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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8年作品》


正文 第一卷 困



夜间。小保姆瓦尔卡,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抓着摇篮,里面躺着个小娃娃。她嘴里哼着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神像前面点着一盏绿色的小长明灯;房间里,从这一头到那一头绷起一根绳子,绳子上晾着小孩的尿布和一条很大的黑色裤子。天花板上印着小长明灯照出来的一大块绿色斑点,尿布和裤子在火炉上、摇篮上、瓦尔卡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小长明灯的灯火一摇闪,绿斑和阴影就活了,动起来,好象被风吹动一样。房间里很闷。有一股白菜汤的气味和做皮靴用的皮革味。

小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声音嘶哑,筋疲力尽,可是仍旧嗥个不停,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止住哭。瓦尔卡却已经困了。她的眼皮粘在一起,脑袋往下耷拉,脖子酸痛。她的眼皮也好,嘴唇也好,都不能动一下,她觉得她的脸好象枯干了,化成木头,脑袋也小得跟针尖一样。

“睡吧,好好睡,”她哼着,“我会给你煮点儿粥。……”火炉里有只蟋蟀在叫。老板和帮工阿法纳西隔着门,在毗邻的房间里打鼾。……摇篮悲凉地吱吱叫,瓦尔卡本人嗯嗯啊啊地哼着,这一切合成一支夜间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可真舒服极了。然而现在这种音乐反而刺激她,使她苦恼,因为它催人入睡,她却是万万睡不得的。求上帝保佑不要发生这种事才好,要是瓦尔卡一不小心睡着,老板就会把她痛打一顿。

小长明灯不住地眫眼。绿色斑点和阴影活动起来,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呆然不动的眼睛,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脑子里合成蒙眬的幻影。她看见一块块乌云在天空互相追逐,象小娃娃那样啼哭。可是后来起风了,乌云消散,瓦尔卡看见一条布满稀泥的宽阔大道。顺着大道,有一长串货车伸展出去,行人背着背囊慢慢走动,有些阴影在人前人后摇闪不定。

大道两旁,隔着阴森在冷雾,可以瞧见树林。忽然,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阴影一齐倒在地下的淤泥里。“这是怎么了?”瓦尔卡问。“要睡觉,睡觉!”他们回答她说。他们睡熟了,睡得可真香,乌鸦和喜鹊停在电线上,象小娃娃那样啼哭,极力要叫醒他们。……“睡觉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瓦尔卡哼着,这时候她看见自己在一个乌黑而闷热的农舍里。

她去世的父亲叶菲木·斯捷潘诺夫正躺在地上打滚儿。

她看不清他,然而听见他痛得在地下翻腾,嘴里哼哼唧唧。据他说,他的“疝气发了”。他痛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吸气的份儿,牙齿不住地打战,就象连连击鼓那样:“卜—卜—卜—卜……”她母亲彼拉盖雅跑到庄园去,对老爷说叶菲木就要死了。

她去了很久,这时候也该回来了。瓦尔卡躺在炉台上,没有睡,听她父亲发出“卜—卜—卜”的声音,不过,后来她听见有人坐车到农舍这边来。原来老爷打发一个年轻的医师来了,这个医师刚巧从城里到老爷家里做客。医师走进农舍,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听得见他在咳嗽,而且咔嚓一声推上门。

“点上灯,”他说。

“卜—卜—卜,……”叶菲木回答说。

彼拉盖雅扑到炉台这边,动手找那个装火柴的破罐子。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医师摸一阵自己的口袋,点亮一根火柴。

“我去去就来,老爷,去去就来,”彼拉盖雅说,跑出农舍,过了一忽儿拿着一个蜡烛头走回来。

叶菲木脸色通红,眼睛发亮,目光显得特别尖利,好象那眼光穿透了农舍和医师似的。

“哦,怎么了?你这是想干什么呀?”医师说着,弯下腰凑近他。“哎!你病了很久吗?”

“什么,老爷?要死了,老爷,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在人世活下去了。……”“别胡说。……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随您就是,老爷。我们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心里明白……要是大限已到,那可就没有办法了。”

医师在叶菲木身边忙了一刻钟,然后直起腰来说:“我没法治。……你得到医院去才成,在那儿人家会给你动手术。马上动身。……一定得去!时间迟了一些,医院里的人都睡了,不过那也没关系,我给你写个字条就是。你听见吗?”

“可是,老爷,叫他怎么去呢?”彼拉盖雅说。“我们又没有马。”

“不要紧,我去跟你的主人说一声,他们会给你马的。”

医师走了,蜡烛熄了,“卜—卜—卜”的声音又响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有人赶着车到农舍来。这是老爷打发一 辆板车来把叶菲木送到医院去。叶菲木收拾停当,就坐车走了。……可是后来,一个美好晴朗的早晨来临了,彼拉盖雅不在家,她到医院去探望叶菲木,看看他怎么样了。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小娃娃在啼哭,瓦尔卡听见有人用她的声调唱道:“睡吧,好好睡,我来给你唱个歌儿。……”彼拉盖雅回来了。她在胸前画个十字,小声说:“他们夜里给他动了手术,可是到早晨,他就把灵魂交给上帝了。……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他们说治得太迟了。……应该早点去才对。……”瓦尔卡走进树林,在那儿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后脑壳,弄得她一头撞在一棵桦树上。她抬起眼睛,看见她的老板,那个鞋匠站在她面前。

“你是怎么搞的,贱丫头?”他说。“孩子在哭,你却睡觉?”

他使劲拧她的耳朵,她甩一下头,就接着摇那个摇篮,哼她的歌。绿色的斑点、裤子和尿布的阴影摇摇晃晃,对她眫眼,不久就又占据了她的脑子。她又看见那条布满稀泥的大道。那些背着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经躺下,睡熟了。瓦尔卡看着他们,恨不能也睡一觉才好。她很想舒舒服服躺下去,可是她母亲彼拉盖雅却在她身旁,催她快走。她们两个人赶进城去找活儿做。

“看在基督份上赏几个钱吧!”她母亲遇见行人就央求道。

“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善心的老爷!”

“把孩子抱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她说。“把孩子抱过来呀!”那个声音又说一遍,这一回粗暴带着怒气。“你睡着了,下贱的东西?”

瓦尔卡跳起来,往四下里看一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儿既没有大道,也没有彼拉盖雅,更没有行人,只有老板娘站在房间中央,是来给她的孩子喂奶的。这个身材肥胖、肩膀很宽的老板娘一面喂孩子吃奶,一面哄他安静下来,瓦尔卡站在一旁瞧着她,等她喂完奶。窗外的空气正在变成蓝色,天花板上的阴影和绿色斑点明显地淡下去。早晨很快就要来了。

“把孩子接过去!”老板娘说,系好衬衫胸前的纽扣。“他在哭。一定是有人用毒眼看了他。”

瓦尔卡接过小娃娃,放在摇篮里,又摇起来。绿色的斑点和阴影渐渐消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钻进她脑子里,弄得她脑子昏昏沉沉了。可是她仍旧犯困,困极了!瓦尔卡把脑袋搁在摇篮边上,用全身的力气摇它,想把睡意压下去,然而她的眼皮仍旧粘在一起,脑袋沉甸甸的。

“瓦尔卡,生炉子!”房门外传来老板的声音。

这是说已经到起床和干活的时候了。瓦尔卡就丢下摇篮,跑到小板棚去取柴火。她暗暗高兴。人一跑路,一走动,就不象坐着那么困了。她拿来柴火,生好炉子,觉得她那象木头一样的脸舒展开来,她的思想也清楚起来了。

“瓦尔卡,烧茶炊!”老板娘叫道。

瓦尔卡就劈碎一块小劈柴,可是刚把它们点燃,塞进茶炊,又听见新的命令:“瓦尔卡,把老板的雨鞋刷干净!”

她就在地板上坐下,刷那双雨鞋,心里暗想:要是能把自己的头伸进这双又大又深的雨鞋里,略为睡上一忽儿,那才好呢。……忽然间,那双雨鞋长大,膨胀,填满整个房间,瓦尔卡把刷子掉在地下,然而她立刻摇一下头,瞪大眼睛,极力观看各种东西,免得它们长大,在她眼睛前面浮动。

“瓦尔卡,把外边的台阶洗一洗,要不然,让顾客看到,多难为情!”

瓦尔卡就洗台阶,收拾房间,然后生好另一个炉子,再跑到小铺里去买东西。活儿很多,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

然而再也没有比站在厨房桌子跟前削土豆皮更苦的事了。她的头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动,刀子从她手里掉下,那个气冲冲的胖老板娘卷起衣袖,在她身旁走来走去,说话声音那么响,闹得瓦尔卡的耳朵里嗡嗡地响。伺候吃饭、洗衣服、缝缝补补,也是苦事。有些时候她恨不得什么也不管,往地下一躺,睡它一觉才好。

白天过去了。瓦尔卡看见窗外黑下来,就按住象木头一 样的太阳穴,微微地笑,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傍晚的幽暗抚摩着她那总也睁不开的眼睛,应许她不久可以美美地睡一 觉。晚上,老板家里来了客人。

“瓦尔卡,烧茶炊!”老板娘叫道。

老板家里的茶炊很小,她前后得烧五次,客人才把茶喝够。他们喝完茶,瓦尔卡又呆站了一个钟头,瞧着客人,等候吩咐。

“瓦尔卡,快去买三瓶啤酒来!”

她拔脚就走,极力跑得快点,好赶走她的睡意。

“瓦尔卡,快去买白酒!瓦尔卡,开塞钻在哪儿?瓦尔卡,把青鱼收拾出来!”

最后,客人们总算走了。灯火熄灭,老板夫妇上床睡了。

“瓦尔卡,摇娃娃!”传来最后一道命令。

蟋蟀在火炉里叫。天花板上那块绿色斑点,那些裤子和尿布的阴影,又爬进瓦尔卡半睁半闭的眼睛,不住地向她眫眼,弄得她的脑袋昏昏沉沉。

“睡吧,好好睡,”她哼道,“我来唱个歌儿。……”那个小娃娃不住地啼哭,哭得声嘶力竭。瓦尔卡又看见那条泥路、背着行囊的人、彼拉盖雅、父亲叶菲木。她什么都明白,个个人都认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抓住她的手脚,压得她透不出气,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种力量,好躲开它,可是她找不着。最后,她累得要死,使出全身力气,睁大眼睛,抬头看那不住摇闪的绿色斑点,听着娃娃的啼哭声,这才找到了那个不容她活下去的敌人。

原来敌人就是那个娃娃。

她笑了。她觉得奇怪:这么一点小事,以前她怎么会没有弄明白?那块绿色斑点、那些阴影、那只蟋蟀好象也在笑,也觉得奇怪似的。

这个错误的念头抓住了瓦尔卡。她从凳子上站起来,畅快地微笑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连眼睛也不眫一下。她想到马上就可以摆脱这个捆住她手脚的娃娃,不由得感到畅快,心里痒酥酥的。……弄死这个娃娃,然后睡吧,睡吧,睡吧。

……

她笑着,挤了挤眼,伸出手指头向那块绿色斑点威胁地摇一下。瓦尔卡悄悄地溜到摇篮那儿,弯下腰去,凑近那个娃娃。她把他掐死后,赶快往地下一躺,高兴得笑起来,因为她可以睡觉了。过了半分钟,她就已经睡熟,跟死人一样了。……

纠纷

地方自治局医师格利果利·伊凡诺维奇·奥甫钦尼科夫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体质很坏,脾气急躁,由于做过一 些医学统计工作,热烈爱好所谓“日常生活问题”而在同事们当中出名。有一天早晨,他在他的医院里查病房。他身后照例跟着他的医士米哈依尔·扎哈罗维奇,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面孔很胖,头发平滑油亮,一只耳朵上戴着耳环。

医师刚开始查病房,就有一件琐屑的小事使他感到十分可疑,那就是医士的坎肩揉出了皱褶,一个劲儿往上掀,尽管医士不住地把它往下拉,摩挲平,也还是没用。医士的衬衫也是皱的,也往上掀。在他的长上衣上,裤子上,甚至领结上,都粘着一些白色绒毛。……显然,医士没脱衣服睡了一夜,从他此刻拉平坎肩和整理领结的神情来判断,这身衣服裹得他不好受。

医师定睛看了他一忽儿,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医士的身子并没摇晃,他回答问题也还算有条理,不过他的脸阴沉呆板,眼睛毫无生气,脖子和手在颤抖,衣冠不整,尤其是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一心想掩盖自己的情形,——这一切都证明他刚刚起床,没有睡够,从昨天晚上起一直醉到现在,醉得很厉害。……他正在经历着“酒气熏人”的痛苦状态,十 分难受,分明对自己很不满意。

医师素来不喜欢这个医士,在这方面他有种种理由。因此,他现在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对医士说:“我看出您喝醉了!”他忽然讨厌起那件坎肩、那件长上衣、那个肥耳朵上的耳环来了,然而他克制住他的反感,照往常那样温和而有礼貌地说:“给盖拉西木喝过牛奶了吗?”

“给过了,大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也温和地说。

医师一面跟病人盖拉西木谈话,一面看那张记录体温的表,憎恨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他就屏住呼吸,免得开口说话,可是又忍不住,就喘着气粗鲁地问道:“为什么没记体温?”

“不对,记上了,大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温和地说,不过他把那张表看了一下,这才相信体温真的没记上,就慌张地耸一下肩膀,支吾道:“我不知道,大夫,大概是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而且从昨天傍晚起就没记!”医师接着说。“光知道灌酒,真见鬼!直到现在您也还是醉得不成样儿!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在哪儿?”

助产士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每天早晨在换药的时候都应该在病房里,可她这时候却没在场。医师往四下里看一眼,觉得病房没有收拾,一切都很凌乱,该做的事一样也没做,一 切都象医士那件讨厌的坎肩似地往上掀,揉得很皱,粘着绒毛,他恨不得扯掉自己身上的白外套,叫骂一阵,丢开一切,不管三七二十一 ,一走了事。可是他极力控制自己,继续查病房。

看完盖拉西木以后,医师接着看一个整条右臂的细胞组织发炎的外科病人。应当给这个病人换药才成。医师就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坐下,料理他的胳膊。

“昨天他们必是在命名日宴会上大喝了一通,……”他一 面慢慢地解开绷带,一面暗想。“你们等着就是,我要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命名日!不过话说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摸着那条又红又肿的胳膊上的脓疡,说道:“手术刀!”

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极力表示他两条腿站得挺稳,他能够办事,这时候拔腿就走,很快地拿来一把手术刀。

“不是这一把!拿一把新的来,”医师说。

医士踩着碎步往椅子那儿走去,椅子上放着一口箱子,里面装着换药的用具。他匆忙地动手翻箱子。他跟护士们小声嘀咕了很久,弄得箱子不住地在椅子上移动,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两次把一件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医师坐在那儿等着,感到他的后背给他们的低语声和沙沙声刺激得十分难受。

“怎么还不拿来?”他问。“您必是把它们忘在楼下了。

……“

医士跑到他跟前,递给他两把手术刀,这时候,他一不留神对着医师吐出一口气。

“这两把也不能用!”医师生气地说。“我对您讲的是俄国话:拿一把新的来。不过,您去睡睡够再来吧,您嘴里喷出的气味跟酒馆里一样!您头脑不清!”

“您到底要什么刀子?”医士生气地问,慢慢地耸动肩膀。

他恼恨自己,暗自感到羞愧,因为病人们和护士们都直着眼睛瞧他。他为了表示他并不羞愧,就勉强笑一笑,又说一遍:“您到底要什么刀子啊?”

医师觉得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发抖了。他极力克制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说:“您去睡够了再来!我不愿意跟醉汉讲话。……”“您只能在公事方面申斥我,”医士接着说,“要是我,比方说,喝了酒,那谁也没有权利责难我。我这不是在工作吗?

您还要怎么样!我不是在工作吗?“

医师跳起来,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抡起胳膊,用尽力气,一拳打在医士脸上。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然而感到很大的快意,因为这一拳恰好打在医士脸上,那个体面、自信、有妻子儿女、笃信宗教、自命不凡的人不由得身子一晃,象皮球那样跳了一下,落坐在凳子上了。医师满心想再打一拳,然而他在那张可恨的脸旁边看见了护士们苍白惊慌的脸,就不再感到快意,摆一下手,跑出病房去了。

在院子里,他迎面遇见娜杰日达·奥西波芙娜走进病院来,她是个约摸二十七岁的姑娘,脸色白里带黄,头发蓬松。

她那件粉红色花布连衣裙的下摆很瘦,因此,她的脚步十分细碎。她把连衣裙弄得?O?O?@?@响,每走一步路就扭一下肩膀,摇一下头,好象她心里在唱一支欢畅的歌似的。

“哼,妖精!”医师记起医院里的人开玩笑,把助产士叫做妖精,就暗自想道。他想到他马上就要把这个走着碎步、顾影自怜、服饰华丽的女人教训一顿,觉得很痛快。

“您上哪儿去了?”他走到她跟前,喊道。“为什么您不在医院里?体温也没记上,到处都乱糟糟,医士喝醉了酒,您睡到十一点才起!……请您另外去找工作!您不要再在这儿干下去了!”

医师回到寓所,猛地脱掉身上的白外套,扯下系在腰上的毛巾,气冲冲地把两样东西往墙角一扔,然后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上帝啊,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说。“这些人算不得工作的帮手,而是工作的敌人!我不能再在这儿干下去!不行!我得走!”

他的心猛烈地跳着,周身发抖,想哭一场。为了摆脱这种心境,他就安慰自己说,他做得很对,打医士也打得完全有理。医师心想,首先,可恶的是,那个医士不是简简单单,而是托了他姨妈的人情才到医院里来工作的,他姨妈在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的家里做保姆(这个有势力的姨妈坐车来看病,象在家里一样随便,硬要抢先看病,不按次序,这种情形叫人看了实在反感)。医士不守纪律,知识浅薄,就是他知道的一点点东西他也根本不理解。他爱喝酒,举止冒失,不整洁,收病人的贿赂,私卖地方自治局的药品。大家都知道他私下里行医赚钱,给年轻的小市民医治秘密的病,用的是他自己配的药品。如果他单纯是个庸医,倒也罢了,反正这种人是很多的,然而他却是个自以为是、暗中捣鬼的庸医。他瞒着医师给门诊的病人放上吸血杯,给他们放血,手也不洗就到手术台边来,老是用肮脏的探针挑开伤口,这就足以使人明白他多么放肆而大胆地藐视医师的医术以及医学知识和医疗手续了。

医师等到他的手指不再发抖,就挨着桌子坐下,给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写信:“尊敬的列甫·特罗菲莫维奇!如果贵执行处接到这封信后不解除医士斯米尔诺甫斯基的职务,不给予我物色助手的权利,我就不得不(当然这不无遗憾)请求您不要再把我看做某某医院的医师,并请费心另外物色我的继任人。请代为问候柳包芙·费多罗芙娜和尤斯。尊敬您的格·奥甫钦尼科夫”。医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发觉写得太短,而且语气不够冷淡。再者在接洽公务的官方信函中问候柳包芙·费多罗芙娜和尤斯(这是大家给主席的小儿子起的诨名)是非常不妥当的。

“信上何必提什么尤斯呢?”医师想道,把这封信撕掉,开始为另一封信构思。“阁下……”他想,坐在敞开的窗口旁边,看着大鸭子带领小鸭子顺了大路匆忙走动,摇摇摆摆,绊绊跌跌,多半是到池塘那边去。有一只小鸭子在路上啄到一根肠子般的东西,喉咙被卡住了,发出惊叫声。另一只小鸭子就跑到它跟前,从它嘴里拉出那根细肠子,不料喉咙也给卡住了。……远远地,在围墙附近,在小椴树印在草地上那花边般的阴影里,厨娘达丽雅正在走来走去采做菜汤用的酸模。

……这时候传来说话声。……手里拿着马勒的车夫左特和穿着脏外套的医院工人玛努依洛站在车房旁边,讲到一件什么事,笑起来。

“他们是在讲我打医士的事,……”医师暗想。“今天全县都会知道出了这个乱子。……要这样写:”阁下!如果贵执行处不解除……‘“医师清楚地知道,执行处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医士而不要他,宁可全县没有一个医士,也不会同意把奥甫钦尼科夫医师这样的优秀人才放走。大概,列甫·特罗菲莫维奇一接到信就会立刻坐上三套马的马车赶到他这儿来,开口说道:”您这是干什么,老兄?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求基督跟您同在!为了什么呢?什么缘故呢?他在哪儿?把他叫来,这个混蛋!赶走他!非赶走他不可!不准这个坏蛋明天还待在这儿!“然后他就跟医师一块儿吃饭,饭后在深红色长沙发上一躺,仰面朝天,拿一张报纸盖上脸,打起呼噜来。等到他睡足了醒来,喝一通茶,就把医师带到他家里去过夜。这件事闹到头来,医士会仍旧留在医院里,医师也不能辞职。

可是医师本心不愿意有这样的结局。他倒希望医士的姨妈得到胜利,执行处不顾他八年来辛勤服务,也不找他谈话,甚至很愉快地接受他的辞职。他幻想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他已经熟悉的医院,怎样给《医师报》写一封信,同行们怎样给他寄来同情的信。……这时候路上出现了那个妖精。她踩着碎步,把衣服弄得?O?O?@?@响,走到他的窗前,问道:“格利果利·伊凡内奇,您自己去给病人看病呢,还是您不预备去了?”

她的眼睛却在说:“方才你发了脾气,不过现在你气平下来,觉得难为情。我呢,宽宏大量,不理会这件事。”

“好,我马上就去,”医师说。

他又穿上白外套,拦腰系上毛巾,往医院走去。

“我打完他就跑掉,这可不好,……”他在路上想。“结果倒好象我发窘或者害怕了。……这就成了中学生的把戏。

……很不好哟!“

他以为他一走进病房,病人们就会别扭地瞧他,他自己就会不好意思,然而等到他真的走进去,病人们却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几乎没注意他。害痨病的盖拉西木脸上现出十 足的冷漠神情,仿佛在说:“你对他不满意,略略把他教训了一下,……不这样不行啊,老爷。”

医师割开紫红色胳膊上的两个脓疮,扎上绷带,然后到女病房去,在那儿给一个女人的眼睛动手术。妖精始终跟在他身后,做他的下手,装出一副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下太平的样子。他查完病房,开始给门诊的病人看病。在医师的小诊室里,窗子敞开着。只要坐在窗台上,微微弯下腰,就可以看见一俄尺开外有一片嫩草地。昨天傍晚下过一场大雷雨,因此青草有点倒伏,亮晃晃的。离窗子不远,有一 条通到山谷去的小路,好象刚刚冲洗了一番,小路两旁丢着一些破碎的药房里的器皿,也给雨水冲洗过,经阳光一照,放射出耀眼的亮光。远处,小路的对面,立着一些新生的云杉,披着漂亮的绿衣衫,互相挨挤着。它们后面立着许多桦树,挺起白得象纸一样的树干,从迎风微微颤抖的桦树绿叶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深不见底的蓝天。每逢有人瞧着窗外,在小路上蹦蹦跳跳的椋鸟就把愚蠢的嘴脸转到窗子这边来,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害怕?它们决定应当害怕,就一只跟着一只往桦树顶上飞去,发出欢乐的叫声,仿佛嘲笑医师不会飞翔似的。……在浓重的碘酒气味中,人可以感到春天的生机和芬芳。

……呼吸真畅快啊!

“安娜·斯皮利多诺娃!”医师叫着病人的名字。

一个穿红色衣衫的年轻女人走进诊室来,面对神像做了一忽儿祷告。

“你有什么病?”医师问。

那个女人疑疑惑惑地斜起眼睛看一下她走进来的那道房门,又看一下通到药房里去的小门,这才走到医师跟前,小声说:“我不生孩子!”

“还有谁没有挂号?”妖精在药房里嚷道。“上这儿来挂号!”

“他简直是畜生,”医师一面给女人看病,一面暗想,“他逼得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打人。我从来也没打过人。”

安娜·斯皮利多诺娃走了。她走后,进来一个害花柳病的老人,随后是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害疥疮的孩子,工作忙碌起来。医士没有露面。在小门那一边的药房里,衣服沙沙响,器皿丁当响,妖精快活地嘁嘁喳喳讲话。她不时走进诊室来,帮着动手术,或者取药方,仍旧装出一切都很顺当的样子。

“我打医士,她心里高兴,”医师听着助产士的说话声,心里暗想。“她跟医士本来就相处得象猫跟狗一样。要是他被开革,她会乐坏的。护士们似乎也暗暗高兴。……这多么可恶啊!”

诊病工作正十分紧张,他却觉得助产士也好,护士也好,以至病人也好,都故意装出那么一种无所谓和快乐的神情。他们仿佛明白他羞惭,难过,可是出于礼貌而装出并不明白的样子。他想对他们表示他根本不觉得羞愧,就气冲冲地叫道:“喂,您,我说的是您!请把门关上,要不然风就吹进来了!”

可是他确实难为情,心头沉重。他看完四十五个病人以后,就不慌不忙地走出医院。助产士已经抽出工夫回家去了一趟,这时候肩膀上披着鲜红的披巾,嘴里叼着纸烟,蓬松的头发上插着一朵花,匆匆地走出院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多半是出诊或者拜客去了。医院的门槛上坐着一些病人,在默默地晒太阳。椋鸟仍旧在吵闹,追逐小甲虫。医师瞧着两旁,心想:在这些和平安宁的生命中,只有两个生命完全脱了节

,象钢琴上的两个坏琴键,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那就是医士和他。医士现在大概躺在床上,想睡一觉,醒醒酒,然而想到自己犯了过错,受了侮辱,失掉了职务,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处境很痛苦。医师呢,以前从没动手打过人,如今觉得自己象是永远失去了清白似的。他不再责怪医士,也不再为自己辩白,光是心里纳闷:怎么会出这样一件事?他,一个正派人,以前连狗都没打过,如今却居然打了人!他回 到自己的寓所,在书房里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沙发靠背,开始这样想:“他是个不好的、对工作有害的人。他在这儿工作了三年,这期间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可是话说回来,我的行为也无论如何不能算是正当。我使用了强者的权利。他是我的属员,犯了过错,喝醉了酒,我呢,是他的上司,正确,不喝酒。……可见我比较强。第二 ,我是当着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的面打他的,因此我为他们做出了恶劣的榜样。……”有人来叫医师去吃午饭。……他喝了几匙白菜汤,从饭桌旁边站起来,又在长沙发上躺下。

“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继续想道。“应当尽快让他满意才对。……可是该怎样做呢?谈到决斗,他是一个讲求实际的人,认为这是蠢事,或者说,不明白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到原来那个病房中去当着护士和病人的面向他道歉,这种道歉也只能满足我而不能满足他。他这个坏家伙倒会把我的道歉看做胆怯,以为我怕他到上司那儿去告我的状。再者,我这种道歉会害得医院里的纪律荡然无存。送给他钱吗?不行,这不道德,近似收买。那么,比方说,现在把这个问题提交我们的顶头上司,也就是执行处来解决。……它可能申斥我或者把我撤职。……可是它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执行处也根本不便于干预医院内部的事,再者,它也没有这种权利。

……“

饭后大约过了三个钟头,医师走到池塘那儿去洗澡,心里暗想:“我岂不可以照大家在同类情形下的办法去做?那就是让他把我告到法院去。我有罪是确切无疑的,我也不打算辩白,调解法官就会判我监禁。这样一来,受侮辱的人就会心满意足,那些把我看成权威的人也就会看出我不对了。”

这个想法中了他的意。他高兴起来,心想问题总算顺利地解决,此外再也没有更公正的解决办法了。

“是啊,妙极了!”他想着,钻进水里,看见一群细小的金色鲫鱼从他身边逃走。“让他去告状吧。……这在他很方便,反正我们的公务关系已经破裂,闹过这场乱子以后我们当中反正总有一个不能再留在医院里了。……”傍晚,医师吩咐套上他那辆双轮马车,要到军事长官家里去玩文特①。等到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完全准备好出门,正站在书房中央戴手套,外面的屋门却吱……烈幌炜耍腥*没有一点声息地走进前堂来。

“是谁啊?”医师问。

“是我,大夫,……”走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回答说。

医师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由于害臊和一种没法理解的恐惧而周身发凉。医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来人就是他)小声咳嗽着,畏畏缩缩地走进书房里来。他沉默一忽儿,用闷声闷气的负咎声调说:“请您原谅我,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医师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医士到他这儿来低声下气请求原谅并不是出于基督徒的谦卑,也不是要用这种谦卑羞辱使他受屈的人,而纯粹是出于利害的考虑:“我要按捺我的性子去请他原谅,这样也许就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不致丢掉饭碗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侮辱人的尊严呢?

“请您原谅,……”医士又说一遍。

“您听我说,……”医师开口说,极力不看着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听我说。……我侮辱了您,那么……那么我应当受到惩罚,也就是说应当使您得到满足。……决斗您是不会赞成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赞成决斗。我侮辱了您,那么您……您可以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我的状,我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两人一齐留在这儿共事是办不到了。……我们之中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的话不对头!“医师惊恐地想道。”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一句话,您去告状吧!我们已经不能共事了!……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您明天去告状吧!”

医士皱起眉头看着医师,他那对黯淡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最最露骨的轻蔑神情。他素来认为医师是个不切实际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过现在他是因为医师发抖,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张皇而看不起他。……“告就告,”他阴郁而怨愤地说。

“对,您去告状好了!”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我不会去告吗?要告就告。……您没有权利打人。而且您该羞愧才对!只有喝醉酒的庄稼汉才打人,可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出乎意外,医师胸膛里的全部憎恨一齐发作起来,他大叫一声,连嗓音都变了:“滚出去!”

医士勉强走开,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走进前堂,站住,沉思不语。他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毅然决然地出去了。……“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医师等他走后嘟哝说。“这一 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他感到刚才他对待医士的态度象个小孩子。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他那些关于诉讼的想法都不聪明,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复杂了。

“多么愚蠢啊!”他坐在双轮马车上,以及后来在军事长官家里玩文特的时候一直这样想。“难道我的教育程度这么差,对生活知道得这么少,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

是啊,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晨,医师看见医士的妻子坐上一辆马车,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暗想:“她这是找她的姨妈去了。去就去吧!”

医院里就此缺了个医士。本来应该给执行处写一份公文才对,然而医师仍旧想不出这封信该按什么形式写。现在这封信的大意该是这样:“我请求将医士革职,其实有罪的不是他,而是我。”要把这样的意思叙述得既不荒唐,也不丢脸,这在正派人几乎不可能办到。

大约过了两三天,医师得到消息说,医士到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诉苦去了。主席没有容他说一句话,跺着脚嚷叫,打发他走掉:“我知道你!出去!我不要听!”医士从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出来,到执行处去,在那儿递上一份诬告的呈文。在那份呈文里,他没有提到打耳光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只是向执行处告密,说医师有好几次当他的面不以为然地批评执行处和主席,还说医师治病不得法,不按时到各区去等等。医师听到这些就笑起来,心想:“简直是个蠢货!”他想到医士做出这种蠢事来,不由得害臊,而且可怜他;人为保护自己而做的蠢事越多,他就越得不到保护,越没有力量。

在上述这个早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后,医师收到调解法官的一张传票。

“这真是十足的愚蠢,……”他一面在收条上签字,一面暗想。“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事了。”

在一个阴暗、安静的早晨他坐车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倒不再觉得羞愧,而只觉得烦恼和厌恶了。他生自己的气,生医士的气,生环境的气。……“我爽性在法庭上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

“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他坐着车子快要走到调解法庭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被传到这儿来作证的他医院里的三个护士,另外还有妖精。妖精正等得不耐烦,调动着两条腿,这时候看见当前这场官司的主要人物来临,高兴得脸都红了。气愤的医师一眼看见护士们和这个活泼愉快的妖精,恨不能象鹰似的扑过去,给她们一场惊吓:“谁让你们离开医院的?请你们马上滚回去!”然而他克制自己,极力装得心平气和,从一群农民中间穿过去,走进法庭。法庭里没有人,调解法官的链子挂在一把圈椅的椅背上。医师走进书记的房间。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瘦脸的年轻人,穿着麻布上衣,衣袋鼓出来,这人就是书记。医士坐在桌子旁边,因为闲着没事做而翻看诉讼案卷。医师一进来,书记就站起来,医士难以为情,也站起来了。

“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还没来吗?”医师问道,发窘了。

“还没来。他在家里,……”书记回答说。

法庭设在调解法官的庄园上,占着一个厢房。法官本人住在大房子里。医师走出法庭,不慌不忙地往那所房子走去。

他瞧见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正在饭厅里茶炊旁边。这位调解法官没穿上衣,也没穿坎肩,衬衫胸前的纽扣解开。他正站在桌子旁边,两手捧着茶壶,往一个玻璃杯里给自己斟上象咖啡那么黑的茶。他一眼看见客人来了,就赶快拿过另一个玻璃杯来,斟满茶,也没说客套话,就问道:“您茶里要不要放糖?”

从前,很久以前,这位调解法官曾在骑兵队里服役,现在虽然由于多年担任被推选的工作而获得四品文官的官衔,然而仍旧没有脱掉军服,也没有丢掉军人的习惯。他留着警察局长式的长唇髭,裤子上镶着饰绦,他的全部行动和话语都渗透军人的风度。他讲话的时候,头总是微微往后仰,话语里夹杂着动听的、将军气派的“哦哦哦……”,常常耸动肩膀,转动眼珠。他打招呼或者敬烟,总是两脚并拢,把鞋跟碰响,走路的时候却十分小心,只让马刺发出轻柔的响声,仿佛马刺每响一下就使他痛苦得不得了似的。这时候他请医师坐下来喝茶,然后摩挲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肚子,深深吁一 口气,说:“嗯,是啊。……也许您,哦哦哦……要喝点白酒,吃点凉菜吧?哦哦?”

“不,谢谢,我吃饱了。”

两个人都感到医院里出的乱子没法避而不谈,两个人都觉得别扭。医师沉默着。调解法官用优雅的手势捉住一个叮他胸脯的蚊子,把它转过来掉过去,仔细看了个够,随手把它放掉,然后深深叹一口气,抬起眼睛来瞧着医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我说,您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呢?”

医师在他的说话声里听出同情的调子。医师忽然可怜自己,感到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所处的窘境使他多么疲惫和困顿。

他露出仿佛他的耐性终于耗尽的神情,从桌旁站起来,愤愤地皱起眉头,耸一下肩膀,说:“赶走!您怎么会说这种话,真的。……奇怪,您怎么会说这种话!难道我能把他赶走?您坐在这儿,心里以为我在医院里是主人,我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奇怪,您怎么会这样想!既然医士的姨妈在列甫·特罗菲梅奇家里做保姆,既然列甫·特罗菲梅奇需要扎哈雷奇这样的耳目和奴才,难道我还能把他赶走?既然地方自治局把我们这些医师看得一钱不值,既然地方自治局处处跟我们为难,那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不愿意干下去了,就是这么的!我不愿意干下去了!”

“得了,得了,得了。……可以这么说,您,我亲爱的,未免太认真了。……”“首席贵族千方百计要证实我们都是虚无主义者,暗中窥探我们,轻视我们,象对待他的文书一样。他有什么权利趁我不在,到医院里来向护士和病人问这问那?难道这不是侮辱吗?还有你们那个装疯卖傻的教徒谢敏·阿历克塞伊奇,他亲自耕地,不相信医学,因为他跟牛那么健康饱满,他当着我们的面公然骂我们是寄生虫,怪我们混饭吃!见他的鬼!我一天到晚工作,从不知道休息。这地方更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所有这些装疯卖傻的教徒、伪君子、革新派和别的小丑!我埋头工作,身体也熬坏了,可是他们非但不感激我,反而骂我混饭吃!我对你们真是感激不尽!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管他不该管的事,有权利教训人,辖制人!还有你们执行处的委员卡木恰特斯基,他在地方自治局会议上谴责医师,说我们用掉的碘化钾太多,建议我们使用可卡因的时候要当心!我要问您:他懂得什么?这干他什么事?为什么他就不教您怎样审案子呢?”

“可是……可是,我的好人,他本来就是粗人,乡巴佬。

……你不能跟他计较这些。……“

“粗人,乡巴佬,可是你们推选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做委员,容许他把鼻子往各处拱!瞧,您笑了!依您看来这都是小事,微不足道,不过您要知道,这种小事那么多,它们构成了整个生活,如同沙子堆成山一样!我再也忍不下去!我受不住了,亚历山大·阿尔希培奇!再过些时候,我跟您担保,我不但会打人的脸,甚至会开枪打死人!您得明白:我的神经是神经,而不是铁丝。我也跟您一样是人呀。……”医师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嗓音发颤;他扭过脸去,开始瞧着窗外。随后,他沉默了。

“嗯,对了,可敬的朋友,……”调解法官沉思地喃喃说。

“另一方面,要是冷静地想一想,那么,……”调解法官说着,捉住一只蚊子,使劲眯细眼睛,把它翻来覆去看个够,然后掐死,丢在一只洗杯盆里。“……那么,您明白,简直没有理由把他赶走。您把他赶走,可是接替他职务的也还是这样的人,甚至可能比他更差。您换一百个人,到头来,好的连一 个也找不着。……个个都是坏蛋,”调解法官说,摩挲着胳肢窝底下,慢慢地吸烟。“对这种恶劣现象,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得告诉您,在当前这个时代,诚实而不灌酒的、您觉得可靠的工作人员只在知识分子和农民当中才有,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两个极端当中才能找到。可以这么说,您能找到最诚实的医师、最出色的教师、最诚实的农夫和铁匠,然而中间的人,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也就是那些出身平民、却还没有成为知识分子的人,却都靠不住。因此要找到诚实而不灌酒的医士、文书、店员等等,是非常困难的。困难极了!

我从戈罗赫沙皇时代起就在司法界服务,在我服务的整个时期我一次也没用到过诚实而不灌酒的书记,不过我这一辈子倒赶走过无数的书记哩。这些人没有一点道德心,更不要说什么……哦哦哦,……所谓原则了。……“”为什么他说这些话呢?“医师暗想。”我跟他说的都不贴题。“

“喏,前不久,就是上星期五 ,”调解法官继续说,“我的那个久仁斯基干出一件您再也想象不到的事儿。他叫一些酒鬼傍晚去找他,鬼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他就在法庭里跟他们灌了一夜酒。您看如何?我一点也不反对喝酒。见他的鬼,他要喝就尽管喝,可是何必把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弄到法庭里去呢?是啊,您想想看,从卷宗里偷去随便什么证件、票据等等,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您猜怎么着?在这场豪饮之后,我不得不用两天工夫检查全部案卷,看看有没有遗失什么东西。……是啊,您拿这个可恶的家伙有什么办法?把他赶走吗?好吧。……可是您怎么能担保另换一个人不更糟呢?”

“况且怎么能把他赶走呢?”医师说。“赶走一个人,只有嘴上说说容易。……既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儿女,他在挨饿,我又怎么能赶走他,害得他丢掉饭碗呢?他和他的家人如何是好呢?”

“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说的全不对头!”他暗想,而且觉得奇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他的意识固定在哪个明确的思想上,或者固定在哪种感情上。“这是因为我浅薄,不善于思考,”他暗想。

“您所谓的中间的人,都不可靠,”他接着说。“我们赶走他,骂他,打他的脸,可是我们也得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他既不是庄稼汉也不是地主,不伦不类,他的过去是辛酸的,他的现在无非是每月二十五卢布的薪金、挨饿的家属、属员的身分,他的将来呢,哪怕再工作一百年,也仍旧是那二十五 卢布、那仰人鼻息的地位。他没有受过教育,没有财产;他没有工夫看书或者到教堂去祈祷。他不听我们的话,因为我们不让他接近我们。他就这样一天天地混到死,根本没有什么希望过比较好的生活,吃得半饥半饱,生怕被人从公家宿舍里赶出去,不知道该把子女安顿到哪儿去才好。那么,您说说看,他怎么能不酗酒,不盗卖公物呢?他怎么会有原则呢?”

“我们简直象是在讨论社会问题,”他暗想。“多么不贴题啊,主啊!再者,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门铃声响了。有人坐着马车进了院子,先是到法庭,然后来到大房子的门廊前面。

“他自己来了,”调解法官瞧着窗外说。“得,您可要倒霉了!”

“劳驾,您快点放我走吧,……”医师要求道。“如果可能的话,您就不要按照顺序审理我的案子。真的,我忙得很。”

“好,好。……只是我还不知道,老兄,这个案子是不是归我管。要知道,您跟医士的关系,可以说,是公务的关系。

再者,您是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打他的。不过我也不十分清楚。

我们马上问一下列甫·特罗菲莫维奇吧。“

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叹息声,门口出现了主席列甫·特罗菲莫维奇,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头顶先秃,胡子很长,眼皮发红。

“你们好,……”他叹口气说。“哎哟,老兄!你吩咐一 声,法官,叫人给我拿克瓦斯来!真要命。……”他往圈椅上一坐,然而立刻很快地跳起来,跑到医师跟前,生气地瞪大眼睛瞧着他,用尖利刺耳的男高音讲起来:“我很感激您,感激极了,格利果利·伊凡内奇!十分领情,多谢多谢!我永生永世也忘不了!干这号事可不够朋友!

随您怎么说,您简直昧了良心!为什么您早不告诉我?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什么人?是仇人还是局外人?我是您的仇人吗?难道我以前什么时候拒绝过您的什么要求?啊?“

主席瞪大眼睛,动着手指头,喝足了克瓦斯,很快地擦一下嘴唇,接着说:“我十分感激您,十分感激您!为什么您早不告诉我?要是您对我还有一分感情,就该坐车来找我,象朋友似的说:”亲爱的,列甫·特罗菲梅奇,如此这般,……这样一回事,……‘我一下子就会给您把事情全处理妥当,用不着闹出这种笑话来。……那个混蛋,好象吃了迷魂汤似的,跑遍全县,跟那些娘们儿说您的坏话,中伤您。您呢,说来丢脸(请您原谅我这么说),想出些鬼才明白的主意,硬逼那个混蛋去告状!丢脸啊,丢尽脸了!大家都问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个情形,可是我这个主席一点也不知道你们那儿出了什么事。您居然根本不需要我帮忙!我十分感激您,十分感激您啊,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主席深深一鞠躬,甚至满脸通红,然后走到窗前,喊道:“席加洛夫,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到这儿来!对他说,马上就到这儿来!这可不好,大夫!”他说着,从窗口走开。

“连我的妻子都生气了,大概为此对您很有点好感呢。您,先生,未免太自作聪明!您胡干一气,好象这样才合乎情理,才有原则,才有声有色,可是您只会闹出一个结果: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您不想合情合理地办事,那么您会得出什么结果来呢?”

医师问。

“我会得出什么结果来?喏,会得出这样的结果:如果我现在不到这儿来,您就会丢您自己的脸,也会丢我的脸。……算您有造化,我来了!”

医士走进房来,站在门旁。主席站定,侧着身子对着他,手插在衣袋里,嗽了嗽喉咙,说:“马上给大夫赔罪!”

医师涨红脸,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喏,你看见了,大夫不愿意让你赔罪!”主席接着说。

“他希望你不是用话语而是用行动来表现你的改悔。你能提出保证,从今天起永远听话,戒酒吗?”

“我能提出保证,……”医士用男低音阴郁地说。

“小心!求主保佑你不要再出毛病!要不然我一下子就叫你丢掉差事!如果再出什么事,你就别来求情。……好,回 去吧。……”医士本来对自己的不幸已经听天由命,如今竟有这样的转变,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他高兴得脸都发白了。他想说一句什么话,往前伸出手去,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傻笑着,走出去了。

“瞧,完了!”主席说。“根本就用不着打什么官司。”

他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做出刚刚干完一件很困难很重大的事的样子,瞧着茶炊和玻璃杯,搓着手说:“和事佬是有福的。……你给我斟上一小杯吧。不过,你先吩咐人拿点凉菜来。……嗯,白酒也要一点。……”“诸位先生,这可不行!”医师说着,走进饭厅里来,仍旧满脸通红,绞着手。“这……这成了一出滑稽剧!糟得很!

我受不了。与其照这样用轻松喜剧的方式解决问题,倒不如审判二十次。不行,我受不了!“

“那么您要怎么样呢?”主席顶了他一句。“把他赶走吗?

行,我来赶就是。……“

“不,不是把他赶走。……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办,不过,诸位先生,照这样对待生活,……唉,我的上帝!这真叫人痛苦呀!”

医师心烦意乱,开始找他的帽子,可是没有找着,就浑身瘫软地坐落在圈椅里。

“糟得很!”他又说一遍。

“我亲爱的,”调解法官开始小声说,“可以说,我对您还有点弄不懂。……要知道,您在这件事上是有过错的!在十 九世纪末,打人耳光这种事,不管您怎么想,在某种程度上有点那个……他是个混蛋,不过……哦哦哦……您会同意,您的举动也不慎重啊。……”“当然!”主席同意说。

白酒和凉菜端上来了。在告别的时候,医师心不在焉地喝下一杯酒,吃了一个小红萝卜。临到他返回自己的医院,他的思想蒙上了一层雾,象是秋天早晨的草地。

“上个星期受那么多苦,动那么多脑筋,说那么多话,”他暗想,“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件事如此荒谬庸俗地结束吗?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他心中羞愧,因为他把外人牵连到他的私人问题中来了,因为他对这些人说了那么一些话,因为他有喝酒和生活散漫的习惯而喝了那杯酒,还因为他不明事理,思想不深刻。……他回到医院里,立刻开始查病房。医士在他身旁走来走去,脚步象猫那么轻,对医师问的话也轻声回答。……医士也好,妖精也好,护士也好,都装出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天下太平的样子。医师本人也极力装得毫不介意。他下命令,发脾气,跟病人开玩笑,然而他的脑子里不住地涌现出两个字:“愚蠢,愚蠢,愚蠢……”

「注释」

①一种纸牌戏。

正文 灯光-1

灯光

门外有一条狗不安地叫起来。工程师阿纳尼耶夫带着他的助手,大学生冯·希千堡,以及我,一齐走到小屋外面,看一看那条狗在对谁吠叫。我是在小屋里做客的,原可以不出去,可是,说实话,我喝了点葡萄酒,头有点晕,也愿意出去吸点新鲜空气。

“根本就没有人,……”我们走到外面,阿纳尼耶夫说。

“你为什么空叫一阵,阿左尔卡?傻瓜!”

四周围一个人也看不见。傻瓜阿左尔卡是一条黑毛的看家狗,它大概因为无缘无故地吠叫而想向我们赔罪,胆怯地走到我们面前,摇尾巴。工程师弯下腰去,把手放在它两只耳朵中间,摸了一下。

“你这家伙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叫一阵呢?”他用好心人跟孩子和狗讲话的声调说道。“你做了恶梦还是怎么的?瞧,大夫,我想请您留心看它一眼,”他对我说,“它是非常神经质的动物!您再也想象不到,它受不了孤独,老是做可怕的梦,梦魇折磨它,每逢你对它叫骂,它就会难过得好象发了歇斯底里。”

“是的,这是一条感情细腻的狗,……”大学生也肯定道。

阿左尔卡大概明白这些人在讲它。它就扬起脸,凄凉地哀叫起来,仿佛想说:“是啊,有的时候我难过得不得了,你们要原谅我才好!”

这是个八月的夜晚,天上有星,然而四周黑暗一片。我有生以来从没遇到过眼前我偶尔闯进的这种奇特环境,因此我觉得这个天上有星的夜晚比它实际的情形更荒凉、阴森、黑暗了。眼前我待在一条还在修建中的铁道线上。修完一半的高路堤、沙堆、土堆、碎石堆、小屋、深坑、东一辆西一辆的独轮手推车、工人居住的土屋的平顶,总之,这一片乱糟糟的景象被黑暗涂成同一种颜色,给大地加上某种稀奇古怪的外貌,使人联想到开天辟地以前的洪荒时代。我面前横陈着的这些东西杂乱无章 ,因此在那片挖掘得很难看而且面目全非的大地上看见人的面影和细长的电线杆,倒会觉得有点奇怪了,这两样东西破坏这个画面的整个格局,几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电线在我们头顶上很高的地方哼着单调的歌曲。

我们爬到铁道的路堤上,从高处俯览大地。离我们大约五十俄丈远,在洼地、深坑、土堆同漆黑的夜色混成一片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灯光在闪烁。它后面闪着另一个灯光,再往后又是一个灯光,这后面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两只红眼睛——多半是小屋的两扇窗子——在发光,再过去,那类灯光就成了一长排,越远越密,也越模糊,沿着铁路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然后往左拐一个半圆,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那些灯光一动不动。它们跟夜晚的寂静、电线的悲歌,似乎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仿佛在路堤底下埋藏着一种重大的秘密,只有灯光、夜晚、电线才知道。……“多么美妙啊,主!”阿纳尼耶夫叹口气说。“这么广大,这么美丽,简直叫人舍不得离开!这是什么样的路堤!老兄,这不能说是路堤,干脆要算是道地的勃朗峰!这条路堤要值几百万呢。……”工程师喝过葡萄酒,带了点醉意,生出感伤的心情,一 面欣赏灯光和值几百万的路堤,一面拍着大学生冯·希千堡的肩膀,用打趣的口吻接着说:“怎么样,米海洛·米海雷奇,您在深思吗?大概看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事业觉得愉快吧?去年这块地方还是一片荒芜的草原,不见人迹,可是现在您看:又有生活,又有文明!

这多么好啊,真的!目前我跟您在修铁路,可是等我们走后,过上一二百年,就会有些好人在此地造工厂,造学校,造医院,热闹起来!不是吗?“

大学生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手插在衣袋里,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灯光。他没有听见工程师的话,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分明处在既不愿意讲话也不愿意听人说话的心境里。经过很久的沉默后,他回过身来对我轻声说道:“您知道这种没有尽头的灯光象什么?它们使我不由得想起一种早已死亡的东西,一种几千年前生活过的东西,一种象亚玛力人①或者非利士人②的野营之类的东西。仿佛有个《旧约》里的民族安营扎寨,静等天明,好跟扫罗③或者大卫④交战似的。要完成这个幻景,只差吹喇叭的声音和哨兵们用某种黑人语言互相招呼的声音了。”

「注释」

①②《旧约·撒母耳记》中的两个民族。

③④《旧约·撒母耳记》中的两个军事领袖。

“这话不错,……”工程师同意说。

这时候,碰巧有一阵风沿着铁道线吹过来,带来一种类似兵器玎??碰响的声音。紧接着是沉寂。我不知道工程师和大学生这时候在想什么,我却觉得面前确实出现了那种早已死亡的东西,甚至听见哨兵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讲话。我的幻想迅速地画出帐篷、奇特的人、他们的服装、他们的盔甲。

……

“是的,”大学生在沉思中喃喃地说。“在这个世界上,从前有非利士人和亚玛力人生活过,打过仗,起过作用,可是他们现在连影子也不见了。我们日后也会这样。现在我们在修铁路,站在这儿高谈阔论,可是过上两千年,这条路堤也好,那些在繁重的劳动后眼前正在酣睡的人也好,连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实在可怕!”

“不过您该丢开这些想法,……”工程师用严肃和教训的口气说。

“为什么?”

