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命难为 - xp1024.com
《妻命难为》


楔子

夜雨过后,春寒料峭。

她只着单衣,被两个婆子死死按了跪在长淮河畔,动弹不得。

抬头看着呜呜泱泱将她困在中间,尚在鄙夷的指指点点的人群,她凄厉开口,“我并未同谁私会!”

话音刚落,脸颊便狠狠挨下一巴掌,金镶玉的戒指刻意划破脸颊,带着血珠子往下落。

血迹斑斑,覆于另一道伤疤之上。

那道伤疤,从鼻梁处开始,一路蜿蜒至耳垂,本就狰狞,再被鲜血这么一染,令人不敢直视。

佘氏却只觉得解恨,居高临下看着她,阴恻恻笑着。

对她说,“你个丧门星,害我合儿摔断了腿!不要你的命,天理不容!”

“那不是我的错!”她说。

分明是梦合南学艺不精,还非要在其他女子跟前出风头!

为了劝梦合南,她挨了多少骂,挨了多少打,到头来,这笔账竟然是算在她的头上了?

却没有人理会她,所有人都认真的听着佘氏细数她的罪过——

“沈氏,待字闺中时便不知廉耻,手捧词话本子,只看颠龙倒凤!尚未及笄,便与人约定于上元花灯节幽会,遇上歹人,被划破了脸,算是报应!”

“入了我国公府之后,野心不改,寻了由头便往外跑,同别的男人在野外厮混,不分昼夜。沈家没有教养,为何连累我梦家名声!”

“天生的媚骨,破了相还能勾引人的荡妇!这样的祸害,若不除,对不起国公府列祖列宗,对不起上京城所有名门闺秀!”

周遭莫不是一片唾弃声,不论男女老少,皆愤愤的喊着,

“浸猪笼!”

“浸猪笼!”

“浸猪笼!”

呐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几乎掩盖过长淮河水的奔腾声。

她抬眸看着终于解气的佘氏,任由鲜血从脸颊划过,滴落在地。

看着看着,忽地笑了。

“你害我。”

她,沈梦知,伯公府嫡出的女儿,也算是出身名门,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自幼学习礼仪诗书,知晓分寸进退。处处守礼,最是懂规矩。

怎会如佘氏所说的那般不堪?!

佘氏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蹲下身子,将早已准备好的抹布塞到她嘴里。

以仅能两人听到的声音道,“我便是害你,你又能如何?我便是要你死,你又能如何?!看看,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看看这偌大的上京城,有谁会听你一句辩驳?”

说到这儿,佘氏霍地起身,抬起一脚,狠狠踹在她心口,直将她踹得弯了腰肢,挺直不了脊背,这才痛快的勾了勾嘴角。

紧接着,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

佘氏看着她,哂笑,“上京城的耻辱,败坏门风的孽障,该不该杀!”

一呼百应,皆是说,“该杀!”“杀!”

一个个的,争先恐后的往她身上吐口水,更有甚者,拽了她的长发,捡起脚边的尖厉石头去划她的脸。

一口一个荡妇的叫着,恨不能将她的血肉都分离出去喂狗。

她躲不得,亦躲不过,只能生生受着,将那些丑陋的面孔一一看过。

终是骂累了,扔累了,折腾够了,她被扔进竹笼里。

不过瞬间,削尖了的竹条尽数没入她身体。

刺骨的疼痛令她挣扎起来,每动一下,都是皮肉翻飞,那竹条上,满满沾着她的鲜血。她蜷缩着身子,不敢再动。

佘氏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当即命人找来嗜血的虫子扔到她身上。

虫子在她身上爬,咬着她,是噬心的痛,她下意识去驱赶。等待她的是竹条穿身而过,刺骨的痛。

她绝望的挣扎着,越发明白生不如死的滋味,是那般的难受。

佘氏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帕一甩,指着她跟众人说,“看看她多痛快,速速去找了虫蚁来,成全这荡妇!”

那一刻,她宁可将她抛入长淮河,让长淮河的水淹没她。可是没有,等待她的,是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被吸干净。

终是后悔了,后悔守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所谓的名门闺秀的规矩,非要嫁进梦家这个牢笼,挡了佘氏的路。

若重新来过,她再也不要做那般愚蠢的抉择。

第一章 佘氏

又是一场春雨,淅淅沥沥,将院中最后两朵小桃红打去。

沈梦知坐在窗边,安静的看着铜镜的那张侧脸。

眉如远山,眸若杏,挺翘的琼鼻下是两片薄削的唇。

美则美矣,却因过分苍白的脸色,不似活人。

本也算不得活人。

长淮河畔的一帧帧,一幕幕,佘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确定,她已经死了,身上的最后一滴血都进了虫子的口!

所以,方醒来那天,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景,她也骇然,也惊恐,以为是魂魄归来,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几天的不安下来,脑子清明了,察觉自己实实在在还活着,她只感激老天有眼,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是的,她死而复生了,还是沈府的嫡女沈梦知!

这一次,她一定会把握住机会,绝不会守着那些所谓的规矩,任人欺凌!

这一次,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欠了她的,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正想着,丫鬟静女捧着一个碧绿色的瓷瓶进屋来了。

欢天喜地的说,“姑娘,梦大夫人来了,这是她给的药,说是御赐的好东西,特意给姑娘留的。姑娘用了,伤疤便能好了。”

铜镜中,美丽的侧脸换成了正脸,入目的,赫然是那道藏也藏不住的狰狞伤疤。

沈梦知用指间一点点抚摸过那道疤痕,蓦地笑出了声。

若真是御赐的,佘氏舍得给她用?

若真是好东西,为何她用了那么多,伤口不见好,反而三天两头反复?

人人都道佘氏好,一说一笑,对她百般爱护,人人都以为佘氏是中意惨了她,谁有能想到,佘氏是多么的阴狠毒辣!

哪里是爱护她,不过将她“捧到”天上了,她摔下来,才会粉身碎骨,再无生路!

佘氏啊佘氏,一世未见,她的那出戏,可要好好儿的唱。

沈梦知懒声道,“扔了。”

静女欲打开瓷瓶的手一顿,满目的不可思议,“扔了?姑娘,这是御赐的东西,对您的……”

余下的半句话,止在沈梦知毫无波澜的目光中。

静女抿抿嘴,不敢再吱声。

她家姑娘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近来几天都这样,不生气,不动怒,目光悠悠然的,偏像藏了刀子,淬了毒。

比去年花灯节伤了脸那日还还要令人害怕。

问及原因,又找不到。

好像是一觉醒来就成了这样,行事古怪,教人捉摸不透。

就如今日,梦大夫人来了,也不说去请安,问也不问一声。要换做平日,早该笑呵呵的过去了。

静女百思不得其解,因忌惮沈梦知,又不敢多嘴过问,扔了瓷瓶,默默给沈梦知添了件外衫。

沈梦知心里一暖,又觉得心酸。

静女长她两岁,自幼入了沈家照顾她。她嫁去梦家时,静女是陪嫁丫鬟。

她本以为,静女容貌一般,入不得梦合南的眼,实在没想到成亲当日就遭了梦合南的魔爪,从那以后饱受欺凌,活不出人样。

偏她窝囊,惧着佘氏,怕着梦合南,又担心旁人说沈家的不是,饶是心里跟明镜一样,也一句话不敢说,眼睁睁看着静女吃尽了苦头。

如今,静女好端端站在她面前,她想给静女脱了奴籍,放静女自由,却惹得静女大哭一场,待她也越发如履薄冰。

罢了,终是不舍得,她爱留就留吧。

“夫人,您小心脚下。”

听到屋外得动静,沈梦知知道,佘氏来了。

她指了指翠玉山水屏障,示意静女躲在那背后。

叮嘱,“一会儿,无论听到什么,都莫要吭声。”

她且让静女看看,佘氏在人后是如何待她的。

眨眼间的功夫,佘氏迈步进屋了,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将婢女尽数留了守在外边。

穿一件绣了大朵牡丹的大袖长衫,配粉色绣鞋,插了金簪,戴了金耳环,手上还挂着两个沉甸甸的嵌宝玉芙蓉金镯子。

因保养得好,显得年轻,倒是看不出来已经五十多岁。

只是面容寡淡,看着便是薄情寡义之人。

这便是佘氏,沈梦知曾经的婆婆,义国公府的大夫人。

佘氏进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四下打量,见无人,问了一句,“屋中无人吧?”

沈梦知两手拢于袖中,紧紧握成拳头。

佘氏!佘氏!

佘氏对她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她恨不能将佘氏千刀万剐!

可是不能,不能够……

沈梦知逼自己将紧握着的拳头放松,连神态都是自若,她淡淡的答,“无。”

话刚出口,佘氏本还有几分柔软的面庞骤然硬起来,眸中笑意唰的敛去。

骂道,“终日顶着张死人脸,这样的丑陋,莫不如找把剪刀抹了脖子!”

沈梦知不答话,安静看着佘氏寻了把椅子坐下。

“我是如何叮嘱你的!”佘氏厉声呵斥。

佘氏的叮嘱,无非就是要她主动提退亲。

因为,若是由梦家开口退亲,会被别人戳脊梁骨!

想当初,沈家得势,是为伯公府,在上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是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家。

梦家呢,人微言轻,还是个被人嘲笑的破落户儿,左右寻不到出路,便把主意打到沈家身上。借着两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三天两头登门拜访,缠着要出世不到三个月的她做她家的媳妇儿。

为了这门亲事,佘氏真可谓想方设法,不遗余力,论说的论做的,费尽了功夫!

世人皆知,梦家是靠着沈家起来的。

可自从梦家封了爵,一跃成为义国公府,地位在沈家之上以后,梦家的眼里便容不得沈家了,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怎么踢开这块绊脚石。

沈家落败了,不如从前风光了,再没有可利用之地了,势利如佘氏,怎会愿意同这样无用的人家攀上关系?

那必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可是,怎么办?

梦家要是先开口,是忘恩负义,是过河拆桥,被人骂不说,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家,又有哪个名门望族愿意接受?

佘氏只能逼沈家先开口,逼她先开口。

沈梦知心中冷笑。

想来,佘氏恨她入骨,除却她的丑陋容貌,根本就是她没有达到佘氏所想,到底嫁进了梦家。

忘恩负义之人,偏打着义国公府的名头,真是嘲讽!

第二章 退亲

沈梦知漠然的扯了扯嘴角,像往常一样回答,“我说了,但是没有人答应。”

佘氏一听这话,本就阴沉的脸色越发黑,几乎能拧出墨来,啪的一掌拍下去,拍得桌上的茶盏一震。

声音也冷冽了,“沈梦知,你貌丑,又不懂得人情世故,身份地位低下,名声还不好,给我合儿提鞋都不配!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怎地有脸同我堂堂国公府扯上关系!要你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无用!”

沈梦知听得笑了起来,她看着佘氏愤怒得快要扭曲的脸,不轻不重的说了句,“我自是无用,可聪明如梦大夫人,怎地不将这番话说与祖母听。阖府上下,祖母最能拿主意,梦大夫人堂堂义国公府当家主母,您说的话,祖母怎敢不从?”

人人都知道沈老夫人是个厉害的,佘氏要是敢把这番话拿到沈老夫人面前说,非被沈老夫人臭骂一顿,两拐杖打出去不可!

沈梦知话里又是嘲笑,又是讽刺的,和平时的唯唯诺诺,低眉顺眼判若两人,摆明了不给佘氏脸面。

佘氏被奉承惯了,哪里受得这样的委屈,直接拂袖摔了桌上的茶盏。

沈梦知瞥着脚下四分五裂的杯子,笑着提醒,“梦大夫人,记着您国公府主母的风度!”

“放肆!区区一丑奴儿,比脚底下的泥泞还不堪,胆敢顶嘴?!”佘氏更是怒不可遏,扬了手就要打沈梦知。

手已举到半空,正要落下去之际,沈梦知倏然抬头,目光沉沉,陡然向着佘氏射去。

那双眸子清澈,明亮如初,看不出分毫震慑,但配上脸上的伤疤,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孤魂一般。

分明冷静,又像是浑身煞气,随时能扼住她喉咙。

佘氏浑身一震,嚣张气焰消失了大半,默默将手垂下,坐回原处。

忽地想到,从她进门开始,沈梦知便是坐着的,不曾起身行礼,言语态度也与从前截然不同。

佘氏一拧眉毛,问,“你什么意思?”

语气中,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沈梦知又笑了,起身拿了茶盏,倒满茶水,放到佘氏手边。

淡淡的开口,“退亲而已,不过一件小事。纵是要沈家亲自登门也无不可……就怕梦大夫人不愿意赏那点儿补偿。”

听到沈梦知愿意退亲,佘氏反而意外。

从始至终,沈梦知都是不愿意退亲的,既是怕府中长辈责怪,也是怕失去梦合南这个夫君,嫁不出去。

突然一改态度,说是愿意,佘氏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诈。

可佘氏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则,沈梦知虽不至于愚笨,但瞻前顾后,不敢拿什么大的主意,遑论涉及人生大事,给她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

二则,沈梦知毫不避讳的说了,要补偿,可见,是想清楚了的。

仔细想来,恐怕是沈家人合计的结果……

开口就要钱,当真是破落户儿的行径,与那乞讨的花子有何异!

佘氏心中不屑,撇了撇嘴。

换个角度想,好歹是把大事解决了,当下也松了一口气。

呷一口茶,问,“要多少?”

沈梦知笑眯眯的比了个一,“一千两银子,少一分都不行。”

佘氏的眉头皱了起来,俨然不乐意,犹豫片刻,说,“且先记着,待事成,自当给你。”

记着,记着记着,就成了空账,时间久了,就成了赖账。

佘氏这人,最是赖皮,若亲事退了,她才不会乖乖将应承的银两拿出来。

“何时给我银子,何时退亲。”沈梦知寸步不让,“银子得交到我手上。”

佘氏冷哼,“先给五百两当定金,余下五百两,堂堂义国公府,不会赖了你的。沈梦知,我能答应,已经是给足了你脸面,不要得寸进尺!”

“梦大夫人说这话就见外了,纵使您不给也是成的。”沈梦知盯着佘氏,捂着嘴笑,“沈梦两家本就是亲戚,若结成了这段姻缘,岂不是亲上加亲?到时我称您一声母亲,不知道羡煞多少女子。”

佘氏听不得什么话,沈梦知偏挑了什么话说。

佘氏视她为草芥,巴不得生生世世都不要同她扯上关系,避她如蛇蝎,怎会乐意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比起天天儿的看见她的脸,区区一千两算什么?

打发叫花子似的将她打发了,至少心里头快活不是吗?

有了沈梦知这一句话,佘氏当下就不犹豫了,“银子我叫人送来,明日一早,沈家去国公府退亲。”

沈梦知轻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佘氏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着沈梦知,冷言警告,“你若是敢诓我,亦或是做不到,别怪我心狠手辣,不给你活路!”

沈梦知摇头,“我怎敢?”

“谅你也没有那个胆子!把自己的分量掂量清楚了,我若是出手,你决计是死无葬身之地!”

佘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佘氏离开,静女从屏障后方走出来,已然红了眼眶。咚的跪倒在沈梦知面前,抱了沈梦知的腿就嚎啕大哭。

“静女愚笨,不知道姑娘受了这天大的委屈,还以为梦大夫人是真心待姑娘好!”

说到这儿,静女霍地起身,抹了一把眼泪。

“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与夫人,让她们为姑娘做主!”

说着,拔腿就要往屋外边跑。

“静女!”沈梦知忙将静女拦下,直直看着静女的眼睛,“从此刻开始,都听我的,只听我的,你明白吗?”

没有谁救得了她,但凡有人为她出头,哪怕有一个人为她出头,她当初也不会落到那样凄凉的地步。

退亲的事情,谁也靠不住,只能是她亲自出手。

而她要的是万无一失,谁也不可以插手。

静女最是听沈梦知的话,沈梦知顺如何,那便是如何。

只是,梦大夫人欺人太甚,难道就这么算了吗?她家姑娘再怎么不济,好歹是伯公府二房嫡女,也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怎容这般侮辱!

“应该让全上京城的人都晓得梦大夫人的真实嘴脸!”静女说。

沈梦知勾唇,“那是迟早的事情,却是太便宜她了!我想,攻心为上。”

静女摇头,表示不懂。

沈梦知抬手将佘氏用过的杯子扔出了窗外,笑问,“她最在意谁?”

“梦家大公子。”

梦家大公子,佘氏的独子,梦合南。

要说佘氏在意的,便是梦合南了,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

若要对付佘氏,首当其冲的便是梦合南。

第三章 流言

“她表面待我客气,背地里却将我的名声都败坏透了。”

说她不检点,说她命煞,能说的不能说的,没有佘氏说不出口的。

若不是长淮河畔的醒悟,她或许还不知道上京城中为何有那么多她的流言蜚语,不明白为何她什么都没做,流言还会愈演愈烈,始终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都是佘氏下的一盘好棋!

如今,她势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从前折辱在佘氏手里的名声找回来!

退亲,就算佘氏不说,她也是要退的!

至于是谁克了谁,就另当别论了。

“自打同梦家定亲,沈家地位大不如前,我不过是去看花灯,却无端端破了相,这不是被克着了是什么?”

静女一听这话,当即破涕为笑,“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

思虑过后,沈梦知道,“此事或许可以假借道姑之口。”

城外有一道姑,很是神秘,据说生得唇红齿白,最是绝色,但细说起来,根本不曾有人见过其真面目。

奇就奇在,分明无人与之打过交道,偏偏上京城的人都将之奉为神祗。

今日说道姑治好了张三与生俱来的眼盲之症,明日又说道姑治好了李四十年前摔断的腿……反正,传得神乎其神。

沈梦知想,既然上京城的人都信道姑,那么,如果道姑说梦合南如何如何,他们必然也是信的。

以愚治愚,以信为信,方为上道。

等到佘氏将一千两银子送过来,沈梦知便让静女着手流言之事,如她所料,不过一夜,梦合南命煞的流言已传遍大街小巷。

次日,天刚明,沈梦知便起了。

静女一边为她梳妆,一边问,“姑娘当真要亲自登门退亲?”

若要退亲,完全可以找了别人去退,到底是闺阁女子,这样抛头露面的,难免不好。

虽说老爷夫人不在府中,可府中还有其他人,总可以找人出面的。

沈梦知轻笑,眼下的伯公府,就是曾经的梦家,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无论如何是不会松手的。他们要攀附梦家,想方设法都要将她送进去梦家的大门,怎会容许她退亲?

不是他们在梦家挣扎求生,谁会管她的死活?

她必须要赶在沈家得到消息之前将亲退了!

静女破釜沉舟一般,悲壮道,“奴婢同姑娘一块儿去。”

说话间,拿了面纱要给沈梦知戴上。

沈梦知接过面纱,直接扔进了火炉里,笑看着面纱化为灰烬。

命尚且丢过一次,区区容貌,她才不会挂在心上。

沈梦知领着静女徒步前往国公府,丝毫不避讳的走在市集上。

有多嘴的妇人看见了,嘲讽道,“要换做是我,我便将亲事退了,谁受得了这副鬼样子!也只有梦大夫人仁慈,当宝似的宠着。”

看看佘氏,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表现一把自己的贤良淑德,还想着要搏得好名声!

静女最是听不得别人说沈梦知的不是,平日听见都要与人理论几句,何况看清了佘氏的险恶嘴脸之后。

三两步就走到那妇人跟前,啐声道,“说我家姑娘,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样子!你长一张嘴不是拿来满嘴喷粪的!”

妇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就将双手插在腰上,回,“你这小浪蹄子,胡乱咬什么人,你家主子尚且不吭声,你在这儿出的哪门子头!”

说沈梦知坏话的人不在少数,但像妇人这般明目张胆的,当真没有见过。

左不过是仗着背后有人当靠山,说话才如此的有底气。

且,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义国公府不过百十来步,又是上京城中最为热闹的集市,天亮之后,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妇人亮开嗓子一吆喝,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看着沈梦知的目光之中,尽是鄙夷。

这样的目光,沈梦知看得多了,几乎每次踏出府门,都会被人当猴似的戏耍,嘲笑。

她越是害怕,越是逃跑,她们越是紧抓着不放,越要看她狼狈逃窜的模样。

如今,她们也该是等着她抬不起头来,默不吭声的低头离开吧?

没想到,她答应退亲了,如了佘氏的意了,佘氏还是不愿意让她好过,哪怕是最后一次来往,也要抬高自己,挫了她的锐气。

可是,她沈梦知的笑话是那么好看的吗?

沈梦知缓步走向妇人,尚未走到妇人的面前,妇人已经往后退了两步,大声叫唤着,“鬼啊,吓煞人也!”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哄笑声。

静女看不过,欲出声,被沈梦知拦下。

沈梦知笑看着表情夸张的妇人,语气温柔,“我自知丑,配不得国公府大公子,今日前来,便是退亲的。”

听到退亲,妇人果然一点儿也不意外,眉目之间,都写着那是应该。

倒是旁边看热闹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显震惊。

有人小声嘀咕,“之前死活不同意退亲,怕退亲之后嫁不出去,今日怎地想开了?”

沈梦知什么话也不说,抬步就往义国公府门口走,步伐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静女嘀咕一句,“可别误了时辰”之后,也慌忙跟上。

妇人嗤笑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洋洋得意的说,“我呸,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缩头乌龟!”

“未必……”有人小声道,“听说道姑给沈姑娘看过,说这门亲事要不得,若是再不退亲,只怕会危及性命!要不然,这么好的人家,她一个破了相的姑娘,舍得不要?”

“你也听说了?”有人附和,“可不得了!自从这门亲事定下,梦家成了义国公府,尊贵显赫,沈家却一日不如一日。要说之前,放眼上京城,哪个女子的姿色能比得过沈姑娘?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真像那么回事!”

妇人听得火冒三丈,扬起胳膊就去撵那说话的人。

其中一人骂道,“凶什么凶!上京城都传遍了的事儿,还不让人说了?”

另一人附和,“别以为你兄长在国公府当差了不得,你若有胆,去找道姑问个究竟!”

提到道姑,其余人的情绪也上来了,莫不是责怪妇人不相信道姑。

说着说着,连义国公府也捎带上了。

妇人百口莫辩,又怕坏事,灰溜溜的走了。

第四章 抉择

静女听到背后的动静,忍不住笑了笑,“本以为是找茬的,没想到还帮了咱们的忙,有了这一出,梦大公子的坏名声传得更快了。”

沈梦知唇角往上一扬,并未答话。

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够佘氏气上一气了。

两人很快走到义国公府门口。

静女刚要叩门,门便从里边儿打开了。

出来的是佘氏。

打扮照旧雍容华贵,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满满的愠色,该是听到了梦合南命煞的流言,两只眼睛盯着沈梦知,恨不能将沈梦知看出一个窟窿来。

沈梦知行了一礼,关心的问道,“夫人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沈梦知知道的,佘氏昨夜睡得很好。

佘氏有早睡的习惯,一旦睡下,便不许人打扰,饶是有天大的事情都要等着睡醒了再说。

她刻意叮嘱静女,在暮色将近之际才将那些流言传出去,为的就是不让佘氏听到。

佘氏若是听到,必定会去沈府,想方设法将这件事压下去。

是以,她才要早早的登门,让佘氏连去沈府说道的机会都没有!

再看佘氏,分明气得不行,看见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又不得不保持国公府当家主母的风度,笑呵呵的牵起她的手,说,“我找到一盒去疤的药膏,正想给你送去,你既然来了,那更好,直接就在府中试试了。吃过早饭没,来,随我进去,我让人给你做!”

这个时候还想着逢场作戏,展现梦大夫人的善良,真是可笑至极。

以为将她拉进国公府,关起门来好说话,她偏是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进。

佘氏不是最要面子么,今日她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退了与梦家的亲事!

沈梦知将手扯回,往后退了两步,不卑不亢的说,“梦大夫人,承蒙您这么多年的照顾,只是梦知自知配不上梦大公子,今日登门,是为退亲,愿梦大公子另觅良缘。”

“这孩子,说什么配不配的,梦家是那样以貌取人的人家吗?是不是听谁乱嚼舌根了?闲言碎语有什么好听的,这样的气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佘氏还是笑着,笑着去抓沈梦知的手腕,企图用一句气话将事情一笔带过。

待将沈梦知拽到跟前了,笑容一敛,语气阴沉的对沈梦知耳语,“沈梦知,我倒是没想到你有如此本事,敢中伤我合儿!我给你个机会,你若当着这些人的面,承认是你散出去的流言蜚语,我便饶你一命,否则,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沈梦知笑眯眯的看了佘氏一眼,在佘氏尚未反应之际,兀自使劲儿往一边摔去。

她这一摔,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莫不是猜测着她与佘氏间发生了什么。

她抱着胳膊,惴惴的看着佘氏,“我什么都没有说过,没有说过您,也没有说过梦大公子一句不是,事关你们,我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夫人,这上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流言蜚语,我真的不知道,那些话是从谁嘴里传出去的,您相信我,万不能气坏了身子!”

沈梦知的三言两语一出口,看热闹的人心里都有了数,原来,真的是和流言有关。

不仅仅是流言,还有梦大夫人对沈姑娘的态度,似乎……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好。

也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嫁给梦大公子,的确是高攀了。

嘴上说不介意,这样的高门大户,真的能不介意?

心里头介意,还要装出一副慈祥的面目,看来,梦大夫人,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好……

佘氏站在门口,能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看佘氏铁青的面色,无异于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将数年来的伪装都变成了一场空谈!

看吧,假的便是假的,装的便是装的,一旦被戳破,就什么也不是了。

可佘氏不认输,多年来的虚伪不是一朝一日,足够应对各种变数。

饶是被她赏了一个下马威,佘氏还是可以笑着将她搀扶起来,问她有没有伤到哪儿。

仿佛她方才摔到,只是她不小心而为。

佘氏还是佘氏,还是那个大度的,善良的佘氏。

她早想到,佘氏不会那么容易放弃。

沈梦知给静女眼神示意,静女立即双手奉上写着两家亲事的那张泛了黄的纸。

“夫人,梦知真心配不上大公子,若是梦知这般实话实说,夫人不喜,那夫人便当梦知贪生怕死,信了那谣言吧!”

佘氏不是视她如己出,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着宠着吗,那她便让佘氏当着这些人的面来抉择。

看看佘氏觉得她的命重要,还是梦合南的名声重要。

看一看,她在佘氏的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

“沈梦知!”佘氏几乎是从牙缝间低吼出她的名字。

那么的恨,那么的狠,一如长淮河畔看她的眼神,那么的期盼她死。

沈梦知冲着佘氏笑了一下,而后,从静女手夺过那张纸,双手捧到佘氏面前,满目凄然。

“沈家至此,我已至此,不求其他,只想宁静度日,望大夫人垂怜。”

一字一句,再次说明梦合南命煞,不仅克了沈家,还克了她。

她便是要佘氏抉择!

不答应,说明佘氏对她的种种皆是假的,佘氏慈母的形象会轰然倒塌,从今往后,沦为命妇们眼中的笑话。

答应,说明佘氏自己也承认梦合南命煞,梦合南再想攀上哪家高枝儿,只会比现在还要困难。

她倒要看看,聪明如佘氏,精于算计如佘氏,要怎么把这笔账算到最精!

保全自己,还是保全梦合南?

沈梦知等着看,众人也等着看。

佘氏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众人的目光将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想装晕,装病,可是沈梦知的那双眼睛,太明,太亮,太过势在必得。那般看着她,仿佛能将她所有心思看穿。

这一刻,她只觉得沈梦知可怕,这个被她欺负了数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的女子,竟让她冷汗连连。她怕,她若是不抉择,等待她的将会是更大的难堪。

她当如何,是保全自己,还是保全儿子?

第五章 问罪

“你既然执意要退亲,那便退吧。”

听到佘氏的回答,沈梦知竟有小小的意外。

想当初,为了梦合南的一条断腿,佘氏可以不择手段的逼死她,口口声声为梦合南报仇雪恨。

她还以为,佘氏疼梦合南,疼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到头来,还是比不过自己。

真是应了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利益面前,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沈梦知漠然的转过身子面朝着众人,手中高高举着婚书。

“今日,劳烦诸位为证!”她一字一句,无比缓慢且清晰的说,“沈家与梦家,沈梦知与梦合南的婚约,就此作废!从今往后,我同梦家,同梦合南,再没有半分的瓜葛!”

说罢,在众人的注视下,将婚书撕碎再撕碎,直到撕成碎片,复转回身子,笑看着佘氏。

轻声说,“梦大夫人,答应您的事,我可是分毫不差的做到了!”

纤细的手指甫一松开,碎片如枯萎的叶一样,纷纷扬扬往下落,尽数落在沈梦知的脚边。

沈梦知却是看也没看一眼,只轻轻笑着,踏过那些碎片,头也不回的从义国公府门前离开。

脚步那么轻,那么稳,神情那么无谓,那么轻松!

那瞬间,没有人记得沈梦知脸上丑陋的疤痕,所有人都痴痴看着,那个被他们嘲笑了一次又一次的沈家丑女,昂首挺胸的从他们面前走过,宛如高高在上的王,连余光都吝于给他们!

不到两个时辰,沈梦知登门退亲的事情传遍了上京城,这场退亲,可谓闹到了人尽皆知。

人人都知道了梦合南命煞,人人都知道了佘氏的表里不一,一时间,矛头纷纷倒向义国公府,倒向佘氏与梦合南。

谋划这一切的沈梦知觉得无味。

要知道,上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流言,今日是这个,明日是那个,劲头过了,事情也就过了。

她在意的是,这件事情的劲头能持续多久。

“姑娘,不好了!”静女慌慌张张的跑进屋中,对吃过午饭便一直看词话本子的沈梦知说,“梦大夫人气势汹汹去了伯公府,定是找老夫人去了!”

沈梦知一家本来也是住在伯公府的,因为是二房,不承爵位,没少受大房的气,都忍着。

后来,沈梦知破了相,大房认为沈梦知不祥,借故为难,他们一家便另寻了宅子住下。

虽与伯公府只隔了一条巷子,但伯公府是伯公府,沈府是沈府,平日里少有来往。

沈梦知的祖母沈老夫人住在伯公府,清楚两家的嫌疑,放了话,除却逢年过节,不必去给她请安。

至于沈梦知,连逢年过节都省了。

是以,沈梦知同沈老夫人,近一年没有见过面了,突然要见,还挺别扭。

“去备了瓜果点心等着,记着备一碟枣泥糕,里面加点儿茴香。”沈梦知起身,顺手将词话本子放到了花架上。

她记得,祖母最爱吃枣泥糕,隔三差五就会让人备上一份。

这么多年了,这个爱好好像一点儿没有改变过。

府中的人,不管儿子儿媳还是孙儿孙女,起初也是记着,祖父过世之后,都抛到了脑后。

连枣泥糕都忘记了,何况是记得祖母的独特口味,要在枣泥糕里加茴香。

她这么做,一则是真心想要孝敬祖母,二则,她若想打压佘氏,少不得祖母的帮衬……

静女本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怕佘氏不怀好意,又怕沈老夫人当真怪罪,但看沈梦知一派从容,心里也跟着安定下来。

是啊,她家姑娘聪明,有姑娘在,她怕什么,只要做好姑娘安排的事情,不给姑娘拖后腿就是。

静女走后没多久,佘氏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丫鬟婆子几十个,将院子站得满满当当。

进来的三人中,以沈老夫人为首。

沈老夫人今年八十有二,容颜苍老,只隐隐看出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胚子。

精神却是不错。

脊背挺直,将原本就高大的身材衬托得很有气势。两只眼睛犀利,锐气不减从前。

穿着常年爱穿的那件赭色比甲,胸口前面用金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壽。

手拄着一根檀木的拐杖。

拐杖上刻了一朵并蒂莲,最上方的小孔里挂了一指长的木牌,写的也是“莲生并蒂”几个字。

站在沈老夫人左边,穿了绛紫色褙子,殷勤搀扶着老夫人赔着笑的是伯公府夫人,沈梦知的伯娘,元氏。

元氏旁边站着的是佘氏。

沈梦知上前,给三人行礼,客气的请三人入座。

佘氏长袖一甩,冷笑,“事已至此,装什么大家闺秀!沈梦知,当着沈老夫人的面,你说,你为何中伤我合儿!”

沈梦知不急着回答,反是不紧不慢的走到沈老夫人面前,将沈老夫人扶到软榻上坐着,拿了枕头放到沈老夫人后头。

又将备好的枣泥糕放置沈老夫人面前。

轻声道,“这是特意为祖母准备的,祖母尝尝。”

沈老夫人看着枣泥糕,面色微霁,待拿过一块吃了,面庞也柔软下来。

元氏见状,不屑的扯了扯嘴角。

待将这些事做好了,沈梦知才回过头,反问佘氏,“梦大夫人此话怎讲?”

“两面三刀的小人,作妖做到我头上来了!合儿的那些流言,除了你,谁会四处乱讲?!”

佘氏怒气冲冲的奔上前,许是想教训沈梦知,碍于沈老夫人在,堪堪止步,两只手捏成拳头搁在腿边,上头青筋暴起。

沈梦知还是笑,语气还是那样不轻不重,“梦大夫人含血喷人就罢了,为何还要兴师问罪?您觉着是我伙同道姑说了梦大公子的不是,可您问问我沈府中人,近几日来,我可曾踏出府门一步?您若是还不信,大可去找了道姑问问,问问她,我可曾见过她,找过她?”

沈梦知说的这些,佘氏不是没有人找人查过,偏偏,沈梦知不曾出门,沈府中也没有人出过城去找道姑。

若不是没有证据,佘氏栽了这么大跟斗,必然早早就对沈梦知动了手,哪里会去找沈老夫人做主!

佘氏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怪只怪实在是低估了沈梦知,以为是个不中用的草包,到头来却是算计得滴水不漏的主!

“老夫人!”佘氏咚的跪在沈老夫人面前,眼睛当即噙满泪水,“这事儿也怨我!想必您老人家也清楚,这城中的风言风语不少,从前孩子小没什么,如今快及笄了,我便说了她几句,想必是说得重了,恼了这孩子。”

佘氏一说一抹眼泪,哭得伤心欲绝,好不可怜。

沈老夫人看不过,让元氏伸手将人扶了起来,道,“原是你梦家的人,你是该管。”

元氏立马附和,“是啊,梦知这孩子从来都不是省心的,难为梦家不嫌弃,一直护着。”

佘氏的眼泪越发勤了,扑朔扑朔的往下落。

拭泪的当儿,以手帕做挡,朝沈梦知阴冷一笑,递过去个挑衅的眼神。

那模样,仿佛在说,看看,我信口胡诌有人信,但你沈家人却不信你!你如何能赢?不若趁早认错,我且留你一命。

第六章 狡辩

沈梦知一步步的朝着佘氏走去,面上的笑容只增不减。

问,“梦大夫人说我在城外的竹林与不止一个男子幽会……都知道梦大夫人出了名的能人,这上京城没有您认不得的人,那么,不知梦大夫人能否说出他们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长哪般模样?”

佘氏冷哼,“我也听人说的,怎会知道?你自己做的好事儿,你心里清楚!”

沈梦知追问,“您听谁说的?”

佘氏答不上话来,也不敢答。

她随口说一个人,沈梦知哪怕挖地三尺也会将那人找出来问话,到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万一还把自己搭进去,反而麻烦。

沈梦知嗤笑一声,继续往佘氏跟前逼近。

道,“你说我与人颠龙倒凤,你且说清楚,我是同谁颠的龙,在哪儿倒的凤!若是听人说的,那人是谁?”

佘氏面色煞白,还是道,“你心里清楚!”

沈梦知冷笑一声,继续逼近,“说我不正经,说我人尽可夫,你又说说,我几时不正经,几时人尽可夫!你若是听人说的,那人是谁!”

佘氏被问得哑口无言,越发苍白了脸色。

沈梦知距离佘氏不过一步之遥,即将将佘氏逼得退无可退之际,蓦地转过身子,朝着花架走去。

待拿过上头放着的三两本词话本子,再疾步朝着佘氏走去。

道,“梦合南交狐朋狗友你不说!去花街柳巷你不说!终日为所欲为,不思进取你不说!这样的纨绔你不管,我看词话本子却要被你说成荡妇,淫货!”

说到这里,沈梦知已然走到佘氏跟前,她居高临下看着面色惨败的佘氏。

说一句,“梦大夫人,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话音刚落,将手中的词话本子狠狠摔到了佘氏脸上。

佘氏惊叫一声,捂着被砸得通红的脸,愣了一瞬,立马哭道,“这便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当着家中长辈的面儿尚且如此胆大包天,没人的时候是怎么待我的,可想而知!老天爷,我一门心思好好待她,她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真是不懂规矩,看我不教训你!”

元氏听到这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扬了手就要打沈梦知。

手到半空,被沈梦知抓住。

“沈梦知!你反了天了!”元氏也是扯开嗓子大喊,“打梦大夫人不说,连我你也敢动手吗?”

“堂堂梦大夫人我都敢出手,你算什么!”沈梦知用力一甩,直将元氏甩了跌坐到佘氏腿上。

她看着满腔怒火,撩了袖子还打算教训她的元氏,檀口轻启,冰冷开口。

“祖母在前,何时轮到你说话!这是沈府,不是伯公府,何时轮到你说话!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安生,我敬你是与祖母来的,喊你一声伯娘,你若不安生,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元氏方起身,见沈梦知眼中满是嗜血的红色,言语也多戾气,不敢同沈梦知硬碰硬,遂往地上一坐,随着佘氏一块儿哭。

指摘道,“没天理呀,沈家竟出了这样的货色,叫我以后在上京城中如何抬得起头来!”

“住口!”

从进门开始一直沉默的沈老夫人终于出声,剜了尚一眼在哭闹的元氏,道,“晚辈面前,岂容你胡闹!既是名门出来的闺秀,应当晓得分寸二字,一味的耍无知女人的把戏,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沈梦知便知道,整个沈家女眷中,唯老太太一人耳聪目明,看得透彻。

这一番话,不仅骂了元氏,也骂了妄图用眼泪占得上风的佘氏。

指桑骂槐,在这儿用得再妙不过!

言谈间,既是助她长了脸,也是踩了佘氏的面儿。

祖母,到底是站在她这方的!

看清沈老夫人的立场,沈梦知越发有了底气,她弯腰,将洒落在地上的词话本子捡起,呈到沈老夫人面前。

“祖母,请您过目。”

沈老夫人接过词话本子,将每一本都略略翻过,看完之后,面色不改的对佘氏说了一句,“梦大夫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佘氏抹了眼泪,笑问一句,“怎么?一向明理的老夫人也受不住血浓于水,想要偏袒么?”

沈老夫人将词话本子递过去,笑着道,“梦大夫人不妨先看看再说。”

“即便只是一般的词话本子,也少不得花前月下,互诉衷肠……从前我不说,是念着沈家也是大户人家,也是要见面的。可是说句实话,正经人家的女儿,谁会看这个?这些……”

佘氏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手捧着几本词话本子,面色青白交加,可谓精彩。

“我看的是什么?”沈梦知笑道,“我看的,是梦大夫人给我定下的所谓的梦氏家规!我怕双亲与兄长看了心疼,特意弄成了词话本子的模样。此刻梦大夫人见了,可觉得梦家的家规太过严苛?”

沈梦知夺过其中一本词话本子,将最外层的纸撕去,第一页赫然写着“梦氏家规”几个大字。

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出自佘氏的手,却在真正的梦氏家规上加了无数条!

前世,以为可以得到佘氏的欢心,或者是为了让佘氏不那么厌恶她,她一条一条,尽是按照上头所写的去做。

哪一天,只能穿哪种颜色的衣裳,每一天,只能吃几口饭几口菜,甚至,冬日里用冷水沐浴,她都一一照做。

现在想起来,真是愚不可及。

她若不喜欢你,纵使你将星星月亮捧到她跟前,将心掏出来给她,她也不会看上一眼!

佘氏啊,铁证在前,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装了十余年的慈母形象,在这铁证面前是否还有辩解之辞!

“我堂堂义国公府的长媳妇,必然是要忍受别人之不能!若做不到,便是不配进我国公府的大门!如今亲事已退,严苛与否,无甚好计较。”

佘氏扔掉词话本子,目光落在沈老夫人身上,“只是老夫人,沈梦知受不住我严格,想退了这门亲事,我理解。可她分明受了我一千两纹银,答应了安安分分等着嫁进我梦家,却出尔反尔,该与不该!”

第七章 作证

“一千两纹银?”沈老夫人看向沈梦知,似是意外还有这一茬,问,“却有此事?”

沈梦知点头,“是,梦大夫人昨日命人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

沈梦知的话还没说完,元氏着急忙慌的插嘴,“没想到你是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居然敢收梦大夫人一千两银子!”

“干你何事?”

沈梦知只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元氏闭了嘴。

毕竟,沈梦知连佘氏都敢动手,比佘氏不如,还曾对沈梦知一家诸多欺负的元氏,沈梦知就更加不会放在眼里了。

沈老夫人也看着元氏,眸光冷冽,带着警告的意味。

元氏心里发怵,自行退到一边,不敢再多嘴了。

沈梦知这才继续对沈老夫人解释,“梦大夫人给这一千两银子不是白给的,她要我今日上门退亲。说起来,我一早去退亲,也是按照梦大夫人的安排做的。”

“满口胡沁!”佘氏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虚虚行了一礼,态度还算和软,“老夫人,您知道的,人言可畏,若是沈家与梦家退了亲,人家只会说梦家的不是,只会觉得梦家太欺负人,也只会戳梦家的脊梁骨。我让她顾及两家颜面不要退亲,她说她要纹银一千两,我想着,她既然开了口,我便允了她,只要她好好儿的,等到及笄了嫁去梦家,不论她要什么我都给她,万万没想到,她却存了这样的心思,既要钱,也要退亲,既无情,也无义!”

“那么,敢问梦大夫人一句,您是如何得知我想退亲的?”沈梦知笑呵呵的看着佘氏的眼睛,“您是自知对我太过严苛,知道我受不住梦家的家规,早一步出手,试图挽留?还是我亲口告诉您,我要退亲的?”

提到梦家家规的时候,沈梦知刻意放缓了语速,咬重了字音,好教佘氏听得清楚,听得明白,她话中嗤笑与嘲讽。

她知道,佘氏自从梦家长势以来,近十年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她也看出来了,佘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得,下不得,着实难受。

她今日要做的,就是将佘氏气得晕头转向,气得糊涂。

她笑,“梦大夫人,若你糊涂,大可以坐下来休息休息,待想清楚了再说也不迟。大家都是闲来无事,不缺这点儿时间,等得起。”

佘氏狠狠瞪着沈梦知,恨不能用眼神将沈梦知凌迟。

明知她糊涂,非要言语刺激,她是想好好儿捋捋,可若是真耽搁时间去想,岂不是真让人以为她是在花时间想措辞?

佘氏无法,张口就道,“自是你主动同我说的,你要退亲。”

佘氏被沈梦知绕进去了。

沈梦知一逼,佘氏没想要自己想一个找不到错处的说法,下意识就想着从沈梦知给的选项里选择一个。

说是她自个儿察觉的,无异于承认了她对沈梦知的严苛,当着沈家人的面,再一次打自己的脸。

所以她说,是沈梦知跟她说的。

看着沈梦知脸上越发嘲讽的笑容,佘氏后背一凉,直觉又上了沈梦知的当,想要挽救,脑子里一片空白,毫无对策。

十指绞在一起,绞啊绞啊,煎熬的等着沈梦知的下一步。

沈梦知不看佘氏,转身面对着大开着的窗户,面无表情的开口。

“梦家是大户,沈家不如。我嫁去梦家本来就是高攀,何况我貌丑,又不懂得人情世故,身份地位低下,名声还不好,给梦大公子提鞋都不配!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我怎地有脸同堂堂国公府扯上关系!”

沈梦知说的,都是佘氏说给她听的原话。

旁人听了以为是沈梦知妄自菲薄,只有佘氏自己心里清楚,沈梦知这是往仇恨簿上再添了一笔。

沈梦知继续说,“整个上京城的人,随便找了一个人问问,都知道我沈梦知揪着梦家不放,誓死要嫁给梦大公子!不说旁人,就是我沈家人,也是这样觉得。我开口说要退亲,我主动说要退亲,梦大夫人,您信吗?”

沈梦知的声音,不自觉中染上了凄凉。

她说的,是她早已听腻了的话,她以为,看淡了便没什么在意的,可是等到真正说起来,她还是难受。

这些话,这些侮辱,可是伴随了她一世,整整一世,连死都没有躲过,一时之间,她怎能做到毫无感觉!

她回头,问佘氏,“梦大夫人,您信吗?”

很显然,佘氏自己都不信。

“我……我记错了。”佘氏反悔,改变了说辞,“我是听别人说的你想退亲,你也别问我是谁,就算你问,我也不会说的。”

“您听到别人说我想退亲,可是您不想退亲,所以您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让我不要退亲,是这样吗?”沈梦知问,“是这个意思吗?”

佘氏将沈梦知说的话想了一遍,觉得没什么漏洞,便点了头。

沈梦知马上就问了,“您是主动给我一千两银子,还是我问您要了您才给的?”

佘氏张口就要回答,沈梦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可不会主动说退亲,会不会主动问您要银子,您了要考虑清楚了再说。”

沈梦知的话提醒了佘氏。

是啊,沈梦知不会主动提出退亲,自然就不会主动开口要银子。

那便是她自己将银子拿来的。

“我给你银子,也是希望你不要退亲。”佘氏说。

沈梦知摇摇头,噗嗤笑出了声,她招手,让屋外的静女进来。

静女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跪下,道,“梦大夫人来时,奴婢在屏障后边,没来得及出去……将梦大夫人与姑娘说的话全听了,奴婢可以作证,是姑娘主动要的一千两银子。”

“笑话!”佘氏的脑子这时候转得快了,“你家姑娘舍不得退亲,会问我要银子?”

“那是因为,梦大夫人欺人太甚!”静女红了眼眶,“老夫人,方才姑娘说的那些,都是梦大夫人骂她的话!梦大夫人表面对姑娘好,背地里,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姑娘也是受不住了,才说退亲,心中不甘,才要了一千两银子。”

第八章 祖母

佘氏不死心,犹在狡辩。

“这丫鬟是谁的人?不帮着她主子说话,难道还要帮着我这个外人?”

静女指天发誓,“奴婢若有一句假话,遭万人唾弃,不得好死!”

发毒誓,静女敢,佘氏不敢。

佘氏怕自己发誓会被神灵听了去,当了真,当即没了声音。

沈梦知趁机道,“我想退亲,皆是梦家欺人太甚!流言也好,家规也好,还有其他我并未拿出来说的腌臜也好,只要有人想听,我便能说,若有人不信,我可以拿出铁证。”

一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却满满都是要挟意味。

尤其是做了亏心事的佘氏,根本不敢出言挑衅。

十来年了,她对沈梦知不客气,已经十来年了,这一年来,因着沈梦知容貌毁了,她找到了发泄的借口,更是变本加厉,不将沈梦知当人看。

她不确定,沈梦知手里是不是还握着什么她已经忘却,但是却能让她无从解释的把柄。

万一那证据拿出来,她就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从一开始的为梦合南讨要说法,到流言蜚语的出处,到关于沈梦知的流言,再到退亲的源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而沈梦知就是那股无形的力量,将她一点一点的往里面拽,让她一点一点陷入,再出不来。

这一刻,佘氏不再怀疑沈梦知的聪明。她早该记得,早该承认,沈梦知原本也不笨,只是收敛了心性,始终隐忍。

这一刻,佘氏也不再怀疑沈梦知的用心——

沈梦知不仅要退亲,还要将她,将梦合南,将她引以为傲的义国公府置于不利的境地。

佘氏看明白了,心惊了,却毫无招架之力。

沈梦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人杀人,遇佛杀佛,她斗不过。

佘氏的凌然气势完全没有了,临了,只能干巴巴的说一句,“不管她怎么说,梦家从未想过要退亲,那都是她在说。”

“若是梦家可以立即着手安排,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我入门,将梦家后院事宜尽数交予我手,我沈梦知什么都不说,将从前所受委屈全部抛之脑后,心甘情愿嫁去梦家,相夫教子,执掌后院,一事不落!”

沈梦知这话说得嚣张,嚣张中自带了气势,不怒而威。这话又说得直白,让人一听就明白她要掌权的野心。

她能如此嚣张,如此直白,只是因为她太过了解佘氏。

佘氏不愿意梦合南娶她,怕她耽误梦合南的前程,也怕沈家耽误了梦家的仕途,其为一。

退亲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佘氏,梦合南,义国公府,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为人津津乐道,若是娶她,又将是一场上京城中从未有过的笑谈,其为二。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佘氏舍不得放权,舍不得将义国公府大大小小事情的权利让出去,不管那人是她,还是旁人,都绝无可能。

言尽于此,她已经堵了佘氏所有的退路,佘氏退无可退。

佘氏登门讨要说法,终归是自取其辱,算是自己送上门,让她将名声踩了个透。

沈梦知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痛快,她看向面容狼狈的佘氏,以重生以来,最柔软的态度,问,“梦大夫人,您可还有其他话说?”

佘氏木讷的转过身子,步履蹒跚的出了屋子,甫一出去屋子,便加快步伐,急匆匆的往院子外边走去,到后来,几乎是跑着离开。

来时有多大的阵仗,去时就有多抬不起头。

“你出去。”沈老夫人开口,对元氏说。

元氏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太可怕,浑身不自在,早就想出去,加之看见佘氏离开,又想去跟佘氏说几句好话,讨好佘氏,得了沈老夫人的话,自然是片刻等不得的跑了出去。

沈梦知看看沈老夫人的面色,对静女道,“你也出去。”

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与沈老夫人了,沈梦知曲膝跪在沈老夫人跟前,道,“谢祖母成全。”

事情这般顺利,多亏了沈老夫人的态度。

在这个满是繁文缛节,礼仪尊卑的世道,若当祖母的沈老夫人一口咬定是沈梦知的错,那么,即便沈梦知说再多,终免不得背负骂名。

要是沈老夫人没有表明立场,就凭佘氏的张扬,沈梦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未必能够挫了佘氏的锐气。

这声谢,是应当。

沈老夫人拿了半块只留有余温的枣泥糕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许久了,才说,“你不应当谢我,没有我,你也足够应付梦大夫人,不过是多费几句唇舌。从前我便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你若有心,谁也为难不了你,我只是好奇,你忍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忍到今时今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功亏一篑。”

沈梦知笑了笑,“祖母既问了,我也如实回答。左不过两句话,欺人太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佘氏对她的狠,梦家对她的狠,都是她在受,没有人能感同身受。

她不想受了,不想委屈自己了,这就是理由!

沈老夫人也笑了起来,“你父兄远在他乡,不知你委屈至此,你母亲身体有恙,一年当中有十月在菩提寺静养身子,无人照应,无人帮衬,苦的只是你一人。你是忍是报复,都是应当,说起来,我今日不该来,从未给予你关怀,不论怪罪还是帮衬,都轮不到我。可我今日既然来了,便也直言,两件事,一,你父兄常年在外,你母亲身子不爽,绝非偶然,二,佘氏心狠,能掌管义国公府,不出半点纰漏,你今日将她逼迫如此,她必定绝地反击。旁的我帮不了你,好在手中有一些备用银两,无用首饰,是打点是收买,你自己安排。”

沈梦知意外的看着沈老夫人,当真是没想到,祖母待她能如此阔绰。

为什么?

