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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6作品》


正文 第一卷 新年的大苦大难

契诃夫1886作品第一卷

新年的大苦大难①

街上的景象无异于镶在金边镜框里的一幅地狱图。要不是扫院子的仆人们和警察们脸上现出节日的神情,那么谁都可能认为敌人已经逼近这个京城了。体面的雪橇和马车川流不息,滑板吱吱地叫,车轮辘辘地响。……人行道上,拜年的人们不住地奔跑,吐出舌头,瞪大眼睛。他们跑得那么起劲,要是波提乏的妻子②拉住一个奔跑着的十四品文官的衣襟,那末,不光是衣襟,就连那个文官的整个半边身子以及他的肝脏和脾脏也会留在她手里的。……忽然警察吹响了尖厉刺耳的吹哨声。出了什么事?扫院子的仆人纷纷离开原地,往发出哨声的地方跑去。……“你们散开!各走各的路!用不着你们在这儿看热闹!莫非从来没见过死人还是怎么的?这班人埃……”人行道上,某人家的大门外,有个衣冠楚楚的人躺在那里,穿着海狸皮大衣和新的橡胶套靴。……他那张新刮过胡子而且颜色死白的脸旁边,丢着一副打碎的眼镜。皮大衣的前胸已经解开,聚在那儿的人群见到一角礼服和一枚斯坦尼斯拉夫三等勋章 ③。他的胸脯缓慢而沉重地起伏着,他的眼睛闭紧。……“先生!”警察推那个文官说。“先生,不许在这儿躺着!

老爷!“

可是那个先生一声也不响,大气也不出。……那些维持治安的人在他身边忙了五分钟光景,没能使他清醒过来,就把他放在一辆出租马车上,送到急诊室去了。……“这条裤子倒挺好!”警察帮着医士给病人脱衣服,说。

“大概要值六卢布!这件坎肩也不坏。……要是凭这条裤子来判断,那么他是个贵族。……”文官在急诊室里躺了大约一个半钟头,喝下满满一瓶缬草酊④,然后清醒过来。……大家这才知道他是九品文官盖拉西木·库兹米奇·辛克列捷耶夫。

“您哪儿不舒服?”警察局的医师问他说。

“祝你们新年新禧,……”他喃喃地说,呆望着天花板,呼呼地喘气。

“也祝您新年好。……可是……您哪儿不舒服?为什么您倒在地下?您回想一下!您喝了酒吧?”

“不,……没有。……”

“可是您怎么会晕倒的呢?”

“那是我一时头昏。……我……我在拜年。……”“那么您到许多地方去拜过年?”

“不,……没有,不多,先生。……我做完弥撒回来,……喝了茶,就动身到尼古拉·米海雷奇家去。……在那儿,当然,我签了名。……从那儿出来,我到军官街,……上卡恰尔金家去。……在那儿我也签了名。……在那儿前厅里,我记得,穿堂风把我吹得着凉了。……从卡恰尔金家出来,我到维堡区伊凡·伊凡内奇家去。……我在那儿签了名。

……“

“又送来一个文官!”警察报告道。

“从伊凡·伊凡内奇家出来,”辛克列捷耶夫继续说,“我就近到商人赫雷莫夫家去。……我顺便到他那儿拜年,……祝他一家人新年新禧。……他们要我喝点过年的酒。……那怎能不喝呢?要是不喝,就会惹得他们不高兴。……好,我就喝下三小杯,……吃了点腊肠。……从那儿出来,我到彼得堡区⑤李霍杰耶夫家。……他是个好人。……”“您一直是步行吗?”

“步行,先生。……我在李霍杰耶夫家里签了名。……从他那儿出来,我到彼拉盖雅·叶美里扬诺芙娜家去。……在那儿,他们叫我坐下吃早饭,请我喝咖啡。我喝下咖啡,出了身汗,想必咖啡的劲儿太厉害了。……从彼拉盖雅·叶美里扬诺芙娜家出来,我到奥勃列乌霍夫家去。……奥勃列乌霍夫的名字叫瓦西里,今天是他的命名日。……要是我不吃命名日馅饼,就会得罪他。……”“又送来一个退役的军人和两个文官!”警察报告道。……“我吃了一小块馅饼,喝了点花楸露酒,然后到花园街伊玖莫夫家去。……在伊玖莫夫家里我喝了点凉啤酒,……喝得我嗓子很难受。……从伊玖莫夫家出来,我到柯希金家,后来还到卡尔·卡尔雷奇家去,……从那儿出来我到我舅舅彼得·谢敏内奇家去。……我的外甥女娜斯嘉请我喝了点巧克力茶。……后来我顺便到里亚普金家去,……不,我说错了,不是到里亚普金家去,而是到达丽雅·尼科吉莫芙娜家去。我是从她家出来后才到里亚普金家去的。……是啊,我在各处都觉得很畅快。……后来我到伊凡诺夫、库尔玖科夫、希列尔家去,到波罗希科夫上校家去,在那儿也感到很畅快。……我到商人冬金家去了一趟。……他硬要我留下,要我喝白兰地,吃油煎小灌肠加白菜。……我就喝了三小杯,……吃了两根小灌肠,结果觉得也挺好。……直到后来我从雷若夫家出来,才觉得脑袋有点不好受,……眼睛发花。……我浑身没有力气。……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您累了。……您略微休息一忽儿,我们就把您送回家去。

……“

“我不能回家呀,……”辛克列捷耶夫哀叫道。“我还要到我丈人库兹玛·瓦维雷奇家去,……还有我们庶务官的家,娜达丽雅·叶果罗芙娜家,都得去。……我还有许多地方没去呢。……”“不应当再去了。”

“那可不行。……不去拜年怎么能行?非去不可,先生。

……娜达丽雅·叶果罗芙娜家要是不去,那我就别想活了。

……您千万放我走,大夫,别强制我。……“辛克列捷耶夫坐起来,伸出手去拿他的衣服。

“要是您愿意的话,您就坐车回家去吧,”医师说,“至于到各处去拜年,您想都不要想了。……”“没关系,先生,上帝会保佑的,……”辛克列捷耶夫叹道。“我慢慢走就是。……”文官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把皮大衣裹紧身子,一摇一 晃地走到街上去了。

“又有五个文官送来了!”警察报告说。“请问,把他们放在哪儿呀?”

「注释」

①原名是《新年的大殉教者》。

②典出《旧约·创世记》:雅各的儿子约瑟被卖到埃及后,在护卫长波提乏家里为奴。波提乏的妻子对他眉目传情,有一天“拉住他的衣裳说:你与我同寝吧。约瑟把衣裳丢在妇人手里,跑到外边去了”。——俄文本编者注

③帝俄政府颁发给文官的一种勋章,共分三等,这是最低的一等。——俄文本编者注

④一种镇静剂。

⑤即彼得堡的北城区。

正文 艺术

艺术

冬季一个阴沉的早晨。

贝斯特良卡河上结了冰,平滑而明亮,这儿那儿点缀着白雪,河面上站着两个农民,一个是矮小难看的谢辽日卡,一 个是教堂的看守人玛特威。谢辽日卡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两腿很短,衣服褴褛,一副邋遢相。他气愤地瞧着河上的冰。

他那件穿破的皮袄上有一绺绺羊毛挂下来,象是一条脱毛的狗。他手里拿着两脚规,是用两根长辐条做成的。玛特威是个相貌端正的老人,穿一件新的皮褂子和一双毡靴,这时候抬起温和的浅蓝色眼睛往上看,瞧着坡度平缓的高岸上一个美丽如画的村子。他手里拿着一根沉重的铁棍。

“怎么样,我们就这样闲着两只手一直站到天黑吗?”谢辽日卡抬起气愤的眼睛瞧着玛特威,打破沉默说。“你这个老鬼,你是到这儿来站着的,还是来干活的?”

“那么你……那个……教一教我,……”玛特威唧唧咕咕说,温和地眫巴眼睛。

“‘教一教我’……样样事情都靠我:教也是我,干也是我。你们自己就没有脑筋!把两脚规拿去量一量,这才是该办的事!不先量好就没法凿冰。你来量!把两脚规拿过去!”

玛特威从谢辽日卡手里接过两脚规,两只脚在原地动个不停,胳膊肘往两旁死命张开,笨拙地动手在冰上画一个圆圈。谢辽日卡轻蔑地眯细眼睛,分明在欣赏他的狼狈和外行。

“哼哼!”他生气地说。“连这么点活也不会干!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个笨庄稼汉,乡巴佬!你只配去养鹅,不配造约旦①!

把两脚规拿过来!我叫你拿过来!“

谢辽日卡从冒汗的玛特威手里把两脚规夺过去,然后站稳一只脚,猛的往后一转,一刹那间就在冰上画出个圆圈。新的约旦已经画好轮廓,剩下来要做的就只有把冰凿开了。……然而谢辽日卡在动手工作以前,装腔作势,延挨很久,不住地使性子,责怪玛特威说:“我可没有义务给你们干活!你在教堂里当差,该你来干!”

他分明欣赏命运目前给他安排下的这种特殊地位:命运赐给他一种罕见的才能,使他一年一度能够用他的艺术震惊全世界。可怜而且温和的玛特威只好听他讲出许多刻薄轻蔑的话。谢辽日卡一动手干活就厌烦,生气。他懒。他还没画完圆圈,就一心想到岸上村子里去喝茶,逛荡,聊天了。

“我去一去就来,……”他点上烟说。“你呢,就留在这儿,不过你与其站在这儿数那些乌鸦,还不如去搬个能坐的东西来,另外再把雪打扫一下。”

玛特威孤身一人留在这儿。空中阴沉,冰冷,然而静悄悄的。一座白色教堂从散布在岸上的那些小木房后面殷勤地探出头来。有些寒鸦绕着教堂上的金色十字架不停地盘旋。村边上,在河岸断裂而陡峭的地方,有匹马紧挨着悬崖站定,腿上拴着绊绳②,一动也不动,象是一块石头,它多半睡着了,或者在想心思吧。

玛特威也站住不动,象是一尊塑像,有耐性地等着。那条河沉思昏睡的外貌、那些盘旋不已的寒鸦、那匹马,都给他带来了睡意。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谢辽日卡却仍然没来。河面早已打扫干净,一个供人坐的木箱也已经搬来,可是那个酒徒却不见踪影。玛特威等着,光是打呵欠。他从来也不懂什么叫烦闷无聊。哪怕叫他在河上站一天,站一个月,站一年,他也会呆站着不动。

最后谢辽日卡总算从那些小木房后面走过来了。他脚步蹒跚,几乎没往前移动。他懒得走远路,不肯顺着大道下坡,却抄近路,从上边顺着直线下坡,这样一来就常常陷在雪堆里,或者被灌木钩住,或者仰面朝天滑下坡来,所有这些都进行得很慢,不时停顿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他骂玛特威说。“你怎么没事闲站着?

什么时候才动手破冰?“

玛特威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两只手拿起铁棍,严格循着刚才画好的圆圈,动手凿冰。谢辽日卡在木箱上坐下,注视着他的助手沉重笨拙的动作。

“边沿上要凿得轻点!轻点!”他下命令道。“你不会,就不要承担这个活;你既承担了,就得干好。你啊!”

一群人在坡上聚集起来。谢辽日卡见到观众,越发激动了。

“我索性不干了,……”他说,点上一支臭烘烘的纸烟,不住地吐唾沫。“我倒要看看你们缺了我怎么干。去年在柯斯丘科沃村,斯乔普卡·古尔科夫就应承照我这样造约旦。结果怎么样?只不过闹了场笑话罢了。柯斯丘科沃村的人都到我们这儿来了,多得数不清!各村的人都聚到这儿来了。”

“这是因为除了我们这儿以外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有象样的约旦。……”“你干活,没有工夫容你闲扯。……是啊,老头儿。……象这样的约旦在全省都找不到第二个。那些大兵说,你去找找看,甚至城里都不如这儿。轻点,轻点!”

玛特威哼嗤哼嗤地用劲,呼呼地喘气。这个工作不轻。冰又硬又厚。先得把冰凿开来,然后马上把冰块运到远处去,免得堵塞这块空地。

然而不管这个工作多么艰苦,不管谢辽日卡的命令多么混乱,可是到下午三点钟,贝斯特良卡河上已经有个满是黑水的大圆圈了。

“去年干得比这个强,……”谢辽日卡气愤地说。“你连这点活都不会干!哼,笨蛋!上帝的殿堂③里养着这样的笨货!你去拿块木板来,做小木橛子用!你把那个圆环扛来,乌鸦!还有……那个……你到什么地方去弄点面包来,……再弄点黄瓜什么的。”

玛特威走了,不久就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木环来了,那木环上历年漆了五颜六色的花纹。木环中央有个红色十字架,木环的周边有许多小孔,以便把小木橛子插进去。谢辽日卡拿过木环来,把它盖在冰窟窿上。

“刚好合适,……能用。……我们只要再刷上油漆,它就成了头等货色。……咦,你站着干什么?做读经台啊!要不然,那个……你去把木头扛来,做十字架用。……”玛特威从一大早起就什么也没吃过,什么也没喝过,这时候却又爬上坡去。不管谢辽日卡多么懒,然而小木橛子却要由他亲手做成。他知道那些小木橛子有神通广大的力量:做完圣水祭后,谁能得着一根小木橛子,谁就会交上一年好运。

这样的工作不是很值得干吗?

然而最关键的工作到第二天才开始。这一天谢辽日卡在外行的玛特威面前表现出他全部出众的才华。同时,他的唠叨、斥责、任性、刁难简直没完没了。玛特威用两根大木头做成很高的十字架,可是谢辽日卡不满意,命令他重做。玛特威站在那儿,谢辽日卡就生气,怪他为什么不走开。他走开了,谢辽日卡却又叫住他,不许他走,要他干活。他不满意工具,不满意天气,不满意自己的才能。样样事情都惹得他不痛快。

玛特威锯下一大块冰做读经台用。

“为什么你锯坏了这个角?”谢辽日卡叫道,恶狠狠地对他瞪起眼睛。“为什么你锯坏了这个角,我问你?”

“看在基督份上,饶恕我吧。”

“重做!”

玛特威就又锯起来,……他的苦难没有尽头了!冰窟窿上盖着油漆过的木环,旁边要放读经台。读经台上得雕出一 个十字架和一本摊开的福音书。然而这还没有完。读经台后面要立一个很高的十字架,让观众都能看见,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就象镶满了钻石和宝石似的。十字架上要有一只用冰雕成的鸽子。从教堂到约旦,一路上要撒满云杉和桧树的枝子。全部任务就是这样。

谢辽日卡先动手做读经台。他工作起来又用锉刀,又用凿子,又用锥子。读经台上的十字架、福音书以及从读经台上垂下来的飘带,他都圆满地做成了。后来他着手做鸽子。他极力在鸽子脸上刻出温柔、谦逊、聪明的神情,这时候玛特威摇摇晃晃,象一头熊似的,正给那个用木头钉成的十字架加工。他拿着十字架,在冰窟窿里浸一浸。等到水在十字架上凝结成冰,他就再把它在水里浸一下,照这样一直到木头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冰为止。……这个工作并不轻松,要求极大的体力和耐性。

可是后来,这个细致的工作总算做完了。谢辽日卡发疯似的满村子跑来跑去。他磕磕绊绊,不住地骂街,赌咒说他马上就下河去,把全部工程捣毁。他是在找合适的颜料。

他的衣袋里装满赭石、群青、铅丹、铜绿。他一个钱也不付,急急忙忙从这家商店跑到那家商店。有一家酒馆紧挨着商店。他在那儿喝了点酒,摆一摆手,没有付钱,又跑到别处去了。他在这个农民家里拿点红甜菜,在那个农民家里拿点葱皮,用来做黄色颜料。他骂街,推人,威胁,可是……没有一个人还敬他一句!大家都对他微笑,同情他,称呼他谢尔盖④·尼基契奇,大家都感到这种艺术不是他的私事,而是一件共同有关、为民众办的事。一个人创作,余下的人都来帮他的忙。谢辽日卡本人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懒汉,酒鬼,手里一有钱就花光,然而一旦他手里拿着铅丹或者两脚规,他就成了个高尚的人物,上帝的仆人了。

耶稣受洗节的早晨来了。教堂四周和那条河两岸,远远近近挤满了人。约旦本身已经用新的蒲席仔细盖严。谢辽日卡在蒲席周围温顺地走来走去,极力克制他的激动。他见到成千上万的人,其中甚至有许多是从别的教区来的。所有这些人都是在严寒中,踏着雪地,步行不少俄里来的,目的仅仅在于观赏他那著名的约旦。玛特威已经做完笨重的粗活,这时候重又回到教堂去,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听不到他的声音,大家已经忘掉他了。……天气晴朗。……天空没有一丝云。阳光明亮耀眼。

教堂的钟声在岸上响起来。……成千的人头脱掉帽子,成千只手在活动,一时间画了成千个十字!

谢辽日卡焦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最后教堂敲钟,要唱赞美歌《应当》了。后来,过了半个钟头,可以看出钟楼上和人群里发生轻微的骚动。人们高举着一面面神幡从教堂里走出来,大钟活泼而急促地当当响。谢辽日卡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来,揭掉了蒲席,……于是人们见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景象。那个读经台、那个木环、那些小木橛子、那个结了冰的十字架,闪着千百种颜色。十字架和鸽子光芒四射,看得人眼睛发酸。……仁慈的上帝,这多么好啊!又惊又喜的赞叹声在人群里响起来,钟声越发响亮,白昼越发明朗。神幡在人群上方飘扬,向前移动,犹如在波浪上起伏。这个宗教行列夹杂着圣像和教士的法衣,五光十色,缓缓地沿着大路走下坡来,往约旦走去。许多只手向钟楼摇动,要那边的人停止鸣钟,圣水祭开始了。祭礼做得冗长,缓慢,分明极力要延长民众共同祈祷的那种庄严和欢乐。四下里一片肃静。

不过,后来,人们把十字架浸进水里,空中响彻了异乎寻常的闹声。枪声齐鸣,钟声玎珰,人们发出高吭的欢呼声,叫喊声,一涌而上,纷纷去拿小木橛子。谢辽日卡听着这种闹声,看见千百只眼睛瞧着他,这个懒汉的灵魂充满了光荣和得意的感情。

「注释」

①“约旦”指基督教某些节日(在这篇小说里是一月六日的耶稣受洗节)在河或湖的岸边举行“水祓净”仪式的地方。按基督教传说,耶稣在约旦河里受过洗礼。

②为的是不让它乱跑。

③指教堂。

④这是他的正名,谢辽日卡是昵称。以正名和父名相称,是表示尊敬。

正文 墓园之夜圣诞节故事

墓园之夜圣诞节故事

“您,伊凡·伊凡内奇,讲一件什么可怕的事吧!”

伊凡·伊凡内奇就捻着唇髭,嗽一下喉咙,吧嗒一下嘴唇,往小姐们那边靠拢点,开口说:“我这个故事是象俄国所有最动人的故事那样开头的:当时我,老实说,已经有了醉意。……我在一个老朋友家里迎接新年,喝的酒真不少。为了替我自己辩白,我得说明,我根本不是出于欢乐才喝酒的。为新年这样的无聊事而高兴,依我看来,是荒唐的,跟人类的理性不相称。新的一年跟旧的一年同样糟糕,差别仅仅在于旧的一年固然不好,新的一年却往往更差。……依我看来,迎接新年不应当高兴,倒应当痛苦,哭泣,起意自杀才对。不要忘记,新年越来得多,离死亡就越近,秃顶就越宽,皱纹就越深,妻子就越老,孩子就越多,钱却越少了。……”因此,我是出于悲伤才灌酒的。……我从朋友家里出来,大教堂的钟敲响,那正是两点钟。街上,天气坏透了。……鬼也闹不清这究竟算是冬天还是秋天。四下里那么黑,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你瞧啊瞧的,却什么也看不见,好象给关在一个黑鞋油的铁盒里似的。雨点不住地抽打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唱出可怕的曲调,呼号,悲哭,哀鸣,尖叫,仿佛大自然的乐队由一个女巫指挥着。泥浆在人脚下凄凉地啜泣。

路灯暗淡无光,活象泪汪汪的寡妇。……可怜的大自然正在Friedrich -h eraus①。……总而言之,这样的天气只有窃贼和强盗才会高兴,我这样一个温和而带酒意的居民是不会高兴的。这种天气使得我心情郁闷。……“‘生活是无聊的事,……’我踩着泥地,摇摇晃晃,暗自进行着哲理的思考。‘这不过是空虚而没有意义的鬼混,……空中楼阁罢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你却依然故我,仍然是个畜生。……再过若干年,你也还是原来的样子,好酒贪杯,混吃混睡。……最后人家就把你这个蠢货埋在坟墓里,用你的钱举办丧宴,吃着油饼说:”他是个好人,只可惜,这个混蛋留下来的钱太少了!……’“我从美善斯卡亚街往普列斯尼亚街走去,这段距离对醉汉来说相当可观。……我在乌黑的小巷里穿来穿去,一个活人也没遇到,一个活的声音也没听见。起初我怕套靴里灌进泥浆,就在人行道上走,可是后来,尽管我小心戒备,套靴里还是开始凄凉地啜泣,我就索性转到马路上,在那儿,撞着道旁小石柱或者摔进沟里的机会毕竟少一点。……”我走的这条路淹没在寒冷的漆黑中:起初我在马路上倒还能碰到光线昏暗的路灯,可是等到我穿过两三条巷子,连这种设备也不见了。我只好摸黑往前走。……我瞧着眼前的黑暗,听着上边凄凉的风声,加紧步子往前走。……我的灵魂渐渐充满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等到我发现迷失方向,走岔了路,这种恐惧就变成心惊胆战了。

“‘马车!’我叫道。

“没有人应声。……于是我决定照直往前走,眼睛看到哪儿就往哪儿走,不顾一切地乱闯,指望我迟早会走到有路灯和出租马车的大街上。我头都不回,也不敢往两旁看,只顾往前跑。……迎面刮来凛冽刺骨的寒风,大颗雨点不停地抽打我的眼睛。……我时而在人行道上,时而在马路上奔跑。我的额头屡次撞在道旁的小石柱和路灯柱上,我简直不明白我的额头怎么会没有撞破。”

伊凡·伊凡内奇喝下一小杯白酒,捻一下另一边的唇髭,继续说:“我记不得我跑了多久。……我只记得最后我的脚绊了一 下,猛的撞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我的眼睛看不见它,我就伸手去摸,得到的印象是那个东西冷冰冰,湿渌渌,磨得很光滑。……我就在那个东西上坐下,想歇一下。……我不打算折磨你们的耐性,我只想说,过一忽儿我划亮一根火柴,想点上一支纸烟,却看见我坐在一块墓石上。……”那时候在我周围除了黑暗以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活人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因此我见到那块墓石后,吓得闭上眼睛,跳起来。……我从墓石那儿迈出一步,不料撞在另一个东西上。……你们想象一下我的惊恐吧!原来那是一个木头十字架。……“‘我的上帝啊,我跑进墓园里来了!’我暗想,用手蒙上脸,一下子在墓石上坐下。‘我没走到普列斯尼亚街,却摸索到瓦冈科沃村来了!’”我既不怕墓园,也不怕死人。……我已经摆脱迷信,早就不相信保姆的神话了,可是在乌黑的夜间,处在无言的坟墓当中,听着风声哀叫,脑子里的思想一个比一个阴暗,我就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背上一阵阵发冷。……“‘这不可能!’我安慰自己说。‘这是眼花,这是幻觉。

……我所以看见这些东西,是因为德普莱、巴乌艾尔、阿拉巴热②上了我的头。……胆小鬼!‘“我正照这样鼓舞自己,不料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不知什么人在慢腾腾地走动,可是……那不是人的脚步声,……对人来说,那种脚步声太轻,太细碎。……”’这是死人啊,‘我想。

“最后,这个神秘的‘不知什么人’走到我跟前,碰一碰我的膝头,叹口气。……随后我听见了嗥叫声。……这声嗥叫吓人,有坟墓的味道,弄得人心惊肉跳。……你们听保姆讲嗥叫的死人尚且害怕,那么真听到了这种嗥叫声又会怎样啊!我吓得呆若木鸡,四肢僵祝……什么德普莱啦,巴乌艾尔啦,阿拉巴热啦,统统从我头脑里跳出去,我的醉意连影子也没有了。……我觉得要是我睁开眼睛,冒险往黑暗里瞧一眼,那就会看见一张白里透黄、露出骨头的脸,看见一 身已经快要烂完的寿衣。……”‘上帝啊,只求早晨快点来才好,’我祈求道。……“可是在早晨来临之前,我不得不经历一种难于形容、无法描写的恐怖。我正在墓石上坐着,听坟墓的住客的嗥叫声,忽然听见了新的脚步声。……一个什么人沉重而匀称地迈着步子,照直往我这边走过来。……这个新来的墓中人走到我面前,叹口气,过了一忽儿伸出一只冰凉而露出骨头的手,沉重地放在我的肩膀上。……我顿时失去了知觉。”

伊凡·伊凡内奇喝下一小杯白酒,嗽了嗽喉咙。

“后来呢?”那些小姐问他说。

“我是在一个四方的小房间里醒过来的。……曙光微弱地射进装着铁格子的独扇窗子。……‘得,’我想,‘这是那些死人把我硬拖到墓穴里来了。……’可是后来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听见隔壁有人在说话:”‘你是在哪儿把他抓来的?’一个男低音问道。

“‘在别洛勃雷索夫墓碑店附近,官长,’另一个男低音回答说,‘也就是在存放墓碑和十字架的地方。我一看,他正坐在那儿,搂着那块墓碑,身旁有一条不知谁家的狗在嗥叫。

……大概他喝醉了。……‘

“早晨我醒过来,他们就把我放了。……”

「注释」

①德语:呕吐。

②都是法国葡萄酒的商标。——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功败垂成

功败垂成

伊里亚·谢尔盖伊奇·彼普洛夫和他的妻子克列奥巴特拉·彼得罗芙娜正站在房门外边贪婪地偷听。房门里边,在小小的客厅里,看来在进行一场爱情的表白,当事人是他们的女儿娜达宪卡和县立学校教师舒普金。

“有希望了!”彼普洛夫小声说,焦急得浑身发抖,不住搓手。“你要注意,彼得罗芙娜,等他们一谈到感情,你就马上从墙上取下圣像来,我们就走进去给他们祝福。……我们要当场抓住他不放。……举着圣像祝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事。……到那时候,哪怕他到法院里去打官司,也赖不掉。”

房门里边正在进行这样的谈话:

“您别耍小性子了,”舒普金说,在他那条方格花裤上划亮一根火柴。“我压根儿就没给您写过信!”

“嗯,是啊!倒好象我认不出您的笔迹似的!”姑娘格格地笑着说,装腔作势地逼尖喉咙,不时照一照镜子。“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您这人多么奇怪呀!您是书法教师,可是您写的字却象蜘蛛爬!要是您自己写不好,那怎么教别人写呢?”

“哦!……这倒无关紧要。上书法课,主要的不在于字写得好坏,主要的是管住学生不要胡闹。用戒尺敲这个学生的脑袋,打发那个学生去罚跪就行了。……再者,字写得好有什么了不得的!无关紧要!涅克拉索夫是个作家,可是他写的字却叫人看着害臊。在他的集子里就印着他的笔迹。”

“那是涅克拉索夫,而这是您,……”她说,叹口气。

“我倒乐意嫁给一个作家。那他就会经常给我写些诗留做纪念!”

“要是您愿意的话,我也能给您写诗哟。”

“可是您能写些什么呢?”

“写爱情啦,……写感情啦,……写您的眼睛啦。……您读了就会神魂飘荡。……您会感动得掉泪!不过要是我给您写一首富于感情的诗,您能让我吻一吻您的小手吗?”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现在您也可以吻嘛!”

舒普金就跳起来,瞪大眼睛,低下头去凑近她胖乎乎的、冒出蛋制肥皂气味的小手。

“快把圣像取下来,”彼普洛夫急忙说道,用胳膊肘碰一 下他的妻子,激动得脸色苍白,扣好衣服上的纽扣。“我们走进去!快!”

彼普洛夫一秒钟也没耽搁就推开了房门。

“孩子们,……”他喃喃地说,举起双手,泪汪汪地眫巴眼睛。“天主祝福你们,我的孩子们。……祝你们生活如意,……养儿养女,……多子多孙。……”“我……我也祝福你们,……”妈妈说,幸福得哭起来。

“祝你们幸福,亲爱的!啊,您把我唯一的宝贝儿夺去了!”他对舒普金说。“那么您要爱我的女儿,……疼她。……”舒普金惊讶得张开嘴,吓坏了。这两位父母的进攻那么突兀,那么大胆,弄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中了圈套!他们是硬逼我成亲!”他暗想,吓得呆住了。“现在你算完蛋了,老兄!你逃不脱了!”

他就乖乖地低下头去,仿佛想说:“你们把我抓去吧,我被征服了!”

“我……我祝福你们,……”爸爸继续说,也哭起来。

“娜达宪卡,我的女儿,……你跟他并排站好。……彼得罗芙娜,把圣像拿过来。……”可是这时候父母两人突然止住哭泣,父亲气愤得脸容大变。

“笨货!”他生气地对妻子说,“你这个糊涂虫!难道这是圣像吗?”

“哎呀,圣徒啊!”

出了什么事?书法教师胆怯地抬起眼睛,这才看见他得救了:原来妈妈仓卒中从墙上取下来的并不是圣像,而是作家拉热奇尼科夫的像片。老人彼普洛夫和他的妻子克列奥巴特拉·彼得罗芙娜手里举着那张像片,站在那儿发窘,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说什么好。书法教师趁着他们心慌意乱,就逃之夭夭了。

初出茅庐故事

律师的帮办彼亚捷尔金到某县城为一个被控犯纵火罪的商店老板做完辩护工作后,乘坐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回去。他的心绪从来也没这样恶劣过。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遭到挫折,挨人唾骂。他觉得过去这一天,他初次出庭的这一天,原是他渴盼已久而且使他抱着很大希望的,现在却似乎把他的前程一笔勾销,彻底推翻了他对人的信心和他对世界的看法。

第一,被告无耻而残酷地欺骗了他。在开庭以前,那个商店老板总是那么诚恳地眫巴眼睛,总是那么于心无愧,老老实实地叙述他的冤屈,因此所有那些经人搜集起来将他定罪的罪证,在一个心理学家兼相面家(这个年轻的辩护人就是以这种人自居的)的眼睛里,就都成了肆无忌惮的牵强附会、吹毛求疵、先入为主的成见。可是在法庭上,商店老板却原形毕露,他其实是个老奸巨猾的坏蛋,于是辩护人那点可怜的心理学就遭了殃。

第二,彼亚捷尔金觉得自己在法庭上的一举一动很不象样:讲起话来结结巴巴,提出来的问题颠三倒四,在证人面前起立,愚蠢地涨红了脸。他的舌头根本不听使唤,连简单的话也说不清楚,就跟念绕口令似的。临到他发言,他讲得疲沓无力,仿佛笼罩在雾里,他的眼睛不敢看那些陪审员,却越过他们的头顶望着后面。他虽然在讲话,然而随时都觉得那些陪审员讥诮而轻蔑地瞅着他。

第三,最糟的是,副检察官和民事申诉人,一个有经验的老律师,对待他却没有一点同行的情分。依他看来,他们似乎串通好,不把辩护人放在眼里,即使抬起眼睛看他,也无非是要对他表现一下他们的放肆态度,嘲弄他,用哗众取宠的言词反驳他而已。从他们的发言里可以听出讥刺和倨傲的口吻。他们滔滔不绝地讲着,好象在要求大家原谅这个辩护人是地道的傻瓜和羔羊似的。彼亚捷尔金最后忍不住了。在休息时间,他跑到民事申诉人跟前,浑身发抖,说了一大堆顶撞的话。后来审讯结束,他在楼梯上追到副检察官,也对他说了些很不入耳的话。

第四……可是,如果一一列举那些目前使得我那主人公痛苦和烦恼的原因,那就得举出第五点,第六点,……直至第一百点了。……“丢脸,……糟透了!”他坐在大车上,把耳朵藏在衣领里,痛苦地想道。“全完了!律师的事业算是完蛋了!我索性到一个什么偏僻的地方去,闭门隐居,……躲开那些先生,……躲开那些纷扰才好。”

“你倒是快点走啊,见你的鬼!”他骂车夫说。“你是在怎么赶车?倒象是送死人去结婚似的!快点走!”

“快点走,……快点走,……”车夫反唇相稽道。“难道你没看见这是什么天气吗?你就是赶着魔鬼走,魔鬼也会累得要命哟。这不能算是天气,只能说是主的惩罚。”

天气坏极了。天气似乎跟彼亚捷尔金一起愤慨,憎恨,痛苦。四周一团漆黑,刮起潮湿的寒风,用各种调门尖叫着。雨不停地下。车轮底下的雪同胶泥混在一起,发出咕唧咕唧的悲泣声。到处都是水洼、泥塘、冲毁的小桥。

“黑得什么也看不见,……”车夫继续说。“照这样,明天早晨我们也到不了。只好在卢卡家里过夜。”

“哪一个卢卡?”

“这儿,大道边上,树林子里,住着这么个老头。他给人家看守林子。喏,那就是他的小木房。”

远处传来沙哑的狗吠声,光秃的树枝中间有个昏暗的灯火在闪烁。不管您多么厌恶人类,只要您在风雨交加的深夜见到树林里有个小小的灯火,您就一定会渴望同人们相处。彼亚捷尔金的心情也正是这样。临到那辆大车在小木房门前停住,从那独扇小窗里胆怯而殷勤地射出亮光来,他的心头就轻松多了。

“你好,老人家!”他亲切地对卢卡说,卢卡正在门道里站着,用两只手搔肚皮。“可以在你这儿过夜吗?”

“可……可以,”卢卡嘟哝说。“屋里已经有两个人了。……请您到那个有亮的房间里去。……”彼亚捷尔金低下头,走进有亮的小房间,于是……他那憎恶人类的情绪又强有力地抬头了。原来已经有两个人在一 张小桌旁边,在一支油烛的光照下坐着,而且今天正是这两个人极其强烈地影响了他的心境,他们就是副检察官冯·巴赫和民事申诉人谢美奇金。他们象彼亚捷尔金一样,也是从县城回去,也在卢卡家里歇脚。他们两人看见辩护人走进门来,都感到愉快的惊奇,跳起来。

“同事!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他们开口说。“您也是让这种阴雨天逼到这儿来的?欢迎!请坐。”

彼亚捷尔金本以为他们见到他,就会扭过脸去,感到别扭,一言不发,因此眼前这种友好的迎接在他看来至少也是不顾羞耻。

“我不明白,……”他喃喃地说,尊严地耸动肩膀。“既然我们之间已经发生过那样的事,我……我甚至感到惊讶!”

冯·巴赫惊讶地瞧着彼亚捷尔金,耸耸肩膀,然后扭过脸去对着谢美奇金,把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讲下去:“喏,我就读那个调查报告。……可是在调查报告里,老兄,自相矛盾的地方却一个连一个。……比方说,警察分局局长写道,那个死去的农妇伊凡诺娃做客回来的时候,已经喝得烂醉,步行三俄里而死掉了。要是她已经喝得烂醉,那她怎么能步行三俄里呢?喏,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啊?”

当冯·巴赫照这样侃侃而谈的时候,彼亚捷尔金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开始观察他的临时住处。……树林里的灯火只有远看才富于诗意,临到在近处看,它却成为可怜的散文了。

……在这儿,它照亮一个小小的灰色斗室,四壁倾斜,天花板被烟熏黑。右边墙角上挂着个乌黑的圣像。左边有个难看的炉子,看上去象是阴森的洞穴。天花板上沿着房梁横着一 根长竿,当初是用来挂摇篮的。一张陈旧的小桌加上两条狭窄而不稳的长凳,就算是全堂家具了。屋里又黑又闷,而且阴冷。空中弥漫着腐烂和油烟的气味。

“这些蠢猪……”彼亚捷尔金斜起眼睛看着他的仇人,心里暗想。“他们侮辱了人,把人踩在烂泥里,如今倒在高谈阔论,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你听着,”他对卢卡说,“你这儿另外还有房间吗?我不能待在这儿。”

“有个前堂,不过那儿很冷,先生。”

“冷得很啊,……”谢美奇金嘟哝说。“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就把酒和纸牌带来了。喝点茶吧,怎么样?老大爷,你给烧个茶炊吧!”

过了半个钟头卢卡端来一个肮脏的茶炊、一把缺嘴的茶壶和三个茶杯。

“茶叶我倒有,……”冯·巴赫说。“现在只缺糖了。……老大爷,你给点糖吧!”

“嘿!要糖,……”卢卡在前堂里笑道。“在树林里要找糖!这儿可不是城里呀。”

“有什么办法呢?那我们就喝清茶,不用糖了,”冯·巴赫决定道。

谢美奇金沏上茶,倒满三杯。

“他居然给我倒茶,……”彼亚捷尔金暗想。“我才不稀罕呢!他们吐了你一脸的唾沫,然后又请你喝茶。这些人简直没皮没脸。我要向卢卡另要一个茶杯,单喝开水好了。正巧我倒带着糖呢。”

偏偏卢卡没有第四个茶杯。彼亚捷尔金就把第三个茶杯里的茶倒掉,斟上开水,啃着糖块喝起来。他的仇人们听见啃糖块的响声,面面相觑,扑嗤一声笑了。

“说真的,这可真妙!”冯·巴赫开始小声说。“我们没有糖,他没有茶叶。……哈哈。……有趣!嘿,他简直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大的一个人,可还是那么孩子气,专会噘起嘴来怄气,倒象是贵族女子中学的女学生。……同事!”他转过脸来对彼亚捷尔金说。“您不该嫌弃我们的茶叶。……这不是那种便宜的茶叶。……不过,要是您爱面子而不肯喝,那您总可以给我们点糖,算是抵偿茶叶嘛!”

彼亚捷尔金一言不发。

“老脸皮,……”他暗想。“他们侮辱了你,吐了你唾沫,现在还有脸来罗嗦!这班人就是这样!可见,先前我在法院对他们说的那些顶撞话,他们听了满不在乎。……我不理睬他们。……我躺下睡我的觉。……”炉子旁边地板上铺着一件皮袄。……放头的那一边有个塞满干草的枕头。……彼亚捷尔金就在皮袄上躺下,把发热的头放在枕头上,拿他的皮大衣盖在身上。

“多么烦闷无聊!”谢美奇金打个呵欠说。“要看书的话,这儿太冷,太黑;要睡觉呢,又没有地方。……真糟!……您告诉我,奥西普·奥西佩奇,比方说,要是卢卡在饭馆里吃了饭,却没给钱,那么这算是犯了什么罪:盗窃罪呢,还是诈骗罪?”

“两样都不是。……这仅仅构成民事诉讼的理由而已。

……“

接着他们就争论起来,延续了一个半钟头。彼亚捷尔金听着,气得发抖。……他有五次打算跳起来,参加这场争论。

“简直是胡说!”他听着他们的争吵,痛苦地想道。“这些话多么落后,多么不合逻辑!”

这场争论直到冯·巴赫在彼亚捷尔金的身旁躺下来才算结束,他把皮大衣盖在身上,说:“得了,别吵了。……我们吵得这位辩护人先生没法睡觉了。您躺下吧。……”“他似乎已经睡着了,……”谢美奇金在彼亚捷尔金另一 边躺下,说。“同事,您睡着了?”

“他们又来纠缠了,……”彼亚捷尔金暗想。“这些蠢猪。

……“

“他不说话,可见睡着了,……”冯·巴赫喃喃地说。

“他倒真有本事,在这个猪圈里也睡得着觉。……人家说司法工作者的生活是书斋里的生活。……其实这不是书斋里的生活,而是猪的生活。……你瞧,魔鬼把我们支使到哪儿来了!

您猜怎么着,我倒挺喜欢我们这个邻居,……他姓什么来着?

……是姓谢斯捷尔金吧?他激烈,一团火似的。“

“嗯,是埃……不出五年,他就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

……这个孩子很有风度。……他嘴巴上的奶还没干,可是讲起话来已经头头是道,喜欢一针见血了。……只是他在发言里不该拉扯上哈姆雷特①。……“仇人们近在眼前,再加上他们讲话的口气那么冷漠高傲,这都压得彼亚捷尔金透不过气来。他又害羞又冒火,肺都要气炸了。

“还有糖的事,……”冯·巴赫说,冷冷一笑。“他纯粹是个女学生!他为什么生我们的气?您知道吗?”

“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彼亚捷尔金忍不住了。他跳起来,张开嘴,想要说一句什么话,然而过去这一天的痛苦过于强烈,因而从他胸中涌出来的不是话,却是歇斯底里的哭泣。

“他怎么了?”冯·巴赫说,吓了一跳。“好朋友,您怎么了?”

“您……您生病了吗?”谢美奇金说,跳起来。“您怎么了?

您缺钱用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真卑鄙,……可恶!这整整的一天,……整整的一天啊!”

“我亲爱的,什么事卑鄙而可恶?奥西普·奥西佩奇,您拿水来!我的天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您今天生这么大的气?多半,您今天是头一回做辩护工作吧?对吗?哦,那就难怪了!那您哭吧,亲爱的。……当初我甚至想上吊呢,哭总比上吊好多了。您哭吧,那会轻松点!”

“可恶,……卑鄙!”

“其实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可恶的事!样样事情都很正常。您自己讲得挺好,大家也认真地听您讲。这是多疑,老弟!我至今记得我头一次做辩护工作的情形。我借了一条褪色的裤子和一件音乐师的礼服。我坐在那儿,却觉得大家似乎都笑我的裤子。在我看来,被告欺骗了我,检察官耍弄我,我自己也笨头笨脑。恐怕您已经决定从此再也不干律师工作了吧?这样的情形人人都经历过!您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初出茅庐,老弟,那是要付出不小代价的!”

“那么是谁嘲笑我?是谁……耍弄我?”

“谁也没有这样干过!不过是您自己觉得如此而已!您不是还认为陪审员们公然轻蔑地瞧着您吗?对吗?嗯,就是这样。您喝点水,好朋友。把您的皮大衣盖一盖好。”

两个仇人拿过皮大衣来给彼亚捷尔金盖好,把他当做小孩子似的照应了一夜。过去这一天的痛苦却原来是一场虚惊。

「注释」

①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中的男主人公。

正文 孩子们

孩子们

爸爸、妈妈和姑姑娜嘉都不在家。他们到那个常骑着一 头灰色小马的老军官家里去参加婴儿受洗的宴会了。为要等他们回来,格利沙、安尼雅、阿辽沙、索尼雅和厨娘的儿子安德烈坐在饭厅里饭桌旁边玩“罗托”①。凭良心说,现在已经到他们该睡觉的时候了,可是没有听到妈妈讲一讲那个受洗的婴儿生得怎么样,他们晚饭吃了些什么菜,怎么睡得着呢?饭桌由一盏吊灯照亮,桌面上杂七杂八地放着一些有数字的纸板、核桃壳、小纸片、小玻璃片。每个赌客面前都有两张纸板和一堆用来凑出数字的小玻璃片。桌子正中放着一 个白色茶碟,上面摆着五枚一戈比铜钱。茶碟旁边有一个没有吃完的苹果、一把剪刀和一个盘子,那个盘子是经大人叮嘱用来放核桃壳的。孩子们在赌钱。赌注是一戈比。他们定下一条规矩:谁要是作弊,就把谁立时轰走。饭厅里除了那些赌客以外,一个外人也没有。保姆阿加菲雅·伊凡诺芙娜在楼下厨房里坐着,在那儿教厨娘裁衣服。他们的哥哥瓦夏是五年级学生,在客厅里长沙发上躺着,感到烦闷无聊。

他们赌得很起劲。格利沙脸上带着最起劲的神情。这个男孩才九岁,身材矮小,头发剃光,露出头皮,脸蛋胖呼呼的,嘴唇厚得象黑人。他已经在读预备班,因而算是大孩子,而且是极其聪明的孩子了。他赌博纯粹是为赢钱。要不是茶碟里放着些小钱,他早就去睡了。他那对褐色的小眼睛不安而嫉妒地瞟着赌伴们的纸板。他深怕赢不到钱,又嫉妒别人,再加上他那剃光的脑袋里充满钱财方面的考虑,这就使他不能安静地坐着,不能集中精神。他不住地扭动身子,就跟坐在针尖上似的。一旦赌赢,他就贪婪地把钱抓过来,马上放进他的口袋。他的妹妹安尼雅是个八岁的女孩,生着尖下巴和亮晶晶的聪明眼睛,她也怕别人赌赢。她脸上红一阵白一 阵,眼睛尖利地盯住那些赌客。她倒不是对小钱发生兴趣。赌运,对她来说,是个面子问题。另一个妹妹索尼雅是个六岁的女孩,头发卷曲,她的脸色只有极其健康的孩子、贵重的洋娃娃以及糖果盒上画着的儿童才会有。她是为赌博而赌博。

她脸上洋溢着感动的神情。不管谁赢,她一概放声大笑,连连拍手。阿辽沙是个丰满圆润的小胖子,气喘吁吁,鼻子里呼呼地响,瞪大眼睛看着纸板。他既不贪财,也不爱面子。只要不把他从桌子旁边赶走,不打发他睡觉,他就感激不尽了。

从表面上看,他是无所谓的,可是论他的心肠,他却是个十 足的小坏包。他坐在这儿与其说是为了玩“罗托”,倒不如说是为了欣赏赌博的时候难免发生的纠纷。要是有谁动手打人,或者开口骂人,他总是高兴得非同小可。他早就该出去一会儿②,然而他一分钟也没离开过那张桌子,深怕别人趁他不在,偷他的碎玻璃片和戈比。由于他只了解一位的数字和以零结尾的数字,安尼雅就替他计算。第五个赌伴是厨娘的儿子安德烈,他是个皮肤发黑而且带着病容的男孩,穿着花布衬衫,胸前戴着铜十字架,站在那儿不动,呆呆地瞧着那些数字。他对赌赢,对别人的成功,一概漠不关心,因为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这种赌博的数学上,用在这种赌博的毫不复杂的哲学上: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各不相同的数字啊,而且那么多的数字怎么就会不弄乱呢!

所有的孩子,除了索尼雅和阿辽沙以外,都依次喊出数字。由于数字过于单调,他们就在赌博中造出许多专门用语和令人发笑的外号。比方说,那些赌客把七叫做拨火棍,十 一叫做两根小棒棰,七十七叫做谢敏·谢敏内奇,九十叫做老爷爷,等等。赌博进行得很活跃。

“三十二!”格利沙从他父亲的帽子里取出一个个黄色圆纸筒,喊道。“二十七!拨火棍!二十八,满地爬!”

安尼雅看出安德烈错过了二十八。换了旁的时候,她就会对他指出来,可是现在她的虚荣心跟碟子里的小钱混在一 起了,她反而扬扬得意。

“二十三!”格利沙继续喊道。“谢敏·谢敏内奇!九!”

“茶婆虫!茶婆虫!”索尼雅指着爬过桌面的一个茶婆虫叫道。“哎呀!”

“别打死它,”阿辽沙用男低音说。“也许它有孩子。

……“

索尼雅目送茶婆虫爬走,心里想着它的孩子们:那些茶婆虫的子女一定小得很!

“四十三!一!”格利沙继续喊道,想到安尼雅快要赢了而感到痛苦。“六!”

“赢了!这一盘我赢了!”索尼雅叫道,卖俏地转动着眼珠,扬声大笑。

赌伴们都拉长了脸。

“要查对一下!”格利沙说,带着憎恨的神情瞧着索尼雅。

格利沙凭着身为大孩子和最聪明的孩子的权利,担任了发号施令的角色。他要怎么办,大家就怎么办。他们把索尼雅的纸板仔细查对很久,可是使得她的赌伴们大为扫兴的是,她并没有作弊。下一盘开始了。

“昨天我看见一件什么事啊!”安尼雅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菲里普·菲里培奇不知怎么一来把眼皮翻出来了,他的眼睛就变得又红又吓人,象个魔鬼似的。”

“我也看见了,”格利沙说。“八!我们那儿有个学生,他的耳朵会动。二十七!”

安德烈抬起眼睛来看着格利沙,想一想,说:“我的耳朵也会动。……”“好,你动一下!”

安德烈就动眼睛,动嘴唇,动手指头,自以为耳朵也动起来了。这就引起了哄堂大笑。

“这个菲里普·菲里培奇不是好人,”索尼雅叹道。“昨天他到我们儿童室来,可我当时光穿着衬衫。……我觉得这太不象话了!”

“我赢了!”格利沙忽然叫道,一把抓住茶碟里的钱。“要是你们高兴的话,你们就查对!”

厨娘的儿子抬起眼睛来,脸色变白。

“那么,我不能再玩了,”他小声说。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经没有钱了。”

“没有钱就不能玩!”格利沙说。

安德烈不死心,再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一摸。他在口袋里什么也没有摸到,只找到些面包皮和一小截咬过的铅笔,他就撇着嘴,难过得眫巴眼睛。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我替你出钱!”索尼雅受不了他那痛苦的目光,说。“不过要注意,你以后得还给我。”

钱凑齐了,赌博又继续进行。

“好象什么地方在打钟,”安尼雅瞪大眼睛说。

大家都停止赌博,张开嘴,瞧着黑暗的窗子。黑暗的窗外闪着那盏灯的映影。

“听起来象在打钟。”

“夜间只有墓园里才打钟,……”安德烈说。

“那儿为什么要打钟呢?”

“好叫强盗不要溜进教堂去。他们怕钟声。”

“可是强盗溜进教堂去干什么?”索尼雅问。

“谁都知道他们干什么:他们要杀死看守人呗!”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大家面面相觑,打了个冷战,继续赌博。这一回是安德烈赢了。

“他作弊,”阿辽沙平白无故地用男低音说。

“你胡说,我没作弊!”

安德烈脸色苍白,撇着嘴,接着朝阿辽沙的脑袋拍的打了一下!阿辽沙气得瞪圆眼睛,跳起来,跪在桌子上,这回 轮到他打人了,就拍的一响打安德烈一个嘴巴!这两个人又互相打一记耳光,大声哭叫起来。索尼雅受不了这样可怕的局面,也哭起来,紧跟着饭厅里响彻了各种调门的哭声。然而您不要以为这样一来,赌博就结束了。五分钟还没过去,那些孩子却又扬声大笑,和和气气地互相谈话了。他们的脸上带着泪痕,可是这并没妨碍他们微笑。阿辽沙甚至很快乐:果然起了纠纷!

五年级学生瓦复走进饭厅里来。他带着睡意,显出心灰意懒的样子。

“这真岂有此理!”他想,眼睛瞧着格利沙,格利沙正摸索他的口袋,口袋里的戈比玎玸煹叵臁!澳训滥芨⒆忧穑*难道能容许孩子狂赌吗?不用说,这种教育可太妙了!岂有此理!“

可是孩子们玩得那么津津有味,连他自己也想插一手,试一试运气了。

“等一等,我也坐下来一块儿玩,”他说。

“那你下一戈比的赌注!”

“我马上就下,”他说着,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我没有戈比,不过,喏,我有一个卢布。我下这个卢布好了。”

“不,不,不,……要下一戈比!”

“你们真傻。要知道,无论如何卢布总比戈比值钱啊,”中学生解释说。“谁赢了,谁就找给我零钱!”

“不行,对不起!你走开!”

五年级学生耸起肩膀,走到厨房里去向仆人们要零钱。偏偏厨房里也一个戈比都没有。

“既是这样,你换给我一点零钱吧,”他从厨房里回来,缠住格利沙说。“以后我会把你换的钱还给你。你不愿意?那好,你花十戈比把这个卢布买去吧。”

格利沙斜起眼睛怀疑地瞧着瓦夏:莫非这里头有诈,莫非这是个圈套?

“我不干,”他说,护住他的口袋。

瓦夏开始发脾气,骂人,说这些赌客是蠢货,脑筋是铁打的。

“瓦夏,我来替你下赌注!”索尼雅说。“你坐下。”

中学生就坐下来,在自己面前放两张纸板。安尼雅开始喊数。

“我把一戈比掉在地下了!”格利沙忽然用激动的声调声明说。“等一等!”

他们把灯取下来,爬到桌子底下去找那个戈比。他们的手抓到痰和核桃壳,他们的头互相碰撞,然而戈比却没有找到。他们重新再找,一直到瓦夏从格利沙手里夺过那盏灯来,把它放回原处才算罢休。格利沙继续摸着黑找。

不过最后那个戈比总算找到了。赌客们就围着桌子坐下,打算继续赌博。

“索尼雅睡着了!”阿辽沙声明说。

索尼雅把生着鬈发的头枕在胳膊上,睡得舒服,踏实,酣畅,仿佛一个钟头以前就睡熟了似的。她是在别人找戈比的时候无意中睡着的。

“你到妈妈床上去躺着吧!”安尼雅说着,扶她走出饭厅。

“走!”

大家一齐送她走去,大约五分钟后,妈妈的床上就出现了一副有趣的景象。索尼雅睡着了。阿辽沙在她身旁打起鼾来。格利沙和安尼雅把头枕在他们的腿上,睡着了。厨娘的儿子安德烈顺便也在这儿挤着躺下。那些戈比丢在他们身旁,已经失去原来的威力,要等下一次赌博才会有用了。晚安!

「注释」

①一种牌戏。由袋中取出有数字的牌子置于本人手中纸板上的相同数字上,以先摆满纸板上的数字者为胜。

②指他要到厕所去。

发现

雄鸡扒开一个粪堆,

找到了一颗珍珠。……

正文 克雷洛夫

克雷洛夫①

五品文官工程师巴赫罗木金在他的写字台旁边坐着,因为闲得没事做而心情悒郁。正好今天傍晚,在熟人家里的舞会上,他无意中遇到了他在二十年以至二十五年前爱上过的一个女人。这个太太当初是出色的美人,对她钟情是很容易的,就象揭邻人的短处一样容易。巴赫罗木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她那对天蓝色的大眼睛,仿佛她的眼底铺着柔和的天蓝色丝绒。他还记得她一头金黄而又带点栗色的长发,类似田野上成熟的黑麦,在雷雨前迎着大风起伏不定。……当初那个美人高不可攀,神态严峻,难得微笑,不过,一旦她微笑,“她就能用笑容把一支正在熄灭的蜡烛重又点燃。……”然而现在,她却成了一个干瘦、虚弱和唠叨不休的老太婆,两眼无神,牙齿发黄了。……唉!

“这真是岂有此理!”巴赫罗木金暗想,信手用铅笔在纸上画着。“任什么凶恶的意志也不能象大自然这样糟蹋人。要是这个美人当初就知道日后会变得这么猥琐不堪,她会吓死的。……”巴赫罗木金照这样思考很久,可是随后又突然跳起来,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主耶稣啊!”他吃了一惊。“这可是件稀罕事!我居然会画画?!”

在他信笔涂抹的那张纸上,在粗糙的线条和笔触当中,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头像,恰好就是以前他爱过的那个女人。

总的来说,这幅画描得很不到家,然而那娇慵而又严竣的目光、那柔和的面部轮廓、那蓬松起伏的浓发,却十分传神。……“多么出人意外!”巴赫罗木金继续惊讶地想。“我居然会画画!我在世界上活了五十二年,从没想到过我有什么才能,可是到了老年,突然,谢天谢地,万万没有料到,才华出现了!简直不能想象!”

巴赫罗木金不相信自己了,就拿起铅笔,在美丽的头像旁边画了个老太婆的头像。……这一次,犹如画那个年轻的女人一样,又画得很象。……“奇怪!”他耸了耸肩膀。“很不坏嘛,见鬼!如何?可见我是个画家!可见我很有天赋!从前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才是怪事!”

巴赫罗木金即使在旧坎肩里找到一笔钱,即使得到消息说他升了四品文官,也不会象现在发现自己有创造能力那样又惊又喜。他伏在桌上足足忙了一个钟头,画头像,画树木,画大火,画马。……“好得很!了不起!”他赞叹道。“只要再学会技巧,就十 全十美了。”

这时候,他不能再画下去而且连声赞叹了,因为一个听差走进书房来,端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晚餐。他吃下一只松鸡,喝下两大杯布尔冈②后,浑身软绵绵的,开始沉思。……他回想这五十二年甚至一次也没想到过他自己会有什么才能。不错,对艺术的美,他一生都是倾心的。他年轻的时候在业余演出的舞台上露过身手,演奏过乐器,唱过歌,画过布景。……而且,直到老年,他都在不断看书,喜爱戏剧,把好诗抄录下来留做纪念。……他素来善于说俏皮话,谈吐不凡,批评中肯。……显然,天才之火是有的,然而被各种俗务埋没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巴赫罗木金想,“说不定我还能写诗,写小说呢!真的,如果我在青年时代,趁时机还不算迟,发现自己的才能,当了画家或者诗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啊?”

于是他的想象力为他描出另外一种生活,跟其他千百万人的生活截然不同。它同一般俗人的生活根本不能相比。

“人们不给他们官品和勋章,这做得对,……”他暗想。

“他们是不受一切官品和勋章的约束的。……而且只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才能评断他们的活动。……”这时候巴赫罗木金顺带想起遥远的过去的一件事。……他母亲是个神经质而且性情乖僻的女人,有一次她跟他一块儿走路,在楼梯上遇到一个醉醺醺、不象样子的男人,她竟然吻一下他的手。“妈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他惊讶地说。

“这是个诗人!”她回答说。按照他的看法,她是做得对的。……如果她吻将军或者枢密官的手,那就会是谄媚逢迎,自甘卑贱,对一个有教养的女人来说,再也不能想象比这更糟的事了,可是吻诗人、画家或者作曲家的手,那却是理所当然的。

……

“那是一种不寻常的自由生活啊,……”巴赫罗木金暗想,往他的床跟前走去。“还有他们的荣誉和名望呢?不管我在机关里的工作多么出人头地,也不管我爬到什么官品,可是我的名望越不出这个蚂蚁窝。……他们可就完全不同了。……诗人或者画家,心平气和地睡觉也罢,喝得醺醺大醉也罢,反正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城里和乡下,总有人背诵他们的诗,或者观赏他们的画。……谁不知道他们的姓名,谁就会被人认为缺乏教养,无知》……mauvais ton.……”巴赫罗木金浑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就往床上一坐,对听差点一下头。……听差就走到他跟前,动手小心地脱掉他身上的一件件衣服。

“哪,是啊,……那真是一种不平凡的生活。……铁路③是人们早晚会忘掉的,然而菲狄亚斯④和荷马,人们却会永远记祝……特烈基亚科夫斯基⑤写得糟透了,可是就连他也被人们记住了。……唉唉!……好冷啊!……倘或我现在是个画家,那会怎么样?那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听差正给他脱掉白昼穿的衬衫,换上睡衣,他就趁此机会暗自在脑子里描绘出一幅画面。……这时候他,画家或者诗人,正在黑夜里一步步走回家去。……有才能的人往往没有马车,那么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好步行。……他,这个可怜的人,就一步步走着,身上穿着褪成红褐色的大衣,说不定脚上连套靴也没得穿。……公寓门口有个看门人在打盹,这个粗鲁的畜生开了门,看也没看他一眼。……在那边,在社会人士当中,诗人或者画家的名字受到尊崇,然而那种尊崇却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看门人并没有因而客气些,仆人们也没有和气些,家里人更没有宽容些。……他的名字固然受到尊崇,可是他本人却遭到白眼。……如今他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终于走进他又黑又闷的房间里。……他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可是,呜呼!松鸡和布尔冈却没有。……他困倦极了,连眼皮都合上,脑袋都耷拉到胸口上了,可是他的床又硬又凉,大有旅馆的味道。……他得亲手给自己倒水,亲手给自己脱衣服,……光着脚在冰凉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最后他不住地颤抖,昏昏睡去,知道他没有雪茄,没有马车,……知道他书桌的中间抽屉里没有安娜勋章和斯坦尼斯拉夫勋章,下边抽屉里也没有支票簿。……巴赫罗木金摇一下头,在弹簧床垫上躺下,赶紧盖上鸭绒被子。

“去他的!”他想着,躺得舒舒服服,快要睡着了。“去他……的吧。……幸好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个……没有发现我的才能。……”听差吹熄灯火,踮起脚尖走出去了。

「注释」

①引自俄国作家克雷洛夫的寓言诗《雄鸡与珍珠》。——俄文本编者注

②指法国布尔冈省所产的红葡萄酒。

③这个男主人公是工程师,他的工作大约是修铁路。

④纪元前五世纪古希腊的雕刻家。——俄文本编者注

⑤特烈基亚科夫斯基(1703—1769),俄国诗人,语言学家和文学理论家。他写的诗古奥难懂。——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苦恼

苦恼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①?……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象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象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姚纳猛的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就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象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象棍子一样的腿,迟疑地离开原地走动起来了。……“你往哪儿闯,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了喊叫声。“鬼把你支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姚纳在赶车座位上局促不安,象是坐在针尖上似的,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转动眼珠,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姚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 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

“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 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

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凑合着戴吧。

……“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

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

“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

“要说这是实情,那末,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

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②?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 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

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连买燕麦③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

……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姚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埃……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姚纳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

……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注释」

①引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编者注

②原文是“高雷内奇龙”,俄国神话中的一条怪龙。在此用做骂人的话。

③马的饲料。

正文 审判前夜被告的故事

审判前夜被告的故事

“要有灾难临头了,老爷!”马车夫用鞭子指着一只横穿过我们道路的兔子,转过身来对我说。

就是没有兔子,我也已经知道我的未来凶多吉少。我正坐着马车到某城地方法院去,我要坐在被告席上为重婚罪受审。天气坏透了。我深夜到达驿站的时候,我的模样象是一 个身上粘着雪、浇过水、又挨了一顿痛打的人。我冻得发僵,周身湿透,一路上单调的颠簸弄得我晕头转向。驿站长在驿站上迎接我,他是个高身量的男人,穿一条蓝色花条的内裤,头顶光秃,带着睡意,唇髭似乎是从鼻孔里生出来的,妨碍他闻东西。

老实说,这里的气味也真够人闻的了。临到驿站长嘴里嘟嘟哝哝,呼呼地喘气,搔他衣领里的脖子,推开驿站“客房”的门,一言不发地用胳膊肘向我指一下我安歇的地方,就有一股浓重的酸臭气、火漆味、被人按死的臭虫的气味向我扑来,呛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有一盏铁皮的小灯放在桌上,照亮难看的木墙,这盏小灯象松明那样冒着浓烟。

“您这儿臭得很,先生!”我说着,走进去,把我的皮箱放在桌上。

驿站长闻闻空气,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这儿的气味跟平时一样,”他说,搔一搔身子。“这是因为您刚从冷处来。马车夫素来跟马一块儿睡觉,坐车的老爷们呢,身上没有什么气味。”

我打发驿站长走掉,开始观察我的临时住处。那儿有一 张长沙发,我过一忽儿就要睡上去,象双人床那么宽,蒙着漆布,凉得跟冰一样。这个房间里除了长沙发以外,还有一 个很大的铁炉子、一张放着上述小灯的桌子、一双不知什么人的毡靴、一个不知什么人的手提旅行皮包。有一架屏风挡住一个墙角,屏风后面有人在安静地睡觉。我观察一番后,在长沙发上给自己铺好被褥,开始脱衣服。我的鼻子不久就闻惯了臭气。我脱掉上衣、长裤、皮靴,不住地伸懒腰,微笑,缩起脖子,绕着那个铁炉子蹦蹦跳跳,把我的光腿抬得很高。

……这一阵跳跃使我暖和多了。这以后剩下来要做的,就是在长沙发上躺下睡觉,然而这当儿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想不到的事。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那架屏风上,……您再也想不出我多么惊恐!原来屏风里边有个女人的小脑袋正瞧着我。

她头发蓬松,睁着一对黑眼睛,露出牙齿。她的两道黑眉毛在动弹,脸上现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可见她在笑。我发窘了。小脑袋发现我在看她,也发窘,躲开了。我仿佛有罪似的,低下眼睛,温顺地走到长沙发跟前,躺下去,盖上我的皮大衣。

“多么意想不到!”我想。“那么她瞧见我怎样蹦跳了!这可不好。……”我回想那张俊俏的小脸的轮廓,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起来。许多画面在我脑海里涌现,一个比一个美丽,一个比一 个诱人,后来……后来,仿佛为了惩罚我那些有罪的思想似的,我忽然感到右脸上一阵热辣辣的剧痛。我就抓住脸颊,结果什么也没捉到,不过我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我闻到被按死的臭虫的气味了。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同时听见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这些该死的臭虫,大概要把我活活咬死!”

嗯!……我想起了我的好习惯:我上路总是带着波斯粉的。这一次我也没有违反这种习惯。不出一秒钟,一个装着波斯粉的铁盒就从我的皮箱里取出来了。现在只要问一问那个俊俏的小脑袋要不要用这种驱除“百科全书”①的药,那我就能跟她认识了。可是怎样开口呢?

“这真要命!”

“太太,”我用尽量悦耳的声调说。“您刚才喊了一声,根据我的理解,大概是臭虫在咬您吧。我倒有波斯粉。要是您乐意的话,那么……”“啊,劳驾!”

“既是这样,那我马上……只要穿上皮大衣,就给您送去,……”我高兴地说。

“不,不。……您隔着屏风递给我,不用走到这边来!”

“我自己也知道隔着屏风递给您。您不要害怕,我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谁知道您呢!您是过路的人。……”“嗯!……其实我送到屏风后面去也成。……这没什么了不得的,……何况我又是个医师,”我撒谎道,医师、警官、妇女的理发师,是有权利闯进别人的私生活的。“

“您说您是医师,这是真的吗?您是认真说的吗?”

“真话。那么您容许我把这药粉给您送过去?”

“哦,既然您是医师,那就行了。……不过,何必麻烦您呢?我可以打发我的丈夫到您那边去。……费佳!”黑发女人压低喉咙说。“费佳!你倒是醒一醒啊,蠢货!你起来,到屏风外边去。那位大夫心眼真好,要我们用一下他的波斯粉。”

屏风后边居然有个“费佳”,这成了使我目瞪口呆的新闻。

我仿佛当头挨了一斧子似的。……我心里充满了一种象枪支的扳机卡壳那样的感觉:又是害臊,又是烦恼,又是遗憾。……我的心绪那么恶劣,临到费佳从屏风后边走出来,我觉得他简直是坏蛋,我差点喊救命。费佳是个高身量的人,体格强壮,年纪五十上下,留着花白的络腮胡子,抿紧他那张文官的嘴,鼻子和两鬓爬满纠结的青筋。他身上穿着睡衣,脚上趿拉着拖鞋。

“您很客气,大夫,……”他说着,从我手里接过波斯粉,随后就扭转身回到屏风后边去了。“ Merci.……您也遇上暴风雪了吗?”

“是啊!”我嘟哝着,在长沙发上躺下,没好气地拉过我的皮大衣来,盖在身上。“是啊!”

“哦。……齐诺琪卡,有个小臭虫在你的小鼻子上爬来爬去!让我来拿掉它!”

“行啊,”齐诺琪卡说,笑起来。“你没把它捉住!堂堂一 个五品文官,人人见了都害怕,可是连个臭虫也对付不了!”

“齐诺琪卡,当着外人的面,……”他叹口气。“你老是这样。……真是的。……”“这些可恶的东西,简直不让人睡觉!”我嘟哝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不过这对夫妇不久就安静下来。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一心睡觉。可是半个钟头过去,一个钟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睡着。最后我的邻人也不住地翻身,小声骂起来。

“奇怪,连波斯粉也无济于事!”费佳叽叽咕咕说。“多得不得了,这些臭虫!……大夫!齐诺琪卡要我问一问您:为什么臭虫的气味这么难闻?”

我们攀谈起来。我们讲臭虫、天气、俄国的冬天,讲医学,而我对医学如同对天文学那样一窍不通。我们还谈到爱迪生②。……“你,齐诺琪卡,不用拘礼了。……要知道他是个大夫嘛!”

在谈完爱迪生后我听见窃窃私语声。“你不必拘礼,自管问吧。

……用不着害怕。谢尔威佐夫不灵,可是这位大夫也许灵。“

“你问吧!”齐诺琪卡小声说。

“大夫,”费佳就对我说,“为什么我的妻子胸口常常憋闷?

您知道,她有点咳嗽,……她觉得憋闷,您知道,仿佛胸口有个什么东西凝成了硬块似的。……“”这就说来话长了,一下子是说不完的,……“我有意避而不谈。

“哦,其实说得长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有的是时间,……横竖我们也睡不着。……您给她看看病吧,好人!应当跟您说一声,谢尔威佐夫常给她治玻……他是个好人,不过……谁知道他的医道怎样呢?我不相信他!不相信!我看得出您不打算插手,不过请您费心吧!您给她看看病,我趁这个时候到驿站长那儿去,吩咐他烧茶炊。”

费佳趿拉着拖鞋,走出去。我就走到屏风后边。齐诺琪卡在一张宽阔的长沙发上坐着,周围有许多枕头。她抓住她的花边领口。

“请您伸出舌头!”我皱起眉头,在她身旁坐下,开口说。

她就伸出舌头,而且笑起来。那是一条平常的红舌头。我开始按她的脉搏。

“嗯,……”我哼哼哈哈说,却找不到她的脉搏在哪儿。

现在我已经记不得我瞅着她的笑脸都问过些什么话,我只记得诊断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傻瓜和呆子,根本顾不上问话了。

最后我由费佳和齐诺琪卡陪着在茶炊旁边坐下。这时候必须开药方才行,我就按照医学的全部规格写道: Rp .

Sic transit 0.05

Gloria m undi 1.0

Aquae destillatae 0.1③

每隔两小时服一汤匙。

谢洛娃太太

医师 扎依采夫。

早晨,临到我完全准备好动身,手里提着皮箱,同我的新相识告别,准备永久分手的时候,费佳却摸着我的纽扣,递给我一张十卢布钞票,劝我说:“不,您一定得收下!我已经养成习惯,对一切诚实的劳动,素来付给报酬!您学习过,出过力!您的学识是您用血汗得来的!我了解这一点!”

我无法可想,只得收下那张十卢布钞票。

我在受审的前夜大体上就是这样度过的。我不打算描写后来法庭的门在我面前打开,民事执行吏对我指一下被告席的时候,我心里生出什么样的感触。我只想说,临到我回过头去看一眼,瞧见成千只眼睛瞅着我,我就脸色煞白,心慌意乱了。我看一眼那些陪审员严肃庄重的外貌,就感到我在劫难逃了。……然而我没法描写,而且您也不能想象,等我抬起眼睛看那张铺着红呢面的桌子,瞧见检察官的位子上坐着……您猜是谁?……原来就是费佳的时候,我是多么惊恐呀!他正坐在那儿,写什么东西。我瞧着他,想起了臭虫、齐诺琪卡、我的诊断,于是,不光是一股冷气,而是整个北冰洋,顺着我的脊梁流下去。……他写完后,抬起眼睛瞧着我。起初他没认出我来,可是随后他的瞳孔放大,下巴无力地垂下来,……他的手开始颤抖。他慢腾腾地站起来,用死鱼般的眼睛盯住我。我也站起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直直地瞧着他。

……

“被告,请您向法庭说明您的姓名等等,”审判长开口说。

检察官坐下去,喝下一大杯清水。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得,我要遭殃了!”我暗想。

从一切迹象来看,检察官决定要惩冶我。他一直生气,翻阅证人的供词,使性子,抱怨。……不过,现在应该结束这篇东西了。我是趁午饭的休息时间在法院里写的。……检察官马上就要发言了。

结局会怎样呢?

「注释」

①指臭虫。

②爱迪生(1847—1931),美国科学家和发明家。

③拉丁语:处方。

就是这样过去0。05

尘世的荣华1。0

蒸馏水0。1(按前两种药名是由拉丁语的格言“尘世的荣华就是这样过去”拆成的。)

正文 风波

风波

玛宪卡·巴甫烈茨卡雅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刚刚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这一天她在外面散步后,回到库希金家,她是在那儿做家庭教师的。不料她正碰上一场非同小可的风波。

给她开门的看门人米海洛神情激动,脸红得跟大虾一样。

楼上传来一片嘈杂声。

“多半是女主人发病了,……”玛宪卡暗想。“要不然就是她跟丈夫吵架。……”她在前厅和过道里都遇见了使女。有个使女在哭。随后玛宪卡瞧见从她自己的房间里跑出一个人来,正是男主人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纪还不算老,脸上却已经皮肉松弛,头顶秃了一大块。他脸色通红,浑身发抖。……他没看见这个女家庭教师,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去,举起双手,叫道:“啊,糟透了!多么鲁莽!多么愚蠢,野蛮!太可恶了!”

玛宪卡走进她的房间,在这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极其尖锐地体验到凡是寄人篱下、听人摆布、靠富贵人家的面包过活的人所熟悉的那种心情。原来她的房间正遭到搜查。女主人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在她桌子旁边站着,把她的毛线球、布块、纸片……放回她的针线袋里。那女人是个体态丰满、肩膀很宽的太太,没戴头巾,生着两道乌黑的浓眉,颧骨突出,嘴唇上生着隐约可见的唇髭。她那两只通红的手、她那张脸和她那姿态,都象是一个普通的村妇和厨娘。……女家庭教师的出现分明出乎她的意外,因为她回头一看,见到女家庭教师苍白而惊讶的脸容,就有点慌了手脚,支支吾吾地说:“ Pardon.我……无意中弄撒了这些东西,……是我的袖子碰翻的。……”库希金娜太太又说了几句别的话,就把她的长衣裙弄得沙沙地响,走出去了。玛宪卡用惊愕的眼睛扫一眼她的房间,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只是耸起肩膀,害怕得浑身发凉。……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在她的袋子里找什么呢?如果确实象她说的那样,她是一不小心让衣袖碰翻了袋子,把东西弄撒的,那末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什么从她房间里跑出去,脸那么红,神情那么激动呢?

为什么书桌上的一个抽屉略微拉开了一点?女家庭教师有个贮钱盒,原是用来收藏十戈比银币和旧邮票的,现在却打开了。人家把它打开后,虽然想关上,而且把锁抓得满是指痕,却还是关不上。书架、桌面、床铺都带着新搜查过的痕迹。装内衣的筐子也是如此。本来那些内衣叠得整整齐齐,然而现在却不象玛宪卡出门的时候那么井然有序了。可见这次搜查是认真的,极其认真的,然而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缘故呢?出了什么事呢?玛宪卡回想看门人的激动,回想目前还在延续的纷乱,回想泪痕斑斑的使女,莫非这一切都同刚才在她房间里进行的搜查有关?莫非她牵连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里去了?

玛宪卡脸色煞白,周身发凉,身不由己地往那个装内衣的筐子上坐下。

有个使女走进房间来。

“丽莎,您知道他们为什么……搜查我的东西吗?”女家庭教师问她说。

“太太丢了一个值两千卢布的胸针,……”丽莎说。

“哦,可是为什么搜查我呢?”

“他们,小姐,把所有的人都搜查遍了。我的东西也统统搜查过。……他们把我们身上的衣服剥得精光,搜我们,……上帝作证,小姐,我……从来也没有到她的梳妆台跟前去过,更别说拿她的胸针了。就是到了警察局我也要这么说。”

“可是……为什么要搜我的东西呢?”女家庭教师仍然大惑不解。

“我跟您说过,有个胸针让人偷去了。……太太亲手把所有的东西都翻遍。就连看门人米海洛她都搜过。简直是丢脸!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光是瞧着,呱呱地叫一通,就跟母鸡似的。不过您,小姐,用不着这么发抖。在您这儿什么也没找着!要是您没拿那个胸针,就用不着害怕。“

“可是要知道,丽莎,这是卑鄙,……欺负人,”玛宪卡说,愤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知道这是下流,卑鄙!她有什么权利怀疑我,翻我的东西?”

“您是住在别人家里,小姐,”丽莎叹道,“虽然您是位小姐,不过也还是……跟仆人差不多。……这跟在爹娘家里住着可不一样。……”玛宪卡扑在床上,伤心地放声痛哭。她从来没有遭到过这样的迫害,也从来没有受过象现在这样深重的侮辱。……她是个有良好教养而且敏感的姑娘,又是教师的女儿,可是现在人家居然怀疑她偷东西,搜查她,把她当做街头女人一 样!比这再厉害的侮辱似乎都没法想象了。而且除了这种受屈的感觉以外,还有沉重的恐惧:今后还会怎样?!种种荒谬的想法钻进她的头脑里。既然人家能够怀疑她偷东西,那他们现在也可能拘禁她,把她的衣服脱光,把她里里外外搜查一番,然后派人押着她走过大街,把她关进又黑又冷而且满是耗子和甲虫的牢房里,就跟幽禁达拉卡诺娃郡主的牢房①一样。谁会来给她作主呢?她父母住在遥远的外省,他们没有钱乘火车到她这儿来。她在这个京城孤身一人,就跟住在荒野上似的,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人家要怎样处置她就能怎样处置她。

“我要跑到所有的法官和辩护人那儿去,……”玛宪卡想,不住地发抖。“我要向他们解释清楚,我要起誓。……他们会相信我不可能是贼!”