“因为……这类思想只应当用来结束生活,而不是开始生活。您还很年轻,不该想这些。”

“究竟为什么呢?”大学生又问。

“所有这些想法,例如人生的短暂和毫无价值、生活的没有目标、死亡的不可避免、坟墓里的阴暗等等,我要说,好老弟,有这些高尚的想法在人的老年倒不错,很自然,它们是长久的内心活动和饱经忧患的产物,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财富。然而那些思想对刚刚开始独立生活的年轻头脑来说简直是灾难!灾难!”阿纳尼耶夫反复说着,摆一下手。“依我看来,在您这种年纪,与其顺着这种路子去思索,还不如肩膀上爽性不要有脑袋的好。我是认真跟您说这些话的,男爵。

我早就打算跟您谈这个问题了,因为从我们相识的头一天起我就已经看出您喜爱这类该死的想法!“

“主啊,这类想法何以见得就该死呢?”大学生含笑问道,从他的声调和脸色可以看出他答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至于对工程师挑起的争论,他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我的眼皮合起来了。我渴望散步回去以后,我们立刻互道一声晚安就上床睡觉,可是我的渴望没有很快实现。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就把一些空酒瓶收拾到床底下去,从大柳条箱里取出两满瓶酒,打开瓶塞,靠着工作桌坐下,显然打算继续喝酒,谈话,工作。他拿起酒杯呷了几口,用铅笔在图样上画着,继续对大学生说明他的想法不妥当。大学生跟他并排坐着,检查帐目,没开口说话。他跟我一样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家讲话。我不想妨碍他们工作,就离开工作桌,在旁边工程师那张弯腿的行军床上坐下,觉得烦闷无聊,急切地巴望他们叫我上床睡觉。这时候已经有十二点多钟了。

由于没有事情可做,我就观察我的新相识。阿纳尼耶夫也好,大学生也好,我以前都没见过面,直到上述那个夜晚才相识。那天天色很晚的时候,我骑着马从市集上回来,到一个地主家里去做客,可是在暮色中走错了路,辨不清方向了。我沿着铁路线兜圈子,眼看无色黑下来,想起那些“赤脚的铁路上的暴徒”,正埋伏着窥伺步行和骑马的旅客,心里害怕,一碰到小屋就动手敲门。在这儿,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热心地欢迎我。如同素不相识的人们萍水相逢时一样,我们很快就混熟,亲热起来,先是喝茶,后来喝酒,觉得彼此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似的。只过了一个钟头光景,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命运怎样把他们从京城送到遥远的草原上来,他们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思想了。

工程师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阿纳尼耶夫身材矮壮,肩膀很宽,从外貌来看已经象奥塞罗那样“落进暮年的山谷”,过于肥胖了。他处在媒婆往往称之为“年富力强的男人”的那个时期,那就是说,年纪既不算轻也不算老,喜欢吃点好菜,喝点好酒,赞美过去,走路时有点气喘,睡熟了鼾声很响,至于对待四周的人,他总是流露出安静而且平稳的好心肠,凡是正派人临到升为校官、身子发胖的年纪,都会变成这样。他的头发和胡子离花白还远,然而他已经有点不由自主,往往无意中用老气横秋的态度管年轻人叫做“好老弟”,觉得有权利好意地数落他们的思想方式了。他的动作和声调总是平静、安稳、自信的,就跟那些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走上正路、有固定的工作、有固定的收入、对一切事情有固定的看法的人一样。……他那张给太阳晒黑和生着大鼻子的脸、他那肌肉发达的脖子仿佛在说:“我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将来总有一天,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吃得饱饱的,身体健康,心满意足。……”他穿一件花布衬衫,领口开在一侧,下身穿一条肥大的亚麻布长裤,裤腿塞在大皮靴里。从一些小地方,例如他那条线织的彩色腰带、他那绣花的衣领、他胳膊肘上的补钉等,我可以猜出他已经结婚了,他的妻子多半温柔地爱着他。

冯·希千堡男爵的名字和父名为米哈依尔·米海洛维奇,他是交通学院的学生,年纪轻,在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之间。只有他那淡褐色的头发、稀疏的胡子,也许还该加上他那多少有点粗俗和呆板的面容,才使人想到他出身于波罗的海东部沿海地区的男爵家庭,至于其他的一切,例如他的名字、宗教信仰、思想、风度、脸上的表情,倒跟纯粹俄罗斯人一样了。他也象阿纳尼耶夫那样穿一件花布衬衫,底襟没有塞在裤腰里,脚上穿一双大皮靴,再者他背有点驼,很久没有理发,脸皮晒黑,因此他那模样不象大学生,也不象男爵,却象个普通的俄罗斯帮工。他说话和动作都很少,喝起酒来勉勉强强,没有什么胃口,核对帐目也是心不在焉,仿佛一直在想什么心事似的。他的动作和声调也安静,平稳,然而他的平静跟工程师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种。他那张晒黑的、微微带点讥诮神情的、若有所思的脸,他那对稍稍带点阴郁神情看人的眼睛,他的整个身躯,都表现他精神的停滞和头脑的怠惰。……他的神情看上去就象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不管他面前的灯是燃着还是灭了,葡萄酒是好喝还是难于下咽,他核对的帐目是对了还是错了,他都无所谓。……我从他聪明而平静的脸上看出他有这样的想法:“固定的工作也好,固定的收入也好,对事物的固定看法也好,我现在看不出这一 切有什么好处。这都是胡闹。我原先住在彼得堡,如今坐在此地的小屋里,秋天又要从此地回到彼得堡,然后到春天再回到此地来。……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而且谁也不知道。……所以谈这些没有什么用处。……”他听工程师讲话,然而一点也不发生兴趣,只现出敷衍的淡漠神情,就跟武备中学高班级学生听好心肠的长辈唠叨一样。看来,工程师所讲的话在他听来都算不得新奇,要不是因为他懒得讲话,就会说出新奇得多,也聪明得多的话来。

可是阿纳尼耶夫却不肯罢休。他已经丢开那种善意的取笑口吻,认真地讲起来,甚至讲得入了迷,这跟他脸上的平静神情却是完全不相称的。显然,他对抽象问题并非不感兴趣,他喜欢这类问题,可是他不善于,也不习惯于谈这些。这种不习惯在他的话语里那么强烈地表现出来,害得我总是一下子弄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满心痛恨这种想法!”他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受过这种思想的害,现在也还没完全摆脱。我对您说吧,也许因为我笨,这些思想才不能为我领会,所以它们除了祸害以外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别的。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关于生活没有目标、尘世毫无意义而且短暂、所罗门的‘一切皆空’这类想法过去是而且直到现在还是人类思想领域中最高、最后的阶段。思想家达到这个阶段就停住了!往前没有路可走了。正常的脑筋的活动总是到这儿就结束,这是顺乎自然,合乎常规的。可是我们的不幸就在于我们恰恰从终点开始思索。我们是从正常人结束的地方开始的。我们的脑筋刚刚开始独立活动,我们就一步登天,爬到最高最后的一级,却不肯了解下面的那些级。”

“这又有什么坏处呢?”大学生问。

“可是您要明白,这不正常!”阿纳尼耶夫嚷道,差不多带着愤怒的神情看他。“如果我们用不着走完下面那些级,就想出办法一步登天,那么整个一条长梯子,就是说整个人生,连同它的色彩、声音、思想,对我们来说,就失去任何意义了。在您这种年纪,这样的思想是祸害和荒谬,这您可以从您合理的独立生活的每一步中看出来。假定说,您此刻坐下来看达尔文或者莎士比亚的著作。您刚读完一页,那有毒的思想就露头了:您的漫长的一生也好,莎士比亚也好,达尔文也好,依您看来都无聊,荒唐,因为您知道您日后会死掉,莎士比亚和达尔文也已经死了,他们的思想既没有拯救他们自己,也没有拯救大地,更没有拯救您。既然生活照这样失去了意义,那么知识啦,诗歌啦,崇高的思想啦,等等,都无非是成年的孩童们无益的娱乐,消愁解闷的玩意儿罢了。您看到第二页就看不下去了。又例如,有人到您这儿来,把您看作聪明人,问您,比方说,对战争的看法怎样:战争是不是需要,合不合乎道德?您回答这个可怕的问题的时候,光是耸一下肩膀,说些老套头了事,因为按照您的思想方式,成千累万的人死于暴力也好,寿终正寝也好;完全一个样,不论第一种死法还是第二种死法,结果毫无区别:骨灰和忘却。

我跟您在修铁路。请问,既然我们知道两千年后这条铁路要化为灰尘,那么我们何必绞尽脑汁,进行发明,鄙弃陈规旧套,怜惜工人,贪污或者不贪污呢?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您得承认,按照这种不幸的思想方式来看问题,就不会有进步,不会有科学,不会有艺术,连思想本身都不会有。我们自以为比群众,比莎士比亚聪明,可是实际上我们的思想活动不会得出什么成果,因为我们不愿意降到下面那些阶梯上去,而上面又已经没有地方可走,于是我们的脑筋就停在冰点上,一步也动不得了。……从前有六年左右,我一直处在这类思想的支配下,我当着上帝发誓,在那段时期我没读过一本有用的书,也没变得聪明一点,我的道德水平也没提高一分。难道这不是灾难?再者,不光是我们自己受到毒害,我们还给我们四周的人们的生活带来毒害。如果我们抱着我们的悲观主义而屏弃生活,住到山洞里去,或者赶紧死掉,倒也罢了,可是实际上,我们却顺从普遍的规律生活下去,有感情,爱女人,养儿育女,修铁路!“

“我们的思想并不能使人热起来或者冷下去,……”大学生勉强说了一句。

“不然。唉,您务必要把这种想法丢开!您还没深切地理解生活。瞧着吧,等您活到我这种年纪,朋友,您才会明白过来!我们这类思想并不象您想的那么无辜。这种思想在实际生活里,在和别人的接触中,只会生出惨事和蠢事来。我就曾经历过那种事,象那样的事,哪怕是歹毒的鞑靼人,我也不希望他们遭到哟。”

“举个例看?”我问。

“举个例看?”工程师重复一遍。他想了一想,含笑说道:“比方就拿那件事来说吧。说得确切些,那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篇地道的小说,又有开端又有结局。那是极好的教训!啊,那是什么样的教训呀!”

他给我们,也给他自己斟满酒,伸出手心摩挲他那宽阔的胸脯,与其说是对着大学生,不如说是对着我,接着讲下去:“那是在一千八百七十……年夏天,在战争结束以后不久,我刚读完大学。当时我坐火车到高加索去,路上在海滨某城耽搁了五天光景。我得告诉您,我是在那个城里诞生和长大的,因此用不着奇怪,我觉得这个城异常舒适,温暖,美丽,其实对京城人士来说,住在这个城里跟住在什么丘赫洛马①或者卡希拉②一样乏味和不舒适。我带着忧郁的心情走过我往日读过书的中学校,带着忧郁的心情在很熟悉的公园里散步,带着忧郁的心情打算就近观察一下那些我很久没有见过然而还记得的人。……我是带着忧郁的心情对待这一切的。……”有一天傍晚,我顺便坐车到一个所谓的检疫所去。那是一个不大的、稀疏的小树林。从前,在一个如今已经淡忘的鼠疫流行时期,这个树林里确实有过检疫所,目前却成了别墅客人的居住区。这儿离城有四俄里远,要坐车沿着一条柔软的好路才能到达。人坐在车上,可以看见左边是浅蓝色的海洋,右边是阴沉的无边草原,真是呼吸畅快,眼界开阔。小树林正好座落在海边。我下车后,走进熟识的大门,头一件事就是顺着林荫路往一个我幼年时很喜欢的、石砌的小亭子走去。依我看来,那个用难看的圆柱支撑着的、笨重的圆亭包含着古墓碑的抒情气氛和索巴凯维奇③的粗糙,是全城最有诗意的一个小角落。它立在岸边一道峭壁上,从那儿可以清楚地看见海洋。

“我坐在一条长凳上,上半身探过栏杆,往下看。亭子旁边有一条小路顺着高陡而几乎垂直的海岸一路下去,两旁是些大土块和牛蒡。小路的尽头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一 片沙滩,海滩上有些不高的海浪懒洋洋地吐出泡沫,轻声低吟着。海洋跟七年前我读完中学、离开家乡到京城去的时候一样庄严、阴沉、无边无际。远处有一长缕黑色的浓烟,那是一条轮船在航行,除去这条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一动也不动的黑色长带和水面上闪过的浮鸥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给海洋和天空的单调画面添上一点生气了。在亭子的左右两边伸展着高低不平的土岸。……”您知道,每逢心境忧郁的人独自面对着海洋,或者面对着他认为宏伟的别的景色,不知什么缘故,他的胸中,除了忧郁以外,总还搀混着一种信念,认为他会在默默无闻中活下去,死掉,于是他信手拿起一管铅笔,赶紧在他随手碰到的东西上写下他的名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一切类似我的亭子这样孤寂幽静的角落,都涂有铅笔字,布满用削笔刀刻成的字迹。我至今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瞧着栏杆,读到:“伊凡·柯罗尔科夫于一八七六年五月十六日到此一游,书此留念”。柯罗尔科夫旁边,有个当地的梦想家写下自己的姓名,还添上两句诗:“他站在荒凉的浪潮起伏着的海岸旁,心中充满伟大的思想。”④他的笔迹是梦幻的,软绵绵的,就跟浸过水的湿绸子一样。有一个人名叫克罗斯,大概是个十分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人,非常强烈地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就施展刀功,把他的名字刻成一俄寸深。我随手从衣袋里取出一管铅笔,也在柱子上写下我的名字。不过这些都跟我讲的事不相干。……请您原谅,我不善于把话讲得简短。……“我忧郁,而且有点烦闷。烦闷、寂静、海水的呜呜声,渐渐把我引到刚才我们谈到的那种思想上去。那时候,七十 年代结尾,那种思想正开始在社会人士当中盛行,后来到八

十年代初期,又从社会人士当中渐渐转到文学上,转到科学和政治上去。当时我不过二十六岁,然而我已经清楚地知道,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一切都是骗局和幻觉,就本质和结果来说,萨哈林岛⑤上的苦役犯生活跟尼斯⑤的生活一点差别也没有,康德的头脑和苍蝇的头脑之间的区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正确的或者有罪的,一切都无聊和无谓,滚它的!我固然在生活,然而我好象借此向一个目力看不见的、逼着我生活下去的力量赏光,仿佛在说:“力量呀,你瞧,我一点也看不起生活,可是我在活下去!‘我顺着一条固定的思路思考,然而花样无穷,在这方面我好比精细的美食家,单用土豆就能烧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毫无疑问,我是偏颇的,甚至多少有点狭隘,然而当时我却认为我思想的天地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我的思想象海洋那样辽阔。是啊,我根据自己的体验来下断语,我们所谈的这种思想就它的实质来说自有引人入胜和使人麻醉的地方,就跟烟草或者吗啡一样。它成了习惯,成了必需品。您利用每一分钟孤独的光阴和每一个方便的机会让您的思想驰骋,什么生活没有目标啦,坟墓里如何黑暗啦。当时我在亭子里坐着,林荫道上有些生着长鼻子的希腊儿童在规规矩矩地散步。我利用这个方便的机会打量他们,心里暗想:”试问,这些孩子为了什么目的生下来,活下去呢?他们的生存难道有一点点意义吗?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长大成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毫无必要地活下去,然后死掉。……’“我甚至恼恨那些孩子,因为他们规规矩矩地走着,庄重地谈着什么,仿佛真的看重他们渺小而没有光彩的生活,知道活着有什么目的。……我记得,远远的,在林荫道的尽头,有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三位小姐,一位穿粉红色连衣裙,两位穿白色连衣裙。她们挽着胳膊并排走来,一面讲话一面笑。我盯住她们,心里思忖:”现在我烦闷得很,要能找个女人过上一两天风流的生活才好!‘

「注释」

①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②都是俄国的内地小城。

③果戈理小说《死魂灵》中的一个地主。

④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

⑤中国称为库页岛。

⑥法国东南滨海的一个疗养胜地。

“我顺便想起我已经有三个星期没跟彼得堡那个情妇见面,心想目前搞一段短暂的罗曼司,倒也正是时候。站在当中的那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小姐显得比她的女朋友们年轻漂亮些,从风度和笑声来判断,她大概是中学校高班级的女生。我带着不纯洁的念头瞧着她的胸部,同时这样想到她:”她学会音乐和礼貌,将来嫁给一个希腊佬(求主宽恕我这样说),过没有必要的、灰色的、愚蠢的生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下一群孩子,然后死掉。荒唐的生活啊!‘“总之,必须说,我是一个善于把崇高的思想和最卑下的俗念结合起来的能手。关于坟墓里如何黑暗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欣赏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我们这位可爱的男爵的崇高思想也一点都没妨碍他每逢星期六总要坐上马车到伏科洛甫卡去干风流韵事。凭良心说,我现在还记得,我当时对待女人的那种态度带有十足的侮辱性。现在,您瞧,我想起那几个女学生就为我当时的想法脸红,然而那时我的良心却平安无事。我是贵族家庭的儿子,又是基督徒,受过高等教育,论天性并不凶恶,也不愚蠢,可是临到我照德国人所说的那样付给女人Blutgeld①,或者用侮辱性的目光跟踪女学生,我却没感到一丁点儿的不安。……症结在于,青春自有它的权利,不管这些权利是好的还是可恶的,我们在原则上一概不反对。

凡是知道生活没有目标而死亡不可避免的人,对于跟自然作斗争,对于罪恶的观念,总是十分淡漠:斗争也好,不斗争也好,反正你要死掉,烂掉。……其次,我的先生,我们这种思想甚至会在极其年轻的人们心中注入所谓的理性。理性战胜感情,在我们当中十分盛行。直接的感觉和灵感完全被浅薄的分析淹没了。凡是有理性的地方就一定有冷酷,而冷酷的人(这用不着掩饰)是不懂纯洁的。只有热情的、恳切的、善于爱的人才能领会这种美德。第三 ,我们的思想否定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就否定了每个人人格的意义。显然,如果我否定某一位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的人格,那么她是否遭受侮辱,对我来说,也就完全无所谓了。今天我侮辱她人格的尊严,付给她Blutgeld,明天我就把她丢在脑后了。

“我照这样坐在亭子里,观察那几位小姐。林荫路上又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没戴帽子,头发淡黄色,肩膀上围一 块毛线编织的白披巾。她顺着林荫路散步一阵,然后走进亭子,手扶栏杆,淡漠地瞧着下面和远处的海洋。她走进亭子来,却根本没注意我,仿佛没看见我似的。我从脚到头地打量她(不是象打量男人那样从头到脚),发现她年纪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长得俊俏,身材好看,大概已经不是小姐,而是上流人家的太太了。她穿着家常衣服,然而样式时髦,风雅大方,城里有知识的太太们一般都是这样打扮的。

“‘瞧,能跟这一位相好才好,……’我瞧着她美丽的腰和胳膊,暗想。‘倒挺不坏呢。……她多半是医师或者中学教员的老婆吧。……’”然而跟她相好,也就是说叫她做一次旅客们十分喜爱的临时性风流韵事中的女主角,却不容易,未必办得到。这是我在细看她的脸的时候体会到的。凭她的目光、她的神情看来,仿佛那海洋、那远处的黑烟、那天空,她早已感到厌倦,早已瞧腻了。看来她疲乏,烦闷,心里想着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凡是女人,感到身旁有个陌生的男人,几乎都会露出一 种心神不定却又勉强装得冷漠的样子,可是她的脸上连这种表情也没有。

“这个金发女人无意间烦闷地瞧我一眼,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暗自想心事。我从她的眼光看出她根本没有理会我,我和我的京城人的外貌甚至没在她心里引起一点普通的好奇心。可是我仍旧决定跟她攀谈,就问道:”‘太太,请允许我向您打听一下,从这儿到城里去的公共马车几点钟才有?’“‘好象是十点钟或者十一点钟。……’”我道了谢。她凝神看了我一两次,她那缺乏热情的脸上突然闪过好奇的神情,随后又闪过类似惊讶的表情。……我赶紧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态,做出若无其事的姿势。她上钩了!

仿佛有个什么东西使劲咬了她一口似的,她忽然离开长凳站起来,温和地微笑着,匆匆地打量我,胆怯地问道:“‘请问,您别是阿纳尼耶夫吧?’”‘是啊,我就是阿纳尼耶夫,……’我回答说。

“‘那么您不认识我了?不认识了?’

“我有点慌张,仔细看了她一阵。您猜怎么着,我不是从她的脸相,也不是从她的身材,却从她那温和而疲乏的笑容认出她来了。她就是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或者照以前大家对她的称呼,也就是基索琪卡,七八年前我还穿着中学生制服的时候没头没脑地热爱过的那个姑娘。这是一件早已过去的事,一件陈年老事。②……我想起当初这个基索琪卡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时候那副娇小清瘦的模样,那当儿她正合男学生的心意,大自然把她创造出来正是要她作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那个姑娘多么迷人呀!白净的脸庞,娇弱的身材,飘洒的风度,仿佛您只要对她吹一口气,她就会象一片羽毛似的飞上天去。她的脸容总是显得那么温和而困惑,两只手很小,柔软的长发辫拖到腰带上,腰细得跟黄蜂一样,总之,她象月光那样轻盈而晶莹。一句话,用中学生的观点来看,她是个说不出有多么俊俏的美人。……我当时爱上了她,爱得好苦啊!我晚上睡不着觉,写许多诗。……往往,傍晚时分,她坐在市内公园里一条长凳上,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围拢她,恭恭敬敬地瞧着她。……我们称赞她,我们装模作样,我们唉声叹气,她呢,在黄昏的潮气当中神经质地缩起身子,眯细眼睛,温和地微笑,在这种时候她非常象一只小小的、好看的猫。我们瞧着她,我们每个人都巴不得把她当做猫,亲近她,摩挲她,因此她得了基索琪卡③这个诨名。<dfn></dfn>

“我们已经分别七八年,基索琪卡大大变样了。她变得壮实了,丰满了,完全不象一只柔软、蓬松的小猫了。她的脸庞倒没苍老或者憔悴,然而似乎失去原有的光彩,变得严厉了。她的头发显得短,身材却高了,两个肩膀几乎宽了一倍,主要是她脸上已经带着象她这种年纪的上流女人所常有的母性和温顺的神情,当然,这种神情以前我在她的脸上没看见过。……一句话,除了温和的笑容以外,在她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往日那个女学生和柏拉图式恋爱的对象的痕迹了。……”我们攀谈起来。基索琪卡听说我已经成为工程师,高兴极了。

“‘这多么好哇!’她说,快活地瞧着我的眼睛。‘啊,多么好哇!你们全都了不起!你们那一期毕业生,没有一个是失败者,个个都出人头地。有的做了工程师,有的做了医师,有的做了教员,听说有的已经在彼得堡成了著名的歌唱家呢。

……你们啊,你们全都了不起!啊,这多么好哇!‘

「注释」

①德语:耻辱的酬劳费。

②这两句话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

③在俄语中,“猫”与“基索琪卡”发音近似。

“基索琪卡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快乐和善意。她象姐姐或者往日的女教师那样赞赏我。可是我瞧着她那张可爱的脸,心里却暗想:”今天能把她搞上手才好!‘“’您记得吗,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我问,’有一 回我拿着一捧花和一封信到公园里去送给您。您看过我那封信后脸上现出一副困惑神情。……‘”’不,这我不记得了,‘她说着,笑起来。’有一件事我倒还记得:您有一次为我而打算跟弗洛连斯决斗。……‘“’哦,您瞧,这件事我倒不记得了。……‘”’是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基索琪卡叹口气说。

‘从前我是你们的偶像,现在呢,却轮到我来敬仰你们这些人了。……’“再谈下去,我才知道基索琪卡在中学毕业后大约过了两年就嫁给一个半希腊血统的本地人,这人不是在银行里就是在保险公司里任职,同时兼做小麦生意。他的姓有点古怪,好象是普普拉基或者斯卡兰多普洛。……鬼才知道他姓什么,我忘了。……总的说来,基索琪卡很少讲到自己,而且也不乐意讲。话题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她问我学院的情况、我的同学的情况、彼得堡的情况、我的计划,凡是我讲的话,都在她心里引起热烈的欢乐和赞叹:”啊,这多么好哇!‘“我们走下坡,往海洋走去,在沙滩上散步,然后等到傍晚的潮气从海上吹来,我们才回到坡上。话题始终围绕着我,围绕着过去。我们一直散步到晚霞的光在别墅的窗子上渐渐消退才罢休。

“‘到我家里去喝茶吧,’基索琪卡对我提议说。‘茶炊一 定早就端上桌子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她说,这时候在葱茏的洋槐树林当中出现了她的别墅。‘我丈夫老是在城里,一直要到深夜才回来,而且也不是每天都回来,所以,老实说,我闷得要命。’”我跟在她后面走着,欣赏她的后背和肩膀。听说她嫁了人,我暗自高兴。对临时的风流韵事来说,结过婚的女人倒比小姐们合适得多。听说她丈夫不在家,我也暗自高兴。……然而同时,我又觉得这件风流事不会成功。……“我们走进正房。基索琪卡的那些房间都不大,天花板很低,家具是别墅里常用的那种(俄国人喜欢把舍不得丢掉而又没处安放的那些不方便的和暗淡无光的笨重家具摆在别墅里),不过从某些小地方仍旧可以看出基索琪卡和她丈夫的光景并不差,每年总要开支五六千卢布。我记得在基索琪卡称之为饭厅的那个房间里,中央放着一张圆桌,不知什么缘故下面有六条腿,上边放着一个茶炊和几个杯子,桌面靠边的地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一管铅笔和一个笔记本。我朝那本书看了一眼,知道那是玛里宁和布烈宁合著的算术习题集。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翻开的地方正是‘按比例分配’。

“‘您这是在给谁温课?’我问基索琪卡。

“‘我没给谁温课,……’她回答说。‘这是我自己随便做着玩的。………我闷得慌,又没有事情可做,想起了旧日,就做一做这些题目。’”‘您有孩子吗?’‘我生过一个男孩,可是他活了一个星期就死了。’“我们开始喝茶。基索琪卡钦佩我,又说我做了工程师是多么好,她怎样为我的成就高兴。她讲得越多,微笑得越恳切,我也就越相信我会一无所获地离开她的家。那时候我在搞风流韵事方面已经是个行家,善于准确地估量成功或者失败的机会了。如果您要猎取的是个蠢女人,或者是象您自己一样追求冒险和刺激的女人,或者是您不熟悉的狡猾女人,那您自管大胆指望成功好了。可是如果您遇见的女人并不愚蠢,态度严肃,脸上现出疲乏的温顺和善意,而且她高兴陪着您,主要的是她尊敬您,那么您就该拨转马头往回走。在这种情形下,要想取得成功,所需下的工夫就不止一天了。

“可是在傍晚的灯光下,基索琪卡显得比白天更加招人疼爱。我越来越喜欢她,看来她也喜爱我。况且,那环境也最适合于谈情说爱:她丈夫不在家,仆人也不见,四周静悄悄的。……尽管我不大相信会成功,可还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 一发动进攻。首先得换上一种随随便便的口气,把基索琪卡那种带抒情意味的严肃心情变成一种比较轻松的心情才行。

……

“‘我们来改一改话题吧,娜达丽雅·斯捷潘诺芙娜,’我开口说。‘我们来谈点快活的事。……首先,请您允许我为了纪念旧日而称呼您基索琪卡。’”她答应了。

“‘请您说说,基索琪卡,’我接着说,‘本地的这些娘们儿都是发了什么疯?她们怎么回事啊?从前她们都规规矩矩,守身如玉,现在呢,求上帝怜恤吧,不管你问起谁,人家准会给你讲些吓人的事情,逼得你为人类担惊害怕。……这个小姐跟军官私奔了,那个小姐带着中学生逃跑了。这位太太离开丈夫跟戏子走掉了,那位太太离开丈夫去找军官了,等等,等等。……简直成了传染病!照这样下去,恐怕不久你们这个城里就连一个小姐,一个年轻的妻子也不剩了!’”我是用庸俗的调皮口气讲这些话的。‘要是基索琪卡笑着回答我的话,我就会照这样继续说下去:“哼,当心啊,基索琪卡,可别让这儿的军官或者戏子把你拐走!’她就会低下眼睛说:”谁高兴拐带我?有的是比我年轻漂亮的女人哟。

……‘那我就对她说:“得了吧,基索琪卡,我就是头一个巴不得把您拐走的人!’我们照这样谈下去,到头来我就会大功告成。然而,基索琪卡回答我的却不是笑声,刚好相反,她现出严肃的脸色,叹了口气。

“‘人家讲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她说。‘我的堂妹索尼雅就是离开丈夫跟演员走掉的。当然,这不好。……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的一切,可是我不想批评她们,责怪她们。……有的时候环境比人强!’”‘这话不错,基索琪卡,可究竟是什么环境才会产生这种名符其实的传染病呢?’“‘这很简单,也容易明白,……’基索琪卡拧起眉毛说。

‘我们这些有知识的姑娘和女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出外去进高等学校或者去做女教员,总之象男人那样有理想,有目标地生活下去,那并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于是只好嫁人。

……不过,请问,嫁给什么人呢?你们这班男孩子念完中学就出外上大学,从此再也不回故乡,在京城成了亲,而女孩子却留在这儿!……请问,要她们嫁给谁呢?好,既然没有正派的、有教养的男人,她们就只好嫁给上帝才知道的角色,各式各样的掮客啦,希腊佬啦,都是些只会喝酒,在俱乐部里闹事的家伙。……姑娘们无可奈何,胡乱地嫁出去了。……可是这以后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您自己也会明白:受过教育而有教养的女人不得不跟愚蠢的和难处的男人一块儿过日子,那么她一遇见有知识的人,军官,演员,或者医师,自然就会爱上他,原来的生活她就会觉得不能忍受,她就离开丈夫远走高飞了。可不能责备她们啊!‘“’既是这样,基索琪卡,那又何必嫁人呢?‘我问。

“‘当然,’基索琪卡叹口气说。‘不过要知道,每个姑娘都觉得好歹有个丈夫总比没有强。……总之,尼古拉·阿纳斯达西耶维奇,在这儿生活是不愉快的,不愉快得很!做姑娘觉得气闷,嫁了人也还是觉得气闷。……现在大家嘲笑索尼雅,因为她私奔了,而且是跟一个演员私奔的,可是如果把她的灵魂看个明白,就笑不出来了。……’”门外,阿左尔卡又叫起来。它恶狠狠地不知对什么人狂吠,然后凄凉地哀号,全身猛然撞在小屋的墙上。……阿纳尼耶夫怜悯它,皱起了眉,中断他的故事,走出去了。大约有两分钟光景,可以听见他在门外安慰那条狗:“好狗!可怜的狗!”

“我们的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喜欢谈天,”冯·希千堡笑着说。“他是个好人!”他沉默一忽儿又补了一句。

工程师回到小屋,给我们的杯子里斟满葡萄酒,含笑摩挲着胸脯,接着说:“这样,我的进攻就没有成功。我无计可施,只好丢开那些不纯洁的思想,等比较有利的时机再说。我对失败只得听天由命,俗语说得好,‘摆一摆手,算了吧’。事情还不仅是这样,在基索琪卡的声调、傍晚的空气和寂静的影响下,我自己也渐渐染上安静的抒情心境。我记得,当时我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的圈椅上,眺望树木和黑下来的天空。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跟八年前一模一样,而且,象我小时候那样,远处什么地方有人在弹一架破旧的钢琴。人们仍旧保持着在林荫路上散步的习气,不过换了一批人罢了。在林荫路上溜达的不再是我,不再是我的同学,不再是我的热情的对象,却是陌生的中学生,陌生的小姐了。我忧郁起来。我问起旧日的熟人,大约有五次听到基索琪卡回答说:”他死了‘,我的忧郁就变成只有在追悼好人的安魂祭上才会体验到的那种感情。于是我,坐在窗子旁边,瞧着散步的人们,听着钢琴的铿锵声,这才生平头一次亲眼看见一代人怎样急急忙忙地替换另一代人,在人的一生中,哪怕短短的七八年,也会有多么不祥的意义!

“基索琪卡在桌上放了一瓶桑托林酒①。我喝着酒,无精打采,把一件什么事讲了很久。基索琪卡听我讲话,跟先前一样钦佩我和我的才智。然而时光在流逝。天已经黑下来,槐树和椴树的黑影连成一片,人们不再在林荫路上散步,钢琴停下来,只能听见海水的平匀的哗哗声了。

“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您对一个年轻人亲热一点,心疼一 下,请他喝点葡萄酒,让他知道他招人喜欢,他就会无拘无束地坐在那儿,忘记到了该告辞的时候,尽自讲啊讲的,讲个没完。……主人的眼睛睁不开,到睡觉的时候了,可是他仍旧坐在那儿,讲他的话。我也是这样。我无意间看一下表:已经十点半了。我就起身告辞。

“‘动身前再喝一杯吧,’基索琪卡说。

“我就喝了一杯动身酒,不料又长谈起来,忘记到了该走的时候,却坐下来。然而后来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脚步声、马刺的磕碰声。有人走过窗口,在大门附近站住。

“‘好象是我的丈夫回来了,……’基索琪卡听着,说。

“门响了,说话声已经传进前堂,我瞧见两个人走过饭厅门口,一个是身体丰满的黑发男子,生着钩鼻子,戴着草帽,另一个是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他们两人走过门口,只冷淡地瞟一眼我和基索琪卡,我觉得他们似乎喝醉了。

“‘这样看来,她对你胡说,你倒听信了!’过了一忽儿,传来响亮的说话声,带着浓重的鼻音。‘第一 ,那不是在大俱乐部,而是在小俱乐部。’”‘你在生气,朱庇特,那么你就错了,……’另一个笑着说咳嗽几声,显然是军官的声音。‘你听我说,我可以在你家里过夜吗?你说老实话:我不妨碍你吗?’“‘这还要问?!不但可以,甚至非在这儿过夜不可呢。你想喝什么,啤酒还是葡萄酒?’”他们两人坐的地方跟我们隔着两个房间,说话声音很响,显然没顾到基索琪卡,也没顾到她的客人。然而基索琪卡从她丈夫回来后,却起了显著的变化。起初她脸红,后来脸上现出胆怯的负咎神情。她变得心神不定。我开始觉得她不好意思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她希望我走。

“我就起身告辞。基索琪卡把我送到门外。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那温和忧郁的笑靥和亲切温顺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说:”‘大概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好,求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谢谢您!’“没有叹息声,也没有多余的话。她跟我告别的时候,手里举着一支蜡烛,有许多光点在她脸上和脖子上跳动,仿佛在追逐她那忧郁的笑靥。我想起往日人们总想把基索琪卡当做猫一样抚摸几下的时候她是什么模样,再定睛看着现在的基索琪卡,不知什么原故,记起了她那句话:”每个人都应该承受命运为他安排下的一切‘,我心里觉得不好受。我凭直觉猜到,而且我的良心也小声对我这个幸运而冷漠的人说:我面前站着一个人,她心好,怀着善意,充满热爱,却又苦恼不堪。……“我点了点头,往大门口走去。天已经黑了。在南方,七 月间的傍晚来得早,天色黑得快。将近十点钟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几乎摸着黑走到大门口,一路上大约划了二十根火柴。

正文 灯光-2

“‘马车!’我走出大门外叫道。既没有说话声也没有叹息声来回答我。……‘马车!’我又叫一遍。‘喂!公共马车!’”可是这儿既没有出租马车,也没有公共马车,只有坟墓般的寂静。我仅仅听见带着睡意的海洋发出呜咽声,酒后我的心怦怦地跳。我抬起眼睛看天空,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夜色又黑又阴沉。看来天空布满了云。不知什么缘故,我耸了耸肩膀,不禁傻笑起来,再一次叫马车,然而声调已经不那么坚决有力了。

“‘马!’回声回答我。

“在旷野上步行四俄里路,而且是摸着黑走,那却是一想起来就不愉快的事。我下决心徒步赶路以前,考虑了很久,呼唤马车,后来耸动着肩膀,懒洋洋地走回小树林,心里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小树林里黑得可怕。从树干之间望出去,这儿那儿,现出别墅里红光闪烁的窗子。有一只乌鸦被我的脚步声惊醒,看见我要照亮通到亭子去的路而划亮火柴,害怕了,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擦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心里又烦恼又害臊,乌鸦仿佛明白这一点,就嘲笑我,呱呱地叫!我烦恼是因为我不得不徒步赶路,我害臊是因为刚才在基索琪卡家里我唠唠叨叨象小孩子一样。

“我走到亭子里,摸到一条长凳,坐下来。下面很远的地方,在浓重的黑暗后边,海洋发出低抑而气愤的咆哮声。我记得,我象瞎子似的既看不见海洋,也看不见天空,我坐在亭子里,却连亭子也看不清,这时候,在整个世界上,我只觉得我那酒后带着醉意的脑海里有些思想在漫游,此外,在下边一个地方,有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发出单调的喧闹声。

不过,后来我打盹儿的时候,觉得发出喧闹声的好象不是海,却是我的思想,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照这样把全世界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忘了马车,忘了这座城,忘了基索琪卡,沉浸在一种我十分喜爱的心境里。这就是您觉得在黑暗而不定形的整个宇宙里只生存着您一个人的时候您那种可怕的孤独心境。这是一种骄傲而险恶的心境,只有俄国人,思想感情象他们的平原、树林、白雪那样广阔无垠而且严峻,才会有这样的心境。假如我是画家,我就一定要画出一个俄国人盘腿坐着,一动也不动,双手捧住头,沉浸在这种心境里,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儿。……跟这种心境同时出现的,还有生活缺乏目标、死亡、坟墓里的黑暗等等思想,……这类思想连一文钱也不值,不过那脸上的表情大概倒很美呢。

……

“我坐在那儿打盹儿,一直下不了决心再站起来,我觉得那儿又温暖又安宁,可是,突然间,在平匀单调的海水声中,冒出某些声音,就跟十字布上露出花纹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使我不再专心想自己。……原来有人沿着林荫路匆匆地走来。这个人走到亭子跟前,站住了,象小姑娘似的呜咽起来,用小姑娘般的哭声说:”‘我的上帝,这种生活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了结啊?主!’“凭她的说话声和哭声来判断,这人象是个十岁到十二岁的姑娘。她犹豫不决地走进亭子,坐下来,又象祷告又象诉苦地诉说起来。……”‘主啊!’她拖长声音说道,哭了。‘这真叫人受不了!

再怎么有耐性也支持不住!我一直忍着,一直沉默,可是,我总得生活下去呀。……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照这样说了许多。……我想看一眼这个姑娘,跟她谈几句话。我怕吓着她,就先大声叹口气,咳嗽一声,然后小心地划亮一根火柴。……明亮的光在黑暗中一闪,照亮了哭着的那个人。原来她就是基索琪卡。”

“真荒谬!”冯·希千堡叹道。“漆黑的夜晚啦,海水的呜咽声啦,受苦的她啦,全世界的孤独集于一身的他啦,……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缺手持短刀的彻尔克斯人了。”

“我跟您讲的不是故事,是实事。……”“哦,就算是实事吧。……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意思,大家早就听厌了。……”“您先别小看这件事,等我讲完再说!”阿纳尼耶夫说道,气恼地摆一摆手。“别打岔,劳驾!我不是讲给您听,而是讲给这位大夫听的。……喏,”他接着对我讲下去,斜起眼睛瞟一下大学生,大学生低下头去算他的帐,好象挖苦了工程师觉得很痛快似的。“喏,基索琪卡瞧见我,并不吃惊,也不害怕,倒好象早就知道会在亭子里看见我似的。她呼吸急促,周身发抖,仿佛害着热病。她脸上沾着泪痕,我接连划亮几根火柴,仔细端详,却看出已经不是先前那张聪明、温顺、疲乏的脸,换了一种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的模样了。那张脸既没表现痛苦,也没表现不安,更没表现悲伤,跟她的话语和眼泪所表现的全不一样。……老实说,大概就因为我不了解,我才觉得那张脸显出一副呆相,象喝醉了酒似的。

“‘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用姑娘那样的哭声嘟哝说。‘我已经耗尽了力量,尼古阿·阿纳斯达西伊奇!请您原谅,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我要到城里找我的母亲去。……请您送我去。……请您看在上帝份上送我去吧!’”我一见到别人哭,就说不出话来,同时又没法保持沉默。

我惘然失措,为安慰她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废话。

“‘不,不,我要找我的母亲去!’基索琪卡坚决地说,站起来,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和衣袖都给眼泪沾湿了)。

‘请您原谅我,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要去。……我再也受不住了。……’“‘基索琪卡,这儿可是一辆马车也没有!……’我说。

‘您怎么去呢?’

“‘没关系,我走着去。……那儿不算远。……我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很窘,然而并不感动。基索琪卡的眼泪,她的颤抖,她脸上的麻木神情,都使我感到她象在演一出法国的或者小俄罗斯的不严肃的传奇剧,在这种戏里为了表现一丁点儿无聊和廉价的痛苦总要流上一大把眼泪。我不理解她,而且也知道我不理解她,我本来应该沉默才对,可是不知怎么,大概因为害怕我的沉默会给理解成愚蠢吧,总之,我认为我得劝她不要去找母亲,还是留在家里好。哭泣的人是不喜欢外人看见自己流泪的。可是我划亮一根根火柴,一直到火柴盒空了才住手。我为什么需要这种不体谅的亮光,这道理我至今怎么也想不明白。一般说来,冷酷的人是常常会失态,甚至变得愚蠢的。

“最后,基琪索卡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就动身走了。我们走出大门,往右拐弯,不慌不忙地走上一条松软的土路。天色很黑,不过等到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我就能看清长在道路两旁的又老又细的橡树和椴树的轮廓了。不久,右边模模糊糊地出现高低不平的黑色陡岸,有些地方被窄而深的峡谷和水沟割断。峡谷旁边,立着不高的灌木,象是一些坐着的人。这使人心惊肉跳。我斜起眼睛怀疑地瞧着那道岸坡,这时候海水的响声和旷野上的寂静不愉快地惊扰我的想象。

基索琪卡没有讲话。她不住地发抖,还没有走完半俄里路就四肢无力,气喘吁吁了。我也沉默不语。

离检疫所一俄里远,矗立着一座四层楼大厦,安着很高的烟囱,从前本是一家蒸汽磨面厂,如今没有人住了。它孤零零地立在岸坡上,白天人们从海上,从旷野上远远就可以看到它。这所房子荒废了,里面没有人,只有回声清清楚楚地重复着过路行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因此它显得很神秘。请您想象一下我的处境吧,我深夜挽着一个从丈夫身边逃走的女人的胳膊,走近那个又长又高的庞然大物,它给我的每一 下脚步声添上回声,它那成百扇黑窗子象眼睛般呆望着我。正常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形下就会生出浪漫主义的心情,我呢,瞧着那些黑暗的窗子,却暗自想道:“这一切固然动人,可是总有一天,这座大厦也好,基索琪卡以及她的痛苦也好,我和我的思想也好,连一点儿痕迹也不剩。……一切都无谓而空虚。……‘”我们走到磨面厂跟前,基索琪卡忽然站住,放下胳膊,开口说话,然而那已经不是小姑娘的声调,却是她原来的声调了:“’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我知道您觉得这有点古怪。

可是我不幸极了!您连想都想不出我有多么不幸!这没法想象!我没有对您讲,是因为根本没法讲。……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啊。……‘“基索琪卡没有把话讲完,却咬紧牙关,不住地呻吟,好象用尽气力,不让自己痛苦得嚷起来似的。

“‘这样的生活啊!’她心惊胆战地又说一遍,象是在唱歌,略略带点南方乌克兰口音,这种腔调特别是出自女人的口,总会给她兴奋的话语添上歌唱的味道。‘这样的生活啊!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她仿佛要解答她生活的秘密似的,困惑不解地耸耸肩膀,摇着头,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她说话如同唱歌,动作文雅优美,竟使我想起乌克兰一个有名的女演员。

“‘主啊,我简直象是掉在深渊里!’她绞着手,接着说。

‘哪怕只有一分钟能够象别人那样畅快地生活一下也好啊!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居然落到这种丢脸的地步,深更半夜当着外人的面离开我的丈夫走掉,象个放荡的女人似的。既然我干得出这种事,还能有什么希望呢?‘“我欣赏她的动作和声调,同时转念想到她跟丈夫相处得不和睦,就突然暗暗高兴。’要是能把她弄上手才好!‘这个想法掠过我的心头。这个冷酷无情的想法就此在我的脑子里生下根,一路上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弄得我越来越着迷。……”从磨面厂那儿走完一俄里半,就得往左拐弯,经过墓园,才能到达城里。在墓园拐角上,立着一个使用风磨的石砌磨坊,旁边有一个小屋,住着磨坊的主人。我们经过磨坊和小屋,往左拐弯,走到墓园大门口。基索琪卡在这儿站住,说:“’我要回去了,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您走您的吧,求上帝保佑您,我可以自己走回去。我不害怕。‘”’这哪行!‘我惊恐地说。’既是要走,还是走吧。

……‘

“‘我不该使性子。……都是为了一些小事。您讲了那些话,使我想起了过去,不免感慨万端。……我心里难过,想哭一场,我的丈夫又当着军官的面对我说了些粗话,我就忍受不住了。……其实,我何必到城里去找我母亲?难道我会因此快活一点吗?应该回家去才是。……不过……我们姑且往前走吧!’基索琪卡说着,笑起来。‘反正一个样。’”我记得墓园的大门上刻着一行字:“时候要到,凡在坟墓里的,都要听见上帝的儿子的声音。‘②我清楚地知道:或早或晚,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也好,基索琪卡也好,她的丈夫也好,穿白色军服的军官也好,都会躺在围墙里那些乌黑的树木底下。我也知道跟我并排走着的是一个不幸的和受了侮辱的人。所有这些我都清楚地意识到,然而同时我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和不愉快的恐惧,使我激动不安,我生怕基索琪卡转身往回走,那我要对她说的话就不能说了。在我的脑子里,以前从来也没有一个时候象这天晚上那样,最高尚的思想和最卑下的兽性俗念竟那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真可怕呀!

“我们在离墓园不远的地方找到一辆马车。我们坐上马车,来到基索琪卡的母亲住着的那条大街,下了马车,沿人行道走去。基索琪卡始终沉默不语,我呢,瞧着她,暗暗生自己的气:”你怎么还不动手干啊?到时候了!‘基索琪卡在离我住的旅馆二十步远的地方,在街灯旁边站住,哭起来。

“‘尼古拉·阿纳斯达西伊奇!’她说着,又是哭又是笑,她那湿润发亮的眼睛瞧着我的脸。‘您的同情,我再也忘不了。

……您多么好啊!你们全是了不起的男子汉!正直,慷慨,诚恳,聪明。……啊,这多么好!‘“她认为我是个有知识的、在各方面都进步的人,她那泪湿的笑脸上除了我在她心中引起的温情和欢乐以外,还流露出哀伤,仿佛在说:她很少看见象我这样的人,上帝没有赐福给她,让她做这样一个人的妻子。她喃喃地说:”啊,这多么好啊!’她脸上那稚气的欢乐、她的眼泪、她那温柔的笑容、她那从头巾里披下来的柔发、她那随随便便戴在头上的头巾本身,在路灯的亮光里,都使我想起先前的基索琪卡,那时候人们象见着猫那样总想摩挲她。……“我忍不住,就动手摩挲她的头发、肩膀、胳膊。……”‘基索琪卡,你要怎么样呢?’我喃喃地说。‘你要我跟你一块儿到天涯海角去吗?我会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给你幸福。我爱你。……我们走吧,亲爱的?行吗?好吗?’“基索琪卡的脸上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她在路灯底下往后倒退,怔住了,睁大眼睛瞧着我。我抓紧她的胳膊,连连吻她的脸、脖子、肩膀,接连不断地发誓,许下种种诺言。在恋爱方面,盟誓和诺言几乎是日常必需品。缺了它们是不行的。有时候你知道自己在说谎,也知道不必许愿,可是你仍旧发誓和许愿。基索琪卡吓呆了,不住地往后退,睁大眼睛看着我。……”‘别这样!别这样!’她喃喃地说着,伸手推开我。

“我紧紧地搂住她。她忽然急得哭起来,脸上又现出先前在亭子里我划亮火柴的时候看见的那种茫然的麻木神情。

……我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也不容她说一句话,硬拉着她往我的旅馆走去。……她吓呆了,走不成路,我便挽住她的胳膊,几乎硬把她拖去了。……我记得我们上楼的时候,有一 个帽子上镶着红帽圈的人惊讶地瞧着我,对基索琪卡点一下头。……“阿纳尼耶夫涨红脸,不说话了。他在桌旁默默地走来走去,烦恼地搔着后脑壳,有一股冷气掠过他那宽阔的后背,搞得他好几次痉挛地耸动肩膀和肩胛骨。他回忆往事,只觉得害羞,难堪,就极力克制自己。……”这真不好!“他喝下一杯葡萄酒,摇着头说:”据说大学里讲授妇女疾病之前,总要先讲一段引子,劝告医科大学生给女病人脱衣服、进行诊治以前,先得想到他们自己每个人都有母亲、姊妹、未婚妻。……这种劝告不仅适用于医科大学生,而且对那些在生活当中有各种机会跟女人接触的人也适用。如今我自己有了妻子和女儿,啊,我对这一劝告领会得多么深刻!多么深刻啊,我的上帝!不过,请您听一听后来发生的事吧。……基索琪卡做了我的情妇以后,对这件事的看法却跟我不一样。首先,她热烈而深沉地爱上了我。这件事在我看来不过是普通的风流韵事,逢场作戏罢了,在她看来却成了生活中的大转折。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她仿佛神智失常了。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幸福,觉得年轻了五岁,脸上现出兴奋欢乐的神色,不知道幸福得怎么办才好,时而发笑,时而哭泣,不住地吐露她的幻想:明天我们动身到高加索去,到秋天从那儿前往彼得堡,我们以后又怎样一同生活。……“‘至于我的丈夫,那你不用担心!’她安慰我说。‘他一 定会答应跟我离婚。城里人都知道他跟柯斯托维奇家的大女儿私通。办完了离婚手续,我们就结婚。’”女人在热爱的时候,会象猫那样很快地适应环境,跟人亲近起来。基索琪卡在我的旅馆房间里不过待了一个半钟头,却已经觉得自己象在家里,料理我的东西就跟料理自己的东西一样了。她把我的衣物放进我的皮箱,怪我没有把我那件贵重的新大衣挂在衣钩上,却胡乱丢在椅子上,等等。

“我瞧着她,听她讲话,感到又疲倦又烦恼。我想到一个正派的、诚实的、受苦的女人不出三四个钟头,居然这么轻易地做了她偶然遇见的一个人的情妇,不免有点厌恶。您明白,我是个正派的男人,不喜欢这种事。后来,我还想到,象基索琪卡这样的女人,未免浅薄和不严肃,过分热爱生活,例如对男人的爱情,这实际上不过是小事而已,她却把它抬高到幸福、痛苦、生活的转变上去,这就使我越发不愉快了。……况且,我现在已经得到满足,我就恼恨我自己不该这么糊涂,跟一个我无可奈何、只能欺骗的女人缠在一起。……应当说明一下,尽管我放荡不羁,却做不来假。

“我记得,基索琪卡坐在我的脚旁,把头枕着我的膝头,用充满热爱的、亮晶晶的眼睛瞧着我,问道:”‘柯里亚③,你爱我吗?很爱我吗?很爱我吗?’“她幸福得笑起来。……我却觉得这未免自作多情,肉麻,不聪明,而且当时我已经有一种心情:对一切事情首先要探索‘思想的深度’。

“‘基索琪卡,你还是回家的好,’我说,‘要不然你家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你失踪了,跑遍全城找你。再者,你一大早到母亲家去也不合适。……’”基索琪卡同意我的话。我们在分别之前,说定明天中午我到市立公园去跟她见面,后天我们一块儿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城去。我送她走到街上,我记得,一路上我一直温柔恳切地爱抚她。我想到她这么死心塌地相信我,一时间突然感到歉然,就决定带她到皮亚季戈尔斯克城去,可是我又想起我的皮箱里只有六百个卢布,而且到秋天跟她分手会比现在困难得多,就赶紧把我歉然的心情压下去了。

“我们走到基索琪卡母亲住着的那所房子跟前。我拉一下门铃。等到门里传来脚步声,基索琪卡就突然现出严肃的脸容,看一眼天空,把我当做孩子一样匆匆在我胸前画了几次十字,然后抓住我的手,送到她唇边。

“‘明天见!’她说完,走进门去,不见了。

“我穿过大街走到对面人行道上,在那儿瞧这所房子。起先窗子里是黑的,后来有一扇窗子里刚刚点燃一根蜡烛,闪着微弱的淡蓝色亮光。烛光渐渐变亮,射出光芒,我看见有些影子跟它一起在房间里活动。

“‘他们没料到她会来!’我暗想。

“我回到旅馆房间,脱掉衣服,喝了点桑托林酒,吃了点白天在市场里买来的新鲜的粒状鱼子,不慌不忙在床上躺下,象旅客那样酣畅安稳地睡了一觉。

“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头痛,心绪恶劣。有一件什么事使得我心神不安。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问自己,想找出我不安的原因。

‘什么事弄得我心神不安呢?’

“我认为我不安的原因是:害怕基索琪卡也许会马上来找我,弄得我没法动身,那我就只得在她面前说谎,装腔作势了。我很快穿上衣服,收拾好我的东西,走出旅馆,吩咐看门人把我的行李送到火车站,赶傍晚七点钟那班火车。整个白天我在一个做医师的朋友家里度过,傍晚就离开了这座城。

您看得明白,我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卑鄙而薄情地逃掉。……“当初我坐在朋友家里,后来我坐马车到火车站去,那种不安一直折磨着我。我感到我怕遇见基索琪卡,怕闹出笑话来。在火车站上我故意躲在厕所里,直到第二遍铃声响才出来。我挤过人群,去上火车,却有一种感觉压在我心上,好象我周身上下,从头到脚堆满了偷来的东西似的。我多么心焦而且害怕地等着第三遍铃声啊!