“你祖父去世的这多年,记得枣泥糕的人屈指可数,记得往枣泥糕里加茴香的,只有你一人。我便是高兴,高兴有人如你祖父一般记着我。”

沈老夫人说罢,站起身来往外走。

沈梦知欲伸手搀扶,沈老夫人摆手,示意不用。

待走到门口,说了句,“早盼着你如此,幸亏你终究看透,沈家的人,即便是女儿,也该有几分血性。”

沈梦知看着沈老夫人离去的背影,反而觉得看不透。

她这祖母,从来不畏权,不畏势,不喜与人来往。

如今出手帮她,她竟觉得有些诡异。

第九章 猜测

“姑娘,老夫人一向如此高深莫测,要不然,大夫人也不会那么怕她。”

静女进屋来将沈梦知扶了坐到软榻上,一面絮絮叨叨的往下说。

“不仅伯公府的人怕老夫人,就连京城中的妇人对老夫人也客气得很。老夫人选择站在姑娘这边,姑娘往后想做点儿什么,倒是容易得多。”

沈梦知点点头,这话是没错了,有祖母的帮忙,她行事必然方便得多。

就如方才所说,关于她父兄。

父亲沈云献,为人正直,行事谨慎,每在其位,兢兢业业,从不敢懈怠分毫,但如今四十出头的年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近二十载,还是个八品提举。

从前还好,官位不高,好歹在上京城中办差,虽郁郁不得志,但每日归家,也可享受天伦。哪似近两年,长年累月被派遣在外,好不容易将这个地方的人口记录完善,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尚未启程,又接到命令,只能马不停蹄要赶往下一个地方,连家也顾不得。

又说兄长沈君知,本是刑部司狱,在刑部做得好好的,正当升职之际,莫名被调遣去户部,成了个未入流的副使。随父亲一块儿四处奔波,也是许久不曾归家。年岁十九,尚算年轻,可是再怎么年轻,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一人不得志是巧合,两人都如此,那便不是巧合。

她只是奇怪,父兄皆是品行端正之人,与人相处融洽,不得罪人,何人会在背后使坏误他们前程?

那人能将手伸到朝堂之上,干涉官员调任行事,所处的又是什么高位?

“我上次写信给父兄,他们可有回信?”沈梦知问。

静女摇头,“老爷与公子都不曾回信,算起来,姑娘那封信递出去,已经一个多月了。”

看吧,便是这样的。

从几天一次回信,到半月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一月都得不到一次回信。

前世也是这样,父兄总有忙不完的差事,不论她写的书信还是父兄写的回信,即便能到手中,在途中也要耽搁大半个月,待书信抵达,事情已经过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一来二去,她有了事请便不会写信告知,因为写了也是白写,得不到解救,反倒让回信之人徒劳牵挂。

什么都藏在心里,身边无人能够依靠,她孑然一身无所傍,才会导致越发卑微,越发谨小慎微,处处只想着讨好着佘氏母子,只想着求得立锥之地,渐渐的,把骨子里仅存的一分血性都磨了去。

也许,有人就是希望她身边无人,那人便是要折断她的羽翼……

她出事时,母亲卧病菩提寺,据下人禀报,母亲那时已然奄奄一息,连床榻都下不得。自顾不暇,遑论救她出生天?

而父兄呢,远在千里之外的偏僻之地,即便得到消息,即便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待赶回上京,她早已成了森森白骨。

没有人救得了她,她必死无疑!

或许,这才是那人的目的!

如此说来,父兄的遭遇极有可能也是受她的牵连,毕竟,他们一家五口,惨淡收场的只有她一人,死的只有她一人。

盼着她死,安排了周密的计划让她死,那人必然是恨极了她!

沈梦知能想到的,只有佘氏一人。

前世今生,到目前为止,恨不得她死的,只有佘氏一人。

若说是佘氏安排的,她信。

一则,佘氏恨她。

二则,佘氏是义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来往的皆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贵胄,义国公府如日中天,多得是人争相结交,佘氏若想做点儿什么,无非是动动嘴皮子,自有人替她张罗。

铺这么大一个局来要她的命,佘氏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沈梦知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书信。

她要父亲与兄长速速归来。

不论官职几品,至少回来上京城任职,好一家团聚。

她不想再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宅子里,听着院子外边的欢声笑语,内心孤寂。她也不想,除却她的卿卿小缘,其他院子都没了人气儿,杂草丛生,成了荒宅。

前世不曾得到的,或是错过了的,今生她一定要弥补回来!

“你找人将信送出去。”

沈梦知把信递给静女,自己也起了身。

静女问,“姑娘要出门?”

沈梦知点头,她要出门,要去伯公府一趟。

祖母既然开口应承要帮她,她也不惺惺作态的将帮助拒之门外。

连祖母都看出来了,她缺银子。

打点她自己的事情需要银子,为父兄捐官要银子,不论做什么,她都需要银子。

单凭佘氏给她的那一千两,根本做不了几件事。

祖母那儿有银子给她,她自是要去拿的。

沈府同伯公府隔得近,穿过巷子,片刻的功夫便到了。

像是知道她会登门一样,早有人候在大门外,见了她,直直将她带去了沈老夫人的莲园。

还没进去院子,就听到了元氏断断续续的哭声,“母亲怎地还护着她?您不知道,整个上京城都传开了……说我们沈家的姑娘没有教养……她自个儿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可别影响了我的庆儿和笑儿!梦大夫人何许人也,人家是义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人家只要一句话,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她是将人得罪得狠了,您不知道,梦大夫人气病了,连床榻都下不来……要是真气出个好歹来,这条人命算是谁的?”

沈梦知让领路那人离开,径直去了院子里,看着一个劲儿抹眼泪的元氏道,“伯娘这话可别让人听了去。知情的知道您是担心梦大夫人有个好歹,往好了说,不知情的还以为您因为护着我,在诅咒梦大夫人呢。”

元氏啐了一声,“谁愿意护着你这个丧门星?自己倒霉就算了,还要扯上我们,好容易过两天安生日子,这是造的什么孽?”

元氏越说越气,当即哭得喘不上气。

沈老夫人坐在一边看着,始终都是理也不理元氏,看得烦了,干脆缓缓的站起身,招招手,将沈梦知带着进去了屋里。

第十章 钱财

沈老夫人进去屋里就说,“她眼皮子浅,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却是多虑了,你连外头那些难听的话都不放在心里,她这几句,岂会当真?”

沈梦知只是笑。

她倒不知沈老夫人是个爱笑的,从进门开始便在笑,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沈老夫人将沈梦知的手牵了过去放在手心,问,“来拿东西的?”

沈梦知点了点头,注意力却被沈老夫人的手吸引了过去。

沈老夫人的手看着苍老,可落在她掌心,却是又滑又嫩,一点儿不像是年迈之人的肌肤。

正欲仔细感受,确认是不是感觉错了的时候,沈老夫人已然将手拿了回去,喊,“嬷嬷,将东西拿出来。”

里屋走出来个五十左右的妇人,皮肤偏黑,身子欣长,神情恭敬,不苟言笑。

正是服侍沈老夫人的李嬷嬷,跟在沈老夫人已经三十多年,寸步不曾离,行事最是稳妥。

李嬷嬷手里捧着个朱红的沉香木匣子,匣子上头刻了一朵并蒂莲,那莲花刻得栩栩如生,只是边角有些许模糊,是上了年头的缘故。

匣子打开,里面装满了金饰,有簪子,镯子,耳环等,刻的都是并蒂莲的花纹,做工精细别致,像是出自一个人之手。

沈老夫人坐在椅子上道,“这都是我年轻时候用的,早就不喜欢了,搁在那儿数年,成了无用之物。好在有的几分价值,你拿去变卖了,解解燃眉之急。”

沈梦知看着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首饰,抿了抿唇。

说实话,她并不明白沈老夫人的用意,为何待她那么好?

从前数年,沈老夫人待她不至于坏,但也从来不好,冷冷冰冰的,看得出来对她不喜。

今日以来,笑脸以对,处处亲近,不惜拿出珍贵之物作为帮衬。

这样大的反差,容不得她不在意。

而且,那双眼睛实在太过犀利,仿佛能看穿世间万物。所作所为,也明显带了目的。

她的祖母,究竟知道些什么?

又或者,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沈老夫人看出沈梦知的考虑,也知道沈梦知在等她的一句解释。

扯了扯嘴角,凉薄一笑,“义国公府风光无限,脚底下踩着的是我伯公府的尸体!可怜伯公府尽是些鼠辈,忘了义国公府得所作所为,忘了伯公府所遭受的耻辱,不仅不想着报仇,还一门心思想着依附义国公府!”

此事,沈梦知略知一二。

当初梦家依附沈家,跃跃欲试,想要有一番作为,时值外寇来犯,加之沈梦两家定了亲事,沈家有意帮扶梦家一把,祖父领兵出征时,便将梦合南的祖父与父亲带了去。

彼时尚武,想要功名利禄,最好的法子就是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只是谁也没料到那一战会是那般惨烈,两万领兵折损过半,祖父万箭穿心,当场死去,梦合南的祖父断了两只胳膊,梦合南的父亲也伤痕累累。

对于沈梦两家,都是伤心欲绝的大悲之事。

偏偏,梦家呈上奏折,说战况如此都是因为祖父指挥失当,说,若不是梦家父子力挽狂澜,拼死反抗,两万精兵定然全军覆没,片甲不留。

偏偏,素来信任沈家的圣上信了,一举赐了梦家义国公府的门匾,赐了宅子,赐了良田,却下旨,祖父的丧事不得大操大办。

其中意味,不必明说,也是人尽皆知。

从那之后,梦家平步青云,沈家一落千丈。

说梦家是踩着沈家上位的,不足为过。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祖母不爱打扮,连宅子都极少踏出。

祖母与祖父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她也是知道的。

“不知,祖母想要什么?”

天底下没有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的回报,这个道理,沈梦知从小就明白。

只是,梦合南的祖父回来上京,当月便去世,梦合南的父亲苟延残喘几年,也没命享受荣华富贵。

当年呈上奏折的人,尽数去了,还有谁值得祖母如此费心?

难不成?

是佘氏?

果不其然,沈老夫人开口便是,“我要佘氏的命!从前的事,少不得佘氏在其中推波助澜,要论这些小把戏,佘氏决计是一把好手!她错了,便要付出代价!”

沈梦知看向沈老夫人。

若沈老夫人要佘氏的命,凭沈老夫人的睿智与手段,佘氏不知死了多少次,何至于等到今天?

“笑话!”沈老夫人激动得狠狠一拍桌子,“我若出手,败了是我扛着,胜了却是他们享受着,我为何要行这等事?”

沈老夫人为继室,无子,只有一女,也在七岁时溺毙,如今这沈家的人,都不是沈老夫人的骨血,沈老夫人的话,无可厚非。

沈老夫人道,“我半截身子入了土,没什么好在意的。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能换得出一口恶气,我觉得值当。我看得出来,你恨佘氏,不留余地,佘氏死在你手里,那是迟早的事,我将钱财给你,心里面舒坦,好过留给那些鼠辈,想着都膈应!除却钱财,其余的,我帮不了你,你不必问我,更不必求我。你拿了我的东西,也不要让我失望!”

沈老夫人说完这番话,便躺在了软榻上闭目假寐。

看那模样,是不打算再说话了。

李嬷嬷冲沈梦知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出门。

沈梦知朝沈老夫人行了退礼,这才随着李嬷嬷出去。

她以为,李嬷嬷只是送她出门,李嬷嬷却是说,“老夫人让老奴待在姑娘身边,从今天开始,老奴便是姑娘的人。”

沈梦知一惊。

李嬷嬷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人,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怎么说给就她了?

李嬷嬷道,“姑娘若是信得过,尽管差使,老奴定竭尽全力为姑娘所用。当然,姑娘手底下必然不缺伶俐之人,若是觉着老奴无用,给老奴百十两银子当做回乡的路费便是。”

沈梦知自然不会让李嬷嬷走。

像今日,静女不在,她身边无人可用,即便有事,也无人照应。

正是用人之际,她怎会不要李嬷嬷。

再说,李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跟在祖母身边那么多年,定有不为旁人所知的道路,留着李嬷嬷,必然有用。

至少,就目前来说,留着李嬷嬷,百利而无一害。

第十一章 道姑

沈梦知和李嬷嬷回去沈府,方走到大门口,就被一个小乞丐挡住了路。

那小乞丐穿得褴褛,又脏又臭,一手拿着根长长的木棍,一手端了个烂得不成样子的碗,五六岁年纪,样子却是倨傲。

仰着头,抬高了下巴问,“你便是沈梦知?”

沈梦知微微低下身子,笑答,“我便是。”

言语间,掏了几个散碎银子递过去。

道,“拿去买糖葫芦吃。”

小乞丐似是怕沈梦知后悔一样,忙不迭扔了木棍和破碗,一把将银子夺了过去。

一只手在兜里倒腾半天,翻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

“城外道姑让我给你的。”

说完,把纸往沈梦知手里一塞,捡起木棍和破碗,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梦知将纸打开,匆匆一瞥,看清楚纸上所写内容,便合上了。

待进去沈府,李嬷嬷才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说是梦大夫人去找了她的麻烦,直道我害人不浅……”沈梦知无奈的摇了摇头,扭头看向李嬷嬷,“此事,嬷嬷怎么看?”

李嬷嬷行了礼,道,“老奴以为,那位道姑神龙见首不见尾,偏能让上京城的人奉为神祇,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且她这时候不忙于自救,反是让人带来一页纸兴师问罪,说是兴师问罪,更像游戏。可见,她有应对之策,姑娘无需担忧,何况,流言自起,姑娘根本不认得什么道姑……老奴觉得,在这当头,姑娘只需自保,不必顾及其他。”

沈梦知笑了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是越发满意李嬷嬷。

她本来还担心,李嬷嬷照顾祖母那么多年,突然来了她这个黄毛丫头身边,心里有了落差,不会尽心尽力。

不曾想,李嬷嬷的一番话,句句说到了点子上,不隐瞒,不妄断,态度坦然,神情恭敬,俨然是将她当做自己人看的。

如此,甚好。

两人复往前行,刚走到卿卿小缘门口,静女一个箭步杀到了跟前。

也顾不得想李嬷嬷为什么会跟着沈梦知一块儿回来,只着急忙慌的说,“姑娘,道姑来了,说是非要见你一面不可!就在院子里候着,说什么都不走!这要让别人看见,真以为姑娘同她有什么关系,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梦知看向李嬷嬷,李嬷嬷也看着沈梦知,两人眼中都有了考量。

外面有个道姑派人送来了问罪的纸张,里面坐了个等着见面的道姑。

必然有假。

两个道姑在同一时间出手,这就有意思了。

“嬷嬷,你先随静女去,将东西放好。”

又对静女说,“吩咐人给嬷嬷拾掇房间。”

说完,也不管两人是什么表情,迈步进了卿卿小缘。

那个道姑正对院子坐着,着一身青色道袍,木簪束发,手里握了个拂尘,坐得端端正正。

本该有有几分仙风道骨,只可惜被面容上的脂粉败坏了去。

虽不如传闻那般明眸善睐,姿色倾城,除却厚重的脂粉,也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可人儿。

沈梦知走进了,笑问,“不知坤道有何指教?”

道姑抬眸看着沈梦知,扯着嘴角笑了笑。

“上京城中皆说我同姑娘有交情,既然有缘分,我便想着帮衬姑娘一把,将姑娘脸上的疤痕去掉。”

“哦?”沈梦知秀眉一挑,纤瘦的指间落在疤痕上,惊喜的问,“上京城中的大夫都对这疤痕束手无策,坤道真有方法?”

道姑点头,将手中的拂尘一甩,换了个方向抱在怀中,神情颇是高深莫测,“他们无计可施,因为姑娘这疤痕不是外伤,是煞气所致,普通药石,不仅没用,还会反噬。道看过了,这院中煞气不算太重,不至于将姑娘毒害至此,还请移步姑娘闺房,容道看看,煞气从何而出。”

沈梦知抬头看了看天色。

笑问道,“听说脏东西多是昼伏夜出,现下离暮色不久,正是它们出入的时候,坤道这个时候进去我房中,万一被煞气冲撞到可如何是好?”

“姑娘若是不信我,那便算了。”

道姑站起身子,迈步要走。

沈梦知急忙扣住道姑手腕,出言挽留,“坤道愿意帮忙,我求之不得,哪敢不信。我言语唐突,还望道姑莫要生气,请随我进去房中。”

沈梦知松开道姑的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在前方带路,余光看见道姑往卿卿小缘外边的拐角处看了一眼,虽很快收回目光,还是能看清眼中的意思。

那里,分明藏了人……

沈梦知佯装不知,笑眯眯的将道姑带进了房间。

进去房间,道姑四下看了看,看过之后,煞有介事的嘀咕一通,递给沈梦知一粒香丸。

“这屋子煞气太重,若不整治,轻则毁容,重则要命,这是神仙丸,专去煞气的,道已经念了咒,你且将它放入香炉。一粒香之后,煞气没有了,道再想办法为姑娘去疤。”

沈梦知接过香丸,在道姑的注视下,将香丸放进了香炉中。

转过身,笑着问道姑,“不知道姑可曾听过一类人。”

道姑皱眉,“愿闻其详。”

“我曾听人说,世间有女子,有男子,还有一种,则是非男非女,也可以说,可男可女。那类人,既生了男儿身,也生了女儿身。我方听到时,着实吓了一跳,同别人一样,也觉得那是怪物,是妖物,如今想想,世间之大,万物共存,人也好,妖也好,各行其道罢了。坤道修的是无为,不知对于这可男可女的人怎么看?”

沈梦知说完这番话,道姑握着拂尘的那只手,指间都泛了白,面上妆容掩盖,看不出脸色是青是白,但从眼神可以看出,已然惊慌。

沈梦知继续道,“修大道者,不同于常人,坤道能治百病,去煞气,生得男女于一身,也是大器所成。”

道姑听到这里,再控制不住情绪,霍地站起,拂尘指向沈梦知,眉目间是掩盖不住的惊惶和狠厉,“你如何得知的,谁告诉你的!”

第十二章 策反

“我便是知道。”沈梦知从容的说了这么一句。

她自是不会告诉别人,自从死而复生之后,她便多了一个术法,即——只要接触到对方脉搏,她便能感知对方梦魇。

那些梦魇,如梦境一般呈现在她脑海,清晰得仿佛她当时就在现场。

抓住道姑的那一瞬,她扣住了道姑的脉搏,就是那么一刹那,她看到了,冰天雪地里,尚在年幼的道姑被十几条恶犬追着,他埋着脑袋,用尽全力的往前跑。

鞋子已经不知道甩到何处,双脚被冰雪冻得通红,脚掌被掩藏在白雪底下的石头划破,鲜血淋漓。

他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只知道,他若是慢了半步,便会被恶犬追上,轻则撕破衣裳,重则咬下血肉。

若是慢了一步,白雪皑皑就是他的葬身之处!

他只能不要命的跑着,一面撕心裂肺的嘶喊着,一面流着眼泪,义无反顾往悬崖边跑去。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路蜿蜒着血迹。

血迹之后是凶神恶煞的几十个村民,拿了火把,握了锄头,手中都拿着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们大笑,“看啊,他无路可走了,后边恶犬,前边悬崖,他无路可退了!”

他们兴奋,“咬死这个不男不女的妖物,将这个妖物撕成碎片,用他的血祭天!”

他们迫不及待,“快快快,趁他没被咬死,我们上去挥上一锄头,算是积福!”

风声呼啸,在悬崖边打落成一个凄凉的弧度。

画面到此为止,除却冰冷,剩下的是人性的险恶。

沈梦知脑海里回荡的,是那一张张自诩高尚却丑陋的嘴脸。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脱身的,但她知道,要在那些恶犬夜叉的手里求生,无异于徒手爬出炼狱……

“我本不要你的命,是你逼我!”

拂尘中间尖利的长针抵上脖颈,只要一个用力,就能要了沈梦知的命。

沈梦知却当长针不存在一样,她转身,目不转睛的盯着道姑逐渐扭曲的脸。

问,“你不要我的命?你也曾身处流言蜚语,身处水深火热!你觉得,你按照吩咐坏我名节,我还有机会活命?!”

沈梦知问话的同时,迈步往前走,丝毫不在意长针划破皮肉。

看见沈梦知脖子上的血迹,道姑手上一哆嗦,怒吼,“你不要过来!”

沈梦知置若罔闻,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越发的笑了起来,“你忘了吗,他们是怎样一心一意的逼你去死?你历经万难走到这一步,你分明知道活着有多难!却佯装不知,佯装无辜,昧着良心推我入火坑,你这样做,和当日欲斩杀你的恶人有什么区别!”

沈梦知步步向前,道姑连连向后,目光躲闪,已然没有了之前杀意。

沈梦知一字一句的问,“别人当你是妖物,你也当自己是妖物吗?!”

脖子上的长针一点点往边上退去。

哐当一声,是道姑扔了拂尘。

“我只是想活着……”道姑双手抱头,缓缓蹲了下去,语气悲凉,带着绝望,“尽管世人容不下我,我也还是想要活着。可我活着,我得有银两!不替人消灾,我如何能活?”

“佘氏心狠,即便你助她除却了我,未免东窗事发,她也会斩草除根。要想活命,你得是多大的福气!你若想平静度日……”沈梦知掏出手帕,抹去脖颈上的血迹,清冷出声,“只要你助我事成,我可以给你一笔银两,不敢保证你锦衣玉食,但足够你做个小本生意,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能活着便好!”道姑猛然抬头,眸子里尽是亮晶晶的希冀,“若如姑娘所言,我愿意听从姑娘差遣。”

沈梦知轻笑,“你如此轻易就信了我,不怕我诓你?”

“知道我秘密的,莫不是将我视为怪物,不是害怕就是鄙夷,唯独姑娘一人,神色坦然。整整二十五载,也只有姑娘一人,将我当做了人。”

沈梦知背转过身子,未曾说话。

不被人当人看的感觉她太过了解,那是怎样的挣扎,怎样的无望……是以,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用三言两语将道姑变成自己手中的棋。

长期身处黑暗的人,哪怕给他星星之火,他也会将那一闪而过的光当作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亮。

此可谓,攻心为上。

“佘氏如何安排你的?”沈梦知嗤笑着问,“是否要你点了这香,等到你摔杯为号,她便让人领着人进来捉奸在床?”

道姑被问得一愣,“姑娘都知道?”

佘氏惯用的手段便是这样,由不得她不知道。

前世竟然没有用这最腌臜最直接也最有用的方法对付她,真叫人意外。

“你去佘氏房中,一炷香以后,衣衫不整的从房中跑出,切记,你不用露出脸庞,但你一定要让人看出来,你是男人。当时一众人必然惊恐,你趁机跑出去。我会在佘氏隔壁院墙的竹林里放一套女子衣物,以及二百两银子,那里人迹罕至,但依旧不可耽搁,你拿了,速速离开上京。”

“姑娘怎知她会待在房中,她既然存了心思要败坏姑娘名声,未必不会亲自率人前来,那我去她房中,岂不白去?”

佘氏才在她这儿栽了这么大的跟斗,为了保险起见,也是为了同这件事情撇清关系,不可能亲自率人登门的。

绝对是称病藏于房中,好好儿的等着一出好戏呢。

佘氏骂人,权衡利弊,从来都要将机关算尽。

沈梦知将香炉中完好无损的香丸拿出,放回到道姑手里。

道姑面色讶然,“姑娘竟没有点香?”

随即跪下一拜,“姑娘不仅睿智,遇事还这般从容,幸亏我悬崖勒马,也多谢姑娘饶我一命,他日若有缘再见,定当答谢姑娘大恩。”

道姑说完,拿起拂尘,从窗户跳了出去。

等到道姑走远,彻底没影儿了,沈梦知才坐到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狠狠摔在了地上。

第十三章 惧惮

碎裂声响起的那一刹,院子外边的动静也大了起来。

有女子大声呼喊,“来人啊,遭贼了,有贼进了卿卿小缘!姑娘在房中,切莫伤了姑娘啊!来人啊,快来人!”

这一声过后,整个沈府都闹腾起来,你喊我,我喊你,争相往卿卿小缘跑。

沈府外边的人听见动静,不由分说往沈府里冲。

不多时,一众人站在了卿卿小缘院中,有人欲迈步进去房间,被匆忙赶来的静女与李嬷嬷拦下。

两人皆是张开双臂,直直拦在石阶上。

李嬷嬷道,“姑娘的闺房,不论是谁,都不可以乱闯,这是沈府的规矩。”

有妇人嗤笑,“嬷嬷说的是伯公府的规矩吧,这里虽也姓沈,却不是一家,您来错了地方,还是回去陪着沈老夫人喝茶!”

不是之前在义国公府门口出言羞辱沈梦知又灰溜溜的逃走的那个妇人又是谁?

妇人哈哈大笑说完,用力扒拉开两人的手,直着身子就要往里闯。

有人带头,其他妇人也不甘示弱,你推一把,我撞一下,将静女和李嬷嬷都撞开了,气势汹汹的往台阶上走。

“都给我站住!”静女急匆匆的往前行两步,再次张开双臂挡着众人,言语中饱含威胁,“姑娘的闺房谁敢乱闯,休怪我不客气!”

“你个黑心肝的奴婢,有贼人进去了你家姑娘的房间,你非但不想着救你家姑娘,还万般阻挠我们去救,依我看,你同那贼人是一道的!姐妹们,万不能放过这没良心的小蹄子,将她绑了,扔去长淮河里喂鱼!”

那妇人抓着静女的头发,放开嗓子一吆喝,旁的妇人纷纷响应,撩起袖子就去捉人,仗着人多,三五下就把静女制住了。

李嬷嬷有心相救,奈何刚靠近,就被人大力甩到一旁,紧紧束缚着,动弹不得。

“姐妹们,你们好好看着这个小蹄子!救沈姑娘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妇人兴冲冲的说着,狠狠踹了静女一脚后,迈步就要上台阶。

就在妇人抬起脚的瞬间,原本黑漆漆的房间骤然亮了起来,黑色的身影映在门上,莫名瘆人。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沈梦知端着一盏灯从房中缓步走了出来。

烛火在风中摇曳,将她的面庞照映得影影绰绰,乍一看去,宛如罗刹。

妇人的笑容凝固在嘴角,高高抬起的脚猛地放下。

沈梦知端着灯往前走,一只手动了动烛花,头也不抬的问,“我不过是摔了个杯子,竟惹得如此阵仗,我该说你们图谋不轨,还是该说你们居心不良?”

妇人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壮着胆子说,“沈姑娘,我们是听说您的院子进了贼人,怕您出事才匆匆赶来的。您不言谢便罢了,怎么可以倒打一耙说我们的不是?您要是不信,何不让我们进屋去瞧一瞧,说不准那个贼人就藏在某个角落。”

“那你进去瞧瞧吧。”沈梦知说着,往边上退了一步,主动让开道来。

妇人拎着裙边,当真往上走。

谁也不料,就在妇人迈上最后一个台阶时,沈梦知抬起一脚,正正踹在妇人的肚子上,踹过之后,还若无其事的伸手拢了拢摇晃的烛火。

妇人哎哟一声,紧紧捂着肚子,想是疼得厉害,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被踹,打起精神站直身子,要跟沈梦知讲道理。

哪成想,刚站直身子,脸上又挨了热辣辣一耳刮子。

谁也不曾看清那只纤细的手是怎么抬起,怎么落下。

速度之快,只是手中烛火晃了晃。

声音之响,让方才还闹翻了天的院子陡然寂静。

力道之大,吓得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妇人们匆忙松开对手中人的束缚。

院中倏然静下来,除却沈梦知几人,莫不是端端正正站在原地,大气儿也不敢喘。

沈梦知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问,“闯入我沈府,谁给你们的胆子?”

低头的低头,垂眸的垂眸,谁也不吭声,谁也不欲先说。

沈梦知猛地将手中的灯盏扔了出去,撞在柱子上,当即四分五裂。

碎裂声尖利,几乎划破人的耳膜。

光亮一下子没了,院子又回到了黑暗,不同的是,此刻的院子里,处处都是紧张的气息,人人的心都快飞出了心口。

莫不是对沈梦知的惧惮。

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沈家姑娘当真惹不得……

“谁让你们来的!”

沈梦知开口,声音仿佛来自亘古不化的冰窖,冷得人心惊。

有人招架不住这样的冷,小声开口,“是,是梦大夫人。”

“好。”沈梦知似是笑了,笑意却是被尘封在冰窖里,“我要去问梦大夫人讨个说法,你们都随我去国公府走一遭。若想我既往不咎,从沈府到国公府的途中,必须拉了一人同行,做到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做不到,我沈梦知睚眦必报!谁若是不相信,大可以试试,我沈梦知绝对奉陪到底!”

沈梦知的话,谁敢不信?

喻身阎罗,谁敢不从。

上京城的老少妇孺都记着那一天,沈家姑娘领着一群妇人浩浩荡荡的前往义国公府。那些妇人不管看见谁,伸手就拽去了义国公府。

人越来越多。

一开始是被强拉着去的,后来,几乎是得到消息的人都尾随着人群看热闹去了。

人人都在好奇,除了当众退亲之外,沈家丑姑娘还能做出什么令人惊掉下巴的事情来。

那一天,义国公府的大门甫一打开,人群就涌了进去,派再多的人阻拦都无济于事。

人群径直去了梦大夫人的院子,刚进去院子,就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披散着头发从梦大夫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因跑得匆忙,裤子都未穿好。

而梦大夫人则是赤脚走到了放门口,发丝垂落,身上只着单衣……

第十四章 报仇

佘氏面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惊慌,从屈辱到害怕,层层叠加,一点点深入,等到所有表情齐聚一处,可谓色彩纷呈,精彩得难以形容。

沈梦知逐步迈上台阶,一步一步走得虔诚,直至走到佘氏面前才停下脚步,她看着尚没有回过神的佘氏,施施然开口,“梦大夫人让人夜闯沈府,我来讨要个说法,没想到撞破了梦大夫人的好事儿,还让这么多热心肠的人成了看客,说起来,真是罪过。”

“沈梦知,你含血喷人!”

佘氏犹如梦中惊醒一般,尖叫着喊了一声沈梦知的名字,作势要掐沈梦知的脖子。

沈梦知一手打开佘氏的手,大声道,“所有人都亲眼目睹梦大夫人的好事儿,怎会是我含血喷人?难道,是我逼着梦大夫人只着的单衣?难道是我逼着梦大夫人夜会男子被人撞个正着?我不过是误打误撞,坏了梦大夫人的事,梦大夫人大人有大量,何苦与我一般见识?”

佘氏死死咬住下唇,直咬得鲜血淋漓了还不愿松开。

问道,“你害我?”

沈梦知听得笑了,笑得眼泪都在眼眶中打转。

她附在佘氏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给佘氏听,“是啊,我害你又如何,我便是害你了你又能如何!你不妨睁开眼睛看看,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一看这偌大的上京城中,有谁会听你一句辩驳!”

这是佘氏说给她的话,如今,她全部都赏还给佘氏了。

佘氏痛苦吗,绝望吗,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吗?

这就受不住了,这就恨到极致了?

可,这算得了什么!

她,她可是经受了数年流言,忍受了万千唾骂,一忍再忍,忍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烂泥!

她都隐忍到了那样的地步,她不过是想偏安一隅,在这纷杂人世中有个落脚之地,栖身之所!

佘氏都不愿给她。

不仅不愿给她,还要毁了她。

临死都不放过她,到死都不肯放过她,她,如何能软得下心肠?为何不赶尽杀绝?

沈梦知转过身子,对着台阶下神色莫名的众人说,“义国公府满门忠烈,皆是为国为民的豪杰!国公爷去世得早,梦大夫人独守空床十数年,难免寂寞,找个人作为消遣,实属情理之中的事情,诸位何不当作不知情,才不会惊扰国公爷的在天之灵?”

有人不愿意了,“国公府皆是英豪,怎能被一介女流污了名声!像这样一把年纪还恬不知耻的淫荡妇人,就该杀之而后快,以慰国公爷的在天之灵!”

“不,不是的,我没有!”佘氏竭力解释。

可是那么多人里面,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的解释。

众人的目光,鄙夷,不屑,痛恨,每一种都足够将她凌迟!

没有人信她,没有人信她,想她堂堂义国公府的大夫人,竟然没有人信她!

“我没有,我说了我没有!”佘氏嘶吼着冲出房间,手指指着众人,“你们听到没有,我说了我没有!”

沈梦知咳嗽一声,附和,“梦大夫人说了没有,那便是没有。你们面前的不是旁人,这是义国公府的大夫人,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这不是寻常妇人,你们难道还能够用对待寻常妇人的方法去对待她吗?”

“这样的老妇,人人得而诛之!”有女子高声道,“不能为国公爷守节,不能为国公府守节,这样的老妇,应当浸猪笼!”

“浸猪笼!”

“浸猪笼!”

“浸猪笼!”

周遭一片附和声,声音振聋发聩,比起曾经长淮河畔逼死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梦知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同梦大夫人曾有渊源,又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实在不宜插上这么一杠子。天已经黑了,我要回府去了。奉劝诸位一句,梦大夫人始终是梦大夫人,诰命在身,实在不好得罪,要不然,诸位也回去吧,待睡一觉起来,事情忘了,便也过了。”

“此等黄毛丫头让开!”一男子冲上前,一把将沈梦知推开。

李嬷嬷和静女忙上前将人搀扶稳当。

沈梦知牵着两人的手,将两人带了往角落处走。

方才那男子还在慷慨的说道,“佘氏此举,该当天谴,便是国公府的大夫人又如何,该当浸猪笼还是要浸猪笼!若有义士,随我一道惩处了这老妇,若无义士,我一个人拎了她走!死又如何,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生而为人,莫当了缩头的乌龟!”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算我一个!”

“这儿还有一个!”

“我也来!”

“这个老妇不除,上京永无宁日!”

“走,将她带了浸猪笼!”

……

男人伸手抓住佘氏的衣襟,佘氏手脚并用的反抗,指甲尖厉,划破了男人的手背,男人二话不说,一个巴掌就甩了过去。

接着,无数双手伸向佘氏,拽头发的拽头发,拽衣裳的拽衣裳,头发被拽掉了,衣裳被拽坏了。

佘氏大喊,“住手,都给我住手!我是义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我是梦家的大夫人,你们敢这样对我,我不会放过你们,我要你们五马分尸,我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佘氏的气势再足,也架不过众人连成一心。

上前来阻止的梦家下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何况佘氏一个妇孺?

佘氏被众人架着出去,犹如拖死猪一般,毫无尊严。透过人群缝隙,能看到佘氏的中衣被扯成碎片,有好色之徒,趁着人多,在那几乎裸露的身体上胡乱的摸。

佘氏时而惊叫,时而惨叫,时而求饶,但所有声音都被唾弃声掩盖了。

“夜会男人的荡妇!”有人往佘氏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有了第一人,便有第二人,第三人……

沈梦知安静的看着,随着人群一块儿出去义国公府,看着佘氏被拎着渐渐远去。

听着佘氏的声音逐渐远了,没了。

静女心惊道,“姑娘,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义国公府万一追究……”

沈梦知摇头,出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义国公府不会追究,就算追究,她劝也劝了,总不会怪在她身上。

佘氏已了,该是回府管管其他的事了。

第十五章 清理

卿卿小缘院中。

沈梦知坐在石凳上,一手端着杯刚沏好的热茶,一手无聊的拨弄着杯盖。

静女与李嬷嬷一左一右站在旁边,手里各拿了一个灯笼。

三人对面站着的,正是几次三番同沈梦知作对的妇人。

妇人是看见佘氏的下场,怕沈梦知对她出手,特意一路尾随着沈梦知来了沈府,意在求情。

开口便是,“姑娘,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一回。”

“我并不喜欢将人逼上绝路,但我若什么都不做,怕人以为我好欺负……如此好了,你将这茶水喝了,我便饶你一回。”

沈梦知微微抬眸,将手中的茶水递过去。

妇人忙接过茶水,一把掀开盖子,正要张口喝茶,见茶水滚烫,不由得打了退堂鼓,赔笑道,“姑娘,可否等茶水冷了再喝?”

“你道人是非的时候,难道是经人同意了的?”静女哼了一声,“你说我家姑娘的时候,可没见你有丁点儿的犹豫。若喝不了,摔了就是,又没人逼着你喝!”

妇人看向沈梦知,妄图沈梦知开口放她一马,沈梦知却是面色平静的看着她,并不打算说话。

妇人收回目光,看一眼热气腾腾的茶,咬咬嘴唇,狠下心来,咕嘟咕嘟将茶水喝了下去。

茶水之烫,喝到肚子里了还觉着还在冒热气,一杯茶水下去,舌头生疼,嗓子也像是被利器划拉过一样。

“沈姑娘,我喝了。”妇人强忍疼痛,赔笑的说,每吐出一个字,喉咙和舌头的疼就加剧一次。

沈梦知点点头,“茶你喝了,之前议论我的事情便一笔勾销了。那便算一算今夜你闯我院子,欺负静女与嬷嬷一事吧。”

妇人听到这儿,脸上的笑容一僵,啪啪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哭着道,“姑娘,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之前所为,都是梦大夫人指使的,只要您饶我一命,我当牛做马伺候您!”

求饶的同时,咚的跪在地上,一连给沈梦知磕了三个响头。

许是觉得自己的立场没有表示清楚,又加了一句,“姑娘,都是佘氏那个老妇要我做的,和我无关,都是那个不要脸的老妇逼我的!”

沈梦知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妇人眼中的诚恳,蓦地笑了。

妇人能得佘氏器重,不止一次的被佘氏重用,想必也是靠的这副谄媚。

可惜啊,能背叛佘氏的走狗,必然也会背叛她,这样势利的人,她可用不起。

沈梦知看向静女,静女点头,提着灯笼出去院子,将院子外边候着的十来个下人领了进来,依次在院子里站好。

“今夜听了佘氏安排,同你们里应外合的人有哪些?”沈梦知问妇人。

妇人为了自保,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将听从佘氏差遣的沈府下人都点了出来,这一点,竟点出了三分之二。

沈梦知自嘲的笑笑。

沈府上下,几乎都是佘氏的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可以通风报信,怨不得她之前会折在佘氏手里。

后宅都不能掌控,又何谈掌控自己的人生?

“收拾了行李,立马走人。”沈梦知道。

有人求饶,“姑娘,不是我们愿意出卖您,实在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您心善,就饶过我们吧。”

“形势所逼,就能背主,他日为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是可以叛国通敌?这都不是理由……也千万不要觉得谁心善,放眼上京城,真真假假,有哪个是善良之辈?我既往不咎让你们走,是念着主仆一场,不想将事情做绝,你们若觉得委屈,我大可送你们一程。”

沈梦知在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眸子冷冽,像是染了一层寒霜,令人不敢直视。

她生平最厌恶心善二字,那不是夸赞,不是奉承,只是旁人欺负她时冠冕堂皇的措辞。

从前为了维护心善的名声,受佘氏欺负,受梦合南欺负,受沈府,梦家下人的欺负,半点不敢吭声!

可名声有何用?到头来,不过是别人口中的一场笑谈。

现如今,她才不会因为那些虚假的东西委屈自己半分。

别人怕她,知道她不好惹,自然就会尊重她了。

弱肉强食,世态炎凉,这便是上京城的生存之道。

她道,“立马走人。”

语气凉薄,半点容不得质疑。

众人想再说什么,看到沈梦知眸中的狠厉,一个字都不敢提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埋着头出去了院子,连脚步都不敢迈得太重。

他们都不明白,其实,不只是他们,乃至整个上京城的人都不明白,不明白素来怯懦好说话的沈姑娘怎么会像变了个人似的,说不得,惹不起。

可他们再怎么疑惑,再怎么不解,事实就是如此。

沈家姑娘还是沈家的那个丑姑娘,却再也不是沈家那个丑姑娘了……

妇人担心沈梦知不放过她,哭着磕头,“姑娘!姑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就饶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吧!”

头磕得用力,不过眨眼的功夫,额头上已经有了血迹。妇人却不敢停,咚咚的继续磕着。

沈梦知问静女与李嬷嬷,“你们可原谅她?”

李嬷嬷点头。

静女也道,“不过是个又势利又无知的妇人,不与她计较。”

沈梦知这才开口让妇人走。“

妇人不敢置信,仰着头,愣愣的看了沈梦知许久,确定沈梦知是真的放过她了,才起身,撒开脚丫子跑。

跑到门口,只听沈梦知说,“以后见了我沈府的人,记得绕道。”

“是,是!”

妇人回过头,恭恭敬敬的答了话,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沈梦知看着院中剩下的几人,对李嬷嬷道,“嬷嬷,他们由你安排去处,人手不够,或是旁的,该怎么添置便怎么添置,后宅的事,从今往后就交给你打点了。”

李嬷嬷似是惊讶沈梦知如此轻易就放权给她,眸中既是错愕,又是惊喜,还有几分被人信任的自得。

弯了膝盖给沈梦知行礼道谢,但也不至于高兴得没有分寸,主动提出,“承蒙姑娘信任,老奴定当竭尽所能办好姑娘安排的事,只是老奴分身乏术,不若将银两的收支交由静女,我们二人共同打理,定是事半功倍。”

沈梦知点头,越发满意李嬷嬷的行事。

一人掌权,一人掌钱,相互监督,彼此配合,不至于抬高谁,也不会冷落谁,这便是她想要的。

第十六章 偶遇

佘氏当夜便被人扒光了扔进长淮河。

等梦家人赶到的时候,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佘氏也是个奇人,临死都不忘梦家的高大门楣,一个劲儿的说她是梦家的大夫人,是义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死也要死在义国公府。

奈何天公不作美,那口气没那么长,刚走到义国公府大门口,还没等到迈进门槛,佘氏就断了气。

义国公府觉得佘氏死得丢人,又觉得佘氏死在义国公府门口是为不祥,当夜就置办棺椁下葬了,对外只说佘氏得了疫病,遵照遗言下葬,秘不发丧,不接受吊唁。

国公府自个儿都不追究,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了佘氏的下场在前,关于沈梦知的种种便没有人再提及。

沈梦知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等到静女与李嬷嬷将沈府上上下下拾掇一遍,沈云献与沈君知也到了上京。

想着父亲与兄长,沈梦知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一大早就领着静女去了城门外候着,准备接人。

孰想,没有等到沈云献与沈君知,却是等到了义国公府的大公子,佘氏的独子梦合南。

梦合南这人不学无术,没什么本事,加之被佘氏宠坏了,除却结交狐朋狗友逛花楼之外,只会游山玩水,四处玩乐。

往好听了说是超然物外,不被功名利禄所扰,实际上,就是个二十三岁了,依旧一事无成的废物!

端看长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看不出来梦合南是个衣冠禽兽。

沈梦知当年也是被这副长相迷惑,以为梦合南说话不中听,但心地好,待娶了她,不说相敬如宾,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好。

事实证明,有的东西,只是长得像人,压根儿不是人。

但凡梦合南有几分男子气概,也不会在外边受了气就撒到她的身上,对她动辄打骂,自己却是不知道长进!

梦合南回来,多半也是耍得无趣了,想要重新找个有趣的玩意儿。看那面上挂着的揶揄,应该还不知道佘氏已经死了……

沈梦知看着梦合南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步步的朝她逼近,下意识将静女拉了护在身后。

她永远都忘不了,梦合南是怎样当着她的面欺负静女的,这一次,她一定要护静女的周全!

沈梦知的举动,让静女不解,也让梦合南心生不悦。

梦合南走近,用手中短鞭挑起沈梦知下巴,似笑非笑的问,“眼巴巴的跑来城门口等着,娘子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见到为夫么?怎地,怕我看不上你不要你,怕自个儿长相太丑进不去义国公府的大门?说来奇怪,今儿出门为何不戴面纱,也不怕将我吓死?”

沈梦知一把夺过短鞭,狠狠戳了戳梦合南的肩膀,冷笑着回敬,“沈梦两家的亲事已经作废,堂堂梦家大公子,莫要让人觉着轻浮孟浪,传出去,对梦家的影响不好。”

梦合南不怒反笑,“亲事作废,你也舍得?不就是两个月不曾见你,至于这么生气么?你放心,我会娶你的,你虽是丑,但肌肤吹弹可破,想来也是个床笫上的尤物,我将你那丑脸一遮,还是下得去手的。”

梦合南嘴上说着荒唐话,手也没闲着,色眯眯的,直直就伸向了沈梦知的胸口。

沈梦知没吭声,只冷眼看着,等到梦合南的手伸过来,她一鞭子抽过去。

梦合南被抽得倒吸一口凉气,急急忙缩回了手,看着手背上的一道血迹,拧紧眉头,扬手要打人。

“不准欺负我家姑娘!”

静女跨步上前,挡在沈梦知跟前,大有跟梦合南同归于尽之势。

梦合南一把将静女拎了扔到边上,咬了咬牙,问沈梦知,“来真的?确定要惹我?不怕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梦知迎上梦合南的目光,回,“你再敢伸手,你伸哪只手,我剁哪只手。”

“反了你了,你以为你没进去梦家的大门我就管不了你么!”

梦合南撩起袖子就准备打人。

沈梦知握紧着鞭子,只要梦合南敢动手,她也不是好惹的!

剑拔弩张之际,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却是两个乘马而来的男子。

一人着竹青色长袍,系白玉腰带,戴莲纹金束发冠,身高八尺有余。生得浓眉大眼,丰神俊朗,给人以谦逊直率之感。

另一人着胭脂色长袍,系碧玉腰带,戴琥珀云纹束发冠,与前者差不多身高。眉眼细长,五官柔和,看上去妖冶又霸道。

下马之后,目光皆是从她身上略过。

一人云淡风轻,不喜不怒,一人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穿竹青色长袍的那人,沈梦知认得,是梦家三公子,梦江南。

除却梦合南,梦江南为国公府最长。

佘氏本有两个儿子,次子夭折,再无所出,就将庶出的梦江南养在了膝下,命人称为三公子。

梦江南看似体面,却不得佘氏欢喜,被佘氏母子诸多为难。后因能力才华远在梦合南之上,更是惹得佘氏母子不待见,处境可谓是难堪且艰辛。

也是因为这样,沈梦知才会由衷的佩服此人。

要换了别人,被佘氏那般欺负侮辱,不是被折磨得疯了就是自暴自弃。

试想,每日在夹缝中求生,只想着活命,哪里有空去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梦江南呢,凭着自己聪颖的天资,和不服输的拼劲儿,二十出头便已经是大理寺寺正,官拜六品,颇得皇上的赏识。

这样的殊荣,整个上京城,仅此一个。

骨子里不卑不亢,做事不骄不躁,待人又谦逊有礼,上京名门望族就没有一个不赏识的。

梦江南,称得上是上京城的贵胄子弟。

另一个,应当就是同梦江南交好的神医青颜了。

沈梦知没有同青颜打过交道,也是第一次同人见面,在这之前,只知道青颜常年待在上京城,虽有神医之名,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什么都不管,只认银子。

细看那人的模样,一双眼睛澄澈氤氲,美得像是一汪湖水,只是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如一朝风起,湖水起了涟漪,其中情绪翻滚,不过瞬间,便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随时可能将人吸入其中。

沈梦知淡淡移开了目光。

对于这种高深莫测的人,她素来没什么兴趣……

第十七章 狗嘴

“兄长,莫要生事。”

却是梦江南匆匆走上前,一把抓住了梦合南高高扬起的手。

梦合南心中恼怒,又觉得当着沈梦知的面受了难堪,一把将梦江南的手打开,指着梦江南的鼻子大骂。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的事情何时轮到你管?别以为披上一身官服你就高人一等,你神气什么?我告诉你,在梦家,你屁都不是!”

梦合南素来喜欢在口舌上占上风,在梦江南这儿,旁的完全没有可比性,也只有在口头上可以占占上风,所以对待梦江南时,从来都是捡了最为直白最为伤人的话说。

梦江南好忍耐,饶是被梦合南如此辱骂,也只是抿了抿唇,没说话。

倒是青颜走上前,一本正经的对梦合南说了句,“这话说的是事实,在梦家,也就他是人,其他的都是屁。”

青颜的一句话,把梦合南气得面色铁青,两只手不自觉就握成了拳头。看那阵势,很有可能扑上去咬人一口。

“怎么?”青颜佯装惊讶的问梦合南,“梦大公子想跟我比武?”

好看的丹凤眼一挑,凌厉乍现。

梦合南的气势一下子没了,握紧的拳头松开了,目光也移向别处,连看青颜一眼都不敢。

看得出来,梦合南害怕青颜,还是发自内心的那种害怕。

青颜丝毫没想着见好就收,轻轻哎了一声,扯了扯梦合南脸上的肉。

说,“这就对了嘛,梦大公子不自讨没趣就好。别人只知道我诗词歌赋不错,梦大公子却是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文武双全。当着两位姑娘的面把你揍得鼻青脸肿,我会不好意思。”

青颜的话很是欠揍,偏偏梦合南一句话也不敢说。

青颜觉着无趣,收回捏梦合南脸颊的手,拿在袖子上擦了擦,分明是在嫌弃,用动作告诉几人,梦合南的脸脏。

梦合南脸色更是难看,气得几乎是把牙都咬碎了。奈何实在是不敢直面青颜的挑衅,只恶狠狠的瞪梦江南一眼,跨上马背走了。

梦合南走了,梦江南这才走上前,给沈梦知行礼道,“沈姑娘,兄长粗鲁惯了,行事没有分寸,但愿没有吓到你。方才的事情,我代兄长给姑娘道歉。”

沈梦知回礼,“梦寺正客气。”

还没来得及说其他的话,青颜已经噗嗤笑出了声。

梦江南皱眉,余光瞪着青颜,“青颜,严肃一点。”

言语当中,多是无奈。

可见,梦江南虽然与青颜交好,但是根本拿捏不住青颜。

这不,梦江南嗔怪的话刚说完,青颜的手就搭到了梦江南的肩膀上,神情举止,没有半分规矩。

“你觉得能够夺了鞭子和梦合南一较高下的人,能被梦合南吓到吗?依我看啊,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你道的哪门子歉?而且,就算是梦合南真对这位姑娘怎么样了,关你什么事儿?自己的仇自己报,人家不会自个儿去问梦合南讨要说法吗?”

沈梦知没忍住,又抬眸看了青颜一眼。

她对青颜的看法,就因为这三言两语,彻底改变了。

青颜看上去冷冷清清,不苟言笑,她还以为是个不善言辞的,毕竟,有点儿本事的人往往都心高气傲,不欲与常人说道。

青颜呢,出口成章,说一长段话都不带喘气儿的,说的每一句话,听上去像是脱口而出,没有认真考虑过,着实欠妥,仔细品味才发现,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之上。

面对梦合南时,知道梦合南心中害怕他,便直接挑衅,让梦合南直接认怂,选择乖乖走人。

面对她时,知道她对梦合南诸多不满,直接说明她不会放过梦合南。还暗示了梦江南,她会对梦合南出手,让梦江南不要多此一举,出手干涉。

看事情看得十分透彻,说话说得不留余地,这样的人,多是睚眦必报,万不能招惹。

是以,沈梦知只将青颜的碎碎念当做和尚念经,并不理会。

只是问梦江南,“梦寺正要出城?”

