈的,没想到一买到手就开始跌,十块钱一股两三天就降到六块钱。我没敢抛,要是一抛就彻底赔了;要是不抛,钱压在那里,中心转得就费劲了。今天我借这个机会给大家道个歉,我对不起大家,我罚自己一杯。”说着,把杯里的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今天我还要请示大家,这股票抛还是不抛,大家说抛,我就抛,亏了算我的,用我在中心的股份顶,要是不够,借钱我也要把钱还上。要是不抛,就被套着,什么时候能涨起来谁也说不准,中心随时都要用钱,就怕到时候影响了中心的生意。这件事我当着大家的面挑明了,到底怎么办,我听大家的。”说完,深深看了何天亮一眼,坐了下去。

大家的眼睛也都朝何天亮看。何天亮暗暗诧异,三立今天的做法绝对不是他平日的风格。过去他要遇上这种事情肯定会事先跟自己商量,即便是做错了事心里虚弱表面上也要梗着脖子充英雄,今天他这是怎么了?

何天亮还在琢磨三立,端着烤肉串出来的小草接过了话头:“三立,你刚才说的事情我们都理解,让你这么一说我们大家反而不好意思。你是为了给中心增加收入,出了点问题凭什么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事你别放在心上,谁也没有埋怨你的意思。依我说,股票既然买了,就放放再说,别急着抛,抛了就彻底亏了,等等说不定还能涨起来。再说了,不过就是一万来块钱,咱们又不是扛不住。这几天把档次拉下来主要做家常便饭,生意反而好了许多,流动资金还转得动。”

何天亮端起酒杯对三立说:“三立,别的我就不说了,咱们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说你真正不对的地方就是不应该信不过我,信不过大家,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到外面一跑几天不回家呀,害得宝丫为你担惊受怕的。好了,今天事情都说明白了,来,我跟你碰一杯,算是给你压惊接风。”

三立没有端酒杯,隔桌看着何天亮说:“你刚才说咱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说明你还记着咱们几十年的交情,既然这样我就说两句。拿中心的流动资金买股票,我事先没有请示你,如今套进去了,闹得中心资金短缺,困难重重,是我的不对。你训我、骂我甚至打我一顿我都没话好说。可是,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何天亮惊诧地放下酒杯问:“我怎么对待你了?”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没脸见你们,见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在外面东流西窜地混了几天。后来往深里想想,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永远不见你们的面,就又回来了。可是,你见我回来后,不理不睬,爱答不理,连我这几天到哪儿去了都没有问一声。我只想问你一句,在你眼里,难道我们几十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万块钱吗?”

何天亮心头一震,知道三立对自己产生了误会,其他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时候三立会责备起何天亮来了,让何天亮当众下不来台。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谁也不好插嘴,场子冷得像突然降了一场大雪,就连三立两个儿子也停止了吵闹,噤若寒蝉地呆望着三立。

何天亮愣怔了片刻,再一次端起了酒杯,诚恳地对三立说:“三立,你今天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点。你这话说出来比闷在心里好,听了你的话我挺高兴,说明你非常重视咱哥们儿的交情。别的不说了,我这两天心里非常难过,遇到了点不顺心的事,但是跟你买股票没关系。那天你回来我心里正烦着呢,见你回来没有出啥事也就没有跟你说啥,这是我的不对,说明我对你关心不够。来,干了这杯酒,算我给你赔情道歉。”

没想到三立仍然不给面子,梗着脖子执拗地说:“你还是没把我当成兄弟,如果你真的把我当兄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能给我说?说出来水里火里兄弟陪你走就是了,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强吧?”说到这里,三立才端起酒杯,眼睛正面望着何天亮,郑重其事地说:“你要是答应我,把你遇到的不顺心的事情告诉我,我马上陪你干了这杯酒!”

何天亮实在不愿意再把那天晚上的事情重复一遍,可是硬撑着不说,又显得自己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再一次放下了酒杯,做出一副不值一提的轻松样子说:“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再说了,有些事情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也没有办法帮忙的。”

道士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见此光景赶紧出来打圆场:“算了,三立,再好的朋友也不见得啥话都得说出来,天亮确实遇到了点烦事儿,我证明,跟你没关系,那种事儿,别人想帮忙也帮不上。”

小草说:“这话就不对了,只要愿意,帮不了大忙小忙总能帮吧?小忙帮不了让朋友尽尽心总是可以的吧?”

何天亮苦笑着说:“你们既然非要知道,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们,只是这事儿说出来真丢面子。”于是简略地把那天他跟道士在大都会娱乐城碰见冯美荣当坐台小姐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说完之后,顿时冷场,大家都沉默了,确实,有许多事是朋友也没有办法帮忙的。何天亮释然一笑,说:“你们这是怎么了?刚开始我也觉着不是个滋味,后来想想,有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冯美荣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她是宁宁的妈而已。我没有权利干涉她,她也没有权利干涉我。要不是你们逼我,我也没必要说这件事。”

小草瞪着道士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何大哥跟着你学不出好来。”

道士委屈地说:“怎么赖到我身上来了?我还不是为了让天亮散散心?我要是事先知道会碰上那个娘儿们,打死我我也不会去呀。”

三立赶紧端起酒杯,双手捧着,对何天亮说:“天亮,你可别怪我,我刚才那些话是假的,是小草逼着我装样子套你的话。不过我也真是怕你有啥为难的事情闷在心里,才故意用话激你。你说得对,有些事情真是朋友没有办法帮忙的,不管怎么说,话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这件事咱们以后就不提了。来,我先干了这杯酒,算是给你认个错。”说着一口干掉了杯里的酒。

何天亮也跟着喝干了杯里的酒。见他跟三立两个人都干了,大家都纷纷叫好凑热闹。气氛也逐渐热烈起来。

吃饱喝足,大家纷纷撤退,扔了一桌子残羹剩饭空盘子脏碗。

小草苦笑着说:“咱们开这个餐馆,生意没做多少净让自己吃了。”

何天亮想想也觉好笑,说:“这就叫赚不赚钱自己先混个肚儿圆。”

房子里只剩下何天亮跟小草两个人,小草织着一件毛衣。何天亮坐在她的斜对面,欣赏着她用织针构造出来的美丽图案,感受着宁静和温馨。静默中好像有无形的力量在不断压缩着间隔两人的空间。何天亮突然感到了局促和拘谨,为了打破这既美好又让人压抑的沉默,何天亮没话找话,问小草:“你们老家还有人没有?”

小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家要是还有人我哪能跑到外面混社会呢。唉,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我爸是个老师,据我爸跟我爷爷说,我妈生我的时候产后大出血死了。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爸得了肝癌,也死了。”

何天亮惊问:“那你怎么办?”

“我就靠我爷爷养活呗。”小草的线用完了,掏出一扎毛线让何天亮双手撑着,她开始缠线团,边缠边继续讲,“为了生活,我爷爷把我接回农村老家,他自己是民办老师。我从此几乎是就被拴在我爷爷裤腰带上长大的,他走到哪儿就把我领到哪儿。他给别的学生上课,我就坐在课堂的后面跟着听,所以我上学早。中午爷爷在学校点个炉子,随便给我们做点吃的,晚上钟响了再领着我一起回家。白天要到学校教课,我们家的地只能晚上种。我们爷孙两人晚上种地,白天上课,我就是这样被爷爷带大了。后来我考上中学,一个星期只回家一次,我家离乡里有三十里路,其中一大半是山路,光在路上走就得走一整天。再后来我又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只能一个月回一趟家。为了供我上学,爷爷把家里的牛卖了,牛一卖地也种不成了,只好把地也转让了出去。爷爷靠每个月一百来块钱的补贴实在没有办法供我上完高中,最后连房子也卖了,他就搬到学校一个放杂物的破库房里面住。

“我爷爷就好像油灯熬干了油,精疲力竭,课也上不了了,因为他站不住了,一说话就连喘带咳,很快就倒了下来。就在我上高中第二个假期的前一个月,我爷爷也死了。爷爷一死,我的天就塌了。在乡里的帮助下,我安葬了爷爷。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学是肯定上不成了,村里说我是城市户口,不能给我分责任田,我在村里也生活不下去,干脆跑出来回到城里找工作。我出来的时候才十六岁,总想着要把学上完,实现爷爷的愿望。专门上学是不可能的,我就上夜校,白天挣了钱晚上去读书,拖拖拉拉挣扎了三年多,总算拿了个经济管理的大专文凭。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己都难以想象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根本不敢到外面买饭吃,自己下白皮面,里面放点盐,要是能吃上一顿菜,就觉得丰盛得了不得了。我拿到文凭以后,专门回了一趟老家,到爷爷的坟上把我拿到大专文凭的事告诉了爷爷。当时我也觉得我有城市户口,又有大专文凭,今后生活会向我展开笑脸了。”

何天亮惊讶地问:“你有大专文凭啊?那你也算是知识分子了。”

小草苦笑:“一点用处没有,照样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在城里举目无亲,没有关系,没有门路,即便是勉强找到工作了,也都是没人愿意干的苦活累活,挣不上多少钱,还得受气,提防人家算计我。后来我也看透了,也不再为找个所谓的单位耗费精力和时间,干脆自己找活路,什么挣钱就干什么,这么多年我干过的事情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我干过多少行当。”

何天亮两手撑着毛线,看着平静叙述自己经历的小草,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他也是年幼的时候就没了母亲,虽然他还有父亲,可是父亲娶了后妈他也就没了父亲。他跟小草都是得不到命运之神眷顾的人。小草一个姑娘家,在这举目无亲的都市里面,要想平平安安地走过来,没有过人的智慧和耐力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以后慢慢会好的。”他安慰小草,“这不,我们有这摊买卖,起码眼下已经不愁吃穿了,今后只要我们好好努力,还怕挣不来钱吗?”

小草说:“就看眼前这样子,这个餐饮中心到底能不能办下去还是个问题呢。”

何天亮说:“能办一天我们就办一天,能办一年我们就办一年。”

小草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攒点钱,有机会再上学去。唉,要是这辈子能正正规规地上个本科,我就心满意足了,也对得起我爷爷了。”

何天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草,他觉得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虚假,于是啥也不说,却暗暗决定,从明天开始要继续出去擦皮鞋。擦皮鞋这个行当他已经熟悉了,虽然挣得少,可是挣一分是一分,见效快。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挣钱都是他最迫切的任务。有了钱,小草上学深造的愿望,他和宁宁团聚的愿望,还有许多许多的愿望就都能成为现实。

第二十章

何天亮这段时间背着小草他们重操旧业,每天早出晚归地到他熟悉的几个点擦皮鞋。名义上他是天亮餐饮中心的老板,实际上餐饮中心小草一个人张罗就足够了,他守在那里自己都觉得浪费,于是就继续擦他的皮鞋,他把这叫第二职业。如今擦皮鞋不是为了谋生,生计已经有了保障,就是为了多挣几个现钱。说来也怪,心理上没了压力,生意反而好了起来,每天都能弄个三五十块。何天亮对小草说他在外面跑生意,看能不能做点对缝的业务,做成了就能赚中介费。小草一心一意地张罗餐馆的生意,对他早出晚归也已经习以为常。道士忙着发展他的中华正气道,何天亮出去擦皮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们可能出现的地段和常葫,把简单的擦鞋家伙委托给一个跟他一起擦鞋的年长妇女,出摊儿的时候就去把家伙拿过来,回家的时候就把家伙放到人家那里,倒也成功地隐瞒了真相。

这天生意非常好,原因是头一天刮了黄风,虽然第二天风和日丽,街上的浮土却很大,擦鞋的人就多。何天亮埋头苦干,这天他挣了一百来块,创了自己的纪录,心情非常愉快。回到餐饮中心,却见门外停了一辆东风大卡车,几个人正在三立的指挥下吵吵嚷嚷地往院子里搬箱子。何天亮感到奇怪,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扯住三立问:“你这是干什么?卸啥呢?”

三立忙得头上冒出了汗,说:“手表。”

何天亮吃惊地问:“手表?什么手表?”

三立扯着他说:“你进来我给你说。”

何天亮跟着他来到院子里,见宝丫也出来了,正在跟一个年近五十的大胖子说着什么。三立给何天亮介绍:“这是宝丫他舅表叔。”

又给宝丫他舅表叔介绍:“这就是天亮,这儿的老板,也是我的哥们儿,有什么事给他说没问题。”

宝丫他舅表叔迎上前来,伸出手跟何天亮蛮热情地握了又握,动作熟练地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何天亮:“黄金发,给何老板添麻烦了。”

何天亮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弄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名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口应付:“没事,没事,都是朋友。”说着认真看了看他的名片,见上面印着:深圳宏大表业公司总经理黄金发。

宝丫想到何天亮蒙在鼓里,还没搞清楚出了什么事情,就出面解释:“天亮,是这么回事:舅表叔原先跟一家大公司说好,给他们供一批手表,一共多少来着?”后面这句话是问黄金发的。

“五千只。”

“对,五千只。合同也签了,货也发过来了,可是那家公司又变卦了,五千只表在库里压了好几个月,光是仓储费就得老大一笔。昨天晚上他到我家说起这件事,愁得不行,我想起来咱们这儿有地方,就说跟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在我们这儿放放。今天你又忙别的,没想到他今天下午把表从库里提出来了,我一看,只好先拉过来,你看……”

何天亮总算明白了事情的过程,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说:“没关系,只要你放心,就放到这儿吧。”

黄金发做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再次握住何天亮的手摇来摇去:“太谢谢何老板了,这批表从深圳运过来,运费不说了,人家变了卦,光是仓储费就花了上万元,这件事情又没个结果,再继续拖下去还不知道要放多久。这一下好了,起码仓储费省了。”

何天亮说:“事情怎么就闹成这个样子了?不是合同已经签了吗?他们变卦你就告他们呀,怎么着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黄金发说:“唉,就算我们告了,法院能公正地判,我们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陪他们玩。你想想,人家是本地大企业,我们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无论从天时地利人和等等方面考虑,都不是人家的对手,我们哪来的时间和精力陪人家玩儿?”

何天亮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把货放一放,回去再商量个办法出来,实在不行就只好发回去了。可是发回去也没办法,这批货按照他们的要求专门在表面和表背上印了他们公司的徽标,发回去都没有办法卖,我们可真让他们害苦了。”

何天亮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同情他,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说:“咱们到屋里坐吧,让他们卸就成了。”黄金发跟着他来到屋里,宝丫觉得没有事先征得何天亮同意,黄金发就把表全都拉了过来,挺不对劲的,就赶紧张罗着倒水沏茶,茶倒好了先给何天亮端了一杯。何天亮说:“先给客人嘛。”把茶水让给了黄金发,宝丫又赶紧给他倒了一杯。

黄金发吸溜吸溜喝了两口水,对何天亮说:“如今我也是没办法了,本来我还想再到那家公司活动活动,求他们把合同执行了,哪怕表我们再便宜一些都成,可是他们公司的人偷偷告诉我,这笔买卖让这家公司总经理的公子给顶了,再找谁也没用。我想既然这样干脆就地处理了算了,虽然我们的表上面印了他们公司的徽标,可是质量、款式都是绝对没说的,我想还不至于处理不掉。谁知道昨天上午我家里来了个电话,说是我孩子让汽车给撞了……”

何天亮一听,急忙问:“撞得怎么样?不要紧吧?”

黄金发说:“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可是腿断了,得动手术,你说我还能再熬下去吗?昨天到宝丫那儿一说,她也替我着急,就说了你这儿能放表的事儿,我心急火燎,啥也顾不上了,也顾不上等你的回话儿,今天就把货给你拉了过来,你可别怨宝丫,她这人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有为难的事儿……”

何天亮见他一个劲开脱宝丫,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黄老板,你不知道,我跟三立、宝丫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关系跟亲兄弟一个样儿,这种事儿他们根本用不着跟我打招呼。”

黄老板听他这样说,才松了一口气。何天亮又说:“你这么大一批货放到这儿是对我们的信任,可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们也承担不起责任,我想你总得尽快想个办法处理了,不能老这么扔着,时间长了表的质量也会受影响。”

黄金发说:“我正想说这事儿呢。我们工厂生产的表芯都是从日本走私进来的,质量绝对保证。款式嘛,你们自己看看。”说着到外面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掏出几块表来摆到他们面前,“你们看,这是最新式的超薄型男表,带日历和星期天的。这是最新款式的情侣表,一大一小配对的。这是最流行的时装表,每块表配了三种颜色的表壳,可以根据穿衣服的颜色搭配。”

何天亮跟宝丫都不懂得表,听他介绍才知道手表还有这么多说道。看到面前摆的手表样子确实非常好,两人都啧啧称赞。正在这个时候,小草到市场采购回来了,一进门就问:“这是怎么了?咱们改卖手表了?”

何天亮把她介绍给黄金发,小草跟黄金发打了个招呼,就凑到桌前面看手表:“这表从外表上看真不错嘛,怎么个卖法?”

何天亮告诉她:“宝丫的亲戚黄老板的货,原来定好了是给一家大公司搞厂庆用的纪念品,可是货发来了人家又变了卦,没办法了先放到我们这儿。”

小草说:“这么好的表,只要价钱合适哪有卖不出去的道理?别是有啥毛病吧?”

黄金发赶紧说:“这表可都是货真价实的日本机芯,质量绝对保证。就是表上都印上了那家公司的徽标,不太好卖,再加上我家里又出了点事儿不得不赶回去,不然我也不麻烦你们了。”

小草说:“既然质量没问题,你又是宝丫的亲戚,我们怎么说也得帮你这个忙。这样吧,你给个底价,我们帮你卖卖看,能卖多少是多少,总比在这儿压着强。”

黄金发说:“你们要是能帮忙往外推一推,我是求之不得。这样吧,我给他们公司谈的是每块五十块钱,现在我也不求赚钱,只要不亏本就成了,每块我给你们底价三十块,高出来的是你们的。”

小草说:“那好,我们尽力而为,到时候跟你实数结账,少几块表就付你几块表的钱。”

黄金发说:“实话告诉你,凭这表的款式和质量,在正规商店里每块要是下了二百块钱,我倒着走给你们看。”

小草嫣然一笑说:“咱这儿不是正规商店。再说了,正规商店的表价格是高,可惜没人买。”

黄金发盯了小草一眼,看看何天亮说:“这位小姐有计较,买卖能做好。”

何天亮听这黄金发对小草似乎有些不满,就岔开话头打圆场:“那就这样定了,我们想办法帮您销销。您看是不是还要签个合同协议之类的东西?”

黄金发摆摆手:“我是宝丫跟三立的舅表叔,你们又是他们的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没必要签什么合同,反正我的货放到这了,到时候你们少一块就给三十块钱。”

小草开玩笑地说:“那你不怕我们黑你的货?”

黄金发说:“要想黑,签一百个合同也没用,不想黑,一个合同也不用签,嘴上定的事儿就是板上钉的钉。再说了,要是怕你们黑我,我也不会把货往你们这儿放。”

小草说:“舅表叔真是爽快人,就冲你这份信任,我们也要尽全力帮您。”

黄金发高兴了,说:“今天晚上我请客,算是事先答谢你们。”

小草说:“您看您,见外了不是?我们自己开着饭馆反过来让您请客,您这不是寒碜我们吗?今天晚上就在这儿,我亲自给您做几个菜,还请舅表叔多多指点呢。对了,宝丫,这舅表叔是什么亲戚?”后一句话是问宝丫的。

宝丫说:“舅表叔就是我舅舅的表哥。”掉过头又对她舅表叔说,“舅表叔你就别说了,听小草的安排,就算我们给你接风。”

黄金发苦笑着说:“连带着饯行。”

何天亮问:“您怎么就要走?”

黄金发说:“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哪里还能呆得住?我已经买了明天一大早的机票。”

宝丫说:“你坐飞机呀?那得多少钱?”

黄金发说:“我恨不得坐火箭呢,可惜没有。眼下哪里还顾得上贵不贵,尽快到家就是最重要的事。”

小草说:“再着急飞机不也得明天早上才飞吗?今天晚上就安下心来好好聚一聚,然后早点休息。”

黄金发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随你们吧。”说着出去把撂在院子里的旅行箱提了进来,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几个精致的包装盒,打开给他们看,里面原来也是手表。

“这是我带来专门准备给那家公司的领导送的纪念品,没有樱蝴们公司的徽标,如今生意做不成,我也没那份心情再给他们送了,送他们也不好意思要,送给你们吧。”

何天亮他们都有些不知所措,谁也不好意思伸手接过这些看起来非常昂贵的手表,何天亮说:“您生意做得不顺,家里又出了事儿,你就别再增加开销了,这表我们谁也不能拿。”

小草也赶紧表态:“就是,这得不少钱呢,我们不能要。”

黄金发把表的包装盒一个个打开,让他们看:“你们要是看不上这表,我没话说。要不是看不上我的表,你们就得拿。我是宝丫的长辈对不对?你们跟宝丫三立都是好朋友对不对?那我也就算是你们的长辈,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就算我给晚辈的见面礼吧。”又对宝丫说,“宝丫你说说这点东西该不该拿?”

宝丫看看舅表叔,又看看何天亮,说:“按说吧,舅表叔就是做表的,给我们送块表也不为过。天亮,咱们大伙都别客气了,等表叔走了以后,尽量帮忙把他的表给销了就啥都有了。”

黄金发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话,这些礼品表难道还让我千里迢迢再带回去?你们再推辞可就显得虚了。”

何天亮说:“行,我们就收了,您回去放心,只要我们能帮忙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卖不掉有表在,卖掉了有钱在。”

第二天,送走了黄金发,几个人往回走,宝丫对何天亮说:“天亮,这件事真对不起,我舅表叔家里出了事,他不能不回去,实在没招了,我也顾不上事前跟你商量一下,就……”

何天亮说:“这话就见外了,反正也占不了多少地方,你要是找我商量那才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小草说:“宝丫,你别多想,说不定咱们的机会来了呢,到时候大家都得感谢你。”

三立问:“什么机会?”

“赚钱的机会呗。”

“算了吧,”三立不屑地说:“能赚钱她舅表叔早就赚了,还能轮到我们?你没看看行市,满大街都是卖电子表的,能卖得出去她舅表叔还用得着把表往我们这儿放?”

小草说:“他舅表叔当然不行,他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占不上,签好的合同人家说吹就吹了,放在咱们身上能行?绝对饶不了他。咱们是地头蛇,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我就不相信有了货赚不来钱。”

何天亮说:“有钱谁不想赚?我估摸着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宝丫他舅表叔虽然不占天时地利人和,可是人家是内行,我们是外行,除了知道手表能看时间,啥也不懂,真要干这个买卖,还真摸不着头绪。”

宝丫说:“我倒觉得小草说得有道理,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想吃馒头还得自己蒸。”

三立也说:“先别管那么多,人家给了底价,三十块钱一块手表,我们也别管那么多,每块能加多少加多少,卖一块就有一块的钱赚,卖不掉我们也少不了啥,这是无本买卖。”

何天亮说:“那倒是,我们反正呆着也是呆着,就干这个买卖。”

几个人聊了一阵卖表的事儿,越来越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就像三立说的,如果连无本买卖都做不了,那还在社会上混什么?说来说去好像已经发了财似的,开始兴奋起来。小草说:“明天就开始卖,宝丫的柜台上也摆出来。”

宝丫问:“价格怎么定?”

三立说:“这还用问?越高越好。”

宝丫呸了他一口:“净说没用的,谁不知道卖得越高越好,你也得能卖得出去才行呀。”

何天亮说:“我看咱们也别非得定个死价格,只要不低于三十块钱就行,就算不挣钱,起码帮宝丫他舅表叔把表销出去了。”

第二天,几个人就开始分头出去卖表,饭馆的事儿就让宝丫代盯着,宝丫的柜台里面也摆了不少表,天亮餐饮中心开始正式做起了手表生意。

第二十一章

手表市常浩乎已经到了白送人家还要对人家说声谢谢的地步,辛辛苦苦努力了一个多月,销售成绩很不理想。话还真让三立说中了,三立利用他原来在批发市场熟人的关系卖了二十多块,是他们这伙人里面销售成绩最佳的。宝丫的小卖部货架上摆满了表,杂货店几乎变成了钟表店,硬是没人过问。何天亮跟小草两个人结伙跑销售,一个月下来两个人卖了不到二十块。他们算了算,几个人总共加起来,一个月卖了不到五十块。

小草见他发愁,就安慰他说:“别老想着这事了,慢慢卖呗,能卖多少卖多少,反正咱们已经尽力了。再说了,手表市场本身就已经饱和了,咱们这段时间能卖出去这些就已经不错了,该干啥干啥,别老想着卖表这一档子事儿。”

何天亮说:“我总觉得咱们的方法不对头,靠咱们几个人每天背着表满大街吆喝,不是个办法。再说了,表也没有这种卖法的。你要说表已经饱和了,那些开钟表店的靠什么挣钱?”

小草说:“钟表店的生意我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不行咱们就换个办法试试。”

何天亮说:“别的办法我想不出来。”

小草说:“想不出来那就别想,可别硬憋,没有把办法憋出来,倒把病憋出来了得不偿失。”

三立中午不回来,在餐饮中心吃午饭的自家人除了天亮和小草,还有宝丫跟她的两个儿子。小草让厨师烧了几个简单的菜,几个人围着桌子吃过了,小草、何天亮照例每人背了一提包手表开始跑到外面推销。他们来到车站附近的广场上,把随身携带的塑料布铺开,然后把不同款式的手表整整齐齐地码到塑料布上,就开始吆喝着卖表。按一般人的心理,这种地摊上卖的货不可能有什么好东西,除了假冒伪劣产品就是质次低档的大路货,所以一般人路过的时候连扭头看他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天亮吆喝了一阵自己都觉得没趣,就喊不出声了。

“你把袖筒撸起来。”

何天亮问:“撸袖筒干吗?”

小草说:“咱们自个儿就当表样子。”

何天亮撸上自己的袖子,露出那只看上去金灿灿的手表,小草则早已经把表露到了腕子上。

见天亮不吆喝了,小草就接茬吆喝,也许是她的嗓音比何天亮的清脆动听一些,终于有人在他们的摊子前面停了下来,不过停下来也只是看看货,问问价格,并没有人真正掏钱买。何天亮见小草吆喝的声音开始嘶哑,心疼,就不让她喊了,说:“算了,咱们就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看了,吆喝不吆喝都差不多。”

小草也确实吆喝得口干舌燥,又见靠吆喝也确实揽不来什么生意,只好住了口。何天亮跑到附近卖饮料的摊子上买了两瓶可乐,递给小草一瓶,两个人喝了起来。

“看来今天希望不大了。”何天亮看着四周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的地摊表现出兴趣的人群,有些丧气地说。

小草也露出了疲惫,眼巴巴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喃喃自语:“怎么回事呢?是不是现在的人真的就不稀罕手表了呢?不会吧!再等等还是换个地方换换运气呢?”

何天亮试着跟她商量:“我看你还是先回去,我在这再盯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有生意上门来呢。”

小草说:“一起出来的就一起回去。”

何天亮实在不忍心让她跟着自己在大街上遭这份罪,可是有她在跟前陪着又终究比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晾着强,就没有再说什么。

“手表,最新款式,质量第一,价廉物美,一盒烟钱一块表,包你满意……”何天亮又开始吆喝。

“最新女式时装表,男士超薄表,进口机芯,国际最新式样,一盒烟钱一块表,少抽一盒烟,多戴一块表……”小草也跟着吆喝起来。两人一唱一和,何天亮的粗嗓门跟小草清脆的声音起伏交错,一时间倒也吸引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哥们儿,这表多少钱一块?”

终于有人打听价钱了,何天亮赶紧应道:“一块四十,您看看,真正的好货色,机芯是日本西铁城的。”

“便宜卖不卖?”

“您要真要,我让您两块钱。”

“三十,我要两块,不然就算了。”

何天亮想,黄老板给的底价就是三十块,如果按三十块钱给他,自己就什么挣头都没有了,等于白辛苦。可是要是不让价,在这儿喊了大半天也没有开张,一块表也没有卖出去,弄不好就得原封不动地把表再背回去。何天亮犹豫不决,小草却在一旁把话接了过去:“这位大哥,一看您就是明白人,您让一步,我们也让一步,四十块钱一块我们就已经没有赚头了。一分钱一分货,您要是光图便宜,批发市场还有十块钱八块钱的,您要是讲究质量,我们这表最低也就是这个价了,再低我们就赔了,您总不能让我们做亏本生意吧?”

听小草一口咬死四十块钱,何天亮也不能再压价了,就在一旁敲边鼓:“真的,我们再要让就亏了,说实话进价也不止这些。我们又不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是替朋友出货,朋友急着回家,亏本大甩卖。”

他说的是实话,问价的中年男人却不相信,说:“你们总有道理,这样吧,一口价,三十五块钱,多一分也不要。”

何天亮一听可以赚五块钱,张口正要答应,小草却抢在了前面:“不行啊大哥,不是我们不给您面子,三十五块钱我们确实要亏本。我们也不是专门做这个生意的,给您说的价钱没有水分,都是实价,您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哪里在乎这几块钱呢。”

那人看着小草笑了笑说:“你们都在乎这几块钱,我为什么就不在乎?算了,你们不让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开,何天亮眼看着这笔开张买卖就要泡汤,心里就有点烦急,可是小草的话已经说死了,他也不能再变,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心里有些埋怨小草太固执,好容易等来的鸭子又飞了。

“嗬,这表可真不错,多少钱一块?”

何天亮跟小草既懊恼,又要互相安慰,谁也没有注意到摊子前面又来了顾客,听到有人问价,回过神来,一看,是二秃子。

“你……”何天亮正要跟他打招呼,二秃子却装作根本不认识他的样子,高声问道:“老板,这表多少钱一块?”

何天亮了解他们经常玩的那一套当托儿起哄的把戏,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便也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说:“您要是内行,您就说个价。”

二秃子说:“我当然是内行,这表是西铁城的,走私货,批发市场每块少了五十拿不出来,你们卖多少钱?”

何天亮见周围的人渐渐围了过来,就说:“哥们儿您还真是内行,确实是日本正经货,走私进来的。你要是要,冲着你是行家,我给你让让,每块四十,一口价,再不还了。”

二秃子说:“成,你干脆我也干脆,给我挑十块。”

何天亮知道这是穷作戏的事儿,凭这挣不上什么钱,到时候表还得还回来,钱还得退回去,就说:“成了,您自己挑,看上哪块拿哪块。”

二秃子就开始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起来。旁边的人听了他们的对话,知道这是正宗的日本走私表,也开始蠢蠢欲动,你挑一块我挑一块,买卖终于开张了。二秃子挑了十块表,小草赶紧拿了十个印制精美的包装盒给他把表装了起来。二秃子说:“单凭这包装就值十块钱,你们怎么弄来的货?该不是偷的吧?”

何天亮一边应付其他顾客,一边跟他对话:“看你说得多难听,偷的哪敢这么大明大摆地卖。实话告诉你,这是我们一个朋友急着回家,大甩卖,只有这一批货,卖完了就没有了。”

二秃子把表装进小草递给他的塑料袋里面,然后数了四百块钱递给何天亮:“数数,四百,对不对?”

何天亮此时忙着应付其他受到购物刺激,或者说是受到便宜诱惑的顾客,已经顾不上应付二秃子,匆匆把钱揣进口袋说:“好,谢谢了。”

其他人见二秃子一气买了十块手表,受到感染,纷纷开始挑挑拣拣,有的还跟何天亮讲价钱。何天亮看到生意旺了起来,自然一分钱也不再让,说:“您看到了,刚才那哥们儿一下子买了十块表都没有让,确实是底价了,再让我真得要亏本。”

有的人见他一分钱也不让,就不买了,但也有许多人不管他让不让,照样挑好自己喜欢的款式,买了就走。忙活了一阵,二秃子当托儿煽起的热乎气逐渐散去,买表的人渐渐稀少,摊子又恢复了冷清。小草数着手里的钞票,给何天亮报数:“还行,卖了三十二块。”

何天亮说:“是二十二块,别忘了,二秃子只是给我们当了回托儿,还能真的让人家买我们十块手表?”

小草说:“我说的三十二块已经刨除了二秃子的那十块,每块赚十块钱,赚了三百二十块,咱们也该撤退了。”

何天亮东张西望。小草问:“你看什么呢?”

何天亮说:“我等二秃子,他怎么还不过来?”

小草说:“你等他干吗?”

何天亮说:“还他钱呀。”

小草说:“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硬等着给人家钱的。人家要是不来呢?”

何天亮说:“人家这是帮我们,总不能真的让人家掏几百块钱买十块手表吧。”

小草说:“二秃子那种人像夏天的苍蝇,哪有腥味儿往哪飞,这会儿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挖光阴去了,我们就别干等了,啥时候碰上了把钱给他,把表要回来就行了。”

正赶上下班时间,公共汽车上人挤人,春末夏初季节,大家都穿得单薄,人和人贴得像装在罐头里面的鱼。何天亮怕小草被挤着,就挨着她站在她身后保护她,可是车上实在太挤,他自己反而跟小草贴得紧紧的。车开动了,随着车的晃动,小草丰满柔软的身躯在他的怀里上下左右地摩擦着,一阵淡淡的芳香钻进了他的鼻子,这是一种夹杂着干净女人汗味的檀香。何天亮突然间冲动起来,长期蛰伏的情欲顷刻间如同潮水淹没了他。何天亮狼狈极了,他弓起腰来,竭力想在自己跟小草之间留出一道空隙来,隐藏自己的坚硬。他越往后拱,后面的人就越往前挤,这种拱来挤去的拉锯战反而如同那种非常流氓的动作,加剧了何天亮的欲望。这是何天亮久违的感觉,以至于他像青春期的小男孩一样为这突如其来的欲望既惊慌失措,又兴奋莫名,更有一种重获生命的激动。小草回过头来,见何天亮面色通红,神情极为古怪,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涌起了一层红潮,反而把身躯软软地靠在了何天亮的怀里,气喘吁吁地悄声在何天亮耳边说:“何大哥,你搂着我,搂紧点。”

何天亮受到小草的鼓励,伸出胳膊把小草紧紧地拥在怀里。小草闭上了眼睛,任由何天亮抱着她。何天亮把下颏放在小草的头顶,肆意地吸吮着她发髻的芬芳。两个人都失神忘我了,好像四周紧紧挤着他们的人群远远离开了他们,他们的身躯轻飘飘的,似乎飘浮在云端,又似乎倘佯在碧波万里的大海,颠簸起伏的公共汽车就是他们的飞机和船儿。

回到天亮餐饮中心,却见里面灯火辉煌热闹异常。何天亮跟小草一进门就见道士跟他弟弟二秃子正坐在餐桌旁边给其他人吹牛,三立、宝丫和雇来的厨师围坐在他们四周,兴致勃勃地听道士胡吹。桌上杯盘狼藉,显然他们都已经吃饱喝足了。见他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小草,道士大呼小叫地招呼道:“你们俩到哪儿去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到电视上发寻人启事了。”

让道士这么一说,何天亮忽然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三立却又傻乎乎地追问:“天亮,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背着我们喝酒了?”

何天亮让他闹的狼狈不堪。小草倒是比他镇静老到得多,见何天亮尴尬,接过话头说:“喝什么酒,哪还有心思喝酒,我们到道士家找他弟弟给他还钱,公共汽车坐过了站,返回头好容易找到他们家,他们家没人,他们却跑到这来了,害得我们白等了半晚上。”

何天亮这时也恢复了镇静,问道士:“你们怎么来了?早知道你来也省得我们白跑一趟。”说着掏出钱来数了四百块递给二秃子:“给,这是你的钱,今天还真谢谢你了,没有你煽动那一阵,说不定我们就不开和了。”

二秃子推开他的手说:“何大哥,咱们谁跟谁呀,那十块表我真的要了。”

何天亮说:“你要那么多表干什么?喜欢啥样的你只管拿去戴就行了,何必花钱呢。”

道士说:“你们就别推来推去的了,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公平交易,自己人跟自己人算那么清干吗?”

何天亮跟道士说话不客气,刚才光顾着给他弟弟还钱,此时才顾得上跟他计较:“你别说风凉话了,小弟帮着我们卖了几十块表,你小子躲到哪儿去了?敢情是不让你掏钱,站着说话腰不疼。”

道士说:“你这小子怎么好赖人都分不清了,本来我还想跟你做一把,既然这样就拉倒,省得我到时候落个大伯子背弟媳妇过河,出力不讨好。”

宝丫对何天亮说:“天亮,道士说了个办法,帮我们销一批表。我看着能成,刚才我们已经商量了半天,就等你回来拿主意了。”

何天亮晓得宝丫不是随随便便说话的人,就不再跟道士耍笑,问道士:“你真的能帮我这个忙?你先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道士反问道:“你到玉泉山的庙里面烧过香没有?”

何天亮说:“玉泉山的庙我好多年以前去过,可从来没有烧过香,我也不信那玩意儿,要是老佛爷真能保佑好人,这世界上好人怎么都受苦呢。”

道士接着说:“没烧过香不要紧,你看没看过庙里卖的各种各样的护身符、小佛像等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何天亮说:“看过,可是没有买过,那都是和尚们骗人钱的。”

道士说:“既然你没有买过,我就给你说说那里面的道道。你要是问他们价钱,他们就会给你报两种价,一种是普通的,一种是开过光的。普通的很便宜,一般人也不买。开过光的就卖得很贵,说是老和尚开过光可以辟邪,消灾免祸、保佑平安等等,其实那都是骗人的,要是真能靠那玩意儿消灾免祸,保佑平安,这世界不早就天下太平了?可是人就那么怪,偏偏就要买那种价钱贵的,你说这是为什么?”

何天亮说:“买普通的只是一般的纪念品,开过光的就有了神力,人们买的是神力,不是一般的纪念品,再加上开过光的卖得又贵,让人真的以为它跟普通的不同,买了它等于把如来佛请到家里了,所以人都买贵的。”

道士说:“你说得虽然不完全,可道理也差不多。我在想,既然大家现在那么认我的中华正气道,我也可以给你的手表开开光,就说是带功表,把价码提上去,我想起码我的弟子们每人能请一块,再让弟子们给他们的亲朋好友请一些,这些表说不定还不够卖呢。”

何天亮问:“卖手表还请什么?”

道士说:“你怎么那么笨,你也不想想,我堂堂中华正气道的大师,加持过的带功表,当然不能说买卖二字,只能说是请,要是直通通说卖,那就俗了。”

何天亮让他这么一解释,不由得笑骂道:“你这小子真行,真能骗,明明是卖表,非说是请,让人家掏了钱还以为占了便宜,你确实比我高明多了。”

三立在一旁急不可耐地说:“我看道士这法儿好,要是他真的能帮我们这一把,我们不但帮了宝丫她舅表叔的大忙,还能赚一笔。”

宝丫也说:“如今做买卖都这个样,谁想的办法巧妙,谁就能挣钱,我看这样可以。”

何天亮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们也不考虑那么多了,能把表卖掉就是好的。”接着问道士,“你说具体怎么运作?”

道士说:“你们得把每块表的包装和表背后上都想办法印上我们中华正气道的会标,这件事情只能你们做,不能让我们圈子里的人知道,要是在圈子里头传出去,容易露馅儿。然后你们把表交给我就行了,怎么卖你们就不用管了,到时候我把钱返给你们就行了。”

何天亮说:“你的那个中华正气道的会标是啥样的?没个样儿我们怎么印。”

道士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印了一个阴阳鱼,阴阳鱼上面叠印着一个篆体的“气”字。

“这就是我们的会标,这是标准图,你们按这个样印就行了。”

何天亮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内心里也不得不佩服道士这家伙搞这一套坑蒙拐骗的手段高,点子多。

这时候小草笑眯眯地对道士说:“道士大哥,你说的这个办法我看准行,还是您有办法,不愧是老江湖。”

道士让小草几句话捧得眉开眼笑,嘴里连连自谦:“哪里,还不是想着办法挣两个钱呗,你可别抬举我。”

小草话头一转接着说:“可是您也知道,这些货不是我们的,是宝丫她舅表叔放在这儿让我们代销的。挣不挣钱是次要的,我们肩上可担着一份责任,到时候要是万一钱没收上货也没了,我们真的没办法给人家交代,宝丫更是没法见她的舅表叔了。”

道士是老江湖,哪里听不出她的意思,朝何天亮盯了一眼,笑嘻嘻地说:“小草啊,你也是老江湖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怕我把货拿走了,你们收不上钱来。这一点你放心,我道士走南闯北靠的就是一个信字,你问问天亮,我坑过谁?”

小草神色平平地说:“你跟何大哥是患难之交,我们哪里会信不过你?只是这表并不是你自己要,你也得转手卖给别人不是?要是你的下手出了什么事,收不上钱,大家可就都倒霉了。再说了,这也不是何大哥一个人的事,还牵涉到宝丫、三立,还有宝丫她舅表叔黄老板,这可是人家的身家性命,咱们还是慎重点好。要是我们花了钱把表的包装盒、表的背面盘上都印上了你的会标,到时候你那边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浪费钱不说,这批货可就彻底烂在我们手上了。”

这时候何天亮他们也都听出了小草的意思,何天亮觉得小草跟道士这么斤斤计较不太合适,说到底人家还不是为了给他们帮忙吗?他想拦住小草不让她继续跟道士计较,可是看到对面宝丫一个劲给他使眼色,就忍住了没有打断小草,装作口渴,转身拿起暖瓶倒水。三立一直干小买卖,生意场上的事情也比何天亮明白,知道小草说得有道理,就呆在一旁默不作声,由着小草跟道士计较。

道士说:“你看你这个人,我不过是看在朋友的面上帮忙,既然你们那么不放心,我的心尽到了也就算了,省得到时候出了啥事闹得大家不愉快。”他这话表面上是对小草说,实际上是给何天亮他们听的。

何天亮也明白他的意思,正要张口从中调和调和,小草却把话头接了过去:“道士大哥,你生什么气呢。你给我们帮忙我们心里还能不明白?可是感谢归感谢,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我们也不能让你白帮忙。只要生意可靠,我们只要个底价,多卖的钱都归你,我们一分不要,这样一来,你忙也帮了,利也得了,我们感谢你,你也不白忙,这样的好事你难道忍心撒手不干?”

道士哈哈哈笑了起来,说:“小草啊小草,你真行,天亮有你当狗头军师绝对吃不了亏。明说吧,你要怎么办?”

小草说:“我说呢,往表上印你们会标的钱你就先垫上,我们出力你出钱。你也知道,目前中心确实没有资金,要是有钱我说这话就对不起你。等印好了,你们提多少货我们收多少钱,一手钱一手货,咱们两不亏欠,这样你们保险,我们也放心,没有可靠的销路你们也不会提货,免得货压在你们手里难受。我们发出去多少货就能拿到多少钱,也免得老想着找你要钱,都是好朋友,谁也不为难谁,省得因为这么点事闹出什么伤面子的事来。”

道士眼珠子滴里骨碌转了几转说:“成,就这么办。”说了后,又问何天亮,“天亮,你说呢?”

何天亮做出无可无不可的神态说:“我咋都行,只要你们觉得可以我没啥说的。”

道士说:“那就说好,你们明天就把印标志的事儿定下来,需要多少钱赶快给我打个招呼,我好让人送过来。对了,你们给我的底价是多少?”

何天亮没有想到他突然提起价格来,他在外面叫卖的价格是四十块钱,如果对方还价可以还到三十五块,他正想如实告诉道士,小草又及时把话头接了过去:“我们在外面叫价是四十块钱,那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帮朋友的忙,只要能帮朋友把本钱收回来就满足了。道士大哥你要是有办法让我们挣几个,就再加点钱,要是没办法,就算了,我们也只能原价给你。”

道士认真看了看小草,小草脸不变色,板着一张清纯无辜的脸迎着他的目光。道士说:“既然都是朋友,我挣钱也不能把你们拉下,这样吧,我提货的时候,每块表算你们八十块钱,如果赚得多再给你们提一些,行不行?”

何天亮他们都是一愣,就连小草都愣住了。

道士哈哈一笑说:“你们别紧张,只要我的路子能打开,就不怕没钱挣,就这么说定了,八十块钱一块表。你们印我的会标的时候可得精心一些,质量一定要好,别图省钱弄得不三不四让人一看就像是唬人的。”

他这么一说倒把何天亮说笑了:“你还以为你不是唬人的啊?”

道士说:“即便是唬人也得像模像样,唬得人家高兴才行。”

小草说:“道士大哥,到现在为止,我才真的相信你是何哥的真朋友。”

道士说:“照你这么说在这之前你一直觉得我是假朋友对不对?”

小草赧然一笑:“算了,你就别再跟我过不去了。这样吧,时间晚了,大家也都饿了,我去给你们弄点夜宵垫垫肚子,肚子垫饱了再接着吹牛。”说着跑回后面厨房吆喝着厨师给大家准备夜宵。

事情办成了,而且有钱可赚,大家的心情都非常舒畅,话头也多了起来。小草很快把弄好的夜宵给大家端了上来,凉拌猪头肉,红油肚丝,白糖西红柿,过油豆腐干几样凉菜用大汤盆盛着。

“这是喝酒的菜,喝啤酒你们开,喝够了每人还有一碗肉馅馄饨。”小草得意洋洋地宣布道。

第二天,小草跟何天亮跑了一整天,找好了樱孩厂,谈好了价钱,先交了定金,让他们印了几个样品,何天亮送给道士看了看,道士挺满意,第二天就让他弟弟把樱孩费送过来了。

第二十二章

晚上,何天亮跟小草两个人闷着头算了一阵,道士送来一千块表的货款,加上他们前段时间零零碎碎卖掉的表收回的四五千块钱,他们已经到手八万五千多块钱了。他们两人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想到这么一大笔钱掌握在自己手上,不由都有些异样的感觉。

“小草,”何天亮征求她的意见,“你说是不是先把钱给黄老板汇过去?”

小草瞪了他一眼说:“我问你,要是道士那些表弄不出去,或者弄出去了钱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怎么办?”

何天亮说:“那也不能把这些钱当成咱们的,咱们不考虑别的,起码要让宝丫跟三立在她舅表叔面前交代得过去呀。”

小草说:“这事情还没有完,按我说,汇倒是可以汇,可是不能全都给他们,咱们也得备一手,还是按合同办事,卖出去多少就给他们返回去多少,该咱们得的也不要客气,这是做生意,可不是交朋友讲义气的事儿。”

何天亮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说:“那就这样,实际卖的有一千来块,明天你给黄老板汇过去三万,再提六千块我还给道士,办这个中心的时候从他手里拿的,道士虽然从来没提过,可是我们也不能老拖着不还给人家。”

小草说:“干脆跟他算总账的时候,让他从货款里面扣算了。”

何天亮说:“一码是一码,借的就是借的,货款是货款,别让人觉得咱们会算计。再说了,道士仗义,我们也不能不仗义,我看还是拿现金还给他。”

小草只好说:“行,明天就还给他。”

何天亮说:“明天你经手的钱太多了,我跟你去,可别出个啥事后悔来不及。”

小草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正说着,就听厨师老王在院子里面叫喊:“何老板,何老板,有人找你。”

何天亮从屋里出来,只见黄粱噩梦像只螃蟹横在院里,老王提着裤子,看样子刚解过手还没来得及系裤腰带就戒备地守在一旁。这个时候黄粱噩梦跑来让何天亮出乎意料,实在想不透他会有什么事这么晚了找上门来。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进屋坐。”何天亮抱着有理不打上门客的宗旨,既然你来登门拜访,我就当你是客人,热情地招呼着他。

黄粱噩梦讪讪地笑着,朝厨师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跟在何天亮的后面进了屋。何天亮头一次见他的时候,感觉着就像面对一头没有毛的大野驴,自从上一回把他拾掇了一回以后,在他面前这家伙身上的野性一点也见不着了,好像整个变了个人。

何天亮一边给他递烟,一边问他:“你还在大都会娱乐城干吗?最近怎么样?”

黄粱噩梦贼头贼脑地四处打量着这间白天当饭厅、晚上当卧室的屋子,接过何天亮递过来的烟又把脑袋凑过来就着何天亮的火点着,才说:“我还是那样,在大都会混。我一直想过来看看,又怕你忙,我自己也是每天得奔命混口饭,就一直没有来得成。”

何天亮估计像他这种人绝对不会没事往这儿跑,有心想问问他有什么事,又怕让他感到自己没耐心招呼他,就忍住了没问他。两人一下子找不着话,何天亮就叫小草弄点水来。小草上次在小树丛后面看到过黄粱噩梦的狼狈相,又知道他受白国光的指使祸害过何天亮,对他非常反感,所以黄粱噩梦进来后根本就不搭理他,听到何天亮吩咐倒水,满身满脸都是不愿意,可是又不好驳何天亮的脸面,就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到黄粱噩梦面前,还有意无意地把杯子在桌子上я艘幌拢那副态度就像有钱人应付穷亲戚。

黄粱噩梦活在别人的手底下,大概也习惯了这种待遇,或者真的跑渴了,根本不在乎小草的态度,朝小草点点头笑笑表示感谢,端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就喝干了。何天亮见小草这样对待黄粱噩梦心里挺不舒服,尽管黄粱噩梦曾经受白国光的指使坑害过他,可是后来还是维护他的,在他独身一人去找白国光的时候,黄粱噩梦不但告诉了白国光的下落,还替他的安危担心。不管怎么说,他跟黄粱噩梦眼前的关系,勉强也算得上朋友。人家今天上门来了,小草对人家冷若冰霜,实在不应该。俗话说,有理不打上门的,当官不打送礼的。何天亮把黄粱噩梦手里的水杯接过来,找出茶叶,给黄粱噩梦冲了浓浓的一杯香茶。小草见状知道何天亮对她这种态度不满意,“哼”了一声表示抗议,身子一扭走了。

何天亮见黄粱噩梦接过茶水也顾不上烫嘴,吸吸哈哈边吹边喝,一阵儿又喝干了一杯,连忙起身拿过暖壶又给他把水续上,然后把暖壶放到了他的身边。

何天亮试探着问:“老本行你再没干吧?”

黄粱噩梦知道他问的是耍无赖砸杠子的事儿,尿脬脸一红说:“你就别再提那事儿了,如今的人一个比一个硬,动不动就打110,稍不注意就得进去,我那个行道早就收手了。那一回碰上你也是临时贪心起意,想着你刚刚从里面出来肯定胆小怕事,顺便砸两个零花钱,没想到你比我脑袋硬,偷鸡不成反倒蚀了一把米。我还没给你说呢,回来后,也不知道是天热还是你命硬,我不过在脚上烫了小小一个疤,他妈的竟然感染化脓了,差点没落个破伤风,打了一个多星期的青霉素才算过了。”

他说这话时满脸苦相,把何天亮逗笑了。黄粱噩梦也咧了咧嘴做了个笑模样。何天亮见他笑得挺勉强,努力挤出来的笑容后面隐藏着闷闷不乐,就问他:“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碰上啥事了?”

黄粱噩梦说:“没啥,我好着呢。”

一时两人又是没话,闷头坐了一阵,黄粱噩梦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急着睡觉吧?”

何天亮说:“我哪天也得到十一二点以后才睡,没事,你坐吧。”

黄粱噩梦支支吾吾地说:“那就好,我今天找你真的有点事。”

何天亮心想没事你也不会来,就说:“有啥事你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绝对没问题。”

黄粱噩梦说:“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说着又鬼鬼祟祟地盯了房门一眼。

何天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重要机密的事情,就安慰他:“没关系,有话你放心说,我们这儿到了晚上没外人来。”

黄粱噩梦说:“你还记得那天跟你闹了一场的那个娘儿们吗?”

何天亮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冯美荣,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她还在那边当坐台小姐吗?”

黄粱噩梦说:“哪里,那天跟你闹过之后,白国光把她叫到办公室聊了挺长时间,第二天就让她当了总台领班,每个月工资三千多块,还不算奖金。当时我们都纳闷,像她那种跟客人干仗的小姐,大都会不但要处罚,今后再想到这里坐台门都没有,可是她不但没有受处罚,还提升了。这件事当然就有人不服,也有人问到白国光那儿,你猜白国光怎么说?”黄粱噩梦说到这里吭吭哧哧地不往下说了。

经过这么多天,何天亮对冯美荣坐台的事情已经看得很淡,初始的震撼早已经归为无关痛痒的回忆。说到底冯美荣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怎么活着是她自己的事情,他甚至根本不愿意再听到冯美荣的名字。可是看到黄粱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又挺想知道这件事情的详情,就对黄粱噩梦说:“你有啥话尽管直说,说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黄粱噩梦看了何天亮一眼才下了决心似的咳了两声接着往下说:“白国光说那个女的是你离了婚的老婆,跟他是老朋友,所以要格外重用。”说到这儿,黄粱噩梦问了一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何天亮镇静自若地说:“他没说谎,我们已经离了十年了。”

黄粱噩梦见他挺平静,说话也顺了起来:“其实我找你并不是这件事儿,这件事情只是个引子。那个女的来了后,白国光调我到楼上值勤,其实就是给他当保镖。前两天白国光请人吃饭,来的都是公安局、检察院、工商局的人。那些人过去就跟白国光称兄道弟的,互相利用互相包庇呗,我跟着白国光一起去的。吃饭的时候白国光提起了你,说你跟他过节儿深,时时刻刻找他的麻烦,让那几个人想办法帮他整治你。那些人都是他的酒肉朋友,一个个都拍着胸脯子答应他。”

黄粱噩梦说到这里又从何天亮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何天亮干脆把烟盒推到他的跟前,又把打火机递给了他,黄粱噩梦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出来的时候忘了带烟了。”

何天亮二话不说,从柜台上拿了一条烟扔给了他:“带回去抽。”

黄粱噩梦也没有推辞,接着往下说:“后来他们就商量着设个什么套把你给灭了。他们商量了大半天,想着派人假装顾客来找你的茬,把你的买卖给砸了,又说由那几个公安找点毛病把你的买卖封了,还说让卫生检疫、税务局天天来挑你的毛病让你的买卖做不下去,前前后后想了十几种坏道儿。最损的办法是让那个女的,就是你的前妻来找你,或者把你诱到娱乐城去,然后他们安排小姐告你强奸,把你再送到监狱里面去。我听他们商量,浑身发冷,真想不到他们表面上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骨子里坏水都变成脓了。他们聊了挺长时间,半真半假的,后来白国光请他们唱歌,他们光顾了摆弄小姐才把这话茬给放下了。”

何天亮听得心里发冷,大脑里像是被填满了乌七八糟的垃圾,腐臭肮脏和杂乱让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黄粱噩梦见他眉头紧蹙脸色铁青,知道自己说的事情刺到了他的痛处,不由有些惧怕,闷闷地抽烟不敢再往下说了。何天亮发现他不再说了,就问:“后来呢?”

黄粱噩梦说:“完了,没有后来。”说完也觉着自己的话不像个话,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前天才发生的事,昨天我注意了一下,一切正常,也可能他们只是说说而已,不见得就真的会那么干。可是……”黄粱噩梦犹豫了一下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他们是说痛快话,还是真打算对你下手,咱们还是小心防着没错。我跟你虽然有过过节儿,可是我心里明白你是好人,是个汉子,我真不愿意你再吃他们的亏。”

何天亮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要能让黄粱噩梦这样的人不光服帖你,还从心里真正维护你,不是一件轻易可以做到的事情,他能对自己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竭力排除心里的烦乱,逼着自己做出轻松的笑模样对黄粱噩梦说:“别的话我都不说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兄弟。哥哥我不富裕,没有白国光那么有钱,你能把心放在我这一头,我别的没有,只有两句话送你,从今往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兄弟之间说个谢字就生分了,所以我也就不说那个字了。”说完他冲外面叫,“小草,你进来。”他知道小草提防黄粱噩梦,一定会躲在窗户底下监听他们的谈话,果然不出所料,小草立刻从门外走了进来。

小草一进来先趋前把黄粱噩梦已经喝乏了的残茶倒了,又给他重新冲了一杯新茶,何天亮知道她已经认可了黄粱噩梦,小脾气也彻底消了,心里稍感欣慰。

何天亮郑重其事地说:“小草,今后黄粱就是咱们的兄弟,是咱们自己人,他来了我要是不在,你得好好照应。”

小草连连点头,还冲黄粱噩梦赔了个笑脸。何天亮接着说:“黄粱今天来说的事儿我们心里要有点数,别再吃人家的哑巴亏。”

小草面色也十分凝重,他们谁也不敢断定事情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不管今后到底会不会真的出什么麻烦,起码在每个人肩上都压了一副沉重的负担。何天亮见气氛沉闷,就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了,白国光知道咱们的分量,也不见得敢在我们面前翘尾巴。”

黄粱噩梦说:“你们还是不能大意,他们肯定不会面对面跟你们闹事,怕的就是放暗箭伤人。”

何天亮见黄粱噩梦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跟白国光之间的过节儿来由,就把他跟白国光冲突的前因后果拣能说的说了一遍。黄粱噩梦恍然大悟:“我说呢,他怎么会对你那么大劲头,他那种人在社会上只有找别人别扭,欺负别人,哪里吃过那种苦头?明明是他缺德,却还赖别人不顺从,这种人真不应该留在世上。”

何天亮咧嘴笑笑:“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那小子的脑袋我已经摸过了,跟油炸冰激凌似的,外面包了一层壳子,里面是稀泥,面对面干起来他连边都沾不上。”

小草说:“我看也没必要太顶真,咱们稳坐钓鱼台,我就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打家劫舍。别一听说他们有钱有势我们就怕了,一天到晚惶惶不可终日,人家还没怎么着呢,我们自己倒先乱了阵脚。”

黄粱噩梦说:“就是,这种事儿,你们也别太当真,我只不过偶然听到他们说起,怕你们蒙在鼓里吃亏,先来提个醒儿。还是这位小姐说得对,该小心的时候小心,可是也别太当回事儿,别人家还没怎么着呢,你们自己倒乱了阵脚。”

小草说:“你别把我叫小姐,我姓吕,叫小草,你跟他们一样,叫我小草就行了。”

何天亮见黄粱噩梦被小草说得发怔,就替小草解释:“她不愿意别人把她叫小姐,说小姐这个称呼都让中国人给弄脏了,你别在意,就把她叫小草吧。”

黄粱噩梦站起身说:“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是瞅白国光出去的空当出来的,要是他回来见我不在,又要说我脱岗骂人了。”

何天亮把放在桌上的那条烟递给他说:“在那儿能混就先混着,不好混就过来,咱们哥们儿穷了穷过,富了富过,总比在那个姓白的手底下活得痛快。”想了想又说,“目前你在那里不管混得怎么样都要先呆着,别的不说,起码能帮着我们探探风声。”

黄粱噩梦推辞着:“这一条烟挺贵的,你留着吧,我也抽不惯那么贵的烟。你放心,只要我能把握的一定会把握好,有什么事我随时给你们通个信儿,我走了。”

何天亮把烟塞到他怀里:“跟我客气是不是?”

何天亮真的瞪了眼睛,黄粱噩梦不好意思地笑笑,接了烟。见何天亮跟小草要跟出来送他,黄粱噩梦赶紧拦祝蝴们说:“你们谁也别出来,既然把我当兄弟就不要客气。天晚了,别弄得四邻八舍不安稳。”

何天亮知道他怕夜深人静闹闹哄哄出来送人招眼,就说:“那好,你自己走,我们也不送了。”于是在院子里面驻足。黄粱噩梦拉开院门,先把脑袋伸出去四处窥探了一番,然后蹑手蹑脚地悄悄溜了出去。他那副样子让何天亮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地雷战》里面那个化装成女人偷地雷的日本鬼子渡边,忍不住笑了起来。小草见他笑,说:“人家都在准备拾掇你呢,你还有心笑。”

何天亮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便。”

小草到底是女孩儿,心里终究放心不下,跟在他后面忧心忡忡地叮咛:“话是那么说,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今后出去说话办事还是要小心谨慎,别吃亏上当。”

何天亮说:“别想那么多,睡觉去吧,明天事儿还多着呢。”

小草听话地回了自己的屋。

何天亮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假寐,却没有一点睡意。白国光想着找他的麻烦是必然的。如果面对面真枪实弹地干,他不把他放在眼里。他那副0样子他亲历亲见,分量已经称得非常清楚,所以他并不感到他对自己构成了多大的威胁。他就怕通过税务、检疫之类的执法机关来找麻烦,玩这一套不但要有心计,还要有官场上的关系,官场又有另一套他根本不懂的游戏规则,对付这种挑战他心里没底。想到官场,突然想起了肖大爷,肖大爷过去是当大官的,对官场上那一套肯定熟悉,依现在的形势,真有必要找他老人家商量商量对策。

清早起来,何天亮马马虎虎地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绿豆粥,吩咐小草:“你今天就把该给黄老板的钱汇过去,然后再取六千块钱我给道士送去。”

小草给厨师和雇来的服务员安排好活儿,又给宝丫交代了一番,才跟着何天亮出了门。

他们先到银行按照黄金发留下的账号给他汇过去三万块钱,又取了六千块钱两个人就朝道士家奔。

道士如今夜生活丰富,早上也就起得晚。何天亮在前面敲门,小草就在他身后躲着。敲了好一阵,道士才应了声:“谁呀?一大早就这么砸门,抢劫呀!”说着,猛然将门拉开,一股捂了一夜的汗味、烟味加臭脚丫子味儿一股脑儿破门而出,熏得小草一个劲捂鼻子,骂道:“你这哪是家,纯粹是狗窝,屋里这股味比动物园的兽笼子还臭。”

何天亮屏住呼吸进了屋。道士开了门一见小草又急急忙忙钻进了被窝。何天亮把他的被子掀开,道士光屁股睡觉,忙不迭地往两根瘦腿上套着裤衩:“你这是干啥?好看是咋的?好看回家看自个儿去。”

“起来吧,看看几点了,别人呢?”何天亮知道他跟他弟弟合住在一起。

道士无奈地套上内衣,一面爬起来洗漱,一边唠唠叨叨:“其他人都给你卖表去了。天亮你也真是的,就那么几个钱你就追到门上来讨了,真比黄世仁还绝。肯定小草那丫头没说我好话,诬蔑我赖账,让你上门来讨债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告诉你天亮,女人做的饭吃得,说的话听不得,你怎么……”

小草在门外听见了,故意对何天亮说:“你看你,我说这钱就别给他,你偏要发贱给他送来,你在这儿呆着吧,我回去了。”

道士一听,急忙叫她:“你别走啊,既然来了哪能连屋都不进呢。”扭头又问何天亮,“什么钱?送什么钱?”