“后来总算响起那救命的第三遍铃声,火车开动了。我们经过监狱和兵营,到了旷野上,然而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种不安仍旧没有离开我,我仍旧觉得自己象是一心要逃跑的窃贼。这多么奇怪!我为了排遣这种心情,把心安定下来,就开始眺望窗外的景色。火车沿着海岸奔驰。海面平滑,天空呈现绿松石的颜色,几乎有一半涂抹着温柔的金红色晚霞,它欢乐而平静地映在水面上。水面上,这儿那儿,有些打鱼的小船和木筏,象是一块块黑斑。那干净漂亮象玩具般的城市立在高耸的岸坡上,已经盖上一层傍晚的薄雾。城里教堂的金色拱顶、窗子、树木,映着落日,正在燃烧和熔化,就跟熔解的金子一样。……旷野的气息同海上吹来的温和的潮气搀混在一起。

“火车开得很快。车里响起乘客和列车员的笑声。大家快乐而轻松,可是我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安却越来越增长。……我瞧着覆盖全城的薄雾,想象在这团雾里,有个女人带着痴呆麻木的面容,在教堂和房屋附近跑来跑去,寻找我,用小姑娘般的声调或者唱歌的音调象乌克兰女演员那样呻吟着:”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想起她昨天把我当做亲人,在我胸前画十字的时候她那严肃的脸容和操心的大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昨天经她吻过的我那只手。

“‘我落进情网了还是怎么的?’我问自己,搔搔自己的手。

“一直到夜晚来临,乘客们都睡熟,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我的良心,我才领悟了先前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在车厢的微光里,基索琪卡的面影浮现在我的面前,不肯离开我,我这才清楚地体会到我犯了无异于谋杀的罪。我的良心在折磨我。为了消除这种使人不能忍受的心绪,我就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一切都是无聊和空虚,我和基索琪卡都会死掉,腐烂,她的痛苦跟死亡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我还说:归根结蒂自由意志是没有的,因而我并没有什么过错。然而所有这些理由反而惹得我生气,而且不知怎么,特别迅速地淹没在别的思想里了。我那只被基索琪卡吻过的手使我烦恼。……我时而躺下去,时而坐起来,要不然就到火车站去喝白酒,勉强吃些火腿面包,然后又振振有词地对自己说,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这都无济于事。我的头脑里充满着一种古怪的,而且不瞒您说,可笑的骚动。许多极其不同的思想乱糟糟地接踵而来,纠缠在一起,互相妨碍,我这个思想家呢,却把前额朝着地,什么也弄不明白,无法将那一团必要的和不必要的思想理出一个头绪来。原来我这个思想家甚至没学会思考的技术,我还不会支配我自己的头脑就跟不会修表一样。我生平第一次热切、紧张地思考,这在我简直象是出了怪事,我暗自思忖:”我发疯了!‘凡是平素不动脑筋而只有在紧急关头才动脑筋的人是常常会想到疯狂的。

“我照这样苦恼了一夜,一个白天,又一夜以后,相信我的思考对我很少帮助,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这才明白我那些思想连一个小钱也不值,我遇见基索琪卡以前,还没开始思考过,甚至根本不懂什么叫做严肃的思想。如今经历过许多苦恼以后,我才明白我并没有什么信念,也没有什么明确的道德标准,更谈不到心灵,也谈不到理性,我在智力和精神方面的全部财富只限于一些专门知识、不完整的认识、一些对往事的不必要的记忆、一些别人的思想,如此而已,我的心理活动并不复杂,简简单单,十分平常,如同雅库特人一样。……如果我不喜欢作假,不偷东西,不杀人,总之不犯明显的大错误,那也不是由于我的信念的力量(这种信念我是没有的),而纯粹是因为我整个身心浸透了奶妈的神话和劝善的格言。虽然我认为这些东西荒诞不经,可是它们已经深入我的肉和血,尽管我没有感觉到,却一直在生活中指导我的行动。……”我这才明白我不是思想家,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玩弄思想的人罢了。上帝踢给我一副俄国人的健全有力的头脑,具有天赋的才能。可是您想想看,这个头脑生存了二十六年,却没受过训练,完全缺乏主见,十分空虚,只是微微洒上了一 点工程方面的知识。它年轻,在生理上渴望活动,寻求活动,忽然间,那套漂亮而有味的思想,什么没有目标的生活啦,坟墓里的黑暗啦,完全偶然地从外界落到这个脑子里来了。这个脑子把这套思想贪婪地吸进去,让它占据整个头脑,开始用各种方式玩弄它,就跟猫玩弄老鼠一样。这个脑子里既没有什么学识,也没有什么体系,可是这不要紧。它用它原有的天然力量按照自学者的方式来对付广阔的思想,于是不出一个月这个头脑的主人单用土豆就能做出上百种可口的菜来,自以为是哲学家了。……“我们这代人把玩世作风,玩弄严肃思想的态度带到了科学、文学、政治中去,带到一切只要他们不懒于去的地方去了。连同玩世作风,这代人还带来了他们的冷酷、烦闷、偏颇,依我看来这已经在群众当中培养了一种以前所没有的对待严肃思想的新态度。

“多亏这一场灾难,我才了解而且认清我的反常和彻底无知。依我现在看来,我的正常思想是直到我从头学起,也就是从我的良心把我赶回那个小城,我不再狡猾地卖弄聪明,而老老实实地在基索琪卡面前忏悔,象小孩一样恳求她原谅,跟她一块儿哭的时候起才开始有的。……”阿纳尼耶夫简短地讲完他跟基索琪卡的最后一次会晤,就停住了嘴。

“哦,……”大学生等到工程师讲完,从牙缝里漏出一个字。……“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他的脸跟先前一样表现出头脑的懈怠,看来阿纳尼耶夫讲的这个故事一点也没有打动他的心。直到工程师休息了一 忽儿,又开始讲他的思想,重述他先前说过的话,大学生才生气地皱起眉头,从桌旁站起来,走到他的床边去。他铺好床,开始脱衣服。

“看您现在这副神气,好象您真的说服了谁似的!”他气愤地说。

“我说服了谁?”工程师问道。“好老弟,难道我存着这种妄想吗?上帝保佑您!要说服您是不可能的!您只有凭个人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再者,您的逻辑也真稀奇!”大学生穿上睡衣,嘟哝说。

“照您的说法,您十分不喜欢的那种思想对年轻人极其有害,然而对老年人却是正常的。好象问题在于白头发似的。……这种老年的特权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什么根据呢?如果这种思想真是毒药,那它对一切人就都有毒。”

“哎,好老弟,不,您可别这么说!”工程师说,狡猾地?~一下眼睛。“您可别这么说!第一 ,老年人不是玩弄思想的人。他们的悲观思想不是偶然从外界得来,而是从自己头脑的深处生发出来,并且是在他们研究过各式各样的黑格尔和康德,受过许多苦,犯过无数错误,一句话,从最低一级升到最高一级,爬完整个梯子之后才产生出来的。他们的悲观思想有个人的经验和坚实的哲学发展成果作为背景。第二 ,老年的思想家不象您和我那样,他们的悲观主义不是高谈阔论的资料,而是世界性的痛苦和受难,他们的思想有基督教作基础,因为它来自对人类的爱,来自关怀人类的思想,完全没有在玩弄思想的人那里常常可以见到的利己主义。您藐视生活,恰恰是因为您对生活的意义和目的一无所知,您害怕的只是您自己的死亡罢了。真正的思想家之所以痛苦却是因为大家对真理一无所知,他为所有的人害怕。比方说,离这儿不远,住着一个公家的守林人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他是个很好的小老头。以前他曾在某地做过教员,写过一些文章 ,鬼才知道他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他是个极聪明的人,精通哲学。他读过许多书,现在还经常读。喏,不久以前有一 天我们在格鲁左夫区碰见他。……那儿正巧在铺枕木和铁轨。

这活儿不复杂,然而伊凡·亚历山德雷奇是外行,觉得这近似魔术。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不消一分钟就能铺好一块枕木,把一根铁轨钉在上面。工人们劲头很高,干得确实熟练而麻利,特别是有一个家伙,用锤子砸钉帽非常灵巧,一锤子就能砸紧,锤子的柄却几乎有一俄丈长,每根钉子也有一英尺④长。

伊凡·亚历山德雷奇久久地瞧着这些工人,十分感动,眼睛里含着泪水对我说:“多么可惜啊,这些出色的人也要死!‘这样的悲观主义我是理解的。……”“这些话什么也没证实,什么也没有说明,”大学生说,盖上一条被单,“这都是白费工夫!人人都什么也不懂。什么事都不能靠话语来证明。”

他从被单底下伸出脑袋,抬起头来,生气地皱起眉峰,很快地说:“只有十分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别人的话语和逻辑,认为它们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用话语可以随意证明什么,也可以随意否定什么,不久人们就会把说话的技术改进到这样一种地步,简直能够象数学那么精确地证明二乘二等于七呢。我喜欢听人讲话,也喜欢看书,可是讲到相信,那么多谢多谢,我办不到,也不想办到。我只相信上帝,至于您,哪怕您对我一直讲到基督二次降世,哪怕您再勾引五百个基索琪卡,我大概也只有到神智失常的时候才会相信。……晚安!”

大学生把头蒙在被单里,转过脸去对着墙,有意用这个动作来让人明白他既不愿意听人讲话,自己也不愿意谈话。这场争论到这儿就结束了。

我和工程师躺下来睡觉之前,走出这个小屋。我又看见了那些灯火。

“我们这些闲谈一定使您厌倦了!”阿纳尼耶夫说,打个呵欠,瞧着天空。“嗯,可不是,先生!在这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唯一的乐趣也就是喝葡萄酒和高谈阔论了。……好一条路堤啊,主!”我们走到路堤那儿,他感动地说。“这不能算是路堤,简直是阿拉拉特火山⑤啊!”

他沉默了一忽儿,说:

“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哲学也讲得够了!现在该睡觉了。……”我们回到小屋里,工程师硬要我睡他的床。

“哎,您请!”他央求说,把两只手按在他的心上。“我求求您!至于我,您自管放心。……我哪儿都能睡,而且我还不会马上就睡。……请您赏个脸吧!”

我同意了,脱掉衣服,躺上床。他却靠着桌子坐下,画他的图。

“我们这班人,老兄,是没有工夫睡觉的,”他等到我躺下,闭上眼睛,就小声说。“谁有妻子,有两个儿女,谁就顾不上睡觉了。他就得供他们吃,供他们穿,还得存下一点钱留到将来用。我呢,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那个男孩子,是个小坏包,长着一副好相貌。……他还不满六岁,不过我得告诉您,他倒有很不平常的本领了。……我这儿本来有他们的照片,不知放在哪儿了。……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他翻动纸张,找到照片,开始观赏。我睡着了。

我是被阿左尔卡的吠叫声和人们响亮的说话声惊醒的。

冯·希千堡只穿着内衣,光着脚,蓬松着头发,站在门口,正在跟一个什么人高声说话。天亮了。……阴暗的蓝色曙光照进门口、窗口和小屋墙上的裂缝,微微照亮我的床、放着纸张的桌子和阿纳尼耶夫。工程师躺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一 件毡斗篷,脑袋底下垫一个皮枕头,挺起肌肉饱满的、毛茸茸的胸膛,睡着了,鼾声很响,闹得我从心里怜惜那个大学生,因为他每天晚上不得不跟这位工程师在一处睡觉。

“我们凭什么要收下?”冯·希千堡叫道。“这不关我们的事!你去找察里索夫工程师!这些锅是从谁那儿运来的?”

“从尼基丁那儿,……”一个男低音闷闷不乐地回答说。

“好,那你就去找察里索夫吧。……这不归我们管。你呆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着车子走开!”

“老爷,我已经到察里索夫老爷那儿去过了!”男低音越发闷闷不乐地说。“昨天一整天顺着铁路线找他老人家,可是到了他老人家的小屋里,人家对我们说,他老人家已经到迪姆科夫区去了。您行行好,收下吧!要我们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们沿着铁路线走啊走的,不知道要运到什么地方才算完事。……”“什么事?”阿纳尼耶夫醒过来,很快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问。

“他们从尼基丁那儿运来一些锅子,”大学生说,“要求我们把那些锅子收下。可是我们凭什么收下?”

“叫他们滚蛋!”

“行行好,老爷,把这件事儿了结了吧!这些马有两天没吃东西,东家多半要生气了。要我们把锅子拉回去还是怎么的?既是铁路买下了锅子,就该收下才是。……”“可是,笨蛋,你得明白这不关我们的事!去找察里索夫!”

“什么事?是谁啊?”阿纳尼耶夫又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见他们的鬼!”他骂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什么事?”

我穿上衣服,大约过了两分钟,也走出了小屋。阿纳尼耶夫和大学生,两人都只穿着内衣,光着脚,正在激烈地对那个乡下人解释着什么,显得很不耐烦;而乡下人站在他们面前,脱掉帽子,手里拿着鞭子,显然没有听懂他们的话。两人脸上都露出正在办一件日常琐事的神情。

“我要你这些锅子有什么用处?”阿纳尼耶夫叫道。“我把它们扣在我脑袋上还是怎么的?要是你没找到察里索夫,那就找他的助手,别来打扰我们!”

大学生看到我,大概想起昨天晚上那一番谈话,于是操心的神情就从他的脸上消失,换上了头脑懈怠的神情。他对乡下人摆一下手,心里不知想着什么事,走到一旁去了。

早晨天色阴沉。沿着昨天晚上灯火照亮的铁路线,聚合了许多刚刚醒过来的工人。空中响起说话声和手推车的吱嘎声。工作日开始了。有一匹瘦小的马,套着绳索马具,已经拉着一车沙土慢腾腾地往路堤走去,用尽气力伸长脖子。……我开始告辞。……昨天晚上我们说过许多话,可是临到我走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如今,到了早晨,整个谈话如同用筛子筛过的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等到我用鞭子抽我的马,顺铁路线奔去,等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前面只有一片没有尽头的、阴郁的平原和阴沉寒冷的天空,我就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谈论的种种问题。我暗自思忖着,而那片被阳光晒枯的平原、辽阔的天空、远处那黑糊糊的一片橡树林、那大雾迷漫的远方,却好象在对我说:“是的,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太阳升上来了。……

「注释」

①一种甜味的红葡萄酒。

②这句话出自《圣经·约翰福音》。

③尼古拉的小名。

④英国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30。5厘米。

⑤指土耳其东部的火山,位于与苏联亚美尼亚、伊朗交界处附近。

正文 美人

美人



我记得当初我还是中学五 、六年级学生的时候,有一回 跟我爷爷一块儿坐车从顿河区的大克烈普科耶村到顿河畔的罗斯托夫城去。那是八月里一个炎热的白昼,叫人烦闷得难受。骄阳似火,干燥的热风把一股股尘土向我们迎面刮来,弄得我们的眼皮粘在一块儿,嘴里发干,既不想观赏风景,也不想谈话,更不想思考了。每逢睡意蒙眬的车夫乌克兰人卡尔波扬鞭打马,鞭梢碰到我的制帽,我总是既不抗议,也不出声,只是从昏睡中醒过来,无精打采而又温和地瞧着远方,隔着尘烟看一看有没有村子。为了喂马,我们在亚美尼亚人的一个名叫巴赫契-萨里的大村子里,在爷爷认识的一个富裕的亚美尼亚人家中停下来。我生平从没见过什么人比这个亚美尼亚人更滑稽。请您想象一个小小的、剃光的脑袋,脸上生着两道倒挂下来的浓眉、一个鸟鼻子、两撇又长又白的唇髭、一张宽阔的嘴,嘴里叼着一根樱桃木做的长烟管。那个小脑袋胡乱地粘在一个消瘦而伛偻的身体上,身上穿一套稀奇古怪的衣服:上身是一件短短的红褂子,下身是一条蓝得耀眼的肥裤子;走起路来叉开腿,脚上趿一双拖鞋。他说话的时候并不取下嘴里的长烟管,一举一动带着纯粹亚美尼亚人的尊严:脸上没有笑容,瞪起眼睛,极力不去注意他的客人。

这个亚美尼亚人的房间里既没有风,也没有尘土,不过仍旧象草原上和大道上那样使人感到不舒服,闷热,无聊。我记得我满身尘土,热得四肢无力,坐在墙角一口绿色的箱子上。没上油漆的木墙、家具、涂过赭石的地板,发出被太阳晒热的干木料的气味。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苍蝇,苍蝇,苍蝇。……爷爷和那个亚美尼亚人低声谈着放牧,谈着牧场,谈着绵羊。……我知道他们要化整整一个钟头才能烧好茶炊,爷爷喝茶也总得喝它一个钟头,然后再躺下来睡上两三个钟头,因此我得用这一天的四分之一时间来等他,这以后就又是炎热、尘土、颠簸的大板车。我听着那两个人嘟嘟哝哝的说话声,开始觉得那个亚美尼亚人、那个放着碗盏的食具柜、那些苍蝇、那些听任骄阳晒进来的窗子,我好象已经看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直要到很远的将来才能不看似的,于是我心中充满了对草原,对太阳,对苍蝇的憎恨。……一个戴着头巾的乌克兰女人端来一个放着茶具的托盘,然后又端来茶炊。亚美尼亚人不慌不忙地走进前堂,嚷道:“玛西雅!来斟茶!你在哪儿啊?玛西雅!”

这时候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一个大约十六岁的姑娘走进房间来,穿一件朴素的花布连衣裙,戴一块白色的小头巾。

她站在那儿洗茶具,斟茶的时候背对着我,我只看得见她的腰很细,两只光光的小脚让长裤腿盖住了。

主人请我去喝茶。我就在桌旁坐下,瞧着递给我茶杯的姑娘的脸,突然间,我觉得仿佛有一股风吹过我的灵魂,吹掉灵魂里这一天的种种印象、烦闷和尘土。我看见了一张以前在现实生活里和在梦乡中从没见过的最美丽、迷人的脸。原来我面前站着一个美人,如同一道闪电似的,我第一眼就瞧出来了。

我愿意起誓:玛霞,或者按她父亲的称呼,玛西雅,是个真正的美人,不过要证明这一点我却办不到。有的时候天边胡乱地挤集着许多云,藏在后面的太阳给那些云和天空染上各式各样的颜色:紫红、橙红、金黄、淡紫、暗红;这朵云象一个修士,那朵云象一条鱼,另一朵云又象缠头的土耳其人。晚霞布满天空的三分之一 ,照亮教堂上的十字架和地主房子上的窗玻璃,倒映在溪流和水塘里,在树木上颤抖;远远的,远远的,有一群野鸭,背衬着晚霞,飞到什么地方去过夜。……一个牧童赶着许多牛,一个土地测量师坐着马车走过水坝,几个老爷在散步,他们都瞧着落日,个个都认为这种景色美丽极了,然而究竟美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个亚美尼亚姑娘美丽。我爷爷是个八十岁的老人,为人古板,对女人和大自然的美素来漠不关心,这时候却也亲切地瞅了玛霞整整一分钟,问道:“她是您的女儿吗,阿威特·纳扎雷奇?”

“是我女儿。她是我的女儿,……”主人回答说。

“很漂亮的一位小姐,”爷爷称赞说。

画家会说这个亚美尼亚姑娘的美丽是古典的,严谨的。这恰好是这样的一种美: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缘故,您只要一看到它,就会很有把握地认定,您看见了端正的相貌,那头发、那眼睛、那鼻子、那嘴、那脖子、那胸脯、那年轻的身体的一切动作,合成一个完整而协调的和音,在这方面,大自然连一个最小的细节也没有做错。不知什么缘故,您觉得一个理想的美女恰好就应当有玛霞那样的鼻子,笔直,带一个不大的弯钩,也应当有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那样长长的睫毛,那样娇慵的眼神。您觉得她黑色的鬈发和黑眉毛正好跟她额头和脸颊的白嫩的颜色相配,就跟绿色的芦苇正好跟安静的小溪相配一样。玛霞白皙的脖子和她年轻的胸脯还没充分发育起来,然而您觉得要塑造它们却必须有巨大的创造才能才行。您看着她就会渐渐生出一种愿望,想对玛霞说一点异常愉快、诚恳而且跟她本人一样美丽的话才好。

起初我不高兴,害臊,因为玛霞一点也不理睬我,始终低下眼睛瞧着地下。我觉得,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幸福而骄傲的空气,把她和我隔开,严密地保护着她,不让我的眼光接触到她。

“这,”我想,“是因为我周身满是尘土,而且给太阳晒黑了,还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不过后来我渐渐忘掉自己,把全身心都投进美的感觉里去了。我已经想不起草原的乏味,想不起尘土,听不见苍蝇的嗡嗡声,尝不出茶的味道,只觉得在我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的美的感受有点古怪。玛霞在我心里引起的既不是欲望,也不是痴迷,又不是快乐,而是一种虽然愉快却又沉重的忧郁心情。这种忧郁模模糊糊,并不明确,象在梦里一样。

不知什么缘故,我忽然怜惜我自己,怜惜我爷爷,怜惜那个亚美尼亚人,甚至怜惜亚美尼亚姑娘本人了。我有一种心情,仿佛我们四个人都失去了一种人生中很重大而必要的东西,一种从此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我爷爷也有些忧郁。他不再谈牧场,谈绵羊,却沉默下来,呆呆地瞧着玛霞出神。

喝完茶后,我爷爷躺下来睡觉,我就走出房外,在门廊上坐下。这所房子跟巴赫契-萨里所有其他的房子一样,建在向阳的地方,没有树木,没有遮阳,没有阴影。亚美尼亚人的大院子里长满锦葵和滨藜,尽管天气炎热,却生气勃勃,充满欢乐。院子里东一道篱笆,西一道篱笆,在一道矮篱笆后面,人们正在打谷子。打谷场正中安着一根柱子,有十二 匹马拴在一起,形成一个很长的半径,绕着那根柱子奔跑。旁边有一个乌克兰人走来走去,上身穿长坎肩,下身穿肥大的灯笼裤,扬起鞭子抽马,嘴思吆喝着,从他的声调听起来好象他有意嘲笑那些马,对它们显显威风似的:“啊-啊-啊,该死的!啊-啊-啊,……没叫你们遭了瘟才好!你们害怕了?”

那些马有枣红色,有白色,有花斑色,它们不明白为什么逼着它们踩着小麦的麦秸,在一个地方团团转。它们不大乐意地跑着,仿佛很吃力,而且不高兴地摇着尾巴。风从它们的蹄子底下卷起一团团金黄色谷壳的烟雾,送到篱笆外面远远的地方去。在那些高高的新麦垛旁边,聚集着一些女人,手里拿着耙子,有几辆大车在走动。麦垛后面,在另一个院子里,也同样有那么十二匹马绕着一根柱子奔跑,也同样有那么一个乌克兰人抽着鞭子,嘲笑那些马。

我坐的那层台阶发烫;由于天气炎热,那些细栏杆和窗框子这儿那儿冒出树胶来。在台阶下面和百叶窗下面那些长条的阴影里,有些红色的小甲虫挤在一起。太阳既晒我的头,也晒我的胸脯,还晒我的后背,不过我没理会这些,只感到我身后有一双光脚在前厅、在房间里踩响木板地。玛霞收拾完茶具,顺着台阶跑下来,朝我这边带来一股风,象鸟似的飞进一个不大的、被烟熏黑的厢房里去了。那儿多半是厨房,从那里飘来烤羊肉的气味,传来亚美尼亚人气冲冲的说话声。

她走进那个乌黑的门口就不见了,紧跟着门口出现一个红脸膛的亚美尼亚老太婆,驼着背,穿一条绿色的肥裤子。这个老太婆正在生气,责骂一个什么人。不久门口出现了玛霞,厨房的热气弄得她的脸发红,肩膀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面包。她在面包的重压下优美地弯下腰,穿过院子,往打谷场跑去,然后跳过矮篱笆,钻进金黄色谷壳的烟雾,转到一辆大车后面,不见了。那个赶马的乌克兰人放下鞭子,停住嘴,默默地往大车那边看了会儿,然后,等到亚美尼亚姑娘又在那些马身旁一闪而过,跳过篱笆,他就用眼睛跟踪她,用仿佛很伤心的语调对马吆喝一声:“哎,巴不得你们死了才好哟,魔鬼!”

后来,我一直听见她的光脚不断走动的声音,看见她带着严肃而操心的脸色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时而跑下台阶,带给我一阵风,时而跑进厨房,时而跑到打谷场去,时而跑出大门以外。我为了看她,几乎来不及扭动我的脑袋。

她带着她的美越是常常在我的眼前闪来闪去,我的忧郁也就越沉重。我既怜惜自己,又怜惜她,还怜惜那个乌克兰人。每逢她穿过谷壳的烟雾往打谷场跑去,他总要用眼睛忧郁地跟踪她。莫非这是我对她的美丽的嫉妒?或者,莫非我惋惜这个姑娘不属于我,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我在她眼里是个陌生人?或者,这是因为我隐隐感到她那种少有的美是偶然的,不必要的,而且象人间万物一样,不会长久存在?

或者,我这种忧郁也许是人见到真正的美的时候总会产生的那种特殊感触吧?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三个钟头的等候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把玛霞看够,卡尔波却已经赶着车子到河边,给马洗好澡,开始套车了。湿淋淋的马舒服得喷着鼻子,伸出蹄子踢车杆。卡尔波对它吆喝一声:“回-去!”我爷爷醒过来了。玛霞为我们推开吱吱嘎嘎响的大门,我们坐上车子,走出了院子,一 路上都不开口讲话,好象互相生气似的。

过了两三个钟头,远远地出现了罗斯托夫和纳希切万,这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卡尔波却很快地回头看一眼,说:“那个亚美尼亚人家的姑娘真可爱!”

然后他扬起鞭子抽一下马。



又一次,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坐着火车到南方去。那是五月间。在一个火车站上(那火车站大概是在别尔哥罗德和哈尔科夫中间),我走出车厢,到月台上去散步。

黄昏的阴影已经投在车站的小花园里,月台上,旷野上。

火车站遮住西下的夕阳,不过从火车头里冒出来一团团烟,那最上面的烟带着柔和的粉红色,这就可以看出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

我在月台上散步,发觉大多数散步的乘客老是在二等客车一个车厢附近走动和站定,从他们的神情看来,好象那个车厢里坐着一个有名的人物。我在这个车厢旁边遇见的好奇者当中,除了别人以外,还有一个跟我同车的旅客,他是个炮兵军官,聪明,热情,可爱,就跟所有那些我们在旅途上偶然相识,不久又走散的人一样。

“您在这儿看什么?”我问。

他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往一个女人那边丢了个眼色。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年纪十七八岁,穿一身俄罗斯民族服装,头上没有戴帽子,肩膀上随随便便地搭一块小披肩。她不是车上的乘客,多半是站长的女儿或者妹妹。她站在那个车厢的窗子旁边,跟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乘客谈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我看见的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心里就突然生出先前在亚美尼亚人的村子里体验过的那种感情。

这个姑娘美极了,不管是我还是那些跟我一块儿瞧着她的人,对这一点都毫不怀疑。

如果照通常的方式把她的相貌一样一样拆开来描写,那么她真正漂亮的地方只有她那一头波浪般起伏的、浓密的淡黄色头发,那些头发披散下来,用一根黑丝带扎住,至于那张脸的其余各部分,就或者是不端正,或者是十分平常了。她的眼睛总是眯得很细,这是由于她已经养成一种特殊的卖弄风情的习惯,或者由于近视。她的鼻子微微往上翘着,她的嘴很小,她那张脸的侧面轮廓软弱无力,她的肩膀窄得跟她的年龄不相称,然而这个姑娘却给人留下真正的美人的印象。

我瞧着她,就不能不相信:俄国人的脸要显得美丽并不需要具有严格端正的五官,不仅如此,如果这个姑娘没有她那个狮子鼻,而换上另一个端端正正、完美无缺的鼻子,象那个亚美尼亚姑娘一样,那么她的脸似乎还会因此失去它所有的妩媚呢。

姑娘正站在窗前谈话,由于黄昏的潮气而缩起身子,不时回头看我们一眼,一忽儿双手插着腰,一忽儿把一只手举到头上,理一下头发。她又说又笑,脸上时而做出惊讶的神情,时而现出害怕的样子,我记得她的身体和脸一忽儿也没安静过。她那美的秘密和魅力恰好完全在于这些琐碎而无限优美的动作,在于她的微笑,在于她脸容的变化,在于她对我们投来的迅速的一瞥,在于这些动作的细腻优雅正好跟她的年轻娇嫩相配,跟她在笑语声中透露出来的纯洁灵魂相配,跟小孩、小鸟、小鹿、小树身上为我们十分喜爱的那种脆弱相配。

这是蝴蝶的那种美丽,跟圆舞曲、花园里的闲游、笑声、欢乐十分相称,而跟严肃的思想、悲伤、安宁就格格不入了。

似乎,只要月台上刮过一股大风,或者下上一场雨,这个脆弱的身体就会突然萎缩,这种变幻莫测的美丽就会象花粉那样消散了。

“是啊,……”在第二遍钟声响过以后我们向我们的车厢走去的时候,军官叹了口气,嘟哝道。

至于这个“是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打算来推敲了。

也许他感到忧郁,不想离开那个美人和春天的黄昏而走进闷热的车厢去吧,或者,他也许跟我一样无端地怜惜那个美人,怜惜自己,怜惜我,怜惜所有那些懒洋洋地勉强走回 自己的车厢去的乘客吧。我们走过车站的一个窗口,看见里面有个脸色苍白、头发火红色的电报员坐在电报机旁边,他的鬈发高高地蓬松着,颧骨突出的脸黯淡无光。军官叹了口气,说:“我敢打赌,这个电报员爱上了那个漂亮的姑娘。生活在旷野上,又跟这么一个轻盈美妙的人儿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要想不爱上她,那可得有超人的力量才行。可是,自己是个背有点驼、蓬头散发、平淡乏味、品行端正而不愚蠢的人,却爱上一个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而且有点愚蠢的漂亮姑娘,我的朋友,这是什么样的不幸,什么样的嘲弄啊!或者,事情也许更糟,您不妨设想一下:这个电报员爱上了这个姑娘,同时他却已经结过婚,他的妻子跟他一样背有点驼、蓬头散发、为人正派。……那可真苦了!”

在我们车厢附近站着一个列车员,把胳膊肘倚在小广场的栅栏上,眼睛往美人站着的那边望。他那憔悴而肌肉松弛的脸浮肿而难看,由于夜间不得睡眠,又经受车厢的颠簸,一 直显得疯乏不堪,这时候却表现出感动和十分忧郁的神情,仿佛他在姑娘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看见了自己的清醒、纯洁、妻子、儿女,仿佛他在懊恼,他整个身心都感觉到这个姑娘不是他的,他已经过早地苍老,粗俗而臃肿,因此他跟普通的、人类的、乘客们的幸福的距离已经象他跟天空那样遥远了。

第三遍铃声敲过,火车头的汽笛响起来,火车就懒洋洋地开动了。我们的窗外先是闪过验票员,站长,然后是花园,那个美人以及她那好看的、象孩子般调皮的笑靥。……我伸出头去,往后看,瞧见她用眼睛跟踪这列火车,在月台上走着,经过里面坐着电报员的那个窗口,理一下头发,跑进花园里去了。火车站不再挡住西边的天空,旷野就袒露在眼前,然而太阳已经落下去,一团团黑烟笼罩在绿油油、象丝绒般的冬麦地上。春天的空气也好,黑下来的天空也好,车厢里也好,都显得那么忧郁。

一个熟识的列车员走进车厢里来,动手点燃蜡烛。

正文 精神错乱

精神错乱



一天傍晚,医科学生玛耶耳和莫斯科绘画雕塑建筑专科学校学生雷勃尼科夫,去看他们的朋友,法律系学生瓦西里耶夫,邀他跟他们一块儿去逛C街。瓦西里耶夫起初很久不肯答应,可是后来穿上大衣,随他们一起走了。

关于堕落的女人,瓦西里耶夫知道得很少,只听别人说起过或者从书本上看到过,至于她们居住的房子,他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知道人间有些不道德的女人,在不幸的景况,例如环境、不良的教育、贫穷等压力下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名誉去换钱。她们没有体验过纯洁的爱情,她们没有儿女,她们享受不到公民的权利。她们的母亲和姐妹为她们痛哭,仿佛她们已经死了似的。科学鄙弃她们,把她们看成坏人,男人用“你”称呼她们。可是尽管这样,她们却没有丧失上帝的形象①。她们都体会到自己的罪恶,希望得救,凡是可以使她们得救的办法,她们总是尽心竭力去做。固然,社会不会原谅人们的过去,但是在上帝的眼里,埃及的圣徒马利亚②并不比别的圣徒低下。每逢瓦西里耶夫在街上凭装束或神态认出一个堕落的女人来,或者在幽默刊物上看到对那种女人的描写,他就总是想起以前在书上读过的一个故事:一 个青年男子,心地纯洁,富于自我牺牲的热情,爱上一个堕落的女人,请求她做他的妻子,可是她觉得自己不配享受这种幸福,就服毒自尽了。

瓦西里耶夫住在特威尔斯科依大街上一条小巷子里。他跟两个朋友一块儿走出家门的时候将近十一点钟。不久以前下过今年第一场雪,大自然的一切给这场新雪盖没了。空气里弥漫着雪的气味,脚底下的雪微微地咯吱咯吱响。地面、房顶、树木、大街两旁的长凳,都那么柔软、洁白、清新,这使得那些房屋看上去跟昨天不一样了。街灯照得更亮,空气也更清澈,马车的辘辘声更加响亮。在新鲜、轻松、冷冽的空气里,人的灵魂也不禁迸发出一种跟那洁白松软的新雪相近的感情。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呀,”医科学生用他那好听的男中音唱起来,“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③“看那磨坊呀,……”艺术家接着他的歌声唱起来。“它已经坍塌。……”“看那磨坊呀,……它已经坍塌,……”医科学生重复唱道,拧起眉毛,悲凉地摇头。

他停住唱,用手擦了擦脑门子,想一想下面的歌词,然后又大声唱起来,声音那么好听,招得街上的行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从前我自由自在,在这儿有过自由的恋爱。……这三个人走进一家饭馆,没脱大衣,靠着柜台各自喝了两杯白酒。瓦西里耶夫喝第二杯以前,发现自己的酒杯里有一点软木塞的碎屑,就把杯子举到眼睛跟前,眯起他那近视的眼睛看了很久。医科学生不明白他这种表情,就说:“喂,你瞧什么?劳驾,别想大道理。白酒是给我们喝的,鲟鱼是给我们吃的,女人是给我们玩的,雪是给我们踩的。至少让我们照普通人那样生活一个傍晚吧!”

“可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啊……”瓦西里耶夫笑着说。“难道我不肯去吗?”

喝了白酒,他胸中发热。他带着温情看他的朋友,欣赏他们,羡慕他们。这两个健康、强壮、快活的人多么平静自若,他们的精神和灵魂多么完整而又洒脱啊!他们爱唱歌,喜欢看戏,能画画儿,健谈,酒量大,而且喝完酒以后第二天不会头痛。他们又风雅又放荡,又温柔又大胆。他们能工作,也能愤慨,而且会无缘无故哈哈大笑,说荒唐话。他们热烈,诚实,能够自我牺牲,作为人来说,他们在各方面都不比他瓦西里耶夫差。他自己却每走一步路,每讲一句话都顾虑重重,多疑,慎重,随时把小事情看成大问题。他希望至少有一个晚上能够照他的朋友那样无拘无束、摆脱自己的羁绊才好。需要喝白酒吗?他要喝,即使第二天他会头痛得裂开也不管。他们拉他到女人身边去吗?那他就去。他会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快活地招呼过路的行人。……他笑着走出饭馆。他喜欢他的朋友戴一顶揉皱的宽边呢帽,做出艺术家不修边幅的神气;另外一个戴着一顶海狗皮的鸭舌帽,他并不穷,却故意装成有学问的名士派的模样。他喜欢雪,喜欢街灯的苍白亮光,喜欢行人的鞋底在新雪上留下的清楚而乌黑的脚印。他喜欢那种空气,特别是空气中那种清澄的、温柔的、纯朴的、仿佛处女样的情调,这种情调在大自然中一年只能见到两次,那是在大雪盖没万物的时候和春季晴朗的白昼或者月夜河中冰面崩裂的时候。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呀,”他低声唱着,“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不知什么缘故,这几句歌词一路上没有离开他和他朋友的舌头,他们三个人信口唱着,彼此的歌声却又合不上拍子。

瓦西里耶夫的脑海里正在想象大约十分钟以后他和他的朋友们怎样敲门,怎样溜进小小的黑暗的过道和房间,悄然走到女人身边去,他自己怎样利用黑暗划一根火柴,于是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一张受苦的脸和一副惭愧的笑容。那个身世不明的女人也许生着金发,也许生着黑发,不过她的头发一定披散着,她多半穿一件白睡衣。她见了亮光吓一跳,窘得不得了,说:“我的天呐!您这是干什么呀?吹灭它!”那情形可怕得很,不过倒也新奇有趣。



几个朋友从特鲁勃诺依广场拐弯,走上格拉切甫卡大街,便很快走进一条巷子,那条巷子瓦西里耶夫只闻其名,却没有来过。他看见两长排房子,窗户里灯火辉煌,大门洞开,还听见钢琴和提琴的欢畅乐声从各个门口飘出来,混成一片奇怪的嘈杂声,仿佛在黑暗中有一个目力看不见的乐队正在房顶上调弦似的。瓦西里耶夫不由得吃了一惊,说:“妓院好多呀!”

“这算得了什么!”医科学生说,“在伦敦比这儿多十倍呢。

那儿总有十来万这种女人。“

马车夫安静而冷漠地坐在车座上,跟所有巷子里的车夫一样。两旁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跟别的巷子里的行人一样。谁也不慌张,谁也不竖起衣领来遮挡自己的脸,谁也不带着责备的神情摇头。……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钢琴和提琴的杂乱声、明亮的窗口、敞开的大门,使人感到一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厚颜无耻、大胆放肆的味道。大概古代奴隶市场上也是这么欢畅嘈杂,人们的脸容和步态也这么淡漠吧。

“我们从开始的地方开始吧,”艺术家说。

几个朋友走进一个窄过道,过道里点着一盏反光灯,照得很亮。他们推开门,就有一个穿黑礼服的男子,懒洋洋地从前厅一张黄色长沙发那儿站起来,他睡眼惺忪,脸上的胡子没刮,象个仆役模样。这地方有洗衣房的气味,另外还有酸醋的气味。穿堂里有一扇门通向一个灯火明亮的房间。医科学生和艺术家在门口站住,伸出脖子一齐往房间里瞧。

“ Buona s era ,s ignori , rigolleto -ti -t raviata!”④艺术家开口了,还照戏台上的动作脱帽行礼。

“ arakano -p istoleto!”⑤医科学生说,把帽子贴紧胸口,深深一鞠躬。

瓦西里耶夫站在他们后面。他原想也跟演戏那样脱帽行礼,说点胡闹的话,可是他只能笑一笑,而且感到一种跟害臊差不多的困窘,焦急地等着看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门口出现一个十七八岁的金发小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穿一件短短的淡蓝色连衣裙,胸前用白丝带打了个花结。

“你们干吗站在门口?”她说。“脱掉大衣,上客厅里来啊。”

医科学生和艺术家一面仍旧讲着意大利语,一面走进客厅。瓦西里耶夫迟疑不决地随着他们走进去。

“诸位先生,脱掉大衣!”仆役厉声说,“不能穿着大衣进去。”

客厅里除了金发姑娘以外还有一个女人,长得又高又胖,裸露着手臂,生着不是俄罗斯人的脸相。她在钢琴旁边坐着,膝头上摊着纸牌,在摆牌阵。她理也不理那几位客人。

“别的姑娘在哪儿?”医科学生问。

“她们在喝茶,”金发姑娘说。“斯捷潘,”她喊了一声,“去告诉那些小姐,说有几位大学生来了!”

过了不大工夫,又有一个姑娘走进客厅里来。她穿一件有蓝条纹的鲜红色连衣裙,脸上不高明地涂着厚厚一层粉,额头给头发遮住,眼睛一眫也不眫地瞪着,带着惊恐的神情。她一进门,立刻用粗嗄而有劲的低声唱起一支歌来。随后,又来了一个姑娘,接着,又来了一个。……这一切,瓦西里耶夫看不出有什么新奇有趣的地方。他觉得这个客厅、这架钢琴、这镶了廉价镀金框子的镜子、这花结、这一身有蓝条子的连衣裙、这些麻木而淡漠的脸,他仿佛早已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次似的。至于那种黑暗、那种寂静、那种神秘、那种惭愧的笑容,他原先预料会在这儿看到并使他惊恐的种种东西却连影子也没有。

样样东西都平常、枯燥、无味。只有一件事微微挑动他的好奇心,那就是可以在檐板上、荒唐的画片上、衣服上、花结上看到的仿佛故意想出来的俗气。这种俗气自有它的特色,与众不同。

“这一切是多么贫乏和愚蠢啊!”瓦西里耶夫想,“我眼前所看见的这些无聊现象有什么力量能够诱惑一个正常的人,惹得他去犯那种可怕的罪,用一个卢布买一个活人呢?为了光彩、美、风雅、激情、爱好而犯罪,我倒能够了解,可是这儿到底有什么呢?人们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而犯罪呢?不过……我不必再想下去了!”

“大胡子,请我喝一杯黑啤酒!”金发姑娘对他说。

瓦西里耶夫立刻窘了。

“遵命,……”他说,很有礼貌地一鞠躬。“不过,小姐,请原谅,我……我不能奉陪。我不喝酒。”

过了大约五分钟,几个朋友走出门,上别家去了。

“喂,为什么你刚才要黑啤酒?”医科学生气愤地说。“好一个财主!你无缘无故白白扔掉了六个卢布!”

“既然她要喝,那为什么不可以顺顺她的心呢?”瓦西里耶夫辩白说。

“你不是顺她的心,倒顺了老鸨的心。那是老鸨吩咐她们,叫她们要客人请客的,沾光的是老鸨。”

“看那磨坊啊,……”艺术家唱起来。“它已经坍塌。

……“

走进第二家的门,几个朋友只在前堂站了一忽儿,没有走进客厅。这儿跟第一家一样,也有个穿黑礼服的男子,睡眼惺忪,象仆役的模样,从前堂里长沙发上站起来。瓦西里耶夫瞧着仆役,瞧着他的脸和他那身旧礼服,暗想:“一个普普通通的俄国老百姓,在命运把他扔到这儿来当仆役之前,他该尝到过多少辛酸呀!他原先住在哪儿,是干什么的?他以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呢?他结过婚没有?他母亲在哪儿?她知道他在这儿做仆役吗?”瓦西里耶夫从此每到一家妓院就不由自主地首先注意仆役。在一家妓院里(算起来大概是第四 家),有一个矮小干瘪、身体衰弱的仆役,坎肩上挂着一串表链。他正在看一份“小报”,他们走进门,他也没理会。不知什么缘故,瓦西里耶夫看着他的脸,就觉得一个有着这种脸的人一定会偷东西,杀人,做假见证。那张脸也真是有趣:宽额头,灰眼睛,扁鼻子,闭紧的薄嘴唇,神情呆板而又蛮横,就跟一只在追野兔的小猎狗一样。瓦西里耶夫暗想:最好摸一摸这个仆役的头发,看看究竟是硬的,还是软的。它一定跟狗毛那么硬吧。



艺术家喝下两杯黑啤酒,忽然有点醉意,活泼得反常。

“我们再走一家!”他两手来回摆动,命令道。“我要带你们到顶上等的一家妓院去。”

他带着朋友走进在他心目中算是顶上等的一家妓院以后,就坚决表示要跳卡德里尔舞。医科学生嘟嘟哝哝,说是这样就得给乐师一个卢布,不过后来他总算答应一起跳了。他们就跳起舞来。

顶上等的妓院跟顶下等的妓院一样糟。这儿也有那种镜子和画片,也有那样的发式和连衣裙。看着房间里的布置和女人身上的衣裳,瓦西里耶夫这才明白过来:这并不是俗气,而是一种可以说是C街独有、别处绝找不到的趣味乃至风尚,一种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历年养成、在丑恶方面十分完备的东西。走完八家以后,他看着衣服的花色、长衣裾、鲜艳的花结、水兵式的女装、脸上浓得发紫的胭脂,就再也不觉得奇怪了。他明白这儿的一切非这样不可,万一有个女人打扮得象个普通人,或者万一墙上挂着一幅雅致的画片,那么整条街的总情调反倒会给破坏了。

“她们多么不善于卖笑啊!”他想。“难道她们不明白坏事只有在显得很美、藏起本相的时候,在披着美德的外衣的时候,才能迷人吗?朴素的黑衣服、苍白的脸、凄凉的浅笑、黑暗的房间,比这种粗俗的浓艳强得多。愚蠢啊!就算她们自己不明白这层道理,她们的客人也总该教会她们才是。

……“

一个姑娘穿着波兰式的衣服,边上镶着白毛皮,走到他跟前来,在他身旁坐下。

“可爱的黑发男子,您为什么不跳舞啊?”她问。“您为什么这么烦闷呢?”

“是因为无聊。”

“请我喝点拉斐特酒⑥吧。那您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瓦西里耶夫没答话。他沉默了一忽儿,然后问:“您几点睡觉?”

“早晨六点钟。”

“那么什么时候起床?”

“有时候两点钟,有时候三点钟。”

“你们起来以后,干些什么事呢?”

“喝咖啡,到六点多钟吃饭。”

“吃些什么呢?”

“平平常常。……总是肉汤啦,白菜汤啦,煎牛排啦,甜点心啦。我们的老板娘待姑娘们挺好。可是您问这些事做什么?”

“哦,随便问问罢了。……”

瓦西里耶夫很想跟这姑娘谈许多事情。他生出强烈的愿望,想弄明白她是哪儿人,她父母在不在世,他们是不是知道她在这儿,她怎样到这妓院里来的,她究竟是快活而满足呢,还是满脑子黯淡的思想而悲伤郁闷。她日后是不是打算跳出她目前的处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该从什么地方讲起,也想不出该用怎样的方式提出问题来才不致唐突她。他想了很久才问:“您多大岁数?”

“八十了,”少女打趣说,瞧着艺术家跳舞时候手脚做出来的怪相笑起来。

忽然间,不知为了什么事,她哈哈大笑,说了一句很长的轻狂话,声音响得很,人人都听得见。瓦西里耶夫大吃一 惊,不知道该让自己的脸做出什么表情来才好,勉强地笑一 笑。只有他一个人微笑,别人呢,他的朋友也好,乐师也好,女人们也好,连看也没看坐在他旁边的姑娘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似的。

“请我喝点拉斐特酒吧!”他的邻座又说。

瓦西里耶夫觉得她的白毛皮边和她的嗓音讨厌,就从她身边走开了。他感到又热又闷,他的心开始跳得挺慢,可是很猛,就跟锤子敲击似的:一 !二 !三 !

“我们走吧!”他拉拉艺术家的袖子说。

“等一会儿,让我跳完舞再说。”

艺术家和医科学生快要跳完卡德里尔舞,瓦西里耶夫为了不再看那些女人,就观察乐师们。一个仪表优雅、戴着眼镜、面貌很象巴赞元帅⑦的老人正在弹钢琴。一个青年留着淡褐色的胡子,穿着顶时髦的衣服,在拉提琴。那青年的脸容并不愚蠢,也不枯瘦,而且正好相反,聪明,年轻,鲜嫩。他的装束讲究,而且风雅,他的提琴也拉得很有感情。这就来了一个问题:他和那位仪表优雅的老人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他们坐在这地方怎么会不害臊呢?他们瞧着那些女人会有什么感想呢?

要是那架钢琴和那把提琴是由两个衣衫褴褛、饿得发慌、闷闷不乐、喝醉了酒、脸容愚蠢或枯瘦的人弹奏,那么他们在这儿出现也许还容易理解。照目前这种情形,瓦西里耶夫却没法理解了。他想起从前读过的关于堕落的女人的故事,他如今却发现那个带着惭愧的笑容的人的形象跟他眼前所看见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觉得自己看见的仿佛不是堕落的女人,却象是属于另一个完全独特的世界里的人,那世界对他来说既陌生又不易理解,要是以前他在戏院的舞台上看到这个世界,或者在书本里读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不会相信。

……

那个衣服上镶着白毛皮的女人又扬声大笑,高声说了一 句难听的话。一种嫌恶的感觉抓住他。他脸红了,走出房间去。

“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艺术家对他喊道。



“方才我们跳舞的时候,”医科学生说,这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走出来,到了街上。“我跟我的舞伴攀谈了一阵。我们谈的是她第一回恋爱。他,那位英雄,是斯摩棱斯克城的会计,家里有妻子和五个孩子。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跟爹妈住在一块儿,她爹卖肥皂和蜡烛。”

“他是用什么来征服她的心的?”瓦西里耶夫问。

“他化了五十个卢布替她买了内衣。鬼才知道是怎么回 事!”

“这样看来,他倒会从他舞伴那儿打听出她的恋爱史来,”瓦西里耶夫想到医科学生。“可是我却不会。……”“诸位先生,我要回家去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种地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才好。而且我觉得无聊、厌恶。这儿有什么可以叫人快活的呢?要是她们是人,倒也罢了,可是她们是野人,是动物。我要走了。你们呢,随你们的便好了。”

“别这样,格利沙⑧,格利果利,好人,……”艺术家苦苦哀求道,缠住瓦西里耶夫。“来吧!我们再去逛一家,然后就滚它的!……求求你!格利沙!”

他们劝得瓦西里耶夫回心转意,领他走上楼梯。那地毯、镀金的栏杆、开门的守门人、装饰前堂的彩画墙面,处处都使人感到C街的风尚,不过更加完备,更加壮观罢了。

“真的,我要回家去!”瓦西里耶夫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得了,得了,老兄,……”艺术家说,吻他的脖子。

“别耍脾气。……格利果利,做个好朋友!我们一块儿来的,我们也一块儿走。你这个人也真不近人情。”

“我可以到街上去等你们。真的!我觉得这种地方讨厌!”

“得了,得了,格利沙。……既是这种地方讨厌,那你就从旁观察一下吧!你明白吗?观察一下!”

“一个人总得客观地考察万物才行,”医科学生严肃地说。

瓦西里耶夫走进客厅,坐下来。房间里除了他和他的朋友以外,还有许多客人:两个步兵军官,一个秃顶、白发、戴金边眼镜的绅士,两个测量学院的未长须的青年学生,一个醉醺醺的、有着演员脸相的男子。所有的姑娘全跟那些客人作伴去了,理也不理瓦西里耶夫。只有一个穿着a la Aida⑨的衣服的姑娘斜起眼看了看他,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笑了笑,打着呵欠说:“来了个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心跳起来,脸上发烧。他一方面在这些客人面前觉得害臊,一方面感到腻味和苦恼。他脑子里老是有一 个念头煎熬着他:他,一个正派的、热情的人(他至今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却憎恨这些女人,对她们除了厌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他既不怜悯这些女人,也不怜悯那些乐师和那些仆役。

“这是因为我没有努力去了解她们的缘故,”他想。“与其说她们象人,不如说象动物,不过话说回来,她们仍旧是人,她们有灵魂。先得了解她们,然后才能下判断。……”“格利沙,别走,等等我们!”艺术家朝他喊了这么一句,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医科学生不久也不见了。

“对了,得努力了解一下才行。这样是不行的,……”瓦西里耶夫接着想下去。

他开始紧张地注意每个女人的脸,寻找惭愧的笑容。可是,要么他不善于考察她们的脸,要么这些女人没有一个觉得惭愧,总之,他在每张脸上看见的只有那呆板的表情:那种日常的庸俗的烦闷和满足。愚蠢的眼睛,愚蠢的笑容,愚蠢刺耳的语声,无耻的动作,此外就没有别的了。大概她们过去都有一段风流韵事,对象是个会计,起因是五十卢布的内衣,而目前呢,她们在生活里没有别的乐趣,只求有咖啡喝,有三道菜的午饭吃,有酒喝,有卡德里尔舞跳,能够睡到下午两点钟……就行了。

既然一点也看不到惭愧的笑容,瓦西里耶夫就寻找有没有一张清醒明白的脸。他的注意力落在一张苍白的、有点困倦的、无精打采的脸上。……那是一个黑发女人,年纪不算很轻了,穿一身亮闪闪的衣服。她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瞧着地板想心事。瓦西里耶夫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仿佛无意中在她身旁坐下来。

“我得先说些俗套头,”他想,“然后再转到严肃的问题上。

……“

“您穿的这身衣服好漂亮!”他说,用手指头摸了摸她那三角头巾上的金线穗子。

“哦,真的吗,……”黑发女人无精打采地说。

“您是哪儿人?”

“我?远得很。……切尔尼戈夫省人。”

“好地方。那地方好得很。”

“不管什么地方,只要我们不在那儿,就会觉着它好。”

“可惜我不会形容大自然,”瓦西里耶夫想。“要是我会形容一下切尔尼戈夫的风景,就说不定会打动她的心。没问题,那地方既是她的家乡,她一定爱那地方。”

“您在这儿觉得烦闷吗?”

“当然,无聊得很。”

“您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呢?”

“我上哪儿去呢?去要饭吗?”

“就是要饭也比在这儿过活轻松得多。”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您要过饭吗?”

“对了,从前我没钱交学费的时候,四处告帮来着。即使我没要过饭,这层道理是十分明白的。叫化子不管怎样总算是个自由人,您却是个奴隶。”

黑发女人伸了个懒腰,把困倦的眼睛转过去瞧着仆役,他正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玻璃杯和矿泉水。

“请我喝一杯黑啤酒吧,”她说,又打了个呵欠。

“黑啤酒,……”瓦西里耶夫想,“万一你的弟兄或母亲这当儿走进来,你会怎样?那你会怎么说?他们又会怎么说?

我看,那会儿才该要一杯黑啤酒呢。……“忽然传来了哭泣的声音。从仆役端着矿泉水走进去的那个隔壁房间里,很快地走出一个金发男子,满脸通红,瞪着气呼呼的眼睛。他身后跟着高大肥胖的鸨母,尖着嗓子嚷道:”谁也不准许您打姑娘的嘴巴!我们招待过身份比你高得多的客人,他们都不动手打人!骗子!“

人声喧哗。瓦西里耶夫心里害怕,脸色发白。隔壁房间里有人号啕痛哭,哭得那么伤心,受了欺凌的人就是这样哭的。他这才领会到,在这儿生活的确实是人,真正的人,她们跟别处的人一样也会觉得受委屈,难过,哭泣,求救。……原本那种沉重的憎恨和厌恶的感觉就变成深切的怜悯和对打人者的气愤。他跑进有哭声的房里去。隔着一张桌子,隔着大理石桌面上摆着的好几排酒瓶,他看见一张痛苦的、沾着泪痕的脸,他就朝那张脸伸过手去,还朝桌子迈进一步,可是立刻又害怕地退回来。原来那哭泣的女人喝醉了酒。

人们围着那个金发男子,瓦西里耶夫却从这闹嚷嚷的人群中挤出来,心灰意懒,战战兢兢,跟孩子似的,他觉得这个陌生的、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里的人仿佛要追他,打他,拿下流话骂他似的。……他从挂衣钩上摘下他的大衣,一口气跑下楼去了。



他站在妓院附近,倚着一道围墙,等他的朋友们出来。钢琴和提琴的声音欢畅,放纵,撒野,悲伤,在空中合成一片杂音,这混乱的声音跟先前一样,好象是黑暗里房顶上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乐队在调弦。要是抬头往黑暗里看一眼,那么整个漆黑的背景上布满活动着的白点:天在下雪。雪片落进灯光照到的地方,就在空中懒洋洋地飘飞,跟羽毛一样,而且更加懒洋洋地落到地下。在瓦西里耶夫的四周,细雪成团地旋转,落在他的胡子上,眉毛上,睫毛上。……马车夫、马、行人全变白了。

“雪怎么会落到这条巷子里来!”瓦西里耶夫想。“这些该死的妓院!”

他的腿因为方才跑下楼梯而累得发软。他喘着气,仿佛在爬山似的。他的心跳得那么响,连他自己也听得见。他给一种欲望煎熬着,打算赶快走出这条巷子,回家去,可是另外还有一种欲望比这欲望更强烈,那就是一心要等着他的朋友出来,好把自己的沉重感觉向他们发泄一下。

这些妓院里有许多事情他弄不懂,那些沉沦的女人的灵魂对他来说仍旧跟从前一样神秘,不过他现在才明白这儿的情形比可能设想的还要糟得多。要是那个服毒自尽的、自觉有罪的女人叫做堕落的女人,那么要想给眼前这些随着杂乱的乐声跳舞、说出一长串下流话的女人起一个恰当的名字就难了。她们不是正在毁灭,而是已经毁灭了。

“这儿在干着坏事,”他想,“然而犯罪的感觉却没有,求救的希望也没有。人们卖她们,买她们,把她们泡在酒里,叫她们染上种种恶习,她们呢,跟绵羊似的糊里糊涂,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懂,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他也明白,凡是叫做人的尊严、人格、上帝的形象的一 切,在这里都受到彻底的玷污,用醉汉的话来说,就是“整个儿垮了”,这是不能单单由这条巷子和麻木的女人负责的。

一群大学生走过他面前,周身沾满白雪,快活地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个又高又瘦的学生站定下来,瞧一眼瓦西里耶夫的脸,用醉醺醺的声音说:“咱们是同行!喝醉了,老兄?对不对,老兄?没什么,去痛快一下!走!别垂头丧气,好小子!”

他抓住瓦西里耶夫的肩头,把自己的又冷又湿的小胡子凑到他脸上,然后脚下一滑,身子摇摇晃晃,摇着两只手说:“站稳,别摔跟头!”

他笑起来,跑着追他的同伴去了。

从嘈杂的声音里,传来了艺术家的声音:“不准你们打女人!我不准,真该死!你们这些流氓!”

门口出现了医科学生。他往四下里张望,一眼看见瓦西里耶夫,就用激动的声调说:“原来你在这儿!听我说,真的,简直不能跟叶果尔一块儿出来玩!他是什么玩意儿,我简直不懂!他又闹出乱子来了!你听见没有?叶果尔!”他朝着门里喊叫。“叶果尔!”