梦江南摇头,直言,“知道兄长今日回来,想着来城门迎他一迎……”

想到梦合南刚才对沈梦知的所作所为,梦江南的脸上也诸多不自在。

随口一提之后,忙移开话题,反问沈梦知,“姑娘一早过来,可是来迎父兄的?”

梦江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结交了不少的朋友,像沈梦知父兄回上京这样的事情,不必开口问,也有人主动传到他耳朵的。

沈梦知也不觉得梦江南知道了有什么奇怪。

她点头,道,“如三公子所言,我来等父兄。”

提到沈云献和沈君知,沈梦知的神情蓦地柔软下来,眉眼间都是笑意,和刚才面对梦合南时的乖张狠厉截然不同。

梦江南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对沈梦知说,“两位沈大人皆是有才有德之人,本该是国之栋梁,造福百姓,终日在外奔波忙于琐事,可谓大材小用了……沈姑娘若是不嫌弃,有了事情可以知会一声,但凡我可以帮上忙的,绝不推辞。”

沈梦知听明白了梦江南的意思。

正因为听明白了,才觉得意外。

她知道梦江南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会因为她对佘氏怎样而迁怒于她。

但话说回来,她整治佘氏的时候,也将义国公府搅得鸡犬不灵,也让义国公府也成为了上京城的笑话。

梦江南既然是义国公府的一份子,不可能不受到牵连。

不埋怨她就罢了,这样的处境,还愿意帮她的忙,还愿意帮她打点父兄为官的事吗?

沈梦知看着梦江南,心中思忖,一时没有反应。

青颜噗嗤一笑,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江兄,你是老好人,可你不要仗着你是老好人就四处施恩,四处留情,旁人就算了,你爱怎么勾搭就怎么勾搭,可这位沈姑娘么……再怎么说,也是同你兄长有过婚约的人,你这样,怕是不太好。”

沈梦知暗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梦江南也沉了脸色,嗔怪的瞪着青颜,“青颜,不要胡说!旁人说我是没什么,可沈姑娘好好儿的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因为你这一句玩笑话被人说道!”

青颜咂咂嘴,好像也知道自己言语不当,拱手对沈梦知拜了拜,“沈姑娘,我拿针拿惯了,浑身都带着刺儿,失言之处,莫要责怪。我也不善哄女孩子开心,这样好不好,我为你治好你脸上的伤疤,只收你一半银子,权当给你赔罪了。”

第十八章 卿卿

静女伸手拽了拽沈梦知的袖子,想让沈梦知答应。

要知道,青颜虽然常年在上京城中打转,是个只认银子不认人的主儿,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有的人,哪怕带了银子,八抬大轿去请他,他说不去就不去,说不治就不治。

主动提出给人医治,还自降身价,只收一半银两,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绝无仅有的区别对待。

这么好的事儿,一定要答应啊。

沈梦知脸上的疤痕,上京城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也只有这位曾经如何都请不动的青颜神仙没试过了。

沈梦知却说,“神医贵人事多,我不敢劳烦。”

青颜诧异的挑了挑眉,几步走到了沈梦知跟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糯米牙,“沈姑娘,你没有银子便说没有银子,别说得在为我着想一样。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只要你有银子,我就会很闲,不仅可以为你治病,就是要我陪着你看山看水,谈天吃茶,我也绝无二话。”

梦江南尴尬的咳嗽一声,“青颜,回去了记得吃药。”

青颜嘿嘿的笑,冲沈梦知一挑眉,“沈姑娘,意下如何?”

沈梦知扯了扯嘴角,同青颜四目相对,说,“神医说得很对,我真是缺银子。而且,我这人最是奇怪,不但身无分文,还一毛不拔,既不喜欢看山看水,也不喜欢谈天吃茶。”

一说到底,完全否定了青颜的提议。

青颜被拒绝得彻底,也只是扯着嘴角笑。

梦江南摇摇头,跟沈梦知告辞。

青颜什么话没说,跟着梦江南一块儿打道回府了。

看两人的背影,莫不是身姿挺拔,孤傲卓绝,都不是寻常人,和这样的人来往多了,迟早是与虎谋皮,真不知道是谁算计谁。

“姑娘。”静女扯扯沈梦知的衣袖,神情失落,“真的不让青颜神医给你诊治吗?”

沈梦知摸摸静女的脸蛋儿,正色道,“是的,真的不让他给我诊治。静女,我告诉你,你家姑娘准备学医,凭你家姑娘的聪明才智,有朝一日,定能够将自己脸上的伤疤除掉,咱谁也不靠,就靠自己。”

“真的?”静女问,问的同时,自己先信了,一个劲儿的夸沈梦知聪明,说沈梦知一定可以治好自己。

沈梦知只是笑。

她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医,不是人人都能学的,神医,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她有自知之明,她没有学医的天赋。

只不过,有一句话她没有作假,她是真的没有银子,她手中的那些,必然要留着给父兄张罗捐官的事宜,无论如何都出不起青颜问诊的天价。

青颜么,也是真的不要招惹为好。

两人一直等,等到正午时候,还不见沈云献和沈君知踪影。

静女想着沈梦知连早饭都没吃,怕沈梦知饿坏身子,再三的劝,沈梦知实在经受不住静女的软磨硬泡,只好先回去沈府。

刚用过午饭,静女便回来禀报,沈君知回来了。

沈梦知匆忙迎出去,就看见沈君知步伐匆匆的从院外走进来。

穿一件碧绿色长袍,衬得腰身纤瘦,头发用一支木簪束着。

那木簪还是几年前他生辰,她来不及准备礼物,顺手在集市上买的。

从前他待她如宝,她待他诸多敷衍,隔了一世,他们终是见面了。

“阿兄。”沈梦知喊,言语中难掩酸楚。

出门时,沈君知肤色白净,长身玉立,也是上京城出了名的翩翩公子。

如今归来,风尘仆仆,早已不复从前细嫩,黑了,瘦了,一贯清爽的脸上沾染了风霜,哪里像是未及弱冠的人?

“哭什么?”沈君知三两步走上前,伸手抹了沈梦知夺眶而出的金豆子,本是笑着的,但看清楚沈梦知满脸的泪痕,笑容尽数收敛。

“卿卿,我的卿卿。”

沈君知喊着,一把将沈梦知扣进怀里,双手死死搂着那不足一握的腰肢,像是抱着世间的至宝,生怕被别人夺了去。

沈君知从前喊沈梦知小妹,后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喜欢喊沈梦知卿卿,直到如今,这称呼都没有变过。

沈梦知从前不觉得,此刻听了这熟悉又亲昵的声音,忍不住流泪。

从前隔着千山,隔着万水,终于,在相隔一世之后,又见面了。这失而复得的亲情,怎能不让她喜极而泣?

“阿兄!”沈梦知喊一声沈君知,问,“就你一人回来吗?父亲呢?”

沈君知不回答沈梦知的问题,松开沈梦知后,急匆匆的问,“卿卿,我听人说你去梦家退亲了?是怎么回事?”

沈梦知说,“我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

“才不是!”静女从台阶上走下来,尚未细数佘氏的罪行,已然哭出了声,“公子,您不知道姑娘受了多大的委屈!”

有了静女的这句话,沈君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况且,事情闹得这么大,想要瞒过谁也是不可能的,沈梦知便挑了三两件重要的事情说给沈君知听。

沈君知听到佘氏让人假扮道姑进去沈梦知的闺房,已然气得红了眼,咒骂道,“这个虚伪的老妇,竟然藏了这样的祸心,我定不饶了她!”

说着,抄起一边的木棍就要去找佘氏讨要说法。

沈梦知拦也拦不住。

“卿卿,你是我们沈家的宝,我们将你捧在手心……绝不能让人如此践踏!”沈君知说,“你且在家中等着,我去义国公府给你讨要说法,佘氏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沈梦知拦不住,连着静女也拦不住。

静女忙说,“公子,您找不到她的。”

沈君知冷笑,“她骗了我们这么多年,害得卿卿吃了那么多苦头,早知道这样,我豁出这条命也要退了这门亲事!她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要将佘氏那老妇找出来!”

“阿兄。”沈梦知看着沈君知,唇边荡漾开一抹分不清释然还是残忍的笑,说,“她已经死了。”

沈君知所有的情绪都变为错愕,他不敢置信的问,“卿卿,你说什么?”

第十九章 大招

“她昨夜已经死了。”

沈梦知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将她如何对付佘氏,使佘氏被流言缠身,终于忍不住用毒辣计谋对付她,却被她反将一军的经过告诉了沈君知。

她想向沈君知表明,她已经长大,已经学会用上京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保护好自己。

尽管,在旁人看来,她用的方式太过阴暗,太过狠辣……

看到沈君知脸上的失望,沈梦知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原来,兄长也同其他人一样,用世俗的眼光看她,也同其他人一样,认为她心思歹毒。

可她,并不后悔。

“我不后悔步步为营,诱导佘氏入局,也不后悔将佘氏逼上死路,让她命丧长淮河,更不后悔用这样的方式去吓唬旁人,止住那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沈梦知态度坚决的说,“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这样抉择!阿兄,这一次,我就没想过要活成别人眼中我应当有的样子!”

“我并非怪你。”沈君知看着沈梦知,眼中既是心疼又是自责,“我只是恨自己无用,这么多年,竟没有看出佘氏的真实面目,但凡我多一点,哪怕一点点的心眼,也不会傻乎乎的以为你是心甘情愿……”

语气寂寥,黯然神伤。

这样的神情,沈梦知只见过一次。

出嫁那日,阿兄背着她上花轿,经过花廊时,也曾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你梦寐嫁入梦家,想来,你是真的中意梦大公子……梦大公子好,梦大夫人待你也好,你好,便好……卿卿,阿兄给不了你旁的,唯愿你往后余生平安喜乐。”

她记得,那一日云卷云舒,苍穹湛蓝,长廊两侧种满的六月雪,一簇簇竞相绽放,星星点点接连成海,似是要将她淹没。

她那时不顾其他,只以为阿兄是舍不得出嫁。

那一日,她刻骨铭心的记住了铺天盖地而来的花香,刻意忘却了阿兄话中的悲凉。

她只是想,那日的风怎会那么凉,沉沉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却也果然,她没有往后,没有余生,进去梦家不到一年,便命陨长淮河畔。

没有平安,亦没有喜乐。

可她从未埋怨过谁,也怨不了谁。

佘氏那般惺惺作态,善于伪装,有几人能看出平易近人背后的真实嘴脸?

而她,她分明知道佘氏面目,还义无反顾的嫁过去,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怨得了谁?

怪她自己没有主见,怪她自己没有勇气去反抗那些所谓的名门闺秀应当遵守的礼仪,实则杀人不见血的条条框框!

除了她,她谁也不怪。

沈梦知执了沈君知的手,出言宽慰,“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会再嫁入梦家遭罪了。阿兄,走到这一步,我已经赢了。”

“即便你没有退亲,阿兄也会将这门亲事退了!”沈君知气愤的扔了手中的木棍,道,“梦家死了当家主母,又被推到风口浪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从今日起,你不要出门,就在卿卿小缘待着!”

许是觉得自己的态度太过生硬,沈君知握紧了沈梦知的手,放柔了声音,继续说,“卿卿,你不要害怕,天塌下来,有阿兄给你抵着。”

沈梦知感受着手心的宽厚,连声说好。

心里却明白,沈君知光明磊落惯了,定然不会料到梦家的下流手段。

而梦家,梦合南,又怎会用磊落的方式来对付她?

尤其是梦合南。

自己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所有事情都要靠佘氏帮忙考虑,人生也好,仕途也好,方方面面都离不开佘氏,而今佘氏死了,为他盘算一切的人没了,第一个就不会放过她。

依照梦合南冲动的性子,势必要找她的。

出乎意料的是,梦合南迟迟没有动手,直到第二天正午,沈云献回来了,依旧什么动作也没有。

将沈云献迎回梅园的时候,沈君知还小声的对沈梦知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梦家当真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实在匪夷所思。”

沈梦知看一眼软榻上躺着的沈云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回答,“父亲病了,不宜让他操心。阿兄也不必太过紧张,梦家无理,自然不会闹事,就算事情闹大了,我也不过充当个引子的身份,成不了主犯,那么多人都参与其中,难道他们还能将每个人都砍了?这事儿,能低调则低调,过去便过去了,只当是看了一场笑话,最好不要让父亲知道。”

事情肯定不会像沈梦知说的那样简单。

沈梦知猜测,梦合南应该是打算着先为佘氏守几天孝,再对她出手,也有可能是计划着什么让她一招毙命的大招。

反正,这件事情不会轻易就过去。

她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为了宽慰沈君知,让沈君知不要因为太过防备而露出马脚,让父亲看出点什么来,也为这事儿操心。

“兄妹俩嘀嘀咕咕什么呢?有什么悄悄话,还不能说给父亲听吗?”沈云献笑呵呵的问。

沈君知摸摸鼻子,没说话,上前去将沈云献扶了坐起。

沈梦知端着桌上熬好的汤药,迈步走过去,坐在软榻边的木凳子上,唇边绽放开柔柔的笑意。

说,“父亲只管养好身子就是,我同兄长说的,不过都是些无趣的事儿,父亲若是想听,等您将身子养好了,我们便说给您听。”

沈云献从前随着沈梦知的祖父南征北战,立过不少战功,也落下不少的伤,每逢天气变化大,就会痛上一回。

寒来暑往,随着年纪的增长,痛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服下汤药就好转了,渐渐地,汤药好像也没什么用,只能缓一时的痛苦,一时过后,依旧是痛入骨髓。

像此刻,虽是笑眯眯的同沈梦知兄妹说话,语气也故作轻松,但眉宇之间还是难掩痛楚。

沈梦知和沈君知看在眼里,都知道沈云献过得不轻松,却也默契的没有点破。

第二十章 养你

沈梦知喂沈云献吃药,喂着喂着,沈云献突然问,“这上京城没出什么事吧?这次回来,觉得城中的气氛压抑了许多。”

沈梦知轻笑着摇头,“左不过是我登门退亲,将他们吓着了罢了。父亲许是忘了,这上京城一向如此,今日闹闹腾腾,明日就该安静了。”

沈云献略略思忖,了然的点了点头。

又问,“你退亲,你母亲没有回来吗?”

沈梦知舀汤药的手一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她笑着道,“父亲不要忧心,我退亲之事,有祖母做主,伯娘也在一旁看着,出不了什么纰漏。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在菩提寺静养……现在事情也已经过了,就不要让她操心了。父亲也一样,不要想这想那,只管将身子养好。”

“她倒是清闲!”沈云献鼻子里哼了一声,伸手将沈梦知递过来的汤药挡了回去,怒气冲冲的说,“一年到头都是生病,一年到头就没有好的一天!平日对你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竟然也装作不知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妇人!我倒要去看看,看看她是否当真病入膏肓,起不来床,连话也说不了了!”

沈云献掀开被褥就要起身,堪堪站起来,身子便软绵绵的往后倒去。

沈君知急忙伸手将人扶住。

沈梦知也慌慌张张起身,一个没注意,被剩下的汤药洒了一身。

沈云献见了,又是内疚又是心疼,任由沈君知将他搀扶了躺回软榻上。

沈君知说,“父亲,有什么事容后再说。在退亲一事上,最难的是卿卿,最难堪的也是卿卿,亲是退了,可流言也来了,卿卿又要处理自己的事,又要管理沈府上上下下,已然分身不暇,您再这样,她心里难受。”

沈云献叹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是啊,从来都如此,我说你们母亲如何,算起来,我又给过梦儿什么?”

目光落在沈梦知身上,竟有几分心虚。

沈梦知放下碗,拿汤药擦了擦身上的汤药,只笑着说,“所以,父亲不要忧心太多,您将身子照顾好了,比什么都好。”

“让人去菩提寺,将人接了回来。”

对于这件事,沈云献说着就生气,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沈梦知点头应允还不行,只能安排静女亲自前往菩提寺,待静女走了,沈云献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沈梦知也头疼。

在她记忆中,父亲与母亲的关系一向不算好,三天两头会闹别扭,至于两人争吵的是什么,她也不清楚,只听元氏私底下说过,父亲钟情于原配李氏,并不十分喜欢母亲。

李氏,是沈君知的生母,在沈君知一岁时溺水亡故。

沈君知四岁时,沈云献娶了沈梦知的母亲,程氏。

程氏是江南人士,身处富庶之地,虽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但知书达理,性子也婉约。

成亲的头两年,两人也算得上相敬如宾,尤其是沈梦知出世之后,两人的关系更甚从前。

后来,程氏没有和沈云献商量便答应了同梦家的亲事,两人大吵了一架,程氏生气,连夜就回去了江南娘家。

沈云献正在气头上,知道程氏要走,没有出口挽留,程氏走了,也没有说将人拦回来。

还是沈老夫人亲自出马,在半路上把程氏接了回来。

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便不好了,你无视我,我看不见你,时间久了,两看生厌,连话也不怎么说的。

沈梦知不敢将程氏接回来,也是这个原因。

两人朝夕相处,不知还要闹多少的不愉快……

“衣裳脏了,回去换了吧。”沈君知说。

看沈云献脸色不好,也需要休息,沈梦知点头,踱步回去卿卿小缘。

等她换好衣裳,发现沈君知已经候在了院子里。

“我还是不放心。”沈君知说,“不若我将月牙儿留在你身边吧,月牙儿常年习武,一般人打不过他,有他跟着你,我也放心些。”

沈梦知不肯。

月牙儿是李氏的家奴所生,从小就跟在李氏身边,受李氏的教导。

李氏花了银子送月牙儿去学习武功,为的就是月牙儿跟在沈君知身边,护沈君知的周全。

君子不夺人所爱,何况月牙儿心气儿高,又忠心护主,未必就肯到她的身边来。

沈梦知借口说,“让一个男子尾随左右,我觉得不自在。”

沈君知便不再坚持,改口说,“那我为你寻一个会武功的女子。”

沈梦知说好。

沈君知看一眼跟在沈梦知旁边的李嬷嬷,问,“你这是要出去?”

李嬷嬷跟了她的事情,沈梦知跟沈君知、沈云献都说过,当然,不管伯公府还是沈府,也都是知道的。

沈梦知点头,“我想去找找青颜神医。”

一听这个名字,沈君知的脸色就垮了下来,“找他做什么?沈府上下找了他不下百次,他都不肯点头为你医治,你要是亲自登门,他或许更会出言不逊。卿卿,你大可不必在意容颜,那些个凡夫俗子说你不好,是他们没有眼光,识不得宝,你且安心的过活,只管开开心心的,阿兄养你一辈子,定将你养得好好儿的。”

沈梦知噗嗤笑出了声,道,“亏得阿兄尚没有定下亲事,否则,这话非得让我嫂嫂酸死。”

沈君知面上一红,有几分恼怒,又有几分羞涩,嗔怪道,“不许胡说!”

沈梦知举手投降,老实说道,“不是我,我没那么在意这副皮囊。我是想去请了青颜过来给父亲看看。父亲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用了药石也不见好,可不能让那些庸医耽搁了。”

“我去吧。”沈君知犹豫着说,“那位身子脾气古怪,我怕他为难你。”

沈梦知摇头,“应该不会。”

青颜刚说了要给她赔罪,她登门,总不能让她吃个闭门羹,君子一言,总不能这么快就反悔。

沈君知立马回答,“我陪你一块儿去。”

第二十一章 登门

青颜的医馆开在上京城最富庶的地方,往来的,尽是上京城的达官贵族。

沈梦知却想不通,好好的一家医馆,叫什么名字不好,非要叫墨香坊,听上去,不像医馆,倒像是卖香料的。

两人方走进墨香坊,一股香味儿扑面而来,隐隐的,又带了药香。

那香味儿初时觉得很浓,待仔细去闻,又觉得很淡,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花香还是药香,只觉得闻过之后,浑身都很舒畅。

沈梦知下意识的去寻找那香味儿的出处,却见四周都是香木制作的木柜,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药材,各种味道交织在一块儿,根本无法察觉香味儿究竟从哪里出来。

她的目光在房中逡巡,入目的尽是些上了色的高大木柜,相同的高度,相同的大小,连摆放的位置都规规矩矩,分毫不错,许是木柜影响了视线,整间屋子都是逼人的压迫感。

柜子的最里面是楼梯,斜斜的,窄窄的,旋转着通往楼上,看上去很另类,却跟整间屋子的布置相呼应。

沈梦知的第一个感觉,这间屋子像极了它的主人,看似简单,实则诡异。

正欲抬头往楼上看去,一抹身影便出现在了楼梯上,因隔得远,看不清楚长相,只能看到那一身玄色的衣衫,自带了冷意。

“卿卿。”

沈君知低低的唤了一声,将沈梦知护到身后。

沈梦知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沈君知的紧张,说实话,从进来这间医馆开始,她也忍不住的紧张。

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的盯着她们,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

“带了帖子吗?”

冷清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个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也走到了跟前。

却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子,长相俊秀,身子欣长,一双湖蓝色的眸子,格外的亮,有写超乎这个年纪的沉稳。

这应当就是常年跟在青颜身边的后雨了吧。

据说,青颜性情懈怠,又自在惯了,最是不喜欢束缚,医馆的所有事情都是交给后雨打理的。

这些事情里面,也包括了拜访。

拜访也有规矩,不管是谁,都要提前一个月呈上拜访的帖子,青颜若答应见面,就会回一个帖子,并在帖子上写明时间,到了帖子上所写的时间,便拿着青颜的回帖来医馆找人。

没有帖子的人,一律不见。

后雨也说,“没有帖子,不见。”

冷清的面庞上,当真没有丁点儿的情绪,甚至还写了滚出去三个字。

沈梦知一点儿也不着急,撒谎道,“我同神医约好了。”

后雨似是嗤笑了一声,无情的拆穿沈梦知,“公子从来不约人。”

“真的,他约我来的。”沈梦知面色不改的继续胡说,“他说了,他要赠我半块香。”

沈梦知想,既然这医馆中充斥着香味,说不准青颜是个爱香之人,她提及香,成功的机会会大一些。

果然,后雨的脸上闪过诧异,虽是一闪而过,但在那张没有情绪的脸上,足够惊奇。

思忖片刻,后雨错开身子,指着楼梯道,“上去吧。”

沈君知迈步要跟上,被后雨拦下,便依葫芦画瓢,照着沈梦知的说辞说,“他一并约了我。”

后雨挑眉问,“说赠你几块香?”

沈君知尚未回答,后雨便开口,“撒谎,我家公子从不约男人!”

“你怎知道?”

“我便是知道!”

走到楼梯口的沈梦知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竟觉得莫名好笑,着实不明白他们怎么可以将如此好笑的问题说得一本正经,但她强忍了笑意。

对沈君知说,“阿兄,你在此等我,放心,不会有事。”

说完,她迈上楼梯。

楼梯远比她以为的还要难走,稍不注意就会摔下去,她只能拎着裙边,一步一步,无比认真的往上走。

待走到楼上,才发现楼上与楼下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那么丁点的地方,一应俱全,有床,有软榻,有桌子椅子,有花架摆设,正中还放了两张金丝楠木的小杌。

一张上面放着白玉棋盘,棋盘上是未下完的棋局。

一张上面当着煮茶的器具,火炉烧着,将炉子上边的茶水烧得翻滚起来。

沈梦知的目光,很快被角落的那个书架吸引过去,吸引她的不是上面整整齐齐堆放着的书本,而是中间一层放着的香炉。

她有预感,之前那阵香味儿就是从这个香炉里散出去的。

她走过去,将香炉拿在手里,细细的闻了闻,确定了,之前闻到的,就是这个香味儿。

“来偷香的?”

揶揄的声音就在背后,连呼吸声都近在咫尺。

沈梦知惊呼一声,将手中的香炉扔了出去。

香炉盖子被摔开,香灰洒了一地。

背后的人啧啧两声,语气依旧揶揄,“怎么办,送你的半块香没了。”

沈梦知尴尬的抿了抿唇,转过身来行礼,“抱歉,弄洒了您的香。”

对方只是淡淡的笑了一声,说,“沈姑娘请坐。”

沈梦知抬头,一眼看到了端端正正坐在小杌边的青颜,发丝披散,只着了中衣,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正煞有介事的煮茶。

青颜兀自笑了起来,“我忘了同姑娘有约,否则,怎敢如此面目出现在姑娘跟前?姑娘来得意外,我又不敢怠慢,有失礼之处,还要莫怪。”

青颜的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却满是嘲讽。

左不过是笑话沈梦知昨日刚刚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他的好意,今日就登门了。

沈梦知也知道青颜的意思,她走到青颜面前,恭恭敬敬的给青颜行了一礼,道,“昨日冒犯,望神医不要放在心上,小女在此给神医赔礼道歉。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还请神医为家父治病。”

青颜专心煮茶,头也不抬的回答,“近来神思倦怠,需腾出时间来修养身子,沈姑娘的请求,怕是爱莫能助。”

沈梦知再是一拜,口齿清晰道,“只要能救得父亲,神医要多少银两,我定不会少给分毫。”

第二十二章 玉佩

“沈姑娘。”青颜喊了一声,似是笑了,“世人都说沈姑娘性子软糯,其实不然,世人说我爱财,姑娘却当了真?别人是俗人,到了沈姑娘这儿,也免不了俗么?”

沈梦知看着青颜。

青颜依旧头也不抬,骨骼分明的手正往杯子里倒茶。

乌黑亮丽的三千青丝垂落在地,软软的贴在绸垫旁边,随着倒茶的动作轻轻摇晃,晃出一个妖冶的弧度。

略显凌厉的五官变得柔和,但眉眼之间,依旧彰显着这个人的深不可测。

沈梦知缓步向前,欲在青颜对面的软垫上坐下,堪堪走近,青颜便拍了拍他左边的软垫,“沈姑娘,请坐。”

沈梦知没有犹豫,走了过去坐下。

方坐下,面前便多了一杯茶。

“尝尝。”青颜说。

沈梦知接过,轻轻抿了一口,在青颜开口之前说道,“煮太久,老了,味偏苦,不好喝。这茶是后雨煮的,神医不会煮。”

青颜长眉一挑,艳丽的桃花眼微微睨着沈梦知,“你怎知道我不会?可别告诉我,你是猜的。”

沈梦知放下茶杯,直言不讳,“袖子沾了茶水。”

青颜一看,左边袖口上果然有一小片水渍。

当即扯着嘴角笑了起来,“观察得如此细微,看来,沈姑娘还真不是别人口中的草包。”

沈梦知眉眼不动,她本来就不是草包。

托佘氏的福,除却除却琴棋书画,她会的也挺多,只是懒得展示给别人看罢了……

“楼底下那个是你兄长?”青颜问。

沈梦知点头,介绍,“那是阿兄,名君知。”

青颜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他为何叫你卿卿?卿卿是你的小名?”

“阿兄喜欢这样叫罢了,并非我的小名。”沈梦知老老实实回答,多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

青颜的兴趣好像没了,又像是从卿卿二字上移到了别处,问,“沈姑娘,你不是求我为你父亲治病吗?我说不愿,你便不再求求?”

沈梦知看着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青颜,认真的答,“我在等神医提出条件。”

“什么条件都行?”

“是。”

“沈姑娘确定?”

“是。”

得到沈梦知肯定的回答,青颜起身,顺手将沈梦知面前的茶杯端了去,等走到楼梯口,狠狠将杯子砸了下去。

杯子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医馆里格外突兀,不过瞬间,沈君知焦急的声音响起。

“卿卿!卿卿你可还好?”沈君知问。

接着,是拳脚相对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沈君知要上楼查看,后雨不让,两人便打了起来。

饶是隔着一层楼,也能感觉到两人招式的凌厉。

沈梦知安静的坐在原地,仿佛没有听到楼底下的动静一般,眼观鼻,鼻观心,连片刻的慌神都没有。

青颜走回来,看见沈梦知如此淡定,笑问,“为何不出声,只要你说一声你没事,你的阿兄放心了,自然就不会发了狠的和后雨交手。”

沈梦知笑而不答。

这不就是青颜希望看到的?

青颜这人,脾性与旁人不一样,趣味也与旁人不一样。

笑中带刺,刺中带柔,柔中又带刚,难得的是,他将每一种都控制得很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出格,不突兀。

寻常人看了,只觉得他性格无常。琢磨过他的性子,才知道,他不过是将别人的反应当做玩味。

说直白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她越是表现得在意,他越是要变本加厉,她若表现得不在意,他反而没了兴趣。

就如此刻,她默不吭声,他便觉得无趣了。

青颜坐回原处,越发笑了起来,“沈姑娘,你确定你要救你父亲而不治治自己?我话可说在前头,治你呢,只收一半费用,若是换成旁人,一分都不能少,你要想清楚,就你们沈府的那点儿家底,东拼西凑了,最多不是救一个人……这机会错过了,往后我可不给。”

沈梦知答,“多谢神医救父亲。”

话音刚落,腰带上的香囊被人扯了去。

沈梦知下意识去抢,待看清青颜眼中的玩味,默默垂下了手。

青颜笑,“我还以为,沈姑娘目空一切,这世间万物都入不了沈姑娘的眼,却原来,沈姑娘也有在意的东西。”

说着,打开香囊,将里面的玉玦拿了出来。

是块中等白玉,谈不上多么金贵,云纹做边,中间是一朵镂空的莲花,莲花的中央有一条裂缝,虽长,但并不影响莲花的美感。

沈梦知说道,“这块玉看上去马马虎虎,却真的不值钱,是我去集市时,随手买下的,摔了一道裂缝,就更不值钱了。”

“沈姑娘看着是个可以信任的,却是谎话连篇,不论大事小事,嘴里没一句实话!”

青颜拎着玉佩上系着的红线,将玉佩拿在沈梦知跟前晃了又晃。

笑呵呵的说,“真要是随手买来的小玩意儿,沈姑娘会随身携带?怕磨损了,弄脏了,还要做个精致的香囊来装?我可听说了,沈姑娘出世时,沈老爷曾赠与一块有了裂缝的玉玦,还附言,月满则亏。沈姑娘,我这道听途说来的话,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此事。”沈梦知迎上青颜的目光,问,“神医确定不要银子,要这一块不值钱的玉?”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若想要,金山银山遍地都是。我这人啊,素来只一点,喜欢夺人所好!只要是别人的心头宝,我便是一定要夺了的。”

青颜强调了夺人所好四个字,再一次冲沈梦知晃了晃手中的玉佩。

提到心头宝时,目光玩味的往楼下看了一眼,眸中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沈梦知权当没看见,她站起身,对着青颜行礼道,“烦请神医更衣,我去楼下等您。”

“你说了来拿半块香的,我怎好让你空手回去?”

青颜笑着走到书架旁,从书的最里面取出一个刻了缠绕花枝的金丝楠木匣子,从中拿出半块香料,当着沈梦知的面儿,放到了沈梦知装玉佩的香囊里。

说,“你赠我玉佩,我赠你香,礼尚往来,才不失了规矩。”

第二十三章 信物

沈梦知下楼时,楼下的两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因武功差不多,又是赤手空拳,谁也没有占得上风。

两人都受了伤,伤的都是脸。

后雨的两边嘴角破了,有鲜血溢出来,沈君知则是鼻子上挨了一拳,正流着鼻血。

看见沈梦知下楼,两人停止了打斗。

“卿卿,你还好吗?”

沈君知问着迎上去,仔仔细细将沈梦知察看了一圈,见沈梦知没有事才松了一口气。丝毫没有在意鼻血已经滴落在衣衫上,将衣衫晕出一道血迹。

沈梦知叹息,“阿兄,我没事的,你不要着急。”

说着,掏出手帕给沈君知擦鼻血。

止了鼻血,又拿着手帕去擦拭沈君知衣裳上沾染的血迹。

也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青颜已经拾掇好了从楼梯上走下来。

碧玉簪束发,穿青色长衫,长衫上赫然佩戴着方才才从沈梦知手中夺去的玉佩。

规矩又客气,与方才的闲散适意判若两人。

见两人亲近的模样,不由笑道,“沈姑娘与沈公子兄妹情深,真叫人羡慕。”

沈君知皱眉,往前一步,护食一般将沈梦知挡在了身后。

青颜失笑,“沈公子至于这么紧张么,我能夺了身外之物,难不成还能将人也一并夺了去?”

怕沈君知看不到,青颜还故意将腰带上挂着的玉佩拎起来晃了晃。

沈君知的面色陡然一沉,伸出手来,语气冰凉的道,“还来!”

“还?”青颜反问一句,越发放肆的笑起来,他看向沈君知背后的沈梦知,道,“这可是沈姑娘送给我的,你说还恐怕不算。”

“我说了还,你便还来!”

沈君知不由分说要上前争夺玉佩,手快碰到玉佩之际,被后雨上前一步挡住。

“墨香坊的规矩。”后雨说,“拿到公子手上的东西,便不能拿回去。”

“我们不治了!”沈君知坚持,朝青颜伸着手,“将玉佩还给我!”

“即便不治也不还。”后雨悠悠然说。

“阿兄。”沈梦知走上前,拽了拽沈君知的衣袖,声音温柔,“只要他能治好父亲,一块玉佩而已……”

“玉佩?一块玉佩而已!”沈君知蓦地动怒了,“若他要的是你,你也照给不误吗?”

沈梦知被问得一愣,看向沈君知的眸子里全是错愕,好在并无难堪。

许久了,她才笑着说,“阿兄,你多虑了。”

就她如今这相貌,这名声,一般人家尚且看不上她,何况是青颜。

看青颜的小憩之地,并非宅院,都处处精致,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见是一个从骨子里就讲究的人。这样的人,连屋中摆设尚且要最好的,何况是身边之人?

看上她,怕是让她去端茶递水,都会嫌弃她手脚不利落。

要她,要她有何用?

沈君知也后悔当着外人的面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话刚出口,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他稍微放缓了声音,道,“卿卿,这不是普通的玉佩……”

站在一边默然看了许久的青颜惊呼一声,“难不成,这玉佩还有定情之意?”

说的同时,顺带将玉佩取下了拿在手里把玩。

待沈君知恶狠狠的朝他看过去了,他才叹息着说,“可是收都收了,岂有还回去的道理?若仅仅因为这是用于定情的玉佩,我便还了回去,自己先坏了规矩,以后来这墨香坊的人,谁又会按照规矩行事?”

眼见沈君知的怒气快要遏制不住了,沈梦知上前一步,挡在了沈君知的前面。

她笑着对青颜说,“古来玉佩赠君子,君子者,品行端正之人。神医风霜高洁,莫说一块玉佩,便是十块八块,百块千块,都受得。请神医放心,这就是一块玉佩,做装饰之用,不曾有定情之意。”

沈梦知的话说得坦坦荡荡,听不出丁点的嘲讽之意。可言语当中,表面听去去夸奖人的,实则却是用戴高帽的方式将人的嘴都堵上了。

人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说了风霜高洁,谁要是再往别处胡思乱想,反而显得那人品行不端。

这样的坦然和无谓,谁好意思插上一杠子,将坏名声揽到自己身上?

反正,青颜是被堵了金口,一时之间找不到应对之辞了。

沈梦知趁机问,“神医是想走走,还是想乘轿?”

“怎样都无所谓,我又不是挑剔的人。”青颜瞥向一边的沈君知,“下次若要见我,能不能不要带上无关紧要的人?若是影响了我的心情,我这手一抖,就容易插错针……想必你们也知道,插错针,就容易死人。”

沈梦知赶紧拽住沈君知的手腕,示意沈君知不要冲动。

“卿卿,我在外边等你。”

沈君知实在受不了青颜的针锋相对,一甩广袖,怒气冲冲的出去了墨香坊。

看着沈君知愤然离开的背影,青颜得意的扬了扬嘴角。

如实相告,“沈姑娘,沈公子这忍耐力可不如你,三五句话就气成了这样,说实话,我还挺失望的。”

沈梦知回答,“父亲生病,阿兄心中担忧……”

“可依我所见,他在意的不是令堂,只是这块玉佩。”青颜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挑了挑眉,“沈姑娘,这不会真的是什么定情之物吧?你知道的,我深得上京城中女子的青睐,若收了你的定情之物,又不收旁人的,她们仅是羡慕你还好,若嫉妒了,恨了,往你脸上加点儿东西,我可一概不负责。毕竟,我得女孩子欢心,又不是我的错。”

后雨率先听不下去了,挑挑眉尾,扭头去了楼上。

青颜面子上挂不住,轻轻的哼了一声,转而换上一副笑脸,凑上前问沈梦知,“你如此忍让,我倒好奇我治好你父亲之后,你会怎样待我。”

沈梦知答,“必是烧香拜佛供奉,每日为您祝祷。”

“我要听实话。”青颜说,“你若不说实话,我便不去了。”

沈梦知抬眸,淡淡看青颜一眼,“那必然是有多远离多远,若缘分使然……骑马观花,走着瞧。”

第二十四章 邀约

青颜和后雨进去沈云献的房间,便将房门从里面锁上了。

这也是墨香坊的一大规矩,青颜和后雨治病时,除却病人,其他人都不能在场。

沈梦知看一眼紧闭的房门,转身朝着屋檐下背对她而立的沈君知走去。

从出墨香坊开始,直到青颜和后雨进去为沈云献治病,这期间的半个多时辰,沈君知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也满是郁郁之色,可见,真的被青颜气得狠了。

沈梦知不由笑道,“阿兄,你同他计较什么,又不是第一天显得他爱捉弄人,不理睬他便是了。”

“那块玉佩!”一提到那块玉佩,沈君知还是压制不住内心的火气,“那是你的贴身之物!若他将此事拿去四处乱说,你的名节便毁了!轻易便将女子的贴身之物拿了去,真是可恨!”

“阿兄越是生气,他越觉得好玩儿,不如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里,由着他去……”沈梦知好言相劝,“他处处讲究,心里必然看不上那块玉佩,最多不是戴个三天五天,便扔在一边了。阿兄得这样想,那不是我得贴身之物,而是父亲后半生不受旧疾的折磨。”

沈君知听了沈梦知的一席话,面色微霁,心里却委实高兴不起来。

问,“他怎会见你?”

青颜架子大,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从前为了沈梦知脸上的伤疤去求青颜,去了无数次,青颜却是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好的时候让后雨带话,直言不见,不好的时候,连后雨都是冷眼相待。

今儿个却见了沈梦知,还是在沈梦知并未呈上帖子,也并未有过约定的情况之下。

还让沈梦知上了楼。

那楼,听上京城的人说,从未有外人进去过。

上了楼也就罢了,中途还有杯子从上掉落,喊沈梦知的名字,沈梦知也不应声。

好不容易等到沈梦知下楼,沈梦知贴身的玉佩却挂到了青颜的身上。

那玉佩……那玉佩分明是放在香囊中的,知道的人拢共不超过五个,青颜又怎么会知道。

“卿卿,你是不是喜欢他?”沈君知问,问过之后很严肃的加了一句,“不准你和这样不正经的人来往。”

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青颜迈步走了出来,笑眯眯的看着沈梦知道,“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啊。可是喜欢我的女孩子有很多,加你一个,最多不过是充数。”

沈君知当场铁青了脸色。

后雨抱紧手中装满银针药石的木匣子,默默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沈梦知的嘴角忍不住抽抽了两下,她是真的从未见过如此自恋自负之人!

她冲青颜做了个请的手势,“神医请,软轿候在府门外。”

青颜啧了一声,“我这刚给你父亲治了病,你便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儿。可是不巧,令尊是旧疾,单靠我针灸一二,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若想要全好的话,还需得加上一块香,嗯,一块香。”

青颜说到一块香的时候,竖起了食指,还冲沈梦知眨巴眨巴了眼睛,语气暧昧的问,“怎么样,沈姑娘要不要亲自送我出门?”

沈梦知淡然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青颜笑呵呵的往前走,走了两步,蓦地回头看着走在沈梦知旁边的沈君知,道,“无关紧要的人,便不要跟来了。”

沈君知哼了一声,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青颜撇撇嘴,对沈梦知说,“你阿兄的脾气实在太坏,幸亏我大度,否则,我是要往心里去的。”

“神医。”沈梦知忍无可忍的喊了一声,“是我求您为父亲治病,对待阿兄,还望您口下留情。”

“咦?这我就不懂了。”

青颜本是走在沈梦知前面的,说着这话,竟是后退,走到沈梦知旁边了。

他说,“我正是因为这样才对他不客气的呀,你想,那父亲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父亲,你既然给了诊金,他既然什么都没做,受点儿委屈又怎么了?”

“这是我的家事。”沈梦知看向青颜的眼睛,笑得冷清,“我出诊金,神医治病,互惠互利,互不相欠,我同阿兄的事,我们沈府的事,就不劳烦神医操心了。”

青颜也看着沈梦知的眼睛。

听着沈梦知的话,眸子里的笑意先是渐渐敛去,逐渐染上寒意,等将沈梦知的话听完,又将寒意尽数敛去,转而带了笑意。

还是似笑非笑的说的那句,“沈姑娘同沈公子,真是兄妹情深。”

说完,转身就走,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也不拖沓。

沈梦知淡定的跟在后面,一路出了沈府。

青颜不愿意乘坐轿子,一路走回去的。

青颜要走,沈梦知便也跟着。

沿途的人见了,莫不觉得稀奇,尤其是见了亦步亦趋跟在青颜身后的沈梦知,更觉得稀奇。

“沈家姑娘这是开口求神医为她治脸了?”

“神医应当没有答应吧……从前时候,沈公子求了那么多次,不也没有求得……”

“也是,神医可不是谁想求就能求到的,可怜沈公子,却是受了连累,马上就是弱冠年纪了,连门亲事都没有。”

“看上去是挺吓人的,与这样的人朝夕相处,谁受得了……”

青颜猛地顿步,冷冷瞪了一眼说三道四的几个妇人。

回头看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沈梦知,笑出了声,“忍到如此地步,佩服!”

沈梦知轻笑。

左不过是想看她笑话,她只管配合,只要如了青颜的意就是。

哪知,失算了。

等到回去墨香坊,青颜只愿给她半块香。

还笑呵呵的对她说,“沈姑娘的玉佩值钱,我若是太轻易就治好了您父亲的病,未免显得不值当。这样吧,明日的这个时候,我们在长淮河畔的鹭水亭相见,你若是来,我便给你香,你若不来,以后便也不用找我了,大可放心,即便不用香,你父亲也死不了。你记着,只有半块香。”

沈梦知握紧了手中的半块香,答复,“望神医明日如约而至。”

“还有一句。”青颜咧嘴一笑,“你可以带个丫鬟或者婆子,但千万不要让你阿兄一道,他若是去了,香灰都没有。”

第二十五章 赴约

同青颜约定的事情,沈梦知没有跟沈君知说。

若说了,无非两种结果。

一,沈君知跟着同去,惹得青颜不快,剩下的半块香成了泡影,父亲的病无从根治。

二,沈君知知道青颜不愿意让他陪同,又放心不下她,干脆不准她去,剩下的半块香也成了泡影。

沈梦知一心求的,只不过是沈云献不被旧疾所扰,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一开始就对青颜妥协了,就不会半途而废。

到了鹭水亭,临近上台阶时,李嬷嬷道,“姑娘,老奴觉得这事儿似乎不大妥当。”

沈梦知抬头,看着牌匾上写得规规矩矩的鹭水亭几个字。笔画流畅,笔法苍劲,一竖一横,一撇一捺都几近完美,一看就是个善于弄墨的人所写。

她迈步上去台阶,越过亭子中央的石桌与石凳,径直走到栏杆旁。

对面便是长淮河。

不同于她殒命那天的奔腾呼啸,今日的长淮河格外温柔。

河水潺潺,缓慢汇聚向前,融入镜子一般平静的湖面,没有激起半分的波澜,即便有风过,也只是将湖面漾起一片褶皱,风过了,褶皱也平了。

不仅长淮河同那天不一样,河畔也同那天不一样,就如这鹭水亭。

那一天的鹭水亭里站满了老少,因为人多站不下,将亭子旁边的树丛花草都踩得一塌糊涂,看不出来本来面目。

今日的河畔,除却她与李嬷嬷,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可怕,亭子旁边的树丛生得蓊蓊郁郁,再茂密不过,将亭子的几侧都遮得严严实实。

三面是树丛,一面是长淮河,即便这鹭水亭亭中发生点儿什么,旁人也看不见。

“姑娘。”李嬷嬷看着后方,素来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分很容易就能捕捉到的惊慌,“梦家大公子来了。”

沈梦知顺着李嬷嬷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梦合南领着一个妇人朝着亭子的方向过来了。

那妇人生得圆润高大,不是旁人,是佘氏的陪嫁丫头巧儿,后来入了梦合南父亲的眼,抬了做妾,人称巧姨娘。

巧姨娘和佘氏一个鼻孔出气,仗着有佘氏当靠山,没少拿她出气。

巧姨娘这人也是出了名的忠心为主,不争宠,不邀功,事事以佘氏为先,眼里心里顾着的,莫不是佘氏。

她还猜测梦合南什么时候出手,原来选择了在这个时候。

眼见着梦合南和巧姨娘逐渐逼近了,李嬷嬷道,“姑娘,不若您先走,老奴善后。”

沈梦知递给李嬷嬷一个宽慰的眼神,表示她不会走。

梦合南有心为难她,她躲得过一次,躲不过两次,不如顺着梦合南的安排,看梦合南究竟想要玩什么把戏。

反正,她和梦合南,一定要有个了结。

梦合南走进了,方跨进亭子就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冷嘲热讽道,“我说怎么一路的脏东西,原来这路沈姑娘走过,走了这许久,也不知有没有沾染晦气。”

沈梦知笑了笑,“梦大公子许是想错了,这长淮河畔历来干净,要说多了什么脏东西,也是近几天才生出来的,要说脏,整个上京城的人都知道脏。”

话里话外,都是在说佘氏被溺死在这长淮河里。

梦合南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沈梦知,已然带了腾腾杀气,为了大局,不得不生生忍住。

一边的巧姨娘却是红了眼眶,恶毒的咒道,“沈梦知,人在做天在看,小心自己不得好死!”

沈梦知赞同的点点头,“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话不假。我方跟梦大夫人说过这话,梦大夫人便没了,可见,老天还是有眼的。”

“沈梦知!”巧姨娘咬牙切齿的冲沈梦知扑过去。

李嬷嬷欲上前阻拦,看了沈梦知示意的眼神,退回到沈梦知身后站定。

这当儿,巧姨娘已经掐住沈梦知的脖子,叫嚣着问,“是你杀了夫人!是不是你杀了夫人?午夜梦回,你便不会害怕,不会惊慌吗?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荡妇,你怎么不去死啊!”

沈梦知扣住巧姨娘的两只手,要推开巧姨娘,巧姨娘用力挣脱,两只手胡乱的在她头上抓。

沈梦知皱眉,用力一推,将巧姨娘推得跌坐在地,巧姨娘头上簪着的白花骤然落地。

巧姨娘一面将白花捡起别回头上,一面扯着嗓子咒骂。

不是说荡妇,便是说不知羞耻,偶尔也掺杂几句,要她去死。

沈梦知冷然的勾了勾唇角,那上扬的弧度在脸上伤疤的衬托下,竟变得有些诡异。

“你家主子怎么死的,要问上京城的人,管我什么事儿。你跑到长淮河来说这样的话,是想你家主子死不瞑目吗?你家主子头七未过,魂魄尤在,你也不怕她看了寒心。”

巧姨娘又是气愤,又是悲伤,一时没忍住眼泪,竟是跪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梦合南一脚踹过去,骂了句没用。

沈梦知哂笑,“梦大公子穿着一身丧服招摇过市,就为了听巧姨娘咒骂几句?若是这样,还不如待在府中,寻了人为你母亲哭丧,好歹搏一个孝子的名声,在上京城中有个立锥之地。”

否则,梦合南一没用,二没靠山,怎么生存得下去?

有个孝顺的名声,说不准还可以苟延残喘的过上一阵儿。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再怎么得意,也只是我不要了的女人,放眼天下,有谁会要你这么个丑八怪!”

梦合南恶毒的笑,往前几步,凑到沈梦知的跟前,鼻子在沈梦知脸庞嗅了嗅,说,“不如我委屈委屈自己,勉勉强强纳了你做妾,你呢,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我……你知道,对我而言,你一无是处!比那长在墙角的杂草还不如!只有身子还有点儿用……只要你在床上使尽浑身解数教我开心,我可以让你有命活到下半辈子。”

沈梦知佯装为难,思忖片刻之后,一本正经的对梦合南道,“教你开心我做不到,教你做人还是可以。我建议你脱了丧服,穿件得体的衣裳,那样一来,至少你看着还挺人模人样。”

第二十六章 掉簪

“贱人!”

梦合南沉着脸大喝一声,手掌就冲着沈梦知的脸颊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沈梦知抬手,手中银光一闪,梦合南便哀嚎一声往后退去,手上鲜血喷涌,滴滴答答往下坠落。

“这东西挺管用。”沈梦知冲梦合南一扬手,笑着补充,“我特意准备的,专治各种巴掌,梦大公子若是不服,大可换只手试试。”

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只有拇指大小的短刀,短刀锃亮,看上去就知削铁如泥。

此刻,刀尖上还残留着殷殷血迹。

梦合南受了伤,巧姨娘也顾不上哭,慌忙掏出手帕去给梦合南止血,只是手还没碰到梦合南,就被梦合南一把推开了。

梦合南一把将巧姨娘推到边上,恶狠狠的看着沈梦知道,“沈梦知,你居然敢!”

那狠劲儿,恨不得直接扑过去将沈梦知的脖子扭断。

沈梦知发自内心的只觉得好笑。

她对他动手了,毫不犹豫就将他的手掌心划拉出一道血口子了,这样的干脆,这样的不留余地,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莫非,真的要她取了他的命,他才相信她是真的敢吗?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梦合南同佘氏一样,高贵惯了,自以为是惯了,死到临头了,还傻乎乎的以为别人忌惮着他们,不敢对他们动手。

“沈梦知,你给我记着!”梦合南受伤的那只手垂在一侧,另一只手高高抬起,隔空指着沈梦知的脑袋,发泄一般狠厉的说,“就算你跪在我脚边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

“多谢你的不放过。”沈梦知看着梦合南血流不止的手掌,抿着唇直笑,“只希望你的傲骨能一直存着,别轮到你跪在我脚边求饶,届时,我可不会心慈手软。”

要说沈梦知对佘氏和梦合南,当真是不同的感觉。

对于佘氏,她是主动设局,让佘氏一步步的往里钻,直到困死其中。她享受的是佘氏的惊讶,佘氏的惶恐,佘氏的明白得太晚,无力回天!

对于梦合南,她更喜欢什么也不做,让梦合南来主导整个棋盘,她只想让梦合南出招,然后,她只管见招拆招,将梦合南所有的算计都攻破。

她要赢!

她要用过程来告诉梦合南,他以为自己胸中有丘壑,眼里望泰山,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要一点一点,磨了梦合南的锐气,一点一点,让梦合南受不住刺激,彻底崩溃!

莫说是梦合南主动招惹了她,就算梦合南不招惹她,她也不会放过梦合南!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应当不会再有第二个恶心变态如梦合南的人!

嫌弃她丑,不愿意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她忍了。

将她撵去最偏僻的院落,不准人伺候,她忍了。

可梦合南,经不住他那帮狐朋狗友的撺掇,居然想让她伺候他们用以玩乐!

若不是她拼死反抗,若不是她将刀子架在梦合南的脖子要挟,她连最后一分尊严都没有!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梦家大门的,他却将她看做猪,看做狗,从未将她当做人来看待。

哪怕一天,一天都没有!