何天亮说:“六千块钱,什么钱你自己想想。”

道士说:“哦,管他什么钱,既然送来了就不用再拿回去,钱这玩意儿谁不是多多益善。”

边说边冲出屋来招呼小草:“行了,大小姐,请进吧。”

小草捏着鼻子说:“我不进去了,太臭,就几句话说完了我还得回去呢。”

道士拉着门来回扇乎了几下说:“这不,空气换过了,哪里还有臭味儿?”

何天亮也在里面叫她:“你就进来吧,那事儿在门外面说也不方便。”

小草进了屋子四处打量一番,皱着眉头说:“道士,你好赖也是个大师,就住这个猪窝里,我要是你的弟子,早跳槽了。”

道士边接着涮洗边说:“你没听说过吗?土窑洞里才出马克思主义。换成我的话,猪窝里才出气功大师。”

何天亮打断了他:“行了,大师,看样子你还没有开天目,再不然怎么连小草干啥来了都搞不清。”

道士洗漱已毕,边穿外套边说:“我那点道行你也不是不知道,别人开了天目我也开不了。行了,啥话都别说了,跟我吃早茶去,边吃边聊。”

何天亮说:“我早就吃过了,还有别的事,马上就得走。”

道士说:“他妈的,自己家开个饭馆就是好,想吃啥有啥,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等我高兴了,我他妈也开个饭馆,再养几个漂亮的女招待,过过神仙日子。”

小草把六千块钱扔给他:“这是开饭馆的时候借你的钱,还给你你好拿去开饭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数数不?”

道士愣怔了一下才说:“数个屁,我当初给你就没想着你能还,所以才说算入股,没想到你还把这档子事当真了。好,下午我请你们下馆子,晚上再去活动活动。哎,我记得是五千块呀,怎么成了六千了?”

何天亮说:“怎么也得算算利息嘛。”

道士瞪了他一眼:“你发财了是不是?我靠挣你那俩利息早就饿死了。”

小草说:“我们借你的钱是干买卖,还的时候当然要算利息,你就别客气了。”又对何天亮说,“再没事了吧?要不我先回去。”

何天亮知道她是在催他走,就对道士说:“再没啥事儿,我还有点别的事儿,我也得走了。”

道士拦住了他:“你小子别急着走,我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想问问表卖得怎么样了,让我一说又不好意思问了是不是?得,我也别让你憋在心里难受了,表卖得怎么样你到科学宫看看就都知道了,过两天我就跟你清账,保你大赚一笔。”

何天亮也不知道他是说真话还是吹牛让自己宽心,心里惦记着去找肖大爷,没心情跟他ム拢就含含糊糊答应着跟小草急急忙忙离开了道士那臭烘烘的狗窝。

离开了道士家,何天亮对小草说:“我昨天晚上想了一下,得去找找肖大爷,你是跟我去还是回去照应那摊子事儿?”

小草想了想说:“我跟你去了怕肖大爷有啥话不方便说。你自己去吧,这段时间光顾了卖表了,餐馆的生意也得抓抓,我先回去吧。”

第二十三章

跟小草分手后,何天亮乘上公共汽车朝市府广场赶去。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停停开开,何天亮回想起刚才在道士家里看到的情景,不由摇头叹息。道士家的房子也是他父母留下来的,让他们哥儿俩给折腾得真跟狗窝差不多。转回头想起自己的家,要不是有小草给张罗着恐怕比道士也强不到哪儿去。想到这里,又想起了跟小草那次在公共汽车上的亲密,心里不由一阵阵地朝上翻热浪。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灿烂的阳光照在路旁的白杨、槐树上,树木也显得格外精神,生机勃勃。何天亮惊喜地发现,树的枝杈上已经吐出了淡淡的嫩绿,树枝上像是罩上了一层浅绿色的光晕。顿时,他似乎嗅到了树木发芽时散发出来的微苦的清香。春天来了,这个念头像是一阵旋风吹散了他心里的阴霾,阳光似乎直接照进了他的心里,何天亮感受到了少有的振奋和轻松。活着多好,尽管不时有烦恼甚至苦难来打扰,可是他终究活着,活着,就能享受到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市府广场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下车。”售票员的吆喝声把何天亮从迷醉中惊醒。何天亮急急忙忙跳下车,不小心蹭到了一位胖女人高高翘起的肥臀,胖女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干什么你,急着投胎去呀!”

何天亮心情极好,调侃道:“对不起了,老奶奶,我投胎也不会找你呀。”

胖女人愣住了,定定地在原地站着,喃喃自语:“我有那么老吗?我有那么老吗?……”

何天亮不再理她,在市府广常耗处转悠着寻找肖大爷。天气好,广场上的人很多,有闲坐聊天、伸胳膊动腿锻炼身体的老人,也有卖各种小吃和零碎的小摊贩,还有一些东游西荡说不清来路的闲人。何天亮先到过去摆棋摊的地方转了一圈,下棋的有几摊子,可是没有肖大爷。难得的好天气,他估计肖大爷即便是不下棋,肯定也要出来遛弯,就东转转西转转,期待他能出来。转了一阵,看到有几个人端着腕子头抵头聊得非常热闹,偶然听到了“带功表”三个字不由怦然心动,凑过去一看,原来那几个人正在交流自己腕上手表的奇妙功用。其中一个年长者神秘地说:“大师的功力发到这表上,我练起功来气感比过去来得顺多了。过去有时候做几个小时的功气感也不来,昨天晚上我刚刚站好就觉得小肚子里面热乎乎的,紧接着气就升起来了,冲得胸口发胀。我怕走邪,赶紧念大师的名字,把意念集中到了囟门顶,热辣辣的气就升到了顶门,又慢慢散到全身,全身都觉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周围的事情好像全都知道,又好像啥也不知道,那个滋味就跟喝了酒又没有太醉似的,飘飘忽忽晕晕悠悠的,真是太舒服了。过后我浑身都是精神,一直到半夜两三点钟都不想睡觉。”

另一个中年人说:“我不管别的,反正我戴着这带功表,就觉得心里特踏实,好像大师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身边给我传功一样,走路办事脑子清爽,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如今我……”

还有一个妇女似乎怕把自己漏了,不等中年人说完,抢着说:“我刚刚戴上带功表就觉着一股凉飕飕的气从胳膊上透了进来,接着凉飕飕的感觉逐渐变得越来越热,就觉着一股热辣辣的气从胳膊一直传到了心里,就觉着整个人好像都泡进了热乎乎的洗澡水里,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不舒坦的地方。你们看看,我这脸色,自从戴上这带功表以后,红是红白是白,连我家那口子都说我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这不,今天一大早我就早早地过来给我家那口子也请了一块……”

何天亮看了看他们腕上的手表,果然就是他供给道士的货,心里不由感到好笑,也顾不上管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插嘴打听:“这表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一块?”

那个老年人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小伙子怎么说话呢?买?多少钱能买来?我这是请的。”

中年人脾气好一些,对何天亮解释:“这是大师的带功表,不能说买,要说请。”

何天亮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大师的带功表,难怪我看着跟普通的手表不一样呢。我也想请一块,就是不知道到哪里请,得多少钱才能请来?”

那个给她丈夫也“请”了一块大师带功表的妇女告诉何天亮:“就在科学宫里请,不贵,一百八十六块钱就能请一块,要,你就赶快去,去晚了就没了。”

何天亮一听她说出的价码,不由暗暗咋舌。原价三十块钱一块的电子表,他们加价也不过八十块钱一块,到了道士手里就变成一百八十六块钱一块,这家伙真够黑的。再看看这些傻乎乎花大价钱买安慰的练功者,何天亮真有些哭笑不得。那个妇女还好心地催他:“要请你就快去,再晚了就没有了,我虽然请了两块,可是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让给你。”

何天亮告辞了这几个人,慢慢朝科学宫遛,心里一阵阵地好笑。他真的想不通,如今的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滑,可是一碰上像道士这样的人就好像脑浆都变成糨糊了,也许道士说得有道理,物极必反,人精过头就变傻了。他们以为通过追随气功大师练练功,用很少的投入就可以获得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甚至得道成仙的巨额回报,其实却正中大师的套儿,让“大师”发了大财。

何天亮来到科学宫,才到门外就看到这里热闹非凡,练功者们熙熙攘攘地争着抢着“请”大师的带功表。已经“请”到了的开始就地闭眼瞑目或端立站直或手舞足蹈地开始练功,还没有“请”到的拥挤着往科学宫里面挤,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在旁边维持着秩序。何天亮估计这些人可能都跟着道士去给他们的饭馆开业捧过场,对他们客客气气地点头致意。他们则吆喝着请大家排队:“各位学员朋友不要急,大师的带功表有的是,每人都有,遵守秩序,按顺序来……”这几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却也兴奋得满脸通红,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丰厚利润。

见到何天亮,这几个人都非常热情,想必那天开业的时候跟他照过面,想过来跟他打招呼,可是又要顾着维持秩序,只好冲何天亮招手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何天亮见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愿意打搅他们,挤过人丛,见人们都从一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往外拿“带功表”,也挤了过去,从人丛中探头一看,果然见二秃子和另外几个人兴致勃勃地给中华正气道的“学员们”卖“带功表”,旁边的几个人何天亮也都知道底细,有二秃子的同学,曾经在道士撂地摊的时候给他当过托儿,还有一个中年人正是科学宫的主任,估摸着科学宫也能在这笔生意里赚一笔,不然科学宫也不会成为道士骗人的基地。二秃子专门收钱,其他的人负责分表,还有一个人专门记账,科学宫的主任则在一旁主持大局,维持秩序,监督买卖,这几个人显然已经弄熟了,配合默契,虽然前来“请”表的人很多,可是秩序井然,忙而不乱。

何天亮在门口看了一阵,二秃子一转眼看到了他,满脸兴奋地招呼着他:“何哥来了,我这儿正忙着,你稍微等一等。”

有的人还以为何天亮是认识人走后门要“请”表,就在后面喊:“排队,排队,别加塞儿。”“大家都是正气道的弟子,不能偏向,排队。”

何天亮怕引起众怒,赶紧解释:“我不是来买表的。”

二秃子也急忙解释:“大家别误会,这位大哥不是来请表的,是我的朋友,来看看。”

一个老年妇女一边接过手表试着往腕上戴,一边嘀嘀咕咕地责备何天亮:“年轻人说话一点没有规矩,什么买表,这是大师的带功表,应该说请,大师又不是卖表的。”

何天亮听到了她的话,朝她笑笑假装客气地说:“大婶您说得太对了,我是没有规矩,这表不是卖的,是请,您说得对。”

老太太见他挤了满脸笑容赔礼道歉,满意地“哼”了一声,艰难地从人丛里面挤了出去。何天亮见手表卖得红火,大大放心,暗暗算计了一番,按五千块手表计算,每块表给道士的价格是八十块,总价款是四十万,刨去还给黄金发的十五万,他们能赚二十五万。他以为自己计算有误,又在心里算计了一阵。当他确信自己没有算错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二十五万块钱在他心里是天文数字。他又替道士算了一番,结果更让他吃惊,他给道士的价格是每块表八十块钱,道士卖到每块表一百八十六块钱,每块表道士能赚一百零六块钱,五千块表他就能赚五十多万!就算刨除其他开销,四十来万块钱落到道士手里是没问题的。何天亮被即将到来的现实震惊了,他的心脏怦怦狂跳,大脑如同被洪水漫过的孤岛一片混乱一片狼藉。不管道士能从这笔交易里搂多少钱,他想到的是他们自己居然能一下子挣来二十五万元!

从科学宫闹哄哄的“请”表现场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云端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脚底下软绵绵地踩不实在。恍恍惚惚中何天亮来到了广场西面的花坛旁边,艳阳高照,人群熙来攘往,他蹲在花坛的边上,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压制内心里被发财的好运气搅腾起来的汹涌波涛。想到原来三四十块钱都卖不出去的手表,经道士这么一点化,套上了“带功表”的包装居然立时身价百倍,而且供不应求,何天亮禁不住在心里连呼荒唐,想象着道士发财后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何天亮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个大骗子。

抽烟的工夫何天亮自己劝自己,别光顾了在这里做发财梦,把正事耽误了,眼下还是要赶紧找到肖大爷把白国光那档子事理一理,否则就算发了财也安稳不了。他起身溜溜达达地在市府广场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肖大爷的踪影。肖大爷会不会生了病,或者到外地去了?按说这么好的天气他应该出来的。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亭,何天亮朝电话亭奔去,给肖大爷挂电话。

电话通了,才响了两声就有人接了起来:“谁呀?”

一听到肖大爷的声音,何天亮立时有了一种亲切感,赶紧回答:“我呀,何天亮。您好吗肖大爷?”

“啊哈,小何呀,我可是好久没有跟你下棋了。怎么样?生意还好吧?”

从话音里可听出肖大爷很高兴,何天亮说:“我挺好的,生意也还可以,还没发大财呢,每天就是挣个肉钱和酒钱。”

肖大爷哈哈大笑:“每天有肉吃有酒喝你小子还不满足啊?”

何天亮说:“您不是告诉过我,人不能安于现状吗?我要是满足现状您老人家不又得教训我。”

肖大爷问:“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何天亮暗忖这老头还真有洞察力,怎么一下子就想到我有事情要找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说道:“肖大爷,看您老说的,我不敢说时时刻刻想着您,起码每天想您一两回还是有的。”

肖大爷说:“行了吧,你小何跟我老头子打什么哈哈?有啥事你就说。”

何天亮自从认识肖大爷以来,就从感情上把肖大爷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有些事闷在心里难受,就想找肖大爷聊聊。前段时间各种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纷至沓来,搅扰得他身心都不得闲,市府广场从来就没有来过,更没有时间找肖大爷,今天是为了白国光那档子事才想起来找他,不由对肖大爷就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肖大爷的事情。

“肖大爷,”何天亮说,“我确实有点事情要跟您商量,我今天到市府广场来找您,没找着,就给您挂了电话。”

肖大爷问:“事情急不急?”

何天亮说:“急倒不急,不过挺重要。”

肖大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好,你就在市府广场等我,我马上过去。”

何天亮赶紧说:“我就在您过去下棋的地方等您吧。”

肖大爷说:“那就好,不见不散。”

何天亮没有想到肖大爷来得挺快,一支烟还没抽完,就见肖大爷已经到了两人约好的棋摊子跟前,看样子他家住得离这里不远。肖大爷见了何天亮挺高兴,忙不迭地问他有啥事儿。何天亮说:“啥事也得等吃了饭再说。走,咱们先去吃饭。”

肖大爷抬腕看看他那只苏联老表,果然已经十二点钟了,也就不客气,跟了何天亮朝广场西面的小吃街走。正是吃饭时间,小吃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种地方往往装修得越豪华越没人去,到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广场上做各种小生意的摊贩,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豪华往往跟高价联系在一起,外表装修档次高了,根本就不敢进去,所以那些简陋的街边小店反而顾客盈门。适应市场的实际需求,这条街上的店面基本上都是非常简陋的街边小店,客人大都在门外临时支起来的小桌上就餐,有的干脆就蹲在路边,一手端了大碗牛肉面,一手操着筷子狼吞虎咽。这里经营的品种也大都是牛肉面、酿皮子、鸡蛋醪糟、烩面片、烤烧饼等大众家常食品。领着肖大爷沿着小吃街转了一圈,何天亮暗暗后悔,请肖大爷吃饭,怎么着也不能蹲在马路边上一人捧一大碗牛肉面,或者买几个烧饼夹上肥肉再加一壶酽茶打发老爷子,走着走着心里就有些焦躁。肖大爷倒是心静神定,跟着何天亮像逛大街一样蛮有兴致地东瞅瞅西看看,还不时跟街边小店的店主们聊两句,打问价钱,了解行市。

“肖大爷,咱们到别的地方吧,这地方太差了。”

“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就成了,难道你还准备大摆宴席吗?”

肖大爷领先朝一家外表像厕所的餐馆走,边走边说:“不就吃顿饭嘛,哪值得耗费那么大的精神?”

来到走廊尽头,服务员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果然阳光把包间里面照得亮晃晃的。

何天亮看看肖大爷,说:“肖大爷您点吧。”

肖大爷也不跟他客气,抓过菜单就点了一个红烧肘子,又点了一个凉拌青笋和青椒炒蛋,说:“就咱们两个人,两个凉菜下酒,一个热菜下饭,够了。”

何天亮估计肖大爷是怕他破费,就拿过菜单又加了一道红焖大虾和盐煎螃蟹。肖大爷赶紧从他手里抢过菜单说:“一看你就是外行,在咱们这里就不能吃海货,都是冷冻的,不新鲜,吃不出名堂来,要吃就到海边上去吃。”又对服务员说,“小姐,方才他点的两个菜划了,不要。”

服务员正为何天亮点了高档菜而欣喜,听到肖大爷的吩咐就有些失望,做出为难的样子眼睁睁地看何天亮。何天亮知道肖大爷是为了不让他破费,又不忍心让这个挺乖巧的服务员为难,就说:“已经点了就上,海边上的人吃海味也得等做熟了吃,只要是做熟的就都是死的,区别就在于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我就不相信海边上的人吃虾吃鱼能生吞活剥。”

服务员显然对何天亮的印象好到极点,忙不迭地给他帮腔:“这位先生说得太对了,我们的海味都是活着从南方空运来的,非常新鲜,二位先生尝尝就知道了。”

肖大爷见状也只好笑笑说:“卖瓜的哪有说瓜苦的,只要别吃坏肚子就行了。”

服务员又问:“请问先生喝什么酒?我们这里有……”

不等她介绍,肖大爷就说:“有没有山丹军马场的青稞酒?”

何天亮突然想起了道士在百羊清真大酒楼要青稞酒的事,就问肖大爷:“肖大爷,那酒可是烈得很哪,您怎么也爱喝?”

肖大爷说:“我这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就是在山丹军马场度过的,那时候我下放劳改,干一天活,吃饭的时候闹上二两青稞酒,再蒙头一睡,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我呀,对青稞酒有感情。”

服务员说:“实在对不起,我们这里高档的有五粮液、茅台、贵州醇等等,低档的有红星二锅头、滨河大曲,就是没有青稞酒。先生您是不是换个别的尝尝?”

何天亮想起了道士让百羊清真大酒楼的服务员到外面街上给他买青稞酒的事儿,就对服务员说:“你们这儿没有就到外面去买,一般小商店里面都有卖的。”

服务员面有难色:“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到外面买过……你们看能不能……”

肖大爷说:“没有就算了,我们……”

何天亮拦住了他:“别,难得您老爷子想喝那一口,今天我非得让您喝上不成。”转过头对服务员说:“小姐,不是我为难你,你们要是能弄来青稞酒,我们就在这儿吃了,要是没有,我们就换个地方。”

小姐赶紧说:“请两位少候一下,我马上给经理说,让他派人出去买。”

何天亮说:“这就对了。”

乖巧的服务员给他们的茶杯里面斟满茶,便拿着菜单急急忙忙跑去找青稞酒了。

肖大爷有些过意不去,说:“你看,我这一句话可给人家小姑娘添麻烦了。”

何天亮说:“没关系,这也是她们应该做的,我们那个餐馆就有一个规矩,客人的要求只要不是非法的,就要尽一切努力去满足。”

提到他们的餐厅,肖大爷想起了小草,就问:“小草还在你们那儿吗?这丫头是个人物。”

何天亮说:“她是我们的总管,说实话,离了她我们那一摊子就玩不转了。”

又聊了几句天亮餐饮中心的近况,肖大爷才问:“你找我什么事儿?急三火四的,说吧。”

何天亮这才把前些天他跟白国光还有冯美荣之间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又把白国光跟执法部门的某些人混到一起,并且准备对他生事的情况说了一遍。

肖大爷默不做声地听他讲,等他讲完了,才说:“白国光这个人的背景挺深。他那种人跟政府部门执法单位的人有来往是正常的,没有来往才不正常。关键是他们来往是什么性质,是一般性的应酬交个酒肉朋友,遇上事儿了好有个靠头,还是组成了利益共同体,联手谋取非法利益,如果是后者,问题就严重了。”

正要往下说,服务员兴冲冲地拎着两瓶酒跑了上来报喜:“先生您要的青稞酒买到了。我们老板说,这个酒便宜,老先生喜欢喝就送给您了,希望你们今后常常光顾。”

何天亮见这里的老板如此大方,感到自己面上也有了光彩,心里也是非常高兴,让服务员谢谢他们老板。服务员给他们斟上酒后,何天亮为了说话方便,就说:“菜赶快上,这里我们自己来,你忙别的去吧。”

服务员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连连答应着走了。何天亮见肖大爷不等菜上来先抿了一口酒,暗笑这老头挺贪杯。肖大爷看出了他的心思,解嘲地说:“你别笑话我老头子,说实话,我早就想这一口了,可是老伴儿管得太严,平常哪有机会享受这一口儿?今天算是解放一次吧。”

何天亮真诚地说:“肖大爷,您年纪大了,我不知道您的酒量,您自己可得把握好,别伤了身子。”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流水似的把菜端了上来。何天亮举起酒杯说:“肖大爷,第一杯酒我敬您,咱们爷儿俩干了。”

肖大爷二话不说,咕嘟一声就把杯里的酒浇到了喉咙里,然后才说:“咱们别敬来敬去的了,自己管自己随意喝,边喝边聊。”吃了几口菜,肖大爷接上刚才的话头往下说:“你说白国光跟他们搞到一起了,一点也不奇怪,你可能还不知道,大都会娱乐城本身就是前任省上那个书记的老婆跟白国光合作折腾起来的。这位夫人借她男人当政的机会,搞了个狗屁金城公司,白国光当过金城公司的总经理呢。当时金城公司面向社会集资,闹了个乌七八糟。”

说到这儿,何天亮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在监狱里,那段时间电视上几乎天天有金城公司的广告,电视上演这家公司集资的新闻片时,道士当时还叹息着说:“这些傻瓜又让人家骗了。”他当时还对道士的说法不以为然,反驳道:“人家这么大的公司,大老板又是省上领导的老婆,哪里会骗人?肯定能赚钱。”道士不屑地咧嘴一笑说:“走着瞧吧,这些人要不连老本都搭进去,我头朝地走给你们看。”

这事当时他们议论过,后来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他们作为服刑的犯人,谁也不会去关心这家公司的命运。想到这里,何天亮问:“后来金城公司怎么样了?”

肖大爷抿了一口酒,说:“还能怎么样?单位亏个人赚呗。有了钱,他们又开始从银行挖贷款,银行知道他们有经济实力,又知道省领导夫人是大老板,自然放心大胆地给他们贷款。结果不久传出他们亏本破产的消息。小老百姓辛辛苦苦积攒的几个活命钱交给你是要赚钱的,你现在弄没了人家当然饶不了你。金城公司亏损的消息传出来后,省委大院外面顿时热闹起来,都是那家公司的投资人来要钱的。恰好这时候中央发了通知,严禁非法集资。这家公司倒也不含糊,凡是小老百姓个人入股投资的,一分不少地把钱退还给了人家,事情平息下去了,倒霉的就是公家单位和银行。银行去要贷款,他们两手一摊:根据中央精神,他们积极整改,钱都还给那些个人投资者了。至于银行贷款,只好等公司业务发展了,有了钱再还。到这个地步银行又能怎么样?”

何天亮问:“他们的公司真的那么快就黄摊了?”

肖大爷说:“你问得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这些事情谁也没有深入调查过。他们办事倒也干脆,不久就办理了破产申请。想想,公司都破产了,银行的贷款只好变成死账,给他们贷款的银行只好自认倒霉。”

何天亮说:“这帮家伙会不会玩偷梁换柱的把戏?用集资来的钱套银行的贷款,然后再说公司亏了,办理破产,结果钱就变成个人的了。”

“我也是一直这么怀疑,可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怀疑就一钱不值。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那个时候官也不算小,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当时我就组织力量着手调查这家公司的破产案,可是刚刚开始进行,就被调到省政协当副主席去了。我心里明白为什么突然调职,觉得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办理退休回家养老,我当时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人家二话没说就批了,我心里就更加明白了。”

何天亮曾经听道士他们说过肖大爷过去是大官,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从他的言谈话语和交往接触的过程中,何天亮发现他性格倔强,却又平易近人,自己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草民,跟他萍水相逢,他却把自己当成朋友、晚辈。想到这些,心里对他油然起敬,斟满一杯酒端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说:“肖大爷,我敬您的为人。这一杯酒我干了,您随意。”说着,咕嘟一口将杯里的烈酒吞了下去。肖大爷微微一笑说:“你激动什么?我年纪大了,不能像你那样喝,我还是慢慢陪你吧。”说完在酒杯上轻轻抿了一口,接着说:“后来我了解到,那个大都会娱乐城也是他们搞的一个项目,让白国光当法人代表,名义上就成了独立法人,所以清查破产申请的时候,没有涉及到大都会娱乐城。你想想,这样一来,大都会娱乐城不就成了他们家的自留地了吗?所以,白国光跟官场上的一些人搅在一起是再自然也没有了,而且他们并不是现在才搅在一起,过去他们就是一路,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何天亮恍然大悟,心想,看来他们并不是为了找自己的麻烦才聚到一起的,心里松了一松,又想到这帮人干了那么多坏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实在没有天理,就问肖大爷:“他们这么做明明是犯法的,刚才您说因为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办他们,如果我们能拿到他们违法犯罪的证据,不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吗?再说了,如今那位书记已经下台了,没了后台,办他们阻力也就小了许多,您说是不是?”

肖大爷说:“当然,如果手里有证据,别看我现在退下来了,就算他还在台上,我照样能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制裁。”

何天亮说:“那就好,贼不打三年自招,如今他们不会像那个时候那么小心翼翼掩盖自己,人过留痕,雁过留声,我就不相信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真的能把屁股擦得干干净净。”

肖大爷也来了精神,直起身子说:“你说得对,其实也不是没有证据,就是没有人去查。你想想,他们家是全省第一家庭,谁敢去摸那个老虎屁股?在他们的问题上,公安、检察、纪检部门都靠不上,真要查哪里有查不清楚的事情?”

何天亮说:“那我就想办法摸摸这个老虎屁股。”

肖大爷说:“你如果真要摸他们的屁股,看看他们屁股底下有多少屎,就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那些人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翘起尾巴让你检查的。如果他们发现你的目的,肯定要采龋涵也难以料想的手段来阻止你。而且,凭你的能力要想把他们的问题查清楚是不可能的。”

何天亮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鬼也怕人琢磨,只要上了心去搞他,我想总是有机会的。”

肖大爷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过日子吧,这种浑水你趟不起。”

何天亮说:“我不是嫉恶如仇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我还没那么高尚。我跟白国光的事儿您也知道,我即便想老老实实挣钱过日子人家也不给我那个机会。所以,我也看透了,还不如跟他们痛痛快快来一场龙虎斗,闹他个鱼死网破,说不定反而能死里逃生后半辈子落个清静。”

肖大爷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那么干迟早要吃大亏,弄不好没把人家怎么着,你自己反倒先进了监狱,你可千万不能胡来。”

何天亮笑着说:“肖大爷您也太看不起人了,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还真有可能吃这种亏,我当年把白国光收拾了一顿,当时挺解气,可是最终倒霉的还是我自己。这种傻事我再也不会干了,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肖大爷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眼下还没有准谱,心里有了这个打算,慢慢想办法。只要您能帮我我想我就一定能成。”

肖大爷眯缝起了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要是拿到了有关他们犯法的证据,你能帮我把证据交到可靠的人手里,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成。”

肖大爷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好,只要你能拿到证据,我就保证让检察院立案。来,咱爷儿俩干一杯。”

两人喝过杯中酒,肖大爷又说:“事情也不见得像你想象的那么复杂,靠你的力量想把事情全部搞清楚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只要能抓祝蝴们一个方面的问题,要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扩大战果,最终把他们的全部违法犯罪事实搞清楚。这就像打仗,不见得非要全面出击,只要你能找准一个突破口,就可以让敌人全线崩溃。再好比说,一道大坝阻挡了一道洪水,如果这道大坝的某一个点上出现了裂缝或者洞隙,洪水就可以从这小小的缝隙开始冲垮整个大坝。所以你现在不必要老想着抓人家的大把柄,只要能抓住小的,实实在在够得上违法的证据,我就可以保证让他们把全部事实吐清楚。”

何天亮想,眼下他们在大都会娱乐城里面就天天在干违法犯罪的事,关键是没有人去抓,去管,如果自己从这方面着手,说不准还真能揪祝蝴们的小辫子。肖大爷看他瞪着眼睛发愣,知道他的心事,就说:“今天咱们来是吃饭喝酒的,你陪我好好喝几杯,别想白国光他们的烂事了,要是他们今后再鼓动政府执法单位找你们的麻烦,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出面给你解套。要是他们走黑道,我可就没办法了,这得靠你自己小心应付,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儿。”

听他这么说,何天亮心里轻松了许多。过去他最怕的就是白国光串通公安、税务、城管那些说也说不清楚的部门来找麻烦,如今肖大爷明确表态要帮助他,他感到自己也有了靠山,他相信肖大爷绝对不是说大话,虽然他已经退了下来,可是凭他的影响和关系,只要他想管的事儿,就一定能管得通。至于黑道,他反而不怕,他明白那些所谓的黑道都是见不得阳光的角色,只要你比他们更硬,所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们也就只能退让三分,他唯一的本钱就是三个字:不怕死。

肖大爷连着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脸也红了起来,跟他说起“文化大革命”他到山丹军马场劳动改造的往事,饿得受不了,半夜起来跑到马棚里偷喂马的豆饼吃,寒冬腊月里跳到渠里堵口子,冻得浑身青紫,跟着农工就着干辣椒喝青稞酒……

两人边吃边聊,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肖大爷突然想起什么事,看看表连叫不好。何天亮问他怎么了。他说:“答应老伴一点钟到大女儿家给她接外孙子去,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何天亮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肖大爷说:“这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行了,咱们也该撤退了。”

何天亮叫来服务员算账,还剩下一瓶青稞酒,何天亮让肖大爷带回去。肖大爷连连摆手:“那可不行,老伴知道我喝酒又得找我麻烦。你带回去,给我留着,等啥时候我再偷空出来到你那儿喝。”

何天亮笑着说:“那好,我就给您留着,您可别忘了。”

肖大爷说:“别的事儿能忘,这青稞酒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第二十四章

何天亮自从跟肖大爷谈过以后,感到自己有了主心骨,有了一种背依靠山的稳定感,心情也舒畅了许多。他开始认真思索怎样抓到白国光那伙人的把柄,来个先发制人,让他们也尝尝干啥事都得向“政府”报告的滋味。这件事他暂时没有给任何人说,他想不出目前自己交往的这些人里面,哪一个人能在这方面给自己出上力。

三立是个粗人,虽然在这方面起不了啥作用,话却可以给他说。在何天亮心里,三立仍然是他最可信赖的朋友。然而,这段时间三立却不知忙些什么,极少在餐饮中心露面。何天亮向宝丫打听他的去向。宝丫说他一天到晚在股市上泡,连宝丫要进的货都没去办。何天亮不由有些为三立担心,他听人家说过,所谓的股市,对一般股民来说实际上就是一个大赌场,大陷阱,真正赚钱的是庄家,其他人都是陪客。上一次三立拿着中心的钱去炒股,至今还被套在那里,如果他把自己的那点家当也赔进去,真不知道宝丫跟他那两个孩子该怎么办。何天亮打算抽时间劝劝三立,实在不行就让他再把修车摊子支起来,多多少少挣点实在钱也比在股市上玩那种没把握的游戏强。

何天亮还没抽出时间找三立,三立却兴冲冲地来找他了。一进门,三立二话不说把一个脏兮兮的人造革手提包朝何天亮面前重重一в说不清是得意还是激动,一张大脸红成了高粱面烤饼:“猜猜,里面是啥?”

何天亮从来不会费力去猜他出的谜,二话不说,抓过他的人造革提包拉开拉链就揭谜底,一看顿时愣了,里面塞了满满一提包钱。何天亮大体瞄了一眼,三摞包扎整齐连封都没有拆的百元钞票紧紧挤在一起。

“这是哪儿来的?你把哪家银行抢了?”

“操,你也太小看我了。怎么,除了抢银行我三立就挣不来钱吗?”

何天亮说:“谁说你挣不来钱了?我是说你要是没抢银行,一下子可挣不来这么多钱。”

三立说:“你是说我只能挣点小钱是不是?嘿嘿,离了银行我照样能挣大钱,看在咱俩交情的分儿上,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还有个地方能挣大钱,什么地方你猜猜?”看来他也知道何天亮从来没有耐性猜他的谜底,不等何天亮猜就自己把答案说了出来,“股市!”

何天亮明白了,他这是炒股挣了钱。三立兴致勃勃地说:“你还记得我拿中心的钱去炒股吧?后来你说让我先放着,我就没敢抛。可是这终究是我心里一块儿病。宝丫也没少骂我。前些天我抽空到股市上看看,旁边过来一个人,穿着挺体面,见我拄个拐杖站在那儿抻着脖子看行情,就跟我搭了话。聊了几句,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把我被套住,欠了哥们儿兄弟一屁股债的事儿给他叨叨了一遍。他听了挺同情,详细问了我到底买了哪几只股。我给他说了以后,他告诉我这几只股一时半会儿涨不上去,还不如抛了重买。我算了算,要是按他说的这一抛至少要亏四五千块,我哪儿敢?他说,你放心抛,然后按他说的买上两只股,过十天半个月要是不赚,亏的钱他给我赔。我还在犹豫不决,他说机会就是跑到你身边的一匹快马,胆大点,抓住了就能骑上去。胆小不敢抓,或者动作慢抓不住,马就跑了,追都追不上。”

说到这儿,三立抓过何天亮的茶杯咕嘟咕嘟灌了两口茶水,才接着往下说:“我当时也不知道咋回事儿,让他三说两说就按他说的办了。我操作的时候他没有走,就在那儿看着。我操作完了,他问我:‘兄弟,是我给你出的道儿,要是真亏了怎么办?刚才我说了,亏了我给你赔,用不用我现在给你写个承诺书?’你说我哪能那么没道行呢?当时心里头升起一股豪气,说不管是不是你出的道道,事儿是我自己办的,赚了赔了我自己担着。他哈哈一笑就走了。他这一走,我的心也顿时空悠悠的,万一他涮我玩儿怎么办?”

何天亮也觉得三立当时这件事做得是有些盲目,不过好在事实摆在面前,他确实赚了,就不着急,只是想听听他后来是怎么赚的,就递给他一棵烟,还给他点着了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三立狠抽了两口烟才接着说:“这段时间我真是度日如年,天天往股市跑盯大盘,也希望再能碰到那个人问问情况。可是大盘像断了气的死人一样,你怎么着急也没个动静,那个人再也没有露面。我心说完了,让人家给涮着玩了,干着急又没办法,那个心情给你说你也体会不到。过了十来天,一大早我跑到股市就发现情形不对,冷清了好久的股市突然热闹起来,平时空空荡荡的大盘前面挤满了人,去晚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再看看我买的那几只股,总算活过来了,开始是涨涨跌跌,跌跌涨涨,就像跳踢踏舞,动来动去还是原地踏步。越是这样我越是紧张,我真怕这两只股没涨反跌,心就像悬到了气管里,一喘气就上下忽悠。又耗了两天,咱们买的这两只股突然像点了火的导弹,噌噌噌地往上蹿,连着就是几个涨停板,不到两天就把咱们赔的给涨回来了。按说到这个时候就应该见好就收,把股抛了好回来给你们交差,可是人就是这个德性,一个字:贪!亏的时候想捞回来,捞回来了又想赚,赚了想再多赚……眼看着股市往上飙,我哪里舍得抛?不抛吧又怕突然再跌下来,那个滋味也不好受。”

“那你怎么又舍得抛了呢?是不是开始跌了?”

“一直到今天早上我还在大盘前面作思想斗争,抛还是不抛,那个指点我的人却突然出现了。见到他那个感觉,真亲啊,恨不得把他叫声爹。他却让我赶快把手里的股抛了,说再不抛就要跌。当时这股正涨得欢实,人们疯了似的抢着买,哪里有跌的迹象。我对他真是服透了,他说抛形势再好我也不敢犹豫,马上就把手里的股全都抛了,然后就提了钱来见你。怎么样?一万来块变成了三万六千块,我三立对得起大伙了吧?”

何天亮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那个指点你的贵人呢?”

三立沮丧地说:“当时我只顾了抛股提钱,等忙乎完了想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过也没关系,他也常去股市,虽然他老在大户室呆着,真的要感谢他,还是能找着人的。”

何天亮说:“真得好好感谢人家,你有机会约约他,到咱们中心来摆一桌。”

三立把破人造革提包里面的钱掏出来,往何天亮面前一推:“数数吧,一共三万六千七百三十八块,这是结账单,你对对看。”

何天亮面对这一堆钱也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把小草喊了过来。小草进门见到桌上的一堆钱,也呆了,神秘兮兮地问:“这是哪儿来的,该不是抢了银行吧?”

她说的话跟何天亮刚刚见到这些钱时一个腔调,三立又气又好笑,刚想骂一句粗话,又咽了回去。何天亮连忙替三立吹嘘:“你别胡说,这是三立炒股挣的,就是用咱们中心那一万来块钱的流动资金,你看看,变成三万多了。”

小草一跺脚跑到门外冲小卖部叫唤:“宝丫!宝丫!你过来。”

何天亮拦阻她:“你叫宝丫过来干什么?她行动不方便。”

小草说:“你不知道,她刚刚还在抱怨三立不帮她进货,整天往股市上跑不见人影。这不,人家把大钱挣回来了。”

说话间宝丫在那边应了声:“叫我啥事?”

小草说:“你就别过来了,告诉你,人家三立这回可是立大功、挣大钱了,从股市上弄回来三万多。”

宝丫还没接茬儿,道士刚好从门外进来,接过话头说:“三万来块钱算个什么,值得你们大呼小叫的,真是没见过钱,见了点钱就不知道姓啥了。”说着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

道士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里面穿着黑色的薄羊绒衫,甚是潇洒。何天亮说:“到底是大师,啥时髦穿啥,就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小草说:“道士过去走路像虾米,弓腰低头,如今走路像螃蟹,发横。”

三立说:“你胡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大师走路像螃蟹?你们看,脑袋仰得高高的,脖子一蹿一蹿的,身子一颠一颠的,真的挺好看。刚开始我还以为咱院里进来了一只澳大利亚鸵鸟呢,操,仔细一看才认出来是大师。”

道士做恼怒状:“你们这是干什么?一窝子疯狗,不管生人熟人乱咬。”

小草说:“道士大哥,你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了,我们这不是见了你高兴嘛。你等着,我给你倒水去。”说着急匆匆地往厨房跑,刚一出门就跟二秃子碰了个满怀,吓得小草吱哇一声怪叫,二秃子也很不好意思,满面通红地捡起撞落在地的编织袋,往后退了一步,小草说:“你不跟你哥一起进来,贼兮兮地躲在后面干啥?”

二秃子难堪地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伶牙俐齿的小草,求援似的看着道士。道士说:“你们今天是怎么啦?挣了两个臭钱就知道欺负人了是不是?刚刚欺负完我,又开始欺负我老弟。”

何天亮跟道士怎么逗趣都可以,跟他弟弟却不好开过分的玩笑。二秃子跟他不是很熟,年龄也比他们小,平常见了他又尊敬得紧,所以跟他也就一本正经的。见二秃子也来了,何天亮赶紧起来招呼:“快进来。”又责怪小草,“你看你,不就碰了一下嘛,就像人家踩了你的鸡眼似的,叫得⑷耍你看看,把人家吓得都不敢进来了。”

小草推了二秃子一把:“快进去吧。你看我都招骂了。我给你们弄水去。”

道士在一旁呵呵冷笑。三立见他古怪,问道:“你这家伙笑得比小草叫得还⑷耍怎么了?”

道士一字一句地说:“我在笑有的人对小草太了解了,连她有鸡眼都知道,你说这里面有没有文章?”

三立愣怔了一下,猛然明白他是拿何天亮开涮,哈哈哈大笑着说:“操,你小子也真能琢磨,我怎么就没注意。”

何天亮让他们弄得脸上一阵阵发烫,拍了道士一巴掌:“你他妈别胡说八道,我们老爷们儿脸皮厚,你咋说都成,让人家听见了跟你翻脸看你怎么下台。”

道士装糊涂:“怎么回事?三立,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是谁?”

三立装模作样:“我怎么知道人家是谁?天亮,你说的人家是谁呀?”

何天亮明白跟他们扯下去没完没了,话也会越来越下道,就摆开这个话题问道士:“今天你怎么有空来了?”

道士说:“你们弄那两个钱就不知道姓啥了,来来来,给他们亮出来,看看咱们的气势。”

他弟弟应声把手里的编织袋子拎起来,口朝下一倒,一堆人民币跌落在桌子上。何天亮跟三立都傻了,看着桌子上的一堆钱,说不出话来。

“我今天是专门来跟你们清账的,数数吧,三十二万,吓死你们。”道士得意洋洋。

这时候小草正好端着两杯茶进来,见到这个光景心里一哆嗦,手上一颤动,杯里的茶洒了出来,烫得她直吸冷气,差点没把茶杯扔到地上:“这,这是怎么了?怎么钱越来越多了?”

三立反过劲来,拍了道士一巴掌:“操,你早不来清账晚不来清账,偏偏等我挣了钱才来清账,这不是有意要压我一头,让我脸上无光吗?”

何天亮这时候也明白过来,他这是来清表钱,也就不客气,可是在心里大估摸算了算,他已经送过来了一千块表的货款八万块,按他们讲好的价格,这一回又拿来三十二万,账就此清了。就说:“你这家伙真行,分几次拿来多好,一下子整这么多真够吓人的。”

道士说:“怎么?钱多了你怕扎手啊?实话告诉你,这笔买卖我也没少挣,既然做得顺利,就利利索索地就地分赃,你要是不要我就再拿回去,我不嫌累。”

小草赶紧说:“你不嫌累我也不嫌累,我替何大哥谢谢大师了。”说着就开始把桌上的钱往编织袋里装。

道士说:“还是小草懂道理,这年头哪有嫌钱多的?”

何天亮对三立说:“钱别老扔在这儿显眼,你跟小草先把钱存到银行去,该给黄老板多少算一算。”

小草把钱都装到编织袋子里面,又用绳子扎好,招呼了三立一声:“走吧,你给我当保镖。”

道士也怕路上出事,吩咐他弟弟:“你也跟着去,钱不少,小心为妙。”

他们三个走了之后,何天亮找来两瓶啤酒,打开后对道士说:“哥们儿,来,碰一下吹喇叭。”

道士二话不说,对着瓶口就吹了一气。何天亮也灌下去半瓶子。道士说:“过去没看出来,你小子还真有点大将风度,见了这么多钱脸不变色眼不眨。”

何天亮说:“狗屁风度,我是让你们弄得晕乎乎的,就像在云端里,没有反应能力了。”

道士说:“咱哥们儿从里面熬出来不容易,出来了想在外面立足更不容易,如今总算有了点基础了。说说,有了钱你打算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也没想到一下子能有这么多钱,还真没想拿着这些钱干啥呢。”反过来问道士,“你有什么打算?”

道士说:“我心里明白得很,我那种事儿是靠蒙人的,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不能二犯长安。刚从里面出来,要啥没啥,只能先凑合着骗骗人,混个饭钱。没承想如今的人这么好骗,没花什么工夫,稀里糊涂就变成大师了。不过我的心悬得很,这种事儿干长了迟早得穿帮。跟你我也不说虚话,我现在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了,我打算先买上一套房子,自己搬出去,把我老爹留下来的房子装修装修让给二秃子,然后再给他办个出租车,让他跑出租去,有个正经事儿干,挣个辛苦钱,我也算对老爸老妈有个交代了。至于我嘛,我得先把后路安排好,有机会就做点生意,没机会就继续当我的大师。”

何天亮听他说着,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事儿。道士看他心不在焉,“咕嘟嘟”喝光了瓶子里面的酒,说:“你小子想啥呢?听没听我说话?”

何天亮说:“我听着呢。”

道士说:“你也不看看我是干啥的,我就是研究人的心理的,你听没听我说话我要是都看不出来,我还混个啥劲呢?”

何天亮见他认真起来,就打趣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师了?就算你是大师我也不是你的弟子,没认真听你的教导就这样?”

道士瞪着他看了一阵说:“你得找个女人结婚过日子了。说实话,跟吕小姐深入到什么层次了?办过了没有?”

何天亮没想到他突然把话题转到了这个方面,骂道:“你他妈别胡掰,我哪有你那么坏。”

道士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坏,是现实,你跟我性情不一样。我这一辈子就是漂泊浪荡的命,你让我老老实实居家过日子非得把我憋死不行。你呢,就是老老实实居家过日子的人,让你跟我花一回吧,你提不起枪也就罢了,还给人家身上吐了一口,害得我多花了一百块钱不说,还给人家说了半天好话。从那一回我就断定,你跟女人的事只能扯了结婚证在家里安安分分地干,没有这份保障,你就吃不到嘴里。”

何天亮听他又提起了上公厕倒枪那件事,又羞又恼,却不好发作,骂了一句:“你他妈的还有脸跟我说那件事,你领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你要是再胡作非为,不被公安局请去也得染上杨梅大疮。”

道士见他有些恼羞成怒,打着哈哈说:“你这个人哪,真没滋味,我这不是在表扬你为人正直嘛。”

何天亮说:“我真后悔跟你跑到那种地方混,你是不是常去?脏兮兮的恶心不?”

道士笑嘻嘻地说:“你这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还不是看你在里边憋的时间太长,让你松散松散嘛。说实话,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去那种地方。”

道士当时真是为了让他轻松一下的,虽然方法不太地道。何天亮想到这一点,就把手里的瓶子举起来说:“不管怎么说,哥们儿我还是谢谢你的。来,剩下这点酒干掉,等小草他们回来我让她弄点好菜,咱们好好喝一通。”

“你提起小草,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道士喝光瓶子里面的酒,问道,“你和吕小姐混到什么程度了?能成就早点办,也算是成家立业了。这丫头我看还成,模样没得说,人也够精,对你倒有情有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原装货。不过你也是二道茶了,这方面就别挑人家,要是原装货,算你得了个大便宜;不是原装货,你也不吃亏。好赖成个家,晚上睡觉有人暖被窝,快活还不用花钱。”

何天亮又想骂他了,可是转念一想,他就那么个德性,除了在台上骗人的时候能说几句人话,台下面不沾荤腥的话他就不会说,只好对他说:“这件事咱们最好别讨论,你至今连结婚过日子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你没有发言权。”

道士还要说什么,何天亮制止了他:“打住,这方面的事我不跟你讨论。”

道士灌了一肚子啤酒,脸红话多,发了财本来心情良好,见何天亮不跟他说他想说的事儿,就有些受冷落的感觉:“你看不起我,所以不跟我说你跟吕小姐的事儿。算了,你不想说我还不想知道呢,反正跟我没啥关系。”

何天亮说:“不是我看不起你,我算啥?一个没家没业在社会上混的劳改释放犯,你好赖还是个中华什么道的大师,我哪敢看不起你,我是没心情说那些事儿,人活得乱七八糟的,年龄一大把了,后面一屁股麻烦事儿,哪儿还有娶妻成家的精神头儿。”

道士说:“按你的说法既然你跟吕小姐没有到那个地步,你怎么能把财政大权那么放心地交给她呢?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信你跟吕小姐没有特殊关系。再说了,你是独身,她也是独身,孤男寡女一天到晚混在一起,就像干柴烈火,要是没弄点故事出来,你们俩就都有毛病。”说到这儿,道士看了何天亮一眼,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还想着姓冯的那个娘儿们?要是真有这个想法我劝你趁早止步,女人干上那一行,就变成了公共汽车,买了票谁都可以上,而且是坏了刹车的公共汽车,心野了,停都停不下来,你跟她再就别想过日子了。”

何天亮让他说得心烦,耐着性子说:“跟冯美荣的事儿绝对没有可能,就是有人拿着刀子逼我,或者拿几百万买我,都绝对不可能再跟她过了。你是没经历过那种事儿,男人如果亲眼看见过自己的老婆跟别人滚在一张床上,如果还能再跟她过下去,那就不是人。可是我还有宁宁呀,实话告诉你,我到此为止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宁宁,宁宁我绝对得要过来。冯美荣那个德性你也见到了,我能让宁宁跟当坐台小姐的妈过吗?现在孩子还小不懂事,懂事了跟她能学出好来吗?我怕的就是如果我现在就跟小草把婚结了,成了家,将来宁宁回到我身边,她跟宁宁能不能处得来呢?她对我好点差点都没关系,万一她对宁宁不好,宁宁受委屈,我的日子能舒心吗?”

道士知道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来你真比我活得累。这些事儿你跟吕小姐明说明讲嘛,结了婚,你要养宁宁,宁宁要跟你们过,她得对宁宁好,不然就没戏可唱,看看她怎么说。”

何天亮也叹了一口气:“我要是跟她正面说,她肯定没得说,肯定会随着我的意思。可是我也得为人家想,人家年纪轻轻地跟了我个二婚头,一进门就得当妈,本身人家就受了委屈。万一宁宁跟她感情不和,反过来找她的茬儿,你说我是向着宁宁还是向着她?向着宁宁她就得受委屈,向着她宁宁就得受委屈,你说我跟她这日子能过吗?”

道士说:“去,再拿两瓶啤酒来,咱们边喝边说,我还真有点主意。”

何天亮说:“只要你能喝,我就搬出来一箱子咱们慢慢喝着聊。”说着就到后面厨房搬出来一箱子啤酒,又翻找出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猪头肉,把酒菜都摆在桌子上面:“来,还是吹喇叭。”

道士用牙咬开瓶盖,捡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其实这些事你不用考虑那么多。先说宁宁吧,人家不见得能跟你,就算跟你也说不上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总不能就这么干耗着等吧?再说了,就算你跟吕小姐、宁宁在一起过,事情也不见得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没法在一起过?说不准人家还混得好呢。即便她们处得不行,到时候再想办法解决也不迟,你要是想把啥事都搞明白搞透彻了再办,你这一辈子啥事也别想办成。况且,你也不可能事先把啥事都想透彻想明白,人面前的路都是黑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谁都想把前面的路事先看清楚,可是谁也看不清楚。许多人以为自己看清楚了,真正走起来一步一个跟头。想象是一回事儿,实际是一回事儿,我劝你还是活得自在点,该干吗干吗,别想那么多了。就说眼前的事吧,昨天你还在为怎么挣钱操心,今天钱不就来了吗。你觉得从今天开始有钱了,可是谁知道明天又是咋回事,说不准一场地震连命都没了,钱都便宜了银行。”

何天亮喝了一口酒说:“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不是不懂,可是就像你说的想象跟现实总是有距离的。就说姓白的那档子事吧,监狱我也蹲了,以为旧账已经了结了,可是谁能想到他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我呢。明明害得我妻离子散,却还说我害他没当上厅局级干部,你说说,这还是人吗?前段时间有人透过来信说,他跟一些人混在一起还琢磨着怎么收拾我呢。”

道士放下酒瓶子,抹了抹嘴角的酒渍说:“他们算个鸟,要是放在一两年前咱们可能还惧他们三分,如今咱们要钱有钱,要人有人,高兴了就先把他们修理修理,让他们想起你就打哆嗦才行。”

何天亮说:“你说我是怕人怕事的主吗?别说咱们眼下还有这么一伙哥们儿兄弟,钱虽然不多也够折腾一阵子,就是我刚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在他面前也从来没有稀屎过,几次都把他拾掇得服服帖帖。可是这终究不是办法,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地里老琢磨你,让你防不胜防,咱们吃了亏还没地方诉冤枉去。如今他们又勾在一起琢磨我,我说不准啥时候,在什么地方又得吃他们的暗亏,随时随地得提防他们,你说烦不烦?”

道士说:“不行咱们找几个人把他们做了。”

何天亮说:“要能那么办我还跟你商量什么,我们都是在里面受过教育的,难道你还想接受一次再教育?这事儿难就难在既要处置他们,免除我们老老实实当顺民,安安分分过日子的后顾之忧,又不能触犯法律,得依法办事,你说有什么高招没有?”

道士说:“那也不是没有办法,既然你没心思跟他们斗,找个两边能说上话的人给双方说和说和不就成了。这方面的人你有没有?我接触的人多,不行我来找找这方面的人。”

何天亮摇摇头:“老实告诉你吧,这个办法就算他们赞成我也不同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他们先挑起事儿,在我头上扎小辫儿,我凭什么跟他们求和?况且我跟白国光的账还没有结清呢。”

道士说:“你这么说我倒不明白了,镇压他们你怕犯法,讲和你又不愿意,还惦记着要跟白国光算老账,你到底要怎么着?”

何天亮沉默了一阵,说:“我得把他们送到里面去,我在外面落个清静。”

道士哈哈大笑起来:“你呀你,真是异想天开,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即便是你有那么大的本事,也得他们自己争口气,做点能让你把他们送进去的事儿才行啊,我估计他们不会在这事儿上配合你。”

何天亮说:“事儿他们早就已经做出来了,现在的问题是我能不能找到他们的把柄。”

道士眯缝了眼睛问:“看样子你已经有眉目了?”

何天亮把那天跟肖大爷商量这件事情的过程给道士讲了。道士说:“你跟老肖头联合起来组成攻守同盟倒是挺有力,可是如果你拿不到真凭实据,那些话不都等于白说吗?”

何天亮说:“所以说我们得行动。”

道士跃跃欲试:“你说需要我干啥?要人要钱一句话。我对这种事情特有兴趣,现在正闲得无聊,也算有个事儿做做。”

何天亮说:“我暂时还想不出来让你帮我做什么,今天给你说的这些话,尤其是关于肖大爷的事儿可不能给第二个人说,你心里对这事有个数就成了,帮我注意掌握掌握,你如今接触社会方方面面的人都有,要是碰到知道他们底细的人,你想办法帮我套套。”

道士说:“那没问题,大不了我到大都会娱乐城多跑两趟。不过,可别碰上白国光就成,这小子如今知道我跟你是一路的。”

何天亮虽说打定主意要在肖大爷的支持下弄出点事来,可是却一直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只好处处留心时时找机会,今天跟道士聊到这里,忽然心里亮堂了,他意识到这种事情单凭自己整天在心里面琢磨,屁用没有。只有调动起自己的一切手段,利用起自己的一切关系,也就是说真正开始花工夫下力气去办,才有成功的机会。他又想到,白国光跟前省领导老婆的事儿,不可能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他们办那么大的事儿,不可能事事处处都自己跑,下面肯定还得有一帮子帮他们办理业务的人,这些人里面说不准哪个就是可以突破的薄弱环节,只要能找到一个这样的人,他们的戏就可以正式开场。

“你要是能在你的弟子里面找出一个跟他们有瓜葛的人就好了。”

道士说:“你别说,也许我的弟子里面还就真有他们那个破公司的财务出纳之类的人物呢,过去我没在意过,今后留心查查,要是真有这种人物,我就给他来个单独授功,不怕他不跟在我们后面当小狗。其实他们那点事谁心里都明白,全国十几亿人民挣钱都那么辛苦,就他们的钱来得轻松,他们既不比别人多个脑袋也不比别人多个jī巴,凭什么他们就能发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他们要是不凭着后台靠山的权力干点违法乱纪的勾当,哪来那么多钱?只不过这种事情外人掌握不了证据而已。”

这一阵两人话说得多,酒喝得少,道士掏出烟来给何天亮递了一支。何天亮看到是中华,就说:“看样子你真是大发了,烟也跟着上档次了。”

道士毫不在乎地把烟盒扔到桌上:“我再发也不会花钱买这烟抽,明摆着上当受骗。这烟哪里值四百块一条?成本超不过四十块,都说反暴利反暴利,烟的暴利国家怎么不反?暴利让烟厂跟国家分了,就跟两个人合伙骗了人分赃款一样。这烟都是弟子孝敬我的,你要是愿意抽,过几天我让二秃子给你送过来两条。”

何天亮说:“你可别给我送假烟,只要是真的送多少我都敢要。”

道士说:“弟子给大师送的哪会有假烟!”

两人说着话,就见小草、三立和二秃子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一进门,见他们俩守着一箱子啤酒舒服,三立“操”了一声,二话不说掏出两瓶啤酒递给二秃子一瓶,自己也咬开一瓶先“咕嘟咕嘟”灌了一气才说:“我们辛辛苦苦出去办事,你们倒舒服,有酒有菜躲在屋子里享清福。”

道士得意地呵呵笑,何天亮说:“人家道士来了,我总不能让人家干坐着吧?”

三立又看见了桌上摆的好烟,拿过去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说:“操,今天我可知道什么叫有钱了,你们没跟去看看,银行那帮人见我们一下存这么多钱,一个个眼睛都亮了,把别的业务全停下来,你们猜猜干什么?”

道士也知道他说话总愿意让人猜的毛病,冲何天亮龇牙一笑,故意逗他:“怎么了?我们可猜不着,总不会是把你们关屋里然后打电话报警吧?”

三立得意洋洋地说:“操,他们敢#蝴们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把别的事全扔下来帮我们数钱。”

何天亮说:“人家数钱不是太正常了嘛,银行不数钱还有什么可干的?”

道士说:“我还以为你们怎么牛了呢,要是你们把钱拿去了人家连数都不数,你们说是多少人家就算多少,那才叫牛呢。”

三立说:“你们平常没去过银行不知道,那帮人真的挺不是东西的,我们辛辛苦苦挣了钱,往他们那儿放,然后他们再贷出去,这一进一出钱就都让他们赚了。去取钱吧,排队,这规矩那规矩,不让你等得七窍冒烟你就别想拿着钱。说到底我们是拿我们自己的钱吧,可是倒跟朝他们借钱差不多,今天可算是在银行当了回爷。”

道士说:“你别以为你当了回爷,只要你的钱一放进去,等你往外取的时候,你就又成孙子了。”

三立哈哈一笑说:“取的时候就是小草的事儿了,当孙子就让她当去,对了,她是女的,不能当孙子,只能当孙女。”

小草笑骂道:“你这家伙真是瞎眼狗乱汪汪,我又没招你惹你你扯上我干吗!”

宝丫这时候也进来了,正好碰上小草骂三立,接茬儿就开始数叨三立:“不就炒股炒了几个破钱嘛,值得那么激动吗?挣的时候别忘了赔的时候,股票套住的时候,就跟绳子套到你脖子上似的,不死不活的样儿,这才刚刚赚了几个钱,就得意忘形了。”

三立说:“你老娘儿们家家的知道啥?没有痛苦就得不到欢乐,你懂吗?没有套住的难受劲儿,就没有今天的得意。”

宝丫对何天亮说:“天亮,你今后可得把钱看紧点,别让他再拿到股市上祸害去了,闹得家里家外不安宁。”

道士说:“你呀这就是妇人之见,这方面我看三立说得对。”

何天亮说:“宝丫,刚才我们叫你你没过来,大家伙正在这儿说呢,你可是咱们的大功臣,我们正商量怎么奖励你呢。”

宝丫哼了一声:“奖励我?我没想过。”

小草说:“咱们这回可发了,第一个应该奖励的就是你。”

宝丫说:“他炒股挣的奖励他,我可不沾他的光。”

何天亮说:“闹了半天你还以为我们是为了三立炒股挣钱激动啊?告诉你,奖励你跟他炒股没关系,咱们折腾手表你猜猜赚了多少钱?”

三立插了一句:“你怎么跟我学,动不动也让别人猜猜猜的,怎么回事你告诉她不就得了。不过你可小心,她承受力差,知道了别一下子犯了羊角风晕过去。”

宝丫啐了他一口:“你才有羊角风呢。”

何天亮说:“这一回跟道士配合起来,表一共卖了四十万,扣去给你舅表叔的十五万,咱们净挣二十五万,你说该不该高兴?”

宝丫一下子呆了,喃喃地说:“你别逗我了,你别逗我了……”

三立在一旁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弄不好真的就犯羊角风了,小草你就准备好掐人中吧。”

小草还以为宝丫真的有羊角风,倒有些替她担心,凑到跟前问:“宝丫,你没事吧?”

宝丫这时候已经醒过神来,问何天亮:“你说的是真的?没逗我吧?”

何天亮说:“你想想看,我啥时候骗过你?”

三立又在旁边插了一句:“宝丫,别忘了他小时候骗过你的小人书,这会儿又说从来没骗过你。”

何天亮骂了他一句:“你他妈别老捣乱,我跟宝丫说正经话呢。”又对宝丫说,“真的,我们赚钱了,不信你问道士,他刚刚送过来,小草跟三立刚刚存到银行了,加上三立在股市上赚的,一家伙我们就存了小三十万。”

道士也在一旁证实:“就是的,没错,这回可天津面包车——大发了。”

宝丫说:“我的天呀,真跟做梦一样,你们怎么说我都难以相信。三十万,那得多少啊?得装这一屋子吧?”

小草说:“也没有多少,一个塑料编织袋就都装下了。早知道你没见过这么多钱,刚才就应该先让你看看再去存。”

宝丫说:“既然表已经都卖了,舅表叔的钱就赶快给人家寄过去吧。”

三立说:“还用你操心,刚才到银行就手已经付过去了,你那个舅表叔还不知道怎么谢谢我们呢。”

小草说:“你这话不对,应该是我们感谢人家舅表叔,没有舅表叔这些表,我们怎么能发这笔财?”