“我不准你们打女人!”艺术家的尖嗓音从上面传下来。

不知什么又笨又重的东西从楼梯上往下滚。原来是艺术家从楼上摔下来了。他分明是给人推下楼来的。

他从地上爬起来,挥着帽子,现出恶狠狠的愤慨的脸相,伸出拳头朝楼上挥舞着,嚷道:“流氓!狠心的家伙!吸血鬼!我不准你们打女人!居然打喝醉酒的弱女子!哼,你们……”“叶果尔,……得了,叶果尔,……”医科学生开始央求他,“我拿人格向你担保,我下次再也不跟你一块儿出来玩了。

我拿人格担保,一定!“

艺术家渐渐平静下来,几个朋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啊,”医科学生唱着,“违背我的本心把我领到这凄凉的河岸。……”“‘看那磨坊啊,……’”过一会儿艺术家接着唱起来,“‘现在它已经坍塌……’好大的雪啊,圣母!格利沙,刚才你为什么走了?你是个胆小鬼,娘们儿,就是这么的。”

瓦西里耶夫在朋友身后走着,瞧着他们的后背,心里暗想:“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我们只是觉着卖淫是坏事,其实我们把它夸张了;要么卖淫真跟大家所认定的那样是件天大的坏事,那我这些好朋友就跟《田地》⑩上面所画的叙利亚和开罗的居民们那样,成了奴隶主、暴徒、杀人犯。眼下他们在唱歌,大笑,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方才他们岂不是利用别人的饥饿、无知、麻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吗?他们的确是那样,我自己就是见证人。他们的人道、他们的医学、他们的绘画,有什么用处?这些凶手的科学、艺术、高尚的感情使我想起一个故事里的猪油。有两个土匪,在树林里杀死一个叫化子,开始瓜分他的衣服,却在他的讨饭袋里找到一块猪油。‘巧得很,’一个土匪说,‘让我们来吃掉它吧。’‘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另一个惊慌地叫道,‘难道你忘了今天是星期三吗?’他们就都没有吃。他们杀了人,走出树林,同时相信自己是严格的持斋者。同样,这两个人化钱买了女人以后,扬长而去,现在还自以为是艺术家和科学家呢。……”“听着,你们!”他尖刻而气愤地说。“你们为什么上这种地方来?难道,难道你们就不明白这种事有多么可怕?你们的医学说:这些女人个个都会害肺痨病或者什么别的病而提早死亡。艺术说:在精神方面她们死得更早些。她们每个人都因为一生中平均要接五百个嫖客而死,……姑且就算五百吧。她们每个人都是给五百个男人害死的。你们就在那五百个当中!那么,要是你们每个人一生当中在这儿或者别的同类地方逛过二百五十次,那就是你们两个人共同害死一个女人!难道你们不懂吗?难道这不可怕?你们两个、三个、五 个,合起来害死一个愚蠢而饥饿的女人!啊,难道这不可怕?

我的上帝啊!“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艺术家皱着眉说。“我们真不该同这傻瓜和蠢材一块儿来!你当是这会儿你的脑子里生出了伟大的思想,伟大的观念吗?不对,鬼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而决不是思想!这会儿你带着仇恨和憎恶瞧着我,可是依我看来,你与其这么瞧着我,还不如多开二十家妓院的好。你眼光里包含的恶比整个这条巷子里的恶还要多!走,沃洛嘉,去他的!他是个傻瓜,蠢材,就是这么的。……”“我们人类总是自相残杀,”医科学生说。“当然,这是不道德的,可是你唱高调也还是没用啊。再会!”

在特鲁勃诺依广场上,这几个朋友告别,分手了。只剩下瓦西里耶夫一个人了,他就迅速地顺着林荫道走去。他害怕黑暗,害怕那大片大片地落下来、好象要盖没全世界的雪,害怕在雪雾中闪烁着微光的街灯。他的灵魂给一种没来由的、战战兢兢的恐怖占据了。偶尔有行人迎面走过来,而他却惊恐地躲开他们。他觉得仿佛有许多女人,光是女人,从四面八方走拢来,瞧着他。……“现在开头儿了,”他想,“我马上就要精神错乱了。

……“



在家里,他躺在床上,周身打抖,说道:“活人!活人!我的上帝,她们是活人啊!”

他千方百计刺激他的想象,一会儿幻想自己是堕落的女人的弟兄,一会儿是她的父亲,一会儿又成了涂脂抹粉的堕落女人本身。这一切都使他满心害怕。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不管怎样,他得立刻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他觉得这问题似乎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费了不小的劲,克制绝望的情绪,在床上坐起来,双手捧着头,开始思索怎样才能拯救今天看到的那类女人。他是受过教育的人,解决各种问题的方法在他是很熟悉的。他虽然异常激动,却严格地遵守那种方法。他回想这个问题的历史和有关的文献,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走了这么一刻钟,极力回想现代为了拯救这类女人而进行过的种种实验。他有很多好心的朋友和熟人住在法尔茨费因公寓、加里亚希金公寓、涅恰耶夫公寓、叶奇金公寓里。……他们当中有不少诚实、无私的人。其中有些人尝试过拯救这类女人的工作。……“这些为数不多的尝试,”瓦西里耶夫想,“可以分成三组。

有些人从卖淫窟里把女人赎出来以后,替她租一个房间,给她买一架缝纫机,她便做起女裁缝来。而且,不管他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化钱赎出她以后,就使她成了他的情妇,然后,等到大学毕业,他就走了,把她转交给另一个上流男子,仿佛她是一件东西似的。于是那堕落的女人仍旧是堕落的女人。还有些人呢,替她赎身以后,也给她租一个单独的房间,少不得也买上一架缝纫机,极力教她念书,对她讲宗教教义,给她买书看。这女人就住下来,觉得这事儿挺新鲜,乘一时的兴致踏起缝纫机来,可是随后就厌倦了,瞒着那个宣教士偷偷地接客,或者索性跑回可以睡到下午三点钟、喝到咖啡、吃到饱饭的地方去了。最后还有一种顶热心肠、顶肯自我牺牲的人,他们采取勇敢而又坚决的步骤。他们跟那些女人正式结婚。等到那厚颜无耻、娇生惯养或者愚蠢而受尽痛苦的动物做了妻子,主妇,后来又成了母亲,她的生活和她的人生观就整个儿翻了一个身,到后来在这妻子和母亲身上就很难认出原先那个堕落的女人了。对,结婚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还是唯一的办法。“

“可是不行!”瓦西里耶夫大声说,倒在床上。“首先我没法跟这样的女人结婚!要做那种事,人得是圣徒,不会憎恨,不懂什么叫厌恶才行。不过,姑且假定我、医科学生、艺术家能够克制自己,娶了她们,假定她们都给人娶去了,可是结果会怎样呢?结果会怎样呢?结果就会这样:一方面,在这儿,在莫斯科,她们给人娶去了,另一方面,在斯摩棱斯克,一个会计什么的又会糟蹋另一个姑娘,于是那姑娘会同从萨拉托夫、下诺夫戈罗德、华沙……等地来的姑娘一齐涌到这儿来补那些空缺。而且你拿伦敦那些成千成万的女人怎么办呢?你拿汉堡那些女人怎么办呢?”

煤油灯开始冒烟。瓦西里耶夫却没注意到。他又走来走去,还是在想心事。现在他换了一个方式提出问题:必须怎么办才能使得堕落的女人不再被人需要?为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使那些买她们、害死她们的男人充分感到他们所扮的奴隶主角色是多么不道德,使他们不由得害怕才行。先得救男人。

“在这方面,艺术和科学显然没有什么用处,……”瓦西里耶夫想。“唯一的办法就是传播教义。”

他就开始想象明天晚上他站在那条巷子的拐角,对每一 个行人说:“您上哪儿去?您去干什么?要存着敬畏上帝的心才行啊!”

他转过身去对那些冷漠的车夫说:

“你们为什么把车子停在这儿?你们怎么会不生气?你们怎么会不愤慨?你们总该信奉上帝,知道这种事有罪,人干了这种事会下地狱吧,那你们怎么一声不响呢?不错,你们跟她们无亲无故,不过要知道,她们也有父亲,有弟兄,跟你们一模一样啊……”瓦西里耶夫的一个朋友曾经谈论瓦西里耶夫,说他是个有才能的人。有的人有写作的才能、演戏的才能、绘画的才能,可是他有一种特别的才能——博爱的才能。他对一切痛苦有敏锐的感觉。如同好演员总是在自己身上演出别人的动作和声音一样,瓦西里耶夫也善于在自己的灵魂里体会别人的痛苦。他看见别人哭泣,自己就流泪。他在病人身旁,就觉得自己也有病,呻吟起来。要是看到暴力,他就觉得暴力正在摧残自己,害怕得跟小孩似的,而且等到害怕过后总要跑过去搭救。别人的痛苦刺激他,使他激动,弄得他放不下,摆不开,等等。

这个朋友的话究竟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当他以为他这个问题已经解决的时候,他的感觉却有点近似着魔。他又哭又笑,嘴里念出明天他要说的话,对那些肯听他的话、跟他一块儿站在街角上说教的人生出热爱来。他坐下来写信,暗自立下种种誓言。……这一切所以很象着魔,是因为这情形没维持很久瓦西里耶夫不久就疲乏了。伦敦、汉堡、华沙那儿的无数女人压在他身上,就跟一座大山压着土地似的。他面对那许多女人不由得胆怯,心慌。他想起自己不善于言谈,想起自己又胆怯又腼腆,想起那些冷漠的人不见得愿意听他的话,了解他的话,因为他不过是个法律系三年级的学生,一个胆怯的小人物罢了,又想起真正的传教工作不仅在于用嘴说话,还在于动手实干。……天已经大亮,马车已经在街道上辘辘地响起来,瓦西里耶夫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长沙发上,直着眼睛发呆。他不再想到女人,也不再想到男人,不再想到传教工作。他整个注意力已经转到折磨他的那种精神痛苦上去了。那是一种麻木的、空洞的、说不清楚的痛苦,既象是哀伤,又象是极端的恐怖,又象是绝望。他指得出来哪儿发痛:就在胸口,他的心底下。可是他又没法拿别样的痛苦与之相比。过去,他害过很厉害的牙痛,害过胸膜炎和神经痛,可是拿那些来跟这种精神痛苦相比,简直算不得什么。有了这种痛苦,生活也好象可惜了。学位论文、他已经写好的那篇出色的文章 、他所热爱的那些人、对堕落的女人的拯救,总之昨天他还热爱或对之冷淡的一切,现在一想起来却跟车声、仆役的匆忙脚步声、白昼的阳光……一样刺激他。要是这时候有谁在他眼前做出一件天大的好事或者可恶的暴行,他会觉得那两种行为同样讨厌。在他的脑海里缓慢地游荡的种种思想里,只有两个思想不刺激他:一个是他随时有弄死自己的力量,还有一个是这痛苦不会超过三天。这后一个,他是凭经验知道的。

他躺了一会儿,站起来,绞着手,又在房间里走动,然而不是照往常那样从这个房角走到那个房角,却是顺着墙边兜圈子。他走过镜子,偶尔在镜子里照一照。他的脸苍白而消瘦,他的两个鬓角凹下去,他的眼睛又大又黑,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别人的眼睛似的,流露出不能忍受的精神痛苦的表情。

中午时分,艺术家来敲门。

“格利果利,你在家吗?”他问。

他听不到答话,站了一会儿,沉吟一下,用乌克兰土话回答自己:“不在。这个可恶的家伙必是上大学去了。”

他就走了。瓦西里耶夫在床上躺下来,把头塞在枕头底下,痛苦得哭起来,眼泪越流得畅,他的精神痛苦也变得越厉害。等到天黑下来,他想到在前面等着他的痛苦的夜晚,就满心是恐怖的绝望。他连忙穿好衣服,跑出房间,让房门敞开着,上街去了,没有必要,而且也没有目的。他没有问一 问自己要上哪儿去,就顺着萨多甫大街很快地走下去。

雪跟昨天那样下得紧,那是解冻的时令。他把手拢在袖管里,周身发抖,听见车轮声、公共马车的铃声、行人的脚步声就害怕。瓦西里耶夫顺着萨多甫大街一直走到苏哈列夫塔,然后又走到红门,从那儿拐弯走到巴斯曼大街。他走进一家小酒馆,喝下一大杯白酒,可是那也没使他觉得畅快些。

他走到拉兹古里亚,往右拐弯,走进一条以前从没来过的小巷子。他走到一座古老的桥边,桥下是水声喧哗的雅乌扎河,他站在桥头。可以看见红营房一长排窗子里的灯光。瓦西里耶夫一心想用新的感觉或者别的痛苦来摆脱他眼前的精神痛苦,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哭泣着,颤抖着,解开大衣和上衣,露出赤裸的胸膛,迎着潮湿的雪和风。可是这也没减轻他的痛苦。随后,他凑着桥上的栏杆弯下腰,低头瞧着雅乌扎河漆黑的、滚滚的流水,很想一头栽下去,倒不是因为厌恶生活,也不是想自杀,却是打算至少叫自己受点伤,用这种痛苦来摆脱那种痛苦。可是漆黑的河水、黑暗的空间、铺着白雪的荒凉河岸,都可怕得很。他打了个冷战,往前走去。他沿着红营房走了一个来回 ,然后下坡,进了一个矮林,又从矮林回到桥上。……“不行,回家,回家去!”他想。“在家里似乎会好过点。

……“

他就往回走。他回到家,脱掉湿大衣和帽子,在房间里沿着墙边兜圈子,就这么不知疲倦地一直走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艺术家和医科学生来看他,他正痛苦地呻吟着,在房间里跑个不停,衬衫已经撕碎,手也咬破了。

“看在上帝面上!”他一看见他的朋友就哭着说。“随你们爱上哪儿就带我上哪儿,你们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是看在帝面上,快点救救我才好!我要弄死我自己了!”

艺术家脸色变白,慌了手脚。医科学生也差点哭起来,可是想到做医生的在生活里不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冷静严肃,就冷冷地说:“这是你神经出了毛病。可是不要紧。马上到大夫那儿去。”

“随你们怎么办好了,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快点才好!”

“你不用发急,你得尽力控制自己才成。”

医科学生和艺术家伸出发抖的手替瓦西里耶夫穿好衣服,带他出去,到了街上。

“米哈依尔·谢尔盖伊奇早就想跟你认识了,”在路上医科学生说。“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医道也高明得很。他是一八 八二年毕业的,可是经验已经很丰富。他对待大学生就象对待同学那样。”

“赶快,赶快……”瓦西里耶夫催促道。

米哈依尔·谢尔盖伊奇是一个胖胖的金发医师,他接待这几位朋友时,半边脸微笑着,态度又客气,又庄严,又冷静。

“艺术家和玛耶耳已经跟我讲到过您的病,”他说。“很愿意为您效劳。怎么样?请坐吧。……”他让瓦西里耶夫在书桌旁边一把大圈椅上坐下,把一个烟盒送到他跟前。

“怎么样?”他开口说,摸着他的膝头。“我们来谈正事吧。

……您多大岁数?“

他提问题,医科学生回答那些问题。他问瓦西里耶夫的父亲害过什么特别的病没有,是不是常喝醉酒,有没有什么残酷的行为或者古怪的脾气。他又用同样的问题问到他祖父、母亲、姐妹、弟兄。他听到瓦西里耶夫的母亲有很好听的歌喉,有时候还上台演戏,就忽然活泼起来,问:“对不起,您可记得您母亲对舞台的兴趣浓不浓?”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瓦西里耶夫讨厌那位医师一个劲儿摸他的膝头,老是讲那一套话。

“大夫,您那些问题,依我看来,”他说,“是想弄明白我的病有没有遗传性。”

医师又问瓦西里耶夫年轻时候干过什么秘密的坏事没有,脑袋受过伤没有,有没有什么爱好、怪癖、特别的嗜好。

凡是勤恳的医师通常问到病人的种种问题,即使有一半不回 答,也丝毫无损于病人的健康,可是米哈依尔·谢尔盖伊奇、医科学生、艺术家,全都现出一本正经的脸色,仿佛只要瓦西里耶夫有一个问题答不上来,就会前功尽弃似的。医师听到答话以后,不知为什么,总在一片纸上记下来。听说瓦西里耶夫学过自然科学,眼前在学法律,医师便深思起来。……“去年他写过一篇精采的文章 ,……”医科学生说。

“对不起,别搅扰我,您妨碍我集中思想,”医师说,用半边脸笑了笑。“是的,当然,这对病的形成也不无关系。紧张的脑力劳动,疲劳过度。……对了,对了。您常喝酒吗?”

他对瓦西里耶夫说。

“很少喝。”

又过了二十分钟。医科学生开始压低声音述说自己对这次犯病的直接原因的看法,说到前天艺术家、瓦西里耶夫和他怎样去逛C巷。

瓦西里耶夫听他的朋友们和那位医师讲到那些女人和那条悲惨的巷子的时候用那么淡漠的、镇静的、冷冰冰的口吻,觉得奇怪极了。……“大夫,请您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说,按捺自己的火气,免得说话粗鲁,“卖淫是不是坏事?”

“好朋友,这还有问题吗?”医师说,表现出这个问题他早已解决了的神情。“这还有问题吗?”

“您是精神病医师吧?”瓦西里耶夫粗鲁地问。

“对了,精神病医师。”

“也许你们大家都对!”瓦西里耶夫说着,站起来,开始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也许吧!可是我却觉得奇怪!

我学了两门学问,你们就看作了不起的成就,又因为我写过一篇论文,而那篇论文不出三年就会给人丢到一边,忘得精光,我却被你们捧上了天。可是由于我讲到那些堕落女人的时候不能象讲到这些椅子的时候那样冷冰冰,我却要受医师的诊治,被人叫做疯子,受到怜悯!“

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瓦西里耶夫忽然心中充满难忍难熬的怜悯,他可怜自己,可怜他的同学,可怜前天见过的那些人,也可怜医师。他哭起来,倒在那把圈椅上。

他的朋友们探问地瞧着医师。那个医师现出完全了解这种眼泪和这种绝望的神情,现出自认为在这方面是专家的神情,走到瓦西里耶夫跟前,一句话也没说,给他喝下一种药水,然后,等到他平静点,就脱掉他的衣服,开始检查他皮肤的敏感程度、膝头的反射作用,等等。

瓦西里耶夫觉得舒畅一点了。等到他从医师家里走出来,他已经觉得难为情,马车的辘辘声不再刺激他,心脏底下那块重负也越来越轻,仿佛在溶化似的。他手上有两个方子:一 个是溴化钾,一个是吗啡。……这些药他从前也吃过!

在街上,他站定一忽儿,想了想,就向两个朋友告辞,懒洋洋地往大学走去。

「注释」

①《旧约·创世记》载:“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这句话的意思是:她们仍旧是人。

②指耶稣所宽恕的一个荡妇,见《新约·路加福音》第七章 .

③达尔戈梅斯基的歌剧《美人鱼》中公爵的咏叹调。

④意大利语,开头几个词的意思是:晚安,先生们。其余的词是含糊地摹仿歌剧台词开玩笑。

⑤意大利语,是对歌剧台词的含糊的摹仿。

⑥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⑦巴赞(1811—1888),法国元帅。——俄文本编者注

⑧格利沙是格利果利的小名。

⑨法语:阿依达式。阿依达是歌剧《阿依达》的女主人公,原是埃塞俄比亚公主,后被埃及所俘。

⑩旧俄时代一种风行的画报。

正文 第二卷 《命名日》-1

《命名日》



在命名日宴会上,人们吃过八道菜,谈过无数的话以后,过命名日的人的妻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起身走到花园里去了。必须不住地微笑和谈话的义务、餐具的玎珰声、仆人的手忙脚乱、各道菜中间的长久间歇、她为了对客人遮盖自己怀孕而穿上的紧身衣,都已经使她感到筋疲力尽。她有心走开,离那所房子远些,在阴凉的地方坐一阵,定下心来想想过两个月就要生下来的孩子。她已经养成习惯,每逢从宽广的林荫道往左拐弯,踏上狭窄的小径,那些思想就会来到她的心头。在这儿,在李树和樱桃树的浓荫下面,干枯的树枝常常搔她的肩膀和脖子,蜘蛛网粘到她脸上来,她的脑子里就会升起一个性别未定、脸容不明的小宝宝的形象,于是她开始觉得,亲切地搔她的脸和脖子的,并不是蜘蛛网,而是那个小宝宝;等到小径的尽头出现一道稀疏的篱笆,篱笆的另一边立着那些用陶土做顶的矮而宽的蜂箱,停滞不动的空气里开始发散出干草和蜂蜜的气味,人可以听到蜜蜂的柔和的嗡嗡声的时候,那个小宝宝就完全占据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的心。她往往走到用细树枝编成的窝棚旁边,在一条小长凳上坐下,开始思索。

这一回她也走到小长凳那儿,坐下来,开始思索。然而在她的想象里涌现出来的却不是小宝宝,而是她刚刚离开的那些大人。她想到自己是女主人,竟丢下客人走开,不免心慌意乱;她还想起在宴会上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她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为陪审制度,为出版问题,为妇女教育问题发生争论;她丈夫争论,照例是想在客人们面前炫耀他的保守思想,不过主要的却是因为他不喜欢她的叔叔,偏要跟他闹别扭。她的叔叔呢,反驳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要挑毛病,为的是向出席这个宴会的人表明他尼古拉·尼古拉伊奇虽然已经五十九岁,却还保持着青春的朝气和自由思想。

至于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自己,她在宴会到了尾声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开始笨嘴笨舌地为妇女接受高等教育问题辩护,倒不是因为妇女受高等教育需要加以辩护,只是因为依她看来她的丈夫不公平,她有意气一气他罢了。客人们对这种争论感到厌倦,不过他们又都认为有必要插嘴,说上很多话,其实他们全都根本不关心什么陪审制度,什么妇女教育。

……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坐在篱笆的这一边,靠近窝棚的地方。太阳藏到云层里面去了,树木和空气现出下雨前那种阴郁的神态,不过天气仍然又热又闷。那些在圣彼得节前夕在各处树木下面割下的干草,还没有收集拢来,现出凄凉的样子,点缀着凋萎的花朵,冒出浓重的甜腻的气味。四下里静悄悄的。篱笆的那一边有些蜜蜂在单调地嗡嗡叫。……突然间,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顺着小径走到养蜂场这边来了。

“天真闷热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您觉得怎么样,会不会下雨?”

“会下雨的,我的美人儿,不过要到夜里才会下,”一个很耳熟的男人声音懒洋洋地回答说。“会下一场大雨哩。”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思量,要是她赶紧躲到窝棚里去,人家就不会发现她,照直走过去,她也就不必讲话,不必勉强做出笑脸了。她提起连衣裙,弯下腰,钻进那个窝棚。可是马上就有一股又热又闷象蒸汽般的空气直扑到她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要不是这儿闷热,要不是黑麦、茴香、细树枝的浓重气味弄得人透不出气来,那么这儿,在草顶底下,在黑暗里,倒很可以躲开客人,想一想她的小宝宝。这儿又舒服又安静。

“这个地方多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吧,彼得·德米特利奇。”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开始从两根干枝的缝隙里往外看。

她瞧见她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客人柳包琪卡·谢列尔,她是个十七岁的姑娘,不久以前刚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彼得·德米特利奇把帽子推到后脑壳上,懒洋洋,没精神,因为他在宴席上喝了很多酒。他在篱笆旁边摇摇摆摆地走着,用脚把干草拨成一堆。柳包琪卡呢,热得脸色绯红,象往常那样漂亮,站在那儿,倒背着手,瞅着他魁梧漂亮的身体的懒散动作。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知道女人们喜欢她的丈夫,她不喜欢看见他跟她们待在一块儿。彼得·德米特利奇用脚把干草拨在一块儿,好跟柳包琪卡坐在草堆上闲谈一阵,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至于漂亮的柳包琪卡温柔地瞧着他,那也不奇怪,然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仍旧恼恨她的丈夫。她想到她马上可以偷听他们所说的话,不由得又怕又喜。

“您坐下,迷人的姑娘,”彼得·德米特利奇在干草上坐下,伸个懒腰说。“这样挺好。哦,您给我讲点什么吧。”

“谁高兴讲!我一讲不要紧,您可就睡着了。”

“我睡着?皇天在上!有这样一对俏眼睛瞧着我,我还睡得着吗?”

她丈夫的这些话,他在客人面前半躺半坐,把帽子推到脑后去的神态,也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他已经被女人们宠坏,知道她们喜欢他,所以每逢跟她们周旋,他惯于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讲话,而且据大家说,这种口气跟他倒很相配呢。

他对待柳包琪卡也跟对待别的女人一样。然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还是有醋意了。

“劳驾,您告诉我,”柳包琪卡沉默了一忽儿,开口说,“人家讲您被人控告,就要受审了,这是真的吗?”

“我吗?对,我就要受审了。……我的美人儿,我已经编进坏人的队伍里去了。”

“那么,为了什么事呢?”

“不为什么,只是……这主要是个政治问题,”彼得·德米特利奇打个呵欠说。“左派和右派的斗争。我这个蒙昧主义者和墨守成规者在一份公文里斗胆用了一个字眼,而那个字眼在我们的区调解法官库兹玛·格利果利耶维奇·沃斯特里亚科夫和符拉季米尔·巴甫洛维奇·符拉季米罗夫这一类圣洁的格莱斯顿①看来却带有侮辱性。”

彼得·德米特利奇又打个呵欠,接着说:“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您尽可以用不赞成的态度评论太阳,评论月亮,爱评论什么就评论什么,可是求上帝保佑,千万别碰自由主义者!求上帝保佑,这种事干不得!自由主义者好比那些糟透了的干菌子,要是您无意间用手指头碰它一 下,它就往您身上撒下一股灰尘的烟雾。”

“您出了什么事呢?”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场风波完全是由一件小到无可再小的小事引起的。有那么一位教员,是个僧侣家庭出身的讨厌家伙,他向沃斯特里亚科夫递了一份状子,控告饭铺老板,说那老板在公共场合用话语和行动侮辱他。从种种迹象可以看出当时教员和饭铺老板都醉得一塌糊涂,他们两人的举动都一样恶劣。如果有过侮辱的话,无论如何也是彼此都有份的。沃斯特里亚科夫应该判他们犯了破坏治安罪,叫他们两人各出一笔罚金,把他们赶出法庭了事。然而我们这儿是怎么办事的呢?在我们这儿,最重要的并不是人,也不是事实,而是招牌和头衔。一位教员,不管是什么样的坏蛋,总归是对的,因为他是教员。饭铺老板可就永远有罪了,因为他是饭铺老板和盘剥取利的人。沃斯特里亚科夫判处饭铺老板坐牢,饭铺老板就上诉到会审法庭去。会审法庭庄严地批准了沃斯特里亚科夫的判决。我呢,坚持我个人的见解。……我有点冒火。……就是这么回事。”

彼得·德米特利奇平心静气地讲着,现出满不在乎的讥诮态度。实际上,这件近在眼前就要受审的事害得他心里七 上八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那回他从倒霉的会审法庭回来,一直竭力瞒住家里人,不让他们知道他心头沉重,不满意自己。他是聪明人,因而不能不感到他表白见解的时候做得太过分了。他为了对自己和别人掩饰这种心情,不得不说多少谎话啊!有过多少不必要的谈话,发过多少回牢骚,对那件并不可笑的事发出过多少不诚恳的笑声啊!后来他知道他要受审,就忽然泄了气,心灰意懒,睡不好觉,比平时更多地站在窗前,用手指叩击窗上的玻璃。他不好意思对他妻子承认他心头沉重,这反而惹得她不痛快。……“听说您到波尔塔瓦省去了一趟?”柳包琪卡问。

“是的,我去过一趟,”彼得·德米特利奇回答说。“前天我才从那儿回来。”

“那儿大概挺好吧?”

“挺好。简直好得很。应当对您说明一下,我到那儿去,正赶上割草的季节 .在乌克兰,割草的季节正是最富于诗意的时光。在这儿,我们有大房子,有大花园,有许多人和烦琐的事,所以您不会注意到割草。在此地,一切事情都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那边呢,我的农庄上有五十俄亩草场,平平坦坦,象我的手掌一样。无论您站在哪个窗口,到处都可以看见割草的人。他们在草场上割草,在花园里割草,一个客人也没有,什么杂事也没有,因此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所看见的,听见的,感觉到的,只有割草这件事。院子里和房间里弥漫着干草的气味,从日出到日落,镰刀的玎珰声不住地响。总之,乌克兰是个可爱的地方。信不信由您,每逢我在安着吊杆的水井旁边喝水,在犹太人的小酒店里喝淡而无味的白酒,每逢在安静的黄昏听到乌克兰的提琴和铃鼓的乐声,就会有一种迷人的想法诱惑我:索性就在我的农庄上长住下去吧,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远远地躲开会审法庭、聪明的谈话、爱发议论的女人、长时间的宴会。……”彼得·德米特利奇没有说谎。他心头沉重,确实打算休息一下。他到波尔塔瓦省去纯粹是想避免看见自己的书房、仆人、熟人以及种种促使他想起他受伤的自尊心和他的错误的事物。

柳包琪卡忽然跳起来,害怕地摇晃胳膊。

“哎呀,蜜蜂,蜜蜂!”她尖叫道。“它蜇人!”

“得了,它不会蜇您!”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的胆子多么小!”

“不,不,不!”柳包琪卡叫道,回过头去从肩膀上看一 眼蜜蜂,赶快往回走。

彼得·德米特利奇跟着她走去,带着温情和忧郁的神态瞧她的后影。大概,他瞧着她,心里想着他的农庄,想着离群索居,而且,谁知道呢?也许他甚至想:如果他的妻子就是这个姑娘,年轻,纯洁,生气勃勃,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熏染,也没有怀孕,那么在农庄里生活下去会多么温暖而舒服啊。……等到说话声和脚步声消失,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才从窝棚里走出来,往正房走去。她想哭。她已经由于嫉妒而十分恼恨她丈夫了。她心里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不满意自己,羞愧,人在羞愧的时候总是首先躲着亲近的人,却对外人吐露衷曲,她也明白柳包琪卡不是一个危险的女人,所有那些在正房里喝咖啡的女人也都没有什么危险。然而总的说来,一切又都难于理解,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彼得·德米特利奇好象已经有一半不属于她了。……“他没有权利这样做!”她喃喃地说,极力要了解她的嫉妒和对丈夫的恼恨。“他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我要马上把话都对他说穿!”

她决定马上去找她的丈夫,对他和盘托出,说别的女人们喜欢他,而且他自己也极力招引她们喜欢,把她们的倾心看成天赐的甘霖,这太卑鄙了,简直卑鄙之至。他把按权利来说应当属于他妻子的东西献给外人,他把自己的灵魂和良心瞒住妻子,却在随便哪个长着漂亮脸蛋的女人面前敞开胸怀,这是不公平和不正直的。他妻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她有什么错处呢?最后,他那种做假早已惹得她厌烦:他经常装腔作势,卖弄聪明,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极力装得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跟他应有的面目不同。何必这样做假呢?莫非一个正派的人不妨做假?如果他做假,他就既侮辱了自己,又侮辱了对方,而且对他所说的那件事也不尊重。难道他不明白,如果他在法庭上卖弄聪明,装模作样,或者只是为了惹恼她的叔叔,在宴会上谈论政府的特权,他这样做无异于把法院,把自己,把那些听他讲话和瞧着他的人都看得一文也不值?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走到宽阔的林荫路上,极力装出一 副神情,仿佛她刚才离席是为了要料理家务。男客们正在露台上喝蜜酒,吃草莓果,其中有个法院的侦讯官,是个上了岁数的胖子,好打趣,爱说俏皮话,这时候多半在讲有伤风化的故事,因为他一见女主人,就突然合拢两片肥嘴唇,瞪大眼睛,坐下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喜欢本县的文官们,她也不喜欢他们那些笨拙而拘谨的妻子。他们喜欢造谣,常常到这儿来做客,虽然心里恨她的丈夫,见着他却又向他献媚。如今他们在喝酒,他们吃饱了肚子却不打算离去,她觉得他们这样待着不走,简直使人厌倦到了难受的地步。可是她为了避免显得没有礼貌,就向侦讯官殷勤地微微一笑,还对他摇一下手指头。她穿过大厅和客厅,做出笑脸,装着她是去交代一件事,安排一件事的样子。“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有人拦住我才好!”她想。然而她不得不在客厅里站住,出于礼貌听一个年轻人坐在钢琴旁边弹琴。她站了一忽儿,喝彩道:“太好了,太好了,乔治先生!”她又拍两下手,再往前走。

她在书房里找到了她的丈夫。他正坐在桌旁想心事。他的脸上现出严厉、沉思、惭愧的神色。这个人不再是在宴会上争论不已而且为客人们所熟悉的彼得·德米特利奇,却成了另外一个彼得·德米特利奇,疲乏,惭愧,不满意自己,这副模样只有他妻子才见得到。他到书房来多半是为了取纸烟。

他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烟盒,里面装满纸烟。他的一只手伸在书桌的抽屉里。他拿纸烟的时候怔住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不由得怜惜他。事情很清楚:这个人在受苦,心情不安,也许在跟自己斗争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默默地走到桌子跟前,她想表示她已经不记得宴会上的争论,不再生气,就关上他的烟盒,把它放在她丈夫上衣的侧面口袋里。

“该跟他说什么呢?”她想。“我要对他说,做假好比走进树林,越往里走就越难退出来。我要说,‘你热中于扮演你那虚伪的角色,已经扮演得过火了;你侮辱了那些本来喜爱你、没有对你做过什么坏事的人。你去给他们赔个罪,嘲笑自己一番吧,那样你才会觉得轻松一点。要是你希望清静,打算离群索居,那我们就一块儿离开此地吧。’”彼得·德米特利奇一碰到他妻子的眼光,他的脸就突然现出方才在宴会上和在花园里的那种神情:满不在乎,微微带点讥讽。他打个呵欠,站起来。

“现在五点多了,”他看一眼钟说。“要是客人们大发慈悲,十一点钟告辞,那我们也还有六个钟头要等哩。不用说,这可是件快活事!”

他吹起口哨,迈开平素那种庄重的步子,慢腾腾地走出房外去了。她听见他庄重地走着,穿过大厅,然后穿过客厅,不知为什么事庄重地笑了几声,对弹钢琴的年轻人说:“好极了!好极了!”不久他的脚步声就沉寂,大概他走进花园去了。

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的感受已经不是嫉妒,也不是懊恼,而是真正痛恨他的脚步声、他那不诚恳的笑声、他的说话声了。她走到窗前,朝花园里望。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林荫路上走动。他一只手放在衣袋里,另一只手打着榧子,脑袋微微往后仰着,庄重地往前走去,大摇大摆,看他的神态仿佛他很满意自己,满意这个宴会,满意他的消化能力,满意大自然似的。……林荫路上出现了两个矮小的中学生,他们是女地主契热甫斯卡雅的孩子,刚刚来到此地,另外有一个大学生,是他们的家庭教师,陪他们一块儿来的。他穿着白色上衣和很瘦的裤子。两个孩子和大学生走到彼得·德米特利奇面前,就站定下来,大概在祝贺他的命名日。他呢,潇洒地耸动肩膀,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脸蛋,随随便便向大学生伸出一只手,眼睛却没看他。大学生多半在称赞这儿的天气,拿它跟彼得堡的天气相比较,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大声说话,他的口气好象不是跟客人讲话,而是对民事执行吏或者证人发话似的:“什么?你们彼得堡的天气冷?可是我们这儿,老弟,却有清爽的空气和成果丰硕的土地。啊?什么?”

然后,他一只手放进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打着榧子,举步往前走去。在他走进低矮的榛树林以前,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一直瞧着他的后脑壳,心里大惑不解。这个三十四岁的人是从哪儿学来这种将军般的庄重步态的?他从哪儿学来了这种严厉的优美风度?他从哪儿学来了用这种上司般的颤动音调讲话?这些“什么”啦,“嗯,是氨啦,”老弟“啦,都是从哪儿来的?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新婚的头几个月她怕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常常坐车进城到会审法庭去。在会审法庭上,彼得·德米特利奇有时候代替她的教父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担任审判长。他一坐在审判长的圈椅上,穿着制服,胸前佩着链子,就完全变了样。威严的姿态,洪亮的嗓音,“什么”,“嗯,是氨,满不在乎的口气……凡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平时在家里常看到的他原有的那些合乎人情的特征,都化成了威严。在那把圈椅上坐着的已经不是彼得·德米特利奇,而是大家称之为审判长先生的另一个人了。大权在握的感觉,不容他平心静气地坐着,他总是找机会摇铃,严厉地瞅着旁听的人,大声叫嚷。……有的时候,他忽然变得看不清,听不明,威严地皱起眉头,要求人家说话大声些,往桌子这边靠近些,试问他这种近视和耳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威严的高处,变得看不清人的脸,听不明人的声音,那么这时候即使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本人走到他跟前,他大概也会对她吆喝一声:“您姓什么?”他对农民身份的证人讲起话来一律称呼“你”,对旁听者大嚷大叫,声音响得连街上都听得见,至于他对待律师的态度,那简直不象话。如果有个律师发言,彼得·德米特利奇就对他侧着身子坐定,眯细眼睛瞧天花板,借此表明这个律师根本是个多余的人,他不承认这个律师,也不想听他讲话。假如讲话的是一个装束寒酸的私人律师,彼得·德米特利奇就全神贯注地听他讲,用讥讽的、逼人的目光打量他,意思是说:嘿,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律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往往打断那个律师的话说。

如果有一个喜欢掉文的律师使用外来语,例如把“虚构”念成“喜构”,彼得·德米特利奇就会突然活跃起来,问道:“什么?怎么?喜构?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用教训的口气说:“不要讲那些您不理解的词。”临到律师发言完毕,离开桌子,满脸通红,一身是汗,彼得·德米特利奇却往圈椅背上一靠,得意洋洋地微笑,为胜利而高兴。在对待律师的态度方面,他有点模仿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不过,比方说,伯爵讲到“辩护人,请您少说几句吧”的时候,这话带着老年人的好意,显得自然,可是从彼得·德米特利奇嘴里说出来,就变得粗暴而且生硬了。

「注释」

①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首相,自由党领袖,在此借喻“政治家”。



响起一阵鼓掌声。那个年轻人弹完钢琴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客人们,就赶紧走进客厅。

“您弹很真好,我都听得出神了,”她走到钢琴那儿说,“我都听得出神了。您有惊人的才能!不过,您觉得我们这架钢琴的声音有点不准吗?”

这时候,两个中学生和陪着他们来的大学生走进客厅来。

“我的上帝啊,是米嘉和柯里亚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迎着他们走过去,拖着长音高兴地说。“你们长得好大哟!

简直认不出你们了!你们的妈妈呢?“

“我祝贺你们的命名日,”大学生随口说,“祝你们万事如意。叶卡捷琳娜·安德烈耶芙娜祝贺你们,并且向你们致歉。

她身体不大好。“

“她多么不应该!我等她一整天了。那么您早就从彼得堡回来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大学生。“现在那边天气怎样?”可是她没等回答,又亲热地朝两个中学生看了一眼,重说一遍:“他们长得好大哟!当初他们跟奶妈一块儿到这儿来好象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却做了中学生了!老的越来越老,年轻的都长大了。……你们吃过午饭没有?”

“哦,您别费心了,劳驾!”大学生说。

“你们一定没吃过午饭吧?”

“看在上帝份上,您别费心了!”

“不过你们一定饿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用粗鲁生硬的声调问,口气里带着焦躁和烦恼,这是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她立刻咳嗽了一声,做出笑容,脸红了。“他们长得好大哟!”她温柔地说。

“您别费心了,劳驾!”大学生又说一遍。

大学生要求她不必费心,两个孩子却沉默着。显然,三 个人都想吃东西。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就把他们领进饭厅,吩咐瓦西里开饭。

“你们的妈妈可不应该!”她让他们坐下,说道。“他把我完全忘了。她不好,不好,不好。……你们就这么对她说。那么您读的是哪一系?”她问大学生。

“医学系。”

“哦,您猜怎么样,我正好喜欢大夫。我很惋惜我的丈夫不是大夫。不过,比方说,要动手术或者解剖死尸,那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啊!太可怕了!您不怕?换了我,大概会吓死的。那么您一定喝白酒吧?”

“您别费心了,劳驾。”

“一路辛苦,应该喝一点,这是应该的。我是女人,不过有时候我也喝酒。米嘉和柯里亚也可以喝一点。这葡萄酒很淡,不用担心。说真的,他们长成多么漂亮的小伙子了!简直可以娶媳妇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个不停。她凭经验知道,在招待客人的时候,自己说话比听别人说话要省力得多,方便得多。

自己讲话,就不必集中注意力考虑如何回答问题,变换脸上的表情了。然而她无意中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就开始冗长地回答,她只得听他讲下去。大学生知道她以前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对待她的态度极力显得严肃。

“您读哪一系?”她问,忘记这个问题她已经提过一次了。

“医学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陪那些太太和小姐了。

“真的吗?这样说来,您日后要做大夫了?”她说,站起来。“这很好。我悔恨我自己没有学医。那么,诸位先生,你们在这儿吃饭,然后到花园里去走走。我给你们介绍几位小姐认识一下。”

她走出去,看一眼钟,刚到五点五十五分。她暗暗吃惊,时间竟走得这么慢。她心想,还要过六个钟头才会到午夜客人们走散的时候,不由得心里害怕。怎样打发这六个钟头呢?

说些什么话呢?怎样对待她的丈夫呢?

客厅里和露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客人都分散在花园里了。

“我得邀他们在喝茶前到桦树林里去散散步,或者划划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匆匆地往玩槌球的场地走去,那儿正传来说话声和欢笑声。“我得邀老人们玩文特。……”听差格利果利拿着空瓶子从槌球场那边向她迎面走来。

“太太们都在哪儿?”她问。

“在马林果树丛那边。老爷也在那儿。”

“哎,我的上帝啊!”槌球场上有人激烈地叫道。“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一千回了!要想了解保加利亚人,就得亲眼看见他们!不能凭报纸来判断!”

要么是由于这种嚷叫,要么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突然感到周身十分衰弱,特别是两条腿和两个肩膀。她忽然想不再说话,不再听声,不再动弹了。

“格利果利,”她懒洋洋地勉强说道,“等一忽儿您伺候客人喝茶,或者干别的事的时候,请您务必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来问我什么,说什么。……样样事情您自己作主好了,而且……而且脚步声也不要太响。我求求您。……我受不了,因为……”她没有讲完,就往槌球场走去,可是半路上想起那些太太,就又拐弯往马林果树丛走去。天空、空气、树木仍旧露出阴郁的样子,说明不久就要下雨了。天气又热又闷。大群的乌鸦预感到要变天,就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呱呱地叫。林荫路越是接近菜园,就变得越是荒凉,幽暗,狭窄。有一条小径埋藏在野梨树、酢浆草、小橡树、忽布等茂密的丛林里,在这条路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被一群小黑蚊子围住了。她用手蒙住脸,极力想象她的小宝宝。……在她的想象里,掠过格利果利、米嘉、柯里亚、今天早晨到此地来祝贺命名日的农民们的脸。……这时候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原来她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很快地向她迎面走来。

“是你吗,亲爱的?很高兴,……”他喘吁吁地开口说。

“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用手绢擦着胡子剃光的红下巴,随后忽然倒退一步,把两只手一拍,瞪起眼睛。“亲爱的,这种局面要弄到什么时候为止?”他喘着气,很快地说。“我问你:到底有没有个限度?姑且不谈他那种杰席莫尔达①式的见解对他四周的人产生道德败坏的影响,也不谈他侮辱我心里以及每个正直而有思想的人心里的一切神圣优美的东西,这都不去谈它,可是他总该有点礼貌嘛!这是怎么回事?他叫嚷,咆哮,装腔作势,硬要装成波拿巴②的样子,不容人说一句话,……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那样儿多么神气,笑声多么象将军,口气多么高傲!可是容我问您一声: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无非是个靠妻子过活的丈夫,只有几亩薄田的九品文官,多亏娶了个阔小姐才沾到了光!无非是暴发户,容克地主罢了,这种人多的是!简直是谢德林笔下的人物!我敢当着上帝发誓,事情不外乎下面两种情形:要么他害着自大狂,要么那只年老昏聩的耗子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说得对:如今的孩子和年轻人成熟得晚,他们时而扮演马车夫,时而扮演将军,照这样一直要扮演到四十岁才算完!”

“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同意道。“您让我走过去。”

“现在你想想看,这会弄到什么下场?”她叔叔拦住她的去路,继续说。“这种扮演保守派和扮演将军的游戏会怎样结束?他已经被人告了一状!要受审了!我倒很高兴!他嚷来嚷去,闹来闹去,结果坐上被告席了事。并且不是地方法院或者别的什么法院,而是高等法院!看起来,比这再糟的事连想都没法想象!其次,他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是你看,沃斯特里亚科夫没来,亚洪托夫没来,符拉季米罗夫没来,谢伏德没来,伯爵没来。……论保守,看起来,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算是到顶了,可是就连他也没来!而且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你瞧着就是,他不会来了!”

“哎,我的上帝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

“怎么会不相干?你是他妻子!你聪明,读过高等学校,你本来有力量使他成为一个诚实的工作者嘛!”

“在高等学校,人家并没教我怎样感化难于相处的人。看起来,我得为我念过高等学校而向你们大家道歉才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尖刻地说。“你听我说,叔叔,要是有人成天价在你耳朵旁边老是弹一个调子,你就会坐不住,逃之夭夭。

我呢,已经有整整一年成天价听这种老套头了。主啊,人总该有点怜悯心才对!“

她的叔叔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然后寻根究底地瞧着她,撇着嘴露出讥诮的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用老太婆的声调唱歌般地说。“对不起,太太!”他说着,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既然你自己都已经受他的影响,背叛了信念,那就该早点说出来才是。对不起,太太!”

“对,我背叛了信念!”她嚷道。“你自管得意好了!”

“对不起,太太!”

她叔叔最后一次彬彬有礼地鞠躬,不过这一回他把身子偏向一边,然后缩起脖子,把两个鞋跟一碰,行了个礼,往回走去。

“蠢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他该回家才对。”

她在菜园的马林果树丛里找到太太们和青年男女们。有的人在吃马林果,有的人吃腻了,在草莓的苗床那边徘徊,或者在甜豌豆地里挖土。离马林果树丛旁边不远,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苹果树,四周用木棍支撑着,木棍是从一道旧栅栏上拔下来的。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这棵树附近割草。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领结松开,表链从纽扣眼里掉出来。他每走一步路,每挥舞一下镰刀,都显出他擅长干活,而且气力很大。他身旁站着柳包琪卡和邻居布克烈耶夫上校的女儿娜达丽雅和瓦连契娜,或者照大家对她们的称呼,娜达和瓦达,这两个姑娘都贫血,身子很胖,带着病态,生着淡黄色头发,年纪十六七岁,穿着白色连衣裙,彼此非常相象。彼得·德米特利奇在教她们割草。

“这很简单,……”他说。“只要会拿镰刀,别着急就成,那就是说不要过分用力。瞧,照这样。……您现在要试一下吗?”他说着,把镰刀递给柳包琪卡。“动手吧!”

柳包琪卡笨拙地用手握住镰刀,忽然脸红了,笑起来。

“您不要胆怯,柳包芙③·亚历山德罗芙娜!”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喊得很响,好让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她跟她们在一块儿。“别胆怯!这得学!万一您嫁给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那他就要硬逼您割草了。”

柳包琪卡举起镰刀,可是又笑起来,而且笑得没了力气,立刻把镰刀放下了。她又害臊又愉快,因为人家对她说话的口气把她当作大人了。娜达却没有笑意,也不胆怯,带着严肃而冷静的面容拿起镰刀一挥,却把镰刀抡进草丛里去了。瓦达也不露笑意,跟她姐姐一样严肃而冷静,默默地拿起镰刀来,一刀砍进了土里。两姐妹做完这件事,就挽起胳膊,默默地往马林果树丛那边走去。

彼得·德米特利奇笑啊玩的,象是个小孩子。这种孩子般的淘气心情对他说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这种时候往往变得非常和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喜欢他这样。不过他这种孩子气照例维持不久。这一次也一样,他拿镰刀玩了一阵,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有必要为他的游戏增添一点严肃的色彩了。

“您要知道,每逢我割草,我总是感到健康多了,也正常多了,”他说。“如果我只能过脑力劳动的生活,那我大概会发疯的。我总觉得我不是天生做文化人的!我应该割草,耕地,播种,赶马车才对。……”于是彼得·德米特利奇开始跟那些女人谈体力劳动的优点,谈文化,然后谈金钱的害处,谈财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听她丈夫发议论,不知什么缘故想起了自己的陪嫁。

“总有一天,”她暗想,“他会不原谅我,因为我比他阔。

他骄傲,爱面子。说不定他会恨我,因为他沾了我很多的光。“

她站在布克烈耶夫上校身旁,上校在吃马林果,也在参加谈话。

“请到这边来,”他说着,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和彼得·德米特利奇让出路来。“这儿的果子最熟。……那么,照蒲鲁东④的看法,”他提高声音接着说,“财产是盗窃。不过我,老实说,不赞同蒲鲁东的见解,也不认为他是哲学家。法国人在我心目中可算不得权威,去他们的吧!”

“哎,关于蒲鲁东和各式各样的保克耳⑤,我是不懂行的,”彼得·德米特利奇说。“关于哲学您得找她谈,找我的妻子谈。她进过高等学校,对叔本华和蒲鲁东之流了解得很透彻。……”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觉得乏味了。她又在花园小径上走来走去,两旁是苹果树和梨树。她脸上又现出仿佛要去办一件很要紧的事的神情。后来她走到花匠的小屋那儿。……小屋门口坐着花匠的妻子瓦尔瓦拉和她的四个小孩,那些孩子都生着大脑袋,剃了光头。瓦尔瓦拉也怀着孕,依她计算,大概在先知以利亚节 ⑥之前就要分娩。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跟她打过招呼后,默默地打量她和她的孩子们,问道:“哦,你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

紧跟着是沉默。两个女人似乎不用说话就已经互相了解了。

“头一回生孩子才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了想,说,“我老是觉得我好象会过不了这一关,会死掉。”

“从前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你瞧,我还是活下来了。……不要紧的!”

瓦尔瓦拉已经第五次怀孕,富有经验了,有点居高临下地看她的女主人,用教训的口气跟她说话,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她的权威。她想谈谈自己的恐惧,谈谈孩子,谈谈她的心情,然而她又担心这在瓦尔瓦拉看来会显得浅薄,幼稚。她就不开口,等着瓦尔瓦拉自己说话。

“奥丽雅⑦,我们回正房去吧!”彼得·德米特利奇在马林果树丛里叫道。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很想保持沉默,等着,瞧着瓦尔瓦拉。她情愿照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毫无必要地在这儿站下去,一直站到深夜也行。可是她又不得不走。她刚刚离开小屋,柳包琪卡、瓦达、娜达就向她迎面跑来。两姐妹并没跑到她跟前,相距还有一俄丈远就一下子停住脚,仿佛生了根似的。可是柳包琪卡却一直跑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脖子。

“亲爱的!好人!宝贝!”她吻她的脸和脖子,不住地说。

“我们一块儿到岛上去喝茶吧!”

“到岛上去!到岛上去!”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姐妹瓦达和娜达异口同声地说,脸上不带笑容。

“不过天要下雨了,我亲爱的。”

“不会,不会!”柳包琪卡叫道,做出一脸的哭相。“大家都赞成去!亲爱的,好人!”

“那边的人都打算到岛上去喝茶,”彼得·德米特利奇走过来说。“你先去布置一下。……我们大家坐小船去,茶炊和别的东西得叫仆人坐着马车送去。”

他跟他的妻子并排走着,挽住她的胳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很想对她丈夫说几句不中听的挖苦话,甚至想提一提她的陪嫁,总之越刻薄越好。她想了想,就说:“为什么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没有来?多么可惜啊!”

“他不来,我倒很高兴,”彼得·德米特利奇说谎道。“这个疯子惹得我厌烦了,比辣萝卜还讨厌。”

“可是你吃饭前还一直着急地盼他来呢!”

「注释」

①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中一个粗暴的警察。——俄文本编者注

②指拿破仑。

③上文柳包琪卡是柳包芙的小名。

④蒲鲁东(1809—1865),法国小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无政府主义奠基人之一 .他在《什么是财产》一书中从小资产阶级立场来批评资本主义社会。

⑤保克耳(1821—1862),英国历史学家,实证论社会学家。

⑥以利亚节在旧俄历七月二十日。

⑦奥尔迦的爱称。

正文 《命名日》-2



过了半个钟头,所有的客人都拥到岸边系着几条小船的木桩旁边。大家纷纷讲话,发笑,由于过分忙乱而没法在小船上坐定。有三条小船已经装满乘客,还有两条小船空着停在那儿。这两条小船的钥匙却不知放在哪儿,他们不停地派人从河边回院子里去找钥匙。有人说钥匙在格利果利手里,有人说在管家那儿,还有人出主意,说把铁匠找来砸开这些锁算了。大家七嘴八舌,互相打岔,都想压过别人的说话声。彼得·德米特利奇在河岸上不耐烦地走来走去,嚷道:“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钥匙应该永远放在前厅的窗台上才对!谁自说自话把它们拿走了?管家要用船的话,尽可以坐他自己那条船嘛!”

最后钥匙总算找到了。不料大家又发现短少两副船桨。于是又惹起一场风波。彼得·德米特利奇已经走得厌烦了,索性跳上一条又窄又长的独木舟,那是用一棵杨树凿成的。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掉进水里,然后独木舟就离岸了。别的小船在小姐们响亮的欢笑声和尖叫声中,也相继随着独木舟漂走了。

洁白的云天,岸边的树木、芦苇,装满人和划动桨的小船,都倒映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小船下面,远远地在河水深处,在无底的深渊里,又有一个天空和飞翔的鸟雀。庄园所在的河岸又高又陡,栽满树木;对面的河岸并不高陡,而是一片发绿的、浸水的宽广草地,有些水洼在发亮。小船游出五十俄丈以外去了,在旁边不陡的河岸上,从忧郁地低垂着枝条的柳树后面,露出来一些农舍和牛群,传来了歌声、醉醺醺的喊叫声、手风琴声。

河面上,这儿那儿,点缀着捕鱼者的小船,正在撒下夜间捕鱼的滚网。有一条小船上,坐着几个带点酒意的业余音乐家,在拉他们自己做的小提琴和大提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坐在船舵旁边。她露出有礼貌的笑容,为应酬客人而说了许多话,同时斜起眼睛瞧着她的丈夫。

他乘坐那条驶在所有的小船前面的独木舟,站在船上划着一 根桨。这是一条尖头的、轻便的独木舟,所有的客人都叫它“划子”,惟独彼得·德米特利奇不知什么缘故却称之为“片杰拉克里亚”。它驶得很快,带着灵活而阴险的模样,仿佛痛恨难于相处的彼得·德米特利奇,盼望有个方便的机会好从他脚底下溜掉似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瞅着她的丈夫,心里厌恶他那招引大家喜爱的英俊相貌、他的后脑、他的姿态、他对女人的亲昵劲儿。她痛恨坐在小船上的一切女人,她嫉妒,同时又每分钟都在发抖,生怕那条不稳的小独木舟翻掉,惹出一场祸事来。

“慢一点,彼得!”她叫道,她害怕得心都停止跳动了。

“坐到船上来!你不这样做,我们也会相信你胆子大的!”