他笑她蠢钝如猪,卑微如狗,她会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梦合南失势,看着梦合南落魄,看着梦合南那些所谓的过命的兄弟是怎样的冷眼旁观,同梦合南撇清关系!

沈梦知越往后想,笑容越是灿烂,她轻声道,“梦大公子,长淮河水凉,上京风也大,出门时别只顾着眼前,还是要注意脚下。”

说完要说的话,沈梦知看一眼李嬷嬷,两人一同迈步出去鹭水亭。

刚走下台阶,就听梦合南说,“沈梦知,如此目中无人,你要后悔的!”

沈梦知回头看着梦合南,毫不意外的捕捉到了梦合南嘴角噙着的冷笑。

她知道梦合南恨她,也知道梦合南要算计她,她却等着,一点儿都不畏惧的等着。

不殊死一搏,谁知道鹿死谁手?

至于梦合南说的目中无人,那更是可笑。

“我从来不是目中无人的人,若我眼中没有你,只有一个原因。”沈梦知刻意的停顿了一下,等到梦合南看向了她,不悦的皱起了眉头,她才往下说,“只是因为,你,不是人。”

“沈梦知!”

毫不意外,入耳的又是梦合南忍无可忍的一声怒吼。

沈梦知笑着转身,心情大好的走了。

走出去百十来步,李嬷嬷终于小声的问,“姑娘,不等神医了吗?”

沈梦知本来打算一定要在鹭水亭里等到青颜的。

可梦合南和巧姨娘待在鹭水亭中,她若不走,便只能听两人絮絮叨叨说些废话。刺激两人不假,但也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她不想花费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在浪费口舌上。

通往鹭水亭的只有这一条路,她随便找个地方等着,不怕等不到青颜。

毕竟,青颜只是想为难她而已,又不是非得去了鹭水亭才肯给她余下的半块香。

青颜虽胡闹,却也不至于失信于人。

但,青颜迟了,迟了近半个时辰。

而且,青颜连面都没露,只是让后雨将半块香送了去。

后雨也只是说,青颜去义国公府找梦江南去了,旁的,一句也没有。

沈梦知是不在意的,她的目的达到了,与青颜钱货两清,她才不管青颜去了哪儿,找了谁,那和她没有一点点的关系。

拿到剩下的半块香,沈梦知高高兴兴的回去了,等回到沈府大门口,正要迈步踏上石阶,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嬷嬷。”一只手往头上摸去,一边回过头问李嬷嬷,“我的簪子呢?”

金簪是李嬷嬷看着小巧别致,亲自为沈梦知别上的,用以装饰,并非用来绾发,又是别在发髻一侧,即便掉了也很难察觉。

李嬷嬷一看,确定掉了,掉在哪儿的,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嬷嬷道,“姑娘,老奴这便原路返回去找。”

说着,转身要沿着大道往回走。

沈梦知放下手,反而淡然了,“不必了,我知道簪子在哪儿。”

“莫非……”李嬷嬷问,“是掉在鹭水亭了?”

簪子是在鹭水亭,却不是掉在鹭水亭,而是有人故意拿去的。

巧姨娘同她纠缠,应该是早就想好了,要借着纠缠的时候,将她的簪子取了去……

第二十七章 命案

沈梦知的猜测很快得到应证,不过片刻功夫,大理寺来了衙卫,请她去鹭水亭一趟,说是出了命案,和她有关。

去到鹭水亭时,鹭水亭外面已经站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将亭子围得严严实实,但尽数被大理寺的衙卫拦在外边,靠近不得亭子里面。

衙卫带着沈梦知进去,亭子里面,早有人等着。

除却站在边上掌灯的数个衙卫,还有梦江南,青颜,以及背对着她站在栏杆边“掩面而泣”的梦合南。

亭子中央的石桌脚下,巧姨娘一动不动的趴在那儿,连呼吸也没有,应该是死了。

巧姨娘身下的一摊鲜血在灯笼的照射下,仿佛泛着幽光,在这夜色沉沉之际,带着骇人的色泽。

冷风一过,血腥味儿便拂面而来,味道浓重得令人作呕。

原本站在梦合南旁侧的梦江南走到了沈梦知的旁边,道,“沈姑娘,有人往大理寺呈上状纸,说你与鹭水亭的这件命案有关,因事发突然,死者的死状又不好形容,便让人请了你过来,你仔细看了,再好好儿想想经过,也好作说。此案由本官负责,沈姑娘若有什么,大可直言。”

不必说,状子是梦合南呈上的,告的,就是她沈梦知。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明白,就是为了退亲一事,就是为了佘氏的死,就是梦合南要向她讨个说法。

梦合南设下杀局,无非是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了她的命。

大理寺也是看清楚了梦合南的用意,所以放权,派梦合南来接手这件事。

不将案子拿在公堂之上,而是在这鹭水亭中了结,也是卖梦江南一个人情,让梦江南自己来抉择要怎么办。

是如了梦合南的意,还是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说白了,不过是梦江南一句话的事……

沈梦知看着巧姨娘的尸体,说,“且听听仵作是怎么说的。”

仵作不敢耽搁,仔细查看之后,立马禀报,“致命的便是那支簪子。”

巧姨娘的胸口处插了一支金簪,从胸口没入,穿胸而过,于背后刺出。

所有的鲜血,也是从此而出。

仵作得了梦江南的许可,将簪子拔出来,洗干净血迹,呈到沈梦知和梦江南的面前。

花纹清晰明了,是并蒂莲。沈梦知一眼看出是她不见了的那支,其实,不必看也知道,只能是那支……

梦合南蓦地转过身子,瞥一眼仵作手中的簪子,食指指向沈梦知,“那是沈梦知的簪子!”

沈梦知不急不躁的反问,“你如何确定那是我的?”

“我见你戴过!”

“戴过?什么时候?”

“今日,还有之前你去义国公府,我不止一次见你戴过!”

“你确定?”

“十分确定!”

听到梦合南信誓旦旦的回答,沈梦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这时,李嬷嬷从沈梦知背后走出,对众人道,“这是老夫人之物,前几日才赠与姑娘,是在姑娘上门退亲之后赠与的,这件事,可以问老夫人,也可以问伯公府那日当值的奴婢,皆能查证……姑娘自那之后只去过义国公府一次……”

李嬷嬷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沈梦知在退亲之后,只去过义国公府一次,便是带着众人去找佘氏讨要说法,却不小心撞破了佘氏的好事儿的那次。

那夜,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差点儿将上京城闹翻了天,在场的,应当只有梦合南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情景。

因为,梦合南在外游玩,不在府中。

可既然梦合南不在府中,又是从哪里见到过沈梦知戴过那支金簪?

很明显,梦合南在说谎。

“金簪何其多,多得是样式差不多的。男子不比女子,对这些细微之处从来不在意,一时看花了眼也难说。”

说话的不是梦合南,却是青颜。

青颜坐在栏杆旁边的竹凳上,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神色,只是一直拨弄着腰带上挂着的那块玉佩,将玉佩下端坠着的七彩丝线拿起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如此反复,像是无聊至极,但语气平缓,听不出半点的不耐烦。

说过之后,还抬起头来看着沈梦知,眼神无辜,“抱歉,一时嘴快,也不知道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沈梦知没有理会青颜,转而望向梦江南,“不知那状纸中是如何说的?”

状纸中提到了三点。

巧姨娘是有人约到鹭水亭的。

在鹭水亭中同沈梦知起了争执,有人证。

沈梦知走后,巧姨娘便被发现死在鹭水亭中。

“人证是谁,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沈梦知问。

“是附近的百姓,每天的这个时辰都会过来取风干的荇菜,说只听见巧姨娘骂了沈姑娘,让沈姑娘去死,以及沈姑娘说母……说梦大夫人头七未过,他听得害怕,不敢听下去,便匆匆走了。回去之后,发现忘记拿荇菜,又折返,这才发现巧姨娘死在了鹭水亭中。”梦江南很是耐心的说。

仵作补充,“那证人说的,沈姑娘离开的时间,与死者死亡的时间在一个点上。”

梦江南道,“沈姑娘若觉得有不妥之处,可以亲自问那人话。”

沈梦知摇头,说不必了。

如此说来,那个证人她在途中遇到过,便是她拿到了那半块香,回去的时候。

她那时候觉得那人低垂着头从她旁边经过,步子迈得飞快,像是害怕她,她以为是因为佘氏的事情,令人生了惧意,不曾想还有中途这么一茬。

那人,她识得,无非是个淳朴的老实人,以卖荇菜为生,本本分分做点儿小生意养家糊口,要说被人收买做假证,她尚且不信。

也许是真的赶了巧了,听到她和巧姨娘争执便跑了,连亭子里还有个梦合南都不知道。

只不过,能将时间掐得这么准,连收买人做假证都不用,这般不露破绽,真不像是梦合南能做到的事儿。

沈梦知看向青颜。

巧姨娘是被人邀约到鹭水亭的,她也不是平白无故过来的。

第二十八章 话多

青颜像是早就料到沈梦知会看他一样,沈梦知的目光刚过去,他就开口,“今日,我是约了沈姑娘来鹭水亭拿香,后来江兄让我去找他喝茶,我便去了,等想起来,急忙让后雨来送香,还是晚了半个时辰……好巧不巧,人就是在这半个时辰里死的,这事儿闹得,也不知道该将嫌疑放到谁的身上,难说,真是难说。”

“青颜!”梦江南的语气很是正经,正经当中又带着深深的无奈,他扭头看着青颜,语带叹息,“人命关天,不可儿戏。”

青颜登时两手一摊,“我可没有儿戏,我是好好说的。人死的这段时间,我俩一直待一块儿的,你可以作证,后雨么,他什么时间出来的,什么时候回去的,在长淮河滞留多久,总有路人看见了,找人问问就能洗清嫌疑了。话说回来,我与巧姨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杀她做什么。”

青颜的话,不仅将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撇清了,还毫不留情的将矛头指向了沈梦知。

所有人都知道,沈梦知同佘氏不对付,佘氏的死多多少少同沈梦知脱不了干系,而巧姨娘同佘氏又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这是往日有怨。

有人可以证明,巧姨娘和沈梦知在鹭水亭里争执。

这是近日有仇。

既有杀人的动机,又有杀人的证据,说不是沈梦知所为,谁信?

梦合南冷笑,“沈梦知,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毒妇。”

沈梦知用同样的语气神态回以一笑,“我也没看出来,梦大公子能有这样的手段。只是,梦大公子当时也在鹭水亭中,难道会任由我将巧姨娘杀死?”

梦合南不承认他在鹭水亭,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巧姨娘一个人出了门,我放心不下,随后赶了过来。我以为巧姨娘是想不开,便去了长淮河边,后来听人喊死人了,我也不以为是巧姨娘,但过来一看,不是巧姨娘又是谁……沈梦知,也只是我不在,我若是在,怎会让你将巧姨娘杀死。”

“你若不在鹭水亭,难道是我跑去国公府将你的手割破的?”

沈梦知幽幽看着梦合南包扎过的手,有伤口为证,梦合南总不能再狡辩。

梦合南却是一把将手上用于包扎的布条扯了,布条之下,血肉模糊,连本来面目都看不出来,何况是一条伤口。

连这都算计好了,真是滴水不漏……

“这就更不好说了。”青颜两手一拍,幸灾乐祸的开口,“看来,老天爷都不帮着沈姑娘。沈姑娘啊,你真倒霉。”

“青颜!”梦江南再一次无奈的开口,朝青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青颜点头,默默闭上了嘴。

“即便梦大公子将手上的伤口毁了,我照样可以证明梦大公子就在鹭水亭中。”沈梦知说。

“怎么?”梦合南看向沈梦知背后站着的李嬷嬷,“用自己的人当证人,难道不可笑?”

“我说的话可笑,梦大公子倒是也找出人证,证明你不在这鹭水亭啊。”沈梦知看着梦合南,两只眼睛都带着笑意,“你说你去了长淮河边,有谁看见了?”

“无人。”

“那你说的还不就是你的片面之词,我的话不可信,你的就可信了?”

“那你除了你们主仆,还有证人证明我在鹭水亭中吗?”

梦合南是吃准了事出突然,沈梦知毫无防备,绝对找不出人来证明他当时就在鹭水亭中。

果然,沈梦知摇头,“没有证人。”

梦合南一下子就乐了,只是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就听沈梦知不疾不徐的说,“可是我有证据啊。”

可是,我有证据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梦合南脑子里面直接炸开了花。

他很想不相信沈梦知说的话,可是自从他回上京城以来,听到的莫不是沈梦知的事迹,沈梦知不仅出手快,而且行事狠,最最关键的是,沈梦知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然会将对手逼上死路。

看看沈梦知对待她母亲时候用的那些招数,让人不得不防。

梦合南心里有些忌惮沈梦知,又怕沈梦知只是逼他上当,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个时候,刚闭上嘴的青颜又开口了。

“沈姑娘居然有证据,那是该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霍地站起身子,大步流星就朝着沈梦知走去,那着急的样儿,像是等不及要看到证据。

沈梦知抿了抿唇,问一边的梦江南,“梦寺正,神医是以何种身份出现在命案现场?若是有嫌疑之人,为何我们站着,他坐着?若是衙卫,他的官袍在哪儿?饶是梦寺正最为亲近之人,规矩在先,也不该有如此待遇吧?”

最为亲近之人,本来便暧昧,放在两个男子之间来说,更是令人想入非非。

梦江南被问得面色通红,幸亏是夜晚,否则指不定怎么尴尬。

青颜不悦的皱皱眉头,走上前去,一只手搭上梦江南的肩膀,递给沈梦知一个挑衅的眼神,“我就是随着我朋友来凑凑热闹不可以?”

“命案之地,容不得外人涉足,神医既然没有立场,就没有资格在这儿待着。”沈梦知指着亭子外边,“凑热闹的话,出去外边站着,你话实在太多。”

青颜被噎了一噎,愣愣的看着沈梦知,气愤的发现,他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话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普天之下,敢说他话多的人,沈梦知绝对是第一个……

见青颜吃瘪,在场的衙卫都忍不住动了动嘴角。

梦江南也伸手,将青颜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扯下,道,“出去吧。”

青颜气瞪沈梦知一眼,呼呼的出去亭子,径直走了,都不带回头。

沈梦知没心思关心青颜如何,她转过身,从李嬷嬷手里接过一个半指高的竹筒,对着梦合南道,“梦大公子,先说好,愿赌服输,我将证据摆出来了,你可别赖账。”

梦合南嗤笑一声,没说话,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沈梦知手里的竹筒。

第二十九章 竹筒

沈梦知将竹筒放到手心,呈于众人面前,道,“这不是普通的竹筒,宣国的得道高僧可是对着它念了九九八十一天的经文,每日念经的时候,都会用当天早晨采集来的露水对竹筒进行浸泡,使之去除凡尘污垢,沾染灵性。宣国的人都将它看做是有圣物……”

“沈姑娘……”梦合南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踱步走到沈梦知面前,伸出两个手指头将竹筒弹得夸夸响,“不就一个随处可见的竹筒,至于说得这么离谱吗?在场的诸位,皆是见过世面的人,难不成,还会对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感兴趣?”

沈梦知瞥了一眼梦合南还在弹竹筒的手,没有同梦合南计较。

面色如常的往下说,“这竹筒通人性,能辨真假。在宣国时,允王妃失了一对耳环,问及下人,皆道自己没有拿。允王爷便是拿出了竹筒,命下人依次将食指放入竹筒当中,每到一人,问一次,是否拿了允王妃的耳环,其他人说没有,皆没事,唯独一人,方开口说没有,便痛苦的嚎叫了一声。”

沈梦知的声音清脆悦耳,本就好听,加之情绪渲染得好,饶是一件再平常的事情经由她的嘴说出来,都是十分的有趣。

尤其是,当说到这儿,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更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所有人都是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就连对这竹筒嗤之以鼻的梦合南,眉目之间都带着几分好奇。

“这一看可不得了!”沈梦知的语气神态夸张起来,微微靠近了梦合南说,“原来,他的半个手指头都被竹筒咬掉了!”

说到手指头被竹筒咬掉时,沈梦知说话的声音蓦地提高,将一心听她说话的梦合南吓了一跳。

梦合南面上不高兴至极,但做的第一件事,是默默的将搁在竹筒上的手缩了回去。

沈梦知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转过身子,将竹筒放到梦江南面前,问,“梦大人可会一直爱民如子,秉公执法,绝不徇私?”

这也是在要梦江南的一个态度,看梦江南是否愿意陪着她将这出戏演下去,问梦江南是否将自己的行事摆放得公允。

梦合南也看着梦江南,也是同沈梦知一样的考量。

梦江南要是不伸手,那便是说沈梦知所言都是无稽之谈,从根本上否定了沈梦知的话,认定了沈梦知的罪行,但是,倘若梦江南伸了手,那便是不信他,那便是不给他脸面!

两人皆是看着梦江南,梦江南丝毫没有觉得紧张,更不会纠结,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将食指放进了竹筒里面。

沈梦知称赞道,“梦大人是一个好官,百姓之福。”

“或许吧。”

梦江南似是而非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将手拿出,蜷缩着食指摸了摸鼻尖,用这一动作向众人表明,他的手指无碍。

紧接着,沈梦知以同样的方法再询问了二三人,皆无碍。

竹筒终于转到了梦合南的面前。

沈梦知问,“梦大公子是否来过鹭水亭?我同巧姨娘争执时,你是否在场?”

梦合南看着竹筒,想着沈梦知之前讲的那件事,心里在打鼓。

宣国的允王爷与允王妃,从来都是世人的谈资,不论大事小事,都为人所道。

沈梦知说的,用竹筒找出真凶的事情,也曾在上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一半相信,一半不信,处在为难的中央。

若是伸手,怕真如沈梦知所言,被竹筒咬去半截手指,若不伸手,便是在告诉旁人,他在说谎……

沈梦知看出梦合南的挣扎,作势要将竹筒放回到李嬷嬷手上。

她知道梦合南素来贪生怕死,任何涉及自身的事,从不轻易尝试。

故意说道,“大公子不敢就算了,毕竟是半个手指头,真要是没了,我岂不成了罪人?”

对于梦合南,没有什么比激将法更管用。

果不其然,沈梦知话音刚落,梦合南就一把夺过了竹筒,片刻没有犹豫,直接将手指伸进了竹筒,冷冷看着沈梦知的眼睛,说,“我不在鹭水亭中,不知道你们争执。”

说完,将手指从竹筒里拿出,举到众人面前,高声道,“看吧,手指完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信誓旦旦的说完,还觉得不解气,嗤笑着问沈梦知,“沈姑娘,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沈梦知抿了抿唇,“这话应当是我问梦大公子才是。”

“沈梦知,你什么意思!”梦合南眉毛一拧,下意识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沈梦知看向梦江南,“劳烦梦大人将食指伸出。”

梦江南配合的将食指伸出,食指完好,但食指的指尖染了墨。

其他几人也是如此,指尖被墨染黑。

只有梦合南一人,指尖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沈梦知拿过竹筒,将竹筒倒立,一股墨汁儿便从里面流了出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竹筒底下放了墨汁,只要是将手指伸到竹筒的底端,手指一定会染上墨,而梦合南指尖干净,只能说明梦合南做贼心虚,并没有将手指伸进去。

梦合南,在撒谎!

“沈梦知!”梦合南急了,指着沈梦知的鼻子问,“你算计我?”

沈梦知扔掉竹筒,一把将梦合南的手指拽住,用力往后掰去。

梦合南吃痛,抬起另一只手便去打沈梦知。

沈梦知袖中的短刀时刻准备着,只要梦合南好动手,她绝对让梦合南吃不了兜着走!

之前伤了梦合南一只手,现在再伤了另一只手,一天之内伤了梦合南两只手,也算是赚了!

可这一刀,到底没有划到梦合南手上。

梦合南的手才扬起,就被梦江南抓在了手中。

梦江南说,“技不如人,便要认输。你若真的是问心无愧,明知那只是一个竹筒,为何不敢伸手?”

梦合南气急败坏的甩开梦江南的手,指着梦江南的鼻子痛骂,“梦江南,你姓梦,你居然帮着外人来对付你兄长!你以为你披了一身官服便是长了翅膀能飞天了吗?没有我,没有我母亲,你算什么?!”

要不是梦江南刻意挡住指尖上的墨汁,梦江南手底下的人也不会有样学样,他就不会中了沈梦知的圈套!

第三十章 赌注

“大胆!”一衙卫上前,劈掌打开梦合南不断在梦江南面前指画的手,道,“此乃六品寺正,国之栋梁,岂容你亵渎,说话给我客气些!”

梦合南何时受过这样的气,气呼呼的瞪一眼那衙卫,与那衙卫对着干一般,又将手指向梦江南,“这是我梦家人,我指着又如何了?”

衙卫二话不说,哗的抽出所佩长剑。

只见刀光一闪,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杀气。

梦合南的气势没了,纵使心中有万千的不服,也一个字不敢说。

沈梦知暗笑梦合南蠢。

平日里欺负梦江南,梦江南大度,不与他计较也就算了,当着这么多百姓,这么多下属的面,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将所有的气都撒到梦江南身上,不是自讨苦吃么。

梦江南做官有才能,做人有分寸,岂能受他一辈子的欺负?

不想着讨好梦江南,求个安身立命之所,还各种自以为是,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但凡有梦江南一半的心境,不,哪怕是十分之一,梦合南也不会活到如此无用的地步!

看看梦江南,到了这样的时候了,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伸手拨开了衙卫锃亮的长剑,只是对着梦合南说,“此事不是沈姑娘所为。”

“怎么?就一个竹筒就能证明她不是凶手?”

梦合南有更难听的话要说,看看梦江南旁边虎视眈眈的衙卫,聪明的选择了闭嘴。

但神情依旧透露着,他不服。

梦江南看看梦合南,指着地上的巧姨娘,道,“巧姨娘高大魁梧,沈姑娘纤瘦,若两人争执打斗,沈姑娘必然不占上风。”

梦合南呵了一声,“左一个沈姑娘右一个沈姑娘……沈姑娘身娇体柔,可她旁边还站了个李嬷嬷呢,两人一齐出手,难道还没有胜算?”

梦江南将目光移到梦合南在脸上,看清楚梦合南脸上的咄咄相逼,眸子里闪过失望,只是一闪而过。

除却时刻注意着梦江南的沈梦知,应当没有人发觉。

梦江南说,“仵作之前就验了一次,巧姨娘身上并无其他伤痕,她们三人若是争执,岂会一点儿痕迹没有?且看巧姨娘,衣衫整齐,发丝整齐,可曾有一点儿与人搏斗过的痕迹?”

梦合南更是不屑的呵了一声,“不是沈梦知,难道是我?”

“我没有这样说。”梦江南指着巧姨娘紧握成拳头的手,“这是疼痛难忍时下意识的动作……簪子刺入血肉,必然痛彻心扉,她却没有挣扎的迹象,只能说明一点,她是自杀,因用力浅,并不致命,便改为趴在地上,想要借助地面的力量来使簪子没入。”

“凭你的一番话,就想将这个命案不了了之?梦大人,您是堂堂大理寺寺正,国之栋梁,您便是这样断案的吗?”

沈梦知发现,梦合南是真的不适合活着。

梦江南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将巧姨娘的死说成是自杀,已经是将他从悬崖底下往上拉。

梦江南是在救他,他却紧抓着梦江南不放,非要梦江南给他个说法。

事情是他自己设计的,状子是他自己递上去的,事情如何,真相如何,他心里还没点儿数吗?

他这么坚持,究竟还想干什么?

梦合南笑了一声,说,“死的是我国公府的人,用的是沈府的簪子!我便问一句沈姑娘,这簪子是不是你的,巧姨娘死之前,你是不是同她起了争执?”

“是。”沈梦知轻飘飘的回了句,“那又怎么样?”

本就不是她所为,她坦坦荡荡,无所畏惧,即便入了大理寺,即便大理寺与刑部联手彻查,她尚且不怕。

何况,难道仅凭一个簪子,就能治她的罪?

上京城的律令,可没有松懈到如此地步。

反倒是梦合南贼喊捉贼,好大的勇气,也不知道是仗着谁给他撑腰,那个人的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你我彼此心里不服,对大理寺给出的结果也不服,不如按照上京城的法子,豁出去赌一把如何?”梦合南问。

沈梦知挑眉,“怎么个赌法?”

“你登门退亲,城中议论纷纷,说是道姑有言,我命中带煞。你夜闯国公府,带头闹事,扰得我国公府鸡犬不灵,母亲丧命,也是同那道姑有关。既然那道姑这么重要,我们就以她作赌!”

梦合南阴沉的脸上终于扬起自今天暮色以来的第一抹笑,那笑容势在必得,带着即将将她碾碎在脚底下的欢欣。

说,“你便去找她,如果她愿意登上上京城城楼,说你沈梦知同巧姨娘的死无关,说你沈梦知双手干净,不曾染血,我便认了这结果,从此以后,见到你沈梦知,我低头绕道,绝无二话!”

“若她不愿呢?”

“听闻道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窥神,晓天机,若她不肯帮你,便是你说了谎,这杀人的罪过,如论如何你是逃不掉,那么,你就同我道歉,站在城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你散播谣言,承认事关我的那些措辞都是你故意而为,承认你借故害我母亲,然后,依从律令,以谋杀两人的罪名论处!”

“这有何难?”沈梦知也笑了起来,“不过,既然是赌,那便公平一点。我输了,数罪并罚,难逃一死,你输了,却只是见了我绕道,这样的赌注,实在没眼看。”

梦合南难得的硬气了一回,“你想如何?”

“以命换命,方为公平。”沈梦知一手点了点额头,像是刚想到什么主意,“这样吧,我也不要那些为了挽留名声而说出来的弯弯绕绕的话,只有一个要求——若是道姑肯为我说话,就请梦大公子从上京城的城楼跳下,只要无人帮衬,只要梦大公子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不管是用轻功还是旁的,不论生死,我都不说二话。”

上京城的城楼,高十丈,一跃而下,哪怕有再好的轻功,也是非死即伤。

梦合南却是十分有底气的回答,“就此说定,明日午时,在城楼见。”

第三十一章 好人

一桩命案,就这样成为了一个赌约,却没有人觉得不妥。

世人皆如此,事不关己时,高高挂起,只顾着看热闹,图开心,何况死的只是一个姨娘。

何况,这个姨娘的死可以让他们见识到从未遇到过的赌约,可以让他们从此多一份谈资,没有人不乐见其成。

人群不多时便散了,皆是准备着回去休息,待到一觉醒来,再见证这场赌约。

沈梦知和李嬷嬷也走了,刚走出鹭水亭不远,就听梦江南喊沈姑娘。

沈梦知停步,在原地候着,能到梦江南过来,才行礼,喊了梦寺正。

“沈姑娘,天已经大黑,拿个灯笼好些。”

梦江南说着,将手中的灯笼递到李嬷嬷面前,李嬷嬷忙躬身接下,往后退了两步,让梦江南上前。

沈梦知笑道,“多谢梦寺正。”

梦江南苦笑着摇头,“沈姑娘莫怪我偏袒就好,谢字,着实不敢当。”

沈梦知吃惊的看着梦江南,问,“梦寺正何出此言?”

梦江南失笑,无奈的摇了摇头。

透过灯笼微弱的光,可以看清梦江南眸子里的笑意。

那是只有面对青颜时才会流露出来的束手无策。

梦江南说,“我说的那些,关于巧姨娘是如何死的,聪慧如沈姑娘,怎会不知?直到方才散场,我还庆幸自己运气好,毕竟,若咄咄相逼的是沈姑娘,当着那么多下属与百姓的面儿,我大约是无法收场……”

沈梦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抿着唇笑了一笑。

她便知道,梦江南年纪轻轻就能博得一片天地,绝非是浪得虚名,她的这点儿算计,梦江南不会看不出来。

是,她是故意的。

故意随着梦合南兜圈子,让梦合南一进再进,将自己置于临败的境地。

她完全可以像梦江南说的那样,揪住疑点不退让,非要梦江南给出个说法,将梦合南逼上绝境。

可她不能。

她需要卖给梦江南这个人情,才能让梦江南在父兄为官的事情上不遗余力的帮衬一把。

梦江南之前提过会帮,可谁知道是真心实意要帮,还是随口一说?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受的好,要想得好,首先得给别人好。

她知道的,梦江南接到的,看似是一份再轻松自由的差事,其实是一份苦差。

帮了她,对梦合南就是无情无义,帮了梦合南,对她就是徇私枉法。

不管怎么抉择,都里外不是人。

但让梦合南自己开口,便不一样了。

梦江南是给了梦合南机会的,也是想要梦合南活命的,是梦合南自己不知道珍惜机会,非要自寻死路。

如此一来,不管结果怎么样,梦江南都是仁至义尽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了数步,梦江南突然开口,“沈姑娘去找道姑之前,不若找找青颜,据青颜说,她同那位道姑有交情,他要是开口,事情应当好办得多。”

沈梦知只是笑,“梦寺正这是在帮我?不怕我将梦大公子逼得从那城楼上跳下去吗?”

梦江南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东西,强求不来,一切,都看造化。”

梦江南崇尚无为,素来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活了两世,沈梦知还真的没有见过梦江南强求过什么,不由得羡慕起梦江南来,可以将日子过得这么透彻,又过得这么无所求。

不似她,即便重新来过,也只想着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终日被凡尘俗世扰着,万万做不到这样的洒脱。

至于梦江南的好心提议,她也只能辜负了。

她是不会去找青颜的。

梦江南解释,“青颜只是脾气古怪,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的,沈姑娘不要因为他的针锋相对而对他有什么看法。”

沈梦知摇头,那自然不会。

青颜虽然与她针锋相对,处处帮着梦合南说话,但话又说回来,那些话,即便青颜不说,也会有别人会说。

她犯不着因此对青颜产生什么看法。

她只是清楚,青颜喜欢捉弄人,又是个记仇的,凭她今天晚上当着众人的面让青颜下不来台,青颜就不可能帮她。

明知不行,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再说,自打收到道姑让小乞丐送去的纸条起,她对那位名满上京的道姑颇是好奇,正好趁此机会去会上一会。

梦江南点点头,顿步行礼,“沈姑娘通透,必然有自己的考量。此刻距离明日午时,还有好些时候,姑娘还要忙着应付,我便不耽搁姑娘的时间了。”

“寺正辛苦。”

沈梦知曲膝回礼,看着梦江南沿着通往鹭水亭的小路回去,高大的背影同夜色融为了一体。

李嬷嬷道,“梦寺正是个好人。”

沈梦知也点头,“确实。”

话音刚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卿卿,却是沈君知和月牙儿来了。

沈君知步伐匆匆,应该是得了沈梦知与一桩命案有关的消息匆忙赶来的。

一见面就着急的问,“有没有事?”

沈梦知笑着挽上沈君知的胳膊,调皮的反问,“阿兄,看我活蹦乱跳的,像是有事?”

“你呀!”沈君知纵然有万千的怒火,一看到沈梦知那张脸,也尽数殆尽了。

他伸手,戳一戳沈梦知的额头,“我伺候父亲用了药才知道,原来你是在府门口等着别人将你带来鹭水亭的,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茬,也不同我说?卿卿,你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

沈梦知心虚的吐了吐舌头,“还不是怕挨打……”

“我是真心想好好的打你一顿!”沈君知已经将手举了起来,终于只是摸了摸沈梦知的头,喟叹,“哪儿舍得……”

沈梦知咯咯的笑,妄图以轻松的姿态骗过沈君知,让沈君知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奈何沈君知开口就问,“梦合南想如何?”

沈梦知支支吾吾不开口,沈君知直接问李嬷嬷,“他们在亭子里怎么说的?”

李嬷嬷看一眼沈梦知,知道事情瞒不过,老老实实交代了。

沈君知听得一怒,“梦合南就是一条赖皮狗,他的话你也信?”

第三十二章 信我

“可是怎么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我已经把话说出去了,若是反悔,必然成为上京城的笑话……阿兄,我也是要脸面的。”

沈梦知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单看模样,像是真的后悔了。

可语气轻松,哪里听得出来半分的后悔?

沈君知知道,她这妹妹从前遇到事情不吭声,有什么委屈只会放在心里,现如今,也是默不吭声,但沉默的同时,已然将事情做了。

像今天,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梦合南打了赌,还是当着众人的面,用性命作为赌注,根本就是不给自己留退路!

他刚回来便察觉沈梦知不同了,浑身上下,不复从前的隐忍软糯,反是带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相还的戾气,对佘氏与梦合南更是分寸不让。

沈梦知和佘氏母子之间,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沈君知旁敲侧击的问过,沈梦知一如既往的守口如瓶,绝口不提,沈君知也看淡了,不去追根问底。

反正,比起从前唯唯诺诺的沈梦知,他更喜欢如今的沈梦知。

他的卿卿,早就应当这样,谁也不怕,谁也不让!

沈君知拍拍沈梦知的头,叹息着问,“那下一步是做什么?若不先去见道姑一面,将事情敲定,你今夜也是睡不着的是吧?”

沈梦知点头说是。

所以啊,“阿兄先回去,好生的照顾着父亲,父亲身子才好一点,万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儿,我去见过道姑,立刻就回去!”

沈梦知话刚说完,额头上就挨了沈君知的弹指神功。

沈君知佯装生气道,“你是我沈家的人,你有事,难道我们还能袖手旁观?阿兄知道,你的事情,你要自己出手,可是卿卿,我们不在上京时,远水救不了近火,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们在你身边,还能让人将你欺负了去?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哪怕天塌了,阿兄帮你顶着!”

沈梦知讨巧的话全梗在了喉咙,她都忘了,阿兄是最疼她的,只要是她想要的,不管是寻常小摆件还是奇珍异宝,就没有阿兄找不来的。

天热了给她送冰,天凉了给她置新衣,就连她一时兴起种下的那些花花草草,也一直是阿兄在侍弄……

沈梦知越想越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滚落,亏得是没人注意,她轻轻抹去眼泪,别人也就不知道她哭过了。

她故作轻松的说了一句,“有长兄如此,夫复何求啊。”

摸着沈梦知长发的手一顿,继而才笑着回道,“自个儿宠出来的丫头,那必然是哭着喊着也要宠下去。”

沈梦知只是咯咯的笑。



耽误了片刻功夫,几人出城去找道姑了。

根据传闻,道姑住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周围附近来往的皆是乞丐,散发着恶臭。

待找到那条巷子,沈梦知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传闻不实。

那是一条巷子,那巷子也确实偏僻,可那巷子里面的,莫不是商户。

城中的商户,早已关门,这条巷子里的商户,不论卖茶的,卖米的,门皆是大开着,酒肆茶楼,一样不少。

铺子一家挨着一家,每家铺子门前挂着的灯笼连接在一块儿,将整条巷子都映照得通亮。

夜宵飘香,同传闻中的恶臭沾不上一点儿边。

这就是一个集市,是一个比上京城中还要热闹的夜市。

若不是亲自来到,谁会相信在这偏僻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处繁华之地。

沈梦知一行进去一家茶楼,趁小二端上热茶的当头,问,“道姑可是住在这条巷子?”

小二看看沈梦知,又看看沈君知,看过之后,又去打量站在两人身后的李嬷嬷与月牙儿,没有答话。

沈君知掏出十两纹银放在桌上,“我们找道姑有事,烦请告知。”

小二收了银两,却是摇头,“道姑住在这条巷子不假,可想见道姑的人多了去,即便排队也得等到三个月之后,何况,道姑有规矩,夜间从来不见客的。”

“无碍。”沈梦知说,“你告知我们道姑的住所就好。”

要说道姑的住所,在这繁华的巷子里面,一点儿也不显眼,在巷子的最末处,一间破旧的宅子,连门匾也没有,宅门也破破烂烂,像是早已失修。

李嬷嬷上前叩门,叩了多次也不见有人回应。

透过破烂的宅门往里看,除却黑黢黢的一片夜色,什么也看不见。

沈君知道,“会不会是那小二诓我们?”

毕竟,谁也没有见过道姑的真容,一个个的说得天花乱坠,也未必真的知道道姑的住所。

就连道姑这人是不是存在,都值得怀疑。

沈梦知摇头,道姑一定存在,而且,道姑一定知道她会来,若不是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上次也不会派了小乞丐给她送纸条。

道姑,也许只是要她孤身一人进去。

沈梦知对沈君知说,“阿兄,你们去方才那家茶楼等我。”

“不行!”沈君知一口回绝了沈梦知的请求。

大晚上的,他怎么可能让沈梦知孤身一人进去一间从未涉及,不知凶险与否的破旧宅院?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的是办法去对付梦合南。”沈君知伸手拽了沈梦知的胳膊,温声细语道,“卿卿,别怕,阿兄会护你周全。”

沈梦知不走,将胳膊从沈君知手中挣出,正色道,“阿兄,这世间没有谁能够护得了谁周全,我想好好儿的活,所以宁可用命去搏!梦合南吃准了我见不到道姑,那我一定要见到道姑。这不是争一口气,也不是率性,这是避免夜长梦多最好的方式。你得信我,阿兄。”

灯火掩映间,沈君知只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水光浮动。

你得信我,阿兄。

这是祈求,也是诅咒,直击沈君知心灵深处,让他中了蛊一般,依照她所言,转身便走,踏入万千灯火中,连自己的身影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站在灯火中央,恍惚间,听到了吱呀一声门响。

待回过头,那里空空如也,早已经没有了沈梦知的身影。

第三十三章 女子

沈君知三人刚走,院子里便响起了脚步声,不多时,宅门打开,一个小孩儿出现在了沈梦知眼前。

正是之前帮道姑递纸条的那个小乞丐,换了一身行头,打扮成一个小道士的模样,看上去眉清目秀的,甚是养眼。

手里拎着个灯笼,因走得急,身子晃晃悠悠的。

见了沈梦知就问,“你还会给我银子买糖葫芦吃吗?”

沈梦知弯腰,捏了一把小孩粉雕玉琢的脸,笑道,“你若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便给你银子。”

小孩儿生怕沈梦知后悔一样,慌忙回答,“十七,他们都叫我小十七。”

沈梦知笑了笑,伸手去拿银两,尴尬的想起来,钱袋在李嬷嬷那儿,莫说是银子,她连铜板儿都没有一个。

十七没有察觉到沈梦知的窘态,只是一个劲儿的摆手,压低了声音说,“算了算了,我不要银子,接了银子要被打手心……你下次来,偷偷给我带两串糖葫芦就好了。”

想了想,十七舔舔嘴唇,立马改口,“还是带三串吧,两串的话,稍微有点儿不够。”

那馋样儿,猫儿似的,让人忍不住的想要逗弄一把。

沈梦知忍俊不禁,再捏捏十七的脸颊,说,“你先带我去见道姑,糖葫芦么,下次见面一定让你吃个够。”

十七连声说好,脸上都笑开了花儿,蹦蹦跳跳的领着沈梦知去了大堂,临上台阶前,一把抓住了沈梦知的衣袖晃了晃,小声叮嘱,“糖葫芦是你和我的秘密,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会给我买糖葫芦。”

沈梦知点头说好,看着十七提着灯笼往院子那方走去,好看的眉毛挑了一挑。

他们?

竟不止一个人么。

沈梦知迈上台阶,直接进去了大堂。

屋中烛光昏暗,摆设简单,一扇翠玉雕花芙蓉屏障放在正中央,将偌大的屋子一分为二。

屏障的这头放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应当是刚沏好的,茶香四溢,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至于屏障的那头,尽数被屏障挡了去,连影子都看不到一个,遑论看清是几人。有什么摆设,更是不得而知了。

沈梦知对着屏障虚虚一拜,道,“多谢坤道愿意相见。”

屏障后方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说话的声音响起,“沈姑娘不必客气,有什么话,坐下再说。”

声音清脆,如黄鹂鸟一般婉转动听,听上去,最多不是个十五六七的女子。只是声线略冷,不像是会笑之人。

沈梦知都怀疑自己方才听到的那声笑是否是幻听。

她坐到椅子上,看一眼热气腾腾的茶水,红唇轻启,“上次的事,多谢坤道相助。”

“不必。”道姑简略的说了这两个字,就将话题转到了今天晚上,说,“沈姑娘夜里面也敢孤身出入一间陌生的宅子,还这般无所畏惧,与世间的女子都不一样,这样的行径,真是出乎意料。想必外边的人等得焦急,有什么事,直言吧。”

沈梦知下意识觉得这位道姑对她不喜,言语之间,看似平常,到底是语尽嘲讽。

她也不恼,将和梦合南打赌的事道明,直言请道姑帮忙说句话。

屏障后面静了又静,终于冷冰冰的给了一个答复,“我从不抛头露面。”

“既然如此,便是我叨扰了。”

沈梦知起身便走。

屏障后边愣了一愣,待到沈梦知走到了门口,才喊了声且慢,语气有些意外,又有些迫切。

问,“沈姑娘有求于人,还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等着我先开口去救你性命一样,是否有些不知好歹?”

“怎会是不知好歹?”沈梦知转过身子,笑看着屏障上的精致花纹,“坤道既有心让我进门,便表示这事儿有商量的余地,既然可以破例,又何必故弄玄虚?话说回来,我不是求你,你给我我想要的,我给你你想要的,彼此帮助,不过是交易罢了,成就成,不成就不成,谁也没有比谁高一等,谁也不比谁低一等。”

即便是性命攸关又如何?

愿意帮她的人,哪怕她一句话不说,也会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不愿意帮她的人,哪怕她费劲口舌,卑微到了尘埃里,别人依旧不会帮她。

交易二字,最忌讳的就是率先亮出底牌,若底儿都暴露在对方面前,无异于被人扣住了死穴,那这笔交易还谈什么公平?

“沈姑娘的话,说得很有底气。”道姑说。

语气依旧凉薄,但比起方才的不屑,明显多了一分客气。

沈梦知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人生在世,活的不过是脸面罢了,若自己都将自己的脸面踩在脚下,谁又会放在眼里?

想要别人尊重自己,首先,自己得尊重自己,而这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底气。

人,得先自信,而后,人才会信。

屏障后方又是一声笑,笑得很轻,笑过之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逐渐朝着屏障外边走来。

身影显露,是个妙龄女子。

着一身青色道袍,身子欣长,五官清秀,看着是个温柔的女子,但因不苟言笑,眉目冷清,徒增了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倒是头上束发的那支白玉兰花簪,雕工精细,纹饰讲究,看着便不是俗物,给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增添了几分人情味儿。

好看的丹凤眼一挑,问,“你可知,梦合南早就来找过我?”

这是必然。

如果梦合南没有来找过道姑,没有和道姑谈妥,怎会有那样的底气与她作赌?

“我若反悔,同你一道儿,也极有可能像对待梦合南一样,再一次反悔。”道姑冷眼看着沈梦知,将修长的指甲弹得啪的一声响,“这可关系到你的小命儿,你想清楚。”

沈梦知笑答,“我既然登门,就不会后悔。坤道想要的是什么,不妨说说,我能办到也未必。”

道姑的半边身子都倚靠在屏障上,听沈梦知的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意外,专心看着圆润饱满的手指甲,头也不抬的说,“不难,也就是听说沈姑娘有块贴身的玉玦,从不示人,我素来喜欢别人的心头好,尤其想要见识见识那有了裂痕的玉玦是何等了不起的东西。”

第三十四章 抢玉

这……

沈梦知还真是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不得不承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说得很在理。

都喜欢夺人所好,都喜欢别人的心头好,兴趣如此别具一格,怪不得两人能成为朋友。

若说梦江南说到青颜和道姑是朋友时,她只以为两人是泛泛之交,此刻看来,是挚友无疑。

只是,那玉玦已经给了青颜,怎么可能再从青颜手里拿回来?

青颜,绝不是好说话之人。

“办法是人想的,沈姑娘若有心,岂会有办不到的事儿?”道姑微微站直了身子,斜斜的看着沈梦知,“我听说,青颜让你去了墨香坊楼上,就冲这交情,他也会卖你一个人情的。青颜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不好接近,沈姑娘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那玉玦不值钱。”沈梦知不止一次的说这句话。

那块玉玦,真的,一点儿也不值钱,不值得他们这样在意。

道姑懒懒的抬了抬眸子,“青颜要你的玉玦,是因为那玉玦是你的心头宝,我要你的玉玦,仅仅是因为,你将玉玦给了青颜。青颜夺了你的心头宝当了心头好,我再将他的心头好夺过来,岂不是多了一倍快乐?”

这样的算法,沈梦知是头一次听说,听了之后,只觉得无言以对。

连朋友的东西也想要,果然是青颜的好朋友,这爱好与想法,和青颜如出一辙,连谋得的手段,都是那么相似……

道姑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了屏障后方,说,“明日午时之前若不能将玉玦递到我手中,那我只能笑纳梦大公子的百两黄金,按照梦大公子所想来说话。沈姑娘,流言能救人,也能杀人。”

沈梦知听着道姑冰冷的声音,脚步不自觉往屏障那端移,但在距离屏障一步之遥的地方,蓦地转头,一路往外走去。

刚出去大堂,便在院中和匆匆走来的沈君知几人撞了个正着。

“阿兄,你们怎么来了?”沈梦知加快步伐往前走,待走到跟前了才问。

“你进来快一刻钟了,我不放心。”沈君知握了沈梦知的手腕,将沈梦知一路带出了宅子。

指着接连成线的灯笼说,“这巷子诡异,那宅子也不像是常住人的,趁着城门还没有落锁,我们快些回去。”

“好。”沈梦知点头。

她也正有此意。

入城之后,沈君知问起,“你去见了那道姑?她如何说的?”

“我需要去青颜神医那儿一趟。”沈梦知说完,小心察看了一下沈君知的脸色。

果然,方才还满是焦急的脸上,马上换成了愤愤。

“不准去!”沈君知道,“青颜那人,面相薄情,乃是狠辣之人,不要同他交往。上京城中又没有人见过道姑,我便是找人假扮了,也断然不会让人看出破绽。”

沈梦知心想,旁人没有见过好糊弄,难就难在青颜见过,青颜和道姑是好友,难道还看不出真假吗?

若是个人微言轻的也好搭待,偏偏青颜又是上京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他说的一句话,能抵别人的一百句,一千句,他要是诚心拆台,一时之间,她未必能够应对妥当。

道姑提出这个要求,不就是为了让她登门,让青颜捉弄的么。

想想,她不过就是在鹭水亭说了一句实话,竟落得如此地步。

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这些话,沈梦知却是不敢对沈君知说的。沈君知和青颜像是有宿仇一般,彼此都看不顺眼,她说得越多,沈君知就越是抵触,还不如,换个说法。

“我要去将玉佩要回来。”

沈梦知这样说,沈君知就高兴了。

笑了笑,连连点头,“是该要回来,那是你的东西,断然没有给一个外人的道理。”

不等把话说完,已经拽了沈梦知的胳膊往墨香坊的方向去,冷哼道,“我陪你去,如果他不还,即便是抢,我也给你抢回来。”

想了想,沈君知又改变了想法,忙停下脚步,松了手,对沈梦知说,“卿卿,这一去,少不得是一场刀光剑影,女孩子见了不好,我也怕误伤了你,你还是别去了。阿兄去帮你把玉佩抢回来就是了,绝对帮你把玉佩拿回来。”

立马招了月牙儿到旁边,叮嘱,“你将卿卿送回去。”

“阿兄。”沈梦知看着手忙脚乱就要上赶着去抢玉佩的沈君知,哭笑不得,“那玉佩是给的诊金,本就是人家该得的,若是上门去抢回来,岂不是坏了规矩。”

再者,青颜不喜欢沈君知,若是看到沈君知去,大约见都不会见,抢玉佩,上哪儿抢去?

沈君知单纯的认为沈梦知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急忙解释,“并非不给他诊金,阿兄岂是那样过河拆桥的人?只要他开口,哪怕卖宅子卖地,散尽家财,我都凑足了给他!我便是生气,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竟趁火打劫,将你贴身之物要了去!你的东西,能是随随便便给人的吗?”

“这事儿得好好商议,不能让人以为我们沈家的人不懂规矩。”沈梦知拍了拍沈君知的胳膊,甜甜一笑,“阿兄,事关你妹妹的生死,可不能意气用事。”

沈梦知的话,从来都是最管用的,尤其是事关生死这一句,足够平息沈君知的怒火,让沈君知头脑清醒,决定从长计议。

几个人径直去了墨香坊,墨香坊的门大开着,青颜和后雨在两张药架的中央摆了桌子,正专心致志的下着棋。

也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外边站了人,还是刻意不理睬。

沈梦知直觉,是后者。

沈君知也学聪明了,自觉站在门口,不准备进屋去自讨没趣,让人轰出来。

月牙儿和李嬷嬷,自然也是站在门外等候。

沈梦知迈步进去墨香坊,直直朝着目不斜视的两人走去。

青颜似是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惊讶道,“哟,这不是沈姑娘吗?沈姑娘不在鹭水亭中乘凉,倒有空来我墨香坊走动,看来命案的事情已经解决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呀。”

第三十五章 交易

沈梦知装作没听到青颜的冷嘲热讽,往棋盘上瞄了一眼。

两人棋艺不相上下,都是个中高手,棋子满落,已经到了殊死一搏的境地。

青颜手中执了一白子,抬头问,“来一局?”

沈梦知摇头。

她棋艺平平,要是打发时间还好,与青颜对弈争输赢,便算了。

青颜轻骂了句无趣,随手将手中白子一扔,打乱了满盘棋局。

眉目冰冷,明显不悦。

后雨立即站起身子,退到一边,对沈梦知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梦知走过去,正要坐下,青颜站了起来。

说,“我要歇了。”

怕沈梦知不信,特意打了个哈欠。

可是说话那人精神抖擞,眼睛明亮,哪里有半分睡意?

“神医。”沈梦知抿抿唇,笑着说,“我是怕你嫌弃我棋艺不精,若你不嫌弃,我自当是舍命陪君子。”

“沈姑娘说话怪好听的,舍得性命陪我……可是沈姑娘,你舍得,有人舍不得。”

青颜余光往屋子外边站着的沈君知扫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像是想到什么好玩儿的,双眼一下子变得越发明亮起来,直直的看着沈梦知,“沈姑娘,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应该不是找我商量花前月下之事的,这样如何,不管你要说的是什么事儿,我若答应,就以你阿兄做交换。”

沈梦知想都没想,一口否决。

“我同神医之间的交易,是我与神医的事,不牵扯旁人。神医的提议,恕我不能答应。”

“呵!”青颜嗤笑一声,“那是你阿兄,你们兄妹形影不离,寸步不舍,这样好的关系,怎会是旁人?”

青颜说话时,声音凉薄,表情玩味,那模样,仿佛沈梦知与沈君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必是在报仇。

谁让沈梦知在鹭水亭中拿青颜与梦江南说事?

青颜睚眦必报,不只是记在心里,嘴上也不会放过的。

沈梦知越发笑了起来,态度更是柔软,“正因为如此,更不行。”

“为何不行?”青颜问。

看见沈梦知眼中的坚持,掀了长袍坐下,一只手随意的搭在棋盘上,食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

说,“沈姑娘不妨先说说前来的目的,若是举手之劳,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便送你个人情,不和你交换了。”

青颜坐姿潇洒,目光坦诚,说出来的话也格外中听,可沈梦知由衷觉得青颜没安好心。

青颜要真那么好相处,也不会得了个笑脸煞神的名儿。

就如沈梦知所料想的那样,当她把话说完,青颜片刻都不考虑,直接摇头了。

“那可不行。”青颜握着挂在腰带上的玉玦,嘴一撇,“这可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你说要我就给,我岂不是很没面子?除非……”

青颜的目光又飘向屋子外边。

用意很清楚,就是要沈君知做交换。

“如若没有其他的选择,那便是叨扰神医了。”

沈梦知态度坚决,连不愿意的话都懒得说,曲膝一拜就要往外走,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青颜眸子一沉,霍地站起,大步走上前,张开手臂,直接拦了沈梦知的去路。

待说话时,眸子里又染了笑意。

“沈姑娘别急着做决定,我要的是你阿兄,又不是你,再怎么说,也得问问你阿兄的意思是不是?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万一你阿兄愿意呢?”