道士说:“行了,现在还不到论功行赏的时候,我看咱们还是商量商量今天晚上吃啥吧,你们看看都几点了,难道让我们饿着肚子回去吗?”

小草说:“守着饭馆还怕饿着你?别ム铝耍想吃啥我告诉厨房给你做。”

道士咧咧嘴:“你们现在也是大富翁了,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怎么说也得换换口味是不是?只要你们好意思在这儿应付我,我也没意见。”

小草还要说什么,何天亮拦住了她:“道士说得对,今天是我们大家的好日子,换个地方,道士说到什么地方咱们就去什么地方。”

道士抓抓脑袋:“让我说,我一下子还真说不上来,我看咱们干脆还是到……”

“到大漠风情吃烤全羊。”一直沉默不语的二秃子突然冒出来一句。

“行,就到大漠风情,那地方我听说过,从来没去过。”三立随声附和。

何天亮也听说过大漠风情,据说那是一帮内蒙人开的特色餐厅,把蒙古包弄到了闹市区,价格高得出格,生意还好得不得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去那里。

“定了没有?要去就赶快走,我饿了。”道士在一旁催促。

“走,大漠风情就大漠风情,都去,今天咱们庆祝一下。”

宝丫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得等孩子。”

小草说:“孩子也一块儿去,你们先走,我跟宝丫等孩子。”

何天亮说:“那也好,我们先去,就算打前站,你们可快点,道士已经饿了。”

于是几个人出发,招了辆出租,朝大漠风情奔去。

第二十五章

这几天何天亮跟道士跑东方铝业公司的渠道。那天晚上在大漠风情酒酣耳热之际,道士说:“天亮,别光顾了享受,享受是要花钱的,拼命挣钱才是正事。”

何天亮说:“谁不想挣钱谁是孙子,能不能挣来就不一定了。”

道士说:“怎么挣不来?这不是已经有了个良好的开端了吗?继续干呀。”

何天亮问:“怎么干,接着卖带功表?”

道士说:“那倒不一定,卖别的嘛。”

何天亮问:“卖什么?”

“这一回呀,我给你介绍个人,这人是东方铝业公司的老板,对我这个中华正气道迷得很。我不能跟他直接做生意,跟他谈做生意的事儿容易露底,也不像个大师的样儿。我把他介绍给你,你跟他谈,跟他做,成了,咱们哥儿俩分成。”

何天亮这一次跟道士合作拿到了实惠,对道士也有了信心,又知道东方铝业集团是省内著名的大型国有企业,谁跟它挂好钩,谁就能发财,当即毫不犹豫地说:“行,只要能成,该给你分多少我绝对一分钱不能少。”

道士拍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把这事儿交给你,就是相信你的为人,不会谎我,这就说定了,明后天我就跟他联系,先介绍你们见个面,有啥话你们直接谈。”停了停又说,“我还得提醒你一句,要是赚了钱,不能扔了人家,该给的一定要给,而且不能小气。”

何天亮说:“这个我懂,不就是回扣吗?”

“对,而且话要说到头里,让他心里有个数,可是又不能说得太直白,让人家觉得不好往下咽。”

何天亮说:“你把我当傻子?你就放心吧。”

道士呵呵一笑:“你以为你不傻啊?有时候你比木头强不了多少。要是早跟我联起手来,如今说不准你早成百万富翁了。”

何天亮笑一笑:“管他木头石头,挣着钱就是正路。”

道士第二天就叫上他,到东方铝业公司跟那位总经理认识了。总经理是个秃顶的半大老头子,姓王,道士把他叫王总,何天亮也跟着叫王总。王总是中华正气道的忠实信徒,对他们自然非常热情。道士没有跟他提及做生意的事情,只是把何天亮介绍得非常扎实,说何天亮是他的全权代表,他的一切事务何天亮都可全权处理。王总亲睹道士对何天亮极为看重,自然对他也是另眼相看,对他非常客气,当面承诺有什么事情一定全力帮忙。道士趁机又吹嘘了一阵他的气功,把那位总经理糊弄得云山雾海,到了吃饭时间,总经理要了辆车,把他们拉到海鲜城美美吃了一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何天亮又到东方铝业公司跑了几次,王总介绍他跟供销处长会面认识了,何天亮请他们一块吃了一顿,又到梦巴黎娱乐城寻欢作乐。那位处长跟王总经理在一起,总是拘束放不开,跟叫来的小姐拉开距离,老老实实盯着电视吼叫惨不忍听的歌。王总倒是放得很开,把怀里的小姐掐得吱吱哇哇鬼叫。何天亮趴到供销处长的耳朵边上说:“今天老板在不方便,改日我专门请你老哥好好潇洒潇洒。”

处长坏兮兮地一笑:“没关系,只要老板高兴就好。你老弟是老板的朋友,今后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没二话。”

何天亮立即顺杆儿往上爬:“怎么样?明天咱们再来一回,单打独斗。”

处长“呵呵”一笑,没有说话,何天亮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便打定主意第二天请他重返梦巴黎,到时候再跟他好好谈谈业务,先把给他们供应劳保用品的生意拿下一部分。他跟道士初步算了一算,只要这项业务能拿下来,一年就可以闹他个百八十万的,根据目前这个形势,他估计这项业务拿过来一半没问题。道士告诉他,这些国有企业管供销的人都有固定的客户,相互之间都已经形成了相对稳定可靠的利益关系,他们要挤进去,非要有特殊手段不可。

第二天他正式约处长的时候,处长却说晚上有事,客客气气地谢绝了他的邀请。何天亮立刻意识到,处长谢绝的并不是到歌厅泡小姐,而是拒绝跟他发生进一步的关系。他凉了半截,也感到这件事情并不像他跟道士想象的那么容易。王总已经明确告诉他,只要是业务上的事儿,就跟处长谈,并且亲自把处长介绍给了他,如果他回过头来再找王总,在王总面前显得自己无能,在处长面前又像是自己到王总面前告了他的状。面对这种局面,何天亮没了主意,就挂电话找道士。何天亮把情况给他一说,他马上说:“不用说,人家是信不着咱们。”

何天亮问:“那你说怎么办?”

道士说:“这家伙干了这么长时间的供销,啥事儿不明白?凭咱们跟王总的关系,你给他钱他敢拿吗?人家有人家的关系,咱们这是等于横插一杠子,咱们既然没有什么油水,有油水他也不敢捞,他当然不愿意咱们搅和了。”顿了顿,道士嘘了一口气说,“这事儿他妈的有点夹生,你比我脑子灵,你想想办法。”

何天亮骂道:“他妈的,前两天你还说我是个木头,怎么我的脑子又比你灵了?”

道士呵呵笑着说:“有时候你比我灵,有时候你是木头,这就是辩证法,你懂不懂?”

何天亮没心跟他胡扯,逼问他:“不行就算了?”

“哪能就算了?你这么点韧劲都没有,还想挣钱?”道士果然急了,说,“我再跟王总说说,对那个处长你得想想办法。”

何天亮说:“反正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实在不行就给他来点邪的。”

道士说:“你看着办,可别闹出事来就行。”

何天亮这段时间忙这些事儿,早出晚归,基本上没有在天亮餐饮中心呆,连小草也几乎见他不着。这天一大早小草就堵住了他,问道:“你这几天忙什么呢?”

何天亮说:“这几天想跟东方铝业公司挂个钩,做点生意。”

小草说:“我说嘛,你这几天怎么老跑得不见人影。”

何天亮说:“今天倒没啥事了,就等道士的电话。”

小草说:“那就好,我刚好有事要跟你说。”

何天亮见她郑重其事的,就问:“啥事儿?跟我还这么正经八百的,有点像领导找下级谈话。”

小草进屋坐了下来,欲言又止。

何天亮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啥话跟我还得打个腹稿?”

小草犹犹豫豫地说:“这几天三立跟宝丫的情形不太对头,好像挺不高兴的。”

何天亮嘘了一口气说:“你别一本正经的,闹得我还真有点紧张。他们俩就那个德性,可能两口子又吵架了,别管他,狗扯羊皮,没啥大不了的,过两天就好了。”

小草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对,我看这回他们不是两口子吵架的样儿。这几天他们比过去还好一些,两口子经常躲到宝丫的屋里嘀嘀咕咕的,我偶尔去了,他们马上就闭了嘴,好像有什么事儿背着我。”

何天亮不以为然地说:“人家两口子肯定有人家自己的话,哪能啥话都不背人呢。”

小草提醒他:“你还是抽时间找他们聊聊。再说了,前段时间手表的生意挣了那么多钱,人家三立炒股票也挣了钱,你总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拉倒,把钱全放在账上。”

何天亮说:“钱该分的迟早得分,我这几天忙顾不上这事儿,钱放到银行还怕它跑了吗?”

小草哼了一声:“你别把我的话不当回事儿,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没挣钱大家都没指望,挣了钱你要是没个说道,别人心里难免有想法。”说完,一掉身走了。

何天亮还惦记着跟东方铝业公司挂钩供应劳保的事儿,这两天没有听到道士的信儿,不知道他那边联络得怎么样了。他用手机给道士挂了个电话,道士说已经在王总面前奏了处长一本,王总答应加大力度,让处长跟他们好好谈谈。何天亮问:“那我是不是继续等你的信儿?”道士说:“再等等吧,县官不如现管,王总向着我们,可是他又不能直接办事,还得那个供销处长办,总得想个办法把他拿下来才行。”

何天亮说:“谁也想把他拿下来,可是总得有拿他的机会才行。”

道士说:“机会我给你创造,到底怎么动作,你得想个合适的招出来。”

何天亮说:“招还用想吗?不外乎软硬两手,就看他吃什么了。”

道士说:“管他吃啥,咱们给他来个软硬齐上,他吃不吃由不得他了。这小子据我了解黑透了,他跟福建一个贩子勾了好多年了,那个贩子每年给他固定分成,你想他还能让咱们插手,从他的碗里分肉汤吗?”

何天亮说:“你不是跟王总好吗?你干脆跟王总把他揭了。”

道士嘿嘿一笑说:“你也太天真了,首先咱们也没逮着人家的证据,空口说说跟骂人没啥区别,除了臭臭他屁用没有。再说了,他既然能在王总手下当这么多年的供销处长,你就不想想,这小子跟王总能是一般关系吗?说不定他的那些事儿本身就是跟王总合伙干的。所以,在王总面前绝对不能说这些事儿,最多只能说说他不够意思,不给王总面子等等,让王总迫着他跟咱们会会,会上了再想办法拿他。”

何天亮正跟道士商量着治理那位供销处长,三立跟宝丫从门外蹭了进来。他们两个没有平时的那份随意,显得有些拘谨,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说却又不好开口。何天亮不由想起了小草的话,就主动问:“你们两口子这几天是不是闹啥事儿?”

三立咧嘴笑笑,坐到桌旁把拐杖夹在两腿中间。宝丫没坐,站在门边,欲进欲退的样儿。何天亮更加断定他们有话要说,就往里让宝丫:“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吗?”

宝丫这才进来,坐到了三立旁边。三立拿出一支烟递给何天亮,何天亮接了过来。道士在电话那头“喂喂喂”地叫唤,何天亮对他说:“我这儿有点事儿,完了再说吧。”挂了手机。

宝丫盯了三立一眼,那眼神怪怪的。三立问:“哎,天亮,你挂上手机了啊!啥时候办的?多少钱?”

何天亮说:“前几天才办的,花了四千多。”

三立说:“什么时候我有钱了也办它一个方便方便。”

何天亮听出他的话里有讥讽之意,不由一愣,三立用这种口气说话,尤其是对他用这种讥讽的口气说话,绝对少见,当下笑了一笑说:“这有啥,只要你想办,随时就可以办,咱们又不是没钱。你要是急着用,把我这台拿去也可以。”

何天亮这么一说,三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唧唧地说:“我办那玩意儿干吗?我用不着,也就是随便说说。”

宝丫在一旁说:“天亮,你刚才说咱们有钱,我正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能不能……”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一个劲儿地看三立,让三立开口说话。

何天亮顿时明白,小草说的话应验了,便对他们说:“你们别吞吞吐吐的,有啥话就直接说,咱们又不是外人,有啥话不能说呢。”

三立咳嗽了一声,字斟句酌地说:“天亮,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跟宝丫就是这么个德性了,自己能养活自己已经不易,还得养两个孩子,挣钱真是不容易……”他顿了顿,看了宝丫一眼,宝丫面孔板得像块木板,似乎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三立只好继续往下说,“我们跟你在一起,确实是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自己的校恒盘。可是……可是……我们确实也有困难,我们也不能不为以后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吃饭穿衣都不说,光是上学每年的开销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宝丫见三立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正题上,终于忍耐不住,把他的话接了过来:“天亮,我们不是没出息跟你哭穷,也不是要求你干什么。这个买卖是咱们合伙开的,前段时间手表的生意也是大家伙一起干的,钱也没少挣,不管我们家里缺不缺钱,这挣来的钱总不能就那么往银行一放,总得有个说法吧?”

何天亮在听三立叨叨的时候已经明白他们的意思,此时听到宝丫明明白白把话说了出来,顿时也感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做得不太漂亮。他绝对没有不给大家分钱的意思,只是恰恰碰上跟道士拉东方铝业公司的生意那件事儿,一来怕生意谈成了真正要动手的时候没有资金,二来觉得三立、宝丫、小草都是自己人,钱放在那儿又跑不了,早几天分晚几天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怕的是没钱分,有了钱还怕分吗?拖来拖去,事情就有了偏差,他心里有数不等于别人心里有数,钱挣到手了他这个管事的不哼不哈没有任何说法,也难怪三立两口子有想法。想到这些,也是为了不要把气氛闹得太严肃,他半开玩笑地对宝丫说:“宝丫,你是不是怕我把钱匿了?钱放在银行又不会发霉,你急什么。”

宝丫却没有把他的话当成玩笑,气鼓鼓地拍了拍胸口说:“钱放在银行是不会发霉,可就是怕人的这儿发霉。”顿了顿又说,“钱放在银行,你可以买手机,可以下馆子泡歌厅,我们呢?一分见不着,更别说用了,孩子交个学杂费都得东拼西凑。”

何天亮见宝丫挺气恼,知道不能再在这件事上打哈哈,就说:“行,既然你们急着用钱,咱们马上就分。”

他这么一说,显然有点出乎三立跟宝丫的意料,两口子互相瞧瞧,没有接茬儿。他们的眼神告诉何天亮,他们确实怀疑他是想抠住钱自己匿了,之所以有这个疑虑,他们今天才来找他。想到这些,不由感到心寒,他跟三立宝丫绝对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他们居然这么不信任他,想到这一层,何天亮立即说:“你们说吧,怎么个分法?”

三立跟宝丫互相看了看,三立不吭声,还是宝丫发言:“该留的自然是留,该分的就要分。”

何天亮说:“我也是这么说,这样吧,这里面还有人家小草的股,怎么分咱们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样?”

三立说:“都是自己人,别闹得像是分家似的,怎么分你说就成了,你咋说就咋办。”

何天亮心里想:我咋说就咋办,我说先不分留着做买卖你们能干吗?这件事情可不能我说咋办就咋办。于是说:“钱是咱们大家伙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分还是大家都在场,一起商量商量好。”

宝丫说:“那也好,应该这样。”

何天亮就把小草叫了过来。小草进来后看看宝丫,又看看三立,故作惊诧地问:“怎么回事儿?开常委会呀?”

宝丫对小草笑笑,三立则显得有些尴尬。何天亮对小草说:“咱们今天商量一下分钱的事儿。”

小草再一次看看宝丫和三立,没有吭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何天亮接着说:“前段时间咱们挣了一些钱,本来早就应该给大家分分,前几天有些事儿拖住了,没及时分。今天三立跟宝丫找我,他们也挺困难,想尽早把钱分分,大家心里也就踏实了。”

小草这时候用力盯了何天亮一眼,那意思很明白: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何天亮假装没看到她的眼色,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钱是大家挣的,大家当然都有份,可是具体怎么分,分多少,还得大家商量。宝丫,你跟三立先说说,你们有什么想法?”何天亮看得出来,急着分钱的主要是宝丫,三立不是不想分,可是总还碍着面子,有些话不好意思说,于是他就先点宝丫的名,让她先发表意见。

宝丫见何天亮态度挺明朗,确实不像是想把钱捏在自己手里,也感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些过,听到何天亮让她先发表见解,一时倒也说不出个准确主意,想了想才说:“我看还是应该先把账弄清楚,一共有多少钱,然后再商量怎么分。”

何天亮说:“行,你说怎么咱们就怎么。小草,你把账给叨叨一下。”

小草轻轻咳了一声,说:“这些事儿都是明摆着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一共卖了五千块手表,刨去给黄老板的本钱,每块手表能挣五十块钱,剩下的有二十五万。”

宝丫说:“那还有三立从股票上挣的三万多块钱呢。”

小草说:“那笔钱是用餐饮中心的备用金挣的,跟这些钱是两回事儿。”

宝丫说:“不管几回事儿,都是钱。”口气挺不客气。

小草说:“钱跟钱当然不一样,我兜里的钱跟你兜里的钱都是钱,能说是一回事吗?”

宝丫被她噎了一口,还想说什么,三立拦住了她:“你别说了,听天亮的。”

何天亮说:“钱都是放在明面上的,谁也不会谎谁,就算把那三万多块钱加上,大数是二十八万,大家说说怎么个分法?”

小草说:“钱是二十八万,难道就把这二十八万分光吃净?今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何天亮明白她的心思,她是想留下来一部分做流动资金,这也是开买卖做生意必需的,没有任何一个生意人会把手里的钱连本带利全都吃干花净的。他看看宝丫跟三立,他跟小草的意见不会有什么冲突,关键是这两口子打算怎么办。

宝丫跟三立也不说话,两个人板着脸,谁也不看,好像是他们两口子在斗气。何天亮说:“你们倒是说话呀,就这么多钱,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到底怎么个分法。”

三立张张嘴,想说什么,看了宝丫一眼,却又把话咽了下去。宝丫说:“天亮,还是你说说吧,我们说了也没用,钱也不在我们手里。”

何天亮听着宝丫的话就觉得别扭,宝丫过去在他的印象里是个少言寡语平和温顺的人,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病,每说出一句话都咄咄逼人,让人难以接受却又不好跟她计较,也许她本来就是这种性子,只不过别人不了解而已。

“那好!”何天亮瞥了小草一眼,小草不露声色,脸面平静得像一汪池水,“我说说我的想法,有什么不对的你们再说。我们现在有二十八万,不管这些钱是怎么来的,总数就是这么多,这是明摆着的事儿。这些钱都是咱们的,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儿。至于这些钱怎么个分法,我的想法是咱们这个餐饮中心的流动资金要留足,剩下的按照咱们当初入股的三方,三一三十一平均分,你们看怎么样?”

三立先表态:“咋都成,就按你……”他刚说到这儿,就被宝丫打断了:“三一三十一分不对吧?咱们这儿明明是四个人哪。”

何天亮问三立:“你说呢?”

三立看看宝丫,嗫嗫嚅嚅地说:“行啊,咋地都行。”

何天亮觉得这种办法不合理,因为他们当初合伙的时候,是按三方面出资的,他跟小草各是一方,三立两口子算是一方。严格地说,三立是一方,何天亮只是为了给宝丫安排个比较好的环境,才让她到这里来开小卖店的。小卖店一直独立着,进货、卖货、收入都是宝丫自己管,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别人也不知道。没承想这个时候她倒把自己也算成了分钱的一方,这样一来,实际上等于她跟三立拿了两份。

何天亮盯着宝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心里凉冰冰的,感到宝丫变成了陌生人。宝丫半垂着头,眼睛固执地死盯着前面的地面,脸像凝固了的水泥。他叹了一口气,明知她提出的要求不合理,却也拉不下脸来跟她计较:“算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们既然要这样,就按你们说的办吧。”

小草这时候冷然说了一句:“别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我呢?”

何天亮之所以没有专门征求她的意见,原因是在他心目中他跟小草已经是一回事儿,小草从来都是维护他的,他根本没有想到小草会跟他闹对立,现在既然小草张嘴了,当然得听听她的意见:“好好好,有什么话你说。”

小草哼了一声:“别忘了,我也是股东,我出的钱不比别人少,出的力更不比别人少。分钱实际上是分利,你们说对不对?”

何天亮跟三立都连连点头:“那当然,那倒是。”

宝丫却板着脸没有吭声。

“既然是分利,就得按照股份来分,当时咱们是按几股合资的?”

何天亮知道她是不同意按照四等份儿平均分配的分法,那样做三立两口子确实是占了便宜。既然知道了她的想法,何天亮也就直截了当地说:“当初是三方合股的,你一方,我一方,三立一方。”

小草说:“既然是这样,凭什么按照四块分?总得有个道理说出来呀。”

三立看看何天亮,又看看宝丫,不敢看小草,满脸的尴尬。宝丫瞪了三立一眼,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也绝对不是不讲道理白占谁便宜的人。我也不是不承认咱们这个买卖是三方合股干的。分钱就是分利,这也没错。可是我也要问一句,这钱是怎么挣来的呢?”

小草顶了她一句:“大家伙卖命挣来的呗。”

宝丫没有理她,顺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先说那三万块,那是三立炒股挣来的,虽然用的是餐饮中心的钱,可是,没有他操心劳神一万来块钱怎么也不会变成三万多块吧?再说卖表,货是我舅表叔的,大家伙一起卖的,没有用一分钱的本儿,跟咱们的股份不沾边儿,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不等别人回答,她接着往下说,“我跟三立虽然是一家的,可是他是他,我是我,既然挣钱的时候大家都出力了,分钱的时候自然也应该人人有份,不能因为我们是两口子,就只拿一个人的钱。”

小草说:“既然这样,我们当初还入什么股呢?自己做自己的生意就成了,有本事的挣来一座金山别人也不羡慕,没本事的吃糠咽菜也怪不着别人。再说了,赚了钱就要按四份分账,要是买卖做赔了,是不是也按照四份来承担亏空呢?”

宝丫撇了撇嘴,说了一句:“亏了再说亏的话,现在是说赚来的钱怎么分。再说了,我们表面上是按四份分钱,实际上是按两份分的嘛。”

小草马上问了一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宝丫嘿嘿冷笑,不搭理她。

小草的脸涨得通红,愤愤然地说:“要分钱就说分钱的事儿,别放屁崩沙子,如果这样,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钱反正在我手里,要想按四份分,没门儿。”

何天亮刚开始还没明白宝丫话的意思,见到小草发怒,才恍然大悟宝丫是在暗示他跟小草的关系,特别是拿她跟三立的关系来对应他跟小草,言外之意似乎他跟小草的关系已经过了那道“杠儿”,难怪小草要发怒。何天亮也很不高兴,当下就想顶宝丫两句,可是看了看三立那坐卧不宁、尴尬万分却又无可奈何的q儿,就忍了下去。

宝丫听小草那么说,也是又气又急。小草如果真的执意不给他们钱,钱在她手里把着,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办法。当下就说:“你别觉得有何天亮给你撑着你就为所欲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们的钱都让你攥着?告诉你,人家何天亮有老婆孩子,别看人家现在没在一起过,可是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你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图个啥?还不是看着人家有这一院房子。想把我们的钱黑了,没门,我早就看出来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急着跟你们算账。”

三立实在有些看不过去,说了一句:“说啥事儿就说啥事儿,胡扯瞎咧咧啥。”

宝丫马上把他扯了进来:“好,我是胡扯瞎咧,你说正经的,钱在人家手里头攥着,人家不给,你能把钱要来算你有本事,少跟我吵吵。”

小草气得发抖,脸色白得像纸,发誓似的说:“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要是想从我这儿拿走一分钱,我就不姓吕。”

何天亮觉得这时候自己要是不出来说个明白话,今天这事儿无法收场,也对不起小草。怎么分钱他并不十分在意,可是宝丫这么没来由地欺负小草,侮辱小草的人格他却绝对不能容让。他竭力压住自己的火气,尽量把话说得平和一些:“宝丫,你想怎么分钱咱们都可以商量,可是你不能败坏人。小草跟我清清白白,到目前为止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她没有死乞白赖地缠我,我也不值得人家死乞白赖地缠。要是她不嫌弃我,我肯定会求她嫁给我,我没老婆,她没丈夫,合理合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刚才说那些话没意思,无聊,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宝丫在内心里还是惧他三分,见他脸色难看,话说得硬朗,当下也有些惴惴,没敢再说什么。何天亮掉过头对小草说:“小草,既然今天话说到这儿了,我就当着三立跟宝丫的面问你一句:要是你不嫌弃我,我想跟你结婚,求你给我当老婆,咱们一块儿过日子,你愿意不愿意?”

他在呵斥宝丫的时候,小草已经开始抹眼泪,万万没有想到他突然掉过头来朝自己求婚,一时竟然愣住了,片刻之后才反过劲来,看了宝丫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愿意嫁给你,跟你过一辈子。”说罢,昂起了头,有点向宝丫示威的样子,脸却红红的。

宝丫也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三立这个时候脑筋却突然活络起来,说了一声:“操,这才够意思,好,办事的时候我来喝喜酒。”

宝丫气得骂了他一句:“你真是个0,人家订婚跟你有啥关系?钱都让人家给匿了,你真是个傻蛋,跟你我真倒八辈子霉了。”骂完三立,气恼地站起身来就朝外面走。她有残疾,坐的时间长了猛然间起来,站立不稳,她又急着离开这里,结果一跤跌倒在地。三立见状急忙赶过去扶她,匆忙中忘了撑拐杖,没把宝丫搀起来,自己反而也跟着跌倒在地,两人顿时滚在一起。

何天亮对小草跟自己的关系心里不是没有数,可是要正式向她提出求婚,却又感到心里没底,一个女人对你好和跟你结婚成家一起熬日子,并不是一回事。何天亮客观评估自己,劳改释放,离过婚的二茬货,还有一个孩子,年龄又比小草多出来一大截,迄今为止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对小草一直是有心没胆,虽然有时候也有亲热的举动,却不敢正式谈婚论嫁,万一提出来人家谢绝了,今后可就没办法在一起相处了。今天形势逼到这儿了,他光顾了维护小草,抵制宝丫对小草的恶毒攻击,把平日的顾虑扔到了一边,冲口而出,当着三立跟宝丫的面就向小草求婚,没想到小草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也算是意外收获。

小草万万没想到何天亮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突然向自己求婚,尽管她认为这是迟迟早早的事儿,可是现实场面跟她理想中的浪漫幸福情节出入太大。当时她愣了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容不得她有半点犹豫,她当即给了何天亮一个满意的回应。

宝丫和三立夫妻俩人却双双滚落在地。何天亮跟小草大吃一惊,顾不上回味品尝终身大事初定的幸福和激动,急忙奔过去把他二人搀扶起来。三立拍打着身上的灰土:“操,你们订婚我们打滚,这是什么事嘛。”

小草扶宝丫。宝丫不起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何天亮看着满身灰土的三立,坐在地上痛哭的宝丫,心里不是个滋味,示意小草把宝丫从地上拽起来。小草犹豫了一下,再次去拉宝丫。宝丫这次没有硬撑,扭了几下也就起来了。何天亮对她说:“宝丫,咱们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啥事不好商量,非得红脸呢?不就是几个钱的事儿吗?行了,别哭了,就按你说的办。”话说出来了,又怕小草反对,偷觑小草一眼,小草神情正常,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就顺杆儿往上爬征求小草的意见:“你看行不?就这样算了。”

小草淡然说道:“你们都要这么办,我也没意见。”

宝丫这时候也不哭了,只是啼哭的后劲儿还没过去,不时抽泣几下。三立见宝丫哭得伤心,递了块手帕过去,手帕黑黢黢油腻腻的,宝丫接过去又扔还给他,嫌他的手绢脏。小草没吭声,拿过一盒面巾纸递给她,宝丫接了。

何天亮见她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就说:“这样吧,除了餐饮中心的流动资金,其余的钱按四份分,就咱们四个人,每人一份。”

宝丫这时候抽抽噎噎地说:“天亮,小草,你们别觉得我不讲道理,想占你们的便宜,什么事情也抬不过一个理去。如今这世道想正正经经挣钱比吃屎都难,你们凭良心说,咱们挣的这些钱我跟三立少出力了没有?我们都是半拉子人,挣钱尤其不易,你们胳膊腿一样不缺,还要跟我们争竞计较,说得过去吗?我跟三立是两口子,你们现在还没成家,可是迟早也得过到一起,现在咱们按三份分钱,实际上等于你们拿了两份,我跟三立只拿了一份,到底谁占便宜谁吃亏?你们拍拍良心自己想想。哼,我跟三立活着净受欺负了,连你们也来欺负我们……”说到这儿,她又吸吸溜溜地哭了起来。

何天亮跟小草这会儿听宝丫说得似乎也挺有道理,倒对自己刚才跟她斤斤计较惭愧起来。小草说:“你别说了,谁也没有欺负你的意思,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想法,算了,你也别委屈了,按你说的办不就行了吗。”说完看了看何天亮:“你看怎么办?马上就清账,省得宝丫跟三立心里头不踏实。”

何天亮说:“成成成,就按宝丫的意思办。”

宝丫止住哭泣,抬起头怔怔地等着他们算账。何天亮看看她,再看看三立,三立闷着头抽烟,默不作声,态度却很明显,他跟宝丫的意见是一致的。

小草见他们几个都没有异议,就开始报账:“卖表跟股票,合起来挣了二十八万六千七百三十八块,还了道士的六千块,还有二十八万零七百三十八块钱。另外日常流动的备用金还有一万五千来块钱,加起来一共是二十九万五千七百三十八块,饭店和小卖部还得留点流动资金,你们看看留多少好,剩下的都按四份分了算了。”

何天亮问:“你觉得饭馆和小卖部留多少备用金合适?”

小草说:“这也没个固定的数儿,多了多办事,少了少办事呗。前段时间三立把钱都压到了股市上,咱们还不是照样熬过来了。”后面这句显然是刺激三立的。

宝丫马上插了一句:“没有三立把那一万多块钱压到股市上,从哪儿挣来三万多块呢?”

小草乜斜了她一眼,没有搭茬儿。何天亮想了想说:“我看就这样,所有的钱,按四份分,全都分光,一分不留。”

小草愣怔怔地看他,一时没有弄清他的意思。三立问:“都分光了,这餐饮中心还办不办了?”

何天亮笑笑:“就这个样儿办下去也没啥意思,经过今天这么一分,你们自己弄点生意也有资本了,都是朋友,今后别再因为这些事儿闹得大家心里不愉快。”

三立脸红了,不再说话。小草也明白了何天亮的意思,当即说:“既然这样,咱们就把钱一次分光。刚才我已经把账报了,一共是二十九万五千七百三十八块钱。”说到这里,拿出计算器按了一阵,“二十九万五千七百三十八,除以四是七万三千九百三十四块五毛钱,你们再算算对不对。”

三立赶紧说:“不用算了,这还有错?”

小草说:“还是算算清楚好,今天就把这事儿办清爽了,省得过了又找后账。”

何天亮递给三立一根烟,三立接了,拿在手上转着玩,没有点。何天亮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眯起眼睛,平心静气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在一起干了一年多,也是运气好,总算挣了这么一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既然钱挣来了,大家早点分了拿到手里也好。今后有什么生意,我看还是这样办好一些,能伙着做就伙着做,做完就分钱,亲兄弟明算账,省得ム隆c挥心芑镒抛龅纳意,就自己划拉营生,挣多挣少是自己的,别人也管不着。”宝丫见果然可以把钱分到手里,气也顺了,解释说:“天亮,你别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你这样一弄倒好像是我把你们的买卖搅了……”

何天亮打断了她的话:“行了,宝丫,你也别解释,我也没说是你把我们的买卖搅了,其实即便是搅了,也不是搅我们的买卖,搅我们不等于搅你自己吗?我是想通了,好朋友千万别沾一个利字,沾了利字就不会是真正的好朋友。我跟你们打小的交情,不容易,如果今后真的因为分利不均大家闹翻了,半辈子的交情因为几个钱全扔了,值得吗?所以趁早咱们别在一起搅和了,各干各的,好赖还能保留一份感情,今后互相之间还有个串门聊天的去处。所以,我想还是趁有钱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拿了自己该得的那一份好合好散才是正经。”

三立听了他这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垂了头不吭声,把拐杖在地上у眠诉诉讼欤屋子里好像有人在挖地道。小草则忙着开支票,支票开好了,她问何天亮:“现在就去取吗?”

何天亮说:“一下子取那么多现金银行可能不会给,你就先把三立他们的取了,咱们的以后再说吧。”

小草说:“我本来就光给他们开了。”

何天亮对三立跟宝丫说:“行了,你们就跟小草去拿钱吧,路上小心点,别让人盯上了。”

小草忽然想起来,问:“小卖部还有剩下来的货,怎么处理?”

何天亮说:“那还有啥可处理的?全都归宝丫了。”

小草对宝丫说:“那你啥时候抽个时间过来,把货清理一下就拉走吧。”

宝丫犹豫片刻,点点头说:“那行,货就归我处理,处理完了该多少钱我把钱剖给你们。”

小草说:“不用了,就那么点货能值几个钱?赶快跟我到银行拿钱去吧,再拖一会儿银行下班了。”

宝丫跟着小草出了门。三立起身想跟何天亮说些什么,可是嘴动了动只说了一句“操”就一拐一拐地跟在宝丫后面走了。

他们一走,何天亮顿时感到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自己的心也空空荡荡的。他从柜台上提出来一瓶二锅头,打开盖儿,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液体从他的喉头一直烧到了他的心里。

“钱真他妈的是好东西,钱呀钱,我操你妈。”他喃喃地骂着,又灌了一大口白酒,这一次火辣辣的感觉减弱了许多。

第二十六章

何天亮是被凉水激醒的。他睁开眼睛头痛得像是刚刚挨过一闷棍。灯泡昏黄的光把屋子弄得像没了色差的老照片。他有些恍惚,一时间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搞不清是什么时间。房里有一股饭菜的味道,外面的街上隐隐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醒了?”

小草的问话让他从混沌状态恢复过来,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时候他也看见了小草,小草正把一只浇花的喷壶放到桌上,这把喷壶淋淋沥沥的水渍从他枕边一直延伸到桌上,他判断自己是被小草用这把水壶里的水浇醒的。

“几点了?”头疼欲裂,身上软塌塌的像是没了筋骨,何天亮懒洋洋地问小草。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这房间里面的灯光一样,昏花灰暗,却搞不清楚自己情绪为什么会这么低落。

“你喝了多少?都晚上十二点多了。”

何天亮这才想起来,大概是上午他闹了一瓶二锅头,喝了多少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反正喝着喝着就啥也不知道了。他估计自己可能喝了不止一瓶,因为过去有过经验,一瓶二锅头他一个人喝也不至于被放倒。

“先喝点茶水,清醒清醒再吃饭。”小草把一杯浓茶递到他手上。

茶水的温度刚好,不凉不烫,何天亮喝了几口茶,觉得精神清爽了许多。跟三立宝丫之间发生的事情也突然想了起来,便问小草:“事儿办完了?”

小草说:“一次取的数额太大,银行现调资金,到下午才办完。我回来就见你搂着酒瓶子睡得像头死猪。”

何天亮说:“就那么几个钱还用得着现调资金?这银行也太差劲了。”

何天亮从床上爬起来,自我安慰:“看来我喝得不多,还知道到床上睡,多少人喝多了哪儿喝倒哪儿。”

小草“呸”了一声:“还有脸说呢,我回来的时候你就躺在地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我刚开始还以为你让人谋杀了呢。后来还是我跟老王把你搬到床上的。”老王是他们的厨师。

何天亮坐到桌前,呵呵笑着自我解嘲:“人哪,难得一醉,老清醒着也不好。”边说边拿起了筷子,这阵儿他才感觉到真有些饿了。

小草坐到了对面,也拿起了筷子,何天亮奇怪地问:“你也没吃饭?”

小草夹了一筷头蒜茸空心菜放到他的碗里:“一直等你呢,要不是饿得受不住了,我也不会把你浇醒,就让你一直睡着去。”

何天亮愧了,也给她夹了一筷头菜:“等我干啥?你饿了就先吃。”

小草没有吭声,大口吃饭,看样子确实饿了。三立宝丫算是跟他们彻底掰了,何天亮想起这件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小草说:“你是不是觉着因为分钱跟他们两口子分手了心里挺不得劲的?”

何天亮闷着头吃饭,没有吭声。

小草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就会明白许多道理。银行的规矩,一次提现金四万块钱以上,必须提前一天打招呼。我们今天一下要提十几万,银行当然提不出来。你猜猜三立他们把钱转到哪去了?人家早就把账号开好了,我看了看,账号是宝立商店的。人家早就打算跟咱们分手了,把开商店的手续都办好了,所以,今天的事儿人家是早就谋划好了的,咱们还蒙在鼓里呢。”

何天亮听了这话,心里冷冷的,他实在想不到,宝丫跟三立还会跟他耍这一套,这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朋友啊。

“所以说啊,现在的人啊,除了钱,啥也不认了。你再别想着那些朋友交情、哥们儿义气的东西了,都是说着好听,啥用没有的废话。”

何天亮沮丧极了,无话可说,做出埋头吃饭的样子,可是吃到嘴里的食物是什么他都不知道。

小草沉默了一阵儿,突然问了他一句:“你今天早上说要娶我,我也答应了,你现在也有经济能力了,说说吧,什么时候娶,怎么个娶法?”

何天亮抬头看了看她,见她不像说笑,就说:“你真的愿意跟我?”

小草脸红了,却仍然坚定地说:“不是真的我能说那个话吗?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何天亮伸出右手,小草稍一迟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把手伸出来,放到他的手上。何天亮握祝糊的手说:“我对天发誓,只要吕小草愿意嫁给我,我的一切都是她的,我跟她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小草说:“你这是干吗?跟我拜把子呀?胡说八道。听我的,我对天发誓,何天亮娶了我,我全心全意对他好,跟他同甘共苦,白头到老,今生今世永不分离。我对他绝对没有二心,要是他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他然后自杀,要是我背叛了他,他就杀了我,然后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

何天亮说:“这个条件对我倒挺优惠的。你说吧,什么时候正式办,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小草说:“好,你等着我想好了再告诉你,现在先吃饭。”

何天亮心情大佳,起身从柜台上找了一瓶茅台,说:“今天要是不喝点儿,这一辈子再喝啥酒都没意思了。”

小草劈手夺过茅台酒:“这是假酒,今天喝假酒能吉利吗?”说着从柜台上拿出来一瓶红葡萄酒,“这是青岛佳酿红葡萄酒,今天应该喝这种酒。”说着打开瓶塞,找出两个高脚杯,给他们两人每人斟了一杯红葡萄酒。

何天亮举起酒杯祝道:“为了我们的将来干杯。”

小草也举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说:“既为了将来,也为了现在,干杯。”

两个人你来我往,不一阵一瓶葡萄酒就喝光了。小草又拿出来两瓶,两人继续喝着。何天亮说:“那件事你赶快想,想好了趁现在有钱就赶快办,可别等到没钱的时候你又要办事儿,到时候委屈了你可别怨我。”

小草说:“我早就想好了,一会儿再告诉你。来,先喝酒,今天我陪你喝个够。”

何天亮说:“这酒甜丝丝的,女人喝着挺好,男人喝不够劲儿。”

小草脸红扑扑的,说:“行了,你再不能喝了,忘了今天喝醉的死样儿。”

何天亮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就是我的知己,再喝多少也醉不了。”

小草说:“你的舌头已经大了,还说醉不了。”

何天亮说:“不是我的舌头大了,是你的舌头大了,不信你看,我的舌头哪里大了?”说着把舌头伸出来让小草看。

小草也把舌头伸出来说:“你看,我的舌头难道大了?”

何天亮起身过去,捧祝糊的头说:“让我看仔细点,到底大了没有。”说着就将小草的舌头含到了嘴里。小草的舌头有葡萄酒的醇香,何天亮觉得天下最好的美酒也没有这个滋味好。小草嘤嘤一声,作势要推开他,却反过来跟他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何天亮抱起小草,小草的胳膊挂到了他的颈上,何天亮感受着她的柔软和温暖,血液如潮,头脑发涨,昏昏沉沉飘忽不定,小草卧在床上,像一艘停泊在港湾里的小船,何天亮醒悟了,这艘船今后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归宿。他全力拥抱着自己的新家,拥抱着自己的未来,他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装进这个家里去。狂风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小船在风浪里面随波逐流,像是经受不住风暴的肆虐,小船开始痛苦地呻吟,似乎即将在狂风大浪里被击得粉身碎骨沉溺到大海深处。

风波逐渐平静下来,小草哭了,何天亮惊慌失措,把小草紧紧拥到怀里,吻着她的发髻轻声抚慰她:“别怪我,我确实太爱你了。”

小草幽幽地说:“你把我弄疼了。”

何天亮感到下面湿漉漉的,起身一看,殷红的血迹像朵朵开放的杜鹃。他舔着小草脸上的泪痕,心里软软的酸酸的,忍不住也哭了起来,他的泪跟小草的泪融到了一起,咸咸的。

天悄悄地亮了,窗口透进了朦朦胧胧的乳白。小草枕在他的臂上酣睡着,头发有些凌乱,脸色绯红,精致的鼻子上微微渗出汗珠。何天亮几乎彻夜未眠,胳膊已经酸了,他不敢挪动分毫,怕惊醒小草。

“老板,老板,今天开不开?”

厨师老王在外面呼唤着。何天亮怕惊醒小草,不敢应声,可是小草被惊醒了,本能地拉过被子遮住了身体。何天亮气得要骂老王,小草按住了他的嘴,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告诉他我回家了,今天不开张了,放一天假。”

何天亮朝外面喊道:“小草回家去了,我今天还有事儿,今天放一天假,工资照开。”

老王听到今天放假,工资照开,满心欢喜地应了一声走了,院门哐啷一声关上了。小草随声起来,发现何天亮在看她,红了脸命令道:“转过去,别贼眉贼眼地看人家。”

何天亮听话地转过头去,背后传来小草穿衣服的声音。片刻小草说:“行了。”何天亮回过头,小草已经穿戴整齐。

“你也起来吧。”

何天亮昨天晚上几乎没有睡觉,这阵儿却上来了困劲儿,想再睡个回笼觉。小草却拉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嘻嘻笑着看他。何天亮装作愤愤不平的样子抗议:“不让我看你,你看我就行?”

小草振振有词地说:“就是要好好看看你,谁让你那么坏。”何天亮涎皮涎脸地摊开四肢:“反正都是你的了,你愿意看就看个够。”

小草朝他胯间看了一眼,脸红得像秋天的柿子,骂了一声:“你那个家伙真是坏东西,”随即又用被子掩上了他,“你要是困就再睡会儿吧,我去洗洗。”

何天亮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小草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睡了?”

何天亮说:“我忽然想起来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儿要办,不能睡了。”

小草说:“啥事?”

何天亮说:“都是关于咱俩的,等一会儿我慢慢给你说。”

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却见小草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不知道干什么,何天亮敲敲门:“小草,你干吗呢?”

小草说:“你等等,一会儿就好。”

何天亮等得有些发急,可是又不敢再催,干在外面等着又空慌慌的难受,就到厨房准备早餐。他用油煎了四个鸡蛋,撒上绵白糖,分装在两个盘子里。又煎了几片馒头,想到小草爱喝小米稀粥,就想熬点粥,可是到处翻遍了也找不到小米,正在里里外外地搜查,小草却出来了在外面喊他:“天亮,你干吗呢?”

何天亮听到她喊“天亮”,不再喊他“何哥”,初时一怔,随即释然,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再也不是过去那种朦朦胧胧介于朋友跟情人之间的关系了。

何天亮应声道:“我弄点吃的,你等等马上就好。”

小草应声跟到厨房里,见他已经做好了煎鸡蛋和煎馒头,就说:“你去等着,我来做。”

何天亮回过头来,只觉得眼前一亮,像是一缕阳光照进了厨房,直接融进了他的心里。小草已经梳洗打扮过了,初夏时节穿了一件湖蓝色的连衣裙令人联想起蔚蓝清爽的天空,头发蓬松地披在肩头像闪烁星光的瀑布,脸上轻施粉黛,如同春天的梨花,背后的光线为她窈窕的身姿勾勒出了金黄色的轮廓。

“嗬,我还以为仙女下凡了。”何天亮由衷地赞美。

“行了,别耍贫嘴了,你干啥呢?把厨房闹得像是鬼子进庄了。”小草略带羞涩,却脱不了家庭主妇兼餐厅老板娘的本色,惊愕地看着被何天亮翻腾得一塌糊涂的厨房。

“我想给你熬点小米粥,找不着米。”

小草把他往外面推扯着:“算了,你还是留着以后再表现吧,今天咱们啥也不干,休息,玩一天。”

何天亮对他制作的煎鸡蛋和馒头片恋恋不舍:“我都弄得差不多了,吃完了再说嘛。”

小草说:“不吃了,到外面吃,做好的放冰箱里当夜宵。”

何天亮只好听从她的。回到屋里,小草张罗着给何天亮挑拣能跟她的装束相搭配的衣服,何天亮说:“今天咱们先办正经事儿,办完了上山下河我陪你玩一天。”

小草挑拣出了那套开业时候何天亮穿过的西装,听他说要办正经事,停下手来问:“办什么正经事?”

何天亮说:“登记去呀。”

小草默默地整理着稍微有些揉皱的西装,并没有显示出应有的热情。她的表现让何天亮惴惴不安,他突然发现凭自己的智能无法揣测到小草的心思。他只好傻乎乎地追问:“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小草幽幽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昨晚跟我……跟我那样了,要是不跟我登记良心上过不去?如果这样,也没必要急着登记,我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我从来不做我自己不愿做的事。”

何天亮认真倾听着她的话,又认真思量了一阵才大体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掰祝糊的肩膀解释:“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可是真心诚意想把后半辈子交给你,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我去登记,要是嫌我蹲过监狱,又是二婚,配不上你,那我就没有可说得了。”

小草抿着嘴乐了:“你别说得那么惨,像真的似的,我要是嫌弃你,你还能占我那么大的便宜?边都别想沾上。别胡思乱想了,赶快穿好衣服,该干啥干啥。”

何天亮听话地换上西装,小草给他整理领子的时候,他继续追问:“那你什么时候跟我登记去?”

小草说:“随便你,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何天亮说:“那我说今天就去。”

小草不经意地说:“这件事对你那么重要吗?”

何天亮心想,这件事不但对我重要,对你恐怕也一样重要,可是小草问话的时候让他隐约感到了一种漫不经心,这种漫不经心冰镇了他的热情,他没了跟她进一步讨论这个话题的兴致。

小草见他有些讪讪的,给他套上平整了的西装,说:“你别多心,我已经是你的了,只要你不变卦,我还能跑了?登记的事儿往后等等不行吗?”

何天亮说:“等等当然行,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没有别的意思,从今以后我对你是有一份责任的,我绝对不能辜负了你。”

小草推着他往外走:“行了,你光想着责任,我的责任我自己负,你不欠我什么,我不是你的债主。走吧,我都饿了。”

到了院子里,何天亮还疑惑不解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不然怎么不愿意跟我去登记?”

小草回身锁房门,说:“你难道连这都不懂?爱一个人跟嫁一个人不是一回事儿。”

何天亮紧张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不能嫁给我了?”

小草说:“你刚才不是说今后要对我负责吗?告诉你,我就是怕你为我负责,我现在才不能跟你登记。以后等条件成熟了,你不登记我也不能饶你。”

何天亮让她说得懵懵懂懂的,站在原地发愣。小草把他拉出院子,又锁好院门,回头见他站在原地发呆,挎了他的胳膊拖着他走:“走吧,我的好哥哥,今天跟我到玉泉山上进香去,我得好好给老佛爷烧几炷香,求他老人家保佑我们今生美满。”

第二十七章

玉泉山上有一尊卧佛,据说是整个亚洲最大的一尊躺着睡觉的佛像,香火极旺,善男信女们为了各自的利益,拼命贿赂佛爷,进贡的,烧香的,还愿的,整日里络绎不绝,把一群剃了头说不清来历的和尚供养得一个个肥头大耳。何天亮不信那一套,对烧香拜佛也没兴趣,既然小草要去,他也只好奉陪,权当游山逛水而已。

两个人来到街上吃过早餐,打了出租就朝玉泉山奔去。路上何天亮问小草:“你还信佛?这我倒是头一次知道,我看你也不是信佛的样儿。”

小草说:“信佛还要什么样儿?心里想着就行了呗。”看着窗外的街景,小草若有所思地说,“不管信什么,人心里总得有个能信得住的东西,不然活在世上就太苦了。”

“那不是搞封建迷信吗?”问出口来,何天亮自己也觉得自己这话太蠢,都什么年代了,谁信什么连政府都管不了,自己说这些真是没有味道。

果然小草开始损他:“没想到你还是个极左分子呢。我想相信马列主义共产主义,可是人家谁搭理我呢?要是我也能入党当官,我也早就相信马列主义共产主义了,不管是真是假,先信着再说。”

车子这时候已经驶进了玉泉山小区。何天亮透过车窗看见了冯美荣娘家的那幢旧家属楼,心里的滋味难言难诉,忽然觉得小草格外亲近,忍不住揽住了小草。

到了卧佛寺,立刻感到了异乎寻常得热闹,离寺院老远呛鼻子的香火味儿就熏得人头昏。何天亮惊诧了:“没想到现如今庙里的生意这么好。”

小草捅了他一杵子:“别胡说,今天是浴佛节,又是礼拜天,所以来烧香的人多。心诚则灵,你再别胡说八道了,老佛爷要是生了气,把你打到拔舌地狱里面去。”

何天亮见她郑重其事,不由自主也受到了影响,不敢再信口开河,可是仍然忍不祝旱了一句:“老佛爷不管把我打到什么地方去,都得把你给捎上,不然我哪也不去。”

小草说:“老佛爷惩罚你我才不跟你去呢。”

“你不跟我去我就告诉老佛爷,你跟我是一路的,看老佛爷怎么处置你。”

小草不再理他,到寺庙门口的商店里采办香烛。何天亮见进庙要买票,就挤到前面买了两张门票。两人进到庙里以后,烧香拜佛的人实在太多,挤来挤去的何天亮心烦。小草上了香后挤到一个蒲团上,跪下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喃喃祷告着。何天亮在一旁等她,过了老大一阵才见她冲佛像拜了又拜站起身来,然后又往功德箱里扔了一些钱,才挤出人丛东张西望地找他。何天亮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可算是完事了,朝她招了招手。她看见了,连忙挤了过来:“等急了吧?”

何天亮反问:“我看你在那儿闭着眼睛叨叨了半天,你对老佛爷说了些啥?”

小草狡黠地一笑:“保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两人出了庙门,何天亮问:“下一步怎么行动?”

小草说:“咱们顺着长廊往上爬,”指指半山里的亭榭,“爬到那里吃饭喝茶。”

何天亮二话不说就朝山上走。

玉泉山有一条长廊,传说是左宗棠西进平叛经过这里修的。雕梁画栋,朱红柱子,青砖铺地,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山腰,据说这条长廊比北京颐和园的长廊还要长。玉泉山上有一汪清泉,冬夏不枯,泉水清澈甘甜,顺着山势汩汩流淌,长廊沿着山泉溪流蜿蜒而上,直达山腰。长廊的尽头是一幢气势宏伟的三层楼台,楼台下面的石缝就是泉眼。何天亮跟冯美荣到岳母家里来度周末的时候经常跑到玉泉山上玩,在宁宁两岁的时候还抱着她上来过。为了省钱,他们从来没有喝过玉泉水泡的盖碗茶,口渴了就喝这玉泉水,反觉分外甜美。从监狱出来,何天亮还是头一次到玉泉山上游玩,旧地重游,恍若隔世,不由得感慨万分。

小草似乎也心事重重,挎着他的胳膊默默走着,两人觉得一时没有话说,又像是啥话都说了。身边游人如织,可是他们却觉得只有他们两人,来来往往的游人只是身外景色的一部分。正在这时,一帮十来岁的小学生闹哄哄地从他们身后赶上,像一股洪水把他们冲得摇摇晃晃。有一个小男孩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硬是从他们中间挤过,把何天亮跟小草分开了。后面又有几个愣小子冲过来,把小草撞了个趔趄。何天亮急忙伸手扶祝糊,忍不住对冒失的小学生呵斥:“干什么?急着投胎呀。”

小男孩们没听见似的跑掉了。

小草苦笑着说:“这么多小孩都是哪来的,真像一群野马。”

后面跟上来的是女孩子,一个老师举着一面小旗,像个导游,女孩子唧唧喳喳地围着老师朝上面走。老师冲跑在前面的男孩子喊叫:“别乱跑,回来排着队走。”老师的嗓子嘶哑,脸上汗水淋漓,领着这一群出圈的野马驹子出来玩,确实不是好差事。

老师费力地吆喝着,何天亮无意中朝老师看了两眼,忽然感到这位老师非常眼熟,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这正是宁宁的班主任。他心头猛一震,在小学生中搜寻着宁宁。学生很多,乱哄哄的。何天亮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小学生像长廊边上的溪水,从他身边哗哗流过。

小草疑惑不解地问:“你找什么呢?”

何天亮略一犹豫,随即决定实话实说:“这是宁宁他们学校,那个就是宁宁的班主任。”

小草恍然大悟,有几分紧张地问:“哪个是宁宁?”

何天亮正恨自己眼睛不够用,身边却有人揪他的衣角:“叔叔,你认不认识我了?”

何天亮收回目光,宁宁就在他身边,正眼巴巴地仰着脸瞅他。何天亮搜寻半会儿没有见到宁宁,蓦地见到她,顿时欣喜若狂,伸手把她揽到了怀里。宁宁却推开他,圆圆的大眼睛带了几分惊恐。何天亮顿时清醒了许多,几分无奈几分尴尬地笑笑:“宁宁也来玩了?”

宁宁说:“我们学校今天组织爬山。”

这时候小草凑了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宁宁问何天亮:“这就是宁宁呀?真巧,真漂亮。”接着又对宁宁说,“宁宁,今天跟我们去玩好不好?”

宁宁摇摇头:“不行,老师不让单独行动。姥姥小姨也不让我跟陌生人走。”

小草哈哈笑了:“宁宁呀宁宁,我也许能算得上是陌生人,可是这位叔叔绝对不是陌生人。没关系,我去给你们老师说,爬完山以后,我们去吃麦当劳好不好?”

宁宁犹豫片刻,回头看看同学和老师,摇摇头:“我不去!”说着掉头就跑。

小草一把抓住了她:“你这个小丫头,跑什么?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儿。”

宁宁扭动几个来回,见她笑眯眯的,就不再挣扎。小草趴到她的耳朵上悄声说:“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在哪儿?”

宁宁愣了,点点头。何天亮见她们说悄悄话,以为小草是想诱宁宁跟他们去玩,初时尚琢磨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转而想到如果能带着宁宁痛痛快快玩一天,那将是多么大的快乐,于是不干扰她们,企盼小草能说动宁宁。他知道,在这方面小草办法比他多得多。

这时候小草指着何天亮对宁宁说:“他就是你爸爸。”

何天亮听她揭破了谜底,大吃一惊,想起对娴子的承诺,暗暗叫苦,不知道这样一来将会给自己和宁宁造成什么后果。

宁宁怔怔地看着何天亮,突然笑了起来:“阿姨你骗我,这个叔叔我认识,他是我爸爸的朋友,不是我爸爸。”

小草说:“阿姨这么喜欢你,怎么会骗你。他就是你爸爸,不信你问他。”

宁宁盯着何天亮看,虽然没有开口,眼睛却在问:你是我爸爸吗?

何天亮明白,如果这时候他否认了,也许今生今世宁宁再也不会承认他这个爸爸了,他肯定地对宁宁点点头:“宁宁,我就是你爸爸。”

宁宁被突然冒出来的爸爸吓着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从叔叔突然变成爸爸的人,傻傻地站在那儿僵住了。何天亮怕她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把她搂到怀里轻抚着她的头说:“宁宁,我真是你的爸爸,你真是我的女儿。”

宁宁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一次没有推拒他,开口再问道:“叔叔,你真的是我爸爸?”

何天亮蹲下来抱着她对着她的耳朵说:“宁宁,我的宝贝女儿,我真的是你爸爸,你可别不相信,我真的是你爸爸。”

宁宁喃喃自语:“你是我爸爸,你是我爸爸……”

小草在旁边泪汪汪地对宁宁说:“宁宁,他真是你爸爸,他是最喜欢你的爸爸。”

正在这时候,宁宁的老师返回来找宁宁,见何天亮跟小草围着宁宁说长道短,何天亮、小草的眼眶子还都红红的,惊愕地问宁宁:“冯宁,怎么回事儿?”

宁宁有些不知所措,对老师说:“他——他——是我爸爸。”

老师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宁宁爸爸的事儿,此时听宁宁说何天亮是她爸爸,疑惑地看看何天亮,又看看小草。宁宁却又补充了一句:“他说他是我爸爸。”

老师更加惊讶,问宁宁:“你难道连你爸爸都不认识吗?”

宁宁支支吾吾地解释不清楚。小草急忙问宁宁:“宁宁,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宁宁说:“知道,我爸爸叫何天亮,是我小姨告诉我的。”

小草对何天亮说:“天亮,你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何天亮明白她的意思,赶忙把身份证拿出来交给了老师。老师像警察一样,审查的目光在何天亮和身份证之间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半晌把身份证还给何天亮说:“这冯宁有些地方长得还真的挺像你。”

宁宁从何天亮手里拿过身份证,也看了一会儿,又还给了何天亮。小草这时候把老师拉到一边,跟她说着悄悄话。老师一会儿看看何天亮,一会儿瞧瞧宁宁,也不知道小草是怎么渲染的,老师的眼泪竟然也让她说出来了。何天亮拉着宁宁的手,也不去管小草跟老师说些什么,解答着宁宁提出来的问题,宁宁问:“你是我爸爸,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何天亮心想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干脆就把话说明白,于是说:“你姥姥跟小姨不让爸爸告诉你,说如果爸爸告诉你就永远不让你见爸爸了,所以爸爸经常偷偷到学校去看你,却不敢让你知道,怕你告诉她们,以后爸爸就见不着你了。”

宁宁又问:“姥姥跟小姨说你嫌我是女孩,不要我了。”

何天亮说:“爸爸就你一个孩子,你是爸爸唯一的最亲的人,爸爸怎么能不要你呢?她们是怕爸爸把你领走。”

宁宁问:“那姥姥小姨为什么那么坏要骗我呢?”

何天亮想了想,在宁宁脸上亲了一下。宁宁没有躲避,让他亲了。何天亮说:“你姥姥跟你小姨不是坏,她们也是爱你,怕你跟爸爸走了。爸爸也爱你,你小姨跟你姥姥她们也爱你,都想要你,所以她们才那么说。”

宁宁说:“既然你们都爱我,那你跟我们住到一起,不就用不着互相怕来怕去了吗?”

何天亮苦笑:“你也真是小孩子,爸爸哪能跟你姥姥小姨住到一起呢。”

宁宁这时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懂了,你跟我妈妈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妈妈了,妈妈家里的人就不让你见到我,所以你就偷偷来看我对不对?”

何天亮惊讶地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宁宁得意地说:“我从电视剧里看到的,电视剧里好多孩子都是这样的。”

知道了何天亮真是爱自己的爸爸,宁宁小脸兴奋得通红,眼睛里却流着眼泪。何天亮突然想起了自己被警察抓走那天,保卫科长抱着宁宁,宁宁号啕大哭满脸泪水的样子,心里一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宁宁见他哭,也跟着哭了起来。这时候小草跟老师走了过来,老师对宁宁说:“冯宁,你爸爸想带你玩一天,你是跟你爸爸走还是跟老师同学走?”

宁宁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跟我爸爸。”老师感叹地摇晃着脑袋说:“到底是骨肉至亲,一见面就能沟通。”又对何天亮说,“冯宁跟你去了,你可得照顾好,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可别出个什么事儿把我给坑了。”

何天亮忙不迭地答应:“好,老师您放心,今天这件事我会感激您一辈子。”

老师微微一笑,在宁宁的脑袋上摸了摸,说:“冯宁,跟你爸爸去吧,别玩得太晚了,要听话。”

宁宁听话地点着头。老师走了。何天亮拉着宁宁的手问:“宁宁,咱们是继续爬山呢,还是到别的地方玩呢?”

宁宁说:“我想爬完山再到儿童乐园去玩。”

何天亮说:“行!今天你就是领导,我跟小草阿姨都是你的下级,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宁宁高兴地点点头。于是何天亮跟小草牵着宁宁的手继续朝山上爬。路上何天亮告诉宁宁:“你的名字原来叫何宁,后来你妈妈让你跟她姓,给你改成冯宁了。”

宁宁说:“这我也知道。”

何天亮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宁宁得意地说:“我见到一张照片,是你跟妈妈还有我一起照的,上面写着‘何宁两岁留念’。我问过妈妈,她没说话。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张照片了。可是我知道我原来叫何宁。”接着又说,“我原来就觉得你眼熟,刚才见到你身份证上的照片,才忽然想起了那张照片,知道你确实是我爸爸。”

何天亮高兴极了,一把将宁宁抱起来,说:“对了,这才是爸的好女儿。来,爸背着你走。”

宁宁倒也听话,二话不说就爬到了何天亮背上。何天亮背着宁宁朝山上爬,忽然想起了宁宁两岁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背着她上山。于是问:“宁宁,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爸爸背你上山的事儿了?”

宁宁说:“好像有点印象。”

小草在一旁扑哧笑了:“这孩子,说话跟大人一样,还印象呢,可能早就忘了。”

宁宁转过头问她:“阿姨,你是谁?”