玛宪卡想起她衣筐里被单底下放着一些甜食,这是她按照在贵族女子中学里养成的老习惯,吃饭时候藏在衣袋里,带回自己房间里来的。她想到她这个小小的秘密已经被女主人识破,就不由得周身发热,害臊起来。由于这一切,由于恐惧和羞臊,由于受屈,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弄得她的两鬓、双手、肚子深处也猛烈地跳动不已。

“请您去吃饭!”仆人来请玛宪卡。

“去不去呢?”她想。

玛宪卡整理一下头发,用湿手巾擦一把脸,走进饭厅。那儿已经开始吃饭。……饭桌的一头坐着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大模大样,脸容死板而严肃。饭桌的另一头坐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饭桌两旁坐着客人和孩子们。伺候吃饭的是两个听差,身穿礼服,手上戴着白手套。大家都知道这个家庭起了风波,都知道女主人闷闷不乐,就都沉默不语。只有嚼东西的声音和汤匙碰响盆子的声音。

谈话是由女主人自己开的头。

“我们的第三道菜是什么?”她用懒洋洋的痛苦声调问听差说。

“ DeI′ esturgeonàlarusse②,”听差回答说。

“这道菜是我点的,费尼雅③,……”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赶紧说。“我想吃鱼。要是你,machère④,不喜欢吃,那就叫他们不用端上来了。反正我也是随便点的,……一时高兴罢了。……”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不喜欢吃不是由她本人点的菜,这时候眼睛里就含满了泪水。

“得了,您不要激动,”她的家庭医师玛米科夫用甜蜜蜜的声调说,轻轻碰一下她的手,而且同样甜蜜蜜地微笑着。

“就是没有这件事,我们也已经够烦恼的了。我们忘掉那个胸针吧!健康总比两千卢布贵重!”

“我倒不是心疼那两千卢布!”女主人回答说,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惹我气愤的是这件事本身!我不能容忍我家里有贼。钱我倒不心疼,一点也不心疼,可是偷我的东西,未免太忘恩负义!我待人好心好意,人家却这么报答我。

……“

人人都瞧着自己的菜碟,然而玛宪卡却觉得女主人说完那些话后,大家似乎都瞧着她。她忽然觉着喉头堵得慌,就哭起来,用手绢蒙上脸。

“ Pardon”她喃喃地说。“我受不住了。我头痛。我要走了。”

她从桌旁站起来,笨手笨脚地碰响自己的椅子,越发心慌意乱,赶紧走出去了。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忍不住说,皱起眉头。“何必去搜查她的房间!这件事,真的,……办得多么不得当。”

“我并没有说她拿了那个胸针,”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说,“不过你能替她担保吗?我,老实说,对这些念过书的穷人是不大相信的。”

“真的,费尼雅,这件事不得当。……对不起,费尼雅,根据法律,你没有任何权利进行搜查。”

“我不懂你们那些法律。我只知道我的胸针丢了,就是这么的。而且我要把那个胸针找到!”她说着,把叉子当的一响摔在她的菜碟上,气愤得两眼放光。“您吃您的饭,不要管我的事!”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顺从地低下眼睛,叹口气。这时候玛宪卡已经回到她的房间里,扑在床上了。现在她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觉得羞臊,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折磨着她,就是恨不得走到那边去,给那个冷酷、傲慢、愚蠢、有福的女人一个清脆的耳光才好。

她躺在床上,鼻子对着枕头呼吸,幻想着如果现在她能出去买来一个最贵重的胸针,朝着那个任性胡为的女人脸上扔过去,那才痛快呢。只求上帝大显神通,叫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倾家荡产,沿街乞讨,领略一下贫困和不能自主的地位的种种惨痛,然后再让受了侮辱的玛宪卡给她一点施舍才好。啊,但愿能得到一大笔遗产,买上一辆四轮马车,坐着它辘辘响地经过她的窗前,惹得她看着眼红才好!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幻想,在现实生活里她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赶快走掉,再也不在这儿多待一个钟头。不错,丢掉这个职位,又回到一贫如洗的父母身边去是可怕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玛宪卡再也不愿意看见女主人,再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小房间,她觉得这儿又气闷又可怕。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总爱谈她的病,总爱装出贵族的气派,简直着了魔,惹得玛宪卡讨厌透了,似乎人间万物都因为有这个女人活着而变得粗俗可恶了。玛宪卡跳下床来,动手收拾行李。

“可以进来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门外问道。他悄悄地走到房门跟前,用轻柔的声调说,“可以吗?”

“请进。”

他走进来,在房门近旁站祝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小红鼻子发亮。饭后他喝了啤酒,这可以从他的步态和软弱无力的双手看出来。

“这是怎么了?”他指一指衣筐问道。

“我在收拾行李。对不起,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我不能再在您家里住下去了。这种搜查深深地侮辱了我!”

“我明白。……只是您不该这样。……何必呢?您遭到了搜查,可是您……那个……这于您有什么妨害呢?您又不会因此吃什么亏。”

玛宪卡没有说话,继续收拾行李。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捻着唇髭,仿佛在盘算还应该说些什么,然后用讨好的口气继续说:“我,当然,是明白的,不过您应当体谅她才对。您知道,我的妻子脾气躁,任性,对她不能太认真。……”玛宪卡一言不发。

“既是您感到这么委屈,”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继续说,“那好吧,我来向您道歉。请您原谅。”

玛宪卡什么话也没回答,光是把腰弯得更低,凑近皮箱。

这个形容憔悴、优柔寡断的人在这个家庭里丝毫也不起作用。

他无异于一个可怜的食客和多余的人,甚至在仆人们眼里也是如此。他的道歉也是毫无意义的。

“嗯。……您不说话?您觉得这还不够?既是这样,我就替我的妻子道歉。用我妻子的名义。……我以贵族的身分承认,她办事鲁莽。……”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走来走去,叹口气,继续说:“这样看来,您还要我这儿,喏,我的心底里痛苦。……您是要我的良心折磨我了。……”“我知道,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这不能怪您,”玛宪卡说,用沾着泪痕的大眼睛直直地瞧着他的脸。“您何必自寻烦恼呢?”

“当然。……不过您还是……那个……不要走吧。……我求求您。”

玛宪卡否定地摇一下头。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窗旁站住,用手指头轻叩着窗上的玻璃。

“对我来说,这类误会简直就是苦刑,”他费力地说。“怎么样,您要我在您面前跪下还是怎么的?您的自尊心受了伤害,于是您就哭着,准备走了,可是要知道,我也有自尊心啊,这您就不顾了。或者您是要我对您说出我在举行忏悔礼的时候也不愿说出口的话?您是要这样吗?您听着,您是要我说穿连我在临终忏悔的时候对神甫也不肯说穿的事吗?”

玛宪卡没有答话。

“我妻子的胸针是我拿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快地说。“现在您称心了吧?您满意了吧?对,就是我……拿的。

……不过,当然,我希望您保守秘密。……看在上帝份上,您对外人一句话也别说,半点口风也不要漏出去!“

玛宪卡又惊又怕,继续收拾行李。她抓住她的衣物,揉成一团,胡乱塞进皮箱和衣筐里。现在,经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坦率地说穿以后,她在这儿就连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甚至不明白以前她怎能在这个人家住下来。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这件事很平常!我缺钱用,她呢,……不给。要知道,这所房子和这一切都是我父亲挣下的,玛丽雅⑤·安德烈耶芙娜!要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就连那个胸针也是我母亲的,……全是我的!可是她都拿去了,霸占了一切东西。……您会承认,我没法跟她打官司埃……我恳切地请求您,请您原谅,而且……而且留下来吧。 tout preout pardonner⑥。您肯留下来吗?”

“不!”玛宪卡坚决地说,开始发抖。“请您躲开我,我求求您。”

“哎,求上帝跟您同在,”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叹道,在皮箱旁边一个凳子上坐下。“我,老实说,喜欢那些还能有受侮辱、蔑视人等等感情的人。我情愿一辈子坐在这儿瞧着您愤慨的脸。……这样说来,您不肯留下了?我明白。……事情也不能不是这样。……是啊,当然。……您这样一走,倒挺自在,却苦了我,唉唉!……这个地牢我连一步也迈不出去。我原想到我们一个庄园上去,可是那儿也到处都是我妻子的爪牙,……什么总管啦,农艺师啦,叫他们见鬼去吧。他们把田产抵押了又抵押。……于是你就钓不得鱼,踩不得草,砍不得树。”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从大厅里传来费多霞·瓦西里耶芙娜的说话声。“阿格尼雅,去把老爷叫来!”

“那么您不肯留下来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很快地问道,站起来,往门口走去。“其实您应该留下来,真的。每到傍晚我也好到您这儿来……谈一谈心。啊?您留下来吧!您一走,整个这所房子里就连一张人脸也看不到了。这岂不可怕!”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苍白而憔悴的脸上露出恳求的神情,可是玛宪卡否定地摇一下头。他就挥一挥手,走出去了。

过了半个钟头,她已经上路了。

「注释」

①达拉卡诺娃郡主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在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自称是故女皇伊丽莎白的女儿,后被捕,死在牢房里。俄国画家弗拉维茨基在一八六四年完成的画《达拉卡诺娃公主》描绘了她被关在牢房里的情景。——俄文本编者注

②法语:俄式鲟鱼。

③费多霞的爱称。

④法语:我亲爱的。

⑤女家庭教师的本名,玛宪卡是爱称。

⑥法语:了解一切就原谅一切。

正文 醉汉同清醒的魔鬼的谈话

醉汉同清醒的魔鬼的谈话

往日的军需署官员或退休的十品文官拉赫玛托夫,在家里桌子旁边坐着,一面喝第十六杯酒,一面思考博爱、平等和自由。忽然,一个魔鬼在桌灯后面出现,瞅着他。……可是,女读者,请您不要害怕。您可知道魔鬼是什么模样?他是个相貌好看的青年人,脸色黑得象皮靴一样,两只红眼睛富于表情。……虽然他没结婚,可是他头上却生着犄角①。

……他梳的是卡普尔发型。他周身生满绿毛,发散出狗的气味。他背脊底下有根尾巴摆动,尾巴顶端象是一支箭。他没有生手指头而生着爪子,没有生脚而生着马一般的蹄子。拉赫玛托夫看见魔鬼,有点心慌意乱,可是后来想起绿色的魔鬼有一种愚蠢的习惯,常去看望一切带醉意的人②,于是他很快就放心了。

“请问尊驾是什么人?”他对不速之客说。

魔鬼发窘,低下眼睛。

“您不要拘礼,……”拉赫玛托夫继续说。“您走过来点。

……我是个没有成见的人,您自管诚诚恳恳跟我谈话,……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您是什么人?“

魔鬼迟疑地往拉赫玛托夫跟前走去,夹住尾巴,彬彬有礼地鞠躬。

“我是魔鬼,或者叫鬼怪,……”他自我介绍说。“我是地狱办公厅主任撒旦③先生阁下的特任官!”

“我听说过,听说过。……很高兴。请坐!要喝点白酒吗?

很高兴。……那末您做什么工作呢?“

魔鬼更加窘了。……

“认真说来,我没有固定的工作,……”他回答说,心慌得连连咳嗽,用④擤鼻涕。“以前我们倒确实有工作要做。……我们诱惑人,……把他们从正路引到邪路上去。……可是现在, entre nous soit dit⑤,这种工作毫无意义了。

……正路已经没有,因而也就不用去引。再者人变得比我们狡猾了。……既然人家在大学里学过各种学问,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哪还用得着外人来引诱!如果您不用我帮忙就已经捞到了成千的卢布,我何必再来教您如何贪污一卢布呢?“

“这话不错。……不过话说回来,您总得干点什么吧?”

“是的。……我们以前的职务,现在仅仅是空有其名,不过我们仍然有工作可做。……什么诱惑女学监啦,怂恿青年们写诗啦,挑唆喝醉的商人们去打破镜子啦。……至于政治、文学、科学方面,我们早已不再过问了。我们对这些事简直一窍不通。……我们倒有许多位常给写稿子,甚至还有些人干脆脱离地狱,到人间来了。……这些退休的魔鬼来到人间,同有钱的商人女儿结了婚,如今生活得倒满好呢。其中有些干律师的行当,另外一些办报纸,大体来说都成了精明强干、颇受尊敬的人!”

“请您原谅我冒昧提出一个问题:您挣多少薪金?”

“我们的情况跟从前一样,……”魔鬼回答说。“我们的体制丝毫也没有改变。……公家照旧供给我们宿舍、灯油、煤火等等。……讲到薪金,我们是没有的,因为我们都算是编外人员,而且因为魔鬼是荣誉职位。……总之,说实话,我们生活得很差,简直要沿街乞讨了。……幸亏人类教会我们受贿,要不然我们早就呜呼哀哉了。……我们完全靠这种收入生活。……既然有人供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吃喝,那就……捞一把吧。……撒旦已经老了,经常去看楚姬的戏,如今已经顾不上听取我们的报告了。……”拉赫玛托夫给魔鬼斟上一杯白酒。魔鬼就喝下去,畅谈起来。他叙述地狱的种种内幕,吐露衷曲,哭了一常拉赫玛托夫非常喜欢他,甚至留他在自己家里过夜。魔鬼就睡在炉子里,通宵说梦话。快到天亮,他不见了。

「注释」

①按神话传说,魔鬼头上有角。同时,在俄国俗谚中,说男人头上有角,意思就是“戴绿头巾”。

②在俄语中,形容大醉常说“醉得见到了绿色的魔鬼”。

③基督教经书中的恶魔。

④在彼得堡发行的一种“有关招魂术、心理学、扶乩等问题的通俗科学周刊”。——俄文本编者注。

⑤法语:让我们背地里说一句。

正文 演员之死

演员之死

专演高贵的父亲和忠厚人的演员希普佐夫是个又高又壮的老人,与其说以演剧的才能著称,还不如说以非凡的体力出名。有一天,剧院在演戏,他却同剧团经理“破口大骂”起来。他们正骂得不可开交,忽然他感到胸膛里有个什么东西断成两截了。剧团经理茹科夫每次跟外人激烈争吵后,总要歇斯底里地大笑,昏倒在地,可是这回希普佐夫却没等闹到这样的结局,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这场相骂以及他胸膛里断裂的感觉,闹得他心情极其激动,他竟然忘记洗掉脸上的油彩,光是扯掉假胡子就走出剧院了。

希普佐夫回到旅馆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后来在床上坐下,用拳头支着脑袋,开始沉思。他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不出,就这样一直坐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这时候喜剧演员西加耶夫走进房间来。

“你这是怎么了,呆子伊凡诺维奇,为什么没去排戏?”喜剧演员抑制着喘息,开口指责他,弄得满房间都是酒气。“你上哪儿去了?”

希普佐夫一句话也没回答,光是抬起四周抹着油彩的浑浊的眼睛瞧着喜剧演员。

“你至少也该把你这副嘴脸洗干净!”西加耶夫继续说。

“瞧着都叫人害臊!你必是喝多了酒,或者……莫非你生病了?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问你:你病了吗?“

希普佐夫没有开口。尽管他脸上涂抹得不象样子,然而喜剧演员凝神细看,却不能不发觉他脸色死白,不住地出汗,嘴唇发抖。他的手脚也颤抖,而且这个高大的忠厚人的整个魁梧身躯也好象经谁践踏过、踩扁了似的。喜剧演员匆匆地把这个房间扫了一眼,可是既没看见大酒罐,也没看见酒瓶,更没看见别的什么可疑的器皿。

“你知道,米舒特卡,真的,你生病了!”他着急地说。

“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你生病了!你脸色变了!”

希普佐夫没有开口,无精打采地瞧着地板。

“你这是着凉了!”西加耶夫继续说,拿起他的手来。“瞧,你这手好烫!你哪儿不舒服?”

“我想回……回家,”希普佐夫喃喃地说。

“难道你现在不是在家里?”

“不,……我要回维亚兹玛城。……”

“嘿,你怎么会想到要上那儿去!你坐上车即使走三年也到不了你那个维亚兹玛城。……怎么,你要去找你的爹娘?恐怕他们早已烂掉,连他们的坟也找不着了。……”“那儿有我的家……家乡。……”“得了,用不着这么闷闷不乐,用不着。这种变态的感情,老兄,再糟也没有了。……你快点恢复健康吧,明天你还得在《银公爵》①里演米特卡②呢。要知道,这个角色没有别人能演。你喝点什么热东西,吃点蓖麻子油③吧。你有钱买蓖麻子油吗?要不然你等一下,我去跑一趟,给你买来。”

喜剧演员摸一下衣袋,找到一枚十五戈比硬币,就往药房跑去。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

“喏,喝吧!”他把药瓶送到高贵的父亲嘴边,说。“你就凑着瓶嘴喝。……一口喝下去!这就对了。……喏,现在你吃点丁香,免得你的灵魂沾上这种脏东西的臭气。”

喜剧演员在病人身旁又坐了一忽儿,然后温柔地吻他一 下,走掉了。将近傍晚jeune premier④勃拉玛-格林斯基跑到希普佐夫这儿来了。这个有才华的演员穿一双蒙着绒面的半高腰皮靴,左手戴着手套,嘴里叼着雪茄,甚至身上带着葵花香精的气味,可是他仍然极象是一个飘泊到没有澡堂、没有洗衣坊、没有裁缝的地方的旅客。……“我听说你病了?”他转一下靴后跟,扭过身来,对希普佐夫说。“你怎么了?真的,你怎么了?……”希普佐夫没说话,也不动弹。

“你怎么不说话呀?头昏还是怎么的?哦,那你就别开口,我不来纠缠你,……你别开口了。……”勃拉玛-格林斯基(这是他在剧团里所用的姓,在他的身分证上他姓古斯科夫)走到窗跟前,把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开始瞧着街上。他的眼睛前面展开一块广大的荒地,围着一 道灰白的墙,沿墙有一片去年的牛蒡,密密麻麻。过了那片荒地就是黑糊糊的一个工厂,不知是什么人办的,已经弃置不用,窗户完全封闭了。有一只迟归的寒鸦绕着工厂的烟囱盘旋。整个这幅枯燥无味、缺乏生气的画面已经开始蒙上薄薄的一层暮霭。

“我要回家!” jeune premier听见了说话声。

“回哪儿的家?”

“回维亚兹玛城,……回家乡。……”

“这儿离维亚兹玛城,老兄,有一千五百俄里远呢,……”勃拉玛-格林斯基叹道,用手指头轻轻叩着窗玻璃。

“你为什么要到维亚兹玛城去呢?”

“我要在那儿死。……”

“哼,这是怎么说的,胡思乱想!什么死不死的。……他生平第一次得病,就已经认为死期到了。……不,老兄,象你这样的水牛是任什么霍乱也降伏不了的。你会活到一百岁呢。……你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是我……觉得……”“你什么也没觉得,这都是因为你身子太结实了。你的体力在闹腾。你现在该好好喝一通,要喝到,你知道,你整个身子里天翻地覆为止。喝它一醉是很能提神的。……你记得你在罗斯托夫城里闹成什么样子吗?主啊,想起来都可怕!我跟萨希卡两个人抬回一桶葡萄酒来,你一个人就把它喝光,后来还打发人去买罗木酒⑤来。……你醉得用口袋去捉魔鬼,把街灯的柱子连根拔起来。你记得吗?那时候你还打过希腊人呢。……”在这种愉快的回忆影响下,希普佐夫的脸才有点开朗起来,他的眼睛放光。

“那么你记得我怎样把剧团经理萨沃依金打了一顿吗?”

他抬起头来喃喃地说。“其实这有什么可说的!我这辈子打过三十三个剧团经理,至于小一点的人物,那更不用提了。而且我打过的都是些多么了不起的剧团经理!他们神气得很,连风也不准刮到他们身上来!我打过两个有名的作家,一个画家!”

“可是你哭什么?”

“在赫尔松城我用拳头打死过一匹马。在塔甘罗格城,有一天夜里,一群坏蛋,约摸有十五个人,扑到我身上来。我呢,把他们的帽子一概抢走了。他们就跟在我身后央求我说:”大叔,把帽子还给我们吧!‘真有过这样的事。“

“可是傻瓜,你为什么哭呀?”

“现在全完了,……我觉得。我要到维亚兹玛城去!”

随后是停顿。沉默了一阵以后,希普佐夫忽然跳起来,拿起帽子。他神色慌张。

“再见!我到维亚兹玛城去!”他说,身子摇摇晃晃。

“那么一路的盘费呢?”

“嗯!……我走着去!”

“你发疯了。……”

两个人互相瞧着,大概因为两个人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思想,都想起了一望无际的原野、无穷无尽的森林、沼泽地带。

“不,我看,你鬼迷心窍了!” jeune premier断定道。

“你听我说,老兄。……头一件事是你躺下来,然后就着茶喝白兰地,为的是出一身汗。嗯,当然,还得喝蓖麻子油。等一下,上哪儿去拿白兰地呢?”

勃拉玛-格林斯基想一想,决定到女商人齐特陵尼科娃那儿去,设法要她答应赊帐:说不定那个女人心软,肯答应赊帐的! Jeune premier就走了,过了半个钟头拿着一瓶白兰地和蓖麻子油回来。希普佐夫照旧在床上坐着不动,沉默不语,瞅着地板。他的朋友要他喝蓖麻子油,他就随口喝下去,象一架自动机似的,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在喝。随后,又象一 架自动机似的,他挨着桌子坐下,就着茶喝白兰地。他心不在焉地把整瓶酒喝完,听任他的朋友扶着他在床上睡下。 Jeune premier给他盖上被子和大衣,劝他发一发汗,就走了。

夜晚来了。白兰地喝了很多,可是希普佐夫没有睡着。他在被子里躺着不动,眼睛望着乌黑的天花板,后来他看见月亮从窗口照进来,就把目光从天花板移到地球的伴侣那边去,就这样睁着眼睛躺在那儿直到天明。早晨九点钟光景,剧团经理茹科夫跑来了。

“您,天使,怎么异想天开,生起病来了?”他哇哇地叫着,皱起鼻子。“哎,哎!难道有您这样的体质,也能得病?

丢脸,丢脸啊!我,您知道,吓坏了!得,我心想,莫非是我们的谈话对他发生了影响?我的好人,我希望您不是因为我才得病的!要知道,您也对我……那个来着。再说,同事之间总免不了那个。那一天您也骂过我,甚至……举着拳头要打我,可是我爱您!真的,我爱您!我尊敬您,爱您!是啊,您说说看,天使,为什么我这么爱您呢?您又不是我的亲戚,又不是我的亲家,又不是我的老婆,可是我一听说您生病,就仿佛有人扎了我一刀子似的。“

茹科夫把他的热爱表白了很久,后来又凑过去吻他,最后大动感情,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甚至打算昏倒在地,可是大概想起来这不是在他自己家里,也不是在剧院里,就决定把这种昏厥推迟到将来比较方便的时候再说,然后他就走了。

他走后不久,悲剧演员阿达巴谢夫来了,他是个毫无生气的人,眼睛近视,说话带鼻音。……他久久地看着希普佐夫,久久地思索,忽然有了发现:“你猜怎么着,米发?”他问,由于鼻音过重而把米沙⑥说成米发,脸上现出神秘的表情。“你猜怎么着?!你得喝点蓖麻子油!!”

希普佐夫一言不发。过了一忽儿,悲剧演员往他嘴里倒进那种气味难闻的油,他也还是一言不发。阿达巴谢夫走后大约过了两个钟头,剧院理发师叶甫拉木比,或者按演员们不知什么缘故给他起的名字,利哥莱托⑦,来到这个房间。他也象悲剧演员那样久久地看着希普佐夫,叹了口气,声音响得象火车头喷气似的,然后慢手慢脚,从容不迫地动手解开他带来的包袱。包袱里大约有二十个吸血杯和几个小药瓶。

“您应该打发人来叫我才是,那我早就来给您放血了!”他温柔地说着,解开希普佐夫胸前的衣服。“病是很容易耽误下来的!”

这以后,利哥莱托就用手心摩挲高贵的父亲的宽胸脯,然后把所有的吸血杯都放在胸脯上。

“是啊,……”他做完手术,一面把那些被希普佐夫的血染红的工具包扎起来,一面说。“您应该打发人来叫我,那我早就来了。……关于钱,您不必操心。……我是因为怜惜您才来的。……既然那个蠢材不肯给您钱,您上哪儿去弄钱呢?

现在,喏,您费心把这药水喝下去。这药水挺好喝的!那么现在,您费心把这油喝下去。这是顶好的蓖麻子油。这就对了!您的病会好起来的!好,现在再见。……“利哥莱托拿起包袱,由于帮助人而感到满意,走掉了。

第二天早晨喜剧演员西加耶夫来到希普佐夫的房间里,发觉他的情形极其可怕。他在大衣下面躺着,呼呼地喘气,眼睛望着天花板,转动不定。他的手使劲揉搓着已经皱成一团的被子。

“到维亚兹玛城去!”他瞧见喜剧演员后,小声说。“到维亚兹玛城去!”

“喏,这话,老兄,我听了可不喜欢!”喜剧演员摊开手说。“喏……喏……老兄,这不好!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老兄,这甚至愚蠢。……”“我要到维亚兹玛城去!真的,到维亚兹玛城去!”

“我……我没料到你会这样!……”喜剧演员嘟哝说,慌了手脚。“鬼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子就垮了!嗯……嗯……嗯……这不好!挺大的个子,有火警了望台那么高,可是哭了。难道一个做演员的可以哭吗?”

“又没有老婆,又没有孩子,”希普佐夫喃喃地说。“我不应该当演员,应该在维亚兹玛城生活才是!谢敏,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啊,应该在维亚兹玛城生活才是!”

“嗯……嗯……嗯……这不好。这简直愚蠢,……很糟!”

西加耶夫定下心来,让自己的感情恢复正常以后,就开始安慰希普佐夫,对他撒谎说,同事们已经决定把他送到克里米亚去,费用由大家分摊,等等,然而希普佐夫没有听他讲话,嘴里不住念叨维亚兹玛城。……最后喜剧演员摆一下手,为了安慰病人,他自己也讲起维亚兹玛城来了。

“那个城很不错!”他安慰道。“那个城,老兄,好得很!

那儿的蜜糖饼干出名。蜜糖饼干做得精巧,不过,我们背地里说一句,其实有点那个……不大行。我吃过那种蜜糖饼干后,整整有一个星期有点那个。……不过那儿最好的,要算是商人!个个商人都象样子!要是他请你吃饭,那就有个请客的排场!“

喜剧演员讲个不停,希普佐夫不开口,听着,赞许地点头。

傍晚,他死了。

「注释」

①根据俄国剧作家阿·康·托尔斯泰(1817—1875)的同名历史长篇小说改编成的话剧。——俄文本编者注

②上述剧本中的一个人物,是一个忠厚、笨拙的大力士。

③一种轻泻剂。

④法语: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

⑤一种用甘蔗做的烈性酒。

⑥米沙和上文的米舒特卡均为米哈依尔的爱称。

⑦意大利作曲家威尔地(1813—1901)根据法国作家雨果的剧本《逍遥王》改编的歌剧《利哥莱托》(一译《弄臣》)中的一个宫廷丑角。——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安灵祭

安灵祭

在上坝村的奥季吉特利耶夫圣母教堂里,弥撒刚刚做完。

人们纷纷走动,从教堂里涌出去。只有上坝村的老住户和知识分子,小铺老板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没有动弹。他把胳膊肘倚在右边唱诗班席位的栏杆上等着。他那胡子刮光的胖脸过去生过丘疹而凹凸不平,此刻,这张脸上表现出两种相反的心情:一方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抱着温顺的态度,另一方面,对那些从他面前走过去的穿厚呢长外衣或戴五颜六色的头巾的人们①又显出死板板的、无限高傲的神情。这天是星期日,他装束考究。他穿着呢大衣,上面钉着黄色骨制纽扣,下身穿一条蓝色长裤,裤腿没有掖在靴腰里,脚上穿一双结实的套靴,象那样笨重的大套靴是只有精明强干、老成持重而且笃信宗教的人才会穿的。

他那对嵌在肥肉当中的迟钝的眼睛瞅着圣像壁。他看见圣徒们那些他早已熟悉的脸,看见教堂看守玛特威鼓起脸颊吹熄蜡烛,看见发黑的烛台,看见破地毯,看见诵经士洛普霍夫从祭坛上急忙跑下来,给长老送圣饼去。……所有这些他早已见过,而且见过许多次,就跟对自己的五个手指头那样熟悉了。……不过只有一件事奇怪,不同于往常:格利果利神甫在北边门口站着,还没脱掉法衣,气冲冲地皱起两道浓眉。

“上帝保佑,他这是在对谁皱眉头啊?”小铺老板暗想。

“啊,他还伸出手指头指指点点呢!而且他在跺脚,可了不得。

……这不是怪事吗,圣母?他这是在对谁发脾气呀?“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往四下里看一眼,瞧见教堂里的人已经走光了。大门那边有十来个人聚集着,不过他们都是背对着祭坛站在那儿。

“叫你来,你就过来!你为什么站住不动,象一座雕像似的?”他听见格利果利神甫气愤的说话声。“我在叫你!”

小铺老板瞧着格利果利神甫勃然大怒的红脸,直到这时候才想到神甫皱起眉头,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可能就是针对着他。他打了个冷战,离开唱诗班席位,迟疑不定地向祭坛走去,把他那双套靴踩得很响。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是你要求为玛丽雅灵魂的安息做奉献祈祷吗?”神甫问道,生气地抬起眼睛瞧着他那张冒出汗珠的肥脸。

“是的。”

“那么,这就是你写的?你?”

格利果利神甫气愤地把他的字条一直送到他的眼睛跟前。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这张要求为亡魂做奉献祈祷并领圣餐的字条,是用粗大的而且仿佛摇摇晃晃的笔迹写成的:“请为上帝的奴隶和淫妇玛丽雅的亡魂祈祷安息。”

“是,……这是我写的,……”小铺老板回答说。

“你怎么敢这么写?”神甫拖着长音小声说,在他沙哑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愤怒和惊恐。

小铺老板带着茫然的惊讶神情瞧着他,心里纳闷,自己也吓坏了:格利果利神甫还从来没用过这样的口吻同上坝村的知识分子谈话哩!两个人沉默了一忽儿,四目相视。小铺老板简直摸不着头脑,他的肥脸向四面八方摊开,象一块摊开来的生面团似的。

“你怎么敢这样?”神甫又说一遍。

“什……什么?”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困惑地说。

“你不明白?!”格利果利神甫小声说着,惊讶得退后一步,把两只手一拍。“你两个肩膀上长的是什么:是脑袋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字条送到祭坛上来,字条上却写了那样两个字,即使在街上说出口都不成体统!你瞪大眼睛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含意?”

“您说的是淫妇那两个字吧?”小铺老板嘟哝说,涨红了脸,眫巴眼睛。“不过要知道,主出于仁慈,那个……宽恕了这种人,也就是宽恕过淫妇②,……给了她地位,再者从圣徒埃及的马利亚的传记里也可以看出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请您原谅。……”小铺老板原想再提出别的论据来为自己辩白,然而他的思路乱了,他就用衣袖擦嘴唇。

“原来你是这么理解的!”格利果利神甫说,把两只手一 拍。“可是要知道,主宽恕她了,你明白吗?宽恕她了。可是你责难她,痛骂她,用不堪入耳的字眼称呼她。再者你骂的是什么人!骂你自己去世的亲生女儿!这样的罪过,慢说是在圣书里,甚至在世俗的著作里也看不到!我要对你再说一 遍,安德烈:不要自作聪明!是的,兄弟,不要自作聪明!如果上帝赐给你一副喜欢追根究底的头脑,而你又不能驾御它,那你最好不要钻牛角尖。……不要钻牛角尖,要少开口!”

“可是要知道,她,那个……请您原谅,她做过戏子!”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吓呆了,费力地说。

“戏子!然而不管她是什么人,她现在死了,你就应该把一切都忘记,不该写在字条上!”

“这话是实在的,……”小铺老板同意说。

“应当给你一点教会的惩罚才行,”助祭在祭坛的深处用男低音说,轻蔑地瞧着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发窘的脸,“那你就不会再自作聪明了!你的女儿是个著名的女演员。她去世,就连报纸上都登过消息。你这个哲学家呀!”

“这,当然,……是确实的,……”小铺老板嘟哝说,“我那两个字不恰当,可是我那样写不是要责难她,而是打算按宗教的规矩写,……好让您看清楚点,知道是为谁祈祷。平时大家在追荐亡者的名单上就写出各种称呼,例如婴儿姚纳、溺死者彼拉盖雅、战士叶果尔、遇害者巴威尔等等,各式各样。我也想那样办。”

“这不近情理,安德烈!上帝会宽恕你,可是你下次要当心。主要的是不要自作聪明,要照别人的方式想事情。你去鞠十次躬,就走吧。”

“是,”小铺老板说,看到这顿教训总算已经结束而暗暗高兴,脸上就又现出尊严而庄重的表情。“鞠十次躬?很好,我明白。不过现在,神甫,请您允许我求您一件事。……您知道,我毕竟是她的父亲,……而她,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毕竟是我的女儿,所以我那个……请您原谅,我打算要求您今天做一次安灵祭。而且,助祭神甫,请您也允许我向您提出这个请求!”

“这才对!”格利果利神甫一面脱法衣,一面说。“我要为此称赞你。这可以同意。……好,你去吧!我们过一忽儿就来。”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就庄重地从祭坛那儿走开,在教堂中央站住,他那通红的脸上现出悼念亡魂的庄严神情。看守玛特威在他的面前放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祭食。过了一忽儿,安灵祭开始了。

教堂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手提香炉的磕碰声和拖着长音的歌唱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身旁站着看守玛特威、接生婆玛卡烈芙娜以及她那独臂的小儿子米特卡。此外什么人也没有了。诵经士用低沉而难听的男低音唱着,虽然唱得很糟,然而歌调和歌词都很悲凉,小铺老板脸上的庄严神情渐渐消失,他浸沉在忧伤的心情中了。他想起他的玛淑特卡③。……他想起她诞生的时候,他还在上坝村地主家里做听差。听差的活儿忙碌,他就没注意到他的闺女是怎样长大的。

她经过一段漫长的时期长成一个优雅的姑娘,小小的脑袋上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两只眼睛象铜钱那么大,总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可是那段时期他没有留意就过去了。她如同一 切得宠的听差的子女一样,是在安乐的环境中,在地主小姐们身旁养大的。地主家的人闲着没事做,就教她看书,写字,跳舞,他对她的教育问题从不过问。也许他只有偶尔在大门旁或者楼梯口看见她,才想起她是他的女儿,碰到有空,他就教她祈祷,给她讲圣书上的故事。啊,就连那时候他也已经以熟悉教规和圣书闻名了!尽管父亲脸色阴沉,庄重,姑娘却乐于听他讲。她打着呵欠,学着他的样子念祷词,不过另一方面,每逢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讲那些故事,极力要讲得动听的时候,她倒总是全神贯注地听下去。以扫的红豆汤④、所多玛的劫运⑤、小男孩约瑟的灾难⑥,都使她脸色发白,睁大浅蓝色的眼睛。

后来他辞掉听差的活儿,用他积攒下来的钱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小铺,玛淑特卡却跟地主家的人一起动身到莫斯科去了。……她在去世的三年前到她父亲这儿来过。他几乎认不得她了。她成了个年轻苗条的女人,带着贵妇的风度,装束上流。

她讲话文雅,就跟背书似的。她吸烟,睡到中午才起床。临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就大胆地照直看着他的眼睛,声明说:“我是演员!”依那个旧日的听差看来,这样的坦率简直是恬不知耻。玛淑特卡开始夸耀她的成就和她的演员生活,可是看见父亲光是涨红脸,摊开了手,就没再讲下去。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谁也不看谁,度过了两个星期,一直到她动身那天为止。临行之前她请求她的父亲跟她一块儿到河边去散步。尽管他觉得大天白日,当着一切正派人的面,同他那个做演员的女儿一起散步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他还是对她的请求让步了。……“你们这个地方可真美!”她一面散步一面赞叹说。“什么样的山沟,什么样的沼泽啊!上帝呀,我的家乡多么好!”

她哭起来。

“这种地方无非是荒地罢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想,茫然看着那些山沟,不懂他的女儿为什么兴奋。“从这个地方是得不到油水的,就跟从公羊身上挤不出奶水一样。”

她哭了又哭,用整个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仿佛已经感到她呼吸的日子所余无几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摇摇头,就跟一匹马被蚊子叮了一 口似的。他要扑灭沉痛的回忆,就开始很快地在胸前画十字。

……

“主啊,”他喃喃地说,“宽恕你的奴隶和淫妇玛丽雅,宽恕她那些有意和无意的罪过吧。……”那两个不成体统的字眼又从他嘴里吐出来,可是他自己没有发觉。看来,凡是在思想里扎下根的东西,不要说格利果利神甫的教诲,就连钉子也没法把它挖出来!玛卡烈芙娜不住地叹气,小声念叨着,用力吸气,独臂米特卡在想心思。

……

“……在那没有疾并悲伤、叹息的地方……”诵经士拖着长音唱道,用一只手托住右边的脸颊。

浅蓝色的细烟从手提香炉里袅袅上升,在一道斜射进来的宽阔阳光里浮游,那道阳光穿透了教堂里阴郁而毫无生气的空间。似乎那个去世的女人的灵魂也跟细烟一起在阳光里飞舞。一缕缕细烟好象小孩的鬈发,盘旋飞舞,朝上边一个窗口飘去,仿佛要躲开这个可怜的灵魂的满腔郁闷和哀伤似的。

「注释」

①指男女农民。

②参见《新约·约翰福音》。

③他的女儿玛丽雅的小名。

④据基督教传说,以扫因为要喝红豆汤而把长兄的名分让给孪生兄弟雅各,见《旧约·创世记》。

⑤据基督教传说,所多玛城被神降火焚毁,见《旧约·创世记》。

⑥据基督教传说,雅各的儿子约瑟因得父特宠,遭兄长忌妒,被他们卖掉,见《旧约·创世记》。

正文 愚蠢的法国人

愚蠢的法国人

亨茨兄弟马戏团的丑角亨利·普尔库阿,走进莫斯科的捷斯托夫饭馆吃早饭。

“给我一客清肉汤!”他吩咐侍者说。

“请问,要不要加半熟的鸡蛋?”

“不,加鸡蛋吃了太饱。……这样吧,来两三块烤面包片就行了。……”普尔库阿一面等着清肉汤端上来,一面开始观察别人。首先扑进他的眼帘的,是坐在邻桌的一位胖胖的、仪表堂堂的先生,他正准备吃油煎薄饼。

“嘿,俄国饭馆里的吃食,给的可真多!”法国人①一面看着他的邻人把热油浇在油煎薄饼上,一面暗想。“五张薄饼呀!莫非一个人吃得下那么多的面食?”

这当儿那个邻人在薄饼上抹鱼子酱,把饼切成两半,不出五分钟就全吞进肚里去了。……“跑堂的!”他扭过脸去招呼侍者说。“再来一客!一客的分量怎么这样少!你一气给我端来十张或者十五张!再端来咸鲟鱼,……咸鲑鱼什么的!”

“奇怪,……”普尔库阿瞧着他的邻人暗想。“他已经吃了五张薄饼,不料还要吃!可是这样的现象不算稀奇。……我的舅舅弗朗苏阿住在我们国家的布列塔尼②,就跟人家打过赌,一次喝下两盘菜汤,吃掉五个羊肉饼。……听说还有一种病,就是吃得多。……”侍者在他的邻人面前放了一大堆薄饼,另外还端来咸鲟鱼和咸鲑鱼两碟菜。那个仪表堂堂的先生喝下一杯白酒,吃了咸鲑鱼,然后开始吃薄饼。使得普尔库阿大吃一惊的是他吃得很急,几乎嚼都没嚼,就象饿汉似的。……“他分明有病,……”法国人想。“难道他这个怪人,认为他吃得完这一大堆东西?三张饼还没吃完,他的肚子就会胀得满满腾腾,可是这一大堆都要由他付钱呢!”

“再来点鱼子!”他的邻人叫道,用食巾擦擦他油亮的嘴唇。“不要忘记拿生葱来!”

“可是……嘿,这一大堆东西已经吃掉一半了!”丑角大吃一惊。“我的上帝啊,他把所有的鲑鱼都吃了?这简直反常。

……难道人的胃有那么大的伸缩余地?不可能!不论胃有多么大的伸缩余地,它总不能超出胃的限度埃……要是这位先生是在我们法国,就会有人把他弄去展览,收门票钱哩。

……上帝啊,这一大堆东西全吃完了!“

“拿一瓶纽依来,……”他的邻人从侍者手里接过鱼子和生葱,说。“不过你把酒烫一烫热。……另外还要什么呢?

也罢,再拿一客油煎薄饼来。……只是要快点。……“”是。……那么请问,薄饼之后,您还要什么?“

“那就要点清淡的了。……你去要一客俄式鲟鱼杂拌汤,还有……还有……我来想一想,你去吧!”

“也许我这是在做梦?”丑角吃惊地暗想,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这个人要找死。吃下这么一大堆东西不可能不出事。

对,对,他是要找死!这从他忧郁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难道这些侍者见到他吃那么多的东西不觉得可疑?不可能!“

普尔库阿把伺候邻座客人的侍者叫过来,小声问道:“您听我说,为什么您给他那么多东西吃?”

“那是,呃……呃……他自己要的!怎么能不给他端来呢?”侍者诧异地说。

“奇怪,不过要知道,他可能照这样一直坐到傍晚,一个劲儿地叫菜呢!要是您自己没有勇气拒绝他,那就该去报告领班,请警察来!”

侍者微微一笑,耸耸肩膀,走开了。

“野蛮人!”法国人愤慨地自言自语道。“哪怕有个疯子或者打算自杀的人来到桌旁坐下,只要能多吃一卢布的菜,他们就会高兴!死一个人无所谓,只要有钱赚就成!”

“不用说,这种章法糟透了!”邻人扭过头来对法国人说。

“这种长时间的等待惹得我一肚子的火!两道菜中间,对不起,要等半个钟头!这样一来,胃口就倒光,而且耽误了时间。……现在是三点钟,可是五点钟我要去参加一个纪念性的午宴。”

“ Pardon ,m onsieur③,”普尔库阿脸色发白,说,“您这不是在吃午饭吗!”“不,不。……这怎么算是午饭呢?这是早饭,……薄饼嘛。……”这时候邻人要的杂拌汤端来了。他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盘,撒上克恩辣椒粉④,喝起来。……“可怜的人啊,……”法国人继续惊恐地暗想。“要就是他有病而没有注意他的危险症状,要就是他故意这样做,……抱着自杀的目的。……我的上帝啊,要是我知道会在这儿碰上这样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到这儿来!我的神经受不了这种场面!”

法国人带着怜悯的心情开始打量他邻人的脸,时刻担心那人马上就要浑身抽搐,他的舅舅弗朗苏阿在那次危险的打赌以后就总是浑身抽搐的。……“看起来,这是个年轻而有知识的人,……精力充沛,……”他瞧着他的邻人暗想。“说不定日后他会给他的祖国作出贡献,……很可能他有年轻的妻子和儿女。……从他的装束来判断,他一定富裕,满足,……那末,是什么缘故促使他下定决心走这一步呢?……莫非他就不能另选一种寻死的办法吗?鬼才知道他把生命看得多不值钱!不过我在这儿坐着,不走到他那儿去帮助他,这多么卑鄙,不近人情!也许,他还可以挽救!也许这个人还可以挽救过来!”

普尔库阿坚决地从桌旁站起来,往他邻人那边走去。

“您听我说, monsieur,”他用低微而婉转的声调对他说。

“可惜我跟您不认识,然而,请您相信,我却是您的朋友。……我能在哪方面帮您的忙吗?您要记住,您还年轻,……您有妻子儿女。……”“我不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邻人瞪大眼睛瞧着法国人,摇着头说。

“唉,您何必瞒着不说呢, monsieur?要知道我看得很清楚!您吃得这么多,因此……很难令人不起疑心。……”“我吃得多?!”邻人诧异地说。“我?!得了吧。……我一 清早起就没吃过东西,我怎能不吃呢?”

“可是您吃得太多了!”

“不过这又不用您出钱!要您操什么心?而且我吃得根本不多!您看一下,我跟大家吃的一样嘛!”

普尔库阿往四下里看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许多侍者拥挤着,互相碰撞,都端着一大堆油煎薄饼。……那些桌子旁边都有人坐着,都在吃大堆的薄饼、鲑鱼、鱼子,……他们的胃口和无所畏惧的精神都跟那个仪表堂堂的先生一样。

“啊,充满奇迹的国家!”普尔库阿从饭馆里走出来,暗想。“在他们这儿,不光是气候,就连人的胃也创造奇迹!啊,这个国家,神奇的国家呀!”

「注释」

①即上文的普尔库阿(这是法国人的姓)。

②法国地名。

③法语:对不起,先生。

④一种极辣的辣椒粉。

正文 安纽达

安纽达

在“里斯本”公寓一个租金最低的房间里,医学系三年级大学生斯捷潘·克洛奇科夫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用心背诵他的医学课文。这种一刻也不停的紧张背诵使得他口干舌燥,额头冒出汗来。

和他同居的女人安纽达在靠窗一个凳子上坐着,窗玻璃的四边蒙上了冰花。安纽达是个矮小消瘦的黑发女人,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脸色十分苍白,灰色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神色。

她伛着腰,用红线绣一件男衬衫的衣领。她在赶着做。……过道里的挂钟沙沙地响,敲了两下,这是下午两点钟,可是这个小房间还没打扫过。被子揉成一团,枕头、书本、女衣丢得到处都是,一只肮脏的大盆里装满肥皂水,水面上漂着烟蒂,地板上有些垃圾,一切东西都象是堆在一个地方,故意弄得凌乱不堪、揉成一团似的。……“右肺共分三部分,……”克洛奇科夫背诵着。“分界!上部在胸腔前壁,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或第五根肋骨为止,在侧面则是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肋骨为止,……在背部则是自上而下直至spina scapulae①为止。……”克洛奇科夫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极力想象刚才读过的那些部位。他没有得到清楚的概念,就动手隔着坎肩摸索他上边的肋骨。

“这些肋骨好象钢琴的琴键,”他说。“为了不致出错,就必须把它们摸熟。那就要在人体模型上和活人身上研究清楚。

……喂,安纽达,让我来把部位确定一下!“

安纽达就放下活计,脱掉上衣,挺直身子。克洛奇科夫在她对面坐下,皱起眉头,开始数她的肋骨。

“嗯。……头一根肋骨摸不到。……它是在锁骨后面。……这一定是第二根肋骨。……哦。……这是第三根。……这是第四根。……嗯。……对。……你为什么把身子缩起来?”

“您的手指头冰凉!”

“得了,得了,……你死不了。你不要扭动嘛。那末,这是第三根肋骨,这是第四根。……你看起来这么瘦,可是你的肋骨却几乎摸不出来。……这是第二根,……这是第三根。

……不行,这样要数乱,概念也不清楚。……这得画一下。……我那支炭笔在哪儿?“

克洛奇科夫拿过那支炭笔来,在安纽达的胸膛上,根据肋骨的部位,画出几条平行线。

“好得很。这就了如指掌了。……好,现在甚至可以敲几下,练习听诊。那你站起来!”

安纽达就站起来,扬起下巴。克洛奇科夫动手在她的胸脯上轻轻叩打,而且把这个工作干得那么专心,完全没有留意到安纽达已经冻得嘴唇、鼻子、手指头都发青了。安纽达不住地发抖,同时又担心医学生发现她在发抖,不再用炭笔描画,不再叩打,于是临到考试的时候就会考得很差。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克洛奇科夫停住叩打说。“你就照这样坐着,不要擦掉炭笔画出来的线,我趁这工夫再略微背一背课文。”

医学生就又走来走去,不住地背诵。安纽达象是个文了身的野蛮人,胸脯上画着黑线,冻得缩起身子,坐在那儿想心思。她素来很少讲话,老是沉默不语,总在想这想那。……这六七年来,她在这些公寓房间里迁来迁去,象克洛奇科夫这样的人她已经认识过五个。现在他们都已经在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有了地位,而且当然,跟上流人一样,早已把她忘记了。其中有一个如今在巴黎住着,两个做了医师,还有一个成了画家,最后一个据说甚至当教授了。克洛奇科夫是第六个。……不久就连这一个也要毕业,到社会上去了。毫无疑问,他的前途是美好的,克洛奇科夫多半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然而他目前的景况却糟透了:克洛奇科夫没有烟草,没有茶叶,白糖也只剩下四小块了。她必须赶快做完活计,把它送到定货的女顾主那儿去,领到二十五戈比的工钱,然后再去买茶叶和烟草。

“可以进来吗?”房门外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

安纽达赶紧把一条毛线披巾披在肩膀上。画家费契索夫走进来了。

“我有一件事求您,”他对克洛奇科夫开口说,他的眼睛象野兽似的从额头上披散下来的头发底下向外张望。“请您帮个忙,把您那美丽的姑娘借给我两个钟头!您可知道,我在画一幅画,没有模特儿就怎么也画不成!”

“啊,遵命!”克洛奇科夫同意道。“你去吧,安纽达!”

“我才不去受那个罪呢!”安纽达轻声说了一句。

“哎,得了吧!人家是为艺术才提出这个要求的,又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事。既然你能帮忙,又何不帮一帮呢?”

安纽达动手穿衣服。

“那么您在画什么?”克洛奇科夫问。

“我在画普赛克②。这是个好题材,可是不知怎么总也画不好,只好老是找各式各样的模特儿来画。昨天我照着一个模特儿画起来,她的腿是蓝色的。我就问,你的腿为什么是蓝色的?她说,这是她的长袜褪了色。您倒一直在背书!走运的人,您挺有耐性呢。”

“医学这门学问,不背可万万不行。”

“嗯。……请您原谅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克洛奇科夫,您生活得乱糟糟的!鬼才知道您在怎么生活!”

“这话怎么讲?不这样生活不行埃……我每个月从我老子那儿只领到十二个卢布,靠这点钱要过象样的日子就难了。”

“话是不错的,……”画家说,厌恶地皱起眉头,“不过仍然可以过得好一点。……一个有教养的人一定得是个美学家。这话不对吗?可是您这儿,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床也没铺,污水啦,垃圾啦,……昨天的粥还剩在盘子里,……啧啧啧!”

“这是实在的,……”医学生说,发窘了,“不过安纽达今天没有工夫打扫。她一直很忙。”

等到画家和安纽达走出去,克洛奇科夫就在长沙发上躺下,开始躺着背书,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过了一个钟头他醒过来,用拳头支着脑袋,开始闷闷不乐地沉思。他不由得想起画家所说的有教养的人必然是美学家那句话,而他的环境,现在依他看来,也确实讨厌,令人憎恶。他仿佛借助于心灵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未来,那时候他会在书房里接待病人,在宽敞的饭厅里喝茶,由他的妻子陪着,而她是个上流女人。

于是现在那个装着污水而且漂浮着烟蒂的盆,就显得格外不象样子。安纽达也显得相貌丑陋,样子邋遢、寒伧了。……他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马上就得跟她分手。

等到她从画家那儿回来,脱掉皮大衣,他就从长沙发上起来,郑重地对她说:“你听我说,我亲爱的。……你坐下,听着。我们得分手了!一句话,我不愿意再跟你一块儿生活下去了。”

安纽达从画家那儿回来,已经十分劳累,简直是筋疲力尽了。她做模特儿呆站了很久,这使她的脸变得消瘦憔悴,她的下巴变得更尖了。对于医学生所说的那些话,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嘴唇颤抖起来。

“你会同意,反正我们早晚总得分手,”医学生说。“你为人好,心地善良,你不愚蠢,你会懂得的。……”安纽达又穿上皮大衣,默默无言地用一张纸把她的活计包起来,把线和针收在一起。在窗台上她找到一个小纸包,那里面包着四小块糖,她就把它放在桌子上,书本旁边。

“这是您的……糖,……”她轻声说,回转身去,想遮掩她的眼泪。

“咦,你哭什么?”克洛奇科夫问。

他心慌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真的。……你自己也明明知道我们非分手不可。我们又不能一辈子待在一起。”

她拿起她仅有的一个小包袱,已经转过身来要同他告别,可是他怜惜她了。

“就让她再在这儿住一个星期吧?”他暗想。“真的,让她再住几天,一个星期以后我再叫她走。”

他懊恼自己的软弱,就严厉地对她嚷道:“咦,你站着干什么!要走就走,不愿意走就脱掉皮大衣留下!你留下好了!”

安纽达默默无言,慢腾腾地脱掉皮大衣,然后同样慢腾腾地擤鼻涕。她叹了口气,不出声地往她素常的座位那边,往窗子旁边的凳子那儿走去。

大学生拿过教科书来,又开始在两个墙角之间走来走去。

“右肺共分三部,……”他背诵道。“上部在胸腔前壁,自上而下直至第四根或第五根肋骨为止……。”

过道上有个什么人扯开了嗓门叫道:

“格利果利,拿茶炊来!”

「注释」

①拉丁语:肩胛骨。

②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的形象出现,与爱神厄洛斯相恋。

正文 祸福无常谢肉节的布道题材

祸福无常谢肉节 ①的布道题材

七品文官谢敏·彼得罗维奇·波德狄金挨着饭桌坐下,把食巾铺在胸前,心急火燎地等着油煎薄饼端上来。……在他面前,如同在视察战场的统帅面前一样,展开一幅洋洋大观的画面。……饭桌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排酒瓶,好象摆出立正的架式。那儿有三种白酒,有基辅露酒,有沙托拉罗兹②,有莱茵葡萄酒,甚至有个大肚罐,装着别尼迪克丁修道院的产品③。那些酒瓶四周,按照富于艺术趣味的凌乱格局,密密麻麻地摆着青鱼加芥末酱、小鳁鱼、酸奶油、大鱼子(每俄斤值三卢布四十戈比)、鲜鲑鱼等。波德狄金瞧着这一 切,馋得直咽口水。……他的眼睛蒙上一层油亮的光,他的脸变了样子,露出一副馋相。……“咦,怎么可以叫人等这么久呢?”他皱起眉头,扭过脸对他妻子说。“快点嘛,卡嘉!”

不过最后厨娘总算端着油煎薄饼来了。……谢敏·彼得罗维奇冒着把手指头烫坏的风险,伸出手拿过最上面两张极烫的薄饼来,馋涎欲滴地把它们往自己的碟子上一扔。薄饼煎得焦黄,酥而且软,好比商人女儿的肩膀。……波德狄金愉快地微微一笑,兴奋得打个嗝,赶紧把滚烫的油浇上去。随后,仿佛要挑逗自己的胃口,预先琢磨一下滋味似的,他慢慢腾腾,不慌不忙地在饼上抹鱼子酱。凡是鱼子酱没有抹到的地方,他一概倒上酸奶油。……现在只要吃下去就成了,不是吗?可是,不!……波德狄金看一眼他亲手做的工作,还不满意。……他略一沉吟,又在那些薄饼上放一块最肥的鲑鱼、一块小鳁鱼、一块沙丁鱼,然后眼睛发直,呼呼地喘气,把两张薄饼卷成一个圆筒,津津有味地喝下一杯白酒,嗽了嗽喉咙,张开嘴巴。……不料这当儿,他突然中风了。

「注释」

①基督教节日,在大斋前的一个星期。

②一种法国上等葡萄酒。

③一种法国蜜酒。

正文 大人物

大人物

广告:税务督察官办公室需用

文书一名,年薪二百五十卢布,至

少须在县立学校毕业,或在中学校

三年级结业。应征者务须写申请书

一份,并附个人生活经历一份,寄

交古西纳亚街波德席尔金娜太太房

屋内税务督察官先生收。

这个广告米沙·纳巴尔达希尼科夫读过二十遍了。他是个青年男子,额头上生着紫疱,鼻子由于患慢性鼻炎而发红,下身穿一条咖啡色长裤。他读完广告,走来走去,想了一阵,转过脸去对他妈妈说:“我不是在中学校三年级结业,而是在四年级结业的。我的书法好得很,哪怕当作家或者做大臣都成。嗯,薪水呢,您看得明白,也不错:每个月有二十卢布呢!我们家穷,即使只挣五卢布我也愿意去!不管您怎么说,这个职位合适极了,再好也没有。……只是有一件事糟糕,妈妈:要写一份生活经历!”

“哦,那又怎么样?你写它一篇就是了。……”“说说倒容易:写它一篇!要写生活经历就得有才华,没有才华怎么写得出来?随便写一下,马马虎虎,杂乱无章,您明白,那可不妥当。要知道,这比不得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这是要附在申请书上,连同证件一起交到办公室去的!光是预备一张好纸,写得清清楚楚,那可不够,还得写出一篇好文章来才成。……当然了!不过您是怎样想的呢?如果漫不经心,从旁看一眼税务督察官伊凡·安德烈伊奇,那他就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区区一个十二品文官①罢了,又赋闲过六年,在各处小铺里欠下帐,可要是往深里一看,那就不对,妈妈,他可就算是个大人物,了不起的人物了。您看见广告里是怎么说的?要递一份申请书上去。……申请书啊!要知道,申请书是只递给要人的!人家不会把申请书递给我和您,也不会递给我舅舅尼尔·库兹米奇!”

“话是不错的,……”妈妈同意说。“可是他要你的生活经历干什么用?”

“这我就没法跟您说了。……一定是有用呗!”

米沙把广告再读一次,开始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沉湎于幻想。……不论是谁,只要一生当中哪怕只失业过一次,由于赋闲而苦恼不堪,就一定能体会象上述那样的广告怎样激动人心。米沙自从上中学的那天起就没有一 次吃饭不挨骂,人家总是把他说成寄生虫。他为了装阔而穿着舅舅尼尔·库兹米奇的旧裤子,只有到傍晚才上街,免得人家看见他的破皮靴和褪了色的上衣,一有机会可以谋到工作,就精神抖擞。一个月挣二十卢布,这笔钱不算少呀。固然,用这笔钱买不了马车,也办不成婚事,可是另一方面,有了这样的收入,就足以使米沙如愿以偿,头一个月就给自己买一条新裤子、一双皮靴、一顶帽子、一架手风琴而且给他的母亲五六个卢布做伙食费了。不管怎样,薪水虽少,总比老是缺钱强得多。然而使米沙神往的,与其说是二十卢布,倒不如说是这以后的幸福时光,到那时候他母亲就不会再骂他吃白饭而羞得他无地自容,放声大哭了,他的舅舅尼尔·库兹米奇也不会再教训他,赌咒发誓说要痛打这个过寄生生活的外甥了。

“你与其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妈妈打断他的幻想说,“还不如坐下来写的好。……”“我写不好,妈妈,”米沙叹道。“老实说,我已经坐下写过五次了,可是连鬼影子也没写出来。我想写得文绉绉的,结果却写得很简单,就象给住在克列明楚格的姑母写的信。

……“

“写得简单也没什么。……督察官不会见怪的。……凭我这个做母亲的祷告和耐性,主会叫他的心软下来:就算写得不怎么样,他也不会生气。……恐怕他自己在你这种年纪也不见得怎么有学问!”

“也行,我再试一下,不过我知道又会毫无结果的。……好,我试一试。……”米沙挨着桌子坐下,在面前铺开一张纸,沉思不语。他瞪起眼睛朝着天花板瞧了很久,拿起钢笔来,照那些欣赏自己书法的人的做法,摇了摇手腕,开始写道:“阁下!我在一 八六七年生于某城,我的父亲叫基利尔·尼康诺罗维奇·纳巴尔达希尼科夫,我的母亲叫娜达丽雅·伊凡诺芙娜。我父亲在商人波德果依斯基的糖厂里做办事员,一年挣六百卢布。

后来他被解雇,失业很久。后来……“

后来他父亲成了酒徒,死于酗酒,不过这已经是家庭秘密,米沙不打算告诉“阁下”了。米沙略一沉吟,就把写好的统统涂掉,稍稍思考一阵,又把原来的话重新写出来。……“后来他在贫困中去世,”他继续写道,“他的妻子和他那满腔热爱的儿子深为悲痛,而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米哈依尔②。我满九岁那年,被送进预备班读书,由波德果依斯基给我付学费,可是自从我父亲被他解雇以后,他就不再给我付学费,我读到四年级就退学了。我的学习成绩平常,一 年级和三年级都读了两年,然而在书法和操行方面素来得五 分,……”等等。

米沙写满了整整一张纸。他写得诚恳,然而没有条理,也没有通盘的布局,而且不按照年代的顺序,因而常常重复,写得很乱。结果他写出了一篇繁琐、冗长而幼稚的东西。……米沙是这样结束的:“现在我靠我母亲养活,而她却没有任何维持生计的方法,所以我极其恭顺地请求阁下赐给我这个职位,以便我能生活,并奉养我有病的母亲,她也请求您应允。

冒昧上陈,谨祈鉴原为荷。“(署名)

第二天,经过长久的踌躇和腼腆的迟疑以后,这篇生活经历总算誊清,而且按照指定的地点,连同证件一起寄出去了。过了两个星期,米沙等得心都焦了,就走进税务督察官的前堂,在那儿站住,浑身发抖,期待着他的著作的酬劳。

“请容许我打听一下: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他在前堂往一个陈设简陋的大房间里瞧一眼,看见那儿的长沙发上躺着个头发棕红色的人,脚上穿一双拖鞋,身上穿着夏季的斗篷算是睡衣,就问道。

“您有什么事?”生着棕红色头发的人问。

“我……两个星期以前递过一份申请书,……是关于文书职位的事。……我可以见见督察官先生吗?”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红头发嘟哝说,脸上做出一 副苦不堪言的神情,把身上的斗篷裹一裹紧。“居然一天来一 百个人!不断地来,不断地来!可是,诸位先生,难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事干,专门来捣我的乱吗?”

红头发从长沙发上跳下地,劈开两条腿,咬清每个字的字音说:“我已经对大家说过一千次:我有文书了!有了,有了,有了!现在你们也该别再来了!我已经有文书了!请您转告所有的人吧!”

“对不起,先生,……”米沙喃喃地说。“我不知道,先生。……”米沙别扭地鞠躬,走出去。……至于酬劳,呜呼哀哉!

「注释」

①帝俄时代文官共分十四品,第十二品是很低的。

②上文的米沙是米哈依尔的爱称。

正文 伊凡·玛特威伊奇

伊凡·玛特威伊奇

傍晚五点多钟。有个相当著名的俄国学者(我们以后就简单地称他为学者)在书房里坐着,烦躁地咬手指甲。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说,不时看一下他的怀表。“这是毫不尊重别人的时间和工作。这样的人在英国一个钱也挣不到,会活活饿死!好,你等着就是,等你来了……”学者感到有必要向别人发泄一下他的盛怒和焦躁,就走到他妻子的房间跟前,敲了敲房门。

“听我说,卡嘉,”他用愤懑的声调说。“要是你见到彼得·丹尼雷奇,你就转告他说,正人君子是不这样办事的!这是胡闹!他推荐了一个缮写员,可又不知道他推荐的是个什么人!那个调皮的孩子每天总要迟到两三个钟头。哼,难道这也算是缮写员?对我来说,两三个钟头比别人的两三年还要宝贵呢!等他来了,我要象对付狗似的把他痛骂一顿,一 个钱也不给他,把他轰出去!跟这样的人不能讲客气!”

“你天天都说这种话,可是他仍然不断地来。”

“不过今天我下定决心了。我为他受到的损失已经够多的了。请你原谅,我一定要骂他一通,学马车夫的样子骂他一 通!”

不过最后,门铃声响了。学者就做出严肃的脸相,挺直腰板,把头往后一仰,走到前厅去。在那儿,他的缮写员伊凡·玛特威伊奇已经在衣帽架旁边站住,那是个青年人,年纪十八岁左右,脸象鹅蛋那么椭圆,唇髭还没生出来,身上穿一件褪色的旧大衣,脚上没穿套靴。他呼呼地喘气,仔细在垫子上擦净他那双笨重的大皮靴,同时极力不让女仆看见皮靴上的窟窿,因为窟窿里已经露出白袜子了。他见到学者,就露出笑容,久久不散,畅快得很,带点傻气,那样的笑容是只有小孩和颇为憨厚的人的脸上才会有的。

“啊,您好,”他说,伸出一只汗湿的大手。“怎么样,您嗓子痛已经好了吧?”

“伊凡·玛特威伊奇!”学者用颤抖的声调说,退后一步,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伊凡·玛特威伊奇!”

随后他跳到缮写员跟前,抓住他的肩膀,动手轻轻地摇几下。

“您这是在怎样对待我呀?!”他气急败坏地说。“您这个可怕而又可恶的人,您在怎样对待我呀!您要嘲笑我,耍弄我?是吗?”

从伊凡·玛特威伊奇的脸上仍旧荡漾着的笑容来判断,他本来是期待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接待的,因此他看见学者怒容满面,他自己那张椭圆脸就越发拉长,他的嘴巴惊愕地张开了。

“怎么……怎么回事?”他问。

“您还要问!”学者说,把两只手一拍。“您知道光阴在我是多么宝贵,可是您偏偏来得这么迟!您晚来了两个钟头!

……您真是不敬畏上帝!“

“要知道我现在不是从家里来,”伊凡·玛特威伊奇支吾道,迟疑地解开围巾。“我到姑姑家去参加命名日宴会来着,我姑姑住得离这儿大约有六俄里远呢。……要是我直接从家里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哎,您想想看,伊凡·玛特威伊奇,您这种行动合乎情理吗?这儿有工作要做,而且是急着要赶出来的工作,可是您反而到处去参加命名日宴会,到您什么姑姑家里去逛荡!

唉,您倒是快点解掉您的围巾啊!这真叫人受不了!“

学者又跳到缮写员跟前,帮他解开围巾。

“您简直象个娘们儿。……喏,走吧!快点,劳驾!”

伊凡·玛特威伊奇拿出一块揉皱的脏手绢擤了擤鼻子,理一下瘦小的灰色上衣,穿过大厅和客厅,走进书房。那里早就为他准备下座位,纸张,以至纸烟了。

“您坐下,您坐下,”学者催促道,着急地搓手。“您这个人真讨厌。……您明知这个工作要赶出来,可是又来得这么晚。这逼得人不能不骂街。好,您写吧。……我们上一回写到哪儿了?”

伊凡·玛特威伊奇抚一下刚硬的、剪得不齐的头发,拿起钢笔来。学者不断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集中注意力,开始念道:“关键在于……逗点……某些所谓基本形式,……您写完了吗?……基本形式全然为一些原则的实质所制约,……逗点,……而那些原则就是在那些形式中表现出来,并且也只能体现为那些形式。……另起一行。……那儿,当然,该加个句点。……最富于独立性的乃是……乃是……其社会性大于政治性的那些形式。……”“现在中学生穿另一种制服①了,……灰色的,……”伊凡·玛特威伊奇说。“当初我上学的时候,那要好得多:大家都穿军服。……”“哎,您快写吧,劳驾!”学者生气地说。“那些形式。……您写完了吗?……讲到国家职能……体制方面的改变,而不是人民生活的调节方面的改变,……逗点,……那就不能说它们的特点是它们的形式的民族性,……最后这九个字要加上引号。……嗯……嗯……那个……刚才您讲起中学校,想说什么来着?”

“我说当初我上学的时候,穿的制服跟现在不同。”

“啊,……是的。……那么您离开中学很久了吗?”

“这我昨天就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停学已经三年。……我是念到四年级才退学的。”

“那您为什么不上学了呢?”学者问,同时看一下伊凡·玛特威伊奇写的字。

“家庭环境不容许埃”

“又要跟您说一遍了,伊凡·玛特威伊奇!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掉把一行字写得太稀的习惯?每一行字不能少于四 十个字母!”

“怎么,您认为我是故意这样吗?”伊凡·玛特威伊奇不高兴地说。“可是另外那些行的字母都不止四十个。……您数嘛。要是您觉得我写得太稀,您扣我的工钱好了。”

“哎,问题不在这儿。您这个人太俗气了,真的。……一 点点小事,您就提到钱。要紧的是一丝不苟。伊凡·玛特威伊奇,一丝不苟最要紧!您得学会一丝不苟才成。”

一个使女走进书房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茶和一小篮面包干。伊凡·玛特威伊奇笨拙地伸出两只手,接过他那杯茶,立刻喝起来。茶太烫。伊凡·玛特威伊奇怕烫嘴,就极力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吃完一块面包干,又吃一块,再吃第三块,然后不好意思地斜起眼睛看了看学者,又胆怯地伸出手去拿第四块。他那很响的喝茶声、津津有味的咂嘴声、又饿又馋而扬起眉毛的神情,都惹得学者心里不痛快。

“您快点吃完吧。……时间是宝贵的。”

“您念好了。我可以一面喝茶一面写。……我,老实说,肚子饿了。”

“当然,走了那么多的路!”

“是埃……而且天气多么坏!在我们家乡,这时候已经有春天的气息了。……到处都是水洼,雪溶化了。……”“真的,您好象是南方人吧!”

“顿河区域的人。……到三月间,我们那儿就完全是春天了。这儿天气严寒,大家都穿着皮大衣,那儿却已经有青草,……到处的土地都干燥,甚至可以捉毒蜘蛛了。”

“为什么要捉毒蜘蛛呢?”

“不为什么,……闲着没事做罢了,……”伊凡·玛特威伊奇说,叹气。“那种东西捉起来倒满好玩的。你拿一根细线,拴上一小块树脂,把树脂送进小树洞里去,用那块树脂敲毒蜘蛛的脊背,它呢,该死的东西,生气了,就伸出爪子抓树脂,于是就沾上,跑不脱了。……我们玩得可起劲呢!我们常常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盆里,满满的,再把一个比霍尔卡放进去。”

“什么叫比霍尔卡?”

“这也是一种蜘蛛,长得很象毒蜘蛛。打起架来,它一个就能咬死一百个毒蜘蛛呢。”

“嗯,是埃……不过我们还是来写。……刚才我们写到哪儿了?”

学者又念了大约二十行,然后坐下来,开始沉思。

伊凡·玛特威伊奇等着学者打腹稿,他坐在那儿,伸直脖子,极力把衬衫衣领理好。他的领结总是系得不稳,领扣从扣眼里脱落,领口常常散开。

“嗯,是啊,……”学者说。“嗯。……怎么样,找到差事了吗,伊凡·玛特威伊奇?”

“没有。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呢?我,您知道,决意做志愿军人。可是我父亲主张我到药房去工作。”

“嗯,是埃……要是能上大学就更好了。入学考试是困难的,然而只要有毅力,埋头用功,就能够考龋您要用功,多读点书。……您读的书多吗?”

“老实说,很少,……”伊凡·玛特威伊奇说,点上一支烟。

“您读过屠格涅夫的书吗?”

“没,没有。……”

“那么果戈理呢?”

“果戈理?嗯!……果戈理。……不,没有读过!”

“伊凡·玛特威伊奇!您不害臊吗?唉唉!您是个挺好的人,很有点才气,可是想不到……连果戈理的作品都没读过!

您务必要读一下!我给您书。您一定要读一读!要不然我们可就会吵得不可开交了!“

紧跟着又是沉默。学者在一张躺椅上半躺半坐,思索着。

这时候伊凡·玛特威伊奇已经不管衣领,而把全部注意力移到他的皮靴上。他一直没有发现皮靴上的雪已经溶化,脚底下有两大滩水。他不由得害臊了。

“今天有点不顺利,……”学者嘟哝说。“伊凡·玛特威伊奇,您大概也喜欢捉鸟吧?”

“那是秋天才干的事。……在这儿我没有捉过,可是在那儿,在家乡,我常常捉鸟呢。”

“哦,……很好。不过我们还是得写。”

学者坚决地站起来,开始念下去,可是念了十行,又在躺椅上坐下。

“不行了,多半,我们要推迟到明天上午再写,”他说。

“您明天上午来吧,不过要早一点,九点钟以前赶到。求上帝保佑,千万不要来迟。”

伊凡·玛特威伊奇放下钢笔,从桌子那儿站起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在沉默中过了五分钟,他开始感到现在应该走了,他已经成了多余的人,然而学者的书房里那么舒适,明亮,暖和,而且那些奶油面包干和甜茶留下的印象还那么新鲜,弄得他一想到自己的家,心就不由得收紧了。他家里是贫穷,饥饿,寒冷,怨天尤人的父亲,斥责,这儿却那么太平,安静,就连他那些毒蜘蛛和鸟雀都能引起人家的兴趣呢。

学者看了看怀表,伸出手去拿过一本书来。

“那么您给我果戈理的书吗?”伊凡·玛特威伊奇站起来,问道。

“我给您,我给您。可是您何必这么忙呢,好朋友?您再坐一忽儿,讲点什么吧。……”伊凡·玛特威伊奇就坐下来,畅快地微笑。几乎每天傍晚他都在这个书房里坐着,每一次都感到学者的声调和目光里有一种异常柔和、亲切而又吸引人的东西。甚至有些时候他觉得学者似乎依恋他,跟他处熟了,即使骂他来得迟,也只是因为盼望他来谈一谈毒蜘蛛,谈一谈他怎样在顿河地区捕捉金翅雀而已。

「注释」

①在俄语中“形式”和“制服”是同一个词,因而缮写员联想到“制服”。

正文 巫婆

巫婆

时间临近深夜。教堂诵经士萨威里·盖金在教堂看守人的小屋里一张大床上躺着。虽然他养成习惯,素来跟鸡同一 个时间睡觉,可是今天他却没睡着。他那条被子是用五颜六 色的花布片缝成的,已经很脏。他那红褐色的硬头发从被子的这一头钻出来,被子的另一头呢,伸出他那双很久没有洗过的大脚。他在听。……他的小屋嵌在教堂围墙当中,只有一扇窗子对着旷野。旷野上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厮杀。谁都难于听明白这是谁要结果谁的性命,究竟为了消灭谁才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根据那种险恶而又经久不息的喧嚣声来判断,必是有谁打了很大的败仗。得胜的一方正在旷野上穷追敌人,咆哮着冲进树林,窜上教堂的房顶,举起拳头凶狠地敲打窗子,大发雷霆,败北的那一方却在哀号,痛哭。……凄厉的哭声时而就在窗外响,时而升高,到房顶上去了,时而又钻进火炉里。那哭声不是求救的呼喊,而是悲悲切切,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的哀号。雪堆蒙上薄薄的一层冰壳,雪堆上,树木上都有泪珠颤抖,大路和小径上泛滥着由泥土和溶化的雪水合成的黑色泥浆。一句话,大地正在解冻,可是夜色太黑,天空看不清这一点,却用尽全力把大片的新雪撒在溶化的大地上。风在空中游荡,象醉汉似的。……它不让雪落在地面上,却在黑暗里由着性儿把它卷来卷去。

盖金倾听着这种音乐,皱起眉头。问题在于他知道,或者至少已经猜出窗外这场动乱会闹出什么事来,而且是谁在操纵这场动乱。

“我知道!”他嘟哝说,在被子里举起手指威胁着一个什么人。“我全知道!”

诵经士的妻子拉伊萨·尼洛芙娜在窗旁的凳子上坐着。

一盏铁皮小灯放在另一个凳子上,仿佛胆怯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洒下微弱而闪烁的亮光,照在她宽阔的肩膀上,照在她美丽诱人的身体轮廓上,照在她那根垂到地面的粗辫子上。她正在用粗麻布缝麻袋。她的双手很快地活动着,然而她的整个身体、眼神、眉毛、厚嘴唇、白净的脖子,却一 动也不动,专心干那种单调而机械的工作,仿佛睡着了似的。

她只偶尔抬起头来,让她那疲乏的脖子休息一下,瞟一眼窗外,看看风雪怎样在那儿逞威,然后又对着那块粗麻布低下头去。她美丽的脸上生着一个狮子鼻,两边有两个酒窝,然而那张脸却一无表情,既没有愿望,也没有忧伤,更没有欢乐。美丽的喷泉在不喷水的时候,也总是这样一无表情的。

不过后来她总算做完一个麻袋,把它丢在一旁,舒畅地伸懒腰,把昏花呆板的目光停在窗子上。……窗玻璃上淌着水珠,粘着些白色的、短命的雪花。那些雪花落在玻璃上,看一眼诵经士的妻子,就溶化了。……“你过来睡吧!”诵经士嘟哝说。

诵经士的妻子一声不响。可是突然,她的睫毛动弹一下,眼睛里流露出注意的神色。萨威里本来一直躺在被子里观察她脸上的表情,这时候就伸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象有人来了,……”诵经士的妻子轻声回答说。

诵经士就用胳膊和腿撩开被子,爬起来,在床上跪着,呆瞪瞪地瞧着他的妻子。小灯那胆怯的亮光照亮他满是胡子的麻脸,从他蓬松的硬发上滑过去。

“你听见了吗?”他的妻子问。

在风雪单调的呼啸声中,他隐约听见玎玲玲的尖细的哀叫声,象是一只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脸上来,却受到阻挠,于是生气了,就嗡嗡地叫起来似的。

“那是邮车,……”萨威里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叽咕说。

离教堂三俄里远有一条驿道。遇到刮风的天气,如果风从大路刮到教堂来,那末在这小屋里住着的人就能听见车铃声。

“主啊,这样的天气还有这种兴致赶着车出来!”诵经士的妻子叹道。

“这是公事。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反正得赶着车上路。……”哀叫声在空中响了一阵,停了。

“车子过去了!”萨威里躺下去,说。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盖上被子,清楚的车铃声却又传到他耳朵里来。诵经士不安地看一眼妻子,从床上跳下地,摇晃着身子,在火炉旁边走来走去。小铃铛略微响了一忽儿,又停了,仿佛破裂了似的。

“听不见了,……”诵经士叽咕一句,站住,眯细了眼睛瞧着妻子。

可是就在这时候,风敲打窗子,又把尖细清脆的哀叫声送来了。……萨威里脸色煞白,喉咙里干咳一声,又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有人在叫那辆邮车兜圈子!”他声音沙哑地说,恶狠狠地斜起眼睛瞧着妻子。“你听见吗?邮车给摆布得不住兜圈子!

我……我知道!我怎会不……不明白?“他叽叽咕咕说。”我全知道,你这该死的!“

“你知道什么?”诵经士的妻子轻声问道,眼睛没离开窗子。

“我知道这都是你干出来的,女妖魔!都是你干出来的,你这该死的!不管是这场风雪还是那辆邮车兜圈子,……一 概都是你干出来的好事!都是你!”