话音刚落,就被匆匆赶上前的沈君知推得一个踉跄,若不是反应敏捷,非得摔地上不可。

“使这么大力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力大如牛……”

青颜嘟囔着,等到稳住身子,将广袖一甩,背到了身后。

看一眼护犊子似的将沈梦知护在身后的沈君知,扯着嘴角笑。

“沈公子,令妹问我要玉玦拿去救命,你说,我是给呢还是不给?”

沈君知看不惯青颜阴阳怪气的样儿,眉毛一竖,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想怎么着?”

“我……”青颜嘿嘿的笑了两声,将沈君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笑得有些无耻,“我也不想怎么样,就是觉得,你挺不错的,你要是愿意,我拿玉玦换你也不亏。”

沈君知脸上的表情在刹那间变了又变,看向青颜的目光尽数变成飞刀,刀刀往致命之处去。

如果眼神能杀人,青颜必然是被千刀万剐了。

偏偏青颜跟没事人一样,该怎么笑怎么笑,该怎么看人怎么看人。

还踱步凑到沈君知跟前问,“怎么,令妹为了你,连自个儿的性命都不愿意搭救了,轮到你这当阿兄的做抉择,你便先考虑自己的死活了?你们这兄妹情深,看来也只是做给外人看看罢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目光颇是自然的往沈梦知脸上瞟去。

“我同阿兄的事情,容不得外人置喙,就不劳烦神医操心了。”沈梦知不冷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拽住沈君知的袖子,道,“阿兄,我们走!”

沈君知却是站着不动。

“阿兄!”沈梦知越发拽紧沈君知的衣袖,“我有办法。”

“有办法?”青颜又是笑,又是摇头,“若是有办法,沈姑娘恨不得离我这墨香坊百丈远,还会巴巴的往上凑?我该说什么呢?”

末了,双手一摊,“沈姑娘自欺欺人,我也找不到什么好说的。”

“多谢。”沈梦知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

多谢青颜找不到说的,她还真的没兴趣听下去。

拽了沈君知的衣袖,说,“阿兄,我们走。”

沈君知还是不走。

不仅不走,这一次,还多问了一句,“用我做交换,你真的会将玉佩还给卿卿?”

“不然呢?”青颜朝着沈君知眨巴眨巴眼睛,“你都答应了,我还留着玉佩过夜么?那多无趣。”

“青颜!”

沈梦知忍无可忍,一下从沈君知背后窜了出来,直呼青颜名讳,道,“别玷污了堂堂神医之名。”

她知道青颜会刁难,却不料青颜是用这样的方式刁难。

她的阿兄,怎么可以受这样的侮辱!

青颜噗嗤笑出了声,“沈姑娘遇事不惊,处事坦然,我还以为沈姑娘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此刻看来,只要捏住死穴,沈姑娘还是会生气,真别说,沈姑娘生起气来比面无表情好看多了。”

第三十六章 误会

沈梦知不欲理睬青颜。

青颜却是出其不意的伸出食指,戳了戳沈梦知的额头,一本正经的问,“沈姑娘这脑袋里是不是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琢磨着怕是不怎么正经。”

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青颜当着众人的面戳沈梦知的额头,算得上是有伤风化。

若是被有心人看去,少不得又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佳话”。

沈梦知不由得皱眉,沈君知也紧握着拳头,只是两人尚未来得及动手,青颜已然抽回了手,在其余人惊愕的目光中,笑眯眯看着面色如霜的兄妹俩。

说,“我不过是瞧着沈公子骨骼清奇,又身强体壮的,想要沈公子来我墨香坊做几天打杂的,就是劈点儿柴,熬点儿药,几天不能出去墨香坊的门,仅此而已。又不是要沈公子卖身与我……看给沈姑娘气得,脸都绿了,要说沈姑娘没有想一些有的没的,我第一个就不信。”

沈梦知紧皱的眉头垮了,虽极力表现得淡定,却还是不自在的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尴尬是尴尬,但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确实是胡思乱想了一些。

谁叫青颜将话说得那么暧昧不清,意思不明,从一开始就将她的想法带偏了?

明国注重礼教是一回事,民风开化又是一回事。青楼酒肆间多得是淸倌儿作陪,男子喜欢男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阿兄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未必不会遭人惦记……

“看看!”青颜一手指着沈梦知,“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在胡思乱……”

沈梦知佯装无事,抬手挡了挡脸颊上的微红。

沈君知往边上走一步,将沈梦知挡了个严实。

沈梦知轻轻拽住沈君知的衣袖。

青颜看着两人间的彼此维护,顿了顿,才慢悠悠将余下的一个想字说出口。

沈君知马上问,“你想如何?”

青颜看看沈君知那张明显不高兴,十分不想理睬他,又不得不面对着他的色彩纷呈的脸,笑着挑了挑眉毛。

“不就是让你劈柴,煎药喽,具体的事宜,后雨会做安排,你听他的就是。从此刻开始呢,为期三日,你就待在墨香坊后院,一步也不准离……”

劈柴,煎药,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能让沈梦知安然无恙,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沈君知都甘之如饴。

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沈梦知。

在这紧要关头,若是他不在,梦合南对沈梦知下手该当如何?

狗急了还跳墙,梦合南那个伪君子,说不准会对沈梦知做出什么浑事来。

沈梦知不过一介女流,身边又没有能护得周全的人,如何自保?

父亲又卧病在床,终日浑浑噩噩……

幸亏,幸亏还有个月牙儿!

“月牙儿。”

沈君知喊了月牙儿,是想叮嘱月牙儿好好守着沈梦知,绝对不能让沈梦知有丁点儿危险。

奈何月牙儿的名字刚喊出口,话便被青颜截了去。

“墨香坊后院全是房间,最不缺住处,多一个月牙儿也不碍事。”青颜对沈君知说。

沈君知摇头,“我并非这个意思。”

青颜不管沈君知,直接看着沈梦知问,“沈姑娘,墨香坊的后院不是人人都能进得的,想必你也没听说过有谁进来过我墨香坊后院,万一是龙潭虎穴,你阿兄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留个贴身之人,也好有个照应,你说是不是?”

沈梦知点头,“还是神医考虑得周到。”

“方才可没说要留月牙儿!”沈君知不满意道。

若是月牙儿跟着他一道留在墨香坊,谁去保护他的卿卿?

青颜拍拍沈君知的肩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才说,“沈公子,令妹都说可以,你就乖乖听话,让令妹省点儿心吧。令妹想东想西,猜这猜那,也很累的。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后雨,带两位去后院。”

“不行,我要先送卿卿回家。”沈君知坚决不走。

青颜眯了眯眼睛,“怎地,我送沈姑娘回去,沈公子还不放心?沈公子是在怀疑我的武艺?要不要趁机比试比试?”

沈君知想,不是武艺不武艺的问题,就是因为是青颜送,他才不放心。

可以这样说,若是青颜送,他就更不放心了。

谁知道青颜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祸水!

要说比试,比试就比试,谁怕谁!

“阿兄,辛苦你了。”沈梦知扯扯沈君知的衣袖,适时开口,“不必担心父亲,我会照顾好的。”

沈君知深深的望了沈梦知一眼,许久了才点头。

好不容易下定得决心,在看到青颜的刹那再一次土崩瓦解。

“你先将玉佩给卿卿。”沈君知说。

青颜笑,“我还会赖了这玉佩不成?”

好歹他也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在上京城中,说一句话有那么重的分量,难道还会言而无信,非要留着这块玉佩不可?

沈君知很是严肃的点头,“是的。”

他宁可相信世上有gui,也绝对不相信青颜那张嘴。

青颜的笑容一点一点从脸颊上消失,表情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友善。

好在是忍住了。

一把将玉佩从腰带上扯下来,塞到了沈梦知的手里。

扭头问沈君知,“可以了否?”

沈君知没吭声,冲沈梦知叮嘱几句后,随后雨进去了后院,月牙儿也一并去了。

沈梦知将玉佩收好,道,“多谢神医,我便先告辞了。”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你怎么回去?你要真的在半道中有了差池,你阿兄还不将我打死?走吧,我就当做好事,送你一程。”

青颜两只手背在背后,朝着门口走去。

沈梦知笑着道,“多谢神医好意,不过真的不用。阿兄在墨香坊。还请神医多加关照。天色已晚,神医还是早些歇着,我们便不打扰了。”

沈梦知不是不识好歹,非要将自己放在危险的地方。

只是,她和梦合南下了那么大的赌注,上京城的人都等着看她明天怎么收场,在这重要的当头,不会有人对她下手。

至少,在明日午时之前,她性命无虞。

第三十七章 相送

沈梦知和李嬷嬷一道儿回去沈府,李嬷嬷手里拎着的,还是梦江南给的那个灯笼。

灯笼微弱的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在黑夜里变得影影绰绰,将脚下的路衬托得模糊,也将夜色渲染得更为浓重。

夜风拂过,将沈梦知的鬓边的一缕长发扬起,许久了才落下。

夜,很静,静得有些可怕,连身后轻浅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李嬷嬷好几次往身后看去,看到始终跟在身后的人影,忍不住小声的提醒沈梦知,“姑娘,那人还跟着,跟了一路了,经过好几个巷口,始终不走。”

沈梦知小声安抚,“不必紧张,是青颜。”

她说不要青颜相送,青颜没有说什么。

她和李嬷嬷出了墨香坊,青颜也没有说什么。

但她从墨香坊出去,走出百十来步,青颜便从墨香坊出来,不紧不慢,一路尾随在她身后。

一路上,不曾靠近,不曾出声,只是安安静静的跟着,没有逾越,始终保持着那百十来步的距离。

这样的安静,不像是青颜的性格。

话说回来,青颜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天底下,又有几人可以捉摸得透?

阅人无数的李嬷嬷也说,“姑娘,神医像是好人,又不像好人。”

是啊,好坏难分,虚假难辨,青颜便是这样的人。

若说坏,哪个坏人能像青颜一样,即便满口气死人不偿命的话,还能从那张妖冶的脸上找寻到孩童才有的纯真?

若说好,明知她身边只有一个能护着她的阿兄,为何还要同道姑联合起来,将阿兄困在墨香坊,三日不得出,让她身边无人可用?

好也是他,坏也是他。

还好,好与坏,都不是她想攀扯上的人。

只当是青颜好玩,捉弄她一回罢了。

希望至此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再无交集。

到了沈府门口,沈梦知让李嬷嬷将灯笼送去给青颜,李嬷嬷疾步走过去,却是拎着灯笼回来了。

说,“姑娘,神医说,这份人情,是他心甘情愿送的,姑娘愿意记着就记着,不愿意记着就当没有……不必用这一个灯笼去打发他……说,他若想要,这世间有的是人为他明灯火。”

沈梦知回头,只看见斜倚在转角处院墙一侧的青颜,那恣意随便的模样,和城外道姑所差无几。见她回眸,身子不动,抬袖冲她挥了挥手。

即便看不清青颜容颜,看不清青颜表情,沈梦知也知道,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眸子里,定然带着玩味。

她心里清楚,青颜感兴趣的不是她。

只不过是好奇,丑陋如她,怎会有胆量堂而皇之去梦家退亲,被规矩束缚如她,又怎会有胆量对佘氏与梦合南出手。

身处云端的人,总是好奇脚下的蝼蚁是如何过活。

兴趣,仅是将人看做玩物的兴趣而已。

沈梦知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进去大门。

李嬷嬷拎着灯笼紧随其后。

回去卿卿小院,沈梦知沐浴更衣后,将玉佩交到李嬷嬷手里,吩咐李嬷嬷明日一早,待城门开了就将玉佩拿去给道姑。

还叮嘱,“以防万一,将府中年轻力壮的男子都喊了同你一路,有人阻拦,不必留情。”

李嬷嬷接了玉佩,只觉得玉佩有千斤重。

“姑娘信得过老奴,将玉佩交到老奴手中,老奴自是不负所托,哪怕豁出这条命也要将玉佩亲手交到道姑手中。只是……”

李嬷嬷犹豫,“这玉佩固然重要,但姑娘的安危岂能不重要?若是身边无人,姑娘未必周全……并非老奴扫兴,那位道姑也是出了名的不好对付,若她只是随口一说,临了又不愿出面,姑娘又当如何?距离午时,还有好几个时辰,姑娘不若另做了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沈梦知脸上挂着柔柔的笑容,“嬷嬷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我留在府中,也是想安排此事。虽然没用,但做了打算,总比没有打算得好,再怎么说,我心中踏实。”

李嬷嬷一怔,“姑娘竟对道姑深信不疑?”

沈梦知一笑置之,不说是与不是。

其实,她相信的不是道姑,是青颜。

道姑是青颜的好友,只要青颜的一句话,必然会卖青颜这个面子。

青颜虽然处处为难她,在鹭水亭中也处处帮着梦合南说话,但她直觉,青颜很讨厌梦合南,到了憎恶的地步。

城门外与梦合南偶遇的那一天,青颜看向梦合南的眸子,分明带了杀机。

青颜,恨不得梦合南去死。

她却总也想不明白,青颜为何憎恶梦合南?

梦合南那人,欺软怕硬,知道青颜厉害,必是不敢招惹青颜,青颜也没有理由对一个不起眼的梦合南心生杀意。

两人之间的关联,只有一个梦江南。

也许,青颜是看不惯梦合南对梦江南的所作所为,认为自己的好朋友受了欺负,想要代梦江南出手,除却这个祸害?

沈梦知直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梦江南官拜寺正,有自己的原则与手段,若是看不惯梦合南,不必青颜帮衬,他自己出手便能让梦合南毫无还手之力。

同梦合南的好好坏坏,也是他们兄弟俩的事情,用不着青颜出手。

可是,除了梦江南,两人之间还会有什么过不去的恩怨?

两人所处的圈子尚且不同,同两人有交集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姑娘……姑娘?”

李嬷嬷喊了沈梦知两声,沈梦知都没有应答。

见沈梦知坐在椅子上,想事情想得出神,李嬷嬷没有再出声打扰,拿好玉佩,轻手轻脚的出去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李嬷嬷自是不知道,房门合上的那一瞬,沈梦知的目光便落在了紧闭的房门上。

沈梦知让李嬷嬷亲自去送玉佩,也是存了另一个目的。

李嬷嬷,表现得再怎么真诚,再怎么能干,毕竟不是她身边的人。

她将玉佩交给李嬷嬷,也是想试一试李嬷嬷究竟有几分的真心。

明知玉佩事关她生死,若李嬷嬷好好生生办事,从今以后,她必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将李嬷嬷当做心腹。

若李嬷嬷有别的打算,那么,她也不会珍惜这么一颗棋子。

第三十八章 城楼

翌日辰时,梦合南便命人请沈梦知去上京城城楼,说是早上风光好,想要沈梦知去看上一看,实则是怕沈梦知在最后的关头计划点儿什么,让他的计划落空。

沈梦知没有推脱,用过早食便去了。

城楼处安静,并无多少行人,但来往的多是熟悉的面孔,莫不是城中的人。

有游手好闲的士族子弟,也有寻常百姓,三三两两立于城楼之下,看似无所事事,目光皆是随着她移动。

左不过是来凑热闹的。

城楼之上,梦合南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她,唇角微扬,眸中带着必定让她必败无疑的从容。

梦合南旁边站着的是梦江南,背对她站着,不知道是何表情。

微微昂首看着头顶的苍穹,许久都不曾动。

该是在神游。

她猜测,梦江南该是极讨厌这样的事情,尤其是事关家人与女眷,却不得不参与其中。

就如今日,若没有梦江南开口,她和梦江南如何能够登上城楼?

上京的城楼,是明国守卫最严格的一道关口,从来是重兵把守,一个外人也不能登上的。

沈梦知沿着阶梯往上走,走到一半时便感觉风呼呼的从耳畔过,待登上城楼,感觉耳畔的风都在呼啸。

凉气也随着风,扑面而过,似是凉到了骨髓。

说的高处不胜寒,应当就是如此了。

沈梦知将手置于袖中,徐徐往梦合南两人所在的位置走过去。

甫一靠近,梦合南便说,“沈姑娘乃女眷,纵使身边带个婆子,也没人说什么,只身一人来,可别说我欺负人。”

目光紧紧锁在沈梦知脸上,不无鄙夷。

沈梦知笑,“能拿性命作赌注,又何必在意是一人登上城楼,还是谁人陪伴上的城楼?赌都赌了,不论是男是女,都公平一点儿好。”

梦合南呵呵笑了两声,抬头望望天,假装没听到沈梦知的话,刻意不理会沈梦知,想要以此表明对沈梦知不屑一顾的态度。

一边的梦江南听到两人的说话声,终于不再看天,抬眸看着沈梦知,微微一笑。

道,“沈姑娘来了。”

沈梦知也笑着打招呼,“梦寺正。”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打个招呼,经由两人嘴里出来,倒像是故友的寒暄。两人分明也客气,也恭敬,可话一出口,是莫名的默契,莫名的和谐。

梦合南忍不住哼了一声,冷言道,“丑女与庶子,明里暗里,不可说。”

“兄长,此等事情不可胡说!今日登上城楼,乃是为你与沈姑娘打赌一事,本官为证,除却这件事,其他的话,都烂死于肚中!记着,城楼之上,不能擅动干戈。”

梦江南的语气仍旧温柔,眸子却不如往常温存,里面有若有若无的凌厉闪过。

人,依旧是那个人。

却是本着为官的本分,摆的是官派,身上显露的是官威,不容亵渎。

这样的梦江南,即便说话客气,谈吐儒雅,到底是带着无名的气势,令人不敢挑衅。

梦合南瞥一眼梦江南,不知忌惮什么,讪讪的闭了嘴,言行举止收敛了许多。

经过这么一道,三人间,没人再说话。

看天也好,看地也好,都是等着午时的到来。

辰时过,巳时到。

天色越发明亮,城楼下的人群逐渐壮大。

城楼上的风渐小,不如之前冷冽。

梦合南笑道,“沈姑娘,道姑不是那么好请的,单是八抬大轿,未必能请她过来,不如,早早儿认输,还能多吃顿饱饭。”

沈梦知懒得理睬梦合南,漫不经心的看着四周的景色。

纵然,心里还是担忧。

李嬷嬷是寅时出的门,城门也是寅时开,若不出意外,那么几个时辰,不管道姑要增加什么安排,都该是来了城楼脚下才是。

也不知,是谁生了岔子。

一转眼,巳时过了大半,距离午时,不到半刻钟的时间。

城楼下满是晃动的人头,已经不复之前耐心,开始交头接耳说着话。

因隔得远,听不清楚再说什么,只听到叽叽喳喳的一片响。

梦合南得意起来了,满脸都是得逞的笑。

“沈姑娘,只剩下半刻钟了,半刻钟意味着什么?喝杯茶都得利落点,你再怎么耗,道姑,也是不可能来的。”

听着梦合南话中的笃定,沈梦知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反复复。

面上一派从容,问,“道姑亲口同你说的她不会来?”

“亲口不亲口又怎么样?”梦合南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打开了置于沈梦知跟前,“道姑给了我纸条,承诺了我,她会来!沈梦知,念在缘分一场,若你此刻愿意跪下来,舔干净我鞋上的泥土,我可以收回状纸,饶你一命。”

沈梦知忽略梦合南话中的嚣张,将纸条上的字一一看过。

她可以确定,同十七给她的那张纸条是一样的字迹。

若她那张纸条出自道姑的手,梦合南这张纸条也该是出自道姑的手……

梦合南以为沈梦知被他拿出来的纸条震住了,笑得更是欢快。

扬扬手中的纸条,凑近了沈梦知说,“你当众承认自己过错,给我道歉,我大人不记小人过,给你留条生路。按照之前所说,你嫁给我做妾,只要你讨好我,我会好好儿疼你的,反正你这辈子就这样了,既嫁不出去,又没什么本事谋生,在我身下承欢,总好过在沈府蹭吃蹭喝一辈子,你觉得如何?”

沈梦知挑眉,“此话当真?”

梦合南笑得歪了嘴角,“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梦知冲梦合南勾勾手指头,示意梦合南将耳朵凑过去。

梦合南得意的翘了翘嘴角,当真将耳朵附了过去。

怎知,沈梦知竟是一字一字,缓缓的道,“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也、配!”

梦合南听得怒从心起,想要一耳光甩在沈梦知脸上,忌惮着沈梦知手中的短刀,眼疾手快将沈梦知的手抓在手里。

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一手制住沈梦知的手,一手抬起,作势要打人。

奈何手刚扬起,就是一声痛呼,两手急急忙忙捂住某处,软软蹲了下去。

沈梦知轻笑,“今日忘带短刀了,不过,看模样,新学的这一招也挺管用。”

第三十九章 狗急

“沈梦知,我要杀了你!”梦合南疼得蹲在原地起不了身,面容狼狈的捂着那处,语气却不减嚣张。

沈梦知冷冷的看梦合南一眼,踱步走到城墙边,垂眸看去。

城楼下人影攒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唯独没有李嬷嬷的身影。

梦江南也同沈梦知看着城楼下的人群,小声提醒,“沈姑娘,离午时,半刻钟不到。”

梦江南眼中担忧,比沈梦知还甚,似乎从巳时开始,便无心其他,一直盯着城楼下方看,连沈梦知和梦合南说话争执,都没有理会。

说到后面,几乎是对沈梦知耳语。

说,“兄长胡闹,却是闹到了大理寺,将事情摆在了那里……沈姑娘若是没有安排妥当,不如借故,延迟一两日。我会想办法让兄长将状纸撤回,将这事儿做了了结。”

沈梦知由衷的感谢梦江南,在这个时辰还能说出宽慰她的话。

只是,不用了。

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即便她拖延一两日,拖延十日八日,拖延个一年两年,她和梦合南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只增不减!

人生在世,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意外,没有人能够确保这一刻的安生在下一刻会颠覆成何种模样,拖延的结果,未必比现在的局面好。

不是还有一点时间吗?她便等,等到最后一刻!

即便最后没有等来道姑,她也有挽救的办法。

这一等,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踩了正午的尾。

环顾四周,并无李嬷嬷的踪影,更无道姑的身影……

梦合南缓得差不多了,对沈梦知的满腔怒火,随着正午的逼近而消散。尚在苍白的脸色等不及的挂上粲然的笑容。

“沈梦知啊沈梦知,你就等着死吧!”梦合南笑呵呵的说着,对沈梦知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起身走到城墙边,朝众人挥了挥手。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皆是伸长了脖子往城楼上看,等着有人宣布这场赌局的最终结果。

“午时已经到了,道姑没有现身!”梦合南肆无忌惮的大笑着,怕城楼下的人听不到,扯开了嗓子喊,“我与沈姑娘打的赌,沈姑娘输了!”

沈姑娘输了几个字,将人群惹得沸腾起来。

鹭水亭中,沈梦知和梦合南是怎样打赌的,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一传十,十传百,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沈梦知输了,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可人群中,那么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无一人敢起哄。

他们忌惮着沈梦知。

人人心里都清楚,沈梦知不是之前那个任人耻笑的沈家丑姑娘了,骨子里存着的是意想不到的狠决。

上京城中,乃至整个明国,能亲自登门退亲,将义国公府弄得颜面无存的,只有沈梦知一个!

让义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死得凄惨,而教义国公府一字不敢声张的,只有沈梦知一个!

这样的女子,既是城府深,又是心狠手辣,有谋略,有胆量,他们,谁敢招惹?

万一,他们随着梦合南逼迫沈梦知,但沈梦知还留有后招,他们岂不是在虎口了拔牙,自寻死路?

还是……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不过眨眼的功夫,闹闹嚷嚷的人群奇迹般安静下来。

这让正准备鼓动众人,将沈梦知逼上绝路的梦合南彻底愣住,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僵住。

这不应该啊!

所有人都知道的,道姑没来,沈梦知输了,就要给他道歉,就要承认罪行!

分明知道沈梦知输了,知道沈梦知丧心病狂,他们为什么不开口,为什么不异口同声的喊出来,要沈梦知愿赌服输?!

沈梦知臭名昭著,他们平日里不都是百般取笑,百般刁难的吗?

为何一个个跟哑巴了似的!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梦合南趴在城墙上,恶狠狠的看着底下的一众人,怒吼,“沈梦知输了,她要付出代价!她该死!你们喊出来呀,一起喊出来,让这个贱人认罪呀!”

回应梦合南的,是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阴冷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墙上打转。

梦合南愤怒的拍打着城墙,嘶哑着声音让底下的人说话,但他喊了又喊,底下照样是无一人应答。

梦合南恨不得提剑砍了那些无用的看客!

方回过头,一眼看到面色平静的沈梦知。

沈梦知看着他,宛如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张丑陋的脸,依旧丑陋,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害怕,总觉得会被这个丑女人算计得一无所有!

梦合南一把揪住沈梦知的衣襟,将沈梦知往城墙的缺口处拽,咬牙切齿的威胁,“你快点儿认输,你要是不说话,我将你扔下城楼,让你粉身碎骨!”

“兄长!尚未有人报时说是到了正午,便是没有到约定的时候,不能评断输赢!”

梦江南伸手,一把扯开梦合南对沈梦知的束缚,将沈梦知拉了护在身后。

梦合南看着梦江南,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冲着城楼下大声道,“看到没有,堂堂梦寺正,竟然护着这贱人,梦江南,居然护着这贱人?!如此丑陋的一张脸,还能将梦寺正魅惑到手,我母亲说得没错,这贱人就是妖女,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

“梦合南!”梦江南低沉着吼了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动了怒气。

梦合南却是变本加厉起来,指着梦江南,越发大声的道,“一个奸夫,一个荡妇!不知羞耻!枉为人!”

梦江南手背上的青筋也尽数暴起,怒气冲冲,即将破体而出。

沈梦知拽了拽梦江南的衣袖,示意梦江南冷静。

她则是浅浅一笑,从梦江南背后走出,对梦合南说,“午时将近,却未到,你数十个数,若道姑不来,我认输!”

梦合南瞪着沈梦知,满眼恨意,却不为所动,“你,信不过!”

沈梦知笑了笑,用最大的声音冲城楼下的人道,“梦大公子数十个数,道姑若还不至,我认输!千刀万剐,认打认罚!”

梦合南等的就是这句话!

几乎是在沈梦知话音落下的刹那,就开口数了“一”。

却也是在这一刹那,城楼不远处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第四十章 正午

烟雾缭绕间,一顶八人抬的轿子迅速往城楼方向靠近。

轿子行到城门口,刚落下,便有人报时-正午到!

“我不信,怎么可能那么巧?假的,道姑怎么可能来,是假的!”

梦合南大喊着,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城楼底下跑。

沈梦知和梦江南相视一眼,也下去了城楼。

两人刚迈下最后一级阶梯,便看见梦合南刷的掀开了软轿的帘子。

帘子掀开,里面的人显露了真容。

是道姑。

还穿着那一身青色道袍,只是束发的簪子换了,换成了一支桃木簪。

照旧是那副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模样。

被人掀了帘子也不生气,慢吞吞的从轿子里走出来,手中握着拂尘。

态度倨傲,目光冰冷,站定在轿子跟前,看也不看谁一眼。

偏是这样的高傲,让众人一下子认定,这就是道姑。

若是沾染了凡尘俗气,反倒配不上众人心目中关于道姑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了。

人人皆是肃然起敬,看向道姑的目光,都带着虔诚。

道姑说,“我本无心凡尘琐事,但既然有人三番五次请我说句话,我若不来,却之不恭。”

听到三番五次,梦合南的眉毛不自觉挑了一挑。

据他所知,沈梦知去找道姑,不过就是昨夜一次,今早一次,今早还是派李嬷嬷去的,自个儿连面都不曾露,这样说来,沈梦知请道姑的态度并不恭谨。

哪里像他,他可是去了四五次,每一次都是亲自前往,每一次去,都带足了银两。

这三番五次,说的必然是他!

也是他犯了糊涂。

只想着沈梦知八抬大轿将人请来了,他就输了,怎地忘了,他和沈梦知赌的,不是道姑来不来,而是道姑的一句话。

何况……道姑怎么可能反悔,说他的不是呢。

道姑就算来了,也可以说沈梦知的不是呀。

梦合南暗自后悔对道姑的不信任,恭恭敬敬给道姑行礼,真心的问候了道姑一声,这才开口说起打赌的事情。

道姑兀自沉吟了片刻,等到沈梦知与梦江南都到了面前,才说,“我并不晓得什么天机,也不知道鹭水亭中谁算计的谁,诸位只需要记得一点,死的是梦家的人……”

梦合南得意的朝沈梦知勾勾嘴角。

听到没有,道姑说了,死的是梦家的人,梦家的人难道还会害梦家的人吗?

那必然只能是沈梦知动的手!

沈梦知的死期,到了!

他哪怕豁出所有,也要让沈梦知落得个千刀万剐,暴尸荒野的下场!

沈梦知只看着道姑。

看梦合南对道姑尊敬的态度,两人之前绝对达成了某种协定,道姑也明说了是。

但她看来,道姑或许还帮了梦合南其他的忙。

否则,就凭梦合南那胆子,怎么敢孤掷一注,与她拼命。

那么,道姑会站在梦合南那边,帮梦合南说话吗?

不,不会的。

沈梦知相信自己的直觉,道姑只是不喜欢她,犯不着因为不喜欢她而和梦合南狼狈为奸。

果真,下一刻,道姑就面色如常的说了,“我之前劝沈姑娘退亲也是这个原因……梦大公子天生命煞,最近尤甚,且专克亲近之人。先是死了梦大夫人,又是死了府中姨娘。可想而知,若沈姑娘不退亲,首当其冲的便是她,比起性命,脸上的一道疤痕算得了什么?”

沈梦知心中叫好。

道姑这番话说得,真是妙极了!

首先,说梦合南命煞,专克亲近之人,而死去的巧姨娘就是梦合南亲近之人,这比直接说出梦合南是杀人凶手还要耐人寻味,连带着,将佘氏的死都算到了梦合南头上。

其次,说梦合南命煞,便是表明了,之前在上京城中流传的关于梦合南的留言,都是事实,如同告诉了整个上京城的人,梦合南是个不祥之人,将梦合南立于人人唾弃之地。

最后,说她脸上的疤痕是因为梦合南命煞,驳回了上京城中关于她的流言,也是在上京百姓的面前,给她搏了一份体面。

一箭三雕,这位道姑,到底是名不虚传。

看梦合南的脸,已经从一开始的笑容灿烂到了此刻的错愕惊慌,面色一点一点沉寂,像是被云朵遮了的阳光,没有丝毫的光亮。

梦合南不懂。

怎么……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怎么可以把矛头指向他呢!

“坤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你会帮我说话吗?我给了你整整五百两黄金,五百两黄金!你竟然出尔反尔,帮着沈梦知那个贱人害我?!”

梦合南说到最后,已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只手握着道姑的肩膀,用尽全力的摇晃。

他嘶吼,“你为什么要背叛我?!我给了你五百两黄金,承诺了你后半生的安稳太平,你究竟为什么要帮沈梦知那个贱人说话?!”

“凭的是公道。”道姑手持拂尘,看似轻松的一甩,让梦合南痛呼一声,急急忙忙的松开了手。

立即有人上前,呈上一木盘,上头装的,赫然是五百两黄金,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处,黄澄澄的直灼人眼。

道姑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若是毁人名节,害人性命,弗得为生,得了必死。梦大公子非要赠送的五百两黄金,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悉数退回,望梦大公子不要再登门,同我说些有损阴德的事。”

非要……有损阴德……

毫不留情的道明了梦合南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这对梦合南,无异于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梦合南气得红了双眼,一掌打开那人呈上的木盘。

黄金尽数落地,惹得旁观的人纷纷侧目,便在这时,梦合南从靴子里拿出一柄短剑,取了刀柄便向着道姑刺去。

沈梦知急忙喊了一句,“小心!”

却是晚了。

梦合南的短剑距离道姑,不过一指。

沈梦知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想到,梦合南居然会对道姑动手!

隔得那么近如何躲得过?

道姑倒是无所谓的垂了垂眼眸,羽睫微动,手中的拂尘骤然而出。

只见拂尘缠住梦合南的双手,将梦合南死死束缚住,道姑的一只脚猛地踢上梦合南的膝盖……

梦合南被踢的那只脚忽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咚的一声,单膝跪在地上,许久起不来身。

第四十一章 背叛

道姑收回拂尘,冷冷睃了梦合南一眼,面无表情的道,“卑鄙之人素来不得善终……梦大公子此等行径,必遭报应。”

说完,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一甩拂尘,转身进去了软轿里。

八人合力,不过瞬息,已将软轿抬着远去。

梦合南冲着软轿声嘶力竭的喊着,“你同我约定好的,都是你叫我这么做的!”

只可惜没有一人相信……

道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片刻不愿意多待,像是真的极其厌恶这样的琐事。

但道姑的一番话,已经在人群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谁也不曾想,就是这么短短的片刻功夫,竟然峰回路转,让原本处在悬崖的沈梦知一跃上了云端,而方才还得意扬扬的梦合南,则是面容狼狈的跪在人群中央,颜面全无。

说是意外,却也不是十分的意外。

毕竟,近来几日,沈姑娘行事,事事果断,若不是有把握,怎会同梦合南打赌?

之前他们还好奇沈姑娘怎会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以为是中了邪什么的,此刻终于晓得了答案-不是走火入魔,是得了道姑指点。

道姑能窥破天机,连道姑都要帮衬的人,那必不是凡人,又岂是他们一介凡夫俗子所能说三道四的。

从前错了,是不知者不罪,如今知道自己错了,怎么能够任其错下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道姑证明了沈姑娘的清白!这场赌,沈姑娘赢了,梦大公子输了!”

立马有人响应,“梦大公子既然输了,就要认输!”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喊着,“梦大公子应该从城楼上跳下来!”

梦合南一下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有行为粗鄙者,含了唾沫便往梦合南身上吐。

有了一,便有二,有了二,便有三。

梦合南躲闪不过,紧咬着牙关,腮边筋肉可以看出怒火已然汹汹,但因为起不来身,只能发狠似的挥舞着手里的短剑。

他大声嚷着,“我是义国公府的大公子,他日承了爵位,便是义国公府的主子!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如此侮辱我!待有朝一日我得势,我定要将你们大卸八块!”

“我呸!”一着绿衫的白面书生从人群中走出,将口中的唾沫啪的吐到梦合南的脸上,笑道,“你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丁点儿本事没有,只会摆出国公府的名声来吓唬人,要不是有国公府的地位在前,谁会同你称兄道弟,狗一样的东西!你母亲偷人,被上京城的百姓抓了个人赃并获,死得那般狼狈,没有了你那舍身为你的母亲,你个窝囊废,还肖想爵位?!”

梦合南顾不上生气,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不为别的,那绿衫书生是梦合南的知己之一,平日饮酒作乐,两人皆是勾肩搭背,关系之好,甚于亲生兄弟。

就连同沈梦知成亲以后,梦合南想着将沈梦知送的第一人,也是这书生。

以两人的“交情”,梦合南不会想到,在这当头,他的知己不仅不救他,还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说的,偏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之事!

梦合南下唇咬破,鲜血从咬破的皮肉里钻出,很快将嘴唇染红。

短剑横着,恶狠狠的指过绿衫书生,又指向人群中。

“你们几个出来。”梦合南说。

被梦合南指到的是几个年轻男子,有官宦子弟,也有白衣之交,皆是梦合南在上京城中的至交好友。

梦合南用短剑指着绿衫书生对几人道,“上京八君子,说好了形同一体,患难与共,如今他如此待我,该不该罚!”

“该罚!”有一人说,说完,看向旁边的一人。

那人嘿嘿笑了起来,“该罚不该罚,是我们七君子的事儿,不劳梦大公子关心。”

“什么意思?”梦合南的眉毛拧了起来,手中的短剑当的钉入泥土之中。

“呵!”另有一人冷笑,“真以为您还是梦大公子啊,都到了这步田地,摆什么谱儿呢。我们上京几君子,皆是正义之士,何时轮到你这样卑鄙之人?你若不死心,我便明说了,早在你母亲与人私会事发之时,我们便决定了,上京君子容不得你这样的脏东西!梦大公子,梦合南,你被我们抛弃了!”

说完了,还抬头问一边的梦江南,“梦寺正,有这样的兄长,您也觉得丢人吧?”

梦江南抬眸看了说话那人一眼,不说话。

旁观者的举止已经表明梦江南的态度。

今日,不管梦合南所处何种境地,是何下场,梦合南都不会干涉。

那人见状,越发大笑起来,笑意透过胸腔往外散,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心中的畅快……

沈梦知察觉到了不妥。

梦合南最是好面子,受不得侮辱,也容不得背叛。

那男子当众予以难堪,是要了梦合南的命。

梦合南的双眼充血,看向那哈哈大笑男子的目光里,只有杀气,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护着被道姑踢伤的那条腿起身。

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早在道姑离开之际便回到沈梦知身边的李嬷嬷也看出其中门道,欲出声提醒,沈梦知摇头。

她要梦合南死,单凭一份赌约,梦合南若是赖账不愿意履行,她也不可能将梦合南按了从城楼上推下来。

赌注而已,又不是律令,既做得数,也做不得数。

若梦合南有了命案在身,这事儿便不用她亲自出手了。

口出狂言那人出自城中士族,身份虽不如义国公府显赫,但也不是平平之辈。

若族中子弟死在梦合南剑下,凭梦合南从前的目中无人与如今的名声,那整个士族都不可能让梦合南得一个好死。

受过佘氏母子欺辱的人也会相继而出,对梦合南出手。

世态炎凉,历来如此。

雪中送炭少有,落井下石,比比皆是。

到时,梦合南便真的是插翅难逃,连上京城这四方的天都飞不过了……

沈梦知两手拢于袖中,冷静的看着,看着梦合南如捕食的狼一样,蓦地腾起,将短剑从那人脖子上划过。

不过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在冷风中划出一道好看的血线。

那人伸手捂住脖子,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敛,身子已经直直往后倒去。

落地时,扬起些许尘土。

第四十二章 野心

“胆敢侮辱我,侮辱母亲,我杀了你,我将你碎尸万段,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梦合南疯了似的,跨坐到那人身上,举起短剑,一下下往那人身上戳。

每一下,都是鲜血淋漓。

沈梦知甚至看到,那人未完全死去的身体随着梦合南的剑起剑落,尚在抽搐。

她终于让梦合南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可是看着梦合南短剑带起来的翻飞皮肉,她觉得恶心。

恶心的是人性的丑陋!

利益当前,母不是母,子不是子。

名声当前,故不是故,友不是友。

就如站在城楼脚下的这群人,如今对梦合南恶语相向,曾几何时,也是用这样的嘴脸逼迫她去死。

而这样的转变,无非是道姑的一句话,无非是怕自己得罪她,得罪道姑,得罪神灵,不得善果!

说来可笑,可笑之余,又觉得可悲。

谁让芸芸众生都这样审时度势的过活?

沈梦知看着梦合南化身疯狗,逢人就咬,不管面前站的是谁,挥刀就迎上。

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不绝于耳,一声盖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凄厉。

四处是逃窜的人影,左右不顾,前后不顾,只拼了命的躲闪,生怕自己挨了一刀。

她不欲再看。

杀人者,自作孽,不可活,迟早付出代价。

被追杀者,也是他们自己上赶着要凑这份热闹,妄图看取别人的笑话。

死也好,伤也好,都是自作自受。

正要转身之际,一只覆上眼睛。

说,“沈姑娘,满目血腥,为免做噩梦,不要看。”

声音清浅,在这嘈杂的声音中格外突兀。

沈梦知想到了林中石,石中涧,看似坚不可破,又有柔软暗含其中。

那只手纤瘦,却也不失宽厚,带着浅浅的暖意,宛如春日的阳光,能将绵延一冬的皑皑白雪融化。

除却阿兄,从未有人予过她这样的温暖。

是梦江南。

怎么会是梦江南?

这个时候,梦江南身为弟弟,应当阻止梦合南的举动,身为大理寺寺正,应当确保百姓周全。

不论哪个身份,都有他应该做的事情,都不该是捂住她的眼睛,担心她做噩梦!

沈梦知没有犹豫,伸手将梦江南的手拽了下来。

一片混乱中,她看见梦江南在笑。

笑容极浅极淡,就如这个人,一点儿也不张扬。

她却从几不可见的笑容里,捕捉到一抹得逞。

她看向梦江南的眼睛,里面一片澄澈,满当当的问心无愧。

“青颜说得没错。”梦江南笑也不笑的说,“沈姑娘多虑的时候,表情最是无辜。”

她就说,梦江南内敛,即便人人都忙着逃窜,没有谁会在意这个位置站着的是谁,做了点儿什么,也断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有失风度的动作。

原来,是受了青颜的撺掇。

那就说得过去了。

“沈姑娘,是我失礼了。”梦江南拱手作揖,态度诚恳的给沈梦知赔礼。

沈梦知不置可否,只希望下不为例。

挑眉看向旁边,那些凑热闹的人纷纷涌进了城,瞬因为怕死,息跑得没了踪影。

那几个被人群遮挡得看也看不见的城门守卫露出了身影。

大理寺的人也来了,三五个衙卫夺了梦合南手中的短剑,将梦合南按了趴在地上,装得一口的尘土。

三五个将那具不成样子的尸体抬上木板,用白布覆盖后抬着进城。

混乱的局面被整顿得井然有序,看得出来,这些都归功于梦江南早就做好的部署。

梦江南,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安排。

“看来……”沈梦知顿了顿,唇边漾开一抹轻笑,“梦寺正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要梦大公子锒铛入狱。”

梦江南也不避讳,“梦家看似风光,历来都是空壳,今日败落,不过是大势已去,劫数而已。兄长太过招摇,太爱卖弄,若不拔出这棵尖刺,梦家上下终归会给他陪葬。梦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那都是有血有肉的,总不能全都为他一人儿丧命。”

沈梦知点头,梦江南这话说得有道理。

梦合南就是个祸害,多留一天,就会多一天的麻烦,早早儿的解决了,省得夜长梦多。

可是依照梦江南所言,梦江南考虑的是梦家。

既然心中在意的是梦家,为什么不逼梦合南从城楼上跳下,而要任由着梦合南来到城楼下,闯下弥天大祸?

这是再一次将梦家推到风口浪尖,让梦家再一次为明国的人津津乐道,何来的为梦家着想?

梦江南回答,“兄长从城楼跳下,虽必死无疑,可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能服众。”

不能服众,与其说说的是上京百姓,不如说说的是义国公府的几百口人。

梦老太爷早逝,梦合南的父亲军功在身,曾立下汗马功劳,国公府的爵位才会落在梦合南一系,无人敢说二话。

如今的局势不同了。

梦合南的父亲去世太久,那些功劳成了前尘往事,这一系不过梦合南与梦江南两个儿子,人丁单薄,比不过其他。

偏偏,身为嫡子的梦合南声名狼藉,性命堪忧,必然不成大事。

当家一事,按理说,是落在了梦江南的肩头。

梦江南么,有才能,有担当,自幼在佘氏膝下长大,虽是庶子,早已正名为嫡。

可再怎么称呼为嫡,也不可否认庶子出身。

名门望族最是在意嫡庶之分,这么好的机会,必然要借题发挥,将义国公府的权势谋了过去。

梦江南刻意将事情闹大,是想看看有谁能把这烫手的山芋接过去。

若无人敢出头,他收拾了烂摊子,从此以后,谁又敢说他半分的不是?

所有的不动声色背后都是沉默隐忍的布局。

直到这一刻,沈梦知才懂得梦江南所谓的顺其自然是何意,当真是将机会利用到极致。

这个看上去月朗风清的男人,怀揣着的是狼子野心。

却不知,他想要的,是不是只有一个义国公府?

又或者,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图谋的?

第四十三章 朋友

“是不是觉得很失望?”梦江南笑着问,“以为无所求的人,却是步步为营,心思阴沉?”

沈梦知摇头。

失望与否,何时轮得到她。

她只是意外,梦江南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境地,同她说这番话。

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不,应当是连交情都没有,不过是两人彼此认识的人,何至于推心置腹,和她说明心里的算计?

梦江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能同青颜成为朋友的人,我以为,我也可以与之交个朋友,既然有心为友,遮遮掩掩算什么。”

沈梦知一愣,她和青颜成为朋友?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梦寺正误会了。”她说,“我是求神医为家父治病,仅此而已。神医眼界高,来往的是位高权重之人,怎会同我一介女流成为朋友。”

梦江南听得笑了,眸中点点笑意,如星辰一般向沈梦知袭来。

“沈姑娘难道不觉得上京那七君子来得齐全,态度也很明确吗?”

那几人来得快,是因为沈梦知暗中耍了手段,使得几人心甘情愿入了局。

梦江南的意思却是,青颜也参与了进去?

梦江南笑意更甚,什么话也没说,冲沈梦知拱手一拜后,朝着梦合南所在的方向走去。

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指挥着手底下的人行事。

仿佛被人羁押着的是个陌生人,完完全全将自己当成了局外人……

“姑娘。”站在旁边的李嬷嬷轻轻喊了一声,不等沈梦知询问,直直跪了下去,“老奴无用,差点儿坏了姑娘的大事。”

沈梦知将李嬷嬷扶起来,不再纠结梦江南说的话,问,“可是中途生了岔子?”

不然,也不至于在最后一刻才赶到。

李嬷嬷面色有些为难,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不该说。

沈梦知拍拍李嬷嬷的肩膀,示意李嬷嬷但说无妨。

李嬷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色难堪,“老奴领着人去接道姑,哪知前脚刚踏进道姑的宅子,夫人后脚就跟了去……”

夫人?

母亲?

母亲是今天回来的吗,怎会想着去道姑的宅子?

又怎会知道道姑的宅子在哪儿?

还能那么巧,刚好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头去?

“母亲去做什么?”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

耽搁到最后一刻,道姑才现身。

程氏去到道姑的宅子里,必然没行好事儿。

程氏从前温婉,行事妥当,知晓分寸,也得上京城中夫人一声盛赞。

但自从与沈云献闹别扭,在去江南的途中被沈老夫人带回来以后,性子越发的奇怪。

事事随心,稍有不如意便发脾气,打骂下人不说,连自个儿也不放过。

今日哭,明日闹,若事情还是没有如了她的意,便嚷着要扯了三尺白绫上吊……

想到程氏,沈梦知觉得头疼,怕只怕更难堪的局面还在后头。

李嬷嬷也是一副头疼的样子,“夫人在道姑的宅子里大闹了一场,说了,道姑若是敢来城楼,她就吊死在道姑的院子里……”

“母亲身边服侍的人有好几个,静女也跟在母亲旁边,那么多人看着,何况还是在道姑的宅子里,应当不会出事。”

话是这么说,沈梦知到底放心不下,让李嬷嬷安排了马车,片刻不耽搁的去了道姑的宅子。

这次换了个牛高马大的男子开门,长得五大三粗的,模样甚是粗鄙,但目光坦然,举止规矩,恭恭敬敬的将沈梦知请进了宅子里。

刚进院子,沈梦知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放眼望去,好好的院子一片狼藉。

种在四周的奇花异草被连根拔起,胡乱的扔在各处。

种花的精致瓷盆被踹翻在地,东一个西一个的躺着,还碎了好几个。

能摔的都摔了,能毁的都毁了。

不用说,都是她那不省心的母亲所为。

“沈姑娘,道姑在屋里等着您。”那男子客客气气的说。

沈梦知道了谢,进去了屋里。

好在屋里没被程氏祸害,还是之前的摆设。

桌上依旧放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沈梦知顾不上坐,对着屏障一拜,“不知母亲会登门叨扰,将坤道的宅子弄成这副模样,坤道见谅。我会让人将院子拾掇整齐,母亲毁坏的东西,也会一一采买了送过来。”

“不过一些俗物,这点儿家当,不至于索赔。”道姑冷冰冰的说,“沈姑娘知书达理,倒是看不出来还有这么个泼辣的母亲。摔了东西没什么,若真的吊死在我宅子里,怕是少不得又是一场命案,到那时,今天在城楼底下说的那些话就是打自己的嘴巴,也不知连累的是谁。”

“多谢坤道提醒。”沈梦知对着屏障,又是一拜,“不知母亲在何处?”

道姑说,“可是不巧,在沈姑娘来之前,已经让沈府的人八抬大轿从后门送走了。”

沈梦知请辞。

道姑问,“沈姑娘辛辛苦苦来一趟,连茶水也不喝了走?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这么急匆匆的做什么?”

道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沈梦知再走,岂不是不给人面子?

沈梦知缓步走到桌边,端起茶盏,就在掀了盖子要饮茶之际,倏地放下茶盏,三两步走到了屏障后方。

这其间,快得不过一眨眼,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屏障后方的人也显然没有料到沈梦知会有此举,愣愣看着沈梦知,错愕都写于脸上。

目空一切的道姑穿着道袍跪坐在一张小杌前,卷了袖子正在煮茶,手中还拿着盛水的小木瓢,木瓢中剩下的谁尽数撒在了小杌上。

因为惊讶,面上柔和几分,不如人前冰冷。

道姑身后放了一张梨花木嵌白玉的云纹镂空软榻,上头放了几个款式颜色不一的大迎枕。

软榻上坐了一人。

衣衫微乱,两眼怔忪的看着沈梦知,表情意外。

沈梦知猜测,那人本应是躺着的,而后察觉到她过来,匆匆忙忙要起身离去,只是没料到她的动作那么快,刚坐起来,就被抓了个正着。

那人想着,反正都被抓到了,干脆顺势躺了回去。

第四十四章 一伙

沈梦知的目光定格在那人手中把玩的玉佩上,久久不曾移开。

得了她的玉佩,又让道姑出面,将玉佩拿走,如此几番,到头来,那玉佩还是在他的手上。

堂堂一个神医,不在墨香坊待着治病救人,几次三番的陪着她演戏。

捉弄于她,真的那么有趣吗?

青颜瞥着沈梦知的脸色,蓦地笑了起来,将手中的玉佩举高了几分,来回晃动。

打趣儿的问,“沈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这玉佩有那么好看?”

偏是凑巧,系玉佩的那根七彩丝线就在这个时候断了,玉佩直往下坠落。

青颜蓦地坐起,连考虑都没有,一把将玉佩抓在了手里。

玉佩是救下了,却发现,本在手里握着的丝线被扔到了软榻一旁。

距离沈梦知的桃红色绣鞋,不过一步之遥……

沈梦知弯腰,将脚边的丝线捡起,看着青颜说,“还请神医高抬贵手,让阿兄回去府中。”

面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偏是这样的沈梦知,最让人不敢招惹。

因为沈梦知的这一句话,让整间屋子的气氛都变得沉重起来。

道姑见势头不对,率先站起身来,朝屏障外边走去。

青颜说,“她叫初晴,是我的贴身婢女。”

沈梦知轻笑,“到底是神医身边的人,每个人都是神通广大,连名字也这般诗情画意。”

青颜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啪的将玉佩放到小杌上。

“沈姑娘有什么好生气的,看沈姑娘淡然的样子,不是早就猜到了道姑同我是一伙的吗?既然早就知道了,何必在这个时候同我置气?”