那些跟她同船的人也搅得她心神不定。他们都是平时常见的那种不坏的人,象这样的人很多。可是现在依她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反常,恶劣。她在每个人身上只看见弄虚作假。

“瞧,”她想,“划桨的这个生着栗色头发的青年男子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素来受他妈妈宠爱,生活幸福,家财豪富,吃得白白胖胖,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正直的、具有自由思想的、进步的人。他大学毕业以后,到这个县里来,还没住满一年,就已经这样说他自己:”我们都是些地方自治活动家‘。可是过不了一年,他就会象其他许多人那样觉得无聊,动身到彼得堡去,为了替自己的逃跑辩白,到处宣扬地方自治会一无是处,他上当了。他那年轻的妻子呢,正在另一条船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真相信他是个’地方自治活动家‘,一年以后,她也会相信地方自治会一无是处。还有那个体态丰满、把胡子剪得很精细的先生,戴着草帽,上面镶着宽帽带,嘴里叼着一支贵重的雪茄烟。这个人喜欢说:“现在我们应该丢掉幻想,动手工作了!’他养着约克郡的猪和布特列罗夫式的蜂,栽种油菜和菠萝,开办油坊和干酪制造厂,使用意大利的复式簿记。然而每到夏天,他总是卖掉自己的树林供人砍伐,把一部分土地抵押出去,为的是秋天好跟他的情妇一块儿到克里米亚去居住。还有我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他生彼得·德米特利奇的气,可是不知什么缘故,竟然没有回家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看一下别的小船,她在那边也只看见些不招人喜欢的怪人、装腔作势的人或者狭隘浅薄的人。她回想她在县里认得的一切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哪个人有什么好处值得说一说,或者想一想。她觉得所有的人都平庸,苍白,闭塞,狭隘,虚伪,无情,大家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他们做的也不是自己想做的事。烦闷和绝望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恨不得突然收起她的笑容,跳起来,喊一声:“我讨厌你们!”然后跳出船外,游着水回到岸上去。

“诸位先生,我们来拖住彼得·德米特利奇的船!”有人叫道。

“拖住他!拖住他!”别人响应道。“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您拖住您丈夫的船啊!”

坐在船舵旁边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为了拖住她丈夫的船,就得看准时机,灵巧地拉住他那“片杰拉克里亚”船头上的链子。等到她弯下腰去抓那根链子,彼得·德米特利奇却皱起眉头,惊慌地瞧着她。

“你坐在那儿别着凉才好!”他说。

“要是你担心我和孩子,那你为什么折磨我?”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暗想。

彼得·德米特利奇承认自己败下来了,可是他不愿意坐在拖船上,就从“片杰拉克里亚”跳到本来就已经装满人的小船上,而且跳得那么随便,弄得小船猛地一歪,大家都吓得叫起来。

“他这样跳是要招那些女人喜欢他,”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他知道他跳得挺漂亮。……”她的胳膊和腿开始发抖,她认为这是因为她心烦,她苦恼,因为她勉强赔着笑脸,因为她周身感到不舒服。她为了对客人们掩盖颤抖,就极力大声说话,发笑,活动。……“万一我突然哭出来,”她想,“我就推说牙痛。……”不过那些小船终于在“好望岛”靠岸了。大家都把这个地方叫做“好望岛”,实际上它是河道上一个由大转弯造成的半岛,上面布满古老的树林,其中有桦树、橡树、柳树、杨树。树荫底下已经摆好一些桌子,茶炊在冒烟,瓦西里和格利果利穿着燕尾服,戴着线织的白手套,已经在茶具旁边忙碌不停。好望岛的对面河岸上停着运食品来的马车。一筐筐和一包包食品从马车上送到一条很象“片杰拉克里亚”的小独木舟上,渡过河,运到这边岛上来。听差啦,车夫啦,以至坐在小独木舟上的农民啦,脸上都带着过命名日那种喜气洋洋的神情,那样的神情是只有孩子们和仆人们才会有的。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动手沏茶,往头一批杯子里斟茶,这时候客人们正忙着喝酒,吃甜食。随后,野餐会上喝茶的时候照例会有的那种骚乱开始了,这使女主人感到十分乏味和厌烦。格利果利和瓦西里刚把一杯杯茶分别送到客人们手中,就有许多拿着空杯子的手伸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面前来了。有的人要求茶里不要放糖,有的人要浓一点的茶,有的人又要淡一点的,有的人道谢,说是不想再喝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就得把这些要求都记住,然后叫道:“伊凡·彼得罗维奇,是您不要放糖吧?”或者:“诸位先生,是谁要淡一 点的茶呀?”可是这时候,那个要喝淡茶或者不要放糖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要求,把心思都放在愉快的谈话上,随手把他碰到的茶杯接下来了。离桌子不远,有些闷闷不乐的人象影子似的在散步,装出在草地里找菌子或者看盒子上的商标的样子,这是些没有拿到茶杯的人。“您喝过茶了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那个被问的人却请她不必操心,说:“我等一忽儿吧,”然而对女主人来说,客人不等,赶紧把茶喝完,反而省事得多了。

有的人忙于谈话,慢腾腾地喝茶,把茶杯留在手里有半个钟头之久。有的人,特别是在宴席上喝过很多酒的人,始终不离开桌子,一杯接一杯地喝个不停,弄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连倒茶都来不及。有一个爱开玩笑的年轻人咬着糖块喝茶,嘴里不住地说着:“我这个有罪的人啊,就是喜欢让自己享受一下中国植物①的美味。”他不时长叹一声,要求道:“麻烦您再给我斟一丁点儿!”他喝下很多茶,把糖嚼得很响,以为这样做又逗笑又别致,把商人学得很象。谁都没有体会到这些小事在女主人却是苦事,而且这也确实很难体会到,因为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始终殷勤地微笑,嘴里说着敷衍的话。

可是她觉得身子不舒服。……那许多人、那笑声、那些问话、那开玩笑的青年、那些忙得头脑发昏和筋疲力尽的听差、那些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的孩子,都惹得她不痛快,而且瓦达长得那么象娜达,柯里亚那么象米嘉,叫人分不清谁喝过了茶,谁还没喝,这也惹得她心烦。她觉得她勉强装出的殷勤笑容正在变成气愤的神情,她随时觉得自己会哭出声来。

“诸位先生,下雨了!”有人嚷道。

大家都抬头看天。

“是的,真下雨了,……”彼得·德米特利奇肯定道,擦一下脸。

天空只掉下少数雨点,真正的雨还没来,可是客人们丢下茶杯,赶紧走了。大家先是想坐马车,可是又改变主意,往小船那边走去。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借口说她得赶快安排晚饭,要求大家容许她独自先走,就坐上马车回家去了。

她坐上马车,首先让她的脸收起笑容,休息一下。她带着气愤的脸色穿过村子,带着气愤的脸色对那些路上相遇而向她鞠躬的农民们还礼。她回到家,就从后门走进寝室,在她丈夫的床上睡下。

“主啊,我的上帝,”她小声说,“这种苦役般的劳累为的是什么呀?为什么这些人在这儿高谈阔论,装得挺快活的样子?为什么我赔着笑脸做假?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这是客人们回来了。

“随他们去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我还要再躺一会儿。”

可是有个女仆走进寝室,说:

“太太,玛丽雅·格利果烈芙娜要走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跳下床,理一理头发,赶紧走出寝室去了。

“玛丽雅·格利果烈芙娜,这是怎么回事啊?”她迎着玛丽雅·格利果烈芙娜走过去,用委屈的声调说。“您急急忙忙要赶到哪儿去?”

“没法子,亲爱的,没法子呀。就是现在走,我也已经坐得过久了。我的孩子们在家里等我呢。”

“您太不应该了!为什么您不带着您的孩子一块儿来呢?”

“亲爱的,要是您容许的话,我往后就挑个平常的日子带他们来玩,不过今天……”“哎,请您自管带来,”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插嘴说,“我会很高兴的!您那些孩子那么可爱!您替我一个个吻他们。

……不过,说真的,您惹得我不高兴!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呢,我不明白!“

“没法子,没法子呀。……再见吧,亲爱的。您要保重身体。要知道,目前您怀着身孕……”两人互相接吻。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把客人送上马车后,走进客厅去找那些太太们。那儿已经点起灯,男客们已经坐下来玩文特了。

「注释」

①指茶叶。



吃过晚饭后,大约十二点一刻,客人们纷纷告辞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送客出去,站在门廊上,说:“说真的,您该戴一块披巾走!天气有点凉下来。求上帝保佑,千万别受凉才好!”

“您放心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客人们坐上马车,回 答说。“好,再见!您要记住,我们盼着您来!可别骗我们啊!”

“唷,唷!”马车夫勒住马,吆喝道。

“赶车吧,丹尼斯!再见,奥尔迦·米海洛芙娜!”

“替我吻你们的孩子!”

马车走了,立时消失在黑暗里。在门口的灯射到大道上的一圈红光里,出现一辆新的双套马或者三套马的马车,马已经等得不耐烦,马车夫把两条胳膊向前平伸出去。宾主就又开始接吻,接着是责备,再就是要求以后再来或者戴一块披巾去。彼得·德米特利奇从前厅跑出来,扶着太太们坐上马车。

“你现在得赶着车往叶甫烈莫甫希纳那边走,”他指点马车夫说。“穿过曼基诺固然近一点,可是那儿路不好走。说不定会翻车。……再见,我的美人儿。替我向您的画家 millepli -ments①!”

“再见,亲爱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您回屋里去吧,要不然会受凉的!外面潮湿!”

“唷!你这调皮的马!”

“您这几匹是什么马呀?”彼得·德米特利奇问道。

“这是大斋节 ②期间在哈依达罗夫买来的,”马车夫回答说。

“挺好的马儿……”

彼得·德米特利奇拍拍拉边套的马的背部。

“好,赶车吧!一路顺风!”

终于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大道上那圈红光摇晃着,往四下里浮动,缩小,灭了,这是因为瓦西里把门廊上那盏灯取走了。从前每逢把客人送走以后,彼得·德米特利奇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总要在大厅中面对面地跳跳蹦蹦,拍着手,唱道:“他们走了!他们走了!他们走了!”可是现在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没有心思干这些事。她走进寝室,脱掉衣服,在床上躺下。

她以为马上就会睡着,而且会睡得酣畅。她的腿和肩膀却酸痛得反常,她讲多了话,脑袋发沉,周身仍旧感到不舒适。她拉过被子来蒙上头,躺了三分钟光景,然后从被子里伸出头来,瞧着神像前面的小灯,体验着宁静的氛围,微微地笑了。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她小声说着,蜷起腿来,她觉得两条腿好象走多了路,变得长了似的。“睡吧,睡吧。

……“

她的腿放不舒服,周身也不好受,她就翻个身。寝室里,有只大苍蝇嗡嗡地飞,焦急不安地撞着天花板。还可以听见大厅里格利果利和瓦西里在小心地走动,收拾桌子。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她一直要到这些声音静下来以后才会睡着,才会觉得舒服。她就又焦躁地翻个身。

她丈夫的说话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大概有什么人留下来过夜了,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对一个什么人讲话,声音很响:“我不想说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是个虚伪的人。不过他不由自主地成了那么一个人,因为你们大家,诸位先生,极力要在他身上看到跟他的本来面目不同的东西。他对宗教的狂热被人看做独特的智慧,他的狎昵态度被人看做好心肠,他完全缺乏见解被人看做保守主义。就算他是一八八四年牌子的保守主义者吧。可是,究其实,保守主义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彼得·德米特利奇生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的气,生他客人们的气,生自己的气,这当儿正在发牢骚。他骂伯爵,骂客人,恼恨自己,准备任性地发表意见,提出主张。他把客人送走后,在客厅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穿过饭厅,沿着过道,走进他的书房,然后又穿过客厅,走进寝室去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仰面朝天躺着,被子只盖到腰上(她已经觉得热了),带着气愤的脸色盯着撞天花板的苍蝇。

“莫非有人留下来过夜吗?”她问。

“是叶果罗夫。”

彼得·德米特利奇脱掉衣服,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他默默地点上烟,也开始瞅那只苍蝇。他的眼光严厉而不安。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对着他英俊的侧影默默地看了大约五分钟。

不知什么缘故,她觉得如果她的丈夫突然扭过脸来对着她,说:“奥丽雅,我心里难受,”她就会哭起来,或者笑起来,于是她的心头就会轻松了。她认为她腿痛,周身不舒服,是因为她心里太紧张的缘故。

“彼得,你在想什么?”她问。

“哦,没想什么,……”她丈夫回答说。

“近来你有些心事瞒着我。这不好。”

“为什么这就不好呢?”彼得·德米特利奇沉吟一下,冷淡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个人的生活,所以也就不能不有自己的心事。”

“个人的生活,自己的心事,……这都是空话!你要明白,你伤了我的心!”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翻身起来,坐在床上。“既然你心头沉重,为什么你瞒着我呢?为什么你觉得对不相干的女人说出心里话倒比对自己的妻子说合适一些呢?

这不,你今天在养蜂场那边对柳包琪卡吐露你的心事,我全听见了。“

“哦,那我给你道喜。你听见了,我很高兴。”

这意思是说:你容我安静一下,别妨碍我思索!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生气了。这一天,她心头郁积的烦恼、憎恨、愤怒,仿佛突然翻腾起来了。她不肯推延到明天,一心想立刻把话都对她丈夫说穿,侮辱他,报复他。……她用力按捺自己,免得嚷起来,说道:“你得明白,这种事可恶,可恶,可恶!今天我恨了你一 整天,这都是你惹出来的!”

彼得·德米特利奇也起身坐好。

“可恶,可恶,可恶!”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接着说,开始周身发抖。“用不着给我道喜!你最好给你自己道喜吧!可耻,丢脸!你虚伪到了不好意思跟你妻子同待在一个房间里的地步!你这虚伪的人!我看透了你,明白你走的每一步路!”

“奥丽雅,每逢你心绪不好,请你事先告诉我一声。那我就可以到书房里去睡觉了。”

说完这话,彼得·德米特利奇拿起枕头,走出寝室去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没有料到这一着。她眼望着她丈夫走出去的那道门,张着嘴,周身发抖,沉默了几分钟,极力要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究竟是虚伪的人在争论中自知理屈而使用的办法呢,还是处心积虑要挫伤她的自尊心?该怎样理解呢?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的堂兄,他是个军官,是个快活人,常常笑着对她说,每逢晚上他的“妻子开始唠唠叨叨数落”他的时候,他总是拿起枕头,嘴里吹着口哨,走到自己书房里去,撇下他妻子处在一种愚蠢可笑的局面里。这个军官娶的是阔人家的女儿,是个任性而愚蠢的女人,他并不尊敬她,只是敷衍她罢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跳下床来。依她看来,现在她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赶快穿好衣服,走出这所房子,从此再也不回来。这所房子本是她自己的,这就会使彼得·德米特利奇越发感到难堪。她并没考虑该不该这样做,却很快地跑到书房去把自己的决定(“娘儿们的逻辑!”这个想法掠过她的心头)通知她的丈夫,并且在临别之际再说些侮辱他的刻薄话。……彼得·德米特利奇躺在长沙发上,装出看报的样子。他旁边的椅子上点着一支蜡烛。他的脸给报纸挡住,她看不见。

“请您费神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您!”

“‘您’,……”彼得·德米特利奇学着她的话说,没有露出他的脸。“这就惹人厌烦了,奥尔迦!说实在话,我累了,现在顾不上这些。……让我们明天再相骂吧。”

“不,我十分了解你!”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接着说。“你恨我!对了,对了!你恨我是因为我比你阔绰!就因为这一 点,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永远要对我做假!(”娘们儿的逻辑!“这想法又掠过她的心头。)现在,我知道,你在笑我。……我甚至相信,你跟我结婚也无非是贪图这财产权和那些可恶的马罢了。……哎,我真是不幸!”

彼得·德米特利奇的报纸掉在地下,他坐起来了。这种意外的侮辱使他呆住了。他象小孩那样狼狈地微笑着,茫然失措地瞧着他的妻子,向她伸出手去,仿佛要保护自己免得挨打似的,用恳求的声调说:“奥丽雅!”

他料想她还会说出什么可怕的话,就紧贴在长沙发的靠背上,他整个魁梧的身体也开始变得象他的笑容那么孩子气和狼狈了。

“奥丽雅,你怎么能说这话?”他小声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清醒过来了。她突然体会到她对这个人一向疯狂般热爱着,想起他就是她的丈夫彼得·德米特利奇,她缺了他就连一天也活不下去,他也疯狂般爱着她。她就放声大哭,连嗓音都变了。她抱住自己的头,跑回寝室里去了。

她扑在床上,短促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响彻这个寝室,使得她透不出气,胳膊和腿不住地抽搐。她想起隔着三四个房间有个客人在过夜,就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好盖没她的哭声,然而枕头却掉在地板上了。她弯下腰去拾它,不料差点摔下去。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住脸,然而她的手不听使唤,无论抓到什么都痉挛地撕扯一通。

她觉得什么都完了,觉得她为侮辱她丈夫而说出的那些假话已经把她的生活打碎。她的丈夫不会原谅她了。她对他的侮辱是任什么温存,任什么誓言也无法抵消的。……她怎么能叫她丈夫相信她自己并不相信自己说过的话呢?

“完了,完了!”她喊着,没有注意到她的枕头又掉在地板上了。“看在上帝面上!看在上帝面上吧!”

那个客人和那些仆人多半已经被她的叫声惊醒,那么明天全县的人都会知道她发过一场歇斯底里,要为这件事纷纷责难彼得·德米特利奇不对了。她就用力抑制自己,然而哭声却变得越来越响。

“看在上帝面上吧!”她喊着,嗓音都变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喊这句话。“看在上帝面上吧!”

她觉得她身子底下的床正往下陷,她的腿给被子缠住了。

彼得·德米特利奇走进寝室来,身上穿着长袍,手上举着蜡烛。

“奥丽雅,别哭了!”他说。

她翻身起来,跪在床上,被烛光照得眯细眼睛,一面哭一面说:“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她想说她受尽了那些客人、他的虚伪、她自己的虚伪的折磨,还想说她心里在翻腾,可是她能说出口的却只有这么几个字:“你要明白,……你要明白!”

“喏,你喝点水!”他递给她一杯水,说道。

她顺从地接过杯子,开始喝水,可是水泼翻了,洒在她手上,胸上,膝盖上。……“大概我现在非常不象样子!”她暗想。彼得·德米特利奇默默地扶着她躺下,给她盖上被子,然后拿着蜡烛走出去。

“看在上帝面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叫道。“彼得,你要明白,你要明白!”

突然,有个什么东西在她的下半身顶她的肚子和背部,用力那么猛,连她的哭声都中断了,她痛得直咬枕头。不过,这种疼痛立刻又放松她,她就又哭起来。

一个女仆走进来,给她理一理身上的被子,不安地问道:“太太,好太太,您怎么了?”

“出去!”彼得·德米特利奇走到床前来,严厉地说。

“你要明白,你要明白,……”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开口说。

“奥丽雅,我求求你,安静一下!”他说。“我本来并没有打算惹你生气。要是我知道我离开寝室会对你产生这样的影响,我就不会走出寝室了。刚才我心里气闷。我是照一个诚实人那样对你说这句话。……”“你要明白。……你虚伪,我虚伪。……”“我明白。……得了,得了,别提了!我明白,……”彼得·德米特利奇温柔地说,在她的床上坐下。“你是一时气愤才说出那种话来的,我明白。……我对着上帝赌咒,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任什么东西。当初我跟你结婚,从来也没想到过你有钱。我无限地爱你,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我向你担保。我从没缺过钱,也不知道钱的价值,所以不会感到你的财产和我的财产有什么区别。我素来认为我们两个人同样富裕。至于我在一些小事情上做假,那……当然,是实情。到现在为止我的生活一直过得这么不严肃,所以不知怎么,要没有这种琐细的做假可不行。现在我自己也不好受。看在上帝面上,我们不谈这些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感到剧烈的疼痛,就拉住她丈夫的衣袖。

“我痛,痛,痛,……”她很快地说。“哎呀,好痛!”

“叫鬼抓了那些客人去才好!”彼得·德米特利奇嘟哝着,站起来。“你今天不该到那个岛上去!”他叫道。“我这个傻瓜怎么会没拦阻你呢?主啊,我的上帝!”

他懊恼地搔着头皮,摆一摆手,走出寝室去了。

后来他有好几次走进寝室来,在床边挨着她坐下,说很多话,时而讲得十分温柔,时而讲得生气,不过她已经听不大清了。她的哭声和可怕的疼痛轮流交替,她的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和长久。起初,她在疼痛的时候屏住呼吸,咬枕头,可是后来却用一种撒野的、撕裂人心的声音叫起来。有一次,她看见她丈夫坐在她身旁,想起她辱骂过他,就没有考虑这是在做梦还是彼得·德米特利奇真在这儿,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他的手,不住地吻它。

“你做假,我做假,……”她开始分辩说。“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我累坏了,失去了耐性。……”“奥丽雅,我们房间里有外人!”彼得·德米特利奇说。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瓦尔瓦拉跪在五屉柜那儿,拉出下面一层抽屉。上面几层抽屉已经拉出来。

瓦尔瓦拉开完五屉柜以后,站起来,由于用力而涨红了脸,带着冷静庄严的脸色开一个小匣子。

“玛丽雅,我打不开!”她小声说。“你来开吧。”

女仆玛丽雅正用剪刀挖着烛台,好把一支新蜡烛放上去。

她走到瓦尔瓦拉那儿,帮她开小匣子。

“一样东西都不许关紧,……”瓦尔瓦拉小声说。“那个小盒,我的好人,也得打开。老爷,”她对彼得·德米特利奇说,“您得打发人到米哈依尔神父那儿去一趟,叫他把圣像壁中门打开!一定得打开!”

“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彼得·德米特利奇呼吸急促地说,“只是看在上帝分上,快点去请大夫或者接生婆来!瓦西里去了没有?再派一个人去。就派你丈夫去好了!”

“我要生孩子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心里想。“瓦尔瓦拉,”她呻吟着说,“不过,这孩子一定不会活着生下来!”

“没什么,没什么,太太,……”瓦尔瓦拉小声说。“上帝保佑,他会豁着的(她把‘活’念成‘豁’)!他会豁着的!”

等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再一次阵痛后清醒过来,她就再也不能痛哭,再也不能翻身,只能不断呻吟了。即使在她不觉得疼痛的当口,她也不能不呻吟。蜡烛还点着,可是清晨的曙光已经射进窗帘来。这时候大概是早晨五点钟左右。寝室里小圆桌旁边坐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系着白围裙,脸上现出低声下气的模样。从她的体态看得出来,她已经坐了很久。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猜出这个人是接生婆。

“快要生下来了吗?”她问道,同时在自己的说话声里听到一种不熟悉的特别音调,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大概会难产死亡的,”她暗想。

彼得·德米特利奇小心地走进寝室来,穿着白天穿的衣服,站在窗前,背对着他的妻子。他把窗帘撩起一点儿,看着窗外。

“好大的雨啊!”他说。

“几点钟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为的是再听一次她的说话声里那种不熟悉的音调。

“五点三刻,”接生婆回答说。

“要是我真死了,那会怎么样?”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看着她丈夫的头,看着被雨点敲打的窗玻璃。“他缺了我怎样生活下去呢?他跟谁一块儿喝茶,吃饭?到傍晚跟谁一 块儿谈话,睡觉呢?”

依她看来,他显得那么弱小,孤苦伶仃,她不由得怜惜他,想对他说些好听的、温存的、安慰的话。她回想今年春天他原本打算买几条猎狗,可是她认为打猎是残忍而危险的娱乐,就没让他买。

“彼得,你买几条猎狗吧!”她呻吟道。

他放下窗帘,走到床跟前,想开口说话,然而这时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觉得一阵疼痛,就用撒野的、撕裂人心的声音喊叫起来。

由于疼痛,不断的叫喊和呻吟,她终于变得麻木了。她听着,看着,有时候也说话,可是对什么都不大了解,只感到她在痛,或者马上就要痛了。她觉得命名日似乎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不是昨天,却仿佛是一年以前的事。她这种疼痛的新生活,仿佛比她的童年时代、她在中学和高等学校读书的时期、她的婚姻生活都要长久,而且还要长时期地延续下去,不会有尽头了。她看见仆人给接生婆端茶来,中午招呼她去吃早饭,后来又招呼她去吃午饭。她看见彼得·德米特利奇常常走进来,在窗前站上很久,又走出去,另外还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女仆、瓦尔瓦拉也常常进出。……瓦尔瓦拉老是说:“会豁着的,会豁着的,”一看见有人关五屉柜的抽屉就生气。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看见房里和窗外的亮光常常变换,一忽儿幽暗,一忽儿迷迷蒙蒙,象是有雾,一忽儿如同白昼,跟昨天午饭时候那样明亮,一忽儿又幽暗了。……每次变化都要延续很久,就跟她的童年时代、她在中学和高等学校读书的时期一样长。……傍晚有两位医师来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动手术,一位很瘦,秃头,留一把很宽的红胡子,另一位生着犹太人的脸型,黑皮肤、黑头发,戴一副价钱便宜的眼镜。她眼看陌生的男人碰她的身体,却毫不在意。她已经没有羞耻的感觉,也没有意志,人人都可以随意摆布她。即使这时候有人拿着刀子向她扑过来,或者侮辱彼得·德米特利奇,或者夺去她生小宝宝的权利,她也不会说一句话的。

动手术的时候,她闻了哥罗芳③。等她事后清醒过来,疼痛却还是延续不断,而且痛得受不了。那时候是夜里。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仿佛以前有过这样一个夜晚,安安静静,神像前面点着小灯,接生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五屉柜的抽屉拉开来,彼得·德米特利奇站在窗前,然而,好象那是老早老早以前的事了。……

「注释」

①法语:一千次致意。

②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四十天。

③一种麻醉剂。



“我没有死,……”等到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了解周围的事,不再觉得疼痛以后,她暗自想道。

夏季明亮的白昼从寝室里两个敞开的窗口照进来。窗外,花园里,麻雀和喜鹊一秒钟也不停地叫着。

五屉柜的抽屉已经关上,她丈夫的床收拾整齐了。寝室里没有接生婆,没有瓦尔瓦拉,没有女仆,只有彼得·德米特利奇仍旧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瞧着花园里。听不见婴孩的啼哭声,谁也没有来道喜,或者高兴,看来,小宝宝生下来却没有活着。

“彼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叫她的丈夫。

彼得·德米特利奇回过头来看。大概从最后一个客人告辞、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侮辱她丈夫以后,已经过了很多时间,因为彼得·德米特利奇明显地变得消瘦憔悴了。

“你要什么?”他走到床前,问道。

他眼睛瞧着一旁,嘴唇努动着,象小孩那样狼狈地微笑。

“事情都完结了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

彼得·德米特利奇想回答一句话,可是他的嘴唇发抖,嘴巴象老人似的撇着,就跟她那掉了牙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一个样。

“奥丽雅!”他说,绞着手,他的眼睛里忽然滴下几颗大泪珠。“奥丽雅!我不需要你的财产权,不需要会审法庭,……”他哽咽一下。“……不需要特殊的见解,不需要那些客人,也不需要你的陪嫁,……我什么都不需要!为什么我们没保住我们的孩子呢?唉,说这些也无益了!”

他摆一下手,走出寝室去了。

可是这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简直没有产生什么影响。

她的脑子由于哥罗芳的作用变得昏昏沉沉,心里一片空白。

……她至今还处在刚才两位医师给她动手术的时候,她对生活麻木、冷漠的那种状态之中。

正文 《草原》一



七月里一天清早,有一辆没有弹簧的、破旧的带篷马车驶出某省的某县城,顺着驿路轰隆隆地滚动着,象这种非常古老的马车眼下在俄罗斯只有商人的伙计、牲口贩子、不大宽裕的神甫才肯乘坐。车子稍稍一动就要吱吱嘎嘎响一阵、车后拴着的桶子也来闷声闷气地帮腔。单听这些声音,单看挂在外层剥落的车身上那些寒伧的碎皮子,人就可以断定这辆车子已经老朽,随时会散成一片片了。

车上坐着那个城里的两个居民,一个是城里的商人伊凡·伊凡内奇·库兹米巧夫,胡子剃光,脸上戴着眼镜,头上戴着草帽,看样子与其说象商人,倒不如说象文官,还有一 个是神甫赫利斯托佛尔·西利伊斯基,县里圣尼古拉教堂的主持人,他是个小老头子,头发挺长,穿一件灰色的帆布长外衣,戴一顶宽边大礼帽,拦腰系一根绣花的彩色带子。商人在聚精会神地想心事,摇着头,为的是赶走睡意。在他脸上,那种习常的、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正在跟刚同家属告别、痛痛快快喝过一通酒的人的温和表情争执不下。神甫呢,用湿润的眼睛惊奇地注视着上帝的世界,他的微笑洋溢开来,好象连帽边也挂上了笑。他脸色挺红,仿佛挨了冻一样。他俩,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现在正坐着车子去卖羊毛。

刚才跟家人告别,他们饱吃了一顿奶油面包,虽然是大清早,却喝了几盅酒。……两个人的心绪都好得很。

除了刚描写过的那两个人和拿鞭子不停地抽那一对脚步轻快的栗色马的车夫简尼斯卡以外,车上还有一个旅客,那是个九岁的男孩,他的脸给太阳晒得黑黑的,沾着泪痕。这是叶果鲁希卡①,库兹米巧夫的外甥。承舅舅许可,又承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好心,他坐上车子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进学校。

他妈妈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十品文官的遗孀,又是库兹米巧夫的亲姐姐,喜欢念过书的人和上流社会,托她兄弟出外卖羊毛的时候顺便带着叶果鲁希卡一路去,送他上学。现在这个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为什么要去,光是坐在车夫的座位上,挨着简尼斯卡,抓住他的胳膊肘,深怕摔下去。他的身子跳上跳下,象是放在茶炊顶盖上的茶壶。由于车子走得快,他的红衬衫的背部鼓起来,象个气泡。他那顶新帽子插着一根孔雀毛,象是车夫戴的帽子,不住地溜到后脑壳上去。他觉得自己是个最不幸的人,恨不得哭一场才好。

马车路过监狱,叶果鲁希卡瞧了瞧在高高的白墙下面慢慢走动的哨兵,瞧了瞧钉着铁格子的小窗子,瞧了瞧在房顶上闪光的十字架,想起来上个星期在喀山圣母节他跟妈妈一 块儿到监狱教堂去参加守护神节典礼,又想起来那以前在复活节他跟厨娘留德密拉和简尼斯卡一块儿到监狱去过,把复活节的面包、鸡蛋、馅饼、煎牛肉送给犯人们,犯人们就道谢,在胸前画十字,其中有个犯人还把亲手做的一副锡袖扣送给叶果鲁希卡呢。

这个男孩凝神瞧着那些熟地方,可恨的马车却飞也似地跑过去,把它们全撇在后面了。在监狱后面,那座给烟熏黑的打铁店露了露头,再往后去是一个安适的绿色墓园,周围砌着一道圆石子墙。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从墙里面往外张望。它们掩藏在苍翠的樱桃树中间,远远看去象是些白斑点。叶果鲁希卡想起来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同樱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象血一样。在围墙里的樱桃树阴下,叶果鲁希卡的父亲和祖母齐娜伊达·丹尼洛芙娜一天到晚躺在那儿。祖母去世后,装进一口狭长的棺材,用两个五戈比的铜板压在她那不肯合起来的眼睛上。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着的,常从市场上买回松软的面包,上面撒着罂栗籽。现在呢,她睡了,睡了。……墓园后面有一个造砖厂在冒烟。从那些用茅草铺盖的、仿佛紧贴在地面上的长房顶下面,一大股一大股浓重的黑烟冒出来,懒洋洋地升上去。造砖厂和墓园上面的天空一片阴暗,一股股烟子投下的大阴影爬过田野和道路。有些人和马在那些房顶旁边的烟雾里走动,周身扑满红灰。……到造砖厂那儿,县城算是到了尽头,这以后就是田野了。

叶果鲁希卡向那座城最后看了一眼,拿脸贴着简尼斯卡的胳膊肘,哀哀地哭起来。……“哼,还没嚎够,好哭鬼!”库兹米巧夫说。“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娇孩子!既是不想去,就别去。谁也没有硬拉着你去!”

“得了,得了,叶果尔小兄弟,得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很快地唠叨着说,“得了,小兄弟。……求主保佑吧。……你这一去,又不是于你有害,而是于你有益。俗话说得好: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真是这样的。”

“你想回去吗?”库兹米巧夫问。

“想,……想,……”叶果鲁希卡呜咽着,回答说。

“那就回去吧。反正你也是白走一趟,正好应了那句俗话:为了吃一匙果冻,赶了七里路。”

“得了,得了,小兄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接着说。

“求主保佑吧。……罗蒙诺索夫②当初也是这样跟渔夫一块儿出门,后来却成了名满欧洲的人物。智慧跟信仰合在一块儿,就会结出上帝所喜欢的果实。祷告词上是怎样说的?荣耀归于创世主,使我们的双亲得到安慰,使我们的教堂和祖国得益。……就是这样的。”

“那益处往往并不一样,……”库兹米巧夫说,点上一支便宜的雪茄烟。“有的人念上二十年书,也还是没念出什么道理来。”

“这种事也是有的。”

“学问对有些人是有益处,可是对另一些人,反倒搅乱了他们的脑筋。我姐姐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她一心要过上流人那种日子,想把叶果尔卡栽培成一个有学问的人,却不明白我可以教叶果尔卡做我这行生意,美满地过上一辈子。我干脆跟你说吧:要是人人都去求学,想做上流人,那就没有人做生意,种庄稼了。大家就都要饿死了。”

“不过要是人人都做生意,种庄稼,那就没有人懂得学问了。”

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想到双方都说了一句叫人信服的、有分量的话,就做出严肃的面容,一齐嗽了嗽喉咙。简尼斯卡听他们讲话,一个字也没听懂,就摇摇头,微微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那两匹栗色马。随后是沉默。

这当儿,旅客眼前展开一片平原,广漠无垠,被一道连绵不断的冈峦切断。那些小山互相挤紧,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边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车子往前走了又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平原从哪儿开的头,到哪儿为止。……太阳已经从城市后面探出头来,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干它的活儿。起初他们前面,远远的,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靠近一些小坟和远远看去象是摇着胳膊的小人一样的风车的地方,有一道宽阔而耀眼的黄色光带沿地面爬着,过一忽儿,这道光带亮闪闪地来得近了一点,向右边爬去,搂住了群山。不知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叶果鲁希卡的背脊。原来有一道光带悄悄从后面拢过来,掠过车子和马儿,跑过去会合另一条光带。忽然,整个广阔的草原抖掉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闪着露珠的亮光。

割下来的黑麦、杂草、大戟草、野麻,本来都晒得枯黄,有的发红,半死不活,现在受到露水的滋润,遇到阳光的爱抚,活转来,又要重新开花了。小海雀在大道上面的天空中飞翔,快活地叫唤。金花鼠在青草里互相打招呼。左边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凤头麦鸡在哀叫,一群山鹑被马车惊动,拍着翅膀飞起来,柔声叫着“特尔尔尔”,向山上飞去。螽斯啦、蟋蟀啦、蝉啦、蝼蛄啦,在草地里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单调乐声。

可是过了一忽儿,露水蒸发了,空气停滞了,被欺骗的草原现出七月里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青草耷拉下来,生命停止了。太阳晒着的群山,现出一片墨绿色,远远看去呈浅紫色,带着影子一样的宁静情调;平原,朦朦胧胧的远方,再加上象拱顶那样笼罩一切,在没有树木、没有高山的草原上显得十分深邃而清澄的天空,现在都显得无边无际,愁闷得麻木了。……多么气闷,多么扫兴啊!马车往前跑着,叶果鲁希卡看见的却老是那些东西:天空啦,平原啦,矮山啦。……草地里的乐声静止了。小海雀飞走,山鹑不见了。白嘴鸦闲着没事干,在凋萎的青草上空盘旋,它们彼此长得一样,使得草原越发单调了。

一只老鹰贴近地面飞翔,均匀地扇动着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飞过草原,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远处,一架风车在摇着翼片。……为了添一点变化,杂草里偶尔闪出一块白色的头盖骨或者鹅卵石。时不时的现出一块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树,树梢上停着一只蓝色的乌鸦。一只金花鼠横窜过大道,随后,在眼前跑过去的,又只有杂草、矮山、白嘴鸦。……可是,末后,感谢上帝,总算有一辆大车载着一捆捆的庄稼迎面驶来。大车顶上躺着一个姑娘。她带着睡意,热得四肢无力,抬起头来,看一看迎面来的旅客。简尼斯卡对她打个呵欠,栗色马朝那些粮食伸出鼻子去。马车吱吱嘎嘎响着,跟大车亲一个嘴,带刺的麦穗象笤帚似的扫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帽子。

“你把车子赶到人家身上来了,胖丫头!”简尼斯卡叫道。

“嘿,好肥的脸蛋儿,好象给黄蜂螫了似的!”

姑娘带着睡意微笑,动了动嘴唇,却又躺下去了。……这时候山上出现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这是谁种的?它为什么生在那儿?上帝才知道。要想叫眼睛离开它那苗条的身材和绿色的衣裳,却是困难的。这个美人儿幸福吗?夏天炎热,冬天严寒,大风大雪,到了可怕的秋夜,只看得见黑暗,除了撒野的怒号的风以外什么也听不见,顶糟的是一辈子孤孤单单。……过了那棵白杨树,一条条麦田从大道直伸到山顶,如同耀眼的黄地毯一样。山坡上的麦子已经割完,捆成一束束,山麓的麦田却刚在收割。……六个割麦人站成一排,挥动镰刀,镰刀明晃晃地发亮,一齐合着拍子发出“夫希!夫希!”的声音。从捆麦子的农妇的动作,从割麦人的脸色,从镰刀的光芒可以看出溽暑烘烤他们,使他们透不出气来。一 条黑狗吐出舌头从割麦人那边迎着马车跑过来,多半想要吠叫一阵吧,可是跑到半路上却站住,淡漠地看那摇着鞭子吓唬它的简尼斯卡。天热得狗都不肯叫了!一个农妇直起腰来,把两只手放到酸痛的背上,眼睛盯紧叶果鲁希卡的红布衬衫。究竟是衬衫的红颜色中了她的意呢,还是使她想起了她的子女,那就不知道了,总之,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瞧了他很久。……可是这时候麦田过去了。眼前又伸展着干枯的平原、太阳晒着的群山、燥热的天空。又有一只老鹰在地面上空飞翔。

远处,跟先前一样,一架风车在转动叶片,看上去仍旧象是一个小人在摇胳膊。老这么瞧着它怪腻味的,仿佛永远走不到它跟前似的,又仿佛它躲着马车,往远处跑去了。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一声也不响。简尼斯卡不时拿鞭子抽枣红马,向它们嚷叫。叶果鲁希卡不再哭了,冷淡地瞧着四周。炎热和草原的单调弄得他没精神了。他觉得好象已经坐着车走了很久,颠动了很久,太阳把他的背烤了很久似的。他们还没走出十俄里,他就已经在想:“现在总该停下来休息了!”舅舅脸上的温和表情渐渐消失,只留下正正经经的冷漠,特别是在他脸上戴着眼镜、鼻子和鬓角扑满灰尘的时候,总是给那张刮光胡子的瘦脸添上凶狠无情象拷问者一样的神情。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却一直不变,始终带着惊奇的神情瞧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微微笑着。他一声不响,正在思忖什么快活而美好的事情,脸上老是带着善意的温和笑容。仿佛美好快活的思想也借了热力凝固在他的脑袋里似的。……“喂,简尼斯卡,今天我们追得上那些货车队吗?”库兹米巧夫问道。

简尼斯卡瞧了瞧天空,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马,然后才答道:“到夜里,要是上帝高兴,我们就会追上。……”传来狗叫的声音,六条草原上的高大的看羊狗,仿佛本来埋伏着,现在忽然跳出来,凶恶地吼叫着,朝着马车跑来。

它们这一伙儿都非常凶,生着毛茸茸的、蜘蛛样的嘴脸,眼睛气得发红,把马车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发出一 片嘶哑的吼叫声。它们满心是恨,好象打算把马儿、马车、人一齐咬得粉碎似的。……简尼斯卡素来喜欢耍弄狗,喜欢拿鞭子抽狗,一看机会来了,高兴得很,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弯下腰去,挥起鞭子抽打着看羊狗。那些畜生叫得更凶了,马儿仍旧飞跑。叶果鲁希卡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稳,他眼望着狗的眼睛和牙齿,心里明白:他万一摔下去,它们马上就会把他咬得粉碎。可是他并不觉得害怕,他跟简尼斯卡一样幸灾乐祸地瞧着它们,惋惜自己手里没有一根鞭子。

马车碰到了一群绵羊。

“站住!”库兹米巧夫叫道。“拉住缰!吁!奔蚰崴箍ň桶讶硗笠谎觯兆≡婧炻怼B沓低A恕?p&gt;

“走过来!”库兹米巧夫对牧羊人叫道。“把狗喊住,这些该死的东西!”

老牧羊人衣服破烂,光着脚,戴着一顶暖和的帽子,腰上挂着一个脏包袱,手里拄一根尖端有个弯钩的长拐杖,活象《旧约》上的人物。他喊住狗,脱下帽子,走到马车跟前。

另一个同样的《旧约》上的人物一动不动地站在羊群的另一 头,漠不关心地瞅着这些旅客。

“这群羊是谁的?”库兹米巧夫问道。

“瓦尔拉莫夫的!”老人大声回答。

“瓦尔拉莫夫的!”站在羊群另一头的牧羊人也这样说。

“昨天瓦尔拉莫夫从这条路上经过没有?”

“没有,……老爷。……他的伙计路过这里来着,这是实在的。……”“赶车走吧!”

马车往前驶去,牧羊人和他们的恶狗留在后面了。叶果鲁希卡不高兴地瞧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渐渐觉得那摇动翼片的风车好象近一点了。那风车越来越大,变得十分高大,已经可以看清它的两个翼片了。一个翼片旧了,打了补丁,另一个是前不久用新木料做的,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

马车一直往前走。风车却不知为什么,往左边退下去。他们走啊走的,风磨一个劲儿往左退,不过没有消失,还是看得见。

“包尔特瓦替儿子开了一个多好的磨坊呀!”简尼斯卡说。

“怎么看不见他的庄子?”

“庄子在那边,在山沟后边。”

包尔特瓦的庄子很快就出现了,可是风车还是没有往后退,还是没有留在后面。仍旧用它那发亮的翼片瞅着叶果鲁希卡,不住地摇动。好一个魔法师!

「注释」

①叶果鲁希卡和下文的叶果尔卡都是叶果尔的爱称。

②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国启蒙运动杰出的倡导者,科学家和诗人,出身于渔民家庭。

正文 《草原》二



天近中午,马车离开大道,往右拐弯,缓缓地走了几步,站住了。叶果鲁希卡听到一种柔和的、很好听的淙淙声,觉得脸上碰到一股不同的空气,象是一块凉爽的天鹅绒。前面是大自然用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拼成的小山,水从那里通过不知哪位善人安在那儿的一根用鼠芹做成的小管子流出来,成为一股细流。水落到地面上,清澈,欢畅,在太阳下面发亮,发出轻微的淙淙声,很快地流到左面什么地方去,好象自以为是一条汹涌有力的激流似的。离小山不远的地方,这条小溪变宽,成了一个小水池。炽热的阳光和干焦的土地贪馋地喝着池里的水,吸尽了它的力量。可是再过去一点,那小水池大概跟另一条这样的小溪会合了,因为离小山百步开外,沿着那条小溪,长着稠密茂盛的薹草,一片苍翠。马车驶过去的时候,从那里面飞出三只鹬来,啾啾地叫。

旅客在溪边下车休息,喂马。库兹米巧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叶果鲁希卡,在马车和卸下来的马所投射的淡淡阴影里铺好一条毡子,坐下吃东西。借了热力凝固在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脑袋里的美好快活的思想,在他喝了一点水、吃了一个熟鸡蛋以后,就要求表达出来。他朝叶果鲁希卡亲热地看一眼,嘴里嚼着,开口了:“我自己也念过书,小兄弟。从很小的年纪起,上帝就赐给我思想和观念,因而我跟别人不一样,还只有你这样大的时候就已经凭了我的才智给爹娘和教师不少安慰了。我没满十五岁就会讲拉丁语,用拉丁文做诗,跟讲俄语、用俄文做诗一样好。我记得我做过主教赫利斯托佛尔的执权杖的侍从。

有一次,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已故的、最最虔诚的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皇上的命名日,主教做完弥撒,在祭坛上脱掉法衣,亲切地看着我,问道:“ Puer bone , quam appellaris?‘①我回答:” Copi sumus.‘那是说,我们是同名的人。……然后他用拉丁语问:”你是谁的儿子?’我也用拉丁语回答说,我是列别金斯克耶村的助祭西利伊斯基的儿子。他老人家看见我对答如流,而又清楚,就为我祝福,说:“你写信告诉你父亲,说我不会忘记提拔他,也会好好照应你。‘站在祭坛上的大司祭和神甫们听见我们用拉丁语谈话,也十分惊奇,人人称赞我,都很满意。小兄弟,我还没生胡子就已经会读拉丁文、希腊文、法文的书籍,学过哲学、数学、俗世的历史和各种学科了。上帝赐给我的记性可真惊人。一篇文章我往往只念过两遍,就背得出来。我的教师和保护人都奇怪,料着我将来会成为一 个大学者,成为教会的明灯。我自己也真打算到基辅去继续求学,可是爹娘不赞成。’你想念一辈子的书,‘我爹说,’那我们要等到你什么时候呢?‘听到这些话,我就不再念书,而去找事做了。当然,我没成为学者,不过呢,我没忤逆爹娘,到他们老年给了他们安慰,给他们很体面地下了葬。听话,比持斋和祷告更要紧呢!”

“您那些学问现在恐怕已经忘光了吧!”库兹米巧夫说。

“怎么会不忘光?谢谢上帝,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哲学和修辞学我多少还记得一点,可是外国语和数学我都忘光了。”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眯细眼睛,沉思一下,低声说:“本体是什么?本体是自在的客体,不需要别的东西来完成它。”

他摇摇头,感动地笑了。

“精神食粮!”他说。“确实,物质滋养肉体,精神食粮滋养灵魂啊!”

“学问归学问,”库兹米巧夫叹道,“不过要是我们追不上瓦尔拉莫夫,学问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好处了。”

“人又不是针,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现在他正在这一带转来转去。”

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三只鹬,这时候在薹草上面飞着,在它们啾啾的叫声中可以听出惊慌和烦恼的调子,因为人家把它们从小溪那儿赶走了。马庄重地咀嚼着,喷着鼻子。简尼斯卡在它们身旁走来走去,极力装得完全没理会主人们正在吃的黄瓜、馅饼、鸡蛋,一心一意地扑打那些粘满马背和马肚子的马虻和马蝇。他无情地拍死那些受难者,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又恶毒又得意的声音。每逢没打中,他就烦恼地嗽一嗽喉咙,盯住那只运气好、逃脱了死亡的飞虫。

“简尼斯卡,你在那儿干什么!来吃东西啊!”库兹米巧夫说,深深地吁一口气,那意思是说,他已经吃饱了。

简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毡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黄、俗语所说的“老黄瓜”(他不好意思拿细一点、新鲜一点的),拿了两个颜色发黑、裂了口的煮鸡蛋,然后犹犹豫豫、仿佛担心自己伸出去的手会挨打似的,手指头碰了碰甜馅饼。

“拿去吧,拿去吧!”库兹米巧夫催他说。

简尼斯卡坚决地拿起馅饼,走到旁边远一点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对着马车。马上传来了非常响的咀嚼声,连马也回转头去怀疑地瞧了瞧简尼斯卡。

吃完饭,库兹米巧夫从马车上拿下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对叶果鲁希卡说:“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别让人家从我脑袋底下把这袋子抽了去。”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掉法衣,解了腰带,脱下长外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神甫也穿裤子,赫利斯托佛尔却穿着帆布裤子,裤腿掖在高统靴子里,还穿着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觉得他穿着这身跟他尊严的地位很不相称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长头发和长胡子,看上去很象鲁滨孙·克鲁梭③。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下外衣,面对面在马车下面的阴影里躺下来,闭上眼睛。简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阳地里仰面朝天躺下,也闭上眼睛。

“小心看好,别让人家把马牵去!”他对叶果鲁希卡说,立刻就睡着了。

一片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马在喷鼻子、嚼吃食,睡觉的人在打鼾。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悲鸣。有时候,那三只鹬发出啾啾的叫声,飞过来看一看这些不速之客走了没有。溪水潺潺地流着,声音轻柔温和,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打破寂静,也没有惊动停滞的空气,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

叶果鲁希卡吃过东西以后觉得天气特别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就跑到薹草那边去,在那儿眺望左近一带地方。他这时候看见的跟早晨看见的一模一样,无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远方啦。不过山近了一点,风车不见了,它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乱石山背后,耸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宽得多。山上有一个不大的村子,住着五六户人家。在那些农舍四周,看不见有人,有树,有阴影,仿佛那村子在炎热的空气中透不出气来,正在干枯似的。叶果鲁希卡没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头里,送到耳朵旁边,听那东西奏它的乐器,听了很久。等到听腻它的音乐,他就去追一群黄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间牲畜饮水的地方飞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钟头,等马休息过来为止。……他怎样打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他上哪儿去躲一 躲炎热呢?真是个难题。……叶果鲁希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来的水;他的嘴里一阵清凉,并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劲地喝,后来就勉强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锐的清凉感觉从他的嘴里散布到全身,水浇湿了他的衬衫才罢休。然后他走到马车跟前,端详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脸跟往常一样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库兹米巧夫热中于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梦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祷告,听人家唱“他们啊小天使”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一 刻也忘不掉,现在他多半梦见了一捆捆羊毛、货车、价钱、瓦尔拉莫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呢,是个温和的、随随便便的、喜欢说笑的人,一辈子也没体会到有什么事业能够象蟒蛇那样缠住他的灵魂。在他生平干过的为数众多的行业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业本身,而是从事各种行业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们的周旋。因此,在眼前这次远行中,使他发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价钱,而是长长的旅程、路上的谈天、马车底下的安睡、不按时间的进餐。……现在,从他的脸容看来,他梦见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托佛尔、拉丁语的谈话、他的妻子、奶油面包以及库兹未巧夫绝不会梦见的种种东西。

叶果鲁希卡正在瞧他们那睡熟的脸容,不料听见了轻柔的歌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果鲁希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叶果鲁希卡听了一阵,觉得这悲凉冗长的歌声好象使得空气更闷,更热,更停滞了。……为了要盖没这歌声,他就哼着歌儿,使劲顿着脚跑到薹草那儿去。在那儿,他往四面八方张望、这才看见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尽头一个农舍附近,站着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衬衣,腿脚挺长,跟苍鹭一样,正在筛什么东西,她的筛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懒洋洋地顺着山坡洒下来。现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离她一俄丈④远,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穿一件女衬衣的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给歌声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里,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瞧叶果鲁希卡的红衬衫吧。

歌声中止了。叶果鲁希卡溜达着走回马车这边来,没什么事可干,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

又传来了冗长的歌声。还是山那边村子里那个长腿的农妇唱的。叶果鲁希卡的烦闷无聊的心情忽然又回来了。他离开水管,抬头往上看。他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点惊慌。原来他脑袋的上方,在一块笨重的大石头上,站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只穿一件衬衫,鼓起大肚子,两腿很细,就是原先站在农妇旁边的那个男孩。他张大嘴,眼也不眫地瞧着叶果鲁希卡的红布衬衫和马车,眼光里带着呆滞的惊奇,甚至带着点恐怖,仿佛眼前看见的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魂。

衬衫的红颜色引诱他,打动他的心。马车和睡在马车底下的人勾起他的好奇心。也许他自己也没觉得那好看的红颜色和好奇心把他从小村子里引下来,这时候他大概在奇怪自己胆子大吧。叶果鲁希卡瞧了他很久,他也瞧了叶果鲁希卡很久。

他俩一声不响,觉得有点别扭。沉默很久以后,叶果鲁希卡问:“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的孩子的脸颊比先前更往外鼓。他把背贴着石头,睁大眼睛,努动嘴唇,用沙哑的低音回答说:“基特!”

两个孩子彼此没有再说话。神秘的基特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仍旧拿眼睛盯紧叶果鲁希卡,同时用脚后跟摸索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顺势登到石头上,从那儿他一面往后退,一 面凝神瞧着叶果鲁希卡,好象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块石头,照这样一路爬上去,直到爬过山顶,完全看不见了为止。

叶果鲁希卡用眼睛送走他以后,伸出胳膊搂着膝盖,低下了头。……炎阳晒着他的后脑壳、脖子、背脊。悲凉的歌声一忽儿消失,一忽儿又在停滞而闷热的空气里飞过。小溪单调地淙淙响,马嚼吃食,时间无穷无尽地拖下去,好象也呆住不动了似的。仿佛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难道上帝要叫叶果鲁希卡、马车、马儿,在这空气里呆住,跟那些山似的变成石头,永远定在一个地方?

叶果鲁希卡抬起头来,用无精打采的眼睛看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在这以前原本稳稳不动,现在却摇晃起来,随同天空一齐飞到更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它顺带把棕色的野草、薹草拉走,叶果鲁希卡跟在奔跑的远方的后面非常快地追着。有一种力量一声不响地拖着他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炎热和使人烦闷的歌声在后面追随不舍。叶果鲁希卡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简尼斯卡第一个醒过来。不知什么东西螫了他一下,因而他跳起来,急忙搔自己的肩膀,说:“该死的鬼东西!巴不得叫你咽了气才好!”