“你发疯了,糊涂虫,……”诵经士的妻子平静地说。

“我早就看穿你这一手了!当初结婚的时候,我头一天就看出你身子里流着母狗的血!”

“呸!”拉伊萨惊愕地说,耸了耸肩膀,在胸前画个十字。

“你快点在胸前画个十字,傻瓜!”

“巫婆就是巫婆,”萨威里继续用一种要哭出来的低沉声调说,撩起衬衫的底襟匆匆地擤一下鼻子。“虽然你是我的老婆,虽然你是教会里的人,然而就是到了举行忏悔礼那天,我也还是要照直说出你是个什么东西。……没错儿!主啊,保佑我,宽恕我吧!去年,先知但以理与三少年①节的前夜,起过一场暴风雪,结果怎么样呢?那个工匠跑到我们这儿来取暖了。后来,到阿历克塞圣徒节,河上的冰裂开了,那个乡村警察突然跑到这儿来了。……他跟你这个该死的聊了个通宵,早晨他走的时候,我瞧他一眼:嘿,他的眼睛周围起了黑眼圈,连两个腮帮子都凹下去了!啊?八月斋期当中有过两次暴风雨,每一回都有个猎人到我们家里来过夜。我什么都看见了,他这该死的!我全看见了!啊,她的脸涨得比大虾都红了!啊哈!”

“你什么也没看见。……”

“哼,是啊!去年冬天圣诞节前,在克利特十殉教徒节那天,暴风雪闹了一天一夜,……你记得吗?首席贵族的文书迷了路,跑到我们这儿来了,那条狗。……你贪图他什么呀!

呸,区区一个文书罢了!为他也值得闹出这么样的天气来!一 个臭文人,老是擤鼻涕,身材矮极了,满脸的粉刺,歪着个脖子。……要是他长得漂亮倒也罢了,可是,呸,一副鬼相哟。“

诵经士歇口气,擦了擦嘴唇,仔细听着。铃声已经听不见了,然而房顶上猛然刮来一阵风,窗外的黑暗里就又响起了铃声。

“现在那一套又来了!”萨威里继续说。“邮车不是平白无故转圈子的!要是邮车不是找你,你就朝着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啊,魔鬼真会办事,倒是个好帮手呢!他让邮车转来转去,临了就领到这儿来了。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瞒不了我,你这魔鬼的玩具,邪心思的骚娘们儿!这场暴风雪刚一开头,我马上就明白你安的什么心。”

“好一个蠢货!”诵经士的妻子冷笑说。“怎么,按你那糊涂想法,这种坏天气都是我搞出来的?”

“嗯。……你笑吧!是你搞出来的也罢,不是你搞出来的也罢,反正我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血一沸腾,天气就变了,天气一变,就准有个疯子跑到这儿来。每一次都这样!可见就是你在作怪!”

诵经士要说得动听些,就把一个手指按住额头,闭上左眼,用唱歌般的声调说:“啊,疯魔!犹大的罪恶呀!如果你真是人而不是巫婆,你就该用你的脑筋好好想一想:倘或来人不是工匠,不是猎人,不是文书,而是个化了装的魔鬼,那怎么得了!啊?你该好好想一想呀!”

“你也真是糊涂,萨威里!”诵经士的妻子叹道,怜悯地瞧着她的丈夫。“当初我爸爸在世,住在这儿的时候,有很多人来求他治热病,那些人各式各样,有从乡村里来的,有从移民村来的,有从亚美尼亚人的田庄上来的。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谁也没有把他们说成魔鬼。可是现在,一年当中,遇上坏天气,有个把人到我们这儿来取暖,你这个蠢货就大惊小怪,马上生出各式各样的想法来了。”

妻子的道理打动了萨威里的心。他劈开两只光脚,低下头,沉思了。他还没有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测,他妻子那种诚恳冷静的声调使他茫然失措,不过话虽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摇着头说:“来人可不是老头子或者罗圈腿,到这儿来要求过夜的都是年轻人嘛。……这是为什么?光是取暖,倒还罢了,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娘们儿,天下再也没有一种活物比你们娘们儿更狡猾的了!讲到真正的头脑,你们一丁点也没有,比椋鸟都不如,可是讲到魔鬼的狡猾,哎呀呀!圣母啊,保佑我们吧!喏,邮车的铃响了!这场暴风雪刚一开头,我就知道你的满肚子坏水!你在施展你的巫术,母蜘蛛!”

“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该死的?”诵经士的妻子失去耐性,发脾气说。“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粘焦油?”

“我揪住你不放,是因为今天晚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求上帝保佑别出事才好,……你听着!……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么明天天一亮我就到佳科沃村去找尼科季木神甫,把事情全说穿。我一五一十告诉他:”尼科季木神甫,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说这种话,不过她真是巫婆。‘他就问:“怎么见得?’我说:”嗯,……您想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吗?行。……‘我就原原本本讲出来。那你就要遭殃,娘们儿!慢说到世界末日审判那天,就是在现世生活中你也要受到惩罚!妒ダ袷椤飞夏切┲淠忝钦庵秩说牡桓娲牵刹皇前仔吹模?p>

忽然,有人敲窗子,声音那么响,那么蹊跷,萨威里吓得脸色发白,蹲下去。诵经士的妻子跳起来,也脸色惨白。

“看在上帝面上,放我们进去吧!”一个颤抖而粗重的男低音说。“谁住在这儿呐?行行好吧!我们迷路了!”

“你们是什么人?”诵经士的妻子问,不敢看窗子。

“邮车!”另一个声音说。

“你那套鬼招数灵验了!”萨威里说,摆一下手。“果然如此!我说得千真万确。……哼,你给我小心点!”

诵经士三窜两跳上了床,在褥垫上躺下,愤懑地喘着气,翻过身去,脸对着墙。不久他的背上吹来一股冷气。房门吱吜一 声开了,门口出现一 个高大的人影,从头到脚沾满了雪。

他身后闪出另一个人影,也那么白。……“要把邮包抬进来吗?”第二个人用沙哑的男低音问。

“丢在那儿不管可不行!”

说完这话,第一个人就动手解开风帽,可是没等解完,就把它连同制帽一齐从脑袋上扯下,气呼呼地往火炉那边一扔。

随后他脱下身上的大衣,也往那边一丢。他也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开始在小屋里走来走去。

这人是个年轻的邮差,生着淡黄色头发,上身穿一件旧的制服上衣,脚上穿一双沾着泥的红褐色皮靴。他走了一阵,身子暖和过来,就靠着桌子坐下,把两只沾着泥的靴子往口袋那边伸过去,用拳头支着脑袋。他那张泛起红晕的白脸仍然带着刚才经历过的痛苦和恐惧的痕迹。尽管他的脸气愤得变了样子,带着不久以前生理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痛苦所留下的鲜明痕迹,而且眉毛上,唇髭上,圆形的胡子上都挂着正在溶化的雪,然而那张脸还是很漂亮。

“狗一般的生活!”邮差抱怨说,抬起眼睛望着四壁,仿佛不相信他已经到了暖和的地方似的。“我们差点完蛋!要不是你们的灯光,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鬼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这种狗一般的生活简直没完没了!

我们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他压低喉咙问道,抬起眼睛看着诵经士的妻子。

“这儿是古里亚耶夫斯基山岗,归卡里诺甫斯基将军的庄园管,”诵经士的妻子打个冷战,回答说,脸涨红了。

“你听见没有,斯捷潘?”邮差转过身去对马车夫说,马车夫正背着一个大皮袋,卡在房门口。“我们跑到古里亚耶夫斯基山岗上来了!”

“是啊,……真远!”

马车夫用若断若续的沙哑叹息声吐出这几个字,走出去,过一忽儿背来一个小一点的袋子,然后又走出去,这一回拿来一把邮差用的长刀,是系在宽皮带上的,刀的样子颇象民间木板画《奥罗费尔恩床边的尤季芙》上画的那把又长又薄的利剑。他把皮袋子堆在墙边,走出去,在前堂坐下,点上他的烟斗。

“跑了这么多路,也许您想喝点茶吧?”诵经士的妻子问。

“眼下哪有心思喝茶!”邮差皱起眉头说。“我们得赶快暖和一下就动身上路,要不然就会误了邮务列车。我们坐上十 来分钟就走。不过,求你们行行好,给我们领路吧。……”“上帝用这种天气惩罚人啊!”诵经士的妻子叹道。

“嗯,是埃……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吗?我们是本地人,在教堂里作事。……我们是教会里的人。……喏,我的丈夫就躺在那儿!萨威里,你快起来,跟人家打个招呼嘛!从前这儿是教区,一年半以前这个教区取消了。当然,从前地主们住在这儿的时候,人很多,也就值得立一个教区,如今呢,地主们不在这儿了,那么您想想看,教会里的人靠什么生活?离这儿最近的一个村子叫玛尔科夫卡,可是就连它也在五俄里以外哟!现在萨威里成了编制以外的人员,……改当看守了。他奉命看管这个教堂。

……“

邮差马上又听到那个女人说,假使萨威里肯到将军夫人那边去一趟,求她给主教写一封信,他就会得到好差事,可是他没有到将军夫人那儿去,因为他懒,而且怕见人。

“不过我们仍旧算是教会里的人,……”诵经士的妻子补充了一句。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呢?”邮差问。

“教堂有一片草场和一个菜园。不过我们从这两块地里得到的收入却很少,……”诵经士的妻子叹道。“佳科沃村的尼科季木神甫,那个贪心的人,每到夏天的尼古拉节和冬天的尼古拉节都要到这儿来主持礼拜,顺便把收成几乎全拿走了。

没有人给我们做主!“

“你胡说!”萨威里声音沙哑地说。“尼科季木神甫是个圣者,是教会的明星。如果他拿走什么,那也是按规章该拿的。”

“你那口子脾气倒不小!”邮差含笑说。“你结婚很久了吗?”

“到今年大斋前最后一个星期日,已经满三年了。从前我爸爸就在这儿当诵经士,后来,他老人家临死以前,到正教管区监督局去,求他们派一个没结过婚的诵经士到这儿来接替,好让我就地成家。我就嫁给他了。”

“啊哈,这样说来,你倒一个拍子打死了两只苍蝇呢!”邮差瞧着萨威里的后背说。“既得了差事,又得了老婆。”

萨威里没好气地扭动一下大腿,越发往墙那边挨过去。邮差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伸个懒腰,在邮袋上坐下。他沉吟一 下,就伸出手去揉揉邮袋,把他的长刀放在另一个地方,平躺下去,一条腿碰到了地面。

“狗一般的生活,……”他嘟哝一句,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底下,闭上眼睛。“我甚至不希望凶恶的鞑靼人过这样的生活。”

不久就万籁俱寂。这儿只能听见萨威里的喘息声和睡熟的邮差平匀缓慢的呼吸声,他每呼一口气都要发出低沉而拖长的呼噜呼噜声。偶尔,他的喉咙里,象车轮似的发出吱……*一声,他的腿就抽动,碰得邮袋沙沙地响。

萨威里在被子里翻个身,慢腾腾地回过头来看一眼。诵经士的妻子正坐在凳子上,两个手心托着脸颊,瞅着邮差的脸。她的目光呆呆不动,就跟满心惊恐的人一样。

“喂,你干吗盯住他?”萨威里生气地小声说。

“这关你什么事?你睡你的!”诵经士的妻子回答说,眼睛没有离开生着淡黄色头发的脑袋。

萨威里生气地吐出他胸中的气,猛的翻回身,脸对着墙。

过了三分钟光景,他又不安地翻个身,爬起来,在床上跪着,把两只手撑在枕头上,斜起眼睛看他的妻子。他妻子仍然不动,瞧着客人。她的脸颊苍白失色,目光里燃着一种奇怪的火。诵经士干咳了一声,肚皮朝下,从床上爬下来,走到邮差跟前,用一块手绢蒙上他的脸。

“你这是干什么?”诵经士的妻子问。

“免得灯光照他的眼睛。”

“那你索性把灯吹灭!”

萨威里狐疑地看了看他的妻子,努出嘴唇凑到小灯上去,可是立刻醒悟过来,把两只手一拍。

“哼,这不就是魔鬼的花招吗?”他叫起来。“啊?哼,难道还有什么活物比女人更狡猾?”

“啊,长衣襟的恶魔②!”诵经士的妻子咬住牙,嘶嘶响地说,恼恨得皱起眉头。“你等着就是!”

然后她舒舒服服地坐好,又定睛瞧着邮差。

邮差的脸给蒙上了,这倒没什么关系。引起她兴趣的,与其说是他的脸,倒不如说是他的整个身体,这个男子的新奇之处。他的胸膛宽阔,有力,他的手瘦长,好看,他那两条筋肉饱满而匀称的腿比萨威里的那两条“矮墩子”好看得多,挺拔得多。这两个人甚至不能相比。

“就算我是长衣襟的魔鬼吧,”萨威里呆站了一忽儿,说,“他们也不该在这儿睡觉呀。……是埃……他们在办公事,我们却把他们留在这儿,我们就要负责。既是运邮件,那就去运,不该睡觉嘛。……喂,你!”萨威里朝前堂喊了一声。

“你,赶车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要我送你们一程还是怎么的?起来,带着邮袋可不能睡觉!”

动了肝火的萨威里跑到邮差跟前,拉一下他的衣袖。

“喂,先生!要赶路就去赶路。再不走,那可就不对头了。

……睡觉是不行的。“

邮差跳起来,又坐下,用茫然的目光扫了一眼小屋,又躺下去。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去赶路?”萨威里喋喋不休地说,拉他的衣袖。“要知道,办邮务就是要把邮件按时送到,听见没有?我来送你们一程。”

邮差睁开眼睛。他已经暖和过来,刚才酣畅地睡过一觉,正浑身发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象在迷雾中似的看见诵经士妻子的白脖子和她那凝然不动的、油亮的目光,就闭上眼睛,微微一笑,仿佛在做梦似的。

“哎,这样的天气怎么能赶路!”他听见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说。“自管睡吧,踏踏实实地睡吧!”

“那么邮件呢?”萨威里不安地说。“谁来运邮件呢?莫非你去运?你?”

邮差又睁开眼睛,看一眼诵经士妻子脸上两个活动的酒窝,想起他是在什么地方,明白了萨威里的话。他想到他马上就要到寒冷的黑暗当中去赶路,就不由得从头到脚,周身起鸡皮疙瘩,身子蜷缩起来。

“还可以再睡个五分钟,……”他打着呵欠说。“反正也是误了。……”“也许我们还赶得上!”前堂里有个说话声响起来。“瞧着吧,说不定我们走运,火车也误了点呢。”

邮差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穿大衣。

萨威里看见客人们准备动身,简直高兴得象马嘶似的笑起来。

“你倒是帮一帮忙啊!”马车夫正从地板上抬起邮袋,对他嚷道。

诵经士就跑到他跟前,跟他一块儿把邮袋抬到外边去。邮差动手解开风帽上的结子。诵经士的妻子凝神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钻进他的灵魂里去似的。

“应该喝点茶才对,……”她说。

“我倒无所谓,……可是他们已经打点着动身了!”他同意说。“反正也已经误了。”

“那您就留下吧!”她小声说,低下眼睛,碰碰他的衣袖。

邮差终于解开结子,迟疑不决地把风帽搭在胳膊肘上。他站在诵经士的妻子身旁,觉得很温暖。

“你的脖子……多么好看。……”

他伸出两个手指碰了碰她的脖子。他看见她并不抗拒,就伸手摩挲她的脖子和肩膀。……“嘿,真好看。……”“您就留下吧。……喝点茶。”

“你这是往哪儿放?你这加了糖浆的蜜粥③!”外边传来马车夫的说话声。“要横着放。”

“您就留下吧。……瞧,风刮得多么厉害!”

邮差还没醒透,还没来得及抖掉青春恼人的睡意,这时候突然被一种欲望抓住,为这种欲望他忘了邮包,忘了邮务列车,……忘了人间万物。他惊慌地看一眼门口,仿佛打算逃跑或者藏起来似的,一把搂住诵经士妻子的腰,正低下头去凑近那盏小灯,想吹灭,不料前堂里响起了皮靴声,马车夫在门口出现了。……萨威里在他肩膀后面往里看。邮差赶快松开手,站住不动,仿佛在沉思似的。

“都准备好了!”马车夫说。

邮差呆站了一忽儿,猛的摇一下头,好象终于醒过来了,跟着马车夫走出去。屋里只剩下诵经士的妻子一个人了。

“好,你坐上车,给我们领路吧!”她听见外边有人说。

一个小铃铛懒洋洋地响起来,随后另一个小铃铛又响了,接着一长串细碎的铃声从小屋这儿飘走了。

等到铃声渐渐消失,诵经士的妻子就猛一转身,离开原来的地方,烦躁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她先是脸色苍白,后来又满脸通红。她的脸由于仇恨而变了样,呼吸发抖,眼睛闪出疯狂凶暴的怒火。她走来走去,仿佛关在笼子里似的,活象一头雌老虎,受到烧红的烙铁的威胁。她停住一忽儿,看一眼她的住处。那张床差不多占据半个房间,有整个后墙那么长,床上铺着肮脏的褥垫,有灰色的硬枕头,有被子,有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来的破烂。那张床成了乱糟糟一 团难看的废物,几乎跟萨威里脑袋上的那堆头发一样,哪怕他特意用油抹平,却仍然竖起来。有个乌黑的炉子,从那张床一直伸到通往寒冷的前堂的门口,上面放些盆盆罐罐,挂着破衣烂衫。一切东西,包括刚刚出外的萨威里在内,都出奇地肮脏,油污,漆黑,在这样的环境里见到女人的白脖子和细嫩的皮肤是会感到奇怪的。诵经士的妻子跑到床跟前,伸出手,仿佛打算把那些东西统统丢掉,踩坏,撕得粉碎,可是后来,她一碰到那些脏东西,却象吓坏了似的,倒退回来,又开始走来走去。……过了两个钟头,萨威里走回来,身上满是雪,筋疲力尽了。可是她已经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她的眼睛闭着,然而从她脸上肌肉的细微颤动来看,他猜出她没睡着。他在归途中本来已经打定主意一言不发直到明天,也不碰她,可是这时候他忍不住要挖苦她几句。

“你那套巫术算是白搭:他走了!”他说,幸灾乐祸地笑着。

诵经士的妻子没有说话,只是她的下巴在颤抖。萨威里慢腾腾地脱掉衣服,从他妻子身上爬过去,贴着墙躺下。

“瞧着吧,明天我就去对尼科季木神甫讲明,你这个老婆是个什么东西!”他唠叨着,把身子缩成一团。

诵经士的妻子很快地朝他转过脸来,两眼炯炯有光地瞧着他。

“你有这么个差事就心满意足了,”她说,“那你该到树林里去找老婆才是!我算是你的什么老婆?巴不得你断了气才好!你这个糊涂虫,懒骨头,你把我磨得好苦,求主饶恕我吧!”

“得了,得了。……你睡吧!”

“我好命苦啊!”诵经士的妻子哭着说。“要不是你,说不定我就会嫁给一个商人或者贵族!要不是你,现在我就会爱我的丈夫!你怎么就没让雪埋掉,怎么就没在那边大路上冻死,你这个希律!”

诵经士的妻子哭了很久。最后她深深地叹口气,止住哭泣。风雪仍然在窗外肆虐。不知什么东西在火炉里哭,在烟囱里哭,在墙外哭。萨威里觉得这个东西就在他身子里哭,就在他耳朵里哭。今天晚上他才彻底相信他对他妻子的揣测。他本来就认为他妻子由魔鬼帮忙,操纵风雪和邮车,现在关于这一点他已经毫不怀疑了。然而使他非常痛苦的是,这种神秘,这种超出常情的神通,反而给他身旁躺着的女人添上一 种特殊的和不可理解的魅力,这却是他以前从没感到过的。他那种糊涂想法不知不觉把她美化,她好象变得更白净,更光润,更难于接近了。……“巫婆!”他愤愤地说。“呸,真叫人恶心!”

可是话虽如此,等到她止住哭声,开始均匀地呼吸,他就伸出手指去摸一下她的后脑壳,……把她的粗辫子放在手里握一忽儿。她没觉得。……于是他大起胆子,摩挲她的脖子。

“躲开我!”她叫道,使劲用胳膊肘推开他,不料正巧戳在他的鼻梁上,弄得他的眼睛里迸出了金星。

他鼻梁上的疼痛不久就过去了,然而他精神上的痛苦却绵延不断。

「注释」

①“但以理与三少年”为《圣经》中人物,参阅《旧约·但以理书》。

②俄国教士的法衣是长衣襟的。

③骂教士的话,因为教士在出丧人家主持宗教仪式的时候总喝到蜜粥。

正文 毒



在这个世界上,整个人类……等等。

摘自美菲斯托费尔咏叹调①

彼得·彼得罗维奇·雷索夫虽然在孔斯特公司的银行业务办事处任职,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他用尖细的男高音唱歌,弹六弦琴,头上抹发蜡,穿淡色的长裤,这些都是唯心主义者有别于唯物主义者②的迹象,在十俄里开外就能看清楚的。他是怀着极为热烈的爱情同退役的上尉卡迪金的女儿柳包琪卡结婚的。……信不信由您,他对他的未婚妻爱得那么深,如果有人要他在一百万卢布和柳包琪卡之间做个选择,他就会不假思索地选中后者。……魔鬼,当然,是不喜欢这种唯心主义者的,于是他赶紧来出头干涉了。

办喜事的前一天(魔鬼就是从这时候起暗中捣鬼的),卡迪金上尉把雷索夫叫到他的书房里,亲热地摸着他的衣扣,说:“应当向你说明一下,亲爱的朋友彼佳③,我在某种程度上那个……俗语说得好:协议比金钱还要宝贵。……认真说来,为了以后不致发生误会起见,我们应当事先说妥。……你知道,真的,我为柳包琪卡那个……我为柳包琪卡一个钱也拿不出来!④”“哎,这有什么关系?”唯心主义者说,脸红了。“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娶的不是钱,是姑娘!”

“说的就是嘛。……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呢?

那缘故你其实也明白。……我,当然,不是穷人,有财产,不过,你知道,除了柳包琪卡以外,我还有五个女儿呢。……事情就是这样,亲爱的朋友彼佳。……唉唉,……“上尉叹道。”当然,你日后会有困难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设法撑一下吧。……万一日后有什么问题,……比方生儿养女,或者别的什么事情,那我可以帮忙。……略微帮点小忙。……甚至现在我也可以给你一点。……“”您想到哪儿去了,真是的!“雷索夫摇一下手说。

“现在我就能送给你四百卢布。……请你原谅,我倒有心多给一点,可是杀了我也拿不出来了!”

卡迪金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交给雷索夫。

“喏,拿去!”他说。“四百整!我本来想自己拿着这张执行票⑤去要钱,可是,你知道,我没有工夫奔走,你什么时候要用钱,就什么时候去拿一趟好了。……你照直到克里亚包夫医师家去,用不着讲什么客气,向他要钱。……要是他不认帐,你就去找法院里的民事执行吏。……”不管雷索夫怎样推辞,不管他怎样证明他娶的不是钱而是姑娘,最后他还是把那张执行票叠成四折,放在他的口袋里了。第二天在教堂里举行婚礼以后,雷索夫同柳包琪卡坐上马车回家,他搂住她的腰,对她说:“前天你哭着说,我们的新居缺一架钢琴。……你高兴起来吧,柳包琪卡!我要花四百卢布给你买一架钢琴呢。

……“

婚礼的晚宴举行过后,客人走散,只剩下新婚夫妇两个人,雷索夫就长久地从这个墙角踱到那个墙角,然后兴致勃勃地摇一下头,对妻子说:“你猜怎么着,柳包琪卡!买钢琴的事是不是推迟一步?

啊,你觉得怎样?我们先买家具!四百卢布可以买一套出色的家具呢!我们要把这些房间装饰一新,连魔鬼见了都张口结舌哟!瞧,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要放一个长沙发和一把缎面的安乐椅。……长沙发的前面呢,当然,要放一张圆桌,桌上,见它的鬼,摆它一盏新奇别致的灯。……喏,我们在这儿放一个大理石脸盆。 prenezvous?⑥哈哈。……这块空地方我们塞进一个衣橱去,或者放上带梳妆台的柜子。……总之,鬼才知道这儿会布置得多么漂亮!“

“窗子上还要挂上窗帘。”

“对,还要窗帘!明天我就去找那个大夫!只是我要正好赶上他在家才行,魔鬼。……这些医师都是贪财的人,养成习惯天一亮就出门给人治玻……你一定要原谅我,柳包琪卡,我明天得早起。……”第二天早晨八点钟,雷索夫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步行到克里亚包夫医师家去。八点三刻,他已经在医师的前厅里站着了。

“大夫在家吗?”他问使女说。

“在家,先生,不过他老人家在睡觉,不会很快就起床。”

听到这样的回答,雷索夫顿时愁眉苦脸,显得那么灰心,倒把使女吓了一跳,她就说:“要是您那么需要见他,我可以去叫醒他。请您到诊疗室去吧!”

雷索夫脱掉皮大衣,走进诊疗室。……

“这个坏蛋倒生活得挺好!”他在圈椅上坐下,看一下四 周的陈设,暗想。“单是那沙发恐怕就值四百卢布呢。……”过了十分钟光景,响起了遥远的咳嗽声,随后是脚步声,接着克里亚包夫医师走进诊疗室来,没有漱洗,带着睡意。

“您有什么病?”他在雷索夫对面坐下,问道。

“我,大夫先生,认真说来,没有生病,”唯心主义者开口说,亲切地微笑,“我是有事来找您。……您知道,我昨天结了婚,……急需钱用。……要是您今天可以按这张执行票付钱,我对您就感激不尽了。……”“什么执行票?”医师瞪大眼睛说。

“喏,就是这一张。……我是雷索夫,同卡迪金的女儿结了婚。我是他的女婿。他,也就是我的丈人,把这张票子给了我。那就是说,是卡迪金给我的!”

“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亚包夫摇一下手说,站起来,做出要哭的脸相。“我原以为您有病,不料您是为一件无聊的事来的。……您真该害臊才对!我今天六点多钟才睡下,您却为一件鬼才知道的事把我叫醒了!正派人尊重别人的休息。……我简直替您害臊!”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雷索夫发窘地说,“我不知道,先生……”他看见医师要走掉,就站起来,喃喃地说:“那末请问,我什么时候来才能取到这笔钱?”

“什么时候来都没用。……我已经对那个卡迪金说过一千次,叫他不要再来缠我!他惹得我讨厌了!”

医师的口气和态度使得雷索夫发窘,而且也把他惹恼了。

“既是这样,”他说,“那末请您原谅,我只得去找民事执行吏,……请他来查封您的财产!……”“随您的便!您那个扎迪金……他姓什么来着?……卡迪金,他知道这财产不是我的,而是我妻子的。……”雷索夫从医师家里走出来,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这个粗人!”他想。“这个畜生!他生活得那么阔气,业务又忙,欠下的债却不肯还!好,你等着就是。……”晚上,雷索夫没有躺下睡觉,却坐下给医师写信。……在信上,他一面提出民事执行吏来威胁他,一面坚决要求医师通知他何日何时可以在医师家里会到他。第二天他没收到回信,就又寄去一封信。……最后,白糟蹋六张本市邮票以后,他怒不可遏,去找民事执行吏。……他照这样又是写信,又是去拜访民事执行吏,日子一天天过去,人类的天性起作用了。……雷索夫不久就觉得这四 百卢布在他极其必要,缺少不得,以前他没有这笔钱居然过下来,倒是怪事了。家具可以推迟到以后再买,这且不提,可是以前的债务、裁缝的工钱、在小铺里欠的帐,却非用这笔钱偿还不可。……婚后大约过了十天,柳包琪卡向雷索夫索取五个卢布付给他们家的厨娘,雷索夫说:“我打算用医师的钱来付给她,目前我没钱。……你猜怎么着?我今天就到医师那里走一趟!我要求他哪怕分期还清也好。这一点他多半会同意!……”他走到医师家,发现候诊室里有很多病人。他只好按次序等着。他把桌子上放着的报纸统统读完,心焦得喉咙发干,心口发痛,最后才算走进医师的诊疗室。

“您又来了!”克里亚包夫皱起眉头说。

雷索夫坐下,直率地对医师说明卡迪金怎样把那张执行票送给他,他怎样缺钱用。

“您可以一次给十个卢布,……”他结束他的话说。“这样办我也同意!”

“您,对不起,简直是个疯子,……”克里亚包夫笑着说。

“劳驾,您说说看,如今谁还肯接受执行票作为赠礼?”

“我所以接受它,是因为我想您会那个……您会本着良心归还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不配谈良心不良心,先生!您知道这笔债是怎么来的吗?当初我做大学生的时候,在您丈人手里只借过五十卢布,余下的都算是利息!我不能付这笔钱。

……我根据原则不能付!一个小钱也不能付!“

雷索夫从医师家走出来,回到家里,筋疲力尽,愤愤不平。

“我不明白你父亲是怎么回事!”他对柳包琪卡说。“要知道,这是卑鄙,下流!倒好象他那儿没有四百现款付给我似的!我不要陪嫁钱,不过我这是原则上不要!从今以后我都不愿意再跟你父亲讲话了。……这个守财奴,一钱如命!我偏要跟他捣一下乱,你不妨去一趟,叫他把这张荒唐的执行票收回去,另外给我四百卢布。……听见没有?你去吧,你就这么说。……”“可是我怎么能对他说这种话呢?我说不出口,彼佳。”

“啊啊,……这样说来,他在你心目中比你的丈夫还宝贵!

依你的看法,他倒做得对?我一个陪嫁钱也没向他要,他反而对了!“

柳包琪卡开始眫巴眼睛,哭起来。

“女人家的那套玩意儿开始了,……”雷索夫嘟哝说。

“岂有此理!喂,劳驾,亲爱的,别来这一套!在我这儿不要这个样子!你,太太,用这一套说服不了我,……打动不了我的心!我不喜欢这样!你尽可以到你爸爸那儿去哭,在我这儿可不是地方!听见了吗?

雷索夫就举起一本书的书脊敲打桌子。……随着敲打声,新婚的蜜月也就告终了。……

「注释」

①指法国作曲家古诺于一八五八年所写并于一八六四年在俄国上演的歌剧《浮士德》剧中人物美菲斯托费尔的咏叹调,其主旨是金钱的毁灭力量,表现在“人们为金钱身败名裂”这句话中,其中有一段是“在这个世界上,整个人类供奉着一尊神圣的偶像,它统治着整个宇宙,名叫金牛”。——俄文本编者注

②在此指实利主义者。

③彼得的爱称。

④意谓他给不出陪嫁钱。

⑤由司法机关所发的证件,持票人凭票向欠债人索取债款。

⑥法语:您明白吗?

正文 没有结局的故事一场小戏

没有结局的故事一场小戏

很久以前,一天晚上,刚敲过两点钟不久,突然,我的厨娘出人意外地跑进我的书房,脸色苍白,神情激动,报告我说隔壁那幢小房子的房东,米留契哈老太婆,在她厨房里坐着。

“老爷,她请您到她房子里去一趟,……”厨娘气喘吁吁地说。“她的房客出事了。……他开枪自杀了,要不然就是上吊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说。“让她去找大夫或者警察吧。

……“

“她哪能去找大夫!她上气不接下气,吓得躲到大灶底下去了。……您就去一趟吧,老爷!”

我穿上外衣,往米留契哈的房子走去。我走到房子的旁门跟前,看见旁门开着。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地站了一忽儿,没有摸到扫院人的门铃,索性走进了院子。那里的门廊乌黑,歪歪斜斜,门也没拴上。我推开门,走进门道。那儿伸手不见五指,一团漆黑,另外还有扑鼻而来的神香气味。我摸索门道的出口,胳膊肘碰到一个铁器,在黑地里撞着一块木板,几乎把它撞倒在地。最后我总算找到一扇门,上面蒙着破烂的毡子,于是我走进一个小小的前堂。

目前我写的不是一篇圣诞节故事,我也完全无意于吓唬读者,然而我在过道里看见的那幅画面却是离奇的,只有死神才画得出来。我面前是一道门,门里边是一个小小的客室。

那儿墙上糊着黑的壁纸,已经褪了色,有三支廉价的蜡烛并排立在那里,微弱的光照着四壁。客室中央的两张桌子上,放着一口棺材。这三支蜡烛,刚能照亮一张黄中发黑的脸、一 张半开半闭的嘴、一个尖鼻子。从那张脸到两只皮鞋的鞋尖上,乱七八糟地盖着一些纱布和薄纱,象是起伏不定的波浪。

波浪里露出两只苍白不动的手,手里握着蜡制的小十字架。客室的幽暗阴森的墙角、棺材外边的圣像、棺材本身,总之,除了微微闪烁的烛火以外,一切都纹丝不动,死气沉沉,就跟在坟墓里一样。

“这岂不是奇迹?”我看见这种出人意外的死亡图景,不由得呆住,暗自想道。“哪能这样快呢?房客刚刚上吊或者开枪自杀,就已经装在棺材里了!”

我往四下里看。左边有一道门,上半部镶着玻璃。右边有一个瘸腿的衣帽架,上面挂着一件旧皮大衣。……“给我水,……”我听见哀叫声。

哀叫声是从那扇上半部镶着玻璃的房门里传出来的。我推开房门,走进一个小小的房间,那儿乌黑,只有一个窗子,窗上胆怯地滑过街灯的微弱亮光。

“这儿有人吗?”我问。

我没等回答,就划火柴。火柴一亮,我看见了如下一幅画面:我的脚旁,在血污的地板上,坐着一个人。刚才要是我把步子迈大点,我就会踩在这个人身上了。他把两条腿向前平伸出去,两只手按着地板,使劲扬起他那英俊而死白的脸,脸上长着象墨汁那么黑的胡子。他抬起一对大眼睛瞧着我,我在那对眼睛里看到了无法形容的恐怖、痛苦、祈求。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他的脸淌下来。他的汗,他脸上的表情,他那硬撑着的胳膊的颤抖,他那喘吁吁的呼吸,他咬紧的牙关,都说明他痛苦得难忍难熬。他右手旁边一滩血里丢着一支手枪。

“您别走,……”等到火柴熄灭,我就听见一个衰弱的声音说。“桌上有蜡烛。”

我点上蜡烛,在房中央站住,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我站在那儿,瞧着坐在地板上的人,觉得以前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似的。

“我痛得受不住,”他小声说,“我没有力量再对我自己开枪了。不可理解的优柔寡断啊!”

我脱掉身上的大衣,动手照料病人。我把他象小孩似的从地板上抱起来,放在蒙着漆布的长沙发上,小心地解开他的衣服。等到我把他的衣服脱下来,他就发抖,觉得冷。不过我看见的伤口,却跟病人的颤抖和脸上的表情不相称。伤势很轻。一颗子弹在他左胸第五条肋骨和第六条肋骨之间擦过,只擦破皮和细胞组织,如此而已。我在他上衣的里边口袋附近,在衬里的夹层中找到了那颗子弹。我尽力止住血,拿一个枕头套、一条毛巾和两块手绢做成临时绷带,然后给病人喝水,把前室里挂着的旧皮大衣拿来盖在他身上。扎绷带的时候我们始终没说一句话。我工作,他躺在那儿不动,眯细眼睛瞧着我,仿佛为他不顺利的自杀和他给我招来的麻烦害臊似的。

“现在请您务必安静地躺着,”我扎完绷带后说,“我到药房去一趟,买点药来。”

“不用!”他喃喃地说,抓住我的衣袖,把眼睛睁得老大。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惊恐。他深怕我走掉。

“不用!请您再待五分钟,……十分钟。要是您不嫌弃,就请您坐下别走,我求求您。”

他一面要求,一面发抖,牙齿打战。我听从他的话,在长沙发边上坐下。我们在沉默中过了十分钟。我没开口,光是观看命运出人意外地把我打发来的这个房间。好穷啊!这个人生着英俊秀气的脸,留着修剪整齐的大胡子,可是他的环境连一个普通的工人也不会羡慕。蒙着长沙发的漆布已经斑驳,上面有许多破洞,一把普通的椅子肮里肮脏,一张桌子上放着些废纸,墙上挂着的石印画难看极了,而这就是我看见的一切。潮湿,阴暗,灰色。

“好大的风!”病人说,没有睁开眼睛。“刮得好响!”

“是的,……”我说。“您听着,我觉得我似乎认得您。您去年在鲁哈切夫将军的别墅里参加过业余演出吧?”

“那又怎么样?”他很快地睁开眼睛问。

他脸上掠过了乌云。

“似乎我在那儿见到过您。您是姓瓦西里耶夫吧?”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就算您认识我,我也不会因此轻松点。”

“当然不会轻松点,不过我也只是顺便问一句,……随口问问罢了。”

瓦西里耶夫闭上眼睛,仿佛怄气似的,扭过脸去对着长沙发的靠背。

“我不理解这种好奇心!”他嘟哝说。“您只差没开口问我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自杀了!”

一分钟还没过去,他就又扭过脸来对着我,睁开眼睛,用要哭的声调对我说:“请您原谅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不过您会同意,我是对的!

问一个囚犯为什么关在监牢里,问一个自杀者为什么向自己开枪,那未免不厚道,而且……不礼貌。这是利用别人的烦恼满足自己闲散的好奇心!“

“您不该激动。……我根本不想问您自杀的原因。”

“您本来会这么问的。……这已经成了人们的习惯。其实何必问呢?就是我对您说了,您也会要么不理解,要么不相信。……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理解。……警察局的公文和报纸上常有这样的用语,例如‘绝望的爱情’和‘毫无出路的贫穷’,可是原因是什么,还是不明白。……不论是我,还是您,或是你们那些敢于写《自杀者日记摘录》的编辑部人员,一概不明白原因何在。一个人夺去自己的生命,他的心理状态只有上帝才理解,普通人是不会懂的。”

“这些话讲得很可爱,”我说,“不过您不应该多讲话。

……“

然而那位自杀者却讲得兴致勃勃。他伸出拳头支着脑袋,继续用害病的哲学家的口吻说:“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自杀心理的奥秘!自杀的原因在哪儿?今天这个原因使人拿起手枪来,明天同一个原因却似乎一文不值了。……这大概要看一个人在特定时间的特定情况。

……比方拿我来说。半个钟头以前我热切地巴望死,可是现在,蜡烛点起来,又有您坐在我身旁,我就把死丢在脑后了。

请您把这种转变解释一下吧!是我变得有钱了呢,还是我妻子复活了?莫非这种亮光,或者有外人在场,就对我发生了影响?“

“亮光确实会影响人,……”我不得不说话,就敷衍道。

“亮光对人的肌体的影响……”

“亮光的影响。……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吧!不过话说回 来,也有在烛光下开枪自杀的!至于在您写的小说里,如果象蜡烛之类的小东西竟然一下子改变了整个戏剧进程,那对您的主人公来说却不大光彩!这些荒唐事也许自有解释,然而我们解释不了。凡是我们不理解的事,那就无须多问,也无须解释。……”“对不起,……”我说,“不过,……从您脸上的神情来判断,我觉得目前您似乎在……装腔作势。”

“是吗?”瓦西里耶夫醒悟过来说。“很可能!我天生虚荣心重,又爱面子。好,要是您相信您的察言辨色的本领的话,那您就来解释一下!半个钟头以前我开枪自杀,如今却又在装腔作势。……您来解释吧!”

瓦西里耶夫最后那几句话是用衰弱无力的声调说的。他累了,不再说话。随后是沉寂。我开始观察他的脸。他面色苍白,象是死人。他的生机似乎在熄灭,只有这个“虚荣心重又爱面子”的人所受的痛苦的征象才说明他还活着。看着那张脸,真叫人不寒而栗,然而瓦西里耶夫却还有力量大谈哲理,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还有力量装腔作势,那末,要是他自己看见这张脸,真不知会怎样!

“您在这儿没走吧?”他忽然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问道。

“我的上帝啊!您听听那声音吧!”

我开始听。乌黑的窗外,雨点愤怒地抽打着,一刻也不停。风在凄厉愁惨地呼号。

“‘我就要变得比雪更白,我的耳朵就要听见快乐和欢欣,’”米留契哈已经回来,正在客室里用懒散、疲倦的声音念着,她那单调乏味的声音既不提高,也不放低。

“那倒真是快乐的,不是吗?”瓦西里耶夫把惊恐的脸转过来对着我,小声说。“我的上帝啊,人是什么事都会看见,什么话都会听见的!应该把这种混乱谱成乐曲才对!按哈姆雷特的说法,‘它就会把无知的人弄得张皇失措,使得耳朵和眼睛丧失功能。’到那时候我会多么了解那种音乐!我的体会会多么深!……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五十五分。”

“离天亮还远得很呢。明天早晨就要出殡。那情景会多么美妙!冒着大雨,踏着泥地,跟在棺材后面一步步地走着。走啊走的,除了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满目凄凉的风景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无非是些满身沾满污泥的送丧人、小酒馆、木柴常……裤子湿到膝部。街道长得没有尽头,时间拖拖拉拉,好比过了一万年,人们态度粗鲁。……心上呢,压着石头,石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您很久没见鲁哈切夫将军了吧?”

“从去年夏天以后就没见过他。”

“他喜欢发脾气,不过他是个可爱的小老头。那么您还在写东西吗?”

“是的,写一点。”

“哦。……您可记得当初我追求齐娜的时候,我怎样跟傻瓜一样,就象一头兴奋的小牛似的在业余演出当中蹦蹦跳跳?

那是愚蠢的,不过真好,很快活。……甚至回想起来都能感到一种春天的气息呢。……可是现在!舞台的布景发生了多么急剧的变化!这倒成了您写作的题材!只是您不要异想天开,写什么《自杀者日记》。那已经庸俗,成了陈词烂调。您写一篇幽默的东西吧。“

“您又……装腔作势了,”我说,“您这种处境可没有一点幽默的地方。”

“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您是说一点可笑的地方也没有?”

瓦西里耶夫坐起来,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那苍白的脸上洋溢着沉痛的委屈神情,下巴开始发抖。

“您嘲笑银行出纳员和负心的妻子怎样骗人,”他说,“可是讲到欺骗,那末,不论哪个银行出纳员,哪个负心的妻子,也及不上我的命运那么厉害地欺骗我!我受到的那种欺骗还没有一个银行存款人受到过,也没有一个戴绿头巾的丈夫受到过!别的都不说,您只体会一下我现在成了多么可笑的傻瓜!去年您亲眼看见,我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您却亲眼看到……”瓦西里耶夫的头倒在枕头上,他笑了。

“比这再荒唐可笑的转折,想都没法想了。头一章:春天,爱情,蜜月,……一句话,完全是蜜。第二章:谋差事,进当铺,受穷,跑药房,而且……明天要踩着烂泥走到墓园去。”

他又笑起来。我感到毛骨悚然,就决定走了。

“您听着,”我说,“您在这儿躺着,我到药房去一趟。”

他没回答。我穿上大衣,从他的房间里走出去。我走过门道,看一眼棺材和正在念经的米留契哈。不管我怎样注意地看,我也认不出那张黄中带黑的脸就是齐娜,就是鲁哈切夫剧团里活泼而俊俏的ingénu.①“ Sisit”②,我想。

我走出去,没有忘记随身带走那支手枪,然后我上药房去了。可是我不应该走掉。等到我从药房回来,瓦西里耶夫躺在沙发上已经昏厥过去。绷带给粗鲁地扯掉了,伤口受到触动,淌出了血。我一直忙到天明才使他清醒过来。他发着高烧,说胡话,浑身发抖,转动着什么也没看见的眼睛望着房间各处,直到清晨来临,教士开始做安灵祭,响起诵读经文的声音,他才清醒过来。

等到瓦西里耶夫的住宅里挤满老太婆和送丧人,棺材抬走,从院子里运出去,我就劝瓦西里耶夫留在家里。可是尽管他伤口疼痛,早晨又阴雨连绵,他却不肯听我的话。他没戴帽子,跟在棺材后面走到墓园去。他一言不发,两条腿勉强迈动,偶尔猛一下抓住他受伤的胸部。他脸上现出极度的冷漠。只有一次,我问他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才使他从麻木的状态中醒过来,他转动眼睛看着马路和灰色的围墙,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闪出阴沉的愤恨光芒。

“‘车论作坊’,”他念着一块招牌上的字说。“文墨不通的大老粗,见他的鬼!”

从墓园里出来,我把他送回家去了。

从那天晚上起到现在才过了一年,瓦西里耶夫穿在脚上、踩着烂泥送他妻子去下葬的皮靴还没完全穿坏。

目前我要结束这个短篇小说了,他呢,正在我家客厅里坐着弹钢琴,给女客人表演内地小姐们怎样唱哀感缠绵的抒情歌曲。女客人们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哈哈大笑。他正兴高采烈哩。

我把他叫到我的书房里来。他显然不满意,因为我害得他离开了愉快的女伴们。他走进我的房间,在我面前站住,摆出没有工夫的姿态。我把这篇小说递给他,要求他读一遍。他因为我是作家,素来抱着迁就的态度,这时候就压下一声叹息,那是懒惰的读者的叹息。然后他在圈椅上坐下,开始阅读。

“见鬼,多么吓人啊,”他微笑着,嘟哝说。

然而他越往下读,脸色也就变得越严肃。最后,在沉重的回忆的压力下,他脸色煞白,站起来,就这么站着继续读下去。他读完,就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这篇小说该怎样结束呢?”我问他说。

“怎样结束?嗯。……”

他打量一下房间,打量一下我,打量一下自己。……他看到自己身上时髦的新衣服,听见女人的笑声,就……往圈椅上一坐,笑起来,就象那天晚上一样。

“是啊,当初我对你说这件事可笑,岂不是说对了?我的上帝啊!那时候我的两肩负着那样的重担,就连象的背也承受不住,我的痛苦鬼才知道有多么深,似乎天下再也没有更深的痛苦了,可是现在痛苦的影踪都到哪儿去了?怪事!看上去,苦难给人留下的烙印似乎一定会永世长存,不可磨灭,无法更改。可是结果怎么样呢?那种烙印如同便宜的鞋掌一 样,很容易就磨损了!它一点也没留下来,一丝一毫也没留下来!仿佛那时候我不是受苦,而是在跳玛祖卡舞。人间万物变化无常啊,而这种变化无常真可笑!这倒为幽默作品提供了广阔的园地呢!……那你,老兄,就给他安上一个幽默的结局吧!”

“彼得·尼古拉耶维奇,您很快就来吗?”那些着急的女人招呼我的男主人公说。

“马上就来!”这个“虚荣心重又爱面子”的人说,理着他的领结。“这种事,老兄,可笑而又可怜,可怜而又可笑,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homoSum③。……不过我仍然要称赞大自然的这种新陈代谢作用。如果我们的牙痛,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经历到的种种惨事,总之各种痛苦的回忆,都在我们心中保留下来,如果所有这些回忆都永世长存,那我们这班俗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瞧着他笑吟吟的脸,不由得想起一年前他瞧着乌黑的窗子的时候,他眼睛里充满那样的绝望和恐怖。我看出他在扮演他平素那种学识渊博的空谈家的角色,打算在我面前卖弄他那些新陈代谢之类的空洞理论,同时我又不由得想起他当初坐在地板上那一滩血里,睁着他那对病态和祈求的眼睛的模样。

“这篇小说该怎样结束呢?”我大声问我自己说。

瓦西里耶夫嘴里吹着口哨,整理着他的领结,往客厅走去。我瞧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到懊恼。不知什么缘故我为他过去的痛苦难过,我想起在那个不祥之夜我自己曾经为这个人百感交集,也感到难过。仿佛我失去了什么似的。……

「注释」

①法语:演天真纯洁少女的女演员。

②拉丁语:就这样过去了。(全句是“俗世的荣华就这样过去了”。)

③拉丁语:我是人。(全句是“我是人,凡是人的习性我都有”。)

正文 捉弄

捉弄

一个晴朗的冬日的中午……天气严寒,冻得树木喀喀作响。娜坚卡①挽着我的胳膊,两鬓的鬓发上,嘴上的茸毛上,已经蒙着薄薄的银霜。我们站在一座高山上。从我们脚下到平地伸展着一溜斜坡,在阳光的照耀下,它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在我们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副小小的轻便雪橇,蒙着猩红色的绒布。

①娜坚卡,娜佳,均为娜杰日达的小名。

“让我们一块儿滑下去,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我央求道,“只滑一次!我向您保证:我们将完整无缺,不伤一根毫毛。”

可是娜坚卡害怕。从她那双小小的胶皮套鞋到冰山脚下的这段距离,在她看来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地穴。当我刚邀她坐上雪橇时,她往下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连呼吸都停止了。要是她当真冒险飞向深渊,那又会怎么样?她会吓死的,吓疯的。

“求求您!”我又说,“用不着害怕!您要明白,您这是缺少毅力,胆怯!”

娜坚卡最后让步了,不过看她的脸色我知道,她是冒着生命危险作出让步的。我扶她坐到小雪橇上,一手搂着这个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姑娘,跟她一道跌进深渊。

雪橇飞去,像出膛的子弹。劈开的空气迎面袭来,在耳畔怒吼呼啸,凶狠地撕扯着我们的衣帽,刀割般刺痛我们的脸颊,简直想揪下你肩膀上的脑袋。在风的压力下,我们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我们紧紧抓住,咆哮着要把我们拖进地狱里去。周围的景物汇成一条长长的忽闪而过的带子……眼看再过一秒钟,我们就要粉身碎骨了!

“我爱你,娜佳!”我小声说。

雪橇滑得越来越平缓,风的吼声和滑木的沙沙声已经不那么可怕,呼吸也不再困难,我们终于滑到了山脚下。娜坚卡已经半死不活。她脸色煞白,奄奄一息……我帮她站起身来。

“下一回说什么也不滑了,”她睁大一双布满恐惧的眼睛望着我说,“一辈子也不滑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已经怀疑地探察我的眼神:那句话是我说的,或者仅仅是在旋风的呼啸声中她的幻听?我呢,站在她身旁,抽着烟,专心致志地检查我的手套。

她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在山下又玩了好久。那个谜显然搅得她心绪不宁。那句话是说了吗?说了还是没说?说了还是没说?这可是一个有关她的自尊心、名誉、生命和幸福的问题,非常重要的问题,世界上头等重要的问题。娜坚卡不耐烦地、忧郁地、用那种有穿透力的目光打量我的脸,胡乱地回答我的问话,等着我会不会再说出那句话。啊,在这张可爱的脸上,表情是多么丰富呀,多么丰富!我看得出来,她在竭力控制自己,她想说点什么,提个什么问题,但她找不到词句,她感到别扭,可怕,再者欢乐妨碍她……

“您知道吗?”她说,眼睛没有看我。

“什么?”我问。

“让我们再……再滑一次雪橇。”

于是我们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我再一次扶着脸色苍白、浑身打颤的娜坚卡坐上雪橇,我们再一次飞向恐怖的深渊,再一次听到风的呼啸,滑木的沙沙声,而且在雪橇飞得最快、风声最大的当儿,我再一次小声说:

“我爱你,娜佳!”

雪橇终于停住,娜坚卡立即回头观看我们刚刚滑下来的山坡,随后久久地审视着我的脸,倾听着我那无动于衷、毫无热情的声音,于是她整个人,浑身上下,连她的皮手笼和围巾、帽子在内,无不流露出极度的困惑。她的脸上分明写着:

“怎么回事?那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是他,还是我听错了?”

这个疑团弄得她心神不定,失去了耐心。可怜的姑娘不回答我的问话,愁眉苦脸,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我们是不是该回家了?”我问她。

“可是我……我喜欢这样滑雪,”她涨红着脸说,“我们再滑一次好吗?”

虽说她“喜欢”这样滑雪,可是,当她坐上雪橇时,跟前两次一样,她依旧脸色苍白,吓得透不过气来,浑身直打哆嗦。

我们第三次飞身滑下,我看到,她一直盯着我的脸,注视着我的嘴唇。可是我用围巾挡住嘴,咳嗽一声,正当我们滑到半山腰时,我又小声说了一句:

“我爱你,娜佳!”

结果谜依旧是谜!娜坚卡默默不语,想着心事……我从冰场把她送回家,她尽量不出声地走着,放慢脚步,一直期待着我会不会对她再说那句话。我看得出来,她的内心怎样受着煎熬,又怎样竭力克制自己,免得说出:

“这句话不可能是风说的!我也不希望是风说的!”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一张便条:“如果您今天还去冰场,请顺便来叫我一声。娜。”从此以后,我和娜坚卡几乎天天都去滑雪。当我们坐着雪橇滑下坡时,每一次我总是小声说出那句话:

“我爱你,娜佳!”

很快娜坚卡对这句话就听上瘾了,就像人对喝酒、服吗啡能上瘾一样。现在缺了这句话她就没法生活了。当然,从山顶上飞身滑下依旧令人胆战心惊,可是此刻的恐惧和危险,反给那句表白爱情的话平添一种特殊的魅力,尽管这句话依旧是个谜,依旧折磨着她的心。受到怀疑的依旧是我和风……这二者中究竟谁向她诉说爱情,她不知道,但后来她显然已经不在乎了——只要喝醉了就成,管它用什么样的杯子喝的呢!

一天中午,我独自一人去了冰场。我混在拥挤的人群中,突然发现娜坚卡正朝山脚下走去,东张西望地在寻找我……后来她畏畏缩缩地顺着阶梯往上走……一个人滑下来是很可怕的,唉呀,可怕极了!她脸色白得像雪,战战兢兢地走着,倒像赴刑场一般,但还是走着,头也不回,坚决地走着。她显然打定主意,最后要试一试,身边没有我的时候,还能不能听到那句美妙而甜蜜的话?我看到她脸色苍白,吓得张着嘴,坐上雪橇,闭上眼睛,像向人世告别似的滑下去……“沙沙沙”……滑木发出响声。我不知道娜坚卡是否听到了那句话,我只看到,她从雪橇上站起来时已经摇摇晃晃、有气无力了。看她的脸色可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听到什么没有,她一人滑下时的恐惧夺走了她的听觉,她已经丧失了辨别声音和理解的能力……

眼看着早春三月已经来临……阳光变得暖和起来。我们那座冰山渐渐发黑,失去了原有的光彩,最后冰雪都化了。我们也不再去滑雪。可怜的娜坚卡再也听不到那句话,何况也没人对她说了,因为这时已听不到风声,而我正要动身去彼得堡——要去很久,也许一去不复返了。

有一回,大约在我动身的前两天,薄暮中我坐在小花园里,这花园同娜坚卡居住的那个院子只隔着一道带钉子的高板墙……天气还相当冷,畜粪下面还有积雪,树木萧条,但已经透出春天的气息,一群白嘴鸦大声贴噪,忙着找旧枝宿夜。我走到板墙跟前,从板缝里一直往里张望。我看到娜坚卡走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抬起悲凉伤感的目光望着天空……春风吹拂着她那苍白忧郁的脸……这风勾起她的回忆;昔日,在半山腰,正是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听到了那句话。于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忧郁,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可怜的姑娘张开臂膀,似乎在央求春风再一次给她送来那句话。我等着一阵风刮过去,小声说:

“我爱你,娜佳!”

我的天哪,娜坚卡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她一声欢呼,笑开了脸,迎着风张开臂膀,那么高兴,幸福,真是美丽极了。

我走开了,回去收拾行装……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娜坚卡已经出嫁。究竟是出于父母之命,还是她本人的意愿——这无关紧要,她嫁给了贵族监护会的一名秘书,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想当年,我们一块儿滑雪,那风送到她耳畔一句话:“我爱你,娜佳!”——这段回忆是永生难忘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幸福、最动人、最美好的回忆……

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已经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我说了那句话,为什么要捉弄她……

一八八六年三月十二日

正文 第二卷 阿加菲雅

契诃夫1886作品第二卷

阿加菲雅

我住在某县的时候,常有机会到杜包沃村的菜园,在守园人那儿做客,他名叫萨瓦·斯土卡奇,或者简单点,叫萨甫卡。那些菜园是我在所谓“专门”钓鱼的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每逢那种时候,我一走出家门就不知道何日何时才会回来,总是把各种钓鱼工具统统带在身边,一样也不少,还随身准备下干粮。认真说来,使我发生兴趣的与其说是钓鱼,还不如说是那种逍遥自在的游逛、不定时的进餐、同萨甫卡的闲谈、在宁静的夏夜里的久坐。萨甫卡是个小伙子,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身材魁梧,相貌漂亮,结实得象是打火石。大家都称道他是个通情达理、头脑清醒的人,他能读会写,很少喝酒,然而讲到做一个工人,这个年轻强壮的人却连一个铜钱也不值。在他那粗绳般结实的筋肉里,有一种沉重而无法克制的怠惰跟他强大的体力同时并存。他在村子里住着,象大家一样有自己的小木房,分到一块份地,可是他不耕田,不播种,任什么手艺也不学。他的老母亲沿街乞讨,他自己却象天上的鸟那样生活:早晨还不知道中午吃什么。这倒不是说他缺乏意志、精力或者对他母亲的怜悯,而不过是他没有劳动的兴致,也感觉不到劳动的益处罢了。……他周身散发出逍遥自在的气息,从来不卷起袖子干活,对闲散的生活抱着一种先天的、几乎是艺术家的爱好。每逢萨甫卡年轻健康的身体在生理上渴望活动一下筋肉,这个小伙子就暂时专心干一件随意做做而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例如把一根没有丝毫用处的木橛子削一削尖,或者同村妇们互相追逐。他最喜爱的姿态就是呆然不动。他能够一连几个小时站在一个地方纹丝不动,眼睛看着一个东西出神。他一时心血来潮,也会活动一下,然而那也只是在需要他做出急骤而突兀的动作的时候,例如揪住一只正在奔跑的狗的尾巴,扯下一个村妇的头巾,跳过一个宽阔的深坑。不消说,由于这样不爱活动,萨甫卡就一贫如洗,生活比任何一个孤苦赤贫的农民都不如。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欠交的税款势必愈积愈多,于是他,这个年轻力壮的人,就由村社派去干老年人的活儿,做村社菜园的看守人和茅草人了①。尽管别人嘲笑他过早地成了老年人,他却毫不在乎。这个差使清静,适合于沉思默想,倒恰好投合他的脾胃。

有一次,那是五月间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我正巧在萨甫卡的菜园里做客。我记得,我在破旧的车毯上躺着,就在一个窝棚旁边,窝棚里冒出浓重的干草气味,使得人透不出气来。我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底下,眼睛望着前方。我的脚旁放着一把木制的干草叉。干草叉的那一边站着萨甫卡的小狗库特卡,象一块黑斑似的映入我的眼帘。离库特卡不远,大约两俄丈开外,平地急转直下,成为一条小河的陡岸。我躺在那儿,看不见那条河。我只能看见岸边丛生的柳林的树梢,以及对岸那仿佛经谁啃过而弯弯曲曲的边沿。对岸的远处,在乌黑的山丘上,就是我的萨甫卡居住的村子,村子里那许多小木房象受惊的小山鹑似的彼此挤紧。山丘后边是满天的晚霞,正在渐渐暗下去。目前只剩下一条暗红色的长带了,就连它也开始蒙上薄薄的一层碎云,犹如快要烧完的煤块蒙上了一层灰烬似的。

菜园右边是一片小小的赤杨林,颜色发黑,正在低声细语,偶尔刮过去一阵风,它就战栗一阵。左边伸展着一片广漠无垠的田野。那边,在目力不能从黑暗中分清哪是田野和哪是天空的地方,有个灯火在明亮地闪烁。萨甫卡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他象土耳其人似的盘腿坐定,低下头,呆呆地瞧着库特卡。我们的钓钩挂着活饵,早已放进河水,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静静地养神,从没劳累过、一直在休息的萨甫卡极其喜爱这种养神。晚霞还没完全消退,夏夜却已经带着温存而催人入睡的抚爱拥抱大自然了。

一切东西都静止不动,沉进第一阵酣睡,只有一只我不熟悉的夜鸟在赤杨林里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发出抑扬顿挫的长声,象是在问一句话:“你见到尼基达了?”然后又立刻回答自己说:“见到了!见到了!见到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夜莺不歌唱呢?”我问萨甫卡说。

那个人慢腾腾地转过脸来对着我。他脸庞很大,然而脸容开朗,富于表情,神色柔和,就跟女人一样。随后他抬起温和而沉思的眼睛看一下赤杨林,看一下柳丛,慢腾腾地从口袋里取出小笛子,放在嘴上,悠扬地吹出雌夜莺的叫声。立刻,仿佛回答他的悠扬的笛声似的,一只秧鸡在对岸嗞啦嗞啦地叫起来了。

“这也叫夜莺啊,……”萨甫卡笑着说。“嗞啦!嗞啦!倒好象它在拉钓钩似的。不过话说回来,它大概也认为它是在唱歌呢。”

“我倒喜欢这种鸟,……”我说。“你知道吗?候鸟南飞的时候,秧鸡不是飞,而是在陆地上跑。只有遇到河和海,它才飞过去,否则就一直在陆地上走。”

“好家伙,跟狗一样,……”萨甫卡咕哝了一句,带着敬意向正在叫唤的秧鸡那边望去。

我知道萨甫卡非常喜欢听人讲话,就把我从狩猎书上看到的有关秧鸡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我不知不觉从秧鸡讲到候鸟南飞。萨甫卡专心听我讲下去,连眼睛也不眫一下,自始至终愉快地微笑。

“这种鸟觉得哪儿亲一些呢?”他问。“是我们这边呢,还是那边?”

“当然是我们这边。这种鸟本身就是在这儿出生的,又在这儿孵出小鸟,这儿就是它的故乡嘛。至于它飞到那边去,那也只是为了免得冻死罢了。”

“有意思!”萨甫卡说,伸个懒腰。“不管讲什么,都满有意思。拿鸟儿来说,或者拿人来说,……再不然,拿这块小石头来说,样样东西都有它的道理!……唉,老爷,要是我早知道您来,我就不会叫那个娘们儿今天到这儿来了。……有个娘们儿要求今天晚上到这儿来。……”“哎,你请便,我不会打搅你们!”我说。“我可以到小树里去躺着。……”“得了吧,这是什么话!她要是明天来,也死不了。……如果她能坐在这儿,听人讲话倒也罢了,可她老是要胡说八 道。有她在,就不能正正经经地谈话了。”

“你是在等达莉雅吧?”我沉默了一忽儿,问道。

“不。……今天是另一个女人要来。……铁路扳道工的老婆阿加菲雅。……”萨甫卡是用平素那种冷漠的、有点低沉的声调说这些话的,仿佛他讲的是烟草或者麦粥似的,可是我听了却吃一惊,猛然欠起身来。我认得扳道工的妻子阿加菲雅。……她是个还十分年轻的少妇,年纪不过十九岁或者二十岁,去年刚刚嫁给铁路的扳道工,一个威武的年轻小伙子。她在村里住着,她的丈夫每天晚上从铁路线回到她那儿去过夜。

“老弟,你跟那些女人来往早晚会惹出祸事来的!”我叹道。

“随她们去吧。……”

萨甫卡沉吟了一下又补充说:

“我对那些娘们儿也这么说过,她们就是不听嘛。……她们那些傻娘们儿简直满不在乎!”

紧跟着是沉默。……这当儿天色越来越黑,样样东西都失去原有的轮廓了。山丘后面的一长条晚霞已经完全消散,天上的繁星变得越来越明亮,越灿烂。……草螽忧郁、单调的鸣声,秧鸡嗞啦嗞啦的啼叫和鹌鹑咕咕的叫声都没有破坏夜晚的寂静,反而给它增添了单调。似乎那些轻柔悦耳的叫声不是来自飞禽,也不是来自昆虫,而是来自天上俯视着我们的繁星。……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萨甫卡。他慢腾腾地把眼睛从乌黑的库特卡移到我身上,说:“我看,老爷,您觉得烦闷了。那就吃晚饭吧。”

他没有等我同意,就肚皮朝下,爬进窝棚,在那儿摸索着,这时候整个窝棚就开始象树叶似的战栗起来,随后他爬回来,把我的白酒放在我面前,另外还放了个土碗。碗里有几个烧硬的鸡蛋、几块荤油黑麦饼和几块黑面包,另外还有点别的东西。……我们用一只弯腿的、站不稳的杯子喝酒,然后吃起那些东西来。……盐粒很大,而且是灰色的,麦饼油腻而肮脏,鸡蛋老得跟橡胶似的,可是另一方面,这些东西吃起来又是多么香!

“你孤苦伶仃,可是你这儿的吃食倒不少呢,”我指着土碗说。“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那些娘们儿送来的,……”萨甫卡嘟嘟哝哝地说。

“她们为什么给你送这些来呢?”

“不为什么,……怜惜我呗。……”

不单是萨甫卡的吃食,就连他的衣服也带着女人“怜惜”的痕迹。例如这天傍晚,我发现他腰上系着一条新的绒线带,他肮脏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猩红色丝带,丝带上挂着一 个小小的铜十字架。我知道女性对萨甫卡的钟爱,也知道他不乐意谈女人,所以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况且也没有时间谈话。……库特卡本来在我们跟前转来转去,着急地等我们丢给它食物,这时候忽然竖起耳朵,汪汪地叫起来。远处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溅水声。

“有人蹚着水来了,……”萨甫卡说。

过了三分钟光景,库特卡又汪汪地叫起来,而且发出一 种咳嗽似的声音。

“嘘!”主人吆喝它说。

在黑暗中低沉地响起了胆怯的脚步声,从小树林里露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尽管天色很黑,我却认出她来,她就是扳道工的妻子阿加菲雅。她胆怯地走到我们跟前,站住,气喘吁吁。她透不过气来,多半不是由于走累了,而可能是由于她心里害怕,再者,她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大凡夜间蹚着水过河的人都会有那种感觉的。她看见窝棚旁边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就轻微地惊叫一声,倒退一步。

“哦,……是你啊!”萨甫卡说,把一块饼塞进自己嘴里。

“我,……是我,”她支吾道,手里拿着的一包东西掉在地下,斜起眼睛来瞟我。“亚科甫问您好,吩咐我交给您,……喏,这点东西。……”“算了,你干吗撒谎?什么亚科甫不亚科甫的!”萨甫卡笑着说。“用不着撒谎,老爷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你坐下,做我们的客人吧。”

阿加菲雅斜起眼睛瞟我,犹疑不决地坐下。

“我还当是你今天晚上不来了,……”萨甫卡经过长久的沉默后说。“你呆坐着干什么?吃嘛!莫非要我给你点白酒喝?”

“你想到哪儿去了!”阿加菲雅说。“你把我当成酒鬼了。

……“

“你就喝吧。……喝了心里热乎一点。……喏!”

萨甫卡把那只弯腿的杯子递给阿加菲雅。她就慢慢地把酒喝下去,却没吃下酒的菜,光是长吁了一口气。

“你带东西来了,……”萨甫卡解开那个包袱,带着满不在意、开玩笑的口气接着说。“娘们儿总不能不带点东西。啊,馅饼和土豆。……他们的日子过得挺不错呢!”他转过脸来对着我,叹口气说。“全村子只有他们家里才有去年冬天留下的土豆!”

在黑地里我看不清阿加菲雅的脸,不过从她肩膀和头部的动作来看,我觉得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萨甫卡的脸。我不愿意在这场幽会中做第三者,就决定到别处去溜达一下,于是我站起来。可是这时候,小树林里有一只夜莺突然发出两声女低音般的啼鸣。过了半分钟它又发出一串尖细的颤音,它照这样试了试歌喉后,就开始歌唱。萨甫卡跳起来,听着。

“这就是昨天的那一只!”他说。“你等着!……”他猛的离开原来的地方,不出声地跑到小树林里去了。

“喂,你去找它干什么?”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算了吧!”

萨甫卡摇一下手,意思是说别嚷来,然后就消失在黑暗里了。萨甫卡遇到高兴的时候,无论是打猎还是钓鱼,都很擅长,然而就连在这类事情上,他的才能也象他的力气那样白白糟蹋了。他懒得照规矩办事,却把他对猎捕的全部热情用在无益的花招上。比方说,他捉夜莺一定要空手去捉,他捕梭鱼是用鸟枪打,他往往在河边一连呆站几个钟头,用尽全力拿大鱼钩钓小鱼。

剩下来只有我和阿加菲雅两个人了。她嗽一下喉咙,好几次举起手掌摩挲她的额头。……她喝过酒后,已经有点醉意了。

“你生活得怎样,阿加霞②?”我问她说。已经沉默了很久,再沉默下去就要觉得别扭了。

“谢天谢地,挺好。……您可别对外人说,老爷,……”她忽然小声补充了一句。

“好,你别担心,”我安慰她说。“不过你也真大胆,阿加霞。……万一亚科甫知道了呢?”

“他不会知道。……”

“哼,这可说不定!”

“不。……我会比他先到家。眼下他在铁路线上,要把邮务列车送走才会回来。那班列车什么时候走过,这儿听得见。

……“

阿加菲雅又把手伸到额头上,往萨甫卡走去的方向看了一阵。那只夜莺在歌唱。一只夜鸟低低地挨着地面飞过去,它一发现我们,就吃一惊,把翅膀扇得呼呼地响,往河对岸飞去。

夜莺不久就不出声了,可是萨甫卡没有回来。阿加菲雅站起身子,不安地迈出几步,又坐下。

“他这是在干什么?”她忍不住说。“那班列车又不是明天才来!我一忽儿就得走了!”

“萨甫卡!”我叫道。“萨甫卡!”

我的叫声甚至没有引起回声。阿加菲雅不安地扭动身子,又站起来。

“我该走了!”她用激动的声调说。“火车马上就要来!我知道火车什么时候经过!”

可怜的少妇说得不错。还没过一刻钟,就远远地响起了轰隆声。

阿加菲雅久久地凝神望着小树林,着急地活动两只手。

“咦,他到哪儿去了?”她开口说,烦躁地笑着。“魔鬼把他支使到哪儿去了?我要走了!真的,我要走了!”

这时候,轰隆声越来越清楚,已经可以听清车轮的滚转声和火车头沉重的喘息声了。后来汽笛鸣叫,火车轰轰响地经过大桥。……再过一分钟,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再等一分钟吧,……”阿加菲雅叹道,毅然决然地坐下来。“就这样吧,我等着!”

最后萨甫卡总算在黑暗里出现了。他光着脚,不出声地踩着菜园的松软地面,嘴里轻声哼着曲子。

“真倒运,不知怎么搞的!”他快活地笑着说。“喏,我刚刚走到矮树丛跟前,刚刚对准它伸出手去,它就不唱了!嘿,这条脱了毛的狗!我等啊,等啊,等着它再唱,可是后来只好吐口唾沫,算了。……”萨甫卡在阿加菲雅身旁笨拙地一屁股坐下去,为了稳住身子而伸出两条胳膊去搂住她的腰。

“你干吗愁眉苦脸的,倒好象你是你舅母生的?”他问。

萨甫卡尽管心肠软,又厚道,却看不起女人。他对待她们随随便便,态度傲慢,其至不顾自己的体面,鄙夷地讪笑她们对他本人的感情。上帝才知道,也许这种随随便便的鄙夷态度正是村子里的杜尔西内娅③们心目中认为他有强大而不可抗拒的魔力的一个原因吧。他生得漂亮匀称,他的眼睛即使在看他藐视的女人的时候,也总是闪着平静的爱意,然而单凭外貌还不足以说明他的魔力。除了他那招人喜爱的外貌和独特的待人态度以外,萨甫卡既是一个大家公认的失意者,一个不幸从自家的小木房里被放逐到菜园里来的流亡者,那末,必须认为,他扮演的这种动人角色对女人也自有影响。

“那你对老爷讲一讲你是干什么来的!”萨甫卡仍然搂住阿加菲雅的腰,继续说。“喂,快点说呀,你这个有夫之妇!

哈哈。……那么,我的好妹子阿加霞,咱们再喝点白酒?“

我站起来,往菜畦中间走去,在菜园子里到处转悠。乌黑的菜畦象压扁的大坟堆。那儿散发出掘松的土地的气味,农作物新沾了露水而冒出细腻的潮香。……左边那个红色的亮光仍然在闪烁。它亲切地眫眼,似乎在微笑。

我听见快乐的笑声。那是阿加菲雅在笑。

“可是那班列车呢?”我想起来。“那班列车可是早就来了。”

我等了一阵,又走回窝棚。萨甫卡象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着不动,嘴里轻轻地哼着一首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歌词却很简短,类似“你滚开,去你的,……我和你,……”阿加菲雅刚喝过酒,又受到萨甫卡轻蔑的爱抚,再加上夜晚的闷热,已经陶醉了。她在他旁边土地上躺着,把脸紧紧贴着他的膝盖。她完全沉湎在她的感情里,一点也没有留意到我走过去。

“阿加霞,要知道那班列车早就来了!”我说。

“你该走了,该走了,”萨甫卡附和我的想法说,摇头。

“你躺在这儿干什么?你这个不要脸的!”

阿加菲雅打了个冷战,把头从他的膝盖那儿移开,看了我一眼,又依偎着他躺下去。

“早就该走了!”我说。

阿加菲雅翻个身,坐起来,屈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她心里痛苦。……我在黑暗中看出她全身有半分钟之久表现出挣扎和动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清醒过来,挺直身子要站起来了,然而这时候却似乎有一种不可战胜和不肯让步的力量在推动她的整个身子,她就又倒下去,依偎着萨甫卡。

“去他的!”她说着,发出一阵来自内心深处的狂笑。在这种笑声里,可以听出不顾一切的果断、软弱、痛苦。

我悄悄往小树林里走去,在那儿走下坡来到河边,我们的钓鱼工具都放在那儿。那条河在安睡。有一朵柔软的双瓣花长在高高的茎上,温柔地摸一下我的脸,就象一个小孩要叫人知道他没睡着似的。我闲着没事做,摸到一根钓丝,把它拉上来。它没有绷紧,松松地垂着,可见什么东西也没有钓到。……对岸和村子一概看不见。有所小木房里闪着灯火,可是不久就熄了。我在岸上摸索着走去,找到我白天看好的一块洼地,在那里坐下,就跟坐在安乐椅上似的。我坐了很久。……我看见繁星渐渐暗淡,失去原有的光芒,一股凉气象轻微的叹息似的在地面上吹拂过去,抚摸着正在醒来的柳树的叶子。……“阿加菲雅!……”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村里响起来。“阿加菲雅!”

这是那个丈夫,他回到家里,心慌意乱,正在村里找他的妻子。这时候菜园里传来了抑制不住的笑声:他的妻子已经忘掉一切,心醉神迷,极力用几个钟头的幸福来抵补明天等着她的苦难。

我睡着了。……

等到我醒过来,萨甫卡正在我身旁坐着,轻轻地摇我的肩膀。那条小河、小树林、绿油油的象冲洗过的两岸、树木、田野,都浸沉在明亮的晨光里。太阳刚刚升起,它的光芒穿过细长的树干,直照着我的背脊。

“您就是这样钓鱼啊?”萨甫卡笑着说。“得了,您起来吧!”

我就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那苏醒过来的胸脯贪婪地吸着润湿清香的空气。

“阿加霞走了?”我问。

“她就在那儿,”萨甫卡对我指一下河边的浅滩,说。

我凝神细看,瞧见了阿加菲雅。她撩起衣裙,正在渡河,头巾已经从她头上滑下来,头发披散着。她的腿几乎没怎么移动。……“这只猫知道它偷吃了谁的肉!”萨甫卡嘟哝说,眯细眼睛看着她。“她夹着尾巴走路了。……这些娘们儿淘气得象猫,胆怯得象兔子。……这个傻娘们儿,昨天晚上叫她走,她却不走!现在她可要倒霉了,连带着我也会给拉到乡公所去,……又要为这些娘们儿挨一顿打了。……”阿加菲雅已经走到对岸,穿过旷野往村子走去。起初她相当大胆地走着,然而不久,着急和恐惧就占了上风:她战战兢兢地回转身来看一下,站住,歇一歇气。

“这不,她害怕了!”萨甫卡苦笑一下说,瞧着阿加菲雅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走过去后留下的碧绿的小径。“她还不想去呢!她的丈夫已经在那儿站了整整一个钟头,等着她。……您看见他了吗?”

萨甫卡是笑吟吟地说出最后那句话的,然而我的心口却发凉。亚科甫正在村子尽头一所小木房附近的大道上站着,定睛瞧着他那归来的妻子。他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立在那儿,象是一根柱子。他眼睛瞧着她,心里在怎样想呢?他会说些什么话来迎接她呢?阿加菲雅站了一忽儿,又回过头来看一眼,仿佛期望我们帮忙似的,然后又往前走去。象她那样的步伐,我不论是在醉汉身上还是在清醒的人身上都从来也没见到过。丈夫的眼光似乎弄得阿加菲雅周身不自在。她时而歪歪斜斜地走去,时而在原地踏步,两个膝盖软得往下弯,两只手摊开,时而又往后倒退。她再走一百步光景,又回过头来看一眼,索性坐下了。

“你至少也该躲在灌木丛后面呀,……”我对萨甫卡说。

“千万不要让她的丈夫看见你才好。……”“他就是没看见我,也还是知道阿加霞从谁那儿回去的。

……娘们家不会三更半夜到菜园里来摘白菜,这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

我看一眼萨甫卡的脸。他脸色苍白,露出又厌恶又怜悯的神情,就跟人们看见受折磨的动物一样。

“猫的笑声就是老鼠的眼泪啊,……”他叹道。

阿加菲雅忽然跳起来,摇一下头,迈开大胆的步子往她丈夫那边走去。显然,她鼓足力量,下定决心了。

「注释」

①指放在菜园中用以惊吓鸟雀的草人。

②阿加菲雅的爱称。

③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中男主人公的理想的情人。在此借喻“情人”。

正文 我同邮政局长的谈话

我同邮政局长的谈话

“您说说看,劳驾,谢敏·阿历克塞伊奇,”我在邮政局长那儿领到装着一卢布的汇款邮件后,对他说,“为什么汇款邮件上要打五个火漆印?”