沈梦知回答,“神医多虑了……”

“多虑了?”青颜噌的从软榻上起身,一步迈到了沈梦知的旁边,似笑非笑的扯着嘴角,问,“沈姑娘上次来这屋子,走到了屏障跟前又生生止步,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掉以轻心,以为你不会过来吗?还是说……沈姑娘当时觉得,同梦合南打赌的事情还没有着落,不适合同我撕破脸皮,所以强迫自己同我演戏?”

沈梦知还是说,“神医多虑了。”

多虑的事情么,不是说她完完全全不知情。

青颜和道姑事一伙的,她早就猜到了,有了梦合南对着软轿嘶吼的那几句话,她根本就是确定了。

她说的多虑,是——“我同神医一不是亲人,二不是朋友,怎会白白花费力气同神医置气?神医无聊,我却没空。”

青颜嘴角挤出来的那抹冷笑彻底僵硬。

平日的口若悬河,在沈梦知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他冷着声音道,“沈梦知,我可是救了你!”

“救了我?”沈梦知好笑的笑了起来,“教唆梦合南杀人的是神医,让梦合南同我打赌,将我戏耍得团团转的也是神医,神医只记得最后救了我的命,怎地忘了谁是罪魁祸首?”

青颜抿抿薄唇,有些无言以对。

想了想,不甘示弱的回答,“那我总救了你的父亲!”

沈梦知立即对着青颜客客气气的一拜,“神医救了父亲,沈府上下都感激不尽。但是说句忘恩负义的话,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饭,神医救父亲,也不是白白去救的。”

扫一眼小杌上的玉佩,沈梦知释然的笑笑,“看见神医如此喜欢这块玉佩,都到了寸步不离身的地步,我便放心了。”

青颜这次是真的无话可说了。

没办法,他想说的,都被沈梦知先说了。

本来想说沈梦知忘恩负义,他治好了她的父亲,她翻脸就不认人了。

沈梦知想也不想,自己先认了。

想说他们之间还有一块玉佩的缘分。

沈梦知直截了当的表明,她同玉佩不再有关系,那玉佩不过是给他出诊的费用罢了。

沈梦知不仅头脑清醒,还拎得清。

孰是孰非,孰轻孰重,拎得很清……

沈梦知笑呵呵的跟青颜告辞,见青颜没反应,兀自转身离开。

走到屏障旁边,听青颜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该不会,真的是猜的吧?”

沈梦知回头,双眸直勾勾的盯着青颜的眼睛。

她下意识觉得青颜是出言逗弄她,但看青颜的双眼,不解又好奇,似是真的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

反正以后也不会来往了,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做了遮掩,不被其他人察觉,就当是谢谢他愿意为父亲治病,报答了这份恩情……

“神医喜欢用的那味香,味道虽轻虽淡,但用料之精,用量之讲究,绝非是旁人用得起的,在市集中未曾有人售卖此香,连味道相似者都不曾有,可见是神医专用。既然只有一人在用,香在哪儿,神医自然在哪儿。”

之前她也没注意,还是那次去墨香坊,抱着香炉闻了一回之后才记清楚了那股香味儿。

她没说假话,知道青颜在屋中,就是因为闻到了这味香。

要说她为什么走到了屏障跟前又转身离开?

就像青颜说的那样,梦合南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愿意配合青颜将戏演下去。

既然青颜愿意帮她的忙,为她想了办法去对付梦合南,她何必拆了青颜的台?

只要好好儿的配合青颜,不过是逢场作戏,装傻充愣,却是真的可以将梦合南置于死地。

这样便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竟是这样。”青颜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的同时,面上还有意外。

一样占一半,分得明显。

“我还以为是江兄提醒的。”青颜说。

沈梦知挑眸。

怎地,又扯到梦江南身上去了?

青颜和梦江南,不管谁和她说话,都要提及另一个人,两人关系好,竟是分也分不开了吗?

梦江南说青颜私底下帮她张罗,青颜说梦江南给她透露消息,两人都说对方在帮她的忙,何意?

这是另外一种捉弄她的玩法?

目的何在?

想让她刨根问底,一门心思弄清楚谁是真心谁是假戏?

那便是彻彻底底错了。

她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与他们做这些闲人才做的游戏。

沈梦知半点没有犹豫,转身便走出了屋子。

第四十五章 程氏

沈梦知回到沈府时,静女被程氏教训了一顿后罚了跪在卿卿小缘的院子里,程氏则是气呼呼的去了玉兰居。

玉兰居是沈云献的院子。

沈云献喜静,便将玉兰居设在了宅子的最北侧。

若不是要紧事,平时不许人去打扰。

程氏若去,哪里会有安静的一刻?

何况沈云献经由青颜诊治,身子没有痊愈,精神状态也不好,正是需要安静调养的时候,受不得程氏的闹嚷。

沈梦知安顿好静女,急忙赶往玉兰居。

赶到时,正巧撞见程氏拿着一条三尺长的白绫,嚷嚷着要吊死在玉兰居的那棵梧桐树上。

人已经走到梧桐树下,甩了白绫就要上吊,只是梧桐树高,甩了几下都没有甩上去。

丫头婆子好几个,抱腰的抱腰的抱腰,抢白绫的抢白绫,又是阻拦又是宽慰的,将冷冷清清的院子弄得好不热闹。

程氏扯住白绫一头,推搡着身边的阻拦的人,出言威胁,“我告诉你们,任凭她沈梦知有多大的能耐,我才是这沈府的当家主母!你们是生是死,是去是留,都是我一句话的事儿。今儿个谁敢拦我,我定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那些丫头婆子都是近来几天才进来府里的,没见过程氏,不知道程氏究竟是怎样的性情。

放开了手吧,怕程氏真的吊死在梧桐树上,出了人命,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不放手吧,怕程氏说到做到,给她们麻烦受,得罪了当家主母,她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人面面相觑的站着,不敢松开手,也不敢再出声,低垂着脑袋,任由程氏骂着。

沈梦知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人看见沈梦知,像是看见了救命的稻草,齐刷刷松了一口气,片刻等不及,匆匆退身离开了。

沈梦知走到程氏面前,喊了一声,“母亲。”

伸手去拿程氏手中的白绫。

手还没碰到白绫,就被程氏一胳膊肘拐开了。

程氏上下打量着沈梦知,哂笑道,“沈姑娘现如今可是上京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了,若不是脸上这道疤,叫我一声母亲我也不敢认呐!您称我母亲,我倒是不知,我哪里有这样的福气?”

沈梦知垂目听着,没有答话。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程氏虽然不是出身官宦之家,但本性纯良,是个善解人意的。

说话温声细语,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似是没有脾气。

如今的佘氏,年纪比以前长,却也不过三十出头。

穿青色的对襟长袄,着紫绿色秋菊抱枝纹饰马面裙,身姿窈窕,风华依旧。

一张巴掌大的鹅卵脸上,眉是眉,眼是眼,五官精致,还是当初清秀温婉的模样。

人还是那个人,却像是活过了大半辈子。

身上的温婉全无,言行举止间透露出来的都是深闺怨妇四个大字。

若不是亲眼所见,沈梦知不相信人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从一个时时刻刻将她抱在怀里,轻哼了小曲儿哄她入睡的慈母,变成了冷言冷语,彻底将她当做外人对待的厉母。

她曾经试图找回那个贤惠的母亲,都失败了。

她知道,母亲和父亲也曾相敬如宾,恩爱和睦,后来渐行渐远,两看生厌,都是因为她同梦家的一纸婚约。

母亲讨厌她,恨她,不肯原谅她。

便是是前世,她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没有给过她只言片语。哪怕到死,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仿佛从出嫁那天开始,便同她断了母女的情分,当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

她很清楚,母亲是在埋怨她,怨她毁了同父亲的好姻缘。从一个幸福的女人变成了不受夫君待见的怨妇。

她却不明白,为何要怨她?

同梦家定亲时,她尚在襁褓当中,听不懂话,开不了口,阻止不了这场亲事。

这亲事,不是她沈梦知求来的。

是她,是母亲自己应承下来的!

等到她长大了,懂事了,她不止一次的说,她要和梦家断了那缘分。

也是她,是母亲色厉内荏的警告她,不准退亲!

定下亲事的是母亲,以死相逼不准退亲的是母亲,将和梦家结亲罪名扣到她头上的还是母亲!

为何,她分明受了罪,受了委屈,却还要被母亲当做罪人一样对待?

“这都是你该的!谁让你要姓沈,谁让你要叫沈梦知!”

程氏猝不及防的一推,推得沈梦知连连退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

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程氏的眉眼。

“怎么?”程氏挑眉,“动了杀心了?连我这所谓的母亲也想杀了?”

“程氏,你混账!”

随着一声呵斥,沈云献从石阶上疾步下来,步履蹒跚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瘦削的身上只着了一件月牙白的单衣。

近来饱受旧疾折磨,人越发清减,原本合适的单衣穿在身上也显得空空荡荡。

因身体恢复得不好,面容苍白,没有丁点儿的血色。

沈梦知慌忙迎上去,将摇摇欲坠的人搀扶住。

嗔怪道,“神医说了,十分病,七分在身,三分在心,要好好的调养,父亲怎么还出来了。”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若再不出来,怕是真的聋了!”

沈云献看看沈梦知脸上掩藏不住的失落,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气息都不稳了。

食指指着程氏道,“程氏,你无理取闹也有点儿分寸!”

程氏反击,“我没有分寸,你有分寸?那你倒是看一看,你亲手教出来的女儿成了什么样子!”

沈梦知不欲沈云献和程氏争吵,想要将沈云献扶回房间休息。

脚步刚迈出,程氏已然大步走过去,直接挡在了两人面前。

“这是你的好女儿,是你引以为傲的好女儿!你知不知你这举世无双的好女儿都背着你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程氏指着沈梦知对沈云献说,“带人夜闯义国公府,活生生逼死梦大夫人!鹭水亭中,杀了巧姨娘!今天!今天就更厉害了,不仅让梦大公子颜面扫地,还刺激得梦大公子情绪失控,当众杀人!你的好女儿,你捧在手心疼着的好女儿!这么多条人命,都是你的好女儿做的!”

第四十六章 白绫

“程氏!”

沈云献愤怒的喊了一声,因为实在生气,指着程氏的食指都在颤抖。

他说,“旁人胡说八道,你也跟着胡说八道!不帮着女儿证明清白便算了,你怎么可以伙同旁人来指证自己的女儿是杀人凶手!你好生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处处为难自己的女儿,处处中伤自己的女儿!自私又霸道,哪里像个母亲?!”

“我自私?我霸道?我还不是为了她好!”

程氏也怒了起来,手指指着沈梦知。

“你看看她是什么模样,她破相了!那一道狰狞的伤疤长在脸上,是个人都会嫌弃!上京城的人,谁不笑话她丑,谁不拿她当笑话!”

“丑就算了,那是她自己遭受的报应,是自己不好好待在家中,非要出去厮混的恶果!她却不该,明知自己受万人唾骂,还要败坏自己的名声!”

“她若是个好孩子,就该规规矩矩做人,想着怎么得到未来夫君与婆婆的认可欢喜!而不是做些不得好死的事情,让整个沈府都因她而蒙羞!我真后悔,怎么会养大了这样一个孽障!”

程氏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咬牙切齿的说着话,眼中情绪波动,恨不得用手中的白绫将沈梦知勒死。

沈云献再是大吼一声,“程氏!”

声音低沉沙哑而愤怒,愤怒中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痛苦,像是紧张,又像是无奈。

丝丝缕缕交织在一块儿,竟让人觉得莫名心酸。

喊这一声,像是用尽了力气,刚把程氏两个字喊出口,人直直的往后倒去。

沈梦知用尽全力才将人扶住,焦急的喊了两声父亲都得不到回应,忙喊了几个下人过来。

让其中一人迅速去请大夫,她则是同其他几人一块儿扶沈云献回房中。

程氏却是拽住她的胳膊不让走。

程氏说,“沈梦知,今日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必须待在我身边,听从我的安排!”

态度强势,不容人反驳。

说话期间,没有看沈云献一眼,丝毫不在乎沈云献是死是活。

眼里看不到沈云献,心里也装不下沈云献。

这一刻,沈梦知很怀疑两人曾经的感情。

说的举案齐眉,说的相敬如宾,但凡有丁点的感情,程氏何至于表现得这么冷漠?

不仅仅是表现的,根本就是源自内心的冷漠!

见沈梦知只盯着她看,并不说话,程氏松开沈梦知的手臂,一甩手中的白绫,复向梧桐树走去。

言明,“你若是往前走一步,我便用这三尺白绫吊死在你面前!”

言之凿凿,信誓旦旦。

沈梦知思虑片刻,喊过李嬷嬷。让李嬷嬷同几人一道将父亲送回房间,顺道将照顾父亲的事情吩咐给李嬷嬷。

几人走了,程氏走向梧桐树的脚步也停了,转过身来,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儿憎恶以外的情绪。

“还在意我的性命,知道百善孝为先,算你没有走到无药可救的地步!”程氏说。

沈梦知反问,“救母亲是百善孝为先,救父亲便是错了吗?”

父亲,母亲,皆是给予她性命,抚育她成长的,她最为亲近的人。

她听了母亲的威胁,为了母亲能活着,而视父亲的病情于无物,这样的做法便是对的吗?

为何她的母亲总是这样,一面教她有情,一面让她无情,偏是有着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

程氏冷嗤,“你父亲常年习武,身子骨硬朗,难不成这样便会倒下,撒手人寰吗?”

“那您呢?”沈梦知问,“我若是往前走一步,您便真的会悬梁自尽吗?”

程氏意外的挑了挑眸子,两只眼睛瞪着沈梦知,“你以为我只是说着玩的吗?”

沈梦知摇头,“母亲素来说一不二,言出必行。”

却是如程氏说的那样,往院子那方退了一步。

目光往三尺白绫上瞥过,似是在提醒程氏用之自尽。

程氏错愕的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梦知。

“你,竟是要我死?”

沈梦知扯了扯嘴角,脸上挂着寡淡的笑意。

她点头,说,“母亲喜欢一哭二闹三上吊,这许多年来,屡试不爽。我看得多了,想得多了,真的很好奇,母亲会不会就这样死掉。”

每逢沈梦知不听话,不顺从安排时,程氏便会拿上三尺白绫,在沈梦知的跟前演一出自尽的戏。

沈梦知吓得魂儿都没了,哪里还敢说一句不是。

若心中还想着要反抗,程氏再来几次上吊的戏码,自觉妥协了,当然是程氏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氏要她隐忍,她便忍。受尽了佘氏的欺负,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不管谁问起,都绝不吭声。

程氏要她讨好佘氏母子,她便想尽一切办法去讨好。亲自伺候,事事听从,任凭两人如何为难,她都逆来顺受,只求得了两人欢心。

程氏要她嫁去义国公府,她便一门心思做梦家的媳妇。学习梦家的规矩,学习梦家的礼仪,按部就班,不敢有分毫懈怠,不敢出分毫的差错。

她按照程氏要求的那样,以夫为天,以夫家为天,周到而卑微,顺从而大度,苟延残喘的活过每一天,战战兢兢,唯恐有一点不好的名声……

所有的一切,不是她心中乐意,不是她心甘情愿,她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好名声,她也得不了好名声。

她不过是想要程氏活着,想要她的母亲好好儿的活着!

可是,程氏呢?她的母亲呢?

费尽口舌,用尽办法,让她学习所谓正道,将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教条奉为至宝之后,想也不想就将她扔到了一堆毒蛇猛兽当中,眼睁睁看着她历经折磨后化为一堆白骨!

若不是程氏三番五次的以命相逼,她不会沦落到那样的地步。

饶是如此,她也不恨程氏的。毕竟是程氏怀胎十月生下她,给她的性命,她不能恨。

但程氏给她的恩,她前世便还了。

程氏给她的那一条命,早在长淮河畔,她就以最惨烈的方式还给了程氏,满目疮痍,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重生而来,她谁都不欠,最不欠程氏。

程氏的死活,同她没有多大的关系。

程氏要死便死,她不会拦着。

第四十七章 忤逆

沈梦知的态度让程氏见了鬼一般惊愕。

她从来就没想过,她说她要悬梁自尽了,沈梦知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仅不劝不拦,还示意她快点儿死?

沈梦知心软,最是见不得亲人受苦,平生最在意的,莫过于亲情,莫过于她。

往日她说要死,沈梦知一定会一边哭,一边抱着她,应承所有她希望沈梦知做到的事。

今日……今日竟然要她死!

是一时气愤说出来的话,应该只是说说而已,不能当真的吧?

对,一定只是气话!

程氏将手中的白绫捏得起了褶皱,下定决心般,一步一步朝着梧桐树走去。

一步……两步……

直到走到梧桐树下,沈梦知都没有出言阻止。

程氏面上强装出来的淡定几乎绷不住了,她扔了手中的白绫,转过身子问沈梦知,“你当真要将我逼死才甘心吗?!”

“我何曾逼迫母亲做过什么?是母亲自个儿不留恋沈府,想要悬梁自尽,彻底远离我们这样的累赘。身为女儿,我若是阻拦,岂不是不孝?”

沈梦知施施然说着话,两手负在身后,态度疏离,哪儿有一点阻拦的意思?

程氏看了片刻,眼中眼泪骤然涌出。

指着沈梦知骂道,“孽障啊,孽障!沈家怎会出了这样忤逆的女子,将沈家上下几世积累的好名声都败坏掉了!你心里怨我吧?可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只不过是希望你可以好好的做人,好好的活着,身为母亲,我教你规矩,想要你有个好名声,我错了吗?”

“没错,您没错,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好,只是为了我好。”沈梦知回答得很快,也回答得淡然,“可是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将忤逆二字挂在嘴边?”

旁的名声,好的坏的,都是别人在说,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还有几人会分辨一下才做说。

忤逆不同。

那是对自己的长辈不敬,对自己的父母不孝!

这一桩罪出来,能够赶上别人口中她所有的不是。

何况这个词,这桩罪还是她的母亲亲口说出!

她这样的女子,莫说是她这样的女子,便是倾国倾城,才艺双绝的女子,但凡沾上这两个字,也是名声不保,遭受天下人耻笑。

难觅夫婿,难再翻身,一辈子都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过去。

从前单纯,以为母亲只是怒其不争气,话说得重了一点,今日听来,这句话简直是诛心!

口口声声为了她好,做的那么多事情里面,可曾真的有一件让她得了好?

“我是为了你好!”程氏泪流满面的,还是那句话,“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好!”

看着程氏脸上纵横的眼泪,沈梦知心中动容。

那些眼泪那么晶莹,那么透亮,那么真……

要不是真心为她好,要不是真心为她着想,为她担忧,怎么会有那么多真心的眼泪,决了堤似的直往下落?

虎毒不食子,这是她的母亲不是吗?

“母亲想要我怎么做呢?”沈梦知问。

走上前去,掏出手帕给程氏擦干净眼泪。

刚擦掉这一串,那一串又来了。

程氏的眼睛红红的,里面的泪花在打转。

握了沈梦知的手,说,“梦大夫人只有梦大公子一个孩子,若是知道梦大公子出了这样的事情,死也不会瞑目的。梦儿,我也只有你一个孩子,所以才会心疼梦大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待你为人母亲,你也会理解其中心酸的……”

沈梦知听明白了,程氏说这么多,无非是要她救梦合南。

可梦合南杀人是事实。

上京城的百姓可以作证,梦江南可以作证,铁板钉钉的事情,她有多大的能耐去救?

她为了配合着演戏,不惜受尽青颜的捉弄,为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梦合南死,她求之不得,凭什么要救?

“梦儿,梦大夫人不是给了你一千两银子吗?”程氏斟酌着措辞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若是拿去打点打点,留梦大公子一命,应该是可以的。”

“嗯。”沈梦知点点头,继续问,“然后呢?母亲还希望我怎么做?”

程氏以为沈梦知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想也不想,就把剩下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

说,“你救了梦大公子,梦大公子也会承你的情,心中感激你,必然会对你好的……梦儿,你如今的境地,委实是太……梦大公子经历了这么一遭,名声大不如前,你们两人在一块儿,倒是不存在谁看不起谁。你不算高攀了他,对他还有救命之恩,如此看来,你这还算是因祸得福,给自己的后半辈子谋了一条好出路。”

“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救了梦合南,然后不计前嫌嫁过去梦家,和梦合南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怎么会是你不计前嫌呢?是梦家!话说回来,你带人去梦家大闹一场,将梦家闹得鸡犬不灵,若是想要他们接纳你,还得费一番功夫!等到梦大公子安然无恙,你带上些贵重的礼物,亲自登门谢罪!沈梦两家是多少年的交情,不能败在你的手上!”

沈梦知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好脾气的问,“母亲还有别的安排吗?”

程氏摇头,“你先将我安排的这件事做好了再说。”

“好。”沈梦知点头应承。

却是弯腰将一边的白绫捡起,抖落抖落上面的尘土,将之甩了挂在梧桐树的一根树枝上,顺带打了个结。

扭头问程氏,“母亲看看,这高度合适否?”

程氏茫然的看着沈梦知,一开始没明白沈梦知在说什么,待明白了,止住的眼泪又啪啪的往下落。

指着沈梦知道,“沈梦知,你是要逼死我!”

沈梦知无所谓程氏说什么了。

反正,她不会答应程氏说的任何一个要求!

程氏以死做要挟,完全没用。

“沈梦知,你不孝!”程氏的哭声可谓惊天动地,哀嚎,“我怎地生了你这样一个孽障!”

“我是不孝,我自当天打雷劈,母亲就当从未生过我,同我断绝母女关系吧。”

沈梦知面无表情的说着这番话,一边将白绫打的结彻底拧紧。

第四十八章 亲生

“卿卿!”

沈君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院子里,有些嗔怪。

程氏默认沈君知是在责怪沈梦知的忤逆,哭声越发大了起来,抹眼泪的动作也大了许多。

一把拉过沈君知,说,“你看看你的好妹妹,对梦大夫人与梦大公子坏就罢了,对我也这样。若不好生管教,以后还得了?你这当哥哥对她好是一回事儿,别纵着她,她犯了错,你说她几句。”

沈君知不动声色拉开程氏抓着他手腕的手,答,“她犯了错,我自然会说她,可是她没犯错,我为何要说她?”

程氏气得说不出话来。

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还不算犯错,那做什么才算犯错?

沈君知冷笑,“之前只以为母亲对卿卿严厉,不曾想母亲是个是非不分的。天底下哪有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我甚至怀疑,卿卿是不是母亲亲生的!”

程氏脸色一变,狠狠抓住沈君知的胳膊,咬着牙说,“你说什么!不是我生的,那是谁生的?沈君知,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女儿,我女儿!除了我,谁会对她好?她将自己的名声都败坏透了,我这当母亲不该管吗?”

“不论如何,得先分清楚是非!”沈君知一把将程氏的手甩开,嫌恶道,“梦合南和佘氏都想要卿卿的命,手段腌臜,心思不纯!您却逼迫着卿卿去救他们,救了做什么,再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来要了卿卿的命?事情到了如今的局面,明知梦家恨卿卿入骨,还劝说卿卿与他们结缘,您这样做,不仅是将卿卿推入火坑,还是拿了刀子在扎卿卿的心!不瞒您说,有您这样的母亲,真是不幸!”

“沈君知,你放肆!”程氏嘶吼。

沈君知不管,握了沈梦知的手腕将人往外带。

听见程氏在背后大喊大叫,回过头添了一句,“您要上吊也好,要投井也罢,都尽管去做,今日谁要是敢阻挠您,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沈君知,你个白眼狼,你当真敢说!”

“是我说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承认这是我说的。”

沈君知说完最后一句,将沈梦知带着出去了玉兰居,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程氏哭着咒天咒地的声音。

沈梦知叹气道,“阿兄搅和进来做什么……”

她和程氏再怎么闹,她也是程氏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有斩不断的血缘。

沈君知虽然也叫程氏母亲,可说到底,两人之间除却一声称呼,根本就没有半点的关系。

这事儿要是让别人听了去,沈君知的好名声也毁于一旦。

沈君知却答,“我才不在意那些虚名!”

说到这儿,语气蓦地放缓了,小心的察看了一下沈梦知的脸色,才道,“你素来脾气好,对母亲也是一让再让……我就是怕我方才的举动让你生气。”

沈梦知哭笑不得。

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尚且对程氏不客气了,还能怪沈君知对程氏不客气吗?

何况沈君知为什么对程氏不客气?还不是因为她。

程氏的事情,不提也罢。

沈梦知话锋一转,说,“父亲晕倒了,我们去看看吧。”

沈君知一把扣住沈梦知的手腕。

问,“卿卿,你是不是又去找青颜了?”

是不是又应承了青颜什么?

要不然,青颜准备好了一院子的柴火让他劈,早早就吩咐了他要熬药什么的,将约定好的几天安排得满满当当,怎么会那么好心的放他回家,一刻也不愿意他在墨香坊待着的样儿?

他担心是沈梦知为了不让他在青颜跟前没面子或者受苦而答应青颜什么,说要等到约定的时间才离开,结果,青颜二话不说,直接将他赶了出来。

沈君知没有提及,他这么飞奔着跑回来,是因为青颜没好气儿的说沈梦知完蛋了,说得跟真的一样,吓得他七魂都去了一半,什么都顾不得的往沈府里冲。

回来看到沈梦知安然无恙,才知道,又被青颜捉弄了。

不得不说,可恨的人千千万,青颜最是可恨!

沈梦知看沈君知的表情就知道,青颜那厮绝对没做什么好事。

鉴于沈君知对青颜没什么好感,怕沈君知知道一切都是青颜在背后搞鬼后,一个冲动,直接找了青颜拼命,惹出什么事情来。沈梦知没把青颜让初晴假扮道姑戏弄她的事情说出来。

只说是同青颜起了争执,说了几句过分的话,让青颜动了怒气,扬言不愿意再同她来往。

沈君知一听就孩子气的说,“他不愿意同我们来往,我们还不愿意同他来往呢。不来往才好!那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来往!卿卿,你做得对,以后即便是在路上遇到了,也视而不见,当做没看到他,惹不起躲得起,咱们委屈一点儿,绕道算了。”

语气冷冷的,面上的表情却是解气不已。

像是受尽了欺凌的人,突然间奋起反抗,还成功了那般,高兴得眉飞色舞,掩盖不住的欢欣。

沈梦知摇头轻笑,“阿兄啊,你何故与他计较。”

沈君知对谁都礼让三分,偏是和青颜不对付。

两人也是默契,看对方都像是看几世的仇人一样,一见面就忍不住呛声。

“若不是你们两人都是男子,真像极了一对欢喜冤家。”沈梦知如实说。

刚说完,额头上就挨了沈君知一个暴栗。

“胡说八道!”沈君知虽瞪着沈梦知,眼睛里全无怒气,甚至带着几分宠溺,语气也柔软,“我的卿卿长大了,竟开起阿兄的玩笑来了。”

沈梦知吐吐舌头,准备开溜,折身要进去玉兰居,刚转过身子,又被沈君知拦住了。

沈君知说,“梦寺正差人过来,说是请你去大理寺一趟,那人也不进来,就在府门口候着,照我看,应当是私事……多半是与梦合南有关,你若是不想去,我让人去回绝了。”

“还是去吧。”

梦江南有心请她过去,她要是不去,说不过去,父兄之事,迟早都要梦江南帮忙的。

再说了,她原本也是想着,将程氏安抚好了,抽个时间去见一见梦合南的。

沈君知看了沈梦知片刻,没说什么,点了头,“我照顾父亲,你且去吧,让月牙儿陪你同去。”

第四十九章 牢房

来人是那个叫寇三的衙卫,时时跟在梦江南的身边,对梦江南诸多维护,是梦江南的心腹无疑。

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看着是个有脾气的,但行事沉稳,应当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见了沈梦知与月牙儿,只说了个请字,再是埋头带路,一句话不说,直将两人带到了大理寺,由后门进去。

院子里,梦江南正与人说着话,见沈梦知到了,匆匆叮嘱两句,挥手让那人退下了。

沈梦知这才迈步上前,曲膝行礼。

梦江南还礼,道,“兄长一直嚷着要见沈姑娘一面,出于私心,匆匆请沈姑娘前来这混乱之地,还望沈姑娘莫怪。”

沈梦知连说没有。

她差点儿都住进了这大理寺,进来走一遭,着实算不得什么。

至于梦江南说的话,那就值得深究了。

梦江南的打算,已经是摆明了放在她面前的。既然决心要梦合南死,又怎么会在最后的关头存了兄弟的情意,如了梦合南的意,让她来见梦合南?

直接让梦合南人头落地就是,何必多此一举。

梦合南要见她,这事儿本身也奇怪。

梦合南分明已经败了,再也翻不了身了,为什么还嚷嚷着要见她,是觉着自己在她跟前还不够丢脸吗?

梦合南虽胸无大志,但生平最是看重脸面,若不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在落败之际,躲她都来不及,绝计不会同她见面的。

沈梦知越往后想,越觉得这事儿有意思。

人人都设了好局,不到最后,或许真的不知道谁会沦为谁棋盘上的棋……

“沈姑娘放心,牢房中守卫森严,兄长万不能伤了姑娘。”梦江南做出保证,“我以性命作保,保证沈姑娘毫发无伤。”

沈梦知摇头轻笑,“梦寺正多虑了,我从未怀疑梦寺正的能力。梦寺正既然邀我前来,定然是做了周全安排,我怎会不放心?我这片刻失神,只是感慨世事无常罢了。”

梦家,几日前还显赫辉煌,受尽达官贵族的追捧,几日风光,就已经是分崩离析,成了笑谈。

就如同当年的沈家一样。

早晨还风风光光,夜晚便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泥土,卑微得不值一提。

梦江南点点头,配合着沈梦知说了一句,“世事无常,向来如此。”

说罢,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诸多言语,朝着牢房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梦知点头,随着梦江南沿着狭窄逼仄的小道走去。

月牙儿与寇三一左一右,皆是紧紧跟在两人身后。

走着走着,梦江南问,“不知令尊的病情可有好转?听青颜说,那是旧疾,要想调养好,需得花上一番功夫。”

若梦江南只说了前面一句,沈梦知还能只当做是梦江南的寒暄。

加上后面的话,便只能是别有用心了。

好端端的提起青颜做什么?

这样的时候,提青颜干什么?

梦江南说,“沈姑娘,青颜性情古怪,最爱捉弄人。偏像个孩子似的,行事又没个分寸,若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定然也不是故意,沈姑娘只当他顽劣,不要同他计较……他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不坏。”

青颜坏不坏,沈梦知不予评断,谁让她既受过青颜的捉弄,又受过青颜的恩?

性情古怪就更不必说了,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至于刀子嘴豆腐心么,她觉得这话对了一半。

刀子嘴是真。

豆腐心……

恕她眼拙,确实是没有看出来。

好在两人间的恩恩怨怨已经理清楚了,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她用不着再关注这个人。

只可惜梦江南为青颜说的好话,算是白费了。

梦江南看一眼沈梦知的神情,没有多说,领着沈梦知进去了牢房。

牢房里昏暗,即便点了许多烛火,也只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朦朦胧胧间,反而将牢房衬托得阴森恐怖。

两侧的石墙厚重而冰冷,无端给人压迫感,教人喘不过气来。

鼻间充斥的是汗臭味儿,尿骚味儿,食物发霉烂掉的味儿,以及伤口溃烂后的腐烂味儿……

各种味道交织在一块儿,令人作呕。

梦江南掏出一张方巾递过去,说,“只顾着说话,都忘了这一茬。沈姑娘没来过,想必是没想过牢房是这般的臭气熏天。快拿了挡一挡,别将脑袋熏晕了。”

梦江南语气轻松,言行举止大方,是一贯的作风。

拿着方巾的那只手,骨骼分明。

不过看了一眼,沈梦知便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只手还停留在她的双眼之上,带着暖意。

梦江南见沈梦知不动,直接将方巾放到了沈梦知的口鼻上,解释道,“沈姑娘不要怕旁人误会,即便其他人来牢房,也会备上一块的。”

沈梦知失笑,她可没想过怕别人误会,根本就没想这么多,不过是意外梦江南考虑这么周到。

听了梦江南的一番话,就不得不感慨,大理寺的人考虑得周到,连方巾这样的小物事也准备得妥当。

她从梦江南手里接过方巾,跟在梦江南身后,一步一步往里走,目光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群中扫过。

拐了好几个弯,梦江南终于停下脚步。

比起之前经过的那些牢房,梦江南停步的这一处明显干净得多。

整排都冷冷清清的,只零丁关了几个人,也不似之前那些牢房,将囚犯挤在一间牢房,即便关人,也是一间牢房关一个人,甚至好几间牢房都是空的。

梦江南指着一间牢房,道,“这是这儿了。”

光线比之外面还要昏暗,饶是有墙壁边上照映的烛火,也只是隐隐约约看得见个人影,完全看不真切。

梦江南看向寇三。

寇三了然的点头,匆匆离开,很快拎过来一个灯笼,递到了梦江南手上。

灯笼的光骤然放开,将昏暗的牢房照得明亮,也将跪在牢房门口,两只手死死抓着牢门的梦合南照得清楚。

沈梦知的目光从梦合南身上掠过,很是意外的挑了挑纤长的眉尾。

第五十章 求饶

原本华丽的锦衣换成了囚服,囚服也不是完好的,上头开了无数条口子,有长有短,有深有浅,皆是鞭痕。

伤口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颇是触目惊心。

一张俊逸的脸庞更是惨不忍睹,鼻青脸肿不止,一只眼睛许是挨了拳头,肿起老高,里面血丝满布。

满目浑浊,连神采也没有。

牢门上,鲜红的血迹一路往下流淌,定睛一看,才发现,十个手指的指甲盖被人生生拔了去。

距离正午,一个时辰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将梦合南折磨成这副模样,不知该说是被梦合南杀死的那人后台强大,还是该说背后算计的那人太过心狠手辣……

“此事闹得人心惶惶,影响过大,我一心想着善后,却忘了死者家中只有这一独子,独子一死,便是断了香火,他们自是怒不可言。一时不备,让他们收买了狱卒,将人弄得只剩下一口气……待我回来,兄长已然成了这副模样,将他换到这间牢房,也是于事无补。”

梦江南的这番话可以算作是解释。

可沈梦知不信。

那户人家让儿子与梦合南交好,不过是想以此来讨好梦家,地位必不如梦家。

独子死了,撒泼闹事不无可能,想杀了梦合南也情有可原,但要说到来大理寺闹事,量他们没有那样大的胆子。

大理寺,这可不是能够胡搅蛮缠的地方,稍有不慎,那是要掉脑袋的!

且,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梦合南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不被外人察觉,需要一定的财力物力,甚至于,在这大理寺中,一定有人帮衬,帮衬的人还不能是个无名小卒,得是个说得上话的,能将事情兜住的。

沈梦知脑海中蓦地出现一张带笑的脸。

那人的筹谋与手段,完全可以不动声色的将事情做到这种地步。

梦江南小声说,“沈姑娘,青颜自知行事过火,惹恼了姑娘,束手无策,只能想了这最笨拙的方法来换得姑娘舒心。他让我代问,这样的做法,姑娘可还满意?”

沈梦知抬眸看着梦江南,目光一寸一寸从梦江南不冷不淡的双眼中掠过。

梦江南笑了笑,“仔细说起来,这人同我没有半分的关系。我既能忍得了他的百般侮辱,也能看得过他受人百般折磨,沈姑娘应当知道,若是在冰窟中待得久了,心也是会冷的。”

佘氏与梦合南背后是怎么对待人的,沈梦知最是清楚,因为清楚,因为和梦江南感同身受,所以她完全理解梦江南的态度。

她在意的,不是梦江南对梦合南如何,换句话说,梦合南即便是死,也是死有余辜。

她却是不懂,梦江南为何对青颜言听计从,为何要将青颜摆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青颜是为神医,声名远扬不假,可青颜一不是官,二不掌权,梦江南堂堂寺正,前途不可限量,为何要听从青颜的话,为何心甘情愿的为青颜办事?

刚正不阿的梦江南,从来按规矩办事,似乎只有到了神医这儿,处处偏颇。

莫非,青颜神医不仅仅是神医,还有其他身份?一个让梦江南斗不得不卑躬屈膝的身份?

“我便知沈姑娘心中有疑惑。”梦江南笑着抚平了肩膀上的一处褶皱,笑得云淡风轻。

说,“曾经对青颜礼遇有加,是因为青颜有恩于我,曾救了我性命。之后则是因为我与青颜当真投缘,彼此无话不说,成了手足,甚于亲兄弟的那种兄弟。”

仅仅是这样?

会像梦江南说的这么简单?

“沈姑娘。”梦江南喊了一声,低语道,“这世上,能与我感同身受的,只有你一人,这些年,你我是如何在佘氏手底下求生的,只有你我二人清楚。我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摆在你的跟前,我以为,我信你,你也会信我。”

梦江南的话,说得伤感,直说到了沈梦知的心坎里。

是啊,她虽悲惨,但重新来过,身边有父亲,有兄长,梦江南呢,除却他自己,谁都没有。

看上去光鲜亮丽,只有她才知道他源自骨子里的疼痛。

不过是个表面受宠,实则被欺凌折磨的庶子。

孤军奋战,孑然一身,从始至终,从未有过旁人。

所以……所以才会忍得了青颜的性情?

所以才会想着靠近她,这个同病相怜的人?

她觉得自己的不信任,应当是伤了梦江南的心,可她死过一次,更知活着不易。

她怕,怕轻易的付出真心,到头来,还是一场让她万劫不复的劫。

人心是最复杂,最善变的东西,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单纯。

“我……我要见沈梦知……见……沈梦知……”

梦合南细若蚊足的声音将两人间尴尬的气氛打乱。

梦江南缓缓道,“我去那边等着沈姑娘,若是有事,沈姑娘记得叫我。”

梦江南将灯笼递到沈梦知手里,领着寇三走了。

沈梦知提着灯笼,只觉手心尽是梦江南的余温。

她看了一眼梦江南清瘦的背影,走到牢房门口,蹲下了身子,将灯笼举到梦合南跟前,一只手拨开梦合南凌乱挡在脸上的头发。

梦合南的脸,面目全非。

两只眼睛一直睁着,但目光几次从她脸上扫过,都像是看不见她一样。

沈梦知抬起一手,在梦合南眼前晃了晃,梦合南果真没有丁点儿反应,眼神空洞,依旧盯着前方。

嘴里喃喃,“我要见沈梦知。”

“见我做什么?”沈梦知拿在梦合南跟前晃悠的那只手挑起梦合南的下巴,笑着问,“莫不是等着我来取了你的狗命?”

“沈梦知……”梦合南的声音很小,奄奄一息的,像是只存了最后一口气。

却是一把握住沈梦知的手腕,死死扣着,如何也不肯松开。

眼见着梦合南手上的鲜血顺着沈梦知的手腕往下流,月牙儿眉毛一竖,抽出长剑就往梦合南的手上劈去。

梦合南感觉到了杀气,神情明显慌乱起来,蓦地松开手,伏在地上给沈梦知磕头。

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吧,求求你,你救救我。”

第五十一章 梦魇

沈梦知摆手,让月牙儿收了长剑,退到一边。

问梦合南,“梦大公子人中龙凤,身边亲朋好友无数,即便救,何时轮到我救?梦大公子贵人多忘事,许是忘了您说的话,我不过是您脚下的泥土,卑微不堪,如何救得了您?”

“沈梦知……沈姑娘!”梦合南跪着往前行,回到方才跪的地方,两只手再一次紧紧的抓着牢门。

“只有你可以救我。”梦合南心有余悸的说,“到处都是他的人,他不要我好过,他不要我活着!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知道,只要你愿意,你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的。”

沈梦知看了一眼梦合南十指上涌出的鲜血,冷漠的别开眼。

半点没有感情的说,“比起求饶,我更愿意听一些有用的话。”

她希望,梦合南说的话,能解了她心中的疑惑。

梦合南不肯就这样开口,他讨价还价道,“你要是答应救我出去,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沈梦知笑了笑,“你说。”

听到沈梦知的妥协,梦合南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神情较之方才冷静了许多。

两只手抓着牢门,小心翼翼的说,“道姑是青颜的人,她早就同我商议好了要毁坏你的名声,要了你的命。杀了巧姨娘嫁祸给你,将你逼得从城楼上跳下来,我做的一切,都是道姑教我的!道姑说了,让我尽管听从她的安排,其他的,青颜会配合我。我走的每一步,道姑教我的每一步,都是按照青颜计划的那样进行的!”

“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

从不以真面目的道姑突然出现,说些骇人听闻的话,梦合南竟一点儿没有怀疑吗?

梦合南抿唇,声音沉了起来,“他们告诉我,他们可以帮助我杀了你。我是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只想着给母亲报仇,所以才会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为他们所用。”

“青颜答应给你什么?”沈梦知问。

“没有。”梦合南猛地摇头,信誓旦旦的说,“只是说给母亲报仇,不曾答应给我什么?”

“梦大公子,你觉得我信吗?”

梦合南是什么人,那可是佘氏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骨子里流淌的是佘氏的血。

佘氏唯利是图起来,连儿子的名声都可以不顾,梦合南只会更甚,何况佘氏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要是没有好处,梦合南为了一个死人,敢豁出去一切对付她吗?

梦合南犹豫着,两片薄唇紧紧抿着,失去了最后一分血色。

终于说,“青颜承诺我的,只要我按照他的安排行事,只要能要了你的命,他允我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沈梦知静静的想了片刻,问,“你为何信了他?”

梦合南答,“他答应给我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沈梦知复问,“你为何信了他?”

梦合南还是那句,“他答应给我荣华富贵,高官厚禄。”

沈梦知没有作罢,继续以相同的语气问着相同的问题,“你为何信了他?”

为什么相信青颜会帮助他?

梦合南那么害怕青颜,躲避青颜还怕速度慢了来不及,怎么有那胆子和青颜共同谋事?

她知道,梦合南也应该知道,和青颜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青颜要是没有抛出点儿实质性的东西,梦合南没有那胆子靠近青颜。

青颜到底跟梦合南说了什么,让梦合南那么笃定青颜想要杀了她?那么笃定他和青颜是一伙儿的?

“没有。”梦合南坚定的摇头,“他什么都没有说。”

沈梦知轻笑出声,伸手拍了拍梦合南冰凉的脸颊。

“梦大公子,今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你瞎了眼睛,明日可能是挑断你浑身的筋脉,也可能是斩断你的四肢,让你如猪狗一样活着!等到他玩够了,觉得无趣了,可能一把捏断你的脖子,让你得个好死,也可能是将你千刀万剐,让你体会噬心之痛。最后的机会,你当真不要吗?”

梦合南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脸色,刷的一下又变成了惨白。

握在牢门上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变形。

但出于对青颜的忌惮,仍在犹豫,不敢直言。

沈梦知仔细观察着梦合南的神态变化,知道梦合南已经怕到了极致,处在了崩溃的边缘,继续施压,“他行事狠辣,必定以最残忍的方式将这件事结尾,你猜,他会让你怎么死?”

这句话成功将梦合南最后的坚持击碎。

梦合南颤抖着身子,胆战心惊的开口——“青颜说,你偷了他的绝世医书,他不会放过你的。”

医书?

沈梦知脑袋里一片混沌。

她不懂医术,不会治病救人,从来没有涉及过医,偷青颜的医书做什么?

连青颜说的绝世医书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她又如何偷得!

是青颜信口胡说,有意骗梦合南入局的吧?

这么天方夜谭的说法,也只有梦合南会信。

“是真的!”梦合南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隔着牢门去抓沈梦知的衣袖。

“他说,母亲会死,是因为你用了医书里的手法,你会反败为胜,也是因为那本医书!这段时间,义国公府发生的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那本医书!”

沈梦知觉得可笑。

与其说她偷了医书,不如说她是得了神灵庇护,不如说她开了天眼,能够请神帮忙,达成自己的所想。

这种说法,八成出自道姑的口。

亲眼见识过的,道姑说起忽悠人的话来,可是跟青颜一样,都是一套一套的。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梦合南的下一句话是——“青颜说,他的医书又叫窥梦宝典,你学了其中医术,可以窥见别人的梦,只要着脉,你便可以看见别人的梦魇。而那梦魇,便是杀人的利器!”

第五十二章 受伤

自重生之后,沈梦知从未觉得如此冷过。

手心泛凉,后背也是汗涔涔的,直冒冷汗。

她以为天知地知,只有她知道的秘密,却早已被人洞悉了?

青颜是如何得知的?

总不能像梦合南说的那样,是偷了青颜的医书,被青颜察觉了。

青颜又是何时得知的?

她重新来过,不过几日的光景,看青颜铺的局,像是从她死而复生的那个时候就已经盘算起。

青颜,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几次三番在她身边出现,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青颜亲口说的,他要杀了你!”梦合南说,“他亲口说的,他绝对不会放过你!”

沈梦知霍地站起身子,拎了灯笼要往外边去。

等到迈步才发现,有一片裙角被梦合南攥在手里,梦合南的另一只手,还摸索着想要捉住另一边裙角。

嘴里叫嚷着,“你救我出去,等我出去了,我当牛做马的伺候你,我会和你一起对付青颜的,不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听你的!”

沈梦知毫不犹豫的将裙角从梦合南手里拽出,往后退开一步,说了句不必。

梦合南这样的人,当不了牛也做不了马,死性不改还有野心,留着是祸患,压根儿就不适合活着。

不如好好儿的等着死!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了要救我的!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怎么可以不救我?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啊!”

梦合南慌了,手胡乱抓着,但他什么也抓不到。

越是抓不到,越要胡乱的抓着。

沈梦知一脸肃然的看着,看着梦合南的两只手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挥动,心中没有半点的波澜起伏。

“我只是让你说,并未说,你说了我便会同你做交易,是你自己会错了意,怨谁?”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答应过梦合南什么。

一切,不过是梦合南想当然的自以为。

沈梦知转身,大步往外边走去。

背后是梦合南捶打牢门的声音,声音凄厉,也在诅咒——

“沈梦知!你骗我!沈梦知,你骗我!你要遭报应的,你等着,青颜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一定会要了你的命的!”

沈梦知安静听着,眉眼沉沉。

青颜想要如何,那是她和青颜的事情,轮不到梦合南说。

她这条命来之不易,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让青颜拿了去的。

走出去老远,沈梦知耳畔依旧回荡着梦合南的声音。

左不过是青颜。

左一声,右一声,全都是青颜。

青颜的捉弄,青颜的算计。

“姑娘,奴才来提吧。”

月牙儿轻轻喊了一声,从沈梦知手里接过灯笼。

沈梦知这才发觉,自己又想得出神了,而几步开外站着的,是梦江南与寇三。

两人皆是抬眸望向她。

沈梦知扯出一抹笑,缓步走上前,和梦江南并肩出去牢房。

刚出去牢房,刺目的光便从高处袭来,沈梦知伸手一挡,却将手腕上的血迹暴露在梦江南眼前。

梦江南眉头一皱,问,“受伤了?”

分明是想要拉了沈梦知的手腕看个究竟,不知道忌讳着什么,生生忍住了。

看一眼沈梦知不算好看的脸色,脸色也跟着变得不好看起来。

说,“以为他吃了这么多苦头,能学乖一点,却不想还是这般不知死活。”

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朝着沈梦知一拜,歉然道,“说了确保姑娘万无一失,却让姑娘受了伤,我难辞其咎,姑娘放心,我定然会给姑娘一个说法。”

沈梦知摇头,“我没有受伤,这是梦大公子手上的鲜血。”

说着,用手中的方巾将手腕上没干的血迹擦去。

梦江南见状,脸色微霁。

沈梦知擦干净血迹,问梦江南,“梦寺正可知道神医有什么珍藏的典籍?”

“珍藏的典籍?”梦江南想了想,回答,“但凡是医书,他都会宝贝似的放着,尤其不准人伤了损了,若说珍藏的,也就是他的那一堆医书。”

“一堆?”

梦江南点头,“不管什么医书,只要是入了他的眼,都是会珍藏的。”

那在一堆医书里面,就没有几本特别的吗?

比如,梦合南说的那种,能让青颜同人拼命的那种医书。

梦江南摇头,“不曾见过,也不曾听他说起过。”

沈梦知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领了月牙儿离开,连梦江南让寇三相送都拒绝了。

到了沈府门口,月牙儿问,“神医的事,姑娘想要怎么做?”

不知道青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怎么做?

当然是按兵不动,再三考虑,然后权衡利弊,仔细绸缪。

看月牙儿那如临大敌的紧张样儿,即便是她要他杀了青颜,他也会毫不犹豫拎着刀子上。

沈梦知指着月牙儿的额头,语气严肃的叮嘱,“牢房中的事情,不准告诉阿兄。”

比月牙儿还要可怕的是沈君知。

月牙儿只是拎着刀子上,沈君知要是知道了,极有可能是左手刀,右手箭,背上背了长弓,腰间还要别上三两把匕首……

月牙儿呆呆看着沈梦知,没反应。

“听到没有?”沈梦知耐着性子问。

月牙儿还是没反应。

沈梦知不由得狠狠瞪了月牙儿一眼。

要说月牙儿,比沈君知长了两三岁,生得唇红齿白的,容貌比许多女子都清秀。

要不是个子高了丁点儿,皮肤黑了丁点儿,不知将上京城中多少女子比下去。

生了一副书生的柔弱身子,偏是个武功厉害的。

长了一副温润的儒雅相儿,偏是个不解人意的。

心中只装了沈君知,只认沈君知,旁的人,哪怕是她,沈君知的亲妹妹说的话,那也是不听的。

不听也不直说,就那么目不转睛的看着你,一双大眼睛满是无辜。

沈梦知拿了也无法。

只得退步,说,“阿兄若是不问,你便不要说。”

月牙儿点头,“好,都听姑娘的。”

这也叫都听她的?

“去找阿兄吧,别跟着我了。”

沈梦知气结,鼻子里哼了一声,率先进去府中,朝着卿卿小缘去了。

第五十三章 夺权

沈梦知自觉,这个时候,她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脸色如此难看,去玉兰居晃悠,只会给人添堵。

父亲有阿兄与李嬷嬷照顾,她很是放心,不如先将自己的心情平复。

意外的是,李嬷嬷在卿卿小缘院中的石凳上坐着。

手里拿了个鸡蛋,正往对面石凳上坐着的静女脸上滚着。

静女的双颊红红的,肿起来老高。

那是程氏见她不在,拿了静女撒气时候打的。

左右各一个耳光,都是发了狠的打,脸打得肿了,还有轻微的血痕。

也只是程氏,若换了旁人,她非得加倍的打回来不可!

两人看见她进了院子,匆忙站起身来行礼。

“没有外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沈梦知让两人坐下。

一手挑起静女的下巴,仔细察看了一下伤口。

说,“单是用鸡蛋,消不了肿。让人去买药膏敷一下。”

李嬷嬷正要应声,沈梦知又说了一句,“药膏买最好的。”

李嬷嬷开口说是,沈梦知接着便说了,“买药膏花费的银两都从母亲的用度里扣。”

静女连连摆手,“奴婢皮糙肉厚,没事的,真的没事的,等到明天,自然就好了。”

李嬷嬷也道,“姑娘,这怕是不妥。”

买药膏花不了多少。

沈梦知不差这几两银子,程氏也不差这几两银子。

但将账记在程氏的头上,不是向众人宣布沈梦知与程氏不和吗?