然后他走到溪旁,喝饱水,洗了很久的脸。他的喷气声和泼水声把叶果鲁希卡从昏睡中惊醒。男孩瞧着他那挂着一 颗颗水珠、点缀着大雀斑、象大理石一样的湿脸,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

简尼斯卡看一眼高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回答道:“大概马上就要走了。”

他用衬衫的下襟擦干脸,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用一条腿跳来跳去。

“来,看咱俩谁先跑到薹草那儿!”他说。

叶果鲁希卡给炎热和困倦弄得一点劲儿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跟着他跳。简尼斯卡已经将近二十岁,当了马车夫,就要结婚了,可是还没脱尽孩子气。他很喜欢放风筝,放鸽子,玩羊拐,追人,老是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和争吵。只要主人一 走开,或者睡了,简尼斯卡就玩起来,比如用一条腿跳啊,丢石子啊。凡是成年人,看见他真心诚意、十分入迷地跟大孩子们一起蹦蹦跳跳,谁也忍不住要说:“好一个蠢材!”孩子们呢,看见这个大车夫闯进他们的世界里来,却不觉得奇怪:让他来玩好了,只要不打架就成!这就好比小狗看见一只热心的大狗跑过来,开始跟它们一块儿玩耍,它们也不会觉着有什么可奇怪的。

简尼斯卡赶过了叶果鲁希卡,而且分明因此很满意。他眫了眫眼,为了夸耀自己可以用一条腿跳到随便多么远去,就向叶果鲁希卡提议要不要顺着大路跳,然后一刻也不休息,再从大路上跳回马车这边来。叶果鲁希卡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他喘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了。

忽然,简尼斯卡做出很庄重的脸色,就连库兹米巧夫骂他或者向他摇手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他注意地听着,悄悄地屈一个膝头跪下去,他的脸上现出严厉和惊恐的表情,人只有在听到异教邪说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表情。他用眼睛盯紧一个地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握成一个空拳头,忽然扑下去,肚子贴着地面,空拳头扣在青草上。

“逮住了!”他得意地喘着气说,站起来,把一只大螽斯举到叶果鲁希卡眼前。

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用手指头摸了摸螽斯那宽阔的绿背,碰一碰它的触须,以为这样会使得它感到舒服。然后简尼斯卡捉到一个吸足了血的肥苍蝇,送给螽斯吃。螽斯爱理不理,好象跟简尼斯卡早就相熟一样,活动着象脸甲那样的大下巴,一口咬掉了苍蝇的肚子。他们放了螽斯。它把翅膀的粉红色里层闪了一闪,跳进草里去了,立刻唧唧地唱起歌来。他们把苍蝇也放了。它张开翅膀,尽管没有肚子,却仍旧飞到马身上去了。

马车底下传来深长的叹气声。那是库兹米巧夫醒来了。他连忙抬起头来,不安地瞧一瞧远方,他的眼光漠不关心地掠过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从他的眼光看得出,他一醒来就想起了羊毛和瓦尔拉莫夫。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起来,到时候了!”他着急地说。

“别睡了,已经睡得误了事!简尼斯卡,套上马!”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醒来,脸上仍旧带着睡熟时候的笑容。

他睡过一觉,脸上起了很多皱纹,以致他的脸好象缩小了一 半似的。洗完脸,穿好衣服以后,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又小又脏的《诗篇》来,脸朝东站着,低声念起来,在胸前画十字。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库兹米巧夫责备地说。“该走了,马已经套好,您呢,真是的……”“马上就完,马上就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嘟哝着说。“圣诗总得念。……今天还没念过呢。”

“留着以后再念也可以嘛。”

“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我每天的规矩。……不能不念。”

“上帝不会惩罚您的。”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脸朝东,一动也不动地站了足足一刻钟,努动嘴唇;库兹米巧夫几乎带着痛恨的神情瞧着他,不耐烦地耸动着肩膀。特别惹他冒火的是,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每次念完赞美辞总要吸进一口气,很快地在身上画十字,而且故意提高声音连念三次,好叫别人也在身上画十字:“哈利路亚⑤,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赞美吾主!”

末后,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望着天空,把《诗篇》放回口袋里,说:“ Fini!”⑥过了一分钟,马车在大道上走动起来。马车仿佛在往回 走,不是往前走似的,旅客们看见的景致跟中午以前看见的一模一样。群山仍旧深藏在紫色的远方,看不见它们的尽头。

眼前不住地闪过杂草和石头。一片片残梗断株的田地掠过去,然后仍旧是些白嘴鸦,仍旧是一只庄重地拍着翅膀、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鹞鹰。由于炎热和沉静,空气比先前更加停滞了。

驯顺的大自然在沉静中麻木了。……没有风,没有欢畅新鲜的声音,没有云。

可是末后,等到太阳开始西落,草原、群山、空气却已经受不了压迫,失去耐性,筋疲力尽,打算挣脱身上的枷锁了。出乎意外,一团蓬松的、灰白的云从山后露出头来。它跟草原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天色就阴下来了。忽然,在停滞的空气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猛然刮起一阵暴风,在草原上盘旋,号叫,呼啸。立刻,青草和去年的枯草发出怨诉声,灰尘在大道上卷成螺旋,奔过草原,一路裹走麦秸、蜻蜓、羽毛,象是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遮暗了太阳。在草原上,四面八方,风滚草踉踉跄跄,跳跳蹦蹦奔跑不停,其中有一株给旋风裹住,跟小鸟那样盘旋着,飞上天空,变成一个黑斑点,不见了。这以后,又有一株飞上去,随后第三株飞上去,叶果鲁希卡看见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仿佛在角力似的。

大道旁边有一只小鸨在飞。它拍着翅膀,扭动尾巴,浸在阳光里,看样子象是钓鱼用的那种小鱼形的金属鱼钩,或者象一只池塘上的小蝴蝶,在掠过水面的时候,翅膀和触须分不清楚,好象前后左右都生出了触须。……小鸨在空中颤抖,好象一只昆虫,现出花花绿绿的颜色,直线样飞上高空,然后大概给尘雾吓住,往斜刺里飞去,很久还看得见它一闪一闪地发亮。……这当儿,一只秧鸡受了旋风的惊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草地里飞起来。它不象所有的鸟那样逆着风飞,而是顺着风飞,因此它的羽毛蓬蓬松松,全身膨胀得象母鸡那么大,样子很愤怒,很威武。只有那些在草原上活到老年、习惯了草原上种种纷扰的乌鸦,才镇静地在青草上飞翔,或者冷冷淡淡,什么也不在意,伸出粗嘴啄坚硬的土地。

山后传来沉闷的隆隆雷声,刮起一阵清风。简尼斯卡欢喜地打了个呼啸,拿鞭子抽马。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拉紧帽子,定睛瞧着远山。……要是痛痛快快下阵雨,那多好啊!

好象再稍稍加一把劲,再挣扎一下,草原就会占上风了。

可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压迫力量渐渐镇住风和空气,压下灰尘,随后象是没出什么事似的,沉寂又回来了。云藏起来,被太阳晒焦的群山皱起眉头,空气驯顺地静下来,只有那些受了惊扰的凤头麦鸡不知在什么地方悲鸣,抱怨命运。……这以后不久,黄昏来了。

「注释」

①拉丁语: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②拉丁语:我叫赫利斯托佛尔。

③英国文学家笛福(1661—1731)所著《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公。

④1俄丈等于2。134米。

⑤犹太教习用的欢呼语,后为基督教沿用,意为“赞美上帝”。

⑥拉丁文:完了!

正文 《草原》三



在昏暗的暮色中出现一所大平房,安着锈得发红的铁皮房顶和黑暗的窗子。这所房子叫做旅店,可是房子旁边并没有院子。它立在草原中央,四周没有遮挡。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破败的小樱桃园,四周围着一道篱墙,看上去黑沉沉的。窗子底下立着昏睡的向日葵,耷拉着沉甸甸的脑袋。小樱桃园里有架小风车嘎啦嘎啦响,那里安这么一个东西是为了用那种响声吓退野兔。房子近旁除了草原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马车刚刚在有遮檐的门廊前面停住,房子里就传出欢畅的声音,一个是男人的声音,一个是女人的。一扇安着滑轮的门咿咿呀呀地开了,一刹那间马车旁边钻出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挥着手,摆动着衣服的底襟。这是旅店主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个脸色很苍白、年纪不很轻的汉子,胡子挺漂亮,黑得跟墨一样。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上衣,那件衣服穿在他那窄肩膀上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每逢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因为高兴或者害怕而拍手,他的衣襟就跟翅膀似地扇动。除了上衣以外,主人还穿着一条肥大的白裤子,裤腿散着,没塞在靴腰里,他还穿着一件丝绒坎肩,上面绣着大臭虫般的棕色花朵。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认出了来客是谁,起初感情激动,呆住了,后来拍着手,嘴里哼哼唧唧。他的上衣底襟摆动着,背脊弯成一张弓,苍白的脸皱出一副笑容,仿佛他看见了马车不但觉着快乐,而且欢喜到了痛苦的程度。

“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他用尖细的、唱歌样的声调说,喘着气,手忙脚乱,他的举动反而妨碍客人走下车来。“今天对我来说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呀!唉,可是我现在该做点什么呢?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位多么漂亮的小少爷啊,如果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啊呀,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站在这儿发呆,不领着客人到屋里去?请进请进。……欢迎你们光临!把你们的东西全交给我吧。……哎呀,我的上帝!”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正在马车上搬行李,扶客人下车,忽然扭转身,用着急的、窒息的声音嚷叫起来,好象淹在水里、喊人救命似的:“索罗蒙!索罗蒙!”

“索罗蒙!索罗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屋里随着叫道。

安着滑轮的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犹太人,生着鸟嘴样的大鼻子,头顶光秃,四周生了些很硬的鬈发。他上身穿一件短短的、很旧的上衣,后襟呈圆形,短袖子,下身穿一条短短的紧身裤,因此看上去显得矮小,单薄,象是拔净了毛的鸟。这人就是索罗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弟弟。他默默地向马车走来,现出有点古怪的微笑,没有向旅客问候。

“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来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一种仿佛生怕弟弟不相信的口气说。“哎呀,嘿,多么想不到的事情,这些好人一下子都来了!来,搬东西,索罗蒙!请进吧,贵宾!”

过了一忽儿,库兹米巧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叶果鲁希卡已经在一个阴暗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坐在一张旧的柞木桌子旁边了。那桌子几乎孤零零地没个倚傍,因为这个大房间里除了一张蒙着满是窟窿的漆皮的长沙发和三把椅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家具了。而且,那样的椅子也不见得人人都会叫做椅子。它们只是一种可怜的、看上去象是家具的东西罢了,蒙着破旧不堪的漆皮,椅背不自然地向后猛弯过去,看上去倒跟小孩子们的雪橇十分相象。当初那位无人知晓的细木匠究竟着眼于什么样的舒适才那么无情地弄弯椅背,这是不容易想明白的,人只好想象那不是细木匠的过错,也许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旅客为了要显一显本事才把它扳弯的,后来再想把它扳正,反而扳得更弯了。房间显得阴森森的。墙壁灰白,天花板和檐板被烟熏黑。地板上有些来历不明的裂缝和窟窿(人们会猜想那也是大力士的脚后跟踩穿的)。看来,即便房间里挂上十盏灯,也仍旧会挺黑。墙壁上或者窗台上没有一点象是装饰品的东西。不过有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灰色的木框,装着一张不知什么规章 ,上面画着双头鹰。另一面墙上也有一个木框,装着一张版画,题着几个字:“人类的淡漠”。究竟人类对什么淡漠,那就闹不清了,因为那张画儿年代过久,画面发黑,布满蝇屎。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酸臭气。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面领着客人走进房间,一面不住地弯腰,拍手,耸肩膀,发出快活的叫声。他认为这些举动是非做不可的,为的是显得非常有礼貌,和气。

“我们的货车什么时候走过这儿的?”库兹米巧夫问他。

“有一队货车是今天一清早走过这儿的,另一队呢,伊凡·伊凡内奇,是在这儿歇下来吃中饭,黄昏以前才上路的。”

“碍…瓦尔拉莫夫路过这儿没有?”

“没有,伊凡·伊凡内奇。他的伙计格利果利·叶果雷奇,昨天早晨经过这儿,说是今天他大概要到莫罗勘派①的农场去。”

“好。那我们赶紧去追货车,然后上莫罗勘派那儿去。”

“上帝保佑,这可使不得,伊凡·伊凡内奇!”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说,合起掌来。“夜里您还赶什么路?您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在这儿住一宿,明天早晨,求上帝保佑,再去赶路,随您要去追谁就去追谁好了!”

“没这些闲工夫,没这些闲工夫了。……对不起,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下回再住好了,现在没有工夫。我们坐一刻钟就动身,可以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

“一刻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尖叫一声,“您得惧怕上帝才成,伊凡·伊凡内奇!您这是逼我藏起您的帽子,拿锁来锁上门!您总得吃点什么,喝一点茶呀!”

“我们来不及喝茶吃糖了,”库兹米巧夫说。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偏着头,屈着膝盖,把手掌往前伸出去,好象招架别人打来的拳头似的,同时现出痛苦的快乐笑容,开始央求道:“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求你们赏个光,在我这儿喝杯茶吧。难道我是个坏人,弄得你们在我这里连喝杯茶都不行?伊凡·伊凡内奇!”

“行,喝杯茶也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情地叹一口气。

“反正耽误不了多大工夫。”

“哦,好吧!”库兹米巧夫答应了。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下子来了劲,快活得大叫一声,耸起肩膀,好象刚刚钻出冷水,到了温暖地方似的;他跑到门口去,用先前喊叫索罗蒙所用的那种着急的、窒息的声调喊道:“罗扎!罗扎!拿茶炊来!”

过了一分钟,门开了,索罗蒙走进房间,两只手端着一 个大盘子。他把盘子放在桌上,眼睛讥诮地瞧着别处,仍旧古怪地微笑着。现在,借了灯光,可以看清楚他的笑容了,那笑容是很复杂的,表现许多种情绪,可是其中占主要地位的只有一种,那就是露骨的轻蔑。他仿佛正在想着一件什么可笑而愚蠢的事,正在对一个什么人看不惯、看不起,正在为一件什么事暗暗高兴,正在等个适当的机会用挖苦话讽刺一 下,哈哈地笑一阵似的。他的长鼻子、厚嘴唇、狡猾的暴眼睛,好象饱含着大笑的欲望。库兹米巧夫瞧着他的脸,讥诮地微微一笑,问道:“索罗蒙,今年夏天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县城来赶集,表演犹太人?”

叶果鲁希卡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在县城的市集上一个棚子里,索罗蒙说过书,讲犹太人生活的故事,结果十分成功。

这件事经人提起后,却没引起索罗蒙什么感触。他一句话也没回答,走出去,过一忽儿端着茶炊回来了。

他把桌上的事办完,就站到一旁去,把手交叉在胸口上,伸出一条腿,他那讥讽的眼睛盯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他的姿态带点挑衅、傲慢、轻蔑的意味,同时又极可怜,极可笑,因为他的姿态越是显得庄严,他的短裤子,短上衣,滑稽的鼻子,鸟样的、象是拔净了毛的整个身体,也就越发惹眼。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一张凳子,在离桌子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

“祝你们胃口好!喝茶,吃糖!”他开始忙着招待客人们。

“请多用点。这样的稀客,这样的稀客啊。我有五年没见到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了。难道没有人肯告诉我这位漂亮的小少爷是谁家的吗?”他温柔地看着叶果鲁希卡,问道。

“他是我姐姐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的儿子,”库兹米巧夫回答。

“他上哪儿去?”

“上学校去。我们带他去进中学。”

为了表示有礼貌,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脸上做出惊奇的样子,含有深意地摇头晃脑。

“嘿,这是好事!”他说,朝茶炊摇摇手指头。“这是好事啊!等到你从学校毕业出来,就成了上流人,我们大家见着你就都得脱帽鞠躬了。你将来会变得有学问,有钱,有雄心,妈妈就高兴了。嘿,这是好事!”

他沉默一忽儿,摸摸自己的膝头,用半诙谐半尊敬的声调讲起来:“你得原谅我,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打算写一封信给主教,告诉他说您打掉商人的饭碗了。我要拿一张公文纸,写道: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大概短钱用,因为他做生意,卖起羊毛来了。”

“不错,我这么大的年纪,真是异想天开,……”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笑起来。“老弟,我不做神甫而改行做商人了。

现在我本该坐在家里,向上帝祷告,可是我坐着车子东跑西颠,象坐着战车的‘法老’②似的。……瞎忙啊!“

“可是钱倒会多起来哩!”

“得了吧!碰一鼻子灰哟,哪儿谈得到钱。货色又不是我的,是我女婿米海罗的!”

“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呢?”

“因为……他娘的奶在他嘴唇上还没干呐。他买羊毛倒还行,可是讲到卖啊,他就没本事了,他还年轻。他化光了所有的钱,想发财,冒尖儿,可是他在这儿试试,在那儿试试,谁也不赏识他。这小伙子照这样混了一年,然后跑来找我,说:”爹,请您替我把羊毛卖掉,劳驾帮个忙吧!我做不来这些事!‘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出了什么事,就马上爹啊爹的,平时呢,没有爹也行了。他买羊毛的时候不来跟我商量,可是等到现在出了麻烦,就轮着爹了。其实爹哪儿成呢?要不是有伊凡·伊凡内奇,爹也没法办。他们这种人不知惹出多少麻烦哟!“

“对了,我老实跟您说吧,孩子总要惹出不少烦恼!”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我有六个子女。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看病,一个要人抱。等他们长大了,麻烦还要多。不但如今是这样,就是在《圣经》上也是一样。雅各③有了小孩子的时候,尽是哭,等到孩子长大,他哭得更伤心了!”

“嗯,是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意,沉思地瞧着茶杯。“讲到我自己嘛,其实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主的。我太太平平地活到了头,就跟别人托天之福活了一辈子一样。……我已经把女儿们嫁给好人,给儿子们成家立业,现在我没有什么牵挂,已经尽了我的本分,四面八方,哪儿都可以去了。

我跟我老婆过得挺和睦,有吃有喝,睡得挺香,有孙儿女们解闷,天天向上帝祷告,此外我也不要什么别的了。我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用不着去巴结什么人。我有生以来就没受到过什么磨难,现在假定沙皇来问我:“你需要什么?你希望有什么东西?‘那我是什么也不要!样样我都有了,感谢上帝,什么都有了。全城的人,谁也及不上我这么幸福。唯一的烦恼是我有那么多的罪,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上帝才没有罪。

这话该对吧?“

“当然对。”

“自然,我没有牙了。岁数一大,背酸痛了,这样那样的,……喘病什么的……有了病,身体衰弱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要想一想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七十多了!人总不能长生不死。总得知足才成。”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杯子扑哧一声笑了,而且笑得咳嗽起来。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出于礼貌也笑,也咳嗽。

“真滑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摆了摆手。“我的大儿子加夫里拉来看望我。他是做医生的,是切尔尼戈夫省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很好。……我对他说:”现在我害了气喘病什么的。……你是大夫,那就给你爸爸看看病吧!‘他当场脱掉我的衣服,敲呀,听呀,玩了种种花样,……揉我的肚子,然后说:“爸爸,您应当用压缩空气治一治才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站起来了。

“我就对他说:求上帝保佑,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

他把手一挥,在笑声中数说着。“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也站起来,用手捧着肚子,尖声笑起来,就跟叭儿狗的叫声一样。

“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笑着又说一遍。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笑声提高了两个调门,而且笑得那么厉害,站也站不稳了。

“哎呀,我的上帝……”他在笑声中呻吟道,“让我缓口气吧。……笑得人简直要……哎哟!λ牢伊耍?p&gt;

他连笑带说,同时他又胆怯而怀疑地看一眼索罗蒙。索罗蒙还是照先前那种姿势站着,微微地笑。从他的眼神和笑容看来,他的轻蔑和憎恨出自内心,可是这表情跟他那好象拔净了毛的身体那么不相称,照叶果鲁希卡看来,他仿佛故意装出那种挑衅的态度和恶狠狠的轻蔑神情,为了显一显小丑的身手,逗贵宾们一笑似的。

库兹米巧夫默默地喝完大约六杯茶,在面前的桌子上理出一块空地方,拿过袋子来,就是先前他睡在马车底下用来垫在脑袋底下的那个袋子。他解开细绳,抖一抖。成捆的钞票从袋子里滚出来,落在桌子上。

“趁现在有工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们来点一点,”库兹米巧夫说。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看见钱,就窘了,他站起来,如同一个有礼貌的、不愿意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一样,踮起脚尖,张开胳膊稳住身子,走出房间去了。索罗蒙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

“一卢布钞票是多少钱一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开口说。

“一卢布钞票是五十卢布一捆。……三卢布钞票是九十卢布一捆。……一百的和二十五的是一千一捆。您为瓦尔拉莫夫数出七千八百,我来数出给古塞维奇的钱。可是小心,别数错。……”叶果鲁希卡生平从没见过象此刻放在桌子上的那许多钱。钱一定很多,因为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为瓦尔拉莫夫点出来放在一边的七千八百,跟整堆票子相比显得很小。换了在别的时候,这么多的钱也许会使得叶果鲁希卡震惊,引得他暗自盘算用这一堆钱可以买来多少面包圈、羊拐子、带罂粟籽的甜点心。现在他却漠不关心地瞧着钱,只觉着钞票冒出来的烂苹果味和煤油的粑度堑盟裥摹K宦?上给马车颠得没了精神,现在乏了,只想睡觉。他的脑袋往下耷拉,眼睛张不开,思想跟线一样的搅乱了。要是可以的话,他就会舒舒服服地把脑袋垂倒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免得看见灯光和在那一捆捆钞票上活动的手指头,让疲塌困倦的思想变得越乱越好。现在他却得极力不睡着,于是灯火、茶碗、手指头都变成双份,茶炊摇摇晃晃,烂苹果的气味越发刺鼻,惹人恶心了。

“唉,钱啊,钱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口气,微微一 笑。“你们带来多少烦恼!现在我的米海罗大概在睡觉,梦见我会给他带回去这么一大堆钱呢。”

“您那米海罗·季莫菲伊奇是个糊涂人,”库兹米巧夫低声说,“他不会干他的行当,不过您明白事理,能够判断。您不如照我先前所说的那样把您的羊毛让给我,您自己回去的好,我呢,好吧,比我的价钱多给您半个卢布就是,这可纯粹是表一表敬意。……”“不行,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承您关照,我很感激。……当然,要是我能作主的话,那就用不着多说了,可是眼前这批货,您自己知道,可不是我的……”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踮着脚尖走进来。他出于礼貌极力不去看那堆钱,悄悄走到叶果鲁希卡身边,在他背后拉一拉他的衬衫。

“跟我来,少爷,”他低声说,“我带你去看一只挺好的小熊!好一头吓人的、脾气暴躁的小熊!嘿嘿!”

带着睡意的叶果鲁希卡就站起来,没精打采地跟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去看熊。他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还没看见什么东西,先就闻到一股发霉的酸味,比在大房间里闻到的浓得多,多半从这个房间散发到整个房子里去了。这房间有一半地方摆着一张大床,铺着油腻的绗过的棉被,另外一半地方摆着一个衣柜和一堆堆形形色色的破旧衣服,从女人的浆硬的裙子起到小孩的短裤和吊裤带为止,样样都有。衣柜上燃着一支油烛。

叶果鲁希卡没看见原来犹太人应许下的熊,却看见了一 个高大、很胖的犹太女人,披散着头发,穿一件红地黑花点的法兰绒连衣裙。她在大床和衣柜中间的狭窄过道上费劲地转来转去,发出哀伤的长声叹息,好象牙痛似的。一看见叶果鲁希卡,她就做出要哭的脸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眼间,就拿一片抹了蜂蜜的面包送到他唇边。

“吃吧,乖乖,吃吧!”她说。“你在这儿没有妈妈,没有人来照应你的吃喝。吃吧。”

叶果鲁希卡果然吃了,不过他每天在家里吃的是冰糖和罂粟籽甜点心,觉得这种搀了一半蜂蜡和蜜蜂翅膀的蜂蜜没什么好吃。他吃东西的时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瞧着他叹气。

“你上哪儿去,乖乖?”犹太女人问道。

“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

“你妈有几个孩子?”

“就是我一个。另外没有了。”

“哎哟!”犹太女人叹道,眼珠往上翻。“可怜的妈妈呀!

可怜的妈妈!她会怎样地惦记,怎样地哭哟!过一年,我们也要送我们的纳乌木上学去了!哎哟!“

“唉,纳乌木,纳乌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他那白脸上的皮肤紧张地抽动着。“他的身子那么单薄呀。”

油腻的被子颤动起来,从被子底下探出一个小孩的卷发的头,下面是一段很细的脖子,两只黑眼睛发亮,好奇地瞅着叶果鲁希卡。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不住地叹气,走到衣柜那边去,开始用犹太话谈天。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男低音低声讲话,他的犹太话归总起来,象是连续不断的“呱呱呱呱……”,他妻子呢,用尖细的象是火鸡般的声音回 答,她的话大致象是“嘟嘟嘟嘟……”。他们正商量什么事,不料从油腻的被子底下探出另一个卷发的头和另一段瘦脖子,然后钻出第三个头,随后第四个头。……要是叶果鲁希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就会想到被子底下躺着一个百头的怪物呢。

“呱呱呱呱……”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说。

“嘟嘟嘟嘟……”犹太女人回答。

这场商谈的结局是那个犹太女人长叹一声,钻进衣柜,解开一个破破烂烂的绿布包,拿出一大块心形的黑面蜜饼。

“拿着,乖乖,”她说,把蜜饼递给叶果鲁希卡。“你现在没有妈妈,没有人给你点心吃了。”

叶果鲁希卡把蜜饼塞到口袋里,退到门口,因为老板夫妇生活在其中的那种发酸的霉气他再也闻不得了。他回到大房间里,在长沙发上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就专心想自己的心事了。

库兹米巧夫一点完票子,就把票子放回袋子里。他对待那些票子并不特别尊敬,毫无礼貌地把它们往袋子里乱扔,漠不关心,好象那些票子不是钱,而是废纸似的。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跟索罗蒙攀谈起来。

“喂,怎么样,聪明人索罗蒙④?”他说着,打了个呵欠,在嘴上画十字。“事情怎么样?”

“您说的是什么事情?”索罗蒙问,露出挺凶的样子,好象人家在说他犯了什么罪似的。

“一般的事情啊。……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索罗蒙反问一句,耸了耸肩膀。“还不是跟人家一样。……您看得出来,我是奴才。我是哥哥的奴才,哥哥是客人们的奴才,客人们是瓦尔拉莫夫的奴才。要是我有一千万卢布,瓦尔拉莫夫就会做我的奴才。”

“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做你的奴才?”

“为什么?因为没有一位老爷或财主不愿意为了多得一个小钱而去舔满身疥疮的犹太人的手。现在我是个满身疥疮的犹太人,叫化子,人人把我看做一条狗,不过要是我有钱,瓦尔拉莫夫就会巴结我,就跟莫伊塞巴结你们一样。”<dfn>?99lib?</dfn>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互相瞧了一眼。他俩都不明白索罗蒙的意思。库兹米巧夫严厉地冷眼瞧着他,问道:“你这蠢材怎么能拿自己跟瓦尔拉莫夫相比?”

“我还不至于蠢到把我自己跟瓦尔拉莫夫比,”索罗蒙答道,讥讽地瞧着讲话人,“虽然瓦尔拉莫夫是个俄罗斯人,他本性却是满身疥疮的犹太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赚钱和谋利,我呢,却把钱扔进炉子里去烧掉!我不要钱,不要土地,不要羊,也不要人家怕我,在我路过的时候对我脱帽子。

所以我比您那个瓦尔拉莫夫聪明得多,也更象一个人!“

过了不多一会儿,叶果鲁希卡在半睡半醒中听见索罗蒙用一种因为痛恨而透不出气的、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讲犹太人,讲得又快又不清楚。起初他的俄国话倒还讲得好,后来他加进了讲犹太人生活的说书人的声调,开始用浓重的犹太口音讲话,象那回在市集上棚子里一样了。

“等一等,……”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打断他的话。“要是你不喜欢你的宗教,你可以改信别的宗教。嘲笑宗教是罪恶,只是顶顶下贱的人才嘲笑自己的宗教信仰。”

“您压根儿没听明白!”索罗蒙粗鲁地打断他的话。“我跟您讲的是一件事,您讲的却是另一件事。……”“现在谁都看得出来你是个蠢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我尽我的心教训你,你倒生气了。我照老前辈那样平心静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象火鸡似的:”卜拉,卜拉,卜拉!‘你真是个怪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走进来了。他不安地瞧一眼索罗蒙,又瞧一眼客人,脸上的皮肤又紧张得抽动起来。叶果鲁希卡摇了摇头,往四下里看一眼,偶尔看见了索罗蒙。这当儿索罗蒙的脸正好有四分之三向他转过来,他的长鼻子的阴影盖住他整个左脸,跟那阴影缠在一起的冷笑,亮晶晶的、讥讽的眼睛,傲慢的表情,好象拔净了毛的整个矮小身体,都化成双份,在叶果鲁希卡的眼前跳动,这时候他本人不象是小丑,倒象是人在梦中偶尔见到的一种大概象恶魔之类的东西了。

“您这儿有个中了魔的人啊,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求上帝跟他同在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微笑着说。“您应当把他安置到什么地方去,或者给他娶个老婆。……他不象是个正常的人了。……”库兹米巧夫生气地皱起眉头。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又不安地、试探地瞧瞧兄弟,瞧瞧客人。

“索罗蒙,出去!”他厉声说道。“出去!”

他还添了一句犹太话。索罗蒙猛的哈哈一笑,走出去了。

“怎么回事?”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问赫利斯托佛尔神甫。

“他忘了形了,”库兹米巧夫回答。“说话粗鲁,自以为了不起。”

“我早就料到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恐怖地叫道,合起掌来。“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低声喃喃道。“请你们务必行行好,包涵一下,别生气。他这人真怪,真怪!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是我的亲兄弟,可他除了给我找麻烦以外,我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你们知道,他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手指头指着脑门子,画了个圆圈,接着说:“脑筋不正常啊,……他是个没希望的人了。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不喜欢人,不尊敬人,也不怕人。……你们知道,他嘲笑每个人,净说蠢话,对什么人都不客气。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有一回瓦尔拉莫夫上这儿来了,索罗蒙对他说了些话,惹得他拿起鞭子把我和他都打了一顿。……可是何苦拿鞭子抽我呢?难道能怪我不对?上帝夺去他的脑筋,那么这是上帝的意旨,难道能怪我不对吗?”

十分钟过去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仍旧在低声地唠唠叨叨,叹着气说:“他晚上不睡觉,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上帝才晓得。要是晚上去看他,他就生气,笑。他连我也不喜欢……而且他什么也不要!先父去世的时候,给我们每人留下六千卢布。我买下这个旅店,结了婚,现在有了子女;他呢,把钱丢进炉子里烧掉了。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何苦烧掉?你不要,可以给我啊,何苦烧掉呢?”

忽然那扇安着滑轮的门吱吱嘎嘎响起来,地板在什么人的脚步声中颤动。一股冷空气向叶果鲁希卡袭来,他觉得好象有只大黑鸟飞过他面前,贴近他的脸扇着翅膀。他睁开眼睛。……舅舅站在长沙发旁边,手里提着袋子,准备动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拿着宽边的礼帽,正在对什么人鞠躬,微笑,然而不象平素那样笑得温柔而动情,却恭敬而勉强,这种笑容跟他的脸很不相称。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呢,好象他的身体断成了三截,而他正在稳住自己,极力不叫自己的身子散开似的。只有索罗蒙站在墙角,交叉着两只手,若无其事,照旧轻蔑地微笑。

“请尊驾原谅我们这儿不干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哼哼唧唧地说,现出又痛苦又欢喜的笑容,不再理会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一心稳住自己的身子,免得散开。

“我们是些粗人,尊驾!”

叶果鲁希卡揉一揉眼睛,房间中央果然站着一位尊驾,是个年轻、丰满、很美的女人,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草帽。叶果鲁希卡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相貌,就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山上看见的那棵孤零零的、苗条的白杨。

“瓦尔拉莫夫今天经过此地没有?”女人的声音问道。

“没有,尊驾!”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回答说。

“要是明天您看见他,请他上我家里去一忽儿。”

忽然,十分意外,叶果鲁希卡看见离自己的眼睛半俄寸⑤远的地方有两道丝绒样的黑眉毛,一对棕色的大眼睛,一张娇嫩的女性的脸蛋儿,带着两个酒涡儿,微笑从酒涡那儿放射出来,就跟阳光从太阳里放射出来一样,有一股挺好闻的香气。

“好一个漂亮的孩子!”女人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卡齐米尔·米海洛维奇,瞧,多么可爱啊!我的上帝啊,他睡着了!我亲爱的小胖子。……”女人亲热地吻叶果鲁希卡两边的脸蛋儿。他微笑了,可是想到自己是在睡觉,就闭紧眼睛。门上的滑轮吱吱嘎嘎地叫起来,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不知什么人正在走进走出。

“叶果鲁希卡!叶果鲁希卡!”他听见两个低沉的声音小声说。“起来,要走了!”

不知道是谁,大概是简尼斯卡吧,扶他站起来,搀着他的胳膊。在路上,他微微睁开眼睛,又看见了那个吻过他的、穿一身黑衣服的美丽女人。她站在房中央,瞧他走出去,微笑着,和气地对他点头。他走近房门,看见一个英俊、魁伟的黑发男子,戴一顶礼帽,裹着皮护腿。这人一定是陪那个贵妇人来的。

“唷!”外面传来吆喝马的声音。

在这所房子大门口,叶果鲁希卡看见一辆华贵的新马车和一对黑马。车夫座上坐着一个穿号衣的车夫,手里拿一根长鞭子。送客人出来的,只有索罗蒙一个人。他的脸由于要笑而紧张着,看样子好象非常急于等客人走掉,好痛快地笑他们一场似的。

“这是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爬上马车,小声说。

“对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库兹米巧夫小声地重说一遍。

伯爵小姐的光临所产生的印象大概很强烈,因为就连简尼斯卡都压低声音说话,直到马车走出四分之一俄里,他回 过头远远地望去,看不见那个旅店,只看见一点昏暗的亮光时,才敢拿起鞭子抽那匹枣红马,吆喝一声。

「注释」

①基督教的一个派别,十八世纪后半期出现于俄国,反对设神甫和教堂。教徒不吃肉,只吃牛奶和鸡蛋。

②古埃及国王的称号。

③《圣经·创世记》载,雅各有十二个孩子,曾招来不少麻烦。

④根据《圣经》传说,索罗蒙是大卫的儿子,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的国王,以机智聪明著称。在这儿是因为名字相同用来取笑的意思。

⑤一俄寸等于4。4厘米。

正文 《草原》四



这个使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的瓦尔拉莫夫虽然索罗蒙看不起,可是大家谈得那么多,就连那个美丽的伯爵小姐也要找他,那么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半睡半醒的叶果鲁希卡挨着简尼斯卡并排坐在车夫座上心里想着的正是这个人。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屡次听到人家说起他,也常常在想象中描摹他的样子。他知道瓦尔拉莫夫有好几万俄亩①的土地,有十万只羊,有很多的钱。关于他的生活方式和职业,叶果鲁希卡只知道他老是“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老是有人找他。

在家里,叶果鲁希卡还听说过很多关于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的事。她也有好几万俄亩的土地,许多的羊,一个养马场,很多的钱,可是她并不“转来转去”,却住在自己阔绰的庄园上。伊凡·伊凡内奇为了接洽生意,曾不止一次到伯爵小姐家里去过,他和其他熟人讲过许多关于那个庄园的奇谈趣事,比方说,他们讲:伯爵小姐的客厅里,四壁挂着波兰历代皇帝的御像,摆着一个大座钟,那钟做成悬崖的样子,崖上站着一头金马,嵌着宝石眼睛,扬起前蹄,马身上坐着一个金骑士,每逢钟响,他就向左右挥舞马刀。据说伯爵小姐每年大约开两次舞会,请来全省的贵族和文官,就连瓦尔拉莫夫也来参加。全体宾客喝的茶是用银茶炊烧的,他们吃的都是各种珍品(比方说在冬天,到了圣诞节 ,他们吃得到马林果和草莓),客人们随着音乐跳舞,乐队一天到晚奏乐不停。……“她长得多么美啊!”叶果鲁希卡想起她的脸儿和笑容,暗自想道。

库兹米巧夫大概也在想伯爵小姐,因为车子已经走出两俄里了,他却说:“那个卡齐米尔·米海洛维奇可真能揩她的油!您该记得,前年我向她买羊毛的时候,他在我买的一批货色上就赚了大约三千。”

“要想叫波兰人不是这个样子是不可能的,”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

“可是她倒一点也不在意。据说她年轻,愚蠢。脑子糊涂得很!”

不知什么缘故,叶果鲁希卡一心只想到瓦尔拉莫夫和伯爵小姐,特别是想伯爵小姐。他那睡意蒙眬的脑子里根本拒绝平凡的思想,弥漫着一片云雾,只保留着神话里的怪诞形象,它们具有一种便利,好象会自动在脑筋里生出来,不用思索的人费什么力,而且只要使劲摇一摇头,那些形象就又会自动消灭,无影无踪了。再者他四周的一切东西也没有一 样能使他生出平凡的思想。右边是一带乌黑的山峦,好象遮挡着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似的。左边地平线上整个天空布满红霞,谁也闹不清究竟是因为有什么地方起了火呢,还是月亮就要升上来。如同白天一样,远方还是看得清的,可是那点柔和的淡紫色,给黄昏的暗影盖住,不见了。整个草原藏在暗影里,就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小孩藏在被子底下一 样。

七月的黄昏和夜晚,鹌鹑和秧鸡已经不再叫唤,夜莺也不在树木丛生的峡谷里唱歌,花卉的香气也没有了。不过草原还是美丽,充满了生命。太阳刚刚下山,黑暗刚刚笼罩大地,白昼的烦闷就给忘记,一切全得到原谅,草原从它那辽阔的胸脯里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因为青草在黑暗里看不见自己的衰老似的,草地里升起一片快活而年轻的鸣叫声,这在白天是听不到的;啯啯声,吹哨声,搔爬声,草原的低音、中音、高音,合成一种不断的、单调的闹声,在那种闹声里默想往事,忧郁悲伤,反而很舒服。单调的唧唧声象催眠曲似的催人入睡;你坐着车,觉着自己就要睡着了,可是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没有睡着的鸟发出短促而不安的叫声,或者听到一种来历不明的声音,象是谁在惊奇地喊叫:“蔼啊!”接着睡意又把你的眼皮合上了。或者,你坐车走过一个峡谷,那儿生着灌木,就会听见一种被草原上的居民叫做“睡鸟”的鸟,对什么人叫道:“我睡啦!我睡啦!我睡啦!”又听见另一种鸟在笑,或者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那是猫头鹰。它们究竟是为谁而叫,在这平原上究竟有谁听它们叫,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它们的叫声却含着很多的悲苦和怨艾。……空气中有一股禾秸、枯草、迟开的花的香气,可是那香气浓重,甜腻,温柔。

透过暗影,样样东西都看得见,只是各种东西的颜色和轮廓却很难辨清。样样东西都变得跟它本来的面目不同了。你坐车走着,忽然看见前面大路旁边站着一个黑影,象个修士。

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等着,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别是土匪吧?那黑影越来越近,越变越大,这时候它就在马车旁边了,你这才看出原来这不是人,却是一丛孤零零的灌木或者一块大石头。这类稳稳不动、有所等待的人影站在矮山上,藏在坟墓背后,从杂草里探出头来。它们全都象人,引人起疑。

月亮升上来了,夜变得苍白、无力。暗影好象散了。空气透明,新鲜,温暖;到处都看得清楚,甚至辨得出路边一 根根的草茎。在远处的空地上可以看见头盖骨和石头。可疑的、象是修士的人形由月夜明亮的背景衬托着,显得更黑,也好象更忧郁了。在单调的鸣叫声中越来越频繁地夹着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啊!—啊!”的惊叫声,搅扰着静止的空气,还可以听见没有睡着的或者正在梦呓的鸟的叫声。宽阔的阴影游过平原,就象云朵游过天空一样。在那不可思议的远方,要是你长久地注视它,就会看见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的影象升上来,彼此堆砌在一块儿……那是有点阴森可怕的。人只要瞧一眼布满繁星的微微发绿的天空,看见天空既没有云朵,也没有污斑,就会明白温暖的空气为什么静止,大自然为什么小心在意,不敢动一动,它战战兢兢,舍不得失去哪怕是一瞬间的生活。至于天空那种没法测度的深邃和无边无际,人是只有凭了海上的航行和月光普照下的草原夜景才能有所体会的。天空可怕、美丽、亲切,显得懒洋洋的,诱惑着人们,它那缠绵的深情使人头脑昏眩。

你坐车走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你在路上碰见一 所沉默的古墓或者一块人形的石头,上帝才知道那块石头是在什么时候,由谁的手立在那儿的。夜鸟无声无息地飞过大地。渐渐地,你回想起草原的传说、旅客们的故事、久居草原的保姆所讲的神话,以及凡是你的灵魂能够想象和能够了解的种种事情。于是,在唧唧的虫声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蓝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看见而且听见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灵魂响应着美丽而严峻的故土的呼唤,一心想随着夜鸟一块儿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对这世界来说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称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而无望地呼喊着:歌手啊!歌手啊!

“唷!你好,潘捷列!一切都顺利吗?”

“谢天谢地,伊凡·伊凡内奇!”

“你们看见瓦尔拉莫夫没有,伙计们?”

“没有,我们没看见。”

叶果鲁希卡醒来,睁开眼睛。车子停住了。大路上靠右边,有一长串货车向前一直伸展到远处,许多人在车子近旁走动。所有的货车都载着大捆的羊毛,显得很高,圆滚滚的,马呢,就显得又小又矮了。

“好,那么,我们现在就赶到莫罗勘派那儿去!”库兹米巧夫大声说。“犹太人说瓦尔拉莫夫要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

既是这样,那就再会吧,伙计们!愿主跟你们同在!“

“再会,伊凡·伊凡内奇!”有几个声音回答。

“对了,我说,伙计们,”库兹米巧夫连忙又喊道,“你们把我的这个小孩子带在身边吧!何必叫他白白陪着我们受车子的颠簸呢?把他放在你车上的羊毛捆上边,潘捷列,让他慢慢地走,我们却要赶路去了。下来,叶果尔!去吧,没关系!……”叶果鲁希卡从车夫座位上下来。好几只手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到半空中,接着,他发现自己落到一个又大又软、沾着露水、有点潮湿的东西上面。这时候他觉得天空离他近了,土地离他远了。

“喂,把小大衣拿去!”简尼斯卡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嚷道。

他的大衣和小包袱从下面丢上来,落在叶果鲁希卡身旁。

他不愿意多想心思,连忙把包袱放在脑袋底下,拿大衣盖在身上,伸直了腿,因为碰到露水而微微耸起肩膀,满意地笑了。

“睡吧,睡吧,睡吧,……”他想。

“别亏待他,你们这些鬼!”他听见简尼斯卡在下面说道。

“再见,伙计们!愿主跟你们同在!”库兹米巧夫叫道。

“我拜托你们啦!”

“你放心吧,伊凡·伊凡内奇!”

简尼斯卡吆喝着马儿,马车吱吱嘎嘎地滚动了,然而不是顺着大路走,却是往旁边什么地方走去。随后有大约两分钟的沉静,仿佛车队睡着了似的,只能听见远远的那只拴在马车后面的铁桶的丁冬声渐渐消失。后来,车队前头有人喊道:“基留哈!上路啦!”

最前面的一辆货车吱吱嘎嘎地响起来,然后第二辆、第三辆也响了。……叶果鲁希卡觉得自己躺着的这辆货车摇晃着,也吱吱嘎嘎地响起来。车队出发了,叶果鲁希卡抓紧拴羊毛捆的绳子,又满意地笑起来,把口袋里的蜜饼放好,就睡着了,跟往常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等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一座古坟遮挡着太阳,可是太阳极力要把亮光洒向世界,用力朝四面八方射出光芒,使得地平线上洋溢着一片金光。叶果鲁希卡觉得太阳走错了地方,因为昨天太阳是从他背后升起来的,现在却大大地偏左了。……而且整个景色也不象昨天。群山没有了。不管你往哪边看,四面八方,都铺展着棕色的、无精打采的平原,无边无际。平原上,这儿那儿隆起一些小坟,昨天那些白嘴鸦又在这儿飞来飞去。前面远处,有一个村子的钟楼和农舍现出一片白颜色。今天凑巧是星期日,乌克兰人都待在家里,烤面包,烧菜,这可以从每个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看出来,那些烟象一块蓝灰色的透明的幕那样挂在村子上。在两排农舍中间的空当上,在教堂后面,露出一条蓝色的河,河对面是雾蒙蒙的远方。可是跟昨天相比,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道路的变化更大了。一种异常宽阔的、奔放不羁的、雄伟强大的东西在草原上伸展出去,成了大道。那是一条灰色长带,经过车马和人们的践踏,布满尘土,跟所有的道路一样,只是路面有好几十俄丈宽。这条道路的辽阔使得叶果鲁希卡心里纳闷,引得他产生了神话般的幻想。有谁顺着这条路旅行呢?

谁需要这么开阔的天地呢?这真叫人弄不懂,古怪。说真的,那些迈着大步的巨人,例如伊里亚·慕洛梅茨②和大盗索罗维③,至今也许还在罗斯生活着,他们的高头大马也没死吧。

叶果鲁希卡瞧着这条道路,幻想六辆高高的战车并排飞驰,就跟在《圣经》故事的插图上看见的一样。每辆战车由六头发疯的野马拉着,高高的车轮搅起滚滚的烟尘升上天空,驾御那些马的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看见或者在神话般的幻想中才能出现的那种人。要是真有那些人的话,他们跟这草原和大道是多么相称啊!

在大道的右边,挂着两股电线的电线杆子一直伸展到大道的尽头。它们越变越小,进了村庄,在农舍和绿树后面消失了,然后又在淡紫色的远方出现,成了很小很细的短棍,象是插在地里的铅笔。大鹰、猛隼、乌鸦停在电线上,冷眼瞧着走动的货车队。

叶果鲁希卡躺在最后一辆货车上,能看见这整个一长串的货车。货车队的货车一共有二十来辆,每三辆一定有个车夫。在叶果鲁希卡躺着的最后一辆货车旁边走着一个老头儿,胡子雪白,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那样又瘦又矮,可是他有一 张给太阳晒成棕色的、严厉的、沉思的脸。很可能这个老人并不严厉,也没在沉思,不过他的红眼皮和又尖又长的鼻子给他的脸添了一种严肃冷峻的表情,那些习惯了老是独自一 人思考严肃事情的人就会有那样的表情。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一样,他戴着一顶宽边的礼帽,然而不是老爷戴的那种,而是棕色毡子做成的,与其说象一顶礼帽,倒不如说象一个切去尖顶的圆锥体。他光着脚。大概因为在寒冷的冬天他在货车旁边行走,可能不止一回冻僵,于是养成了一种习惯吧,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拍大腿,顿脚。他看见叶果鲁希卡醒了,就瞧着他,耸起肩膀,仿佛怕冷似的,说:“哦,睡醒了,小子!你是伊凡·伊凡内奇的儿子吧?”

“不,我是他的外甥。……”

“伊凡·伊凡内奇的外甥?瞧啊,现在我脱了靴子,光着脚蹦蹦跳跳。我这双脚痛,挨过冻,不穿靴子倒还舒服些。……倒还舒服些,小子。……这么一说,你是他的外甥?他倒是个好人,挺不错。……愿主赐他健康。……挺不错。……我是指伊凡·伊凡内奇。……他上莫罗勘派那儿去了。……啊,主,求您怜悯我们!”

老头儿讲起话来好象也怕冷似的,断断续续,不肯爽快地张开嘴巴。他发不好唇音,含含糊糊,仿佛嘴唇冻住了似的。他对叶果鲁希卡讲话的时候没笑过一回 ,显得很严峻的样子。

前面,相隔两辆货车,有一个人走着,穿一件土红色的长大衣,戴一顶鸭舌帽,穿着高筒靴子,靴筒松垂下来,手里拿一根鞭子。这人不老,四十岁上下。等到他扭回头来,叶果鲁希卡就看见一张红红的长脸,生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右眼底下凸起一个海绵样的瘤子。除了那个很难看的瘤子以外,他还有一个特点非常惹人注意:他左手拿着鞭子,右手挥舞着,仿佛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似的。他不时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然后用两只手指挥,独自哼着什么曲子。

再前面一个车夫是个身材细长、象条直线的人,两个肩膀往下溜得厉害,后背平得跟木板一样。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好象在行军,或者吞下了一管尺子似的。他的胳膊并不甩来甩去,却跟两条直木棒那样下垂着。他迈步的时候两条腿如同木头,那样子象是玩具兵,差不多膝头也没弯,可是尽量把步子迈大;老头儿或者那个生着海绵样的瘤子的人每迈两步,他只要迈一步就行了,所以看起来他好象比他们走得慢,落在后面似的。他脸上绑着一块破布,脑袋上有个东西高起来,看上去象是修士的尖顶软帽。他上身穿乌克兰式的短上衣,满是补钉,下身穿深蓝色的肥裤子,散着裤腿,脚上一 双树皮鞋。

那些远在前面的车夫,叶果鲁希卡就看不清了。他伏在车上,在羊毛捆上挖个小洞,闲着没事做,抽出羊毛来编线玩。在他下面走路的老头儿却原来并不象人家凭他的脸色所想象的那么冷峻和严肃。他一开口讲话,就停不住嘴了。

“你上哪儿去啊?”他顿着脚,问。

“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

“上学去?嗯……好吧,求圣母保佑你。不错。一个脑筋固然行,可是两个更好。上帝给这人一个脑筋,给那人两个脑筋,甚至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这是实在的。……一个脑筋天生就有,另一个脑筋是念书得来的,再一个是从好生活里来的。所以你瞧,小兄弟,要是一个人能有三个脑筋,那可不错。那种人不但活得舒服,死得也自在。死得也自在。……我们大家将来全要死的。”

老头儿搔一搔脑门子,抬起他的红眼睛瞧一瞧叶果鲁希卡,接着说:“去年从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来的老爷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也带着他的小小子去上学。不知道他在那儿书念得怎么样了,不过那小子挺不错,挺好。……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些好老爷。对了,他也送孩子去上学。……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一定没有念书的学堂。没有。……不过那个城挺不错,挺好。……给老百姓念书的普通学堂倒是有的,讲到求大学问的学堂,那儿就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实在的。你叫什么名字?”

“叶果鲁希卡。”

“那么,正名是叶果里④。……神圣的殉教徒,胜利者叶果里,他的节日是四月二十三日。我的教名是潘捷列。……潘捷列·扎哈洛甫·霍罗朵夫。……我们是霍罗朵夫家。……我是库尔斯克省契木城的人,那地方你也许听说过吧。我的弟兄们学了手艺,在城里干活儿,不过我是个庄稼汉。……我一直是庄稼汉。大概七年前,我上那儿去过。……那是说,我回家里去过。乡下去了,城里也去了。……我是说,去过契木。那时候,谢天谢地,他们大伙儿都还活着,挺硬朗,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有人也许死了。……也到了该死的时候,因为大伙儿都老了,有些人比我还老。死也没什么,死了也挺好,不过,当然,没行忏悔礼可死不得。再也没有比来不及行忏悔礼横死更糟的了。横死只有魔鬼才喜欢。要是你想行完忏悔礼再死,免得不能进入主的大殿,那就向殉教徒瓦尔瓦拉祷告好了。她替人说情。她是那样的人,这是实在的。……因为上帝指定她在天上占这么一个地位,就是说,人人都有充分的权利向她祷告,要求行忏悔礼。”

潘捷列只顾自己唠叨,明明不管叶果鲁希卡在不在听。他懒洋洋地讲着,自言自语,既不抬高声音,也不压低声音,可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却能够讲出许多事情来。他讲的话全是由零碎的片段合成的,彼此很少联系,叶果鲁希卡听着觉得一 点趣味也没有。他所以讲这些话,也许只是因为沉默地度过了一夜以后,如今到了早晨,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看它们是不是全在罢了。他讲完忏悔礼以后,又讲起那个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城的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对了,他带着小小子。……他带着,这是实在的。

……“

有一个车夫本来远远地在前面走,忽然离开他原来的地方,跑到一边去,拿鞭子抽一下地面。他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的汉子,年纪三十岁左右,生着卷曲的金黄色头发,显然很有力气,身体结实。凭他的肩膀和鞭子的动作来看,凭他的姿势所表现的那种恶狠狠的样子来看,他所打的是个活东西。另外有个车夫跑到他那儿去了,这是一个矮胖的小个子,长着又大又密的黑胡子,穿一件坎肩和一件衬衫,衬衫的底襟没有掖在裤腰里。这个车夫用低沉的、象咳嗽一样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哥儿们,迪莫夫打死了一条毒蛇!真的!”

有些人,单凭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就可以正确地判断他们的智慧。这个生着黑胡子的汉子正好就是这类幸运的人。从他的语声和笑声,听得出他笨极了。生着金色头发的迪莫夫打完了,就拿鞭子从地面上挑起一根象绳子样的东西,哈哈笑着,把它扔在车子旁边。

“这不是毒蛇,是草蛇!”有人嚷道。

那个走路象木头、脸上绑着破布的人快步走到死蛇那儿,看一眼,举起他那象木棍样的胳膊,双手一拍。

“你这囚犯!”他用低沉的、悲痛的声音叫道。“你干吗打死这条小蛇呀?它碍了你什么事,你这该死的?瞧,他打死了一条小蛇!要是有人照这样打你,你怎么样?”

“不该打死草蛇,这是实在的,……”潘捷列平心静气地唠叨着。“不该打死。……又不是毒蛇嘛。它那样子虽然象蛇,其实是个性子温和、不会害人的东西。……它喜欢人。……草蛇是这样的。……”迪莫夫和那生着黑胡子的人大概觉得难为情,因为他们大声笑着,不回答人家的抱怨,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货车那儿去了。等到后面一辆货车驶到死蛇躺着的地方,脸上绑着破布的人就凑近草蛇弯下腰去,转身对潘捷列用含泪的声音问道:“老大爷,他干吗打死这草蛇呀?”

这时候叶果鲁希卡才看见他的眼睛挺小,暗淡无光,脸色灰白,带着病容,也好象暗淡无光,下巴挺红,好象肿得厉害。

“老大爷,他干吗打死它呀?”他跟潘捷列并排走着,又说一遍。

“他是个蠢人,手发痒,所以才打死它,”老头儿回答说。

“不过不应该打死草蛇。……这是实在的。……迪莫夫是个捣蛋鬼,大家都知道,碰见什么就打死什么,基留哈也不拦住他。他原该出头拦住他,可是他倒‘哈哈哈’‘嗬嗬嗬’的。

……不过,你呢,瓦夏,也别生气。……何必生气呢?打死就算了,随他去好啦。……迪莫夫是捣蛋鬼,基留哈因为头脑糊涂才会那样。……没什么。……他们是不懂事的蠢人,随他们去吧。叶美里扬就从来也不碰不该碰的东西。……他从来也不碰,这是实在的。……因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呢,蠢。……叶美里扬不同。……他就不碰。“

那个穿土红色大衣、长着海绵样的瘤子的车夫,本来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这时候听见人家提起他的名字,就站住,等着潘捷列和瓦夏走过来,跟他们并排往前。

“你们在谈什么?”他用嘶哑的、透不出气的声音问道。

“喏,瓦夏在这儿生气,”潘捷列说。“所以,我就跟他讲讲话,好让他消消气。……哎哟,我这双挨过冻的脚好痛哟!