小草说:“我是你爸的下级,你爸是我的老板。”

何天亮知道小草这是在宁宁面前给他抬身份,对宁宁说:“阿姨是爸爸的朋友。”

宁宁说:“男的跟女的不能做朋友。我们班男孩跟女孩就不做朋友。”

小草咯咯笑了:“小孩男的跟女的不能做朋友,大人可以。”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长廊尽头的楼阁。宁宁忽然从何天亮背上出溜一下滑了下来。何天亮问:“怎么了?”

宁宁朝上面仰仰下巴:“不能让我们同学看见,他们见我让你背上来该笑话我了。”

小草说:“怕什么笑话呢。你应该骄傲,让同学看看你爸爸多心疼你。”

到了楼阁上,宁宁的同学跟老师都在上面乘凉休息。小草来到卖各类小吃跟饮料的柜台,对售货员说:“给这些孩子每人发一包喜洋洋雪饼,再每人发一罐可乐,给老师泡一壶好茶,再配上一些瓜子儿、麻糖,账我来结。”

售货员高兴极了,立刻开始照吩咐办。孩子们惊异地接过售货员热情洋溢送到手上的食物和饮料。老师急忙过来客气:“谢谢你们,这样不好吧。”

小草说:“今天大家都高兴,这也花不了几个钱,就算是宁宁她爸感谢老师照顾培养宁宁的一点心意吧。”

老师还要客气,售货员已经把用玉泉水冲好的香茶跟瓜子儿、麻糖等茶点摆好了。小草拉着老师:“来吧,咱们一起聊聊,让孩子们自己去玩。”

老师把一个胳膊上挂着两道杠的学生叫来,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阵,才跟小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泉水涌出的地方有两座突兀而起的大石,说不清是从山上崩塌下来的还是自己生长出来的,巨石有十几米高,身上挂满了青苔,石身陡峭,不是身手矫健的人根本爬不上去。过去何天亮每次到这里都要爬到巨石上面,喝着石缝里面涌出来的泉水,俯视着脚下游山的人们,觉得自己挺了不起。何天亮问宁宁:“你敢不敢跟爸爸到那上面去?”

宁宁抬头看看巨石,犹豫片刻说:“敢,可是我爬不上去呀。”

何天亮说:“有爸爸在,你就能爬上去。”

于是他把宁宁背到背上,嘱咐道:“你把爸爸抱紧了,千万别松手。”

宁宁紧紧地搂祝蝴的脖子,何天亮开始朝上攀登。对别人来说攀登这座巨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何天亮来说却是轻车熟路,因为他过去经常爬,已经掌握了窍门。他顺着巨石的缝隙,沿着过去摸索过多次的路径,四肢并用,很快就登上了石头的顶端。他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放下宁宁一看忍不住笑了,宁宁的两个眼睛闭得紧紧的。

“好了,睁开眼睛吧。”何天亮在她头上爱怜地拍了拍。

宁宁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爸,我们上来了吗?”

“当然上来了。”

宁宁朝下面看去,有几个男孩子也试探着想攀上这座巨石,都是爬了几下就从光滑的岩石上滑了下去,不得不放弃了攀登巨石的企图,跟其他孩子们一起仰着脸羡慕地看着高高在上的宁宁。宁宁得意地朝下面呼喊着她的同学,骄傲地拉着何天亮的手,小脸兴奋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

何天亮掬起石缝中的泉水,喝了几口。宁宁在旁边阻止:“爸,不能喝生水,喝生水会坏肚子。”

何天亮告诉她:“宁宁,这是泉水,很甜,比自来水干净多了,你来喝几口尝尝,保险不会坏肚子。”

宁宁半信半疑地捧了水尝了尝,欣喜地说:“真的,特清凉,特甜。”

何天亮遗憾地说:“可惜咱们上来的时候没有带水壶,不然就可以带一壶下去给你的同学们尝尝了。”

宁宁说:“下一次你再带我来的时候,我装一壶泉水回去给姥姥喝。”

何天亮说:“给你姥姥带一壶泉水倒是可以,可是你要是说是跟我出来玩了,她可能今后就不让你出来了。”

宁宁问:“你是我爸爸,姥姥她们为什么不让你见我?”

何天亮只得又给她解释了一回:“她们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她们怕我把你领走她们见不到你了。”

宁宁问:“你会把我领走吗?”

何天亮反问:“你会不会跟爸爸走?”

宁宁想了一阵,摇摇头:“我不知道。”

何天亮估计她是怕自己把她领走了真的再也见不到她姥姥跟小姨,就说:“爸爸不会那么样的。就算你今后跟爸爸在一起,你想姥姥跟小姨了,爸爸也会随便你去看她们。”

宁宁放心了,这才说:“那我就跟你走。”

何天亮心头大喜,忍不住在宁宁的脸上亲了一口:“我女儿真乖。”

小孩子的心理,刚刚得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况且得到的是自懂事以来就没有见过的爸爸,那份高兴和满足自然是超级的。宁宁长期以来没有父爱,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呵护,羡慕跟悲伤杂而有之。又听姥姥小姨说因为自己是女孩子爸爸便不要自己,心里不但对父亲有恼恨,也有一份不解。她弄不清为什么自己是女孩子爸爸就会不要她了,而别的女同学也是女孩子,爸爸却照样喜欢她们。今天跟何天亮的相遇相认是小草果断的结果,也算是意外的巧合。她忽然有了自己的爸爸,而且自己的爸爸跟别的孩子的爸爸一样,非常喜欢自己,根本不像姥姥跟小姨说的那么回事儿。事实让她一下子明白了,过去爸爸不来看自己,并不是爸爸不要自己,而是姥姥和小姨怕他把自己领走而不让他来看自己。长期困扰她的心结豁然解开,心情一下子开朗了起来。

父女两个在巨石上坐了一阵。宁宁坐不住,到石头的边缘朝下面看。何天亮怕她有个闪失,急忙把她拉了回来。

下面一个同学喊她:“冯宁,上面好不好玩?”

宁宁说:“可好玩了,有泉水,特甜,特清凉。”

又有同学叫她:“冯宁,集合了,老师要带我们回去了。”

宁宁得意地说:“我跟老师请假了,我跟爸爸走。”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这时候小草也找了过来,抬头见他们父女俩高高站在巨石上,朝上面呼唤着:“我还以为你们变成猴子了,跑那上面干什么去了?”

宁宁说:“阿姨,这上面可好玩了,有泉水,可甜了。你也上来吧。”

小草夸张地做出遗憾的样子说:“可惜呀,我没有一个能把我背上去的爸爸,再好玩我也上不去。”

宁宁看看何天亮,脸上满是得意跟骄傲。

小草又说:“玩够了没有?该下山吃饭去了。你们总不会真的要变成猴子留在山上吧?”

何天亮看看表,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就又背起宁宁,从巨石上爬了下来。一下来小草就抱怨道:“你这人一高兴就胡来,万一把孩子摔了,看你怎么交代。”

宁宁说:“摔不了,我抱得可紧了。”

何天亮也说:“没关系,没有把握我也不会让我孩子冒险。”

三个人边说边沿着长廊朝山下走。路上小草问宁宁:“你想吃啥?”

宁宁懂事地说:“啥都行。”

小草又问:“有没有你平常想吃又舍不得吃的东西?”

宁宁摇摇头:“没有,我想吃的东西姥姥跟小姨都给我买。”

小草看了何天亮一眼,那意思很明确:“怎么样?你孩子没有亏着吧?”

何天亮笑笑,没说话。在小草跟宁宁一对一答的过程中,他已经决定了,今天要让宁宁充分体验有爸爸的好处。于是对宁宁说:“中午吃羊羔肉,吃完饭再到儿童乐园玩,玩够了晚上吃西餐。”

宁宁高兴地说:“我同意。”

小草拉着宁宁的手趁机又拉拢她:“你看,你跟着爸爸多好,就怕你姥姥她们知道了又不让你爸爸见你了。”

宁宁机灵地说:“没关系,我不告诉她们,对她们保密。”

下午,他们按照计划,领着宁宁海吃海玩了半天。天已黑了,宁宁开始紧张:“爸爸,太晚了姥姥她们该着急了。”

小草说:“没关系,我已经跟你们老师说好了,你就说你到老师家去了。她们要是找老师核对,老师会那么说的。”

晚饭吃的西餐,宁宁还跟着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吃过饭,何天亮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宁宁回家。宁宁坐到车上,东看西看,还用手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何天亮见她很新奇的样子,就问:“宁宁,你没坐过出租车吗?”

宁宁说:“我没坐过,我也没吃过羊羔肉跟西餐。”

何天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宁宁得到得太少了。

到了玉泉小区,何天亮让车停到了距离冯美荣家一百来米的街边上。宁宁下车的时候,在何天亮脸上亲了一口,趴在他耳朵边悄声说:“爸爸,我今天太高兴了,啥时候你还能带我出来玩儿?”

何天亮说:“只要你高兴,什么时候想跟爸爸出来玩了,你就给爸爸打电话。咱们商量好办法,只要你姥姥她们不找麻烦就行了。”

小草递给宁宁一个纸片:“这上面有你爸爸的电话,有啥事你就打电话。把电话号码记在脑子里,然后把这张纸给烧了,别让你姥姥她们知道。”

宁宁接过纸片,认真地看了几遍,然后把纸片还给小草:“我已经记住了。”

小草说:“那你给阿姨背一遍。”

宁宁把电话号码背了一遍,果然正确无误。小草在她额头吻了一口:“宁宁真聪明。”又拿出一把零钱说,“这些钱你拿着,给你爸打电话用。”

宁宁没有接,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宁宁你拿着,给爸爸打电话。”

宁宁得到允许,才接过钱,装了起来。宁宁走了,何天亮让司机开着车跟在她后面,直到她进了楼道,才离开。

路上,小草问:“今天怎么样?”

何天亮说:“那还用问,好得不能再好了。”忽然想起来,问小草,“你也够大胆的,怎么一下子就把谜底给揭破了?”

小草说:“怕什么,你本身就是她爸嘛,又不是冒充的。”

何天亮说:“我当时还不敢告诉宁宁。”

小草说:“你这个人哪,有什么好怕的?过去你不是就怕人家把宁宁给你送过来宁宁跟着你受罪吗?如今你怎么说手里也有个十万八万的,还开着天亮餐饮中心。她们如果把宁宁给你送过来,还怕宁宁吃亏吗?肯定比在冯家过得舒服。”

何天亮恍然大悟,这个弯子他还真没有转过来。想想也是,即便她们真的知道宁宁跟他玩了一天,知道他已经认了宁宁,又能怎么样呢?

小草又说:“要是她们真的把宁宁送过来,让我说更好。你出去做生意,我在家里面开饭馆、带宁宁,每天上学放学我包接包送。自己开着饭馆,宁宁想吃什么有什么,多好。”

何天亮本来对今天的事情还有些忐忑,担心如果宁宁她姥姥或者她妈她小姨知道了会有什么后果,听小草这么一说,心里顿时宽了下来。想到小草跟老师的交涉,又问:“你怎么跟宁宁她老师说的?怎么一下就把她说得那么放心。”

小草说:“那还不简单,我就实话实说嘛。”

何天亮大惊:“你都告诉老师了?”

小草说:“你把我看得太低了,当然是能告诉她的就告诉她,不能告诉她的就不告诉她。能打动她的心的,就告诉她;对说服她没有用的就不告诉她。这是一种语言交流的技巧。你不行。”

何天亮担心她把冯美荣说得太不堪,影响到宁宁,就追问:“你到底怎么说的?给我学学。”

小草瞪了他一眼:“这不是太简单了嘛,就说宁宁她妈当初因为你下岗没工作了,就跟你离婚了,还不让你见孩子。你多么想孩子,经常跑到学校门口等着偷偷看孩子一眼,被她们发现了还得挨骂,今天好容易碰上了,想带宁宁玩一天。没想到那个老师心软得厉害,一听眼泪都出来了,到这个时候就啥都好办了。”

何天亮问:“那老师没问你是什么人?”

小草说:“问了,我说我是你表妹,是宁宁的表姑。然后再说一些吹捧老师的话,就万事大吉了。”

何天亮逗她:“你应该实话实说,就说你是宁宁的新妈妈。”

小草“哼”了一声没有理他。何天亮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也就没敢再逗她,心里却对她感激到了极点。进到门里,何天亮就迫不及待地抱起小草,把嘴按到了她的脸上。小草由他抱着,对着他的耳边悄悄说:“今天晚上你自己睡吧。”

何天亮问:“为什么?”

小草说:“昨天晚上你把我弄得……早知道这么疼我就不……”说到这里羞得再也说不下去,把脸埋到了何天亮的怀里。

第二十八章

有了小草跟宁宁,生活从黑白电视变成了彩色电视,何天亮也更加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要让自己所爱的人过得幸福美好,就得有钱。尽管目前已经有了一些钱,他知道那远远不够;尽管他拥有天亮餐饮中心,他觉得靠那份买卖挣钱太慢,他决心要把东方铝业公司的劳保生意拿到手。于是他三番五次地给道士打电话,催促他尽快把那个供销处长拿下来。连道士都有些奇怪,问他:“你小子以前不是对跟我做生意不感兴趣吗?这是怎么了?火烧腚了似的跟在屁股后面催,刚挣的难道就花光了?总不至于又欠上账了吧?”

何天亮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啥事都希望早早有个结果,成就成,不成就早早拉倒好干点别的,总比这么吊着强。不管怎么说,这几天你得给我个回话,成就马上干;不成也马上告诉我,别他妈的空肚子放屁,光听响连个味道都没有。”

道士哈哈笑着说:“行,只要你有这个积极性就一定能成。这两天我啥也不干,专门跑这件事儿。”

放下电话,小草进来说:“老板,跟你请示两件事儿。”

何天亮心情好,也跟她逗趣,摆出架架哄哄的样儿说:“什么事说吧。”

小草“呸”了一口才说:“我想装一台电话……”

何天亮说:“同意,你再买一台手机吧,有事好联系。”

小草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是想装一台电话,就可以开展送餐业务。再多雇一个人,专门管送餐。现在的人越来越懒,特别是住在高层的人,懒得做饭不说,连下楼吃饭都懒得出来。咱们开展送餐上门业务,把订餐电话公布出去,谁要是犯懒了,一个电话,想吃啥咱们就给送啥,你想生意能不能好?”

何天亮说:“就这种事儿你还跟我商量啥。你才是老板,钱都在你兜里,你想咋办就咋办。”

小草说:“别说这是咱俩合开的买卖,就是两口子过日子,有事不也得互相商量嘛。”

何天亮呵呵笑着说:“咱们要是两口子你也用不着跟我商量,你说了算。”

小草正要说什么,何天亮的手机响了。何天亮看看来电号码,没印象,接通了里面却没有人说话,何天亮“喂、喂、喂”叫了几声,才听见里面怯生生地问:“你是爸爸吗?”一听到是宁宁,何天亮顿时激动起来:“宁宁吗?我是爸爸。你好着呢吗?你刚才怎么不吱声呢?”

宁宁说:“我怕不是你接电话。”

何天亮说:“只要你没拨错号码,除了我没别人接。你有什么事吗?”

说了几句话,宁宁的话也说得流畅了:“爸,我没啥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何天亮问:“你那天回去没事吧?”

宁宁嘻嘻一笑:“没事,她们都没发现。”顿了顿又说,“那天我光顾着高兴了,也没问那位阿姨姓什么,你给她说我喜欢她。”

何天亮瞅着小草朝她挤挤眼:“那位阿姨姓吕,叫小草。你叫她吕阿姨,叫小草阿姨都行。”

小草听提到她,就问:“说我什么了?”

何天亮捂着话筒告诉她:“问你的姓名,说她喜欢你。”

小草劈手抢过电话:“宁宁吗?你刚才说阿姨什么了?”

显然得到了正面的信息,小草朝何天亮得意地一笑:“阿姨也喜欢你,真的,不是有点喜欢,是特别喜欢。你爸爸要是不在,你想出去玩或者想吃什么好东西,阿姨陪你。阿姨是开饭店的,什么好吃的东西都有,等有机会了你过来看看阿姨的饭店,听见没有?好,一言为定。”

说完把电话还给了何天亮:“快点,她要上课了。”

果然,宁宁在电话里说:“爸,我要上课了,来不及了,等有时间再给你打。”还没等何天亮回话,那边就已经“呱哒”一声放了电话。

何天亮问小草:“电话里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小草说:“宁宁这孩子确实懂事。她告诉我,说她真的喜欢我,还问我如果你没时间我能不能带她出去玩,还嘱咐我要照顾你。这孩子你别说真挺招人喜欢的。”

俗话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听她称赞宁宁,何天亮心里自然也非常熨帖舒服,对她说:“你真得去买个手机,咱们联系起来也方便。”

小草说:“今后我主要就是把这个饭店开好,饭店装了电话就是我的手机。我又不满世界跑去,联系有啥不方便的。”

这时候何天亮的手机又响了。小草说:“你看看,你有那么个东西多麻烦,一响就得花钱。”

何天亮一看来电显示是道士的电话,赶紧接通。就听道士说:“约好了,今天晚上六点整,在大漠风情跟他一块儿吃饭,吃过饭后的节目就看你了。你好好想想,用个什么办法把他拿住了。”

何天亮说:“先接触着看,边看边想招,随机应变吧。”

道士说:“可不能掉以轻心。你知道我是怎么把他约出来的?这小子比泥鳅还滑,推三阻四的。后来我找了王总,王总让这小子替他陪陪我,这小子才答应了。我们总不能每次约他都得王老板出面吧?”

何天亮估计道士心里有打算,就问:“你就明说,你打算怎么办?”

道士嘿嘿笑了笑说:“今天晚上请两个小姐,给这小子下个套儿,照几张生活片,一下就彻底把他弄顺了。”

何天亮笑骂:“你他妈的不觉得太损吗?”

道士说:“对这种假正经真坏蛋一点都不损,如今国有企业里搞供销的,全都枪毙保准没有冤假错案。我大概都了解了,这小子跟福建那边的土鳖老板勾得紧得很。每年的计划一出来,那些南方佬早早就能把计划拿到手里。你不想想,他要是跟那些家伙没有不三不四的事儿,他对那些南方佬咋就那么孝顺?每年他要是不从那些南方人手里拿百八十万我他妈的就是全国人民的孙子。”

何天亮心想,我们这些老百姓拼死拼活地蹦,能糊个口就不错了。供销处长之类的人,什么也不用干,动动笔,动动手,大笔大笔的钱就像水一样往兜里流。他们想跟他正正当当做点生意,王老板出面都不给机会,这小子确实太霸太黑,闹他一把也是他罪有应得。从他身上又联想起了白国光。国有企业确实养活了一大批这种乌龟王八蛋。这些人靠能吹会拍,在国有企业里面掌握了一部分权力之后,便可以为所欲为,横行无羁。国有企业松松垮垮的内外环境,也为这些人提供了最好的施展常葫。想到这些,何天亮下了决心:“干他小舅子,就按你说的,弄个套把他套死。”

道士高兴得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无毒不丈夫,妇人之仁要不得,那你就准备准备。”

何天亮问:“我准备什么?”

道士说:“这事儿我不能出面,我现在是有影响的人,万一弄不住那小子就没有转圜余地了。你准备一台照相机,要傻瓜的。再把地场想好,还要小姐配合才行。”

何天亮骂了一声:“你他妈的净让我干这种冲锋陷阵下三烂的事儿,你总想躲在后面摇鹅毛扇子。”

放了电话,小草问:“你们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吧?”

何天亮这才想起准备跟东方铝业公司做生意的事情虽然跟小草提过,详细过程她还不知道,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跟他们准备采取的措施原原本本给小草说了一遍。

小草听完后没有吭声,过了半天才说:“如今做生意真是啥手段都得用啊。难怪人家说,钱是王八蛋,生意人更是王八蛋。好人做起了生意也得变成王八蛋,不当王八蛋就别想挣来钱。”

何天亮拧祝糊的耳朵:“你这是当着和尚骂秃子,骂的是我嘛。”

小草推开他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骂你,我是骂这个世道,为什么这个世道总要把好人往坏里逼呢?就这个世道,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开饭馆,挣几个有数的钱得了,也别指望挣大钱,钱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何天亮内心同意她的说法,真要让他放下手头正在办的事儿却又舍不得,就说:“你说得都对,可是我们也得有点经济基础才行。咱们不是国家养活的人,老了没人给你发养老金,一切都得靠自己。现在不抓紧挣钱,等老了难道咱们还相伴着靠捡破烂活命呀?”

小草说:“你真的打算跟我相伴到老?”

何天亮说:“我早就计划好了,想着老了跟你一块儿到公园打太极拳,跳交际舞,或者老脸上抹他个五颜六色跟着锣鼓家什扭秧歌去,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小草涩涩地一笑:“计划总是跟不上变化,人生没有路灯,前面的路都是黑的,今天连明天的事都保证不了,哪能想那么远呢。”

何天亮碰了个软绵绵的钉子,跟她的思路对不上茬儿,有些讪讪的。好在她没有反对他跟道士的计划,于是跟小草招呼了一声,出了门来到街上。小草对他的那份情意他心里非常清楚,小草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了,他认定自己这一辈子要对她负起责任来。可是每当他跟小草提及婚嫁登记这类话题的时候,小草总是用各种方式回避。他真的搞不清小草打的是什么主意,摸不清小草内心里面是怎么想的。他边走边揣摩这件事情的底蕴到底有什么奥妙,头都想疼了依然云山雾罩的没个出路。

何天亮有个长处,绝对不钻牛角尖,实在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干脆就扔到脑后不去想。耗了一阵脑筋,对小草的心理琢磨不出道道。他抬头看看街景,索性把脑筋从小草身上转移开了。上午时分,街上的人不算多,路边的树荫下面有些老年人在打拳压腿地锻炼身体。路上的汽车疯狂奔跑,扬起的灰土扑头盖脸。何天亮想,这些老年人在这种环境里面锻炼身体,只怕是越练越完蛋,不练还能多活两年。

前面就有一个商店,何天亮先去买相机。商店里面冷冷清清的,售货员都很无聊,有的呆立着,像穿错衣服的模特儿;有的趴在柜台上跟对面柜台的售货员隔老远地聊天;还有的端着小镜子描眉抠鼻子。何天亮来到卖照相器材的柜台前面,售货员像见了亲人一样迎了过来:“你好,先生想买点什么?”

何天亮倒没打算就在这里买相机,他不过是路过这家商店顺便进来看看,售货员这么热情,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不在这里买了。只好实实在在地告诉售货员:“我想买一台照相机。”

售货员马上开始给他推荐,什么尼康呀、佳能呀、理光呀……何天亮一听哪一款相机也得好几千块,暗想,我买相机的用途也就是一次性的,花那么多钱买个那玩意儿有什么用,打断了拼命想给他推销高档相机的小姐,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专门照相的,你给我拿最便宜的。”

售货员说:“先生您虽然不是专业摄影师,可是您买相机最起码的是要照出好的照片来。既然您不是专业摄影师,我就推荐您买全自动相机。这种相机操作方便,小巧灵活,便于携带,而且价格也比较低廉,照出来的效果也很好。”说着把一种小小的照相机递到他的手上让他看。何天亮根本不会照相,也不懂得照相机,问热情洋溢的售货员:“这个相机怎么用?”

售货员说:“用起来很简单,这是用电池的,装好电池,你想照什么对准目标按快门就成了。要是光线太暗,这里的闪光灯就会自动亮,保证不管什么条件下都能拍出效果很好的照片。”

何天亮想到今天买相机的用途就是为了晚上对付那个供销处长,这种全自动带闪光灯的自然最合适,就问:“多少钱?”

售货员说:“这种相机是名牌产品奥林巴斯,每台一千二百元。”

何天亮犹豫了。他想,就为了今天晚上这么一下子,花一千二百块不值当。售货员立刻看出了他的意思,接着鼓动他:“这位先生可能没有想到,听起来好像一千多块挺贵的,可是这是投资,不是消费,你花了一千多,买回去的是个像模像样的东西,是您的一份家当,您总不会用一次就再不用了吧?星期天,带着夫人孩子出去玩,随时随地可以记下你们欢快幸福时光的瞬间,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啊。”

她的话猛然打动了何天亮,何天亮想起了跟小草带着宁宁出去玩的那天,如果有照相机多好,可以照多少让他回味一辈子的照片呀。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马上掏钱:“好,我就要这种。”

售货员收了他的钱,又给他开了发票,帮他把电池装上,又送给他一盒胶卷:“先生,您今天运气好,刚好我们今天搞促销优惠活动,买这个品牌的相机送一块电池外加一卷彩色胶卷,光这块电池就得四十块钱,每块电池可以照三十多个胶卷呢。”

接下来该为今天晚上的行动找小姐了,何天亮有些犯难。他在商店外面的街边上呆立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解决小姐问题。要是在晚上,他可以随便到哪个娱乐常葫找上一两个愿意跟他配合的小姐,只要他肯花钱就行。这阵才上午十一点来钟,任何一家做夜间生意的娱乐常葫都门户紧闭,昼伏夜出的小姐们此时都躲在角落旮旯里养精蓄锐,此时要找她们就跟三九天找冬眠的狗熊一样困难。要是等到晚上再现找小姐布置套子,肯定就来不及了,甚至可能坏事。何天亮边想辙边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几站路,感到肚子饿了才醒悟已经在街上溜达了一个多小时,于是四面张望着找饭馆。这时候他才蓦地发现,街的对面就是大都市娱乐城。白天,没有霓虹灯光的掩盖,它就像卸了妆的妓女,暴露出憔悴风尘之色。娱乐城外面也没有车辆,大门紧闭,死气沉沉。见到大都会娱乐城,何天亮接着想起了肉杠黄粱噩梦,他马上给黄粱噩梦挂了电话。

何天亮说:“我是何天亮,我就在大都会娱乐城对面街上的饭馆里,方便的话你过来,一块儿吃饭。”

黄粱噩梦这时候已经辨别清楚确实是何天亮的声音,说了一声:“你等着我。”就撂了电话。

不多一会儿,他就来了,先在饭馆门口探头探脑地窥测了一阵。何天亮朝他招招手。他便贼溜溜地踅了进来。

坐下后,何天亮给他要了一瓶啤酒,问他:“最近还好吧?”

“也没啥好不好的,混呗。”又问,“你今天怎么有空找我?”

何天亮笑笑,给他把酒斟上,又点了两样下酒的小菜,才说:“我有事想求你。”

黄粱噩梦前后左右看看:“啥事?”

何天亮说:“我想找两个小姐。”

黄粱噩梦松了一口气:“嗨,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要什么样的?”

“漂亮、狡猾,会勾人的。”

黄粱噩梦瞅了何天亮一会儿:“该不是你自己要用吧?”

何天亮摇摇头:“我没那份福气。你也不是外人,我实话告诉你,我是想找两个小姐跟我合作一把,酬劳从优。”

黄粱噩梦释然:“我说嘛,你也不像那种人。”

何天亮说:“我把事情大概给你说说,你根据我办的事儿想想找什么样的合适。”于是把他想办的事儿拣能说的说了一遍。

黄粱噩梦听了,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阵,说:“这事交给我了,吃完饭你在这儿等着,我联系上小姐领来你先看看,合适了就用,不合适再换人。我干的这行当,就是靠小姐挣钱的,说难听点,跟他妈旧社会的老鸨差不多。”

何天亮心想:干这行女的叫老鸨,男的应该叫guī头。心里想着,脸上就露出笑模样。黄粱噩梦挺敏感,马上猜到了他的意思,苦笑着说:“何大哥,你别笑话我,这种事儿我也是不干没办法。”

何天亮赶紧正颜说:“没,我这不还求你呢吗,怎么能笑话你呢。”

黄粱噩梦也不再多说,埋了头喝酒吃菜。何天亮知道黄粱噩梦在这里跟他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心里发虚,怕白国光知道,也就不跟他多聊。两个人埋头吃喝,很快就酒足饭饱了。黄粱噩梦起身说:“何大哥,你在这儿等着,我先去了。”何天亮点点头,他便转身出门而去。

何天亮又要了一壶茶,坐着慢慢喝。过了挺大的工夫,黄粱噩梦才领了两个小姐进来,给何天亮介绍道:“这是丽丽,这是莹莹。”

何天亮知道这都是她们的假名字,是做生意时候的代号而已,也不多问,起身让座。两个小姐倒也大方随意,招呼了一声“何老板”就分两边坐下,把何天亮夹到了中间。何天亮暗暗好笑,她们把何天亮当成了客人。黄粱噩梦坐到了何天亮的对面,对何天亮说:“何大哥,这两个小妹还没吃饭呢,是我从床上给拽起来的,一路上把我骂惨了。”

何天亮对丽丽、莹莹说:“你们先吃饭,咱们后谈事儿。”说着把菜单递过去,“想吃什么随便点。”

黄粱噩梦知道这些小姐的脾性,不花钱的饭什么贵就吃什么,怕她们宰何天亮,赶紧说:“来来来,我来点,何老板你们聊吧。”说着就要从丽丽手里接菜单。

丽丽一撇嘴甩开他说:“德性样,看人家何大哥多爽快,我偏偏要自己点。”

何天亮知道这种街边小饭馆,敞开了吃也花不了多少钱,对黄粱噩梦说:“让小姐自己点吧,想吃啥点啥。”

丽丽便开始点菜,何天亮趁这机会仔细打量了她们一番。丽丽属于丰满型的,个头儿不高,圆脸盘,大概是很少见阳光的缘故,面色很白,眉目清晰,身上凹凸有致,很是性感。莹莹属于苗条型的,瓜子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修眉及鬓,杏仁眼的眼角微微上扬,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很有点古典美人的味道。何天亮非常满意,冲黄粱噩梦点点头,表示认可。

这时候丽丽已经点好菜,她并没有宰何天亮,只要了酸辣土豆丝、家常豆腐、豇豆肉末、青笋炖草鱼四样菜,又要了一份榨菜肉丝汤,两碗米饭,标准的四菜一汤规格。何天亮见状反而不好意思,又给她们要了一份韭菜炒墨斗鱼,每人要了一听可乐。莹莹显然比较随和,默不作声,任丽丽点菜,菜上来了就默不做声地吃。

丽丽边吃边对何天亮说:“何大哥,噩梦说你有生意跟我们做?什么生意你说呗。”

何天亮听她也把黄粱噩梦叫噩梦,感到好笑,心说黄粱噩梦这个绰号还挺有知名度。何天亮字斟句酌把自己要求她们做的事大概说了一遍。丽丽倒挺痛快,一口答应了。沉默不语的莹莹这时候插嘴说:“何大哥,你要涮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可别把我们窝进去,我们可是弱女子,惹不起任何人。”

何天亮说:“这人是国家干部,贪官污吏,跟社会上倒没有什么勾扯。你们放心,他绝对不敢对你们怎么着。”想了想又说:“到时候你们装得像一点,我对你们厉害点,绝对不让他看出来咱们是一伙的。”

黄粱噩梦说:“再装也瞒不住,当时就算他蒙着,过后用脚后跟想想也能明白,我们是事先串通好了的。不过这也没关系,就算他明白怎么回事,谅他也不敢找你们的麻烦。反过来你们什么时候缺钱花了,打个电话他就得屁颠屁颠地把钱送过来,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丽丽看看莹莹,看来她们俩拿主意的反倒是表面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莹莹。莹莹托着下巴想了半会儿,才说:“按说也应该没啥大事儿,可是帮何大哥办这件事今天晚上的生意就……”

何天亮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你们放心,我怎么能让你们白忙活呢?”他没敢说得太具体,因为他弄不清这两个小姐的胃口跟行市。说完,朝黄粱噩梦看。黄粱噩梦马上说:“行了,废话少说,每人两大张。”

丽丽不置可否,盯着莹莹看。莹莹说:“我们跟黄大哥都是朋友,何大哥是黄大哥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按说我们也不应该跟你们讲价钱,朋友之间帮个忙嘛,都在社会上混,谁都有求人的时候。可是我们干的是挣一天吃一天的活儿,一天没收入第二天就得干耗着,哪天晚上也得挣三五张才能混得过去……”说到这儿,面露难色,不往下说了。

何天亮听懂了她的意思,就说:“我是爽快人,最怕磨磨唧唧的,说话转弯抹角我就听不懂。你们说吧,得多少钱?”

莹莹做出挺不好意思的样儿垂下头说:“这样吧,事情成了,我们俩要个大整数就行了。事情要是没办成,我们也不好拿何大哥的钱,这种事儿多多少少是有风险的,一般都是先拿了钱才办事儿,何大哥一看就是仗义人,我想也绝对不会耍我们两个女孩子。”

黄粱噩梦是这桩买卖的中间人,帮谁也不好,看看何天亮,看看丽丽、莹莹,夹在中间挺尴尬。何天亮说:“这就对了,啥事痛痛快快说,我姓何的今天是求你们帮忙,要是跟你们两个女孩子讨价还价真就没成色了。”说着,掏出一千块钱:“不管事情结果怎么样,耽误了你们挣钱的工夫就应该补偿,没有事情没办成就不给钱那一说,这是一千块钱,你们收好了。”

黄粱噩梦跟丽丽、莹莹都惊诧了。莹莹接过钱,习惯地揣进胸衣里面:“何大哥,你这么仗义,小妹也没得说,今天你的事儿要是办不成,我就不在这儿混了。”

黄粱噩梦怔怔地看着何天亮,伸出大拇指说:“到底是何天亮,办事就是痛快,让人心服。”

丽丽跟莹莹放下筷子,对何天亮说:“何大哥,我们吃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到什么地方集合?”

何天亮还没考虑这个问题,想了一阵才说:“晚上我们先要到大漠风情吃饭。不行你们就到大漠风情来,一块儿吃饭。吃完饭再找地方涮他?”

莹莹说:“那不行,我们跟着你一起去吃饭,那不等于告诉人家我们是一伙的吗?”

黄粱噩梦说:“要是能到大都会娱乐城问题就简单了,可是何大哥不能来。”

丽丽说:“我认识个歌房老板,他那儿可靠得很,也有设施。”

黄粱噩梦在社会上混的时间长,考虑问题也细致,问她:“关键是那个老板可靠不?别反过来让他给涮了。”

莹莹问丽丽:“你说的是不是红玫瑰歌房?”

丽丽说:“就是呀。”

莹莹对何天亮说:“那个地方可以,老板没有特别背景,不敢跟我们来邪的。我在那边坐过台。”

何天亮已经了解莹莹处事比较老到,听她这么说,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说:“行,我们吃完饭了就到红玫瑰歌房唱歌,到时候肯定要找小姐,你们在一边候着,让人一看就是临时叫的,然后……”

莹莹说:“然后怎么办我们知道,何大哥你就放心吧。”说完正要走,又停下来问,“何大哥你知不知道红玫瑰歌房的地址?”

何天亮说:“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晚上打个车,让司机拉了去,出租车司机肯定都知道这种地方。”

莹莹说:“不行,你这阵要是没事最好跟我们去一趟,亲自认认地方,晚上去的时候也显得你不是头一次去,免得让对方起疑心。”

何天亮一想也有道理,就说:“那好,我就跟你们去认认地方。”又对黄粱噩梦说,“你要是没事儿,也跟我们去遛遛。”

黄粱噩梦也是昼伏夜出的角色,白天没事可干,正百无聊赖,便二话不说跟着他们挤到出租车里。

晚上六点整,何天亮准时来到大漠风情。道士他们还没到。何天亮要了一个蒙古包,吩咐服务员如果道士他们来了就领进来。刚刚坐定,道士跟处长就嘻嘻哈哈地来了。何天亮连忙起身迎接,做出热情逢迎的样子。道士问:“晚上的活动安排好了吗?”

何天亮连连点头:“安排好了,到红玫瑰歌房,那地方我去过,好得很,小姐漂亮。”

何天亮边给处长让座,边对他说:“今天晚上请处长大人好好乐乐。上一次王老板在场,谁都放不开。我知道处长没有尽兴,心里一直是个事儿,今天一定要好好补回来。”

处长哈哈大笑:“哪里,哪里。何老板太客气了,哈哈哈……”

这位处长有个毛病,动不动哈哈大笑一气,其实没有任何值得笑的事儿,他的笑声显得莫名其妙,让人实在弄不清他笑什么。

道士在一旁说:“太遗憾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一场带功报告,人都召齐了,不去不行,不然我非得陪处长一起松散松散。”

处长说:“哈哈哈……您是大师,您要是陪我我可不敢当。”又对何天亮说,“简单吃点就行了,天天吃饭我都犯愁。”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何天亮心里暗骂:“饿你他妈的几天看你吃饭还犯不犯愁!”嘴上却迎合他,“就是,整天山珍海味谁不腻歪,今天就是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重头戏在晚上。”

处长又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了一气。何天亮知道他急着到歌厅摸大腿,没心思坐在这里啃羊腿,便也不再跟他客气,选着精致的菜肴点了几样,又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几个人就开吃。吃饭的时候处长心不在焉,何天亮跟道士交换眼神,道士嘿嘿一笑,两人都知道处长的心思在晚上的寻欢作乐上面,都为这小子的好色而感到可笑。他们心里明白,在这种状态下,他们的计谋已经成功了八成。

第二十九章

何天亮跟东方铝业公司的生意做得非常顺,他几乎拿到了这家国有大企业百分之五十的劳保用品供应量。经过几个来回,他的运作手段也熟练了。两个月下来他粗略地算了算,毛利就可以达到三十几万。跟东方铝业公司的生意他是用天亮餐饮服务公司的名义做的,账号、发票都是现成的。刚开始他还要跟车拉货,后来跟联络的厂家搞熟了,对方也知道他是专门给东方铝业供应劳保的供货商,对他很是放心,需要什么货,品种数量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就派车给送过来。他要做的就是验货收款,发票由小草开。他也很讲信誉。从来不欠厂家的货款,逐渐在这一类厂家中间建立了信誉,他也绝对不利用跟东方铝业的特殊关系,给人家供价低质次的产品。这样一来东方铝业对他供的货也开始放心了。他绝对不利用处长的短处拿捏他,相反,他绝对不亏着处长,该给的回扣一分不少。刚开始处长还不敢拿他的钱,硬逼着拿过两回以后,风平浪静,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给他多少二话不说就往兜里装。

这天何天亮又提了两万块钱给他送去,他却轻轻把钱推到何天亮面前。何天亮问:“处长,怎么了?是不是嫌少?”

处长摇摇头:“不是嫌少,而是嫌多。”如今跟何天亮打交道他再也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哈哈大笑了。

何天亮愣了。处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为了让我保住你的业务吗?我约摸算了算,这些天已经从你那儿拿了这个数,”他伸出巴掌晃了晃,“五万,足够蹲几年了,你也该对我放心了吧?”

何天亮问:“您看您说的,我对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既然你对我放心,把那东西给我拿来,比给我多少钱都好,也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何天亮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好我的处长大人啊,你还惦记着那档子事儿哪?说实话,我当时还不是为了能跟您交个朋友,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既然您老放不下那个心,我明天就把东西彻底交给您。您说得对,真是朋友,就不应该拿你一把。”

处长说:“你别跟我逗笑了,那对我可是大事。我可不愿意为了几个钱闹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何天亮说:“实话告诉您,那天拍的照片我连洗都没洗。要是您那天坚决不搭理我,我也绝对不会把您怎么着。吓唬吓唬您是一回事儿,真的害您我可做不出来。”

处长半信半疑:“但愿如此。”

何天亮说:“那还有假,明天我把胶卷给您,您找个地方冲洗出来,自己看看我是不是连洗都没洗。”

见他说得诚恳,处长拿起桌上的钱塞到他的口袋里:“行了,咱们这方面的交易到此为止,我赚得也够了,再贪就可能出事。你把那东西还给我,就是我的朋友。不然,今后生意你还可以做,可是,人不就怕别人惦记嘛,你惦记了我一回,我栽了。可是我也可以反过来惦记你,到时候栽的可能又是你了。”

何天亮见他认真了,就说:“处长您别担心,我何天亮说到做到。今天说啥也没意思,明天我把东西交给你,你自己看看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

处长说:“这些日子你是什么人我心里也有个评价了,不然我也不会跟你开诚布公地说这些。”

何天亮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硬给他塞钱反而不好,心说两万块也不是个小数,自己留着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告别回家。走在路上何天亮想起那天晚上套处长的经过,不由得感到好笑。

那天吃饱喝足道士就跟他们分手了。何天亮叫了出租车,拉了处长就朝红玫瑰歌房奔。丽丽跟莹莹的表演让何天亮至今叫绝不已。进了包厢,丽丽跟莹莹就跟了进来,小姐主动到包厢里拉业务本不足为奇,所以处长丝毫也没有多心。丽丽跟莹莹都装扮了一番,抹得面粉眉黛唇红齿白,衣服都很暴露,光洁圆润的肩背双臂裸在外面,下面却都是长裙。处长见到她们立刻精神振奋,将二人双双拥进怀里,反倒把何天亮晾到了一边。何天亮心里暗暗好笑,在一旁张张罗罗地要酒要小吃点歌。处长已经把心思都放到了丽丽跟莹莹身上,跟两个人腻在一起,哥哥妹妹叫得肉麻。处长像刚刚渡过灾荒的饥民得到了白面大馒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嘴才好。

何天亮任由他们折腾,自己对着电视吼了几首歌。也不知道是处长太性急,还是丽丽、莹莹手段高,过了没多大一阵,处长左拥右抱地把丽丽、莹莹扯出了包厢。莹莹抽空给何天亮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脚下。何天亮明白她是让自己在包厢里等着。过了有十来分钟,莹莹突然冲了进来,对何天亮招招手回头就走。何天亮赶紧跟在她的后面。

出了包厢,左转右拐了一阵,来到了歌房的后面。后面有几间房门紧闭的屋子。莹莹悄声对何天亮说:“我先进去,你紧接着就进去。”

何天亮等莹莹进了屋子,掏出照相机踢开门就闯了进去。屋里摆设非常简陋,就是一张双人床,灯光倒挺明亮,大概是为了让嫖客看得清楚。床上的情景让何天亮差点笑了出来:处长已经脱光,说不清是他自己脱的还是让丽丽、莹莹扒的,受到惊吓满面错愕地张大了嘴,活像个白痴。丽丽跟莹莹也脱了个半裸,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处长的两只胳膊,装模作样地惊声号叫,表面上她们是吓着了,本能地把处长当了依靠,实际上却把他抱住让他无法动弹,任由何天亮拍照。

何天亮也不客气,举起照相机嘁哩喀喳一顿猛拍。那位售货员没有说错,这架照相机非常好使,闪光灯不断闪烁,快门清脆地叫着,转片器顺畅地转着。处长见状大惊失色,压低嗓门却声嘶力竭地怒喝:“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干什么?”边喊边扭动身子,企图从丽丽、莹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丽丽、莹莹作张作势地叫着,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何天亮不断变换着角度,上下左右拍了个够,胶卷用完了才扔下狼狈不堪的处长哈哈笑着走了。回到唱歌的包厢,何天亮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他知道,过一阵处长肯定要过来找他。果然,过了一阵处长找来了。处长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坐下后腿还在微微发抖。何天亮给他倒了一杯啤酒。处长接过来一口喝了,手发抖,衣襟让泼洒出来的酒淋湿了。

“你要干什么?”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交朋友有这么干的吗?”

“没办法,你看不上我这个朋友。”

“你这么干我就能看上你这个朋友了?”

“看得上看不上现在已经不由你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想跟你做生意。”

“想做生意可以,把胶卷给我。”

“生意做好了,胶卷自然给你。我要那玩意儿有屁用,连黄片都比不上。”

“你想要挟我?”

何天亮笑了笑,没吭声。

处长急了,起身作势要动手抢何天亮的相机。何天亮把相机摆到桌上:“你也太不成熟了。你想想,这么重要的胶卷我不及时转移,还能老老实实放在这里等你来抢吗?再说了,就凭你那个体格,想从我手里抢东西,可能吗?”

处长恶狠狠地瞪着何天亮。何天亮把他的酒杯倒满,慢悠悠地说:“处长老哥,你别生那么大的气,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好色。事情已经出来了,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善后事宜吧。”

处长愣了一阵,坐到了沙发上。

后来的事儿就好谈了。处长非常合作。很快何天亮就跟他敲定,第二天就到公司跟他签订供货合同,他把别的经销商控制的供货量给何天亮拨出来百分之二十。后来何天亮做得好,供货量逐渐增加到了百分之五十。

到了这个份儿上,何天亮才觉得自己的生意走上了正轨,每个月他都可以固定发给东方铝业四五十万的货,一年下来营业额可以达到五六百万,刨去成本,每年得上百八十万的剩余不成问题。每当他想到这些,他就兴奋到了惶惑的程度。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成了有固定业务渠道,大把大把赚钱的老板。偶然间他也会想起丽丽和莹莹,从那天起,他再没见到这两个小姐。事情成了,收益大增,抽时间让噩梦找找她们,还得好好感谢她们一回才对。何天亮不是那种不记别人好处的人。

第三十章

进了工人新村的街巷,老远看见高高竖立在外面的招牌,上面的大字是“天亮餐饮服务中心”,招牌的下面标明了送餐热线电话号码,何天亮顿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这就是家啊!在外面跑得再累再忙,回到家里就像船儿进了避风港,可以完全把外界的风风雨雨抛到脑后,安然享受那一份温馨平和。

小草的业务发展得也不含糊,自从开展送餐业务以后,营业额增长了一倍还多,成本却基本上没有增加。那天小草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就这样干每月的纯收入能上五千块,一年就是六万块。放在过去,听到这个消息何天亮能乐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如今这笔收入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当时他脑子里正在转东方铝业业务方面的事儿,对小草的消息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报告了这个喜讯,没有得到预期的热烈反应,小草挺不高兴,说:“对了,我忘了你现在是做大生意挣大钱的人,根本也没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从那以后,再也不跟他提餐饮中心的事儿了。

不是吃饭时间,没有什么客人,厨师老王泡了杯茶在院里享受,小工和服务员蹲在地上择菜。见到何天亮,都赶快站了起来。何天亮说:“你们忙你们的。小草呢?”

厨师说:“出去了。”

何天亮问:“上哪儿去了?没留话?”

厨师摇摇头:“没说上哪儿去,走了有一阵工夫了。”

何天亮估计她临时有什么事情,也不多问,进了屋里找到那卷还没有冲洗的胶卷放到包里,准备第二天给处长送过去,然后就倒在床上,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听见院子里拐杖敲得地面“砰砰”响,难道是三立来了?何天亮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自从跟三立两口子分手后,三立再没有露过面。何天亮忙着跑业务,也没去找过他,就像是两人的交情已经断了,不知道他今天突然找上门来又有什么事情。

果然,听见厨师在院子里跟三立打招呼。三立问:“天亮在不在?”

厨师说:“在呢,刚回来。”接着朝屋里喊,“何老板,三立来了。”那意思很明白,是给何天亮通个信儿,免得何天亮措手不及。

何天亮急忙迎了出去:“你小子今天怎么想起我了?”

三立没有想象中的局促,就像昨天他们还在一起喝过酒似的:“操,这段时间真把我忙乎坏了,今天才倒出空来。”

何天亮问:“坐屋里还是坐院里?”

三立说:“就坐院里,屋里闷得慌。”

厨师跟小工赶紧搬出两个凳子。小工又给泡了一壶茶端出来,然后跟厨师识趣地回到厨房不再出来了。

“买卖还好吧?”何天亮给三立沏上茶,又递给他一支烟。

“发不了财倒也饿不着,就那样儿。”

两人一时找不出话来,就默默地吸烟喝茶。何天亮了解三立的毛病,他的话头要是勾起来,能滔滔不绝跟你扯个没完没了;要是话头勾不起来,他能闷闷地陪你坐一天,就没话找话地问:“宝丫好着呢吧?”

三立“操”了一声:“她还能有什么不好,大大小小也算个老板了,遂了她的心了。”

何天亮说:“宝丫想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亲兄弟还分家呢,迟早都得分还不如早点分。分开了各干一摊,说不定反而是好事。”

三立用拐杖撑住下巴,吞吞吐吐地说:“天亮,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表面上咋咋呼呼的,实际上在家里说了不算,这个,这个……”

何天亮打断了他的话头:“得得得,我知道你不愿意跟宝丫一般见识,也不是怕她。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有啥事抹不过去?你别往心里去,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三立“唔”了一声,问何天亮:“我听人说你现在跟东方铝业生意做得挺好,发了吧?”

何天亮说:“做了一段时间了,给他们供应劳保用品,还不错。”想起来趁机给三立解释一番,“其实这个生意我跟道士活动挺长时间了,手表卖了以后之所以没有及时分钱,一来当时正忙着跑这个事儿,没有顾上;二来怕事儿真成了货款不够,想先把那笔钱留着当货款,等转上几转钱多了不是分得更多吗?宝丫急着要钱,我也只得给她,可不是我联系了这单生意有意甩你们。”

三立粗脸一红:“那件事你就别再提了,怪不着你。不过话说回来了,宝丫有残疾,做那么个小生意没少受欺负,她也是被欺负怕了,再说了,我们也是穷怕了。你想想,从小到大哪见过那么多钱。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谁不想早点装到兜里才踏实?”

何天亮说:“你们的想法我当然明白。我再说一遍,这件事我对你跟宝丫一点意见都没有。”

三立说:“那好,既然你这么说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何天亮笑着骂他:“你这个小子,守着我家的饭店说请我喝酒,你这不是骂我呢吗?怎么?生分了?”

三立说:“我跟你生分什么?我是怕小草不乐意。”

“背着我说啥呢?什么事情怕我不乐意?”随着话音小草从外面走了进来。

三立有几分尴尬。小草倒挺洒脱:“三立来了?好多日子可没见你了。今晚上不许走,跟天亮好好喝一顿。”

她自然。三立也不再拘束,应道:“天亮正要让我跟他喝。我说怕你不乐意,你就来了。”

小草说:“你就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孬人。”说完对何天亮跟三立说,“我今天刚好还请了客人,你们猜猜是谁?”

何天亮向来没耐心猜这些事儿,不接茬儿。三立连着点了道士、二秃子、肖大爷一串人的名字。小草都摇头否定了。

“行了,你打破脑袋也猜不着,进来吧。”小草朝外面喊了一声,宁宁背着书包从门外面跑了进来。

“宁宁,你怎么来了?”何天亮大喜过望,把她抓过来揽在怀里。

三立更是惊诧万分,起身忘了撑拐杖,趔趄一下斜倒在地上。小草赶紧过去扶他。三立摆摆手:“别,我自己起来。”

何天亮告诉宁宁:“这是三立叔叔,你小的时候还抱过你呢。他摔倒了从来不让别人扶,都是自己爬起来。”

三立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问小草:“你从哪儿把她领来的?”

他的问题也正是何天亮想知道的。小草说:“上午宁宁打来电话,说她下午没课。我就叫她过来玩。然后跟他们老师说好了,老师让别的学生给她姥姥带了个纸条,就说要留宁宁补课,我就过去把她接过来了。”

宁宁问:“爸,这就是你的饭店呀?怎么这个地方我好像来过。”

三立说:“你生在这儿,当然来过。”

宁宁一听,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挺熟悉。”说着就开始四处巡视起来。何天亮跟着她到餐厅、厨房、小草的卧室转了一转。小草已经到厨房安排伙食去了。

宁宁来了何天亮高兴,可是又怕小草事情做得不周密,让冯家人知道了找上门来又是麻烦,心里始终忐忑。

宁宁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回到院子里对何天亮说:“爸,我得写作业。”

三立说:“写啥作业,好容易来一趟,好好跟你爸聊聊。我跟你爸小的时候就老不交作业。”

何天亮气得拍了他一巴掌:“你小子别在我姑娘面前破坏我的形象。”

宁宁说:“我得写作业去了。明天交不上作业,老师罚站,你跟我爸谁也不会替我。”说着跑到屋里去了。

小草出来吩咐:“没事干出去跑趟腿儿,买些烤羊肉串回来,挑好的。”

何天亮说:“你不是安排灶上做饭了吗?”

“什么饭也没有烤羊肉串香,小孩就好这一口。”

何天亮明白了,二话没说,跟三立打了个招呼:“你别走,等着我回来喝酒。”便急急忙忙跑出去买烤羊肉。

何天亮头一回给自己的女儿买烤羊肉,当然格外上心,跑了几条街,到烤羊肉最有名的摊子上,亲手挑了一些瘦中夹肥的肋条肉,亲眼看着师傅给烤好,要了两个快餐盒,把烤肉串从扦子上剔下来,装到饭盒里面,又急匆匆地往回赶。回到家里,小草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宁宁正收拾课本和作业。何天亮问:“作业写完了吗?”宁宁说写完了。小草接过他买来的烤羊肉抱怨地说:“我还以为市场缺肉人家把你给烤了呢,怎么这么长时间?”

何天亮说:“我到老马家买的,那家的地道。”

小草把烤肉递到宁宁鼻子底下让她闻了闻:“怎么样?”

宁宁深深吸了口气:“味道好极了。”

小草说:“等着,阿姨用烤箱再给你回回,这东西要热吃。”

三立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悄声对何天亮说:“小草拉拢人真有一套。”

何天亮笑笑没有吭声。宁宁也坐了下来。何天亮问她:“宁宁喝什么?”

宁宁乖巧地说:“随便。”

何天亮跟三立喝酒。三立问:“道士最近干啥呢?”

何天亮说:“还不是整天倒腾他的中华正气道。”实际上,他是跟道士合伙做东方铝业的生意,提货的资金都是他跟道士一家一半,挣的钱也是一家一半,怕三立知道了心里不平衡,何天亮就没有告诉他。

这时候热菜也上来了。腐乳红肉是何天亮喜欢吃的,椒盐里脊是三立最喜欢的下酒菜,三立明白这是小草专门为他弄的,心里感激,就端起杯对小草说:“小草,来,我敬你一杯。别的啥也不说了,你别生我跟宝丫的气,我借这杯酒给你道歉了。”

小草赶紧起来,端起杯子里的饮料说:“我不能喝酒。三立你别在意,也别跟我客气,亲兄弟也有吵架的时候,舌头跟牙那么好还有相碰的时候,你跟宝丫也别把那天的事儿放在心上。”

听她这么说,三立挺高兴,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全都倒了下去,小草也喝了一大口饮料。放下杯子,小草说:“那天的事儿,事后回想起来,我也太较真儿了。说实话,按你跟宝丫的情况,再加上跟天亮的交情,我真不该那么计较。闹的宝丫……我得抽时间找她道个歉去。”

三立说:“道什么歉,差点让那个娘们儿把我跟天亮几十年的交情都毁了。如今她也后悔,时不时地叨叨,说当时光顾着怕拿不着钱,连朋友情谊都不顾了,说没脸见你们。”

小草说:“那有什么,穷了一辈子,突然就发了,谁都懵痴痴地神经错乱了。那天我不也是跟宝丫寸土不让吗?说实话,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己也臊得慌。”

说到这儿,大家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天闹着分钱的事儿,都觉得有些好笑。何天亮说:“我这人是独子,没见过更没尝过兄弟分家的滋味,看来兄弟闹分家就是这个德性。”

宁宁跟小草吃饱了就离开桌子,跑到一边看电视。何天亮跟三立还没喝够,原地未动,继续你来我往地喝。

“何天亮你出来。宁宁,你给我出来。”

猛然间院子里传来了尖利的吼声。

“完了。小姨抓我来了。”宁宁惊慌失措地找地方躲藏。

三立说:“没关系。有三立叔叔在,别怕。”

宁宁刚刚说了一句:“我才不怕呢。”冯美娴已经推开门进来了。宁宁的话声音大了点儿,冯美娴听了个清清楚楚,一进来先问宁宁:“你不怕什么,谁让你怕了?”

宁宁吐了吐舌头,赶紧收拾她的东西,做出要跟冯美娴回去的姿态。

冯美娴看看杯盘狼藉的饭桌,对宁宁说:“我跟你姥姥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倒好,在这里大吃大喝。”

何天亮听到她在院里的喊声,就开始紧张,他当然不会怕冯美娴,他捉摸不透冯美娴将会做出什么反应,造成什么结果。虽然宁宁是小草领来的,等于是他没给人家打招呼就把孩子领走了,他自己也觉得理亏。冯美娴一进来就把矛头对准了宁宁。何天亮自然不高兴,就说:“宁宁是我叫她来的,有什么事你对我来,别对小孩子发火。”

冯美娴乜斜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事,鬼鬼祟祟,跟你的本性一样。”

小草在一旁说:“这天下的事儿就怪了,孩子她爸跟孩子吃顿饭有什么鬼鬼祟祟的?难道夺人父女之爱,骗人说谎才是光明磊落吗?”

冯美娴的眼光定向了她:“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说话?”

小草说:“我不是东西。你是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呢?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板,是何天亮的未婚妻。你自己说说,咱们俩谁有资格在这个屋里发言?”

冯美娴真让她给顶住了,一时倒真的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劝你少插嘴。”

小草嘻嘻一笑说:“你看你说的,这事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天亮是宁宁的爸爸,今后我就是宁宁的妈妈。我当然要关心我的孩子,这可是法律承认的关系。实话告诉你,今天宁宁就是我从学校领回来的。”

冯美娴的嘴对付何天亮自是绰绰有余,面对小草真有些显得理短嘴软。她不理睬小草,盯着何天亮说:“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不去干扰宁宁?”

何天亮明明知道她的说法不合道理,但是又确有其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草在一旁冷冷地说:“这家人真有意思,孩子的真妈躲着不露面儿,孩子的姨出来跟人家当爸的抢孩子,再怎么掰手指头算计也轮不着当姨的当家做主呀。”

这话里头隐含的意思很不堪。冯美娴气得面容苍白,嘴唇哆嗦,不得不正视小草:“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姨,你算什么?后妈?”

小草仍然绵里裹针地刺激她:“后妈也是妈,要是孩子她妈她爸都死了,按法律我也是监护人,那时候仍然轮不着你。你真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多好,跟人家亲生父亲抢孩子,论法论理你都抢不过。”

她这一说,冯美娴真是被逼到了墙角里。三立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嘛……”

他这话刚一出口,立刻被小草顶了回去:“哎,三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谁跟谁是一家人?何天亮除非同时也娶了这位小姨我们才能是一家人,否则我们怎么能是一家人?再说了,就算这位小姨同意嫁,何天亮同意娶,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法律也不允许呀。”

小草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到了极点,倒好像她跟冯美娴有深仇大恨,反倒弄得何天亮跟三立根本没有办法插话。宁宁这孩子倒有意思,大人吵架她不但不惊慌,反而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了。她坐的位置也有意思,既不挨着何天亮,也不挨近冯美娴,反倒是倚在三立的身边,好像三立真能保护她似的。三立刚说了一句话就让小草顶了回来,知道小草这一回绝对不能轻易让了冯美娴,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宁宁的小姨,哪一方也不好帮,哪一方也不能得罪,干脆对宁宁说:“咱们不管他们大人的事儿,让她们吵去,咱们吃咱们的。”宁宁已经吃饱,再吃不下了。他径自夹了一口椒盐里脊吃了起来。

冯美娴让小草损得面红耳赤,再也顾不上当老师的尊严,破口骂了起来:“真不要脸,什么东西……”

小草接得更快:“就是,真不要脸,自己不生孩子非要跟人家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冯美娴又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骚货……”

小草马上又跟了一句:“真是臭不要脸的骚货,长这么大没人要,追男人追到我家里来了。”

冯美娴骂到这里再也骂不出来了。她知道,不管骂什么,到时候小草都加倍返还给她,骂来骂去骂的还是自己,于是她怒气冲冲地质问宁宁:“冯宁,你说,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没想到小草连这也不让她:“什么冯宁,子随父姓,天经地义。人家有爸爸,爸爸姓何,别闹得人家孩子像是没爸爸的野……”说到这里醒悟下面的话说出来要伤害宁宁跟何天亮,及时把下面的话缩了回去,可是那意思谁都听明白了,冯美娴冲宁宁去了。小草也随她冲宁宁去:“何宁,谁也别怕。有天大的事情你爸爸撑着,你愿意在哪就在哪。这儿才是你真正的家。”

宁宁看看冯美娴,又看看小草,不知道该怎么办。冯美娴对宁宁说:“何宁,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以后都不要回家。”

小草又说:“这就对了。人家本身就叫何宁,听着多顺。非要叫冯宁,让别人一听还以为这孩子是娘家人跟娘家人生出来的。”

冯美娴再也忍受不了小草,对何天亮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管了,事情也不能就这么了结了,你等着吧。”说着就朝外面走。

宁宁一看她小姨走了,到底是人家带大的,赶紧追了出去。小草一把拽住了她:“傻孩子,你怕啥?这些人还不都是为了喜欢你才抢你吗?听阿姨的,放心,过两天你小姨非得来请你不可。”

宁宁疑惑地问:“小姨跟姥姥会不会不要我了?”

小草说:“不会。你小姨今天来就是怕你不回她家了,只有你不要她们的份儿,哪里有她们不要你的份儿。你小丫头真有福,谁都喜欢谁都抢。不像阿姨,从小就没有爹娘,没有亲戚,只有一个爷爷,想让人抢人家都不要。”

这么一耽误,冯美娴自然已经走远。宁宁也不能自己黑天半夜地往玉泉山跑,只好住到何天亮家里。刚才大家都顾了对付冯美娴,谁也没注意三立。三立就边看热闹边喝酒。这时候喝得已经有些高了,对小草说:“小草呀小草,今天我才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你真厉害。看来那天你是嘴上留情了,不然我跟宝丫别想囫囵着出这个门。”

小草给宁宁打来洗脚水,正张罗着给她洗脚,对三立说:“三立,你别笑话我,我也是看她们太欺负天亮了,替他出口气,再说了,也不能让宁宁真的成没有爸的孩子。没有姥姥跟小姨都行,就是不能没有爸爸妈妈。”

三立说:“宁宁这孩子挺怪,怎么像个大将军,别人在那吵翻天了,她稳坐钓鱼台。”

宁宁说:“三立叔叔你不是告诉我,大人的事儿我不管吗?”