程氏,那可是沈梦知的亲生母亲,这要是传出去,多不好听?

沈梦知反问两人,“母亲打的人,要她花点儿银子治伤,这不应当吗?”

静女慌忙起身,跪在沈梦知旁边,额头贴在地上道,“姑娘,是奴婢失了本分,没有照顾好姑娘。夫人出手教训,是为了姑娘好,也是为了奴婢好。姑娘千万不要因为奴婢而与夫人生了隔阂,夫人所做的种种,皆是为姑娘着想。”

沈梦知认真的听着,听着静女说完了,才问,“静女,我同你说过什么?”

语气虽平缓,隐隐藏了厉色。

静女抬头,偷偷看一眼沈梦知的神情,复将头埋下,身子越发伏低,不敢答话。

沈梦知扬唇笑了,忽地一巴掌拍在石桌上,厉声问,“我同你说过什么?!”

沈梦知是真的动了怒火,一巴掌下去,将石桌拍得一声闷响。

静女被吓得一个哆嗦,忙低声答,“姑娘说,让奴婢只听姑娘一人的话。”

一旁的李嬷嬷头一次见沈梦知对着她们发这样大的脾气,也被吓得一跳,赶紧起身跪下。

沈梦知缓缓站了起来,看着跪倒在脚边的两人,郑重叮嘱,“你们都记着!你们一天是我沈梦知的人,我便要护着你们一天,你们一世是我沈梦知的人,我便护你们一世!莫说你们没错,即便你们错了,也只有我沈梦知可以教训!我抬起头来做人,你们也不准看谁的脸色!即便是要将天捅个窟窿,我说了要捅,你们也得听从我的安排!”

“是。”静女与李嬷嬷同时答。

“起来吧。”沈梦知缓和了脸色,道,“静女差使人去买膏药回来敷脸,今日也不必当值,回房去休息。”

静女再不敢违背沈梦知的话,应声退下。

待到静女走了,沈梦知才问李嬷嬷,“父亲如何了?”

李嬷嬷答,“姑娘走后没多久就醒了,只是精神不大好。大夫去看过了,说没有其他的问题,也开了药……大人服了安神汤之后,睡下了,大公子在一旁看着的。”

“她说了什么?”

这个她,除却程氏,再无旁人。

沈府上下,会“差使”沈梦知身边人的也只有程氏了。

否则,沈梦知亲口吩咐李嬷嬷在玉兰居照顾着沈云献,李嬷嬷岂会将沈云献晾在一边,己自跑回卿卿小缘?

定然是程氏说了什么。

李嬷嬷起先是酝酿好了应对的措辞,想要蒙混过关,将事情遮掩过去,不欲沈梦知和程氏间的关系变得僵硬。

但听见了沈梦知刚才动怒时的话,明白了沈梦知的用意,凉事情从心里面再过了一道,不得不改变方才的计划。

老老实实的回答,“夫人让老奴将府中管人的册子和记账的簿子整理了给她送过去……因簿子在静女姑娘的手中,老奴寻思着问上一问,听说静女姑娘在卿卿小缘,就过来了,后来见静女姑娘的脸肿得厉害,煮了鸡蛋来擦,一时竟忘了。”

李嬷嬷常年跟在沈老夫人的身边,大小事务管理了无数,可谓得心应手,不可能连程氏耳提命面的事都记不住。

说忘了,不过是等着沈梦知回来拿主意而已。

沈梦知若是说给,她立马整理好了送过去不迟。

沈梦知若是说不给,她自然是要听从沈梦知的安排。

这点儿活络的心思,李嬷嬷还是有的。

姜,到底是老的辣。

论及后宅里的这些事情,静女比起李嬷嬷,就差得多了。

沈梦知满意的点点头,“我如今十三岁,也不是小孩子了。转眼及笄,就是大人了,府中的事情,可以学习着管一管的。”

程氏从前对沈府可是一点儿不上心。

长年累月的,不是病了就是累了,再不然就是忙着吃斋念佛。

从未好好打理过府中的事情,将好好的一个家弄得跟什么似的。

如今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想要从她手中将掌家的权夺去。

她还不让了。

早在梦醒的那一刻,沈梦知就想好了,在沈君知娶妻之前,沈府的后院,由她来管着,不再劳烦程氏丁点。

正说着,程氏领着丫鬟翠玉进来院子里了。

不多不少,刚好将沈梦知最后的一番话听了去。

程氏当即就说,“梦儿身为闺阁女子,不妨多学习学习琴棋书画。你可知,样样精通的女子才会惹人喜爱。不过十三岁,大好的年纪,学什么打理后宅。”

心里却说,不过几个月不见,沈梦知心思深沉,行事果敢,一点儿不像个十三岁的闺中女子。

凭沈梦知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只怕上京城中的女子都要甘拜下风。

第五十四章 杀鸡

沈梦知没应声,起身给程氏行礼,请程氏入座后,让人摆上了茶水点心,什么话也不说,只管好生招待。

行事周到,挑不出什么错来。

对程氏也很客气,比从前还要客气。

程氏仔仔细细看着沈梦知,看不出哪里不同,又总觉得哪儿不一样。

这奇怪的感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时摸不透沈梦知到底是什么想法,程氏再次试探着说,“你只管学习你的去,府中的事情,有我张罗。”

经由沈梦知让自尽的那一出,程氏对沈梦知莫名客气起来,仿佛是打从心底里有些怕着沈梦知。

即便没有刻意讨好,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

旁人不知,程氏却是清楚的。

沈梦知脾气和软,对谁都是一副笑脸,那是因为忍得,并非生性懦弱,也并非傻。

沈梦知要是真心算计什么,也是后宅中的一把好手,不比谁差劲儿。

程氏想通了,她不和沈梦知交恶,只盼望着,沈梦知看在母女的情分上,将掌家的权利还到她手上。

沈府再不富庶,也有收支,有银子出入。

银子握在自己手里,想怎么用怎么用,总比握在别人手里得好。

程氏可不想自己用一两银子都要记账,都要从沈梦知手里过一遍。

活了几十年了,她不想这个时候了还要看人脸色。

沈梦知却不打算给程氏这个面子,丁点儿不含糊的就给回绝了。

说,“母亲近些年来都是体弱多病,需要好好调养,若是因为管理府中的琐事累坏了身子,女儿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女儿学什么都不重要,能否得了别人欢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的身子。母亲在府中养病也好,回去菩提寺静养也好,府中的事情,我会打理好,母亲只管放心。”

不仅不归还权利,还要让她回去菩提寺?

这是要将她赶出家门了?

夺了权,连人也不放过,她来这一趟,要的东西没得到,反而将自己搭进去了?

几月不见,沈梦知果真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

戏弄别人,恶整别人,连她这个当母亲也要出手对付?

程氏的脸色有点儿挂不住了。

沈梦知无视程氏眸中的愠色,给自己倒了茶,细细品了一口。

笑眯眯的说,“母亲一年之中,有十月都是待在菩提寺,偶尔回来府中,待不到三两天,又匆匆回去了。不将沈府当家,反是以菩提寺为家,想必是菩提寺风水好,适合养病。如若不然,母亲这般慈祥心善的人,怎会舍得我们,一连在菩提寺住上数月?”

沈家人丁本就不兴旺,沈府从伯公府分出来,拢共这么几个人。

父亲和兄长出门在外,府中只剩下她与程氏两个女眷,更为冷清。

程氏将她一人留在府中,不闻不问的时候,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不曾问过她的温饱。

不曾问过她的冷暖。

也不曾问过,每逢雨水时节,三更半夜电闪雷鸣,她孤零零住在宅子里时,是否害怕。

程氏既然那么喜欢菩提寺,一辈子住在菩提寺也是可以的。

她如今,已经不在意程氏那点若有若无,可有可无的关爱了。

母女的情分,那是何物?她可不敢肖想。

沈梦知说完话便安静品茶,全然不管程氏是愤怒还是怎样。

程氏刻意装出一副柔软的样儿,想要打动沈梦知,奈何沈梦知只顾着喝茶,看也不看。

想要胡搅蛮缠,像以前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想想沈梦知决然起来的模样,说不准还会亲自给她准备好三尺白绫拴在树上,只等着她把头伸进去。

还是决定作罢。

却也不甘心就这么草草了事,就给一边站着的翠玉递了个眼神。

翠玉更是个明白人,上前一步就说,“姑娘,奴婢十岁跟在夫人身边,到如今,快二十年了,最是明白夫人的不易。试问,天下哪个当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恨不能将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孩子跟前才好。奴婢也是看着姑娘长大的,夫人对姑娘如何,没有人比奴婢还要清楚,姑娘今日说的话,可是寒了夫人的心了。”

没说上几句,竟有了落泪的势头。

沈梦知问,“翠玉这可是在指责我?”

翠玉敷衍的说了句不敢,立马补充,“奴婢是看着姑娘长大的,将姑娘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也是为了姑娘好。”

又是一个为了她好。

个个都说是为了她好,她却始终没看到她哪里得了好。

翠玉是程氏最亲近的人,颇得程氏重用,也因着程氏喜爱,心底里从不将自己当下人看待。

对下人颐指气使,对主子诸多微词。

闲来无事,只会评头论足,乱嚼舌根。

从前,看在程氏的面子上,也看在看着她长大的面子上,她不对她动手。

此刻,没有顾忌的理由了。

“嬷嬷。”沈梦知喊过李嬷嬷,道,“掌嘴。”

翠玉猛地抬头看向沈梦知,觉得不可思议,“姑娘,奴婢可是夫人身边的人!”

沈梦知将茶盏放下,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笑着回答,“正因为是母亲身边的人,我才会亲自教训,若换了旁人,我还没有这等闲情逸致。”

翠玉反应极快,咚的跪在程氏旁边,哭着求饶,“夫人,奴婢跟在您身边近二十年,奴婢是怎样的人,您最是清楚的,您为奴婢说句公道话,奴婢哪里错了?”

程氏伸手,欲扶翠玉起来,手还没碰到,沈梦知幽幽然说了句,“李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近身伺候祖母三十多年,嬷嬷的手打您,可是不委屈您吧?”

话是对着翠玉说的,眼睛看着的是程氏。

程氏一听到沈老夫人的名头,立即将手缩了回去。

是了,程氏教沈梦知规矩,自己也是个守规矩的,循规蹈矩,从不逾越。规矩之最,最怕别人说她不孝。

沈老夫人的人在前,要是让翠玉起来,被有心之人看见,肯定会说对沈老夫人有不满。

落人口实,那又何必?

最多不是让翠玉自己起来。

程氏给翠玉比了个手势,翠玉见好就收,准备起身了。

沈梦知却道,“不必起了,跪着挨训,应该更能长记性。”

第五十五章 心机

不过是轻轻的挑眉,李嬷嬷便明白了沈梦知的意思,迈步走过去,直走到翠玉跟前。

看出来沈梦知是动真格的了,翠玉越发哭得厉害。

抹着眼泪问沈梦知,“奴婢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让姑娘气愤如此,竟摆出老夫人的身份来吓唬奴婢?即便是奴婢错了,还望姑娘看在奴婢这么多年精心伺候的份儿上,给奴婢一句明言,奴婢一定改正。”

“这可不是吓唬人,是真的要打嘴巴子的。”沈梦知摆手,一脸的正经,“你想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这个没有问题。你认认真真听好了就是,我会一一告诉你的。”

“嬷嬷。”沈梦知对李嬷嬷道,“我说一条,你打一巴掌。公道一点,不要因为这是母亲的人而手下留情,也不要因为她犯了错不自知而记错了巴掌的数量。”

“是!”李嬷嬷嘴上答应,立马挽起袖子,做好了抽耳刮子的准备。

“一。”沈梦知竖起食指,“从进院子开始,直到现在,你都未曾给我行礼。怎地,沈府落魄了,我这当主子的还要看一个下人的脸色?”

李嬷嬷啪的一耳光照着翠玉的脸上打去,干脆又利落,使得翠玉还没回过神,就被打蒙了,直愣愣的跪在原地,嘴微微张着,忘记了要说什么。

“二。”沈梦知再竖起一个手指头,余光瞥着程氏,“我的母亲是沈府的夫人,你将我当自己的孩子,置母亲于何地?母亲便是太纵着你,让你忘了自己下人的身份!你给我记清楚,我敬你,那是我的客套,你没资格在我跟前倚老卖老!”

李嬷嬷又是一耳光下去,五个手指头和方才那一巴掌完全重合,将翠玉的脸打得通红,已有了血色。嘴角也被打破了,鲜血直往外溢。

翠玉委屈得呜呜的哭了起来,不似之前的装模作样。

程氏看不过去,站起身子,想要阻止。

“嬷嬷。”沈梦知嗔怪的喊了一声,也站了起来,赶在程氏开口之前说,“一碗水尚且早端平,打脸不要只打一边。”

“姑娘提醒得是,是老奴考虑不周。”

李嬷嬷很配合的换上另外一只手。

沈梦知继续道,“三,父亲生病,母亲本应在父亲身边照顾,可母亲却来了我卿卿小缘。身为母亲身边伺候了近二十年的的贴身丫鬟,你提醒了否?劝说了否?尽到了你当丫鬟的本分否?”

这话说得没错。

不仅翠玉无从反驳,程氏也无话可说。

同沈云献的关系好坏不论,沈云献卧病在床,程氏都没有不在一旁伺候的理由。

更不必说,沈云献还是被程氏气得晕过去的……

当主子的犯了错,若不将过错推到奴才身上,错的就是主子,难堪的也是主子。

比起自己错,奴婢错明显好得多。

程氏捏了捏手中的手帕,缓缓的坐回到了石凳上。

沈梦知勾了勾唇角,踱步走到翠玉跟前,看着翠玉挂满泪珠子的脸。

沉沉开口,“第四点,也是最可恨的一点!母亲身子欠安,需要调养,我好心好意将府中的事情接到手中,就是不想要母亲操心,母亲为我着想,不愿我操劳。从你嘴里出来,倒成了我寒了母亲的心。原本母慈子孝的一件事,经你一说,像是为了夺权,不仅使得我与母亲省了嫌隙,还让别人看了笑话!”

又是脆生生的一巴掌,打得脸颊滚烫,像是着了火。

翠玉却是连眼泪都不敢掉了,怯怯的看着沈梦知,好像根本不认识面前这个容貌丑陋,心思深沉的女子。

沈梦知拨弄着腰带上挂着的香囊,手指从红线绣的梅花花瓣上抚过,继续往下说,“翠玉,我甚至在想,母亲待我不亲近,是否是你从中作梗。”

“姑娘!”翠玉惊恐的喊了一声沈梦知,连连磕头,告饶道,“是奴婢多嘴,是奴婢嘴笨,奴婢说错话了,都是奴婢的过错!姑娘明鉴,天地良心,奴婢从来没有想过要坏了姑娘与夫人的关系!”

无中生有,离间主子关系,只这一条,就足够将人打了撵出去了。

还得背负一声的骂名,再无人家敢招了去做事。

这事儿,可不是说着玩的。

她要养家糊口,她还指望着在沈府当差得点儿银两过活,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姑娘,求求您,求求您相信奴婢,从此以后,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再不敢乱说话。姑娘,您给奴婢一个机会。”翠玉哭着求饶。

程氏也怕沈梦知一怒之下真的将自己的心腹撵出去了,忙说,“梦儿,翠玉跟在我身边多年,不敢存那样的心。”

想保翠玉,可以。

但是她费那么多口舌,将翠玉的错一条条列出来,可不是为了玩儿的。

端看程氏舍不舍得放权了。

沈梦知看着程氏,笑得天真又烂漫,孩子似的纯真,说,“我自是知道母亲不是那样的人!我与母亲,不管谁掌家,都是为了沈府好。不似那些个顶富庶的世家大族,怕掌家的人中饱私囊,将银子挪到别处放着,还要请了管家账房相互盯着,防贼一样防着。”

说到这儿,停顿了许久,等到程氏抬眸看她了,她才看着程氏继续说,“我们又不在意银两,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便是不用在乎到底谁管家的,母亲,您觉得女儿说得对不对?”

前世时候,都是嫁过去梦家好几个月了,沈梦知才知道,程氏每年都从账房里拿了银子,一年一年攒着,攒了不少。

因没人注意,胆子越发大了。

趁着父兄不在,将沈府的田地与宅子都卖了出去,凑足一万两银子,说是要与江南的哪位富商合伙做大买卖。

她那时本想仔细查一查到底怎么回事,又赶上佘氏母子对她诸多为难,连义国公府的门都出不去。

她分身不暇,没有顾得上。

后来,也是在临死的头一天,挨佘氏教训的时候才听说,一万两银子被人卷着跑了,在菩提寺养病的程氏气得起不来床,只差一口气儿没去。

说真的,沈梦知前世从未怀疑过程氏的用心,从未怀疑过程氏的行事,死了一次,她好像才看出了点儿苗头。

试问,能十年如一日攒银子,卖田地卖宅子都能让人毫无察觉的人,真的没有一点儿心计吗?

她倒是好奇,那一万两银子最终落进了谁的口袋!

第五十六章 疑心

程氏捏紧手帕,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只是念着你年纪小,不想你把大把的时间花到无聊的事情上来……你有心,我也不拦着你。但你毕竟年纪小,许多事情都应付不过,这样吧,我将我院子里的老人拨两个给你,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问问她们,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沈梦知连考虑都没有,哪怕是佯装出来的考虑都没有,直接拒绝了。

说,“李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大风大浪都见识过,别说是这些小事,处理起来,绝对不会有问题。我也是仔细想过的,祖母忍痛割爱将嬷嬷差遣到我身边,自然有她的道理……母亲不必过分担心,有嬷嬷亲力亲为,静女从旁协助,我亲自盯着,这沈府里面出不了事儿。母亲身子不好,院子里的人都留下作为照顾吧,府中刚买来一些丫鬟婆子,我瞧着不错,还打算给母亲挑了两个送过去呢。”

程氏想给沈梦知安排人不成,反而被沈梦知安排了。

沈梦知不仅表现出自己的孝顺劲儿,还再一次将沈老夫人搬出来了。

李嬷嬷是沈老夫人的左膀右臂,沈老夫人连这么重要的人都给了沈梦知了,其中的意味,还需要过多言语吗?

伯公府和沈府虽然是分开的,可两家都姓沈,那也是散不掉的关系,老夫人又是诰命在身,谁敢不听从老夫人的话。

沈梦知也太机灵了点儿,算得滴水不漏的。

程氏心里堵得慌,定然是不乐意的,可不服气不行呐。

上京城的人都知道她身子不好,常年在菩提寺养病,沈梦知打着孝顺的名头说话,她真寻不到任何的说法。

遑论翠玉遭了沈梦知的手,一条条“罪证”都握在沈梦知手里。

沈梦知要是出手解决了翠玉,她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知根知底的奴婢……

程氏心中在合算。

翠玉更是吓破了胆。

以为沈梦知铁了心要将她撵出去,连代替她的人都找好了,两手抬起,左右开弓,一点儿不手软的往自己嘴巴上打去。

打得鲜血直流也不停手。

口齿不清的说,“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恕,给奴婢一个改正的机会!”

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看的人都觉得瘆得慌。

满口鲜血,看着都疼。

沈梦知也目不转睛看着,挺直脊背站在原地,就是不吭声。

等到翠玉嘴巴都快打烂了,程氏终于给了一句话,“你若是真心想学着打理后宅,就随你吧。”

“多谢母亲成全。”沈梦知笑颊粲然的冲着程氏福了一福,咳嗽一声,对李嬷嬷道,“嬷嬷,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翠玉扶起来。”

翠玉起身了,低眉顺眼的站在程氏背后,成了霜打的果子,彻底焉了。

沈梦知这才觉得不好意思似的,摸摸鼻子对程氏说,“是女儿不懂规矩了。翠玉再不是,也是母亲的人,要怎么打怎么罚,那都是母亲的事儿,我管好自己的丫鬟就是,断然没有教母亲丫鬟的道理。”

沈梦知这么一提点,程氏就懂了。

闹这么一出,除了夺权,除了杀鸡儆猴之外,还是给静女报仇呢。

她之前打了静女两个耳刮子,沈梦知不敢还到她脸上,就挑了她最为信任的翠玉出来,让李嬷嬷打翠玉耳刮子,无异于将巴掌甩到她的脸上。

她打静女两巴掌,李嬷嬷还翠玉四巴掌。双倍的还,真是给足了静女的面子!

翠玉自打的拿着嘴巴子算什么,算利息?

从玉兰居开始,见她买账,沈梦知就蹬鼻子上脸了,继续下去,还了得?

程氏摔了桌上的杯子,手捏着手帕按在了石桌边沿,缓缓的站了起来。

“沈梦知,你也要注意注意分寸!成为上京城的笑话没什么,毕竟事已至此,可你仔细着,别成了整个明国的笑话!有一点你也给我记住,沈家从未有过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你若是再不懂得收敛,我宁可一把将你掐死,也绝不会让你败坏沈家的门风!”

程氏常生气,喜怒哀乐喜欢表现在脸上,对她说话素来不客气。可多年来,以这样正经的口吻说这样严肃的话,还是头一回。

沈梦知以同样的语气应着,仔细观察了一下程氏的神情。

是真的生气。

而且气得厉害。

这也奇怪。

依照程氏阴晴不定的性子,能出手打静女的耳刮子,将静女打成那副模样,为何不打她的耳刮子?

没有对她动手,说明还没有生气到极致。

既然没有那么生气,何必表现得这样怒不可遏。

看程氏看她的眼神,她是真的相信,程氏会一把掐死她。

这一刻,程氏像一个为女儿操碎心的母亲,只是那操心,又不似源自内心。

她这母亲,若不是受了委屈,便是心里藏着秘密,想来不会太简单……

“走吧。”

程氏领着翠玉要走。

沈梦知忙喊一声母亲,说,“母亲从前每月三两银子,今儿个我做主,涨为十两。母亲不用让人去账房领,每月月初,我会让人给母亲送去,母亲若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有要花银子的地方,也同我打声招呼就是。”

表面上照顾程氏,涨了程氏的月钱,却是将程氏去账房提银两的权利限制了。

程氏不糊涂,一听就听明白了沈梦知的安排,难得的没和沈梦知置气,气呼呼的走了。

翠玉紧跟其后,迈出去一步察觉不妥,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给沈梦知行了一礼,这才匆匆忙忙跟上程氏的步伐。

沈梦知看向还盯着离去两人背影看的李嬷嬷,问,“手打疼没有?”

李嬷嬷收回目光,摇头,“容老奴说句实话,这么教训人,心里着实是舒坦。姑娘拿翠玉开刀,府中下人更是会引以为戒。只可怜老奴,从今往后怕是要得一个铁巴掌的恶名!”

沈梦知失笑,招呼着李嬷嬷坐下,安排道,“前几日忙着别的事儿,一直没来得及理会府中的繁琐,嬷嬷,你抽个空将府中近年来的账本都找了出来给我,我想看看。还有,母亲的嫁妆中有好几间铺子,你命人打听打听,那些铺子如何了。”

程氏商户出身,嫁妆里面,金银财宝且不论,单是那几间铺子的一年的收益也不在少数。

奇怪的是,许多年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听谁提起过这些东西。

第五十七章 猜测

李嬷嬷办事得力,当天就将沈府近年来的账本全拾掇出来,亲自递到了沈梦知的手里,厚厚的一摞,有十来本。

沈梦知仔细核对账目,一夜不眠不休,将所有的账本都核对了一遍,也确定了,账本上所写,十处里边儿有九处是假的,挑出来写的那一份,也是捡了无关痛痒的流水账。

所有的账本,全都没用。

她看得眼睛痛,想得头痛。

李嬷嬷上前,给揉了揉太阳穴,又按了按肩膀,宽慰道,“后宅的事情不简单,姑娘要想弄清楚,一时半会儿是不行的。不如放宽心,一步一步来,心宽了,做起事情来反而更得心应手。天大亮了,姑娘休息一会儿吧,连日想着这事儿,惦记那事儿,都没睡个好觉,别熬坏了身子。”

“嬷嬷说的是,我也觉得乏了。”沈梦知说话的时候还打了个哈欠,看得出来十分劳累了,起身时候没忘记叮嘱,“将这些账本找个匣子装好,别送回去账房了,就放在卿卿小缘吧。”

话刚说完,人还没来得及从桌子边走开,沈君知来了。

因着是书房,兄妹间的关系好,直接就进屋来了,倒是没什么避讳。

沈君知一进屋子,目光就落在了李嬷嬷尚在整理的那一堆账本上。

问沈梦知,“熬夜看的?”

沈梦知老实的点头,她是熬夜看的。

“告诉你多少回了,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年纪轻轻的,仔细将眼睛熬坏了,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沈君知走近,作势要拿食指戳沈梦知的额头,沈梦知头一偏,轻轻松松躲过去了。

一只手挽着沈君知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阿兄,您别训我了,我以后绝对不敢了。我保证,我会好好儿护着我的眼睛,至少,在阿兄眼睛出毛病之前,我的眼睛绝对没问题!”

沈君知气得笑了,伸手去扯沈梦知的耳朵,沈梦知慌忙躲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笑作了一团。

李嬷嬷也跟着笑,待将账本整理好了抱在怀里,问沈梦知,“老奴将早饭给姑娘送过来可好?”

沈梦知点头说好,看了一晚上的账本,她还真有些饿了。

李嬷嬷又问沈君知,“公子也陪着姑娘吃一点儿?”

“好。”沈君知看着沈梦知笑,“我可是空着肚子过来的,小心连你的那份儿都吃掉。”

沈梦知笑得更欢,“阿兄就我这么一个亲妹妹,若是舍得,我只管饿着肚子就是。”

沈君知连连摇头,连说命中劫数,遇到个牙尖嘴利的主儿,表情悲愤,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真的。

李嬷嬷笑得合不拢嘴,抱着账本出去了。

李嬷嬷一走,沈君知就说,“看了整整一夜,想必是真看出问题来了。”

听沈君知说得那么淡然,沈梦知也明白,沈君知怕是早就知道了其中有猫腻,只是因为她,不忍心让她难过,所以视而不见,知而不说。

“阿兄。”沈梦知问,“你觉不觉得母亲有些奇怪?”

沈君知随口一答,“喜怒无常,不是一直这样吗?”

踱步走到窗边,眼睛往窗子外边飘,心不在焉的,看得出来不重视这个问题,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

沈君知和程氏的关系,也就那样,表面上过得来过得去,要说真感情,那是没有的。

彼此之间,应该都是厌烦,只是碍于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得不敷衍过去……

沈梦知缓了片刻,走到沈君知的旁边,说出了心里话,“她似乎没有将我当做亲生的女儿来对待。”

前世推她入火坑,眼睁睁看着她死。今生还是前世那种打算,想的还是前世那种法子。

从程氏的眼中,她总也寻找不到母亲对于女儿的爱。

若她真是程氏怀胎十月生下来的,程氏舍得这么残忍的对待她吗?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她不是程氏的女儿!

沈君知嗤嗤笑了起来,“不是母亲生的,难不成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你想想,沈家那么多嘴碎的人,你要是给门口捡回来的,还能瞒了这许多年?卿卿,认命吧,那人就是你的母亲。”

沈梦知佯装生气的瞪着沈君知,“我也就随口一说,要你笑话!”

沈君知宠溺的摇摇头,轻轻拍了拍沈梦知的脑袋,说,“卿卿,不要胡思乱想,世间之大,多得是将子女当仇恨看的父母……她对你不够好,阿兄知道,可是卿卿,你还有父亲,父亲是真心为你好的。还有我!只要你愿意,我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

语气平缓温和,又像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能将世间最为坚固的东西都击溃。

石头尚且能成为粉末,何况一颗心?

沈梦知感动得一塌糊涂,偏不愿意表现出来。

嗔怪的哼了一声,说,“终日说这些令人动容的话,也不怕被我未来的嫂嫂听了去,该打!”

说话间,转过身去给沈君知倒茶,便是在转身的刹那,泪度眼眶。

眼见着眼泪要滚落出来,又被生生压了回去。

待回过头,又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儿。

若无其事的邀沈君知入座,将倒好的茶水递过去。

沈君知的目光在沈梦知微微泛红的眼眶上一扫而过,分明看得透彻,也假装没看见。

饮了一口茶,问,“静女呢,怎么不见伺候?”

话刚出口,自己先笑了。

“又差遣静女给你买布去了?”

沈梦知从小到大没变过的爱好,就是女红。

不论衣裳鞋子,还是腰带手帕,就没有她做不出来的。

不仅手脚麻利,做出来的东西还美,不论款式还是针法,全上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件。

但不常做。除却逢年过节给家中长辈献上一套,其余时候基本上不碰。

只香囊例外。

沈梦知最是喜欢香囊,隔三差五会绣上一个,多了用不上,就往木箱里装,几年下来,一个箱子都快装满了。

买布,那是必不可少的事。

沈梦知笑嘻嘻的看着沈君知,“怎么,又想要香囊了,银子准备齐全了?”

“不止。”沈君知食指灵活的摇了摇,一只手拍拍胸膛,完全是首富才有的傲慢劲儿,“衣裳,鞋子和腰带,我全都要。”

第五十八章 房契

“呦,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沈梦知阴阳怪气的呦了一声,朝沈君知摊开一只手,“阿兄先给了银子再说。”

长这么大,沈梦知也就在沈君知面前无拘无束,没大没小。

两人打小关系好,说笑说惯了的。

沈君知也配合,从怀里掏出东西来。

薄薄的一张纸,对折了,看不出是什么。

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但沈君知给的,有时候是一幅画,有时候是一首诗,更多时候就是一张白纸。

沈梦知笑问,“是银票还是欠条?话先说清楚,亲兄妹也明算账,概不赊账。”

“你看看就知道了。”沈君知将东西递到沈梦知手里。

稍微郑重的模样让沈梦知忍俊不禁。

做戏还做全套了。

这么正经,糊弄谁呢?

“要是捉弄我,饶不了你!”沈梦知说。

打开一看,可不得了。

竟是西御街上一间铺子的房契!

西御街,上京出了名儿繁华之地。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来往的多是各方的贵胄。那些贵胄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银两,来一趟,要捎带无数玩意儿回去,可谓是商户抢破脑袋都想得到的风水宝地。

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置办一间铺子,那得花费多少银子?

不仅仅是银子的事儿,即便有了银子,也未必能成事儿吧?

“阿兄。”沈梦知扬扬手中的房契,“你是画画的高手,该不会是画了张房契来逗我吧?”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倒是有那样的能耐。”沈君知失笑,“不知是谁天天儿的缠着我,要我给她买一间铺子,要是画的管用,能这么折腾?”

沈梦知记得有那么一回事,那是她第一次绣香囊,头一个送给的沈君知,沈君知一看见就爱不释手,直夸漂亮,说了句要是有个铺子卖香囊,不知要赚多少银两。

沈君知只是随口一说哄她开心的,但是她当真了,每天什么也不做,就跟在沈君知身后,一口一个阿兄的喊着,就是要沈君知给她买铺子卖香囊。

一得空就跟着,一得空就跟鞋,一连跟了十天,沈君知没法,只能应承。

那个时候,她六岁。六岁孩子说的话,就是当时那劲头儿,劲头儿一过就没了,能当真吗?

她转个身就忘了,沈君知居然一连记了这么许多年?

一个没心没肺,一个心心念念,不知该说谁傻。

沈梦知将房契折好,轻轻放在了桌上。

问,“阿兄,这房契你怎么得来的?”

沈君知有个一官半职,能得朝廷的俸禄,也是近两年才有的事儿,那丁点儿的银两用作平日花销差不多,却成不了什么大事,便是攒上大半辈子,也未必可以在西御街买上一处铺子。

当然,沈梦知这么问,不是信不过沈君知。沈君知为人正直,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不怀疑这铺子来路不正。

她是怕沈君知为了买下这铺子,受了委屈。

沈君知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我也是回来上京的途中才听父亲说,母亲过世前为我留了一笔钱财……说我长大成人了,交给我自己打理。”

沈君知说的母亲,是李氏。

李氏年纪轻轻香消玉殒,嫁妆什么的都留了下来,应该不少。

但李氏给沈君知留下这比钱财,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要不然,早就拿出来了,何必等到即将弱冠的时候呢。

看沈君知的反应也可以确定,钱财多半是留给沈君知成亲养孩子什么用的。

事关终身大事,她怎么敢往里面掺和?

沈梦知将房契推回到沈君知面前。

沈君知斜睨一眼,“长大了,瞧不上了?”

“哪能啊。”沈梦知讪笑,“阿兄,说是要铺子卖香囊,那不过是童言无忌,当不得真,你能记着,记上这么许多年,我心里高兴。可是阿兄啊,这房契太贵重,烫手的,我不敢收。”

沈梦知玩笑两句,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奈何,沈君知不笑。

眉目如霜,颇是不悦。

星目定在沈梦知脸上,分寸不移。

说,“何时开始,同我也这般客气了?卿卿,从小到大,但凡是你想要的,除却天上的星星月亮,指缝间吹过的风,我何曾拒绝过?这世间的东西,只要是我能为你找来的,给你什么我都不心疼,就怕将一片真心捧到你跟前,你用最俗气的一套打发了。你说房契贵重,不敢收,那如果今日我赠你一支从小贩那儿买来的便宜簪子,你是不是嫌弃得看都不看上一眼?”

沈梦知摇头,天地良心,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沈君知送她的东西,她如今可宝贝着呢。

“好,那就收下,好好儿的打理,挣个盆满钵满,圆了儿时的希冀。”沈君知面无表情的将房契推回到沈梦知跟前,语气很是严肃,“你要是不收,以后也不必和我说话了。”

沈君知在这样的事情上,从来是说到做到。

沈梦知也清楚,沈君知不在意银两钱财,也最烦她拿银子来说事儿,不敢再推辞了。

接了也行,就当是为沈君知经营着,存点儿娶亲的银两,等到沈君知大婚的时候,她连本带利还回去就是。

“这才对。”沈君知咧着嘴笑,恨不得摸一把沈梦知的长发,夸上一句乖巧。

只是笑容没持续太久,笑着笑着,笑意逐渐不达眼底,彻底隐去了。

无比正经的说,“沈府一日不如一日,本就不如意,你方接过手,打理起来,多得是操心的地方。卿卿,你如今大变了,哪怕在我跟前,也是将事情藏在心里……我一面庆幸着你长大,知道人心叵测,需要防备,一面又心疼你长大,每日都要提防算计。这宅子里的事儿呢,我不掺和,万事都由着你来,你该如何就如何,谁也不要怕,有什么难处,别怕我担心,记得与我说,有人欺负你,也同我说,我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沈梦知再一次感动得一塌糊涂,有长兄如此,夫复何求啊!

正为难着要怎么藏住眼里的金豆子。

就听沈君知说,“但是,买卖是买卖,饶是你我这样的关系,也得按规矩办事。我给银子了,你就得给我做衣裳鞋子,不用多的,一年一身。卿卿,你得给我做一辈子的。”

第五十九章 求医

一辈子,好长的期限,长得足够看尽世间繁华,足够看尽沧海桑田。

沈梦知不知道将来会对面什么,会经历什么,她有预感,她的这一生,同样不会一帆风顺,但她深信,她的阿兄永远和她站在一边,永远和她一条心!

她发誓一般,郑重的点头说好。

她想,穷其一生,她不会丢了他们兄妹俩的情分!

沈君知也笑了,眸子间星星点点,耀眼甚于星辰。

两人说说笑笑的,又谈了许多,直到李嬷嬷将早饭端过来,才止了话头。

用过早饭,李嬷嬷给两人换了一壶新茶,在两人喝茶的空闲间儿,多嘴说了句,“老奴去拿早饭的时候听人说,夫人要千金求医,给姑娘治脸上的疤。”

沈梦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千金求医,用的是千金,程氏嘴上舍得,真能拿得出来那么多金子吗?

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不知是想通了,想要关心爱护一下她,还是仅是用这样的做法来讨得她的退让,换得在府中的翻云覆雨。

若是前者,她谢谢程氏的关心,若是后者,只能说程氏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

有一点却是很确定。

不论前者后者,她和程氏都心知肚明,程氏的做法得不到回应,程氏所谓的千金,花不出去。

她受伤,不是一天两天,来为她诊治的大夫,不是一个两个,这么长的时间,来了那么多大夫,皆是摇头叹息,束手无策。

若是真有能者,早来了,早已经扬名四海,名利双收,何必等到如今?

久病成疾,药石难医,比起当时,如今医治的难度大的不是一点两点。

谁又会上赶着自讨没趣?

沈君知见沈梦知不说话,以为沈梦知心里失落,忙轻声宽慰,“皮囊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旁人不懂卿卿的好,那是他们眼拙。在我心中,卿卿是最美的。”

“可不。”沈梦知笑着附和,“我可是上京城中的一枝花。”

所有人不都这么编排的吗?

要说世间真绝色,沈家丑女一枝花。

她这枝花,不是海棠牡丹,不是黄菊腊梅,是以丑出名的龙骨。

可即便丑又如何?除却照镜子,她又看不见,丑到的是旁人。他们看不下去,自戳双目就是,与她何干。

沈君知被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看着沈梦知一本正经的样儿,更是差点儿将嘴里的茶水喷出去。

李嬷嬷也笑得前合后仰,连泪花子都笑出来了。

屋外有人笑得更是开怀。一口一个姑娘的喊着,风一样卷进了屋里。

是两手空空的静女。

还没等得及站定身子,就急不可耐的说,“姑娘,夫人要为您治脸,那千金求医的布告已经贴出去了!”

脸上挂着粲然的笑容,像是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儿。

一通话说完了,激动的劲头还没过去,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沈梦知,亮得灼人。

沈梦知本就高兴,见静女这般,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纤细的手指一指静女空无一物的两只手,问,“这便是你不买布回来的理由?”

李嬷嬷抹了一把眼里的泪花,笑着对静女说,“你可是来晚了一步,这事儿姑娘已经知道了。”

“我不信这事儿还能有人比奴婢知道得早!”静女冲着李嬷嬷微微抬高下巴,目光落回沈梦知脸上,歪头一笑,“奴婢一看见布告被人摘了就跑回来告知姑娘了,片刻都没有耽搁。”

沈君知最先来了兴趣,“谁摘的?可是真的有几分本事?那人在哪儿,今日就过来府中吗?”

沈君知说话的时候,已经站起来身子,理理衣襟,兴冲冲的准备去迎人了。

静女越发激动的回禀,“是墨香坊的人,叫后雨的。神医的人摘的布告,那就是神医的意思,是神医有心救姑娘,姑娘的脸,有救了!”

静女越说到后面,情绪越是激动,满眼满心装的都是青颜,没有注意到沈君知的笑容一寸一寸凝固在了脸上。

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变了。

方才的轻松愉悦不见,瞬间沉重起来。

静女丝毫不察,乐呵呵的往下说,“之前神医说给姑娘治脸,奴婢都不敢相信,以为神医是说着玩儿的,如今,却成了真的。姑娘,神医真是个好人呐!”

“好人?”沈君知反问一句,一掌劈在了桌上,“他若是好人,这世间便没有好人了!”

静女吓得急忙噤声。

沈梦知也收敛了笑容,挥手让李嬷嬷将静女带了退下。

她叹气,“月牙儿都告诉阿兄了?”

心中早就预料到这一出。

月牙儿那张严实的嘴,在沈君知跟前从来不把风的。

沈君知哼了一声,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将桌上的茶杯震倒了。

茶水顺着桌面往外流,从边儿上嗒嗒的往下落。

沈君知看也不看,冷冷的说,“初见只知青颜行事诡异,城府极深,未曾想,他弄出这么多麻烦事情来,只是为了把你算计进去!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诸多算计,无耻至极!念着你平安无事,他又有恩于父亲,我便依照你所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同他计较!如今,他还想登堂入室,简直是妄想!”

神情愤然,难掩对青颜的厌恶,不仅仅是厌恶,已然成了仇恨。

沈君知对青颜,素来没有好感,又是个十足十护短的,知道青颜暗中对她的算计,势必将青颜当做几世的仇人。

淡然面对,那是不可能的。

不共戴天,却也不妥。

沈梦知沉吟片刻,端起茶杯小小啜了一口。

青颜若是有心接近,总能想到由头,即便没有千金求医,也总会有其他的理由。

比起青颜指使人在背后弄些小动作,不如将青颜放到眼皮子底下。

是何用心,目的何在,她总能弄个清楚明白。

“这是引狼入室!我不许!”沈君知道,“他分明居心不良!卿卿,且不说佘氏那些勾当是不是他在背后搞鬼,单是他利用梦合南来栽赃嫁祸于你,逼得你不惜以性命作赌注,足见此人心计之歹毒,绝非常人!心如蛇蝎,狡猾如狐狸,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放在身边!”

第六十章 忌惮

道理她都懂,青颜本性如何,她不是一无所知,她也是打算离青颜远远的,不生是非,不要来往,安安生生过自己的日子。

可惜事与愿违,有人抓着她不放。那么,只能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事关青颜说的窥梦,青颜是真的知道也好,信口胡诌也好,她不可以袖手旁观,不能任由事态往下发展!

程氏的千金求医赶巧,正中了青颜的下怀。

青颜让后雨出面同意了登门,相当于给她递了帖子,她若是不应,青颜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知情的梦合南是必死无疑了,继梦合南之后呢,谁知道又会是谁在等着她?

“你竟然相信他说的话?”沈君知气得笑了,好看的眉头紧皱成川,语气是不可思议,“卿卿,他说你能窥梦,这样的无稽之谈,能信吗?”

沈梦知很想说,这不是无稽之谈,这就是事实。

她本来已经打算了百无禁忌,正因为青颜说到了点子上,她才会忌惮!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没法接受这样天方夜谭的话。

窥梦啊,世间哪个正常人能有这样骇人听闻的本领?

而凡尘俗世最容不得的是什么,便是与常人不同的人,只要有丁点的与众不同,那就是人人喊打喊杀的妖物!

她名声扫地没关系,她不怕死,也不怕拉着那些为难她的人一起死。

怕只怕,因此连累父兄!

沈家要是出了妖物,首当其冲的就是父兄,她自己可以以命相搏,不在意生死,她能眼睁睁看着父兄也因此受累吗?

关心爱护她的,不过就是这两人,哪怕拼了性命,她也要保得他们平安无虞!

沈梦知轻轻搁下茶盏,一只手覆上沈君知的手背,笑着说,

“阿兄也说是无稽之谈,我又怎会信?我只是好奇青颜说的医书。青颜不是无聊之人,肯花费时间精力来对付我,许是真的遗失了医书。既然是误会,早点儿解开了好。若是像之前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算计进去,当真是麻烦。”

沈君知一把甩开沈梦知的手,怒气不减反增。

“沈梦知,你听着,我不许!”

沈君知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喊过沈梦知,别说以这样不容置疑的语气,态度也是从未有过的强硬。

沈梦知微怔,为沈君知少有的坚持和失态。

她问,“便是为了我脸上的伤疤,阿兄也不许?”

事关她,沈君知从来都是分清楚利弊,选择对她最好的那一项。

自从她受伤以来,她脸上的伤疤,长在她的脸上,更是长在沈君知的心上,沈君知明里不说,暗地里想尽办法希望能够让她的容貌得以恢复。

就说刚才,只听说有人摘了布告,他尚不知那人是谁,有几分的本事,能不能治好她,就准备了要亲自迎人。

哪怕只是试一试,他也毫不犹豫的放下了自己的身段,只为了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为何,一听见是青颜,就立马翻脸了?

“我就是讨厌他!恨不得他永永远远不要出现在你我的面前!”沈君知愤愤的说。

说完这一句,主动执起沈梦知的手,刻意放柔了声音,“卿卿,咱不治了好吗?你听阿兄的,阿兄养你一辈子,你要什么阿兄都给你,不要再同他来往了!”

沈梦知但笑不语。

从沈梦知的笑容里,沈君知寻到了答案,握住沈梦知柔夷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适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是李嬷嬷来了。

李嬷嬷进屋,首先看了一眼两人的神色,见两人的神情都谈不上愉悦,越发谨慎了措辞。

说,“公子,姑娘,老爷与夫人亲自去墨香坊迎神医了,让公子与姑娘在前院等着。”

沈君知下意识的反应是去阻拦迎人的沈云献和程氏。

步子刚迈开,被沈梦知抓住了衣袖。

沈梦知说,“阿兄,不管来人是谁,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我会护自己周全。”

说到最后,依旧加了一句,“你信我。”

沈君知回头,痴痴看着沈梦知眼中的真诚,再一次感觉无力。

从来都这样,只要沈梦知开口,无论沈梦知说的什么,要的什么,他都狠不下心肠拒绝。

沈梦知的一句软话,一个柔软的眼神,比什么都来得强势。

但是,要他亲自去迎接青颜进来沈家的大门,他不愿意,也做不到!

“我信你。”

沈君知伸手摸了摸沈梦知的秀发,嘴角扯出一个寡淡的笑,在沈梦知噙笑的眼眸里,转身离去。

沈君知一走,沈梦知眼里的笑意也挂不住了,丁点不留,尽数掩去。

“姑娘……”李嬷嬷怯怯的喊。

沈梦知扬手,示意李嬷嬷不必再说。

她知道,她都知道。

阿兄不悦,需要给时间让他冷静。

她呢,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

待将杯里的茶水喝去大半,沈梦知不紧不慢的去了前院。

左等右等,不见沈云献和程氏的身影,可想而知,两人亲自去接人,过程也不会如想象得那么简单。

等了小半个时辰,青颜没来,只单独来了个初晴。

初晴终于换下道姑衣裳,做丫鬟打扮,唯独眉目间的那股子冷清使然,面上没有丁点的表情。

莫说,真是奇怪,分明是一个人,但覆上面纱的初晴嚣张跋扈,取下面纱的初晴稳重守礼,即便早就看清了初晴的容貌,再看去,沈梦知依旧觉得不认识。

怪不得初晴敢若无其事的从大街小巷穿梭,来到她跟前。

初晴一步步走近了,曲膝给沈梦知行礼,规规矩矩,不卑不亢,表现得很得体,却也没有平常丫鬟骨子里的奴性。

“沈姑娘。主子说,他刚得了一些顶好的茶,招呼令尊与令堂在墨香坊品上一品,让您不必担心。”

沈梦知轻笑,笑得轻松又坦然。

然后呢?需要她怎样?

这一次,又想要怎么捉弄她?

初晴看沈梦知一眼,似是诧异沈梦知的淡定,不过瞬间,收敛好情绪,恭敬的开口,“主子说,若是沈姑娘得空,还请姑娘出门一趟,同他赏景。”

第六十一章 开罪

青颜所谓赏景的地方,是一家酒楼,位处西市,熙熙攘攘之地。

平日里座无虚席,今日倒是安静得很,除却背对了她们倚靠在栏杆上的那抹月牙白的身影,莫说是宾客,就连伺候的人也见不着一个。

“沈姑娘。”初晴将沈梦知引至楼梯口便停下了脚步,说,“主子在楼上,姑娘上去便是。”

一边伸手将紧随沈梦知身后的李嬷嬷拦下。

“主子喜欢清净,嬷嬷同我在楼下等着,还望姑娘不要介意。”初晴说。

“无碍。”

沈梦知笑了笑,看一眼李嬷嬷,兀自迈上木梯。

方走到转角处,便看到了青颜带笑的眉眼。

笑得很真,很洒脱,也很放肆。

两手环于胸前,姿态懒懒的说,“沈姑娘,又见面了。”

沈梦知暗道,好一个衣冠禽兽!生了虎狼的心,长着狐狸的面,仪表堂堂,风流倜傥,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

她不过就是前来赴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表现得那么夸张,仿佛万事尽在他掌控中。

沈梦知淡淡一笑,并不言语,沉默着往上走。

方迈上最后一级楼梯,青颜主动迎了上来。

“那天你负气离开,头也不曾回一下,那势头,仿佛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说实话,今天我是壮着胆子相请,打从心眼里以为你不会来的。”

两人隔得近,近得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近得让沈梦知几分惊讶的觉得,原来,青颜的个头那么高,远比她以为的伟岸。

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将满目的景遮掩住,只剩下月牙白的长衫。

她往边上退了一步,刻意错开青颜的靠近,微微扬起头,冲着青颜笑,只是笑得太过疏离,其中的真意,可以忽略不计。

青颜呵了一声,五分恼五分怒,刷的打开手中的折扇,怒气未平的扇了扇。

“沈姑娘。”青颜似真似假的说,“要论及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这世间,你称第二,无人敢说自己第一。”

沈梦知淡然的耸了耸肩膀,论气人的本事,青颜是出了名的厉害,说她第一,她怎敢当?

青颜啪的合了扇,转过身子,一脚踹开边上那间紧闭的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嘴里不无好气儿的嚷嚷着,“跟上。”

沈梦知跟上。

入眼的是一间寻常的房,桌子凳子屏风,都是普普通通的摆设,相较其他茶馆酒楼,反而显得简陋。

要说吸引人的地方,数窗外的那棵梧桐树,枝叶茂密,蓊蓊郁郁,将苍穹都遮了大半去。翠色欲滴,干净得纯粹。

青颜走到窗边站定,手中价值不菲的折扇随意的杵在窗框上,语气也是随意。

“过来赏景吧。”

沈梦知走过去,本想离青颜远一点的,奈何还没站稳,就被青颜一把拽了过去。

不多不少,又是之前咫尺的距离。

沈梦知已经顾不上青颜落在手臂上的爪子,视线飞到了窗外。

她看到了梦合南。

被禁锢在囚车中,身上除却四周接连不断扔过去的鸡蛋与果蔬,尽是鲜血,比起她上一次看到的,惨了许多。

如她上次那样,端端的跪着,俨然是十恶不赦罪人的姿态。

嘴角被人撕开了,一边约有半指长,血迹像是凝固了,又像是未干,整个一条横在脸上,触目惊心。

梦合南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费力的抬起头来与她对望。

眼神空洞,早已经没了神采,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只有嘴角的鲜血,还扬着诡异的弧度。

人群中有人大声喊着怪物,尖叫声久久回荡在耳边。

囚车过了,一路向着刑场而去,那些骂着怪物的人却是紧紧跟着,寸步不肯离去。

她都忘了,今日是梦合南行刑的日子。

不过,看梦合南的模样,在人头落地之前,分明遭受了一场比凌迟还要残忍的折磨。

“真可怜。”青颜状似可怜的摇了摇头,“堂堂梦大公子,平素多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却是沦落成泥,任人踩踏了。”

“这得多谢神医愿意为他费心。”

要不是神医出手,谁能将嘴角两边的口子开得那么合适,刚好摆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要不是神医出手,谁能将梦合南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刚好能够等到人头落地?

能让青颜亲自出手的人不多,梦合南有幸成为其中之一,算是死得其所。

“听沈姑娘的语气,似乎不太喜欢这景……”

青颜松开手,看着沈梦知不改的面色,咧嘴笑了笑,手中的折扇颇有节奏的敲打在窗框上。

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念着曾经的那段情,看他受苦,你心里舍不得了?”

“拔了他的舌头,撕烂他的嘴,我求之不得。”

沈梦知也学着青颜卖关子的模样,刻意停顿了一下。

忽地转了话锋,“神医与梦大公子交恶,还没到这样的地步吧?”