哎哟,哎哟!就因为今天是礼拜天,主的节日,脚才痛得更厉害了!“

“那是走出来的,”瓦夏说。

“不,小伙子,不是的。……不是走出来的,走路的时候倒还舒服点。等我一躺下,一暖和,那才要命哟。走路在我倒还轻松点。”

穿着土红色大衣的叶美里扬夹在潘捷列和瓦夏当中走着,挥动胳膊,仿佛他们打算唱歌似的。挥了不大工夫,他放下胳膊,绝望地干咳一声。

“我的嗓子坏了!”他说。“真是倒霉!昨天一晚上,今天一上午,我老是想着我们先前在马利诺夫斯基家婚礼上唱的《求主怜悯》这首三部合唱的圣歌;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就在我的喉咙口,……仿佛要唱出来似的,可是真要唱吧,却又唱不出来!我的嗓子坏了!”

他沉默了一分钟,想到什么,又说下去:“我在唱诗班里唱过十五年,在整个卢甘斯克工厂里也许没有一个人的嗓子及得上我。可是,见鬼,前年我在顿涅茨河里洗了个澡,从那以后,我就连一个音符也唱不准了。喉咙受凉了。我没有了嗓子,就跟工人没有了手一样。”

“这是实在的,”潘捷列同意。

“说到我自己,我明白自己已经是个没希望的人,完了。”

这当儿,瓦夏凑巧看见叶果鲁希卡。他的眼睛就变得油亮,比先前更小了。

“原来有位少爷跟我们一块儿走!”他拿衣袖遮住鼻子,仿佛害臊似的。“好一个尊贵的车夫!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吧,你也赶车子、运羊毛好了。”

他想到一个人同时是少爷,又是车夫,大概觉得很稀奇,很有趣,因为他嘿嘿地大笑起来,继续发挥他这种想法。叶美里扬也抬头看看叶果鲁希卡,可是只随意看一眼,目光冷淡。他在想自己的心事,要不是瓦夏谈起,大概就不会留意到有叶果鲁希卡这么个人了。还没过上五分钟,他又挥动胳膊,然后向他的同伴们描摹他晚上想起来的婚歌《求主怜悯》的美妙。他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挥动两条胳膊。

货车队在离村子一俄里远一个安着取水吊杆的水井旁边停住。黑胡子基留哈把水桶放进井里,肚子贴着井壁,伏在上面,把头发蓬松的脑袋、肩膀、一部分胸脯,伸进那黑洞里去,因此叶果鲁希卡只看得见他那两条几乎不挨地的短腿了。他看见深深的井底水面上映着他脑袋的影子,高兴起来,发出低沉的傻笑声,井里也发出同样的回声应和着。等到他站起来,他的脸和脖子红得跟红布一样。第一个跑过去喝水的是迪莫夫。他一面笑一面喝水,常常从水桶那儿扭过头来对基留哈讲些好笑的事,然后他回转身,放开嗓门说出五个难听的词儿,那声音响得整个草原都听得见。叶果鲁希卡听不懂这类词儿的意思,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些词很恶劣。他知道他的亲戚和熟人对这些词默默地抱着恶感。不知什么缘故,他自己也有那种感觉,而且素来认为只有喝醉的和粗野的人才享有大声说出这些词的特权。他听着迪莫夫的笑声,想起草蛇惨遭毒手,就对这人感到一种近似痛恨的感情。事有凑巧,迪莫夫偏偏在这当儿看见了叶果鲁希卡,叶果鲁希卡已经从车上爬下来,往水井走去。他哈哈大笑,叫道:“哥儿们,老头儿昨天晚上生了个男孩子!”

基留哈用他的男低音笑起来,笑得直咳嗽。还有个人也笑。叶果鲁希卡涨红了脸,从此断定迪莫夫是个很坏的人。

迪莫夫生着金色的鬈发,没戴帽子,衬衫敞着怀,看上去很漂亮,长得非常强壮。从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看出他爱捣乱,力气大,深知自己的本事。他扭动着肩膀,两手插在腰上,说笑的声音比谁都响亮,仿佛打算用一只手举起一个很重的东西,震惊全世界似的。他那狂妄的、嘲弄的眼光在大道、货车、天空上溜来溜去,不肯停留在什么东西上,好象因为无事可做,很想找个人来一拳打死,或者找个东西来取笑一番似的。他分明谁也不怕,什么也拦不住他,叶果鲁希卡对他有什么看法,他大概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可是叶果鲁希卡已经从心底里恨他那金发、他那光溜的脸、他那力气,带着憎恶和恐惧听他的笑声,已经打定主意要找点骂人的话来报复他了。

潘捷列也走到水桶这儿来了。他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绿杯子,那原是神像前的长明灯,然后他用一小块破布把它擦干净,在水桶里舀满水,喝完了,再舀满,再喝完,然后用破布把它包起来,放进衣袋。

“老爷爷,你为什么用灯喝水?”叶果鲁希卡惊奇地问道。

“有人凑着桶子喝水,有人用灯喝水,”老头儿支支吾吾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章法。……你凑着桶子喝水,好,那就喝个够吧。……”“你这宝贝儿啊,你这小美人哟!”瓦夏忽然用爱抚的、含泪的声调说,“我的心肝啊!”

他的眼睛凝望着远方,那两只眼睛变得油亮,含着笑意,他的脸上带着方才看叶果鲁希卡时候的那种表情。

“你在跟谁说话?”基留哈问。

“我说的是一只可爱的小狐狸,……跟小狗那样仰面朝天躺在那儿玩呢。……”人人开始眺望远方,寻找那只狐狸,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瓦夏一个人用他那混浊的灰眼睛看见了什么,而且看得入了迷。他的眼睛非常尖,这是叶果鲁希卡后来才知道的。他看得那么远,因此荒凉的棕色草原对他来说永远充满生命和内容。他只要往远方一看,就会瞧见狐狸啦,野兔啦,大鸨啦,或者别的什么远远躲开人的动物。看见一只奔跑的野兔或者一只飞翔的大鸨,那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凡是走过草原的人都看得见,可是未必人人都有本领看见那些不是在奔逃躲藏,也不是在仓皇四顾,而是在过着家庭生活的野生动物。

瓦夏却看得见玩耍的狐狸、用小爪子洗脸的野兔、啄翅膀上羽毛的大鸨、钻出蛋壳的小鸨。由于眼睛尖,瓦夏除了大家所看见的这个世界以外,还有一个自己独有而别人没份的世界。那世界多半很美,因为每逢他看见什么,看得入迷的时候,谁也不能不嫉妒他。

货车队往前走的时候,教堂正敲钟召人去做弥撒。

「注释」

①1俄亩等于1。09公顷。

②俄罗斯民谣中的勇士。

③俄罗斯民谣中的勇士。

④即叶果尔。

正文 《草原》五



这一串货车在一个村子外面一条河旁停下来。太阳跟昨天一样炎热,一点风也没有,叫人发闷。河岸上有几株杨柳,可是树的阴影不落在土地上,却映在水面上,变得一无用处了,就连躺在货车底下的阴影里,也还是闷热不堪,使人心里憋得慌。水映着天空而发蓝,热烈地引诱人们到它那儿去。

叶果鲁希卡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一个车夫,叫司乔普卡,是个十八岁的乌克兰小伙子,上身穿一件长衬衫,没系腰带,下身穿一条肥裤子,散着裤腿,走起路来裤腿象旗子一样飘动。

他很快地脱下衣服,顺着高陡的河岸跑下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他钻进水里三回 ,然后仰面朝天地游泳,快活得闭上眼睛。他的脸带着微笑,起着皱纹,好象他觉得又痒又痛,而且感到好笑似的。

在找不到地方躲避溽暑和窒闷的热天,水的拍溅声和游泳者很响的呼吸声在人们的耳朵里就成了美妙的音乐。迪莫夫和基留哈学司乔普卡的样,也赶紧脱光衣服,大声笑着,预先体味着舒服的味道,接连跳进水里。那条安静的、不起眼的小河里就响彻了喷鼻声、拍水声、嚷叫声。基留哈咳嗽,欢笑,嚷叫,好象他们要叫他淹死似的,迪莫夫呢,追他,极力要拉住他的后腿。

“哈—哈—哈!”他嚷叫着。“逮住他!抓住他!”

基留哈扬声大笑,痛快得很,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跟原先在陆地上一样惊愕,发楞,仿佛有人偷偷溜到他背后,拿斧背打了他的脑袋似的。叶果鲁希卡也脱掉衣服,可是并没有走下河岸的高坡,却一阵风似地往前猛跑几步,飞下去,离水面有一俄丈半高。他的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进水里,沉得很深,可是没有碰到底。有一股不知什么力量使他感到又凉快又舒服,把他托起来,送回水面上来了。他钻出水面,喷鼻子,吹水泡,睁开眼睛。可是太阳正巧映在贴近他脸的水面上。先是耀眼的光点,随后是彩虹和黑斑,照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又沉进水里,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一

片迷茫的绿色,就跟月夜的天空一样。原先那股力量又不让他沉到水底,不让他待在凉爽里,却把他托上水面来。他钻出水面,深深呼一口气,不但胸膛里觉得畅快清新,就连肚子里也感觉到了。然后,为了要尽情享受河水,他就让自己随意玩各种花样:仰面躺在水面上,享享福,拍拍水,翻个跟头,然后背朝上游,侧着身子游,仰面游,立着游,总之随自己高兴,游累了为止。对岸长着茂密的芦苇,河岸让太阳涂上一层金光,芦花象美丽的穗子似的低垂到水面上。有一个地方,芦苇在颤动,芦花点头,传来水的拍溅声,原来司乔普卡和基留哈在那儿“抓”虾呢。

“虾!瞧,哥儿们,虾!”基留哈得意地叫道,果然捞出一只虾来。

叶果鲁希卡游到芦苇那儿,沉进水里,开始在芦苇根的周围摸索。他在又稀又粘的淤泥里找来找去,摸到一个尖尖的、手碰上去不舒服的东西,也许真的就是一只虾。可是这当儿不知谁抓住他的后腿,把他拉到水面上去了。叶果鲁希卡让水呛得喘不过气来,咳嗽着,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是捣蛋鬼迪莫夫那张水淋淋的、笑嘻嘻的脸。这个捣蛋鬼正在喘气,从他的眼神看来,他打算把这玩笑再开下去。他一手拉紧叶果鲁希卡的腿,已经抬起另一只手要掐他的脖子了;叶果鲁希卡又讨厌又害怕,仿佛不愿意他碰到自己,又害怕那大力士会淹死他,就挣脱他的手说:“傻瓜!我要给你一个嘴巴!”

他觉得这还不够表现他的痛恨,想了一想,又说:“坏蛋!狗崽子!”

可是迪莫夫却满不在乎,已经不再答理叶果鲁希卡,游着水去找基留哈了,嘴里嚷着:“哈—哈—哈!咱们来捉鱼吧!伙计,捉鱼吧!”

“行啊,”基留哈同意道。“这儿一定有很多鱼。……”“司乔普卡,跑到村子里去,向庄稼人借个网子来!”

“他们不肯给的!”

“他们肯的!你央求他们好了!跟他们说,看在上帝份上,求他们借给我们,因为我们跟朝山进香的人差不多啊。”

“这是实在的!”

司乔普卡就爬出水来,赶快穿上衣服,帽子也没戴,肥肥的裤腿一扇一扇的,跑到村子那边去了。叶果鲁希卡自从跟迪莫夫起了冲突以后,就觉得水失去了一切魅力。他走出水来,开始穿衣服。潘捷列和瓦夏坐在高陡的河岸上,垂下双腿,瞧着游泳的人。叶美里扬光着身子站在岸边水里,水齐膝头。他一只手拉着草,深怕摔下去,另一只手摩挲自己的身子。他那瘦削的肩胛骨,加上眼睛底下的疙瘩和他弯着腰、分明怕水的样子,使他显得滑稽可笑。他面容认真,严厉。他生气地瞧着水,好象打算把水痛骂一顿,因为以前顿涅茨河水使他受了凉,倒了嗓。

“你为什么不游泳?”叶果鲁希卡问瓦夏。

“哦,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游泳,……”瓦夏回答。

“你的下巴怎么会肿的?”

“有病。……我从前在火柴厂做过工,少爷。……大夫说,我的下巴就因为这个缘故才肿的。那儿的空气于人的身体有害。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个伙伴的下巴也肿了,其中有一个的下巴完全腐烂了。”

司乔普卡不久就拿着网子回来了。迪莫夫和基留哈在水里泡了许久,身上开始现出淡紫色,嗓子发哑,可是他们还是热心地捉鱼。他们先到芦苇旁边一个水深的地方去捉。那儿的河水齐到迪莫夫的脖子,淹及矮小的基留哈的脑袋。基留哈嘴里呛进水去,吹出水泡。迪莫夫被带刺的芦苇绊了一 下,摔下去,缠在网子里。两个人在水里胡乱挣扎,闹出一 片响声。他们打鱼的结果只是胡闹一场罢了。

“水深得很,”基留哈哑着嗓子说。“什么也捉不着!”

“别拉呀,你这鬼东西!”迪莫夫嚷着,极力要把网撒在合适的地方。“用手抓紧!”

“在这儿你们什么也捉不着,”潘捷列在岸上对他们嚷道。

“你们反而把鱼吓跑了,笨蛋!悄悄往左边去!那边水浅一点!”

有一回 ,一条大鱼在网子上面一闪;他们全都啊的叫了一声,迪莫夫用拳头朝着那条鱼溜去的地方打了一拳,他的脸现出澳丧的神情。

“唉!”潘捷列叫道,顿一顿脚。“你们放跑了一条鲈鱼!

它跑了!“

迪莫夫和基留哈悄悄往左边移去,渐渐摸索到一个水比较浅的地方,在那儿认真地打起鱼来。他们离开货车已经大约有三百步远;可以看见他们一声不响,轻轻地迈腿,极力往水深处和靠近芦苇的地方走去,撒出鱼网,他们为了吓唬鱼,把它赶进网里去,就用拳头打水,把芦苇弄得沙沙地响。

他们从芦苇那儿走到对岸,把网子拉过去,然后现出失望的神气,高高地抬起膝头,走回芦苇丛里。他们在谈话,可是讲的是什么,谁也听不见。太阳晒他们的背,苍蝇叮他们,他们的身子从淡紫色变成了深红色。司乔普卡手里拿着桶子,跟在他们后面,把衬衫一直卷到胳肢窝底下,用牙齿衔着衬衫的底襟。每逢得了手,捉到鱼,他总是举起那条鱼来,让它在阳光里发亮,嚷道:“瞧,什么样的鲈鱼啊!已经有五条了!”

每逢迪莫夫、基留哈、司乔普卡拉出网来,就可以看见他们在网里的烂泥里摸索很久,把一些东西放进桶里,把另外的东西丢掉。有时他们在网子里找着什么东西,就互相传递,好奇地察看一番,然后又把它丢掉。……“什么东西啊?”岸上的人对他们喊道。

司乔普卡回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很难听清。随后,他爬出水来,双手捧着桶子,忘了把衬衫放下来,向货车那边跑去。

“桶满了!”他喘吁吁地嚷着。“再给我一个桶!”

叶果鲁希卡朝桶子里看一看,果然满了。一条小狗鱼把它的丑鼻子探出水面,四周聚集着许多虾和小鱼。叶果鲁希卡伸手到桶底,搅动水,狗鱼躲到虾底下去,换了一条鲈鱼和一条鲤鱼浮到水面上来了。瓦夏也朝桶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跟先前看见狐狸一样变得油亮,脸色柔和了。他在桶里拿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嚼起来。可以听见他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伙伴们,”司乔普卡惊讶地说,“瓦夏在吃活的鮈鱼呐!

呸!“

“不是鮈鱼,是鲦鱼,”瓦夏安静地回答说,仍旧在咀嚼。

他从嘴里拉出一根鱼尾巴来,温柔地看一下,又放回嘴里。他咀嚼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叶果鲁希卡觉得眼前看见的好象不是人。瓦夏的肿下巴,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他那非常尖锐的眼神,他嘴里的鱼尾巴,他嚼鱼时那种温柔的神情,使他活象一头牲畜。

叶果鲁希卡在他身旁觉得无聊。而且打鱼也已结束。他在货车旁边走来走去,想了一想,由于烦闷,就慢慢地往村子那边走去。

过了不久,他已经站在教堂里,脑门子贴在人家的发出大麻气味的背上,听唱诗班歌唱。弥撒快要做完了。叶果鲁希卡听不懂教堂里唱的是什么,也就没心思听下去。他听了一忽儿,打个呵欠,开始观看别人的后脑勺和背脊。有一个人由于刚刚洗过澡,后脑勺又红又湿,他认出是叶美里扬。他脑后的一圈头发剪得比平常人高,鬓角的头发也剪得比常人高,两只红耳朵竖起,活象两片牛蒡,仿佛耳朵自己也觉得生的不是地方似的。叶果鲁希卡瞧着他的后脑勺和他的耳朵,不知怎么,觉得他大概很不幸。叶果鲁希卡想起他用两只手指挥的样子,嘶哑的嗓子,洗澡时候的胆怯神气,觉得十分可怜他,很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话。

“我也在这儿!”他拉拉他的袖子说。

凡是在唱诗班中唱高音或低音的人,特别是一生中哪怕只做过一回指挥的人,总是惯于用严厉而厌恶的神气看待孩子们。就是后来离开了唱诗班,他们也不会改掉这种习惯。叶美里扬转过身来向着叶果鲁希卡,皱起眉头看他一眼,说:“别在教堂里淘气!”

于是叶果鲁希卡往前挤去,更靠近神龛一点。在这儿,他看见一些有趣的人。在右边,众人前面,有一个太太和一个老爷站在地毯上。他们身后各有一把椅子。老爷穿着新烫平的茧绸裤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跟行敬礼的兵一样,把他那剃光胡子的发青的下巴翘得高高的。在他那竖起的衣领上,在发青的下巴上,在小小的秃顶上,在细手杖上,都现出一种了不起的尊贵气派。由于尊严过了分,他的脖子使劲伸直,他的下巴那么用力地翘起来,好象他的脑袋随时准备脱落、向上飞去似的。太太呢,又胖又老,戴着白绸披巾,偏着头,看样子好象刚刚赐了谁什么恩典,想要说:“唉,不必费事道谢了!我不喜欢那样。……”地毯四周站着许多乌克兰人,象一堵厚墙。

叶果鲁希卡走到神龛那儿,开始吻神像。他在每个神像面前不慌不忙地跪下去叩头,还没站起来就回头看那些做弥撒的人,然后站起来吻神像。他的前额碰到冰凉的地板,使他觉得很舒服。等到教堂看守人从圣坛上下来,拿一把长镊子夹灭烛心,叶果鲁希卡就很快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跑到他跟前去。

“圣饼发过了没有?”他问。

“没有了,没有了,……”看守人阴沉地喃喃道,“用不着在这儿等了。……”弥撒做完了。叶果鲁希卡不慌不忙地走出教堂,到广场上去溜达。他生平已经见过不少村子、广场、农民,因此现在他眼睛所遇到的东西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没事可做,想要干点什么事来消磨时间,就走进一家铺子。铺子门口挂着一块宽阔的红布门帘。这家店分成两边,挺宽敞,然而光线不足,一边卖衣料和食品杂货,另一边摆着成桶的焦油,天花板上吊着马轭,两边都有皮子和焦油的好闻的气味。店里地板上洒过水,洒水的人大概是个大幻想家和自由思想家,因为整个地板简直布满了图案和符咒的花样。吃得挺胖的店老板,有着一张宽脸和一把圆胡子,大概是大俄罗斯人,站在柜台里边,肚子顶住一张斜面的办公桌。他正在嚼着糖喝茶,每喝一口就长长地吁一口气。他的脸上流露着十足的冷淡,可是在每一声长吁中都可以听出这样的意思:“等着吧,我要揍你一顿!”

“给我一戈比的葵花子!”叶果鲁希卡对他说。

店老板扬起眉毛,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往叶果鲁希卡的衣袋里倒了一个戈比的葵花子,他是用一个空的生发油小瓶量葵花子的。叶果鲁希卡并不想走。他对那一盒盒蜜饼仔细看了很久,想了一想,用手指着那些年陈日久而生出褐色霉斑的粘在一块儿的小蜜饼,问道:“这种蜜饼多少钱一个?”

“一戈比买两个。”

叶果鲁希卡从口袋里拿出前一天犹太女人送给他的那块蜜饼,问道:“象这样的饼你这儿要卖多少钱?”

老板用手接过那块饼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扬起一道眉毛。

“象这样的吗?”他问。

然后他扬起另一道眉毛,沉吟一下,答道:“三个戈比两个。……”随后是沉默。

“您是谁家的孩子?”老板问道,拿过一个红的铜茶壶来为自己斟茶。

“伊凡·伊凡内奇的外甥。”

“叫伊凡·伊凡内奇的人多的是哟,”老板说,吁口气。他的目光掠过叶果鲁希卡的头顶朝门口望过去,沉默一下,问道:“您想喝茶吗?”

“劳驾,……”叶果鲁希卡有点勉强地同意道,其实他非常想喝每天早晨他一定喝到的早茶。

老板替他斟好一杯茶,随带给他一块已经被人啃过的糖。

叶果鲁希卡在一张折椅上坐下,喝起来。他还想问一磅①糖杏仁卖多少钱,刚要开口问,忽然一位顾客走进来了,老板就把他那杯茶放在一边,去做生意。他领着顾客走到冒出焦油气味的那半边去,跟他谈了很久。顾客大概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人,不断地摇头,表示不赞成,一步步向门口退去。

老板总算把他说服了,开始为他往一个大口袋里倒燕麦。

“你管这个也叫燕麦?”顾客悲叹地说。“这不是燕麦,这是麸皮,连鸡见了都会觉得好笑。……不行,我要到邦达连柯那儿去!”

叶果鲁希卡回到河边的时候,岸上正有一小堆篝火在冒烟。这是车夫们在烧饭。司乔普卡站在烟雾里,拿一把缺口的大勺在锅里搅动。旁边不远的地方,基留哈和瓦夏,被烟熏红了眼睛,坐在那儿收拾鱼。他们面前放着布满烂泥和水草的渔网,上面躺着亮闪闪的鱼和爬来爬去的虾。

叶美里扬刚从教堂里回来不久,坐在潘捷列身旁,挥动胳臂,用哑嗓子唱着,声音小到刚刚能够让人听见:“我们对您唱着……”迪莫夫在那些马儿身旁走动。

基留哈和瓦夏收拾好鱼,就连鱼带活虾一齐放进水桶,洗一洗干净,从桶里统统倒进沸滚的水里。

“放油吗?”司乔普卡问,用大勺撇掉水面上的沫子。

“何必呢?鱼自己会出油的,”基留哈回答。

司乔普卡从火上端下锅子来以前,先往水里放了三大把小米和一勺盐。末后,他尝了尝口味,吧嗒几下嘴唇,舔舔勺子,满意得喉咙里卡卡地响,这意思是说稀饭煮熟了。

除了潘捷列以外,大家都围着锅子坐下,用勺子吃起来。

“喂,你们!给那小子一个勺子!”潘捷列严厉地说。“大概他也想吃!”

“我们这是乡下人的饭食!……”基留哈叹了口气,说。

“人饿了,就是乡下人的饭食也是好吃的。”

他们就给叶果鲁希卡一个勺子。他吃起来,然而不是坐着,却站在锅子旁边,低头瞧着锅里就跟瞧着深渊似的。锅里冒出鱼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鱼鳞。虾用勺舀不起来,吃饭的人干脆就用手到锅子里去捞。瓦夏在这方面尤其毫无顾忌,不但在稀饭里弄湿了手,还浸湿了袖子。不过,叶果鲁希卡仍旧觉得稀饭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母亲逢到斋日常给他烧的虾汤。潘捷列坐在一旁,嚼着面包。

“老大爷,你怎么不吃?”叶美里扬问他。

“我不吃虾。……去它的!”老头儿说,嫌弃地扭转身去。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果鲁希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象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讲起自己过去的事,他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他们对待现在却差不多带着轻蔑的态度。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这一点叶果鲁希卡还不懂。这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深深相信,围住锅子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受尽命运的播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说:想当初在没有铁路以前,他常押着货车队在莫斯科和下诺夫戈罗德中间来往,赚到那么多的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化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么样的商人,那年月的鱼是什么样的鱼,一切东西多么便宜啊!现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啬了,老百姓穷了,粮食贵了,样样东西都缩得极小了。叶美里扬告诉他们说:从前他在卢甘斯克工厂的唱诗班里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于看乐谱。现在呢,变成农民,靠哥哥过活了。哥哥拨给他几匹马,打发他出来干活,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厂做工。

基留哈从前在一个好人家当车夫,在全区被人认为是个驾三 匹马的上等车夫。迪莫夫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儿子,生活舒适,玩玩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那年,他那严厉专横的父亲想要训练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里会惯坏他,就打发他来干运输的行业,就跟没有田地的农民或者工人一 样。只有司乔普卡一个人没说什么,不过从他的没胡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过去的生活一定也比现在好得多。

一提起父亲,迪莫夫就皱起眉头,不吃了。他阴郁地瞧着他的同伴们,把眼光停在叶果鲁希卡身上。

“你这邪教徒,把帽子脱掉!”他粗鲁地说。“难道可以戴着帽子吃东西?你还算是上流人呐!”

叶果鲁希卡摘下帽子,没说话,可是再也尝不出稀饭的好滋味了,也没听到潘捷列和瓦夏怎样为他抱不平。对那捣蛋鬼的愤恨,在他的胸膛里郁闷地翻腾着。他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也要叫这人吃点苦头。

饭后,大家走到货车那边,在阴影里躺下来。

“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吗,老爷爷?”叶果鲁希卡问潘捷列。

“上帝叫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现在还不动身,天太热。……唉,主,这是您的旨意,圣母。……躺下吧,小子!”

不久,每一辆货车下面都传出打鼾的声音。叶果鲁希卡很想再到村子里去,可是想了一想,却打个呵欠,挨着老头儿躺下去了。

「注释」

①此处指俄磅,1俄磅等于409。5克。

正文 《草原》六



货车在河边待了一整天,等到太阳落下去,才从原地动身。

叶果鲁希卡又躺在羊毛捆上,货车轻声地吱吱嘎嘎响,摇晃个不停。潘捷列在下面走着,顿脚,拍大腿,嘴里唠唠叨叨。空中响起草原的音乐,跟昨天一样。

叶果鲁希卡仰面朝天躺着,把手枕在脑袋底下,看上面的天空。他瞧见晚霞怎样灿烂,后来又怎样消散。保护天使用金色的翅膀遮住地平线,准备睡下来过夜了。白昼平安地过去,安静和平的夜晚来临了,天使可以安宁地待在天上他们的家里了。……叶果鲁希卡看见天空渐渐变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接连地亮起来。

每逢不移开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深邃的天空,那么不知什么缘故,思想和感情就会汇合成为一种孤独的感觉。

人们开始感到一种无可补救的孤独,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亲切的东西都变得无限疏远,没有价值了。那些千万年来一直在天空俯视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无法理解、同时又对人的短促生涯漠不关心的天空和暗影,当人跟它们面对面、极力想了解它们的意义的时候,却用它们的沉默压迫人的灵魂。

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生活的实质就显得使人绝望,显得可怕了。……叶果鲁希卡想到奶奶,她现在安眠在墓园里樱桃树底下,他想起她怎样躺进棺材里,两枚五戈比的铜钱压在她的眼睛上,后来人家又怎样给她盖上棺材,把她放进墓穴,他还想起一小块一小块的泥土落在棺材盖上那种低沉的响声。……他想象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狭窄的棺材里,孤苦伶仃,没人照应。他的想象画出奶奶怎样忽然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敲打棺材盖子,喊救命,到头来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象母亲死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死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罗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样极力想象自己离家很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坟墓里,却总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形。就他个人来说,他不承认自己有死的可能,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死。……可是已经到了该死的时候的潘捷列却在下面走动,数说自己的思想。

“挺不错,……是好老爷,……”他喃喃道。“他的小子给带去上学;可是他在那边怎么样,那就不知道了。……在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我是说,那儿没有一个学堂能教人大学问。……没有,这是实在的。不过那小子好,挺不错。……等他长大,会做他父亲的帮手。……你,叶果里,现在还是个小不点儿,可是你将来会长大,养活你爹娘。……上帝是这么规定的。……‘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我自己也有过儿女,可是他们都烧死了。……我的老婆烧死了,儿女也烧死了。……这是实在的,在主显节 ①晚上,我们那小木房着火了。……当时我不在家,我赶车到奥廖尔去了。赶车到奥廖尔去了。……玛丽亚冲出屋来,到了街上,可是想起小孩还睡在屋里,就跑回去,结果跟孩子一块儿烧死了。

……是啊。……第二天他们只找着碎骨头。“

午夜光景,车夫们和叶果鲁希卡又围绕一小堆篝火坐着。

等到杂草烧起来,基留哈和瓦夏就到山沟里的什么地方去取水。他们消失在黑暗里,不过一直听得见他们铁桶子丁冬的响声和他们讲话的声音,可见山沟一定不远。篝火的火光在地上铺了一大片闪烁的光点,虽然明月当空,火光以外却好象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亮光照着车夫们的眼睛,他们只看见大道的一部分。那些货车载着货包,套着马儿,在黑暗里几乎看不清,样子象是一条不定形的大山脉。离篝火二十步远,在大道跟旷野交界的地方,立着一个坟墓上的木头十字架,向一侧歪斜着。叶果鲁希卡在篝火还没烧起来以前,还能看见远处东西的时候,留意到大道的另一边也立着一个同样歪斜的旧十字架。

基留哈和瓦夏提着水回来,倒满锅子,把锅子架在火上。

司乔普卡手里拿着那把缺口的勺儿,站在锅子旁边的烟雾里,呆望着水,等沫子浮上来。潘捷列和叶美里扬并排坐着,闷声不响,不知在想什么。迪莫夫趴在地上,用拳头支起脑袋,瞧着火,司乔普卡的影子在他身上跳动,因此他漂亮的脸一 忽儿给黑暗盖住,一忽儿又突然发红。……基留哈和瓦夏在不远的地方走动,收捡杂草和桦树皮来烧火。叶果鲁希卡把两只手放在衣袋里,站在潘捷列身旁,瞧着火怎样吞吃杂草。

大家都在休息,思索着什么,匆匆看一眼十字架,一块块红光正在十字架上跳动。孤零零的坟墓显得忧郁,好象在沉思,极有诗意。……坟墓显得多么沉静,在这种沉静里可以感到这儿存在着一个身世不详、躺在十字架底下的人的灵魂。那个灵魂在草原上觉得好受吗?在月夜,它不悲伤吗?靠近坟墓的一带,草原也显得忧郁,凄凉,若有所思,青草悲伤,螽斯的叫声好象也拘束多了。……没有一个过路的人不记起那个孤独的灵魂,一个劲儿地回头看那座坟墓,直到那坟远远地落在后面,掩藏在雾气里。……“老爷爷,为什么立着这个十字架?”叶果鲁希卡问。

潘捷列瞧一瞧十字架,然后又瞧一瞧迪莫夫,问道:“米科拉,②这不就是早先割草人打死商人们的那块地方吗?”

迪莫夫勉强用胳膊肘撑起身子来,瞧一瞧大路,答道:“就是这地方。……”随后是沉默。基留哈折断一些枯草,把它们捏成一团,塞在锅子底下。火燃得更旺了。司乔普卡笼罩在黑烟里,十字架的影子在大道上货车旁边的昏光里跑来跑去。

“对了,是他们打死的,……”迪莫夫勉强地说着。“有两个商人,爷儿俩,坐着车子去卖神像。他们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客栈里住下,现在那家客栈由伊格纳特·佛明开着。老的喝多了酒,夸起口来,说是他身边带着很多钱。大家全知道,商人都是爱说大话的家伙,求上帝别让我们犯那种毛病才好。……他们在我们这班人面前总是忍不住要装得阔气些。

当时有些割草人在客栈里过夜。商人夸口的话,他们全听见了,就起了意。“

“啊主!……圣母!”潘捷列叹道。

“第二天,天刚亮,”迪莫夫说下去,“商人准备动身了,割草人要跟他们搭帮走。‘一块儿走吧,老爷。这样热闹点,危险也少一点,因为这是个偏僻的地方啊。……’商人为了不让神像被碰坏,就得步行,这刚好合了割草人的心意。

……“

迪莫夫爬起来,跪着,伸一个懒腰。

“是啊,”他接着说,打了个呵欠。“先是平平安安,可是等到商人走到这个地方,割草人就拿起镰刀来收拾他们了。儿子是个有力气的小伙子,从他们一个人的手里抢过一把镰刀,也回手砍起来。……临了,当然,那些家伙得了手,因为他们一共有八个人。他们把那两个商人砍得身上没留下一块好地方。他们完事以后,就把两个人从大道上拉走,把父亲拉到大道一边,把儿子拉到另一边。这个十字架的对面路边上,还有一个十字架呢。……那个十字架究竟还在不在,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在这儿看不见。”

“还在,”基留哈说。

“据说他们事后只找到很少的一点钱。”

“很少一点,”潘捷列肯定道。“只找到一百卢布。”

“对了,后来他们当中有三个人死了,因为商人也用镰刀把他们砍得很重。……他们流血过多。有一个人给商人砍掉一只手,据说他缺一只手跑了四俄里路,人家才在靠近库里柯沃村的一个山冈上找着他。他蹲着,头伏在膝头上,仿佛在想心事,可是细细一瞧,原来已经咽了气,死了。……”“他们是顺着路上的血迹才找到他的,……”潘捷列说。

大家瞧着十字架,又沉静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多半是从山沟那边吧,飘来鸟儿的悲鸣:“我睡了!我睡了!

……“

“世界上有许多坏人哟,”叶美里扬说。

“多着呐,多着呐!”潘捷列肯定地说,往火那边挪近一 点,带着好象害怕的神情。“多着呐,”他接着低声说。“那样的人,我这一辈子见过好多好多。……坏人。……正派人和规矩人我见过不少,有罪的人呢,数也数不清。……圣母,拯救我们,怜悯我们吧。……我记得大概三十年前,也许还不止三十年,有一回我给莫尔祥斯克城的一个商人赶车。那商人是个出色的人,相貌堂堂,身边带着钱。……那个商人。……他是好人,挺不错。……就这么着,我们到一个客栈去住夜。

俄罗斯的客栈跟这一带的客栈可不同。在那儿,院子里搭天篷,就跟堆房一样,或者不妨说,跟有钱人家庄园上的谷仓一样。只是谷仓还要高一点。得,我们就在那儿住下了,挺不错。我那位商人住一个房间,我呢,跟马住在一块儿,样样事情都合情合理。就这么着,哥儿们,我在睡觉以前祷告一番,到院子里溜达一下。那天晚上挺黑,什么也看不见,要看也是白费劲。我就这么走了一阵,又回到货车旁边,快要走到了,忽然看见亮光一闪。这是怎么回事?老板跟伙计好象早就上床睡了,客栈里除了商人和我以外又没别的住客。

……这亮光是打哪儿来的呢?我起了疑。……我走过去,……往亮光那儿走。……求主怜悯我!圣母拯救我!我这么一瞧,原来靠近地面有个小窗子,外面安着铁格子,……在正房底下。……我趴在地上,往里瞧;我这一看不要紧,周身都凉了。……“基留哈极力不出声地拿一把杂草塞进火里。老头儿等枝子哗哗剥剥爆过,咝咝响过以后,说下去:”我往那儿这么一瞧,原来是个地窖,好大哟,漆黑,阴凄凄的。……有一个桶,上面摆着一盏小提灯。地窖中央站着十来个人,穿着红衬衫,卷起袖子,在磨长刀。……哎呀!

原来我们住进黑店,掉到强盗窝里来了!……这可怎么办?我跑到商人那儿,悄悄叫醒他,说:“你别害怕,商家,‘我说,’可是咱们的事儿不妙。……咱们掉进强盗窝里来了,‘我说。

他的脸色顿时变了,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呢,潘捷列?我带着很多孤儿的钱呐。……至于我这条命,‘他说,’那随上帝的意思好了。我不怕死,可是丢掉了孤儿的钱才可怕呀,‘他说。这可怎么办?大门上了锁。坐车也好,走路也好,都出不去。……要是有一道围墙,那倒也好翻过去,可是院子上面有天篷啊!……’喂,商家,你也不用害怕,‘我说,’对上帝祷告好了。也许主不肯让孤儿受屈。就在这儿待着吧,‘我说,’别有什么动静,趁这工夫,也许我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好!……我就向上帝祷告,上帝叫我想出妙法来了。……我爬上马车,轻轻地……轻轻地,不让别人听见,拉掉房顶上的麦秆,挖了个小洞,往外爬……往外爬。……然后我跳下房顶,顺大路拚命跑。我跑啊跑的,累得要死。……大概我一口气跑了有五俄里路,也许还不止五俄里。……谢天谢地,我一瞧,前边有个村子。我跑到一所农舍跟前,敲窗子。’东正教徒啊,‘我说,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们听了,’别眼看基督徒的灵魂毁掉吧。……‘我把大家全叫醒了。

……农民们会齐了,跟我一块儿去。……有人拿着绳子,有人拿着棒子,有人拿着草叉子。……我们打进客栈的院门,直奔地窖。……强盗们刚刚磨完刀子,正要去杀商人。农民们逮住他们,一个也没漏网,把他们捆起来,押到官长那儿去了。商人一高兴,送给他们三百卢布,给我五个金币,写下了我的姓名作为纪念。据说后来在地窖里搜到好多好多的人骨头。人骨头。……可见,他们抢了人家的钱,埋掉尸首,好不留一点痕迹。……嗯,后来,他们在莫尔祥斯克让刽子手给收拾了。“

潘捷列讲完故事,四下看看听讲的人。他们一声不响,瞧着他。水已经开了,司乔普卡在撇沫子。

“油准备好了吗?”基留哈小声问他。

“等一等。……马上就去拿。”

司乔普卡拿眼睛盯紧潘捷列,跑到货车那边去,仿佛生怕自己不在,潘捷列又开头讲别的故事似的。不久他就拿着一个小小的木碗回来,开始在碗里把生猪油研碎。

“又有一回 ,我也是跟一个商人一块儿上路,……”潘捷列说下去,声音跟先前一样低,眼睛眫也不眫.“他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是彼得·格利果利奇。他是个好人。……那商人。……我们也是住在一个客栈里。……他住一个小房间,我跟马睡在一块儿。……老板夫妇好象挺好,挺和气。伙计们也好象没什么。可是,哥儿们,我睡不着,我的心觉出来了!觉出来了,就是这么的。大门开着,四下里有许多人,可我还是好象害怕,心不定。大家早已睡下。夜深了。不久就该起床,可是只有我一个人躺在马车里,合不上眼睛,仿佛我是猫头鹰似的。后来,哥儿们,我听见这样的声音:”咚!

咚!咚!‘有人悄悄走到马车这儿来了。我探出头去一看,原来是个乡下女人,只穿一件衬衣,光着脚。……’你有什么事,大嫂?‘我问。她呢,周身打抖,脸色慌张。……’起来,好人!‘她说,’糟了!……老板他们起了坏心。……他们要干掉你那个商人。‘她说,’我亲耳听见老板跟老板娘叽叽咕咕地商量。……‘果然,我不是白担心!’你是谁?‘我问。

‘我是他的厨娘,’她说。……好!……我就从马车上下来,到商人那儿去。我叫醒他,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彼得·格利果利奇,事情不妙。……老爷,以后再睡吧,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穿好衣服,‘我说,’咱们尽早躲开灾祸吧。……‘他刚刚穿衣服,门就开了,了不得!……我这么一看,圣母呀!

客栈老板和他老婆带着三个伙计走进我们房里来了。……看来,他们跟工人也勾结起来了。‘这位客商有不少钱,拿出来大家分,’他们说。……这五个人手里都拿着长刀。……长刀。

……老板锁上房门,说:“向上帝祷告吧,旅客。……要是你们叫起来,‘他说,’我们就干脆不准你们在临死的时候祷告。

……‘谁还叫得出来啊!我们害怕得嗓子里都堵住,喊也喊不出来了。……商人哭着说:“正教徒!你们决心杀死我,’他说,‘是因为看中我的钱。那么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末一个,我们商人已经有很多人在客栈里被人谋害了。可是,教友们,’他说,‘为什么要杀死我的车夫呢?

为什么要连累他为我的钱遭殃?‘他说得那么沉痛!可是老板对他说:“要是我们让他活着,’他说,‘那他就会第一个告发我们,’他说。‘杀一个也好,杀两个也好,反正都一样。犯七件罪,倒一次霉。……向上帝祷告吧,你们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用不着废话了!’商人和我就并排跪下,哭哭啼啼地向上帝祷告。他想起他的子女。我那时候还年轻,要活下去。

……我们瞧着神像,祷告,真是伤心啊,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也要掉泪。……老板娘那个娘们儿瞧着我们说:“你们是好人,‘她说,’你们到了另一个世界可别记我们的仇,也别求上帝惩罚我们,我们是因为穷才做这种事的。‘我们祷告了又祷告,哭了又哭,上帝可就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必是可怜我们了。……老板刚刚揪住商人的胡子,要拿刀砍他的脖子,忽然院子里有人敲窗子!我们都吓一跳,老板的手放下来了。

……有人敲着窗子,嚷道:“彼得·格利果利奇,你在这儿吗?

收拾好,咱们走吧!‘老板他们瞧见有人来找商人,害了怕,溜了。……我们连忙走到院子里,把马套上车子,一忽儿就没影儿了。……“”到底是谁敲的窗子?“迪莫夫问。

“敲窗子?一定是圣徒或者天使。不会有别人。……我们赶着车子走出院子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上帝干的!”

潘捷列还讲了些别的故事。在他所有的故事里,“长刀”总要出现,听起来全象是胡诌出来的。这些故事是他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很久以前自己编出来的,后来记性差了,就把经历和幻想混淆起来,两者分不清楚了呢?这都可能,可是有一件事却奇怪:这一回 ,以及后来一路上每回讲故事的时候,他只乐意讲一些分明编造出来的故事,却从来不提真正经历过的事。当时叶果鲁希卡却把那些故事当做实有其事,每句话都信以为真了。后来他才暗暗觉得奇怪:这么一个人,这辈子走遍了俄罗斯,见闻那么广博,妻子儿女已经活活烧死,居然这么轻视自己的丰富生活,每回篝火旁边坐着,要就一声不响,要就讲些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他们喝稀饭的时候,都闷声不响,只想着刚才听到的故事。生活可怕而奇异,所以在俄罗斯不管讲多么可怕的故事,也不管拿什么强盗窝啦,长刀啦,种种奇迹啦,来装饰它,那故事总会在听讲人的灵魂中引起真实的感受,也许只有学识丰富的人才会怀疑地斜起眼睛,不过就连他也会一声不响。路边的十字架、黑压压的羊毛捆、辽阔的平原、聚在篝火旁边的那些人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又奇异又可怕,传说和神话的离奇怪诞反倒苍白失色,跟生活混淆起来了。

大家凑在锅边吃着,唯独潘捷列坐在一旁,用小木碗喝粥。他的调羹跟别人的不一样,是柏木做的,上面有个小十 字架。叶果鲁希卡瞧着他,想起那做杯子用的长明灯,就轻声问司乔普卡:“为什么老爷爷独自坐在一边?”

“他是个旧派教徒,”司乔普卡和瓦夏小声回答,同时他们说话的神情显得仿佛在讲一种短处或者秘密的恶习似的。

大家沉默着,想心事。听过那些可怕的故事以后,谁也不想讲平凡的事情了。在沉静中,瓦夏忽然挺直身子,用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凝神瞧着一个地方,竖起耳朵来。

“怎么回事?”迪莫夫问他。

“有人来了,”瓦夏回答道。

“你看见他在哪儿?”

“在那边!有个微微发白的东西。……”在瓦夏瞧着的那边,除了黑暗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大家静听,可是没听见脚步声。

“他从大路上来了?”迪莫夫问。

“不,是从旷野上来。……上这边来了。”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也许是葬在那儿的商人正在草原上溜达吧,”迪莫夫说。

大家斜眼看那十字架,面面相觑,忽然哄笑起来;他们为自己的恐惧害臊了。

“他为什么要出来走呢?”潘捷列问。“只有大地不肯收留的人才会夜里出来行走。那两个商人没什么。……那两个商人已经戴上殉教徒的荆冠了。……”可是忽然他们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匆匆忙忙地走来。

“他带着什么东西呢,”瓦夏说。

他们开始听见青草在走过来的那个人的脚底下沙沙地响,杂草喀嚓喀嚓地响。可是在篝火的亮光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临了,脚步声近了,有个人咳了一声。闪烁的亮光好象让开一条路,事情终于清楚了,车夫们忽然看见面前站着一 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火光摇抖不定呢,还是因为大家想先看清来人的脸,总之,怪极了,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先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衣服,却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非常善良、开朗、温柔的笑容,就跟刚被叫醒的小娃娃一样,而且那是一 种富于感染力的笑容,叫人很难不用笑容回报他。等到大家看清楚,这才知道原来那陌生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长得难看,没有一点出众的地方。他是个身材很高的乌克兰人,长鼻子,长胳膊,长腿。他处处都显得长,只有他的脖子很短,使他的背有点驼。他上身穿一件干净的、领口绣花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白色的肥裤子,脚登新的高筒靴,跟车夫们一比,简直象个大少爷。他抱着一个又大又白的、第一眼看上去样子古怪的东西,而且有一管枪的枪身从他肩膀后面探出来,也很长。

他从暗处走进亮光的圈子里,站住,好象在地里生了根。

他有半分钟的工夫瞧着车夫们,仿佛要说:“瞧啊,我的笑容多么好看!”然后他朝篝火迈近一步,笑得越发开朗,说:“面包和盐③,哥儿们!”

“欢迎你!”潘捷列代表大家回答。

这个生人把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篝火边(原来那是一只打死的大鸨),又对他们打一次招呼。

大家都走到大鸨那儿,开始细细地看它。

“好一只鸟!你拿什么打死它的?”迪莫夫问。

“大砂弹。……霰弹打不中它,它不容易接近。……买下吧,哥儿们!我只要二十戈比就把它卖给你们。”

“我们要它有什么用,这东西顶好烤着吃,拿它一煮大概就会煮硬,那就咬不动了。……”“唉,真要命!要是把它拿到庄园上的老爷那儿去,他们倒会给我半个卢布。可是路远着呐,足足有十五俄里!”

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坐下来,取下枪,放在身旁。他好象困了,没精神,笑眯眯的,给火光照得眯细眼睛,大概想起了什么痛快的事。他们递给他一把勺子。他吃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迪莫夫问他。

陌生人没听见这句问话。他没回答,甚至也没看迪莫夫一眼。这笑嘻嘻的人大概没尝出稀饭的滋味,因为他有点懒洋洋地、无意识地喝着,临到把勺子举到唇边,有时候勺子里盛得很满,有时候却完全是空的。他并没喝醉酒,不过他的脑子里却有什么荒唐的想法在浮动。

“我在问你:你是什么人啊?”迪莫夫又问了一遍。

“我?”来历不明的人一怔,说。“康司坦钉兹佛内克,罗夫诺地方人。离这儿大约有四俄里路。”

康司坦丁想赶紧表明他并不是象他们那样的农民,而要高一等,就连忙添一句:“我们有养蜂场,而且还养猪。”

“你是跟爸爸住在一块儿,还是另外单过?”

“现在我自己单过,我们分家了。这个月,过了圣彼得节 ,我成亲了!现在我是娶了媳妇的人!……从办喜事到现在有十八天了。”

“好事!”潘捷列说。“结婚挺不错。……这是上帝赐福给你。……”“年轻的老婆待在家里睡觉,他却到草原上来溜达,”基留哈笑道。“怪人!”

仿佛自己身上顶怕痛的地方给人掐了一下似的,康司坦丁打了个哆嗦,笑起来,脸红了。……“可是主啊,她不在家!”他连忙从嘴边移开勺子说,带着快活和惊奇的表情看一遍所有的人,“她不在家,她回娘家待两天!真的,她走了,我就跟没结婚一样。……”康司坦丁摆摆手,摇摇脑袋。他打算继续想下去,可是他脸上流露着的欣喜妨碍他想心事。他好象坐得不舒服似的,换了个姿势,笑起来,又摇摇手。他不好意思把他的愉快的念头讲给陌生人听,可又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欢喜告诉别人。

“她上杰米朵沃村去看她妈了!”他说,脸红了,把枪换一个地方放。“她明天会回来。……她说她回来吃中饭。”

“你闷得慌吗?”迪莫夫问。

“啊,主,你想会怎样呢?我们成亲没几天,她就走了。

……不是吗?哦,不过呢,她是个活泼伶俐的姑娘,要是我说得不对,让上帝惩罚我!她呀,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爱笑、爱唱,简直是一团烈火!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脑筋给弄得迷迷糊糊,可是她一走,我又失魂落魄,跟傻瓜似的在草原上逛荡。我吃完中饭就出来走,真要命。“

康司坦丁揉揉眼睛,瞧着火,笑了。

“那么,你爱她,……”潘捷列说。

“她那么好,那么招人喜欢,”康司坦丁又说一遍,没听见潘捷列的话。“一个挺好的主妇,又聪明又明事理,在全省的老百姓家里再也找不到象她那样的了。她走了。……不过,她一定也惦记我,我知道!我明白,那只小喜鹊!她说明天吃中饭以前回来。……这可真是想不到的事啊!”康司坦丁差不多嚷起来,忽然提高声调,变换一下坐的姿势。“现在她爱我,惦记我,不过当初她还不肯嫁给我呢!”

“可是你吃啊!”基留哈说。

“她不肯嫁我!”康司坦丁没去听他,接着说。“我追了她三年!我原先是在卡拉契克市集上瞧见她的。我爱她爱得要命,差点没上吊。……我住在罗夫诺,她住在杰米朵沃,两下里相隔十五俄里路,我简直找不着机会。我打发媒人去见她,她呢:”不行!‘唉,这只喜鹊啊!我送她这个,送她那个,耳环啦,蜜饼啦,半普特蜂蜜啊,可她还是说:“不行!’真是没办法。不过要是仔细一想,我哪儿配得上她呢?她年轻,漂亮,一团烈火似的,我呢,岁数大,不久就要满三十 了,况且长得实在太漂亮,一把大胡子跟一把钉子似的,脸孔也真干净,上面满是疙瘩。我哪儿能跟她相比哟!只有一 点还好:我们家富裕,可是瓦赫拉敏基家也不错啊。他们有六头牛,雇着两个长工。哥儿们,我爱她,入了迷。……我睡不着,吃不下,满脑子的心事,整天迷迷糊糊,求上帝别叫我们受这份罪才好!我想见她的面,可是她住在杰米朵沃。

……你们猜怎么着?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说谎:一个星期总有三回 ,我一步一步走着上那儿去,就为了看她一眼。我扔下活儿不干了!我胡思乱想,甚至想上杰米朵沃去做个长工,好跟她挨近一点。我好苦哟!我妈找巫婆来。我爸爸打过我十来回

。我足足吃了三年苦,于是下了决心:就是入地狱我也要上城里做马车夫去。……这是说,我不走运!刚过复活节 ,我就上杰米朵沃去跟她见最后一面。……“康司坦丁把头往后一仰,发出一阵细碎的畅快笑声,仿佛刚才很巧妙地捉弄了什么人似的。

“我看见她跟一些年轻小伙子在河边,”他接着说。“我的火上来了。……我把她叫到一边,对她说了各式各样的话,大概有一个钟头。……她就此爱上我了!她有三年不喜欢我,可是就因为我那一番话,她爱上我了!……”“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呢?”迪莫夫问。

“说什么?我记不得了。……怎么记得住?当时我的话象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一刻也不停:哇啦哇啦!现在呢,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了。……哪,她就这么嫁给我了。……现在她找她妈去了,这喜鹊一走,我就到草原上来逛荡。我在家里待不住。我受不了!”

康司坦丁笨拙地把脚从自己身子底下抽出来,在地上躺平,脑袋枕着拳头,然后又起来,坐好。这时候,人人都十 分明白这是一个陶醉在爱情中的幸福人,而且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的微笑、眼睛、一举一动都表现了使他承受不了的幸福。他坐立不安,不知道该照什么样的姿势坐着,该怎么办才不致给他那无数愉快的思想压得筋疲力尽。他在这些生人面前倾吐了心里的话以后,才算能安静地坐好,眼望着火,出神了。

看到这个幸福的人,大家都觉得烦闷,也渴望幸福。人人都心事重重。迪莫夫站起来,轻轻地在篝火旁走着。从他的脚步,从他肩胛骨的动作,看得出他难受,烦闷。他站住,瞧着康司坦丁,坐下来。

这时候篝火熄了。火光不再闪动,那一块红就缩小,暗淡了。……火越灭得快,月亮就显得越亮。现在他们看得清辽阔的道路、羊毛捆、货车的辕杠、嚼草料的马儿了。在大道的对面,朦胧地现出另一个十字架。……迪莫夫用手托着脸颊,轻声哼着一支悲凉的歌。康司坦丁带着睡意微笑,细声细气地随着他唱。他们唱了半分钟,就又沉默了。……叶美里扬身子抖了一下,活动胳膊肘,手指头也动起来。

“哥儿们!”他用恳求的声音说。“咱们来唱支圣歌!”

眼泪涌上他的眼眶。

“哥儿们!”他又说一遍,拿手按着心,“咱们来唱支圣歌吧!”

“我不会,”康司坦丁说。

人人都拒绝,于是叶美里扬就一个人唱起来。他挥动两条胳膊,点头,张开嘴,可是他的嗓子里只发出一种干哑而无声的喘息。他用胳膊唱,用脑袋唱,用眼睛唱,甚至用他的瘤子唱,唱得热烈而痛苦。他越是想使劲从胸膛里挤出一 个音符来,他的喘息就越是不出声。……叶果鲁希卡跟大家一样,也很郁闷。他回到自己的货车旁边,爬上羊毛捆,躺下来。他瞧着天空,想着幸福的康司坦丁和他的妻子。为什么人要结婚呢?为什么这世界上要有女人?叶果鲁希卡给自己提出这个模糊的问题,心里想,要是男人身边老是有个温柔、快活、漂亮的女人,那他一定快活吧。不知什么缘故,他想起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暗想跟那样一个女人一块儿生活大概很愉快。要不是这个想法使他非常难为情,他也许很愿意跟她结婚呢。他想起她的眉毛、双眸、马车、塑着骑士的座钟。……宁静而温暖的夜晚扑到他身上来,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他觉得仿佛那个可爱的女人向他凑过来,笑嘻嘻地看他,想吻他似的。……那堆火只留下两个小小的红眼睛,越变越小。车夫们和康司坦丁坐在残火旁边,黑糊糊的一片,凝神不动,看起来,他们现在的人数好象比先前多得多了。两个十字架都可以看清了。远远的,远远的,在大道旁边,闪着一团红光,大概也是有人在烧稀饭吧。

“我们的母亲俄罗斯是全世界的领——袖!”基留哈忽然扯大嗓门唱起来,可是唱了半截就停住,没唱下去。草原的回声接住他的声音,把它带到远处去,仿佛愚蠢本身用沉甸甸的轮子滚过草原似的。

“现在该动身啦!”潘捷列说。“起来,孩子们。”

他们套马的时候,康司坦丁在货车旁边走动,赞美他的老婆。

“再会,哥儿们!”等到货车队出发,他叫道。“谢谢你们的款待!我还要上火光那边去。我受不了!”