“不这样不行,……”谢敏·阿历克塞伊奇回答说,含有深意地扬起眉毛。

“那是为什么?”

“因为……不这样不行啊!”

“您知道,按我的理解,这些火漆印弄得市民也罢,政府也罢,都得受到损失。它们给汇款信增加重量,为此要叫市民们多破费钱。它们又害得官员们为打火漆印多耗费时间,因而给国库带来损失。如果它们给什么人带来明显的好处的话,那也许只有火漆制造商了。……”“火漆制造商也总得想法活下去嘛,……”谢敏·阿历克塞伊奇用意深刻地说。

“话是不错的,不过要知道,火漆制造商尽可以在别的方面为祖国带来益处。……不,认真地说吧,谢敏·阿历克塞伊奇,这五个火漆印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总不能认为这些火漆印是白打的吧!它们有什么象征的意义,暗藏着什么神机妙算,或者含有别的什么意义?如果这不是国家机密的话,那就请您解释一下,好朋友!”

谢敏·阿历克塞伊奇想一想,叹了口气,说:“嗯,是埃……既然打了火漆印,那就可见不打是不行的!”

“究竟为什么呢?从前封套是没法粘起来的,那么火漆印也许有点意义,算是一种安全措施,防备别人侵占,可是现在……”“这您就明白了!”邮政局长高兴地说。“莫非现在就没有侵占的人了?”

“不过现在,”我继续说,“封套可以用树胶做成的胶水粘起来,那比任什么火漆印都要牢固。再者你们又用那么好的纸张和包皮来装汇款,慢说是贼,就连小小的鞭毛虫也很难钻进去。打火漆印究竟是为了防什么人,我就不懂了!外人是偷不到你们邮件的,如果你们的低级官员有谁起意侵占,他才不来管什么火漆印呢。您自己也知道,揭掉火漆印,然后再把它贴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这倒是实话,……”谢敏·阿历克塞伊奇说,叹口气。

“家贼难防埃……”

“喏,这您就明白了!那么火漆印到底有什么用处呢?”

“如果对样样事情都追根究底,……”邮政局长拖着长音说,“对样样事情都考虑一个怎么样,为什么,目的何在,那太费脑筋了。最好还是按规定办事。……真的!”

“这话不错,……”我同意道。“不过请容许我再提一个问题。……您是邮政专家,因此劳驾,请您说一下,为什么一个人诞生或者结婚,反倒没有汇出款项或者领取汇款的那一大套手续?就拿我妈妈来说,这一个卢布就是她寄给我的。

您以为她办这件事轻而易举吗?不对,先生,要叫她再生五 个孩子也比要她寄出一个卢布容易得多呢。……您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吧。……首先她得走三俄里远的路到邮局去。到了邮局,她得站很久,才能轮到她。要知道,我们的文明还没发展到在邮局里设置椅子和凳子!老太婆就呆站着,而且少不了挨骂:“等着!不要挤!请你别把胳膊肘支在柜台上!‘”“不这样不行埃……”“哦,不这样不行,可是请您容许我说下去。……最后轮到她了。收信员立刻把她的汇款邮件接过去,皱起眉头,又丢给她,说:”您忘了写上“汇款”两个字。’……我那老母亲就走出邮局,来到一家小铺,好找人写上‘汇款’两字。然后她走出小铺,再回到邮局去排队。好,收信员又接过那个邮件,数一数钱,说:“您的火漆呢?‘可是我妈妈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想到过什么火漆。她家里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如果到小铺里去买,那么您知道,一根火漆要花十戈比。当然,收信员不高兴了,然后就用公家的火漆给那个邮件打上樱火漆印大极了,不能按洛特①算,而要按贝尔科维次②算才行。

他又说了:“您的图章呢?‘可是我的妈妈除了顶针和钢边眼镜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图章也可以将就。……”“可是请您容许我说下去。……随后她就交重量费,交保险费,交火漆费,交回条费……弄得人头昏脑涨!为了寄出一个卢布,身边务必要带两个卢布,以防万一。……好,这个卢布就登记在二十个本子上,终于寄出去了。……现在,你们在这儿,在你们的邮局里收到了这笔钱。你们头一件事就是把它登记在二十个本子上,把它编成五种号码,然后把它藏起来,加上十把锁,倒好象它是个强盗或者专偷教堂圣物的贼似的。这以后邮差把你们的通知单送到我这儿来,我就签字,写上某月某日收到通知单。邮差走了,我就开始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嘴里抱怨说:”哎呀,妈妈,妈妈!您为什么对我生这么大的气?我究竟犯了什么过错,才弄得您寄给我这一个卢布?要知道,这一下子我可就要活活忙死了!’“”抱怨父母是有罪的!“谢敏·阿历克塞伊奇叹口气,说。

“说得对!这是有罪的,可是怎么能不抱怨呢?本来工作就忙得不得了,如今又要到警察局去,要求发给证件,证明我的身分和签字。……幸好只要花十个到十五个戈比就能取得证件,可万一要花五个卢布,那可怎么办?再者,请问,何必去弄证件呢?您,谢敏·阿历克塞伊奇,本来就跟我很熟。

……我常跟您一块儿到澡堂去洗澡,又常跟您一块儿喝茶,还常跟您一块儿文雅地谈话。……那么我的身分证件于您有什么用呢?“

“不行啊,这是手续!……手续,先生,是这么一种东西,……最好您别跟它沾上边,……一句话,公事公办!”

“可是您本来就认得我嘛!”

“那怎么成!我知道是您,嗯,……可万一不是您呢?谁知道您是谁!也许,您是个化了名的人!”

“那您该考虑一下:如果我伪造别人的签字来盗取钱财,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要知道这是犯了伪造罪,先生!……要是我干脆跑到你们这儿来,把箱子里的所有汇款邮件统统拿走,我受的惩罚反而轻得多。……不,谢敏·阿历克塞伊奇,在国外办这种事简单得多。在那边,邮差走到您家里来,说:”您是某某人吗?您把钱收下吧!‘“”这不可能,……“邮政局长摇着头说。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在那边,一切都建立在相互信任上。

我相信您,您相信我。……前几天警察分局一个警官到我家里来收诉讼费。……要知道,我并没要求他拿出表明身分的证件来,就把钱爽快地交给他了!我们这些市民没有要求你们证明你们的身分,可是你们……“”要是对样样事情都追根究底,“谢敏·阿历克塞伊奇打断我的话,苦笑着说,”要是对样样事情都要断定怎么样,是什么,为什么,目的何在,那么依我看来,最好是……“邮政局长没把话说完,摇一下手,然后沉吟一下,说:”这种事不是我们的脑筋解决得了的!“

「注释」

①旧俄重量单位,合12。8克。

②旧俄重量单位,合163。8公斤。

正文 狼



地主尼洛夫是个健壮结实的男人,在全省以非凡的体力闻名。有一天傍晚他同法院侦讯官库普梁诺夫一起打猎归来,顺便到磨坊去看望老人玛克辛。那儿离尼洛夫的庄园只有两俄里远,然而两个猎人已经疲倦得很,不愿意再往前走,就决定在磨坊里多歇一会儿。这个决定倒也大有好处,因为玛克辛那儿有茶叶和糖,两个猎人又随身带来相当多的白酒、白兰地和家里做的各种吃食。

吃完东西,两个猎人开始喝茶,闲谈起来。

“有什么新闻吗,老大爷?”尼洛夫对玛克辛说。

“有什么新闻?”老人笑着说。“倒是有个新闻,那就是我想求您给我一支枪。”

“你要枪干什么用?”

“干什么用?或许也没有什么用。要知道我只是随便问一 声,想要一支枪摆摆威风罢了。……反正我眼力不济,不能使枪了。鬼才知道那条发疯的狼是从哪儿来的。它已经来过两天。……昨天傍晚它在村子附近咬死一头小驹子和两条狗。

今天天刚亮,我走出去,正巧它,该死的东西,在一棵白柳树底下坐着,伸出爪子打自己的脸。我就对它吆喝一声:“去!‘可是它一个劲儿瞧着我,象个魔鬼似的。……我拾起一块石头朝它扔过去,可是它龇出牙来,两只眼睛闪着光,象两个烛火似的,随后往白杨林走去。……我吓得要死哟。”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侦讯官嘟哝说。“一条疯狼正跑来跑去,我们却在这儿逛荡。……”“哼,那又怎么样?我们可是带着枪的。”

“您用鸟枪可打不死狼。”

“何必开枪?单用枪托就能把它活活砸死。”

尼洛夫就开始证明再也没有比用枪托砸死狼更容易的事了,还讲起有一次他怎样举起普通的手杖,一下子就把扑到他身上来的大疯狗当场打死了。

“您当然可以讲这种话!”侦讯官说,叹口气,嫉妒地瞧着他的宽肩膀。“您的力气那么大,托主的洪福,简直打得过十个人呢。您慢说用手杖,就是伸出一根手指头也能把狗捅死。可是一个普通人,刚刚举起手杖,刚刚看准下手的地方,刚刚动手,那只狗却已经把他咬过五回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埃……再也没有比恐水症①更痛苦和更可怕的病了。当初我头一回见到得了那种疯病的人,事后我有五天走来走去象个迷了心窍的人,而且从那以后我就痛恨世界上一切爱狗的人和一切狗了。第一,可怕的是,那种病很快就会致人死命,猝不及防。……一个人好端端走着,心平气和,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不料突然间,平白无故,疯狗把他咬一口!立刻,这个人的脑子里就装满一种可怕的想法:他已经死定了,无可挽回,没有救了。……随后您可以想象他多么焦急而痛苦地等着这种病发作,那种提心吊胆的心情一分钟也不会离开这个让狗咬过的人。随着提心吊胆,那种病真就来了。最要命的是那病治不好。一旦发了病,人就完蛋。据我所知,从医学上来说,要治好这种病根本不可能。”

“这种病在我们村子里倒治得好,老爷!”玛克辛说。“不管谁得了这种病,米龙一治就好。”

“这是瞎说说的,……”尼洛夫说,叹口气。“关于米龙的本事,无非是传说罢了。去年,村子里的斯乔普卡给狗咬了,任什么米龙也无济于事。……尽管给他灌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儿,他也还是发了疯。不,老大爷,这种病,谁都没法办。要是我遇上这种意外,要是我给疯狗咬了,我就索性朝着脑门子开一枪了事。”

关于恐水症的这场可怕的谈话发生了影响。两个猎人渐渐停住嘴,继续喝茶,一言不发。他俩都不由自主地开始暗想,一个人的生命和幸福自有天数,往往为偶然的琐事所左右,那类事却分明微不足道,正如俗语所说,连一个吃空的蛋壳也不值②。他们都感到烦闷而忧郁。

喝过茶后,尼洛夫伸个懒腰,站起身来。……他想到外面去。他在粮囤旁边稍稍走了一阵,就推开小门,走出去。外边,苍茫的暮色早已过去,真正的夜晚来了。那条河现出宁静酣畅的睡意。

河坝上满是月光,一丁点阴影也没有。河坝中央有个破瓶子,瓶颈闪闪发光,象是一颗星。磨坊的两个轮子倒有一 半隐藏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影里,那样儿显得气愤而沮丧。……尼洛夫张开整个胸膛,吐出一口气,朝河水瞥了一眼。

……四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河水和河岸已经睡熟,连鱼都不溅水了。……可是,忽然,尼洛夫觉得对岸,比柳丛高一 点的地方,有个象黑球似的阴影滚动不停。他就眯细眼睛。阴影消失了,然而不久又出现,一路歪斜地滚到水坝上来了。

“狼!”尼洛夫想起来。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他应该跑回磨坊,黑球却已经滚到水坝上,然而不是照直朝着尼洛夫这边,却是一路歪斜地滚过来了。

“要是我转身跑掉,它就会朝着我后背扑过来,”尼洛夫心里盘算着,感到他头发底下的头皮发凉。“我的上帝啊,连手杖也没带来!好,我就站在这儿,把……把它掐死!”

尼洛夫开始密切地注视狼的活动和它身子的神态。狼顺水坝的边沿跑着,已经来到他跟前。……“它会从我身边跑过去!”尼洛夫暗想,眼睛盯住它不放。

可是这时候,狼眼睛没瞧他,好象无心地发出一声凄凉刺耳的嚎叫,回过脸来瞧着他,站住了。它仿佛在考虑:应该扑上去呢,还是不理他?

“要用拳头砸它脑袋,……”尼洛夫想,“把它砸昏。

……“

尼洛夫惊慌失措,自己也不清楚这场搏斗是谁先动手的:是他呢,还是狼?他只明白一个特别可怕的紧急时刻已经来临,他得把全部力量集中在右手上,一把揪住狼脑后的脖梗子。紧接着就发生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令人难于相信,连尼洛夫自己都觉得象是一场梦。狼被他抓住,开始凄厉地嗥叫,死命挣脱,尼洛夫手里本来捏住的狼皮皱折,又凉又湿,这时候开始在他手指中间滑来滑去。狼极力要摆脱它后脑壳上的手,就举起前肢直立起来。于是尼洛夫伸出左手抓住它的右肢,抵紧它的右腋,右手赶忙放开狼的后脑壳,抓住它的左腿,抵紧它的左腋,把那条狼举在半空中。所有这些都是一刹那间干出来的。尼洛夫要狼咬不到他的手,而且不让它的头转动,就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夹住它脖子旁边的锁骨,象马刺一样。……狼伸出爪子攀住他的肩膀,因而找到了支点,然后使出全身力量摆动身子。它没法咬到尼洛夫的胳膊,就想把嘴凑到他脸上和肩膀上去,然而两个大拇指不容它这样做,掐紧它的脖子不放,掐得它疼痛难熬。……“糟了!”尼洛夫暗想,尽量把头往后仰。“它的口涎滴到我嘴唇上来了。那么,即使我依靠某种奇迹能够摆脱它,我也还是完了。”

“来人呐!”他喊起来。“玛克辛!来人呐!”

两个对手,尼洛夫和狼,彼此的脑袋一般高,互相瞧着对方的眼睛。……狼把两排牙齿咬得发响,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叫声,唾沫四溅。……它的两条后肢在找支点,不时碰到他的膝盖。……它眼睛里映着月光,一点也没有凶狠的神情,反而在哭,就象人的眼睛似的。

“来人呐!”尼洛夫又喊道。“玛克辛!”

然而磨坊里的人听不见他的叫声。他本能地感到喊声太高会削弱他的力量,因此他的喊声并不高。

“我要往后退,……”他暗自决定。“一直退到门口,然后再喊。……”他就开始往后退,可是还没退出两俄尺③,就感到右手已经没有力气,肿胀了。这以后不久终于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喊叫,感到右肩上痛得厉害,忽然有一种湿润温热的东西顺着他整个胳膊和胸脯流下去。后来他听见玛克辛的声音,看明白侦讯官跑过来,脸上露出惊吓的神情。……直到他们硬掰开他的手指,对他申明说狼已经死了,他才松开手,放掉他的仇敌。强烈的感受闹得他昏昏沉沉,他一路走回磨坊,感到鲜血已经流到他的大腿上,流到右脚的靴子里,感到自己快要昏厥了。他见到灯火、茶炊、酒瓶,这才清醒过来,想起刚才他经历过的种种恐怖和危险,而且这种危险对他来说还只是刚刚开头。他脸色苍白,瞪大眼睛,满头大汗,在麻袋上坐下,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垂下来。侦讯官和玛克辛给他脱下衣服,包扎伤口。伤势不轻。狼抓破了他整个肩膀上的皮肤,甚至触动了肌肉。

“为什么您没把它丢进河里?”面色苍白的侦讯官正在给他止血,激昂地说。“为什么您没把它丢进河里呀?”

“我没往那儿想!我的上帝啊,我没往那儿想!”

侦讯官本来已经开始安慰他,鼓舞他,可是既然先前他用浓重的色彩着意渲染过恐水症,那么一切安慰的话语就都不得体,因此他认为还是不说为妙。他好歹扎完伤口,就打发玛克辛到庄园上把马车叫来,可是尼洛夫等不及马车来就步行回家去了。

早晨六点钟光景,尼洛夫脸色苍白,蓬头散发,由于伤口疼痛和通宵没睡而面容憔悴,坐着马车来到磨坊。

“老大爷,”他对玛克辛说,“你把我送到米龙那儿去!赶快!我们走吧,你也坐上车!”

玛克辛也脸色苍白,通宵没睡。他心慌意乱,好几次往四下里看一眼,然后小声说:“不用去找米龙,老爷。……说句不怕您见怪的话,我也会治呢。”

“好,不过要快点,劳驾!”

尼洛夫急得直跺脚。老人叫他面朝东方,然后他嘴里念念有词,给他喝下一杯气味难闻的温热液体,有点苦艾的味道。

“可是斯乔普卡死了,……”尼洛夫喃喃地说。“就算民间有丹方吧,可是……可是斯乔普卡怎么会死了呢?你还是把我送到米龙那儿去吧!”

他从他不相信的米龙家里出来,坐上马车到医院去找奥甫钦尼科夫。在那儿,他服下颠茄④药丸,医师吩咐他躺在床上静养,可是他却换乘一辆马车,不顾胳膊的剧痛,赶到城里去找那儿的医师了。

大约过了四天,正是夜色降临的时候,他跑进奥甫钦尼科夫家里,倒在一张长沙发上。

“大夫!”他喘吁吁地开口说,不住用袖子擦掉苍白消瘦的脸上的汗水。“格利果利·伊凡内奇!您想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我再也不能照这样过下去!您要就治好我,要就毒死我,可就是别这么丢下我不管!请您看在上帝面上!我要疯了!”

“您应当躺在床上静养才对,”奥甫钦尼科夫说。

“哎,说什么躺在床上,去您的吧!我是用俄国话正正经经问您:我该怎么办?您是大夫,应当帮助我!我在受苦啊!

我每分钟都觉得我要发疯了。我睡不着,吃不下,什么工作也干不成!喏,我口袋里放着一支手枪。我每分钟都把它取出来,想朝着脑门子放一枪!格利果利·伊凡内奇,您就给我想想办法吧,看在上帝面上!我该怎么办呢?您说说看,莫非我该去找个教授看病?“

“这没关系。您愿意去就去吧。”

“您听我说,假定我登一个悬赏广告,说是谁能医好我的病,谁就得五万,行不行?您觉得怎样?啊?不过,等不到广告登出来,等不到……我就已经发疯十次了。我现在不惜交出我的全部家产!您医好我的病,我就给您五万!您想点办法吧,看在上帝面上!我不理解您这种可恶的冷漠态度!您要明白,我现在嫉妒每只苍蝇,……我不幸啊!我全家都不幸!”

尼洛夫的肩膀抖动起来,他哭了。

“您听我说,”奥甫钦尼科夫开始安慰他说。“您这种激动的心情我有点不大懂!您哭什么?为什么这样夸大危险?您要明白,您没有病的可能比得病的可能多得多。第一,一百个被咬过的人,只有三十个得玻其次,这一点很重要,狼是隔着衣服咬您的,那么毒液已经留在衣服上了。不过即使毒液已经流进伤口,它也一定随着鲜血淌出去了,因为您流血很多。我并不担心您会得恐水症,我不放心的倒是您的伤口。照您这样马马虎虎,很容易引起丹毒之类的玻”“您是这样想的?您这是在安慰我呢,还是认真这么想的?”

“我用人格担保,我是认真这样想的。您把这本书拿去读一下好了!”

奥甫钦尼科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略过那些可怕的地方,开始对尼洛夫读恐水症那一章。

“可见您不应该担心,”他念完以后说。“除此之外还要加上一点:我和您都不知道那条狼是有疯病的还是健康的。”

“嗯,是啊,……”尼洛夫笑吟吟地同意道。“现在,当然,我明白了。那么这个伤不要紧?”

“当然,不要紧。”

“好,谢谢您,亲人,……”尼洛夫说,笑起来,高兴得直搓手。“现在,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算放心了。……我满意,甚至幸福了,真的。……是啊,我凭人格担保,……甚至很幸福呢。”

尼洛夫拥抱奥甫钦尼科夫,吻了他三次。后来他生出孩子气的兴致勃勃的心情,这在性情温和而体格健壮的人是常常发生的。他从桌上拿过一块马蹄铁来,打算把它扳直,可是他太高兴,肩部又疼痛,因此没有力气,怎么也做不到。他所能做的,只限于伸出左胳臂,拦腰搂住医师,把他抱起来,打在肩膀上,从书房往饭厅走去。他从奥甫钦尼科夫的家里辞出的时候,欢天喜地,心花怒放,甚至觉得他那把又大又黑的胡子上闪耀着的泪珠仿佛也在跟他一齐欢乐似的。他走下门前的台阶,用男低音笑起来,使劲摇晃门廊的栏杆,弄得栏杆上一根小木柱跳出了槽,整个门廊在奥甫钦尼科夫的脚下发颤。

“好一个壮士!”奥甫钦尼科夫动情地瞧着他宽大的后背,暗想。“真是一条好汉啊!”

尼洛夫坐上四轮马车后,又把他在坝上同狼搏斗的事从头说起,详详细细讲了一遍。

“好玩得很!”他讲完了,快活地笑起来。“等我活到老年,倒有这么件事可以回忆一番呢。快赶车,特利希卡!”

「注释」

①指疯狗咬人而引起的疯玻

②意谓“分文不值”。

③旧俄长度单位,1俄尺等于0。71米。

④一种有毒的植物,用它制成的药可以止痛和解除平滑肌痉挛。

正文 到巴黎去!

到巴黎去!

有一天傍晚,地方自治局执行处秘书格利亚兹诺夫和县立学校教师兰巴德金从警官沃纽奇金的庄园上辞出,走回家去。他们挽住胳膊一块儿走,活象字母“Ю”。格利亚兹诺夫瘦而且高,青筋嶙嶙,衣服紧贴在身上,类似一根棍子。兰巴德金却生得壮实,身子发胖,周身衣服肥大,颇象数目字零。两个人都带着醉意,脚步有点蹒跚。

“新的格罗特语法书①很受称道,”兰巴德金嘟哝说,把他那双满是污泥的套靴踩得咕唧咕唧响。“格罗特证明一种理论,认为第二格阳性单数形容词的词尾不应该是aгo。而是oгo。……这可真把人搞糊涂了!昨天我罚彼尔霍特金不准吃饭,就因为他把一个字里的aгo写成了oгo,可是明天,大概,我就要在他面前干瞪眼。……丢脸啊!坍台啊!”

可是格利亚兹诺夫没有听教师的学术性谈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希利亚耶夫的小饭铺前边那座满是泥泞的小桥上,这时候那儿正发生一场小小的纠纷。有二十来条当地居民养的狗形成一根链条,把一只黑毛蓬松的看家狗团团围住,弄得空中响彻了吠叫声,拖着长音充满胜利的音调。看家狗不住转动身子,就跟坐在针尖上似的,对仇敌们龇出牙齿,把脱了毛的尾巴尽量缩到肚子底下去。这件事并没什么了不起,然而执行处秘书却是那种一触即发,容易激动的人,要是有谁吵嘴或者打架,他见了就不能置之不理。等他走到那群狗跟前,他就忍不住要出头干涉一下。

“把它咬个稀烂!咬这该死的东西!呸!”他加入那些狗的围剿,开始咆哮,吹口哨。“汪汪汪。……狠狠地给它一口!

快咬它!“

为了进一步给那群狗打气,他就弯下腰去,揪一下看家狗的后腿。那条狗尖叫一声,没容格利亚兹诺夫抬起手,就把他的手指咬了一口。立刻,它仿佛被它自己的大胆吓坏了似的,一纵身越过那根链条,顺便在兰巴德金的腿肚子上咬一口,沿着街道跑掉了。那些狗就在它后面紧追不舍。

“哎呀,你这个鬼东西!”格利亚兹诺夫摇着那根手指头,对着它的后影嚷起来。“巴不得你死了才好,鬼畜生!抓住它!

打它!“

“抓住它!”许多人的说话声响起来,其中混杂着口哨声。

“追上它!打它!伙伴们,那是条疯狗!它夹着尾巴,脸朝下!

它一定是疯狗!扑上去!“

等到那些狗跑得不见了,两个朋友才挽住胳膊,向前走去。他们回到家里(教师每月付出七卢布在秘书家里寄宿和搭伙),关于那条看家狗的事已经忘掉了。……他们脱掉泥污的裤子,挂在门上准备晾干,然后开始喝茶。两个人心绪极好,象哲学家那样心平气和。……可是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正跟格利亚兹诺夫的姑母、小姨子和四个姊妹围着桌子玩“打傻瓜”牌戏,不料县里的医师卡达希金忽然来了,略微搅扰了他们平静的心境。

“没关系,没关系,……我又不是女人!”来人看见秘书和教师极力把自己的衬裤和光脚藏在桌子底下,就开口说。

“我,两位先生,是别人打发到你们这儿来的!据说你俩给狗咬了。”

“可不是,可不是,……狗把我们咬了,”格利亚兹诺夫说,笑容满面。“见到您很高兴!请坐,米特利·福米奇!很久没见面了,要是我说得不对,就叫上帝把我打死。……您要喝茶吗?格拉霞,拿白酒来!您吃点什么下酒菜:萝卜还是腊肠?”

“听说那是一条疯狗!”医师继续说,不安地瞧着两个朋友。“不管它是不是疯狗,反正不能马马虎虎,置之不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让我看看它咬了你们什么地方!”

“哎,没什么了不起的!”秘书摇一下手说。“它只咬着一 点点,……咬着个手指头罢了。……受这么点伤,不至于得疯玻也许您要喝啤酒吧?格拉霞,你到犹太女人的铺子里去一趟,要她赊给我们两瓶啤酒!”

卡达希金坐下,为了压过两个醉汉的说话声而扯开嗓门嚷着,讲起恐水症来吓唬他们。……两个人先是装腔作势,一 味逞强,可是后来胆怯了,就把被狗咬过的地方指给他看。医师察看他们的伤口,抹上硝酸银,走掉了。这以后两个朋友就躺下睡觉,讲起硝酸银是用什么做的,争论很久。

第二天早晨格利亚兹诺夫爬到很高的杨树顶上,在那儿拴好一个椋鸟巢②。兰巴德金在树底下站着,手里拿着锤子和绳子。秘书的小花园里仍然到处是白雪,不过每根树枝和潮湿的树皮,却已经带有春天的气息了。

“格罗特还证明另一个论点,”教师嘟哝说,“他认为‘大门’这个词不是中性,而是阳性。嗯。……那么形容‘大门’的词,词尾也要跟着改变了。哼,这我可不能依他!我宁可辞职不干,也绝不改变我对‘大门’这个词的信念。”

教师已经张开嘴,庄严地举起手里的锤子,正要开始抨击那个有学问的科学院院士③,忽然花园的便门吱吜一 声开了,本县的首席贵族波兹沃诺奇尼科夫出人意外地走进花园里来,就象魔鬼从天窗里钻进来似的。兰巴德金见到他,惊愕得脸色发白,手里的锤子掉在地下了。

“您好,亲爱的朋友!”首席贵族对他说。“哦,您身体好吗?听说昨天您和格利亚兹诺夫给疯狗咬了!”

“也许那条狗根本没有疯病,”格利亚兹诺夫在杨树顶上喃喃地说。“这无非是娘们儿的闲扯罢了!”

“也许吧。不过也可能真是疯狗!”首席贵族说。“反正不应该这么考虑问题。……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万一才对!”

“采取什么措施呢,先生?”教师轻声问道。“昨天我们上过药,先生。”

“刚才医师已经告诉我了,然而这还不够。必须采取比较彻底的办法才成。要不要到巴黎去一趟。……是啊,你们大概就得这么办:到巴黎去!”

教师手里的绳子掉下地,呆住了。秘书吃了一惊,差点从树上摔下来。……“到巴黎去?”他拖着长音说。“我到那儿去干什么?”

“你们去找巴斯德④。……当然,这样做就要花相当多的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健康和生命更宝贵嘛。……这样一 来,不但你们可以放心,我们也心里踏实了。……刚才我已经跟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伊凡·阿历克塞伊奇谈过这件事。他认为执行处可以拨给你们盘费。……就我这方面来说,我的妻子愿意捐助你们两百卢布。……你们另外还缺什么呢?

你们去打点行李吧!至于护照,我会很快给你们办好。

……“

“这些怪人发疯了!”等到首席贵族走后,格里亚兹诺夫冷笑说。“到巴黎去!哼,这些蠢材啊,求主饶恕我这么说!

到莫斯科去一趟,或者到基辅去一趟,倒还罢了,可是,冷不防,……居然叫你到巴黎去!这都是因为什么?倘或那是一条满不错的狗,良种狗,那还情有可原,可是那只是一条看家狗罢了,呸!请你说说看,我们算是什么贵族,居然到巴黎去!我死也不去!“

教师沉思地瞅着地下,过了很久,才快活地象马嘶一样笑起来,用充满灵感的声调说:“你猜怎么着,瓦夏?我们去吧!我说得不对就叫上帝惩罚我,我们真的去吧!要知道那是巴黎,外国,……欧洲啊!”

“我到那儿去干什么?滚它的!”

“文明啊!”兰巴德金继续兴奋地说。“主啊,那是什么样的文明!名胜啊,各式各样的维苏威⑤啊,……郊区的美景啊!不管你往哪儿走,到处都是郊区的美景!真的,我们去吧!”

“你昏了头,伊留希卡!我们在那儿跟日耳曼人怎么打交道呢?”

“那儿不是日耳曼人,而是法国人!”

“那也一样!我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呢?我一见到他们,就会活活笑死!按我的脾气,我就会在那儿把他们统统揍一 顿!你一到那儿,就会后悔不该去。……他们会抢光你的钱,你自己也会胡来。……再者,说不定我们会走错地方,没到巴黎而到了一个糟糕的国家,害得你事后吐五年唾沫呢。

……“

格利亚兹诺夫断然拒绝出国,可是话虽如此,当天傍晚两个朋友还是互相搂抱着,走遍全城,逢人就说他们马上要出国了。秘书神情阴郁,一肚子的闷气,心神不定,然而教师却兴奋地挥动胳膊,一心要对人说说他的幸福。……“要不是这个巴黎,本来样样都挺好!”格利亚兹诺夫安慰自己说。“日子过得别提多么痛快了!大家都怜悯地瞧着我们。不管你到哪儿去,到处都拿出酒和菜来请你吃,人人都给你钱,可是……半中腰出来一个巴黎!我到那儿去干什么?

……再见吧,朋友们!“他拦住遇见的人说。”我们要到巴黎去了!不要记着我的坏处!说不定我们从此再也不能见面了。“

过了五天,在当地火车站上,人们为秘书和教师送行,场面盛大。所有的知识分子,从首席贵族起到警官沃纽奇金的视力极弱的继子止,都聚齐了。首席贵族的妻子给那两个旅行者两封介绍信。调解法官的妻子给他们一百卢布,托他们带着样品去买衣料。……祝愿声啦,叹息声啦,呻吟声啦,简直没完没了。格利亚兹诺夫的姑母、小姨子、四个姊妹,一 齐泪如泉涌,眼泪足够流成三条小河。看来,教师神气十足,毫不气馁,可是秘书喝了酒,百感交集,一直绷紧脸,免得哭出来。……等到火车站上敲过第二遍钟,他再也忍不住,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不去!”他说着,从火车上跳下来。“我宁可发疯也不去找那个八十多⑥!去他的!”

可是大家劝他,安慰他,把他搀上火车去。列车开动了。

如果严格地按照时间顺序来叙述,那末,送行以后不出四天,格利亚兹诺夫的姊妹们正在小窗旁边坐着,怀念亲人,不料忽然看见兰巴德金走回家来了。教师脸色通红,衣服上粘着泥浆,手里提着的皮箱不时掉在地下。起初姑娘们以为鬼魂来了,可是不久,便门砰的一响,前堂里响起了她们熟悉的喘气声,这个现象才失去原有的招魂术⑦的性质。姊妹们惊讶得张口结舌,什么话也没问,拉长了苍白的脸瞧着这个回来的人。教师眫巴着眼睛,摇一下手,然后哭起来,又摇一下手。

“我们坐火车到了库尔斯克,……”他开口说,声音沙哑地哭着。“瓦夏对我说:”在火车站上吃饭太贵。我们走吧,‘他说,’这儿火车站附近有小饭铺。我们到那儿去吃饭好了。‘我们就带着皮箱,去了,“教师哭出了声。”……在小饭铺里,瓦夏接连不断地喝酒,一杯接一杯。……他嚷着:“你把我送到死路上去了!’他就闹起来。……他喝完白酒,又喝白葡萄酒,接着……警察写了呈文报官。后来,钱全喝光,……一 文也不剩!盘费都几乎没有了。……”“那么瓦夏在哪儿?”姑娘们不安地问。

“在库……库尔斯克。……他要求你们快点给他寄盘费去。……”教师摇着头,擦一下脸,补充说:“不过库尔斯克倒是个好城呢!很好!我在那儿愉快地过了一天。……”

「注释」

①指俄国语言学家格罗特(1812—1893)在一八八五年出版的《俄语正字法》。他在俄语正字法的统一方面起过重大作用。——俄文本编者注

②指人工造的椋鸟巢,形似木盒。

③即格罗特。

④巴斯德(1822—1895),法国杰出的生物学家,微生物学奠基人之一。他针对许多传染病,特别是恐水症(狂犬病),发明了预防接种法。

⑤著名的火山,在意大利,而不是在法国。

⑥即上文的“巴斯德”,但他念错了音。

⑦一种迷信的法术,幻想以特定动作招回死者的阴魂,进行笔谈。

正文 在春天

在春天

地上的雪还没有溶化,人们的心里却已经感到春天的气息了。如果您以前得过重病,后来痊愈了,那您就会了解那种快乐的精神状态:心里由于充满种种模糊的预感而发紧,脸上无缘无故地现出笑容。看来,如今大自然也在经历这样的精神状态呢。大地冷冰冰,污泥和雪水合在一起,在人们脚下咕唧咕唧响,然而四下里,一切却是那么欢乐,亲切,可爱!空气那么明净,清澈,要是你爬上鸽舍,或者登上钟楼,那么整个世界,从这边到那边,似乎都会收入你的眼底。太阳明亮地照耀着,阳光跳动,微笑,同麻雀一起投进水洼里。

小河的冰面膨胀着,颜色发黑了。它已经醒过来,今天或者明天就要发出响亮的流水声。树木光秃秃,可是它们活过来,在呼吸了。

在这样的时候拿着一把扫帚或者一把铲子疏通沟渠里的泥水,把一只玩具船放在水面上,或者用鞋后跟凿开坚硬的冰面,那才痛快呢。把鸽子送到高空去,或者爬到树顶上,在那儿拴上一个椋鸟巢,那也是痛快事。是的,在这个幸福的季节,一切都好,特别是如果您年轻,喜爱大自然,如果您不任性,不神经质,如果您不必为了办公而一天到晚关在四 堵墙当中的话。倘使您有病,倘使您在办公室里憔悴,倘使您同缪斯交往意谓“从事文艺工作”,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那可就不妙了。

是啊,在春天是不应当同缪斯交往的。

您看一看普通人感到多么愉快,多么舒畅吧。例如花匠潘捷列·彼得罗维奇,一清早就戴上宽边草帽,早晨在林荫路上拾到一个小小的雪茄烟头,至今无论如何也不肯丢掉。您瞧,他在厨房窗子跟前站着,双手叉着腰,正对厨师讲他昨天给自己买了一双什么样的皮靴。他生得又高又瘦,所有的仆人都叫他“小人物”,如今他整个细长的身材却表现出得意和尊严的神态。他对自然界怀有优越感,他的目光含有主人那种威严以至轻蔑的神情,仿佛他不论是在温室里坐着还是在花园里刨土,关于植物的王国,他能知道某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有谁对他说明大自然是壮丽威严的,充满神奇的魅力,在它面前骄傲的人应该低下头来,那也没用。他觉得他知道一切秘密、魅力、奇迹,简直无所不知,对他来说,美丽的春天无异于一个女奴隶,就跟那个在温室旁边的房屋里坐着,喂孩子们吃素粥的瘦弱女人一样。

那末猎人伊凡·扎哈罗夫呢?这个人穿着旧的厚呢上衣,光着脚穿一双套靴,在马房附近一个倒放着的木桶上坐着,正把软木塞改做成枪上的填弹塞。他准备去打从南方飞回来的鸟。他的幻想里现出了他就要走过的道路以及所有的小径、积水、小河。他闭上眼睛就看见一长列高大挺拔的树木,他拿着枪在树底下站着,黄昏的寒意和甜蜜的激动使他浑身发抖,他敏锐的听觉紧张起来。他隐隐约约听见山鹬发出咯咯的叫声。他站在那儿等着南方飞来的鸟,耳边已经传来附近修道院里做完晚祷后敲响的钟声。……他心头十分舒畅。他无比地幸福,说不出地幸福埃可是现在您看一看玛卡尔·丹尼绥奇吧,他是个年轻人,在斯特烈莫乌霍夫将军的庄园上工作,既象是文书,又象是低级的管家。他的收入比花匠多一倍,胸前戴着白色胸衬,吸两卢布一斤的烟草,素来吃得饱,穿得暖,每逢见到将军总是荣幸地握一下将军那只又白又胖而且戴着大钻石戒指的手,可是话虽如此,他仍然多么不幸啊!他老是同书本在一 起,花二十五卢布订阅各种杂志,不住地写东西。……他每到傍晚,吃过饭后,等大家都睡熟,就动手写东西,把写好的东西统统收藏在他的大箱子里。那口箱子的底部整齐地放着叠好的长裤和坎肩,上边放着一包还没拆开的烟草、十来个丸药盒、一条深红色小围巾、一块用黄纸包着的甘油肥皂和许多别的东西。箱子靠边上,有一叠叠写满字的纸胆怯地蜷伏在那儿,另外还有两三期刊登玛卡尔·丹尼绥奇的小说和通讯的《本省日报》。全县的人都认为他是文学家,诗人,大家都认为他有点特别,不喜欢他,说他讲的话不对,走路的样子不对,吸烟的架式不对。有一次他被传到调解法官会审法庭上作证,一时疏忽,说漏了嘴,讲他在做文学工作,讲完以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倒好象偷了人家的鸡似的。

现在他穿着蓝色大衣,戴着长毛绒的软帽,手里拿着细手杖,沿林荫路缓缓地走着。……他走了五步光景,站住,定睛瞧着天空,或者瞧着一只停在云杉上的老白嘴鸦。

花匠站在那儿双手叉着腰,猎人脸上现出严厉的神情,玛卡尔·丹尼绥奇却拱起背,胆怯地咳嗽着,愁眉苦脸地东张西望,仿佛春天的气息和美丽压住他,闷得他透不出气来似的!……他的灵魂充满胆怯的情绪。春天在他心里产生的并不是兴奋、欢乐和希望,却仅仅是些模糊的欲望,搅得他心神不定,如今他在那儿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真的,他需要什么呢?

“啊,您好,玛卡尔·丹尼绥奇!”他忽然听见斯特烈莫乌霍夫将军的声音。“怎么,邮局的人还没来吗?”

“还没来,大人,”玛卡尔·丹尼绥奇回答说,打量着健康快乐的将军带着小女儿乘坐的四轮马车。

“多好的天气!完全是春天了!”将军说。“您在散步吗?

也许来了灵感吧?“

他的眼睛里含着这样的意思:

“毫无才气!平庸之至!”

“啊,老弟!”将军揪住缰绳说。“今天我喝咖啡的时候,读了一篇多么精彩的小东西!那篇东西可真小,只有两页,可是多么可爱呀!可惜您不懂法语,要不然我就拿给您读一下了。……”将军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讲他读过的那篇故事的内容。玛卡尔·丹尼绥奇听着,觉得不自在,倒好象他不是那个写小东西的法国作家,成了他的错处似的。

“我不懂他觉得那篇东西好在哪儿,”他瞧着马车走后,暗自想道。“内容庸俗,陈旧。……我的小说远比它有内容呢。”

玛卡尔开始感到难过。作家的自尊心是一种类似灵魂发炎的病痛。谁一得上这种病,谁就再也听不见鸟儿的歌声,看不见阳光的灿烂,对春天也视而不见了。……只要稍稍碰到这个疮口,整个身体就会痛苦得缩成一团。败兴的玛卡尔往前走去,迈出花园的便门,走到泥泞的道路上。在那儿,布卞佐夫先生正好坐在一辆高高的马车上,全身颠动着,匆匆忙忙赶到什么地方去。

“啊,作家先生!”他叫道。“您好!”

如果玛卡尔·丹尼绥奇只是个文书或者低级的管家,那倒谁也不敢用这种鄙薄轻慢的口气跟他讲话了,然而他是“作家”,又毫无才气,平庸之至!

象布卞佐夫先生这样的人,对艺术是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的,可是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有机会遇到缺乏才气的平庸文人,他们却会铁面无情。他们什么人都愿意原谅,却单单不能原谅玛卡尔,不能原谅这个在箱子里积存手稿的失意者和怪人。花匠损坏了一棵老无花果树,弄得许多很贵的瓜果烂掉,将军倒毫不介意,吃别人家的瓜果算了。布卞佐夫做调解法官的时候,每个月只审一次案,而且开审的时候讲话总是吞吞吐吐,乱引法律条文,信口开河,然而这一切倒都得到原谅,没人理会。唯独玛卡尔,就因为没有才气,写了些不怎么好的诗和小说,人们就不能不特别留意,不能沉默地放过去,非说上几句伤人的话不可。至于将军的小姨子动手打女仆的耳光,打牌的时候象洗衣妇那样骂街,教士的妻子输了牌从来也不给钱,地主弗留京偷去地主西沃勃拉左夫的狗,那是谁也不来管的,可是不久以前《本省日报》退还玛卡尔一篇写得不佳的小说,全县的人就都传开了,引起人们的讥笑、冗长的议论和愤慨,他们竟把玛卡尔·丹尼绥奇称做玛卡尔卡①了。

要是谁写得不好,人们往往不是极力说明“不好”的原因何在,却简单地说一句:“这个狗崽子又写了篇无聊的东西!”

玛卡尔只顾想着人们不了解他,也不愿意了解他,而且不可能了解他,这就妨碍他欣赏春天的美丽。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要是人们能了解他,似乎就会万事如意了。然而全县的人怎能了解他有没有才能呢?他们谁也不读书看报,或者读得很不对劲,还是索性不读的好。他怎么能对斯特烈莫乌霍夫将军讲明白那篇法国的小东西无聊,平庸,鄙俗,陈腐呢?因为将军除了那种平庸的小东西以外是什么也不读的。

那些女人也惹得玛卡尔气愤填膺!

“啊,玛卡尔·丹尼绥奇!”她们常常对他说。“多么可惜,您今天没有去赶集!要是您看见那两个庄稼汉打架的样子多么滑稽,您准会描写一番!”

所有这些当然都是小事,哲学家听了就会置之不理,不放在心上,可是玛卡尔·丹尼绥奇却感到如坐针毡。他的灵魂里充满他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忧愁苦闷的感觉,象那样的愁闷是只有极其孤独的人和犯下大罪的人才会体验到的。

他有生以来从没象花匠那样双手叉腰,昂然挺立过,一次也没这样做过。也许偶尔,比方说五年一次,他在树林里,或者大道上,或者火车上,会遇见一个同样的失意者和怪人,于是他瞥一下那个人的眼睛,自己就会突然活跃起来,那个人就也活跃起来。他们久久地谈话,争论,赞叹,兴奋,扬声大笑,惹得局外人看了竟会把这两个人当做疯子呢。

可是,照例,就连这种罕见的时光也难免会大煞风景地收常仿佛故意开玩笑似的,玛卡尔和他遇见的失意者往往否定彼此的才能,不承认彼此的长处,互相嫉妒,憎恨,斗气,终于成为仇敌而分手。他们的青春就这样消耗殆尽,烟消火灭,没有欢乐,没有爱情和友谊,没有心灵的安宁,没有每天傍晚阴郁的玛卡尔在灵感迸发的时刻极其喜欢描写的那种种东西。

随着青春的消失,春天也就过去了。

「注释」

①玛卡尔的卑称。

正文 公文成堆档案调查

公文成堆档案调查

“为呈报事,查今年十一月八日有男孩两名发现有病,该儿童等来此声称,校内尚有奇(其)他儿童喉头发炎,周身有班(斑)疹,他们在地方自治局查罗沃村学校走读。村长叶菲木·基利洛夫。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十九日。”

“内政部某县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公函。收件人:地方自治局医师拉杜希内依先生。兹根据库尔诺索沃村村长十一月十 九日呈文,谨请先生动身前往库尔诺索沃村,费心按照科学规章尽快制止流行病蔓延,以各种迹象观之,该流行病必是猩红热也。又,上述呈文声称该病起源于查罗沃村学校,请一并予以注意为荷。主席:斯·巴尔金。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四日。”

“收件人:某县第二区警察分局警官先生。现将地方自治局执行处十二月四日第一○二号公函随文附上,兹根据该函谨请先生下令将查罗沃村学校关闭,直至猩红热病消灭为止。

地方自治局医师拉杜希内依。一八八五年十二月十三日。“

“内政部第二区警察分局警官第一○一一号公函。收件人:地方自治局查罗沃村学校。兹据地方自治局医师拉杜希内依先生今年十二月十三日来函声称,发现查罗沃村儿童患猩红热病(民间称为白喉病)。兹为避免病势逐步扩大以致后果更为可悲,务须采取法定措施,以便预防并杜绝疾病蔓延,因此恳请贵校可否解散校内所有学生,直至该项凶恶疾病完全消灭为止。以后情况如何,仍希随时告知,以便采取对策。

警察分局警官波德普鲁宁。一八八六年一月二日。“

“查罗沃村学校教员福尔强斯基呈文。收件人:某省国民学校管理局国民学校督学官先生。为呈报事,据第二区警察分局警官先生一月二日第一○一一号来函声称,查罗沃村猩红热病流行,特此呈报,敬请示下。教员福尔强斯基。一八 八六年一月十二日。”

“收件人:某县第二区警察分局警官先生。查猩红热流行病早在一个月前停止。前者查罗沃村学校暂时关闭,目前本人认为不妨开学,并已两次函告地方自治局执行处,现再通知阁下。恳请今后遇事与本县医师接洽,而我只限于同地方自治局执行处接洽公事。我从早忙到晚,没有时间答复你们那些办公室里的虚构。地方自治局医师拉杜希内依。一月二 十六日。”

“收件人:内政部某县第二区警察分局局长大人。呈文。

为呈报事,兹将地方自治局医师拉杜希内依先生一月二十六 日第三十一号公函随文附上,查该医生拉杜希内依在公文中出言不逊,欺人太甚,如‘办公室里的虚构’等,敬请大人将该人送交法院惩办是幸。警官波德普鲁宁。一八八六年二 月八日。“

警察分局局长先生在一封写给第二区警官的信上说:“阿历克塞·玛努伊洛维奇,现在我把您的呈文退还您。请您以后不要经常跟拉杜希内依医师发生纠纷。这样的仇视态度,就警察局官员的地位来说,至少也是不妥当的,同别人交往应该首先严守分寸,有所克制。讲到拉杜希内依的公文,我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关于查罗沃村的猩红热,我已经听说了,我要在日内举行的学校会议上指出教员福尔强斯基的错误行为,我认为这些不愉快的公文往返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内政部某省国民学校督学官第八一○号公函。收件人:查罗沃村学校的教员先生。兹根据今年一月十二日来函,特通知如下:贵校必须立即停课,学生一概解散,借以防止猩红热进一步扩大。国民学校督学官伊·席列特金。一八八六 年二月二十二日。”

读完有关查罗沃村流行病的全部公文(除这里已发表的各件外还有二十八件),读者对《某省新闻报》第三十六号上所刊登的下列一段描述就可以体会很深了:“……讲完儿童过大的死亡率以后,让我们改变话题,谈一件令人比较高兴欢畅的事情。昨天圣米哈依尔·阿尔希斯特拉契格教堂里举行了著名造纸厂厂主某某的女儿和世袭荣誉公民某某的盛大结婚典礼。大司祭克里奥巴·格沃兹杰夫神甫主持婚礼,由大教堂其他教士加以协助。克拉斯诺彼罗夫合唱队唱诗。新婚夫妇年轻漂亮,神采奕奕。听说,新娘带给新郎将近一百万的陪嫁钱,此外,还有布拉果杜希诺耶庄园一所,附有养马场和花房,花房里培植着菠萝和盛开的棕榈,因而把您的想象带到遥远的南方去。婚礼结束以后,新婚夫妇立刻乘车出国了。”

做一个造纸厂的厂主多么愉快啊!

正文 恶梦

恶梦

官厅的农业常任委员库宁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他从彼得堡回到他的庄园包利索沃村后,头一件事就是派仆人骑马到辛科沃村去,把那儿的教士亚科甫·斯米尔诺夫神甫请来。

大约过了五个小时,亚科甫神甫来了。

“跟您相识很高兴!”库宁在前厅迎接他说。“我在此地生活和工作已经有一年之久,现在我们似乎也该认识一下了。欢迎欢迎!不过,说真的,……您多么年轻啊!”库宁惊讶地说。

“您多大年纪?”

“二十八岁,先生,……”亚科甫神甫说,轻轻握一下向他伸过来的手,不知什么缘故脸红了。

库宁带着客人走进书房,开始打量他。

“多么粗俗的脸,象个村妇似的!”他暗想。

确实,亚科甫神甫的脸带着很多的“女人气”,例如那翘起的鼻子,绯红的脸颊,蓝灰色的大眼睛和稀疏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他那棕红色长头发枯干而平顺,垂在两肩象笔直的棍子似的。他的唇髭刚刚开始变成真正的男性唇髭。他的胡子长得不象样子,不知什么缘故,宗教学校的学生称之为“搔痒器”:稀稀拉拉,明显地露出脸上的皮肉,用手是摩挲不平的,用梳子也理不顺,或许只好拔掉了事。……这一撮寥寥可数的胡子生得不平整,纠结成一个个小团,倒好象亚科甫有意乔装成教士,正把胡子粘到脸上去,不料半中腰让人打断了似的。他身上穿着法衣,是那种搀了菊苣的淡咖啡的颜色,两个胳膊肘都有大块的补叮“奇怪的家伙,……”库宁瞧着他那溅了泥浆的衣襟,暗想。“他头一次到外人家里来,却不肯穿得体面一点。”

“请坐,神甫,”他把圈椅移到桌子跟前,开口说,口气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是随便。“您坐吧,请!”

亚科甫神甫对着自己的空拳头咳嗽一声,在圈椅边沿上别扭地坐下,把手心放在膝盖上。他身材矮,胸脯窄,脸上冒汗而发红,这从一开头起就给库宁留下极不愉快的印象。以前库宁再也没想到过俄国会有外貌如此委琐可怜的教士。亚科甫神甫的神态,他把手心放在膝盖上的样子,他坐在椅边上的姿势,都可以看出他缺乏尊严,甚至带着奴颜婢膝的味道。

“神甫,我约您来是要谈一件正事,……”库宁往椅背上一靠,说。“有一种愉快的责任落到我身上,要我帮助您,做好您的一件有益的工作。……事情是这样,我从彼得堡回来后,发现桌上有首席贵族写来的一封信。叶果尔·德米特利耶维奇讲起你们辛科沃村就要开办一所教区学校,要我承担照管那所学校的任务。我呢,神甫,很高兴,满心的高兴。……甚至还不止于此,我热诚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库宁站起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当然,不仅叶果尔·德米特利耶维奇知道,大概您也知道,我手头没有大笔的款项。我的庄园已经抵押出去,我如今全靠常任委员的薪金生活。因此,您不能指望我提供很大的资助,不过凡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去做。……那么,神甫,您认为那所学校应该什么时候开办呢?”

“应该在有了钱的时候,……”亚科甫神甫回答说。

“现在您总已经弄到一点钱了吧?”

“几乎一点也没有,先生。……农民们在村会上通过决议,每个男丁每年交三十戈比,不过要知道,这只是一句诺言罢了!第一批设备费至少也要两百卢布。……”“嗯,是埃……可惜我现在没有这么一笔钱,……”库宁叹道。“我这次旅行把钱全花光了,甚至……欠下了债。那我们来共同想想办法吧。”

库宁就把他的设想讲出来。他述说他的考虑,同时盯住亚科甫神甫的脸,想在他脸上找到赞许和同意的迹象。可是那张脸冷冰冰的,神色呆板,除了腼腆的胆怯和不安外,什么表情也没有。谁瞧着他那种神态,都会以为库宁所讲的话过于深奥,亚科甫神甫听不懂,只是出于礼貌才在听,同时却深怕人家看穿他听不懂似的。

“看得出来,这家伙不怎么聪明,……”库宁想。“胆小得不得了,而且有点呆头呆脑。”

一直到听差走进书房,端着托盘,送来两大杯茶和一盘小甜面包,亚科甫神甫才略微振作起来,甚至微微一笑。他接过他的杯子,立刻喝起来。

“我们是不是写封信给主教大人?”库宁继续讲他的考虑。

“要知道,认真说来,提出开办教区学校问题的不是地方自治局,不是我们,而是高级的教会人士。他们,说实在的,应该指出资金的来源才对。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为这项开支已经拨出一笔经费了。您一点也不知道吗?”

亚科甫神甫正在专心喝茶,没有立刻回答这句问话。他抬起蓝灰色的眼睛瞧着库宁,沉吟一下,仿佛想起了他问的话,就否定地摇了摇头。他那张不好看的脸上,从这只耳朵起到那只耳朵止,洋溢着满足的神情,露出极其庸俗的贪吃样子。他喝着,每喝一口都觉得其味无穷。他把茶喝得一滴不剩,把杯子放在桌上,后来又拿过杯子来,仔细看看杯底,再放回去。那种满足神情在他脸上消失了。……后来库宁看见他的客人从盘子里拿过一个小甜面包,吃了一小块,把它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动一阵,接着就很快把它塞进口袋里去了。

“嘿,这可完全不合乎教士的体统!”库宁暗想,厌恶地耸起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是教士的贪心呢,还是孩子气的举动?”

库宁请客人再喝了一大杯茶,送他到前厅去后,就在沙发上躺下,亚科甫神甫的来访惹得他一肚子不痛快。

“多么奇怪的野蛮人!”他想。“肮脏,邋遢,粗俗,蠢笨,而且一定是个酒鬼。……我的上帝啊,这也叫做教士,精神的父亲!这就是老百姓的教师!我可以想象助祭每次做弥撒前对着他高喊‘祝福吧,人间的主宰!’的时候,助祭的声调里一定含着多少讽刺的意味!好一个人间的主宰!这个人间的主宰连一丁点尊严也没有,又缺乏教养,把面包藏在口袋里象小学生似的。……呸!主啊,主教的眼睛上哪儿去了,怎么让这么个人担任圣职?他们派这样的人来做教师,那把人民看成什么人了?这儿需要的人是那种……”库宁开始沉思俄国的教士应当是什么样子的人。……“比方说,如果我来做教士,……一个有教养而又热爱自己工作的教士能够做出很多事情。……换了我,学校早就办起来了。布道词吗?如果一个教士真心诚意,被自己对事业的热爱鼓舞着,那他就能讲出多么美妙动听的布道词啊!”

库宁就闭上眼睛,心里编出一篇布道词。过了一忽儿他在桌旁坐下,很快把它写下来。

“我把它送给那个红头发的家伙,让他拿到教堂里去念一 遍,……”他想。

下一个星期日早晨,库宁坐车到辛科沃村去解决学校问题,顺便看一看教堂,他自己就是那个教区的教民。尽管道路泥泞,那天早晨却天气晴和。太阳明亮地照耀着,阳光照透了这儿那儿一片片残留的白雪。白雪在同大地告别,光芒四射好比钻石,看上去刺痛眼睛,在白雪旁边,冬麦的幼苗在迅速地长出来,一片碧绿。白嘴鸦在大地的上空庄严地飞翔。有一只白嘴鸦飞着降到地面上,向前跳了几下才站稳。

……

库宁坐着马车来到那个用木头建造的教堂,那教堂破旧而灰色。教堂门廊上的小柱子原是涂过白漆的,如今白漆已经完全脱落,象是两根难看的车杠。门口上方原有一个圣像,现在看上去却成了完全乌黑的斑点。然而这种贫困的光景触动了库宁的心,使他深受感动。他谦虚地低下眼睛,走进教堂,在门旁站祝弥撒还刚刚开始。一个年老的诵经士,脊背弯得象车轭,正用低沉含混的男高音诵读祷词。亚科甫神甫独自主持弥撒,没有助祭协助,他自己在教堂里走来走去,摇着手提香炉。要不是库宁走进这个赤贫的教堂里的时候心里充满谦逊的感情,那他见到亚科甫神甫是一定会笑的。他看见那个矮小的教士穿着一件揉皱的、特别长的旧黄布法衣,法衣的底襟在地上拖来拖去。

教堂里没有站满人。库宁看一下这个教区的教民,他乍一看就为一种古怪的现象暗暗吃惊:他只看见些老人和孩子。

……那些到了干活年龄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青年人和壮年人都到哪儿去了?然而他略微站了一忽儿,定睛细看那些苍老的脸,这才瞧出他错把青年看成老人了。然而他对眼睛的这种小小的错觉却没有在意。

教堂里边也破旧,灰色,跟外边一样。圣障和深棕色的墙壁由于年陈日久而没有一处不是被油烟熏黑,也没有一处不斑驳。窗子倒有很多,可是总的调子是灰色,因而教堂里老是显得昏暗。

“凡是心灵纯洁的人,到这儿来祷告倒挺好,……”库宁想。“如同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以它的雄伟使人震惊一样,这儿却以谦卑和简朴来感动人。”

不过等到亚科甫神甫登上祭坛,开始做弥撒,库宁的虔诚心情就烟消云散了。亚科甫神甫年纪还轻,是从宗教学校直接来做司祭的,他还没来得及形成做礼拜的一套固定方式。

他诵读经文的时候,仿佛在选择他该用什么样的嗓音念,是用响亮的男高音呢,还是用微弱的男低音。他跪拜的姿势笨拙,走路太快,推开或者关上圣障中门的时候用力过猛。……年老的诵经士显然有病,而且耳聋,对司祭的呼喊声听不大清,因此难免发生小误会。亚科甫神甫还没来得及念完要念的东西,诵经士却已经唱起来,或者亚科甫神甫早已念完,老人却还向祭坛那边竖起耳朵倾听,没有开口,直到有人扯一 下他的衣襟,他才唱起来。老人的声音喑哑,病态,带着喘息,颤抖,发音不清。……诵经士本来就已经唱得不象样子,偏偏还有个很小的男孩,脑袋刚刚高过唱诗席的栏杆,来给他帮腔。男孩用刺耳的儿童最高音唱着,仿佛极力要唱得不合调似的。库宁站着听了一忽儿,就走出去吸烟了。他大失所望,几乎带着厌恶的心情瞧那灰色的教堂。

“大家抱怨说,老百姓的宗教感情低落了,……”他想,叹口气。“可不是!象这样的教士,他们还应该多派几个来才好呢!”

后来库宁又到教堂里去过三次,每次都急于想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等到弥撒做完,他就到亚科甫神甫家里去。论外表,司祭的房子同农民的茅舍丝毫没有差别,只是房顶上的干草铺得整齐点,窗上挂着白布帘罢了。亚科甫神甫把库宁让进一个明亮的小房间,那儿地上没有铺地板,四壁糊着便宜的纸。房主人费了不小的劲,想布置得美观些,例如挂上有镜框的照片,还挂着一口用一把剪刀权充钟摆的钟,可是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仍然异常简陋。瞧着那些家具,人们就可能认为这是亚科甫神甫走遍各家各户,东一件西一件拼凑起来的:某家给他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另一家给他一个凳子,第三家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却向后弯得厉害,第四家又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倒是直的,然而坐的地方却已经凹下去,第五家慷慨得很,给他一个类似长沙发的家具,靠背是平的,坐的地方却有许多破洞,象是筛子。这个类似长沙发的东西涂了深红色的漆,冒出浓重的油漆气味。库宁起初打算在椅子上坐下,可是想了一下,改在凳子上坐下了。

“您这是头一次到我们的教堂里来吧?”亚科甫神甫把帽子挂在难看的大钉子上,问道。

“是的,头一次。您听我说,神甫。……在我们谈正事之前,您给我点茶喝吧,要不然我的整个灵魂都要干枯了。”

亚科甫神甫开始眫巴眼睛,嗽一嗽喉咙,走到隔板后面去了。那边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他大概在跟他妻子讲话,……”库宁暗想,“我倒想看一看这个红头发有个什么样的老婆呢。……”过了不大一忽儿,亚科甫神甫从隔板后面走来,涨红了脸,冒着汗,勉强笑一下,在库宁对面那张长沙发的边沿上坐下。

“茶炊马上就烧好,”他说,眼睛没有看着他的客人。

“我的上帝啊,他们到现在还没烧茶炊呢!”库宁暗自想道,大吃一惊。“现在只好干等了!”

“我给您带来一篇信稿,”他说,“这是我写给主教的。等喝过茶以后,我来念一遍。说不定您想补充一些什么话。

……“

“好,先生。”

紧跟着是沉默。亚科甫神甫战战兢兢地斜起眼睛看看那块隔板,理一下头发,擤一下鼻子。

“天气很好,先生,……”他说。

“是的。顺便提一下,昨天我在报上读到一个有趣的消息。

……沃尔斯克的地方自治局通过一项决议,要把所有的学校都交给教会办理。这倒是颇有特色的。“

库宁站起来,在粘土地上走来走去,开始发表他的见解。

“这样做倒不错,”他说,“只要教会里的人能认清自己高尚的使命,清楚地理解自己的任务就行。不幸,我所认识的教士,论文化程度和道德品质,连做军队的文书都不配,更不要说当教士了。您会同意,不好的教师给学校带来的害处远不及坏教士大。”

库宁看一下亚科甫神甫。那一个伛着腰,正专心地想心事,分明没听他的客人讲话。

“亚沙①,到这儿来一下!”从隔板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亚科甫神甫打了个冷战,走到隔板后面去了。窃窃私语声又开始了。

库宁一心想喝茶,感到难受极了。

“不行,我在这儿休想等到茶喝!”他暗想,看着时钟。

“再者,我在这儿似乎是个不大受欢迎的客人。主人不肯开一 开金口跟我说句话,光是坐在那儿眫巴眼睛。”

库宁拿起帽子,等亚科甫神甫走回来,就向他告辞。

“这个早晨算是白糟蹋了!”他在路上愤愤地想。“他简直是块木头!树桩!他对学校毫无兴趣,就跟我对去年的雪毫无兴趣一样。不行,我跟他是合不到一起的!我跟他什么事也办不成!要是首席贵族知道这儿的教士是什么样子,他就不会急着张罗学校的事了。应当先物色一个好教士,然后再操心学校的事!”

库宁现在几乎痛恨亚科甫神甫了。这个人,他那可怜又可笑的身材,揉皱的长法衣,女人气的脸,做弥撒的样子,他的生活方式,他那种官场中拘谨而恭顺的态度,都侮辱了库宁胸中残存着的一点点宗教感情,那点宗教感情原是同奶妈的其他神话一起悄悄地隐藏在他心底的。库宁真诚热烈地关心亚科甫神甫的工作,教士自己却显得那么冷淡和不在意,这是库宁的自尊心难于忍受的。……当天傍晚,库宁久久地在家中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住思索,后来毅然决然在桌旁坐下,给主教写信。他要求主教拨款,要求他祝福,然后象儿子那样真诚地顺便提出他对辛科沃村教士的看法。“他年轻,”他写道,“没有什么教养,似乎过着不清醒的生活②,而且一般说来,不能满足俄国老百姓若干世纪以来对教士所提出的要求。”库宁写完信,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上床睡觉,感到他做了一件好事。

星期一早晨,他还躺在床上,仆人就来通报他说,亚科甫神甫来了。他不想起床,就吩咐仆人回答说他不在家。星期二他去出席调解法官会审法庭,星期六才回来,听到仆人说他不在家的时候,亚科甫神甫天天来。

“嘿,他多么喜欢我那些小甜面包啊!”库宁暗想。

星期日将近傍晚,亚科甫神甫来了。这一回不但他的衣襟,就连帽子也溅上了泥浆。他就跟头一次来访一样,脸色通红,冒着汗,也象那回一样在圈椅的边沿上坐下。库宁决定不开口谈学校的事,不对牛弹琴了。

“我,巴威尔·米海洛维奇,给您送来一张教科书的单子,……”亚科甫神甫开口说。

“谢谢。”

然而根据种种迹象来看,亚科甫到这儿来不是专为送书单的。他的整个身子流露出极度的困窘,同时脸上又现出果断的神情,就跟一个人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个什么办法似的。

他急着想说出一件重大的、极其要紧的事来,目前正极力克制他的胆怯。

“他怎么不说话?”库宁生气地暗想。“他大模大样坐在这儿!我可没有工夫跟他周旋!”

司祭想设法消除他的沉默形成的尴尬局面,掩盖自己内心的斗争,就开始做出勉强的笑容。这种在冒汗和涨红的脸上硬做出来的久久不散的笑容,同他蓝灰色眼睛的呆呆出神的目光很不协调,逼得库宁扭过脸去。他感到憎恶。

“对不起,神甫,我有事要出门,……”他说。

亚科甫神甫打了个冷战,就跟带着睡意的人挨了一拳似的。他没有停止微笑,开始慌张地把身上法衣的衣襟掩好。库宁虽然厌恶这个人,却忽然可怜他了,想缓和一下自己的生硬态度。

“神甫,请下回再来吧,……”他说,“不过在临别的时候我要对您提个要求。……喏,您知道,有一天,我来了灵感,写下了这两篇布道词。……我交给您瞧瞧。……要是合用的话,您就拿去念一念吧。”

“好,先生,……”亚科甫神甫说着,把手心按住库宁放在桌上的布道词。“我拿去。……”他呆站一忽儿,犹豫一阵,把身上的法衣再裹一裹紧,忽然,他收敛了勉强的笑容,坚决地抬起头来。

“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他说,分明要大声讲话,讲得清楚点。

“您有什么吩咐?”

“我听说您已经那个……您把您的文书辞退了,而且……而且目前在物色一个新的。……”“是的。……那么您有什么人要向我推荐吗?”

“我,您明白,……我,……您能把这个职位给……我吗?”

“可是难道您要辞掉司祭的职位?”库宁诧异地说。

“不,不,”亚科甫神甫很快地说,不知什么缘故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求上帝保佑我,千万别做出那样的事!如果您起了疑,那就不必了,不必了。我本来只想抽出点工夫顺便干那个差事,……好增加点收入。……不必了,您不用操心了!”

“嗯,……收入。……不过,要知道,我给文书的薪金每月只有二十卢布!”

“主啊,哪怕只有十卢布,我也愿意干!”亚科甫神甫小声说着,回过头去看一眼。“十卢布就够了!您……您吃惊了,大家都会吃惊的。贪心的教士,爱财的教士,他要钱干什么用?我自己也感到这一点:我贪心。……我痛骂我自己,斥责我自己,……羞愧得不敢正眼看人。……我对您,巴威尔·米海洛维奇,说的是良心话,……求上帝给我作证。

……“

亚科甫神甫歇一口气,继续说:

“我一路上本来已经准备好一大套表白心迹的话要对您说,可是现在……我全忘掉,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我每年从教区领到一百五十卢布的薪金,大家……感到奇怪,不知道我把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可是我要凭良心向您解释清楚。

……我每年要为我弟弟彼得交给宗教学校四十卢布。他在学校里,一切都免费,可是纸张笔墨要由我供。……“”哦,我相信,我相信!可是您提这些干什么?“库宁摆了摆手说,听到他的客人讲出那些推心置腹的话而感到很不好受,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躲开客人眼睛里的泪光。

“其次,我为我的职位要向正教管区监督局交一笔款项,至今也还没交清。他们规定我为这个职位要上缴二百卢布,我得按月付十卢布。……现在,您想想看,还剩得下什么钱呢?

要知道,除此以外,我每月至少还得给阿甫拉阿米神甫三卢布哩!“

“哪个阿甫拉阿米神甫?”

“就是我来之前在辛科沃村当司祭的阿甫拉阿米神甫。他失掉这个职位是因为……身体衰弱,可是他至今还住在辛科沃村!叫他到哪儿去呢?有谁来养活他呢?虽说他老了,可是他也要有个家,也要有面包吃,也要有衣服穿啊!我不能让他这样一个担任过教职的人沿街讨饭!要是他有个好歹,那简直就是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呀!他……到处欠下了债,我没替他还债就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亚科甫神甫猛的站起来,呆头呆脑地瞧着地板,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他喃喃地说着,时而举起胳膊,时而放下来。“拯救我们吧,主啊,饶恕我们吧!既然你信仰不坚,你缺乏力量,当初又何必承担这样的教职呢?我心里悲观绝望,简直没有个底!拯救我吧,圣母。”

“您冷静一下,神甫!”库宁说。

“饥饿磨人啊,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亚科甫神甫继续说。“请您宽宏大量地原谅我,我实在是没有力量了。……我知道,要是我肯求人,我肯鞠躬哈腰,人人都会帮我忙,可是……我做不到!我害臊!我怎么能向那些农民乞讨呢?您在此地工作,您自己看得见。……谁能伸出手向乞丐们要饭呢?至于央求有钱人,央求地主们,我做不到!我有自尊心!

我害臊!“

亚科甫神甫摆一下手,然后举起两只手烦躁地搔头皮。

“我害臊!上帝啊,我多么怕羞!我这个自尊心强的人不愿意让人家看出我穷。那一回您来看我,我家里却根本没有茶叶,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一丁点也没有,可是我的自尊心又不容许我对您说穿!我为我的衣服害臊,喏,这些补叮……我为我的法衣害臊,为饥饿害臊。……做教士的人却那么骄傲,这象话吗?”

亚科甫神甫在书房中央站住,仿佛没看见库宁在座似的,自言自语地讲起来。

“哦,就算我经得住饥饿和羞辱吧,可是,主啊,我还有妻子呢!真的,我是从一个上流人家把她娶来的!她没干过粗活,娇嫩,喝惯了茶,吃惯了白面包,用惯了褥单。……她在娘家常弹钢琴。……她年轻,还没满二十岁。……多半她想穿上漂亮的衣服,想玩玩乐乐,想坐着马车去拜客吧。

……可是她在我那儿……比一个普通厨娘都不如,不好意思上街见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我做完客回去,给她带回一个小苹果或者小甜面包什么的。

……“

亚科甫神甫又用两只手搔头皮。

“结果我们之间就没有爱情,只有怜悯了。……我见到她就不能不可怜她!主啊,这是个什么世道呀。有些事情,要是写出来登在报上,人家都不会相信。……这种事情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哟!”

“别说了,神甫!”库宁被他的口气吓坏了,几乎嚷叫起来。“为什么把生活看得这样阴暗呢?”

“请您多多包涵,巴威尔·米海洛维奇,……”亚科甫神甫喃喃地说,象是喝醉了。“对不起,这些事都……无关紧要,您不要介意。……这只能怪我自己不对,永远怪我自己不对。

……永远怪我自己不对!“

亚科甫神甫回过头去看一眼,小声说:

“有一天大清早我从辛科沃村出来,到卢契科沃村去。我抬头一看,河岸上站着一个女人,不知在做什么事。……我走近点看,简直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了。……真可怕!原来是医师伊凡·谢尔盖伊奇的妻子坐在那儿洗内衣。……她是医生的妻子,而且是在贵族女子中学里毕业的!看来她是为了不让人家看见她,才特意提早起床,走出村子一俄里以外的。……难于克服的自尊心呀!她看见我站在她身旁,看出了她穷,就脸涨得通红。……我心慌,害怕,就跑到她跟前去,打算帮助她,可是她把洗的衣服藏起来,深怕我看见她那些破衬衫。……”“这简直叫人没法相信,……”库宁说着,坐下,几乎惊恐地瞧着亚科甫神甫苍白的脸。

“真是叫人没法相信!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事,巴威尔·米海洛维奇,医师的妻子居然在河边洗衣服!任什么国家都没有这样的事!她既是我的教区的教民,我是她精神的父亲,我应该不让这种事发生,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呢?而且我自己就老是想请她丈夫免费治病!您说得对,所有这些就是叫人没法相信!弄得人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做弥撒的时候,您知道,我从祭坛上往下一看,瞧见我的教民、挨饿的阿甫拉阿米、我的妻子,又想起医师的妻子,想起她的手在冷水里泡得发青,于是,信不信由您,我就忘了一切,呆站在那儿象个傻瓜似的,迷迷糊糊,直到教堂司事喊我才醒过来。……可怕呀!”

亚科甫神甫又走来走去。

“主耶稣啊!”他说,摆了摆手。“神圣的圣徒们!我连弥撒也做不下去了。……那一回,您跟我谈起学校的事,可是我却象个木偶似的,什么也没听明白,光是在想吃食。……就连在祭坛上,……不过,我这是怎么了?”亚科甫神甫醒悟过来说。“您要坐车出门了。对不起,我这都是随便说说的,……请您原谅。”

库宁沉默地握了握亚科甫神甫的手,把他送到前厅,然后回到书房里,在窗前站祝他看见亚科甫神甫走出这所房子,把他头上那顶褪色的宽边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低下头,仿佛为刚才那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害臊似的,沿着大路缓缓走去。

“看不见他的马车在哪儿,”库宁暗想。

库宁不敢设想司祭这几天是步行到他家里来的,这儿离辛科沃村有七八俄里远,路上泥泞得没法走。随后库宁看见马车夫安德烈和男孩巴拉蒙跳过水洼,溅了亚科甫神甫一身泥浆,跑到他跟前去接受祝福。亚科甫神甫脱掉帽子,慢条斯理地给安德烈祝福,然后再给男孩祝福,摩挲他的头。

库宁举起手来擦一擦眼睛,觉得他的手擦过眼睛后变得湿润了。他离开窗口,用模糊的眼睛看一眼房间里,觉得那胆怯而透不出气来的声音似乎还在这儿响。……他看一下桌子。……幸好亚科甫神甫匆忙中忘了把布道词带走。……库宁跑过去,拿起布道词,撕得粉碎,带着厌恶的心情丢在桌子底下。

“这些事我以前都不知道呀!”他倒在沙发上呻吟道。“我在这儿却已经做了一年多常任委员、荣誉调解法官、学校会议委员!没长眼睛的木偶,大少爷!要赶快帮他的忙才对!赶快!”

他痛苦得不住翻身,用手按住两鬓,紧张地思索着。

“这个月二十日我会领到二百卢布薪金。……我要找个合乎情理的借口送给他一点钱,也送给医师的妻子一点钱。……我请他来做一次祈祷好了。至于医师,我可以假装生玻……这样我就不会伤他们的自尊心了。阿甫拉阿米那边我也要接济一下。……”他扳着手指头计算他的钱,自己也不敢承认这两百卢布几乎不够他付清总管、仆人、那个经常送肉来的农民的钱。

……他不由得想起不算遥远的过去,那时候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后生,往往把贵重的扇子送给妓女,每天付给出租马车的马车夫库兹玛十卢布,出于虚荣心而给女演员送礼,他父亲的一份家业就此糊里糊涂挥霍掉了。唉,那些胡乱丢出去的一卢布钞票,三卢布钞票,十卢布钞票,如果留到现在,那会多么有用呀!

“阿甫拉阿米神甫一个月只要有三卢布就能够活下来了,”库宁想。“有一个卢布,神甫的妻子就可以给自己做一 件衬衫,医师的太太就可以雇一名洗衣女工。不过我仍然要帮助他们!一定要帮助他们!”

这时候库宁突然想起他给主教写的那封告密的信,就周身痉挛,仿佛冷不防吹来一股凉气似的。回忆使他在自己面前,在肉眼看不见的真理面前羞愧难当,整个灵魂充满了沉痛的感情。……一个存着好心,然而吃得过饱,遇事又不加思考的人为一件有益的工作所作的真诚努力,就这样开始,又这样结束了。

「注释」

①亚科甫的爱称。

②指酗酒。

正文 在河上春季小景

在河上春季小景

“冰活动了!”在春天一个天气晴和的日子响起了喊叫声。

“伙计们,冰块浮动了!”

每到春天,河上的冰是一定要活动的,可是话虽如此,冰块的浮动永远是一件大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您如果住在城里,听到这种喊叫声,就会往大桥跑去,同时您脸上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倒好象桥上出了凶杀案或者白昼行劫案似的。不管从您身边跑过去的小男孩也好,出租马车的车夫们也好,女商贩也好,脸上都有那样的表情。桥上已经聚拢了许多人。这儿有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有穿着雨衣的太太小姐们,有两三个穿法衣的教士,有肤色黝黑的小学徒,手里提着刚做好的皮靴上的小皮耳,有穿着各种腰部带褶的外衣的汉子,有小兵。大家都伏在桥栏杆上,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带着疑问瞧下边的河。那儿寂静得象坟墓里一样,只有一个警察在对一个身穿毛皮大衣、大衣背部连着披肩的先生述说河水上涨了多少。偶尔有一辆出租马车辘辘响地滚过桥去。警察讲话的声者很低。他讲到水涨了几俄尺,他的脸就变得严肃,拉长,几乎惊慌了。不过他讲到几俄寸①的时候,脸上却现出怜悯和温柔的神情,仿佛俄寸就是他的儿女似的。

您也伏在桥栏杆上,瞧着那条河,然而多么令人失望啊!