小草说:“这就对了,你管他们干啥?反正谁都对你好就成了。”又对何天亮说,“你今天晚上到我那屋睡,我跟宁宁睡这屋。”

宁宁说:“我想跟我爸睡。”

小草说:“你爸晚上打呼噜,你就别想睡得着。早上又要睡懒觉,没法送你上学。明天早上阿姨送你上学,咱们打车去。”

宁宁说:“那明天放学了我是到这里来,还是回姥姥家?”

小草说:“明天我估计你姥姥或者你小姨肯定到学校接你去,如果她们不去,你就跟我回你爸爸家。记住,她们不接你你就不回去。”

宁宁有些怯了,问:“要是她们永远不来接我呢?”

小草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就永远不回去,就跟你爸爸。”

宁宁扭头看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宁宁,你终究要跟爸爸过的。那些年爸爸遇到了倒霉事儿,没有办法来照顾你。现在爸爸回来了,也不能老是让你姥姥她们来照顾你。那样爸爸就不配做爸爸了。”

宁宁问:“那我妈呢?”

何天亮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草说:“你妈妈现在干啥呢?”

宁宁摇摇头:“不知道,有时候很长时间我也见不到她。”

小草说:“你妈要是愿意带你,你也愿意跟你妈,那就由你。要是你妈没有条件带你,你爸爸当然不能把你扔在你姥姥家不管你。你啥也别怕,住到你爸爸身边。要是想你姥姥了,就送你过去。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呆看看就回来。”

三立说:“宁宁,你就放心跟着你爸爸。我跟你爸爸几十年的交情了,你爸这人好着呢。再说了,在这儿多好,想吃啥有啥,礼拜天你爸还能带你到公园玩。”说完,起身对何天亮说,“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何天亮见宁宁已经露出困倦的模样,也就不再留他,送他出来。到了门外,三立悄声问何天亮:“你跟小草的事定了?这丫头真行,真厉害,几下子就把宁宁给你拢过来了,比你强多了。”

何天亮说:“我倒是愿意,嘴上也都说了,可手续一直没办,不知道她的心思。”

三立奇怪地问:“刚才她不是当着娴子的面说了吗?”

何天亮苦笑:“她那是为了对付娴子。我给她说过好几次办手续,她没答应我,一直拖着。”

三立疑惑地说:“不可能呀。我看她对你好到底了。”

何天亮摇头叹息:“唉,我自己的事儿,我还能不清楚。算了,别说这事儿了,你一个人能走不?”

三立说:“操,这么点酒还能拿住我?你回去吧,再跟小草商量商量,我看冯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后面还有什么节目呢。”

何天亮送走三立,回到家里,小草已经跟宁宁睡了。他也不好再打扰她们俩,见小草住的房子门半开着,显然是给他留的,就进去睡下了。也许是晚上睡觉换房有些不习惯,也许是被褥上小草淡淡的体香让他激奋,也许是冯美娴的到来让他神经紧张了一阵,何天亮忙了一天却毫无睡意。今天晚上小草的表演让他大开眼界。前来兴师问罪的冯美娴,在他面前能言善辩冷嘲热讽让他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在小草面前没有经过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铩羽而归。他成了受保护对象,安然无恙地被晾在一旁作壁上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应付这些事情的能力远远比不过小草,由此又想到小草对宁宁的种种好处。如果他们三口组成一个家庭,小草肯定会跟宁宁处得非常好。他不能不承认,小草对宁宁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绝对不包含任何其他的附加利益。因为,如果她考虑自己的利益,绝对不会对宁宁这样百般呵护,细心照料。他也明白,小草对宁宁好,除了宁宁本身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也是为他好。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何天亮却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她已经把一切都给了自己,为什么每当他提出结婚的事情,她却又不正面答复。不正面答复,既可以理解为暂不研究这件事情,也可以理解为委婉地拒绝,他很多次想正面追问小草为什么要这样,可是总也问不出口。他心里清楚,小草不愿意说的话,你怎么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更怕追得急了,小草真的告诉他她并没有准备嫁给他,这个结果是何天亮承受不了的。

翻来覆去,何天亮想不出来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的答案,只好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坏运气让人烦恼,好运气也会让人烦恼,这倒是何天亮过去没有想到过的。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何天亮起床后,小草跟宁宁已都不在家。何天亮知道小草送宁宁去了,担心她遇到应付不了的事儿,就给小草挂了个电话。小草说宁宁已经上课去了,她正在往回赶,中途还要到商店逛逛,让他该干啥就干啥去,别管这方面的事儿。何天亮思摸,除非发生暴力冲突,否则凭小草的能力绝对能把事情处理妥当,这方面自己远远比不上她。于是吃过早饭,就直接到东方铝业给处长送胶卷。

何天亮一直希望跟处长建立一种友好的合作关系,他也知道靠捏着人家的辫子跟人家做生意不是长久之计。俗话说,兔子逼急了还要蹬几下腿,况且人家是大权在握的人,整天活在别人的威胁之下,谁也得琢磨摆脱这种威胁的办法,在办法没有想好之前,跟他合作那是无奈,一旦有了机会,人家绝对不会对他手软。这些想法在何天亮心里盘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表面上他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跟处长打得火热,可是心里却老有一种朝不保夕的隐忧。处长直接提出要他把证据还给他,何天亮心里就已经有了数。这是他的一次机会,也许这家伙已经有了收拾他的计划,也许是觉得他已经应该领情,如果他继续把这卷胶卷留在自己手里,后面的事情朝什么方向发展他根本无法预料。处长既然已经正面提出了要求,他是万万不能拖延,越早给他越好。

处长每天早上要开生产调度会。何天亮来得有点早,会还没有结束,他就在处长办公室外面等着。处长从外面进来,见何天亮一大早就堵在办公室外面等他,问他:“这么早过来有啥事儿?”

何天亮说:“你昨天不是召见我吗?我哪敢不早点来。”

处长明白了,打开办公室把他让了进去。何天亮把办公室的门关好,从兜里掏出胶卷,递给处长。处长瞪了他一眼,接过来放进办公桌抽屉。何天亮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被丽丽和莹莹夹在中间,浑身赤裸满面惊恐的狼狈样子,忍不住想笑,硬是憋住了没敢笑出来。他忍笑的痛苦样子处长看到了,处长老脸一红,喃喃骂了一声:“你小子真不是玩意儿。”

何天亮说:“你要是不信,自己找个冲洗店冲出来看看,就不会骂我了。”

处长问:“最近货供得正常吗?”

何天亮见他问正经事,也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每个月一批,数量品种都是固定的,没问题。”

处长说:“这个买卖看中的人多了,当时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我没办法摆平,给了你就得得罪别人。这不,你缠了几次没缠上就对我下了黑手,换了别人呢?既然你干上了,算你有本事。供货质量你可得保证好了,价格也不能高于市场平均价的底线。嗨,我给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有啥事我就往老板头上推。希望你自己也好自为之。”

何天亮郑重其事地对处长说:“别的事上我可能会粗放一些,这件事关系到我的身家命运,我绝对不敢掉以轻心,更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你放心。”

处长说:“那就好,那就好。没啥事你去忙吧。”

何天亮从处长那里出来,又到那些计划员、采购员、验收员、质检员等等一类人那里转了一圈,给他们散了一些中华烟。这些人跟他也混熟了,心里也都清楚,没有特殊关系拿不到这种业务,对他也挺客气。何天亮在劳改队里就懂得了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这些人别看官不大,可都是直接跟他打交道的,手底下松一松,怎么着他也能过去;手底下紧一紧,就是处长也没办法,所以他尽量跟他们搞好关系,平日了也少不了烧烧香,弄点好处给人家润滑润滑。

从业务现管们的衙门出来,何天亮又到财务处转了一圈。财务处是财神爷,货款能不能及时付给他,完全取决于跟他们的关系,还有他们的心情。所以何天亮对财务部门从来不敢掉以轻心。财务处女人多,不能拿烟酒打发,夏天快过去了,秋天就要来临,何天亮给她们每人准备了三百五十块钱的秋装费,让她们自己买羊毛衫,也算是对她们给自己工作上的支持表示感谢。这种事不能敞开盖子干,又不能花了钱人家还不知道是谁花的,所以何天亮到了财务处,给每个姑奶奶点头哈腰地打了招呼,就把张大姐扯了出来。张大姐其实跟何天亮年龄差不多,对何天亮挺好。何天亮对她也挺好,只不过因为他把她叫张大姐,张大姐本身又是个热心人,关系近一些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张大姐被他从办公室拖出来,一路上问:“干什么?有什么话就说,拉拉扯扯像什么。”

何天亮嬉皮笑脸,把她拉到走廊尽头,掏出事先装好钱的信封递了过去。张大姐赶紧推开:“你这是干什么?快收起来,别人看着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儿呢。”

何天亮说:“张大姐,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这不是给你个人的。我做了这么长时间业务,也没少给你们添麻烦,起码增加了你们的工作量。快入秋了,我想给大家每人买件羊毛衫,又不知道尺码,这件事就拜托你,把这钱直接发给大家也好,你买了分给大家也好,不过是我的一份心意嘛。”

张大姐听说是集体的事儿,就把信封接了过去,拍了何天亮一巴掌:“这是好事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何天亮说:“我只给你们处准备了,别的处没有,怕传出去别的处对我有意见,对你们也不好。”

张大姐说:“那成,这事儿交给我了,保证既不让别的处知道,又让大家伙儿领你的人情。”

何天亮说:“张大姐,你对人就是好。我还有个小礼品,专门给你准备的,不值什么钱,你拿回去自己喜欢自己用,自己不喜欢给孩子。”说着把一块手表给了张大姐。表是黄金发送的样品表,质量有保证。那批表已经折腾光了,还有一二十块样品一直放在何天亮那里,何天亮翻出来便当成礼品拉业务关系用。

张大姐打开表盒,是女士坤表,非常精致。张大姐非常高兴,说了声:“那我就谢谢你了。”也没推辞就收了。

何天亮说:“就这事儿,麻烦你了。”

张大姐说:“这种好事你多办点,张大姐我不嫌麻烦。”

回到财务处门口,分手的时候,张大姐又叫住了他:“小何,人数没搞错吧?”

何天亮说:“就那几个人我还能搞错?多了是你的,少了我再补。”

张大姐哈哈一笑回处里去了。

该办的事情都办了,何天亮从东方铝业出来,给道士挂了个电话。道士说他正在装修房子,让他过去。何天亮一想,要是过去,不帮他干活,就得跟他喝酒,这几天惹了冯美娴一家,说不准啥时候就要爆发,反正道士那里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儿,还是顾家里的事重要,就对道士说他还要到供货的工厂去看看,等他房子装修好了再过去。道士骂了一声:“你小子就是躲着怕给我出力。”

何天亮哈哈笑着说:“你是大师,弟子成群,还愁少了人给你出力?”然后断了电话,招手拦了辆出租回家。

回到家里,却见小草正在指挥厨师、服务员和小工折腾,把她跟何天亮住的房子来了个彻底大换班,又在原来何天亮住的房子里支了一张单人席梦思,褥子、床罩、被罩、毛毯、被子全是新从商店买来的。何天亮进来的时候已经铺好了,房子里焕然一新。何天亮问:“这是干什么?”

小草说:“今后你住那间小屋。我跟宁宁住这间大屋。”

何天亮恍然大悟:“你今天早上说要去商店,就是干这事儿呀?”

再看看单人席梦思上铺的盖的,图案都是米老鼠、唐老鸭、花仙子、小狗托比等一些儿童喜欢的卡通画。

小草说:“宁宁肯定要回来住了,你不及早做好准备怎么行。”

何天亮实在不相信冯家能放宁宁,把宁宁偷偷领回来聚聚是一回事,真正让宁宁跟何天亮过日子又是一回事。何天亮问:“人家不可能把宁宁交回来,你就别瞎费心了。”

小草板起脸问他:“今天我最后问你一句,宁宁你到底想要不想要?”

何天亮反问:“那我也问你一句,你愿意不愿意跟宁宁过在一起?”

小草“呸”道:“你这不是问的屁话吗?我要是不愿意,我折腾啥?”

何天亮一把抱祝糊:“你愿意就成,你要是不愿意我不会勉强。”

小草心里明明白白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可是仍然非常高兴、满足,推开何天亮:“干吗?大白天耍流氓。”何天亮这才醒悟,现场还有别人,回头看看,厨师老王跟小工抿了嘴憋得痛苦,就说:“想笑就笑,别憋死了我还得叫120。”

厨师跟小工急忙出去了。小草说:“你就是能糊弄我,你说说你真的能因为我就不要你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何天亮说:“那倒不能,不过你也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何天亮嗫嚅半晌,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示“那种人”,只好说:“就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算了,”小草说,“我也不跟你研究这个问题了。说实话,你要真是那种为了找个老婆不要自己孩子的人,我也看不起你。”

何天亮坐到新买来的床上,屁股颠了两颠,柔软舒服。小草把他拽起来:“刚铺好,别弄皱巴了。”

何天亮问:“你估计冯家能让宁宁回来跟我?”

小草说:“她们当然不愿意,养活这么长时间,就是条小狗送人也舍不得。不过,只要我们往回要,她们也没有理由硬卡。现在宁宁又知道了,她们瞒也瞒不住。宁宁心上长了草,脚又长在自己身上,哪个孩子不愿意有自己的亲爸爸,她们管不住。与其这样吊着难受,还不如彻底了断。”

何天亮又担心地问:“那今天下午怎么办?”

小草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她们去接,宁宁就跟她们去。她们不去接,我就接回来。”

何天亮又问:“你估计她们会不会接?”

小草说:“我估计会去接。从现在开始,我每天都过去。她们去接了,我就不露面了;她们没去接,我就接回来。过几天她们就会把孩子送回来,还得跟你算总账。你要是还不起账,今后你就别想再看孩子,除非通过法院。你要是能还得起账,她们就彻底没话好说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让冯美荣出面,人家是孩子的妈,当初法院又把孩子判给了人家,这样你要想要孩子,就更麻烦了,非得通过法院不可。”

想到冯美荣可能出面跟自己闹这件事儿,何天亮的眉头蹙了起来。他不是怕冯美荣,他是实在不愿意看见她,冯美荣是上帝馈赠给他的耻辱、伤疤。

小草看出了他的担心,宽慰他道:“不过我估计冯美荣可能根本就不会出面找你,只要她还稍微有点羞耻心,她能来找你吗?找你说啥呢?”

何天亮说:“她要是真的找我,跟我闹孩子的事儿,我也就不能客气了,我非得跟她打一场官司不可。我可不能让宁宁一个女孩子跟坐台小姐过日子。”

小草说:“你也别这么说,有办法谁愿意干那个,也是生活逼的。”

何天亮不同意她的看法:“生活逼的?你也被生活逼过,你怎么就没有自甘下流?还是人品问题。”

小草说:“我骗人家让人家追着打的时候,你又忘了?谁都有走麦城的时候。”

何天亮说:“那不一样,你才确实是生活所迫。”

小草说:“这才叫喜欢一个人,那人的脚鸡眼都是双眼皮的;讨厌一个人,那个人头上戴朵花都是牛粪饼。”

何天亮见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上得意洋洋,嫣红乍现,艳丽无比,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即便他过去跟冯美荣好着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跟小草在一起的这种感觉。

“小草,你的心地真好。”何天亮说着,趁机抱了抱她。小草红着脸让他抱,没有推拒。

下午,小草如约到学校去了。何天亮怕她遇上冯家人吃亏,要陪她去。小草说:“你以为这是去打架啊?就算是打架,你也不能动手,你去没用。”

何天亮没说话,心里却想:要是她们真的对小草实施暴力,他必定以暴易暴,到那时候,他也顾不得男子汉的尊严和跟冯家过去的情谊了。

果然如小草预料到的,一连几天,冯家都有人去接宁宁,不是她姥姥就是她小姨。小草也遵守自己的策略,人家来接,她就不出面。何天亮劝她,算了,别每天来回跑。小草执意不肯,说:“我就不相信我算计的事情能错了。”何天亮明白她这么做都是为了自己,心里感激,嘴里却不说什么,暗暗下了决心,不管今后小草能不能跟他结婚,他都要把她当成妻子一样善待一生。

过了两天,供销处长忽然给他来了电话。电话里没说别的,只说了一声:“你小子还算仗义,今后咱们就是朋友。”没等何天亮回话,对方就把电话撂了。何天亮一下子没弄清楚他是什么意思,缓过劲来才想到,肯定是他把胶卷冲了,确认自己没有真的搞他的打算,因为胶卷一直原封没动,这才给他来电话算是认可了他这个人。

又到了供货的时间。何天亮忙了几天,验货入库、办理结算手续。东方铝业的那些人跟他关系处得好,哪一个关口都是绿灯。特别是财务处,其他单位来结账的人排队都拿不上钱,他只给张大姐打个电话,货款就转到了他的账上。

忙完了这一圈,何天亮照例又把该打点的打点了一番,这才有心思休息休息。这天小草又把宁宁给弄来了。何天亮问宁宁那天回去挨骂了没有。宁宁说没有。何天亮又问:你今天又来了,怕不怕小姨又追了来闹事?宁宁满不在乎地说:不怕,我才不管呢,谁去接我我就跟谁走。反正都是我的家长。

小草不吱声,笑嘻嘻地看宁宁。宁宁问:“阿姨,你笑什么?”

小草说:“我笑你是个小鬼头。你倒聪明,谁也不惹,让两边大人围着你团团转。”

宁宁说:“我是小孩,我听大人的。”

小草说:“既然听大人的,就赶快去写作业。想吃什么?”

“糖醋里脊。”

小草说:“你就认糖醋里脊。今天我给你换换样儿。”

宁宁开始写作业,说:“行。你做啥我吃啥。”

小草朝何天亮挤挤眼睛:“你看看人家,多超脱。”

何天亮说:“你没看看是谁的孩子。”

宁宁说:“你们别干扰我,吵得我都写不出来了。”

小草给宁宁放了一罐可乐:“好好好,我的大小姐,你好好写吧,别写不完作业又赖你爸跟我。”说完拉了何天亮出来。

何天亮问小草:“今天她们家没有人去接?”

小草说:“谁知道,反正我去的时候没有人接,这种事儿就跟看野外电影一样,谁进去得早谁就抢个好位子,又没有对号入座那一说。”

何天亮心里隐隐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可是到底什么地方不妥,又一下子理不清楚。小草扭身去了厨房,何天亮知道她是憋足了劲要拉拢宁宁,肯定是亲自到厨房安排饭菜去了。也不管她,自己到院子里坐着喝茶抽烟。正在这时候,就见宁宁的小姨跟她姥姥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何天亮万万没有想到宁宁她姥姥会亲自出马兴师问罪,立时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起身招呼她们:“来了?坐吧。”

宁宁她姥姥问:“宁宁呢?”

何天亮说:“正写作业呢,在屋里。”

冯美娴直接就往屋里闯去。小草却已经堵在了门口,笑吟吟地对冯美娴说:“又来了?孩子写作业呢。我们都不敢打扰她,你是当老师的,更应该知道孩子学习的重要。”

冯美娴见到小草就憷了几分,知道斗嘴不是她的对手,又不能也不敢动手,就说:“你们也太过分了,就算是要接宁宁过来,也得事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吧?有你们这么办事的吗?我母亲到学校等来等去等不着人,还以为出啥事了呢,差点急死。我一想就是又让你们给劫了。”

小草见她没有像上一次那么横,口气也软软地:“两家就这么一个孩子,自然谁都想要,你们来晚了我们就接过来,今后咱们就这样,你们去得早你们接,我们去得早我们接。”

冯美娴听她这么说,明明觉得她说得不合道理,却一时拿不出道理来反驳她,就对屋子里面喊:“宁宁,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

小草脸一拉:“宁宁是我接来的,你冲孩子耍什么威风。咱们大人好说好商量,你要是把孩子搅进去,何天亮可容不得你。”

这时候宁宁姥姥对何天亮说:“这事我们跟她说不着。你跟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又对冯美娴说。“娴子,你过来,别跟她说。”

要是小草不在,冯美娴对付何天亮确实游刃有余,小草在场,就像何天亮穿了一件防弹衣,发射什么样的子弹,都让小草挡了回来,根本伤不着何天亮。冯美娴见母亲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何天亮,知道何天亮再也不好回避问题,就回到院子中间,准备随时帮着她母亲跟何天亮说理。

何天亮说:“您老人家先坐下,有啥话不好说?不就是我把宁宁接过来吃顿饭嘛,您老人家值当生那么大的气吗?怎么说我也是宁宁的亲爸爸呀。”

小草这时候让餐厅服务员搬过来两把椅子。冯美娴跟她母亲也就顺势坐下来了。小草则远远坐在房门口,不再插话。

“你是宁宁她爸爸不假,你接宁宁过来吃顿饭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管过宁宁吗?宁宁是用气吹大的吗?呃,孩子长这么大你想起来了,高兴了就接过来跟你玩玩,不高兴了就扔到一边管都不管。这世界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吗?”

何天亮说:“您老人家说这话也不在理,你明明知道我在里面关着,身不由己,并不是我不管宁宁。你们把宁宁带这么大,我非常感激你们。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让宁宁永远不认自己的亲爸爸,永远不让我见我的孩子吧?”

老太太说:“那好,今天咱们就把这事来个彻底了结。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条路,把这么多年宁宁的生活费算清,然后怎么办由你;另一条路,你今后不经过我们同意,不能接触宁宁。”

她这一说,何天亮突然想起了那天小草给他分析过,冯家肯定要跟他算总账,不由暗暗佩服小草有先见之明。转念又想,宁宁这么多年确实是靠人家养育的,过去自己没尽到责任,不管是什么原因,总是事实。虽然冯家人的做法有些过火,可是人家要这么多年的生活费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何天亮就说:“您老人家说得对,这么多年你们抚养宁宁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不用说我也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们。”

冯美娴撇了撇嘴:“这种话谁都能说,光说空话有什么用。”

何天亮说:“您今天既然提起了这事儿,我听您的。您说,该怎么算?”

冯美娴也不多说话,从手提包里面掏出一张纸,递给何天亮。

何天亮接过来一看,上面详详细细地记着宁宁这么多年的开销,每月生活费三百元,学杂费每年八百元,另外还有衣服、鞋袜等等一些杂费,一共算了有四万五千多块钱。

小草过来从何天亮手里拿过那张纸,仔细看了一阵,对何天亮点点头,表示认可。又对老太太说:“虽然您说这件事情跟我说不着,可是牵涉到钱的事儿我还得说,因为天亮的钱有我一半。刚才你们算的账我看了,还算合理。”说着,不等她们说话,转身进了她自己的屋子。片刻,抱了一个报纸包着的包裹出来,摊在小桌上面,打开报纸,里面整整齐齐摆了五沓百元钞票。

何天亮、冯美娴,还有宁宁的姥姥都愣住了。何天亮万万没有想到小草会在家里准备这么多现金,冯美娴跟宁宁她姥姥更是想不到何天亮能立刻拿出这么多钱。

小草坦然自若地说:“这是五万块,刚才你们的账上还有一笔没有列进去,就是你们这么多年的操心费。说实话,操心费也没办法算清楚,不过我觉得多多少少还是要有表示的,就在你们的基础上多算了五千来块钱,算是天亮感谢你们的,省得让人说他光会说空话。”

“这,这……”宁宁的姥姥手足无措,这太出乎她的预料了,面对这一堆钱,她感到害怕,因为她能想到,如果她拿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宁宁可能永远离开了她。她们万万没有想到何天亮居然有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的能力。事情演变到这个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然而,话已经说了出来,冯美娴更是自作聪明地列出来一个清算单,她们确实已经没有了退路。

何天亮说:“你们数一数吧,这确实是你们应该得的。”

冯美娴有些丧魂落魄的感觉,看到母亲对着小桌上的钱神情木然,她也觉得自己麻木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账不是你们算好的吗?赶紧收起来,那么多钱别老扔在桌子上。”小草在一旁催促她们。

“不,不,这钱我们不能拿。”老太太喃喃地说。

何天亮试探着问:“您是说您不要这笔钱?这可是您应该拿的。宁宁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您替我养活她。”

冯美娴说:“我母亲的意思是……”她看了看母亲,然后才谨慎小心地说:“如果要了这笔钱……宁宁,宁宁就……”

小草说:“不管你们要不要这笔钱,你们也只是宁宁的小姨跟姥姥,何天亮永远是她爸爸,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你们觉得自己是宁宁的亲人,抚养她是应该的,不好意思要这笔钱,那再好不过了,我们挣这些钱也不容易。今后宁宁跟我们过,刚好也用得着。”说着,她就又把钱包了起来,做出要收回去的样子。

冯美娴撑不住了,把钱拿了起来,装进包里,对她母亲说:“妈,这事儿是咱们先提出来的,咱们不能变卦。再说,咱们替她养了宁宁这么多年,这也是应该得的。”

小草说:“这就对了,该拿的不拿何必呢?对了,你们打个收条总是应该的吧?”说着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递了过去。

冯美娴看了看,上面写着:何宁抚养费收条:今收到何天亮为其女儿何宁交付抚养费共计五万元整。付款人跟收款人后面的名字空着。冯美娴疑惑地说:“这张收条你啥时候准备好的?”

小草说:“迟早有这么一天,早点准备,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冯美娴又把收条认真看了几遍,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就问小草:“谁签?”

小草说:“你跟你母亲谁签都一样,你们一看也不是不认账的人。”

冯美娴咬着下嘴唇,看了看她母亲。她母亲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于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草接过签好名字的收条,对冯美娴说:“好,这下两清了。我已经准备饭了,你们吃过饭再走好吗?”

冯美娴拉长了脸说:“谢谢你的好意了。妈,咱们走。”

她母亲却没有动弹,对何天亮说:“天亮,让我再看看宁宁行吗?”

何天亮虽然夺回了宁宁,可是见到老太太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说:“您看宁宁有啥不行的?她就在屋里写作业呢。”

小草说:“刚才我就说了,您永远是宁宁的姥姥,哪有姥姥不能看自己外孙女的道理?您随时可以过来看看她,她想您了也可以随时过去看您。您放心,天亮不会限制她,更不会限制您。”

老太太推开房门。宁宁埋着头写作业。“宁宁,宁宁!”

老太太连着喊了两声。宁宁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何天亮跟在后面说:“宁宁,你姥姥来了,叫你你怎么不答应?”

宁宁仍然低头不语,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在作业本上。何天亮大惊,摸着她的头问:“宁宁,你怎么了?”

老太太也说:“宁宁,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呆,就跟姥姥走,咱回去。”

宁宁甩开她姥姥的手:“我不跟你回去了,你们在院里说的话办的事我都听见看见了,我挺值钱的。”

她这话一说,何天亮顿时愣了。老太太却伤心地哭起来。

宁宁对何天亮说:“爸爸,过去姥姥跟小姨她们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才不要我了。你说不是那么回事,我还半信半疑。可是,今天我都看到了,你为了要我给她们那么多钱。她们拿了你的钱,就不要我了。她们一直在骗我。”

何天亮一时没办法解释。宁宁的姥姥只能说:“宁宁,不是这么回事儿,不是这么回事儿……”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急得老人家直跺脚。

这时候小草跟了进来,见到这个场景并没有感到意外,不冷不热地说:“这叫什么?生离死别似的。不就是宁宁跟她爸过嘛,哪个有爸的孩子不是跟他爸爸。”说着过去给宁宁擦了一把眼泪,“别哭了,你想想,你们班同学,哪个不是跟爸爸妈妈在一起?没有爸爸就跟妈妈在一起,没有妈妈就跟爸爸在一起,到姥姥家只是没事了过去玩玩,哪有在姥姥家呆一辈子的?”

宁宁扑到小草的怀里,抽泣着说:“小草阿姨,我不是不愿意跟爸爸,我是见姥姥她们……她们拿了钱就不要我了……”

何天亮跟宁宁的姥姥见宁宁扑到小草怀里,都是一怔,想不通宁宁为什么会对小草这么亲。

小草抚摩着宁宁的头发说:“你这个小丫头想到哪儿去了,你姥姥跟你小姨不是把你给卖了,你爸爸给她们的钱是你爸爸欠她们的。你想想,你长这么大,得花多少钱?这些钱都应该是你爸爸出的,谁叫他是你爸爸呢。可是他因为有别的事情,离开了很长很长时间,没能给你生活费,都是你姥姥跟你小姨出的。如今他回来了,当然得把你这么多年的生活费还给你姥姥她们。”

宁宁抬头看着她问:“小草阿姨你说得是真的?”

小草坚定地点点头:“阿姨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的话刚刚落音,冯美娴接过话头对宁宁说:“你现在还小,许多事情等你长大了就懂了。”扭过头对她母亲说:“妈,咱们走吧,在这儿呆着还有什么意义。”

宁宁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小草说:“你们还是吃过饭再走吧。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宁宁的姥姥跟小姨。宁宁回到她爸爸身边,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何必闹得跟仇人似的?”

小草刚才对宁宁说的那几句话恰到好处地维护了冯美娴跟她母亲的面子,冯美娴对她的敌意大消,也不再好跟她对抗,平心静气地对她说:“今天确实不是时候,改日再说吧。”又对宁宁说,“宁宁,想姥姥跟小姨了就让你爸送你过去。姥姥和小姨还像过去一样疼你。”

宁宁点点头。小草说:“等到礼拜天吧,我送她过去,顺便把她日常用的东西拿过来。”

冯美娴说了声“可以”,便搀着她母亲朝外走。小草跟何天亮往外送她们。小草对冯美娴说:“你们拿那笔钱是应当应分的,我说这话是真心真意,你们没有必要感到不安。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打车,千万别挤公共汽车,带那么多钱,安全第一。”

何天亮在一旁听她唠唠叨叨地嘱咐冯美娴母女俩,心里暗暗惊异,实在想不通几天前她对冯美娴还形同仇雠,今天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友好,通情达理了。回来的路上,何天亮问她:“你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好,对她们这么宽容了?”

小草说:“人家一个是你的老丈母娘,一个是你的小姨子,我敢得罪人家啊。”

何天亮看看她,小草似笑非笑,知道她是耍笑自己,便说:“真的,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我说说,也让我心里有个底,好配合你。”

小草说:“你以为光是宁宁回来就完事了?后面还有好多事得求人家,比方说,得把宁宁的户口转过来吧?趁转户口的时候,宁宁的姓就改过来了。还有,宁宁得转学吧?”

何天亮一愣:“转学?转学干什么?”

小草说:“你就愿意让你的宝贝女儿在那种三流学校上学呀?得把她转到师大附小来,孩子从小上什么学校往往会决定她的一生。再说了,玉泉小学也太远了,万一你我有什么急事不能去接她,难道让她自己往回走?师大附小有学生车,宁宁上学放学可以坐学生车,既安全又能锻炼她的独立生活能力。还有,宁宁终究是人家带大的,跟她姥姥她小姨的感情很深,这一阵过去了,想她们了你总得送她过去看看吧?闹得情断义绝,今后还怎么照面?”

何天亮说:“转学当然好,可是我听说师大附小难进得很哪。”

小草说:“不就是多要几个赞助费吗?我已经联系了,这事你就别管了,好好做生意,多挣钱是你的主要任务。”

何天亮说:“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宁宁就回到了我的身边。”

小草说:“这也是巧合,要是那天不刚好碰上宁宁,宁宁现在不还在冯家吗?”

何天亮说:“不光是巧合,还是亏了你,要不是你那天一下子把事情捅透了,我见了宁宁也不敢轻易认她。”

小草说:“世界上许多事儿都有个机会问题,机会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关键看你能不能抓住机会。那天明明是老天爷把机会送到你面前来了,你再不抓住就对不起老天爷了。有时候,处事绝对不能犹豫,该果断的时候就要果断。你想想,宁宁明明是你女儿,你自己不主动告诉她,难道冯家会告诉她你是她爸爸?你告诉她了,能有什么后果呢?本身你就是占理的事儿,怕什么?”

何天亮由衷地说:“小草,你确实是我的福星,命里的贵人。说实话,你别看我在外面跑买卖,多少还能挣两个钱,要是没有你,好多事我还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草跨进院子说:“行了,别肉麻了,吃饭吧。”

宁宁已经写完作业,守着电视等他们回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小草对宁宁说:“过几天阿姨给你转学去,把你转到师大附小。你愿意不愿意?”

宁宁问:“转学干啥?”

小草说:“不干啥,就是因为师大附小比你现在的学校好,上学放学都有车接车送。”

宁宁是小孩子心性,听说上学放学都有车接车送,就说:“好吧,那就转呗。”

小草赞许地说:“宁宁你知道阿姨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宁宁摇摇头。小草说:“你这个孩子聪明,知道好赖。你今后听阿姨的话,阿姨今后保证让你顺顺当当地考上名牌大学。”

宁宁突然说:“你让我听你的话,可你也不是我妈呀。以后你要是当了我妈,我当然得听你的话。”

小草脸红了,说:“什么以后,我现在不就是你妈吗?”

宁宁说:“你现在就是我妈,我就把你叫妈吧。”

小草拍了她一巴掌:“小丫头鬼得很,泡起你阿姨来了。行啊,你愿意叫啥就叫啥。”

宁宁说:“我就叫你干妈吧。”

小草说:“我已经说了,你愿意叫啥就叫啥。吃饭,吃饱了洗脚睡觉。看见没,这床是你爸爸给你新买来的,不洗脚不准上床。”

何天亮听着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心里暖融融甜滋滋的。他默默地吃饭,一言不发,听她们俩聊天,就是他最大的享受。如果小草能答应跟他结婚,这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他看了小草一眼,小草正给宁宁的碗里夹肉,对宁宁说:“小孩子应多吃肉。让小孩多吃菜,纯粹是胡说八道。”

何天亮突然醒悟,只要小草不跟他结婚,虽然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可她就永远是自由的,眼前这温馨可人的情景随时都会变成一场梦。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的心抽紧了。

接下来的几天小草天天忙着跑宁宁的事儿。星期天她领着宁宁到她姥姥家,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顺顺当当把户口要了出来,又顺顺当当落到了何天亮名下。宁宁自然由冯宁恢复了她的本来姓名何宁。还户口本的时候,她却不去了,让何天亮去。何天亮问为什么,小草说:“取户口本难,我去办;送户口本容易,你去办。你以为我爱到她们家去?”

何天亮只好自己跑一趟,去的时候顺便买了些水果和保健品。他想,不管怎么样,老人家对他总是有恩的。这次去老太太的情绪平和了许多,问宁宁的情况。何天亮告诉她想把宁宁转到师大附小去。老太太倒也明白,知道师大附小是好学校,叹了一口气说:“宁宁还是有了爹好呀,我们许多事情真是有心无力。那个丫头说得也有道理,宁宁迟早得回到你身边去,孩子不能没有爸爸。”

何天亮从老太太的话里听出来,似乎冯美荣极少回家,就想问问她的情况,可是想起了那天在大都会娱乐城碰见她的情景,黄粱噩梦也告诉他冯美荣现在又跟白国光在一起,就忍住了没有提她。见老太太有些失落,就说:“您老人家把宁宁带这么大不容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宁宁一辈子也忘不了您。”

老太太叹息着说:“孩子现在对我有成见了,礼拜天来的时候生分了好多,不像过去待我那么亲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何天亮连忙劝慰她:“小孩子还不懂事,我好好给她说,过一阵我再带她过来看望您。”他最怕人掉眼泪,见老太太又开始哭了,赶紧起身告别。来到外面,他回头看看那座跟他的过去曾经紧密联系的陈旧的大楼,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也奇怪,为什么每来这里一回,他都会感到非常疲劳,就像干了一天重体力活儿似的浑身无力,脑子也乱哄哄地发晕。他想,以后再也不能来了。这样对他,对人家,都是好事。

第三十二章

夏天过去了,秋风开始清扫树上的黄叶,一早一晚已经能明显感到凉意了。宁宁终于转到了师大附小,每天乘坐校车上学放学,再也用不着何天亮跟小草接来送去的。宁宁已经逐渐习惯了跟他们生活,星期天或者节假日,他跟小草必然要带着宁宁到公园去玩。他如果有事,小草就自己带宁宁出去,她带宁宁出去就是逛商店。几次下来,宁宁的床上、屋里就摆满了各种各样毛茸茸的动物和人物。

何天亮现在觉得每天的生活都是充满欢乐的喜剧,唯一让他不安的就是小草一直没有正面答应跟他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这么拖着,何天亮觉着好日子像一辆走在没完工的路上的车,说不准什么时候路就走到头了。经过再三思考,何天亮决定找道士好好谈谈他跟小草的事儿。小草的事情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想,道士是长期在社会上混的老油条,对这种事情也许比他有办法。起码旁观者清,能帮他分析分析小草一直不跟他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原因。刚好何天亮又结算了一笔货款,道士应得的那一份何天亮准备亲自给他送过去,趁机跟他好好谈谈。

去之前,何天亮挂了道士的手机。手机关机,没有应答。道士的手机关机是经常的事儿,也不知道他是事情太多,还是不适应现代化通讯工具,他好像根本没有及时给手机充电的概念,手机动辄就没电了。何天亮估计他又是手机没电了,就直奔他家去了。

道士如今算是发了财,买了新房子,三室两厅两个厕所,装修得挺豪华。何天亮去过两次,不无妒意地问道士:“你有几个屁股?”道士没明白他的意思,说:“我跟你一样,你说几个屁股?”

何天亮说:“我还以为你两个屁股呢,不然家里要两个厕所干吗?”

道士说:“你永远是个土八路,一口一个厕所,这是卫生间。”

何天亮问他:“你拉屎撒尿在什么地方?”

道士说:“就在这儿呗。”

何天亮说:“那还是厕所,除非你别在这里拉屎撒尿。”

道士知道他是抬杠,反过来说:“你小子挣那么多钱,留着下崽呀?如今好房子有的是,赶紧买一套先住着再说。”

何天亮不是没有买房子的打算,原来的小平房当了餐馆,白天当饭厅的地方晚上就是卧室,闻着饭菜跟刷锅水的味道睡觉,经常睡着了做梦都在开饭。宁宁回来后,他买房子的心情更迫切了。可是跟小草的事情一直没有个定论,买房子的事情也就不好下决心。

往道士家走的路上,何天亮又想起了买房子的事情,如果小草跟他的事情能定下来,他起码也得买一套像道士那样的房子,他跟小草一间,宁宁自己一间,还剩一间当客房,来个朋友什么的有地方住。他的这些打算在小草没有明确的态度之前,就像是幻想中的空中楼阁。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就来到了道士家楼下。

何天亮按响了门铃,又用拳头砸了一通。里面应声的是个女人。何天亮倒也不感奇怪。道士就是那么个浪荡混混,营造了这么个安乐窝,不弄几个女人来才是怪事。

“谁呀,土匪似的,敲鼓呢还是敲门呢……”里面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一照面何天亮被吓了一跳,门缝露出一个怪物,一张毫无血色的白脸上没有鼻子眉毛,只有三个洞洞,满脑袋的卷卷像改良品种的新疆细毛羊。再往下看,身上空荡荡地套着一条没有袖子没有裤腿袍子不像袍子裙子不像裙子的大白布单。

“找谁?”怪物的口气很不客气,一股浓烈的化妆品味道冲进何天亮的鼻子。

何天亮自认是道士的铁哥们儿,对这个怪物自不会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问:“道士呢?”

“什么道士和尚的,你有病呀?跑这儿找道士,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说完,转身进去把门摔上了。

何天亮抬头看看门牌号,确定自己没有找错门,再次按响了门铃。女人拉开门一看又是他,气愤地说:“你是干吗的?没事找事啊?”

何天亮说:“我找道士。他是我朋友。”

女人上上下下看了看何天亮,见何天亮西装革履地像个有身份的人,才放缓了口气说:“这房子就是我的,我家可没什么叫道士的,你是不是找错门了?”

何天亮说:“我没找错门,头两个月我还来过。”

女人恍然大悟,说:“哦,你是找那个当什么大师的呀?他把房子卖我们了,我们搬进来都一个多月了。”

何天亮愣了,问:“那你知不知道他搬哪去了?”

女人摇摇头:“不知道。”说完,又缩了进去把门关上了,这次没有摔门。

何天亮在门前愣了一阵,他想不通道士才在这新居住了几天怎么就又卖了?卖房子根本没告诉他。按他跟道士的交情,道士换了地方无论如何应该告诉他一声,起码他们跟东方铝业的生意还有道士一份,单单从利益上考虑,道士也得跟他保持密切联系。

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何天亮下楼立即打车,朝道士过去的老房子赶。还好,二秃子在家。何天亮问他:“你哥怎么了?跑哪儿去了?”

二秃子把他朝屋里让:“何哥,进来说。”

何天亮进到屋里,四处打量一番。如今二秃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房子比过去整洁了许多。

“我哥走了。”

“走了?到哪去了?”

“我也不清楚。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让我转告你,让你等他的电话。”

何天亮问:“他该不是犯啥事了吧?”

二秃子肯定地说:“没有,他走的前两天还在科学宫讲课呢。”

何天亮又问:“他走了你现在干啥呢?”

二秃子朝外面指了指:“这不,跑出租。”

何天亮这才想起来,刚才敲门的时候就看见外面停着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只是没想到这辆车是二秃子的。

“这是我哥临走前给我买的,说是让我今后就干这个,不准我再沾正气道的边了。何哥,你今后要车,尽管吭声,没二话。”

何天亮实在想不通道士在玩什么鬼花样,就又追问:“他的电话怎么也不通了?”

二秃子说:“你提这事我想起来了,我哥说你要是有急事就挂他的新号码,他的旧号码停了。”然后把道士的新号码给了他。

何天亮又问了问道士离开这里之前的情况,也不知道是道士安排的,还是二秃子真的说不清楚,根本听不出来道士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从二秃子这里再也捞不出货,何天亮只好怏怏地告别出来。二秃子要开车送他,他谢绝了。

道士神秘地不辞而别,让何天亮心里空落落的。道士这行为,简直像犯了事的逃犯。他如果真的犯了事,会不会牵涉到自己身上?何天亮想到这里,更是焦躁不安。他没有直接回家,蹲在马路边上,就开始用手机给道士挂电话。这件事情不搞明白,他难以安心。

电话通了,听到道士的声音,他觉得踏实了许多。

“天亮吗?”

“你他妈的搞什么名堂?是不是犯事了?”何天亮气鼓鼓地问。

“目前还没犯事,再混下去怎么样就难说了。”

“你在哪儿?逃跑怎么说也得给我打个招呼吧?害得我爬了八层楼给你送钱,结果出来个怪物,还是个母的。”何天亮这时候又想起了那个买道士房子的女人跟她那奇怪的打扮。后来他对小草说了这件事情,小草告诉他那个女人肯定是在做面膜。他问什么是面膜。小草说就是像刷糨糊一样给脸上刷上药膏,有的还要贴面膜纸,估计他见到的就是贴了面膜纸的女人。

道士说:“我在深圳,你谁都别告诉。你放心,我没事。”道士在那边安慰他。

何天亮说:“你有事没事只要没挂上我,我才不管呢。”

道士听出来他着恼了,就说:“走的时候我想给你说一下,一想不告诉你对你好。再说也怕跟你一见面又舍不得走了,就没告诉你。”

尽管何天亮知道他说这些话半真半假,认真不得,可是心里还是一软,话里也没了火气:“你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跑到那边去了?”

道士先问:“你怕不怕多耗电话费?”

何天亮说:“再耗也比跑到深圳找你省钱。有话你就说。”

道士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我哪里是突然想起来跑到这边来的,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你想想,像我这种人,既没手艺又没文凭也没体力更没靠山,又是从里边出来的,在这社会上能混出个什么好来?唯一的路子就是挣钱,要挣钱就得办一些非常规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吃的是那碗饭,事情闹得小挣不来钱,闹得大了又容易出事,以前我就是吃了这个亏,有了一万想十万,有了十万想百万,太恋战,太贪。结果事情正闹到兴头上,让人告发了,挣来的钱不但全被没收,人也进了局子,这你都是知道的。”

何天亮问:“是不是又有人告发你了?”

道士说:“再等到别人来告发就晚了,我这回出山前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掌握好火候,绝对做到急流勇退,见好就收。也算咱哥们儿运气好,混了这两三年,下半辈子的底子也算垫好了,比我预期得早了几年。我真没想到如今的人比我进去前更好糊弄了,只要有人管你叫大师,只要你敢当大师,就有人跟在你屁股后面把你当大师供着。我买房子那些事儿都是给别人看的,你没根底谁信你?一打听,好,大师的房子老窝都在本地,人家也就相信你了。说实话,当大师的滋味真他妈过瘾。要不是碰上牛管教,我可能还得再拖一段时间。”

何天亮惊奇了:“你怎么碰上他了?”牛管教最讨厌道士,一见面就训他。道士给老鼠上电刑,弄坏了机器,牛管教给过他两个耳光,道士在监狱里一见到牛管教就出汗。

道士说:“真他妈的怕鬼就偏偏遇上鬼,一个弟子把中华正气道传给牛管教了,牛管教到科学宫来练功。我一见他就蒙了,没敢露面。你想想,我的底细他最清楚,只要一说我是他手底下的劳改犯,我不就玩完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两晚上没睡着觉,想来想去,还是赶紧收山最好,别再像上回那样,进了局子再后悔就晚了。于是下了决心,把房子一卖,把钱整理整理就跑了。”

何天亮说:“什么你他妈的急流勇退,见好就收,你是让牛管教给吓跑了。”

道士说:“不管是他吓的,还是我自愿的,反正我现在隐居了,脱身了,完全是按计划进行的。你放心好了,绝对没事儿。要是我再像以前那样,见钱眼开,恋战不休,什么时候再进去连我都不知道。”

何天亮问:“你鼓动起来的那些弟子信徒怎么办?你突然失踪了,人家要是到公安局报案找你,不是更麻烦?”

道士呵呵笑了起来:“我早就放出风去了,说是我要到山里去修炼,增长功力,事先都铺垫好了。又安排那些跟班打杂的等我走了以后就说我隐居修炼去了,大概得过几年练成了天人合一才再次出山。”

何天亮又问:“这么说你今后再也不回来了?”

道士说:“过上一两年、两三年,等那些傻子把我忘了,我再回去,老老实实开个买卖过日子。原来打算在这边定下来算了,这段日子体会体会不行,我过不惯,太热,太潮,人说话像鸟叫,听不懂,人家把我卖了我还当人家领我下馆子呢。过段时间我得再往北走走,起码找个说人话的地方呆着。”

何天亮想问问你小子到底有多少钱,敢吹下半辈子的底都垫好了。又一想问也是白问,就没吱声。

道士接着说:“今后你就当我死了,等我活过来我再找你,到时候咱哥儿俩再好好混。说实话,一个人在这边呆着还真想你。”

何天亮突然想起来兜里还装着给他的支票,就说:“我这儿还有你的钱呢,你要不要了?”

道士说:“你这人真他妈傻,真他妈够朋友,我想你真的没白想。换个人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呢,哪有追着屁股后面给钱的?我的那份你收着,需要了就用,用不着就放着。二秃子如果混不下去了,你周济周济他。可也别多给,别让他知道你那儿还有我的份子钱。”

何天亮说:“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安排后事似的,今后我怎么跟你联系?”

道士说:“今后起码两三年我不能露面,真得隐居一段时间,你想想,万一牛管教弄清了中华正气道是我在里面呼风唤雨,收拾我一家伙,我就真的没有后半生了。再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像在咱们的地头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着,说不准有个三长两短咱俩就再也见不上面了。”

何天亮听他说得伤感,心里也挺不好受,就说:“你就当到外面旅游去了,过一阵子悄悄回来,这么大个城市,你自己不张扬谁能找着你?”

道士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小心为妙。今后我想你了就给你打电话,你也别想着找我了,这对你好。你想想,万一人家找你打听我的事儿,你根本不知道,总比知道了还得替我瞒着好,对不对?”

道士说的是真话。何天亮也不好再说什么。道士说:“行了,再说下去你的电话该没电了。就这样,拜拜了。”说完就撂了电话。

何天亮的朋友并不多,过去在工厂一起工作的工友,何天亮不愿意再跟他们发生联系。不跟他们联系,就等于不跟自己的过去联系。他希望自己没有过去。出来后,他认识了许多人,可是真正能算得上知心朋友的,也就是道士跟三立,都是知根知底有过长期交情的。在里面关了八年的人,再回到社会上,想交知心朋友几乎不可能。也正是如此,道士跟三立在他的心里格外亲近,他确实非常看重跟他们的友谊。然而,就在他们挣来第一笔大钱的时候,三立两口子跟他发生了冲突,以致分道扬镳。后来虽然关系缓和了,但是已经断裂的友情再重新焊接起来上面也有疤痕,有了疤痕,就没有了过去的自然和随意,没了知心朋友的知心感觉。如今,何天亮可以算作有几个钱的人了,生意也走上正轨,运作顺利,道士却又离他而去,现在他可以说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了。钱来了,朋友走了,何天亮有些心灰意冷的寂寞,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匆匆朝家里赶。眼下,他最迫切的要求就是回家。也许这就是有家的好处,没有了朋友,家就是消除寂寞抚慰孤独的唯一去处。

家里却不寂寞,厨师和小工忙忙碌碌装配着外卖,一些早到的食客有的坐等上菜上饭,有的已经开始进食。何天亮感到奇怪,今天生意显得格外好,院子改建成的餐厅人已经坐了不少。小草见何天亮回来,迎上前拦住了他,朝房间努了努嘴:“有人等你。”

何天亮见她神色紧张,更觉奇怪。在他的印象里,小草可不是个怕事的人,她的口头禅也是“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什么人的来访能让她紧张呢?

“谁呀?神秘兮兮的。”

“冯美荣,宁宁她妈。”

何天亮愣住了,随即也感到了紧张。从法律上讲,宁宁的监护权在冯美荣手里。虽然宁宁从冯家回到了何天亮身边,并没有经过冯美荣认可,虽然何天亮已经付清了这么多年冯家为宁宁支付的种种费用,却丝毫也改变不了冯美荣随时可以将宁宁领走的现实。何天亮懂得,法律是支持冯美荣的。

“宁宁呢?”

“还没有回来。怎么办?不行我在外面把宁宁截住。”

何天亮暗想: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该来的终究会来,就对小草说:“不用,先看看她怎么说。”

何天亮进了屋子,屋子里根本就没有摆餐桌,何天亮这才明白,并不是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而是小草没开这个两用餐厅,客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

“来啦?”何天亮先打招呼。

冯美荣没有化妆,面色苍白,有几分憔悴,但是仍然很美。她穿着一身职业裙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政府干部,或者是哪个公司的职员。她的面前放着一杯茶水,想来小草已经招呼过她了。

“唔,我来看看宁宁。”冯美荣表情平静,口吻温和。

面对面,何天亮甚至怀疑那一次在大都会娱乐城碰见她是一场梦。

何天亮很想问问她对宁宁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又不愿意由自己挑起这话头,但是除了这个话题又实在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随口问了一句:“最近还好吧?”

冯美荣依然淡淡地:“唔,还在大都会娱乐城。”

何天亮听她主动提及大都会娱乐城,似乎有些挑衅的味道,可是她的表情却又静如止水,根本看不出来任何挑衅的意思。何天亮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起来。

这时候小草端了一杯水进来送给何天亮。冯美荣认真看看她,对她笑着点头示意。小草也对她笑笑,神态甚是客气。小草对冯美娴的尖刻跟对冯美荣的客气形成鲜明的对比。何天亮弄不清这是为什么。

“她是小草?”小草出去后,冯美荣问何天亮。何天亮点点头,“对。”

“年轻漂亮,听说挺厉害?”

何天亮不愿意跟她背后谈论小草,可是她已经问到这儿了,只好说:“那得看对谁。”

他的表情阻止冯美荣再谈这个话题。冯美荣保持了缄默。何天亮也无话可说。两个人呆坐了一阵,还是冯美荣打破了沉默:“宁宁什么时候回来?你忙你的吧,我不用陪。”

何天亮想到他跟冯美荣就这么在屋里坐着,难免小草产生想法,就顺水推舟地说:“宁宁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有校车送。那你坐着我去帮帮小草,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

其实他从来没有管过餐厅的事儿,都是小草一个人张罗,他这么说还是为了避开这让人窒息的场面。

从屋里出来,小草拽了他到院门外面才问:“她没说宁宁的事怎么办?”

何天亮说:“她就说来看看宁宁,别的啥也没说。对了,还夸了你两句,说你年轻漂亮,又说听说你挺厉害。”

小草没来由地红了脸:“肯定是她妹妹说的。”

何天亮也估计是冯美娴把他跟小草的情况告诉给冯美荣的。

小草又说:“她还是挺漂亮,年轻的时候可能更漂亮。”说完,乜斜着何天亮哧哧地笑。

何天亮正让小草弄得发窘,却见宁宁背着书包从巷口一跳一蹦地过来,连忙迎上前去:“宁宁!”

宁宁见他跟小草都在门外站着,奇怪地问:“你们都站在外面干啥?迎接我吗?”

何天亮把她扯过来:“你妈来了。”

宁宁却没有一丝意外的表情:“是吗?在哪儿呢?”

小草说:“就在屋里等你呢。”

宁宁往屋里走。何天亮跟小草在后面跟着。进了屋子,宁宁叫了一声:“妈!”

冯美荣站起身把她揽到怀里,上上下下打量着,又推着她转了个圈,前前后后检查着,好像是质量检查员在验收即将出厂的产品。

宁宁从她怀里挣脱出来:“妈,我好着呢。我还得写作业,作业写不完老师罚站你又不能替我站着去。”

何天亮听她又这么说,心里暗暗好笑。

“干妈,有没有可乐?我渴得要命。”

小草从柜台上递给她一罐可乐:“你们学校怎么连水都没有?把我们家大小姐渴成这个样子。”

宁宁对小草笑笑:“倒不是学校没水喝,主要是平常我每天回来写作业你都给我供应一罐可乐,养成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嘛。”

说着,宁宁对冯美荣说:“妈,你坐着看我写作业。等我写完作业再陪你。今天你就在这儿吃饭吧。”说着,摊开作业本开始忙活她自己的事儿。

冯美荣真的坐在宁宁对面看起宁宁写作业来了,满脸的慈爱。

何天亮扯了小草一把。小草跟着她出来了。何天亮说:“你看情形怎么样?”

小草脸上露出了疑惑:“看这样儿不像来领宁宁的。”

何天亮说:“但愿她就是来看看宁宁。”

小草说:“要是这样,就该留人家吃顿饭。一会儿你们三个在一起吃饭吧。”

何天亮摇摇头:“不,就让她们娘儿俩在一起吃,我跟你一起吃。”

小草又乜斜他一眼,鬼兮兮地笑:“不就三口人一起吃顿饭嘛,值得那么紧张吗。”

何天亮知道这种时候不能跟她开玩笑,郑重地说:“吃顿饭确实没啥,可是要换了你,你能跟害了你半辈子的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吗?”

“你真的那么恨她?”

何天亮说:“她已经不值得我恨了。我只希望别再见到她。”

小草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后面的日子能过好就成了。”

何天亮说:“后面的日子能不能过好,就看你了。”

小草推了他一把:“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还得给她们娘儿俩准备饭去。”

小草进去了。何天亮蹲在院子里抽烟,心里毛躁躁的不是个味道。想起冯美荣跟白国光至今还鬼混在一起,他们加到他身上的侮辱和痛苦让何天亮心里的火一股一股往上冒。要不是看在宁宁的分儿上,他不会让她踏进这个院子的。

“你真的不陪她们共进晚餐了?”小草过来问。

何天亮瞪了她一眼没吱声。

“那算了,人家已经开始吃饭了,你也吃吧。”小草把一份红烧肉跟两个馒头放到他的面前。何天亮心里有事堵得慌,根本没有胃口,问小草:“有没有稀饭?我喝碗粥就行了。”

小草说:“粥倒是有,光喝粥能行吗?有多大个事儿还值得绝食。”说归说还是到厨房给他端来一碗稀粥和一碟榨菜丝。

何天亮强迫自己就着榨菜丝吃了半个馒头,喝了一碗粥,红烧肉则一块没动。

宁宁出来喊道:“爸,我们吃完了,我妈叫你进来。”

何天亮心想:来了,躲是躲不过去,听听她怎么说吧。他前脚进到屋里,小草随后就跟了进来,见他们像是要谈判的模样,小草指指桌上的碗筷:“我是来收拾的,马上就完,你们谈。”

冯美荣却叫住了她:“没事,我们的话不背你,你一起听听也许更好。”

小草就着台阶上驴,也不客气就坐了下来。何天亮见小草留了下来,心里一宽。小草对付这种事儿,绝对比他高明,跟冯美娴的那场舌战就已经证明了。

冯美荣没跟何天亮说话,先对小草说:“我谢谢你了,真心谢谢你。”

何天亮跟小草都是一愣,没想到她的开场白从这里起头。小草不知道她为什么谢谢自己,只好泛泛地回了一句:“没啥可谢的。”

冯美荣这时候问何天亮:“你是不是在跟东方铝业公司做生意?”

何天亮又是一愣,冯美荣对他的情况如此了解倒真是让他出乎意料,不知道她问这事儿干啥,迟疑了一阵才说:“是啊,怎么了?”

冯美荣说:“这件事要出麻烦,你得有个准备。”

何天亮问:“我是正常做生意,能出什么麻烦?”

冯美荣说:“如今做生意哪有正常的,正常能做得了吗?凡是挣钱的哪个屁股后面没有屎?没人掀你的尾巴你就是干净人,有人要掀你的尾巴没有屎人家也能从你肚子里抠出屎来。”

这时候小草插了进来:“你听说会出什么事?哪方面的事儿?”

冯美荣对小草笑了笑:“可能有人举报你们跟东方铝业公司的业务里面有行贿受贿的问题,可靠消息,检察院已经立案了。”

何天亮心头一震,立即想到,这些消息她肯定是从白国光他们那里得来的。他由此联想到,冯美荣跟他们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否则白国光他们搞这些事情肯定要背着她,这些消息她也不可能知道。想到这里,何天亮的心里顿时起了阴云,他很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儿,你可以告诉跟你在一起混的那些人,我何天亮没吃冷年糕,不怕肚子疼,没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跟他们各走各路,如果他们还是要跟我找茬儿,这一回我绝对不会留着他们再祸害人,大不了我一条命抵一条命。”

冯美荣脸红了又红,何天亮这话已经影射到了以前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再说下去何天亮说不清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在等着她,于是起身对小草说:“这些事儿我也不敢肯定到了什么地步,可是你们一定要早做准备,我也是为了宁宁。”

这些话她对着小草说,实际上是给何天亮听的。小草连连点头答应。何天亮铁青了脸不做声。冯美荣对宁宁说:“宁宁,妈走了。妈可能要过挺长时间才能来看你。你好好听你干妈跟你爸的话啊。”

宁宁说:“妈你放心吧,我挺好的,老师说我学习进步了。你就忙你的去吧。”

冯美荣苦涩地笑笑,临出门又对小草说了一句:“您多费心了,我谢谢您了。”

何天亮没有送她。小草领着宁宁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面,看着昏黄的街灯下她踽踽独行的背影,小草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可怜。

冯美荣一句也没提把宁宁要回去的话,看来她认可了宁宁跟她爸爸在一起这个既定事实,这让何天亮跟小草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传递过来的信息,又让何天亮忐忑不安。小草把宁宁安顿好了,过来问他:“你估计跟东方铝业公司的事能闹到什么程度?”

何天亮说:“我心里也没有数。”

小草说:“冯美荣今天绝对不是来看宁宁的。”

何天亮说:“不看宁宁她往这儿跑什么?她稍微有点脸面也就不会跟我照面。”

“她真要看宁宁,到哪儿不能看?学校,回娘家,或者干脆打个电话让你送过去。她是借着看宁宁专门来给你送消息的。”

“有这个可能。”何天亮承认小草分析得有道理。

“现在的关键是你得好好想想,人家要是真的掀你的尾巴,有没有屎。”小草有些担心。

何天亮说:“如今跟国有企业做生意,哪个能少了回扣、好处,没有这一套人家凭啥跟你做生意?这种事谁也避免不了。”

小草说:“这我知道,现在人家不是要抓你的毛病吗?只要抓,这就是问题。”

何天亮说:“我想问题不大,我是个体户,挣来的钱都是我的,跟国家不沾边,贪污受贿找不到我头上。”

小草说:“那行贿呢?行贿也是犯法的。”

何天亮不以为然地说:“要抓行贿,每个做生意的都行过贿,要抓就一个也剩不下。”

“别忘了,人家别人都不抓,专门要抓你。”

何天亮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小草想了想说:“你要稳住劲,真的找到你头上来了,只能来个死不认账。你要是供出来了,你的行贿罪就算落实了,同时把你那些关系户也都坑到家了,今后你就别想在社会上混了。”

何天亮说:“这我知道。”

小草见他忧心忡忡的,脸上也是愁云密布,就宽慰他:“这事我想也不见得就那么严重,你想想,你行过贿没有,都给谁行贿了,行了多少,真要查这些事都得一桩桩查清楚,如今有谁能那么傻,没根没据地一问就承认自己拿了你的钱?只要你自己这边不承认,就没处查去。”

何天亮心虚气短地说:“那是你没跟那些人打过交道,要想让你吐实话,办法多着呢,就东方铝业那几头蒜,真让人家弄进去了,吓唬吓唬要是知道自个儿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都得供出来。”

小草说:“就算他们说出来,你也别承认,你不承认就没法落实,你一承认就全完蛋了。”

何天亮说:“这种事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我还得先给相关的几个人打个招呼,别让他们蒙在鼓里就让人给操了。”

小草“呸”了一口:“说话咋那么难听?不跟你说了,自己想招去吧。”

小草进了屋。自从宁宁来了以后,他们就不再住在一起,小草说要树立她在宁宁面前的形象,让何天亮也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所以他们基本上就分开了。小草走了,何天亮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觉得身心疲倦,却没有一丝睡意。他想起了黄粱噩梦的警告,他担心的就是白国光利用自己在官场的关系对他玩黑的。那一套游戏规则他不懂,也没有与之相抗衡的能力。他们看准了他的弱点,偏偏就跟他玩这一套。他感到自己跌进了陷阱,明明看到敌人在拍手喝彩,却无法跳出陷阱跟他们搏斗。他长叹一声。小草在背后拥住了他:“别叹气,你一叹气我就想哭。”

何天亮奇怪地问:“你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小草幽幽地说:“你睡不着我哪能睡得着。宁宁已经睡了。”

何天亮说:“睡不着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小草转到他的面前,坐了下来,却不说话,默默地陪他坐着。何天亮也不说话。远处街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隐隐约约地,更显出这里的寂静。他们默默地坐着,隔着夜色,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别担心,大不了不做这个生意了。”小草宽慰何天亮。

“就是,大不了不做这个生意了,天塌不下来,也死不了人。”何天亮安慰小草,也安慰着他自己。

第三十三章

天亮了,深秋的太阳也变得懒惰,一直到八点多钟,才会露出它红彤彤的脸来。太阳的脸还没有露出来,何天亮就已经来到了东方铝业公司。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感到这里的气氛似乎有些异常。门岗比往日严肃正规,上班的人们一个个急匆匆地,表情呆滞,好像有看不见的威胁追在他们的屁股后面。

何天亮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定,还是不直接找供销处长好。他躲在公司大门外面的树荫下面,亲眼见到供销处长骑着车子进了大门,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愿自己的感觉是错的。不管怎么说,供销处长正常时间正常上班,起码说明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挂通了处长的电话。

“喂,你好,哪一位?”