他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可以长时间听到他迈步走向火光照耀的地方,对别的陌生人去诉说他的幸福。

第二天叶果鲁希卡醒来,正是凌晨。太阳还没升上来。货车队停住了。有一个人,戴一顶白色无边帽,穿一身便宜的灰布衣服,骑一头哥萨克的小马,正在最前面的一辆货车旁边跟迪莫夫和基留哈讲话。前面离这个货车队大约两俄里,有一些又长又矮的白色谷仓和瓦顶的小屋。小屋旁边既看不见院子,也看不见树木。

“老爷爷,那是什么村子?”叶果鲁希卡问。

“那是亚美尼亚人的庄子,小子,”潘捷列回答。“亚美尼亚人住在那儿。那个民族挺不错。……那些亚美尼亚人。”

那个穿灰衣服的人已经跟迪莫夫和基留哈讲完话,勒住他的小马,朝庄子那边望。

“瞧,这算是哪门子事啊!”潘捷列叹道,也朝庄子那边望,在清晨的冷空气中耸起肩膀。“他先前派一个人到庄子里去取一个什么文件,那个人至今没回来。……原该派司乔普卡去才对!”

“这人是谁,老爷爷?”叶果鲁希卡问道。

“瓦尔拉莫夫。”

我的上帝!叶果鲁希卡连忙翻身起来,跪着,瞧那顶白色的无边帽。很难看出这个穿着大靴子、骑着难看的小马、在所有的上流人都睡觉的时候跑来跟农民讲话的矮小而不显眼的人原来就是那个神秘的、叫人捉摸不透的、人人都在找他而他又永远“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比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还要有钱的瓦尔拉莫夫。

“这个人挺不错,挺好,……”潘捷列说,朝庄子那边望。

“求上帝赐给他健康,挺好的一位老爷。……姓瓦尔拉莫夫,名叫谢敏·亚历山德雷奇。……小兄弟,这个世界就靠这类人支撑着。这是实在的。……公鸡还没叫,他就已经起床了。

……换了别人,就一定在睡觉,或者在家里陪客人闲扯,可是他却一天到晚在草原上活动。……他转来转去,……什么事情他都不放松。……“瓦尔拉莫夫的眼睛没离开那庄子,嘴里在讲着什么。那匹小马不耐烦地调动它的脚。

“谢敏·亚历山德雷奇,”潘捷列叫道,脱掉帽子。“您派司乔普卡去吧!叶美里扬,喊一声,就说派司乔普卡去一趟!”

可是这时候总算有个人骑着马从庄子那边来了。那人的身子向一边歪得很厉害,马鞭在头顶上面挥动,象鸟那样快地飞到货车队这儿来,仿佛在表演勇敢的骑术,打算赢得每个人的惊叹似的。

“那人一定是替他办事的骑手,”潘捷列说。“他大概有一 百个这样的骑手,说不定还要多呢。”

骑马的人来到第一辆货车旁边,勒住他的马,脱掉帽子,交给瓦尔拉莫夫一个小本子。瓦尔拉莫夫从小本子里抽出几张纸来,看了看,叫道:“伊凡楚克的信在哪儿呀?”

骑士接过小本子去,看一看那些纸,耸耸肩膀。他开口讲话,大概在替自己辩白,要求让他再骑马到庄子里去。小马忽然动一下,仿佛瓦尔拉莫夫变得重了一点似的。瓦尔拉莫夫也动了动。

“滚开!”他生气地叫道,他朝骑马的人挥动鞭子。

然后他勒转马头,一面瞧小本子里的纸,一面让那匹马漫步沿着货车队走动。等他走到货车队的最后一辆,叶果鲁希卡就凝神瞅着他,好看清他。瓦尔拉莫夫是个老头儿。他那平淡无奇、给太阳晒黑、生着一小把白胡子的俄罗斯人的脸,颜色发红,沾着露水,布满小小的青筋。那张脸跟伊凡·伊凡内奇一样,也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现出热中于事务的表情。不过,在他和伊凡·伊凡内奇中间,毕竟可以感到很大的不同!伊凡·伊凡内奇舅舅的脸上除了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以外,永远有操心和害怕的神气,唯恐找不到瓦尔拉莫夫,唯恐误了时间,唯恐错过了好价钱。象这种自己作不得主的小人物所特有的表情,在瓦尔拉莫夫的脸上和身上就找不出来。这个人自己定价钱,从不找人,也不仰仗什么人。他的外表尽管平常,可是处处,甚至在他拿鞭子的气派中,都表现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和一贯主宰草原的权力。

他骑马走过叶果鲁希卡身边,却没有看他一眼,倒是多承小马赏脸,瞧了瞧叶果鲁希卡。它用愚蠢的大眼睛瞧着,就连它也很冷淡。潘捷列对瓦尔拉莫夫鞠躬。瓦尔拉莫夫留意到了,眼睛还是没离开纸,声音含糊地说:“你好,老头儿!”

瓦尔拉莫夫跟骑马的人的谈话以及他挥动鞭子的气派显然给货车队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威风凛凛的印象。大家的脸色严肃起来。骑马的人被这位大人物的震怒吓掉了魂,没戴帽子,松着缰绳,停在最前面那辆货车旁边。他一声不响,好象不相信今天一开头就会这么倒霉似的。

“很凶的老人,……”潘捷列嘟哝着说。“可惜他太凶!不过他挺不错,是个好人。……他并不无缘无故骂人。……没什么。……”看完那些纸以后,瓦尔拉莫夫就把小本子塞进衣袋里。小马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似的,不等吩咐,就颤动一下,顺着大道朝前疾驰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日俄历一月六日。

②尼古拉的俗称。

③对正在吃饭的人的问候辞。

正文 《草原》七



当天晚上,车夫歇下来烧稀饭。这一回 ,从一天开头起,人人都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愁闷感觉。天气闷热,大家喝下许多水,可还是不解渴。月亮升上来,十分红,模样儿阴沉,仿佛害了病。星星也昏沉沉的,暗影更浓了,远处更朦胧。大自然好象有了什么预感,无精打采。

篝火四周没有昨晚的那种活跃的景象和生动的谈话了。

大家都觉得烦闷,即便讲话也打不起精神,没有兴致。潘捷列光是唉声叹气,抱怨两条腿,不时讲到横死。

迪莫夫伏在地上,沉默着,嚼一根干草。他脸上现出嫌恶的表情,好象那根草气味不好闻似的,他的脸色凶狠而疲乏。……瓦夏抱怨下巴发痛,预言要变天了。叶美里扬没有挥动胳膊,呆坐着,闷闷地瞧着火。叶果鲁希卡也疲乏了。这种缓慢的旅行使他感到腻味,白昼的炎热烤得他头痛。

他们烧稀饭的时候,迪莫夫由于心烦而跟他的同伴找碴儿吵架。

“这个长着瘤子的家伙,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老是头一 个伸出勺子来!”他说,恶狠狠地瞧着叶美里扬。“贪吃!老是头一个抢到锅子旁边坐好。他在唱诗班唱过歌,就自以为是老爷!象你们这种唱诗的,在这条大道上要饭的多得很!”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叶美里扬问,也生气地瞧着他。

“就是要你别头一个忙着往锅子里舀东西吃。别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你是混蛋,就是这么的,”叶美里扬用嘶哑的声音说。

潘捷列和瓦夏凭经验知道这种谈话通常会闹出什么结局来,就出头调解,极力劝迪莫夫不要无端骂人。

“什么唱诗的,……”那个捣蛋鬼不肯罢休,反而冷笑。

“那种玩意儿谁都会唱。坐在教堂的门廊上唱:”看在基督的面上,赏我几个钱吧!‘哼!你们还怪不错的呢!“

叶美里扬没有开口。他的沉默反倒惹恼了迪莫夫。他带着更大的怒气瞧着那个先前在教堂里唱诗的人,说:“我只是不愿意理你罢了,要不然我真要叫你知道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可是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你这个马泽帕①?”叶美里扬冒火了。“我惹你了吗?”

“你叫我什么?”迪莫夫问道,站起来,眼睛充血。“什么?

我是马泽帕?是吗?好,给你点颜色看看!叫你自己去找吧!“

迪莫夫从叶美里扬的手里抢过勺子来,往远处一扔。基留哈、瓦夏、司乔普卡都跳起来,跑去找勺子。叶美里扬用恳求和询问的眼光瞧着潘捷列。他的脸忽然变小,变皱,眼睛眫巴起来,这位先前唱诗班的歌手象小孩似地哭起来了。

叶果鲁希卡早就恨迪莫夫,这时候觉得空气一下子闷得使人受不了,仿佛篝火的火焰烤他的脸似的。他恨不得赶快跑到黑暗中的货车那儿去,可是那捣蛋鬼的气愤而烦闷的眼睛把他吸引住了。他渴望说几句非常伤人的话,就往迪莫夫那边迈近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比谁都坏!我看不惯你!”

这以后,他原该跑到货车那边去,可是他站在那儿动不得,接着说:“到下一个世界,你会在地狱里遭火烧!我要告到伊凡·伊凡内奇那儿去!不准你欺侮叶美里扬!”

“嘿,你瞧!”迪莫夫冷笑道。“嘴上的奶还没干的小猪猡,倒管教起别人来啦。要不要我拧你的耳朵?”

叶果鲁希卡觉得透不过气来。他以前从没这样过,此刻忽然周身打抖,顿着脚,尖声叫道:“打他!打他!”

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他觉得难为情,就踉踉跄跄跑回货车那边去。他的尖叫产生了什么影响,他没看见。他躺在货包上哭,胳膊和腿抽搐着,小声说:“妈妈!妈妈!”

这些人、篝火四周的阴影、黑压压的羊毛捆、远处每分钟都在发亮的闪电,这一切,现在全使他觉得阴森可怕。他胆战心惊,绝望地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跑到这陌生的地方来,夹在一群可怕的庄稼汉中间呢?现在他舅舅、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简尼斯卡在哪儿呀?为什么他们这么久还没来?莫非他们忘掉他了?他一想到自己给人忘掉,丢在这里,听凭命运摆布,就周身发凉,害怕得很,有好几回突然站起身来,要跳下羊毛捆来,一口气顺着大道跑回去,头也不回 ,但是转念想到在路上一定会遇到乌黑而阴森的十字架和远处闪着的电光,他才忍住了。……只有他小声叫着“妈妈!妈妈!”的时候,他才觉得好过一点。……车夫们一定也害怕。叶果鲁希卡从篝火旁边跑开以后,他们先是沉默很久,然后含糊地低声谈着什么,说是有个什么东西就要来了,他们得赶快动身,躲开它才好。……他们连忙吃完晚饭,熄掉火,沉默地套车。从他们匆忙的动作和断续的语句可以看出他们预料有什么灾难要来了。

快要动身上路的时候,迪莫夫走到潘捷列面前,压低声音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叶果里……”潘捷列回答。

迪莫夫一只脚踩着一个车轮,抓住捆在货包上的绳子,爬上车来。叶果鲁希卡看见了他的脸和生着卷曲头发的脑袋。那张脸苍白,疲倦,愁闷,可是已经没有恶狠狠的表情了。

“叶果里!”他轻声说。“得了,打我吧!”

叶果鲁希卡奇怪地瞧着他,这当儿电光一闪。

“不要紧,打我好了!”迪莫夫重说一遍。

他没等到叶果鲁希卡打他,或者跟他讲话,又跳下车来,说:“我心里好闷哟!”

然后,他摇摇晃晃,动着肩胛骨,懒洋洋地顺着那一串货车慢慢走去,用半是悲伤半是烦恼的声调反复地说:“我心里好闷哟!主啊!你别生我的气了,叶美里扬,”他走过叶美里扬身边的时候说。“我们这种生活没有什么指望,苦透了!”

右边现出一道闪电,好象这闪电映在镜子里似的,远处立刻也现出一道闪电。

“叶果里,接住!”潘捷列扔上来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叫道。

“这是什么呀?”叶果鲁希卡问。

“篷布!天要下雨了,把它盖在身上吧。”

叶果鲁希卡坐起来,瞧一瞧自己的四周。远方明显地变黑,白光闪着,现在每分钟不止一回了,象是眼皮在一眫一 眫似的。黑暗好象由于太重,向右边歪过去了。

“老爷爷,要有雷雨吗?”叶果鲁希卡问道。

“哎哟,我这双冻坏了的脚好痛哟!”潘捷列没听见孩子的话,拖长声调说,顿着脚。

左边天空好象有人在划火柴。一道苍白的、磷光样的细带闪了一闪,就灭了。人们可以听见一股声浪,仿佛远处有人在铁皮房顶上走动。大概是光着脚在房顶上走,因为铁皮发出沉闷的隆隆声。

“要下大雨了!”基留哈嚷道。

在远方和右边地平线中间,现出一道闪电,明晃晃的,照亮了一部分草原,照亮了无云的天空和黑暗相连的地方。密密层层的乌云不慌不忙地移过来;又大又黑的破布片从那团云的边上挂下来。左右两面的地平线上也有这样的碎片互相压挤,堆得高高的。雨云的外表破碎而蓬松,仿佛它喝醉了酒,在胡闹似的。天上响起了清晰的、一点也不含混的隆隆雷声。叶果鲁希卡在胸前画十字,连忙披上大衣。

“我好闷哟!”迪莫夫的嚷叫声从前面的货车那边飘来,从他的声调听得出他又生气了。“我好闷哟!”

忽然间起了一阵狂风,来势那么猛,差点刮跑了叶果鲁希卡的包袱和篷布。篷布被风吹动,向四面八方飞舞,拍打着货包和叶果鲁希卡的脸。风呼啸着,在草原上飞驰,滴溜溜地乱转,刮得青草发出一片响声,雷声和车轮的吱嘎声反而听不见了。这风从黑色的雨云里刮下来,卷起滚滚的灰尘,带来雨水和潮湿土地的气味。月光昏暗,仿佛变得肮脏了。星星越发黯淡。人可以看见滚滚的烟尘跟它的阴影顺着大道的边沿急急忙忙跑到后面什么地方去。这时候旋风盘旋着,从地面上的尘土里卷走枯草和羽毛,大概升上了天空,风滚草多半在黑色的雨云旁边飞翔,它们一定害怕得很!可是透过迷眼的灰土,除了闪电的亮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叶果鲁希卡心想,马上要下大雨了,就跪了下来,拿篷布盖住自己的身子。

“潘捷列——列!”前面有人嚷道。“碍…碍…哇!”

“我听不见!”潘捷列拖长声音大声回答。

“碍…碍…哇!”

雷声愤怒地响起来,在天空从右边滚到左边,随后再滚回去,消失在最前面那辆货车附近。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万能的主啊,”叶果鲁希卡小声说着,在胸前画十字,“愿您的荣耀充满天上和人间。

……“

漆黑的天空张开嘴,吐出白色的火来,立刻又响起了雷声。雷声刚刚收歇,就来了一道极宽的闪电,叶果鲁希卡从篷布的裂缝里忽然看见通到远方的整个宽阔的大道,看见所有的车夫,甚至看清了基留哈的坎肩。这时候左边那些黑色碎云往上移动,其中有一片云粗野而笨拙,象是伸出的爪趾,直向月亮那边伸过去。叶果鲁希卡决心闭紧眼睛,不去理会,等着这一切结束。

不知什么缘故,雨很久不来。叶果鲁希卡巴望雨云也许会过去,就从篷布里往外张望。天色黑得可怕。叶果鲁希卡既看不见潘捷列,又看不见羊毛捆,也看不见自己。他斜起眼睛往前不久还有月亮的地方看,可是那边一片漆黑,跟货车的上空一样。在黑暗中,电光似乎更白,更亮,照得他的眼睛发痛。

“潘捷列!”叶果鲁希卡叫道。

没有人答话。可是这时候风总算最后一回撩一下篷布,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可以听见一种平匀沉着的响声。一滴又大又凉的水落在叶果鲁希卡的膝上,又一滴在他手上爬。他发现自己的膝头没盖好,想要整理一下篷布,可是这当儿有些什么东西洒下来,劈劈啪啪地拍打着大道,然后拍打车杠,拍打羊毛捆。原来那是雨点。雨点和篷布好象互相了解似的,开始急速而快活地谈起天来,嘁嘁喳喳跟两只喜鹊一样。

叶果鲁希卡跪在那儿,或者更正确地说,坐在自己的靴子上。雨拍打篷布的时候,他往前探身,好遮住膝头,因为膝头忽然湿了。他好容易盖好膝头,可是不到一分钟,又觉得身后背脊底下和腿肚子上面有一种刺骨的、不舒服的潮湿感觉。他就恢复原先的姿势,听凭膝头去让雨淋,暗自盘算该怎样摆布那块在黑地里看不见的篷布才对。可是他的胳膊已经湿了。雨水淌进袖子和衣领里,肩胛骨觉得冷冰冰的。他决意什么也不管,呆坐在那儿不动,等待雨过了再说。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他小声念道。

忽然,正好在头顶上方,发出一下可怕的、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天空碎裂了。他蜷起身子,屏住呼吸,等着碎片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背上。他的眼睛偶然睁开,看见一道亮得刺眼的光在他的手指上、湿袖子上、从篷布流到羊毛捆以后再淌到地上的细细的水流上,闪烁了五回 .又传来同样猛烈可怕的打击声。天空现在不是发出隆隆声或者轰响声,却发出象干木头爆裂一样的破碎声。

“特拉拉!达!达!达!”雷声清楚地响着,滚过天空,跌跌绊绊,摔在前面货车附近或者后面远处什么地方,发出一 声恶毒而断续的“特拉拉!……”先前,闪电只不过可怕罢了,可是加上这种雷声,却显得凶恶了。它们那种魔光穿透闭紧的眼皮,弄得人周身发凉。

怎么样才能不看见它们呢?叶果鲁希卡决意把脸转到后面去。

他四肢着地小心地爬着,好象生怕给人看见似的,手掌在湿羊毛捆上滑着,转过身去了。

“特拉!达!达!”这声音在他头顶上滚着,落到货车底下,爆炸开来。“拉拉拉!”

叶果鲁希卡又偶然睁开眼睛,不料看见了新的危险:有三个高大的巨人,手里拿着长矛,跟在车后面。电光照亮他们的矛尖,很清楚地照出他们的身躯。他们躯体高大,遮着脸,垂着头,脚步沉重。他们显得十分忧愁,没精打采,心事重重。他们跟着货车走,也许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他们挨得这么近,总还是有点可怕。

叶果鲁希卡赶快扭回身子朝着前面,周身打抖,喊叫起来:“潘捷列!老爷爷!”

“特拉!达!达!”天空回答他。

他睁大眼睛看车夫们在不在。有两个地方射出闪电来,照亮通到远方去的大路、整个货车队和所有的车夫。雨水汇成小河沿着道路流去,水泡跳动不定。潘捷列在货车旁边走着,他的高帽子和肩膀上盖着一小块篷布,他既没表现恐怖,也没露出不安,仿佛被雷声震聋耳朵,让闪电照瞎了眼睛一样。

“老爷爷,巨人!”叶果鲁希卡哭着对他嚷道。

可是老爷爷没听见。前面走着叶美里扬。他从头到脚盖着一块大篷布,成了一个三角形。瓦夏身上什么也没盖,照旧象木头一样走着,高高地抬起脚,膝头却不弯。在电光中,仿佛货车并没驶动,车夫们呆立不动,瓦夏的举起的脚也僵住了。……叶果鲁希卡又叫老爷爷。他没听到回答,就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再等雨停了。他相信再过一分钟雷就会把他劈死,相信只要偶尔一睁开眼,就会看见那些可怕的巨人。他不再在胸前画十字,不再叫老爷爷,不再想念母亲,光是冻得发僵,相信暴风雨永远也不会完结了。

可是忽然有了人声。

“叶果里啊,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潘捷列在下面喊道。

“下来!耳朵聋了,小傻瓜!……”

“这才叫做暴风雨呢!”一个不熟悉的低音说;喉咙里卡卡地响,好象刚刚喝干了一杯上好的白酒似的。

叶果鲁希卡睁开眼睛。下面货车旁边站着潘捷列、三角形的叶美里扬和那些巨人。那些巨人现在身材矮多了。叶果鲁希卡仔细一看,原来他们是些普通的农民,肩头上扛着的不是长矛,却是铁的草叉。从潘捷列和三角形中间的夹缝里望出去,可以看见一间矮木房的明亮的窗子在放光。可见货车队在一个村子里停下了。叶果鲁希卡撩开篷布,拿起包袱,连忙爬下货车。现在左近有了人声和灯光明亮的窗子,虽然雷声还是跟先前那样隆隆地响,整个天空布满长条的闪电,他却不再觉得害怕了。“这场暴风雨好,挺不错,……”潘捷列唠叨着说。“感谢上帝。……我的脚倒因为这场雨痛得没那么厉害了,这场暴风雨挺不错。……爬下来了,叶果里?好,上小屋里去吧。……挺不错。……”“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叶美里扬声音干哑地说。“雷一定在什么地方劈倒了什么东西。……你们是这一带的人吗?”他问巨人。

“不,是从格里诺沃村来的……我们是格里诺沃村的人。

我们在普拉捷罗夫老爷家里干活。“

“是打麦子吧?”

“样样都做。眼前我们还在收小麦。这闪电,这闪电啊!

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暴风雨了。……“

叶果鲁希卡走进小屋。他迎面遇到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驼背老太婆。她手里拿着一支油烛,眯缝着眼睛,长声地叹气。

“上帝赐给我们一场什么样的暴风雨哟!”她说。“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们要受罪了,心爱的人!把衣服脱掉吧,小少爷,脱衣服吧。……”叶果鲁希卡冻得打战,难受得耸起肩头,脱下湿透了的大衣,然后张开胳膊,劈开腿,站了很久没动弹。稍稍一动就会在他身上引起一种不愉快的寒冷和潮湿的感觉。衬衫的袖子和后背是湿的,裤子粘在大腿上,水从脑袋上往下滴。

……

“小孩子,站在那儿劈开腿是做什么啊?”老太婆说。“来,坐下!”

叶果鲁希卡大大地劈开两条腿,走到桌子那儿,在一张凳子上靠近一个什么人的头坐下。那个头动起来,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息,嘴里发出嚼东西的声音,然后又安静了。从这个头起,顺着凳子,耸起一座盖着羊皮袄的小山。原来那是一个农妇在睡觉。

老太婆叹着气走出去,不久就带着一个西瓜和一个甜瓜回来了。

“吃吧,小少爷!另外我没有东西可以请你吃了,……”她说,打了个呵欠,随后在桌子抽屉里找一阵,拿出一把又长又尖的小刀来,很象强盗在客栈里用来杀死商人的那种刀。

“吃吧,小少爷!”

叶果鲁希卡好象害热病似地打冷战,就着黑面包吃了一 片甜瓜,然后又吃了一片西瓜,吃了以后他感到越发冷了。

“我们家的人在外面草原上过夜,……”他吃东西的时候,老太婆叹道。“主震怒了!……我原想在神像前面点支蜡烛,可是我不知道斯捷潘尼达把蜡烛放在哪儿了。吃吧,小少爷,吃吧。……”老太婆打了个呵欠,把右手伸到背后,搔了搔她的左肩膀。

“现在准有两点钟了,”她说。“再过一忽儿就是起床的时候了。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他们一定全身湿透了。

……“

“奶奶,”叶果鲁希卡说,“我想睡觉。”

“躺下,小少爷,躺下吧,……”老太婆叹道,打个呵欠。

“主耶稣基督!我原本睡着了,忽然听见好象有人在打门。我醒来一看,原来是主赐给我们这场暴风雨。……我原想点起蜡烛来,可是没找着。”

她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凳子上拿下一堆破烂,多半就是她自己的被褥,又从炉边一个挂钉上摘下两件羊皮袄,开始替叶果鲁希卡铺床。

“这场暴风雨还没收歇,”她唠唠叨叨地说。“只求没人挨到雷劈才好。我们家的人在草原上过夜。……躺下,睡吧,小少爷。……基督跟你同在,小孙孙。……甜瓜我不拿走,你起床的时候也许还想吃一点。”

老太婆的叹气和呵欠,睡熟的农妇的匀称的鼻息,小屋的半明半暗,窗外的雨声,使得人犯困。叶果鲁希卡不好意思在老太婆面前脱衣服。他只脱掉靴子,就躺下,拉过羊皮袄来盖在身上。

“小子躺下了?”过一忽儿他听见潘捷列小声说。

“躺下了!”老太婆小声回答,“主震怒了,震怒了!雷打了又打,听不出什么时候才会完。……”“一忽儿就会过去的,……”潘捷列低声说,坐下来。

“雷声小多了。……伙伴们到人家的小屋里去了,只有两个留在外面看马。……伙伴们。……不得不这样啊。……马会给人牵走的。…我在这儿坐一忽儿,然后去换班。……不得不这样,会给人牵去的。……”潘捷列和老太婆并排坐在叶果鲁希卡脚旁,用嘶嘶的声音低声攀谈着,叹息和呵欠穿插在他们的谈话里。叶果鲁希卡怎么也暖和不过来。他身上盖着沉甸甸的、温暖的羊皮袄,可是他周身打抖,胳膊和腿抽搐着,心脏在战栗。……他在羊皮袄底下脱掉衣服,可是这也没用。他的寒颤越来越厉害。

潘捷列走出去换班看马,后来又回来。叶果鲁希卡仍旧睡不着觉,浑身发抖。有个什么东西压住他的脑袋和胸膛,他闷得难受。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究竟是两个老人低微的谈话声呢,还是羊皮的刺鼻气味。他吃过的西瓜和甜瓜在他嘴里留下一种不爽快的、金属样的滋味。再说,他被跳蚤叮着。

“老爷爷,我冷!”他说,自己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了。

“睡吧,小孙孙,睡吧,……”老太婆叹道。

基特迈动他那小小的细腿,来到床边,挥动胳膊,然后长高了,升到天花板,变成风车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不是象坐在马车里的那个样子,却穿着整齐的法衣,手里拿着洒圣水的刷子,绕着风车走动,把圣水洒在风车上,风车就不转动了。叶果鲁希卡知道这是做梦,就睁开眼睛。

“老爷爷!”他叫道,“给我水喝!”

谁也没答话。叶果鲁希卡觉得躺在那儿闷得受不了,感到不舒服。他就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早晨已经来临。

天空阴暗,可是雨倒不下了。叶果鲁希卡打着冷战,拿潮湿的大衣裹紧自己的身子,穿过泥泞的院子,在寂静中倾听着。

他的眼光碰到一个小小的牲畜房,那儿有一扇半开着的芦苇编的门。他探进头去瞧瞧那个小屋,走了进去,在黑暗的墙角边一堆干粪上坐下来。

他那沉重的脑袋里纠结着乱糟糟的思想,嘴里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又干又苦。他瞧着自己的帽子,把那上面的孔雀毛理直,想起先前跟母亲一块儿去买这顶帽子的情景。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拿出一团棕色的、粘糊糊的烂泥。这块烂泥怎么会来到他口袋里的?他想一想,闻了闻:有蜂蜜的气味。

啊,原来是犹太人的蜜饼!这块饼给水泡得稀烂,啊,可怜的东西!

叶果鲁希卡翻看着自己的大衣。那是一件灰色的大衣,钉着骨制的大扣子,裁成礼服的样式。这是一件贵重的新衣,所以在家里从不挂在前堂,而跟母亲的衣服一块儿挂在寝室里。

只是逢到假日,才准他穿。叶果鲁希卡瞧着这件衣服,不由得为它可惜,想起他和大衣如今只能听凭命运摆布,想起他再也不能回家,就哀哀地哭了起来,哭得差点从粪堆上一头栽倒。

一只沾着雨水的白毛大狗,脸上挂着一绺绺白毛,跟卷发纸一样,走进牲畜房来,奇怪地瞪着叶果鲁希卡。它好象在想:究竟是汪汪叫好呢,还是不叫为好。它断定没有叫的必要,就小心地走到叶果鲁希卡面前,吃了那团粘糊糊的烂东西,又走出去了。

“这是瓦尔拉莫夫手下的人!”有人在街上喊道。

等到哭够了,叶果鲁希卡就走出牲畜房来,绕过一个水塘,往街上走去。货车正巧停在门口的大路上。淋湿的车夫们迈动沾满泥泞的脚在货车旁边徘徊,或者坐在车杠上,没精打采,睡意蒙眬,跟秋天的苍蝇一样。叶果鲁希卡看着他们,心想:“做个农民,多么枯燥,多么不舒服呀!”他走到潘捷列那边,跟他并排在车杠上坐下来。

“老爷爷,我冷!”他说,打着冷战,把手塞进袖管里。

“不要紧,我们很快就要到了,”潘捷列打个呵欠说。“不要紧,你会暖和起来的。”

货车队很早就出发了,因为天气还不热。叶果鲁希卡躺在羊毛捆上,虽然太阳不久就在天空出现,晒干了他的衣服、羊毛捆、土地,他却还是冷得打战。他一闭上眼,就又瞧见基特和风车。他想呕吐,身子发重,就极力赶走这些幻象,可是它们一消灭,捣蛋鬼迪莫夫就红着眼睛,举起拳头,大吼一声扑到叶果鲁希卡身上来,要不然就是听见那个诉苦声:“我心里好闷哟!”瓦尔拉莫夫骑着哥萨克小马走过去。幸福的康司坦丁也走过去,微笑着,抱着大鸨。这些人是多么沉闷,多么叫人受不了,多么惹人厌烦啊!

有一回 (那是将近黄昏了),他抬起头来想向人要水喝。

货车队停在一座跨过宽阔河面的大桥上。桥下河面上冒着黑烟,透过烟雾可以看见一只轮船,后面用绳子拖着一条驳船。

前边,河对面,有一座花花绿绿的大山,山上点缀着房屋和教堂。山脚下,在一列货车旁边,有一辆机车在奔驰。……叶果鲁希卡以前从没见过轮船,没见过机车,也没见过大河。现在他瞧着它们,却既不害怕,也不惊奇,他的脸上甚至没有现出一点象是好奇的神气。他只觉得恶心,连忙伏下,用胸脯贴着羊毛捆的边。他吐了。潘捷列看到这情景,嗽嗽喉咙,摇了摇头。

“我们的小小子病了!”他说,“一定是肚子受了凉。……小子。……离家在外。……这真糟糕!”

「注释」

①马泽帕(1644—1709),一六八七至一七○八年的乌克兰首领。一七○○至一七二一年北方战争时期,他带领四五千名哥萨克人投奔瑞典王查理十二世。后来瑞典军队在波尔塔瓦战败,马泽帕同查理十二世一起逃跑。

正文 《原草原》八



货车队停在一个离码头不远、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栈门口。

叶果鲁希卡从货车上爬下来,听见一个很耳熟的声音。有个人搀他下来,说:“我们昨天傍晚就到这儿了。……今天等了你们一整天。

我们原想昨天赶上你们,可是在路上没碰见你们,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皱呀!你可要挨舅舅的骂了!“

叶果鲁希卡细瞧说话人的那张象大理石般的脸,这才想起他就是简尼斯卡。

“你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这时候在客栈房间里,”简尼斯卡接着说,“他们在喝茶呢。去吧!”

他领着叶果鲁希卡走进一所两层楼的房子,里面又黑暗又阴森,就跟他们县城里的慈善机关一样。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穿过前堂,走完一道阴暗的楼梯和一条狭窄的长过道,走进一个小房间。果然,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正坐在房间里茶桌旁边喝茶。两个老人一看见小男孩,脸上现出又惊奇又快活的神气。

“啊哈!叶果尔·尼古拉——伊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用唱歌似的声调说。“罗蒙诺索夫先生!”

“啊,贵族老爷!”库兹米巧夫说。“欢迎欢迎。”

叶果鲁希卡脱掉大衣,吻了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手,在桌旁坐下来。

“喂,一路上怎么样, puer bone①?”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替他斟了茶,问他,脸上照例带着愉快的笑容。“恐怕腻味了吧?求上帝保佑我们,万万别叫我们坐货车或者骑牛赶路了!

上帝宽恕我们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总是一片草原,铺展开去,跟先前一样,看不见尽头!这不是赶路,简直是受罪嘛。你为什么不喝茶?喝呀!在你随着那一串货车赶路,还没来到这儿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圆满地办完了。感谢上帝!我们已经把羊毛卖给切列巴辛了,只求上帝能让大家都这么顺利就好了。……我们赚了一笔钱。“

一看见自家人,叶果鲁希卡就感到一种难以遏止的愿望:要想诉一诉苦。他没听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话,只是想着怎样开口,主要诉什么苦。可是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声调显得很不好听,刺耳,妨碍他集中注意,搅乱了他的思想。他在桌旁没坐满五分钟就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里躺下。

“咦,咦!”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惊奇地说,“你怎么不喝茶?”

叶果鲁希卡一面仍旧在想诉什么苦,一面用额头抵着沙发背,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咦,咦!”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重说一遍,站起来,走到长沙发那儿。“叶果里,你怎么了?你干吗哭呀?”

“我……我病了!”叶果鲁希卡开口说。

“病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慌了。“这可不好,小兄弟。

……在路上怎么能生病呢?哎哟,你怎么啦,小兄弟……嗯?“

他伸出手去放在叶果鲁希卡的额头上,又摸摸他的脸蛋儿,说:“对,你的额头很烫。……你一定着了凉,要不然,就是吃了什么东西。……向上帝祷告吧。”

“给他吃点奎宁,……”伊凡·伊凡内奇说,慌了。

“不。应当给他吃点热的……叶果里,要喝点汤吗?嗯?”

“不,……不想喝,”叶果鲁希卡回答说。

“你觉着冷还是怎么的?”

“先前倒是觉着冷,可是现在……现在觉着热了。我浑身酸痛。……”伊凡·伊凡内奇走到长沙发那儿,摸一摸叶果鲁希卡的额头,慌张地嗽一嗽喉咙,回到桌子那儿。

“这样吧,你索性脱掉衣服,躺下睡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你该好好睡一觉才成。”

他帮着叶果鲁希卡脱掉衣服,给他放好枕头,替他盖上被子,再拿伊凡·伊凡内奇的大衣盖在上面。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开,在桌旁坐下来。叶果鲁希卡闭上眼睛,立刻觉得好象不是在旅馆房间里,而是在大道边上,挨近篝火。叶美里扬挥动胳膊,迪莫夫红着眼睛趴在地上,讥诮地瞧着叶果鲁希卡。

“打他,打他!”叶果鲁希卡嚷道。

“他说胡话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低声说。

“真是麻烦!”伊凡·伊凡内奇叹道。

“得拿油和醋来把他擦一擦才行。上帝保佑,他的病明天就会好了。”

为了要摆脱恶梦,叶果鲁希卡睁开眼睛,对火望着。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伊凡·伊凡内奇已经喝完茶,正在小声讲话。神甫幸福地微笑着,看来,他怎么也忘不了他在羊毛上赚了一笔钱。使他高兴的,与其说是赚了钱,不如说是想着他回到家,可以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自己周围,狡猾地眫眫眼睛,哈哈大笑。他先得瞒住他们大家,说他按照比实价低的价钱把羊毛卖了,然后他就拿出一个肥大的钱夹交给女婿米海罗说:“喏,拿去吧!瞧,生意就该这样做!”库兹米巧夫好象还不满足。他的脸上跟先前一样表现出一本正经的冷淡和操心的神情。

“唉,要是早知道切列巴辛肯出这样的价钱,”他低声说,“那我就不会在家乡把那三百普特卖给玛卡罗夫了。真要命!

不过,谁知道这儿的价钱涨上去了?“

一个穿白衬衫的人把茶炊端出去,点亮墙角上神像前面的长明灯。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那个人做出诡秘的脸相,就象在搞阴谋似的,仿佛说:“我明白了,”然后走出去,不久就又回来,把一个容器放在长沙发底下。伊凡·伊凡内奇在地板上给自己铺了被褥,打了几回呵欠,懒洋洋地做完祷告,就躺下去了。

“我想明天上教堂去,……”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我认识那儿的圣器看守人。做完弥撒我应当去看看主教,不过据说他病了。”

他打了个呵欠,吹熄了灯。现在,只有神像前面的长明灯放光了。

“据说他不见客,”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继续说,脱去衣服。

“这样一来,我只好见不到他的面就走了。”

他脱下长衣,叶果鲁希卡看见眼前站着鲁滨孙·克鲁梭。

鲁滨孙在一个小碟里搅动什么东西,走到叶果鲁希卡面前,小声说:“罗蒙诺索夫,你睡着了?起来吧!我拿油和醋擦一擦你的身子。这是很灵的,你只要向上帝祷告就行了。”

叶果鲁希卡连忙翻身坐起来。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掉孩子的内衣,耸起肩膀,断断续续地呼吸,好象谁在呵他的痒似的。他开始擦叶果鲁希卡的胸膛。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他小声说:“趴好,背朝上!……这就行了。明天病就会好了,不过以后别再造罪了。……你烫得跟火似的!大概起暴风雨的时候,你们正在路上吧?”

“正在路上。”

“那还有不生病的!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那还有不生病的!”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擦完叶果鲁希卡的身子以后,给他穿上内衣,替他盖好,在他身上画个十字,就走了。后来,叶果鲁希卡看见他向上帝祷告。大概这老人背熟了许多祷告词,因为他在神像前面站了许久,小声念着。他念完祷告,对着窗口、房门、叶果鲁希卡、伊凡·伊凡内奇一一画了十字,在一张小的长沙发上躺下来,没垫枕头,拉过自己的长衣盖在身上。过道上一只挂钟敲了十下。叶果鲁希卡想起到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烦恼得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不再努力摆脱那些蒙眬的、郁闷的梦景了。可是早晨却远比他预料的来得快。

他觉得他躺在那儿,用脑门子抵住长沙发的靠背,并没过多久,可是等到他睁开眼来,斜射的阳光却已经透过小客房里的两扇窗子,照在地板上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伊凡·伊凡内奇不在房间里。房间已经打扫过,明亮,舒服,有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气味:他身上老是冒出柏枝和晒干的矢车菊的气味(在家里,他常用矢车菊做洒圣水用的刷子和神龛的装饰品,因此他身上浸透了那些气味)。叶果鲁希卡瞧着枕头,瞧着斜射的阳光,瞧着自己那双现在已经擦干净、并排摆在长沙发左近的靴子,瞧啊瞧的,笑起来了。他看到自己不是躺在羊毛捆上,看到四周的东西样样都是干的,看到天花板上并没有闪电和雷,倒觉得奇怪了。

他跳下长沙发,开始穿衣服。他觉得身体挺好。昨天的病只留下一点痕迹,大腿和脖子还有点发软。这样看来,油和醋奏了效。他想起昨天模模糊糊地看见的轮船、火车头、宽阔的河流等等,于是连忙穿上衣服,好跑到码头上去看一看。

他漱洗完毕,穿上红布衬衫,忽然门锁喀哒一响,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在门口出现了,戴着高礼帽,帆布长衣外面罩着棕色绸法衣,手里拄着长木杖。他面带笑容,满脸放光(刚刚从教堂回来的老人总是满脸放光的),把圣饼和一包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祈祷过后,说:“求上帝怜恤我们!哦,你身体怎么样?”

“现在好了,”叶果鲁希卡回答,吻他的手。

“感谢上帝。……我刚做完弥撒回来。……我刚才去看一 个我认识的圣器看守人。他约我到他家里去喝茶,可是我没去。我不喜欢一早就上别人家里去作客。愿上帝跟他同在!”

他脱掉法衣,摩挲一下自己的胸膛,不慌不忙地解开那个小包。叶果鲁希卡看见一小罐鱼子、一小片风干的咸鱼肉和一块法国面包。

“瞧,我路过一家活鱼店的时候买来的,”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平常日子原本不该这么奢侈,可是我想,家里有病人,这就可以原谅了。鱼子酱挺好,是鲟鱼的。……”穿白衬衫的那个人端来茶炊和一个放着茶具的盘子。

“吃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把鱼子抹在一片面包上,递给叶果鲁希卡。“现在尽管吃啊玩啊都没关系,可是你念书的时候就要到了。记住,念书要专心,用功,也好有个出息。

凡是应该背熟的,你就背熟;遇到你应当用自己的话来说明内在的含义而不涉及外部形式的,那就用你自己的话来说。要努力把各门功课都学好。有的人算术学得挺好,可是却从没听说过彼得·莫吉拉②;有的人倒知道彼得·莫吉拉,可是又不会说明月亮。不行,你得把书念到样样都懂才行!要学好拉丁文、法文、德文。……当然还有地理啦、历史啦、神学啦、哲学啦、数学啦……等你不慌不忙,一边祷告上帝,一 边勤奋地学会了各门功课,那就要出去做事了。要是你样样都懂,那就任什么行业干起来都便当。你只要用功念书,求得神恩,上帝就会指点你做什么样的人。医生啦,法官啦,工程师啦……“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在一小片面包上抹了一点点鱼子,放进嘴里,说:”使徒保罗说过:不要学古怪的、邪道的学问。当然,如果那是巫术,不合法的技术,或者象扫罗③从另一个世界招来鬼魂的法术,或是于人于己全没用处的学问,那就还是不学的好。你应种语言讲话,那你就学各种语言。伟大的巴西尔④研究数学和哲学,那你就学数学和哲学。圣涅斯托尔⑤写历史,那你就学历史,写历史。要学圣徒的榜样。……“赫利斯托佛尔用茶碟喝茶,擦了擦上髭,摇一下头。

“好!”他说,“我受的是老式教育,现在我已经忘了许多,不过我跟别人还是生活得不同。比都没法比呢。比方说,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去赴宴或者参加大会,说上一句拉丁话,或者提到历史或哲学方面的事,人家听了就会满意,我自己也满意。……或者区里的法官们来了,要人主持宣誓仪式,别的教士怕难为情,可是我跟法官啦,检察官啦,律师啦,却随随便便,毫不拘礼。我谈吐文雅,跟他们喝喝茶,说说笑笑,问问他们我不知道的事。……他们也挺愉快。就是这么的,小兄弟。……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念书吧!当然,念书是很难的,现在念书要化不少钱。……你妈是个寡妇,她靠抚恤金过活,可是呢……”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战战兢兢地瞧一下门口,接着小声说:“伊凡·伊凡内奇会帮忙的。他不会不管你。他自己没有子女,他会帮你的。别担心。”

他做出严肃的脸容,更加小声地说:

“只是你要记住,叶果里,别忘了你母亲和伊凡·伊凡内奇,求上帝让你别忘记。十诫教你孝敬母亲,伊凡·伊凡内奇是你的恩人,等于是你的父亲。要是你将来有了学问,求上帝不要让你因为别人比你笨就讨厌别人,看不起别人,那样一来,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举起手来,小声重复了一遍:“你就要倒霉!倒霉了!”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唠叨起来,如同俗话所说的,讲得津津有味;看来不到吃午饭的时候绝不肯罢休。可是门开了,伊凡·伊凡内奇走了进来。舅舅匆忙地打个招呼,就在桌旁坐下,开始很快地喝茶。

“好,所有的事全办妥了,”他说。“今天可以回家了,不过叶果尔的事还得操一下心。得把他安置一下。我姐姐说,她有个朋友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住在此地一个什么地方,她也许肯收留他在她那儿寄宿和搭伙。”

他在皮夹里翻来翻去,从里面抽出一张揉皱的纸,念道:“‘小下街,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自己购置的房子里。’得马上去找她才成。真是麻烦!”

喝完早茶以后过了不久,伊凡·伊凡内奇带着叶果鲁希卡走出客栈。

“真是麻烦!”舅舅嘟哝道,“你象牛蒡似的粘在我身上,去你的!你们要学问,要争做上等人,却要我倒霉,为你们受罪。……”他们穿过院子的时候,货车和车夫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一清早就离开此地,到码头上去了。院子里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停着那辆熟悉的、黑黝黝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那几匹枣红马,正在吃燕麦。

“再见,马车!”叶果鲁希卡想道。

起先,他们顺着大街爬上坡去,爬了很久,然后他们穿过一个大市场。在那儿,伊凡·伊凡内奇向一个警察打听小下街在哪儿。

“喔唷!”警察笑了笑,说。“路还远着呐,顺这条路要一 直走到牧场!”

他们一路上遇见好几辆街头马车,可是只有碰到特殊情况,或者遇到大节期,舅舅才容许自己享受一下坐马车的乐趣。叶果鲁希卡和他在铺着石板的街上走了很久,然后又在只有人行道而未铺路面的街上走了很久,最后走到了既未铺路面也没有人行道的街上。等到他们的腿和舌头把他们送到小下街,他俩都满脸通红,摘下帽子擦汗了。

“劳驾告诉我,”伊凡·伊凡内奇对一个坐在街门旁边小凳上的老人说,“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老人想了一想,答道。“也许你找的是契莫盛科吧。”

“不,托斯库诺娃。……”

“对不起,这儿没有姓托斯库诺娃的。……”伊凡·伊凡内奇耸一耸肩膀,慢慢往前走去。

“您用不着再找!”老人在他们后面叫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听着,老大娘,”伊凡·伊凡内奇对一个在墙角摆小摊卖葵花子和梨的老太婆说,“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的房子在哪儿?”

老太婆惊奇地瞧着他,笑了。

“难道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现在还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问道,“主啊,自从她嫁了女儿,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的女婿,到现在已经有八年了!现在她女婿住在那儿呐。”

她的眼神仿佛表示:“你们这些傻瓜怎么会连这样一点小事都不知道?”

“那她现在住在哪儿呢?”伊凡·伊凡内奇问道。

“主啊!”老太婆惊奇地叫道,合起掌来。“她早已租房子另住了,她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女婿已经有八年了。您这是怎么啦!”

她大概料着伊凡·伊凡内奇也会吃惊得叫起来:“这不可能呀!!”

然而伊凡·伊凡内奇很平静地问道:

“那么她租住的房子在哪儿?”

这个女小贩卷起袖口,用赤裸的胳膊指点着,同时用尖细刺耳的声音嚷道:“照直走,照直,照直。……等到走过一所小红房子,左边就有一条小巷子。您走进小巷子,找到右边第三个门就是。

……“

伊凡·伊凡内奇和叶果鲁希卡走到小红房子那儿,向左拐弯,走进小巷子,直奔右边的第三家门口。在很旧的灰色街门两旁伸展着灰色的围墙,墙上有着很大的裂缝。右面那部分围墙大幅度向前倾斜,有倒塌的危险,街门左边的围墙却往后面,往院子里面歪斜。街门本身倒笔直立着,好象没有选定往哪边倒才方便一点:究竟该往外倒呢,还是往里倒。

伊凡·伊凡内奇推开一个小小的边门,他和叶果鲁希卡就看见一个大院子,里面长满了杂草和牛蒡。离街门一百步远,立着一所小房子,红房顶,绿百叶窗。有一个胖女人,卷起袖口,撩起围裙,站在院子中央,正在往地下洒什么东西,用一种跟女小贩那样尖细刺耳的声调嚷道:“咕!……咕!咕!”

她身后有一条生着尖耳朵的红毛狗坐在地上。它一看见客人,就往小门这边跑来,送上一片男高音的叫声(凡是红狗都用男高音叫)。

“您找谁?”女人叫道,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阳光。

“您好!”伊凡·伊凡内奇也叫道,一面挥动手杖,赶走那条红毛狗。“劳驾告诉我,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托斯库诺娃住在这儿吗?”

“就住在这儿!您找她有什么事?”

伊凡·伊凡内奇和叶果鲁希卡朝她走去。她怀疑地瞧着他们,又问一遍:“您找她有什么事?”

“也许您就是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吧?”

“嗯,就是我!”

“幸会幸会。……是这样的,您的老朋友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柯尼亚节娃问候您。这是她的小儿子。我呢,也许您记得,就是她的亲弟弟伊凡·伊凡内奇。……您原是我们县城的人。……您生在我们那地方,而且是在那地方出嫁的。

……“

随后是沉默。胖女人呆呆地瞧着伊凡·伊凡内奇,好象不信他的话,或者没听懂他的话似的,然后她满脸通红,合拢两只手,她围裙里的燕麦撒了下来,眼睛里迸出了眼泪。

“奥尔迦·伊凡诺芙娜!”她尖叫道,兴奋得直喘气。“我最亲爱的人!啊,圣徒呀,我干吗象傻子似的呆站在这儿?我的漂亮的小天使!……”她搂住叶果鲁希卡,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哭得泪人儿似的。

“主啊!”她说,绞着手。“奥尔迦的小儿子!真是招人疼!

跟他妈象极啦!长得跟他妈一模一样!可是你们干吗站在院子里啊?请到屋里坐吧!“

她匆匆朝那所房子走去,一面走,一面哭着,喘着,讲着。客人们跟着她走。

“我的房间还没收拾好呢!”她说,领着客人走进一个闷不通风的小客堂,那儿装点着许多神像和许多花盆。“啊,圣母!瓦西里沙,至少去把百叶窗打开!我的小天使!这孩子有多漂亮,简直没法儿形容!我不知道奥列琪卡⑥有这样一 个小儿子!”

等到她安静下来,跟客人们处熟以后,伊凡·伊凡内奇就要求跟她单独谈一谈。叶果鲁希卡走进另一个小房间,那儿放着一架缝纫机,窗口挂着一只鸟笼,笼里装着一只椋鸟,这儿跟客堂里一样,也有许多神像和花盆。靠近缝纫机站着一个小姑娘,一动也不动,脸儿给太阳晒黑,腮帮子跟基特一样胖乎乎的,身上穿着干净的花布连衣裙。她眼睛一眫也不眫地瞧着叶果鲁希卡,大概觉得很窘。叶果鲁希卡瞧着她,沉默一忽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微微动了动嘴唇,做出一副哭相,小声答道:“阿特卡。……”这意思是说她叫卡特卡。

“他准备住在您这儿,”伊凡·伊凡内奇在客堂里小声说。

“如果您肯费心的话,我们就按月给您十卢布。他倒不是宠坏了的孩子,挺安分的。……”“我真不知道该跟您说什么才好,伊凡·伊凡内奇!”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含着眼泪叹道。“十个卢布倒很好,不过带领别人的孩子却叫人害怕!他也许会生病什么的。……”等到叶果鲁希卡被叫回客堂去,伊凡·伊凡内奇已经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帽子在告辞了。

“好了,那么,现在就让他留在您这儿了,”他说。“再见!

你待在这儿吧,叶果尔!“他对外甥说,”在这儿别胡闹;你得听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的话。……再见!我明天再来。“

他走了。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又搂抱叶果鲁希卡,叫他小天使,流着泪,准备开饭。三分钟以后,叶果鲁希卡坐在她身旁,回答她的无穷无尽的问题,喝着只油又烫的白菜汤了。

那天傍晚,他又在桌旁坐下,把头枕在一只手上,静听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讲话。她呢,时而笑,时而哭,对他讲起他母亲年轻时候的事,讲起她自己的婚姻,讲起她的子女。……一只蟋蟀在炉子里啯啯地叫,灯头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女主人低声讲着,在兴奋中不时地把顶针掉在地上。她的小孙女卡嘉就爬到桌子底下去拾,每回都在桌子底下坐很久,多半是在端详叶果鲁希卡的脚。叶果鲁希卡听着,半睡半醒,瞅着老太婆的脸、她那生着毛的痣和一条条泪痕。……他觉得难过起来,很难过!他给安置在一只箱子上睡下,又受到嘱咐:要是他晚上想吃东西,可以自己到小过道里窗台上拿点童子鸡吃,它上面覆盖着一只盆子。

第二天早晨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来辞行。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很高兴,正要烧茶炊,可是伊凡·伊凡内奇忙得很,摇摇手说:“我们没有工夫喝茶吃糖!我们马上就要动身。”

在分别以前,大家坐下来,沉默了一分钟。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长叹一声,用泪汪汪的眼睛瞧着神像。

“好。”伊凡·伊凡内奇站起来,开口说,“那么你留在这儿了。……”忽然,那种一本正经的冷淡表情从他脸上消失,他脸色微微发红,带着苦笑说:“记住,你要用功读书。……别忘记妈,听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的话。……要是你念书的成绩好,叶果尔,那我不会不管你。”

他从衣袋里拿出钱夹来,扭转身去,背对着叶果鲁希卡,在零钱里摸索很久,找到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就递给叶果鲁希卡。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口气,不慌不忙地为叶果鲁希卡祝福。

“凭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要好好念书,”他说。

“用功念书,小兄弟。……要是我死了,那就在你祷告的时候提到我。喏,我也给你一个十戈比的银币。……”叶果鲁希卡吻他的手,哭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对他说:他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老人了。

“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我已经在中学里报过名了,”伊凡·伊凡内奇说,听他的声调,仿佛在这客堂里停着一具死尸似的。“到八月七日,请您带他去参加入学考试。……好,再见!愿上帝跟您同在!再见,叶果尔!”

“您至少总该喝杯茶呀!”娜斯达霞·彼得罗芙娜用悲哀的声调说道。

叶果鲁希卡的眼眶里含满泪水,没有看见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怎样走出去。他跑到窗口,可是他们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刚才汪汪叫的红毛狗从街门口跑回来,现出已经尽了职责的神气。叶果鲁希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跳起来,飞出房外去了。等他跑出街门,伊凡·伊凡内奇摇着弯柄的手杖,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拄着长木杖,刚刚转过弯去。

叶果鲁希卡这才感到:这以前他所熟悉的一切东西随着这两个人一起象烟似地永远消失了。他周身发软,往小凳上一坐,用悲伤的泪珠迎接这种对他来说现在还刚刚开始的、不熟习的新生活。……这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注释」

①拉丁语:好孩子。

②彼得·莫吉拉(1596—1647),俄国宗教学者,写过许多宗教书。

③扫罗,古以色列王。《圣经》上关于扫罗招鬼魂的传说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二十八章 .

④巴西尔(约330—379),教会活动家,神学家,小亚细亚凯撒里亚主教。

⑤圣涅斯托尔,生活在十一世纪至十二世纪的古俄罗斯作家,编年史编纂者,基辅山洞修道院教士。

⑥奥尔迦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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