您预料会有爆裂声和轰隆声,可是您什么也没听见,只有一 种低沉单调的音响,类似很远的雷声。您看见的不是大冰块爆裂开来,互相冲撞,紧密地挨挤,而是冰层已经破裂,冰块却平稳地堆在一起,纹丝不动,整个河面从这岸到那岸都是如此。河面已经掘开,松动,仿佛有个务农的巨人走过这个河面,用庞大的耕犁把它垦松了似的。河水一滴也看不见,只有冰,冰,冰。有些小冰山立在那儿不动,然而您头晕目眩,觉得这座桥似乎带着您,带着那群人,不知往什么地方浮去。这座沉重的桥正沿着那条河,带动河岸一起奔驰而去,用桥墩冲散一堆堆冰块。这时候有个大冰块飘过来了,死命抵住桥墩,很久都不让这座桥跑掉,可是,突然间,它象是活了,开始顺着桥墩往上爬,直朝着您的脸扑过来,仿佛打算跟您告别似的,不料它太重,支持不住,就断成两块,无力地跌下去了。看上去,那些冰块显得悲悲戚戚,神情沮丧。

它们仿佛感到从家乡被驱逐出去,正飘往远处,要飘到可怕的伏尔加河去,到那儿饱看了种种惊心动魄的情景以后,就会死掉,化为乌有了。

不久,那些冰山渐渐变得单薄,冰块之间出现了乌黑的水,奔腾不息。现在那种幻觉才算消失,您才开始看清活动着的并不是桥,而是河。将近傍晚,河里几乎已经完全没有冰块的踪影,偶尔出现一些残存的冰块,可是也少得很,不足以妨碍路灯照到水面上如同照着镜子一样了。

“这还不是流冰!”桥上的人说。“要等到冰从上游下来,才会有流冰可看!……今天吃中饭的时候,有人从某某县来到此地。他说那边的冰已经活动了。……那末要到明天才能在这儿见到呢。”

果然,第二天天色阴霾,刮起潮湿的冷风。天气这样骤变,表明某处一大片地方,有冰块在流动。……人们又在桥上站住,瞧着河里。水涨高了,可是河面仍然明净平滑。看客们焦躁地打呵欠,冷得缩起身子。不过后来,有个大冰块在河面上出现了。紧跟着,如同羊群尾随着带头羊一样,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些比较小的冰块跟踪而来。……随后响起了冰块撞在桥墩上的响声。冰块碎裂,那些碎块慌慌张张,旋转着,互相碰撞,纷纷跑到桥底下去了。……河道转弯的地方又出现一块冰,随后来了第二块,第三块,……不久空中就充满昨天人们听见过的那种低沉的响声。您看见的已经不是当地的冰,而是别处的冰,从上游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了。

不久这些冰也消失不见,然而这条河的春季复活过程还没有随着冰的消失而结束。流冰过去以后,木筏立刻开始出现。

木筏是不应当在城里观看,而应当到远处,乃至到神秘的上游,到飘来残余冰块的地方去观看的。

喏,在小小的席查河上,一行很长的木筏正顺流而下,蜿蜒曲折有如一条长蛇。夏天席查河不过是一湾浅水,您隔着茂密的柳丛就看不见它,而且只要您愿意,您尽可以随便挑个地段蹚水过河。可是现在,它叫人认不出来了。您瞧着它,就会暗自纳闷:这样的急流是从哪儿来的呢?它不住膨胀,张牙舞爪,大有淹没全部土地之势。它对待大木筏就跟对待小木片一样。这些木筏来得迟,是最后的一批,很有可能在半路上搁浅。商人玛基特罗夫昨天已经放出六批木筏,原应到此为止,然而贪心占了上风,虽然有人警告他说水位已经下降,他今天却还是放出了第七批。

木筏上有二十个农民和村妇忙忙碌碌。真正的农民,吃得饱,穿得暖,不干这种运输木材的行当,因此您在这儿看见的全是些赤贫的农民。这些人身材矮小,背部伛偻,神态阴郁,仿佛给什么东西咬过似的。大家都穿着树皮鞋,衣衫破旧,看样子,如果您抓住一个农民的肩膀,使劲摇撼他,挂在他身上的碎布片似乎就会纷纷掉下来。他们的脸容各不相同:有的是棕红色象粘土一样,有的却又跟阿拉伯人那么黑,有的人脸上几乎还没长出胡子,有的人却满脸胡子,活象野兽。各人戴着各人的破帽子,穿着各人的破衣服,讲话的嗓音也各不相同,然而在不习惯的眼睛看来,他们却显得一模一样,一定要跟他们相处很久,才能学会分清谁是米特利,谁是伊凡,谁是库兹玛。他们这种惊人的相似是由一种共同的烙印形成的,它印在他们各人苍白而阴郁的脸上,印在各人的破衣服和破帽子上:那就是一贫如洗。

他们的工作一刻也不停。木筏每走一步,席查河就要转一个弯,因此他们不时在木筏上从这边跑到那边,把竿子撑进水里,免得木筏在急流中撞着河岸,或者撞着峭壁而散开。

……所有的人都涨红脸,不住流汗,气喘吁吁。……虽然木筏中央放着些干草供人坐,却没有一个人到那儿去坐。……村妇干着跟男人一样的活,生得精瘦,衣服褴褛,底襟沾了水,不住摆动。……河两岸都沉浸在中午明亮的阳光里。一个个画面在木筏工人眼前闪过去,一个比一个美。树林啦,耕地啦,乡村啦,地主庄园啦,在他们面前飞过去,象鸟那么快。……这时候他们看见前面高陡的河岸上有一座白色的教堂,配着碧绿的拱顶。过了一分钟,教堂已经不在,只能看见一片平原,愤怒的席查河把河水一直淹到平原上很远的地方。平原后边是绵延不尽的黑色耕地,耕地上空点缀着一些白嘴鸦,也可能是唐鸦。……这时候岸上有个农民,身材瘦长,象根耙子,赶着一头枯瘦的母牛走路,那头母牛只有一个犄角。……后来出现地主的庄园了。阳台上有个太太,打着伞站在那儿,急忙向一个女孩指着木筏。有个青年男子身穿轻骑兵的短外衣,脚登高统靴,正往一个捕鱼笼里看。……随后又是耕地、树林、乡村。……要是现在回头看一眼,就会瞧见那白色的教堂隐隐约约立在地平线上,而那个赶母牛的农民倒不见踪影了。……可是您不要以为木筏已经走出很远。再过一会儿,木筏工人却又看见地平线上有个白色的东西。……他们开始凝神细看,这是什么样的奇迹啊?原来刚才丢在后面的那个教堂就在那儿,他们正迎头飞奔过去。……他们离它越近,就越相信确实是它,确实是先前陡岸上那幢有绿色拱顶的教堂。

……喏,现在可以看见它的窗子、尖顶上的十字架、房上的烟囱了。……再过一忽儿,木筏工人就会冲到教堂跟前,不料木筏猛一转弯,教堂就又丢在后面了。……有三四个木筏工人抽点空闲,聚集在木筏中央,互相看着,呼呼地喘气。他们在休息。您看见他们只有一个人穿着皮靴,那双皮靴糟透了,歪歪扭扭,褪了色,然而毕竟是皮靴。一座教堂即使已经废弃不用,总还是教堂嘛!那双靴子里,塞进一条呢裤子的瘦裤腿,可是裤子已经破旧得不象样子,连批评它也要算是罪过了。穿皮靴的人,身上穿着破皮袄,从破洞里可以窥见里边穿着坎肩。他那大脑袋上戴着一 顶没人要的中学生制帽,帽檐已经折断,帽子的边沿脏得无可再脏。他面容憔悴,皮肉松弛,跟其他木筏工人的脸相不同。……一句话,这个人是目前俄国任何一个劳动组合,任何一家酒店,任何一伙乞丐和贫民都少不了的那种角色。……这种人遭到命运的沉重打击,深深感到自己地位一落千丈,因而尽管别人怀疑他“出身贵族”,他却千方百计地加以掩盖。

……他穿上乡下人穿的破皮袄,反而比穿上您一时大方而想起送给他的破大衣或者破坎肩,感到自在得多。至于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过去是什么身分,目前有些什么想法,您不忍心细问,而且问了也无益。只要您一问他,他就会对您信口开河,说他以前又做过军官,又做过演员,还遭过监禁呢。……木筏上的人都管这个人叫季奥米德。季奥米德来做木筏工人,与其说是想挣那三四个卢布,不如说是暗自高兴趁这个机会不花钱到城里走一趟,免得步行了。……这个工作很新奇,吸引着他,他使足劲儿干活,不肯落后于农民。他也跟他们一样从木筏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忙忙碌碌,撑着竿子,流着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他每个动作都流露出他没干惯这种活。他不熟悉这种工作,再者体力又弱,不久就疲劳了。……只要他看见有两三个人停下来休息,他就一 定凑到他们跟前去。

休息的人互相看着,攀谈起来。木筏上的话题总是老一 套:“如今这个年月,局面……简直糟透了!”一个留着山羊胡子、头戴有耳罩的帽子的人喃喃地说。“五年前,随便哪个木筏工人都要挣八个卢布,少了就不干。你肯出八卢布,我就干,少了就不行。……可是如今人家连四个卢布都不大肯出,不是吗?真要命!主才知道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哟!”

“现在人多起来了,……”一个留着铁铲般胡子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这么多的人,没处安置。你嫌四卢布少,不肯干,可是别人有三卢布就干。从前,你看不见娘们儿为挣钱到木筏上来,可是如今,你瞧,他们弄来多少娘们儿呀!娘们儿是傻头傻脑的,有一卢布可挣,她们就干。……”“四卢布,……”山羊胡子嘟哝说,呆呆地瞧着飞奔而去的河岸。“四卢布。……怪事!”

季奥米德不是为挣钱而到木筏上来的,所以四卢布也好,八卢布也好,他都无所谓。不过,为了参加谈话,他认为有必要附和他们的说法。

“嗯,是啊,……”他说。“钱太少了。伙计,这都是因为商人吃得太肥。他们舍不得出钱。……”谈话的人没有回答季奥米德的话。他们瞧着前边,木筏正朝那边飞奔过去。他们看见一个白色的斑点。原来木筏又迎着先前的白色教堂跑过去了。阳光照着它的十字架和明亮的绿色拱顶,那个神殿在向他们亲热地眫眼,似乎应许说,再也不会离开他们了。

“嘿,这条河一个劲儿地绕来绕去!”季奥米德说。“我们走啊走的,其实老在原地兜圈子。……”“顺着直路到城里去有五十俄里的路程。可要是顺着这条河走,那就足足有六百俄里呢。啊,只求上帝保佑,不要让水退下去,我们明天傍晚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白天过得很顺利,没有发生意外,可是将近傍晚,木筏却遇上了麻烦。在刚刚降下的苍茫暮色中,木筏工人忽然看见河上出现了障碍:这边岸上牢牢地系紧一条渡船,从这条渡船到对面的岸上铺了一道木排桥,刚刚架好,很单保木筏怎样过去呢?两岸之间,人们来往频繁。有几个人迎着木筏跑过来,摇着手喊道:“停住!停住!狗东西!”

木筏工人惊慌失措,停住了木筏。

“不准往前走!”有个胖子,红脸膛,穿着很长的厚呢大衣,嚷道。“我要把你们和你们的木筏统统打发到魔鬼那儿去,叫你们活不成!我这个木排桥已经让人拆毁过两次了,不许你们再拆!”

木筏工人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脱掉了帽子。

“大老板,这叫我们怎么办呢?”有个人问。

“随你们的便,反正我不许你们拆坏这个木排桥。我手下不断有人要到工厂去上班,没有木排桥说什么也不行。”

“老爷,请您自管放心好了!”木筏工人用含泪的声音嚷道。“您行一行好!我们会把您的木排桥架好,在原地方拴结实,样样都办妥,……凭着良心干!您就让我们永生永世为您祷告上帝吧!”

“嗯,是啊,我可知道你们这号人!不准动!”

红脸膛举起手来威胁一下,然后走掉了。木筏工人垂头丧气。

“他怎么敢这样办事?”季奥米德激昂慷慨地说。“这多么霸道!他没有权利规定什么时候可以拆桥!伙计们,你们别理他!用不着听那个蠢货的话!”

季奥米德激昂慷慨,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木筏工人脱掉帽子,在岸上走来走去,鞠躬行礼,一直忙到深夜,可是一无结果。……他们只好认命。

整个这一夜,木排桥旁边点起了篝火。木筏工人把他们的木头从木排桥上抬过去,再把它们拴成一个新的木筏。他们周身湿透,不住地颤抖,一句话也不说,一刻也不休息。他们象蚂蚁似的进行这种极其艰苦的工作,一直忙到第二天早晨。

到了早晨,他们又得撑着木筏往前走!

「注释」

①1俄寸等于4。4厘米。

正文 格利沙

格利沙

格利沙,一个又小又胖的男孩,是两年零八个月前出世的。这天,他同保姆一起在林荫道上散步。他身上穿着很长的小棉斗篷,系一条围巾,戴一顶大帽子,上面有个毛球,脚上穿一双暖和的高统靴。他又闷又热,此外,四月间的灿烂阳光直射到他的眼睛里,刺得他眼皮发痛。

他胆怯而不稳地迈着步子,整个笨拙的身子现出极度的困惑。在这以前,他只见识过一个四方形的世界:一个角落里放着他的床,另一个角落里放着保姆的箱子,第三个角落里放着一把椅子,第四个角落里点着长明灯。要是往床底下瞅一眼,你就会看见一个断了胳膊的玩偶和一面鼓。不过保姆的箱子后面却有很多各式各样的东西,例如线轴、纸片、缺盖子的小盒、玩坏了的小丑。在那个世界里,除了保姆和格利沙以外,妈妈和一只猫也常来。妈妈很象玩偶。猫却象爸爸的皮大衣,只是皮大衣没有眼睛和尾巴。那个世界名叫“儿童室”,有个门通到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大家都在那儿吃饭和喝茶。那儿放着格利沙的高脚椅子,挂着一个时钟,它活着就是为了摇它的摆,敲出当当的响声。从这个饭厅可以走进一个放着红圈椅的房间。那儿的地毯上有一块乌黑的斑点,至今大家都为这块黑斑向格利沙摇手指头,吓唬他。过了这个房间还有一个房间,不过谁都不准进去,爸爸倒常在那儿出现,他是个极其捉摸不透的人!保姆和妈妈很容易使人了解:他们给格利沙穿衣服,喂他吃饭,服侍他上床睡觉,可是爸爸干什么活着,就不知道了。另外还有个捉摸不透的人,就是姑姑,那面鼓就是她送给格利沙的。她一忽儿出现,一忽儿又不见了。她到哪儿去了呢?格利沙不止一次往床底下看,往箱子背后看,往长沙发底下看,然而她总是不在。……可是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不但太阳刺痛他的眼睛,而且有那么多的爸爸、妈妈、姑姑,弄得他不知道应该跑到谁跟前去才好。不过最奇怪、最可笑的是马。格利沙瞧着它们的腿不住活动,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瞧着保姆,希望她来解答他的疑团,可是保姆不言语。

突然间,他听见可怕的跺脚声。……原来林荫道上有一 群兵,迈着整齐的步伐,直对着他走过来,他们脸色发红,胳肢窝底下夹着洗蒸汽浴用的桦条帚。格利沙吓得浑身发凉,探问地瞧着保姆:这危险吗?可是保姆既不跑,也不哭,可见这是不危险的。格利沙目送着那些兵,自己也开始按着他们的节拍迈动两条腿了。

有两只长脸的大猫跑着穿过林荫道,吐出舌头来,翘起尾巴。格利沙暗想,他也得跑,就跟着那些猫跑起来。

“站住!”保姆对他吆喝道,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你往哪儿跑?是谁叫你淘气的?”

后来有个保姆坐在那儿,端着一个小盆,里面盛着橙子。

格利沙走过她面前,什么话也没说,拿了一个橙子。

“你这是干什么?”他的旅伴喊道,打一下他的手,把橙子夺过去。“混小子!”

这时候格利沙脚边有一块碎玻璃片,象长明灯那么闪光,他本来想把它拾起来,可是又不敢,怕他的手再挨打。

“您好!”格利沙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又响又粗的说话声几乎就在他耳朵上边响起来。他看见一个高身量的男人,衣服上的纽扣发亮。

使得格利沙大为高兴的是,这个人跟保姆握一下手,跟她一块儿站住,谈起话来。太阳的光辉,马车的辘辘声、马、发亮的纽扣,全都新奇动人,并不可怕,格利沙的心充满快乐的感觉,他不由得笑起来。

“我们走!走!”他对那个衣服上钉着亮纽扣的男人叫道,拉他的后襟。

“到哪儿去?”那个人问。

“走!”格利沙坚持说。

他本想说,要是把爸爸、妈妈和猫都带来倒不坏,可是他的舌头说不出他要说的话。

过了不大一忽儿,保姆离开林荫道,转一个弯,带着格利沙走进一个大院子。那儿还有雪。有发亮的纽扣的男人也跟着他们走来。他们小心地绕过积雪和水洼,随后登上一道肮脏而幽暗的楼梯,走进一个房间。那儿烟雾弥漫,有煎肉的气味。有个女人在炉灶旁边站着煎肉饼。这个厨娘和保姆亲了个嘴,跟那个男人一起在长凳上坐下,开始轻声说话。格利沙穿戴得厚实,闷热得受不住了。

“这是什么缘故?”他想,往四下里瞧一眼。

他看见乌黑的天花板、两个犄角的火钳、炉灶,那个炉灶看上去象是个又大又黑的窟窿。……“妈妈!”他拖着长音叫道。

“得了,得了,得了!”保姆叫道。“你等着吧!”

厨娘在桌上放好一瓶酒、两个杯子和一个馅饼。两个女人和有着亮纽扣的男人好几次碰杯,喝酒。男人时而搂住保姆,时而搂住厨娘。后来他们三个人一齐轻声唱起来。

格利沙伸手要馅饼,他们就给他一小块。他吃着,瞧保姆喝酒。他也想喝。

“给我喝!保姆,给我喝!”他要求道。

厨娘拿着酒杯让他喝一口。他瞪大眼睛,皱起眉头,咳嗽起来,后来又不住地摆手。厨娘瞧着他,笑了。

格利沙回到家里,就对妈妈,对墙壁,对床架,讲起他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东西。他与其说是用舌头讲,不如说是用他的脸和手讲。他述说太阳多么明亮,马怎样跑,可怕的炉灶象什么样子,厨娘怎样喝酒。……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那些胳肢窝底下夹着桦条帚的兵啦,大猫啦,马啦,碎玻璃片啦,放着橙子的小盆啦,发亮的纽扣啦,合成一大堆,压在他的脑子上。他不住地翻身,嘴里念念叨叨,最后受不住内心的激动,哭起来了。

“你发烧了!”妈妈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说。“这是怎么搞的?”

“炉子!”格利沙哭道。“你走开,炉子!”

“大概是吃多了,……”妈妈断定。

格利沙刚经历到的新生活里的许多印象快要把他的脑子胀破了,可是这时候妈妈却给他灌下了一调羹蓖麻子油。

爱情

“现在是深夜三点钟。四月间宁静的夜晚向我的窗口里张望,繁星朝着我亲切地眫眼。我睡不着觉。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的全身,从头到脚,胀满一种没法理解的奇特感情。

我现在还不能分析这种感情,我没有工夫,而且也懒得这样做,况且,什么分析不分析,去它的吧!是啊,一个人从钟楼上倒栽下来,或者听到自己中了二十万卢布的彩票,难道他能解释自己的感情吗?他办得到吗?“

我写给萨霞的情书大致就是这样开头的,萨霞是我爱上的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这封信我已经开过五次头,可是五次都把它撕掉了。我涂掉整张整张的信纸,然后又把它们重抄一遍。我为这封信忙了很久,就象赶写一个约定要交稿的长篇小说似的。我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要把信写得长,写得细腻,写得多情,而是因为当春夜扑进窗子里来,我坐在安静的书房里,任凭我的幻想驰骋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想把写信这个过程拖得无穷无尽地长了。我在字里行间看见一个亲爱的影子。我觉得好象有许多精灵跟我同坐在桌旁,也在写信,也象我这样纯真而幸福,傻里傻气,快乐地微笑。我写着信,不时看一下我的手,这只手不久以前握过她的手,现在还有点软绵绵呢。要是我偶尔把眼睛移到一旁去,我就会恍惚看见那绿色旁门的格子。我跟萨霞告别以后,她就是隔着那个格子凝眸瞧着我的。我同萨霞告别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光是爱慕地看着她的身材,就象一切正派的男人爱慕地看着美丽的女人一样。临到我隔着格子看见两只大眼睛,忽然灵机一动,明白我已经落入情网,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决定,已经定局,剩下来所要做的只是履行某些手续罢了。

我把情书封好,慢慢穿上衣服,悄悄走出家门,把那个宝贝送进邮筒去,这在我也是很快活的事。天上已经没有星斗。东方原来有星的地方,如今换上一条白色长带,悬在阴沉的房顶上,有几处被云遮断。有了这条长带,整个天空就泛出苍白的光。这座城市睡着了,不过运水工人已经出来,远处一家工厂响起汽笛声,在唤醒工人。您走到沾着露水的邮筒旁边,一定会看见一个笨拙的扫院人,穿一件钟形皮袄,拄着手杖。他处在昏迷状态:说睡没睡,说醒不醒,而是介乎两者之间。

如果邮筒知道人们怎样常常找它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它就不会有这种谦卑的外貌了。至少我就差点吻我那个邮筒,我瞧着它,想起邮筒才是最伟大的宝物!……我请求凡是以前坠入过情网的人回想一下,你把信投进邮筒后,怎样急忙赶回家里,很快上床躺下,盖上被子,充分相信明天早晨一醒,就会想起前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就会兴奋地瞧着窗口,而白昼的亮光正在热中地想要钻透窗帘的皱折照进来。……可是,现在言归正传。……第二天中午,萨霞的女仆给我送来这样一封回信:“我很高兴请您今天务必到我们家里来我等您。您的萨。”一个逗号也没有。她干脆不用标点符号,她把“务”写成了“务”,总之整个她这封信,甚至装这封信的狭长信封,都使我心里充满脉脉温情。我在歪歪斜斜然而羞羞答答的笔迹里认出了萨霞的步态,她每逢发笑就高高地扬起眉毛的模样,她努动嘴唇的神情。……可是信的内容却没有使我满意。……第一,对饶有诗情的信是不应该这样回 答的;第二,为什么要我到萨霞的家里去,呆呆地等着她的胖妈妈、兄弟们和食客们猜出底蕴,然后留下我们两个人在一块儿呢?他们不会费心思去猜的,那末,只因为您身旁有个兴奋的无聊家伙,例如一个半聋的老太婆或者小女孩,唠唠叨叨向您问这问那,您就不得不抑制您的欢乐,这可是再讨厌不过的事了。我打发女仆带回去一封复信,在信上我请萨霞选定一个公园或者一条林荫路作为rendez -v ous①的地点。我的建议被她欣然接受了。正如俗语所说的,我的建议恰巧投其所好。

下午四点多钟,我向本城公园里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走去。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相会的地点本来可以定在近一点的地方,林荫道上或者亭子里都成,可是女人家谈情说爱可不喜欢马马虎虎:一不做,二不休,既要相会,就得挑个最荒僻难走的密林才成,其实在那样的地方是有碰上坏人或者喝醉的小市民的危险的。

我朝萨霞走去,她正站在那儿,背对着我,我在那后背上体会到非常之多的神秘意义。仿佛那个背、后脑勺、衣服上的小黑点都在说:嘘!姑娘穿一件朴素的花布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小斗篷。为了多添一点神秘,她脸上罩着一 层白纱。我不想破坏那种气氛,不得不踮起脚尖走过去,开始小声说话。

就我现在所理解的来说,在这种幽会当中我并不是主要部分,而仅仅是细节。吸引萨霞的,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这种幽会的浪漫气氛和神秘意味、亲吻、阴森的树木的沉寂、我的海誓山盟。……她没有一分钟忘掉自己、陷入如痴如呆的状态,她始终不让她脸上的神秘表情消失。真的,如果有个伊凡·西多雷奇或者西多尔·伊凡内奇来替换我,她也会照样感到幸福。那末,在这种情形下,请您来弄弄清楚您是不是被人爱着吧。如果是被人爱着,那么这究竟是真正的爱呢,还是不能算真正的爱?

从公园里出来,我带着萨霞到我家去。在单身汉的住所里,有个自己所爱的女人坐着,那作用就跟听音乐和喝醇酒一样。你照例讲起未来,而且谈得多么自信,多么有把握,简直到了想入非非的地步。你拟计划,定方案,还没做到准尉就热心议论将官的品位,总之你海阔天空地胡说一通,听讲的人必得怀着满腔的爱情,而且不了解生活,才会附和你的话。合该男人走运,凡是在热爱中的女人,总是被爱情迷住了眼睛,而且从来就不了解生活。她们不但随声附和,甚至还怀着在天神面前诚惶诚恐的心情而面色发白,肃然起敬,如饥似渴地把疯子的每句话都听进去。萨霞专心听我讲话,可是我不久就在她脸上看出心不在焉的神情,她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我谈到的未来,只有外在的一面才使她发生兴趣,我在她面前摊开我的计划和方案,那都是白费精神。她极其关心的问题是她的房间在哪儿,房间里糊什么壁纸为什么我有竖式钢琴而不是大钢琴,等等。她仔细检查我桌上的小物件,瞧瞧照片,闻闻香水瓶,把信封上的旧邮票揭下来,说是她要留下来,有用处。

“请你替我搜集旧邮票!”她说,做出严肃的脸色。“劳驾!”

后来她在窗台上找到一个核桃,就喀嚓一声咬开,吃起来。

“为什么你不在你那些书的书脊上贴小条子?”她看一下书架,问道。

“贴那东西干什么用?”

“喏,让每本书都有个号码埃……可是我把我的书放在哪儿呢?要知道我也有书。”

“你有些什么书呢?”我问。

萨霞抬起眉毛,想一想,说:

“各式各样的都有。……”

要是我凑巧想起来问她一下,她有些什么样的思想、信念、目标,她想必也会这样抬起眉毛,想一想,说:“各式各样的都有。……”后来我把萨霞送回家去。等到我从她家里告辞出来,我已经成了真正的和正式的未婚夫,只等完婚了。如果读者容许我单凭个人的经验下个断语,我就要断然说一句:做未婚夫很乏味,比做丈夫或者根本没订婚乏味多了。未婚夫成了四不象:他已经离开这边的岸,可还没有到达那边的岸;他固然没有成家,却也不能说是单身汉了。这种情形同我上文提到的那个扫院人的状态倒不无相似之处呢。

每天我一有工夫就赶紧到未婚妻家去。照例,我去找她的时候,总是带着千百种希冀、愿望、意图、建议、话语。我每次都觉得,等到女仆一开门,我就会摆脱沉闷抑郁的心境,一头栽进令人神清气爽的幸福里去了。然而实际上情形往往不是这样。每次我来到未婚妻家里,老是碰上他们全家上上下下忙于做愚蠢的嫁装。( Apropos②:他们已经缝制了两个月,做出来的衣物却还不满一百卢布。)到处都是熨斗、硬脂、煤气的味儿。人的脚底下往往踩到玻璃珠。有两个最大的房间堆满了波涛般的麻布、细棉布、薄纱,萨霞从波涛里探出小脑袋来,嘴里衔着线。那些缝纫的人一齐发出欢呼声迎接我,不过马上又把我送到饭厅去,免得我在那儿碍她们的事,也免得我看见那些只有做了丈夫才能看的东西。我万般无奈,只得在饭厅里坐着,跟女食客彼美诺芙娜谈话。萨霞带着忧虑和不安的脸色,不时手里拿着一个顶针,一扎毛线,或者别的什么无聊的东西,跑过我面前。

“等一下,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她看见我抬起恳求的眼睛瞧着她,就说。“你猜怎么着,可恶的斯捷潘尼达把那件薄纱裙的腰身弄坏了!”

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她来,就生了气,走出去,挥动我那根做未婚夫后才用的手杖,在林荫道上散步。再不然,有时候我想约我未婚妻一块儿出去散步,或者坐马车去兜风,不料她已经同她妈妈在前厅里站着,穿戴整齐,手里摆弄着阳桑“哦,我们正要到商场去!”她说。“我们还得买点开司米,还要换一顶帽子。”

散步的事算是完了!我只好跟着两个女人,一块儿到商场去。看这些女人买东西,讲价钱,极力要蒙哄那些骗人的店员,真是无聊极了。临到萨霞翻遍一大堆衣料,把价钱杀得admi -nimum③,结果什么也没买成就走出商店,或者叫店员剪一段四五十戈比的料子,我看了总觉得难为情。萨霞和她妈妈走出商店后,带着惊恐不安的脸色久久地谈论她们出了错,买了不该买的东西,花布颜色太深,等等。

是啊,做未婚夫是无味的!去它的吧!

现在我成家了。这时候是傍晚。我在书房里坐着看书。萨霞在我背后一张沙发上坐着,嘴里嚼着什么东西,声音很响。

我想喝啤酒。

“你找一找拔塞器,萨霞,……”我说。“不知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萨霞跳起来,胡乱地在两三叠纸里翻一阵,碰掉了火柴盒,没有找到拔塞器,默默无言地坐下了。……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了。……我又口渴又烦恼,很不好受。……“萨霞,找一找拔塞器呀!”我说。

萨霞又跳起来,翻我旁边的一堆纸。她嚼东西的声音和纸张的沙沙声,对我的影响不下于两把刀子互相磨擦而发出的刺耳响声。……我就站起来,亲自动手找拔塞器。最后,拔塞器总算找到,啤酒瓶打开了。萨霞就在桌旁坐下,开始唠唠叨叨地讲起一件事来。

“你该读点什么东西才好,萨霞,……”我说。

她就拿起一本书,在我对面坐下,开始努动她的嘴唇。我瞧着她小小的额头和不住努动的嘴唇,不由得沉思起来。

“她就要满二十岁了,……”我想。“如果把她和一个有知识的同年龄男孩相比,区别是多么大呀!男孩子就又有学识,又有信念,又有头脑了。”

可是我原谅了这种区别,犹如原谅了那狭小的额头和不住努动的嘴唇一样。……我记得,从前,我喜欢追逐女人的时候,往往因为一个女人的袜子上有块污斑,因为她说了句蠢话,因为她牙齿不干净,就把她丢开了。可是现在我原谅了一切:咀嚼声啦,为找拔塞器而乱翻东西啦,衣冠不整啦,为无聊的事喋喋不休啦,我一概原谅了。我几乎不自觉地原谅了,没有丝毫的勉强,倒好象萨霞的错处就是我的错处似的。从前惹得我厌恶的许多事情,我现在看了反而感动,甚至喜爱。这种原谅一切的原因在于我爱萨霞,可是爱情本身该怎样解释,说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注释」

①法语:幽会。

②法语:顺便提到。

③法语:低而又低。

正文 复活节之夜

复活节之夜

我站在戈尔特瓦河的岸上,等渡船从对岸划过来。平时,戈尔特瓦河是一条中等的小河,静悄悄的,沉思默想,在茂密的芦苇丛外温柔地闪光,可是现在,我面前却展开一个大湖。浩浩荡荡的春潮漫上两岸,泛滥到两边岸上很远的地方,淹没了菜园、草场和沼泽,因此在汹涌的水面上,不时可以见到杨树和灌木丛孤零零地耸立着,在晦暗的天色中看上去象是峻峭的绝壁。

我觉得天气很好。天色黑下来了,可是我仍然能够看见树木、河水、人。……整个天空布满星斗,星光照亮了这个世界。我想不起以前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么多的星。繁星密得简直连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那些星星有的象鹅蛋那么大,有的却又小得好比大麻籽。……它们大大小小,一个也不剩,统统到天空中来参加节日的盛典,洗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喜笑颜开,一个个都在柔和地闪光。天空倒映在水里,星星就沉浸在黑暗的深水当中,随着轻微的涟漪一齐颤抖。空气暖和而宁静。……远处,对面岸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有几团鲜红的火光东一处西一处地发亮。……离我两步远有个农民的乌黑身影,头戴一顶大帽子,手里拄着一根节节疤疤的粗手杖。

“嘿,渡船这么久还没来!”我说。

“它该来了!”黑身影回答我说。

“你也在等渡船吗?”

“不,我随便在这儿站一忽儿,……”农民打着呵欠说。

“我等着看节日的焰火。我倒想过河去,可是,说实话,我缺那五个戈比的渡船钱。”

“我给你五个戈比好了。”

“不,多谢多谢。……你还不如用那五个戈比替我买一支蜡烛插在那边修道院里的好。……这样有意思些,我呢,就在这儿站一忽儿好了。这可奇怪,渡船还没有来!好象沉进水里去了!”

农民走到水边,伸手拿起一根缆绳,喊道:“叶罗尼木!叶罗尼木!”

仿佛回答他的叫声似的,对岸传来一口大钟的拖着长音的玎珰声。钟声浑厚,低沉,好象有人拨了一下低音提琴的最粗的琴弦一样,听上去倒象是黑暗本身发出了沙哑的呼声。

顿时,炮声响起来。炮声在黑暗中不住滚动,滚到我背后远远一个什么地方,停住了。农民脱掉帽子,在胸前画十字。

“基督复活了!”他说。

第一下钟声的音浪还没来得及停息,就又响起第二声,这以后立刻来了第三声,黑暗的夜色充满了那种连绵不断而且颤抖不已的玎珰声。那些红色的火光旁边又出现新的火光,然后它们一齐移动,不安地闪烁着。

“叶罗尼木!”一个低沉而拖着长音的喊叫声响起来。

“这是对岸的人在叫,”农民说。“可见渡船也不在那边。

我们的叶罗尼木睡着了。“

火光和柔和的钟声都在召唤人们到那边去。……我已经开始失去耐性,激动起来,不过后来我凝神望着黑暗的远方,终于看见一个什么东西的轮廓,活象个绞架。那就是我盼望已久的渡船。它移动得那么缓慢,要不是它的轮廓越来越清楚,人就可能以为它停在原地没动,或者正往对岸驶去。

“快点!叶罗尼木!”我身旁的农民叫道。“有位老爷等船呐!”

渡船爬到岸边来,摇晃一下,吱嘎一声停住了。渡船上站着个高身量的男人,手里拉着缆绳。他身穿修士的法衣,头戴一顶圆锥形帽子。

“为什么耽搁这样久?”我跳上渡船,问道。

“请您看在基督面上,原谅我,”叶罗尼木轻声回答说“另外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叶罗尼木伸出两只手抓住缆绳,把身体弯成问号的样子,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声音。渡船就吱嘎一响,摇晃一下。头戴高帽子的农民身影开始从我面前慢慢地往后退去,可见渡船已经离岸了。不久叶罗尼木挺直身子,只用一只手干活。我们没说话,抬眼向渡船游过去的对岸眺望。农民盼望的“焰火”已经在那边开始了。水边有些装满树脂的桶子点燃了,好比巨大的篝火。火光映在水里,象初升的月亮那么红,形成一条条又长又宽的带子,迎着我们爬过来。燃烧的桶子照亮它们自己冒出来的浓烟和在火光附近走动着的人们的长影子。然而往远处看,火光后面,在传来柔和的钟声那边,仍然黑糊糊的,没有一点亮光。突然,一支火箭劈开黑暗,盘旋着直上天空,象是一条金黄色丝带。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仿佛碰到天空而撞得粉碎似的,只听喀嚓一响,散开来,撒下万点金星。河岸上响起一片呼喊声,类似遥远的欢呼。

“多么美啊!”我说。

“真是美得没法说!”叶罗尼木叹道。“这么好的夜晚,先生!换了在别的时候,谁也不会注意这种火箭,可是今天大家见到任什么无谓的东西都感到高兴。您从哪儿来?”

我说了我是从哪儿来的。

“是啊,先生。……今天是个喜气洋洋的日子,……”叶罗尼木用低微而又带着叹息的男高音继续说,象是个刚刚痊愈的病人。“天上也好,地上也好,地下也好,都欢欢喜喜。

一切生物都在庆祝节日。可是请您说一说,好先生,为什么人就连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也忘不了他们的悲伤?“

我觉得这句出人意外的问话是要引我参加一嘲喋喋不休的“拯救灵魂的谈话,大凡闲散无聊的修士都是深切喜爱那种谈话的。可是我没有心思长谈,所以仅仅问了一句:”那么,神甫,您有什么悲伤吗?“

“我的悲伤照例跟大家一样,好先生。不过今天修道院里出了一件特别使人悲伤的事:做弥撒的时候,临到读经,修士助祭尼古拉死了。……”“有什么法子呢,这是上帝的旨意!”我模仿修士的口吻说。“大家都要死的。依我看,您还是应当高兴。……据说,凡是在复活节前夕或者当天死掉的人,一定能升天堂。”

“这是实在的。”

我们沉默了。戴着高帽的农民身影同河岸的轮廓合为一 体。盛着树脂的桶子越烧越旺。

“不论经书也罢,一般的道理也罢,都清楚地指出悲伤是无益的,”叶罗尼木打破沉默说,“可是为什么我的内心悲悲戚戚,不愿意听从理智的支配呢?为什么我恨不得痛哭一场呢?”

叶罗尼木耸动肩膀,转过身来对着我,很快地说:“如果我或者别人死了,那也许不会引起注意,可是要知道,死了的是尼古拉啊!不是别人,是尼古拉啊!真叫人难以相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眼前我在渡船上站着,老是觉得他马上就要在岸上提高喉咙喊叫似的。他怕我在渡船上感到害怕,总是走到岸边来,叫唤我。为此,他晚上常常特意从床上起来。善良的灵魂!上帝啊,他多么善良仁慈!有些做母亲的待自己的孩子都及不上这个尼古拉待我这么好呢!

拯救他的灵魂吧,主啊!“

叶罗尼木拉住缆绳,可是立刻又转过身来对我说话。

“再说,先生,他的头脑多么聪明啊!”他用唱歌般的声调说。“他的谈吐多么好听,悦耳!简直就象过一忽儿做晨祷的时候大家唱的一样:”啊,亲切的声音!啊,你那极其悦耳的声音!‘他除了具备人类的其他种种品质以外,还有不同寻常的才能!“

“什么样的才能呢?”我问。

修士仔细地打量我,仿佛相信可以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似的,高兴地笑起来了。

“他有写赞美歌的才能,……”他说。“先生,那纯粹是奇迹哩!要是我告诉您,您就会大吃一惊!我们的修士大司祭神甫是从莫斯科来的,副主持神甫是在喀山学院毕业的,我们这儿还有些头脑聪明的修士司祭和长老,可是,说来奇怪,能写赞美歌的却一个也没有。尼古拉呢,是个普通的修士,是个修士助祭,没有进过什么学校,就连外貌也毫不起眼,可是他偏能写!奇迹!的确是奇迹啊!”

叶罗尼木把两只手一拍,完全忘了拉缆绳,继续入迷地说:“副主持神甫写一篇布道词都觉得困难。有一回他写我们修道院的院史,把我们这些修士折腾得厉害,前后进过十次域。可是尼古拉却能写赞美歌!赞美歌啊!这可比不得写布道词或者院史!”

“莫非赞美歌很难写吗?”我问。

“难得很,……”叶罗尼木摇着头说。“写这种东西,要是上帝没有赐给才能,光凭头脑聪明和心灵圣洁是无能为力的。有些一窍不通的修士说什么写这种东西只要了解你所写的圣徒的身世,再参照一下别的赞美歌的格式就成了。可是,先生,这话不对。当然,写赞美歌的人得了解圣徒的身世,对它非常熟悉,连最小的细节都不能漏掉。喂,别的赞美歌也得参照,例如应该怎样开头,从哪儿写起,该写些什么。给您举个例子吧,第一节短歌总是一开头就写‘上帝的选民’或者‘选民’。……头一行老是得从天使写起。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歌里,要是您有兴趣听的话,是这样开头的:”天使的创造者和万能的主隘,赞美最神圣的圣母的歌里则是:“从天上派到下界的庇护天使隘,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歌里却是:”貌似天使实则是人隘,等等。到处都要从天使写起。当然,不参照别的赞美歌不行,不过要知道,主要的却不在于身世,也不在于符合别的赞美诗的格式,而在于美妙和委婉。处处都要写得合乎分寸,简练,细致。每一行都要柔和,亲切,温存,没有一个字粗野,生硬,或者不妥帖。应当写得让祈祷的人们心里欢畅,不住落泪,浮想联翩,浑身战栗。他为圣母所写的赞美歌里就有这样的句子:“你快活吧,人类的思想难于攀登你的崇高!你快活吧,连天使的眼睛也无法看透你的深奥!‘在这首赞美歌里,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写道:”你快活吧,结满光明之果的大树,信徒们靠着你的果实延续生命!你快活吧,张开仁慈的华盖的大树,多少人受到你的庇荫!’“叶罗尼木仿佛为一件什么事害怕或者害臊似的,用手掌蒙住脸,摇摇头。

“‘结满光明之果的大树,……张开仁慈的华盖的大树,……’”他喃喃地说。“居然找到了这样的词藻!这样的本领是主赐给他的!为了简练,他一个字里装进很多的字和很多的思想,而且写得多么流畅,细致!他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歌里说:”向人间万物输送光明的火炬啊,……‘输送光明!

这样的词藻不论在谈话里还是书本里都没有,他却偏偏想出来了,从他脑子里找出来了!除了明白晓畅和善于词令之外,先生,还要给每一行歌词加上种种装饰,要有花,有闪电,有风,有太阳,有人间万物。每句赞叹的话都要写得自然,听着悦耳。他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歌里写道:“你快活吧,长在天堂里的百合花!‘他不是简单地写’天堂里的百合花‘,而是’长在天堂里的百合花‘!这样就比较自然,比较悦耳了。

尼古拉就是这么写的!真就是这么写的!我都没法跟您表达他的那种写法!“

“是的,既是这样,他死了也真是可惜,”我说,“不过,神甫,您划船吧,要不然我们就会去迟了。……”叶罗尼木醒悟过来,往缆绳那边跑去。这时候,岸上的钟一齐响起来。大概,举着十字架的游行行列已经走到修道院附近,因为盛着树脂的桶子后面,那一大片黑糊糊的空场上,如今已经点缀着不住移动的火把了。

“尼古拉把他的赞美歌印成书了吗?”我问叶罗尼木。

“怎么会印成书呢?”他说,叹一口气。“再者,真要是印出来,那倒奇怪了。印它有什么用?我们修道院里没有人对这种东西发生兴趣。大家都不喜欢它。他们知道尼古拉在写东西,可是谁也不放在心上。如今,先生,没人尊重新作品了!”

“大家对他有成见吗?”

“正是这样。如果尼古拉是长老,修士们也许会发生兴趣,可是要知道,他连四十岁都不到。有些人讪笑他,甚至认为他写东西是罪过哩。”

“那么他写东西图的是什么呢?”

“不图什么,多半是给自己找点安慰。在所有的修士当中,只有我一个人读他的赞美歌。我常悄悄到他屋里去,免得让外人瞧见。他看到我有兴趣,也很高兴。他拥抱我,摩挲我的头,用亲热的字眼称呼我,就跟对小孩子似的。他关上修道室的门,叫我跟他并排坐下,我们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

叶罗尼木放下缆绳,往我这边走来。

“我们两个人就跟好朋友一样,”他小声说,用亮晶晶的眼睛瞧着我。“他走到哪儿,我也走到哪儿。我不在,他就惦记我。他喜爱我胜过喜爱一切人,这都是因为我读了他的赞美歌常常落泪。我回想起来,心里就感动!现在我简直跟孤儿或者寡妇差不多了。您知道,我们修道院里的人都很好,善良,虔诚,可是……没有一个人温柔体贴,他们就跟粗人一 样。他们讲话嗓门很响,走起路来脚步声也响,他们总是吵吵嚷嚷,用力嗽喉咙,然而尼古拉讲起话来却斯文,亲切,要是发现有人在睡觉或者祷告,他就跟苍蝇或者蚊子那样绕过去。他的脸容总是温柔而慈祥。……”叶罗尼木深深地叹口气,拉住缆绳。我们已经要拢岸了。

我们渐渐从黑暗的夜色和寂静的河水当中照直向一个魔境般的王国游去,那儿充满呛人的黑烟、劈啪响的亮光和嘈杂的人声。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人们正在那些盛着树脂的桶子旁边走动。闪烁的火光给他们的红脸和全身添上一种古怪的、几乎离奇的神情。在那些人头和人脸中间,偶尔闪过马的脸,一动也不动,象是用红铜铸成的。

“他们马上就要唱复活节的赞美歌了,……”叶罗尼木说。

“可是尼古拉不在,没有人来领会它了。……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比这首赞美歌更可爱的作品了。他总是把每个字都推敲一下!过一忽儿您就要到那边去,先生,那么您就仔细听一 下他们唱些什么:您会听得透不出气来!”

“难道您不到教堂去?”

“我不能去,先生。……我得渡来往的客人。……”“难道没有人来接您的班?”

“我不知道。……本来八点多钟就应该有人来接我的班,可是您瞧,至今没有人来!……说老实话,我倒很想到教堂去。……”“您是修士吧?”

“是的,先生。……那就是说,我是见习修士。……”渡船撞到岸上,停住了。我拿给叶罗尼木五戈比的渡船费,跳上了岸。立刻就有一辆大车,载着一个男孩和一个睡熟的农妇,吱吱嘎嘎响着,登上渡船。叶罗尼木被火光微微涂上一层红色,他把身子伏在缆绳上,弯下腰,把渡船划回 去。……我在泥地里走了几步,随后就走上一条柔软的、新踩出来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到修道院那乌黑而又象是洞穴的大门口,一路上烟雾腾腾,可以看到杂乱的人群、从车上卸下来的马匹、农民的大车、讲究的马车。那儿发出车辆的吱嘎声、马的喷鼻声、人的欢笑声。在那些人和马的身上,闪着紫红的火光和浓烟的摇曳的阴影。……简直乱得不得了!可是在这样拥挤的地方,居然有人找出空地安上一门小炮,而且有人在卖蜜糖饼干哩!

修道院的围墙里边,也同样熙熙攘攘,不过那些人比较庄重些,也比较守秩序些。这儿弥漫着杜松和安息香的气味。

人们说话声音很响,可是欢笑声和喷鼻声却听不见了。有许多人拥挤在墓碑和十字架附近,带着复活节用的圆柱形面包,或者提着包袱。看来,他们有许多人是特地从远方来为他们的复活节面包行祝圣礼的,这时候他们都疲乏了。年轻的见习修士们顺着从大门口一直铺到教堂门口,象是一条宽带子的铁板上跑来跑去,皮靴踩出一片匆忙而清脆的脚步声。钟楼上也在忙碌,有人大呼小喊。

“多么不安宁的夜晚!”我想。“多么好啊!”

人不由得想在整个自然界,从黑暗的夜色起到铁板、坟上的十字架、底下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树木止,都能看见这种动荡不宁和彻夜不寐的景象。然而任什么地方的激动和不安都不及教堂里表现得那么强烈。教堂门口,涌进去的人潮和挤出来的人潮正进行一场无休无止的斗争。有些人挤进去了,有些人挤出来,不久却又走回去,为的是多站一忽儿,然后再走开。人们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到处走动,好象在找什么东西。浪潮般的人群涌进教堂,在整个教堂里跑来跑去,甚至惊动了前边站着的几排神态庄严、身子笨重的人。

讲到聚精会神的祈祷,那是根本办不到的。而且这儿根本就没有人祈祷,所有的只是一种连绵不断而又天真无邪的欢乐,它正寻找机会,竭力要表现出来,化为某种行动,哪怕变成横冲直撞、推推搡搡也好。

就连举行复活节祈祷仪式的时候,这种不同寻常的活跃也仍然一目了然。那些圣障中门都敞开着。空中,枝形大烛架四周,神香的浓重烟雾飘浮不定。无论往哪边看,到处都是烛火、亮光、烛芯的爆裂。……诵读经文已经完全办不到,只有匆忙欢畅的歌声一刻不停地唱到仪式结束。每唱完一首赞美歌,教士们就去更换法衣,然后走出来,摇着手提香炉,这样的事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重复一次。

我还没来得及占好地方,前边人群的浪潮就往后退,把我推到后面去。一个高大壮实的助祭拿着一支细长的红蜡烛,从我面前走过去。紧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修士大司祭,头上戴着金黄色法冠,摇着手提香炉,匆匆走过去。等到他们走远,不见踪影了,人群就又把我挤回原来的地点。可是还没过十分钟,新的浪潮就又涌过来,助祭又出现了。这一回 跟在他身后的是副主持神甫,也就是叶罗尼木所说的那个编写修道院历史的人。

我夹在人群当中,感染到那种普遍的欢欣激动的情绪,可是一想到叶罗尼木,就难过得受不了。为什么没有人去跟他换班呢?为什么不派一个感情不这么丰富、对事物不这么敏感的人到渡船上去呢?

“锡安①啊,你抬起你的眼睛,往四周看一下吧,……”唱诗班唱道,“因为你的儿女从西方和北方,从海洋,从东方,来到你身旁,朝拜你明亮的神光。……”我打量一下大家的脸。所有的脸都现出活泼的高兴神情,然而没有一个人细听那首歌,谁也没有认真揣摩歌里的词句,“听得透不出气来”的人一个也没有。为什么没有人去替换叶罗尼木呢?我想象得出,如果这个叶罗尼木来到此地,他就会在墙边一个地方温顺地站着,躬起身子,如饥如渴地体会这首圣歌的美妙歌词。现在站在我身旁的人充耳不闻的东西,他却会凭敏感的灵魂一古脑儿吞进去,陶醉得神魂飘荡,透不出气来,整个教堂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他更幸福。可是现在呢,他却在那乌黑的河面上游过来游过去,怀念他去世的弟兄和朋友。

浪潮般的人群从后面涌过来。一个体态丰满、赔着笑脸的修士侧着身子从我身边擦过去,手里拨弄着念珠,不住回 头看,给一个头戴女帽、身穿天鹅绒大衣的太太开路。太太身后急匆匆地跟着一个修道院的仆役,手里端着一把椅子,把它从我们头顶上举过去。

我从教堂里走出来。我想看一看去世的尼古拉,那个默默无闻的赞美歌作者。我在围墙附近走动,那儿沿墙有一长排修士的修道室。我在好几个窗口往里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就退回来。现在我并不因为没有见到尼古拉而惋惜。上帝才知道,要是我见到了他,也许我倒会丧失我的想象力现在为我描绘的那个形象了。这个可爱而又富于诗情的人常常深夜出外呼唤叶罗尼木,用花卉、星斗、阳光点缀他的赞美歌,不为人所理解,孤孤单单,为此我把他想象成一个腼腆而苍白的人,五官清秀,神情温和、忧郁。他眼睛里除了露出智慧以外,必定还闪着爱抚的光芒,以及一种难以抑制的和稚气的痴迷,这是叶罗尼木为我朗诵赞美歌诗句的时候我从他声调里听出来的。

等到我们做完弥撒,从教堂里走出来,黑夜已经过去。清晨开始了。繁星熄灭,天空现出一片蓝灰色,阴沉沉的。那些铁板、墓碑、树上的幼芽,都蒙着一层露水。空气里有一 股特别新鲜的气息。围墙外面已经没有夜里我见过的那种活泼气氛了。马和人都显得疲乏,带着睡意,几乎不大走动。那些树脂桶只剩下一堆堆黑色的灰烬。人疲乏想睡,总是觉得自然界也在经历同样的情形。我觉得树木和嫩草也在睡觉。仿佛连钟声也不及夜间那么嘹亮欢畅。动荡不安已经结束,原先的兴奋如今只剩下愉快的倦怠以及一心想睡觉和取暖的渴望了。

现在我能够看清那条河和它的两岸。河面上的薄雾东一 团西一团,不住地飘动。河水冒出凉气和寒意。我跳上渡船,船上已经放着一辆不知什么人的马车,站着二十来个男人和女人。缆绳潮湿了,而且依我看来也带着睡意,它向远处伸展过去,越过宽阔的河面,有些地方消失在白茫茫的薄雾里。

“基督复活了!另外没有人了吧?”一个轻柔的声音问。

我听出那是叶罗尼木的声音。现在再也没有黑暗的夜色妨碍我看清那个修士了。他是个高身量和窄肩膀的人,年纪三十五岁上下,脸庞大而且圆,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地瞧着一切,胡子是楔形的,没有理顺。他的模样异常忧郁而疲乏。

“还没有人来替换您吗?”我诧异地问。

“替换我?”他转过身来对着我,反问道,他那受冻的脸上沾着露水,现出笑容。“现在不会有人来接班,要等到天色大亮。现在大家就要到修士大司祭那儿去开斋了,先生。”

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农民,头戴状似卖蜂蜜用的木罐的红褐色皮帽,他和那个农民一起伏在缆绳上,喉咙里一齐发出用力的声音,渡船就离开河岸了。

我们的船游出去,一路上惊扰着懒散地升上去的迷雾。大家沉默不语。叶罗尼木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干活。他用温和而失神的眼睛久久地打量我们,然后把目光停在一个年轻的商人妻子的脸上,那张脸红润,长着两道黑眉毛。她跟我并排站在渡船上,由于晨雾包围着她而沉默地缩起身子。一路上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她的脸。

这种长久注视的目光里很少男性的成分。我觉得叶罗尼木好象是在女人的脸上寻找他已故的朋友那副清秀温柔的相貌。

「注释」

①耶路撒冷附近的山名,在此指基督。

正文 太太们

太太们

某省国民学校督学官费多尔·彼得罗维奇自命为公平而宽厚的人,有一天在办公室里接见教员符烈敏斯基。

“不,符烈敏斯基先生,”他说,“您退休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了。您的嗓音既是这样,就不可能继续担任教员工作。不过您的嗓子怎么会哑了呢?”

“我在出汗的时候喝了冷啤酒,……”教员嗓音嘶哑地说。

“太可惜了!一个人工作了十四年,却忽然碰上这种倒运的事!鬼才知道,一个人的前程竟然给区区一件小事断送了。

那么今后您打算怎么办呢?“

教员一句话也没回答。

“您成家了吧?”督学官问。

“我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大人,……”教员嗓音嘶哑地说。

紧跟着是沉默。督学官在桌旁站起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神情激动。

“我想不出来该拿您怎么办才好!”他说。“您不能做教员了,可是您还不够资格领养老金。……听任您去受命运的摆布、自生自灭吧,那又不大妥当。对我们来说,您是自己人,工作过十四年,因此我们应该帮助您。……可是怎么帮助呢?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您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紧跟着是沉默。督学官走来走去,不住地思索。符烈敏斯基满腔愁苦,在椅子边上坐着,也在思索。忽然,督学官眉开眼笑,甚至打了个榧子。

“奇怪,我早先怎么就没想起来!”他很快地开口说。“您听着,我可以给您想这样一个办法。……下星期我们孤儿院里的文书就要辞职退休了。要是您愿意的话,就接替他的职位吧!这就行了!”

符烈敏斯基没料到会得着这样的恩典,也眉开眼笑了。

“好得很,”督学官说。“那您今天就去写申请书吧。

……“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把符烈敏斯基送走以后,觉得心头轻松,甚至颇为畅快!那个嗓音嘶哑的教师的佝偻身躯总算不在他面前晃悠了。他想到他把那个空缺给符烈敏斯基,是本着良心公平办事的,自己不愧是个善良而又十分正派的人,这也使他感到愉快。可是这种良好的心境没有持续很久。等他回到家里,坐下来吃饭,他妻子娜斯达霞·伊凡诺芙娜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哦,是啊,我差点忘记了!昨天尼娜·谢尔盖耶芙娜到我这儿来,替一个青年人说情。据说我们孤儿院里就要有个空缺了。

“是的,不过那个职位我已经应许别人了,”督学官说,皱起眉头。“你知道我的原则:我从不凭情面给人职位。”

“我知道,不过对尼娜·谢尔盖耶芙娜,我认为,不妨破一回例。她爱我们就象爱亲人一样,可是我们至今都没替她办过什么事。你千万不要拒绝,费佳①!要是你执意不肯,就不但得罪她,也惹得我不高兴了。”

“那么她推荐的是什么人呢?”

“波尔祖兴。”

“哪个波尔祖兴?就是新年在俱乐部里扮演恰茨基②的那个人吗?就是那位先生?那可说什么也不行!”

督学官停住嘴不吃饭了。

“那可不行!”他又说一遍。“求上帝别让我干这种事!”

“那是为什么?”

“你要明白,小母亲,一个青年人不直接出面,却托女人说情,可见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为什么他不亲自来找我呢?”

饭后督学官在书房里沙发上躺下,开始读他收到的报纸和信。

“亲爱的费多尔·彼得罗维奇!”市长夫人在写给他的信上说。“您有一次说我善于了解人的心,善于了解人。现在您有机会用实际行动来证实这句话了。这几天会有个名叫克·尼·波尔祖兴的人到您那儿去,要求承担我们孤儿院里文书的职位,我认为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这个青年很招人喜欢。

要是您对他抱同情的态度,就会相信……“等等。

“说什么也不行!”督学官说。“求上帝别让我干这种事!”

这以后,督学官没有一天不收到推荐波尔祖兴的信。在一个天气晴和的早晨,波尔祖兴本人来了。他是个体态丰满的青年人,脸孔象赛马的骑手那样刮得精光,身上穿一套黑色的新衣服。……“我素来不在这儿接见办理公务的人,而是在办公室里,”督学官听完他的请求后,干巴巴地说。

“请您原谅,大人,不过我们双方都认得的熟人却劝我一 定要到这儿来。”

“哼!……”督学官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声,怀着憎恨的心情瞧他的尖头皮鞋。“据我所知,”他说,“您父亲有财产,您并不缺钱用,那您何必谋这个职位呢?要知道薪金极少!”

“我倒不是为了薪金,而是……这好歹也算是官府的差事埃……”“哦。……我觉得您不出一个月就会厌倦这个职务,丢掉不干了,然而同时,却有些候缺的人把这个职位当作终身的事业。……有一些穷人,对他们来说,……”“我不会厌倦那个差事,大人!”波尔祖兴插嘴说。“我用人格担保,我会努力工作!”

督学官冒火了。

“您听着,”他轻蔑地微笑着说,“为什么您不直接来找我,却认为有必要先去惊动那些太太?”

“我不知道这样做您会觉得不愉快,”波尔祖兴回答说,心慌意乱。“不过,大人,如果您认为那些推荐信毫无意义,那么我可以给您看一个证明文件。……”他从衣袋里取出一份公文,递给督学官。证明文件是用官厅的文体和笔迹写成的,下边有省长的签名。从种种迹象可以看出,省长并没看内容就签了名,目的仅仅在于摆脱一

个纠缠不已的太太。

“这就没有办法了,我鞠躬,……我遵命,……”督学官读完证明文件说,叹一口气。“明天您把申请书交上来吧。……这就没有办法了。……”等波尔祖兴走后,督学官压不住满腔憎恶的心情。

“没出息的家伙!”他咬着牙说,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他到底还是达到了目的,这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专拍太太们的马屁!坏蛋!畜生!”

督学官朝波尔祖兴走出去的门口大声吐一口唾沫,可是忽然,他发窘了,因为这时候正巧有个太太走进书房里来,她是省税务局局长的夫人。……“我来一下就走,来一下就走,……”太太开口说。“您坐下,干亲家,请注意听一下我的话。……喏,据说您这儿出了个空缺。……明天或者今天就会有个年轻人到您这儿来,一个姓波尔祖兴的。……”太太嘁嘁喳喳讲个不停,可是督学官却用无光而且失神的眼睛瞧着她,就象快要昏厥似的。他瞧着她发呆,出于礼貌而赔着笑脸。

第二天督学官在办公室里接见符烈敏斯基,很久都下不了决心把真相告诉教员。他游移不定,讲话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对教员道歉,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对教员说一遍,可是他舌头象醉汉一样不灵便,耳朵发烧。忽然,他想到他竟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当着他下属的面,扮演这样一种荒唐的角色,就不由得又气愤又烦恼。他突然拍一下桌子,跳起来,怒冲冲地叫道:“我这儿没有您的职位!没有,没有!请您不要打搅我!

不要折磨我!您干脆躲开我,劳驾!“

说完,他就走出办公室去了。

「注释」

①费多尔的爱称。

②俄国剧作家格利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里的人物。

正文 强烈的感受

强烈的感受

事情发生在不太久以前莫斯科地方法院里。有几个陪审员留下来在法院里过夜,他们躺下就寝以前谈起强烈的感受。

他们所以谈到这一点,是因为想起一个证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由于经历过一件可怕的事而变得说话结巴,须发皆白了。那些陪审员决定在入睡以前各人搜索一下各人的记忆,讲点什么事。人的一生是短促的,不过话虽如此,仍然没有一 个人能够夸口说他过去没有经历过可怕的事。

一个陪审员讲起他怎样失足落水,另一个陪审员讲起他当初在一个既没有医师,也没有药房的地方居住过,一天晚上怎样错把白矾当作苏打,给他的孩子吃了,使孩子中了毒。

孩子倒没死,可是父亲几乎发了疯。第三个年纪还不算老,然而有病,叙述他怎样两次企图自杀:一次是对自己放一枪,另一次是扑到火车底下去。

第四个是身材矮孝装束考究的胖子,讲了下面这件事:“我在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没命地爱上了我现在的妻子,向她求婚。……现在,我想到我那么早就结了婚,恨不得拿鞭子把自己抽一顿才好,可是当时,如果娜达霞回绝了我,我真不知道我会出什么事呢。我那种爱情是最真诚不过的,就跟长篇小说里描写的一样,疯狂,热烈,等等。我的幸福闹得我透不出气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躲开它,我一味讲我自己的热恋,惹得我的父亲、朋友、仆人都听厌了。幸福的人是最讨厌和最乏味的人。我惹得人家讨厌极了,甚至现在我还觉得害臊呢。……”当时,在我的朋友当中,有个新开业的律师。现在这个律师已经在全俄国成名,可是当时他还初露头角,还没发财,他的名气也还没有大到见了老朋友可以装做不认识或者不脱帽子的地步。我每星期总要到他家去一两次。我到了他家,我们两人就在长沙发上舒服地坐下,开始高谈阔论。

“有一次我在长沙发上躺着,讲起再也没有比做律师更费力不讨好的职业了。我打算证明,法庭在审完证人以后很可以结案,无须有检察官和辩护人,因为这两种人不必要,反而碍事。如果一个成年的陪审员神志健全、头脑清楚,相信这块天花板是白的,或者伊凡诺夫有罪,那么不论什么样的德摩西尼①都没有力量同这种信念进行斗争而战胜它。如果我知道我的唇髭是黑的,那么谁能说得我相信我生着红唇髭呢?我听着演说家发表讲演,也许会大动感情,哭起来,可是我的根本信念丝毫也不会改变,因为它大半是建立在毫无疑问的物证和事实上的。可是我熟识的这个律师却口口声声说我还年轻,不懂事,我说的都是孩子气的废话。按他的看法,毫无疑问的事实经认真而内行的人加以阐发,就会变得越发清楚,这是一;第二,才能是一种移山倒海的力量,是飓风,所过之处连岩石都会化为灰尘,更不用说象小市民或者二等商会的商人的信念那类无足轻重的东西了。人类软弱无力,很难对抗才能,犹如硬要看着太阳而不眫眼,或者硬要止住大风一样。一个普通人凭借话语的力量就能把成千上万有坚强信念的野蛮人变成基督徒。奥德修斯②是世界上最坚定不移的人,可是在塞壬③面前却屈服了,等等。全部历史就由这类事例构成,在生活里也每一步都可以遇到这类事例。再者,这也是势所必然,否则聪明而有才能的人就丝毫不会比愚蠢而没有才能的人高明了。

“我坚持我的见解,仍然说信念比任何才能都强,不过老实说,究竟什么叫信念,什么叫才能,我自己也弄不大清。多半我只是为说话而说话罢了。

“‘就拿你来说吧,……’律师说。‘目前你相信你的未婚妻是天使,全城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你幸福。可是我跟你说:我只要用十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就足以使你在这张桌子旁边坐下,写信跟你的未婚妻中断关系。’”我笑起来。

“‘你不要笑,我是认真这么说的,’我的朋友说。‘只要我愿意,不出二十分钟,你就会想到你不必结婚而觉得幸福了。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才能,不过你也不是一个强有力的人埃’”‘那么来吧,你试试看!’我说。

“‘不,何苦呢?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是个好孩子,叫你受这样的考验也太残忍。再者我今天也没有那种兴致。’”我们坐下来吃晚饭。我喝着酒,脑子里想着我所爱的娜达霞,我的全身心就充满了青春和幸福。我的幸福简直广大无边,我甚至觉得坐在对面、生着一对绿眼睛的律师象是个不幸的人,那么矮小,那么灰色。……“‘你试一试!’我缠住他说。‘好,我求求你!’”律师摇头,皱起眉峰。看样子,我已经惹得他讨厌了。

“‘我知道,’他说,‘等我试验过以后,你会向我道谢,把我叫做救命恩人,不过,我们也要替你的未婚妻想一想。她爱你,你丢弃她,就会害得她伤心。她多么可爱啊!我真羡慕你。’”律师叹口气,喝了点酒,开始讲我的娜达霞多么可爱。

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描绘才能。他说到女人的睫毛或者小手指头,能给您讲出一大套话来。我听得津津有味。

“‘我生平见过许多女人,’他说,‘不过我用人格向你担保,我凭朋友的资格说,你的娜达丽雅④·安德烈耶芙娜是一颗珍珠,是一个少有的姑娘。当然,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缺点是有的,甚至很多,不过她仍然迷人。’”律师就讲起我未婚妻的缺点。现在我很明白,他其实是在谈一般的女人,谈女人的一般弱点,然而当时我却以为他是专指娜达霞说的。他赞叹她那翘起的鼻子、她那惊叫声、她那尖得刺耳的笑声、她的装腔作势,总之,正好是我不喜欢她的那些地方。所有这些,依他看来,却无限妩媚,优雅,娇柔。不久,我自己也没有留意到,他就已经从热情的口吻渐渐换成父辈的教训口吻,后来又换成轻松的鄙夷口吻了。……法庭的审判长不在我们这儿,因此没有人来制止这个口若悬河的律师。我没有机会张嘴,再者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朋友的那些话并不新奇,是大家早已熟悉的。全部毒素不在于他说了些什么,而在于那种可恶的形式。鬼才知道这是什么形式!当时我听着他讲,不由得相信同一个词有一千种含意和色彩,这要看你说出来的口气,赋予句子什么形式。当然,我不能向你们表达那种口气,那种形式,我只能说我听着这个朋友讲话,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跟他一块儿愤慨,发怒,鄙视。临到他眼泪汪汪地向我声明说,我是个伟大的人,我理应有比较好的命运,将来我注定会做出一番特别的事业,婚姻却可能妨碍我,我听了竟相信他的话了!

“‘我的朋友!’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叫道。‘我央求你,恳求你:趁时机还不太迟,你别这么干!别这么干了!求上帝保佑,你千万不要犯下可怕的大错!我的朋友,你不要断送你的青春啊!’”信不信由您,反正到头来我在桌旁坐下,给我的未婚妻写退婚信了。我一面写,一面暗自高兴,改正错误的时机总算还没有过去。我封好信,赶紧走到街上,把它送进邮筒。律师也跟我一块儿去了。

“‘好得很!太好了!’等到我在黑暗中把我写给娜达霞的信塞进邮筒,他就称赞我说。‘我从心底里祝贺你。我为你高兴。’”律师跟我一块儿大约走出十步,他继续说:“‘当然,婚姻也有它好的一面。比方说,我就是那种把婚姻和家庭生活看得重于一切的人。’”他就描绘他的生活,于是孤寂的单身生活的种种坏处就呈现在我面前。

“他热情地讲到他未来的妻子,讲到一般的家庭生活的妙处。他赞叹得那么动听,那么诚恳,等到我们走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我已经意坏了。

“‘你这是在怎么对待我呀,可怕的人?!’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害苦我了!为什么你逼着我写那封该死的信?我爱她,我爱她呀!’”我为我的爱情赌咒发誓,我被我的行动吓坏了,我已经觉得我的行动既荒唐,又毫无意义。诸位先生,要设想一种比我当时体验到的更强烈的感受,那简直不可能。啊,当时我经历了什么样的心境,有过什么样的感受!要是当时有个好心人,拿给我一支手枪,我真会高高兴兴往我额头上放一 枪呢。

“‘哦,得了,得了,……’律师说,拍着我的肩膀,笑起来。‘你别哭了。那封信到不了你未婚妻手里。信封上的地址不是你写的,是我写的。我把它写得很乱,邮局的人一个字也认不出来。不过,整个这件事对你倒也是一个教训:凡是你不懂的事,你就不要争论。’”现在,诸位先生,我提议由下一位来讲。……“等到第五个陪审员坐得舒服点,刚张开嘴要讲他的事,斯巴斯高塔上的时钟敲响了。

“十二点了,……”一个陪审员数着钟声说。“诸位先生,你们把我们的被告目前经历的感受归到哪一类去呢?他,那个杀人犯,就在这儿,在法院的拘留所里过夜,目前正躺着或者坐着,而且当然,没睡着,在这不眠的一夜里听着这种钟声。他在想些什么?有些什么样的幻想钻进他脑子里去?”

不知怎么,那些陪审员忽然全都忘了“强烈的感受”。他们的同事当初给他的娜达霞写过信后经历到什么样的心情,已经显得不重要,甚至也不那么有趣了。再也没有人开口讲话,大家都一声不响,悄悄地躺下睡了。……

「注释」

①德摩西尼(前384—前323),古雅典的著名演说家和政治家。

②古希腊叙事诗《奥德修纪》中的英雄,诗中叙述他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的历险情况。

③希腊神话中的半女半鸟的海妖,常用歌声诱惑水手,然后将他杀死。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时遇到过她们。

④上文的娜达霞是娜达丽雅的爱称。

正文 熟识的男人

熟识的男人

千娇百媚的万达,或者按她身分证上的称呼,荣誉公民娜斯达霞·卡纳甫金娜,在医院里病愈出院后,发觉自己的处境是以前从没经历过的:不但无家可归,而且身边连一个小钱也没有。怎么办呢?

她头一件事就是动身到当铺去,在那儿当掉一枚绿松石戒指,这要算是她身边唯一贵重的东西了。当铺收下那枚戒指,给了她一个卢布,可是……一个卢布能买什么呢?凭这点钱既不能买一件时髦的短上衣,也不能买一顶高女帽,更不能买一双黄铜色便鞋,可是缺了这些东西,她就感到仿佛赤身露体了。依她看来,好象不但行人,就连马和狗都在瞧她,讪笑她那寒伧的装束呢。她专心想着她的穿戴,至于她怎么吃饭,到哪儿去过夜,这些问题倒一点也没有使她担忧。

“只要能碰见一个熟识的男人就好了,……”她想。“那我就会弄到钱。……谁也不会拒绝我,因为……”可是熟识的男人却没碰见。傍晚在“文艺复兴”①倒不难碰见他们,然而她穿着这身寒伧的衣服,又没戴帽子,“文艺复兴”是不会让她进去的。怎么办呢?万达苦闷了很久,最后懒得再走路,再坐着,再思索,她就决定使出最后一个办法:索性到一个熟识的男人住处去,向他要一点钱。

“那么该去找哪一个呢?”她暗自思忖。“到米沙那儿去可不行,他是成了家的。……至于那个红头发的老头子,现在却上班去了。……”万达想起牙科医师芬凯尔。他是个改信东正教的犹太人,三个月前送过她一个手镯,有一次在德国俱乐部里吃晚饭,她往他的头上泼过一大杯啤酒。她想起这个芬凯尔,高兴得不得了。

“他一定肯给我钱,只要我碰上他在家就成,……”她想着,往他家里走去。“他不给钱,我就把他家里的灯统统砸碎。”

她走到牙科医师门口,脑子里已经准备好一套计划:她要一路笑着跑上楼梯,闯进医师诊室,向他要二十五卢布。

……可是临到她伸手拉门铃,不知怎的,那个计划却好象自动从她脑子里飞出去了。万达忽然开始胆怯,激动,这是以前她从来都没有过的。她只有在喝醉酒的伙伴当中才胆大,无所顾忌,可是现在她穿着普通的衣服,处在一般告帮人的地位,人家对于这样的人却是可以不接见的,她就感到气馁,感到身分低下。她不由得羞臊,害怕了。

“说不定他已经把我忘了,……”她想,不敢拉门铃。

“再者,我穿着这样的衣服怎么能见他呢?简单象个叫化子,或者干粗活的。……”她迟疑地拉了拉门铃。

门里响起脚步声。那是看门人走来了。

“大夫在家吗?”她问。

要是看门人说“不在”,她倒会高兴些,可是看门人没有答话,却把她让进前厅,帮她脱掉大衣。依她看来,那道楼梯显得富丽堂皇。不过在富丽的陈设当中首先扑进她眼帘的,却是一面大镜子,她看见镜子里有个装束寒伧的人,没戴高女帽,没穿时髦的短上衣,没穿黄铜色的便鞋。万达暗自奇怪:一旦她穿戴得不体面,类似女缝工或者洗衣女工,她就自惭形秽,再也没有那种狂气,那种大胆,而且她私心也不再认为自己是万达,而是从前的娜斯达霞·卡纳甫金娜了。

……

“请进!”一个使女把她领进诊室,说。“大夫马上就来。

……请坐。“

万达在一把柔软的圈椅上坐下。

“我干脆就说:您借点钱给我!”她想。“这是堂堂正正的,因为他本来就跟我很熟嘛。只是这个使女要从这儿走出去才好。当着使女的面不便说出口。……她为什么站在这儿不走呢?”

过了五分钟光景,房门开了,芬凯尔走进来。这个改信东正教的犹太人高身量,肤色发黑,生着肥厚的脸颊和一对爆眼睛。他的脸颊、眼睛、肚子、大屁股,都显得那么腻人,可憎,粗俗。在“文艺复兴”和德国俱乐部里,他总喝得有几分醉,为女人花很多钱,颇有耐性地隐忍她们的取笑(例如万达往他的头上泼啤酒的时候,他光是微微一笑,摇着手指头吓唬她一下)。可是现在他却带着阴郁的神色,仿佛没有睡醒,显得道貌岸然,态度冷淡,就象长官似的,嘴里嚼着什么东西。……“您有什么吩咐?”他问,眼睛没有看万达。

万达瞧了瞧使女严肃的脸容,瞧了瞧芬凯尔饱满的身体,看样子芬凯尔没有认出她来。她脸红了。……“您有什么吩咐?”牙科医师又问一遍,口气有点气恼。

“我牙……牙痛,”万达小声说。

“哦。……哪颗牙?在哪儿?”

万达想起她有颗牙蛀了个窟窿。

“下面,右边,……”她说。

“嗯!……您张开嘴。”

芬凯尔皱起眉头,屏住呼吸,开始检查病牙。

“痛吗?”他用一个什么铁器挖那颗牙,问道。

“痛,……”万达撒谎说。

“提醒他一声,”她想,“那他就一定会认出我来。……可是……那个使女!她为什么站在这儿不走呢?”

芬凯尔忽然直对着她的嘴呼呼地喘气,象火车头似的,说:“我劝您这颗牙不要补了。……反正这牙根对您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又把那颗牙挖了一忽儿,经纸烟熏黄的手指头弄得万达的嘴唇和牙床满是烟味,然后他又屏住呼吸,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她嘴里。……万达忽然感到一阵剧痛,大叫一声,抓住芬凯尔的手。

“没关系,没关系,……”他喃喃地说。“您不要害怕。……反正这颗牙对您也没有什么用了。您应该放大胆子。”

经纸烟熏黄而如今又染了血迹的手指头,把一颗拔下来的牙送到她眼前。使女走过来,把一个杯子拿到她嘴边。

“您回家用凉水漱口,……”芬凯尔说,“那血就可以止了。……”他在她面前站住,摆出那么一种姿势,好象等着客人快点走掉,好让他消停一下似的。……“再见,……”她说着,回转身,往门口走去。

“嗯!……那么谁来付给我诊费呢?”芬凯尔问道,声音里带着嘲笑的意味。

“哦,对了,……”万达想起来了,涨红脸说,把她用绿松石戒指换来的那个卢布递给这个改信东正教的犹太人。

她走出去,到了街上,感到比以前更加羞臊,不过现在她已经不是为贫穷而害臊了。她没有戴高女帽,没有穿时髦的短上衣,可是这些她都不再介意了。她在街上走着,吐着带血的唾沫,而每口鲜红的唾沫都在向她述说她的生活,她那不好的而且难堪的生活,述说她过去遭过的种种侮辱,以及明天,下个星期,来年,她这一辈子到死为止,还会遭到的侮辱。……“啊,这有多么可怕!”她小声说。“这有多么可怕呀,我的上帝!”

第二天傍晚,她却在“文艺复兴”里跳舞了。她头戴一 顶新的而且很大的红色女帽,身穿一件新的时髦短上衣,脚上是一双黄铜色的便鞋。有一个从喀山来的年轻商人带她去吃晚饭。

「注释」

①饭馆的名字。

正文 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

尼古拉铁路①的一列客车正从包洛果耶车站开出去。二 等客车的一节“吸烟乘客专用车厢”中,有五个乘客隐蔽在车厢的昏暗中打盹儿。他们刚刚吃过饭,此刻身子靠在长沙发背上,想要小睡片刻。车厢里一片寂静。

车门开了,一个人走进车厢来,他身材细长,好象一根棍子,头戴红褐色帽子,穿着华丽的大衣,酷似小歌剧里和儒勒·凡尔纳②笔下的新闻记者。

这个人在车厢中央停住脚,不住地喘气,眯细了眼睛,久久地打量那些长沙发。

“不对,这个车厢也不是!”他嘟哝说。“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可恶!不对,不是那个车厢!”