处长的口气平和,情绪似乎也不错,何天亮心里又是一宽:“处长大人你好!”

处长马上听出了他的声音:“你好,在哪儿呢?”

“我就在公司门口。”

“你来了还打什么电话?有话过来说。”

“我不过去了,今后一段时间我不跟你照面了。”

“怎么了?又跟我演什么节目?”

何天亮这时候已经彻底明白,处长这里还什么风声都没有听到,就字斟句酌地说:“处长,有人想捅我们。”

“是吗?捅就捅呗,你跟我正常做业务,怕别人捅干什么?”

何天亮暗笑,心想这小子倒是有风度,处变不惊,临危不惧,精神彻底松弛下来:“我跟你说的也正是这句话,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是正常的业务关系。尽管这样,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今后我还是少跟你见面为好。”

处长沉默了片刻说:“这倒没必要,正常的交往,别人都知道,突然不来往了,不是不正常了吗?”

何天亮说:“那好,一切正常。”

处长说:“随便你。还有没有别的事儿?没事我得开调度会去了。”

何天亮说:“就这事儿,没别的事。”

放了电话,何天亮没有动,就地蹲着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他从跟东方铝业开始做生意以来,最大的出格的事就是跟道士做了个套把处长圈了进来,那件事情他不说,处长更不会说。另外就是给处长送了些钱,前前后后大约有五六万,自从把原封没动的胶卷还给处长以后,处长坚决不再接受他的好处费,这件事都是他直接办的,没有任何账目可查,只要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就算是处长主动交代了,他不承认也是悬案。至于给财务处会计、出纳,供销处的采购员、计划员、检验员送一些好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意思,拿到桌面上连立案标准都不够,这些事儿可以排除在外,根本用不着考虑。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番刚才跟处长的对话,慢慢品味处长的冷静、镇定。是的,他刚才打电话不就是为了给处长过个话吗?既然是他主动过了话,说明他这边没问题。既然他这边没问题,处长当然用不着紧张了。相比之下,何天亮不能不承认,自己的道行差多了。何天亮闷着头蹲在树坑里,把这件事儿从里到外想了个遍,实在想不出来在这件事情里面,自己有什么无法摆脱的麻烦,站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决定把这件事扔到脑后不再去想。

“管他妈的,我不就是个个体户吗?还是小草那句话,说到底大不了不做这门生意了。”何天亮钻进出租车的时候,心里这样想着,心情顿时轻松下来。

“上哪儿?”司机请示。

何天亮想了想,今天还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很多日子没见三立了,自从他们开了那个商店以后,他还从来没有去过,三立跟他说了几次,让他抽时间过去看看,他一直没有倒出整桩时间来,后来三立也不跟他提这码子事了。其实他明白三立的意思,想让他去一趟,也算是给宝丫一个台阶下。今天反正没事,索性过去看看。

“到批发市场。”

三立告诉他他们开的商店在批发市场,由零售商变成批发商,也算是上了一个台阶。他的到来,让三立跟宝丫都欣喜非常,非要留他吃过午饭再走。何天亮不忍扫他们的兴致,他也知道,如果不是他来了,他们绝对舍不得到饭馆里吃一顿饭。

三立跟宝丫的生意还算不错。何天亮大概算计了一番,他们每天的出货量应该能达到两千多块,按百分之十的利润算,每天挣两百块钱是没问题的。何天亮问三立如今是不是还在炒股,三立说:“操,不炒也不行了,里面套了我两万多。”

何天亮笑了,说:“有套就有赚,那一回你拿中心的钱去炒,还不是套了好些日子,最终不是大赚了一笔嘛。”

三立说:“这回套的是自己的钱,所以心里不慌,宝丫也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涨起来。”

何天亮突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那个指导他炒股的人物,就问:“你再没见过那个指导你炒股的人吗?要是再见了,你可以让他给指点一两招。”

三立说:“见是见着了,人家在大户室,我是散户,跟人家搭不上界。不过见面倒是经常打招呼,那人对人挺客气。”

何天亮说:“要是能行,什么时候请请人家,也算是答谢人家嘛。你约约,我埋单。”

三立说:“你能出面就好得很了,我哪能让你埋单呢。”

何天亮说:“那不对,你炒股是给中心炒的,挣来钱大家分了,邀请当然得我出面,不管怎么说,当时我是中心的老板嘛。”

宝丫应付完了几个来提货的客户,插嘴说:“你们也真是的,还没请来人呢,自己倒先争起来了。这样吧,三立你去约约,看人家来不来,要是人家肯来,谁请都没关系,主要是大家认识认识,说说话,如今谁还在乎一顿饭。”

三个人又聊了一阵。三立问起道士的情况。何天亮告诉他道士到外地去了,什么事情没有细说。宝丫见时间已经不早,就催他俩到饭馆去坐着慢慢说。何天亮奇怪地问:“你不去呀?”

宝丫说:“你们先去点菜,等那两个秃驴放学了我再领他们过去。”提到她自己的两个“秃驴”,宝丫想起来问道,“我听三立说宁宁回你跟前了?太好了,啥时候领过来玩玩,让我也看看,像你像她妈长得都错不了。”

三立瞪了她一眼:“别胡咧咧了,提她妈干什么?天亮,我们走。”

何天亮说:“没事,提谁都没事,等我有时间带她过来。”

出了门,三立对何天亮说:“你今天一来,宝丫可高兴坏了,你别看她表面上不说什么,跟你们分了以后,她悔得要命,又好强,心里愧得慌,嘴上又不说,我真怕她闷出病来。”

何天亮说:“你告诉她,我从来就没有当回事儿,都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没事,让她别往心里去。其实真该怨的还是我,要是我早点把想法和打算告诉你们,宝丫也不会那么样。还是你说的,她也是被欺负怕了,虽然如今咱们不在一起做了,今后有啥事儿,还得互相照应。”

三立领他去的是一家西北风味馆,餐馆不大,非常洁净。两个人找了个能坐五六个人的大餐桌。三立让何天亮点菜。何天亮说:“你点吧,我的口味跟你差不多。孩子喜欢吃啥就点啥。”

三立说:“我那两个秃驴跟恶狼似的,石头要是嚼得动他们都能咽下肚去。”说着也不再跟何天亮客气,点了五香牛肉、花椒腰花两个凉菜,又点了腐乳肉、拔丝土豆、孜然羊肉、大盘鸡等几样热炒,吩咐服务员:“凉菜先上来,再拿两瓶啤酒,我们先喝着,热菜等人到全了再上。”

于是两个人开始喝酒,边喝边聊边等宝丫跟儿子。过了半个来小时,宝丫押着她的两个儿子来了,于是开始上菜。两个“秃驴”下午还要上课,得赶时间,吃得匆匆忙忙,看那意思还没吃够,宝丫就赶他们去上学。何天亮见两个孩子恋恋不舍,就对他们说:“何叔开着餐馆,缺不了你们吃的,想吃啥了,直接过来,何叔给你们弄。”

孩子走了。宝丫也急着回去照顾生意。何天亮跟三立干完了杯里的酒,三立吆喝着付账。何天亮想了想,没有跟他争抢,由他当一回东家。出来的时候,三立说:“你有事没事过来转转,对我们精神上也是个安慰,别老是躲着见不着面。”

何天亮说:“我躲什么?一忙腿就懒。再说了,宁宁现在跟我在一起,我还得多陪陪她。这么多年没在一起,感情上还得多培养培养。”

三立问:“你觉得那孩子跟你生不生?”

何天亮想了想说:“那倒感觉不出来,刚来的时候挺顺溜,现在开始顶嘴了,挺油的,有时候我说不过她。”

三立说:“这就叫父女天性,多少年不见面也没关系,见了照样亲,血缘这玩意儿谁也没办法。”

何天亮让他这话说得心里暖洋洋的,也有几分得意。三立说:“那件事你千万别忘了。”

何天亮问:“什么事?”

三立说:“就是我请那个股市高人吃饭你来作陪的事儿。”

何天亮说:“忘不了,你就放心约他,我随时都有空。”

两人分手后,何天亮觉得心里舒畅,老朋友到底是老朋友,争吵一顿过后再见面还是那副德性,说话随便,不像在生意场和官场上,话出口的时候得在脑子里转三圈,再在舌头上打三个滚才行。

从三立身上又想到了肖大爷,觉得挺长时间没有跟他老人家联系了,就给肖大爷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何天亮看看表,不知不觉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估计老头子又出来遛弯了,只好作罢。

几天过去了,冯美荣警告的事情并无任何消息,跟东方铝业公司的生意还照样做着,又发了一个月的货,货款也照样顺顺当当结清了。何天亮跟小草研究了几次,他俩根本摸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件事情虽然一直没有发作,却是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更是他们甩也甩不掉的话题。何天亮对小草说:“也许这件事情冯美荣弄错了,跟我们根本就没关系,她是大惊小怪。”

小草说:“要真是那样倒好了,可是我想不会存在那种可能性,她如果没有弄清楚,不会对你现在做什么生意那么清楚,这事肯定有。”

何天亮又想:也许这件事情人家有关部门已经查完了,确实没啥问题,早就拉倒了,我们还在这里瞎着急。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小草说了。小草说:“要是真查,哪里会那么快。”见他为这事心神不定忧心忡忡,小草反过来又安慰他,“不管他怎么查,咱们是个体户,自己挣的钱愿意给谁就给谁,犯不了大错误。大不了今后跟东方铝业的生意不做了,有了钱,干啥不成。你别想这事了,该干啥干啥,星期天带宁宁到白塔山玩去,你不是买了照相机还没用过吗?这回给我们好好照几张相。”

何天亮说:“怎么没照过,第一卷就给处长照了。”

小草说:“照得怎么样?我还真没见过。”

何天亮说:“我没有冲,扔了一段时间,他要我就又还给他了。”

小草说:“你这就对了,生意能不能做是另外一回事儿,设下套坑人家就不对。”

何天亮反驳她:“当时这事你也知道,可是你也没有反对呀。”

小草说:“你跟道士那家伙都商量好了,我反对有用吗?再说了,你想干的事情,我阻止了,你心里总有个憾处,说不准还暗暗埋怨我呢。这回你总不会埋怨我了吧。”

想到星期天要带宁宁出去玩,何天亮又来了兴头。白塔山跟玉泉山隔河相对,山势没有玉泉山险峻,却又是一番景色,山上有座白塔,据说是元代建造的,元代盛行密宗,传说这座塔里埋着一个身份极高的喇嘛的舍利子。这位喇嘛想跟中土盛行的禅宗争夺玉泉山,便在玉泉山对面的白塔山建了喇嘛寺,跟盘踞在玉泉山的禅宗和尚分庭抗礼。这里的居民都是汉民,没有人相信喇嘛,把喇嘛视为蒙古和尚,谁也不进喇嘛庙,让喇嘛蹲了几十年冷板凳。喇嘛到死也不服气,让小喇嘛把他的尸体砌进塔里,说一定要亲眼看到对面的汉族和尚断了香火。因而这座塔的格式跟中国的木塔大为不同,是用石头跟泥土垒起来的,塔座跟塔身像一个大葫芦,塔尖又像一截竹笋,塔身全白,这种形状的宝塔在国内并不少见。

再后来,玉泉山的香火长盛不衰,白塔山的喇嘛寺却早已成了废墟。解放后,人民政府把白塔山辟为公园,修了一些亭台楼榭,又大力植树造林,建成了新的公园,埋喇嘛的白塔也就成了公园的一景。何天亮从监狱出来以后还一次也没有去过白塔山,想到将要旧地重游,还有小草跟宁宁一块儿去,心里格外高兴,找出照相机摆弄了一阵,又出去买了胶卷装上,做好了出去游玩的准备。

第二天他起得挺早,又跑到东方铝业公司转了转,一方面联络联络感情,一方面再探探风声。东方铝业一切正常,除了供销处长出差没有见到,其他人都见到而且依然像过去那么热情友好。他松了一口气,估计这件事情可能已经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刚刚从东方铝业出来,小草就给他来了电话,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他们的账户让检察院给冻结了。

何天亮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灾难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到他的头上。账户冻了,意味着他这么长时间辛辛苦苦挣的钱很可能化为乌有,他的未来很可能变成一场春梦。

“怎么办?你说话呀。”小草的声音里面带了哭腔。

何天亮问:“没说为什么冻的?”

“银行的人也说不清,只是说检察院拿了冻结账户的公文,他们只能服从。”

“账户上还有多少钱?”何天亮把账交给了小草,他只知道钱的大数,具体数额只有小草能说得清楚。

“还有一百五十三万两千多。其中还有该给道士分的三十来万,卖表和餐馆挣的二十来万,总共就这么多。”

小草报的数目比何天亮心里的数多得多,何天亮暗暗骂自己,光知道埋着头挣钱,连套房子都没有买,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听了道士的话,好好买一套房子。

“天亮,你说话呀,怎么啦?你没事吧?”

小草听何天亮没动静了,又担心他,在电话里面不断地喊他。

何天亮说:“我没事儿,你也别着急。冻就先让他冻着。钱是咱们合理合法挣来的,谁也拿不走。”

小草说:“你没事就好,你还是回来吧,咱们商量一下,回来的时候打个车,别精神恍惚再出个别的事儿。”

在这种时候,小草还记挂他的安全,何天亮心里感动,却也更觉得对不起小草。如果真的按份儿分,这些挣来的钱里面,有一小半应该归小草。小草从来没有提过,他一直把小草当成一家人,觉着反正账是小草管着,钱是两个人的,想干什么自己拿就行了,所以也一直没有跟小草提分利的事情。如今突然发生了这件事,万一这些钱成了检察院的战利品,他真无法面对小草了。想到这里,他浑身燥热,心里烦恶,甚至有些怕见小草了。

他招了辆车,犹豫了片刻,又不上车了。司机气得骂了一声,他也没理会。他朝家里走,明明知道这里距离家里有二十几站路,靠两条腿走回去得走一天,他还是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走了一阵,逐渐冷静下来,他仔细思量着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这件事情如果真的像冯美荣说的那样,检察院查的是所谓他对东方铝业公司行贿的事儿,那么首先应该落实他行贿的具体对象,从今天早上到东方铝业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可是检察院却突然查封了他的银行账户,这又说明人家对他开始动手了。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找到供销处长,看看他怎么说。如果处长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检察院就没有道理查封他的账户,他就可以出面直接找检察院让他们给个答复。

想到这里,何天亮又掉头往回走,边走边用手机给处长挂电话。电话一直接不通,他也已经走到了处长的办公室。处长办公室的门锁着,他敲了敲,处长在里面问:“谁呀?”

何天亮刚要回答,念头一转,就没有吭声。处长打开门,见到何天亮怔了一下,随即如常,问道:“来啦?进来吧。”

他表情的瞬间变化极为细微。何天亮神经系统正处于高度警觉状态,立即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心里暗想,情况不妙,这段时间在他这里得到的信息都是假象。何天亮说:“今天没啥事儿,过来看看您。”

处长说:“我好着呢,有啥看的。”

何天亮说:“我可不太好。”

处长问:“怎么了?”

何天亮暗骂:“装孙子。”面上却做出忧愁烦恼的样子,“栽了,账户都查封了,看来这事情不很简单。”

“是吗?”处长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非常平静,毫不在意,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何天亮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暗想:这件事跟他有直接的关系,他当然不可能如此麻木,难道这里边还有其他的原因?想到这里,何天亮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处长,我怕这里面牵涉到你呢。”

处长仍然波澜不惊:“是吗?对了,你跟我说过。不过我也跟你说了,这件事情跟我没关系,我们是正常的业务关系,没有什么背人的事儿,你紧张什么?”

何天亮问:“难道没有人找过你?”

处长放下手里浏览的报纸,一本正经地说:“兄弟,你这就问过界了,有没有人找过我,我不能给你说呀,这是组织纪律。”

何天亮心里非常恼火,可是还得耐着性子跟他套话儿:“处长,我现在遭难了,可是我自己连风从什么地方刮来的都不知道。要是人家找过你了,你肯定知道情况,拣能说的给我说说,让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处长对他瞠目而视,片刻才说:“区检察院确实找过我,找我就是了解一下你跟我们公司做业务的情况,没有涉及任何其他问题。人家不说的事儿,我当然也不能问,就这些。”

何天亮确实佩服处长的定力,他明明拿过大笔回扣,事到如今还能稳坐钓台,自己跟他比火候差得太远。处长见他愣在那里,微微一笑,说:“其实我也知道你没啥大事儿。我呢,就更没事。”

何天亮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就追问:“那你,你……”下面的话他不好再说,怕处长误会他借机要挟。他没好说出口的话处长替他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说,你明明从我这里拿钱了,人家查到头上了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何天亮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干咽了一口唾液,他估计自己这时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处长也不等他回答,接着往下说,“你是给过我几次钱,可每一次我都及时交给纪委了。实话说,钱确实是好东西,人见人爱,可是得分清楚能不能拿。特别是你给我的钱,我不敢不拿,也不敢拿,只好先接过来,然后转身再交给纪委。”

何天亮听得喘不过气来,喃喃地问:“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

处长说:“你想想,为了做生意,你设套让我钻,我没招,只好给你老人家低头,咱们的生意就算做起来了。好在你做生意还算老实,货的质量和价格都很过得去,这是我当时跟你订合同时最担心的事,如果你跟有的个体户那样,光顾了赚钱,拿假冒伪劣的东西来骗钱,要那样,咱们都得倒霉。你想想,为了做生意,你给我下套,给我钱,我要是不拿,谁知道你还能出什么馊点子,我要是拿了,也不知道你再出什么馊点子,我真是怕了你了。”

何天亮艰难地笑笑:“处长,你真把我当成坏人了。”

处长说:“不,我能理解,后来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无论如何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我还是有的,我不能因为几个钱,把自己摔到沟里去。你想,我要是连这都把持不住,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住吗?”

何天亮听他这么说,只有苦笑。

处长说:“也许这件事跟我有点关系,可是我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是你自己造成的后果。”

何天亮说:“处长,这件事情其实跟你也没有关系。你那么做我放不出半个屁。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永远感谢你。你忙你的,我也得忙我的去了。”

处长倒也大度,一直把他送到楼下。临分手,处长说:“你也别太着急,只要你没别的问题,仅仅凭这件事,谁也把你怎么不了。生意该做照样做,只要人家没找你,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何天亮苦笑着说:“账户都封了,货款都付不出去,还能做什么生意。等等吧,事情撂撂再说。到时候我还得求你,你可不能不搭理我。”

处长说:“不会,你把事情料理好了,该做我们还是跟你做。”

告别了处长,何天亮想,这边的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是赶紧回去,跟小草商量商量下一步的走法。碰上这种事情,小草肯定非常焦急,他再迟迟不归,更加让她担心。想到这里,何天亮拦了出租车,急匆匆朝家里赶。

回到家,小草正在厨房监督厨师小工干活,表面上看不出焦急忧愁。见他回来,小草才跟了过来,拿出一张纸说:“你看看,这就是人家查封账户的文件。”

何天亮拿过来看了一看,是一张信笺的复印件。字头是河西区检察院的,上面简短地写着:天亮餐饮中心因涉及经济案件,现决定暂时冻结其在贵行开立的账户。何天亮又仔细看了看下面的落款,是河西区检察院第二检察室,盖的章子也是这个第二检察室的。

“这是从银行拿来的?”

小草说:“我要提款,银行不给提,我跟银行吵了半天,人家说他们也没办法,要是给我们提了款,人家到时候要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后来他们给我复印了这么一张东西,说让我们自己去找找,只要人家检察院让解冻,他们啥意见没有。”

何天亮说:“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开户的银行呢?”

小草说:“那太简单了,人家到人民银行一查,只要是我们的账户,有多少都能查出来。”

何天亮又问:“那我们现在还有没有钱了?”

小草说:“有倒是有一些,可也不多了,维持这个生意没问题。”说完了又后悔地说:“早知道会这样,我要是把钱取出来,用个人名义存起来就好了,哪怕是取出来一部分也好。”

何天亮安慰她:“没关系,咱们又没犯啥事,账户冻了钱不还在吗?”

小草说:“只要你能想开,我也能想开。就算钱都没了,我们还有这个饭馆,现在生意也好着呢,养活咱们还是没问题的。起码用不着像以前那样,你去大街上擦皮鞋,我到车站去介绍旅馆。”

说是这样说,想到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很可能像冰雪到了伏天一样化为乌有,他们付出的劳动、汗水和心血将会付诸东流,小草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何天亮心里也是一阵阵发痛。小草一哭,他的眼睛也酸酸的,他把小草搂到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说:“别哭,别难受,没事儿,明天我就去找找人,只要我们人都好好的,退一万步,即便是钱都让他们弄没了,我们还能再挣。你一哭我的心都乱了。别哭了,我保证会有个好结果的。”

小草抬起头来,用袖口抹去眼泪,说:“我没啥,你别担心,就是心里难受,哭一哭轻松多了。人谁能没个三灾六难的,你说得对,只要人在,钱没了还能挣,比起那些连钱都没机会挣的人,我们应该庆幸自己还健康地活着。”

何天亮说:“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让他们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在情况没有调查清楚前就封了我们的账户,我总觉得不对劲。我是个体户,这些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偷来抢来的,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没王法了。就算是我给别人送钱了,送的是我自己的钱,谁也管不着。而且我送的钱人家也没有收,这也构不成行贿罪。”

小草问:“你送的钱人家咋没有收呢?”

何天亮就把他跟供销处长谈话的经过给小草说了一遍。小草说:“这件事情跟这个处长还真有点关系,也许正因为他把钱都交给了纪委,结果人家怀疑其他的人也拿了你的钱,就把你给盯上了。”

何天亮说:“这也不对呀,要是这样,也轮不到检察院来查封我们的账户呀。”

小草说:“咱们就别琢磨了,这后面肯定有白国光他们的鬼。冯美荣已经说了,没有他们的鬼,也不会有这桩子事儿,只是不知道他们的鬼是怎么捣的。”

何天亮说:“不管他们怎么捣鬼,事情是检察院办的,我明天直接找检察院。”

小草说:“算了吧,你去找人家说什么?”

何天亮说:“还怕没说的,我得问问他们为啥封我的账户。”

小草说:“官衙门,对付你有的是办法,人家要是没有说道也不会干这事。既然人家干了,就不怕你去找,说不定人家这么干的目的就是让你送上门去。我想,你还是先别去。俗话说民不跟官斗。找个明白人问问清楚再说。”小草平时处事果断,可是跟司法部门打交道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怯意。

何天亮心里也没底,他也说不清如果因为账户被封而贸然地找上门去,检察院会怎么对付他。

“不行的话我先去找找肖大爷,跟他说说这事儿。”

“对呀,”小草拍了一下大腿,“你早就应该想到肖大爷,这种事儿他肯定明白,必要时他也许能出面替我们问问情况。就算他不出面,给我们指点指点也比我们两个关着门瞎思摸强得多。”

“那我下午就找他去。”

小草想了想对他说:“下午你去找他,不管结果怎么样,回来的时候都要高高兴兴的,别让宁宁知道这事儿。”

何天亮点点头。小草又问:“礼拜天白塔山还去不去了?”

何天亮说:“去呀,当然去。都已经说定的事儿了,哪能变呢。”

小草情绪一下就好了:“这就对了,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何天亮马上给肖大爷家里挂电话。电话刚刚响,肖大爷就接了。何天亮长出一口气,心头轻松了。上次他给肖大爷打电话,没有人接,他担心肖大爷外出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这次听到肖大爷的声音,他忽地一下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

“肖大爷,您好吗?我是何天亮。”

“我听出来了,你怎么样?好长时间没给我来电话了。”

何天亮赶紧解释:“前段时间我给您打过电话,没有人接,大约有十来天吧。”

肖大爷说:“对了,省上组织我们一帮老家伙到老区转了一圈,老伴也跟着去了,家里没留人,我是前天才回来的。”

何天亮说:“肖大爷,您下午有没有时间,我想跟您见一面。”

“好吧,老地方。”

肖大爷显然知道何天亮不会没事急着见他,有事电话上能说也不会要求跟他见面,所以也不多问就答应了。

何天亮说:“好,您几点能到?”

肖大爷说:“四点钟吧。”

何天亮说:“好。”

肖大爷说:“不见不散。”说罢就放了电话。

小草在一旁眼巴巴地问:“联系好了?”

何天亮说:“好了,下午四点见面。”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天亮没有一点胃口。小草坐在他的对面。为了不让小草担心,他仍然硬着头皮塞下去一大碗面条。小草坐在对面看他吃得艰苦,一个劲皱眉头,说:“行了,想吃就吃,不想吃别硬撑,硬撑下去也没好处。”

何天亮就势放下了碗筷。过了三点,何天亮就急急忙忙朝市府广场赶,跟肖大爷约会,他宁可早到绝不迟到。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广场上人很多,有伸胳膊蹬腿锻炼身体的,有抓着线轴放风筝的,也有蹲在马路沿上做呆鹅的……何天亮看看表,还不到四点,他知道肖大爷是个准时的人,一般情况下,约好的时间,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对这里他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刑满释放出来,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他是靠在这里擦皮鞋度过的。他慢慢朝摆棋摊的树荫下面走,有一群老人正在广场上作张作势地练气功。何天亮想起了道士,向一个在练功人群旁边呆立的中年人打听:“他们这练的是什么功?”

“中华正气道。”

看到这些老年人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儿,何天亮暗暗好笑,又觉得他们可怜,想起道士如今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修炼”,真想让他来看看这些受他蒙骗的人们。

他慢慢转悠到摆棋摊的人们那里,肖大爷还没有来。何天亮看看时间快到了,不敢走开,就蹲在棋摊旁边点着一支烟等着。过了一阵,就见肖大爷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边走还边看手表。何天亮迎了过去。肖大爷也看到了他,朝他点点手表,意思是说他没迟到。

何天亮说:“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肖大爷跟何天亮握了握手。何天亮说:“找个地方坐下谈吧。”

边说边领了肖大爷朝广场西面的小食街走。肖大爷拦住了他:“行了,找个地方说说算了,别再到饭馆、茶馆那些地方去了,耽误时间。”

何天亮急着跟他说事,也不客套,跟肖大爷蹲坐到广场的花坛边上。肖大爷问:“怎么了?是不是上次咱们聊过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何天亮一脸苦相:“我这边没啥进展,人家那边倒是有了新的进展。”

“说说,怎么回事儿。”

何天亮掏出检察院查封账户的通知书递给肖大爷,从冯美荣到他家里传话说起,一直到他的账户被检察院查封,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他跟道士设圈套逼迫供销处长跟他们签订供销合同的事情在他脑子里转了两转,终究实在拿不上台面,忍了又忍没好意思说出来。

肖大爷听他说完,印证了一句:“你真的给人家行贿了?”

何天亮点点头:“先后给了他有五六万块钱,不过人家没有要,都上交了。”

肖大爷勃然大怒:“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行贿拉拢国家干部下水,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你怎么也做?混帐,太混帐,我过去真的错认了你。告诉你的正经事你扔在脑后,光想着挣钱,白国光他们的事情难怪你没进展,你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何天亮被骂得面红耳赤,抓住肖大爷骂人的间隙赶紧解释:“肖大爷,您先别生气,您是不知道,现在做生意没有不给回扣的,不给人家回扣,谁能把生意交给你做?我也不愿意这么做,为了保住生意又不能不这么做。”

肖大爷说:“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可是你要做我的朋友就不能这么做,你这么干我怎么帮你?难道让我着老脸去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放你何天亮一马?这事情我做不来。”

何天亮说:“我知道我错了,您老也得理解我的难处,谁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给别人?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法。您要是能帮我,我感谢您一辈子;您要是不能帮我,就冲您骂我这一通,我也感谢您一辈子。”

肖大爷嘿嘿冷笑:“我骂你你还感谢我?”

何天亮诚挚地说:“真的,我知道您骂我是为了我好,您老是正直的老干部,见到我这样做当然气愤。不管这事情怎么样,今后我保证再也不这么做了。”

他说话的时候,肖大爷低头研究检察院的查封通知书,忽然“咦”的一声问道:“这个通知书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何天亮说:“是小草从银行那里复印来的。”

肖大爷指点着那份通知书说:“这简直是胡闹嘛,这怎么能查封人家的账户呢。”

何天亮凑过去看了看,没错,就是那份通知书,不明白肖大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问:“没错呀,这就是检察院的查封通知书呀。”

肖大爷说:“你呀,就是没见识,缺文化,不懂法,所以才犯错误。你看看,这是第二检察室的普通公函,这种公函是不能作准的。要查封人家账户,必须是检察机关统一印制的正规司法文书,要盖检察院的公章,由检察长签字批准,第二检察室的公章根本不能对外,更没有法律效力,凭这一纸盖了第二检察室章子的便条就查封人家的账户,简直是儿戏。银行也是胡来,他们也应该知道这是非法的啊。”

何天亮听肖大爷这么说,急切地问:“肖大爷,您是说这个查封文件是非法的?”

肖大爷说:“当然,这还有错?”

何天亮说:“那我要是找他们呢?”

肖大爷说:“你凭什么找人家?人家做得不对,可人家是为了查案。你呢?你是行贿,还好意思找人家。”

何天亮明白了这个查封通知书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心里一轻松,也能涎皮涎脸地耍赖了:“肖大爷,您刚才也说了,我没见识、缺文化、不懂法,所以我才犯错误。可是检察院不能没知识、缺文化、不懂法啊,他们是执法的,案情没有落实,就用这么一个白条子查封我的账户, 您说对不对?我做错的事情,我认罚,判我刑都可以,谁让我没见识、缺文化、不懂法呢,可是他们知法犯法不是罪加一等吗?”

肖大爷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瞎掰。我只跟你说一句,你干的那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自首吧。”

肖大爷说:“这才对,况且,你是个体,送给人家的钱人家又没有收,没有造成后果,估计还够不上犯罪,今后你可别再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你开业的时候,送你的那块匾?”

何天亮说:“当然记得,那我还能忘了。”

“上面写的什么字?你给我背一遍。”

“合法经营,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并重。”何天亮老老实实地背了一遍,“肖大爷,我的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确实做到合法经营,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并重了,我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教诲。”

肖大爷叹了口气说:“行了,你还是好好准备自首吧。这件事情交给我,我豁出老脸去找一回马大炮的麻烦。”

何天亮问:“马大炮是谁?”

肖大爷说:“市检察长,也是活该,谁让他的部下违反司法程序胡作非为呢。”

何天亮提醒他:“肖大爷,您还得注意,这里面肯定有其他的背景。您想,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吃的就是这碗饭,哪能不懂行呢?后面肯定是白国光作的鬼。”

“他们捣不捣鬼我们没有证据,我别的不说,就问他们凭这一张白条子就查封人家账户对不对。”肖大爷看看表,“就这样吧,我得回家了,老伴今天晚上给我炖羊肉呢。”

何天亮巴结肖大爷:“今天就别回去了,我请您到大漠风情去,把大婶也叫上。”

肖大爷“哼”了一声:“今后我吃你的饭得琢磨琢磨,弄不好你小子把我也给贿赂了。”

何天亮陪着肖大爷往广场边上走。肖大爷说:“别送了,你回去吧。你这个小伙子,一定要记住,真正做大事的人,没有靠歪门邪道成功的。”

何天亮诚恳地说:“肖大爷,您放心吧,我绝对不是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还去干,我是见别人都这样做,习以为常,就跟着做了。如今我既然知道这是违法的,我要再做,您老人家见着我就往我脸上吐痰。”

告别了肖大爷,何天亮心里松快了,急着要回去给小草报信。刚刚招手拦了一辆车,腰里的电话响了,何天亮看看号码,是个生疏的电话,接通了一听,是三立:“天亮,今天晚上有时间没有?”

何天亮说:“你先说啥事儿,我再看有没有时间。”

三立说:“操,什么态度,不管你有没有时间,别的事你都得推了。”

何天亮奇怪道:“什么破事,这么重要。”

三立说:“你还记得股市高人吗?”

何天亮说:“记得呀,就是指点你挣钱的那位。”

三立说:“对,今天我总算把他约上了,真不容易,这段时间我天天约他,今天人家总算答应了。你无论如何要来,就在百羊清真大酒楼。”

何天亮正缠在麻烦里面,哪里有心情去跟他的什么股市高人吃吃喝喝,推辞道:“我今天还真的有点事情,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三立就火了:“操,你什么人呀你,上次不是说好了你一定来的吗?要不是有你那句话,我他妈的这么天天巴在人家后面请人家干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你埋单?这几个钱我花得起。”

何天亮听他在电话里嚷嚷,能想象出他涨红了脸气急败坏的样儿,赶紧说小话:“行了,行了,不就吃顿饭的事儿吗?我把那边推了,你说,几点?我保证按时到。”

三立说:“晚上六点半,百羊清真大酒楼,来不来你看着办。”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何天亮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回家再赶到清真大酒楼,时间有些紧,就给小草挂了电话,汇报跟肖大爷谈话的情况。小草在电话里说他:“苞米面做不出鸡蛋糕,干牛粪盖不起大高楼。肖大爷骂你就骂对了。”说归说,可是听到肖大爷要出面找检察院追究他们非法查封账户的事,感到事情有了希望,情绪也好了许多。何天亮告诉她要跟三立陪那个股市高人喝酒,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小草告诉他宁宁已经放学了,让他早点回来,这几天不顺,别再惹出别的麻烦来。何天亮一一答应了,然后就朝清真大酒楼奔去赴三立的约会。

第三十四章

有些日子没来百羊清真大酒楼了,这里的生意跟往日一样好,何天亮看到酒楼外面的大招牌,不由想起了道士,也想起了第一次跟小草吃饭在这里碰上道士的往事。如今道士不知去向,小草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弄不好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打了水漂儿,心里不由灰落落的。

三立早已经来了,见到何天亮就迎了过来。何天亮来了,他也就烟消火散了:“操,我还真怕你不来了。”

何天亮说:“我敢不来嘛。”

三立说:“那个高人还没有来,咱们等一会儿。”

何天亮无可无不可,就陪他在门口等着。见三立对那个“高人”确实非常敬重,何天亮也有了兴趣,希望面对面看一看这个高人到底有多“高”。

“来了。”三立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迎上前去。

何天亮也跟在后面。三立迎接的是一个中等个头儿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面色白皙,像个学者。三立跟那人握了握手,转过来介绍何天亮:“这就是我常跟您说的何天亮,是我的哥们儿,天亮餐饮中心的老板。这位是胡志刚,是我的老师跟恩人。”

胡志刚跟何天亮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胡志刚,你别听他胡说,什么老师、恩人,我可不敢当。”

何天亮见他虽然气度儒雅,说起话来却挺爽快,心里顿时就有好感,连忙说:“您别谦虚,三立这人我了解,从来不轻易服人,能服您就说明您确实有本事。”

“你也一样,三立说起你来也是得意洋洋,让人一看就知道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骄傲。”

何天亮说:“那一回三立炒股套住差点没急疯了,多亏你指点了他,才算没让精神病院多一个患者。”

胡志刚说:“那也是碰巧了,我刚好有个朋友透了点信儿,靠我八成也是两个字:套牢,再不然就是:割肉。”

三立说:“咱们总不能就这样站在大街上聊吧?坐下来慢慢聊行不行?”

何天亮跟胡志刚哈哈大笑,跟在三立后面进了百羊清真大酒楼的门。三立早已经要好了包厢,三人坐定,服务员立即送上菜单。三立请胡志刚点。胡志刚也不客气,说:“到这里就是吃羊肉,别的也不会到这里来吃,就来一个红焖羊羔肉吧。”

三立说:“哪能就一个红焖羊羔子呢?再来,再来。”

胡志刚说:“咱们三人每人点一个菜,这就叫点到为止。”

他说得真诚,三立跟何天亮也不再劝说,三立又点了一个混装羊杂碎,何天亮点了一个新疆大盘鸡,三立又加了一个醋大白菜和几样下酒小菜。胡志刚连连阻止:“够了够了,剩饭是罪过。”

三立又请示胡志刚跟何天亮:“喝什么酒?”

“白酒,来一瓶阳春三月。”何天亮抢先说。

胡志刚说:“好,就来一瓶阳春三月,听说这酒比五粮液不差。”

何天亮说:“我不懂得酒,最近一段时间到我们餐馆来喝酒的就点阳春三月,说是这酒好。”

服务员很快就给三个人斟好了酒,下酒小菜也已经及时上来,三立今天做主人,自然先立起敬酒:“胡先生,天亮,今天能请到你们两个来跟我喝酒,我操,真是又高兴又荣幸。跟胡先生喝酒是荣幸,跟天亮喝酒是高兴。来,别的话我也不会说,先干为敬,我就先干了吧。”

他的敬酒词让胡志刚和何天亮莞尔,两人也不跟他多说,一口干了杯中酒。三立见他们干得痛快,心里高兴,又斟满一杯酒,对胡志刚说:“胡先生,我叫您一声胡大哥行不行?”

胡志刚连忙说:“那样最好,更亲切。”

三立说:“这一杯酒我专门敬您胡大哥,要不是您,我挣钱赔钱是另话,对不起哥们儿,丢面子跌份子是大事,多亏了您,我才能挽回这张脸,还挣了钱,今后在股市上还得请您多多指点。”说完,一口干了杯里面的酒。

何天亮敲边鼓:“这个敬酒词最后一句最重要。”

胡志刚也笑了,说:“只要你信任我,不怕赔钱,今后咱们共进退就是了。”说着,一口喝干了杯里面的酒。

紧接着他们点的几样菜也陆续上来,三个人吃吃喝喝聊了一阵。何天亮心里有事,喝了几杯酒,心事涌上来,脸上就露出了忧愁颜色。胡志刚说:“何先生好像心里有事儿。来,我敬你一杯。这杯酒下去,天大的麻烦也化为乌有,再阴的天也能云开雾散。”

何天亮知道他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干了杯里面的酒。胡志刚也干了自己的酒。三立担心地问:“天亮,我看你真的有心事,遇上啥事了?要不要我帮忙?”说完,看了胡志刚一眼。何天亮知道他是怕胡志刚在自己不好说话,就接过他的话说:“认识了就是朋友,胡先生跟我对脾气,我的事儿也不用背他。我还是叫你志刚吧,这样更顺口。”后面这句话是对胡志刚说的。

胡志刚说:“这样最好,就叫志刚,我听着也亲切。”

何天亮说:“当着朋友的面不说假话,我目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三立跟胡志刚大惊,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了?”

何天亮说:“事情要是顺顺当当过关,我就是百万富翁;事情要是过不去,我就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三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么严重。你不是生意做得好好的吗?”

何天亮管自喝下一杯酒,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又夹了一块羊肉嚼着,三立跟胡志刚眼巴巴地等着他往下讲。何天亮叹了一声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穷光蛋,即使这次倒了霉,等于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让我在百万富翁的边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三立,还有一件事情我得靠你。”

三立说:“啥事你说,只要你相信我,我水里火里没二话。”

何天亮说:“宁宁如今跟我,万一我进去了,照顾不了她了,你一定要帮我把宁宁还给她姥姥。”

三立有了胆战心惊的感觉:“天亮,你别吓唬我,今天我高兴,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承受不了。操,说了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何天亮说:“我犯事了,银行账户都让人家查封了。”接下来,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又给他们两个叙述了一遍。“也怪我反应太慢了,冯美荣事前警告过我,说是白国光他们已经掌握了我跟东方铝业公司的关系,跟检察院的熟人通了气,检察院已经立案了。我觉着自己没啥问题,也就没有在意,光想着东方铝业那边别出啥事情,结果让人家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胡志刚插话问道:“你说的白国光是哪个?是不是如今在大都会娱乐城当老板的?”

何天亮说:“没错,就是他,你认识?”

胡志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问道:“你怎么跟他有了过节儿?这家伙可是阴沟里的耗子,臭滑奸利占全了。”

三立好奇地问:“什么臭滑奸利?”

胡志刚笑笑:“阴沟里的耗子能不臭吗?阴沟里的耗子身上比抹了油的泥鳅还滑,更是奸诈无比,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凑,想抓祝蝴可难得很。耗子的牙齿更是尖利,再硬的东西,比方说钢筋水泥,它也能在上面打出洞来。”解释完,他又问何天亮,“你说说,你跟这家伙的过节儿是怎么回事儿?”

三立对这事儿知道得清楚,看了何天亮一眼。何天亮说:“这事情他都知道,让他说吧,我喝酒。”

三立就简略地把何天亮跟白国光的恩怨情仇讲了一遍。听到何天亮从监狱里出来后,白国光还几次三番地要置他于死地,胡志刚终于忍耐不住,拍着桌子骂:“这家伙确实不是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这么死缠烂打非要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

三立说:“我听着你好像跟他很熟悉似的,你可别跟他是朋友,操,那我们可就是乌龟门前骂王八,骂一个得罪一大群。”

胡志刚笑了,说:“你这不是指着鼻子骂我吗?实话跟你说,我跟白国光还真是朋友。”

三立尴尬极了,“呸呸呸”连连吐着拍打自己的嘴巴:“操,我这真是当着和尚骂秃驴,没事找事嘛。胡大哥,你可别在意,白国光不是好东西,您跟他不一样,您是好东西。不对,您不是东西。也不对,您是东西。咳,这话该怎么说呢?咋说都不得劲儿。”

胡志刚笑着拦祝蝴:“算了,你别转着弯骂我了。”

何天亮在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已经自斟自酌地喝了几杯酒,这时候插嘴说:“三立,你别胡说八道了,他是逗你呢,他要真是白国光的朋友能说他是阴沟里的耗子吗?”

胡志刚说:“我没说假话,过去我们还真是朋友,后来我实在怕了他,准确地说是怕当他的殉葬品,就跟他拜拜了。他对我还行,劈给我五十万,我就拿来当了炒股的本钱,从那以后再也没跟他照过面。”

何天亮奇怪地问:“他给你那么多钱干吗?他欠你的?”

胡志刚冷笑:“他欠我的多了,给我五十万,是给他自己买个平安。我也不愿意惹事,有了那五十万,炒炒股,转来转去五十万就变成了五百万,这辈子也够了,再跟他争斗我也没把握斗得赢他,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算了。”

三立来了兴趣:“胡大哥,说说,您跟白国光怎么回事儿?”

胡志刚说:“你们的事不背我,我的事当然也不能背你们。”

三立又说:“等等,先干了这杯酒,慢慢说,说得细一点儿。”

胡志刚也不推辞。三个人干了自己杯里的酒。胡志刚轻咳一声开始讲述他跟白国光的事儿。

“说起来我跟你何天亮也算是有缘。你知道我跟白国光是在哪儿认识的?就是在医院里,他当时受了重伤,根据时间和情节推断,正是你把他打的。那时我遇上车祸,腿断了,得在床上养三个月。说真的,你把他揍得够重,鼻梁骨断了,肋条骨断了两根,软组织挫伤还不算,中度脑震荡。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也遇到了车祸,还暗自纳闷,琢磨撞他的是什么车,怎么撞得那么周到,处处有伤。后来他醒过来了,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说是被一个仇人打的。我问他有什么仇叫人打成这样儿,他说是因为工作上得罪了人。我感觉他好像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也不好再追问他。后来我得知他是一个厂的党委副书记,就更加相信了他的话,以为他是领导,可能在某些事情上得罪了人而遭到报复。我跟他在一起住了两个多月院,出院的时候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给人的表面印象非常好,没有架子,非常健谈,爽朗热情。听到我是读经济管理的,又是国内第一批财经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就要我到他们厂子当经济顾问,还承诺给我发一份跟他们厂长同样多的工资。他这个提议对我很有诱惑力,我当时刚刚拿到硕士学位,到他们厂当经济顾问既是一个非常好的实践过程,又可以拿到当时可以说是很可观的一笔额外收入,这对于一个穷书生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到头来他也没能让我当上他们厂的经济顾问,估计他一个副书记说了也不算,所以我也没有怨他。

“我是先出院的,出院后过了几个月他来找我,说是他出院后工作就调动了,如今正跟几个很有背景的人筹建一家新的股份制企业,他出任总经理,聘任我担任财务总监和经营顾问,负责公司的财务管理和资金运营。他给我开的条件非常诱人,兼职就行,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每月八千多元的工资。九十年代初每个月能拿到八千元,比普通老百姓的月收入要高出十几倍。最让我心动的是他承诺由公司出资出版我的两本经济学专著,这两本专著是我数年的研究心血,能得到出版,对我来说比给我多少工资重要得多,仅凭这一点,这个财务总监我就当定了。

“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业务,有那么一两百万块钱,就堆在银行账户上,资金堆在银行账户上是极大的浪费。我曾经多次提出要把这些资金调动起来,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增值,放到银行里就是死水一潭,表面上看似乎还能挣几个利息,实际上利息根本弥补不了通货膨胀蒸发掉的资金损失。白国光整天迎来送往吃吃喝喝,出入于酒楼歌肆,过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就这样坐吃山空,虽然公司还有几个钱,这样下去也折腾不了多长时间。答应我的事情却只兑现了一项,就是帮我出书。此外,他应酬、交际基本上都带着我,逢人便介绍我是国内头一批财经专业硕士毕业生,当时我以为他是拿我这个财经专业硕士当招牌,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这种状况过了大概有半年之久,白国光突然告诉我说董事长要召见我。董事长就是当时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据说是个挺刁蛮的女人。听到她要召见我,我真的有几分紧张,我问白国光,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情,白国光狡黠地笑笑:‘董事长找你有什么事我怎么能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说完又亲切地拍拍我:‘去吧,董事长最欣赏有真本事的人,没事的。’我到公司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跟董事长正面接触过,公司开大会的时候她来讲过话,平时她从来不到公司来,所以我们一般也见不到她。”

说到这里,胡志刚端起茶喝了一口。何天亮插空问他:“你说的这家公司就是金城公司吧?”

胡志刚略显惊异地看了何天亮一眼:“你也知道这个公司?”

何天亮说:“这个公司全省老百姓当时哪个不知道。”

胡志刚释然地点点头:“对了,全省老百姓知道这家公司,就是从我去见董事长开始的。”

三立给每人面前的酒杯里面都斟满了酒,然后说:“咱们边喝边吃边聊。”

三个人喝干了杯里的酒。胡志刚就接着说:“我按时到董事长办公室去见她。董事长虽然从来不到公司来,可是公司一直给她保留着一间豪华办公室。我去的时候,她正在指挥两个工人侍弄她办公室里养的几盆兰花。我一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她既然从来不到办公室来,在办公室养这几盆兰花干什么。也许她真的对我这样的人挺偏爱,也许她当时心情好,也许她找我是有事情要我去办,反正她对我非常客气热情,根本不是传闻中的那个刁蛮婆娘。她打发走了那两个工人,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没有坐回办公桌后面的大圈椅,却拉过来一张小椅子坐到了我的对面。她没有谈正事,先跟我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琐事,又给我倒了咖啡,还允许我抽烟。说实话,当时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接下来她让我谈谈对公司财务管理和资金运作方面的意见,对这方面的问题我正憋了满肚子话,她既然咨询我的意见,我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把我的意见统统倒了出来。我估计她可能不懂财经知识,就尽量用通俗明白的话给她讲解。她倒也听得很认真,甚至可以用‘津津有味’这四个字来形容。

“我说得差不多了,她才问:‘你说以我们目前的资金实力能做些什么?’我立即给她提了许多建议,比方投入到股市上申购原始股,搞房地产开发,或者找个项目,不管项目的前景如何,以项目为背景以资金实力为基础,申请公司上市等等。我说得差不多了,董事长突然问我:‘像我们这种公司,资金实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事干不成,小事不值当干,你说说有什么办法能用最快最短的时间能让我们的资金实力壮大起来?’我想也没想就说:‘吸引投资。’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可也是最难办的事情,正规上市以我们公司的实力和关系背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集资国家政策不允许,别人也不见得能放心地给你投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企业组建联营公司,关键是要有好的规划,好的项目,能够吸引人家,让人家感到这确实是能赚钱的买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要有很好的信誉才行。’

“董事长说:‘咱们公司的信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要策划出一个好的项目来,这个项目策划出来以后,就立即进入执行阶段。有了项目,就有了资金需求,这样我们就好向那些财神爷们张口了。’她说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公司信誉凭她是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这一点就足够了,可是项目并不是凭空能策划出来的,听她的意思,好像只要我们有项目,就能伸手向财神爷要钱,她说的财神爷我倒懂,就是那些国有企业的经理、厂矿长。董事长对我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跟你谈谈项目策划的问题。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挺好,你就从那些项目里面选择一到两个,然后写一个详细的实施方案来,项目越大越好,投资越多越好,投资的回收期越短越好,利润越高越好。’听了她的话,我当时真的有些蒙了。她说得容易,可是我要真有本事搞这么好的项目,还用得着跟她坐到这里浪费时间吗?大概是看出我畏难,董事长哈哈一笑说:‘别怕,你放心搞,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好文章。咱们呢,搞这个方案是为了拉投资,可不是真的为了搞什么项目。搞项目?就凭白国光那个花花公子,屁也搞不出来。’这一句话让我明白了,她让我搞的仅仅是一个能拿得出去让人家看的项目计划书,或者说是项目论证报告之类的东西,只要让人家觉得这个项目是个好项目就成了,至于到底是不是好项目,投资后再想弄清楚就晚了。说透了,就是让我用我的专业知识编一个能让人相信的发财故事。

“这实际上就是纸上谈兵,比编造假财务报表、记假账还要简单得多。对于我来说,搞这种东西真是小儿科。于是我就开始着手编写这个项目报告书。我选择了建立对俄贸易物资交流市场、投建证券交易所、进行黄河南区商品住宅小区开发等几个项目。这几个项目无论哪一个都需要五千万以上的投资,就凭他们那个小小的金城公司,谈这些项目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我已经领会了董事长的目的,她就是要对人们讲述一个可以干大事业、发大财的现代神话故事,我的责任就是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和身份招牌,把这个故事编得圆满、可信。至于他们对谁去讲述这些故事,就是他们的事情了,靠这些故事能不能挖出金元宝,就看他们的本事了。这几个项目策划报告报上去以后,他们非常满意,还专门召开了一次董事会,让我对这些项目进行答辩。说实话,那些所谓的董事们对经济一窍不通,文化程度也十分有限,提出的问题懂得四则运算的人就能解答得清清楚楚。这个所谓的答辩会实际上是一次表演。答辩会后,金城公司就开始全面出击,由董事长亲自出马,我们这些总经理、财务总监之类的人物密切配合,到各个国有企业去宣传我们的项目,动员这些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厂矿长们给我们投资,跟我们联营搞这些项目。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些国有企业的头头们我们大都已经照过面了,大部分都是前段时期白国光交际过、应酬过的。

“说实话,大多数国有企业的老板把董事长亲自上门跟他们谈项目、谈投资看成自己的荣幸,看成自己积累政治资本的机会,当成跟上面建立有效联系的机遇,凡是去谈的企业只要有钱没有不出血的,甚至有的企业没有在我们的棋盘上也主动跑来要求投资。我当时看得很清楚,这些国有企业的头头对我们项目的可行性跟我们公司运作这些项目的能力根本不在乎,他们硬是抱着白扔也要扔的心态,豪爽大方地把几十、几百万的资金投到了金城公司。金城公司适应新的形势,很快从金城经贸公司变成了金城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公司也像一只干瘪的臭虫吸足了血,变得财大气粗起来,短短半年时间,公司的账面资金就从原来的一百多万膨胀到了四千多万。”

胡志刚说到这里感慨地摇头叹息:“通过这件事情,我更真切地感受到,国有企业的产权不明晰,资产监督不到位,经营者权力过大等等这些伴随着改革开放出现的弊端,如果在深化改革的过程中不及时有效地加以解决,国有资产的流失损耗、国企干部的腐败、经济效益低下等等就是国企永远摆脱不了的痼疾,最终必然导致国有企业整体垮台。”

何天亮跟三立对国有企业的命运并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白国光、金城公司的情况,所以何天亮打断了他的感慨,把话头扭到了他们关心的题目上:“金城有了钱,董事长、白国光这些人该往自己兜里面搂了吧?”

胡志刚说:“那是当然,不过他们还做不到把钱搂到自己兜里又能躲过法律的追究,于是我对于他们更为重要了。这时候他们开始对我更加倚重了。董事长几乎每天都要把我揪到她的办公室里——公司有了钱,董事长也开始天天到公司办公了。白国光终于兑现了他的诺言,分给我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工资更十足发到了八千多块。这时候我们就开始像模像样地筹建中俄边贸交易大厦,开始装修证券交易大厅、开始搞对外贸易了。这些所谓的项目一开始就是空壳子,只不过是转移资金的技术手段。项目开始了,公司就可以叫喊资金不足,董事会就决定面向社会筹措资金、向各家银行申请贷款。社会筹措资金的数额达到了两千多万,银行贷款数额也达到了三千多万,这个时候单从公司资产负债率看,公司已经是资不抵债了。”

胡志刚喝了一口茶,三立劝酒,他谢绝了,接着往下说:“社会集资款不能不还,不还就会引起社会动荡,这是政治事件,是要丢官掉脑袋的大事,所以当社会上传出金城公司经营失败,资不抵债的传言时,购买了金城公司债券的老百姓急了,把公司围了几天几夜,有的还到省政府门前请愿示威。在这种情况下,金城公司一分不少地全部还清了社会集资款,虽然欠了一些利息,老百姓能把本钱拿回来就已经谢天谢地大叫万幸了,哪里还顾得上再追讨利息。接下来是银行上门追讨贷款和利息。银行的钱也不能不还,不还就得上法庭,彻底清算公司资产,于是公司拖了半年多,终于也把银行的贷款还上了。在这个过程中,公司账面亏损达到四千多万,每一笔亏损都清清楚楚,来龙去脉历历在目,谁来查账都亏得光明正大,只要脸皮厚一点,谁也没办法。其实金城公司也是过于小心了,只要社会集资还上了,银行贷款应付过去了,全省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金城公司亏不亏,亏了多少谁还有心去深究?最终亏的都是那些给金城公司投资的国有企业。话说回来,这些企业投资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靠金城公司给他们赚钱,说透了就是要买上级领导个好。所以亏不亏的谁也不会认真追究董事长的责任。实际上,我心里明白,金城公司并没有那么大的亏损,他们做的套子也花了一些成本,比如到内蒙古边境购买土地建设边贸市场、在省城租了一座楼搞证券交易所等等,再加上归还部分社会集资利息和部分银行贷款利息等等,总支出额不超过一千万。而他们从各个企业弄来的投资有四千多万哪!”

胡志刚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顾不上斯文,用袖口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茶渍:“唉,他们这些人手段够狠,心也够黑。剩下的将近三千多万,早就让他们瓜分了。至于他们采取的方法我也是一清二楚,不外乎做假账,增加费用支出,加大运营成本,编造亏损项目等等。这些账都是给审计和纪检部门准备的。真正的账目都在白国光手里握着。董事长多次逼他把账交出来,当着他们几个人的面毁了。他说他已经毁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毁,他知道,万一出事,这些账目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董事长他们也明白他不会轻易毁账,可是他一口咬定已经毁了,对他也没有办法,所以不但惧他几分,还要利用自己的能量尽量保护他。他们都清楚,如果他出了事情,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跟这件事情有份儿的人都要一一落水淹死。”

三立担心地问:“胡大哥,您跟这件事情也有牵连,出了事您不是也得跟着倒霉吗?”

胡志刚微微一笑:“这件事情不但跟我有牵连,而且牵连得很深;可是我有自己的护身符,或者说我自己的做人原则,那就是,我每拿一分钱,都要有充足的合法性。做到这一点,对我来说并不难。比方说吧,我看到他们那么做实在感到恐怖,我相信不管他们做得多聪明,终归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这是迟迟早早的事情。就像一个人咽下了一颗钉子,尽管目前不会发作,可是钉子永远在肚子里面,除非你屙出来,只要你屙不出来就有发作的一天。我可不会傻到给他们当殉葬品,在公司一边清盘,白国光跟董事长一边着手开办大都会娱乐城的时候,我正式对白国光提出了跟公司脱钩的要求。他一口拒绝了我,这也是我预料之中的。我知道他的心理,第一他怕我离开公司会失去控制,成为他们的病灶,因为按照他的为人,他估计我肯定也会把公司的黑账保留一份;第二他觉得我还有非常充足的可利用资源,因为他们弄到手的资金还需要有人来为他增值。我对他说:你不让我离开可以,你必须跟我签订一个聘用协议,一次付给我五十万现金作为公司总经理专项奖励,并且要有董事会的授权书,还有代缴个人所得税收据。这些他都答应了,可就是拖着不办。于是我只好采取措施,整整一个星期没有露面,既不上班,也不跟他取得联系。他慌了,到处找我。我耐心地等着,直到他把五十万现金付到我的账户上,我才露面,从他手里接过了董事会关于奖励我的授权书和公司代缴个人所得税的税单。这时候我明确告诉他,我从此跟公司没有任何关系,我手里也不存有任何关于公司的资料,我只希望他从今往后忘了我,我也忘掉公司,如果他不忘掉我,我也就不会忘掉公司。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所以我跟他脱离关系以后,他也再没有跟我联系过。我自然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何天亮没有让胡志刚跟三立,自己斟满了一杯酒,一口喝下,然后冷冷地问胡志刚:“你知不知道白国光把他的黑账放到了什么地方?”

胡志刚的眼光跟何天亮的眼光对了起来。三立有些紧张,他觉得这两个人的眼光好像交织的电流,随时会爆发出高温高热高亮度的弧光来。胡志刚终于垂下了眼睑,声音低微却非常清晰地说:“出不了他在大都会娱乐城的办公室范围。”

何天亮追问:“他难道不会放到别的地方?比方说他的家里?”

胡志刚撇了撇嘴:“他哪里还有家?他老婆早跟他离婚了,可能就在你揍完他之后。我要是他老婆,他出了那种事也得跟他离。据我对他的了解,就算他有家他也不会把那种东西放在家里。那种东西对他太重要了,整天带在身上不可能,藏到不容易拿到的地方又不放心。只有办公室,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基本上都在办公室度过,从心理上讲,这是他认为最可靠的地方,因为他觉得这个地方是他唯一可以经常看守的地方。”

何天亮听到这里心头蓦然一亮,对胡志刚说:“胡先生,三立叫你胡大哥。也许你年龄比我小,也许你年龄比我大,我都跟着三立叫你一声胡大哥。今后不论你遇上什么事情,有了什么困难,只要你没忘了我,尽管打招呼。我何天亮水里火里替你趟一回,我干了这杯酒,你随意。”

他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贴心窝子的话,三立既高兴又惊讶。胡志刚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陪着他干了杯中酒,然后说:“天亮,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客气。有些人只见一面就可以成为终身朋友,有些人你跟他认识了一辈子却还形同路人,我是知无不言,你是当做就做,至于事情做到什么程度,我想你也是能承担的人,用不着我担心。”

何天亮说:“您放心,我心里有数得很。”

三立觉得这时候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融洽到了极点,兴高采烈地举起杯子还要敬酒。胡志刚跟何天亮却已经先后站起,两人相视一笑。胡志刚对三立说:“三立,今天谢谢你的款待,更谢谢你给我介绍了个好朋友,咱们后会有期。”

三立愣怔怔地说:“既然这样就再喝几杯嘛,急什么呢?”

胡志刚却已经出门了,何天亮也说:“三立,今天这酒喝得真值当,胡先生走了咱们也走吧。”

三立无奈地说:“我还当刚刚开始呢,怎么就结束了。”

何天亮说:“你急什么,爱喝酒今后有的是时间,你什么时候想喝了就叫我。”

三立只道何天亮心里有事,没有心情喝酒,就说:“那也好,等你这事过去了咱们敞开心肠美美喝他一顿。”

结了账,两个人出了门。三立招来车,要送何天亮回家。何天亮说:“你先回,我还有点事儿,改日我再约你。”

三立狐疑地问他:“你该不是要干什么吧?是不是要闯到白国光的办公室里去?那可危险,叫人抓住了治你什么罪名你都没辙。”

何天亮说:“你别管了,不是那回事儿,我突然间跑他那儿干吗去。”

三立说:“你要是真的去,我陪着你。你别一个人去,有个闪失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何天亮心里发热,嘴上却冷冷地:“我真的还有别的事,你先回去吧。”

三立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了。何天亮看着他拄拐独行在夜色里的背影,突然萌发出深深的愧疚之意。他很想把三立叫回来,再跟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知道,如果他把三立叫回来,他今天晚上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除非让三立也陪他去做那件事情,可是,那是绝对不能让三立参与的。

他拨通了肉杠黄粱噩梦的手机,黄粱噩梦知道他的号码,一开口就问:“何大哥吗?有啥事?”