青颜呵呵的笑,“这不是为了讨好沈姑娘吗?另一面,也是想要跟沈姑娘证明,梦合南那些无稽之谈,真不是我教的。”

“神医信誓旦旦,言之凿凿,我差点儿就信了。”沈梦知笑眯眯的看向青颜的眼睛,语气轻松,“不知,那些追着囚车大喊怪物的人又作何解释?”

找那么多人做戏,不就是为了让她听到怪物二字?不就是为了让她清楚,梦合南说的那些话,他都知情?不就是抓住了她的把柄,想要以此作为要挟?

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到底作何打算,该明说了。

青颜深深的望了沈梦知一眼,眼中闪过凌厉。

“将你带过去,让你听到梦合南那番话的人是梦江南,你就没怀疑过,是梦江南教唆的?”

“用不着怀疑。”

“你同梦江南没什么交情,凭什么这么相信他?”

凭什么?

就凭直到目前,梦江南尚未要挟过她!

但这话,沈梦知是不会说的。

她漠然的哼了一声,“不凭什么,就凭我乐意。”

咔嚓一声,是青颜手中的折扇断了。

“沈梦知!你应当明白,开罪了我对你没好处!”

第六十二章 条件

是,开罪了青颜没好处,可从开始到如今,她不曾主动招惹青颜半分,青颜又是否高抬了贵手?她低声下气,青颜真的就会放过她了吗?

若如梦合南所言,青颜的靠近只是为了那劳什子的医书,她可以明确的告诉青颜,她从来不曾拿过青颜什么医书,从未见过,甚至于在此之前从未听过有这么一本医书。

“沈姑娘。”青颜一改方才的暴戾,语气竟是带了意料之外的柔软,就连看着沈梦知的眼睛,眸子里都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知道你猜不透我的用心,我也知道你还在猜测我的用心,我更知道我在心目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你忌惮我,防备我,打起精神处处盯着我,与其这么累,不如开诚布公同我交个心。你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那假的道姑是何种人,我也告诉你那本医书的消息。”

沈梦知安静的听着,面上没有任何的变化,心里已经将青颜的话回想了无数遍。

不必说,青颜抛出来的是个很有意思的抉择,告知她,他知道她能窥透人心,却给她个机会,让她说明她是如何窥探的,一边又用医书诱惑着她……

她不敢确定,青颜知道的只是窥梦一事,还是连带着她重生的事情都知道。

她的脑子有些乱,着实不愿意去相信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偏偏,她自己经历的就是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儿。偏偏,青颜一脸的郑重,一脸的严肃,逼着她做出个抉择。

说?不说?她自己的心里都没有底。

再看青颜,手里还握着断成两截的折扇,语气嘲讽,“我虽没安好心,可到目前为止,可曾伤了你半分?你能信梦江南,甚至能信梦合南,信我一回,有那么难?换言之,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给你的机会,也就这么一个,你要,不论你想守护的是什么,我想算计的又是什么,至少可以心平气和,你不要,你守护你的,我算计我的,大不了撕破脸皮,各凭本事。”

若真是撕破脸皮去去争去斗,一旦出手,便再也回不了头,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即便要成为对手,也不要成为死对头,让青颜使出浑身解数对付她,还是算了吧。

不是沈梦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青颜这人时好时坏,一边害她一边帮她,用心令她捉摸不透。

就当稳住局面,表示一点诚意罢了。

沈梦知道,“我能窥梦,着脉时可以看到别人的梦魇,越是藏得深的,看得越真。”

“不分人?”

“试探了几人,都是这样。”

青颜将手中断了的折扇一扔,一巴掌拍在桌上,面上又是激动又是兴奋,“果然和我猜测的差不多!”

猜测?

沈梦知的脸色不大好看,说了这么多,青颜竟然只是在猜测,一本正经的诱惑她说出真相,竟然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没错?

他竟然!装作了然于胸,却只是套她的话!

青颜也察觉自己表现得过激,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的,“那非男非女的妖孽说你能窥梦,我便想,从头到尾你只是捉了他的手腕,会不会是着脉,果不其然……”

是了,青颜是什么人,若那假道姑不是他的人,他怎会容许那人四下动作?

她不该可怜那人的……

“你也别心灰意冷……”青颜煞有介事的咳嗽两声,“他真不是我的人。你可怜他的处境,我可怜他的出生,仅此而已。你要觉得你傻,那我也傻。”

沈梦知不想和青颜说话,看都懒得看青颜。青颜却不罢休,大步跨了挡在沈梦知跟前,挡住沈梦知即将迈出去的步子。

“不听医书的消息了?”

“左不过是誆我的话,所有事情都是猜的,那医书还能是真的?”

“还真的是!”青颜原想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看看沈梦知并不好看的脸色,认了,“没什么医书,都是我胡诌的。不过,我能治人,你能治心,我俩何不合作一回?”

沈梦知轻轻的呵了一声,“听到这么天方夜谭的话,不吃惊,不害怕,神医到底是神医。”

青颜大手一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是具备了其他凡夫俗子不具备的本事而已,顶多也是羡慕羡慕羡慕,有什么好吃惊好害怕的。”

沈梦知暗地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至少青颜不知道她死而复生的事儿,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

青颜说了,“我打算在墨香坊弄出个心病间,你只需着脉开方,不必露脸,不必说话,也不必承担任何后果,所得银两,各分一半,如何?”

沈梦知觉得还行。

一则,不露脸,不说话,意味着她是背后行事,身份不会暴露。

二则,不必承担任何后果,那么,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护自己周全。

三则,墨香坊的诊金不低,青颜为她担了所有,还能五五分账,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最重要的一点,青颜抓着她的把柄,可以找了机会要挟她,要是她进去墨香坊给人治病,和青颜就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出了事情,青颜也脱不了干系,于某些方面而言,还是保全了她。

青颜见沈梦知沉默,以为沈梦知不愿意,赶紧提醒,“沈家不仅是个空壳子,还是个烂摊子,你要想将沈家扶起来,缺钱也缺人,相信我,到墨香坊做事,少不得你的好处。”

“那我们约法三章。”

“法三章是谁?”

沈梦知不理会青颜的玩笑,直接摆出了自己的条件,“一,此事你知我知,不能有第三人知,二,你我之间的事,不要牵扯我父兄,三,立字为据。”

青颜气得笑了,“沈梦知,是我抓着了你的把柄,你竟然敢跟我提条件!”

沈梦知难得开怀,“是啊,分明抓住了我的把柄还表现得急不可耐,生怕我不答应,可见,你确确实实想要我进入墨香坊。”

青颜语塞,愤愤的看了沈梦知许久才开口,“是啊,想得要命。”

第六十三章 态度

许是如了意,青颜再没有胡闹,无需沈云献与程氏再次登门去请,第二天一早,自己主动去了沈府。

彼时,沈梦知一家正在吃早饭。

沈云献惦记沈梦知脸上的伤疤,盼望青颜都来不及,自然不会想到在墨香坊白白等了一天,那气劲儿,早就没了,怕青颜等得不耐烦,手里的碗当即一放。

程氏的兴致缺缺的放下碗,面上堪堪扯出一抹笑,兴致并不高。

也是,本来只是想当个千金为女儿求医的慈母,谁成想那布告偏就入了眼高于顶的神医的眼。改口夸了,以后神医问起,她又去哪里找得千金给予?

“你们也别耽搁太久。”

沈云献一门心思扑在青颜身上,巴不得和府上下都去迎接青颜,给足了青颜面子,看沈梦知和沈君知碗里的清粥几乎没动,知道两人闹了不愉快,便没再催促,叮嘱两人几句,领着程氏先出去了。

沈梦知率先放下手中的筷子,低低喊了一声阿兄。

沈君知不喜欢青颜,她知道,她也知道,青颜在沈府待一天,沈君知就会受一天的委屈。是以,昨天从西市回来她一直在想要怎么开口,直到此刻,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更让她难过的是,看沈君知的申请,似乎早就知道了青颜会来。

“青颜来了,母亲得想着她的千金,一时半会儿闹腾不了,挺好的。”

沈君知没什么反应,抿了一口清粥,作势站了起来。

沈梦知也跟着站起来,两只手不安的抓在一处,越发显得局促。

“卿卿。”沈君知伸手,摸了一把沈梦知的长发,轻轻的笑,“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阿兄,你这样的纠结,我看了很难过。我并非生气你私下去找了青颜,更不是生气青颜上门来为你医治,你说动了青颜,青颜愿意出手相助,我是高兴的……我只是有些茫然,我分明处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分明比谁都盼着你好,可事关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好像偌大的天地间,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那条道,也许,我应当找找……”

沈君知像是真的很茫然,视线落在门外的空地上,久久都没有收回。

沈梦知看着他迷茫的模样,也跟着迷茫。他说的话,她能听懂,却又觉得不懂。

不过是觉得无能为力,帮不了她什么,可他话语中的那份无奈,仿佛不只这个意思。

沈梦知悲哀的发现,她从前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梦家,对近在迟尺的阿兄竟是没有多几分的了解。

两人兀自思忖片刻,没有往下纠结,径直去了前院。所有人陪衬着,也只是说几句客套的话,寒暄寒暄罢了。

祛除伤疤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青颜在沈府还要待上一段日子的。

沈梦知昨夜就让人将青颜要住的客房收拾了出来,所有的摆设和喜好,一切按照青颜吩咐的那样。

临了,青颜却说,“我不喜欢住客房,我想住在卿……”

“不可能!”

青颜的话没说完,就被站在沈梦知旁边的沈君知厉声打断。

沈君知的脸色很难看,额头的青筋都在跳动,若不是顾忌着青颜是为了沈梦知脸上的伤疤而来的,早一脚将青颜踹了出去。

这突然而来的剑拔弩张让一直缓和气氛的沈云献愣了愣,边上走神的程氏感觉到不对劲儿,也张了张嘴巴。

沈梦知深知沈君知心里藏着火,纤瘦的手指伸出,柔软的贴在沈君知紧紧攥着的拳头之上。

她笑看向青颜,语气轻松,“可是我布置得不合神医的意?”

说实话,今天的青颜不像往日的那样轻挑,说话有分寸,言行举止也没有不对的地方,除却突然变卦,真是给足了她的面子。

可她要是不表明态度,青颜真当好玩儿,时不时的就去刺激沈君知一下,这也是她不允许的。

他们谈拢了,就该按照约定的那样来不是吗?

青颜哈了一声,像是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无辜的眨眨眼睛,“我只是想住在清净的地方,我这人喜欢清净,最是受不了热闹。”

沈梦知还是笑,“沈府外边有一处宅子,荒草丛生,年久失修,神医若是不介意,我可以想想办法同宅子的主人打个商量,就怕委屈了神医。”

青颜讪讪的,“那是挺委屈的,还是算了吧,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我这人看着讲究,其实并非那样讲究。”

沈梦知把青颜的这句话当了真,当着青颜的面就冲着下人吩咐了去,只说神医不拘小节,府中的人从今以后也就不同他讲究了。

青颜被堵得无话可说,识趣儿的把朝着沈君知竖起来的毛都收了回去。

有了沈梦知这一出,沈君知的心里面舒坦了不止一点两点,面上的沉沉褪去了大半。

待彻底将沈君知的怒火平息,快至暮色。

沈梦知让静女拎了食盒,同她去青颜所在的客房。

静女一路上很是欢愉,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不是说青颜脾气好,就是夸青颜长得好看,说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男子,打着灯笼都难找,沈梦知听得只是摇头,是打着灯笼才好找,要是没有灯笼,如何能看得见那黑心肝的人?

静女又开始夸沈梦知,“姑娘,你也好,知道神医胃口不好,还给他送吃的来。这样的善良又贴心,只有我家姑娘了。”

沈梦知想要耳根子清净些,把静女留在外边,自己去了客房。

沈府的客房是单独的一个院子,离卿卿小缘没走多远,因少有客人造访,有些荒芜,说不上好,但环境还可以,至少是如了青颜的要求,很是安静。

沈梦知进去院子的时候,青颜坐在房门口打瞌睡,平素受不了一点灰尘的人,大喇喇的坐在地上,被靠着门框,半点形象没有。

看到这样的青颜,沈梦知意外之余,不由得反省是不是之前把话说重了,或者是府里的人懈怠了?

第六十四章 点心

“神医?”

沈梦知轻轻的喊了一声,见青颜没有反省,上台阶时也刻意放轻了脚步。

要说青颜真是个奇怪的人,那样的狠,那样的得理不饶人,闭上眼睛,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长长的睫毛也静静地,越发衬托得那人睡得安静。

沈梦知将食盒放下,微微弯下身子,犹豫了片刻才将伸出的手落在青颜肩膀上。

青颜转醒,怔怔的看着咫尺之间的沈梦知,睡意朦胧,似乎没有分清是梦是真。

“早春的天凉,门口正当风口,仔细别受了寒。若是乏了便进去屋里歇息……因着你说不喜欢旁人伺候,我没安排人过来,现在看来,是我思虑不周。”

沈梦知生性偏冷,却也不是冷到骨子里的人,青颜这样身处云端的人落在她跟前,她也做不出十足十的冷漠疏离。

更何况,青颜来沈府,也是为了她,她若真是不将青颜放在心里,未免忘恩负义。

顾而,语气温柔了,态度也不复之前的冷然。说的这些话,带了些许真。

青颜愣了愣。

他见到的沈梦知,要么是冷言冷语的维护着旁人,要么是皮笑肉不笑的敷衍着他,这么“情深意切”,他还是头一次见。

一时诧异,只是淡淡的哼了一声,“知道自己有多恶毒了吧?”

沈梦知没同青颜计较,青颜起身时因腿脚麻了踉跄了一下,她搭了把手,触摸到的地方,宛若冰窟。

这么冷的地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沈梦知把青颜搀到屋里的椅子上坐定,这才把食盒拿了放在桌上。

青颜不屑的别开脸,“沈府的吃食我吃不惯,改明儿不用备我的。”

沈梦知点头,“明儿一早我就让人去将初晴姑娘请了过来。”

听说初晴从小在青颜身边伺候,青颜什么习惯,初晴是清楚的,找个伺候得了的人来,省得青颜过得不舒坦,她也觉得欠了青颜似的。

青颜却是不大高兴,“说话说得好听,无非是自己不愿意搭理又怕别人说自己的不是而已……沈梦知,沈姑娘,你这人心思通透便算了,一颗心怎么可以如此冷,好歹我是为了你来的,你当着众人的面给我难堪也就罢了,这都一天了你才想着来这破屋子看看我,真是有心。”

“这不是请罪来了吗?”

沈梦知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的东西端出来,竟是满满一碟点心。个头都小小的,雕了不同花的形状,颜色不一,颇是玲珑精致。

青颜随手拿起一个牡丹花形状的,指头大小,只觉软软的,看上去也赏心悦目,跟真的似的,越看越舍不得放进嘴里。

“哪儿买的?”青颜问。

青颜对吃的讲究,他尚且没有见过的东西,打从心眼里觉得沈府的人做不出来,至于沈梦知,好歹是嫡出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是不会做这些东西的。

“不是上京人士,给多少银子都买不到。”

“卖东西不就指望着别人买么,送了银两上门也不要,这样的人不是傻子迟早也得被人打成傻子。”

沈梦知又不说话了。

青颜话多,最是受不得别人安静,尤其像沈梦知这样的,说着说着就不说了,让人连点儿准备也没有。

抛出去几个话题,以为能将气氛转回来,可好,人家理都不理。

青颜自讨没趣,闷声吃点心,莫说,这东西不仅好看,味道不错,酸酸甜甜的,正合他的口味,他就不爱那些腻味的东西。

见青颜吃得认真,沈梦知起身要走。

青颜急急忙忙放下刚拿起的一块点心,挽留道,“你急什么啊,大晚上的跑过来就为了送点儿点心不成?”

沈梦知看看门外尚未漆黑的天儿,对青颜的大晚上持怀疑态度。

“你坐吧。”青颜一手拿了点心往嘴里送,一手指着旁边的椅子,含糊不清的说,“你去墨香坊的事情,我已经让后雨打点了,人也给你找好了,就等着你。明天吧,明天早上就过去墨香坊。”

“我一个人去?”

“要不是为了给你打掩护,你以为我没地儿住,非要上赶着来遭人白眼么?”

“我以为你真是为了治好我脸上的疤而来……”

“啧,真意外,看沈姑娘无所谓的样子,我还以为沈姑娘真不在意……冒昧的问一句,在女子的眼中,容貌是不是特别重要?再冒昧一点,沈姑娘若是见着当日伤你的人,会不会生生剥下他一层皮?再再冒昧一点,沈姑娘豆蔻年华,见了才貌双全的人,会不会春心荡漾?”

眼见着青颜越凑越近,问题越来越多,沈梦知轻轻的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借此拒绝了青颜的靠近。

才貌双全的人不少,唯独不包括青颜。

沈梦知再次起身,“神医慢用。”

正巧静女和李嬷嬷一并出现在院子里,李嬷嬷站着没动,静女迈步进屋里,拿过食盒时,看见桌上的点心,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青颜见状,捏起一个海棠花状的,抬眸问,“真想吃?”

静女忙不迭点头。

就见青颜手腕一转,将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末了还吧唧吧唧嘴,对着静女粲然一笑。

沈梦知看得直摇头,轻骂静女一句没出息,跨出了门槛。

“你。”青颜叫住欲跟上沈梦知的静女,“之前茶水倒了,你收拾收拾。”

沈梦知知道青颜事多,不疑有他,站在台阶同李嬷嬷说话。

青颜这才漫不经心的问静女,“你家姑娘性子忒差,人又那么冷冰冰的,想必是不会有人关心她。”

“怎会!”静女下意识反驳,“公子就关心姑娘,知道姑娘没回去,让月牙儿拎了灯笼喊了嬷嬷过来接!”

青颜摸了摸下巴,“也只是孤身一人罢了,要是成了亲有了孩子,他还能这么关心你家姑娘?”

这话儿说得静女红了眼眶,收拾桌子的手都顿了一下。

“才不会!公子最在意姑娘,不论是谁,都不可能抢走公子对姑娘的关心。”

第六十五章 选择

从青颜所在的院子出来,沈梦知就明显的察觉到静女沉默了许多,她以为这沉默的原因是青颜,也乐得静女沉默。

出于私心,她并不希望静女喜欢青颜,不管是哪一种喜欢。

青颜那副皮囊就足以将人迷得晕头转向,何况火眼金睛,能将人看透,说话时候也高深莫测,真真假假的混在一块儿,很难辨别他的用心,像静女那样单纯的,莫说是被青颜耍得团团转,就算被青颜卖了还会帮着青颜数钱。

离远点也好,沈梦知心想,隔得越远越好。

但第二天早上,沈梦知就头疼的发现,她错了,让静女的不高兴的对象,不是青颜,而是沈君知。

她就不明白了,静女对沈君知,那是源自内心的尊重和维护,这么多年以来,有什么事情来了,二话不说就要护着沈君知,不过过了一个晚上,她让给沈君知送东西过去,静女竟然犹豫了。说不去是不敢的,但也磨磨蹭蹭好久才过去。

昨夜她出去客房,和李嬷嬷在院子里也就站了片刻的功夫,也就几句话的时间,青颜那张破嘴,到底又说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

“呦!沈姑娘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揶揄的声音传入耳中,沈梦知淡然的将自己游离在外的思绪拉回。

她看着拾级而上的青颜,眉眼不动,正了正懒懒倚靠在窗框上的身子。

青颜依旧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得那么粲然,仿佛又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儿。

沈梦知隐约猜到青颜在高兴什么,静女刚出去不久,两人八成是撞上了。

要说青颜的肚量,她不敢恭维。却也懒得询问,反正,问了也是白问,只会越发激怒青颜,拼了命的找沈君知的不自在。

青颜笑呵呵的走到窗外站定,也学着沈梦知方才慵懒的样子,斜斜的倚靠着床框,问,“沈姑娘,可别是将我昨夜说的话当耳旁风了?”

沈梦知睨他一眼。倒不是为那高高在上的语气,实在是他说话时候用的那些个字眼让人心生不快。

她离开客房的时候,天都没黑,怎么就成了夜?

青颜何等的人精,一眼就看出了沈梦知不高兴,装作无辜的问,“我说错话了?”

一手掩嘴,像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沈梦知不答话,许是觉得两人隔窗说话不妥,迈步往外走,哪知青颜的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伸到了她手臂上,不顾她冷下来的眉眼,还拽着她往他那边靠了靠。

沈梦知面色不改,看向青颜的眸子完全冷了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沈梦知说。

“在大夫眼里,从来不分男女,男的女的还不就是那回事儿,没什么好分别的……”

青颜能说会道,最会胡说八道,本想贫上几句的,看看沈梦知看似平静实则很不平静的眸子,聪明的闭了嘴,顺势把手松开了,还掏出一张明显是女子之物的手帕擦了擦手。

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看上去还有几分模样。

“本来是决定了的,我吃了那么大的亏,所有事情都按照我的安排来做,不过,今儿个早上醒来我就改了主意,既然事情都是要做的,哪个在前哪个在后没多大差别,就问一问,沈姑娘是想先入我墨香坊赚足了银两,还是想先让我将脸上的伤疤治好?沈姑娘别这么看我……也别不看我……好吧,我明说了,就是看在沈姑娘深夜为我送点心的份儿上,我才问上一问的。”

青颜话多,沈梦知早有感触,这会儿也不想去在意青颜东拉西扯和她说这么多,也没工夫去在意青颜话中惹人遐想的深夜的二字,她仔细的琢磨着青颜扔给她的选择。

她选择治脸。脸上的疤痕早一天祛除,青颜早一天离开沈府,和沈府明里的关系早一天断开……她的脸好了,也许很多事情不一样了,她的处境好了,沈家也会跟着好了……这些结果,也许是用再多的银两都换不回来的。

可是,如果她选择了治脸,青颜绝对会切了她在墨香坊的路,狠狠地,不留余地。若是不知道便罢了,谁让她如今已经很清楚,墨香坊是摇钱树,是深不见底的金库,她所缺的,所要面对的,只要进了墨香坊,一切都会有,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沈府这个烂摊子,程氏给她惹下的烂摊子,已经容不得她高瞻远瞩。走一步看一步,这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神医既然已经做好了安排,不论怎样,我都听神医的。”

沈梦知没有说她选择如何,而是说青颜想如何就如何,这等于没有说,奈何青颜就吃这套,整张脸都洋溢着笑容,心情一下子大好了。

“待会儿我在你院子里待着,你自己去墨香坊,有什么事情你直接吩咐后雨就行,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沈梦知点点头,没说话。

两人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初晴端着个木匣子来了。

木匣子的上层放着针包,还有几块香料,下层是一套男装,月牙白的长袍,玄色的长靴,看那尺寸与款式,像是专门为沈梦知准备的。

青颜瞥初晴一眼,初晴立马说道,“沈姑娘,我伺候您换上。”

沈梦知看着青颜。

当时说的可是,除了他们两人,旁人都不能告诉,照现在这情形,说初晴与后雨不知道,她第一个就不信。

青颜扯了扯嘴角,似是冷嗤,“这能算我食言?我要是不跟他们说,谁伺候你?再说了,他们都是我最为亲近的人,我信得,他们也信得,我信你,你也应当信得。如若不然,你也可以告诉你亲近之人,你知道的,你告诉谁都可以,沈君知除外。”

沈梦知没说话,走出来接了初晴手中的衣裳鞋子,也没让初晴伺候,自己进屋去换了。

初晴看看沈梦知纤瘦的背影,目光回到青颜身上,只见青颜好看的眉毛往上挑了挑,看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情绪。

第六十六章 刺猬

长袍与靴子都是按照沈梦知的尺寸来的,再合适不过,再绾一个男子的发型,真是雌雄莫辨。

可惜了那张脸,若不是脸上的那道疤,即便身为男儿身也是不可多得的俊朗。

沈梦知正想着怎么将疤痕挡住,就觉得一阵凉风从背后袭来,却是个帷帽,翻飞的白色轻纱隔绝了一切,也盖住了骇人的疤痕。

“沈梦知,说实话,你恨你脸上的这道疤吗?”

清冷的声音就在头顶,沈梦知随意掀开轻纱的一角就看清了倚在梳妆台旁边的青颜。

不同于以往的吊儿郎当,却也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认真,分明是试探着往她心口扎刀子的事情,偏要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来。

沈梦知无所谓的笑了笑,“这有什么好恨的,多亏了这道疤我才能知道梦家有多恶心人,这可是同他们撕破脸皮的措辞,我感激还来不及。”

青颜也跟着笑了起来,两只手抱在胸前,饶有趣味的看着沈梦知的眼睛。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还感激这道伤疤……容我往下猜测,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若有朝一日你见了赐予你伤疤的人,还要感恩戴德?”

沈梦知听出了青颜话中隐藏的意思,他知道伤她的是什么人,看他的样子,那人就在她的身边,也许是她的亲人,也许是她亲近之人,总之,不会是她的仇人。

他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得让她怀疑他常年待在上京的目的,都说他喜欢上京城的花,可上京城的花可曾有一朵入了他的眼?

一切,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理由,他背后隐藏的那股力量足以将上京城的天都翻了过去。

想要将她诱惑着走到他身边,不知不觉,心甘情愿的成为他手中的一颗棋子,那是不可能的。

她,沈梦知,从来不是有野心的人,但凡可以平平淡淡的活着,她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多一分波澜。她可以向他妥协,可以为他所用,但她不是无条件的屈服,一旦他背弃他所承诺的,她会毫不犹豫的抽身,连带着,将她窥破的全盘托出,哪怕自损七百,她也决计不让他好过!

心里千转百回,面上纹丝不动,她保持着淡淡的笑意,指向身上崭新的衣袍说,“神医家的裁缝手艺不错,若是方便,再为我制两身可好?不白白享用,要多少银子,从我的报酬里扣。”

青颜气得笑了,“你一贯这么聪明的转移话题?沈家姑娘,我越发觉得,你真是个尤物,不动声色的嚣张,真让人不爽。你有没有想过,刺猬再怎么坚不可摧,将她的刺拔完了,也就是一堆烂肉!”

“所以啊,我这不是竭尽全力的讨好神医,由衷的盼着神医高抬贵手吗?有什么好动怒的,不就是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吗,我以为我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既然神医不高兴,那我就说一说。那个人啊……”

沈梦知刻意停顿着,直到青颜不耐烦的看向她了,她才拍着青颜的肩膀说,“我若是见了他,绝对让他生不如死!”

“口是心非!”

青颜低低的咒骂一声,用力将沈梦知的手甩出去。

动动有些发麻的手,沈梦知笑了笑,看一眼青颜平静得诡异的眸子,出了房间。

院子里没人,就连刚才还站在门口的初晴都没了踪影。

沈梦知放下帷帽,沿着那条荒芜已久的小径出去沈府,每一步,都走得心惊。

她孤身一人待在沈府的这些年,将院子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一遍才会知道这条小径的存在,除却她,再无旁人知道,可是此刻,这条小径上分明有了旁人的脚印。

只能是青颜,只会是青颜!

想到那张高深莫测的脸,沈梦知蓦地觉得牙疼。

去了墨香坊,倚在门框上发呆的后雨不紧不慢的迎了过来,也不说话,直接将沈梦知带去了屋子的最里,就在楼梯不远处。

原先是放了几个红香木药柜的,这会儿,药柜没了,多了一块三面围起的翠玉屏障,最前面的一块放了张木桌,木桌前开了一块缺口,四四方方的,一个头的大小。

后雨指了指屏障上方,同山水画融于一处的机关,“若是有人不听话,该断手断手,该砍头砍头。”

进来墨香坊的人,想必也没几个敢不听话的。

沈梦知指指楼梯口,将屏障的开口设在这儿是不是不妥,青颜随时随地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而她背对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挨上一刀。若可以,要么把屏障换个置处,要么,把楼梯拆了。

后雨冷冰冰的答,“不可以!主子说了,世事难料,保不准会发生什么,若出了意外,你上楼去,他会护你周全。”

“不怕我偷偷上楼去要了他的命?虽说,青颜的武功厉害,你的武功厉害,可是世事难料嘛,保不住会发生什么,万一我就真得手了呢,我虽不聪明,下手挺狠的。”

沈梦知清楚的看到,后雨素来漠然的脸上裂出一道痕迹,很轻很淡,但是俨然将那张脸都变得生动。

他看着她,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又像是觉得一点儿不意外,扯了扯嘴角,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提了一壶热茶下来,顺带拿了两个杯子,壶是新的,杯子和上次青颜摔碎的是一套,不同的颜色碰撞在一块儿,莫名其妙中又带了几分融合。

后雨倒了茶递到沈梦知手里,又恭恭敬敬的取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

“今天来的是熟人,沈姑娘可要小心。”

后雨说完这句话便出去了。

沈梦知淡然的品了茶,没过多久,一只苍老的手从缺口处伸入,搭在桌子一角。

皮肤虽保养得好,到底松弛了,手腕上挂着一串百花纹饰的手链,每一片都金灿灿的,亮得灼人。

那串手链,沈梦知认得。

第六十七章 不堪

这样的情况下也能遇到梦家的人,沈梦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缘分。

梦家老夫人,佘氏最忌惮的人,沈梦知有过一面之缘。确实是个十分严肃的妇人,似是不会笑,不论遇到什么人什么事,眉眼都冷冷清清的,不笑是其一,再一点,便是极少与人说话。

她那时以梦家孙媳妇的身份去摆见,梦老夫人见是见她了,却是好好的端坐在一边,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只说以后不必再去看她了。

一个年迈的妇人,终年居住在阴冷的院子里,不与人走动,不让人拜会,梦家下人私底下都说这位梦老夫人如鬼魅一般,据说,在那之前也是好的,从梦家出了事之后才变了性子,这一点,同她的祖母一样,同一件事情,同样巨大的打击,同样变成了令人无从捉摸的性子。

时至今日,过去了这么久,沈梦知想起那个院子里阴冷孤寂的风和纤细手腕上铃铃作响的金叶子,依旧觉得后背发凉。

不曾想,这样与世隔绝的人物,竟然会出门,竟然,会找到她。

搭上手腕,能感觉到那并不算有力的跳动。

入目的是一间古香古色的房,屋子宽敞,房中摆设齐全,能看出是个富贵之家。

一女子穿着嫁衣静立于大红色的罗账之前,背影欣长,身姿窈窕。明烛轻晃,将她的影子拉长,被滔天的怒火团团围住,逐渐变得绝望。

木床咯吱咯吱的响,时而轻时而重,带着碰撞,带着激烈,带着情难自制的呜咽和满足,也带着某种破碎的情绪,一声一声,拉锯一般,断断续续,几乎撕碎人的耳膜。

女子缓缓的抬起手,掀起了罗账的一角,看清了床上抵死缠绵的两人,两具年轻的身体交缠在一块儿,看向她的目光从不耐变为惊愕再变成灰白。

骨骼分明的手指一把扯下罗帐上挂着的香包,生生扯断了香包上用红色丝线缠坠着的红豆。

红豆噼噼啪啪的往下落,掉落在地上后弹起,再不知滚落何方。

紧接着,红烛灭了,再没有亮起,也再不会亮起。

“我恨这个梦,可是这几十年来,我所拥有的,只有这个梦。我不敢想起,更不敢遗忘,时时刻刻都假装着我不知道,假装我从未经历过,可是近来,我的自欺欺人似乎也不管用了,也许,看清她,看清他们,看清自己,我才可以摆脱几十年如一日的折磨吧。”

沙哑的声音传入耳中,同沈梦知从前听到的一样,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字一寒,越说越凉薄。

不同的是,这一次,梦老夫人的声音里多了释然与解脱,仿佛终日都受着做噩梦的折磨,偶然间清醒了,噩梦消散于天地间,得到了自由与救赎。

梦魇,注定了是可怕的,可是有些人,不,所有人都是如此,若是没了那点儿期盼,没了那点儿张皇,没了那点儿想要拼了命的藏起来的秘密和过去,好像就没有了前进的方向,甚至不知道该为什么活着。

等到看清了,明白了,决定放下了,这一生,不论起起落落,也就这样了。

沈梦知提笔,将自己见到的画面如实画在之上,一笔一划,无比的认真,无比的虔诚。

她听见梦老夫人说,“做错了事,无论过了多久,错的就是错的,错了终归是要还的,这么多年,连本带利,已经不知怎么算才算得清楚。谁知道呢,到何种地步才算完,影响几代人才算报应不爽。有一点却是没错的,欠了的,终归是要还的。”

沈梦知手中的笔一顿,朱砂滴落,在纸上渲染出一朵血色的花。

细长的眸子忽地眯了眯,片刻之后,颓然的闭上。

她窥破了梦老夫人的梦境,忽地也明白了她和梦合南的纠缠,就像梦老夫人说的那样,仇恨,什么时候才算个尽头?

沈家和梦家,死的死,伤的伤,算不算报应不爽?梦老夫人选择将埋藏在心底的仇恨卸下,是不是意味着,这一份仇恨,终于归于虚无?

梦老夫人喃喃的强调,“我有的,只是这个梦,只有这个梦……这么多年了,我死死守护着的,只剩下这个梦了……”

沈梦知将画叠好了递出,她听见梦老夫人似笑非笑的声音,说,“是她,是她!”

欣喜过后,是恶毒的诅咒,她诅咒“她”,“你会不得好死,生生世世都要遭受折磨,你给予我的,一定会千倍万倍的还到你的身上!”

终于,所有的情绪变成一声喟叹。

“没有了,如今,我连唯一剩下的梦都没有了。”

她甚至听见了一滴泪砸落在纸上的声音,几乎将宣纸穿透。

沉沉的脚步声远去了。

她知道,梦老夫人走了,拿着折磨了她一辈子的梦魇走了,也许,从此以后就彻底摆脱折磨了。

她想笑,奈何笑不出来。

谁让床榻上的那个女人那么熟悉,那么熟悉。她的祖母,那个和祖父恩爱了一辈子的祖母,因为祖父离世而性情大变的祖父,在别的男人那里感受着极致的快乐。分明不忠,分明背叛,又怎么敢,怎么敢在天下人面前表演着情深不寿!

“姑娘还好吗?”后雨问。

沈梦知这才发觉自己抓着砚台,砚台中的墨已然将她白皙的手变了颜色。

她接过后雨递过来的手帕,将墨汁一一擦净。

她自是好的。

她看见的毕竟是旁人的前尘往事,好也罢坏也罢,同她有什么关系,旁人不能将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她也不能将旁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各自过各自的生活而已,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

只是有些难堪罢了,亲眼目睹了那样的不堪与龌龊。

却也暗自庆幸着,看清了这世间所谓的感情,她永远不会相信爱。

她是不会沾惹的,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一辈子,她绝对不要对哪个男人付出真心!

“我先回去了。”她淡然的说。

后雨急忙递上一个食盒,“这是给主子准备的,劳烦姑娘顺带拿了去。”

第六十八章 伺候

沈梦知回去卿卿小缘时,静女与初晴在院中拾掇着草药。草药很多,乱七八糟堆了一石桌,每一株都新鲜的,底下还带了泥土,两人将草药收拾好了放在簸箕里。

她这才发现,院子里多了几个木架,虽然简易,却是将院子变成了另一个样。

冷冷清清的院落,竟是染了药香。

准备得如此周全,是打算拿她的院子来晒药,看来,那位三两天是不会离开的。

初晴先看见的沈梦知,急忙起身迎了过去,眉眼低垂的喊了一声沈姑娘。

“这是后雨让我带回来给你主子的,你拿回去吧。”

初晴摇头,还是那般疏离的态度,“既是后雨亲自交到姑娘手中的,奴婢不敢妄动。”

沈梦知觉得初晴对她有股莫名的敌意,或许也不应当说莫名,青颜对她的所作所为,不论好坏,对别人都是没有的,就是因为这一份特殊,让初晴以为青颜对她是不同的。

她觉得冤枉,也觉得可笑,她是何种模样,何种性情,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莫说她与青颜两看生厌,各自打算,就算他们之间真有点儿什么,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脾气性子都不合,绝无半分的可能。

同一个转眼就成为过客的人计较,不是往自己心里添堵吗?

初晴的主子,那放在心尖尖上喜欢着的人,她一点儿兴趣没有。

听见说话声,静女一把甩了手中的草药,蹭的窜到沈梦知跟前,惊艳道,“姑娘,您这样打扮真漂亮,又高又瘦不说,腰还那么细!神医果真不一般,让您穿成这样去墨香坊拿药,不是欺负您,是想让您恢复自信,神医真是用苦良心。”

原来,青颜替她找好了理由,说是让她去墨香坊拿药,如此一来,往后每次出门都有了理由,一劳永逸,是青颜处事的风格。

可怜静女,还傻乎乎的以为青颜欺负她,怕她不高兴,四下找着为青颜推脱的措辞。

沈梦知无声的笑了笑,见初晴始终不愿意伸手,便将食盒拎回了房间。刚取下帷帽,一眼看到了大喇喇躺在她床上睡觉的青颜。

不仅睡了,还睡得很熟,眉宇舒展,嘴角噙笑,许是做了好梦。

李嬷嬷从床边走过来,满脸无奈,“姑娘,老奴劝也劝了,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可是神医听也不听,执意要如此,说是昨儿个没睡好,今儿又起早了,非要睡下。老奴又怕事情张扬出去,不敢轻举妄动。”

张扬出去倒是不会,但要是让沈君知知道了,两人指不定又会一较高下。

与其闹得不愉快,不如就这么过去了吧。

他枕了她的枕头,她便扔了枕头,他盖了她的被褥,她便扔了被褥,沈府再难,也不差这点儿银子。

沈梦知点点头,将帷帽和食盒递到李嬷嬷手里,走到铜盆前净了手。

李嬷嬷见时候差不多,便让人端上饭菜,伺候着沈梦知用。

沈梦知刚拿起筷子,床上的人悠悠转醒了,睡眼惺忪的坐起身子,喊,“初晴,过来伺候爷。”

那语气,像极了进去烟花柳巷寻快活的大爷,又嚣张,又欠揍,配上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不正经得无法形容,仿佛香艳的一幕就在眼前。

李嬷嬷手上一抖,勺子里的圆子便滚了出去,忙伸手去接,又差点儿推到沈梦知身上,一张老脸白里透红,羞得抬不起头来。

沈梦知轻叹,“嬷嬷,让初晴姑娘进来伺候吧。”

说罢,也是准备起身腾出地方。

这会儿功夫,青颜已经彻底醒了,看看窗外又看看沈梦知的脸,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漠然的咳嗽两声,翻身下床来。

本就是和衣睡的,也就眯了那么一会儿,不必伺候。

沈梦知道,“嬷嬷,你送神医回客房,记得将食盒带上。”

李嬷嬷还没来得及动,青颜连说不必,自发走到桌边坐下,招呼李嬷嬷将食盒里的东西端出来,像是在自己家似的,丝毫不见外。

李嬷嬷看看沈梦知,得沈梦知同意才照办了,顺带添了一副碗筷。

沈梦知吃的是家常便饭,无甚特别。青颜用的吃食却是旁人见也不曾见过的精致,只是将食盒的盖子打开,香味儿便飘散了出去,不论蒸炸炒炖,无一不是过了无数道手,力求无尽所以,尽善尽美。连摆盘都是色泽搭配好的,何种颜色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摆在一块儿,一眼能叫人瞧出其中的自制。

“啧!”青颜不怀好意的发出声音,对沈梦知视而不见的态度表示不满,“我既睡了你的床,此刻又同你一张桌子吃饭,即便你吃我的菜我也不会吝啬得舍不得给你,你这般目不斜视的,为谁守着呢?”

青颜这人就是如此,一旦有了想法就会拼命的试探,他想探一探沈梦知对他上了她的床的一事的态度,奈何沈梦知不接招。没事人一样用了饭菜,放下碗筷便要起身出去。

这不冷不淡的态度更叫青颜难受,他倒宁愿沈梦知像之前那样敞开了同他说话,笑里藏刀也好,语气很挤也好,好在是实实在在的。

尽管他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如此,沈梦知隐忍起来,那云淡风轻的样儿他着实有些猜不透。

他不信,除却沈君知和沈云献,沈梦知真没有底线!他都躺到她的床上去了,她竟然无动于衷?上京民风再开化,也不过是限于男女与大庭广众之下可以并肩同游而已……

青颜想着,默默放下了筷子,看着沈梦知白袍上的红色痕迹,不在意的问,“今日在墨香坊可还顺利?恭喜啊,对方来头不小,收入可观。”

沈梦知果真顿步,扬唇笑道,“承蒙神医器重,小女子富可敌国指日可待,希望神医继续栽培……说实话,我很好奇下一个病人会是谁,更好奇神医下一个想要透露给我的秘密。”

第六十九章 交情

听沈梦知说这话,青颜终于满意的勾了勾唇角,又不愿意就这么被沈梦知带了话题,便拿起筷子,不紧不慢的开始吃饭。

沈梦知越看越觉得好笑,真想不透青颜脑袋里装的什么,就为了赌一口气,至于吗?

“我知道神医是刻意想教我难堪,方才那一刻之前我仍觉得难堪,可是此刻,我倒是看开了。那是他们的恩恩怨怨,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她们心中有仇有怨,这一辈子左不过这么过去了,沈家与梦家,有了我同梦合南同佘氏的那些事儿,本也是撕破脸皮,最坏的结果莫过于此,我有什么好纠结的,横竖,我脸皮厚,不将别人的目光放在眼里,自己的事情被人指指点点都能放下,何况是别人的。”

“那可未必。沈姑娘心中不是中意梦三公子么,若是老死不相往来,岂不是苦了自个儿?世事难料,儿女情长的事更不好说,沈姑娘与梦三公子真要有点儿什么,那副画也会成为沈姑娘的梦魇,一辈子都抹不去。”

“所以,神医所为只是为了告诉我,不要同梦寺正有牵扯吗?我又糊涂了,我中意谁,与谁牵绊,和神医有什么关系?神医难道不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

闻言,青颜重新拿起的筷子再次放下,面上的情绪尽数收敛了,没有笑容,没有怒气,淡淡的,像是蒙了一层阴翳。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一人笑得温婉,一人面无表情,两两相望,有丝丝缕缕的情绪逐渐纠缠,分不清是剑拔弩张还是旁的。

静女看着屋中有些诡异的两人,捏紧手中的香囊,一步也不敢进去。

终是沈梦知先打破沉寂,笑问,“怎么了?”

静女这才走进屋中,察觉到青颜不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好像一直如此,对青颜忌惮得很,他笑着,她觉得世间没有比神医还要善良的人,可一旦他沉下眸子,她又害怕,生怕那双平静的眼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

青颜同沈梦知,本就是一类人,看似好相与,那只是没有碰触到底线,若是走到那一步,宁可两败俱伤,也绝不会对对方手软。

静女惴惴的将手中的香囊打开,只见墨汁满洒,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了,别提是上头的纹饰。

“奴婢今儿早上去公子房中,见公子在作画,本是好心研磨,却是笨手笨脚打翻了砚台,洒了公子一身。公子大度,是因为不曾发觉姑娘赠送的香囊遭了殃,一旦察觉,奴婢吃不了兜着走,一定会挨罚……”

沈君知脾气好,除了青颜之外,很好会生气动怒,但这样温柔的人也有脾气,尤其是事关沈梦知,不管大事小事,那都是天大的事。

曾经,有婢女弄脏了沈梦知亲手缝制的衣裳,沈君知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撵了出去,并扬言永不得入沈府的门。

香囊啊,天天儿带在身上的东西,更不必说了。

“姑娘……可不可以先将给梦寺正备的那个给公子……”

“那怎么行。”沈梦知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贴身之物怎么能随便?静女,错了便是错了,遮遮掩掩像什么样子,我是极不喜欢这样的举止,希望没有下一次。阿兄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一早上了不曾找你的麻烦,可见没有生你的气,你去青竹居认错,先求得阿兄的原谅,自有我来善后。”

静女点头,手里捏着香囊,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感觉青颜的目光从她手中扫过,赶紧看过去,却见青颜是看着别处,仿佛注意力不在此,只不过,眸子又深了深。

“赠送贴身之物给阿兄,这我想得通,梦寺正,梦三公子,你们的交情还没到那地步吧。”青颜说。

沈梦知哂笑,“神医方才还劝我,眨眼的功夫就忘了?再者说,这可不是交情不交情的问题。”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样的命。”青颜骤然笑了起来,眸间星星点点,带着醉人的亮,“沈姑娘,你解了梦老夫人数十载一个的梦魇,无异于给了梦老夫人催死符。是,不论是佘氏还是梦合南,他们同梦江南没有多大的关系,即便你将他们大卸八块,他不仅可以隔岸观火,还能暗中推波助澜,可梦老夫人是什么人,她于梦江南是怎样的存在,你可看得明白?”

梦江南从小生活得不容易,在功成名就之前也过了不少苦日子,那些时候,如若真的没有一人帮衬,在国公府那样的深宅里,梦江南未必活得下来。

沈梦知也清楚的,梦江南对梦家其他人没有感情,梦老夫人却是例外。

若梦老夫人真因为她的那副画而生了差池,她同梦江南的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交情,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没有青颜猜测的那种感情,但她确实不想折了梦江南这个朋友,不论是为了父兄还是为了自己,她都想好好守住这个朋友。她的针脚不金贵,但是能让她花费功夫动针脚的人屈指可数,足以见她的诚心。

青颜不罢休,还信誓旦旦的告诉她,“梦老夫人必死无疑,不知能不能挨过今天。”

话音刚落,李嬷嬷急匆匆的进了屋子,道,“姑娘,梦老夫人仙逝了。”

青颜轻笑着感慨,“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那一刻,沈梦知笑容可掬,心里却是恨不得青颜去死。

“嬷嬷,替我准备素色衣衫。”

李嬷嬷咚的跪下,“姑娘,依照如今的形势,梦家的天塌了都同沈府没有关系。”

青颜点头,“可不是,刚要了人家两条命,转头又去给人上香,不知情的还以为沈姑娘手段厉害,一不小心多取了条人命当利息。这可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回转丁点的好名声又要臭了,看得人心疼。”

“青颜,你是不是喜欢我?”沈梦知看着青颜的眼睛,一本正经的问。

第七节十章 节哀

青颜怔愣了一瞬,眉目间是分明的诧异,看清楚沈梦知脸上的认真严肃,神色变换反复,终是垂眸敛了情绪。

半晌了,才憋出一句,“沈梦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梦知面色不改,还是那样坦然的模样,“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放心,此时此刻的很清醒,很清醒自己在想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青颜,你如实相告,你喜欢我吗?”

青颜低低的笑了一声,像是喟叹,又像是不屑,泛白的手指在桌面叩击了一下又一下,口气一如既往的狂妄,“我不是肤浅之人,不在意容貌如何,我若喜欢,再丑也是我心尖尖上除不去的魔障,若不喜欢,天仙也入不得我的眼。”

“只是,世间多得是善解人意的温婉贤淑的女子,我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喜欢沈姑娘这样两面三刀的心思深沉的狠厉之人。喜欢你……喜欢你……沈姑娘说话之前都不考虑考虑的么,实在太可笑了。”

“一样的,这最后一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神医。”沈梦知一点儿不恼,相反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像是终于盼到了想要的答案。

她煞有介事的说,“在我看来,神医多管闲事时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可笑,现下,神医应当知道了吞下一只苍蝇的那种感觉,死不了人,却是十足十的恶心人。”

青颜面上的得意倏然沉郁。

同沈梦知说道,除非是沈梦知不愿意理睬,否则,从来都如此,饶是伶牙俐齿如青颜,是也占不了上风。

沈梦知狠就狠在,她不仅戳对方的心窝子,拿了最直白的话来刺激人,连自己也不放过,说别人什么,总要将自己也拖下水,甚至比打击别人更狠,更狠的将自己踩在脚底下。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那样的豁的出去,只有沈梦知,折人八百,自损一千。

骂青颜恶心人,却也先说了自己恶心人,这样推己及人,将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任谁都能听得明白,就是找不到反驳的话。

青颜气着气着,兀自笑了起来,方才还冷清的眉眼登时沾染满满的笑意。

道,“沈梦知,你很好。”

言罢,起身出去房门,步履沉沉,连头也不曾回。

沈梦知坐回原位,看着青颜几乎没动的饭菜,似笑非笑的扯了扯嘴角,便久久的坐着,动也不动了。

这般安静,倒是吓坏了卿卿小缘伺候的下人,一个个的屏息凝神,丝毫不敢动作。

李嬷嬷小心翼翼的问,“姑娘,可是在意神医说的话了?”

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李嬷嬷知道沈梦知的性情,并非十足十的在意脸上的疤痕,也并非旁人以为的那样在意女儿家的颜面,这样的沉默,或许是因为说话的那人是神医。

不论其他,单是那张皮囊就迷惑了万千女儿的心,十二三岁的年纪,喜欢这样的人,无可厚非。

沈梦知却只是笑,“嬷嬷多虑了。”

眼下,她只想保住父亲和兄长,只想在偌大的上京为沈府博得个立锥之地。

儿女情长,那不是她所想的,也不是她应当想的,更不是她愿意想的。

她这样的沉默,无关风月,只是气愤青颜的咄咄相逼与自己的无能为力。

青颜将梦老夫人推出来,无非就是将她再一次放到风口浪尖,让她好不容易回旋平静的生活又卷入漩涡泥泞。

而她,竟然只能顺着青颜想的那样,一步步的涉足,一步步的深陷。

她知道的,青颜也知道的,梦老夫人要是死了,她一定会登门,不为其他,因为这上京城中,只有梦江南愿意帮衬她的父兄。

她纵富可敌国,没有权势,也不过是人人忌惮的毒妇……

当天夜里传来了梦老夫人的死讯,彼时夜雨声烦,直到早晨,尚且淅淅沥沥。

次日一早,初晴亲自去卿卿小缘告知,青颜有事,诊治的事挪到改天。沈梦知点头,换了件素净的长衫,准备去孟府,还没去到前院,就看见了立在长廊那头的沈君知。

沈梦知加快脚步上前,问,“阿兄,你要出门么?”

沈君知看着沈梦知肩膀上细碎的雨珠,面上嗔怪,却也没说什么,将伞挪到沈梦知头上,便领着人出门了。

瞧着是去梦家的方向,知道沈君知这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前去,怕她独自受了流言蜚语,沈梦知抿唇笑了笑,不过刹那,额头便挨了一个暴栗。

“阿兄!”沈梦知瞪着沈君知,“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梦知冷哼,“你也晓得!让你有事同我商议,你这自作主张的习惯当真改不掉了。”

沈梦知这回不敢吱声了。

没多久,两人便到了梦家。

梦家人对沈梦知兄妹没什么好脸色,想来是有人做了叮嘱,是以不敢造次,态度还算恭敬,一路将两人领到了灵堂。

灵堂中跪了许多着丧服的人,梦家的子女,除了远嫁或出门在外来不及赶回来的,都在这儿了。其中,以梦江南为首。

梦江南带着众人磕了头,便起了身,叮嘱几句,将人遣散后才走到沈梦知两人面前。

沈梦知和沈君知齐齐道,“梦寺正节哀。”

梦江南的眼眶微微泛红,不难看出心中悲恸,闻言,却是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所有人都逃不过这一天,祖母去时没受什么苦,想必也是解脱了。”

沈梦知听到这句,不由得看了一眼梦江南的表情。

前世时,哪怕她死了,梦老夫人都好好活着,她也是不知道梦老夫人同她祖母间的那些事儿的。

却是不知,梦江南是否知道那些龌龊。

青颜知情,同梦江南又是手足兄弟的情意,瞒谁,也不会瞒梦江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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