有个乘客定睛瞧着这个人,发出一声快活的叫喊:“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什么风把您吹来的?是您吗?”

身材象棍子的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一楞,呆呆地瞧着那个乘客,后来认出他来了,就快活地把两只手一拍。

“啊!彼得·彼得罗维奇!”他说。“多少个冬天,多少个夏天没见面了!我根本不知道您也坐这趟车。”

“您好吗?身体健康吗?”

“挺好。只是,老兄,我忘了我的车厢在哪儿,现在说什么也找不着了,我这个大傻瓜!可惜没有人来拿鞭子抽我一 顿!”

棍子样的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微微摇晃着身子,格格地笑。

“居然出了这样的事!”他继续说。“刚才敲过第二遍钟后,我出去喝白兰地。当然,我喝了一杯。嗯,我想,既然下一 站还远得很,那我就不妨再喝一杯。我正一边想一边喝,不料第三遍钟声响了,……我就象疯子似的跑来,见着车就往上跳。喏,我不成了大傻瓜吗?我不成了糊涂虫吗?”

“不过,看得出来,您的心绪倒是挺好嘛,”彼得·彼得罗维奇说。“那您就在这儿坐一坐!欢迎欢迎!”

“不,不。……我得去找我的车厢!再见!”

“天这么黑,说不定您会在车厢外面的过道上跌下去。您坐下,等一忽儿到了站,您再去找您的车厢好了。坐吧!”

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叹着气,游移不定地在彼得·彼得罗维奇对面坐下。他分明很兴奋,不住扭动身子,好象坐在针尖上似的。

“您坐这趟车到哪儿去?”彼得·彼得罗维奇问。

“我?到天涯海角去。我的头脑里乱哄哄,连我自己也闹不清我要到哪儿去。命运叫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去。哈哈。

……好朋友,以前您见过幸福的傻瓜吗?没有?那您就瞧瞧吧!您面前就有个天下最幸福的人!对了!难道从我的脸上看不出来吗?“

“看倒是看出来了,您……略微有点……那个③。”

“大概眼下我的脸相蠢极了!哎,可惜没有镜子,要不然我倒可以看一看我这副尊容!我觉得,老兄,我变成傻瓜了。

这是实话!哈哈。……您猜怎么着,我正在蜜月旅行。瞧,我不是傻里傻气吗?“

“您?莫非您结婚了?”

“就是今天,最亲爱的!我举行过婚礼以后,就直接上了火车。”

跟着就是祝贺和照例必有的问话。

“嘿,……”彼得·彼得罗维奇笑道。“怪不得您打扮成这种花花公子的样儿。”

“是埃……为了显得气派十足,我甚至在衣服上洒了香水。我把心思全用在浮华上了!我心里无牵无挂,一点思虑也没有,光有那么样的一种感觉,……鬼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才好,……也许叫做无忧无虑吧?我有生以来还没感到这么痛快过呢!”

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闭上眼睛,摇头晃脑。

“幸福得要命!”他说。“您自己想想吧。我马上就要回到我的车厢去。那边,窗口旁边,一张长沙发上,坐着个女人,也就是所谓把全身心都献给你的人。那么漂亮的一个金发女人,小小的鼻子,……小小的手指头。……我的宝贝儿!我的天使!我的小胖丫头!我的灵魂的葡蚜④!那双小小的脚!

主啊!要知道,那双脚可不是我们这样的大脚片子,而是一 种小巧玲珑、出神入化……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那样的小脚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哎,可是您什么也不懂!要知道,您是唯物主义者,您马上就要进行分析,这样那样的!

您是枯燥无味的单身汉,如此而已!喏,等您结了婚,您就明白了!您就会说,如今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在哪儿?是啊,我马上就要回到我的车厢去。她在那儿等着我呢,已经等急了,……巴望着我回去。她会笑吟吟地迎接我。我呢,就挨着她坐下,用两个手指头托起她的下巴。……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摇头晃脑,发出一连串幸福的笑声。

“然后我就把我的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四下里,您知道,安安静静,……周围的昏暗也饶有诗意。在这种时候,我一心想拥抱全世界呢。彼得·彼得罗维奇,您让我拥抱一下吧!”

“请。”

两个朋友就在乘客们好意的笑声中互相拥抱。幸福的新郎继续说:“为了使自己更加痴迷,或者象小说里常说的那样,为了使幻觉进一步丰满,那就要到饮食部去喝上这么两三盅。于是我的头脑和胸膛里就发生变化,发生在神话里也读不到的那么一种变化。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我却觉得我似乎广大无边。……我能拥抱全世界啊!”

乘客们瞧着这个醉醺醺而又幸福的新郎,为他的欢乐所感染,再也没有睡意了。本来在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身旁听他讲话的只有一个人,不久就变成五个人了。他不住扭动身子,象坐在针尖上一样,他唾沫四溅,挥动胳膊,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他放声大笑,大家也跟着放声大笑。

“要紧的是,诸位先生,要少考虑!什么分析不分析,统统见鬼去吧。……要想喝酒,就自管喝,用不着谈什么哲理,说什么有害或者有益。……什么哲学啦,心理学啦,一概见鬼去吧!”

一个列车员走过这个车厢。

“老兄,”新郎转过脸来对他说,“您走过二百零九号车厢的时候,劳驾在那儿找到一位太太,她戴着灰色的帽子,帽子上绣着一只白鸟。请您对她说一声:我在这儿!”

“是。只是这列车没有二百零九号车厢。有二百十九号!”

“哦,那就是二百十九号!反正一样!那末请您告诉她,就说她的丈夫安然无恙!”

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忽然抱住头,呻吟着说:“丈夫。……太太。……这种事发生得多么快呀!我一下子就成了丈夫。……哈哈。……该挨鞭子的家伙,居然做了丈夫!哼,大傻瓜!可是她!昨天她还是个姑娘,……小妞儿,……简直叫人没法相信呢!”

“在我们这个时代,见到幸福的人简直有点奇怪,”一个乘客说。“这种人比白象还要少见。”

“是的,可是这该怪谁?”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说,伸出他的长腿,脚上的鞋头很尖。“要是您不幸福,那该怪您自己!就是这样。是啊,您怎么想呢?人就是他个人幸福的创造者。您想幸福,您就会幸福,不过您偏偏不想幸福。您执拗地躲开幸福!”

“哪有这种事!怎么会呢?”

“很简单!……大自然规定,人在生活中某一阶段就要产生爱情。到了那个阶段,就该加紧恋爱才对,可是您偏偏不理睬大自然,您在等待什么。还有,……法律上写着,正常的人应该结婚。……不结婚就没有幸福。那么有利的时机一 到,就赶紧结婚,用不着拖拖拉拉。……可是您偏不结婚,老在等待什么!其次,经书上写着醇酒使人心头欢畅。……如果您心境畅快,而又希望再畅快一点,那么不用说,您就该到饮食部去喝一通酒。要紧的是别自作聪明,要按规矩办事!

规矩是了不起的东西!“

“您说人是自己的幸福的创造者。要是一个人害了牙痛,或者碰上一个凶恶的丈母娘,足以弄得人的幸福化为泡影,他还怎么谈得上是什么创造者呢?一切都要看机会。如果现在您遇上库库耶甫卡惨祸⑤,那您可就要唱别的歌了。……”“胡说!”新郎顶嘴道。“车祸一年只有一次。我并不担心出什么事,因为没有理由出这类事嘛。事故是难得发生的!去它们的!我甚至不愿意谈这些了!……哦,看样子,我们快到一个小站了。”

“您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彼得·彼得罗维奇问。“到莫斯科去呢,还是到南方什么地方去?”

“您怎么了!我这是往北边走,怎么会跑到南方什么地方去呢?”

“可是要知道,莫斯科不是在北方。”

“这我知道,我们如今是往彼得堡走嘛!”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说。

“我们是往莫斯科走,求上帝怜恤我们吧!”

“这话怎么讲:怎么会是往莫斯科走?”新郎诧异地说。

“这就怪了。……您买的车票是到哪儿去的?”

“到彼得堡去的。”

“既是这样,我可要跟您道喜了。您搭错车了。”

大家沉默了半分钟。新郎站起来,呆瞪瞪地瞅着这一伙人。

“是啊,是啊,”彼得·彼得罗维奇解释道。“在包洛果耶车站上,您上错了车。……这样看来,您真倒霉,喝过白兰地以后,冒冒失失跳上向对面开的列车了。”

伊凡·阿历克塞耶维奇脸色苍白,抱住头,开始在车厢里很快地走来走去。

“哎,我这个大傻瓜!”他愤恨地说。“哎,我这个混蛋,巴不得叫魔鬼把我吞下肚去才好!是啊,现在我怎么办呢?要知道,我的妻子还在那列火车上!她孤零零地坐在那边,等着我,心都等焦了!哎,我这个胡闹的小丑!”

新郎倒在长沙发上,蜷起身子,好象有谁踩痛了他的鸡眼似的。

“我这个不幸的人啊!”他哀叫道。“这可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呀?”

“得了,得了,……”乘客们安慰他说。“这不要紧。……您给您的妻子打个电报,您再设法顺原路坐特别快车赶去。这样您就会追上她了。”

“特别快车!”新郎,这个“自己的幸福的创造者”,哭道。

“可是我哪儿有钱买票坐特别快车呀?我的钱全在我妻子那边!”

那些笑呵呵的乘客就交头接耳商量一阵,凑出一笔钱来,交给那个幸福的人。

「注释」

①一条行驶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间的铁路,以沙皇尼古拉一世命名。

②儒勒·凡尔纳(1828—1905),法国作家,著有许多科学幻想冒险小说。

③暗指“醉意”。

④一种伤害葡萄的害虫。

⑤一八八二年,在莫斯科—库尔斯克铁路线上,在切尔尼和巴斯狄耶沃两个车站之间,在库库耶甫卡村附近,发生过列车翻车事故。——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枢密顾问官

枢密顾问官①

一八七○年四月初,我母亲克拉芙季雅·阿尔希波芙娜,一个中尉的遗孀,收到她弟弟,枢密顾问官伊凡,从彼得堡寄来的一封信,信上除了别的话以外,还写道:“我的肝病使我每年夏天不得不到国外生活,可是我目前没有多余的钱到马利恩斯克温泉②去疗养,因此我今年夏天很可能到你的柯楚耶甫卡村去住,亲爱的姐姐。……”读完这封信后,我母亲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后来脸上现出又要笑又要哭的神情。果然,她哭起来,而且笑起来了。

这种哭和笑的搏斗总使我联想到一支点亮的蜡烛被人泼上一 点水而火光摇闪、火星乱爆的光景。我母亲把那封信又读了一遍,然后把全家人召集到一起,激动得嗓音若断若续,向我们说明,公达索夫家一共有弟兄四个:头一个公达索夫还在婴儿时期就死了;第二个去打仗,阵亡了;第三个,……说出来请他不要见怪,做了戏子;至于那第四个,……“那第四个爬上高枝儿了,”母亲呜咽着说。“我的亲兄弟啊,我是跟他一块儿长大的。可是我浑身发抖,浑身发抖呀。

……要知道,他做了枢密顾问官,成了将军!我怎么跟他,我的天使,见面呢?我这个没受过教育的傻女人,跟他谈些什么呢?我有十五年没跟他见面了!安德留宪卡,“母亲转过脸来对我说,”你高兴吧,小傻瓜!上帝是为了叫你交好运才把他打发来的!“

我们听完公达索夫家族极为详尽的家史以后,庄园里就忙乱起来,象那样的忙乱我往常只有在圣诞节前才会见到。只有天空和河水幸免于难,其余的东西一概遭到清理、刷洗和涂饰。假如天空低一点,小一点,河水流得不那么急,他们也会用砖块把它们刮洗一番,用树皮纤维擦个干净呢。墙壁本来就白得象雪,可是仍然要用石灰来粉刷一通。地板油光发亮,可是每天都要擦洗一遍。一只叫秃尾巴的猫(我小时候用一把切糖块的小刀把它的尾巴割掉整整四分之一,因此它得了秃尾巴的绰号)从正房的敞廊上给移到厨房里去,交给阿尼西雅管束。费季科受到叮嘱,如果有狗走到门廊跟前来,“上帝就会惩罚”他。不过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可怜的长沙发、圈椅、地毯更倒霉的了!它们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受到过象目前恭候客人光临期间那么厉害的敲打。我的那些鸽子听到棍棒的敲打声而惶惶不安,不时飞上天空。

裁缝师傅斯皮利东从诺沃斯特罗耶甫卡村来了,全县敢于给上流人家做衣服的裁缝师傅只有他一个。这个人从不喝酒,工作勤恳,颇有本领,也不缺少造型艺术方面的某些想象和感觉,然而做出来的衣服却难看得很。他的整个工作给犹豫糟蹋了。……他常常认为他做出来的衣服不够时髦,这就逼得他把每件衣服都改做五次,而且步行到城里去研究花花公子的装束,到最后,他做好的衣服穿到我们身上,就连漫画家看了都会说稀奇古怪,过分漫画化。我们往往穿着窄得不成样的裤子和短得无可再短的上衣,害得我们在小姐们面前老是觉得怪难为情的。

这位斯皮利东费很大的功夫给我量尺寸。他把我横里竖里量个够,好象要给我做一道紧箍似的。他用了不少时间,拿粗铅笔在一张纸上记下尺寸,而且在所有尺寸上都打上三角记号。他替我量过以后,又动手量我的家庭教师叶果尔·阿历克寒耶维奇·波别季姆斯基。我终生难忘的这位教师正当青年人关心自己唇髭的生长、对自己的衣服十分挑剔的年纪,因此,您可以想象斯皮利东是带着多么诚惶诚恐的心情走到我教师跟前的!叶果尔·阿历克塞耶维奇不得不把头往后仰,叉开两条腿,近似倒过来的字母“V”。他时而得举起胳膊,时而又得放下来。斯皮利东给他量了好几次,为此在他身旁绕来绕去,就象一只动了春情的公鸽绕着母鸽打转儿。他一忽儿屈下膝头跪着,一忽儿弯下身子,象个钩子。……我的母亲操劳过度,累到极点,周身无力,又被熨斗的烟火熏得难受,瞧着这一套冗长的手续,说:“当心啊,斯皮利东,要是你糟蹋了这些呢料子,上帝就要惩罚你!要是你做得叫人不称心,那你可交不着好运!”

听了我母亲的话,斯皮利东一忽儿周身发烧,一忽儿大汗淋漓,因为他相信他是不会做得使人称心的。他给我做一 身衣服收工钱一卢布零二十戈比,给波别季姆斯基做一身衣服收两卢布,而呢料、衬里、纽扣,都是我们的。这点工钱不能算贵,特别因为诺沃斯特罗耶甫卡村离我们这儿有十俄里③远,这位裁缝师傅为了试衣服却要来四次。每逢我们试衣服,勉强套上那些绷满活络线的瘦裤子和短上衣,我母亲见了总是厌恶地皱起眉头,诧异地说:“上帝才知道如今的时髦样式是怎么回事!就连瞧一眼都叫人害臊。要不是为了我那住在京城里的弟弟,说真的,我才不会给你们做这种时髦的衣服呢!”

斯皮利东暗暗高兴,因为挨骂的不是他,而是时髦的样式。他就耸起肩膀,叹口气,仿佛想说:“这是没办法的:这是时代的风尚啊!”

我们等候客人光临的那种激动心情,只有召魂术者一分一秒地等着阴魂出现的紧张心情才能相比。我母亲成天闹偏头痛,却还跑来跑去,随时都在掉泪。我吃饭不香,睡觉不稳,不肯上课读书。我那种急于见到将军的愿望就连在梦中也没有离开过我,换句话说,我急于见到一个戴着带穗的肩章的人,绣花的衣领一直竖到耳根,手里举着一把出鞘的军刀,就跟我们大厅里长沙发上方挂着的那幅肖像一样,画上的人瞪起一对可怕的黑眼睛,凝神瞧着每一个敢于抬头看他的人。只有波别季姆斯基满不在乎,逍遥自在。他不害怕,不高兴,只是在倾听母亲讲公达索夫家族历史的时候,偶尔说一句:“有个新人来谈谈话,倒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们庄园上的人都把我的教师看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他是青年人,年纪二十岁上下,脸上生着粉刺,头发蓬松,额头很小,鼻子却特别长。那个鼻子实在大,每逢我的教师要仔细瞧什么东西,就得歪着头,象鸟似的。按照我们的看法,全省再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聪明、有教养、彬彬有礼的了。他在中学校读完六年级,然后考进兽医学院,在那儿没有读满半年就被开除了。至于开除的原因,他却一直瞒得很紧,这就使每个有意体谅的人都把我的教育者看成一个受难者,一 个有点神秘的人物了。他很少讲话,要讲也只讲些文绉绉的题目,在持斋期间仍然吃荤腥,对周围的生活老是抱着高傲轻蔑的态度,然而这倒没有妨碍他接受我母亲送给他的衣服之类的礼物,也没有妨碍他在我的风筝上画些长着红牙的蠢脸。我母亲不喜欢他的“骄傲”,不过对他的聪明才智却是极其佩服的。

客人没有使我们久等。五月初,从火车站驶来两辆大车,上面载满大皮箱。这些皮箱看上去那么堂皇,车夫把它们搬下车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脱掉了帽子。

“大概,”我想,“这些箱子里都是军服和火药吧。……”为什么有火药呢?多半在我脑子里,将军的概念是同大炮和火药紧密相连的。

五月十日早晨我醒过来,我的保姆就小声通知我说:“你的亲舅舅来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好歹漱洗一下,没有祷告上帝就飞出卧室门外去了。在前厅,我碰见一位高大壮实的先生,留着体面的络腮胡子,穿着讲究的大衣。我诚惶诚恐,吓得要死,走到他跟前,想起母亲规定的礼节,就在他面前把脚跟并拢,深深一鞠躬,再探出身子要吻他的手,可是那位先生不让我吻他的手,而且声明说他不是我的舅舅,而是舅舅的听差彼得。这个彼得的装束远比我和波别季姆斯基阔绰,他这种外貌使我极其吃惊,而且说实话,直到今天也还使我吃惊呢。难道这样庄重可敬的人,面容如此聪明严峻,竟然会是个仆役?那是为什么呢?

彼得对我说,舅舅和母亲到花园里去了。我就往花园跑去。

自然景物不知道公达索夫家族的历史和我舅舅的官品,因而比我自由得多,也随便得多。花园里热闹得很,只有市集上才会有那样的光景。无数惊鸟从天而降,划破空气,在林荫道上蹦蹦跳跳,又叫又吵地追逐金龟子。丁香丛中有成群的麻雀,从那儿,温柔芬芳的花朵直扑到人脸上来。不管往哪儿走,到处都响着黄莺的歌声,戴胜鸟和青鹰的尖叫。换了在别的时候,我就会开始追逐蜻蜓,或者拿起石块在乌鸦身上扔过去,这时候正有一只乌鸦立在白杨树下不高的干草垛上,把它的宽嘴扭到一边。可是现在我没有心思玩耍。我的心正怦怦地跳,肚子里一阵阵发凉:我正准备去见一个戴着带穗的肩章、手拿明晃晃的军刀、瞪起一对可怕的眼睛的人!

可是请您设想一下我的失望吧!跟我母亲一块儿在花园里散步的,原来是个瘦小的人,装束考究,穿一身白绸衣服,戴一顶白色帽子。他把两只手揣在衣袋里,头往后仰,不时跑到我母亲前面去,看样子完全象是个青年人。他周身有那么多的活力和生气,直到我走近他的身后,看一眼他帽子的边沿,发现他那剪短的头发已经银白,才识破他原来已到老年。庄严的气派也罢,将军的慢条斯理的动作也罢,我一概没看见,只是觉得他象孩子似的活泼好动。我没看到直竖到耳根的高衣领,只见到一个普通的淡蓝色领结。母亲和舅舅在林荫道上散步,谈话。我悄悄走到他们后面,等着他们当中哪一个回过头来看一眼。

“你这个地方真是迷人啊,克拉嘉④!”舅舅说。“多么可爱,多么好!要是我早知道你这儿这样美,那么这些年来我说什么也不会到国外去了。”

舅舅很快地弯下腰去,闻一下郁金香。不管他的眼睛往哪儿看,一切都在他心里引起痴迷和好奇,仿佛他有生以来没见过花园和阳光普照的白昼似的。这个奇怪的人不住动弹,就象身子底下安着弹簧似的,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不容我母亲插一句嘴。忽然,在林荫道的拐角上,波别季姆斯基从一 丛接骨木后面闪出来。他的出现极其出人意外,弄得舅舅吓一跳,退后一步。这一次我的教师穿着他那件漂亮的带袖披风。他穿着这件披风,特别是从后面着上去,很象一架风车。

他的模样庄严肃穆。他照西班牙人那样把帽子按在胸口上,往我舅舅跟前跨出一步,鞠个躬,活象小歌剧里的侯爵:身子往前弯而又略为偏向一边。

“大人,我荣幸地向您介绍我自己,”他大声说,“我是您外甥的教员和导师,以前的兽医学院学生,贵族波别季姆斯基!”

教师这样彬彬有礼,使我母亲很满意。她微微一笑,屏息不动,热切地巴望他再说出一些文绉绉的话来,可是我的教师正等舅舅对他的庄严问候作出庄严的回答,就是说,照将军那样说一声“嗯”,对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去,不料舅舅和蔼地笑起来,用力握一下他的手,我的教师就心慌意乱,胆怯了。他叽叽咕咕说了句不连贯的话,嗽着喉咙,退到一旁去了。

“嗯,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舅舅笑道。“你瞧,他穿上那件披风,自以为是个很聪明的人呢!我倒喜欢这个,我敢对上帝起誓!……要知道,在他身上,在那件可笑的披风上,表现出多少年轻人的自负和生气啊!可是这是谁家的孩子?”他忽然转过身来,看见我,问道。

“这是我的安德留宪卡,”母亲向舅舅介绍我说,脸红了。

“他给了我安慰。……”

我在沙地上把两个鞋跟并拢,深深一鞠躬。

“好小子,……好小子,……”舅舅喃喃地说着,从我的嘴唇上收回他的手,摩挲我的头。“你叫安德留宪卡?好,好,……嗯,是啊,……我敢对上帝起誓。……你在念书吗?”

我母亲跟所有的母亲一样,加枝添叶,夸大其辞地开始叙述我的学业成绩和良好品行。我呢,在舅舅身旁走动,按照礼节不住向他深深地鞠躬。等到我母亲开始抛出钓钩,试探地说起我既然有出色的才能,那就不妨进入中等武备学校,享受官费待遇,而我按照礼节,必须哭哭啼啼,请求舅舅说情的时候,舅舅忽然停住脚,吃惊地摊开两只手。

“圣徒啊!这是谁?”他问。

原来我们的管家费多尔·彼得罗维奇的妻子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正顺着林荫道照直向我们这边走来。她拿着一 条上过浆的白衬裙和一块长方的熨衣板。她走过我们身边,透过睫毛朝客人羞怯地看一眼,脸红了。

“这儿的奇迹层出不穷啊,……”舅舅从牙缝里吐出这么一句话,亲切地瞧着她的后影。“你这儿,姐姐,每走一步都会遇上一件出人意外的事,……我敢对上帝起誓。”

“她是我们这儿的美人,……”母亲说。“这是经人说媒,由费多尔从城郊那边把她娶来的,……离这儿有一百俄里呢。

……“

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称之为美人的。她是个娇小丰满的女人,年纪二十岁上下,身材匀称,眉毛乌黑,老是面色红润,模样动人,然而她的脸容和她的全身却没有一个重大的特征,没有一个大胆的线条足以引人瞩目,仿佛大自然创造她的时候,缺乏灵感和信心似的。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羞怯,腼腆,品行端正,走路轻柔平稳,很少说话,难得发笑,她的全部生活就跟她的脸和梳光的头发那样平和而安稳。舅舅眯细眼睛瞧着她的后影,微笑着。母亲定睛细看他那张含笑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那么您,兄弟,至今还没有结婚!”她说,叹口气。

“没有结婚。……”

“什么缘故呢?”母亲轻声问道。

“该怎么对你说好呢,这是生活造成的。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埋头工作,顾不上生活。等到我想要生活,回头一看,已经五十年过去了。我没来得及结婚!不过,谈这些……是乏味的。”

母亲和舅舅同声叹口气,往前走去。我却离开他们,跑去找我的教师,想跟他谈谈我的印象。波别季姆斯基在院子当中站着,庄严地瞧着天空。

“看得出来,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他摇头晃脑地说。

“我希望我能跟他相处得好。”

过了一个钟头,母亲走到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的亲人,我愁死了,”她开口说,长吁短叹。“要知道,我弟弟是带着听差一块儿来的,可是象那样的听差,求上帝保佑他吧,既不好让他住在厨房里,也不好把他安置在前厅里,非给他一个单独的房间不可。我想不出该怎么办!也许只好这样:孩子们,你们能不能暂时搬到厢房去跟费多尔同住?把你们的房间让给那个听差住,怎么样?”

我们回答说完全同意,因为住在厢房比住在正房,处在母亲眼皮底下,要自由得多。

“简直愁死人了!”母亲继然说。“我的弟弟说他不在中午吃中饭,而要按京城的规矩,下午六点多钟才吃中饭。我简直愁得晕头转向!要知道,到七点钟,中饭的菜可就要在炉子上炖过头了。真的,男人哪怕有很大的聪明才智,对家务事也总是一窍不通的。合该我倒霉,只好做两次中饭。你们,孩子们,照旧中午吃中饭。我这个老太婆只好熬到七点钟陪我的亲弟弟吃饭。”

接着,母亲长叹一声,吩咐我要博得舅舅的欢心,说上帝是为了叫我交好运才打发他来的,然后她就跑到厨房去了。

当天,我和波别季姆斯基就搬到厢房里去了。他们把我们安置在一个穿堂屋里,在前堂和总管的卧室之间。

尽管舅舅光临,而且我们搬到新住处来,可是生活却出人意外,仍然跟先前一样疲沓而单调。“由于有客”,我们就不再上课念书。波别季姆斯基素来什么书也不看,什么事也不干,这时候照例在床上坐着,长鼻子在空中晃来晃去,不知在思索什么。偶尔他下床来试新衣服,过后就又坐上床,一 言不发,专心思索。只有一种东西惹得他心烦,那就是苍蝇,他总是无情地伸出手掌把它们拍死。饭后他照例“休息”,于是鼾声大起,弄得整个庄园人人发愁。我一天到晚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厢房里坐着糊风筝。舅舅呢,在最初的两三个星期,我们是很少看到的。他成天价在房间里坐着工作,不顾苍蝇和炎热。他总是坐着不动,象是跟桌子粘在一起了,这种异乎寻常的功夫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印象:仿佛他在玩一 种无法解释的魔术。对我们这些从来没有进行过有系统的工作的懒汉来说,他那种喜爱劳动的习惯简直就是一种奇迹。早晨九点钟光景他醒过来,就在桌旁坐下,不到吃中饭不站起来,吃过中饭后又着手工作,一直做到深夜。每逢我从钥匙眼里偷偷瞧他,我看见的总是那么一幅一成不变的画面:舅舅在伏案工作。工作的情形是这样:他一只手写字,另一只手翻书,而且说来奇怪,他周身都在动:一条腿晃来晃去象钟摆,嘴里不住吹口哨,而且点着头打拍子。这时候他的模样极其随便,轻浮,好象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做游戏。每次我都看见他穿着考究的短上衣,打着潇洒的领结。他身上老是有一种女人常用的香水的清香,甚至隔着钥匙眼也可以闻出来。他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走出房间来,然而他的胃口总是不好。

“我不明白我的弟弟是怎么回事!”母亲抱怨他说。“我每天都特地为他宰一只火鸡和几只鸽子,又亲手给他做糖煮水果,可是他喝上一盆清汤,吃上一小块象手指头那么大的肉,就从桌旁站起来了。我央告他再吃一点,他就回到桌旁,喝一点牛奶。可是牛奶又算得了什么呢?跟泔水差不多!吃这么点东西会饿死的。……我就劝他,可是他光是笑,说两句打趣的话。……是啊,他,这个亲人,不喜欢我们的菜!”

傍晚倒过得比白天快活得多。照例,等到太阳落下去,院子里铺开长长的阴影,我们,也就是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波别季姆斯基和我,总是在厢房的门廊上坐着。到天黑为止,我们一直沉默不语。再者,所有的话既然都已经谈完,还有什么可谈的呢?只有一件事是新闻:那就是舅舅的光临,可是就连这个题目不久也谈得无可再谈了。教师老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深深地叹息。……那时候我不了解这些叹息,没有深究它们的含意,现在我才明白其中是大有文章的。

等到地上的一个个阴影合成一大片,管家费多尔才打完猎回来,或者从田野上回来。我觉得这费多尔是个野蛮、甚至可怕的人。他是伊久姆城一个归化俄罗斯的茨冈人的儿子,肤色黝黑,眼睛又大又黑,头发卷曲,胡子蓬松,我们柯楚耶甫卡村的农民一概叫他“魔鬼”。再者,除了相貌以外,他的性情也有许多地方象茨冈人。例如,他不能守在家里,成天价在田野上过,或者出外打猎。他阴沉,暴躁,不爱讲话,什么人也不怕,不承认有谁可以支配他。他对母亲态度粗鲁,对我称呼“你”,看不起波别季姆斯基的学问。所有这些,我们都原谅他了,认为他是个容易发脾气的和病态的人。可是我母亲喜欢他,因为他尽管有茨冈人的天性,却极其诚实,工作勤恳。他按照茨冈人那样热烈地爱他的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不过他把这种爱情表现得那么阴沉,仿佛在受苦似的。

他在我们面前从不跟他的妻子亲热,反而对她恶狠狠地瞪起眼睛,撇着嘴。

他从野外回来,总是恶狠狠地把他的枪支咚的一声放在厢房里,然后走出来,到门廊上我们身边,挨着他的妻子坐下。他歇一口气,问她几句关于家务方面的话,就此闷声不响了。

“我们来唱歌吧,”我提议说。

教师就调理六弦琴的琴弦,然后用教堂诵经士那种浓重的男低音唱起《在山谷中》。歌唱就开始了。教师唱男低音,费多尔唱男高音,却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唱儿童最高音,给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伴唱。

等到整个天空布满繁星,青蛙不再聒噪,厨房里的人就给我们送晚饭来。我们走进厢房,开始吃饭。教师和茨冈人狼吞虎咽,嘴里嘎吱嘎吱响,叫人分不清,这究竟是肉骨头在响,还是他们的颚骨在响。我和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几乎吃不完我们份内的饭菜。晚饭后,厢房就沉入酣畅的睡乡了。

有一回,那是五月末,我们正在门廊上坐着等晚饭,忽然有个阴影闪一下,公达索夫在我们面前出现了,象是从地里钻出来似的。他瞅了我们很久,然后把两只手一拍,快活地笑起来。

“田园诗!他说。”他们在对着月亮唱歌,幻想呢!美极了,我敢对上帝起誓!我可以跟你们一块儿坐着幻想吗?“

我们沉默着,面面相觑。舅舅在下边一层台阶上坐下,打个呵欠,瞧着天空。紧跟着是沉默。波别季姆斯基早就打算跟新来的人谈谈天,看见机会来了,不由得暗暗高兴,就头一个打破沉默。他谈学问,只有一个题目,那就是兽疫。有时候,您夹在千千万万人当中,不知什么缘故,在那千千万万张脸当中,却只有一张脸久久地印在您的记忆里,波别季姆斯基也是这样,他在兽医学院那半年听到的全部课文当中,只记住了一段:“兽疫为国民经济带来极大损害。社会应当与政府共同对它进行斗争。”

我的教师对公达索夫讲出这段话以前,嗽了三次喉咙,有好几次激动得把身上的披风裹一裹紧。舅舅听到有关兽疫的这段话,就定睛瞧着我的教师,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真的,这很有意思,……”他喃喃地说,仔细地看我们,就象看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似的。“这才是生活。……的确,现实就应当是这样。可是您怎么不说话呢,彼拉盖雅·伊凡诺芙娜?”他转过身去对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说。

她窘了,咳嗽一声。

“你们谈话吧,诸位先生,唱吧,……玩吧!不要错过时机。要知道该死的光阴在飞跑,不等人呢!我敢对上帝起誓,你们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老年可就到了。……那时候再要生活就迟了。事情就是这样,彼拉盖雅·伊凡诺芙娜。……不应当坐着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呀。……”这时候厨房里的人送晚饭来了。舅舅跟着我们走进厢房。

有这伙人在一起,他吃了五个煎奶渣饼和一个鸭翅膀。他吃着菜,瞧着我们。我们这些人在他心里引起了欢乐和温情。不管我终生难忘的教师说什么样的傻话,也不管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做什么事,他都认为有意思,美妙得很。晚饭后,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在墙角温顺地坐下,动手做毛线活,他就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的小手指头,唠唠叨叨讲个不停。

“你们,朋友们,要抓紧时间赶快生活,……”他说。

“求上帝保佑你们,千万不要为了将来而牺牲现在!现在有青春,有健康,有热情,将来却是骗局,是一股烟!二十岁一 到,就该开始生活才对。”

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失手掉下一根织针。舅舅就跳起来,拾起织针,一鞠躬,递给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比波别季姆斯基更文雅的人呢。

“是啊,……”舅舅接着说。“你们恋爱吧,结婚吧,……做傻事吧。做傻事比我们努力追求合理的生活要有生气得多,也健康得多。”

舅舅讲了很多,很久,惹得我们都厌烦了。我坐在旁边一口箱子上,听着他讲话,打起盹来。这段时间他始终没有理睬过我,这使我心里不好受。深夜两点钟他才从厢房里走出去,那时候我已经困得要命,睡熟了。

从这时候起,每逢傍晚,舅舅总到我们厢房来。他跟我们一起歌唱,吃晚饭,每次都要坐到两点钟才走,唠唠叨叨讲个不停,所讲的总是老一套。他傍晚和深夜的工作,已经丢开不干了。到六月末,枢密顾问官吃惯我母亲的火鸡和糖煮水果,索性连白天的工作也丢开不干了。舅舅离开书桌,一 头扎进“生活”里去。他白天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嘴里吹着口哨,妨碍工人们干活,硬逼他们给他讲各式各样的事情。每逢他抬起眼睛瞧见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他就跑到她跟前,要是她拿着什么东西,就要帮她拿,弄得她非常窘。

随着盛夏季节逐渐来到,我的舅舅变得越来越轻率,浮躁,随便。波别季姆斯基对他大失所望。

“这个人太缺乏见识,……”他说。“丝毫也看不出他官品很高。连话也不会说。每说一句话都要添上条尾巴:”我敢对上帝起誓。‘不,我不喜欢他!“

自从舅舅开始访问我们的厢房以来,费多尔和我的教师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费多尔不再出外打猎,很早就回到家来,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不知怎的,特别凶恶地睁大眼睛瞪着他的妻子。教师也不再在舅舅面前谈兽疫,他皱起眉头,甚至冷笑。

“我们的灰毛公马⑤来了!”有一回他看见舅舅朝厢房走来,就嘟哝了一句。

我把他们两人的这种变化解释做他们生舅舅的气。心不在焉的舅舅总是把他们的名字叫混,直到他临行为止,始终没有分清楚教师叫什么,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的丈夫叫什么。他对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本人也时而叫娜斯达霞,时而叫彼拉盖雅,时而叫叶芙多嘉。他固然为我们所感动,赞赏我们,可是他总是呵呵地笑,对我们象对小孩子似的。……所有这些,当然,都可能使得那两个年轻人感到委屈。然而问题不在于自尊心受到伤害;依我现在的体会,其实在于一 种更为细腻的感情。

我记得,有一天傍晚我在箱子上坐着,跟睡意挣扎。我的眼皮似乎涂上一层粘糊糊的糨子。我跑了一整天,身子劳乏得往一边歪着。然而我克制睡意,极力睁开眼睛看。那时候已经将近午夜。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象往常一样面色红润,神态温顺,在一张小小的桌子旁边坐着,给她丈夫做衬衫。费多尔在一个墙角,瞪起眼睛瞧着她,脸色阴沉,闷闷不乐。波别季姆斯基在另一个墙角坐着,把脸藏在他衬衫的高衣领里,愤愤地喘气。舅舅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正在想心思。四下里一片沉寂,人们只能听见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手里的麻布窸窸窣窣响。忽然,舅舅在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面前停住脚,说:“你们都这样年轻,朝气蓬勃,好得很,你们都在这种恬静的环境里生活得逍遥自在,我都嫉妒你们了。我已经留恋你们这种生活,我一想起我得离开这儿走掉,我的心就痛了。

……你们要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睡意封上我的眼睛,我昏昏入睡了。后来有个什么响声把我惊醒,舅舅正站在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面前,温存地瞧着她。他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这一生白白过去了,”他说。“我没有生活过!您年轻的脸叫我想起我那虚度的青春。我情愿坐在这儿瞧着您,直到我死。我恨不得带着您到彼得堡去才好。”

“这是为什么?”费多尔用沙哑的声调问道。

“我会把您放在我的书桌上,放在玻璃罩里,欣赏您,而且要别人来看您。您知道,彼拉盖雅·伊凡诺芙娜,象您这样的人,在我们那边是没有的。我们那边有富裕,有声望,偶尔也有美丽,可是没有这种真正的生活,……没有这种健康的安谧。……”舅舅在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面前坐下,拉住她的手。

“您不愿意跟我到彼得堡去吗?”他笑着说。“既是这样,您至少把这只小手伸给我吧。……可爱的小手!您不肯伸给我?哎,您这个吝啬的人,至少也该容许我吻它一下。

……“

这时候,一把椅子喀嚓一响。费多尔跳起来,迈开匀称而沉重的步子走到他妻子跟前。他脸色灰白,颤抖着。他抡起胳膊,一拳头砸在小桌子上,用低沉的声调说:“我不答应!”

跟他同时,波别季姆斯基也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也脸色煞白,怒容满面,往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那边走去,也一 拳头砸在小桌子上。……“我……我不容许!”他说。

“什么?怎么回事?”舅舅诧异地说。

“我不答应!”费多尔捶着桌子,又说一遍。

舅舅跳起来,胆怯地眫巴眼睛。他想说话,可是他惊愕而恐慌,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光是困窘地笑一笑,踩着老年人的碎步从厢房走出去,把帽子丢在我们这儿没拿走。过了一忽儿,惊慌不安的母亲跑进厢房来,当时费多尔和波别季姆斯基仍然象铁匠抡铁锤似的用拳头擂着桌子,说:“我不答应!”

“你们这儿出了什么事?”母亲问。“为什么我弟弟不舒服了?怎么回事?”

母亲看了看面色苍白和神情惊恐的达契雅娜·伊凡诺芙娜,看了看她那怒气不息的丈夫,大概猜出问题在哪儿了。她叹口气,摇摇头。

“得了,得了,不用砰砰响地敲桌子!”她说。“住手,费多尔!不过您为什么也敲桌子,叶果尔·阿历克塞耶维奇?这跟您有什么相干?”

波别季姆斯基醒悟过来,窘住了。费多尔定睛瞧瞧他,又瞧瞧他的妻子,随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等到母亲从厢房里走出去,我看见了很久以后我还认为是梦境的一个场面。我看见费多尔一把抓住我的教师,把他举到空中,扔出门外去了。……临到我早晨醒过来,教师的床却是空的。我就问,教师到哪儿去了,保姆小声告诉我说,教师的一条胳膊摔断,一 清早就给送到医院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不好受,想起了昨天闹的事,就走到院子里去。这天天气阴霾。天空乌云密布,风在地上流动,卷起了地上的灰尘、纸片、羽毛。看样子快要下雨了。人和牲畜都流露出烦闷无聊的神态。等到我走进正房,就有人要求我把脚步声放轻,说我母亲害偏头痛,在床上躺着。我干什么好呢?我走到大门外,在那儿一 条长凳上坐下,开始揣摸我昨天看见和听见的事情的含意。我们的大门外有条路,绕过铁匠铺和永不干涸的水塘,接上那条广阔的驿道。……我瞧着电线杆,四周有尘土飞扬,瞧着立在电线上昏昏欲睡的鸟雀,忽然觉得那么烦闷,就哭起来了。

驿道上有一辆扑满尘土的敞篷马车驶过,满载着城里人,大概是去朝圣的。那辆敞篷马车还没来得及从我眼睛里消失,就有一辆轻便的四轮马车出现,由两匹马拉着。区警察局长阿基木·尼基契奇站在车上,用手拉住车夫的腰带。使我大吃一惊的是那辆马车转一个弯,驶到我们这条路上来,飞速地经过我身边,进了大门。我正纳闷,不知道区警察局长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不料又响起辘辘声,路上又出现一辆三套马马车。县警察局长在那辆马车上站着,对车夫指着我们家大门口。

“这是什么缘故?”我打量着身上扑满尘土的县警察局长,暗想。“多半波别季姆斯基在他们那儿告了费多尔的状,他们是来抓他,把他送进监牢里去的。”

然而这个谜却不那么容易解开。区警察局长和县警察局长的到来,还仅仅是前奏而已,因为没过五分钟,又有一辆轿式马车驶进了我们家的大门。它那么快地闪过我眼前,我虽然往车窗里瞧一眼,却只看见一把棕红色的胡子。

我怎么也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又预感到要发生什么祸事,就跑到正房去。在前厅,我首先看见我的母亲。她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瞧着一个房门,从门里传出男人的说话声。

当时她的偏头痛正闹得厉害,那些客人却出其不意地来找她了。

“谁来了,妈妈?”我问。

“姐姐!”舅舅的声音响起来。“你给我和省长拿点吃的来!”

“说说倒容易:拿点吃的来!”母亲小声说,吓得发楞。

“我现在可怎么来得及准备?我活到这把年纪却要出丑了!”

母亲抱住头,跑到厨房去了。省长猝然光降,惊动了整个庄园,把人都吓呆了。随后就发生了残酷的屠杀。他们一 连宰了十来只母鸡、五只火鸡、八只鸭子,仓猝中,我们鹅群的鼻祖,我母亲珍爱的一只老公鹅,也给砍掉了脑袋。车夫和厨师好象昏了头,胡乱地杀那些家禽,既不管大小,也不顾品种。为了烹调一种什么酱汁,我那一对贵重的翻飞鸽也死于非命,而我珍爱它们却不下于母亲珍爱那只老公鹅。我瞧着它们,很久都不能原谅那个省长。

傍晚省长和他的随从人员酒足饭饱,坐上各自的马车,告辞而去。我就走进正房,看一看隆重的酒宴剩下的饭菜。我从前厅往大厅里看一眼,瞧见了舅舅和母亲。舅舅把手抄在背后,烦躁地沿着墙脚走来走去,不住耸肩膀。母亲筋疲力尽,瘦了许多,在长沙发上坐着,她病态的眼睛跟踪着她弟弟的动作。

“对不起,姐姐,不过这样是不行的,……”舅舅皱眉蹙额,唠叨说。“刚才我把你介绍给省长,你却不伸出手跟他握手!你弄得他,那个不幸的人,很狼狈!不,这是不行的。……朴素是好事,不过要知道,也得有个限度,……我敢对上帝起誓。……还有这顿饭!难道可以请人吃这种菜吗?比方说,他们端上来的那第四道菜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甜汁鸭子,……”母亲轻声回答说。

“鸭子。……对不起,姐姐,我……我胃气痛!我害病了!”

舅舅做出一副愁苦得要哭的脸相,接着说:“是魔鬼把那个省长支使来的!我才不稀罕他来拜访我!

哎哟,……胃气痛啊!我没法睡觉,没法工作。……我完全垮下来了。……我真不懂,在这儿,在这个无聊的地方,……你们怎么能不干工作而活下去!瞧,我胸口底下痛起来了!

……“

舅舅皱起眉头,加快步子走来走去。

“弟弟,”母亲轻声问道,“出国一趟要用多少钱?”

“至少也要三千哟,……”舅舅带着哭音说。“我倒想出国,可是上哪儿去找钱呢?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哎哟,……胃气痛啊!”

舅舅停住脚,愁闷地瞧了瞧灰色而阴霾的窗外景色,就又走来走去。

紧跟着是沉默。……母亲久久地瞅着圣像,心里盘算着什么,后来她哭起来,说:“我,弟弟,给您三千好了。……”大约过了三天,那些堂皇的箱子运到火车站去了,随后枢密顾问官也坐车走了。他同母亲告别的时候,哭起来,久久地吻着她的手而不肯放开,可是等到他坐上马车,他的脸上却又闪着孩子气的欢乐了。……他眉开眼笑,感到幸福,在车上尽力坐得舒服点,临别向我那哭泣的母亲吻手示意,随后出人意外,突然把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他的脸上现出极其惊讶的神情。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问。

我母亲一再对我说过上帝是为了让我交好运才打发舅舅来的,如今她听见这句话,伤心透了。不过我却没有心思听那句问话。我瞧着舅舅那幸福的脸,不知什么缘故,非常怜惜他。我忍不住跳上马车,热烈地拥抱这个跟所有的人一样轻浮而软弱的人。我瞧着他的眼睛,想说一句愉快的话,就问:“舅舅,您打过仗吗?总打过一次吧?”

“哎,这个可爱的孩子,……”舅舅说,笑起来,吻我。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敢对上帝起誓。所有这些都那么自然,那么生气勃勃,……我敢对上帝起誓。……”那辆马车走了。……我瞧着它的后影,他那句临别的“我敢对上帝起誓”久久地在我的耳际响着。

「注释」

①一八八二年,在莫斯科—库尔斯克铁路线上,在切尔尼和巴斯狄耶沃两个车站之间,在库库耶甫卡村附近,发生过列车翻车事故。——俄文本编者注

②捷克的疗养地。

③1俄里等于1。06公里。

④克拉芙季雅的爱称。

⑤借喻“老色鬼”。

正文 城外一日一场小戏

城外一日一场小戏

早晨八点多钟。

一大块灰色的乌云迎着太阳爬过去。在乌云上,时而这儿,时而那儿,闪出一道道电光,象是红色的锯齿。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热风戏弄青草,压弯树木,卷起灰尘。马上就要下一场五月的雨,一场真正的暴风雨就要开始了。

以乞讨为生的六岁小姑娘费克拉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寻找鞋匠捷连契。姑娘头发淡黄,光着脚,这时候脸色发白。她的眼睛张大,嘴唇颤抖。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她逢人就问。谁也没有回答她。

大家都关心暴风雨就要来了,纷纷躲到各自的小木房里去。最后她碰见教堂工友西兰契·西雷奇,他是捷连契的好朋友。他走过来,让风吹得摇摇晃晃。

“大叔,捷连契在哪儿?”

“在菜园子里,”西兰契回答说。

讨饭的小姑娘就跑到小木房背后的菜园子里,在那儿找到了捷连契。鞋匠捷连契是个高身量的老人,瘦脸上生着麻子,腿很长,光着脚,身穿一件破烂的女人上衣,这时候在菜畦旁边站着,举起昏花的醉眼眺望乌云。他的身子由仙鹤般的长腿支着,在风中摇摇晃晃,象是一个椋鸟巢。

“捷连契大叔!”淡黄色头发的讨饭姑娘对他说。“大叔,亲人!”

捷连契弯下腰来凑近费克拉,他那严厉的醉脸上铺开了笑容,人只有在看见一个傻里傻气,却又极其可爱的小东西的时候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啊,啊,……上帝的奴隶费克拉!”他学着小孩的腔调温柔地说。“上帝是从哪儿把你打发来的?”

“捷连契大叔,”费克拉拽住鞋匠的衣襟,哭着说。“哥哥丹尼尔卡惹祸了!我们快去吧!”

“惹了什么祸?哎呀,好响的雷!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①……什么祸呀?”

“丹尼尔卡在伯爵的树林里,把一只手伸进树窟窿里,现在拔不出来了。去吧,大叔,你行行好,给他把手拔出来!”

“他怎么会把手伸进去的?干吗伸进去?”

“他想替我从树窟窿里掏出一个杜鹃蛋来。”

“今儿这一天还刚刚开头,你们就闹出了乱子,……”捷连契摇着头说,慢腾腾地吐唾沫。“得,现在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只好去吧。……只好去吧,巴不得叫狼吃了你们才好,这些淘气的孩子!咱们走,孤儿!”

捷连契就从菜园里走出去,抬高他的长腿,沿着街道大踏步走下去。他走得快,既不看两旁,也不停住脚,好象有人在后头推他,或者威胁着要追上来似的。讨饭的姑娘费克拉在后边几乎跟不上他。

两个旅伴走出村外,顺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往远处伯爵的那片颜色发青的小丛林走去。这儿到那边有两俄里远。乌云已经遮蔽太阳,不久天空就连一小块蔚蓝的地方也没有了。天黑下来。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费克拉紧紧地跟在捷连契身后,小声念着。

头一批又大又重的雨点落在铺满尘土的道路上,印下了一个个黑斑。有一颗大雨点落在费克拉脸上,象泪水似的淌下来,一直淌到她的下巴上。

“下起雨来了!”鞋匠咕哝说,他那双骨瘦如柴的光脚扬起尘土。“这要感谢上帝,小家伙费克拉。青草和树木靠雨水活着,就跟我们靠面包活着一样。讲到打雷,那你不要怕,小孤儿。雷何苦来劈死你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呢?”

天一下雨,风就住了。只有雨声哗哗地响,象散弹那样打着地里的嫩黑麦和干燥的道路。

“我和你都得淋湿,费克拉!”捷连契咕哝说。“身上别想有一块干地方了。……哈哈,小家伙!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去了!可是你不要怕,傻姑娘。……草会干,地会干,我和你也会干的。太阳虽说只有一个,可是它照着世上的万物呢。”

闪电在两个旅伴的头上一亮,大约有两俄丈长。隆隆的雷声响起来,费克拉觉得好象有个东西又大又重,而且似乎是圆的,在天空滚转,正好在她头顶上撞破天空,掉下来了!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捷连契念道,在胸前画十字。“你不要怕,小孤儿!天打雷不是因为生气。”

鞋匠和费克拉的脚上粘满一块块沉重的烂泥。走路吃力,路又滑,可是捷连契越走越快。……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跌倒。

可是后来他们总算走进了伯爵的丛林。那些树木淋过雨,让猛然袭来的大风一刮,向他们身上灌下水来。捷连契脚底下常绊着树桩,就渐渐走得慢了。

“丹尼尔卡在哪儿?”他问。“你把我领到他那儿去!”

费克拉领着他走进密林里,又走了四分之一俄里,才把丹尼尔卡指给他看。她哥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头发象赭石那么红,脸色苍白,带着病容,这时候站在那儿,身子靠着一棵树,歪着头,斜起眼睛看着天空。他一只手抓住破旧的小帽子,另一只手藏在一棵老椴树的树洞里。男孩仔细观看打雷的天空,显然对他自己的灾难不以为意。他听见脚步声,看见了鞋匠,就苦笑着,说:“打雷打得好响啊,捷连契!这样的雷我从没见过。

……“

“你的手在哪儿?”

“在树洞里。……你行行好,把它拉出来吧,捷连契!”

树洞的边缘有裂口,夹住丹尼尔卡的手:再往里伸倒可以,要抽出来却怎么也不行。捷连契拆下碎片,男孩的又红又皱的手就抽出来了。

“雷打得好响!”男孩又说一遍,搔了搔手。“天上怎么会打雷的,捷连契?”

“这块乌云撞那块乌云呗,……”鞋匠说。

三个旅伴从树林里走出来,沿着林边空地往乌黑的路上走去。雷声渐渐小下去,隆隆声已经变远,在村子另一边响着。

“这儿,捷连契,前几天有野鸭飞过,……”丹尼尔卡说,仍然在搔他的手。“它们多半在‘烂泥滩’那块沼泽地里停下了。费克拉,你要我带你去看夜莺的窝吗?”

“你别碰它,要不然你会惊了那些鸟儿,……”捷连契说着,把他帽子上的水拧出来。“夜莺是唱歌的鸟儿,没有罪过。

……它长着那样的嗓子,就为了赞美上帝,给人解闷的。惊了它,那可是罪过。“

“那末麻雀呢?”

“惊了麻雀倒没关系,这种鸟心肠歹毒,狡猾。它脑子里那些想法跟骗子差不多。它不喜欢让人过好日子。当初基督给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它们衔钉子给那些犹太人,还叫道:”活活钉死!活活钉死!‘“天上露出淡蓝色的一块地方。

“快来看啊!”捷连契说。“一个蚂蚁窝给冲开了!那些小坏包都让水淹了!”

几个旅伴就弯下腰去凑近蚂蚁窝看。洪水冲毁了蚂蚁的住处。那些虫子惶惶不安地在泥地上乱爬,在他们淹死的同伴身旁忙忙碌碌。

“你们不会出事,死不了!”鞋匠笑着说。“只要太阳一出来,你们就会活过来。……这对你们这些傻瓜也是个教训。下一回你们就不会住在低处了。……”他们往前走去。

“这儿有蜜蜂!”丹尼尔卡指着一棵小橡树的枝子,叫道。

枝子上停着好些蜜蜂,淋了雨,受着冻,彼此紧紧地依偎着。那些蜂多极了,连树皮和树叶都被它们盖住,看不见了。许多蜂爬到别的蜂身上去。

“这是蜂群,”捷连契教导说。“它本来飞着找住处,一淋雨就停下了。要是蜂群在飞,只要给它洒上水,它就会停下。

现在,比方说,如果你要把它们捉去,你就把那根有蜂群的枝子塞进一个口袋里,抖搂几下,它们就全掉在里头了。“

小费克拉忽然皱起眉头,使劲搔脖子。她的哥哥看看她的脖子,瞧见上面肿了一大块。

“嘻嘻!”鞋匠笑着说。“你可知道,小家伙费克拉,这个灾难是怎么来的?这个树林里有些斑蝥停在树上。水从它们身上流过,正好滴在你脖子上,所以就肿了一大块。”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温暖的阳光倾注在树林上,田野上,我们这些旅伴身上。严峻的乌云已经走远,把暴风雨也带走了。空气变得温暖而芬芳。空中弥漫着稠李、甜苜蓿、铃兰的清香。

“鼻子出血的时候,就用这种野草来治,”捷连契指着一 朵毛茸茸的小花说。“一治就灵。……”这时候响起了呼啸声和隆隆声,然而不是刚才雨云带走的雷声。一列载货的火车在捷连契、丹尼尔卡、费克拉眼前飞驰过去。火车头喷着气,冒出黑烟,拖着后面二十几节车。

它的力量非同小可。两个孩子很想知道:火车头既不是活物,又没有马来帮忙,怎么就能自己跑动,而且拉着那么重的货车呢。捷连契就开口对他们解释说:“这儿,孩子们,关键就在于蒸汽。……蒸汽在干活。……喏,它使劲顶车轮旁边那个东西,那个东西就那个……这个……动起来了。……”几个旅伴穿过铁道的路基,然后走下路堤,往河边走去。

他们不是为办事而赶路,却是眼睛看到哪儿就走到哪儿,一 路上不住谈话。丹尼尔卡问,捷连契回答。……捷连契对一切问题都答得上来,自然界简直没有一种能难倒他的秘密。他知道一切。例如,各种野草、野兽、石头的名字,他全知道。他知道什么草治什么病,毫不困难地认出马或者牛有多大年岁。他瞧着太阳落下去,瞧着月亮,瞧着飞鸟,就能说出明天是什么天气。再者也不单是捷连契一 个人这样聪明。西兰契·西雷奇、酒店老板、种菜园的人、牧人,总之全村的人,所知道的都不下于他。这些人不是从书本上,而是在野外,在树林里,在河岸上学来的。是那些为他们歌唱的鸟,在下落的时候留下满天红霞的太阳,那些树木和青草,把他们教会的。

丹尼尔卡瞧着捷连契,贪婪地把他讲的每句话都听进去。

春天,在人们还没有厌倦温暖的气候和野外那种单调的碧绿的时候,在一切都新奇,到处都有焕然一新的气息的时候,谁不想听人讲一讲金龟子,讲一讲仙鹤,讲一讲吐穗的麦子和潺潺的小溪呢?

这两个人,鞋匠和孤儿,在野外走着,讲个不停,不感到疲倦。他们恨不得无休无止地走遍天下。他们走着,不住地谈大地的美丽,却没留意到那个矮小孱弱的讨饭姑娘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他们身后。她举步费力,气喘吁吁。泪水挂在她的眼睛上。她巴不得离开这两个不知疲倦的游客,可是她能到哪儿去,而且去找谁呢?她既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只能跟着他们走,听他们讲话。

将近中午,三个人在河岸上坐下。丹尼尔卡从袋子里取出一块面包,那块面包已经浸透了水,变成一团面糊了。几个旅伴动嘴吃起来。吃完面包,捷连契就祷告上帝,然后在河岸的沙地上直挺挺地躺下,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男孩看着河水沉思。他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可想。不久前他见过雷雨、蜜蜂、蚂蚁、火车,现在他眼前又有些小鱼游来游去。有的小鱼只有一俄寸②多长,有的还不及人的指甲盖长。一条蝮蛇昂起头,从这边河岸往那边河岸游去。

直到傍晚,我们的这几个游客才回到村子里。两个孩子走到谷仓里去过夜。那个谷仓以前用来存放村社的粮食,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捷连契同他们分手后,动身到酒店去。两个孩子在干草上躺下,互相依偎着,睡觉了。

男孩没有睡着。他瞧着黑暗,觉得好象见到了他白天见到的一切:雨云、明亮的太阳、鸟雀、小鱼、身材细长的捷连契。丰富的印象、疲乏、饥饿起了作用。他浑身发烧,象在火里一样,不住翻身。他很想对别人讲讲他目前在黑暗里看见的那一切使他灵魂激动的东西,可又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费克拉还小,她是不能理解的。

“明天我要跟捷连契讲一下,……”男孩暗想。

两个孩子想着无家可归的鞋匠,睡着了。夜间,捷连契走到他们这儿来,在他们胸前画十字,把一块面包放在他们头底下。这样的深情厚意却没有人看见。也许只有月亮看见了,它正在天空飘游,从房顶的窟窿里亲切地朝那个废弃的谷仓里张望。

「注释」

①宗教用语,祈求平安的祷词。

②1俄寸等于4。4厘米。

正文 在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

在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

在热夫节姆夫人的私立贵族女子寄宿中学里,时钟敲了十二下。那些女学生精神萎顿,体质很差,这时候互相拉着手,在长廊上规规矩矩地散步。女学监们脸色发黄,长着雀斑,露出极其担心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瞅着女学生们,尽管她们非常安静,却还是不时用法国话叫道:“小姐们!安静!”

在教员室这个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神秘房间里,热夫节姆本人和数学教员迪利亚文坐在那儿。教员早已教完课,这时候应该走了,可是他留下来,想要求他的上司给他加薪。他知道那个“老滑头”是一钱如命的,就没有开门见山,而是转弯抹角地提出加薪的问题。

“我瞧着您的脸,比扬卡·伊凡诺芙娜,就想起了过去,……”他说着,不住叹气。“从前,在我们那个时代,有过多么出色的美人儿!主啊,什么样的美人儿!看得你神魂飘荡哟!可是现在呢?美人儿绝种了!真正的女人如今没有了,都是些,求主饶恕我这么说吧,鹡鸰和鱼。鳁……一个比一个差。……”“不,现在也有许多漂亮的女人!”热夫节姆口齿不清地说。

“在哪儿呢?您指给我看:在哪儿呢?”迪利亚文激昂地说。“得了吧,比扬卡·伊凡诺芙娜!都因为您心好,您才把大白鳣鱼那样的嘴脸也叫做美人儿,我了解您!请您原谅我打这样的比方,总之,我是真心诚意跟您说这话的。昨天我在音乐会上特意端详那些女人,都是一张张丑脸,一条条罗圈腿!喏,就拿我们这儿的最高班来说吧。要知道那些姑娘都是含苞未放的鲜花,都是到了出嫁年龄的大姑娘,都是所谓的精华,可是怎么样呢?她们一共是十八名,然而连一个好看的也没有!”

“这话就不对了!不管您去问谁,人人都会对您说,我的最高班里有许多长得好看的姑娘。比方柯契金娜啦,伊凡诺娃第二啦,巴尔采娃啦,……巴尔采娃简直就象画里的美女!

我是女人,可是就连我也看得入迷呢。……“”这就怪了,……“迪利亚文嘟哝说。”她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嘛。……“”那对漂亮的黑眼睛!“热夫节姆激动地说。”黑得跟墨一 样!您看一看她吧:她……她真是十全十美!换了在古时候,人家就会按照她的相貌画女神呢!“

迪利亚文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象巴尔采娃这样的美人,然而贪图加薪的热望压倒了公正的态度,他继续向那个“老滑头”证明现在没有美人。……“只有见到某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脸,才觉得中看,”他说。“虽然青春和娇嫩是见不到了,可是五官端正的面貌总使人悦目。……要紧的是五官端正!可是您那个巴尔采娃的脸上,说不上什么五官,只能说是一种象是酸奶油的东西,……一种酸溜溜的东西。……”“这是说,您没有仔细打量过她,……”热夫节姆说。

“您应当先仔细打量一下,然后再说话。……”“她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嘛,”迪利亚文阴沉地叹道。

热夫节姆跳起来,走到房门口,叫道:

“去把巴尔采娃叫到这儿来!您仔细看一看她,”她离开门口,对教员说。“您要注意她的眼睛,注意她的鼻子。……比那再好看的鼻子全俄国也找不到了。”

过了一忽儿,巴尔采娃走进教员室里来。她是个十七岁的姑娘,肤色浅黑,身材苗条,生着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和一 个漂亮的希腊式鼻子。

“您走过来一点,……”热夫节姆用严厉的声调对她说。

“迪利亚文先生对我抱怨说,您……您对数学课不大用心。一 般说来您精神不集中,而且……而且……”“而且在代数方面您学得很差,……”迪利亚文嘟哝说,细看巴尔采娃的脸。

“可耻啊,巴尔采娃!”热夫节姆继续说。“这不好!难道您希望我把您当小孩子那样惩罚吗?您已经长大成人,应该给别人做出榜样,不应该举动不得体。……可是……您走过来一点!”

热夫节姆另外还说了许多“老生常谈”。巴尔采娃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话,鼻孔一张一合,眼睛越过迪利亚文的头顶,瞅着窗外。……“为了她,哪怕牺牲一切都嫌不够哟,”数学教员凝神瞧着她,暗想。“这个姑娘美极了!她的鼻孔不住扇动,这个淘气鬼。……她感觉到六月间她就要离开学校,自由自在了。

……一旦让她走出学校,那么这个热夫节姆也罢,蠢货迪利亚文也罢,代数也罢,她就一概丢在脑后了。……她才不希罕代数呢!她需要广阔的天地,灿烂的光辉,……需要生活。

……“

迪利亚文叹口气,继续想道:

“嘿,这两个鼻孔!不出一个月,我的代数就全都见鬼去了。……迪利亚文成了灰色而乏味的回忆。……你要是遇见她,她就光是扇动鼻孔,也不跟你打个招呼。她不让马车把你压死,就算你万幸。……”“只有靠了用功和勤奋才能取得良好的成绩,”热夫节姆继续说,“可是您不用心。……如果将来再有人抱怨您,我就不得不惩罚您了。……可耻!”

“你,天使,不要听这个干巴巴的老柠檬皮的话,”迪利亚文想。“这一点也说不上可耻。……你比我和她加在一起还要好得多呢。”

“走吧!”热夫节姆厉声说道。

巴尔采娃行了个屈膝礼,走出去。

“嗯,怎么样?现在您看清楚了吧?”热夫节姆问。

迪利亚文没听见她的问话,仍然在思索。

“怎么样?”女上司又问一遍。“依您看来,她不好看?”

迪利亚文呆呆地望着热夫节姆,醒悟过来。他想起加薪的事,就打起了精神。

“您就是杀了我,我也找不出一点好看的地方来,……”他说。“喏,您上了年纪,可是您的鼻子和眼睛却比她好看得多呢。……我敢凭人格担保。……您照一照镜子嘛!”

最后热夫节姆夫人同意了,于是迪利亚文加了薪。

正文 第三卷 在别墅里

契诃夫1886作品第三卷

在别墅里

“我爱您,您是我的生命,我的幸福,总之,是我的一切!

请原谅我直认不讳,我没有力量再痛苦,再沉默了。我不求您以爱情回报,只求您怜悯我。今晚八时请到那个旧亭子去。

……我认为写出我的姓名是多此一举,可是请不要因为我匿名而担心。我年轻,漂亮,……此外您还需要什么呢?“

别墅的住客巴威尔·伊凡内奇·维霍德采夫,这个有妻子儿女而且老成持重的人,读完这封信,耸耸肩膀,纳闷地搔了搔额头。

“这是什么鬼把戏?”他暗想。“我是个结了婚的人,不料忽然来了这么一封古怪而……愚蠢的信!这是谁写的?”

巴威尔·伊凡内奇把这封信放在眼睛前面翻来翻去,又读了一遍,吐了口唾沫。

“‘我爱您,’……”他讥诮道。“把我当成小孩子!我真就会一本正经跑到亭子里去找你啊!……我的小妞儿,这种浪漫的事情和fler d amour①,我早就丢开不干了。……,嗯,她一定是个瞎胡闹的、没出息的女人。……哼,这班娘们儿!她一定是个极其风骚的女人,才会给不相识的,而且成了家的男人写这样的信,求主宽恕我这么说吧!真正的伤风败俗!”

在八年的婚后生活里,巴威尔·伊凡内奇已经丢开细腻的感情,除了贺信以外从没收到过别的什么信,因此,尽管他在自己面前极力装得神气十足,上述那封信却还是惹得他张皇失措,心情激动。

收到信后过了一个钟头,他在长沙发上躺着,暗想:“当然,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跑去赴这种荒唐的rendez -v ous②。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倒很想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嗯。

……看信上的字,毫无疑问,是女人的笔迹。……信也写得诚恳,说的是心里话,所以这未必是开玩笑。……多半是个变态心理的女人或者寡妇吧。……一般说来,寡妇总是轻狂、怪僻的。嗯。……这信会是谁写的呢?“

这个问题特别难于解答,因为在整个别墅区里,巴威尔·伊凡内奇除了妻子以外一个熟识的女人也没有。

“奇怪,……”他纳闷地想。“‘我爱您’。……不过她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怪女人!她就这么爱上了,突如其来,甚至没有跟我相识,也没弄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只见过两三次面就能爱上一个人,那她必是过于年轻,幻想太多。……可是……她是谁呢?”

忽然,巴威尔·伊凡内奇想起昨天和前天他在别墅区散步,有好几次遇见一个年纪很轻的金发女人,生着狮子鼻,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娇小的金发女人不时瞟他一眼,临到他在长椅上坐下,她也在他身旁坐下。……“莫非是她?”维霍德采夫暗想。“不可能吧!难道那个 subtilis③娇小的人儿能够爱上象我这样又老又乏味的鳗鱼?

不,这不可能!“

吃午饭的时候,巴威尔·伊凡内奇呆望着妻子,暗自思忖道:“她写道,她年轻漂亮。……可见她不是老太婆。……嗯。

……说真心话,凭良心讲,我也还不算老,不算难看,还没到叫人无法爱的地步。……我的妻子就爱我!再说,爱情是盲目的。……“”你在想什么?“他妻子问他说。

“没想什么,……有点头痛,……”巴威尔·伊凡内奇撒谎道。

他暗自断定,如果理睬这封情书之类的无聊玩意儿,那是愚蠢的,他就嘲笑这封信以及写信的女人,然而,呜呼!人类的敌人④是强有力的。饭后,巴威尔·伊凡内奇在床上躺下,却没睡觉,暗自想道:“要知道,她也许在巴望我去呢!她是个蠢娘们儿!可不是,我想象得出,她在亭子里找不到我,就会心乱如麻,急得腰衬⑤也会在裙子里颤动!可是我偏不去。……滚她的!”

不过,我要再说一遍,人类的敌人是强有力的。

“然而,出于好奇心或许也不妨去一趟,……”别墅的住客过了半个钟头暗想。“去一趟,远远地看一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够了!……瞧一眼倒满有意思的!那倒是个乐子呢!说真的,既然有适当的机会,何不逢场作戏呢?”

巴威尔·伊凡内奇从床上起来,开始穿衣服。

“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上哪儿去?”他妻子发现他穿上干净的衬衫,扎着时髦的领结,问他。

“没什么。……我想出去走一走。……有点头痛。……嗯。

……“

巴威尔·伊凡内奇穿着停当,等到七点多钟就从家里走出去。他放眼望去,只见夕阳照亮的碧绿背景上,五光十色地点缀着许多消夏的客人,男男女女,打扮得漂漂亮亮,他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

“这当中哪一个是她呢?”他想,羞怯地斜起眼睛瞟着消夏的女人们的脸。“那个金发的小女人却看不到。……嗯。……如果信是她写的,那她一定在亭子里坐着呢。……”维霍德采夫顺着林荫路走去。路的尽头,在高大的椴树的嫩叶后面,露出了“旧亭子”。……他慢腾腾地往那边走去。

“我远远地看一下就是,……”他想,迟疑地往前走着。

“咦,我为什么胆怯?我又不是去赴幽会!这个……蠢货!自管大起胆子走嘛!即使我走进亭子里去又有何妨呢?不过,算了,……何必进去呢!”

巴威尔·伊凡内奇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了。……他无意之中,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象那亭子里半明半暗的情景。……他的想象里闪过那个身材苗条的金发小女人,生着狮子鼻,穿着浅蓝色衣服。……他暗自想象她怎样为她的爱情害臊,周身发抖,怯生生地走到他跟前来,呼吸滚烫,……突然把他紧紧抱祝“要是我没结婚,这倒也没什么关系,……”他把那些有罪的想法从头脑里赶出去,暗想。“不过……这样的事一辈子也不妨经历一次,要不然可就白白地死掉,不知道这种事是什么味道了。……还有我的妻子,……嗯,她会怎么样?谢天谢地,八年来我一步也没离开过她。……八年来规规矩矩,一点坏事也没做过!跟她也相处得够了。……甚至惹人厌烦了。……管它三七二十一,我偏要捣一下乱,对她变一回心!”

巴威尔·伊凡内奇浑身发抖,屏住呼吸,走到攀附着常春藤和野葡萄藤的亭子跟前,往里看一眼。……有一股潮气和霉味扑到他脸上来。

“似乎没有人,……”他想着,走进亭子里,可是立刻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影。……从身体的轮廓看,那是个男人。……巴威尔·伊凡内奇仔细一瞧,认出那个人就是他的内弟,大学生米佳,如今在他的别墅里住着。

“啊,是你?……”他用不满的声调嘟哝道,脱掉帽子,坐下来。

“对,是我,……”米佳回答说。

在沉默中大约过了两分钟。……

“请原谅我,巴威尔·伊凡内奇,”米佳开口说。“我请求您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我在为候补博士论文构思,……不管有谁待在这儿,都会妨碍我。……”“那你到幽暗的林荫路上找个地方走一走,……”巴威尔·伊凡内奇温和地说。“在新鲜空气里容易思考些,再者……那个……我想在这儿的长椅上睡一忽儿。……这儿不那么热。

……“

“您是要睡觉,而我是为论文构思啊,……”米佳唠叨说。

“论文重要得多。……”

接着又是沉默。……巴威尔·伊凡内奇这时候心猿意马,不时听见脚步声,他忽然跳起来,带着哭声说:“哎,我求求你,米佳!你比我年轻,应当尊重我。……我不舒服,我……我想睡觉。……你走吧!”

“这是自私自利。……为什么一定得让您待在这儿而不能让我待在这儿呢?这可是原则问题,我不走。……”“哎,我求求你!就算我是利己主义者,暴君,蠢货吧,……可是我求求你!我一辈子只求你这一次!你尊重我吧!”

米佳摇头。……

“简直是畜生,……”巴威尔·伊凡内奇暗想。“有他在场,幽会就搞不成了!有他在场可不行!”

“你听我说,米佳,”他说,“我最后一次求你。……你该表明你是个聪明的、有人道主义思想的、受过教育的人才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纠缠不休,……”米佳耸起肩膀说。

“我已经说过我不走,那我就不会走。这是原则问题,我留在这儿不走了。……”这时候忽然有一张女人的脸,生着狮子鼻,往亭子里瞧一眼。

那张脸看见米佳和巴威尔·伊凡内奇,就皱起眉头,不见了。……“她走了!”巴威尔·伊凡内奇暗想,恶狠狠地瞧着米佳。

“她一瞧见这个混蛋,就走掉了。这件事全完了!”

再等了一忽儿,维霍德采夫就站起来,戴上帽子,说:“你是畜生,混蛋,流氓!对了!畜生!你下流,而且……而且愚蠢!我们的关系从此一刀两断!”

“好得很!”米佳嘟哝道,也站起来,戴上帽子。“您要知道,您刚才赖着不走,是故意跟我作对,这件事我到死都不会原谅您!”

巴威尔·伊凡内奇走出亭子,气得发昏,迈开大步,很快地往他的别墅走去。……就连看见摆好晚饭的饭桌,他也没消掉火气。

“好不容易一辈子碰上这么一次机会,”他激动地想道,“却给人破坏了!现在她一定觉得受了委屈,……伤心极了!”

晚饭席上,巴威尔·伊凡内奇和米佳都瞧着各自的菜碟,阴沉地默默不语。……两个人都痛恨对方。

“你干什么笑嘻嘻的?”巴威尔·伊凡内奇对妻子发脾气说。“只有傻娘们儿才无缘无故地笑!”

妻子瞅着丈夫气忿的脸,扑嗤一声笑出来。……“你今天早晨收到一封什么信?”她问。

“我?……我什么信也没收到啊,……”巴威尔·伊凡内奇发窘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胡思乱想。……”“嗯,是啊,你讲出来吧!你得承认,你收到了信!要知道,那封信是我寄给你的!我凭人格担保,信是我写的!哈哈!”

巴威尔·伊凡内奇脸涨得发紫,低下头去凑近菜碟。

“荒唐的玩笑,”他嘟哝说。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自己想一想。……我们今天得擦地板,可是怎样才能把你们从家里撵出去呢?只有这样的办法才撵得出去埃……不过你也别生气,蠢材。……要知道,为了让你在亭子里不至于闷得慌,我也给米佳寄了那么一封信!米佳,你到亭子里去过了吧?”

米佳苦笑一下,不再满心痛恨地瞧他的情敌了。

「注释」

①法语:恋爱之花。

②法语:幽会。

③拉丁语:温柔。

④指宗教传说中的魔鬼(的引诱)。

⑤十九世纪末西欧上层社会妇女用来垫在腰部,使裙子扩展,借以使体态丰盈的衬垫物。

正文 闲别墅里的爱情故事

闲别墅里的爱情故事

公证人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卡皮托诺夫吃完中饭,点上雪茄烟,走到他的寝室去休息。他躺下来,为了抵挡蚊子而在身上盖一块薄纱,闭上眼睛,可是睡不着。他吃下去的葱加上冷杂拌汤,害得他犯胃气痛,休想睡觉了。

“不,今天我睡不着了,”他大约翻了五次身,暗自断定。

“那我就看看报吧。”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①起床,披上家常长袍,没穿拖鞋,只穿着袜子,走到他书房去取报纸。他再也没有料到书房里正有个远比胃气痛和报纸有趣的场面等着他去瞧呢!

他刚跨进书房门槛,眼前就展开一幅画面:他妻子安娜·谢敏诺芙娜,一个三十三岁的女人,正在丝绒躺椅上半倚半躺着,把脚放在小凳上,她那漫不经心的慵懒样儿类似通常在画上见到的埃及克娄巴特拉②用毒蛇自杀的姿态。在她的头边,卡皮托诺夫家的家庭教师,技术学院一年级大学生万尼亚·舒巴尔采夫,正弯着一条腿跪在地上。他还是个孩子,脸色绯红,没留唇髭,年纪在十九到二十之间。这幅“活画”③的含意是不难理解的:在公证人走进来前,太太和青年的嘴必是合在一起,吻了很久,缠绵而热烈。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一下子站住,象是脚底下生了根似的,屏住呼吸,等着看随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可是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技术学院学生听见咳嗽声,回过头来一看,瞧见公证人,霎时间楞住了,然后涨红脸,跳起来,跑出了书房。安娜·谢敏诺芙娜窘住了。

“好哇!可爱得很啊!”丈夫鞠着躬,摊开两只手,开口说。“我给你道喜!可爱得很,妙极了!”

“你自己也可爱得很,……站在外边偷听!”安娜·谢敏诺芙娜喃喃地说,极力要辩白。

“ Merci④!真是出色!”公证人继续说,嘻开嘴微笑。“这一切,小母亲,表演得那么好,我情愿出一百卢布再看一次呢。”

“根本没什么事。……这都是你自己疑心生暗鬼。……甚至愚蠢得很。……”“嗯,是啊,那么是谁在接吻呢?”