何天亮问:“你能出来跟我见个面吗?”

黄粱噩梦犹豫了片刻,说:“这阵儿不行,老板在。”

何天亮心里一动,就势问道:“他晚上在办公室睡吗?”

黄粱噩梦说:“对呀,他一直在办公室睡。”

何天亮想了想,他上次在白国光办公室跟他会面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白国光的办公室里有被褥之类的卧具,于是问:“他一直睡在办公室里吗?”

黄粱噩梦迟疑了片刻,反问:“何大哥,你是不是要干什么?”

何天亮说:“没有,我只是问问。”

黄粱噩梦半信半疑,可是仍然告诉他:“他有个套间,晚上就睡在那里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他很少一个人睡,一般都有女人陪。”

何天亮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给他做保镖?”

黄粱噩梦说:“也不完全是保镖,就是值个班什么的。他没有专门的保镖。”

何天亮说:“你忙你的吧,没事了。”说着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又开始犹豫了。黄粱噩梦专门提醒他一句:“他很少一个人睡,一般都有女人陪。”会不会暗示冯美荣跟他同居呢?如果那样,何天亮要做的事情就会非常棘手,那种可以想象出来的情景让他却步。他沿着黑漆漆的街道漫步,在肯定与否定的犹豫中备受煎熬。这是一段比较偏僻的街道,路灯昏暗,行人稀少,偶尔有汽车风驰电掣地从他身边掠过。他暗问自己,是不是冥冥中真有神灵主宰着每一个人的命运?难道他的命运里面真有克星,而这颗克星就是冯美荣?如果冯美荣真的跟白国光在一起,他对自己能不能实施计划没有把握,他不能断定自己的神经系统还有没有十多年前的那种承受能力。这时候他的电话突然响了,寂静的夜里尖锐的电话声有些⑷恕:翁炝量纯春怕胂允荆是小草。

“天亮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刚刚跟三立在一起,回去还得一会儿。家里有什么事没有?”

“没什么事,宁宁说他们班明天要开家长会,问你能不能参加。”

“我可能没时间,你去吧。”

“我?我去怎么跟老师说呀。”

这时候电话里传来宁宁对小草说话的声音:“你就去呗,就说你是我姑或者我姨。”

小草对宁宁说:“你姑你姨我都不想当。”

宁宁说:“那你就说是我妈,不行,你太年轻了,人家不相信。”

小草说:“就说我是你干妈。”

何天亮听两个人在电话那边商量起来,就对着电话喊:“你们还有事没有?电话不是白打的。”

宁宁抢过了手机,对着话筒喊:“爸,你早点回来。明天就让小草阿姨去吧,行不行?”

何天亮说:“行,怎么不行?”

放了电话,立即回家的强烈愿望支配了何天亮。家里,他的两个最亲近的人在等着他。他已经准备招手叫车了,另一个念头却又制止了他:如果他不痛下决心摆脱目前的困境,他跟他最亲近的人不但不能得到更好的生活,就连眼前已经得到的一切也会化为乌有。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为了正在家里等待他归来的那两个人,他也要拼命一搏。

这个念头像一块寒冰装进了何天亮的胸腔,他的头脑立刻变得异常冷静,心脏也凝结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招手叫过来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平静地对司机吩咐道:“大都会娱乐城。”

第三十五章

大都会娱乐城像极了夜晚在街头拉客的娼妓,黑夜掩蔽了它憔悴面容上的贪婪,霓虹灯的闪烁装点了它的妖媚,不时传出的歌舞声向大街散播着淫糜的诱惑。何天亮在大都会娱乐城对面的马路边上下了车。他蹲在马路沿上,点燃一支香烟,注视着街对面那座用灯光包裹起来的建筑。不时有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马路天使在他身边徘徊,可是一看清他那阴沉沉的面容,就识趣地躲开了。

抽了两支烟,何天亮看看表,十点整。他起身慢慢朝街对面的大都会娱乐城走去。过了马路,他转身右折,顺着马路来到了大都会娱乐城的西边,躲到路边树下的阴影里。他给黄粱噩梦挂了电话。

何天亮直截了当地问:“白国光现在在干吗?”

黄粱噩梦说:“没干吗,来了他的两个朋友,他在包厢里陪他们呢。”

何天亮又问:“他一般几点睡觉?”

黄粱噩梦说:“他睡得晚,一般要到凌晨一点多,有时候来了关系户,要陪人家,睡得就更晚了。”说完,黄粱噩梦又问,“何大哥,你是不是要做什么事儿?”

何天亮说:“我肯定要做事,不过这跟你没任何关系。你从现在开始,就忘了我跟你通过电话的事儿,我也忘了。你要是忘不了,我也就忘不了。”这一招他是跟胡志刚临时学来的。

黄粱噩梦赶紧说:“你给我打过电话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你看,我已经忘了。”

何天亮说:“这就对了,过后我请你喝酒。”说着就断了电话。

何天亮犹豫了一阵儿,终于还是给肖大爷家里挂了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儿才有人接,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说话挺不客气:“找谁?”

何天亮说:“我找肖大爷。”

对方不耐烦地说:“早就休息了,有事明天再打。”

何天亮赶紧说:“我找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你一定要告诉他,我叫何天亮。”

女人没有吭声。何天亮估计她正在犹豫,赶紧又补充了一句:“我跟他是约好了的。”

女人说了声:“好,你等着。”

很快肖大爷就接了电话:“小何吗?什么事儿?”

何天亮说:“肖大爷,真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您。”

肖大爷说:“别ム铝耍有什么事就说。”

何天亮说:“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姓胡的朋友。他过去是金城公司的财务总监兼经营顾问,他给我说了许多金城的情况,跟你那天说的差不多。那些关于金城的传闻都是真的。”

“是吗?光嘴说没有用,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肖大爷来了兴趣。

何天亮说:“我现在正在想办法。您明天早上哪儿也别去,在家等我的消息,如果我过了中午还没有找您,您就得到公安局报案了。”

肖大爷说:“怎么回事?你别胡来。”

何天亮说:“我今天晚上就在大都会娱乐城。姓胡的朋友告诉我,金城的黑账都在白国光手里。我得想法儿弄到手,弄到手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找您。万一不顺手,您就按我说的,到公安局报案,然后通过我的朋友三立找到那个姓胡的,他起码是个人证。”

肖大爷说:“你别胡来,我不同意你这么做。”

何天亮说:“肖大爷,现在不是谁同意不同意的问题了,我是被逼到了绝路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您想想,除了这个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肖大爷说:“你先别动,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何天亮说:“要有别的办法凭你老人家的能量还能拖到今天?您放心吧,我能把握得住。”说完这句话,何天亮就把电话彻底关掉了。他想,今天晚上肖大爷也睡不成安稳觉了。没办法,他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后的准备,在这种时候,除了肖大爷,没有人能帮得了他。

何天亮沿着大都会娱乐城的墙脚转了一圈。这座楼设计得很累赘,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外面每一层窗户下面都围了一圈横梁。何天亮凭记忆估量着哪扇窗户是白国光的,他记得很清楚,白国光的办公室是二楼最靠里面的那一间,他朝上面看了一阵,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出个名堂。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估计中的白国光办公室的窗户扔了过去。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鬼哭狼嚎的卡拉ok声掩盖了玻璃的破碎声。何天亮定定地看着那扇被他砸碎了的窗口,确定没有任何反应后,他立即行动,双手按在一楼的窗户上,用力一撑,引体向上,站到了一楼的窗台上。然后他又如法炮制,双臂挂在二楼窗口下面的横梁上,再一次引体向上,臂肘支在了二楼,然后又爬了上去。从下面看的时候,窗户的横梁似乎挺宽,上来了才发现这道带有装饰性的横梁其实非常狭窄,仅仅能放下半个脚掌。何天亮吃力地紧贴着窗户。窗户忽然开了,张开的窗户把他推离了窗台。他及时伸手抓住了窗扇的上部,整个身子吊在了二楼。如果窗扇不结实,他的体重会立刻把窗扇从窗框上撕裂下来,他也会一块儿摔到楼下。

就在窗扇摇摇欲坠的时候,何天亮朝窗口猛扑过去,摔到了屋子里面。肩膀在窗扇上狠狠碰了一下,挺疼;脑袋也磕在地板上,好在地板上铺着地毯,脑袋没有受伤,脖子却扭了一下。何天亮坐起身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他不敢再浪费时间,忍着疼痛开始打量他闯进来的这个房间。还好,没有弄错,这里就是他曾经来过的白国光的办公室。他站起身,想了想,索性过去把房间的灯打开了。跟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种豪华中透出媚俗的摆设。他很快就发现,在白国光办公桌对面的墙角果然还有一道门。门扇上半部贴的壁纸跟下半部镶的木板与四周的墙壁完全一样,要是不注意真看不出来这里有一扇门。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注意力全在白国光身上,当然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道门。

何天亮先把白国光办公桌的抽屉全部拉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扣到地板上。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散落一地。何天亮不用细看就知道,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也没有白国光用来防身的凶器。他又对四周观察了一番,看不出这间办公室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藏白国光的密件。他来到墙角的小门前面,扭动门上的把手,把手丝毫不动,他又推了推门,门扇也是丝毫不动,这道门是上了锁的。他毫不犹豫,朝后退了一步,抬腿朝那扇小门踹了过去,“喀啦”一声,门应声而开。何天亮没有进去,他在门口略微滞了一滞,确认里面没有人,这才踅进门里。里面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乍从光亮处进到这里,何天亮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门口的墙上摸到开关,赶紧打开了灯。这间房子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如果光看那扇门,会以为这间屋子充其量是个储藏间,进来之后才发现这间屋子跟外面的办公室一样宽敞。

一张双人大床贴着墙壁放着,如果上面睡着人,两脚正对窗户。床头两边各摆了一张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台灯、相框、水杯、烟缸等等杂物。床上的被褥没有叠,乱糟糟地堆着。地上东一只西一只的扔着几只拖鞋。床里边贴墙放着一张大橱柜,柜子的门关着。墙上挂着几张外国半裸女人的巨幅照片,高耸的胸脯像从瓜地里偷了两个西瓜揣到了怀里。窗户下面两张单人沙发夹了一张茶几,茶几和沙发上扔着几只袜子。屋角摆着一张女人用的梳妆台,巨大的玻璃镜面上斑斑驳驳地洇满了苍蝇屎和污渍。屋子里面浓厚的汗酸味儿和脂粉味儿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浊气。厚厚的猩红色绒面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

何天亮把这间屋子大约打量了一遍,就开始动手搜寻他想要的东西。他先去拉开大橱柜的门扇,门扇有的开着有的锁着。他估计凡是开着的门扇就不可能藏什么重要的东西,于是从白国光的办公室里找来一把改锥,三下两下把锁着的橱柜门都撬了开来,然后把里面的衣物全部掏出来,在衣物里面翻找了一遍,没有什么发现,又在橱柜里面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也没有什么发现。他就又开始对付那张大床。他先把床上的被褥统统扫到地上,然后把床垫翻将起来,床下面也是几个大抽屉,何天亮把抽屉一一抽出,仔细查看着,里面基本上都是破鞋烂袜子,稍一翻腾就扬起了臭烘烘的灰尘。何天亮憋住气,认真翻找着。他听说过,许多人愿意把重要的、值钱的东西藏在破鞋烂袜子里面,所以他对这些又脏又臭的东西翻得特别仔细认真。几个抽屉都翻过了,依然一无所获。何天亮坐到沙发上,静静心,稳稳神,再次仔细打量这间屋子。房间里面的家具他都翻过了,四面的墙壁和顶棚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这时候他注意到房间靠里面的屋角还有一道小门。他过去拧开门把手,门立刻开了,里面原来是个小卫生间,有洗脸台、便池,还有淋浴器。何天亮想到在哪一部电视剧上看到过,毒贩子把海洛因藏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里。他立刻满怀希望地把白国光的抽水马桶拆了,满是水垢的抽水马桶零件散落一地,却没有他想找的东西。

何天亮有些灰心。如果再找不到,他只好孤注一掷,等白国光回来采取非常手段硬逼了,那样做,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果难料。见到卫生间吊了顶,他就又一块一块地把吊顶掀了起来,仍然一无所获,反倒让屋顶不知积存了多少年的灰土扑头盖脸地蒙了一身。何天亮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他心里烦躁起来,也有些恼火,不由自主就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他开始动手乱翻乱拆乱撬,就像是要把白国光这里所有的摆设、家具、物件都拆成碎片才高兴。这么做的时候,他居然产生了精神上的愉悦感,生理上的快感。他没有察觉自己这种意识上的变化,兴致勃勃地拆卸着这套屋子里面的家具和摆设,而拆卸这些东西的本来目的似乎已经并不重要,甚至他已经忘掉了拆卸这些东西的终极目的。就在他费力地将席梦思的弹簧垫子撕开的时候,从床垫里面掉落出来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的袋子。刚开始他竟然没有在意这个意外掉出来的塑料袋子,还在想着要不要把这个床垫的所有弹簧都一一拆卸下来。蓦地他的头脑一震,心里也清亮起来,连忙抓起掉在地上的塑料袋,迫不及待地撕开包扎着的封皮。里面是两个账本和一个笔记本,还有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票据。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找到了,心里一阵狂喜,忍不住朝自己的脑袋狠狠捶了一下,暗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何天亮拿了那包账本、票据坐到沙发上,这时候他倒不急于离开了,反而希望白国光能早点回来,他真愿意看看白国光的命根子让他抓在手里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德性。况且,他觉着如果就这么走了,跟当小偷没有区别,他宁可当强盗也不当小偷。他从白国光的中华烟盒里面抽出一支烟点燃,想了想又把整包烟装到兜里,这时候才顾得上细细翻看起这些账本来。看了半会儿,里面记着的那些借方、贷方、支出、收入、所有者权益等等一些术语弄得他莫名其妙,不过从那些单位个人名称里面,他还是看到了许多他听到过的单位和名人,其中还有东方铝业公司的大名。账本他看不懂,就原封收了起来,又拿出笔记本翻看了起来。里面是流水账性质的东西,每一笔收入支出都记得很详细,有些支出后面还有收款人的签名,有些来往账面后面还有说明。虽然何天亮弄不清楚这些收支往来的详细情形,可是他却明白,这确实是白国光他们非法侵占国有资产的黑账。账本他看不懂,可是有能看懂的人。笔记本上记载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他没有能力查究清楚,只要他把这包东西交给肖大爷,自然会有人查个一清二楚。

想到肖大爷,何天亮恍然觉醒自己刚才的想法实在幼稚,立刻把这包东西交给肖大爷是最重要的事情,自己却还在这里等着跟白国光斗气,万一出了岔子,那可就前功尽弃了。醒悟过来,何天亮把这些东西仔细收好,又找出两个塑料袋在原有的塑料袋外面包扎了一番,松开裤腰带,把这个包裹掖到贴身的衬衣里面,再用裤腰带牢牢扎住。然后他起身来到窗前,从窗口探头朝外面看了看,外面黑洞洞的。何天亮忍住了想从窗口下去的冲动,如果他已经得手了在离开的时候却失足摔个头破血流或者腿瘸脚断,那不成了大笑话。想到这里,何天亮转身来到门前,正要开门,却听到有人朝门口走来,接着传来钥匙哗啦哗啦的响声,紧接着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何天亮摇头苦笑,暗骂白国光回来得不是时候。但是,他并没有因为白国光回来而有丝毫的紧张,反而有几分如愿以偿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的心情异常镇定。他退回到白国光的办公桌前,坐到了他的大靠背椅上,觉得还不够洒脱,就又把脚跷到了办公桌上。白国光推门进来,一眼看到何天亮立时惊呆了,半张着嘴像一只呆鹅杵在门口,脸色也变得煞白。何天亮怕他转身跑掉去叫人,不等他反过劲儿来,立即迎上去把他拉了进来,然后关上房门。白国光惊慌失措了,声音颤抖地连连问着:“你,你要干什么?你,你怎么进来的?你、你……”

何天亮回身坐到他的大班台后面,笑吟吟地说:“你怕什么,想你了过来看看,见你正忙着,就没打搅你。别怕,我不会到这儿来伤你。”

白国光这时候才发现房间被他翻成了一锅烂粥,更是恼怒惊慌,声音也高了八度:“你干什么了?你这是夜入民宅非偷即抢,我一报案,你立马就得进去。”

何天亮用脚把电话推到他的面前,浑不在意地说:“我也觉得你应该报案,打吧,电话就在这儿,随便你。”

白国光的眼珠子颤抖着,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拿起电话。何天亮说:“你不想看看我偷了你什么东西吗?弄清楚了报案更准。”

白国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大变,转身冲向卧室。何天亮没有跟他过去,照旧摆出优哉游哉的样子,半躺在白国光的大班椅上。这时候他听到白国光在卧室里哀号了一声,何天亮浑身一激灵,暗想这小子可别畏罪自杀了,连忙起身跟了过去,却见白国光跪坐在床垫前面,双目呆滞,脸色蜡黄,整个人变成脱了骨的肉鸡,一脸死相儿。

何天亮扒拉了他一下:“怎么啦?你爹死了还是你妈死了?”

白国光经他一碰,身子立刻颤抖了起来,突然间转身抱祝蝴的双腿哀哀号哭起来:“姓何的,我求你饶了我行不行?你就放过我这一马,你要什么我都答应,钱、房子、女人,这个买卖,都给你,你把东西还给我。”

何天亮恶心得真想吐他一口,甩腿摆脱了他的拥抱,冷冷地说:“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正要求你饶了我呢,你这不是逗我玩吗?”

白国光呆呆跪坐在自己的腿上,不吭声了。何天亮弄不清他的脑袋里面转着什么念头,弯下腰凑近他的耳朵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的银行账户让检察院查封了,我辛辛苦苦挣的钱都变成石头了,我又变成一钱不值的穷小子了,明天我还得到街上擦皮鞋去,失陪了。”何天亮说完起身正要离去,白国光猛然扑了过来,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你想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你的命……”

何天亮冷不防让他勒住脖子,呼吸困难,心里却异常清醒,他翻过两臂从后面抱住了白国光的脑勺,然后弯腰挺臀,“嘿”的一声将白国光倒摔在面前的席梦思床上。白国光傻乎乎地眨巴着眼睛,嘴角流出了涎液。何天亮揉了揉被他勒痛了的脖子,气呼呼地踢了他一脚:“你他妈的垂死挣扎,快去报案吧,我陪你到公安局走一趟,我是揭发贪污犯的英雄,你呢?后半辈子可就得剃光头了。”

白国光喘息着从床上爬起,鼻涕眼泪顺着肥胖的面颊流了下来:“何天亮,你赢了。你说说吧,你到底要什么,我就是倾家荡产也遂你的意。你要是恨我抢了冯美荣,实话告诉你,我给了冯美荣高工资、高职位,却没有得到她的人,不信你去问问她。”

他不提冯美荣还好,一提冯美荣何天亮更是怒火中烧。他忍不住又踢了白国光一脚:“去你妈的,你们这两只骚狗愿意干吗就干吗,跟老子没关系。我啥也不要,就要你进监狱。”说完,他又冲白国光啐了一口,才扬长而去。

大厅里面依然灯火通明,保安和小姐都懒洋洋的,见到有客人出来,都强打精神对何天亮问候。何天亮忽然在柜台后面看到了冯美荣。冯美荣见他从楼上下来,满脸惊愕,却没有跟他打招呼。出门时,守门的保安毕恭毕敬地对何天亮说:“先生请走好。”

来到外面的马路上,何天亮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空气的质量不好,略略带着硫磺味儿,有些呛人。何天亮再次看看手表,已经凌晨两点钟了,街上没了行人,只有零零星星的汽车孤独地穿过街道。何天亮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凌云大酒店,这是城里唯一够得上三星级的宾馆,一晚的宿费得三百八十块。何天亮开了一间房,然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钻进绵软的被子里面,很快就睡着了。

第三十六章

一觉醒来,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照得屋里明晃晃的。何天亮一惊,从床上跳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肖大爷打电话,电话刚刚拨通响了一声肖大爷就接了起来:“小何吗?”

何天亮知道肖大爷一直在电话旁边等着他,替他担着心,赶紧报告:“是我,一切顺利,东西我已经拿到了。”虽然看不见,但是何天亮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肖大爷松了一口气,也许刚才是站着接的电话,这会儿才坐了下来。

“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

何天亮说:“我在凌云大酒店,我过去吧,您说个地点。”

肖大爷说:“你别动地方,我过去,你把房间号告诉我。”

何天亮明白他的意思,就把自己的房间号告诉了他。跟肖大爷通过电话,何天亮才给小草拨电话。电话刚刚响,小草也是马上接了起来,显然,她也是一直在电话旁边等着。

“天亮吗,你在哪儿?”急促的声音里透出了哭腔。何天亮心里微感愧疚,连忙说:“我在等肖大爷,一切都好,你别担心。”

小草说:“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后半夜家里的电话就没停过。两个男的轮番打电话找你,还打听你的手机,说是你的朋友。我想要真是你的朋友就不会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所以就没告诉他们。我打你的手机也打不通,你关机干什么?把人急死了。”

到了这个时候,危险已经过去,何天亮不怕小草再为他担心,就实话告诉她:“轮番找我的人八成就是白国光他们。我昨天晚上把白国光的命根子揪住了,他要用所有的财产跟我交换,你说我跟不跟他换?”

小草说:“你说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什么命根子换不换的。”

何天亮说:“白国光他们干坏事的证据现在就在我手里,一会儿肖大爷就过来取。白国光急猴了,要用他的全部家当跟我换条活路,我没答应他。估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还会采取别的手段千方百计把东西弄回去。你这两天干脆把店停了,然后把宁宁接过来,咱们不能不防他们一手。”

小草迟疑不决:“有那么严重吗?”

何天亮说:“你想想,要是换了你,别人要把你朝监狱里送,你能老老实实伸着脖子等着挨刀吗?我别的不怕,就怕他们把你或者宁宁弄到手里当人质,逼着我用拿到的东西跟他们交换,那我除了交出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东西就没别的选择了。”

小草果断地说:“那好,你从现在开始别关手机,我马上歇业,然后就到学校接宁宁,然后就去跟你会合。对了,你现在在哪儿?”

何天亮把自己所在的房间号码告诉了小草。小草也不废话,“咔哒”一声就挂了电话。

何天亮这才洗脸刷牙,然后穿好衣服,肚子饿了,却不敢出去吃饭,怕肖大爷来了找不到他。他从口袋里面掏烟,掏出来的却是白国光的中华,何天亮感到自己有些无赖气,自己也觉得自己好笑,泡了一杯茶,躺在松软的席梦思上享受起大中华来。

肖大爷来得比何天亮预想的要快得多。听到敲门声,何天亮赶紧下地开门,出乎意料的是肖大爷还领了两个人,一个有四十多岁,黑瘦精壮,眼睛骨碌碌转得精灵;另一个才三十来岁,中等个儿,戴了一副有些老气的黑边眼镜,一看就是白面书生。

肖大爷回身关好门才给何天亮介绍:“这两位同志是省检反贪局的,这位是二室张主任,这位是小刘。”介绍完了又解释,“昨天晚上接到你的电话真把我急坏了,一晚上都没睡成觉。睡不着想得更多,后来我想你把我搅了,我也得搅搅别人,就给省检反贪局老黄挂了电话,对了,老黄就是他们局长,把情况给他说了。他非常重视,立刻就布置下来。一大早这两位同志就跑到我家等你的消息。快说说,怎么回事。”

何天亮心里暗笑,这位肖大爷也真是,从进门他就说个没停,这会儿又催着他快说。何天亮先把昨天晚上取来的账本、笔记本和那一包票据交给肖大爷:“就是这些,我也看不懂,不过从白国光的表现来看,这些东西是他们的命根子,他当时就开价用他的所有家产还有大都会娱乐城跟我交换。”

肖大爷接过那包东西没有看,转手交给了张主任,惊讶地问何天亮:“你见到白国光了?他知道是你把东西弄来了?”

何天亮说:“见到了。”于是把他拿到东西以后,在那里等白国光,等不及正要走他却回来了以及后来的整个过程讲述了一遍。

肖大爷哈哈笑着说:“小何呀,你也真够可以的,明明是不速之客跑到人家那里偷东西,得手了还要等人家回来告诉人家一声,你这个贼也太霸道了。”

何天亮说:“我觉得偷偷摸摸走了太小气,明着告诉他东西是我拿走了让他干气没招才体面。”

肖大爷说:“你就没想一想万一人家要是跟你拼命呢?”

何天亮不屑地撇撇嘴:“他拼不过我。”

肖大爷又说:“他是拼不过你,可是他是一帮人,你是一个人,他要是把他的手下叫来,即便你吃不了大亏,可是这一趟弄不好也就白跑了。”

何天亮笑笑:“他手下的人里也有我的朋友。”

肖大爷说:“看不出你这个小子还真有点门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张主任跟小刘翻看着那包东西。张主任神色凝重地对肖大爷说:“肖书记,这些账本和票据足以证明社会上传闻金城公司的问题绝对不是无风起浪。”

小刘也说:“这个笔记本上详细记载了他们将股东资金非法转移瓜分的事实。金城的股东都是国有企业,他们侵吞的实际上是国有资产。”

肖大爷问:“这么说这个案子可以立了?”

张主任肯定地点点头:“不但可以立案,回去我们立即提请对主要犯罪嫌疑人实施逮捕。”接着又握住何天亮的手说,“非常感谢你,何天亮同志,你提供的证据实在太重要了。当初对金城公司审计的时候我也曾参与过,明明觉得他们的账目做得规范过头了,也明明知道他们的许多财产去向并不能自圆其说,可是当时有省上个别领导罩着,又没有其他的证据,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干生气没办法。这一回可算抓祝蝴们的狐狸尾巴了,不,是卡住了他们的七寸,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肖大爷说:“这几天估计他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找你,甚至会采取一些非法手段千方百计地把罪证弄回去,你一定要小心。”

何天亮说:“我个人倒不怕他,我担心的是他们对宁宁和小草下手,用她们来要挟我。我已经让她们躲一躲,餐饮中心的生意也停了,宁宁的学也暂时不上了。”

张主任说:“这件事情我来处理。保护检举揭发犯罪嫌疑人的公民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我就不相信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天下,还能让魑魅魍魉为所欲为。”

肖大爷说:“那你就去安排一下,安排好了通知小何一声,让人家正常生活,别让揭发检举了坏人的人反而没有好日子过。”

张主任对肖大爷非常敬重,对肖大爷的“指示”连连称是。何天亮说:“我已经安排她们跟我会合了,你们放心,没大事。”

小刘这时候在一旁催促:“这些材料还需要回去做一些技术工作,没别的事咱们先走吧。”

张主任对何天亮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联系电话给我留下,有事我好跟你联系。”

何天亮说:“没问题,我给你写下来。”于是用宾馆的信笺给张主任写了他的姓名、住址、电话和手机号码,张主任接过夹到了他的公文包里面,然后起身跟何天亮告别。肖大爷说:“你们先走,我再跟小何坐一会儿。”

张主任说:“那我给您把车留下。”

肖大爷说:“你们的事情重要,你们把车带回去,还怕我没车用吗?”

张主任跟小刘拿着材料急匆匆地走了。肖大爷背着手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何天亮请他坐下,他摇摇头:“我遛遛腿。”

何天亮又问:“您老吃饭了没有?”

肖大爷说:“哪里顾得上吃饭。你吃了没有?”

何天亮说:“我也没吃。”

肖大爷说:“那咱们就吃饭去呀,你跟自己的肚子有仇吗?”

何天亮说:“我不能走,一会儿小草跟宁宁要过来。”

肖大爷说:“那就给餐厅打个电话,让他们把吃的送到房间来。”

何天亮说:“人家能给送吗?”

肖大爷哈哈大笑:“你也是个土包子。这种饭店给客人送餐是正常服务,哪里会不给送。我来要,我请客。”

何天亮连忙说:“您要我请客。”

肖大爷没有搭理他,拨通了餐厅的电话,要了早点。

肖大爷打开了窗户,外面世界的声浪扑了进来。这里是九楼,俯视下去,行人如蚁,车辆如鲫,已经开始褪色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斑斑点点的光。肖大爷长叹了一声说:“人哪,年纪越大越觉得生活美好,越觉得这辈子错过的东西太多,留下的遗憾太多。说句实话,白国光他们闹的这摊子事,也是我这辈子留下的一件遗憾。当初我要是不坚持调查他们,也不会那么早就退下来。想不到天网恢恢,他们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应有的下场,我的一桩心事也算了了。从这点说,我个人也得好好谢谢你小何。”

何天亮说:“您别谢我了,我干的事儿也拿不到桌面上,给人家行贿的案子也还吊着呢。”

肖大爷说:“那不一样。你是好人犯错误,他们是坏人干坏事,换句话说,你是人民内部矛盾,他们是敌我矛盾。要是没有这个基本的分析结论,我才不会帮你到区检察院说情呢。”

何天亮说:“肖大爷,我也想通了,您别为我的事情费神了,就那么大个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想还不至于判我的刑。今天有您这句话,您承认我是个好人,我就满足了。”

肖大爷说:“说到这儿,我还忘了告诉你。区检察院冻结你们账户的事情我反映到市检察院马大炮那里了。这位马检察长很重视,立刻派人调查落实,果然他们违反了办案程序,估计也是受了白国光的指使,或者拿了人家的好处。马大炮已经指示他们立即改正,绝对不允许随便查封人家的财产。我估摸着今天就能有结果。”

何天亮听了这话,高兴得恨不得抱住这可爱的老头亲他一下,忙不迭地说:“肖大爷,我真的太感谢您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一句话,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肖大爷说:“你呀,今天就到河西区检察院去,说是自首也好,主动交代问题也好,反正你要争取主动,面对面把事情给人家交代清楚,实事求是,这样对你也好。在处理的时候人家肯定会考虑你的态度,从宽处理。”

何天亮忙不迭地答应:“我现在就去。”

肖大爷说:“还是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做事。”

说话间有人按响了门铃。何天亮打开门。送餐的服务员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摆着稀粥、牛奶、面包、包子和一些小菜。服务员把食物摆放到房间的桌上,何天亮抢着付账,服务员却没有收,拿出一张纸片说:“我们不收现金,请先生签单,跟房费一起结算。”

何天亮接过纸片,看也不看就签了字。服务员走了。何天亮跟肖大爷两个人都饿了,二话不说就开吃。钱被封在账户上,把小草也拖累进来,两三年的心血弄不好就要付诸东流,这件事像块大石头一直压在何天亮心上。这件事一解决,何天亮心头一松,食欲大振,风卷残云一般将送来的食物一扫而空。肖大爷吃得不多,喝了一碗稀粥,吃了两个包子就放了碗筷。何天亮还让他,肖大爷逗趣道:“我还吃什么,都让你吃了。”

何天亮红了脸说:“我再要。”

肖大爷说:“算了,我吃饱了。”

这时他听到走廊里宁宁跟小草叽叽嘎嘎说话的声音,连忙迎了出去。宁宁见到何天亮奇怪地问:“爸爸,你怎么在这里?这里好高级呀。”

何天亮把她们让进屋来,对宁宁说:“叫肖爷爷。”

宁宁乖巧地叫了一声:“肖爷爷好。”

小草也跟着问候:“肖大爷您也在这儿。”

肖大爷抚摩着宁宁的头说:“好孩子,好,好,聪明漂亮。学习怎么样?”

宁宁说:“还可以吧。”

肖大爷哈哈大笑了起来:“现在这些孩子真有意思,宁宁跟我那个孙女一样,一问她学习怎么样,就是这句话:还可以。是不是你们老师教你们这样对付大人的?”

宁宁说:“还可以的意思就是还可以,没有对付谁的意思。”说着爬到床上颠了两颠:“爸,这床真软乎,今天咱们就住在这儿吗?”

何天亮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当着肖爷爷的面别这样,没规矩。”

肖大爷站起身说:“你们一家子呆着吧,我得走了,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办。你们在没有接到张主任的通知之前,暂时不要离开这里,有什么事我给你们打电话。”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三口人一直在一起。在凌云大酒店住了两个晚上,小草嫌房费太高,坚决让何天亮退了房,搬到了另外一家比较便宜的旅店里面。宁宁对这种住旅店、吃餐馆的生活充满了新鲜感,一天到晚处于兴奋状态,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倒也给他们的避难生活添了几分乐趣。

到了第三天,小草又给他们的开户银行打电话,询问账户的问题。银行终于告诉他们,账户已经解封了。小草盼得太苦,听了这个答复反而不敢相信,又连着问了几遍,人家确确实实地告诉她可以随时转账、提款,她才相信了。放下电话,她像傻了一般喃喃自语:“可算是过去了,可算是过去了,我们的钱又回来了……”说着说着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宁宁见她哭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跟着哭起来。何天亮也被她们勾得伤心起来,泪水一个劲往外挤,胀得眼睛发酸。他极力控制着情绪,劝小草说:“这是好事嘛,哭什么?别哭了。”又对宁宁说,“你哭什么?谁打你了?”

宁宁抹抹眼泪,莫名其妙地说:“没谁打我,我见小草阿姨哭,也忍不住就想哭了。”

小草一把抱住宁宁,哽咽着说:“宁宁真是好孩子,阿姨没事,阿姨是高兴。”

宁宁奇怪地说:“高兴你哭什么?我还以为你伤心了呢。”

小草擦干眼泪,对何天亮说:“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何天亮说:“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小草说:“我可再也承受不了这种事情了。你想想,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说没就没了,表面上说要看开要看开,那是万般无奈自己哄自己。如今开封了,我回去取了支票和章子,立即把所有的钱都提出来,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的,让谁也抢不走。”

两人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百多万差点化成泡影,何天亮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心有余悸之下,再也顾不上躲避白国光那帮人的纠缠,对小草说:“那咱们一块儿去办,想个妥帖的办法,这一回真得要把钱好好地藏起来。”

小草动手收拾东西。何天亮领了宁宁,到柜台上退房,然后三口人乘了出租车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第三十七章

“小何吗?”

何天亮一听就知道是肖大爷,连忙回话:“我是何天亮,肖大爷吗?我正要找您呢。”

肖大爷说:“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何天亮奇怪地说:“什么事?我找您是要告诉您,我的账户已经解封了,我跟小草抓紧时间把钱都转出来了。我真是太谢谢您了,小草还说等您有空了要好好请您一顿呢。对了,我今天下午就到河西区检察院自首去。”

肖大爷问:“你真的不知道出大事了?”

何天亮莫名其妙:“不知道呀,这两天我跟小草忙着转钱,还得接送宁宁上学放学,没听说出什么大事呀。”

“白国光死了。”

何天亮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您说什么?”

肖大爷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白国光死了。”

何天亮心里“忽悠”一下:“什么?白国光死了?”他的脑浆好像凝成了固体,脚底下软绵绵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这是真的,检察院批捕了他。逮捕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卧室里,据初步检验,是中毒死亡。”

这太出乎意料了,何天亮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让自己从混乱中清醒过来:“是畏罪自杀吗?”

肖大爷说:“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还不能确定。”

何天亮喃喃自语:“他怎么就死了呢?像他那种人不至于胆小到这种程度呀。”

肖大爷说:“小何呀,你这几天不要外出。我估计检察院还要找你了解一些细节。你一定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实事求是,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况都讲出来,配合检察机关搞清情况。”

何天亮一一答应着。小草在一旁见他神色不对,连连用手捅他,轻声问:“怎么了?”

放了电话,何天亮对小草说:“真想不到,白国光畏罪自杀了。”

小草倒没有像他那么吃惊,说:“他不自己死就得被人枪毙,我看他自己死了倒好受一些。”

何天亮略带遗憾地说:“他这一死,可能案子就没法审了。”

小草问:“他是怎么自杀的?上吊?跳楼?服毒?”

何天亮说:“是服毒。检察院去逮捕他的时候,才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卧室里。”

小草一怔,迟疑不决地说:“天亮,检察院不会怀疑是你杀了他吧?”

小草的话让何天亮感到像被狠狠刺了一锥子。他忽然明白了,白国光一死,他自己很可能会被纠缠到这桩人命官司里面。不管白国光这个人怎么样,终究人命关天,他跟白国光的新仇旧恨是明摆着的事,白国光他们的犯罪证据又是他闯到白国光的祝葫用非法手段拿到的,白国光这段时间疯了一样到处找他……这一切联系起来看,检察院如果不把他列入重点嫌疑反倒不正常。

“你别愁眉苦脸,倒好像你真的杀了白国光似的。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起码我跟宁宁能证明你这几天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没有作案时间。”小草见何天亮有些心神不宁,就故作轻松地宽慰他。

何天亮长舒一口气说:“我哪里愁眉苦脸了,我是想如果我真的杀了姓白的也算够本,可是我没有杀他。如果因为这让人家关起来,白国光这小子在阴曹地府肯定得笑破肚子。”

小草说:“再笑破肚子他也是在阴曹地府,咱们可是在人间阳世活得好好的,行了,别想这事儿了,该干啥干啥去。”

何天亮说:“我答应了肖大爷,要到河西区检察院自首,已经好几天了,再不去就好像有意拖着了,今天我干脆把这事儿办了。”

小草说:“那你等等,我把这儿的事安排一下陪你去。”

何天亮不愿意把她牵涉到这桩不光彩的事情里面,就说:“你别去了,刚刚重新开业,事情多,你在家顶着。”

小草说:“那不行,你去我非得陪着不行,万一你让人家扣住了我也好找人打捞你。”说着就跑出去喊厨子叫小工地连续下达了几十条指示,然后回到屋里给何天亮找出西装,让他换上。自己也找出一套裙装,穿好了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了一阵儿。

何天亮说:“又不是走亲戚上舞会,穿这么讲究干吗?”

小草说:“就得穿得齐整些,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肖大爷不是说你是好人犯错误吗,咱们就得让人家一看就是好人。”

何天亮说:“如今穿得越好的人就越可能是坏人,好人哪来的钱穿好衣裳。”嘴上这么说,还是依照小草的吩咐系上领带,穿好了西装,小草又扯扯领子揪揪袖口替他整理了一阵儿,两人才出门打车朝河西区检察院奔去。

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可是谁心里都明白这是强装出来的轻松,终究是投案自首,最终落个什么结果他俩谁心里都没底。值得安慰的是他们自觉问题还不算特别严重,后果也不算特别恶劣,估计自首后回家的可能性还是大大的,所以虽然忐忑不安,面上的欢笑倒还能装得出来。

河西区检察院跟东方铝业公司相距不远,何天亮这才明白为什么这桩案子由河西区检察院办。检察院好进,门口虽然也有值班的,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们进去看门的就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连问都没问一声。进了检察院的办公楼,一楼的门厅里竖着一块牌子,上面七七八八标明了各个部门的名称和房号。何天亮跟小草研究了半会儿,也弄不清投案自首该找哪个部门,他们沿着走廊巡视了一圈,有的屋门开着,有的屋门关着,走廊里也不时有人走过,可就是没人理会他们。从一楼到三楼转了整整一圈,他们也没有打定主意找谁自首。小草忽然想起来,查封他们账户的是检察二室,就对何天亮悄声说:“咱们干脆直接找办案的检察二室去吧。”

何天亮悄声说:“不行,咱们告的就是他们。那帮人肯定对咱们一肚子气,躲还躲不及呢,哪能往他们手里送。”

小草说:“那你说找谁?咱们总不能在这楼上逛一整天吧。”

两人正说着,恰好经过挂着“检察长”三个字的办公室。何天亮心里一横说:“直接找他们头头,该怎么着他肯定知道。”说着也不等小草同意就敲响了检察长办公室的门。小草想拦也来不及了,只好听天由命。

里面的反应非常及时,何天亮刚刚敲了两声,里面就应声了:“请进。”

何天亮闭目凝神深呼吸,平息自己的紧张。检察长的门从里面拉开了,一个戴金边眼镜的黑胖子惊愕地看着他们两人:“你们找谁?”

何天亮连忙说:“请问您就是检察长吗?”

黑胖子点点头:“是呀,你们有什么事?进来说。”

检察长走路风快,转身疾步回到办公桌前坐定摆出了听他们说话的姿态。这位检察长是个急性子,何天亮暗暗给黑胖子检察长下了判决。

“说吧。”

何天亮跟小草刚刚坐下,检察长就开始催促他们。何天亮暗自好笑,看样子自己猜对了,这人真是个急性子。

“我是来投案自首的。”何天亮硬了头皮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一出口,他觉得浑身好像一下子轻松了。

“自首?自首什么?”

“我叫何天亮,是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的总经理,我跟东方铝业公司做生意的时候……”

他刚说到这里,检察长就问:“你是不是来找二室封你账户的事儿?”

何天亮说:“不是,那件事已经没事了,我是来自首的。”

检察长说:“不就是你给东方铝业公司供销处长几万块钱,那位处长全都上交给纪委的事吗?”

何天亮还没来得及主动交代问题,话全让检察长说了,自己反倒没话可说了,只好点点头:“就是这件事情。”

检察长又问:“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何天亮摇摇头:“没了,我就这个问题,没有别的问题。”

检察长用下巴颏儿点点小草:“这位女同志跟你是一起的?”

何天亮说:“是的。”

小草插了一句:“我是来给他作证的。”

检察长的黑胖脸上挤出了一丝勉强能算作笑容的表情:“你们这样做很好,积极主动协助检察机关的工作。”他拿出烟来抽出一支叼到嘴上,忽然反应过来,又隔着桌子扔给何天亮一支。何天亮伸手接住,正要点,小草捅了他一杵,何天亮就没敢点。检察长接着往下说:“说实话,我们过去办的都是收钱的,这送钱的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办过。况且你送的钱人家又没有收,说是行贿吧,又没有成为事实,你属于个体户,送的钱来路也没有查出问题,咳咳咳……”咳嗽了几声,检察长才又往下说,“所以说,这个嘛,你主动来交代的问题嘛,先这样吧,再有什么事情我们去找你。你干个体也挺不容易,以后要合法经营,别想着靠这种手段拉生意,害自己不说,弄不好也害了别人,你说呢?”

何天亮听他的话非常费劲,小草又捅了他一杵子,何天亮不知道她捅自己是什么意思,当着检察长的面又不好问,小草见他没有反应,只好直接说了出来:“检察长,您是说我们没事了吗?”

检察长说:“这个嘛,也不好说。反正你们来了就算是主动交代自己的违法行为吧,也别说什么自首不自首了。你们还是先回去吧,还是那句话,今后一定要合法经营。”

这一回何天亮听明白了,连忙起身说:“检察长您是说我们可以回去了?”

检察长连连点头:“对呀,你们可以先回去,这件事情我们已经给东方铝业公司下结论了。那位销售处的张处长可是个好同志,你们也得感谢他,他要是不把你们给的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上级,这件事可就真的成了案子了。也好,办案办出个廉政典型也算是成绩。”

听了这话,何天亮心里彻底轻松了。小草赶紧拉他起来:“检察长那我们就不打搅您了,今后我们保证再也不做这种犯法的事情了。”说着也不等检察长答应,拉了何天亮就走。

出了检察院的大门,何天亮长出了一口气说:“可算是又见天了,我还真怕让他们给扣住。”

小草说:“你也真行,送钱送出个廉政建设的典型。”

何天亮笑骂道:“张处长这家伙,真他妈的本事。他是怕我坑他才没敢拿我的钱,别人的钱他可没少拿,我听说光房子他就有三四套。他是廉政建设的典型,我可成了给领导干部行贿的不法商人了。”

小草拦了一辆出租车说:“行了,别说了,人家当廉政典型总比当了贪污犯抓进去再让你陪绑强。”

何天亮说:“那倒也是,要是他被判了,我这行贿罪也就坐实了。不过那小子我也不能轻饶了他,靠着我他当了廉政建设的典型,等这阵事情过了我还得找他谈生意。”

小草说:“你还是消停消停吧。钱那东西多少是个够,银行里有存的,餐馆又挣着,手头有花的,你满足吧。”

何天亮说:“你这话我可不敢苟同。人活在世上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眼下你看着好像还有几个钱,可是要仔细算算那几个钱没多少。先不说物价上涨存款缩水,就是保持目前的物价水平,刨除人家道士该得的,咱们总还得买房子吧?今后咱们结婚、宁宁上学、你要是再生一个……”

小草打断了他的话:“你别忘乎所以胡说八道了,谁跟你结婚了?想得倒美,买房子、生孩子,你干脆订个五年计划,就怕计划没有变化大,你的计划成了空话。”

小草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笑吟吟的,何天亮知道她没有不高兴,就涎皮涎脸地说:“计划是得订一个,得跟你一起订。”

小草说:“你订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何天亮说:“关系大着呢,生孩子的事情我总办不了吧。”

司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草又羞又恼,扑过来挥拳便打。何天亮装模作样地躲闪着,瞅准机会抓祝糊的拳头,把她朝怀里拉。小草挣脱开来,朝前面的司机努努嘴。何天亮只好作罢。

回到工人新村,一进胡同口就见厨师老王站在门前东张西望,看到何天亮两人,急忙蹿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了好几个警察在屋里等你呢。”

何天亮跟小草互相看看,几乎同时说出了口:“白国光的事儿。”

小草拽住厨师老王悄声问:“他们来了几个人?说什么了没有?”

老王说:“来了三个人,进门就找何老板。我们说何老板出去了,他们就在屋里等着。”

小草又问:“他们来了有多长时间了?”

老王说:“你们刚走不大工夫就来了。来了就没走,给外面打了几个电话,好像告诉对方说你们不在。对方好像让他们等着。他们就一直等着你。”

何天亮看看小草说:“别问了,人家肯定要来找我们,这是迟早的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这事是检察院管的,怎么又扯上公安局了?”

小草说:“经济犯罪归检察院,白国光死了是人命案,当然归公安局。”

何天亮说:“不论归谁管,还是你那句话,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

小草说:“还说呢,这大白天的鬼都上门了。”

何天亮说:“没做亏心事,白天黑夜都不怕鬼叫门,这么说就全面了。”

两个人说说叨叨地就进了门。屋里的警察听到门外的声音马上迎了出来。何天亮注意看了一下,这几个警察都空着手,显然不是来抓自己的,心里松了一松。

“你就是何天亮吗?”为首的警察四十来岁,看样子是个官,朝何天亮问。另外两个警察不动声色地就转到了何天亮侧后面。何天亮冲那两个警察说:“你们别担心,我不会跑,我要是跑刚才就不会回来。”

这时候从门外又进来两个警察,接过话来说:“刚才你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他不就是等在外面给你报信吗?我们盯着呢。”

何天亮暗叫侥幸,如果刚才他真的想逃跑,这会儿肯定已经被抓起来了,刚才他还特别注意了一下,四周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不知道这两个警察躲到什么旮旯犄角里面了。

他对那个警察官儿说:“我就是何天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警察官儿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调查。”

何天亮蹲了八年多监狱,最怕跟警察打交道,真不愿意跟他们走,就说:“你们不就是问白国光的事儿吗?我知道啥就说啥,就在这儿说行不?你们方便我也方便。”

警察官儿说:“我们这是对你进行传唤,希望你配合我们,走吧。”

何天亮知道不跟他们去是不行的了,只好伸出手去。警官问:“干吗?”

何天亮说:“铐铐子呀。”

警官说:“这是传唤,不是逮捕或者拘留,不用戴手铐,事情问清楚了你就回来。”

何天亮说:“哦,那更好了,走吧。”

小草一下子拦到了前面:“等等,吃完了饭再去,我们还没吃饭呢。”

警官说:“我们都没吃饭,就你们的肚子金贵。”

何天亮知道这些人惹不得,连忙从中和泥:“行。一顿饭不吃也没啥。再不然你们干脆都在我这儿吃算了,反正我开着饭馆,方便,咱们边吃边聊。”

警官说:“以后有机会再来照顾你的买卖,咱们还是走吧。真要饿了到局里解决。”

小草又插到他们中间:“我也去。”

警官说:“你是谁?你干什么去?”

小草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可以证明他不在现场。”

警官说:“你要是能证明一些情况去一趟也好。可是得说清楚,是你主动要配合我们调查的,到时候别说是我们让你去的。”

何天亮赶紧制止小草:“你去干啥?我在不在现场用不着你证明,都走了宁宁回来谁管?”

小草一听这话,又犹豫了。何天亮说:“死了人是大事,调查起来不是一下子就能完事的,咱们都走了家里不留个人万一有个啥事没人当家也不行,你就在家吧。”

小草看看他,何天亮挤了挤眼睛,小草变了主意,对警官说:“那我就不去了,一会儿孩子放学了家里没人不行。”

警官说:“随你便,咱们走吧。”说着领头朝外面走,其他几个警察自然而然就把何天亮夹在了中间,一伙人一起朝外面走。出了门,外面警车已经停到了门口,何天亮怎么想也没想明白刚才他们把警车藏到了什么地方。

上了车,警车就鸣起了警笛一路狂奔起来,路上的车辆行人纷纷避让。何天亮心想,当警察到底派头,传唤个调查人也这么疯张倒势地威风。警车很快开到了市公安局,几个警察把他领到了三楼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里面,让他在一个木板凳上坐下。四十来岁的警官跟一个年轻的警察坐到了他对面的桌子后面,其他警察都散去了。

年轻警察拿出一沓纸铺在桌子上,又拿出笔来做好记录的准备,警官就开始问话:“姓名……年龄……籍贯……民族……职业……”

何天亮蹲过监狱,知道这是例行公事,就老老实实一项一项地回答了。

“你认识白国光吗?”

何天亮点头承认:“认识。”

“什么时候认识的?”

何天亮知道这种问话非常重要,稍不注意就会自己把自己搅进去,所以回答的时候非常谨慎,基本上是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一句废话:“十几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是我们厂子的党委副书记,我是维修车间的工人。”

“你曾经被判过十二年徒刑,劳改八年就提前释放了,你是因为什么被判刑的?”

何天亮心里说:来了,看样子他们已经把自己跟白国光的情况调查清楚了。到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假话,如果说了假话,人家随时可以办你个刑事拘留,别的不说,先让你在里面反省反省再说。想到这些,何天亮只好把他发现白国光跟冯美荣的奸情后,痛打了白国光,造成白国光重伤,因而被判刑的旧事又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他讲完后,警官点头“喔”了一声。何天亮明白那是表示他说的跟警察掌握的能对上卯。

“你出来以后再跟白国光见过面吗?”

何天亮心里暗暗咒骂,他们明明都知道了,却还非要他再说一遍。他实在不愿意重提那些让他心头滴血的往事,可是不说又不行,只好又把他出监狱以后跟白国光发生的几次冲突讲述了一遍。

警官盯着他看,眼光冷冷地,怀疑和警惕已经写到了脸上。何天亮看到警官的神色,心里一哆嗦,马上感到情况不妙。他刚才说的那些无异于告诉人家他有作案动机,作案动机是确定犯罪嫌疑的重要理由。就凭这一点,人家就可以先对他刑事拘留。

“你刚才走神了,想什么呢?”警官和颜悦色地问他,何天亮却感到了危险的临近。

“没,没想什么。”

“那好,我们继续谈,”警官点燃了一支烟,问何天亮,“你来一支不?”

何天亮这时候真想抽一支烟松弛一下情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要求抽一支烟的勇气。他摇摇头:“谢谢,我不抽。”

“你是根本就不抽烟,还是不想抽?”

何天亮说:“我是不想抽。”

“哦,”警官继续问,“你最后一次见到白国光是什么时候?”

何天亮数了数日子,告诉他:“一个星期以前。”

“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

何天亮心想,到了这个时候只能是孩儿他娘把尿加嘘嘘,放个一干二净才行,如果吞吞吐吐反而引起人家怀疑,于是又把他到白国光办公室找他犯罪证据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警官皱起眉头说:“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情?你拿到的材料现在在哪里?”

何天亮说:“白国光一直要想办法弄垮我,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有一次肖大爷也跟我说起过白国光他们的经济犯罪问题,我既是出于保护自己的目的,也是为了帮助肖大爷拿到证据,所以在我偶然得知白国光把犯罪证据藏在办公室之后,就去找,找到后就交给了省检察院二室的张主任。”

“肖大爷是谁?”

何天亮说:“就是肖正人,离休了。”

警官微微吃惊,追问了一声:“你说的是原来的省政法委书记肖正人?”

何天亮见他知道肖大爷的大名,心中略宽,连忙答道:“对呀,就是他。”

警官跟记录的年轻警察嘀嘀咕咕咬了一阵耳朵,年轻警察随即出去了。何天亮估计这是落实他的证词去了。警官说:“你知不知道非法进入人家办公室是违法的?”

何天亮说:“我知道,可是,合法的渠道拿不到他们的罪证,要想拿到他们的罪证就不能不使用非常手段,再加上当时光着急拿他的犯罪证据了,就没多想。”

警官扔给他一支烟:“想抽就抽吧,既然你知道证据可能在白国光的办公室里,你为什么不通知检察机关却要自己去拿?”

何天亮说:“白国光他们的事情省城老百姓有谁不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他们为什么逍遥法外?不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吗。可是证据从哪里来呢?总不会自己跑到检察院去吧?白国光更不会主动把证据交出来。没有证据检察院、纪委就没办法调查人家。这种事交给你办,你能光凭老百姓茶余饭后喷的吐沫星子就搜查白国光那样的人物吗?不搜查拿不着证据,没有证据又不能搜查,你说这种事情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一辈子花天酒地逍遥法外吗?不管我做的是不是合法,反正证据我拿到了,也交给检察院了。检察院得到证据没出三天就决定逮捕他,说明我拿到的证据绝对有用,绝对重要。”

“可是,白国光死了。”警官冷冷地打断了何天亮。何天亮从兴奋中冷却下来,喃喃地说:“他是死有余辜,畏罪自杀,跟我没关系,我也不可能杀他去。”

警官说:“告诉你吧,白国光不是自杀,是他杀。”

这一点何天亮已经从警察找他的谈话方式中估计到了,可是真正从警察嘴里得到证实他仍然有些心惊胆战,他杀,就得抓住杀人罪犯。从目前的情况看,除了杀人灭口外,最可能的嫌疑人就是他了。

“从他胃里的提取物来看,死亡前他吃的是芹菜馅饺子。毒死他的三氧化二砷,就是平常说的砒霜,是掺在饺子馅里面的。你想想,他要是自杀,可能把毒药放到饺子馅里才吃下去吗?”

何天亮听这位警官跟他说了这些,觉着警官排除了自己的杀人嫌疑,心里轻松了,连连点头半是讨好半是真话地说:“您说得太对了,太有道理了,他绝对不可能是自杀的。”

警官转过话头问他:“你好好回忆一下,还有哪些人跟白国光有恩怨?”

何天亮心想,这种话可万万不能胡说,况且他也真的不知道除了自己还有哪些人跟白国光有恩怨,于是他说:“这我可不知道了。会不会是他们同伙知道事情败露了杀人灭口呢?”

警官说:“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这样吧,你好好回忆一下,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可以给你半个小时的考虑时间。”

这摆明了有点逼迫他的意思。何天亮有些气愤,却又不敢发作。他看看表,已经下午六点多钟了,宁宁已经放学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去,小草肯定又着急了。想到这些,他也开始焦躁起来,对警官说:“我先回去行不行?想起新的线索再告诉你。”

警官回答得很干脆:“不行,希望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何天亮站了起来说:“我为什么不能回去?你这是非法拘禁。”

警官冷笑着说:“这是合法的传唤调查,你要是想要一张刑事拘留证也不难。”

何天亮知道他有这个权力,无奈地坐了下来,暗骂白国光死了还能整他。

正在这个时候,那个出去办事的年轻警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趴到警官的耳朵边上悄声说了起来。何天亮竖起耳朵偷听,隐隐约约听到了“投案自首”几个字,今天他跟小草把这几个字念叨了一天,对这几个字特别敏感,只是不知道这投案自首说的是谁,他们说的会不会是他到河西区检察院投案自首的事情?

警官的脸色阴晴不定。何天亮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上判断年轻警察带来的消息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却无从得知。

“走,去看看。”警官跑了出去,年轻的警察对何天亮说:“你稍微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回来。”说完也跟着跑了出去。

何天亮被稀里糊涂地扔在房子里,走也不是等也不是,想抽一支烟,摸摸口袋,没带烟,一转眼看到警官的烟扔在桌上,过去掏了一支点着抽了起来。时间似乎停滞了,已经是初冬季节,何天亮身上却急出汗来。他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实在等得难耐,他下决心不辞而别,心想,反正自己没有犯罪,更没有杀人,他们也没有拘留自己,自己走了谁也管不着。想到这里,他起身朝门口走去。刚刚来到门口,那个警官却推门进来了。何天亮让人家碰上正准备溜号,面上不尴不尬地发热。警官却好像没有在意,问他:“你的前妻是不是叫冯美荣?”

何天亮说:“对呀,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

警官点点头:“行了,你可以走了,谢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说着伸出手来。何天亮心想你小子刚才还要拘留我,这阵子客气什么?肯定是肖老爷子出面作保了。一想到肖大爷,他就有了底气,装作没有看见警官伸过来的手,摇摇晃晃地出了门,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拦阻,顺顺当当地离开了市公安局。一到马路上,他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迫不及待地朝家里赶去。

第三十八章

宁宁已经吃过饭正趴在桌上写作业。小草见他回来一个劲朝他脸上看,何天亮摸摸自己的脸,问:“看什么呢?”

小草说:“我看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高兴就是没你啥事,不高兴就是你的嫌疑还没择清楚。”

何天亮说:“还是你的话,没做亏心事白天晚上都不怕鬼叫门。”

小草见他情绪还好,放了心,连忙给他张罗晚饭。何天亮先洗了把脸,洗脸的时候宁宁说:“爸,礼拜天咱们到我姥姥家去吧,这么长时间没去我想姥姥了。”

何天亮说:“行啊,去的时候你记着提醒爸,给你姥姥买点东西你带着,就说是你给你姥姥买的。”

宁宁说:“说是我买的姥姥也不会信,我是小孩,没有钱。”

何天亮说:“没钱有心就成。你别想这些事了,好好写作业。”

这时候小草在厨房喊他吃饭。何天亮奇怪,平常他们吃饭都在屋子里,今天怎么叫他到厨房吃?他答应着来到厨房问:“怎么今天转移战场了?”

小草朝屋里努努嘴:“宁宁写作业呢。”

何天亮知道她是怕有些不该宁宁知道的话让宁宁听到了不好,就坐到小饭桌前面。小草给他备了腐乳红肉,两碟荤素小菜,旁边还有一瓶酒,是阳春三月,主食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小草给他斟了一杯酒,说:“你先喝着解解乏,然后用馒头夹了肉吃。”这是何天亮最欣赏的吃法,热馒头夹腐乳红肉。

何天亮先干了一杯酒,浑身惬意,忍不住对小草说:“小草呀,你要是不跟我结婚,我这后半辈子就真的没啥意思了。”

小草得意得红了脸,嘴上却说:“都啥时候了,还有心说疯话,人家在家里都快急死了,快说说,怎么样了。”

何天亮说:“还能怎么样?问了一下午话。”

小草问:“都说了些啥?”

何天亮把警官跟他谈话的过程和内容尽量详细地给小草述说了一遍。小草倒抽了一口凉气说:“看样子他们果然怀疑你了,怎么又让你回来了?”

何天亮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们找肖大爷和省反贪局调查我的事儿,他们都证明了我说的是实话。他们不敢扣押我,就让我回来了。”

小草半信半疑地说:“但愿这件事情尽快搞清楚,要是缠到人命案子里麻烦就大了。”

何天亮说:“有什么麻烦的?咱没干,他们总不至于屈打成招吧?如今是法治社会,讲的是重证据,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还是那句吕小草名言,没做亏心事,白天黑夜都不怕鬼叫门。”

小草正要说什么,就听见宁宁在屋里喊着:“爸,我小姨来了。你快过来呀。”

小草对冯美娴历来没有好感,听到她来了,疑惑地问:“不逢年不过节的她来干什么?”

何天亮说:“逢年过节她也没必要来呀,可能想宁宁了来看看。”

小草说:“你吃你的饭,我过去看看。”

何天亮也不愿夹在她们三个人中间难受,就没动窝,继续喝酒吃饭。小草穿过院子到她跟宁宁的住处看冯美娴来干什么。片刻之后,就听到屋子那边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何天亮一惊,难道冯美娴她母亲出什么事了?总不会是老太太过世了她来报丧吧?如果老太太真的过世了,宁宁就得去送葬守灵,终究是她姥姥把她带大的,可是自己去还是不去呢?不去吧,太不近人情,况且那种场合他不在场也不放心宁宁。去吧,又怕小草多心,也怕受冯美荣姐儿俩的冷落和敌视。何天亮心里七上八下地正在胡思乱想,小草却噔噔噔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对何天亮说:“你过去看看吧,她一来就呜呜直哭,我问她话她也不说,看样子她们家好像出什么大事了。”

何天亮还顺着自己的思路走:“是不是宁宁她姥姥殁了?”

小草摇摇头:“不像。要是,她不会不对宁宁说。你过去看看吧,弄得宁宁也跟着哭哭咧咧的。”

何天亮只好过去,只见冯美娴抱着宁宁哭成一团。何天亮试着劝她:“娴子,别哭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需要帮忙我马上去嘛。”

他不劝还好,一劝冯美娴更是号啕大哭起来。何天亮最见不得女人哭,冯美娴哭得他心烦意乱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草遇见这种情况也是手足无措,只能给何天亮敲边鼓:“有啥话好好说嘛,别把宁宁吓着了。”

何天亮又追问:“是不是你妈……你妈病了?”他想到的是冯美娴她母亲去世了,又不好直接这么说,话到嘴边换了个说法。

冯美娴哽咽着说:“不是我妈,是我姐,我姐完了。”

何天亮更是惊愕:“你姐?你姐怎么了?”