“接吻……是有的,不过此外却……我简直不懂你想到哪儿去了。……”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讥诮地瞧着妻子发窘的脸,摇了摇头。

“年纪大了,想吃小嫩黄瓜了!”他用唱歌般的声调说。

“大白鲟鱼肉吃腻了,于是就想尝一尝沙丁鱼。哎,你啊,不要脸!不过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到了巴尔扎克的女主人公那种年龄⑤了!到了那种年龄真是一无办法,我明白!我明白而且同情!”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在窗旁坐下,用手指头敲着窗台。

“你们就继续干你们的吧,……”他打着呵欠说。

“胡说!”安娜·谢敏诺芙娜说。

“鬼才知道天气有多热!你该吩咐他们买点柠檬水什么的。就是啊,太太。我明白而且同情。所有那些接吻啦,惊叫啦,叹息啦,……哎哟,我胃气痛!……都不错,挺好,只是,小母亲,不应当去搅扰那个男孩。对了,太太,那孩子善良,很好,……头脑清醒,配得上最好的命运。应当顾全他才是。”

“你一点也不明白。这个孩子没命地爱上了我,我呢,不过做了件顺顺他心意的事,……让他吻我一下罢了。”

“爱上了你,……”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讥诮说。“在他爱上你之前,恐怕你给他设下过一百个圈套和捕鼠器吧。”

公证人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

“怪事!”他瞧着窗外嘟哝道。“要是我也象你刚才那样毫无邪念地吻个姑娘,鬼才知道我会遭到什么样的痛骂:坏蛋!

勾引女人!色鬼!可是你们这些巴尔扎克笔下的太太们呢,却逍遥法外,没事人似的。下一回冷杂拌汤里不要放葱,要不然这种胃气痛活活要人的命。……哎哟!你快去看看你那个objèt⑥吧!那可怜的家伙正顺着林荫路飞跑呢,就象给火烫痛了似的,头也不回。说不定他在想:我会为了你这么一个宝货跟他开枪决斗。俗话说得好:淘气象猫,胆小如兔。你等着就是,草包,我要给你点厉害看看!你反正跑不出我的手心去!“

“不,劳驾,你别对他说什么!……”安娜·谢敏诺芙娜说。“你别骂他,他一点错处也没有。”

“我不会骂他,我只随便说几句,……开开玩笑罢了。”

公证人打了个呵欠,拿过报纸来,提起长袍的底襟,慢腾腾地走回寝室。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躺了一个半钟头,看完报纸,就穿上衣服,出外去散步。他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兴致勃勃地挥动手杖,可是他远远看见技术学院大学生舒巴尔采夫,就把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皱起眉头,迈步走过去,象内地的悲剧演员表演一个人准备跟情敌见面似的。舒巴尔采夫在梣树底下一张长椅上坐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准备作出沉痛的解释。他装出雄赳赳的样子,露出严肃的脸色,其实,他却象通常所说的正在心惊肉跳。他见到公证人,脸色越发惨白,呼呼地喘气,把两只脚温顺地缩到椅子底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侧着身子走到他跟前,沉默地站了一忽儿,眼睛没有看着他,开口说:“当然,先生,您明白我想跟您说什么。既然发生了我看见的那件事,我们之间的良好关系就不能延续下去了。是啊!

激动妨碍我讲话,可是……不用我说,您也会明白,我和您不可能在同一个房顶下生活下去了。要么我住在这儿,要么您住在这儿!“

“我明白您的意思,”技术学院学生喃喃地说,费力地喘气。

“这个别墅是我妻子的,因此您自管在这儿住下去,我……我走就是。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责难您,不是的!责难和眼泪都不足以挽回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我来是要问明白您的意图。……”他讲到这儿,停顿一下。“当然,我没有权利干预您的事,不过您会同意,一个人急于知道自己热爱的女人的未来命运,这在您看来,大概不能算是……完全不能算是一种干预吧。您打算跟我妻子同居吗?”

“这话怎么讲?”技术学院学生发窘地说,把脚越发往长椅底下缩。“我……我不知道。这未免有点奇怪了。”

“我看得出您不愿意作出直截了当的答复,”公证人郁闷地唠叨说。“那么我来直截了当地对您说吧:要么您把您勾引的女人接过去,想法供她生活,要么我们就开枪决斗。爱情使人承担一定的责任,先生,您作为正直的人,得理解这一 点!我过一个星期就走,安娜和家里的人就此由您照管。我会为孩子们拨出一定数目的钱。”

“如果安娜·谢敏诺芙娜愿意的话,”青年喃喃地说,“那么我……我既是正直的人,就甘愿承担……不过话说回来,我穷!虽然……”“您是个高尚的人!”公证人声音沙哑地说,使劲握了握技术学院学生的手。“我向您道谢!不管怎样,我给您一个星期考虑的时间。您好好想一下!”

公证人在技术学院学生的身旁坐下,用两只手蒙住脸。

“可是您在怎样对待我啊!”他呻吟道。“您毁掉我的生活,……夺去了我爱得比生命更重的女人。不,我受不了这个打击!”

青年痛苦地瞧着他,搔搔额头。他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都怪您自己不对,尼古拉·安德烈伊奇!”他叹道。

“头都砍掉了,那就不要为头发哭泣。您回想一下吧,您跟安娜结婚纯粹是图财,……其次,您又不了解她的全部生活,压制她,……她的心灵常常迸发出最纯洁高尚的感情,您却全不在意。”

“这是她跟您说的吗?”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忽然把蒙住脸的手放下来,问道。

“对,就是她说的。我知道她的全部生活,而且……而且请您相信,我所以爱她与其说因为她是女人,不如说因为她在受难。”

“您是个高尚的人,……”公证人叹道,站起来。“再见,祝您幸福。我希望刚才在这儿谈过的话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不向外人张扬。”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又叹一口气,往正房走去。

半路上他遇见安娜·谢敏诺芙娜。

“怎么,你在找你那个家伙?”他问。“你快去瞧一瞧,我叫他出了好一身大汗!……不过你倒已经对他说过一大堆诉苦的话了!说真的,你们这班巴尔扎克笔下的女人都是什么作风呀!你们不能凭美貌和娇嫩取胜,就用诉苦,用无聊的空话去笼络人!你说了三筐子的谎话!又是我图财结婚啦,又是我不了解你啦,又是我压制你啦,鬼话连篇。……”“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过!”安娜·谢敏诺芙娜红着脸说。

“得了,得了。……反正我心里明白,我了解你的处境。

你不用害怕,我不来责骂你。我只是为那个孩子难过。他那么好,老实,诚恳。“

等到傍晚来临,黑暗遮蔽了整个大地,公证人就再一次出外散步。傍晚天气很好。树木沉睡了,似乎任何风暴都不能惊醒它们年纪青青的春梦。繁星带着睡意从天空望着下界。

花园后边一个什么地方,有些青蛙在懒洋洋地聒噪,一只猫头鹰在尖叫。远处的夜莺传来短促而断续的歌声,就象吹口哨似的。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在黑地里散步,走到一棵树顶宽阔的椴树底下,出人意外地碰上了舒巴尔采夫。

“您站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舒巴尔采夫开口说,声调激动得发抖。“我同意您的全部条件,不过……这未免有点奇怪。

忽然间,您无缘无故变得不幸了,……您痛苦,您说您的生活给毁掉了。……“”对,那怎么样呢?“

“如果您觉得受了侮辱,那么……那么,虽然我不赞成决斗,我还是可以满足您的要求。如果决斗至少能使您感到略为轻松一点,那么,好吧,我准备……哪怕决斗一百次也行。

……“

公证人笑起来,搂住了技术学院学生的腰。

“得了,得了,……别提这些了!我本来是说着玩的,好朋友!”他说。“这是件瞎胡闹的小事。那个糟透的、渺小的女人不值得您为她说那些好话,心情激动。够了,青年人!咱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是个糟透的、恶劣的娘们儿,如此而已!……您缺乏眼力,好朋友。您干吗站住不走了?我讲到我妻子的话,您感到惊讶吧?当然,我不应当对您说这些话,不过目前既然您好歹是个当事人,也就用不着瞒住您。

我老实跟您说吧:您对这件事啐口唾沫,丢开算了!得不偿失埃她对您说的全是谎话,至于什么‘受难者’,她根本说不上。她是个巴尔扎克笔下的太太,变态心理的女人。愚蠢,信口开河。我用人格担保,好朋友!我不是说笑话。……“”可是要知道,她是您的妻子啊!“技术学院学生惊讶地说。

“管她呢!我当初也跟您现在一样,后来结了婚,可是现在却巴不得离婚才好,可是……唉,办不到!……您啐口唾沫,丢开算了,亲爱的!要知道,这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爱情,纯粹是闹着玩,闲得无聊而已。要是您想闹着玩,那么,喏,娜斯嘉来了。……喂,娜斯嘉,你到哪儿去?”

“去取克瓦斯⑦,老爷!”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

“这我倒能理解,”公证人继续说,“至于所有那些变态心理的女人,受难者,……滚她们的吧!娜斯嘉是个蠢女人,然而她至少不装腔作势。……我们还往前走吗?”

公证人和技术学院学生走出花园门外,回过头看一眼,两个人齐声叹了口气,往野外走去。

「注释」

①安德烈耶维奇的简称。

②公元前五一年到公元前三○年埃及的末代女皇。

③一种舞台造型,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场面或历史场景。

④法语:谢谢。

⑤指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一部长篇小说的题名就是《三十岁的女人》。——俄文本编者注

⑥法语:爱慕的对象。

⑦俄国的一种清凉饮料。

正文 生活的烦闷

生活的烦闷

根据富有经验的人的观察,连老年人也不容易跟俗世生活分手;每到那种时候,他们往往暴露他们的年龄所固有的吝啬和贪婪,另外还有多疑、胆怯、执拗、不满等。

《神职人员实际工作指南》

普·涅恰耶夫

上校夫人安娜·米海洛芙娜·列别杰娃的独生女,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死了。她的死亡引来了另一种死亡:老太婆被上帝的光临①震动得目瞪口呆,感到她的全部过去也已经随之死亡,无可挽回了。现在,对她来说,开始了另一 种生活,跟过去的生活很少有共同之处了。……她杂乱无章地忙碌起来。首先她寄给阿索斯②一千卢布,把家里的一半银器捐献给墓园的教堂。过不多久她戒绝吸烟,发誓再不吃肉了。然而她做完这些事,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正好相反,对自己日益衰老以及死亡临近的感觉变得越发尖锐真切。于是安娜·米海洛芙娜把她在城里的房子三钱不当两钱地卖掉,匆匆搬到她的庄园上来住,却又没有抱着什么明确的目的。

一旦人的头脑里不论用什么方式提出了生活目标这一问题,出现了探索坟墓里的生活的迫切需要,那么捐献也罢,持斋也罢,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也罢,就都不能使人满足了。然而说来也是安娜·米海洛芙娜侥幸,她刚搬到热尼诺村来,命运就把她引到一件事上去,促使她把日益衰老和死亡临近忘却了很久。恰巧在她到达那天,厨师玛尔廷被开水烫伤了两只脚。他们派马车去接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可是他不在家。于是安娜·米海洛芙娜强压下嫌脏和难受的心情,亲手给玛尔廷洗伤口,抹上脂蜡合剂③,给两只脚扎上绷带。

她守在厨师床旁坐了一夜。多亏她出力,玛尔廷总算不再呻吟,睡熟了,这时候她心里,如同她后来说的那样,“灵机一 动”。她忽然觉得她的生活目标在她眼前出现,清清楚楚。……她面色苍白,眼睛湿润,虔诚地吻了吻睡熟的玛尔廷的额头,开始祷告。

从此以后,列别杰娃开始做医疗工作。在她如今回想起来总不免感到憎恶的那段有罪的和不洁净的生活当中,她由于闲着没事也常去找医师。

此外,在她喜爱的人当中,就有医师,她从他们那儿多少学到点医道。如今这一切对她来说再切合需要也没有了。她订购了常备药箱、几本书籍、《医师报》,大胆地着手治玻起初只有热尼诺村的居民到她这儿来就诊,可是后来附近各村的人也纷纷到她这儿来了。

“您想一下吧,我亲爱的!”她来到此地三个月后,写信给教士的妻子,夸耀道,“昨天我这儿有病人十六名,今天却整整有二十名!我为他们忙得累极了,脚都站不稳。我手头的鸦片都用完了,您想想看!古利诺村痢疾流行!”

每天早晨醒过来,她想起病人在等她,心里就充满愉快的凉意。她穿好衣服,赶快喝完茶,就开始诊玻诊病的过程给她提供了说不出的快乐。首先她慢条斯理地把病人登记在一个簿子上,仿佛有意延长那种快乐似的,然后依次把每一个病人叫进来。病人病得越重,病状越肮脏讨厌,她反而越觉得这个工作有意思。她一想到她在克制嫌脏的心情,毫不顾惜自己,心里就再快乐也没有了,她清理化脓的伤口总是故意把时间拖长。有些时候她生出难忍难熬、极力要强制自己本性的愿望,仿佛对伤口的污秽和腥臭喜之不尽似的,体验到一种狂妄的得意心情,在这样的时候,她觉得她的工作是至高无上的。她热爱她的病人。她的感情告诉她说,他们是她的恩人,她在理智上不愿意把他们看做个别的人,看做庄稼汉,而想把他们看做一种抽象的东西——人民!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对他们异常温和,羞怯,为自己的错误在他们面前脸红,诊病的时候总是露出负疚的样子。……每次诊病都要占去大半天的时间,完事以后,她筋疲力尽,紧张得脸色发红,浑身不得劲,不过她还是赶紧看书。她读医学书籍或者最合她心意的俄国作者的著作。

安娜·米海洛芙娜自从过新的生活以后,感到朝气蓬勃,心满意足,几乎幸福了。她不再奢望更充实的生活了。此外,仿佛给她的幸福添上最后一笔,犹如正餐结尾加上一道甜食一样,情形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她同她的丈夫和解了,而她在丈夫面前是深深感到负疚的。十七年前,女儿出生后不久,她对她丈夫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做过负情的事,不得不同他分居。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再跟他见过面。他在南方一个地方做炮兵连长,有的时候,大约一年两次,给女儿写信来,女儿总是把信仔细收藏好,不让母亲看见。可是女儿死后,安娜·米海洛芙娜出乎意外地收到他的一封长信。他用苍老而无力的笔迹给她写道,自从独生女死后,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使他同生活保持联系的人,又说他年老多病,巴望着死掉,同时却又害怕死亡。他抱怨说,样样事情都惹得他腻味和厌恶,他跟人们不再能和睦相处,一心等着有朝一日把炮兵连交出去,从此走掉,躲开那些纷扰。他在信的结尾,要求妻子看在上帝分上为他祷告,要求她保重身体,不要过于伤心。两个老人开始热心地通信。根据随后那些总是满纸辛酸、语调阴沉的信,可以了解到,上校失魂落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有病和女儿夭亡,他还欠下了债,同上司和军官们发生过争吵,他的炮兵连管理不善,没法交出去,等等。夫妇间的信札往来,延续将近两年,最后老人递上辞呈,回到热尼诺村来长住了。

他是在二月间一天中午到达这里的,当时热尼诺村的房舍掩藏在高雪堆后面,清澄的浅蓝色空间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严寒偶尔把树枝冻得劈啪地响。

他下雪橇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正瞧着窗外,认不出他就是她的丈夫了。他成了个矮小驼背的小老头,老态龙钟,精神委顿。首先扑进安娜·米海洛芙娜眼帘的,是他那长脖子上苍老的皱褶以及膝部僵直不易弯曲的瘦腿,象是一 双假腿。他付给马车夫车钱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对马车夫数说很久,临了生气地啐一口唾沫。

“就连跟你们讲话都惹人讨厌!”安娜·米海洛芙娜听见苍老的唠叨声。“要明白,讨赏钱是不道德的!人人都只应得到干活挣来的钱,就该这样!”

他走进前厅,安娜·米海洛芙娜看见他那蜡黄的脸,连严寒也没有使它冻得发红,看见他那虾一般的爆眼睛和稀疏的胡子,那胡子本来是棕红色的,现在却夹杂着白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伸出一条胳膊去拥抱他的妻子,吻了吻她的额头。两个老人互相看一眼,仿佛为什么事害怕似的,窘得厉害,倒好象在为各自的衰老害臊一样。

“你来得正是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赶紧开口说。“饭桌刚刚摆好!你一路辛苦,会吃得很香的!”

他们就坐下吃饭。头一道菜默默地吃完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大钱夹来,仔细地看一些字条,他妻子呢,小心地搅和凉拌菜。两个人心里都有成堆的谈话资料,可是他俩都不开口。两个人都感到回忆女儿会引起尖锐的痛苦和滚滚的热泪,往事冒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郁气味,仿佛打开了装醋的大桶一样。……“啊,你不吃肉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说。

“是的,我已经发誓不吃肉了,……”妻子轻声回答说。

“好,这对健康并没有损害。……如果进行化学分析,那么鱼类和一切斋期食品都是由那些跟肉差不多的成分构成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素食。……(”我说这些干什么?“

老头暗想。)比方说,这黄瓜就是荤菜,跟童子鸡一样。

……“

“不。……我吃黄瓜的时候,知道它没有被夺去生命,没有流血。……”“这,我亲爱的,是眼睛的错觉。你吃黄瓜也顺带吃下去很多纤毛虫,再者黄瓜本身不就有生命吗?要知道植物也是有机体。而且鱼呢?”

“我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又暗想,立刻很快地讲起现在化学所取得的成就。

“简直是奇迹啊!”他说,费力地嚼面包。“不久人们就会用化学方法做出牛奶,说不定还能做出肉来!是啊!一千年后,每个家庭的厨房就会换成化学实验室,用毫不值钱的煤气之类做出自己想吃的种种东西!”

安娜·米海洛芙娜瞧着他那不安地转动着的、虾一般的眼睛,听着。她觉得老头谈化学不过是为了不谈别的事罢了,可是,他关于荤食和素食的说法,她倒也听得很有趣味。

“你辞职的时候已经做将军了吧?”她等到他突然沉默下来、开始擤鼻子,就问道。

“对,我做将军了。……人家称呼我‘大人’了。……”吃饭的时候,将军一直讲话,唠叨不停,因而显得异常饶舌,这却是以前他年轻的时候安娜·米海洛芙娜没有见过的一种特点。由于他唠唠叨叨,老太婆头痛得厉害。

饭后他走到他的房间里去休息,可是尽管疲劳,却睡不着觉。快要喝晚茶的时候,老太婆走到他房间里去看他,他躺在那儿,盖着被子,蜷起身子,瞪大眼睛瞧着天花板,发出断续的叹息声。

“你怎么了,阿尔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瞧一眼他那变成灰白的和拉长的脸子,惊吓地说。

“没……没什么,……”他说。“风湿玻”“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说不定我能帮助你!”

“你帮不上忙。……”

“如果是风湿病,就该擦碘酒,……再服用水杨氧化钠。

……“

“这些都没用。……我治过八年了。……你不要把脚顿得这么响!”将军忽然对老太婆的使女吆喝道,气冲冲地对她瞪起眼睛。“象马蹄声那么响!”

安娜·米海洛芙娜和使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口吻,面面相觑,涨红了脸。将军瞧出她们的窘态,皱起眉头,翻过身去,脸向着墙。

“我得预先告诉你,安纽达④,……”他呻吟道。“我的脾气糟透了!我年纪一老,变得爱挑剔了。……”“应当克制自己,……”安娜·米海洛芙娜叹口气说。

“说说倒容易:”应当‘!应当没有病才是,可是大自然偏偏不听我们的’应当‘!哎哟!安纽达,你走吧。……“我发病的时候,有外人在场反而惹得我生气。……说话也费力。

……“

一天天,一个个星期,一个个月,过去了。阿尔卡季·彼得罗维奇渐渐处熟了新的地方:他习惯了,别人对他也习惯了。起先他住在家里不出门,然而整个庄园都可以感觉到他的衰老和他难缠的脾气。他照例醒得很早,凌晨四点钟光景就起来,他的一天是以他的苍老刺耳的咳嗽声开始的,这就惊醒了安娜·米海洛芙娜和所有的仆人。为了设法消磨从凌晨起到中饭止这段漫长的时间,如果风湿病没有锁住他的两条腿,他就在各个房间里徘徊,挑剔他在各处见到的凌乱。

样样事情都惹得他气忿:仆人太懒,脚步声太响,公鸡啼鸣,厨房冒烟,教堂打钟。……他挑毛病,骂人,支使仆役,然而每一次骂过人后,总要抱住头,用要哭的声调说:“上帝啊,我的脾气真坏!这脾气糟透了!”

在饭桌上,他吃得很多,唠叨不停。他讲社会主义,讲新的军事改革,讲卫生。安娜·米海洛芙娜听着,觉得他说这些话无非是要避免谈到女儿,谈到往事罢了。两个人在一 起相处仍然感到别扭,仿佛为什么事害臊似的。只有到了傍晚,房间里笼罩着幽暗,炉子后边的蟋蟀悲凉地+*+┙械氖*候,这种别扭才消失。他们并排坐着,默默不语,同时他们的心灵却似乎在低声交谈他俩不敢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他们用生命的余热互相温暖着,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对方在想些什么。可是有个使女送进一盏灯来,老头就又唠叨起来,或者不住挑毛玻他什么事也不做。安娜·米海洛芙娜有意拉他一起做医疗工作,可是他头一次接诊病人就打呵欠,闷闷不乐。引他看书也办不到。他在任职期间习惯于看一阵书就丢开,因而不能长久看书,不能一连看几个钟头。他只要读上五六页就厌倦,摘掉眼镜了。

可是春天来临,将军骤然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从庄园到碧绿的田野上,到村子里,已经新踩出一条条小径,窗前的树上鸟雀成群了,这时候,出乎安娜·米海洛芙娜意外,他开始到教堂去了。他不但在节日,而且平时也到教堂去。这种宗教上的热忱是从老头瞒过妻子暗自为女儿做安魂祭那一 天开始的。做安魂祭的时候,他跪下来,叩头,哭泣,觉得自己在热烈地祷告。其实那不是祷告。他心里充满了做父亲的感情,在记忆里描摹着亲爱的女儿的音容笑貌,眼睛望着圣像,嘴里小声说:“舒罗琪卡!我亲爱的孩子!我的天使啊!”

这是老年的忧伤的爆发,可是老头却以为他的内心有了反应,起了变化。第二天他又热心地到教堂去,第三天还是这样。……他从教堂回来,总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满面笑容。吃饭的时候,宗教和神学问题成了他唠叨不休的话题。

有好几次,安娜·米海洛芙娜走进他的房间,正碰上他在翻阅福音书。然而可惜,这种对宗教的着迷没有持续多久。后来有一次他的风湿病发得特别厉害,足足闹了一个星期,从此他就再也不到教堂去了:不知怎么,他想不起他该去做弥撒了。……他忽然打算同外人交往了。

“我不明白没有社交怎么能活下去!”他开始抱怨道。“我得出外去拜访邻居们!就算这种事愚蠢而无聊吧,可是我活着一天,对上流社会的风俗就得遵守一天!”

安娜·米海洛芙娜要他坐马车出去。他就去拜访邻居,可是只去一次,第二次就不肯到他们那儿去了。同外人交往的要求,最后以另一种方式满足:他迈着碎步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挑农民的毛玻有一天早晨他在饭厅里敞开的窗口旁边坐着喝茶。窗前花圃里,紫丁香和醋栗的灌木丛旁边,有些来找安娜·米海洛芙娜医病的农民在长椅上坐着。老头眯细眼睛瞧了他们很久,然后唠叨说:“ Ces moujiks⑤。……所谓公民的悲伤对象⑥。……你们与其来治病,还不如找个地方去治一下你们的卑鄙下流好。”

安娜·米海洛芙娜热爱她的病人,这时候停住手不再斟茶,一言不发,只是惊讶地瞧着老头。病人们在列别杰夫家里除了见到抚爱和热情的关怀以外,从没遇到过别样的对待,这时候也不免吃惊,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

“是啊,庄稼汉先生们,…… ces moujiks……”将军接着说。“你们使我吃惊。使我大吃一惊!喏,这些人不是畜生吗?”老头回转身对安娜·米海洛芙娜说。“县里的地方自治局借给他们燕麦供播种用,可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燕麦换酒喝掉了!不是一个人换酒喝,也不是两个人,是大家都这么干!酒店老板都没处存放燕麦了。……对吗?”将军转过身去对农民们说。“啊?对吗?”

“别说了,阿尔卡季!”安娜·米海洛芙娜小声说。

“你们以为那些燕麦是地方自治局白白得来的吗?既然你们不尊重自己的、别人的、以至公共的财产,那你们还算是什么公民?燕麦你们拿去换酒喝掉,……你们砍了树也拿去换酒喝掉,……你们见什么就偷什么。……我的妻子给你们治病,你们却把她的篱墙偷个精光。……这对吗?”

“够了!”将军夫人哀叫道。

“你们也该清醒一下了,……”列别杰夫继续唠叨说。

“瞧着你们都叫人害臊!喏,你,红头发的家伙,是来治病的,……你腿痛吧?……可是你就不肯费点事在家里把腿洗干净。

……粘着一俄寸厚的泥巴!你这个大老粗,指望着这儿有人给你洗吧?他们记住了他们是农民,就以为能骑到别人脖子上去了。有个教士给一个叫费多尔的本地木匠举行婚礼。木匠一个钱也不给教士。‘穷啊!’他说。‘我没法给钱!’嗯,好吧。不过教士叫这个费多尔做个小书架子。……你猜怎么着?

他倒要钱,到教士那儿大概去了五次!啊?这不是畜生?他自己不给教士钱,可是……“”教士就是不收费,他的钱也已经够多的了,……“一个病人阴郁地用男低音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将军跳起来,把身子探出窗外,面红耳赤地说。“莫非你翻过教士的衣袋?就算他是个大财主,你也不应该叫他白出力!你自己不肯白给人家干活,也别叫人家白给你干活!你再也想象不到他们能干出多么坏的事来!”将军回过头来对安娜·米海洛芙娜说。“你该到他们的法庭里和村会上去看看!他们都是些强盗哟!”

甚至临到诊病开始,将军的怒气也还没消。他挑剔每个病人,讥诮他们,把所有的病症都归因于酗酒和放荡。

“看你多么瘦!”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病人的胸脯,说。“这是什么缘故?没东西吃嘛!样样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

你必是拿地方自治局的燕麦换酒喝了吧?“

“这还用说吗,”病人叹道,“当初有地主在,日子就好过些。……”“你胡说!你说假话!”将军发脾气说。“要知道你说这话不是出于真心,而是拍马屁!”

第二天将军又在窗旁坐着,指责病人。这个工作吸引他,从此他天天在窗旁坐着。安娜·米海洛芙娜看出她丈夫不肯罢休,就开始在谷仓里诊病,可是将军也跟踪到谷仓里来了。

老太婆温顺地忍受这种“考验”,她表示的抗议也只限于涨红了脸,送给挨骂的病人几个钱而已。可是临到将军很不喜欢的病人们到她这儿就诊的越来越少,她就再也忍不下去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将军正为一件什么事取笑病人,她忽然眼睛发红,脸上的皮肉痉挛起来。

“我请求你,别再招惹我的病人,……”她厉声说道。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对人发脾气,那就骂我,不要去招惹他们。

……都因为你,他们不肯再来看病了。“

“啊哈,他们不再来了!”将军冷笑道。“他们怄气了!朱庇特⑦呀,你生气了,那么可见你不对。哈哈。……不过,安纽达,他们不来倒好。我很高兴。……要知道你的医疗工作不会带来别的,只会带来害处!他们本来应该到地方自治局的医院,由医师按照科学的规定诊病,现在却到你这儿来,结果你用苏打和蓖麻子油治所有的玻害处很大呀!”

安娜·米海洛芙娜定睛瞧着老人,想了一阵,忽然脸色煞白。

“当然,”将军继续唠叨说,“医疗方面首先需要学识,其次才谈得上慈善事业,缺乏学识的医疗工作等于骗人。……再者,从法律上说,你没有权利医玻依我看,如果你粗鲁地把病人轰到医师那儿去看病,而不是自己动手诊病,那你给病人带来的益处倒会大得多呢。”

将军沉默一忽儿,继续说:

“要是你不喜欢我对他们的态度,那么,遵命,我不再开口讲话,不过,其实……如果凭良心说,……对他们真诚相待总比沉默和鞠躬好得多。亚历山大·玛凯东斯基是个伟大的人,可是不应当把椅子弄坏⑧,同样,俄国人是伟大的民族,然而由此却不能得出结论说,不能对他们说实话。把人当成小哈巴狗是不行的。这些cesm oujiks跟你我一样也是人,也有缺陷,所以不必宠着他们,纵容他们,而要开导他们,纠正他们,……启发他们。……”“我们不配开导他们,……”将军夫人嘟哝说。“我们倒不妨向他们学一学。”

“学什么?”

“那还少吗。……比方说,爱劳动。……”“爱劳动?啊?你是说爱劳动?”

将军呛得直咳嗽,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难道我不劳动?”他面红耳赤地说。“不过,……我是知识分子,不是 moujik⑨,我上哪儿去劳动?我……我是知识分子!”

老头认真生气了,脸上现出小孩的任性神情。

“有成千上万的兵经过我的手训练出来了,……我几乎在战场上阵亡,我害了一辈子的风湿病,……现在居然说我不劳动!或者,你会说,我该向你那些人民学一学受苦吧?当然,我哪儿受过苦?我失去了我的亲女儿,……失去了在这该死的老年使我还能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人!居然说我没受过苦呢!”

两个老人猛的想起女儿,忽然哭起来,开始用食巾擦眼泪。

“我们现在不还是在受苦吗!”将军呜咽说,老泪纵横。

“人家有生活目标,……有信仰,可是我们只有疑问,……疑问和恐惧!居然说我们不是受苦呢!”

两个老人同病相怜了。他们并排坐在那儿,互相依偎着,一块儿哭了两个钟头光景。这以后他们才大胆地瞧着彼此的脸,大胆地谈起女儿,谈起往事,谈起阴森的未来。

晚上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躺下睡觉。老头讲个不停,吵得他的妻子无法入睡。

“上帝啊,我的脾气多坏!”他说。“哎,我何必给你讲这些呢?要知道那都是些空想,可是人,特别是到了老年,靠空想生活是很自然的。我唠唠叨叨,结果却夺去了你最后的安慰。你本来会一直到死都给农民治病,而且不吃肉,可是偏偏不成,魔鬼来拉扯我的舌头!没有空想可不行埃……往往整个国家都靠空想生存下去呢。……有些著名的作家,表面看来象是非常聪明,可是缺了空想也还是不行。喏,你喜爱的那个作家就写过七本有关‘人民’的书!”

过了一个钟头,将军不住翻身,说:

“为什么恰恰到了老年,人才注意自己的感受,批评自己的行动呢?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就不管这些?到了老年,就是没有这一套也已经够难受的了。……是埃……年轻的时候整个生活不留痕迹地滑过去,几乎没触动思想,可是到了老年,每一个极小的感受都象钉子那样钉在头脑里,引起一大堆问题。……”两个老人睡得迟,可是起得早。大体说来,自从安娜·米海洛芙娜丢开医疗工作以后,他们睡得又少又不稳,因而他们觉得日子好象长了一倍。……他们借谈话来消磨夜晚的时光,白天没事做就在各个房间里或者花园里走来走去,探问地瞧着彼此的眼睛。

夏天将近结束,命运给两个老人送来另一个“空想”。有一天安娜·米海洛芙娜走进丈夫的房间,碰上他在做一件有趣的工作:他靠桌子坐着,狼吞虎咽地吃大麻油拌萝卜丝。他脸上根根青筋都在颤动,嘴角淌下口水。

“快来吃,安纽达!”他提议道。“好得很!”

安娜·米海洛芙娜迟疑地尝了尝萝卜,就吃起来。不久,她脸上也露出了贪馋的神情。……“你知道,还有一种菜也挺好吃,……”将军当天躺下来睡觉的时候说。“要是照犹太人的做法,把梭鱼开了膛,取出鱼子来,你知道,再加上点嫩葱,……那新鲜的鱼子……才好吃呢。……”“行啊,梭鱼倒不难捉到!”

脱了衣服的将军就光着脚走到厨房去,叫醒厨师,吩咐他捉一条梭鱼。到早晨,安娜·米海洛芙娜忽然想吃咸鲟鱼的脊肉,玛尔廷只得赶着车子进城去买。

“哎呀,”老太婆惊恐地说,“我忘了叫他顺便买回薄荷味的蜜糖饼干啦!我想吃点儿甜东西。”

两个老人把心思都用在品尝美味上了。他俩坐在厨房里不出来,争先恐后地想出种种吃食。将军绞尽脑汁,回想当初在营房里过独身生活的时候,不得不亲自从事烹调,想出种种花样。……他发明出来的各种菜肴当中,两个人特别爱吃的是用稻米、研碎的干酪、鸡蛋、炖烂的肉汁做成的一种菜。那里面加许多胡椒和桂叶。

最后一个“空想”就以这个辣味的菜结束了。它注定成为两个人生活里最后一种心爱的东西。

“天多半要下雨了,”九月间一天晚上将军开始发病,说道。“今天我不该吃那么多米饭。……很难受哟!”

将军夫人摊开四肢躺在床上,费力地呼吸。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也跟老头一样,心口底下隐隐作痛。

“再者,见它的鬼,我的腿发痒了,……”老头抱怨道。

“从脚根到膝头老是有点发痒。……又痛又痒。……真难受啊,见鬼!可是我妨碍你睡觉了。……对不起。……”在沉默中过了一个多钟头。……安娜·米海洛芙娜渐渐习惯了心口底下的胀痛,睡着了。老头在床上坐着,把头枕在膝盖上,照这个姿势坐了很久。后来他开始搔小腿肚子。他的手指甲搔得越起劲,腿上反而越发痒得厉害。

过不多久,不幸的老头爬下床来,跛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瞧了瞧窗外。……那儿,窗子外面,在明亮的月光下,秋季的寒气渐渐封锁了正在死亡的自然界。看得出来,寒冷的白雾罩住凋萎的青草,冻僵的树木睡不着觉,枯黄的残叶不住颤抖。

将军在地板上坐下,抱住膝盖,把头枕在膝盖上。

“安纽达!”他叫道。

警觉的老太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

“我在想这么一件事,安纽达,”老头开口说。“你没睡着吧?我在想,老年生活最自然的内容应当是孩子。……你怎么想?可是既然没有孩子,人就应当把心思用在别的事情上。

……到了老年做个作家,……画家,……学者,倒挺好呢。……据说格莱斯顿⑩没有事做就研究古典作品,很入迷。即使人家把他赶下台,他也还是有这个工作来充实他的生活。研究神秘主义也不错,或者……或者……“老头搔一搔腿,继续说:”事实往往是这样:老人变成了孩子,你知道,想种小树,想戴勋章,……想干召魂术。……“老太婆发出轻微的鼾声。将军站起来,又瞧一眼窗外。寒气阴沉地要钻进房间里来,迷雾已经往树林那边爬过去,遮蔽了树干。

“还有几个月才到春天?”老人用额头抵住凉玻璃,暗想。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六个月呐!”

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这六个月长得没有尽头,就跟他的老年一样长。他瘸着腿在房间里走了一阵,然后在床上坐下。

“安纽达!”他叫道。

“啊?”

“你的药房上了锁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打算拿碘酒擦一擦我的腿。”

紧跟着又是沉默。

“安纽达!”老头叫醒他的妻子。

“什么事?”

“药瓶上有药名吗?”

“有,有。”

将军慢腾腾地点上一支蜡烛,走出去。

睡意蒙眬的安娜·米海洛芙娜听见光脚的走路声和药瓶的磕碰声响了很久。最后他走回来,咳了一声,躺下。

早晨他没有醒过来。究竟他是自然地死掉的呢,还是因为去了一趟药房才死掉的,安娜·米海洛芙娜就不知道了。再者这时候她也顾不上追究死亡的原因。……她又杂乱而紧张地忙碌起来。她开始捐献,持斋,发誓,准备朝圣。……“到修道院去!”她小声说着,害怕地依偎着老女仆。“到修道院去!”

「注释」

①基督教的说法,意谓上帝来把她的女儿接到天堂去了。

②指希腊阿索斯山上的东正教修道院。

③一种消肿拔脓的药膏。

④安娜的爱称。

⑤法语:这些庄稼汉。

⑥这是讥刺当时俄国民粹派对贫苦农民的同情。——俄文本编者注

⑦古罗马神话中最高的神,即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⑧这句话出自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剧本《钦差大臣》第一幕中市长的口,原话是:“当然,亚历山大·玛凯东斯基是个英雄,可是何必把椅子弄坏呢?”——俄文本编者注

⑨法语:庄稼汉。

⑩格莱斯顿(1809—1898),当时的英国首相。

正文 爱情和低音提琴

爱情和低音提琴

乐师斯梅奇科夫走出城外到比布洛夫公爵的别墅去,那边由于举行订婚仪式而要“举办”音乐舞会。他背上驮着一 个大低音提琴,装在皮盒里。斯梅奇科夫沿着河岸走去,清凉的河水潺潺地流着,虽然并不壮观,却也饶有诗意。

“是不是洗个澡呢?”他暗想。

他没有考虑很久就脱掉衣服,把身体泡在清凉的流水里。

傍晚天气很好。斯梅奇科夫的富于诗情的灵魂跟四周的景物水乳交融。然而他往旁边游出大约一百步远,却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高陡的岸边钓鱼,他的灵魂里顿时生出一种多么甜蜜的感情埃他透不过气来,呆呆不动,各种感触涌上他的心头:他想起童年,怀念往事,他的爱情苏醒了。……上帝啊,他本来以为他再也不可能爱上什么人!自从他对人类失去信心(他热爱的妻子跟他的朋友,巴松管乐师索巴基内依私奔了)以后,他胸中就充满空虚之感,变成厌世者了。

“什么叫生活?”他不止一次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生活是神话,幻梦,……腹语术①。……”可是临到他站在那个睡美人(他不难看出她已经睡熟了)跟前,他却忽然违背本意,胸中生出一种类似爱情的东西。他在她面前伫立很久,定睛瞧着她。……“不过,够了,……”他暗想,发出深长的叹息声。“再见吧,美妙的幻影!我现在该到爵爷家去参加舞会了。

……“

他再看一眼美人,正想往回游去,忽然他头脑里闪过一 个想法。

“应该给她留下点东西作为纪念!”他想。“我要在她的钓钩上拴点什么东西。那就会成为‘无名氏’的意外礼物了。”

斯梅奇科夫悄悄游到岸边,摘来一大把陆地上和水上的花朵,用滨藜的茎把它们捆在一起,拴在钓钩上。

那束花沉到水底,顺带把美丽的浮子也拉下水去了。

理智、自然规律、我的主人公的社会地位,都要求这场恋爱到此结束,可是,呜呼!作者的命运却是铁面无私的:由于作者所不能负责的种种情形,这个爱情故事并没有随那一 束花而告终。贫穷卑微的低音提琴乐师一反普通的道理和事物的常情,竟然在门第高贵、家财豪富的美人的生活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斯梅奇科夫游到岸边,大吃一惊:他没找到自己的衣服。

它给人偷去了。……不知是什么歹人,趁他欣赏美人之际,竟把他的衣物一古脑儿卷走,只留下了他的低音提琴和高礼帽。

“该死的!”斯梅奇科夫惊叫道。“唉,人啊,阴险的东西!

使我愤慨的与其说是丢失衣服(因为衣服反正会穿破),不如说是我只得赤身露体走路,因而破坏了社会道德。“

他在装着低音提琴的皮盒上坐下,开始想办法摆脱他那可怕的处境。

“总不能赤身露体走到比布洛夫公爵家去啊!”他想。“那儿有女人!再者贼把长裤也偷走,而松香就在裤袋里!”

他想了很久,想得很苦,弄得两个鬓角都痛了。

“有了!”他终于想起来。“离岸边不远有一道小桥,立在灌木丛中。……我可以在小桥底下坐等天黑,傍晚天黑了,我就溜出去,见到农民的小屋就进去。……”斯梅奇科夫打好这个主意,就戴上高礼帽,把低音提琴驮在背上,往灌木丛慢慢走去。他光着身子,背上又有个乐器,那样子颇象古代神话里半人半神的形象。

现在,读者诸君,趁我的主人公在小桥底下坐着,沉湎于悲愁之中,我们暂时离开他,转到钓鱼的姑娘那边去吧。她怎么样了?美人醒过来,看见浮子不在水面上,就赶紧拉钓丝。钓丝绷紧了,然而钓钩和浮子还是没从水里钻出来。斯梅奇科夫的那束花分明已经浸透水,泡涨,变得沉重了。

“或许有大鱼上钩了,”姑娘暗想,“或许钓钩钩住什么东西了。”

姑娘又拉了一阵钓丝,断定钓钩钩住什么东西了。

“多么可惜啊!”她想。“傍晚,鱼容易上钩!这可怎么办呢?”

这个古怪的姑娘没有考虑很久就脱掉身上轻飘飘的衣服,把美丽的身体浸进河水,只露出大理石般的肩膀。钩丝已经缠在那束花上,要把钓钩从花上摘下来却不容易,然而耐性和辛劳占了上风。过了大约一刻钟,美人眉开眼笑,心情欢畅,从河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钓钩。

然而恶毒的命运在暗算她。偷窃斯梅奇科夫衣服的坏人把她的衣服也拿走了,只给她留下了鱼饵罐。

“现在我可怎么办呢?”她哭起来。“难道就这个样子走路?

不行,绝对不行!宁可死掉!我等天黑下来,就摸着黑走到阿加菲雅大娘家,打发她到我家去取衣服。……眼下呢,我到小桥底下躲一躲。“

我的女主人公就挑选青草稍为高的地方,弯下腰,向小桥跑去。她钻到小桥底下,却看见那儿已经有个赤身露体的人,留着音乐家的长发,胸脯上满是汗毛,就尖叫一声,昏厥过去。

斯梅奇科夫也吓一跳。起初他把姑娘当做河神了。

“莫非这是塞壬到这儿来勾引我?”他暗想,这个推测倒使他很受用,因为他对自己的外貌素来看得很高。“不过假如她不是塞壬而是人,那么这种古怪的变异该怎样解释呢?为什么她到这儿,到小桥底下来?她出了什么事?”

他正想解答这些问题,美人却渐渐苏醒过来。

“不要害死我!”她小声说。“我是比布洛娃公爵小姐。我求求您!您会得到很多钱的!刚才我在水里摘钓钩,有贼把我的新衣服和鞋子统统偷走了!”

“小姐!”斯梅奇科夫用恳求的声调说。“我的衣服也给偷走了,连同长裤一起拿去了,而长裤的口袋里还放着松香呢!”

所有演奏低音提琴和长号的人,照例都不大机灵,然而斯梅奇科夫却是愉快的例外。

“小姐!”过不多久他说。“我看得出,我这种模样使您发窘。不过您会同意,我没法从这儿走掉,理由也跟您一样。我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您愿意躺在我这装低音提琴的盒子里,关上盖子吗?这样一来,您就看不见我了。……”说完这话,斯梅奇科夫就从盒子里把低音提琴取出来。一 时间他觉得把盒子让出去未免亵渎神圣的艺术,可是这种迟疑没有多久就过去了。美人就在盒子里躺下,把身体蜷起来。

他捆紧皮带,想到大自然赐给他这样好的头脑,不由得暗暗高兴。

“现在,小姐,您看不见我了,”他说。“您躺在那儿,自管放心吧。等天黑,我就把您背到您父母家去。至于低音提琴,我可以事后再到这儿来龋”临到天黑下来,斯梅奇科夫就把装着美人的盒子扛在肩膀上,慢腾腾地往比布洛夫的别墅走去。他是这样打算的:他先走到随便哪个农舍里,借到一身衣服,然后再往前走。……“这叫‘因祸得福’啊,……”他想着,两只光脚扬起尘土,由于扛着东西而弯下腰。“我对公爵小姐的命运这样殷切关心,比布洛夫一定会慷慨地犒赏我呢。”

“小姐,您躺得舒服吗?”他用 cavalier galant②约请女人跳卡德里尔舞的那种口气问道。“劳驾,您别客气,自管在我盒子里躺着,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忽然,殷勤的斯梅奇科夫觉得前面,在乌黑的夜色笼罩下,好象有两个人影走动。他凝神细看,相信这不是眼睛的错觉:确实有人在走动,而且手里还提着包袱呢。……“这不就是偷东西的贼吗?”他头脑里掠过这个想法。“他们手里拿着东西。多半就是我们的衣服!”

斯梅奇科夫就把盒子放在路旁,去追那两个人。

“站住!”他叫起来。“站住!抓住他们!”

两个人回头一看,发现有人追来,撒腿就跑。……这以后公爵小姐还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和“站妆的喊叫声响了很久。最后一切归于沉寂了。

斯梅奇科夫一个劲儿追下去,要不是机会来得凑巧,美人大概还得在路旁旷野上躺很久。正好这个时候,斯梅奇科夫的同事们,长笛乐师茹奇科夫和黑管乐师拉兹玛海金,也顺着这条路走到比布洛夫公爵的别墅去。他俩脚底下绊着那个盒子,吃惊地面面相觑,摊开了手。

“低音提琴!”茹奇科夫说。“哎呀,这就是我们的斯梅奇科夫的低音提琴啊!可是它怎么会丢在这儿?”

“多半斯梅奇科夫出了什么事,”拉兹玛海金断定。“要就是他喝醉了酒,要就是他遭了劫。……不管怎样,把低音提琴扔在这儿总不妥当。我们把它带走吧。”

茹奇科夫就把盒子驮在背上,两个乐师往前走去。

“鬼才知道有多么重!”长笛乐师一路上抱怨说。“要我演奏这种大笨家伙,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哎哟!”

两个乐师来到比布洛夫公爵的别墅里,把盒子放在乐队占用的地方,然后就到饮食部去了。

这时候,别墅里的枝形烛架和壁上烛架已经点燃。新郎是七品文官拉凯伊奇,在交通部任职,英俊而可爱,正站在大厅中央,两只手放在衣袋里,跟希卡里科夫伯爵谈天。他们在谈音乐。

“我,伯爵,”拉凯伊奇说,“在那不勒斯③结交过一个提琴家,他创造了不折不扣的奇迹。您不会相信的!他用低音提琴,……普通的低音提琴能拉出那么妙的颤音,简直叫人拍案叫绝呢!他拉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得了吧,这不可能,……”伯爵怀疑说。

“我跟您担保!就连李斯特的狂想曲他也拉!我跟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因为没事可做,甚至跟他学会了用低音提琴拉李斯特的狂想曲呢。”

“李斯特的狂想曲。……哼!……您开玩笑了。……”“您不信?”拉凯伊奇笑起来。“那我马上拉给您听!我们到乐队那边去!”

新郎和伯爵往乐队那边走去。他们走到低音提琴跟前,动手很快地解开皮带,……于是,哎哟,不得了!

不过,现在,趁读者诸君驰骋想象力,描摹这次音乐争论的结局,我们转到斯梅奇科夫那边去吧。……可怜的乐师没有追到那些贼,回到他放盒子的地方,却没看见那宝贵的重物。他猜不出是什么缘故,就在那条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找到盒子,就断定走错路了。……“这真要命!”他暗想,揪住自己的头发,浑身发凉。“她在盒子里会活活闷死的!我成了杀人犯!”

斯梅奇科夫在各条大路上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午夜,寻找盒子,可是最后筋疲力尽,往小桥底下走去。

“等天亮再找,”他暗自决定。

天亮后他找了一阵,也还是一无结果。斯梅奇科夫就决定在小桥底下等着夜晚。……“我会找到她!”他喃喃地说,脱掉高礼帽,揪自己的头发。“哪怕找一年,我也要找到她!”

直到现在还有些住在上述地区的农民说,每到夜间就可以看见小桥附近有个赤身露体的人,留着长头发,戴着高礼帽。偶尔,从小桥底下还传出来沙哑的低音提琴声。

「注释」

①一种不动嘴唇而能说话的技术,听起来象是由腹内或者由旁边发出的声音;在此借喻“欺骗”。

②法语:殷勤的男舞伴。

③意大利的城名。

正文 怕



我在世界上生活了这许多岁月,其间只害怕过三次。

头一次真正的恐惧,虽然使得我毛发直竖,周身起鸡皮疙瘩,不过讲到原因,却是由一个微不足道而又奇怪的现象引起的。有一次,那是七月间一天傍晚,我闲着没事做,到邮车的车站去取报纸。那是个平静而温暖,几乎可以说是闷热的傍晚,七月间那些单调的傍晚都是这样的。这样的傍晚一旦开始,就会依照一成不变和连绵不断的顺序,一个接着一个,延续一两个星期,有的时候还要长些,后来突然被一 场猛烈的风暴打断,于是大雨滂沱,人间万物才能凉爽一阵。

太阳早已落下去了,整个大地上铺开密实的灰色阴影。停滞不动的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鲜花象蜜糖那样的甜香。

我坐着一辆普通的运货大车。我的背后是花匠的儿子巴希卡,一个八岁的男孩,他把头枕在燕麦袋子上,轻声打鼾,我带他来是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要他看守马匹的。我们走过一 条狭窄而又象尺那么直的乡间土道,它如同大蛇那样掩藏在又高又密的黑麦中间。傍晚的霞光正黯淡下去。一条明亮的光带被一块狭窄而难看的云截断,那块云时而象一条木船,时而又象一个裹着被子的人。……我赶着车子走了两三俄里。在晚霞的苍白背景上,开始耸起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杨树,杨树后面有一条河闪闪发光。我的面前,突然间,仿佛有谁施了魔法似的,展开一幅瑰丽的画面。这时候我得勒住马,因为我们那条笔直的路在这儿中断,要顺着长满灌木的陡坡往下走了。我们站在坡上,下边,我们的底下,是一块巨大的洼地,宽广而又充满昏光和奇形怪状的东西。在洼地底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有个村子,由杨树守卫,被河水泛起的亮光抚爱着。它现在睡熟了。……它那些小木房、带钟楼的教堂、树木,在灰色的昏光中隐约露出轮廓,倒映在平滑的河面上,乌黑一片。

我把巴希卡叫醒,怕他从车上摔下去。然后我开始小心地下坡。

“到卢科沃村了?”巴希卡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问道。

“到了。你揪住缰绳!……”?p>

我牵着马走下坡去,眼睛瞧着村子。我头一眼看过去,就有一种奇怪的情景引起我的注意:钟楼最高一层上,在拱顶和铜钟之间一个极小的窗子里,有个亮光在闪烁。这个亮光近似快要熄灭的长明灯:时而暗下去,时而又亮起来。它会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无法理解它的来源。它不可能在窗子里燃亮,因为钟楼的最高一层既没有圣像,也没有长明灯,据我所知,那儿只有房梁、尘土、蛛网。要爬上那层楼是困难的,因为楼的通道已经封死了。

这个亮光多半是外界的光的反照,然而不管我怎样凝神细看,在我面前铺开的广大空间中,除了这个亮光以外,却看不见什么明亮的光点。月亮还没出来。苍白的、已经完全黯淡的一抹晚霞不可能反照到那儿去,因为有亮光的窗子是朝西而不是朝东的。我牵着马下坡的一路上,这种想法和其他类似的想法在我的头脑里不住翻腾。到了底下,我坐上大车,再对亮光那边看一眼。它仍然时隐时现。

“奇怪,”我猜不出所以然来,暗自想着。“奇怪得很。”

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渐渐涌上我的心头。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我无法解释这种普通的现象而生出的烦恼,可是后来我忽然惊恐地扭转身避开那个亮光,伸出一只手去抓住巴希卡,我这才明白:我害怕了。……孤独、苦恼、恐怖的心情抓紧了我,仿佛有人违背我的心意,把我抛进这个充满昏光的大洼地,使我独自一人面对钟楼,而它却用那只红眼睛瞅着我。

“巴希卡!”我叫道,吓得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

“巴希卡,钟楼上是什么东西在发亮?”

巴希卡从我肩膀上望过去,看一下钟楼,打了个呵欠。

“谁知道呢!”

我跟那个男孩短短谈了几句话,才略为定下心来,然而这没维持很久。巴希卡发现我不安,就瞪起大眼睛瞧着亮光,又看了看我,然后再瞧着亮光。……“我害怕!”他小声说。

这时候,我吓得魂飞天外,伸出一条胳膊搂住男孩,依偎着他,用力扬鞭打马。

“愚蠢!”我对自己说。“这个现象所以可怕,无非是因为无法理解而已。……大凡无法理解的东西都神秘,因而也就可怕。”

我竭力说服约海庇钟帽拮硬欢铣槁怼N业酱锍嫡荆室飧境は辛囊桓鲋?头,看了两三份报纸,可是不安的心情仍然没有离开我。在回去的路上,那个亮光却已经不在了,可是另一方面,那些农舍、杨树、我赶车上去的那道斜坡的轮廓,在我心目中却象是活的东西。至于那个亮光究竟是怎么来的,我至今都不知道。

我经历的第二次恐惧,也是由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

……我跟我的情人相会以后,独自往回走。那是夜里一点钟,那时候大自然照例沉浸在黎明前最安稳酣畅的睡乡里。可是这回大自然却没沉睡,这个夜晚也不能说安静。长脚秧鸡啦,鹌鹑啦,夜莺啦,小滨鹬啦,都在不住叫唤,蟋蟀和蝼蛄唧唧地叫。薄雾在草地上浮游,天上有些浮云跑过月亮旁边,头也不回,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大自然没有睡觉,仿佛深怕在睡乡中错过它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似的。

我在铁道路基边一条狭窄的小径上走着。月光在铁道上滑过,铁道已经沾满露水。浮云的巨大阴影不时沿着路基奔跑。前面远处有个昏暗的绿色灯光平静地发亮。

“这是说,一切都平安无事,……”我瞧着灯光暗想。

我心里平静,安宁,舒畅。我刚赴约归来,目前不急于到什么地方去,也不想睡觉。我每一呼吸,每一举步,都流露出健康和青春,我的脚步声在夜晚单调的闹声中沉闷地响着。我记不得当时我有些什么感触,只记得我心情愉快,愉快得很!

我走出一俄里远,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单调的隆隆声,近似大河的流水声。这声音一秒钟比一秒钟响,越来越近。我回头望去,离我百步开外是一片乌黑的丛林,我刚从那儿走出来,铁道的路基在那边绕了个优美的半圆形圈子往右拐过去,消失在树木中间。我茫然站住,等着。在铁道转弯处立时出现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轰隆隆地响,朝我这边飞奔而来,随后象鸟那么快地飞过我身旁,沿着铁道奔驰而去。过了不到半分钟,那个黑点就消失,轰隆声跟夜晚的闹声混在一起了。

那是一节普通的货车。它本身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而它孤零零地出现,没有火车头,而且是在夜间,这就弄得我摸不着头脑了。它会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什么力量推着它在铁道上这么飞快地奔驰?它从哪儿飞来,又飞到哪儿去了?

假如我迷信,我就会断定这是魔鬼和巫婆乘车去参加狂欢晚会,我就会自顾走我的路。然而照眼前这样,这个现象在我就全然无法解释。我不相信我的眼睛,纠缠在各种猜测里,就跟苍蝇落在蜘蛛网里一样。……我忽然感到孤单,独自一人待在整个空旷的原野上。这时候夜晚显得不怀好意,瞅着我的脸,盯住我的脚步。所有的声音,鸟雀的叫声和树木的飒飒声,显得阴森险恶,似乎仅仅是为了恐吓我的想象才存在的。我就拔脚飞奔,象个疯子似的,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跑啊跑的,极力要跑得快些,再快些。我立刻听到了先前没注意到的声音,也就是电线悲凉的哀叫声。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羞辱自己说。“这是懦弱,愚蠢!……”

可是懦弱却比合理的想法强而有力。我一直跑到绿灯那儿才放慢脚步,在那儿看见一个乌黑的铁道岗棚,旁边路基上有个人影,大概是看守。

“你看见了?”我问,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见谁?你说什么?”

“有一节火车在这儿跑过去了! ……”?p>

“看见了,……”那个汉子不大乐意地说。“它跟一列货车脱了钩。在一百二十一俄里的里程碑那儿有一道斜坡,……列车爬上坡去。最末一节车厢的链子经不住,脱了钩,往回 跑。……如今可追不上它了!”我对自己说。“这个现象所以可怕,无非是因为无法理解而已。……大凡无法理解的东西都神秘,因而也就可怕。 ” ?p>

我经历到的第二次恐惧也很厉害,那是在早春季节,有一天我在树林里打猎归来的时候。当时暮色苍茫。刚刚下过一场雨,树林里的道路上满是水洼,脚底下的泥浆咕唧咕唧响。紫红色的晚霞照透整个树林,染红了桦树的白色树干和嫩叶。我身体劳乏,几乎走不动了。

我在林中道路上走着,出乎意外,在离家五六俄里远的地方遇到一条大黑狗,属于潜水犬①品种。这条狗从我身边跑过去,凝神瞧着我,照直看我的脸,然后又往前跑去。

“挺好的一条狗,……”我暗想。“是谁家的呢?”

我往四下里看一眼。那条狗在十步开外站住,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我们默默地互相看了一忽儿,后来那条狗大概瞧见我注意它而心里高兴,慢腾腾地走到我跟前,摇着尾巴。

我往前走。这条狗跟在我身后。

“这是谁家的狗呢?”我问自己。“它是从哪儿来的?”

方圆三四十俄里内的地主我全都熟悉,他们的狗我也认识。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潜水犬。那么它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怎么会来到这儿,来到这个偏僻的树林里?这条跨一向没有人乘车经过,只有运木柴的人才来这儿。说它是某个过路人丢失在这儿的,那也几乎不可能,因为地主们是不会从这条路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在一个树桩上坐下休息,开始打量我的旅伴。它也坐下,扬起头,眼巴巴地瞧着我。……它瞅着我,连眼皮也不眫一下。究竟是受到寂静、林中的阴影和声音的影响呢,还是疲劳的结果,我不知道,总之,在那两只普通的狗眼凝神注视下,我忽然心惊肉跳。我想起浮士德和他的叭喇狗,想起神经质的人疲乏后有的时候会发生幻觉。这样一想不要紧,我赶快站起来,赶快往前走。潜水犬跟在我后面。……“走开!”我叫道。

那条狗多半喜欢我的声音,因为它快活地往前一窜,跑到我前面去了。

“走开!”我又叫道。

狗回过头来看一眼,注意地瞧了我一忽儿,快活地摇尾巴。显然我的威吓声引起了它的兴致。我本该对它亲热一下才是,可是浮士德的叭喇狗没有在我的头脑里消失,恐惧的感觉越来越尖锐。……紧跟着天黑下来了,这使得我格外心慌意乱,每次那条狗跑到我跟前,用尾巴拍我,我就胆寒地闭上眼睛。当初我见到钟楼上的亮光和那节车厢的时候发生过的情形,如今又重演了:我再也忍不住,撒腿就跑。……我回到家里,看见一个客人,是我的老朋友。他打过招呼后,开始对我抱怨说,他坐着马车到我家来,在树林里迷了路,他那条贵重的好狗就此走失了。

「注释」

①纽芬兰所产的一种善于游泳的狗。

正文 药房老板娘

药房老板娘

某小城一共只有两三条弯曲的街道,这时候已经沉入无法惊醒的睡乡。空气停滞,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大概是城外,有一条狗用沙哑无力的男高音不住吠叫。不久就要破晓了。

一切都早已睡熟。只有本城药房的老板娘,药剂师切尔诺莫尔吉克的年轻妻子没有睡着。她已经躺下过三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不知是什么缘故。她在敞开的窗子跟前坐着,只穿着衬衫,眼睛望着街道。她感到气闷,无聊,烦恼,……烦恼得甚至想哭一场,至于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她也始终不明白。她胸中好象堵着一团什么东西,不时涌到喉头来。……后边,离药房老板娘几步开外,切尔诺莫尔吉克本人蜷起身子贴着墙,鼾声大起。一只贪婪的跳蚤在叮他的鼻梁,可是他全无感觉,甚至微微地笑,因为他梦见似乎全城的人都在咳嗽,陆续不断地到他这儿来买丹麦国王牌药水。现在,不论是拿针扎他也罢,开炮轰他也罢,对他温存也罢,都休想惊醒他了。

这家药房差不多坐落在城边上,因此药房老板娘可以远远地眺望田野。……她瞧见东方天边渐渐泛白,后来又转成紫红,仿佛起了大火似的。出人意外,远处灌木丛后面爬上来一个宽脸膛的大月亮。她脸色发红(一般说来,月亮从灌木丛后面爬上来,不知什么缘故,总是非常怕羞的)。

突然,在夜晚的寂静中,响起了什么人的脚步声和马刺的磕碰声。传来了说话声。

“这是军官们从县警察局长家里出来,回营房去,”药房老板娘暗想。

过了不多一忽儿,出现了两个人影,穿着军官的白色上衣:一个又大又胖,另一个比较瘦校……他们懒懒散散,沿着围墙一步一步地磨蹭,大声谈什么事。到药房跟前,两个人走得越发慢了,眼睛瞧着窗子。

“这儿有药房的气味,……”瘦子说。“果然是药房!啊,我想起来了。……上星期我到这儿来过,买蓖麻子油。这儿有个药房老板,一脸的哭丧相,生着驴下巴。喏,老兄,那下巴象这个样子!参孙一定就是用这样的东西打死非利士人的①。”

“嗯,是啊,……”胖子用男低音说。“药剂师睡了!老板娘也睡了。这儿的老板娘,奥勃捷索夫,生得倒挺俊的呢。”

“我见过。我很喜欢她。……您说说看,大夫,莫非她能爱上这个驴下巴?莫非能有这样的事?”

“是啊,多半她不爱他,”军医官叹道,从他的口气听来,倒好象他为药房老板难过似的。“如今那个小女人在窗子里睡熟了!奥勃捷索夫,不是吗?她热得摊开了四肢,……小嘴微微张开,……一条小腿从床上耷拉下来。也许药房老板这个蠢货一点也不懂得这种福分。……大概在他眼里,女人也罢,一瓶石炭酸也罢,全都一样!”

“您猜怎么着,大夫?”军官停住脚说。“我们索性走进药房去买点什么!说不定我们会见到药房老板娘的。”

“您想到哪儿去了:深更半夜的!”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就是在夜里本来也有义务卖药。亲爱的,咱们进去吧!”

“那也好。……”

药房老板娘正躲在窗帘里,这时候听见沙哑的门铃声响了。她回过头去看一眼丈夫,他仍然睡得很熟,微微笑着。她就披上衣服,光脚穿上拖鞋,跑到药房的店堂里去。

玻璃门外现出两个阴影。……药房老板娘捻亮灯里的火苗,赶紧走到门口去开门,她再也不感到无聊,再也不觉得烦恼,再也不想哭了,只是她的心跳得厉害。胖医官和瘦奥勃捷索夫走进门来。现在可以看清他们的模样了。大肚子医师肤色发黑,留着大胡子,动作不爽利。他只要稍稍一动,他的军服上衣就发出象要裂开那样的声响,他的脸上冒出汗来。

另一个军官却脸色红润,没有唇髭,面貌象女人那样秀气,灵活得好比一根英国马鞭。

“您要买什么?”药房老板娘问他们说,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

“您给拿点……呃呃呃……十五戈比的薄荷药片!”

药房老板娘不慌不忙地从货架上取下一个药罐来,开始过称。两个顾客瞅着她的后背,眼皮也不眫一下。军医官眯细眼睛,活象一只吃饱的猫,中尉却很严肃。

“我头一次看见女人在药房里做生意,”军医官说。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药房老板娘回答说,斜起眼睛瞟了瞟奥勃捷索夫红润的脸。“我的丈夫没有助手,我素来帮着他干活。”

“哦。……你们这个小药房倒挺可爱的!这儿有多少各式各样的……药罐啊!您在这些毒药当中转来转去就不害怕?哎呀呀!”

药房老板娘包好药片,交给军医官。奥勃捷索夫给她十 五戈比。在沉默中过了半分钟。……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向门口迈出一步,随后又面面相觑。

“您给拿十戈比的苏打!”军医官说。

药房老板娘又懒散无力地移步,往货架上伸出手去。

“这儿,药房里,有没有那种……”奥勃捷索夫活动着手指头,喃喃地说,“那么一种,您知道,打比方说,一种提神的液体,……碳酸矿泉水什么的?您这儿有碳酸矿泉水吗?”

“有,”药房老板娘回答说。

“好哇!您不光是女人,简直算得是仙女了。您给我们拿三瓶来!”

药房老板娘匆匆地把苏打包好,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好一个鲜果!”医师挤了挤眼睛说。“象这样的菠萝,奥勃捷索夫,哪怕在马德拉岛②上都找不着呢。啊?您觉得如何?不过……您听见鼾声吗?这就是药房老板先生在安寝纳福呢。”

过一分钟,药房老板娘回来了,在柜台上放下五个瓶子。

她刚到地下室里去了一趟,因此脸色发红,神态有点兴奋。

“嘘,……轻一点,”奥勃捷索夫在她拔瓶塞而失手把螺旋拔塞器掉在地下的时候说。“别弄得这么响,会把您丈夫惊醒的。”

“咦,就算把他惊醒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睡得那么香,……一定梦见您了。……为您的健康干一杯!”

“再者,”军医官用男低音说,喝完矿泉水而不住打嗝,“丈夫总是乏味的家伙,要是他能永远睡觉,那就算他做对了。

哎,这矿泉水里要是加上点红葡萄酒就好了。“

“亏您想得出来!”药房老板娘笑着说。

“那才妙呢!可惜药房不卖酒!不过……你们本来就应当把酒当药卖。您有 vinum gallicum rubrum③吗?”

“有。”

“啊啊!您给我们拿来!见它的鬼,您把它弄来吧!”

“您要多少?”

“ Quantum satis④!……您先给我们的矿泉水里倒上一 盎司⑤,然后我们再看。……奥勃捷索夫,如何?先喝矿泉水,然后再per se⑥。……”医师和奥勃捷索夫靠着柜台坐下,脱掉帽子,开始喝红葡萄酒。

“可是这葡萄酒,必须承认,糟糕透了!VinumPlochissimum⑦。不过呢,有……呃呃呃……在场,它可就象是琼浆玉液了。您太迷人了,太太!我心里在吻您的小手呢。”

“我宁可付出很高的代价,只求不光是在心里吻您的小手!”奥勃捷索夫说。“我凭人格担保!我情愿献出我的生命!”

“您别这么说了,……”切尔诺莫尔吉克太太说,涨红了脸,做出严肃的面容。

“嘿,您可真会卖俏!”军医官轻声笑道,皱起眉头,调皮地瞧着她。“您的小眼睛象是在开枪!劈!啪!我祝贺您:您胜利了!我们都甘拜下风了!”

药房老板娘瞧着他们红彤彤的脸,听着他们饶舌,不久她自己也活泼起来。啊,她简直心花怒放了!她也插嘴谈话,哈哈大笑,卖弄风情,甚至经不住顾客们再三请求,也喝了两盎司的红葡萄酒。

“你们这些军官应该常常从营房到城里来才对,”她说,“要不然这儿冷清极了。我简直要闷死了。”

“可不是!”军医官做出吃惊的样子说。“这么样的菠萝,……大自然的奇迹,却丢在穷乡僻壤!格利鲍耶陀夫说得好:”到穷乡僻壤去!到萨拉托夫去!‘⑧不过我们也该走了。能跟您认识很高兴,……非常高兴!我们该付多少钱?“

药房老板娘抬起眼睛瞧着天花板,久久地努动嘴唇。

“十二卢布四十八戈比!”她说。

奥勃捷索夫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大钱夹,在一叠钞票里翻了很久,把帐付清了。

“您的丈夫睡得很香,……在做梦呢,……”他临行握着药房老板娘的手,唠叨说。

“我不喜欢听蠢话。……”

“这怎么会是蠢话呢?正好相反,这完全不是蠢话。……连莎士比亚都说过:”谁年轻的时候年轻,谁就有福。‘⑨“”放开我的手!“

最后,两个顾客说了很久的话,吻了药房老板娘的手,这才游移不定地走出药房,仿佛在思索有什么东西忘在这儿似的。

她赶快跑回寝室去,在原来的窗边坐下。她看见军医官和中尉从药房出来,懒洋洋地走出大约二十步,然后站住,开始小声说话。他们在谈什么呢?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两鬓也跳动,至于这是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心跳得厉害,倒好象在那边小声说话的两个人正在决定她的命运似的。

过了五分钟光景,军医官跟奥勃捷索夫分手,独自往前走去,奥勃捷索夫却走回来了。他走过药房门前一次,又一 次。……他时而在门口站住,时而又迈步走开。……最后门铃小心地响了。

“什么?是谁?”药房老板娘忽然听见她丈夫的说话声。

“那儿在拉铃,你却没听见!”药房老板厉声说道。“真不象话!”

他下了床,穿上家常长袍,半睡半醒,身子摇摇晃晃,趿拉着拖鞋,走到店堂里去了。

“您……要买什么?”他问奥勃捷索夫。

“给我……给我十五戈比的薄荷药片。”

药房老板呼哧呼哧不住喘气,打呵欠,一边走路一边打瞌睡,膝盖撞在柜台上,摸到货架那儿,取下药罐来。……过了两分钟,药房老板娘看见奥勃捷索夫从药房里出来,走了几步,把薄荷药片丢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从街角那边,军医官迎着他走过来。……两个人聚在一起,指手划脚地议论着,消失在清晨的迷雾里了。

“我多么不幸啊!”药房老板娘说着,愤恨地瞧着她丈夫,这时候他正很快地脱掉衣服,又躺下睡觉。“啊,我多么不幸呀!”她又说一遍,忽然淌下了辛酸的眼泪。“而且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把十五戈比忘在柜台上了,”药房老板喃喃地说,盖上被子。“劳驾,把它收在桌子抽屉里。……”说完,他立刻睡着了。

「注释」

①按基督教传说,大力士参孙用一块驴腮骨打死一千个非列士人,见《旧约·士师记》。

②在大西洋,属葡萄牙。

③拉丁语:法国红葡萄酒。

④拉丁语:足量(意谓“多拿点来”)。

⑤盎司,此处指旧俄药量单位,1盎司等于29。86克。

⑥拉丁语:自身(意谓“喝酒”)。

⑦拉丁语:坏葡萄酒。

⑧引自俄国剧作家格利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俄文本编者注

⑨出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多余的人

多余的人

六月间一天傍晚,六点多钟。一群别墅的住客刚从火车上下来,走出小火车站希尔科沃,慢腾腾地往别墅区走去。他们大多数是一家之长,携带着小蒲包、皮包、女人的帽盒等。

大家都神色疲劳,肌肠辘辘,心里有气,好象太阳不是为他们照耀,青草也不是为他们发绿似的。

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扎依金也夹在那群人当中慢腾腾地走着。他是地方法院的法官,高身量,背有点驼,穿着价钱便宜的麻布外套,褪色的帽子上钉着帽徽。他不住出汗,脸色发红,闷闷不乐。

“请问您每天都坐火车到别墅来吗?”一个穿着褪了色而发红的长裤的别墅住客对他说。

“不,不是每天,”扎依金阴沉地回答说。“我的妻子和儿子在这儿常住,我每星期坐车来两次。我没有工夫每天回来,再者那也太破费了。”

“这话不错,那样做太破费,”红裤子说,叹口气。“在城里,人总不能步行到火车站,得雇出租马车,其次,火车票要花四十二戈比,……在路上总要买张报纸看一看,酒瘾来了还要喝上一盅。这些都是小开支,一星半点,可是你也别小看它:一个夏天算起来就是二百卢布埃当然,大自然的怀抱比这更宝贵,这我不来争论,……无非是田园之乐等等的,不过要知道,就我们文官的薪俸来说,您也明白,花每个小钱都得打一下算盘呢。不小心胡花了一个小钱,事后就会通宵睡不着觉。……是埃……我,先生,还没请教尊姓大名,我一年挣将近两千,是个五品文官,可是我吸二等烟草,大夫嘱咐我喝维希①矿泉水治胆石病,可是我身边连一 个多余的卢布也没有。”

“总之,糟得很,”扎依金沉默了一忽儿,说。“我,先生,有这样的看法:别墅生活是魔鬼和女人想出来的花样。魔鬼干这种事是出于恶毒,女人呢,出于极端的轻福求上帝怜恤吧,这不是生活,而是苦役,地狱!眼下又闷又热,呼吸都困难,可是你从这个地方奔波到那个地方,象个游魂似的,怎么也找不着一个安身之处。那边,城里,家具也没有,仆人也没有,……一切都运到别墅来了,……鬼才知道吃的是什么,茶也喝不上,因为没有人烧茶炊,就连洗个脸都办不到。至于来到这儿,来到大自然的怀抱里,那就对不起,请您在尘土里,在炎热的天气下一步步走吧。……呸!您成家了吧?”

“是的,先生。……有三个孩子,”红裤子叹道。

“总之,糟得很。……我们居然还活在人世,说起来倒叫人奇怪了。”

最后,这两个别墅住客走到了别墅区。扎依金跟红裤子分手,往自己的别墅走去。他正赶上家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只听见蚊子的嗡嗡声,一只苍蝇注定要成为蜘蛛的饭食了,正发出求救声。窗上挂着薄纱的窗帘,隔着窗帘可以看见天竺葵的凋谢的红花。木墙没油漆过,有些苍蝇在彩色画片旁边打盹儿。前堂里,厨房里,饭厅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在那个既叫客厅又叫大厅的房间里,扎依金碰见他的儿子彼佳,一 个六岁的小男孩。彼佳靠桌子坐着,大声喘气,努出下嘴唇,正用剪刀剪红方块纸牌上的武士。

“哦,是你,爸爸!”他说,没有扭过脸来。“你好!”

“你好。……妈妈在哪儿?”

“妈妈?她跟奥尔迦·基利洛芙娜一块儿出外排戏去了。

后天她们公演。她们还会带着我去看呢。……你去吗?“

“哼!……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傍晚回来。”

“娜达丽雅在哪儿?”

“妈妈把娜达丽雅带走了,要她在排演的时候帮妈妈化装。阿库莉娜到树林里采蘑菇去了。爸爸,为什么蚊子叮了人,它的肚子就红了?”

“不知道。……因为它们吸了血。那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没人。只有我一人在家。”

扎依金在圈椅上坐下,呆呆地望一阵窗口。

“那么谁给我们做饭呢?”他问。

“今天不做饭,爸爸!妈妈当是你今天不回来,没吩咐做饭。她跟奥尔迦·基利洛芙娜在排戏的地方吃饭。”

“多谢多谢。那你吃什么呢?”

“我喝牛奶。她们给我买了六戈比的牛奶。爸爸,蚊子为什么吸血呢?”

扎依金忽然感到有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滚到他肝脏那儿,开始吸它的血。他觉得那么烦恼,委屈,痛心,不由得呼吸费力,浑身发抖。他恨不得跳起来,拿起什么重东西砸在地板上,大骂一通,可是这时候他想起医师严格禁止他激动,就站起来,按捺住怒火,开始用口哨吹《法国清教徒》②的曲调。

“爸爸,你会演戏吗?”他听见彼佳的说话声。

“哎,别拿这些愚蠢的问题纠缠我!”扎依金说,生气了。

“讨厌,缠住人不放!你已经六岁了,可你还是跟三年前那么蠢。……愚蠢的、没管教的顽皮孩子!你,比方说,为什么把这些纸牌毁掉?你怎么敢毁纸牌?”

“这些纸牌不是你的,”彼佳转过脸来说。“这是娜达丽雅给我的。”

“胡说!你胡说,没出息的顽皮孩子!”扎依金越来越冒火。“你老是胡说!该拿鞭子抽你一顿才是,这头小猪!我要把你的耳朵拧下来!”

彼佳跳起来,伸长脖子,定睛瞧着他父亲气冲冲的红脸膛。他的大眼睛起初不住地眫巴,后来蒙上了泪水。孩子的脸变相了。

“你干吗骂我?”彼佳尖叫道。“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傻瓜?我又没招惹谁,又没淘气,我挺听话,可是你……生气了!是啊,你凭什么骂我?”

男孩讲得振振有辞,哭得那么伤心,扎依金觉得难为情了。

“真的,我何必跟他为难呢?”他暗想。

“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他说,碰碰孩子的肩膀。

“我不对,彼佳,……请你原谅。你是我的乖孩子,好孩子,我喜欢你。”

彼佳用袖口擦干眼泪,叹口气,在原来的地方坐下,开始剪纸牌上的皇后。扎依金走到书房里去了。他在长沙发上直挺挺地躺下,把两只手枕在头底下,沉思不语。男孩刚才淌下的泪水缓和了他的愤怒,他的肝火渐渐平息。他只感到疲劳和饥饿。

“爸爸!”扎依金听见门外有说话声。“要不要把我搜集的昆虫拿给你看?”

“拿给我看吧!”

彼佳走进书房来,递给父亲一个绿色的小长盒子。扎依金还没把它举到耳朵旁边,就听见盒子里有绝望的嗡嗡声和爪子搔盒边的沙沙声。他揭开盒盖,看见许多蝴蝶、甲虫、蟋蟀、苍蝇用大头针给扎在盒底上。所有的虫子,除了两三只蝴蝶以外,都还活着,在动弹。

“这只蟋蟀还活着呢!”彼佳惊讶地说。“它是昨天早晨给捉住的,直到现在还没死!”

“是谁教你把虫子扎在盒子上的?”扎依金问。

“奥尔迦·基利洛芙娜。”

“应该把奥尔迦·基利洛芙娜自己照这样扎死才对!”扎依金厌恶地说。“你把它拿走!虐待动物是可耻的!”

“上帝啊,他受到多么糟糕的教育,”他在彼佳走后暗想。

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已经忘记疲劳和饥饿,专心想着孩子的命运了。这当儿,窗外白昼的亮光渐渐暗下去。……可以听见别墅的住客们傍晚洗完澡,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不知什么人在饭厅那敞开的窗子外面站住,喊道:“要蘑菇吗?”