冯美娴突然起身,对宁宁说:“没事,你别跟着哭。”又对小草说:“麻烦你看着宁宁。”然后拽着何天亮就往外走,何天亮知道她要个别说事儿,就跟着她出了门。

在院子里,冯美娴说:“天亮哥,我姐这一回真的完了,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救她。”

何天亮说:“有啥话咱们到屋里坐下来慢慢说,你别着急,把话说清楚了咱们才能想办法。”

冯美娴跟着他来到原来的小卖部。这间房原来是小草住着,现在她带着宁宁住大房间,何天亮就被驱逐到这里。

进到屋里,何天亮问:“你姐到底出啥事了?”

冯美娴说:“我姐杀人了。她把白国光,就是那个人,你知道的,用毒药药死了。”

“什么?你姐杀了白国光?”何天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美娴点头:“她给白国光吃了老鼠药。”

何天亮的大脑一片空白,腿也软软地站立不住,就势蹲到了地上。

“你姐是不是下午投案自首了?”何天亮想起下午在公安局隐隐约约听到那个年轻警察对警官说了声“投案自首”,当时还以为他们是说他上午到河西区检察院的事儿,没想到说的是杀白国光的人来投案自首了。此时再联想起他离开公安局的时候,那个警官问过他一句“你的前妻叫冯美荣吧”?他终于明白,投案自首的就是冯美荣。

冯美娴这时候已经不哭了。小草在外面敲敲门,何天亮知道她肯定在外面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觉得也没必要背她,就说:“你进来吧。”

小草端了一杯水送给冯美娴,样子很乖。冯美娴接过水轻轻啜吸着。

看样子她们今天不会有什么冲突了,何天亮放心了,这才问:“宁宁呢?”

小草说:“我哄她睡下了。”

何天亮说:“宁宁她妈出事了,咱们一起商量一下看该怎么办。”

小草问冯美娴:“这事你妈知道不?”

冯美娴说:“我哪敢告诉她。我也是从别人嘴里得到的信,急急忙忙跑到公安局。管案子的特厉害,根本不让我跟我姐见面,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是真的了。”

小草说:“要千方百计地瞒着你妈,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冯美娴说:“这我知道。”

何天亮对冯美娴说:“我们都知道白国光死了,今天我还让公安局叫去盘问了一下午。当时我看他们的意思是怀疑我做的。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跟这事根本不沾边,我倒怀疑是白国光的同伙杀了他灭口,我万万没有想到是你姐干的。她杀白国光干什么?”

冯美娴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想了想又问,“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

何天亮说:“别的事我知道一些。”接着就把他如何潜入白国光的办公室拿到他们一伙经济犯罪的证据,然后又交给检察院的事儿简短扼要地说了一遍,“可是这件事跟你姐没关系,她根本没必要杀白国光呀。”

小草突然说:“会不会白国光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把宁宁她妈牵扯进去了咱们不知道?”

冯美娴说:“绝对不会。我姐要是能参与那些事情,经济上就不会那么困难。我以前没告诉过你,你们出了事以后,我姐就不在单位上干了,自己到外面挣钱。没多久我爸又去世了,我还小,我妈没工作,加上宁宁,全家老少靠我姐一个人养活。那段时间我家的日子过得真苦,我姐给人当过保姆,到街上摆过小摊,甚至还到车站给人扛过行李。最艰难的时候还卖过血……”说到这里眼泪又涌了下来。她用袖口抹去眼泪接着往下说,“后来实在难以糊口,我姐就开始跟着别人跑买卖。跑了好几年,可能也挣了些钱,反正那几年她基本上不着家,月月按时寄钱回来。从寄钱的地址上看,有时候在南方,广州、深圳、珠海、厦门都去过;有时候在北方,其中很长一段时间在北京。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问她她也不多说,就说有时候打工,有时候做买卖。她一个人供我读了大学,供宁宁上了小学。我毕业后有了工作,家里情况才好了一些。就在你放回来不久,她也从外面回来了,说是今后不准备在外面跑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到外面跑过,后来说是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娱乐城当收款员,今天出事了我才知道那家娱乐城的老板就是白国光。你想想,白国光他们搞经济犯罪的时候我姐根本不在本地,怎么可能参与这事呢?”

何天亮也不相信冯美荣会参与白国光他们的那些事儿,道理很简单,如果她参与了那些事情,绝对没有必要为了挣钱到娱乐城那种地方当坐台小姐。她正是在娱乐城当坐台小姐跟何天亮相遇闹了起来,才再次跟白国光碰面的。他跟冯美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各种可能性都想到了,却又都一一否定了。

小草对冯美娴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弄点吃的。”

冯美娴说:“谢谢你了,我啥也不想吃,你别弄了。”

小草说:“天塌下来也得吃饱了才能撑一撑,多少得吃点,光着急也没用,吃饱了慢慢商量办法。”说着就到厨房准备吃的去了。

何天亮问冯美娴:“你姐在娱乐城干活儿,每天回家不?”

冯美娴说:“回呀,不过有时候回来得很晚,可是再晚她也回来。后来我们都觉得她的收入好像挺多,花钱不像过去那么抠门了,还给家里换了一台大彩电。”

何天亮又问:“那你觉得你姐跟过去有什么变化没有?”

冯美娴想了一阵儿说:“变化挺大,话特别少,过去有时候还发脾气,现在根本连脾气也不发了。对了,你把宁宁领走的时候,我们估计她非得大闹一场,不把宁宁要回来绝对不会罢休。没想到,她居然说你既然是宁宁她爸,愿意带就带呗,好像满不在乎。过去要是宁宁淘气我妈管管她都护犊子护得厉害,因这事儿跟我妈生过好几次气。还有,那一回我跟我妈来要宁宁,你给了钱,回家后我跟我妈告诉她了,她也好像满不在乎,说他有钱给你们就拿着,没钱的时候也别找他要。总的说吧,这一两年她好像心不在焉,啥事儿都不太在乎,往好里说是气量变大了,往坏处想她好像有些麻木不仁。”

何天亮想起那一次冯美荣到这里看宁宁传话的时候,那种漫不经心又显得宽容大度的样子,跟他们在大都会娱乐城重逢的时候恼羞成怒破口大骂的样子,确实是鲜明的对照,几乎完全是两个人。想到这些,他也有些糊涂,弄不清在冯美荣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草端了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汤面条,还有两碟小菜,汤面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散发出香喷喷的热气。放下托盘,小草把筷子递给冯美娴:“别管好赖,吃吧,吃饱了咱们一起商量搭救你姐。”

冯美娴没有再推辞,接了筷子开始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落在碗里。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何天亮回想起她小时候整天跟在自己后面“天亮哥、天亮哥”地叫,又想起前不久她高傲刻薄的模样儿,心里也不由觉得酸楚。一转脸,见到小草眼泪汪汪的,知道她的心软,想搂祝糊抚慰她,冯美娴在跟前,他又不能对小草做出亲昵的举动,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小草强颜笑笑,抹去了泪水。

冯美娴勉强吃了几口面条,就放了碗筷。何天亮跟小草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再劝她也吃不下去,小草就动手把碗筷收拾回去了。

何天亮说:“娴子,你想想,咱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的心都乱了,啥主意也没有。你说该怎么办呢?你看在宁宁的面上,无论如何要帮帮我姐。”

何天亮说:“这你放心,只要我能出上力,我绝对会全力以赴的,就是不知道该干啥。”

小草从门外进来说:“人命案子非同小可。咱们也别在这儿胡思乱想了,咱们想破脑袋也没用,我看第一件事就是赶快请个好律师。律师可以跟宁宁她妈见面。我们通过律师也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知道了事情的缘由,才好想办法帮她。”

何天亮跟冯美娴同时说:“对,得请律师。”

小草问冯美娴:“你是文化人,接触的人里面有没有好律师?”

冯美娴说:“我是当老师的,平常接触的人除了学生就是老师,哪里认识什么律师,更不知道哪个律师好哪个律师孬了。”

何天亮说:“这事儿不要紧,打听一下就成了。”

小草说:“别打听了,赶快给肖大爷打个电话,请他帮着找一个肯定错不了,钱多钱少就别计较了。”

一句话提醒了何天亮。肖大爷离休前是省政法委书记,接触这方面的人多,求他帮忙找个好律师应该没有问题。何天亮看看表,已经十点多钟了,老年人睡得早起得早,估计这会儿肖大爷已经睡下了,他犹豫不决地说:“这会儿太晚了,不行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他。”

小草催促道:“火都烧到眉毛上了,你还想着他睡没睡觉,你怎么也变成书呆子了?快打电话去,让他今天晚上就联系人,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去办事。这种事情赶早不赶晚,人命关天你懂不懂。”

何天亮只好马上给肖大爷打了电话。肖大爷果然睡了。何天亮把事情的原委简明扼要地给肖大爷说了一遍。肖大爷也感到这件事太出乎意料了,问:“她为啥要杀他呢?”

何天亮说:“我也不知道。我还得麻烦您老,请您帮忙找个好律师。”

肖大爷二话没说就应承了。何天亮又说:“最好您今天晚上就能联系上人,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他。”

肖大爷叹了口气说:“这事真的越来越怪了,白国光一死把案子都差点搅了,我还以为有人灭口呢,怎么又杀出来个你的前妻冯美荣,真让人摸不清路数了。你等着我的电话,我马上给你联系一下第一律师事务所的老崔。”

过了片刻肖大爷就回了电话,告诉何天亮他已经跟老崔说好了,让他亲自代理这个案子。何天亮吞吞吐吐地问:“这个老崔……能力怎么样?”

肖大爷说:“能力怎么样得你们自己评价。他是第一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在我的名单上,他可是全省第一。”

肖大爷如此推许这个崔主任,想必差不到哪儿去,何天亮问清楚了这位崔主任的住址和联系电话。肖大爷又说:“我已经大概把情况跟他说了说,明天上午他等你们,你们直接去找他就行。”

放了电话,何天亮对冯美娴说:“娴子,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去找崔主任,他既然是第一律师事务所的主任,水平肯定比一般的律师高。”

冯美娴虽然着急,可是也知道人命官司非同一般,不管有什么原因,一条死尸摆在那里,犯案的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好等明天找了律师再说了,于是起身告辞。小草说:“这么晚了你还跑回去干吗?回去怎么给你妈说?明天一大早又得去找律师,干脆今天晚上就别回去了,住到这儿,明天早上走起来也方便。”

冯美娴说:“我要是不回去我妈更着急,回去我不说什么就成了。”

何天亮也知道她是绝对不好住在这里的,就说:“那就回吧。明天早上咱们到律师事务所会齐,省得你来回跑冤枉路。事情已经出了,也别多熬煎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把冯美娴送到外面街上,冯美娴朝公共汽车站走。小草拦了一台出租车,给司机塞了二十块钱,说:“把我们这位小姐直接送回家。”

冯美娴不好意思,说:“我等公共汽车,方便着呢。”

小草说:“这么晚了,公共汽车说不准多长时间才来一趟,打个车也是为了安全。”边说边就把冯美娴推到了车上。

何天亮陪着小草往回走,两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何天亮问小草:“你估计冯美荣为什么要害白国光呢?”

小草说:“谁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儿,反正人让她害了,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是一条人命。”

何天亮又问:“那你说说这件事咱们该不该帮忙?帮到什么份儿上?”

小草说:“帮不帮都得忙,这种事情哪能事先定个标准再帮忙,你说的那句话倒对,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到家,何天亮跟到屋里。宁宁已经睡着了,面容宁静得像纯净的天空。何天亮坐在床头,端详着宁宁酣睡的模样,轻轻抚摩着她的额头,想到如果冯美荣真的要给白国光抵命,宁宁就没有亲妈了,不由得伤心起来。

小草在旁边看着他,说:“你去睡吧,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又不是小孩子,做什么事情会有什么后果她也不是不懂,既然能做出那种事,肯定有她的原因,也肯定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别多想了,即便事情到了最坏的一步,宁宁照样长大成人。”

何天亮想到自己从小就没了母亲,受尽了后母的虐待,如今不也照样长成五尺高的汉子,照样成家立业,过去吃的苦头如今回想起来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心里也宽松了许多。

“你说得对,小草。我想明白了,看在宁宁的分儿上,应该做的我自然会全力以赴地去做,可是我也决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把自己的日子毁了。我还有宁宁,还有你,为了你们俩,我得照应好我自己。”

小草说:“这就对了,快去睡吧。”

何天亮说:“你今天晚上陪陪我。”

小草说:“不行,明天我的事情还多着呢,你也得出去办事,你去睡吧,别磨蹭了。”

何天亮被小草拒绝,只好没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却没有一丝睡意。尽管他尽量避开往那方面想,然而,冯美荣害死白国光要说跟他没有一点干系,他自己也不相信。潜意识里,他总感到这件事前前后后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头呢?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从头到尾又梳理了一遍,仍然找不到冯美荣害死白国光跟自己有什么牵扯的理由。他自我安慰着:也许他们因为别的什么事情闹翻了,冯美荣一时动了杀机,终于铸下大错。如果不是事实摆在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冯美荣竟然能杀人害命。这个世界上最有理由弄死白国光的可能就是他何天亮了,有时候他也真希望白国光不得好死,可是他确实没有产生过亲手杀死他的念头,就连他动手痛殴白国光,也只是盛怒之下的一种发泄而已,他绝对不会像冯美荣那样不动声色地把耗子药拌在饺子馅里毒死白国光。那份冷静、深沉、毒辣,让何天亮觉得冯美荣好像一条蛇,对了,冯美荣正好属蛇。他们好的时候,两人做爱到兴头上,何天亮就抱紧了她喘吁吁地叫唤:“我的美女蛇。”冯美荣就“咯咯”笑着扭动得越发像一条滑腻腻的蛇。

第三十九章

法庭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正前方的墙上挂了一个大大的国徽,审判长跟陪审员、书记员坐在国徽下边的桌子后面,旁听席上摆了十几张长条椅子,前来旁听的人比预料的多,旁听席上坐得满满的。

崔主任跟他的助手坐在右手的辩护席上。公诉人坐在左手的位置上。何天亮跟小草、冯美娴坐在旁听席的最前面。肖大爷、三立都来旁听,却没有跟他们坐在一起。这是第一次开庭,崔主任曾经告诉何天亮跟冯美娴,他不能作无罪辩护,但是他可以把冯美荣的命保下来。如果他保不了冯美荣的命,他就把收的代理费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杀人偿命是老百姓的思维定势,冯美荣杀了人,律师打了包票能把她的命保下来,说明这个律师确实有本事。冯美娴说只要能把她姐的命保下来,她冯家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崔主任说:“律师代理费何老板已经替你们交了,再也没啥开销了。这种案子用钱买不来胜利。”

何天亮的心情有些紧张,开庭前崔主任让他务必到庭,说有可能当庭请他作旁证。他问作什么证。崔主任说:“也许让你出庭,也许用不着。需要你作证的时候,我提问你知道的就实话实说,不知道的就照实说不知道,绝对不能编假话。”

这阵儿还没开庭,崔主任埋头整理他的材料,时不时地跟他的助手商量着什么。冯美娴有意挨着小草坐,跟何天亮隔开了。自从冯美荣出事以后,经过几次接触,两人前嫌冰释,聊起天来话挺多,再也见不到唇枪舌剑的斗争了。最近一段时间跑冯美荣的事情,小草基本上没有参与,在家里主持生意,照顾宁宁。何天亮每天回来后自会把事情进展给她作详细报告。她有时也给何天亮提点建议,后来事情全让律师接管过去了,他们反而没事可干了。

把事情交给了律师,何天亮开始修补跟东方铝业公司的关系,还想把生意再捡起来。张处长当了廉政建设的先进典型,算是因祸得福,对何天亮多少也有几分感谢。可惜东方铝业公司改革了采购工作程序,实行招标采购,并且对投标资格做了严格的规定。何天亮凭天亮餐饮服务公司的牌子根本连投标资格都没有。为了能有个参加竞标的资质,何天亮又开始跑工商局,注册公司,核定注册资金为二百万元,勉强算是有了参加竞标的资质。接下来又得提供样品、报价等等,这些事何天亮都不熟悉,只能边学边做,事情虽然没有结果,可是倒也学了不少正当做生意的知识。

“传被告到庭。”

众多窃窃私语结合成的嘈杂被审判长的声音压住,全场立刻一片寂静,人们的脑袋齐刷刷地转向被告进入的侧门。冯美荣穿着朴素的灰蓝色制服,外面罩着一件马甲,马甲上面有大大的“一看”两个字,那是第一看守所的简称。她的头发被剪短了,憔悴的脸上毫无血色,目光呆滞,两只手戴着手铐。两个女法警将她引导到专为被告准备的围栏里面,关上围栏栅门后摘下了她的手铐。在进入围栏的时候,冯美荣看到了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的何天亮、冯美娴和小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动了动,然后神情木然地转过身走进了围栏。

冯美娴啜泣起来。小草悄声劝着她。何天亮看着冯美荣穿着号衣的背影,百感交集。这个女人曾经跟他甜蜜幸福地度过了四年时光,也是这个女人给他造成了人生最大的侮辱与伤害,这个女人是他女儿的母亲却也是他心中永远抹不去抚不平的伤口。如今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对她已经没有了曾经深入骨髓的仇恨,剩下的只是淡淡的哀伤和无尽的惆怅,还有几分无法摆脱的同情。

“全体起立。”

何天亮随着其他人一起木然地立起。审判长宣布法庭纪律,直到小草扯了扯他的衣襟,何天亮才发觉人们都已经坐下了,他也坐了下来。

公诉人开始宣读诉状。何天亮集中精神听着诉状列举的冯美荣的罪行。根据公诉人的诉状,冯美荣害死白国光的证据充分,她自己也供认不讳,结论是故意杀人,公诉人据此要求法庭依法严惩。公诉人的起诉书让何天亮寒彻骨髓,身上却又大汗淋漓,双手微微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定定地看着冯美荣的背影,难以想象她生命的终止符居然会是一声枪响。

“尊敬的审判长,尊敬的陪审员,各位旁听的女士先生们,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我对公诉人的结论没有异议。被告确实是处心积虑精心策划了这场谋杀案。”崔主任的开场白让法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确实,作为被告的律师一开始就跟公诉人站在一起给自己的委托人定罪,人们无法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妈的,光是代理费就拿了两万块,这种屁话谁不会说。何天亮也在心里暗暗咒骂,同时不无抱怨地扭头看看坐在后面的肖大爷,暗想,这就是您给我介绍的您名单上的全省第一的律师。肖大爷没有察觉何天亮不满的眼光,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崔主任发表辩护词。

崔主任表情生动的瘦长脸一本正经,用食指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接着往下说:“在现代法治社会里,除了战争,任何人没有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只有法律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经过精心策划,我的当事人包好了裹着老鼠药的饺子,让白国光毫无防备,甚至可以说是满怀欣喜地走向了死亡。无可置疑这是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她受到法律的追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到这里,崔主任停顿了一下,然后提高声音坚定地说:“然而,我却要当着审判长和陪审员的面,当着公诉人的面,当着所有在场听众的面,为我当事人的所谓犯罪行为大声喝彩。我要说:冯美荣女士干得好!”

他的话音尚未落地,法庭立刻成了一锅滚粥,交头接耳的议论混合成了肆无忌惮的哄响。审判长不得不大声喊叫着“肃静”来维持法庭秩序。崔主任对自己的发言造成的轰动效应洋洋得意,他摘下眼镜,用一方洁白的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直等到法庭在审判长和法警的干预下渐渐恢复了平静,才轻咳一声继续他的演说:“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蔑视法律蔑视法庭的意思,更没有鼓动人们为所欲为残害生命的图谋。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出于一个法律工作者的正义之心,出于一个守法公民的道义精神,也是出于我个人嫉恶如仇的性格。经过对这个案子的深入调查细致了解,我不得不说,白国光死有余辜,可气的是他的死竟然还带累了我的当事人,一个善良纯朴,为了保护自己的亲人不惜以死抗争恶势力的烈性女子。”

这时候公诉人提出抗议,要求辩护人不要再用空洞的辞藻来哗众取宠浪费法庭的时间,耽搁案件的审理,要求他用事实和证据说话。法庭支持了公诉人的主张。

崔主任咽了一口唾液,停顿片刻继续发言:“我刚才表示同意公诉人的结论,并不代表我同意公诉人对此案的判断。公诉人对我当事人的作案动机的分析是幼稚的,肤浅的,不符合事实的,因此对这个案子的定性也是错误的。请注意,方才公诉人在描述杀人过程的时候,列举了大量的书证物证,被告也承认人是自己杀的。然而,公诉人在剖析杀人动机的时候,却轻描淡写,把被告杀害白国光的原因简单地归结为工作矛盾、私人恩怨。那么我要深究一句,这里所说的工作矛盾、私人恩怨到底是什么呢?也就是说,被告为什么要故意杀人呢?我的当事人每天接触的人不能说成千上万,起码也有成十上百,她为什么不杀别人偏偏看中了白国光呢?难道少发几个奖金,多扣几个工资,或者吵过几架就能让我的当事人杀人吗?显然,公诉人在确定我的当事人故意杀人之后,就以为此案已定,没有费心深挖隐藏在这个案子背后复杂深厚的历史与现实原因,简单地轻信了被告的供述。或者他们也作了一些肤浅的所谓的调查,得到了一些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水面不见河床的所谓证言证词就浅尝辄止,忽略了本案真正的动机,影响了对本案的正确判断定性。”

“请用事实说话。”审判长提醒崔主任。

崔主任朝审判长点头示意:“对不起。”却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我的当事人是有丰富人生阅历的成年人,她不是法律专家,但是她绝对具备杀人偿命的常识。仅仅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过几架,她就精心策划了谋杀,微不足道的前因和无法承受的严重后果之间不成比例,这是无法平衡的逻辑公式。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被告对白国光动了杀机呢?这个问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请允许我向公诉人提个问题。”他对审判长提出了要求。

“辩护人可以提问。”审判长批准了他的请求。

“请问公诉人,被告跟被害人认识多长时间了?”

公诉人愣了,低下头翻阅了一阵卷宗才回答:“应该认识不久,可能是近两年她到大都会娱乐城上班以后认识的吧……”

“不对,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具体说在十一年前他们就产生了无法化解的恩怨。”崔主任得理不让人,又加了一句,“仅此一事足可看出公诉人的结论跟这个案子的真情还有十多年的距离。”下面有人轻笑。公诉人面色微红,提出抗议,要求崔主任不要讲与本案无关的事情。法庭支持了公诉人的要求。崔主任却浑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继续表演,“下面我请求法庭允许我传唤证人何天亮到庭。”

何天亮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崔主任第一个证人就叫他。还没明白过来,审判长已经传唤了:“证人何天亮来了吗?”

何天亮急忙起身答应:“来了。”

审判长给他交代了几句要实事求是,不能作假证,作假证要承担法律责任一类的话。崔主任就开始发问:“证人何天亮,你跟被告是什么关系?”

“我们原来是夫妻,后来离婚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

“有十来年了。”

“具体一些。”

何天亮算了算才说:“十年。”

崔主任思索了一下,又问:“你认识白国光吗?”

何天亮说:“认识,他原来是我们厂的党委副书记。”

“据我所知十一年前你曾经打伤过白国光,还因此被判刑,你能不能如实地向法庭说明那件事情的经过?”

何天亮非常为难,那件事情是他心灵深处的创伤,也是他蒙羞终生的隐疾,如今要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这段他一直当做奇耻大辱的往事当众公开,他无论如何难以开口。他朝冯美荣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她的头低垂着,披散的头发遮挡住了她的脸,发梢几乎贴到了面前的栏杆上。

“何天亮,你必须如实回答我的提问,否则我将无法继续代理这桩案子。”他的迟疑不决让崔主任有些耐不住了,催促他赶快回答问题。

何天亮横下心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他开始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刚开始他的话语滞涩,磕磕巴巴,逐渐他自己也沉入到那段噩梦一样的日子里面,忘记了拘谨和羞涩,向法庭倾吐这深埋在心里的苦难。法庭一片寂静,除了偶尔的轻声咳嗽,还有不知是谁轻轻的啜泣。

“请你稍停片刻。”何天亮讲到他被判刑后,跟冯美荣离婚的时候,崔主任打断了他,向法庭和旁听的人们说,“通过证人的证词,法庭一定对白国光其人有了清醒的认识,如果大家认为这仅仅是一般的男女奸情所引起的家庭悲剧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并不是普通的婚外恋,而是白国光利用职权采取极为卑鄙的手段欺骗要挟我的当事人,对我的当事人进行无耻奸淫的犯罪行为。”崔主任对何天亮说,“请证人何天亮继续回答我的问题。发生这种事情后,你对冯美荣跟白国光一定是极为仇恨了?”

何天亮没有回答,崔主任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往下问:“你知不知道在白国光跟你的前妻冯美荣之间还发生过别的什么事情?”

何天亮摇摇头。崔主任说:“请你明确告诉我,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何天亮只好说:“我只知道他们有男女关系,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别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崔主任又问:“你在厂里工作的时候,有没有偷盗行为?”

何天亮马上回答:“我不但在厂里没有过偷盗行为,我长这么大也没偷过任何人的东西。”

崔主任说:“好。可是当时白国光对冯美荣说,你把厂里的发电机偷出去卖了,保卫科已经查清楚,马上就要逮捕你,起码要判你十年徒刑,如果冯美荣顺从了他,他就可以让保卫科销案,否则对你严惩不贷。”

这时候何天亮也隐隐约约地回忆起,那时候厂里确实发生过偷盗工厂物资到外边卖钱的事情。那种事情跟他不沾边,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没想到白国光竟然栽到了他身上。

“你的妻子冯美荣太老实,太软弱,太善良,也太爱护她的亲人了,为了保护你免遭拘捕,无奈之下顺从了白国光这个恶棍,以自己的清白之躯和女人的贞节换取你和家庭的平安。白国光得手之后,反过来又利用他跟冯美荣的关系进一步要挟她,说如果她不继续顺从他,就把他俩的事情公开,企图用这种办法达到长期霸占冯美荣的目的。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已经说过,就不用我说了。”

崔主任的话如雷轰顶。何天亮的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四周的一切在瞬间都离他远去,他的耳朵里只剩下了嗡嗡的鸣叫声,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证人何天亮,证人何天亮!”法官的叫声把何天亮唤回到现实当中。他怔怔地看看四周,恍惚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证人何天亮请回答辩护人的问题。”审判长再一次催促着。

崔主任关切地看着何天亮:“你没事吧?能不能继续?”

何天亮恢复了心智,想起了自己正在做的事,点点头:“你说吧,我没事。”

崔主任接着问:“你在监狱里面呆了八年对不对?”

何天亮说:“对,我当时被判了十二年,减了两次刑提前释放,只坐了八年。”

崔主任对着法庭里面的所有人说:“这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家庭。他们没有过多的财富,没有可以主宰别人的权力,也没有分外的奢望和企求,他们有的是相濡以沫的亲情,有的是普普通通却又幸福美满的日子;然而,正是白国光这个恶棍,为了满足自己的肮脏私欲,把这个原本幸福宁静的普通家庭毁掉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也就是我们面前的证人何天亮,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却被判刑十二年,以至于妻离子散,受尽了苦难和折磨。作为法律工作者,我不应该说这句话,可是出于人的良知和道义,我却必须说,白国光死有余辜。”

崔主任这时候才显示出他不愧在肖大爷名单上占了辩护律师的头牌,此刻,他已经主宰了法庭的气氛。法官中的女陪审员在偷偷抹眼泪,审判长面色惨然,显然已经被他讲述的事实引进了对被告深深同情的氛围里面,就连检察机关的公诉人,也忘记了对他的辩护进行挑剔,对他的辩护像听情节动人的故事一样专心致志。

“证人何天亮,你知不知道在你入狱的那八年里,冯美荣都做了些什么?”

何天亮摇摇头:“我不知道。”

崔主任说:“你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我来告诉你。”

审判长说:“证人你回去坐吧。”

何天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小草握住了他的手,可是,她自己的手也在颤抖着。

崔主任接着说:“被告被白国光威吓逼迫而受尽了侮辱,直到家庭被毁,亲人入狱,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她对白国光的深仇大恨不言而喻。然而,如果我们就此认为这就是她杀死白国光的原因,那就又大错特错了。下面,请审判长批准我对被告提几个问题。”

审判长说:“你可以提问。”

崔主任问:“冯美荣,何天亮入狱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在崔主任提问、叙述的过程中,冯美荣一直在哭泣。崔主任向她提问,她没有回答,崔主任又问了一次,她仍然没有回答。审判长说:“被告,你要如实回答辩护人的提问。”

冯美荣忽然号啕大哭着说:“我想死,我请求让我死还不行吗!别问我了,别问我了……”

审判长说:“被告你冷静一些,遵守法庭纪律,注意法庭秩序。辩护律师,被告有权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崔主任说:“我非常理解被告的心情,我提出的问题等于在割开她尚未愈合的伤口,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滴血。我尊重我当事人的意愿,不再向她提问,但是我却可以把我整理出来的谈话笔录当庭宣读一下,这份笔录实际上回答了我的问题。”

崔主任从案头拿起卷宗,翻开读道:“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以后,我知道我上当受骗了,做了对不起何天亮的事,没有颜面再跟他维持夫妻关系,就提出离婚。我知道这样做对他来说是残酷的,也许他会更加恨我,可是我没有选择,我只能那样。一个女人出了那种事情,在原单位只能成为别人轻蔑的对象,成为别人饭后茶余的吐沫星子,我只好自动离职,远远避开那些轻蔑的眼光和比刀子还要锋利的闲话。同时,我也是为了远远避开那个恶棍白国光。我恨他,可是我对他却没有办法,他是男人,是领导,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无法跟他对抗,更无法报仇雪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远远避开他,让他找不到我,无法继续纠缠我。

“离开了单位,我就没有了收入,我还有女儿,我的父亲又患了肝癌,妹妹年幼还正在读书,母亲是家庭妇女没有收入来源,我只能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地挣钱。我白天给人家当保姆,晚上到歌厅舞厅当陪酒,经常一天苦干十六个小时。然而,我再卖力气挣来的钱也弥补不了家里的开销。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孩子因为营养不良也患了贫血,我只好去卖自己的血换来钱买了补血药给孩子吃。这样拼了一年多,我的父亲还是去世了。我心里明白,他的病是我给气出来的。他生前很喜欢何天亮,我们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缘由,但是我知道他对事情的经过一清二楚。他从来不提这件事,闷在心里,我女儿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她姥爷抱着她流眼泪。

“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开始每月积蓄一点点钱,哪怕家里再困难,哪怕每月只能存一块钱,我也要不间断地积蓄。我知道,何天亮出来以后还要过日子,还要做事情,他不能两手空空地面对这个对他来说已经变得非常生疏的世界。再后来,我晚上在歌舞厅陪客人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家里,母亲和妹妹都觉得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回家的时候也经常感到邻居们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我不能不挣钱,却又不能不顾家里的名声,我只好告别给我留下痛苦记忆的故乡,到外地谋生挣钱。我去过深圳,在那里给人家擦过皮鞋,当过小工;我也去过海口,在一个拱桥上推车,每推一趟能挣五毛钱,我一天最多能推十趟;在厦门我给一家公司当过公关,为了躲避老板的纠缠,干了一个月一分钱没挣到就辞职了。那段时间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干了些什么,反正什么能挣钱我就干什么,只有一样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有靠出卖肉体换钱,因为,虽然我已经跟何天亮离婚了,可是我终究还是他女儿的母亲,我不能再给他身上增加羞辱。一个女人,想靠打工正正经经地挣到一笔钱,在当今的社会上几乎是奢望。我在外地流浪,打工;打工,流浪,就这样苦熬着。我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等到何天亮出狱,能等到他可以养活我的女儿,至于会不会有这个结果我也说不清,也许这只是我激励自己拼下去的一个虚幻的愿望而已。

“后来,我在深圳认识了一个朋友,她也是跟丈夫离了婚,独自出来工作挣钱的。这时候我不但每月能保证给家里寄去生活费,自己也积攒了几千块钱,那位朋友也有几千块钱,于是我们商量了一下,就合伙从深圳进服装贩到北方去卖。我们干得非常起劲儿,经常乘着火车背着沉重的大编织袋在南方沿海城市跟北方内地城市之间奔波,干了两三年,我们都挣了三万多块钱。这时候又在北京碰上了传销保利产品的事儿,据说搞传销能挣大钱,我们也确实看到有许多人靠传销成了大款,心头一热,想快点致富,就干起了传销。没有多久,传销被禁止了,我们辛辛苦苦几年挣的钱都被砸了进去,我的那位朋友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跳到北京护城河里自杀了。我在北京呆不下去,只好又回到家乡另谋出路。回来后不久,我就打听到何天亮要提前释放,我又喜又怕,喜的是他终于熬出来了,怕的是再见到他我将会无地自容。

“我趁他还没有出来之前,偷偷跑到过去我们的家里。房子还在,朋友一直替他看着,知道他出来还能有个窝,我放心了。可是见到那座房子破败不堪,家具也都朽坏难以使用,我就用手头仅有的钱从旧货市场上买了几样家具偷偷给他配上了。我想,无论怎样,他回来后看到家还像个样子,心里也有个安慰。”

何天亮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他从监狱出来后,家里那些陌生的家具和电视是冯美荣给置的,他的五内俱焚,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崔主任还在继续读那份笔录:“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何天亮在街上给人擦皮鞋,我的心情非常痛苦,这一切不都是我给造成的吗?如果不是我的失足,他作为一个优秀的钳工班长,再怎么也落不到这个地步。我想帮助他,可是却没有能力了,我积攒下来的钱都耗到了传销上。我只好到处借钱,好容易凑了五千块钱,就给他寄去了,希望他能拿这笔钱做点什么。我本身就没钱,又欠了债,只好重操旧业,到歌舞厅去坐台。真是冤家路窄,我万万想不到会在那里碰到何天亮,他当时就指责我不该干这个。我心里想,我辛辛苦苦借了钱给你,难道就是让你来逛歌厅泡小姐的吗?羞怒之下,我狠狠地骂了他,他也被朋友拉走了。过了几天,他忽然把那笔钱又送了回来,说是补偿女儿的生活费。我心里明白,他是见我在歌舞厅坐台,知道我缺钱,才把我寄给他的钱送了过来。他当然不知道那笔钱实际上是我寄给他的。我妹妹把钱给我的时候,我的心情真是无法表达,既高兴又难过,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当着我妹妹的面我强忍着,过后我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就在我跟何天亮在大都会舞厅里面吵闹的时候,我万万想不到白国光出现了,我原来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这座娱乐城的老板。见到他我万念俱灰,我恨死老天爷了,我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像他那么坏的人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而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却总是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我当时就决定离开那个娱乐城,可是他说的一句话又把我留住了,他问我:‘你男人出来了,可是随时还会进去,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他又在恐吓我,我就说,‘这次进去的恐怕该换你了。’他阴笑着对我说:‘你以为我骗你是不是?他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把手枪,他还以为自己厉害,可是他却想不到,只要枪在他手里,我随时都可以把他送进去。’何天亮的性格我知道,为了自卫,他有可能从白国光手里抢枪的。我回想起白国光跟何天亮会面时候的对话,显然他们见过面。我无法判断白国光说的是真是假,可是我却不敢冒那个险,他确实太坏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就算何天亮并没有从他那里拿什么手枪,以他如今的势力,想嫁祸于人也非常容易。在那种情况下,我只好问他:‘你要怎么样?’他厚颜无耻地说:‘我是旧情难却,看到你如今混到这个地步心里也不落忍,我就给你安排一份工作吧,你到总台收款,每月工资两千。’

“我知道他不怀好意,可是如果我当场拒绝了他,我说不清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加害我们,我只好同意在他那里工作。在我同意在他那里工作的同时,我也暗暗下了决心,如果他再对我心存不轨,我豁出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也不是十年前的冯美荣了,我相信我有能力应付他的纠缠。”

崔主任合上卷宗,对审判长说:“审判长,下面的事实我还需要何天亮的证词。”

审判长宣布:“传证人何天亮。”

何天亮已经麻木了,反应迟钝,法警拍了拍他,他才怔怔地跟着法警走到了证人席上。

崔主任叫着他的名字说:“何天亮,刚才叙述的事实你今天才知道,对你的精神肯定有负面作用。本来我不应该再让你出庭作证,可是,为了搞清事实,为了还冯美荣一个公道,我不得不让你继续出庭作证。希望你能打起精神,实事求是地回答问题,配合我把案子的背景搞清楚,这也是你应尽的责任。”

崔主任这一番话,让何天亮清醒了许多,他打起精神准备回答问题。

“你回到这里以后,见过几次白国光?”

何天亮在心里数了一下,回答说:“四次。”

“你能把每次见到他的经过详细地告诉法庭吗?”

何天亮说:“能。”接着就从他第一次在市府广场擦皮鞋时见到白国光讲起,一直讲到他闯进白国光的办公室拿到他经济犯罪的证据。

“我第一次到白国光办公室找他的时候,他用一把手枪威胁我。我把手枪抢了过来才发现那是一把仿真玩具枪,当时我就把这支玩具枪给没收了,这把手枪至今还在我手里。”何天亮听到白国光用他抢枪的事情要挟冯美荣,也怕法庭真的以为他私藏枪支,就专门把他抢了白国光假枪的事儿解释了一遍。

他还要继续讲后来的事情。崔主任却制止了他:“够了,足够了。谢谢你,请你下去休息吧。”

何天亮听话地回到了他的座位上,小草眼泪汪汪地握住了他的手。

崔主任说:“审判长,请允许我宣读从省检察院反贪局检察二室取得的证明。”

审判长简短地说:“可以。”

崔主任便开始宣读:“何天亮同志积极揭发检举原金城公司总经理、现大都会娱乐城董事长兼总经理白国光的经济问题,将取得的相关证据交给了我们,为此案的侦破做出了重大贡献,特此证明。省检察院反贪局第二检察室。”

他把这份证明交给法庭,请法庭认定证据的有效性,然后说:“何天亮的证词跟省检察院反贪局的证明都说明,何天亮确实为了取得白国光在担任金城公司总经理期间的经济犯罪事实,曾经闯到白国光办公室寻找证据。证据他最终拿到了,也交给了检察机关,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请求法庭传唤证人黄粱。”

黄粱噩梦来到了庭上,站到了证人席。他先朝何天亮点点头,又朝冯美荣点点头。何天亮目光呆滞,冯美荣则根本没有看他。

“你叫黄粱吗?”

崔主任开始发问。黄粱噩梦点头承认:“对,我叫黄粱,外号叫黄粱噩梦。”

“你的职业。”

“我是大都会娱乐城的保安。”

“你的具体职责是什么?”

“负责老板的安全,其实跟保镖差不多。”

“那你跟白国光很熟了?”

“对,我跟老板很熟。”

“你认不认识何天亮?”

黄粱噩梦迟疑地看看何天亮,捉摸不透该不该承认他跟何天亮认识。

“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认识。”

崔主任停了片刻才接着往下问:“何天亮拿走了白国光经济犯罪的证据你知不知道?”

黄粱噩梦说:“我知道他去过白国光的办公室,拿走了什么东西可不知道。”

“请你如实回答我下面的问题,在何天亮去过白国光办公室以后,白国光安排你做什么?”

这一回黄粱噩梦回答得很及时,口齿也流利,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跟崔主任说过了:“何天亮走了以后,我知道他是找老板来了,按说应该赶快到老板的办公室里看看,可是又怕老板骂我,嫌我在关键时候不顶事,就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楼下大厅里面转悠巡查。这时候老板打电话叫我马上上去。我就到了老板办公室,老板不知道我跟何天亮认识。我去了以后,见老板非常狼狈,身上沾着灰土,脸上也蹭破了一块,脸色像死人,我的感觉总的来说就是他已经丧魂落魄了。我过去知道他跟何天亮有过节儿,当时也没多想,估计何天亮可能来修理他了。我故意装作吃惊地问老板你怎么了?出啥事了?老板骂了一句:他妈的,王八蛋,这回老子的麻烦大了。我也弄不清他是骂我还是骂何天亮,我就问:有什么麻烦?需要我做的我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说到这儿,黄粱噩梦咽了口吐沫,抻了抻脖子,对崔主任说:“我口干得很,想喝口水。”

崔主任看看审判长。审判长点点头。他就从自己的助手那儿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了黄粱噩梦。黄粱噩梦“咕嘟咕嘟”一气喝光了,用手背抹抹嘴,出了口长气才接着往下讲:“这时候白老板摸出来一沓子钱扔到我的面前,说:‘这是一万块,你去找两个人,帮我办件事情,事情办成了再给你一万。’我们老板平时挺抠门,想从他手里多拿一分钱都难,一下子给我一万块,倒把我吓着了。我问:老板你让我干什么?他说:‘何天亮家你不是知道吗?’我说:知道啊,你以前不是让我去祸害过他吗。老板说:‘你找两个人,要是有把握不找人自己干也行,把何天亮的女儿或者跟他混在一起的那个小妮子弄住,最好两个都弄住,然后给何天亮留一封信,告诉他如果不把东西还回来,就要了他女儿跟他情人的命。’

“我一听事情挺大,这明摆着是绑架,抓住要判重罪,就问老板,他拿你啥东西了?给他几个钱买回来行不行?老板说:‘能买回来我还用得着找你?这件事你能办就办,不能办明说,我另找人,有钱啥人找不着。’我一听他那意思,我要是不答应他马上就炒了我,我跟何天亮认识,总不能眼看着他吃大亏,我要是不答应白国光找了别人事情更麻烦,当时就拍了胸脯,对老板说让他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天就让何天亮老老实实跪在他面前求他。老板说三天时间太长,明后天两天之内事情就得办妥。我只好先应承下来,拿了他给的钱就退出来了。

“没想到我刚刚从老板屋里出来,迎面就碰上了冯美荣。她悄没声地站在黑黢黢的走廊里,差点没把我吓死。她二话不说拉了我就走,到了楼梯拐角的地方才停下来,当时她脸色太吓人了,青灰青灰的还有些发绿。她看着我就好像要把我一口吃了似的。她问我刚才何天亮来干什么了?我说我不知道,我也确实不知道。她又问我何天亮拿了白国光什么东西,为什么白国光要抓何天亮的孩子跟情人,这时候我才知道白国光跟我在屋里说的话都让她偷听去了。俗话说结婚的时候是亲人,离婚的时候是仇人,她跟何天亮离婚了,现在又跟何天亮的仇人白国光搅在一起,我当时估计她跟白国光是一气的,就不敢对她说实话。我其实只是应付白国光,哪里会帮他干那种进监狱的事儿,况且何天亮跟我关系不错,也算得上是个哥们儿,我哪能坑害他呢?我的心里正打算通知何天亮让他小心点,不行就避避风头,躲一躲,我也好给白国光交差,就说找不着人,大不了我不拿他的钱就是了。我哪里知道冯美荣的心思,还以为她跟白国光是一路的呢,所以她问我的时候,我啥话也没告诉她,让她有啥事找老板直接说去,我跟她说不着。她拦着不让我走,我甩开她就跑了。唉,要是早知道会有今天这个结果,我就把实话告诉她,也就没有这一场大祸了。”

黄粱噩梦看来真的后悔莫及,这时候转过身对冯美荣说:“冯小姐,不,冯大姐,我真的后悔,我他妈……”

这时候审判长制止了他:“证人黄粱噩梦,不准跟被告直接对话。”

两个法警也上前去扒拉了他一把。黄粱噩梦才回过身。崔主任说:“你继续往下说,后来怎么了?”

“我当天晚上,就开始打电话四处找何天亮,可是哪里也找不着他,打他的手机,手机不开机,半个晚上下来,我的手指头拨电话都拨麻木了,也没找到何天亮。我估计何天亮也不是傻子,肯定躲起来了,心里倒也稍稍松了一松。第二天下午,我去找白国光,想告诉他一声,就说何天亮躲了,暂时找不着人。可是到处找不着白国光,我问别人,办公室的人告诉我,说中午冯美荣好像给白老板包了饺子,送到他屋里去了,后来就一直没见他的人影儿。我当时也没在意,找不着他我刚好可以松口气,就再没找他,后来才知道他死了。”

崔主任等黄粱噩梦说完了,对审判长说:“我再没有问题要问证人黄粱噩梦了。”

审判长让黄粱噩梦退下,黄粱噩梦连忙跑了出去。

“审判长,陪审员,通过前面证人证言和我提供的种种证据,我可以给这桩杀人案的性质重新下个定义,这绝对不是一桩普普通通的谋杀案,可以肯定地说,被告冯美荣的杀人动机既不是为了谋财,也不是男女间的争风吃醋,更不是公诉人所谓的工作矛盾、私人恩怨,这是一桩防卫过当致死人命案。”

这时候公诉人似乎从崔主任营造的气氛中清醒过来,回到了案子审理的现实当中,他举手示意要发言。崔主任对审判长说:“请审判长允许我把话说完。”

审判长当然不能不让他把话说完,同意了他的要求。崔主任继续从容不迫地发表他的见解:“从刚才得到充分证实的事实来看,冯美荣跟白国光之间确实有着深仇大恨,但是,我要着重指出的是,旧恨新仇绝不是促使她动手杀人的原因,真正逼迫她不得不杀死白国光的原因是她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和过去的丈夫免遭白国光再一次的迫害。白国光已经开始对她的孩子和亲人下毒手了,形势紧迫,危在旦夕,她才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使用极端手段。她这么做的时候,非常清楚自己将要承担的后果,可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的平安,为了她前夫何天亮的安宁,她宁可自己下地狱!对于这样一位可敬的女性,我们能简单地用‘故意杀人’四个字就抹煞她的崇高和伟大吗?我的话完了。”

公诉人得到了发言机会:“我要指出辩护人一个明显的逻辑上的错误。辩护人一开始就承认,被告是故意杀人,如今却又说她是防卫过当,故意杀人的主动性排斥防卫过当的被动性,这是最简单的逻辑定律,也是法律的基本常识,辩护人显然忽略了这一点。另外,被告在实施谋杀的时候,被害人白国光对被告本身并没有实施暴力,也没有对被告实施暴力侵害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在自身权利没有受到侵害或者侵害可能的情况下,被告不存在防卫的问题。因此,辩护人所称的防卫过当既不符合事实,也没有法理依据。”

崔主任要求发言,审判长准许了,他说:“正当防卫,并不仅仅只是个人权利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才能实施,它还包括社会公众、社会其他成员的权利以及国家集体个人的财产等等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的时候,对不法侵害者实施的防卫行为,也就是说,即便你个人没有受到侵害或者有可能受到侵害,可是,当别的人以及国家集体的权利受到侵害或者可能受到侵害的时候,任何一个公民都有权利采取措施制止可能发生的侵害。如果公诉人对此有疑义的话,回去后请认真阅读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总则第一编第二章第一节的第二十条。”

崔主任的发言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公诉人被激怒了,抗议被告代理人对公诉人进行讽刺性攻击。审判长扭头跟陪审员商量了一阵,支持了公诉人的意见,要求崔主任在辩护发言中不得对公诉人进行任何形式的讽刺。崔主任夸张地向公诉人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公诉人,我的本意绝对不是要讽刺公诉人,如果你们感到受到了侵害,我请求你们原谅。但是,我还是要说,我的当事人不管是故意杀人还是过失杀人,从其本质上来说,确实属于防卫过当,因为她杀白国光这个恶棍,百分之百是为了阻止他对公民何天亮和公民的孩子何宁实施侵害。为此,我请求法庭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充分考虑我的当事人在这个案子里防卫性质的因素,以及她主动投案自首的表现,在量刑时予以从宽处理。谢谢审判长、陪审员,也谢谢公诉人。我的发言完了。”

公诉人再没有对他的发言提出异议。审判长问冯美荣:“被告还有什么补充性意见没有?”

冯美荣这时候已经不再哭泣,她抬起头来,对审判长说:“法庭怎么判决我都没有意见,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我对我做的事情不后悔。”

审判长宣布休庭,人们议论纷纷地往外面走。何天亮呆呆地看着冯美荣被法警带出去的那扇侧门,胸腔如同被掏空了,大脑也似乎掏空了。冯美荣离开法庭的时候,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她的妹妹冯美娴,她低垂着头,微驼着背,双手被铐在一起的样子一直在他眼前晃动。

一个月后,法庭再次开庭,判处冯美荣无期徒刑。冯美荣没有提出上诉。从法庭出来,崔主任不无得意地说:“我说了嘛,保她的命没问题,可是要辩成无罪确实太难了,终究一条人命啊。”

何天亮衷心地感谢了他。冯美娴眼睛红肿,判决一完,就悄然离去了。肖大爷、三立和宝丫都陪他去了法庭。肖大爷告诉他,经过省检察院反贪局的调查,那位前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涉嫌侵吞国有资产,已经被拘捕,等待她的将是法律的严惩:“多亏了你啊天亮,不但让侵吞国有资产的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也了了我这老头子的一个遗憾。”

何天亮对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此时他的心情颇似出外觅食遇到暴风雨劫后余生的鸟,恨不得马上躲回自己温暖的鸟巢。他跟这些陪他前来等待冯美荣命运最终结果的朋友匆匆告别,迫不及待地朝家里跑,他急于把消息告诉小草跟宁宁。小草在判决前几天就明确告诉他,她不去现场等待判决结果,她太怕结果是永别。说这话的时候她坐在宁宁床头。宁宁已经睡熟了。她流着眼泪,轻抚着宁宁的额发说:“这孩子命真苦,刚有了爸爸,又失去了妈妈。”

何天亮说:“律师非常有信心,说是冯美荣不会判死刑。”

小草说:“至少也是无期,判了无期对于宁宁来说,不是照样等于没有妈吗?”

何天亮想说:“那你今后就是她的妈妈。”可是那会儿家里的气氛实在太不适合说这句话了,何天亮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小草跟宁宁就是他的家,就是他躲避风雨的港湾。他回到家的时候,宁宁还没有放学,小草也不在,屋里面冷清清的。他问正在厨房里忙的厨师老王小草干啥去了,老王说她拿了一些东西走了,他也不敢问她干啥去了。

何天亮回到屋里后,忽然看到桌上茶杯下面压着一封信。他立刻感到不妙,直觉地感到小草离他而去了,他恨自己的直觉,怀着一线希望颤抖着打开信。小草的头一句话就让他的希望破灭了,“天亮,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远了,你不要找我,也找不到我。”她果然走了。何天亮呆了,他摇摇头,闭上了眼睛,等着思维能力回到空空如也的脑袋里面。

我带走了二十万块钱,所以你完全可以不必为我今后的生计担心。过去,你一直希望我能跟你结婚,厮守终生。虽然我在心里早就已经答应了你,可是我对你跟我的未来没有把握,所以我迟迟不敢答应你。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在你跟宁宁她妈之间,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尽管你们的离异跟我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我却怕有一天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障碍,我宁可把我的一切直截了当地交付给我爱的人,却不愿意成为别人感情的障碍,一个勉强组合起来的家庭就跟建在沙滩上的房屋一样,潮水很容易就能将它摧垮。我怕极了有一天我会成为多余的人,怕极了我辛辛苦苦筑起的巢会禁不起风雨的袭击变成破碎的瓦砾,得到了却又失去,还不如压根儿就没有得到过。天亮,你能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

何天亮的眼睛湿润了,一滴泪滚落到了信纸上,洇散了字迹。

我是一个喜欢自主的人,我爱的我就会毫无保留地给他,我这样做了,我很高兴。爱我的人也把我要的给了我,我很满足。因此,我是快快乐乐走的,尽管我的眼里有泪水,可是我的心却是快乐的,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说实话,从法庭上出来以后,我就常常想,世界上竟然会有冯美荣这样的女人,我也自问,我能不能像她那样为你付出自己的一切,我不敢肯定自己能做到。尽管她跟你离婚了,我却没有勇气接替她的位置,特别是在法庭上我耳闻目睹了她的悲剧之后,我越来越觉得我没有正式跟你结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从那天开始就想离开你,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我本来不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我知道我只要一见到你就永远也不会走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所以我走了。

我非常喜欢宁宁,宁宁也很喜欢我,可惜我不能再领她逛商场,不能再给她做糖醋里脊了。我原来想当她的妈妈,可是我不能抢走她妈妈在她心里的位置。你别光顾了忙你的事情,孩子是你的未来,你一定要把主要的精力放到孩子身上。存折我都整理好放在你睡觉的床铺下面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天亮,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消沉,也不要因为我的不辞而别而恨我。我们经过了那一段共同创业的时光,共同品尝了酸甜苦辣,我们的相遇、相识、相爱就当成一场美梦吧,就当成一次难忘的经历,让它永远珍藏在我们的记忆里,不是也很好吗?

谢谢你的爱,谢谢你给我的一切,我不说再见,也不说永别,因为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断定我真能永远离开你。我想,我最需要的是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一段时间,许多事情需要我冷静下来思考。这个时间也许需要两年,也许需要三年,也许是永远。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拒绝我呢?如果我永远也不再回来,你会不会忘掉我呢?

这封信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不知道小草是因为写信的时候心意烦乱而忘了写下自己名字和写信的时间,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写那些何天亮也都会明白。何天亮捏着这封让他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信,茫然地看着立时显得空空荡荡的房子,觉得自己的胸腔也跟这房子一样空空荡荡。

外面传来铁器击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三立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操,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干啥?”他的后面跟着胡志刚。

发现何天亮神色异常,呆若木雕,三立迷惑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又出啥事了?”

见到何天亮手里捏着的信,三立不客气地抽了过去。胡志刚拦阻着:“那是人家的信,你别看。”

何天亮说:“看吧,三立不是外人,你也可以看,我已经无所谓了。”

三立埋头看信。胡志刚矜持一些,避开能看到信的位置,转身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三立一目三行地看完了小草留下的信,疑惑不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她这是什么意思嘛,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

何天亮叹息了一声,叫来服务员吩咐给胡志刚和三立沏茶。胡志刚试探着问:“怎么了?要是有什么难处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即便是我们帮不上忙,起码你的心里能松快一些。”

三立也叹息一声说:“唉,他遇上的事儿净是别人没法帮忙的事儿。”说着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胡志刚架住了三立的手,没有接信。何天亮说:“没关系,你就看看吧,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凡是跟我关系密切的人,不是倒了大霉,就是离我而去,可能我天生就是孤鬼命。”

胡志刚边看信边说:“没有那个理,三立不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他不好好的。还有我,虽然跟你认识时间不长,可也算得上朋友了,我不也好好的吗?什么命不命的,都是人自己骗自己的。”

三立却说:“你别说,天亮说的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冯美荣、道士,如今又是小草,我吗,也许是我老婆跟他们闹过,所以才至今没事儿。”

胡志刚把信还给何天亮:“这封信写得真的挺好,这位小草姑娘文化程度挺高嘛,字也写得不赖。”

三立说:“那你是没见过,人长得也漂亮,处理事情比天亮道行还深,那脾气也了不得,要是谁让她看不到眼里,那张嘴比刀子还利,脑子转得比汽车轱辘还快,像我们这样的,一窝子也对付不了她一个。唉,可惜呀,她怎么就走了呢?我今天领胡大哥来,还就是想让他跟小草认识认识,看看今后能不能联起手来做些买卖,这下子没戏了。”

胡志刚说:“也不能说就没戏了,你没看小草姑娘后面写的那几句话,真是一步三回头,欲去还休,欲罢不能,柔肠寸断,缠绵难尽,流露出来的那份深情真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我倒真的想认识认识这位小草姑娘。”

他的话差点又把何天亮的眼泪勾出来。何天亮长叹着说:“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了,但愿你还有认识她的机会。”

胡志刚说:“我不是算命先生,可是我却敢肯定,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回到你的身边。我绝不是安慰你,这由不得她,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这一天吧,到时候别忘了叫我来认识认识她。”

经他这么一说,何天亮又有了希望,心情也舒畅了一些。这时候宁宁背着书包跳跳蹦蹦地回来了。先跟胡志刚、三立问了好,然后问:“我干妈呢?”

何天亮无话可答。三立说:“你干妈出门办事去了,过一阵子才能回来。”

胡志刚说:“今天我做东,咱们到大漠风情去好好喝一顿,宁宁也去,胡叔叔给你买烤肉串,保你吃了一辈子都忘不掉。”

何天亮正在发愁如何打发这寂寞孤独的夜晚,听了胡志刚的提议欣然答应,于是三个大人领了宁宁朝大漠风情走去。

出门时,三立悄声问胡志刚:“你能肯定小草会回来?”

胡志刚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人活着就有希望,希望就是人生的诱饵。”

第四十第章 尾声

起风了,不是那种催人凉爽的和风,更不是那种沁人心脾的熏风,而是卷着沙砾扑面而来,让人透不过气,睁不开眼的沙尘暴。何天亮用衣服包裹起宁宁,将她背在背上,艰难地朝长途汽车站走。风沙中何天亮看到路边有一家牛肉面馆,就急忙冲了进去避风。刮风天,饭馆里面没有客人,堂倌懒洋洋地坐着发呆。外面的风嘶吼着,嚎叫着,赶着沙子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

何天亮解开腰里的绳子,把宁宁放了下来,又摘去蒙在她头上的衣裳。宁宁睁开眼睛四处打量着,问何天亮:“爸,这是哪儿?”

何天亮说:“还没到长途汽车站呢,先休息休息避避风,等风小了再走。”

堂倌见来了客人,并不主动打招呼,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们父女俩,等着他们要吃喝。何天亮这时候才有工夫坐下来打量这间小店,还是那几张破旧的桌子和参差不齐的凳子,还是那一股浓浓的牛肉膻味,还是那个木呆呆的店小二,原来这正是他刚从监狱出来吃头一碗牛肉面的那家小店。正是在这里,他碰上了肉杠黄粱噩梦。他出来了,冯美荣却进去了,老天爷似乎在拿他们二人肆意地戏耍。想到这里,何天亮呆了。店小二见何天亮脸色阴沉沉的,胆怯地问:“老板要些啥不?”

何天亮勉强朝他笑笑,问宁宁:“宁宁饿不饿?”

宁宁点点头。何天亮又问:“想吃啥?”

“你吃啥我就吃啥。”

何天亮于是吩咐店小二:“来两碗牛肉面,二细,加肉,一碗少放辣子。”

店小二来了精神,高声吆喝着进到灶房,紧接着灶房里传来了摔面的声音,砰砰砰的像放枪。

“爸爸,”宁宁怯生生地问道,“妈妈是坏人吗?”

何天亮用肯定的口气回答:“她不是坏人,你妈妈是好人,也是个好妈妈。”

“那她为什么会关到监狱里面?”

何天亮语塞,想了一阵儿才郑重其事地给宁宁解释着:“监狱里面关着的不见得都是坏人,没有关在监狱里面的不见得都是好人。比方说你没有完成作业,或者你考试不及格,老师处罚你,爸爸也打了你,可是你仍然是好孩子,并不能因为老师处罚过你,爸爸打了你你就是坏孩子了,懂了吗?”

宁宁的眼睛告诉他,她其实没有懂,可是却点点头说:“懂了。”

这是他第一次带着宁宁来探望冯美荣。他来过几次,冯美荣都不愿意见他,后来总算见了一面,却告诉他希望他不要再来:“我在这里很好,这里很适合我。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那一天你把我光着身子从家里推出来,我就明白你对我恩断义绝了,因为,你如果对我稍稍还有一点珍惜,尽管我犯了大错,你也绝对不会让我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对你死心了。我为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补偿我自己的亏欠,寻找一份心灵的安慰,争取一些心理的平衡。你过自己的日子吧,再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冯美荣对他这样说。

他从冯美荣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说的是心里话,微微感到有些失落。他问冯美荣:“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

冯美荣说:“我只是想看看宁宁。”

何天亮犹豫了,他不愿意宁宁到这里来接触这个世界。冯美荣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说:“要是你觉得不妥当,就算了。”说罢,就转身回去了。

何天亮还是把宁宁领来了,他觉得冯美荣有权利看自己的孩子,他也有义务让宁宁见到自己的妈妈。冯美荣见到宁宁没有多少话,只是不停地哭泣,宁宁也哭了。后来冯美荣对何天亮说:“我只求你一定要把宁宁带好。如果你忙或者有别的原因带宁宁不方便,就把她交给我妈。”

何天亮想告诉她,这一辈子他绝对不再让宁宁离开自己,可是没有这么说,只是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爸爸,你会再离开我,把我送到姥姥家吗?”

宁宁这会儿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何天亮把她搂到怀里说:“爸爸发誓,永远也不离开你,也不把你交给任何人。”

宁宁放下了心,说:“其实姥姥家也挺好,可是不如跟在爸爸身边踏实。”

这时候牛肉面上来了,红油油的汤上漂浮着绿茵茵的香菜、蒜苗,牛肉老汤的浓香扑鼻而来,店小二这一回有了进步,没有让自己的手指浸到汤里面。宁宁抽了抽鼻子说:“真香啊,我能吃完一大碗。”

何天亮问:“你还再来看你妈妈吗?”

宁宁说:“当然,”然后看看他的脸色,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带我,我就来。”

何天亮摸摸她的头:“你好好学习,考好了我才带你来,考不好就不带你来。”

宁宁大口吞咽着牛肉面,精致的小鼻子上渗出了汗珠。

吃饱了,风也小了,何天亮给宁宁蒙好头脸,背着她出门朝长途汽车站走。宁宁突然趴在他的耳边说:“爸,我想我干妈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何天亮一怔,问她:“刚刚看完你妈怎么又想起你干妈了?”

宁宁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我妈,就想起了干妈。我干妈到底干啥去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何天亮默不做声。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每天他回家的时候都在暗暗期望一进门能见到小草,可是,每天等待他的都是失望。他记得清清楚楚,小草离开他已经一百零三天了,今天他把宁宁带了出来,会不会回家的时候小草真的做好了饭等他们父女俩呢?他的心里又有了新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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