他喊完,没有听见回答,就迈着光脚啪嗒啪嗒地走开了。……可是后来暮色越发浓重,薄纱窗帘外面的天竺葵已经看不清轮廓,傍晚的清爽空气开始涌进窗口来,这时候前堂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谈笑声。……“妈妈!”彼佳尖叫道。

扎依金从书房里往外看,瞧见了他的妻子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身体健康,脸色红润,跟平时一样。……跟她一起来的是奥尔迦·基利洛芙娜,一个干瘪的金发女人,脸上长着很大的雀斑。另外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人,一个年轻,高身量,生着棕红色鬈发和很大前喉核,另一个身材矮壮,脸象演员一样刮得很光,歪着铁青色的下巴。

“娜达丽雅,烧茶炊!”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嚷道,衣服沙沙地响。“听说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回来了!巴威尔,你在哪儿啊?你好,巴威尔!”她说着,跑进书房里来,呼呼地喘气。“你回来了?很高兴。……我们的两个业余演员跟我一块儿来了,……我们走出去,我给你介绍一下。……喏,那个高一点的是柯罗梅斯洛夫,……唱得好极了。另一个矮一 点的……姓斯美尔卡洛夫,是个真正的演员,……朗诵得很精采。哎呀,我好累啊!刚才我们排戏来着。……排得可好呢!我们要演《有长号的房客》③和《她等他》④。……后天就上演。……”“你带他们回来干什么?”扎依金问。

“不能不这样呀,我的心肝!喝完茶以后我们得背一背台词,唱一下。……我是跟柯罗梅斯洛夫合唱的。……对了,差点忘了!你,亲爱的,打发娜达丽雅去买沙丁鱼、白酒、干酪,另外再买点什么别的吧。他们多半要在这儿吃晚饭。……哎呀,我好累啊!”

“哼!……我没有钱!”

“那可不行,我的心肝!那不合适!别害得我脸红啊!”

过了半个钟头,娜达丽雅奉命去买白酒和冷荤菜。扎依金喝完茶,吃完整整一个法国面包,就走到寝室去,在床上躺下。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和她的客人们又说又笑,着手背台词。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久久地听见柯罗梅斯洛夫用鼻音念台词,斯美尔卡洛夫用演员腔大呼小喊。……念完台词,接着就是长久的谈话,中间夹杂着奥尔迦·基利洛芙娜尖得刺耳的笑声。斯美尔卡洛夫凭真正的演员资格,用自负而激昂的口气解释台词。……随后是合唱,合唱后就是盘盏的玎玸熒!澜鹪*睡梦中听见他们怂恿斯美尔卡洛夫朗诵《女罪人》⑤,听见他假意推让一阵后开始朗诵。他压低了喉咙念,不住捶自己的胸口,痛哭,用沙哑的男低音扬声大笑。……扎依金皱起眉头,拉过被子来蒙上头。

“你们得走很远的路,天又黑,”过了一个钟头光景,他听见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的说话声。“你们何不就在我们这儿过夜呢?柯罗梅斯洛夫就在这儿,客厅里,这张长沙发上睡下,您,斯美尔卡洛夫呢,睡在彼佳的床上好了。……彼佳可以安置在我丈夫的书房里。……真的,你们就住下吧!”

最后,时钟敲了两下,一切才安静下来。……寝室的门开了,娜杰日达·斯捷潘诺芙娜出现了。

“巴威尔,你睡着了?”她小声说。

“没有。怎么了?”

“你,亲爱的,到书房里去,在长沙发上睡吧。这儿,你的床,我让奥尔迦·基利洛芙娜睡了。去吧,好人!我原想把她安置在书房里,可是她不敢一个人睡。……你就起来吧!”

扎依金坐起来,披上家常长袍,拿着枕头,慢腾腾地往书房走去。……他摸黑走到长沙发跟前,点燃火柴,却看见长沙发上躺着彼佳。男孩没有睡着,睁大眼睛瞧着火柴。

“爸爸,为什么蚊子夜里不睡觉?”他问。

“因为……因为,”扎依金喃喃地说,“因为我和你在这儿是多余的人。……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爸爸,奥尔迦·基利洛芙娜的脸上为什么有雀斑呢?”

“哎,别问了!你惹得我厌烦了!”

扎依金想了一忽儿,就穿上衣服,到街上去透一透新鲜空气。……他瞧着清晨的灰白色天空,瞧着呆呆不动的浮云,听着长脚秧鸡懒洋洋地鸣叫,开始幻想明天他进城去,在法院里下了班,回到家去睡一大觉。……忽然,街角上出现一 个人影。

“一定是守夜人,……”扎依金暗想。

可是他走近点,仔细一看,才认出这个人就是他昨天碰到的穿红褐色裤子的别墅住客。

“您没睡觉?”他问。

“是啊,不知怎么睡不着,……”红裤子叹道。“我在欣赏大自然。……我家里,您知道,来了贵客,是坐夜班火车来的,……那是我的岳母。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我的侄女们,……都是些挺好的姑娘。我非常高兴,不过……天气很潮湿!

您也是来欣赏大自然吧?“

“是的,”扎依金支吾道,“我也来欣赏。……不过,您可知道,附近有什么酒店或者饭馆?”

红裤子就抬起眼睛望着天空,陷入了沉思。……

「注释」

①法国的城名。

②德国作曲家梅耶贝尔 (1791-1864)在一八 三 六 年创作的五 幕歌剧。——俄文本编者注

③由俄国作家C。包依科夫改编的一个法国轻松喜剧。——俄文本编者注

④一个法国轻松喜剧。——俄文本编者注

⑤俄国诗人和剧作家A。K。托尔斯泰(1817-1875)的一首长诗。——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

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刚刚跟午饭后的摩耳浦斯①分手,这时候同他的妻子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一起坐在窗旁发牢骚。他不喜欢他的女儿丽朵琪卡跟年轻人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一块儿到花园里去散步。……“我受不了,”他唠叨说,“一个姑娘家这么满不在乎,连羞耻心都没有了。在花园里幽暗的林荫道上这么散步,我看,除了不道德和放荡以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了。你是母亲,可是你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照你的看法,姑娘家干蠢事倒是该当的。……照你的看法,他们就是在那边愉情也没关系。……你自己到了老年,也还巴不得忘掉羞耻,跑去跟人家幽会呢。……”“你干吗跟我过不去?”老太婆生气了。“唠唠叨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秃头的丑货!”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随他们去。……随他们在那儿亲嘴,搂搂抱抱吧。……很好,……随他们去。……要是这个丫头昏了头,我可不能在上帝面前负责。……亲嘴吧,姑娘!

私定终身吧!“

“你先慢着幸灾乐祸。……也许他们会一无结果散掉的。

……“

“求上帝保佑,一无结果散掉才好,……”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叹道。

“你老是跟你的亲儿女作对。……你只巴望丽朵琪卡倒霉,从不巴望好事。……当心,阿历克塞,可别让上帝惩罚你这种歹毒心肠!我替你担忧呢!你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你爱怎么想都随你,反正我不容许这种事。……他配不上她,再者她也无须乎着急。……凭我们的财产和她的美貌,她还会有更体面的求婚人。……其实我何必跟你说这些?我才懒得跟你罗唆呢!把他赶走,把丽朵琪卡关在屋里就完事了。……我就要这么办。”

老人一面打呵欠,一面有气无力地说着,仿佛在嚼橡皮似的。看得出来,他所以唠唠叨叨,无非是因为他心口痛,而且好说废话罢了,然而老太婆却把他的话当真听到心里去了。

她不住拍手,反唇相讥,呱呱地叫,跟老母鸡似的。暴君啦,恶棍啦,异教徒啦,混蛋啦,还有其他她熟悉的骂人话,纷纷从她舌尖上跳出来,照直扑到阿历克塞·包利绥奇的“丑脸”上去。……这个局面本来会象往常那样以庄严的吐唾沫和流泪水结束,可是这时候两个老人却忽然看见一件异乎寻常的事:他们的女儿丽朵琪卡正蓬松着头发,顺林荫道往正房跑来。同时,远远的,在林荫道拐角上,灌木丛后面,露出费多尔·彼得罗维奇的草帽。……这一回,那个年轻人脸色煞白。他迟疑不定地往前跨出两步,后来又摇摇手,很快地退回去了。这以后他们就听见丽朵琪卡跑进正房,飞一般地穿过整个过道,回到自己房间,喀嚓一声扣上了门。

老头和老太婆带着惊呆的神情面面相觑,垂下眼睛,脸色微微发白。两个人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他们来说,这个谜底是明明白白的,跟上帝的白昼一样。两个人无须说话就明白而且感觉到:刚才他们在这儿怨天尤人,互相责骂的时候,他们的闺女的命运却已经决定了。姑且不谈父母的心,其实只要最平常的人类感觉就足以理解目前丽朵琪卡关在自己房间里,心里有些什么感触,那个退到远处去的草帽正在她的生活里起着多么重大的决定作用。……阿历克塞·包利绥奇站起来,哼哼唧唧,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老太婆注视着他的动作,心里发紧地等他开口说话。

“这些日子天气多么奇怪,……”老头费力地说。“晚上挺冷,白天却热得受不了。”

厨娘端来茶炊。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洗茶杯,斟茶,可是谁都不想喝茶。

“应当去……叫丽朵琪卡……来喝茶,”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喃喃地说,“要不然,过后还要特意为她烧茶炊。……我不喜欢乱糟糟的!”

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想说句什么话,却没能说出来。

……她嘴唇颤动,舌头不听使唤,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再过一忽儿她就要哭出来了。阿历克塞·包利绥奇热切地想安慰惊慌失措的老太婆,他自己也想哭一场,然而自尊心妨碍他这样做:总得咬紧牙关硬撑场面埃“这一切都挺好,都不错,”他抱怨说,“只是他应该先跟我们谈一谈才是。……是碍…他,说真的,先应当向我们提出跟丽朵琪卡结婚的要求。……说不定我们根本不同意呢!”

老太婆摇着双手,大声哭出来,走回她的房间去了。

“这是终身大事,……”阿历克塞·包利绥奇暗想。“不能这么轻率地作出决定,……这得全面地认真考虑一下。……我去问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谈一谈,再作决定。……这样可不行!”

老人把身上的家常长袍的前襟掩上,迈着碎步走到丽朵琪卡的房门跟前。

“丽朵琪卡!”他说,迟疑不定地抓住门把手。“你……怎么了?你病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回答。阿历克塞·包利绥奇不住叹气,不知什么缘故耸了耸肩膀,从房门那儿走开了。

“这样可不行!”他想,趿拉着拖鞋在过道上走着。“应当全面……考虑一下,谈一谈,商量一阵。……婚姻是一种圣礼,可不能马虎对待。……我要去找老太婆谈一谈。……”老人迈着碎步走进他妻子的房间。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在一口打开的箱子跟前站着,发抖的手在翻衣服。

“一件衬衫也没有,……”她嘟哝说。“正正经经的好父母办出嫁妆来,连娃娃的衣服也不缺,可是我们的嫁妆既没有头巾,又没有毛巾。……人家可能以为她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而是孤儿呢。……”“应当谈一谈终身大事,可是你老讲这些穿戴。……瞧着你都叫人害臊。……现在要解决的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可是她却象个女商贩似的站在箱子跟前,数那些破衣服。……这样可不行!”

“那应该怎么样呢?”

“应该考虑一下,全面地商量一下,……讨论一下。

……“

两个老人听见丽朵琪卡开了房门,打发使女给费多尔·彼得罗维奇送一封信去,然后又扣上房门。……“她给他送去最后的答复了,……”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小声说。“这些蠢人啊,求上帝饶恕吧!根本就没想到跟长辈商量一下!哎,这班人啊!”

“你猜我想起了什么,阿辽沙②!”老太婆说,把两只手一 拍。“要知道,我们得在城里找个新宅子住了!要是丽朵琪卡不再跟我们同住,那我们还要这八个房间干什么?”

“这都是些无聊事,……小事。……现在得考虑终身大事。

……“

两个老人直到吃晚饭为止,一直象阴影似的在各处房间里走动,找不着一个安身之处。玛尔法·阿法纳西耶芙娜毫无目的地翻衣服,跟厨娘交头接耳地讲话,不时哭起来。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呢,则不住抱怨,想谈些严肃的话,却胡扯一通。吃晚饭的时候,丽朵琪卡出来了。她脸色绯红,眼睛微微发肿。……“啊,您好!”老头说,眼睛没有看着她。

他们坐下吃饭,头两道菜默默地吃完了。……大家的脸色,动作,仆人的步态,总之一切,都流露出一种拘谨的庄严意味。……“应当,丽朵琪卡,那个,……”老头开口说,“严肃地商量一下,……全面。……嗯,是埃……要不要喝点酒?格拉菲拉,去取酒来!我们不妨喝点香槟酒,不过要是没有的话,也就算了。……嗯,是啊,……这样可不行!”

酒送来了。老头一杯接一杯地喝个没完。……“我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他说。“这是严肃的大事。

……这样可不行!“

“爸爸,你的话也太多了!”丽朵琪卡叹道。

“得了,得了,……”老头惊慌地说。“我本来不过是随便说说,……找个话题罢了。……你可别生气。……”晚饭后,母女俩交头接耳地谈了很久。

“她们多半在谈些无谓的事,”老头暗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们,这些蠢人,不懂这件事多么严肃,……重大。

……这样可不行,那可不行!“

夜晚来了。……丽朵琪卡在自己房间里躺着,没有睡着。

……两个老人也睡不着,嘀嘀咕咕一直讲到天明。

“苍蝇不让人睡觉!”阿历克塞·包利绥奇埋怨说。

然而这不能怪苍蝇,却要怪幸福的心情。……

「注释」

①希腊神话中的梦神。

②阿历克塞的爱称。

正文 歌女

歌女

当年,她比现在更为年轻漂亮,歌喉也更为动听。有一天,在她别墅的楼座里,坐着尼古拉·波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她的崇拜者。天气闷热难耐。科尔巴科夫刚吃完午饭,喝了一大瓶劣质葡萄酒,感到心绪不佳,浑身不舒服。两人都觉得无聊,只等暑气消退,好出外散步。

前厅里突然意外地响起了门铃声。没穿外衣、跟着拖鞋的科尔巴科夫一跃而起,疑问地望着帕莎。

“大概是邮差,也可能是女友,”帕莎说道。

科尔巴科夫从来不回避帕莎的女友和邮差,但这一次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抱起一堆自己的衣服,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了。帕莎跑去开门。让她大吃一惊的是,门口站着的既不是邮差,也不是女友,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士。那人年轻漂亮,衣着考究,从各方面看来,是一位高贵的太太。

陌生女人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像刚刚爬完一道高高的楼梯。

“请问您有什么事?”帕莎问道。

太太没有立即回答。她朝前迈了一步,慢慢地打量着房间,然后坐下来,一副累得站不住、又像有病的样子。她一直努动着苍白的嘴唇,想说点什么。

“我的丈夫在你这儿吗?”她终于问道,抬起一双哭红了的大眼睛瞧着帕莎。

“什么丈夫?”帕莎小声说,立即吓得手脚冰凉了,“什么丈夫?”她又说一遍,开始发抖。

“我的丈夫,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科尔巴科夫。”

“不……没有……太太……我……我不认识您的丈夫。”

一分钟默默地过去了。陌生女人几次用手绢擦她苍白的嘴唇,不时屏住呼吸以克制内心的颤栗,帕莎则呆若木鸡地站在她面前,困惑地、恐惧地望着她。

“那么你是说,他不在这儿?”太太已经用平静的声音问,不知怎么还古怪地微徽一笑。

“我……我不知道您问的是谁。”

“你卑鄙,下流,可恶……”陌生女人一口气说下来,带着仇恨和厌恶的神气打量着帕莎。“是的,是的……你卑鄙。我非常非常高兴,我总算当面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帕莎感到,她一定给这位一身黑衣、眼神愤怒、手指又白又细的太太留下某种下流而丑陋的印象,她不由得为自己胖胖的红脸蛋、鼻上的雀斑和额上一络怎么也梳不上去的刘海而感到害臊。她觉得,如果她长得瘦一些,不涂脂抹粉,不留刘海,那么她还可以隐瞒她那并不高贵的身份,她站在这个陌生而神秘的女人面前也就不至于那么恐慌和羞愧了。

“我丈夫在哪儿?”太太接着说,“不过,他在不在这里我也无所谓,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他盗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到处都在寻找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他们要逮捕他。瞧你干了什么好事!”

太太站起来,激动万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帕莎望着她,吓得懵懵懂懂的。

“今天就要来抓他,逮捕他,”太太说到这里抽泣起来,在这声抽泣中可以听出她的屈辱和懊丧。“我知道,是谁把他弄到了这般可怕的境地!卑鄙,下贱的东西!可憎的出卖皮肉的荡妇(太太厌恶得皱起鼻子,撇着嘴唇)。我软弱无能……你听着,下贱的女人!……我软弱无能,你比我强,但是有人会出来保护我和我的孩子们!上帝什么都看得见!他是公道的!上帝会为我的每一滴眼泪,为我所有的不眠之夜惩罚你!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这番话的。”

又是一阵沉默。太太继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绞着手,而帕莎依旧呆呆地困惑地望着她,不明她的来意,等着她做出可怕的举动来。

“我,太太,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完突然哭起来。

“你撒谎!”太太高声训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我什么都清楚!我早知道你了!我还知道,这个月他天天在你这里鬼混!”

“是的。那又怎么样?那也没有办法。我这里经常有许多客人,不过我从来不强迫任何人。来不来随各人的便。”

“我告诉你:他盗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他利用职务之便侵吞了公款!为了你这种……为了你,他不惜去犯罪。听着,”太太在帕莎面前站住,用坚决的语气说,“你们这种人不可能有什么原则,你们活着就是为了作恶,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但也不能认为,你已经堕落得根深,你身上就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人的感情!他有妻子,儿女……一旦他判了罪,被送去流放,那我和我的孩子们就要活活饿死……你要明白这一点!不过眼前还有办法救他,救我和孩子们免得受穷和丢脸。如果我今天能送去九百卢布,他就平安无事了。只要九百卢布!”

“什么九百卢布?”帕莎小声问道,“我,我不明白……我可没拿过……”

“我不是跟你讨九百卢布……你没有钱,再说我也不会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东西……像你这种人,男人通常会送你们各种贵重物品的。你把我丈夫送的东西还我就是了!”

“太太,老爷他什么东西也没有送过我!”帕莎突然叫起来,开始明白她的来意了。

“那么钱哪儿去了?他挥霍了自己的钱,我的钱,公家的钱……所有这些钱都上哪儿去了?听着,我求你了。刚才我很气愤,对你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你一定恨我,这我知道,可是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同情心,那就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恳求你把东西还我!”

“哼……”帕莎说着,耸耸肩膀,“我倒乐意这样做,可是,我若说谎让上帝惩罚我,老爷他真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给过我。请相信我的良心。不过,你是对的,”歌女慌张起来,“有一次,老爷他是给我带来两样小玩意儿。好吧,您想要的话,我拿出来……”

帕莎拉开梳妆台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空心的金镯子和一只成色不足的宝石小戒指。

“给您!”她说着,把这两样东西递给客人。

太太霍地涨红了脸,面部肌肉抽搐起来。她受到了侮辱。

“你给我的算什么东西!”她说,“我不是来乞求施舍的,我是来讨回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利用你的地位,榨干了我的丈夫,榨干了这个软弱而不丰的人。星期四,我看到你和我丈夫在码头上,那天你戴着贵重的胸针和锡子。所以,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扮成无辜的羔羊!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把东西给不给我!”

“您这人,说真的,多奇怪……”帕莎说着,开始生气了,“我向您保证,除了这铜镯和戒指,我从您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里没有见到任何东西。老爷他通常只给我带点甜馅饼。”

“甜馅饼……”陌生女人冷笑说,“家里的几个孩子饿肚子,你这里倒有甜馅饼!你是肯定不想退回东西了?”

不等回答,太太坐了下来,眼睛盯着一处地方,在想什么心事。

“现在该怎么办?”她说道,“要是我弄不到这九百卢布,那他就完了,我和孩子们也完了。我该杀了这个坏女人,还是给她下跪呢?”

太太用手绢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求你了!”她边哭边说,“是你害得我丈夫倾家荡产,是你毁了他的前程,你救救他吧……你对他尽可以没有一点同情心,可是孩子们,孩子们……孩子们有什么过错呀?”

帕莎一想到几个小孩子站在大街上,饿得哇哇哭,她自己也大声痛哭起来。

“太太,我能做些什么呢?”她说,“您刚才说我是坏女人,害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倾家荡产,可是我对您,就像面对真正的上帝一样问心无愧……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得到老爷他的一点好处……在我们这班歌女中,只有莫蒂一人有财主供养她,其余的人都靠面包加克瓦斯①勉勉强强过日子。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是一位有教养、有礼貌的先生,所以我才接待他。我们不能不接待呀。”

①用麦芽和面包屑做成的清凉饮料。

“我要东西!把东西还给我!我在哭……低三下四……好吧,我给你下跪!这样行了吧?”

帕莎吓得尖叫一声,挥舞着双手。她感到,这个苍白而美丽的太太,像在舞台上演戏似的表演得十分出色,她出于骄傲,出于高贵的气度,当真会给她下跪,以便抬高自己而贬低歌女。

“好,我给你东西就是!”帕莎擦着眼睛,忙乱起来,“好吧。不过东西不是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东西是别的客人送我的。就按你的意思办,太太……”

帕莎拉出五斗柜上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钻石胸针,一串珊瑚,几只金戒指,一个金镯子,把这些东西部交给了那位太太。

“您要的话,都拿去吧,只是我没有得着你丈夫的任何好处。拿走吧,您发财去吧!”帕莎继续说道,陌生女人威胁要给她下跪,这使她感到莫大的侮辱,“既然您出身高贵……又是他的合法妻子,那就该让他时时刻刻守着您。是这样。我可没有招引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太太泪眼模糊地瞧着给她的东西,说道。

“这不是全部……这些东西值不了五百卢布!”

帕莎冲动地又从五斗柜里扔出一块全表,一个烟盒,几颗金纽扣,摊开双手说:

“这下我什么也不剩了……您来搜吧!”

来客叹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把东西包在手绢里,一句话没说,甚至没点一下头,走了出去。

隔壁的房门打开了,科尔巴科夫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神经质地晃着脑袋,像是刚刚喝了一杯苦药。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您到底给过我什么东西?”帕莎冲着他责问,“我请问,什么时候给的?”

“东西……东西不东西不足挂齿,”科尔巴科夫说着又晃一下脑袋,“我的上帝!她在你面前痛哭流涕,低三下四……”

“我要问您:您到底给过我什么东西啦?”帕莎大声嚷道。

“我的上帝,她高贵,骄傲,纯洁……她竟想下跪求……求你这种娼妇!唉,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都是我的罪过!”

他抱住头,呻吟着说:

“不!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行为!永远不能原谅!你离我远点……贱货!”他厌恶地大声喝道,急忙从帕莎身旁往后退,用颤抖的手推开她。“她竟想下跪……求谁?求你!啊,我的上帝!”

他很快穿好衣服,厌恶地躲着帕莎,向大门跑去,走了。

帕莎躺下后开始放声大哭。这时她已经心疼自己一时冲动交出去的东西,感到一肚子的委屈。她回忆起三年前有个商人无缘无故就把自己打了一顿,想到这里,她哭得更伤心了。

一八八六年七月五日

正文 教师

教师

费多尔·卢基奇·绥索耶夫是由“库里金兄弟纺织工厂”出资创办的工厂学校的教师,这时候正准备去参加一个隆重的宴会。每年,考试结束以后,工厂经理处总要举办一 次宴会,应邀赴宴的有国民学校督学官,有主持考试的全体人员,有工厂管理人员。宴会虽然是例行性质的,然而时间素来拖得很长,大家兴致勃勃,吃得满有滋味。教师们忘记各自的官品①,只记得各自正直的劳动,和和气气,吃得酒足饭饱,谈话谈到喉咙发哑,夜深才走散,歌声和接吻声惊动整个工厂区。这样的宴会,按绥索耶夫在工厂学校里工作的年数来计算,他已经参加过十三次了。

现在他正准备去参加第十四次宴会,极力想使自己的外貌显得喜气洋洋,十分体面。他把他那套新的黑衣服足足刷了一个钟头,临到他穿上时髦的衬衫,又在镜子前面几乎站了同样长的时间。衬衫的袖扣洞太小,扣子不大容易钻进去,这件事引起了一场十足的风暴,惹得他对妻子不住地抱怨、威吓、责难。他那可怜的妻子在他身旁跑来跑去,累得筋疲力尽,再者,他自己最后也累坏了。等到仆人从厨房里给他送来擦亮的半高腰皮靴,他已经没有力气套在脚上了。他不得不躺一忽儿,喝点水。

“你多么衰弱啊!”妻子叹道。“你根本不应该去参加这个宴会。”

“请你不必出主意!”教师生气地打断她的话说。

他的心绪极其恶劣,因为他对最近这次考试很不满意。其实这次考试的结果挺出色,高级班所有的男孩都获得了证书和奖品。工厂的经理部门和政府的官吏对这种成绩感到满意,然而教师却嫌不够。使他心里烦恼的是,学生巴勃金平素从不出错,这次考试却在听写中写错了三个字,学生谢尔盖耶夫紧张得没能把十七乘十三算对,督学官这个年轻而缺乏经验的人为听写选了一篇难文章,而且他请来邻近的学校教师里亚普诺夫主持听写,那个教师“不讲同行的义气”,念听写材料的时候不把字念清楚,却好象拿这些字放在嘴里咀嚼似的。

教师由妻子帮忙穿上半高腰皮靴,再对着镜子照一阵,就拿起一根节疤很多的手杖,动身赴宴去了。这个盛典在工厂经理的住宅里举行,教师走到住宅门口,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忽然大咳起来。……他咳得浑身颤动,帽子从头上掉下来,手杖从手里摔下地。教师们和国民学校督学官听见他的咳嗽声,就从住宅里跑出来,他却已经坐在底下一 层台阶上,一身大汗了。

“费多尔·卢基奇,是您吗?”督学官惊讶地说。“您……来了?”

“怎么?”

“您,亲爱的,应该待在家里才对。今天您身体很不好埃……”“今天我跟昨天一样好。不过要是您不愿意我来,那我可以走。”

“咦,这话是从何说起,费多尔·卢基奇?何必说这种话呢?欢迎欢迎!认真说来,这个盛典的主客不是我们,是您埃求上帝怜恤吧,您来了,我们简直愉快得很呢。……”工厂经理的住宅里已经为这个盛典准备停当。大饭厅里挂着德国的彩色画片,弥漫着天竺葵和油漆的气味,当中放着两张桌子,一张大的是饭桌,一张小的是放冷荤菜的。窗口那边,中午炎热的阳光从放下的窗帘里隐隐透进来。……房间里的半明半暗、窗帘上的瑞士风景画、天竺葵、碟子里切得很薄的腊肠,都显得那么纯朴,现出姑娘家多愁善感的神气。这一切倒跟房主人本身相称,他是个软心肠的日耳曼人,身材矮小,腆起小小的圆肚子,睁着油亮而亲热的小眼睛。阿道尔夫·安德烈伊奇·勃鲁尼(这就是主人的姓名)在冷荤菜桌旁忙忙乱乱,仿佛那儿起了火似的。他不住斟酒,往盆子里添菜,千方百计讨好客人,逗他们发笑,表示他的友好心情。他拍他们的肩膀,瞧他们的眼睛,嘻嘻地笑,搓手,一句话,象善良的狗那么亲热。

“费多尔·卢基奇,我瞧见的是谁呀?”他见到绥索耶夫,就用发颤的声调讲起来。“我们多么愉快!您尽管有病,却还是来了!……诸位先生啊,请容许我让你们高兴一下:费多尔·卢基奇光临了!”

教师们已经围住那张冷荤菜小桌,吃起来。绥索耶夫皱起眉头。他看见同事们没有等他来就开始吃菜喝酒,心里不痛快。他认出其中有里亚普诺夫,也就是考试的时候主持听写的人。他走到里亚普诺夫跟前,开口说:“您不讲同行的义气!对了!正派人不这样考听写!”

“主啊,您还在说这件事!”里亚普诺夫说,皱起眉头。

“难道您就不嫌腻烦?”

“对,我还要说!我的巴勃金从没出过错!我知道您为什么象那样考听写。您无非是希望我的学生遭殃,好显出您的学校比我的高明。我全明白!……”“您为什么跟我过不去?”里亚普诺夫顶嘴说。“您干吗缠住我不放?”

“算了,两位先生,”督学官解劝说,做出要哭的脸相。

“得了,为一点小事犯不上闹起来。三个错啦,……一个错也没有啦,……那不都是一样吗?”

“不,不一样。我的巴勃金从不出错!”

“他缠住人不放!”里亚普诺夫继续说,气愤地哼鼻子。

“他仗恃他是个病人,不住骂人。哼,老兄,再这样下去,我不来顾您有病没病了!”

“我的病不要您管!”绥索耶夫生气地嚷道。“这关您什么事?您老是病啊病的唠叨没完。……我才不稀罕您的同情!再者您凭哪点说我有病?考试以前我害过病,这是确实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复原,只是有点衰弱罢了。”

“您复原了,那就应该感谢上帝,”神学教师尼古拉神甫说,这个青年教士穿着讲究的深棕色法衣和长裤,散着裤腿。

“您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反而一肚子气,这样那样的。”

“您也妙得很,”绥索耶夫打断他的话说。“考题应当直截了当,意思清楚,可是您老是叫学生猜谜。这样可不行!”

大家同心协力,好歹劝得他平了气,让他在桌旁坐下。他挑选很久,不知该喝哪种酒好,后来露出一脸的哭丧相,喝下半杯某种绿色露酒。随后他要来一小块馅饼,细心地把馅里的鸡蛋和葱剔掉。他吃下头一口,觉得馅饼太淡。他撒上点盐,可是立刻把馅饼生气地推开,因为又太咸了。

在宴席上,绥索耶夫被安置在督学官和勃鲁尼中间。按照久已养成的风气,他们吃过头一道菜后,就开始祝酒。

“我认为,”督学官开口说,“我有愉快的责任感谢不在座的学校董事丹尼尔·彼得罗维奇和……和……和……”“和伊凡·彼得罗维奇,……”勃鲁尼从旁提了一句。

“和伊凡·彼得罗维奇·库里金,他们不惜资金,开办学校,我提议为他们的健康干杯。……”“从我这方面来说,”勃鲁尼好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说道,“我提议为尊敬的国民学校督学官巴威尔·根纳季耶维奇·纳达罗夫的健康干杯。”

椅子纷纷移动,一张张脸露出笑容,例行的碰杯开始了。

第三个祝酒的素来是绥索耶夫。这一次他也站起来,开口讲话。他拉长脸子,嗽一嗽喉咙,首先声明他没有演讲的口才,也没准备讲话。随后他说,他任职十四年以来,遭到过很多的阴谋、暗算,甚至告密,又说他知道他的仇人和告密者是谁,可是不愿意点出他们的姓名,“深怕破坏某人的胃口”,不过尽管有那些阴谋,库里金的学校却“不仅在精神方面,甚至在物质方面”也在全省占第一位。

“别处的教师,”他说,“都挣二百和三百,可是我挣五百卢布,此外我的住宅由工厂出钱装修,置备家具。今年所有的墙都糊了新的壁纸。……”接着教师大事宣扬本校的学生同地方自治局和政府的学校学生相比,所得到的文具要多得多。而且依他看来,在这方面,学校应当感激的并不是工厂主,他们住在国外,甚至未必知道这个学校的存在,却应当感激另一个人,这个人尽管是日耳曼血统,信奉路德派新教,却具有俄国人的灵魂。绥索耶夫讲了很久,不时停下来喘气,而且他又喜欢渲染,结果他的发言冗长,听着很不舒服。他好几次提到他的某些仇人,极力含沙射影,说了又说,常常咳嗽,难看地活动他的手指。最后他累了,出汗了,声音放低,断断续续,仿佛在自言自语。他前言不搭后语地结束了他的演讲:“这样,我提议为勃鲁尼,也就是为阿道尔夫·安德烈伊奇干杯,他就在这儿,在我们中间,……一般说来,……大家都是明白的。”

他讲完话,大家都轻松地吐口气,就象有人在空中洒了点凉水,解除了暑热似的。看来,只有勃鲁尼一个人没有不愉快的感觉。这个日耳曼人喜笑颜开,转动着多愁善感的眼睛,热情地握绥索耶夫的手,又象狗那么亲热起来。

“啊,我向您道谢!”他说,着重念“氨字,把左手按在心上。”您了解我,我很幸福!我用整个心祝愿您事事如意!

不过我得向您指出,您夸大了我的意义。这个学校的蓬勃发展要完全归功于您,我可敬的朋友,费多尔·卢基奇!缺了您,它就不会跟别的学校有什么不同!您以为这个日耳曼人在说恭维话,这个日耳曼人在说客气话。哈哈!不对,我的好朋友,费多尔·卢基奇,我是个老实人,从来也不说恭维话。如果我们一年付给您五百卢布,那就是说您对我们来说是宝贵的。难道不是这样吗?诸位先生,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换了旁人,我们就不会出这么多的钱。……求上帝怜恤,办好一个学校,对工厂来说是光荣呀!“

“我得诚恳地承认,您的学校的确与众不同,”督学官说。

“您不要以为这是奉承。至少我有生以来象这样的学校还没看见过第二所。考试期间我在您的学校里坐着,时时刻刻感到惊奇。……奇怪的是竟有这样的孩子!他们知道得很多,对答如流,同时他们没有吓得战战兢兢,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诚恳神态。……看得出来他们都热爱您,费多尔·卢基奇。您是位地地道道的教师,您天生就是一位教师。您样样条件都具备:有与生俱来的素质,有多年的经验,有对事业的热爱。

……说来简直叫人奇怪,您虽然体质弱,可是有那么多的精力,对工作理解得那么深,……而且,您知道,您有那样大的毅力,信心!在学校会议上有人说您是您这项事业中的诗人,这话说得对。……的的确确是诗人!“

所有在座的人象一个人似的,异口同声讲起绥索耶夫的非凡才能。犹如堤坝决了口,诚恳热情的话语滔滔不绝,象那样的话,人在不喝酒的时候,由于谨小慎微,是不会说出口的。绥索耶夫的演讲也罢,他那难于相处的性格也罢,他脸上那凶恶难看的表情也罢,统统被人忘却了。所有的人,就连那些沉默胆怯、新近任职的教师,那些贫苦受气、见着督学官总得尊称“大人”的青年人,也畅谈起来了。事情很清楚,绥索耶夫在他那一行中是个卓越的人物。

他在任职的十四年当中已经习惯了成就和赞美,这时候听着那些崇拜者的热情洋溢的讲话,毫不动心了。

听到赞美而陶醉的并不是他,却是勃鲁尼。这个日耳曼人把每个字都听进去,眉开眼笑,拍着手心,羞涩得脸色绯红,仿佛那些赞美不是针对教师,却是针对他似的。

“说得好!说得好!”他叫道。“一点不差!您猜中我的想法了!……太好了!……”他不时瞧着教师的眼睛,仿佛想跟他分享自己的快乐似的。最后他忍不住,跳起来,用他尖细的男高音压过所有的说话声,大声嚷道:“诸位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嘘!听了你们说过的那许多话,我只有一句话要讲:工厂的经理部门是不会忘记报答费多尔·卢基奇的!……”大家都安静下来。绥索耶夫抬起眼睛瞧着日耳曼人泛起红晕的脸。

“我们是善于器重人的,”勃鲁尼放低了喉咙,继续说,做出严肃的脸相。“听了你们讲的话,我必须告诉你们:……费多尔·卢基奇的家属的生活会得到保障,一个月前已经为此在银行里存下一笔钱了。”

绥索耶夫用疑问的眼光瞧了瞧日耳曼人,瞧了瞧同行们,似乎弄不明白:为什么得到生活保障的是家属而不是他本人?

这当儿他在所有人的脸上,所有呆望着他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同情和怜悯,而是另外一种东西,一种柔和的、温柔的、同时却又极其不祥的东西,类似可怕的真理。

一刹那间这使得他周身发凉,心里充满说不出的绝望。他面色苍白,脸相也变了,忽然跳起来,抱住头。他照这样站了十几秒钟,带着恐惧呆呆地瞧着前面,仿佛看见勃鲁尼所说的死亡正在向他逼近似的。随后他坐下,哭起来。

“算了!……您怎么了?……”他听见许多不安的声音说。

“水!您喝点水吧!”

过了不久,教师镇静下来,可是先前那种活泼的情绪再也没有回到吃饭的人们身上来。宴会在阴郁的沉默中结束了,而且比往年早得多。

绥索耶夫回到家里,首先照一照镜子。

“当然,我不该在那儿大哭起来!”他瞧着带黑眼圈的眼睛,瞧着凹陷的脸颊,暗想。“今天我的脸色就比昨天好得多。

我害的是贫血和胃炎,我咳嗽是胃里的毛病。“他想到这里放了心,慢腾腾地脱掉衣服,用刷子把他的黑色衣服刷了很久,然后仔细地叠好,锁在五斗橱里。

后来他走到桌子跟前,桌上放着一叠学生的练习簿。他从中抽出巴勃金的练习簿,坐下来,专心欣赏那孩子气的清秀笔迹。……当他检查学生们的听写试卷的时候,地方自治局的医师,正坐在隔壁房间里,小声对教师的妻子说:不应该让他去参加宴会,因为,看样子,这个人活不到一个星期了。

「注释」

①俄国教员是叙官品的。

正文 不安分的客人

不安分的客人

在守林人阿尔乔木那矮小歪斜的木房里,有两个人在乌黑的大圣像下面坐着:一个就是阿尔乔木本人,是个矮小精瘦的农民,脸容苍老,布满皱纹,胡子一直长到脖子上;另一个是过路的猎人,身材高大的年轻小伙子,穿着红布新衬衫和不透水的大皮靴。他们在三条腿的小桌旁边一条长凳上坐着,桌上点着一支油烛,插在瓶子里,正在懒洋洋地放光。

窗外,漆黑的夜色里,暴风呼呼地响,大自然在雷雨前照例是这样逞威的。风愤恨地哀号着,压弯的树木痛苦地呻吟不已。窗子上缺一块玻璃,糊着纸,人可以听见从树上吹落的叶子纷纷拍打那张纸。

“你听我说,东正教徒,……”阿尔乔木压低喉咙,用沙哑的男高音说,他那对一眫也不眫的、似乎害怕的眼睛瞧着猎人。“狼也罢,熊也罢,各种野兽也罢,我统统不怕,唯独怕人。野兽来了,你可以用枪支或者别的什么武器打死它,救出你自己,可是坏人来了,那就任什么解救的办法都使不上了。”

“当然!见着野兽可以开枪,可是你开枪打死一个强盗,你就要负责,那可就要发配到西伯利亚去了。”

“我,老弟,当守林人差不多已经有三十年,我吃过坏人多少苦头,那都没法说了。前后到我这儿来过的坏人,多得数不清埃这间木房就在林间小路上,这条路通车马,好,他们,那些魔鬼,就都来了。不管什么样的恶棍都会闯进来,帽子也不脱,脑门上也不画个十字,照直跑到你跟前来,说一 声:”给我面包,你这老家伙!‘可是我上哪儿给他找面包去?

他凭什么向我要?莫非我是个大财主,应当喂饱每个过路的酒鬼?他,当然,心里冒火了,……他们这些魔鬼是不戴十 字架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伸出手来就给你一个耳光:“给我面包!‘得,给就给吧。……我可不打算跟他们这些蠢材打架!有的人膀大腰圆,拳头跟你的皮靴一般大,可是我呢,你瞧得出来是什么样的体格。他只要动一动小手指头也能把我弄死。……好,你给了他面包,他就大吃一通,在小木房里大模大样躺下,连个谢字也不跟你说。有时候还有要钱的:”你说,钱在哪儿?’我有什么钱?哪儿会有钱?“

“当个守林人,居然会没钱!”猎人笑道。“月月有薪水,再说私下里恐怕还卖木材呢。”

阿尔乔木惊恐地斜起眼睛看了看猎人,他的胡子颤动起来,就象喜鹊尾巴在颤动似的。

“你还年轻,就跟我说这种话,”他说。“你说这种话可要对上帝负责埃你是哪一路人?从哪儿来的?”

“我是维亚左甫卡村的。村长涅费德的儿子。”

“你玩枪找乐子。……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玩这个。

是埃唉,我们的罪孽深重呀!“阿尔乔木打个呵欠说。”糟透了!好人很少,坏蛋和杀人犯,求上帝怜恤我们,多得不行啊!“

“你好象也怕我。……”

“咦,哪儿的话!我怕你干什么?我看得出,……我懂。

……你走进屋来,不是要这要那,而是在身上画个十字,规规矩矩地鞠个躬。……我懂。……你就是要面包,也可以给的。……我是个死了老婆的人,不生炉子,茶炊也早就卖了,……我穷,肉啊什么的都买不起,不过面包呢,你自管吃好了。“

这时候长凳底下发出呜呜的叫声,在这呜呜声之后又响起嘶嘶的叫声。阿尔乔木打了个哆嗦,把脚缩回去,用疑问的眼光瞧着猎人。

“这是我的狗在惹你的猫,”猎人说。“你们这些魔鬼!”他对长凳底下吆喝一声。“躺下别动!你们在找打!可是,老汉,你的猫好瘦呀,只剩下皮包骨了。”

“它老了,到死的时候了。……那么,这样说来,你是维亚左甫卡村的人!”

“你不喂它东西吃,我看得出来。它虽然是一只猫,可到底是活的东西,……能吸气吐气。应当爱惜它才对!”

“你们维亚左甫卡村可不光彩,”阿尔乔木继续说,好象没听见猎人的话,“教堂一年遭两次抢。……居然有这种罪该万死的人,啊?可见他们不但不怕人,连上帝也不怕!打劫上帝的财物!就是把他们绞死都不解恨!在从前,省长总是把这种坏蛋严刑拷打。”

“不管怎么惩罚他们,用鞭子抽也罢,从严定罪也罢,都没什么用。坏人的坏心思是任什么办法也改不掉的。”

“拯救和饶恕我们吧,圣母!”守林人喘吁吁地叹了口气。

“拯救我们,让我们躲开一切仇人和冤家吧。上星期在沃洛维·扎依米希村,有个割草人拿起镰刀朝另一个割草人的胸膛砍。……他把那个人活活砍死了!这都是何苦哟,求上帝保佑吧!先是一个割草人从酒店里出来,……喝醉了。他遇上另一个割草人,也喝醉了。……”猎人本来专心听着,这时候忽然打了个哆嗦,拉长脸,仔细听一下。

“慢着,”他打断守林人的话。“好象有人在喊叫。……”猎人和守林人定睛瞧着乌黑的窗子,开始静听。在树林的飒飒声中,响起了在一切风暴中紧张的耳朵都能听到的种种声音,因此,究竟是有人在呼救,还是狂风在烟囱里哭泣,就难于分清了。可是猛的一阵风刮过房顶,敲打窗上的纸,带来了清楚的喊叫声:“救命啊!”

“一说杀人犯,杀人犯真就来了!”猎人说,脸色发白,站起来。“有人遭抢了!”

“求主饶恕吧!”守林人小声说,也脸色发白,站起来。

猎人毫无目的地瞧了瞧窗外,然后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个夜晚啊,什么样的夜晚啊!”他嘟哝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抢劫的时候!听见了吗?又喊了一声!”

守林人瞧了瞧圣像,再把眼睛从圣像移到猎人身上,然后往长凳上一屁股坐下去,就象一个人听到意外的消息,吓坏了,浑身瘫软似的。

“东正教徒啊!”他用含泪的声音说。“你到前堂去一趟,插上门闩!应当把烛火熄掉才成!”

“这是为什么?”

“保不定他们会跑到这儿来呢。……唉,我们的罪过啊!”

“应当出去救人才对,你却要插上门闩!嘿,你这个脑瓜子可真够聪明的!我们走吧,好不?”

猎人把枪扛在肩上,拿起帽子。

“你穿上衣服,带上枪!喂,弗列尔卡,走!”他对狗喊道。“弗列尔卡!”

从长凳底下走出一条狗来,是猎犬和看家狗的杂种,两个长耳朵被咬坏了。他在主人脚旁伸了个懒腰,开始摇尾巴。

“你呆坐着干什么?”猎人对守林人喊一声。“莫非你不去?”

“上哪儿去?”

“救人去!”

“我哪儿成!”守林人摇一下手,全身缩成一团。“求上帝保佑他吧!”

“为什么你不肯去?”

“刚才谈得那么可怕,现在要去摸黑,我连一步路也走不动。求上帝保佑他吧!我在树林里什么没见过?”

“你怕什么?莫非你没有枪?咱们走吧,劳驾。一个人去害怕,两个人就胆壮了!听见了吗?又喊了一声!站起来!”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小伙子!”守林人哀叫道。“难道我是傻子,自己去送死?”

“那么你不去了?”

守林人一声不响。狗大概听见了人的吵嚷声,就发出凄凉的吠叫。

“你去不去,我问你?”猎人大叫一声,恶狠狠地瞪大眼睛。

“天呐,他缠住人不放!”守林人皱起眉头说。“你自己去好了!”

“哼,……坏蛋!”猎人嘟哝着,回转身往门口走去。“弗列尔卡,走!”

他走出去,敞开了大门。风刮进小木房来。烛火不安地闪烁着,猛燃一下,熄了。

守林人等猎人走后,就去关门上闩,看见林间小路上的水洼和附近一棵棵松树,闪电照亮客人走远的身影。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神圣的,神圣的,神圣的,……”守林人小声念叨着,赶紧把粗门闩插在木铁环里。“上帝送来了这样的天气!”

他回到屋里,摸黑爬上灶台,躺下,从头到脚盖好。他躺在皮袄底下,紧张地听着,再也没听见人的喊叫声,然而另一方面,雷却打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响。他听见被风刮过来的大雨点愤怒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和纸。

“魔鬼把他支使走了!”他寻思着,暗自想象猎人被雨水淋透,脚底下绊着树桩,几乎跌倒。“恐怕他吓得牙齿在打战哩!”

至多过了十分钟,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就是有力的敲门声。

“谁啊?”守林人喊道。

“是我,”传来猎人的说话声。“开门!”

守林人从灶台上爬下来,摸到油烛,点上,走去开门。猎人和狗都淋得湿透了。他们正赶上最大最密的雨。现在雨水从他们身上淌下来,好象是从没拧过的湿衣服上淌下来似的。

“出了什么事?”守林人问。

“一个村妇赶着一辆大车,走错了路,……”猎人回答说,极力压下喘息。“她把车赶进灌木林去,出不来了。”

“瞧这个傻娘们儿!那么她害怕了。……怎么样,你把她带到大路上去了?”

“我不愿意回答你这个混蛋。”

猎人把湿帽子丢在长凳上,继续说:

“我现在算是把你看透了!你是混蛋,是最没出息的人。

居然是个守林人,还拿薪水呢!真是个坏蛋。……“守林人踩着自觉有罪的步子往灶台那边慢慢走去,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声响,躺下来。猎人在长凳上坐下,沉思一忽儿,没脱掉湿衣服,也在长凳上直挺挺地躺下。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吹灭油烛,又躺下。响起了一阵特别响的雷声,他翻个身,啐口唾沫,嘟哝说:”他害怕。……可万一那个村妇让人杀了呢?谁该去帮她?

你居然是个老年人,是个教徒呢。……简直是一头猪。“

守林人清了清嗓子,长叹一声。弗列尔卡在黑暗里不知什么地方使劲抖一下淋湿的身体,往四下里洒下不少水珠。

“这么看来,即使那个村妇被人杀死,你也不在心上?”猎人继续说。“喏,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打死我,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紧跟着是沉默。风暴已经过去,隆隆的雷声退到远处去了,然而雨还在下。

“打个比方说,要是喊救命的不是村妇而是你呢?”猎人打破沉默说。“要是谁也不跑去救你,你这畜生觉得好受吗?

你这种卑鄙惹得我一肚子的气,你这该死的!“

后来,经过一段很长的间歇后,猎人说:“这样看来,既然你怕人,那你一定有钱!没钱的人就不怕人。……”“你说这种话可要对上帝负责啊,……”阿尔乔木在灶台上用沙哑的喉咙说。“我没有钱!”

“嗯,是啊!坏人永远有钱。……你为什么怕人?可见你有钱!我恨不得捣一下乱,偏要把你的钱抢走,好叫你明白明白!”

阿尔乔木不出声地从灶台上爬下来,点上油烛,在圣像底下坐着。他脸色惨白,定睛瞧着猎人。

“我索性把你的钱抢走,”猎人继续说,站起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你们这号人就得教训一下!你说,钱都藏在哪儿?”

阿尔乔木盘起两条腿,把它们缩在身子底下,开始眫巴眼睛。

“你缩头缩脑干什么?你的钱藏在哪儿?你这个魔鬼,舌头没有了还是怎么的?你怎么不说话?”

猎人跳起来,走到守林人跟前。

“他把眼睛瞪得那么圆,跟猫头鹰似的!怎么样?把钱拿出来,要不然我就要开枪!”

“你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啊?”守林人尖声叫道,大颗泪珠从眼睛里扑簌簌滚下来。“这是为什么?上帝什么都看得见!

你说这种话要在上帝面前负责。你根本没有权利向我要钱!“

猎人瞧了瞧阿尔乔木哭泣的脸,皱起眉头,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气愤地把帽子戴上,低低地压在额头上,拿起枪来。

“哎,……哎,……瞧着你都讨厌!”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瞧着你!反正我在你这儿也没法睡觉。再见!喂,弗列尔卡!”

大门砰的一响,这个不安分的客人带着他的狗走出去了。

……阿尔乔木等他走后,关门上闩,在胸前画个十字,躺下来。

RARA AVIS①

一个写犯罪小说的作者跟一个警察局暗探谈话。

“请费心领我到骗子和流浪汉的黑窝去一趟。”

“遵命。”

“请给我介绍两三个杀人犯的典型人物。……”“这也可以照办。”

“我还有必要到秘密的淫窟去看看。”

此外,作者还要求认识伪造钱币者、敲诈者、赌棍、红桃皇后②、面首等,暗探对所有这些要求一概回答说:“这也可以办到。……要多少有多少!”

“另外还有一个要求,”最后作者要求说。“由于我在长篇小说里必须写两三个光明人物作为对比,那么还要麻烦您给我引见两三个完美无瑕的正人君子。……”暗探抬起眼睛来望着天花板,思索着。

“嗯,……”他支吾道。“好,我们来找找看!”

「注释」

①拉丁语:罕见的人。

②纸牌名,在此借喻卖笑的女人。

正文 旁人的灾难

旁人的灾难

早晨刚六点钟光景,新获法学候补博士学位的柯瓦列夫带着他年轻的妻子坐上一辆四轮马车,沿着乡间道路驶去。他和他的妻子以前从没起过这么早,如今这安静的夏日清晨的美景在他们眼里就无异于仙境了。大地一片碧绿,点缀着钻石般的露珠,显得美丽而幸福。阳光在树林上洒下明亮的光点,在发亮的河面上不住颤抖。异常清澈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似乎上帝创造的整个世界刚刚洗过澡,因而变得年轻些,健康些了。

对柯瓦列夫夫妇来说,正如他们后来承认的,这个清晨是他们蜜月当中,因而也是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他们无休无止地谈话,唱歌,无缘无故地大笑,打打闹闹,后来想起车上还有马车夫,不由得怪难为情的。幸福,不仅现在向他们微笑,甚至将来也会对他们微笑。他们正坐车去购买一 个庄园,“一个饶有诗意的小角落”,他们从结婚头一天起就在巴望它。未来的远景给他俩一种极其灿烂的希望。他隐约看到他将来做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从事合理化的农业经营,亲自劳动,另外还有他屡屡读到和听到的其他各种快乐。使她动心的,却是这件事的纯粹浪漫性质的一面:幽暗的林荫道啦,钓鱼啦,芬芳的夜晚啦……他们只顾说说笑笑,却没有注意到马车已经走完十八俄里的路程。他们去察看七品文官米哈依洛夫的庄园,它座落在又高又陡的河岸上,掩藏在一片桦树林里。……红色的房顶在茂密青翠的树林中隐隐出现,粘土河岸上全部栽满了小树。

“风景不坏啊!”等到四轮马车涉水渡河,走到对岸,柯瓦列夫就说。“房子在山顶上,山脚下又有一条河!鬼才知道这多么可爱!只是你要知道,薇罗琪卡,那条山路简直不成样子,……修得那么粗俗,破坏了整个风景。……要是我们买下这个庄园,我们一定要给那条路装上铁栏杆。……”薇罗琪卡也喜欢这儿的风景。她大声笑着,扭动整个身子,顺着山路往上跑,她的丈夫跟在后面。他俩蓬头散发,气喘吁吁,钻进了密林。在地主的正房附近,他们首先遇见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农民,头发又密又长,带着睡意,神色阴沉。

他在门廊台阶上坐着,正在刷一双儿童半高腰皮靴。

“米哈依洛夫先生在家吗?”柯瓦列夫对他说。“你去向他通报一声,就说这个庄园的买主来看房了。”

农民带着惊呆的神情看了看柯瓦列夫夫妇,慢腾腾地走去,然而不是走进正房,却走到正房旁边的厨房去了。顿时,厨房的窗子里闪出许多张脸,一张比一张困倦,惊讶。

“买主来了!”低语声响起来。“主啊,这是你的意旨,米哈尔科沃庄园卖掉了!快来看,他们多么年轻啊!”

不知什么地方一条狗吠起来,传来凶狠的哀号声,类似猫被人踩住尾巴而发出的那种声音。仆人们的惊慌不久就传给了本来在林荫道上心平气和散步的公鸡、公鹅、火鸡。不久,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跑出来一个汉子,有着听差的相貌,眯细眼睛瞧了瞧柯瓦列夫夫妇,然后往正房跑去,一边跑一边穿上衣。……这种惶惶不安的情景在柯瓦列夫夫妇看来都显得滑稽,他们几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们的脸相多么可笑!”柯瓦列夫说,跟他妻子互相看一眼。“他们打量我们就跟打量野人似的。”

最后,有个矮小的男子从正房里走出来,面容苍老,脸上的胡子刮光,头发乱蓬蓬。……他趿拉着绣了金线的破拖鞋走过来,苦笑一下,呆瞪瞪的目光盯紧两个不速之客。……“是米哈依洛夫先生吗?”柯瓦列夫开口说,举一下帽子。

“我荣幸地向您鞠躬。……我和我的妻子读到了地方自治局银行的通告,说是您的庄园出售,现在我们来看一下这个庄园。

也许我们会买下。……请多费心,领我们看一看。“

米哈依洛夫又苦笑一下,心慌意乱,开始眫巴眼睛。在困窘中,他的头发显得越发蓬松,刮光胡子的脸上露出一种羞臊和惊呆的滑稽神情,惹得柯瓦列夫和他的薇罗琪卡面面相觑,忍不住微微地笑。

“我很高兴,”他喃喃地说,“愿意为你们效劳。……两位是从远处来吗?”

“从康科沃村来。……我们住在那儿的别墅里。”

“住在别墅里。……原来如此。……太好了!请吧!不过我们刚刚起床,请原谅,屋里有点乱。”

米哈依洛夫苦笑着,搓着手,领着客人朝正房另一面走去。柯瓦列夫戴上眼镜,做出内行的旅行家观赏名胜的样子,开始考察这个庄园。首先他看见一所砖砌的大房子,具有古老而沉重的建筑结构,装点着纹章和狮子,灰泥已经斑驳。房顶很久没有油漆过,窗玻璃闪着虹彩,台阶的缝隙里长出了杂草。一切都显出衰败,荒废,不过大体上这所房子还是招人喜欢的。它显得饶有诗意,朴实,敦厚,好比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姑母。房子前边,离正门的门廊几步开外,有个池塘闪闪发光,水面上飘着两只鸭子和一条玩具船。池塘四周栽着桦树,都一般高,也一般粗。

“啊啊,还有个池塘呢!”柯瓦列夫说,由于阳光而眯细了眼睛。“这真美。那里面有鲫鱼吗?”

“有,先生。……从前还有鲤鱼,可是后来池塘不再疏浚,鲤鱼就全死光了。”

“这可不应该,”柯瓦列夫用教训的口吻说。“池塘应当经常清理,何况淤泥和水草可以做农田的优良肥料。你猜怎么着,薇罗琪卡?等我们买下这个庄园,就在池塘里修一个立在木桩上的亭子,再架一道小桥通过去。这样的亭子我在阿夫隆托夫公爵家里见过。”

“在亭子里可以喝一喝茶呢,……”薇罗琪卡美滋滋地吐一口气说。

“对了。……那边,带尖顶的塔楼是什么玩意儿?”

“那是供客人住的厢房,”米哈依洛夫回答说。

“它立在那儿有点不顺眼。我们要把它拆掉。一般说来这儿有许多东西要拆掉。很多很多!”

忽然,传来女人的哭声,可以听得很清楚,很分明。柯瓦列夫夫妇回过头去看正房!可是这当儿有一扇窗子砰的一 响关上了,在闪着虹彩的窗玻璃里,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个哭泣的女人,看来,为她的哭泣害臊,就砰的一响关上窗子,藏到窗帘后面去了。

“你们愿意看一看花园和别的建筑物吗?”米哈依洛夫很快地说,皱起他那张本来就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做出苦笑的样子。“我们走吧。……其实最主要的不是正房,而是……而是别的……”柯瓦列夫夫妇动身去着马房和谷仓。法学候补博士走遍每一个谷仓,仔细瞧一下,闻一闻,卖弄一下他在农业方面的知识。他详细问起庄园上有多少俄亩①的土地,有多少头牲口,痛骂俄国不该砍伐树林,责备米哈依洛夫把许多畜粪白糟蹋了,等等。他讲得滔滔不绝,不时看一眼他的薇罗琪卡。她呢,始终没让她那充满热爱的眼睛离开他,心里暗想:“他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啊!”

他们察看牲畜棚的时候,哭泣声又响起来。

“您听,这是谁在哭?”薇罗琪卡问。

米哈依洛夫摇一下手,转过身去。

“奇怪,”薇罗琪卡听见啜泣声变成无休无止的嚎啕大哭,就喃喃地说。“好象有人挨打,或者遭到凶杀似的。”

“这是我妻子在哭,求上帝保佑她吧,……”米哈依洛夫说。

“她哭什么?”

“她是个软弱的女人!她不忍心看见她的老巢卖出去。”

“那您为什么卖出去呢?”薇罗琪卡问。

“卖出去的不是我们,太太,而是银行。……”“奇怪,那您怎么会容许的呢?”

米哈依洛夫惊讶地斜起眼睛看一下薇罗琪卡绯红的脸,耸一耸肩膀。

“要付银行的利息啊,”他说。“每年两千一百卢布!可是这笔钱到哪儿去找呢?人就不由得痛哭流涕了。女人,当然,都是软弱的人。她既为这个老巢难过,又为孩子难过,还为我难过,……在仆人面前也觉得难为情。……刚才你们在那边,池塘附近,说这个要拆掉,那个要修建,可是那些话对她来说就象是往她的心里扎了一刀。”

柯瓦列夫的妻子走回去,经过正房,看见窗子里有小剪短头发的中学生和两个小女孩,都是米哈依洛夫的孩子。那些孩子瞧着两个买主,心里在怎样想呢?薇罗琪卡多半了解他们的想法。……等到她坐上四轮马车,动身回家,不论是这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还是想找个饶有诗意的小角落的渴望,对她来说就都失去一切魅力了。

“这一切是多么不愉快呀!”她对丈夫说。“说真的,应该给他们两千一百卢布!让他们在自己的庄园上住下去才好。”

“你可真聪明!”柯瓦列夫笑起来。“当然,应该可怜他们,不过话说回来,这怪他们自己不对。谁叫他们把庄园抵押出去的?为什么他们不好好经营呢?对他们甚至不应当怜惜。如果动脑筋把这个庄园治理一下,采取合理化的经营方法,……着手饲养家畜,等等,那么在这儿是可以生活得很好的。……可是他们这些猪却什么也不干。……他一定是个酒鬼和赌徒,你看见他那副嘴脸吗?她呢,一定喜欢打扮,很会花钱。我可知道这班蠢鹅!”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他们呢,斯捷巴?”

“我知道嘛!他诉苦说没有钱付利息。我就不懂:怎么会挣不出两千来呢?要是采取合理化的经营方法,……给土地施肥,着手饲养家畜,……要是大体上顺应气候条件和经济条件,那么即使只有一俄亩地,也还是能活!”

在回家的路上,斯捷巴讲个不停。他妻子听着他讲,相信他的每句话,然而先前那种心情却一去不复返了。米哈依洛夫的苦笑和那两只闪了一下就不见了的泪眼,没离开过她的脑际。后来幸福的斯捷巴两次去讲价钱,终于用她的陪嫁钱买下了米哈尔科沃庄园,可是她感到气闷得难受。……她的想象力不断画出米哈依洛夫带着家属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离开他们住惯的老家。她的想象越是阴暗,越是伤感,斯捷巴却越是神气十足。他用最强横的权威口气大讲合理化的经营方法,订购大批书籍和刊物,讥笑米哈依洛夫,最后他经营农业的渴望变成大胆而肆无忌惮的夸耀了。……“你瞧着就是!”他说。“我可不是米哈依洛夫,我要做出个样子,叫人知道工作该怎么干!对了!”

柯瓦列夫夫妇就搬到空荡荡的米哈尔科沃来了,首先扑进薇罗琪卡眼帘的就是原先住在这儿的人们留下的残迹:孩子写的课程表、缺脑袋的玩具、飞下来讨吃食的山雀、写在墙上的“娜达霞是傻瓜”一行字,等等。为了忘却旁人的灾难,有许多东西必须涂掉,糊上纸,或者拆毁才行。

「注释」

①1俄亩等于1。09公顷。

正文 你和您一场小戏

你和您一场小戏

早晨六点多钟。波皮科夫本来是个候补法官,如今担任某市镇的法院侦讯官,这时候睡得正香,只有领到了旅费、住宅费和薪金的人才会睡得这么酣畅。他还没来得及买床,因此目前躺在诉讼案卷上睡觉。四下里一片寂静。甚至窗外也没有声音。可是后来房门外面,前堂里,有个什么东西发出抓挠声和沙沙声,仿佛有一头猪走进前堂来,身体靠着门框蹭来蹭去解痒。过了一会儿,房门发出凄凉的尖叫声,开了,后来却又关上。过了大约三分钟,房门又开了,那尖叫声特别苦恼,闹得波皮科夫打个冷颤,睁开了眼睛。

“谁呀?”他不安地瞧着房门,问道。

门口出现一个蜘蛛般的身体,脑袋很大,头发乱蓬蓬的,两道浓眉很长,胡子又密又乱。

“侦讯官老爷住在这儿,是吗?”那个脑袋用沙哑的声音说。

“是住在这儿。你有什么事?”

“你去跟他说,伊凡·菲拉烈托夫来了。我是接着传票才到这儿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来得这样早?我在传票上写明十一点钟来!”

“那现在几点钟?”

“现在还没到七点呢。”

“嗯。……还没到七点。……我们,老爷,没有钟。……这么一说,你就是侦讯官?”

“对,就是我。……好,你走吧,去等着。……我还要睡觉。……”“你睡,你睡。……我等着。等一忽儿不碍事。”

菲拉烈托夫的脑袋不见了。波皮科夫翻一个身,闭上眼睛,然而睡意完全消散了。他又躺了半个钟头,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点上一支纸烟,随后,为了拖延时间,慢条斯理地喝牛奶,一杯喝完又喝一杯,总共喝下三大杯。……“他把我吵醒了,混蛋!”他抱怨道。“我得告诉女房东,要她晚上把门锁上。……那么,一大早干点什么好呢?见鬼。

……我现在就审问他吧,省得待一忽儿再审了。“

波皮科夫把脚伸进拖鞋里,在内衣外边披上一件斗篷,使劲打个呵欠,牵动得颧骨都痛了,然后他靠着桌子坐下。

“你到这儿来!”他嚷道。

房门又尖叫起来,伊凡·菲拉烈托夫在门口出现了。波皮科夫翻开面前的《后备兵阿历克塞·阿历克塞耶夫·德雷胡诺夫被控虐待妻子案》,拿起钢笔,开始按法官的气派,用疏朗的笔法很快地写下审讯记录。

“走过来点,”他说,钢笔在纸上沙沙地响。“你回答我问的话。……你是伊凡·菲拉烈托夫?普斯狄烈夫乡,冬金诺村的农民?今年四十二岁?”

“是,老爷。……”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放牲口的。……给村社放牲口。……”“从前受过审吗?”

“是,老爷,受过。……”

“那是犯了什么罪,在什么时候?”

“复活节前,我们乡里有三个人给叫到法院里去做陪审员。……”“这不算受审。……”“那谁知道呢?把我们扣在法院里,前后差不多有五天呢。

……“

侦讯官把身上的斗篷裹一裹紧,放低喉咙说:“您被传到此地来,是为了给后备兵阿历克塞·德雷胡诺夫虐待妻子一案做证人。我预先向您交代一下:您得始终说实话,而且凡是在这儿说过的话,日后到法庭上宣誓作证的时候也得照着说。好,关于这个案子您知道些什么呢?”

“我先得领盘费,老爷,”菲拉烈托夫叽叽咕咕说,“我坐大车走了二十三俄里的路,可马是人家的,老爷,那得出钱。

……“

“盘费以后再谈。”

“怎么能以后再谈?人家跟我说,盘费得当堂要,要不然,过后就领不着了。”

“我没有工夫跟你讲盘费!”侦讯官生气地说。“你说一说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德雷胡诺夫是怎样虐待他妻子的?”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菲拉烈托夫叹道,不住地眫眼,他的浓眉跟着一上一下地活动。“很简单,他打人呗!……那时候我正赶着奶牛去饮水,河里不知谁家的鸭子在游水。……到底是地主家的鸭子还是庄稼人的,那就只有基督知道了,可是那当儿,有个牧童叫格利希卡的,拣起一块石头来,使劲扔过去。……我就问了:”你干什么扔石头?那会把鸭子砸死,‘我说,’……你不管打中哪只鸭子,得,那可就把它打死了。‘……“菲拉烈托夫叹口气,抬起眼睛瞧着天花板。

“那石头连人都能活活砸死,慢说是鸭子了,鸭子是娇嫩的活物,一根细劈柴都能把它打死。……我说啊说的,可是格利希卡不听。……当然,这孩子还小,一点脑筋也没有。……我就说:”你怎么不听话?我拧你的耳朵!傻瓜!‘“”这跟案情没有关系,“侦讯官说。”请您专讲那些跟案情有关的事。……“”是,老爷。……那当儿,我刚动手揪住格利希卡的耳朵,没想到德雷胡诺夫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他跟工厂里的小伙子们在岸上走着,不住抡胳膊。他的脸又肥又红,脑门上那对大眼珠瞪得鼓出来,身子不住摇晃。……他喝醉了,该死的东西!人家还没从教堂里做完弥撒出来,他倒已经灌满一肚子酒,叫魔鬼看着高兴了。他瞧见我揪顽皮的男孩的耳朵,就一个劲儿嚷道:“不准你揪基督徒的耳朵!要不然,’他说,‘我揍你一顿!’我就一老一实,规规矩矩对他说了一遍,……全是真话。我说:”你走你的路,醉汉。‘他冒火了,走过来,老爷,抡起胳膊啪的一声打我的后脑勺!……这是为什么?这是什么道理?我就问:“你又不是调解法官,有什么权利打我?’他就说:”得了,得了,万纽哈,你别生气,打是疼,骂是爱,这是闹着玩的。今天,‘他说,’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我这才明白,我是天下最好的人。……我,‘他说,’在工厂里领了二十卢布工钱,除了经理以外我再也没有上司了。……我,‘他说,’恨不得朝所有的人啐唾沫!今天,‘他说,’经我打过的人可不少,各式各样,数都数不清哩!走,‘他说,’咱们喝酒去!‘我说:“我可不想跟你一块儿去喝酒。……人家还没做完弥撒走出教堂呢,你倒去喝酒。’这时候,跟他一块儿的另外几个小伙子,象一群狗似的把我围住,磨我说:”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一个人怎么也敌不过那么多人啊,老爷!我不想喝酒,可是后来,这班该死的东西!“

“那你们到哪儿去了呢?”

“我们那儿只有一个地方!”菲拉烈托夫说,叹了口气。

“我们上阿勃拉姆·莫依塞伊奇的客店里去了。我们每回都上那儿去。那地方糟透了,滚它的!说不定那地方你也知道。……你顺着大路走到冬金诺村,右边是地主谢威陵·弗兰崔奇的庄园,再往右是普拉赫托沃村,客店就夹在它们中间。说不定你认识谢威陵·弗兰崔奇吧?”

“要称呼‘您’。……不能总是你啊你的!既然我对你……对您尚且称呼‘您’,那您就更应该客气点!”

“那是自然,老爷!难道我不明白?不过你听我往下讲。

……我正讲到我们上阿勃拉姆·莫依塞伊奇那儿去。……他说:“拿酒来,我给钱!‘”“这是谁说的?”

“就是这个人,……就是德雷胡诺夫呗!他嚷道:”拿酒来,没出息的东西,要不然我就把酒桶底砸破!‘他说,’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我们一人喝下一大杯,停了一忽儿,我们又喝,照这个样子,不出一个钟头,求上帝保佑我的记性,各自喝下八大杯!我有什么不敢喝的?我放开量喝,才不在乎呢:又不是我出钱!哪怕端来一千杯,我也喝得下!我,老爷,什么罪也没犯过!您费心审问阿勃拉姆·莫依塞伊奇就知道了。“

“可是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没怎么样。喝酒的时候,不错,打过架。不过后来就规规矩矩,心平气和了。”

“打人的是谁?”

“那还用问。……他嚷道:”我一下子心里亮堂了!‘他嚷啊嚷的,就动手,不管是谁的脖子都给一拳。他的性子上来了。他又打我,又打阿勃拉姆,又打那些小伙子。……他端过一杯酒来叫你喝,又使足劲打你:“你喝,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力气!我要朝所有的人啐唾沫!’”“那么他打过他妻子吗?”

“玛尔法吗?玛尔法也挨了揍。……那当儿我们正喝得痛快,玛尔法到酒店来了。她说:”回家去,斯捷潘兄弟来了!

你这个强盗,‘她说,’别再喝酒!‘他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上去就照准她的脊梁咚的一声!“

“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什么缘故。……他说:”叫你尝尝这滋味。

……我领了二十卢布。‘可她是个单薄的娘们儿,长得精瘦,一个跟头栽下去,连眼珠都往上翻了。她就对我们诉苦,嘴里叫着上帝,可是他又揍她。……他管教了又管教,没完没了!“

“为什么你们不护着她呢?一个发酒疯的人是会把女人打死的,可是你们理都不理!”

“这哪儿用得着我们出头?她的老婆,当然由他管教嘛。

……两口子打架,外人可不兴插嘴。……阿勃拉姆要他消停下来,免得酒店里乱得不象样子,他却打阿勃拉姆一个耳光。

阿勃拉姆的工人就揍他。……可是他抓住他,举起来,往地上一摔。……于是那一个就骑在他身上,一个劲儿捶他的脊梁。……我们揪住他的腿,把他从他身子底下拉出来。“

“把谁拉出来?”

“那还用问。……就是让人骑在身子底下的那个呗。

……“

“谁骑着?”

“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呀。”

“呸!你说清楚点,傻瓜!你回答我问的话,别说废话!”

“我,老爷,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一五一十,都是本着良心说的。德雷胡诺夫管教老婆,这是真事。……哪怕到法庭上宣了誓,我也这么说。”

侦讯官听着,不时从菲拉烈托夫的冗长而不连贯的发言里摘出几个字记下来,钢笔沙沙地响。……他屡次涂改记录。

“我一点罪也没有,……”菲拉烈托夫嘟哝说。“你要问谁,老爷,自管去问。……为这么个婆娘犯不上往法院里跑。”

在宣读记录的时候,这个证人呆瞪瞪地瞧了一忽儿侦讯官,不住地叹气。

“这些婆娘惹来那么些麻烦!”他声音沙哑地说。“盘费,老爷,是你付给我呢,还是你开个条子?”

丈夫

某骑兵团在军事演习期间来到某小县城里停下来过夜。

象军官先生们光临过夜这样的大事,素来使得本城的居民们极其激动,精神为之一振。商店老板们巴望着出清存放过久而发黑的腊肠和在货架上已经陈列十年之久的“最上等”沙丁鱼。饭铺老板和其他生意人通夜不关店门。军事长官、他的办事员以及当地的驻防部队都穿上最讲究的军服。警察们跑来跑去,好象中了邪。至于这对太太小姐们产生的影响,那只有鬼才知道!

本县的太太小姐们听说骑兵团开来,就丢下煮果酱的滚烫的铜盆,纷纷跑到街上去了。她们忘了自己衣冠不整,蓬头散发,却迎着骑兵团跑过去,呼吸急促,心里发紧,贪婪地听着进行曲的乐声。瞧着她们苍白而痴迷的面容,人也许会以为那乐声不是从士兵的铜号里发出来,而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骑兵团啊!”她们高兴地说。“骑兵团来了!”

可是她们何必这么关心这个素不相识、偶然路过此地、明天拂晓就要开拔的骑兵团呢?后来,军官先生们站在广场中央,倒背着手,商量宿营问题,这时候,她们却已经在法院侦讯官太太的宅子里坐定,七嘴八舌地评论这个团了。上帝才知道她们从哪儿打听出来团长已经成了家,然而没有跟妻子住在一起。她们还知道某高级军官的太太年年生一个死孩子,某副官毫无希望地爱上一个伯爵夫人,有一回甚至自寻短见。她们样样事情都知道。窗外闪过一个麻脸的兵,穿着红色衬衫,她们清楚地知道他就是雷姆左夫少尉的勤务兵,正跑遍全城,为他主人赊买一瓶英国烧酒。那些军官,她们只不过匆匆看过一眼,而且也只是见到他们的后背罢了,可是她们却已经断定其中没有一个长得好看,惹人喜欢的了。……她们讲过一通以后,派人硬把军事长官和俱乐部主任请来,吩咐他们无论如何非办一次跳舞晚会不可。

她们的心愿实现了。傍晚八点多钟,军乐队在俱乐部门前的街道上奏乐,俱乐部里军官先生们同当地的太太小姐们翩翩起舞。太太小姐们感到身上生出翅膀了。她们被舞蹈、乐声、清脆的马刺声所陶醉,把整个心交给萍水相逢的朋友,完全忘记她们那些平民身分的同伴了。她们的父亲和丈夫退到远远的后边去,挤集在前厅寒伧的饮食部旁边。那些司库员啦,秘书啦,管理员啦,都生得干瘦,害着痔疮,举止笨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象样,因而不肯走进舞厅,光是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妻子和女儿跟那些手脚灵活和身材匀称的中尉们跳舞。

在那些丈夫当中,有个税务官基利尔·彼得罗维奇·沙里科夫。这个爱喝酒的人心胸狭隘,为人恶毒,脑袋很大,头发剪得短短的,厚嘴唇往下撇。当初他念过大学,读过皮萨列夫和杜勃罗留波夫的作品,时常唱歌,可是现在他只说自己是八品文官,别的一概不提了。他倚着门框站在那儿,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他的妻子。他妻子安娜·巴甫洛芙娜是个娇小的黑发女人,年纪三十岁上下,长鼻子,尖下巴,脸上涂着脂粉,腰身束紧,一刻也不停地跳舞,非到昏倒不肯罢休。

她已经跳累了,然而疲乏的是她的肉体,却不是她的灵魂。

……她全身表现出痴迷和欢乐。她胸脯起伏,脸颊泛起红晕,一举一动都那么娇慵,飘洒。看得出来,她一边跳舞,一边想起她的过去,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她在贵族女子中学常常跳舞,幻想着奢华欢乐的生活,相信她日后的丈夫一定会是男爵或者公爵。

税务官瞅着她,气得皱起眉头。……他没感到嫉妒,然而心里不痛快,第一,人家在跳舞,害得他没有地方可以打牌了;第二,他受不了吹奏乐;第三,他觉得军官先生们对待平民过于轻慢,高傲;第四,最主要的是,他妻子脸上的快活神情惹恼了他,使他心里冒火。……“瞧着都叫人恶心!”他嘟哝道。“年纪都快四十了,生得一副丑相,可是你瞧瞧,居然搽胭脂抹粉,卷起头发,穿上了束腰的紧身!她卖弄风情,装模作样,自以为怪不错的呢。

……嘿,您啊,好漂亮的美人儿哟!“

安娜·巴甫洛芙娜全神贯注在跳舞上,一眼也没看她的丈夫。

“当然了,我们这些乡巴佬,哪儿配得上!”税务官幸灾乐祸地说。“如今我们算是靠边站了。……我们是海豹,县城里的熊!她呢,成了舞会上的皇后。瞧,她还那么年轻美貌,连军官们都能对她发生兴趣。说不定他们会爱上她呢。”

跳玛祖卡舞的时候,税务官气得脸相大变。跟安娜·巴甫洛芙娜一块儿跳玛祖卡舞的,是个黑发的军官,生着爆眼睛和鞑靼人那样的高颧骨。他庄重而又动情地迈动两条腿,露出严厉的脸色,直僵僵地弯下膝头,看上去仿佛是个由细线牵动的玩偶小丑。安娜·巴甫洛芙娜呢,脸色发白,身子发颤,娇滴滴地伛下身子,转动眼珠,极力做出脚不点地的样子,大概她自己也确实觉得不是在地球上,不是在县城的俱乐部里,而是在远远的,远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在云端里!不光她的脸,就连她的全身都表现出快活得飘飘然的神态。……税务官受不住了,一心想讥诮这种快活,让安娜·巴甫洛芙娜领会她已经得意忘形,生活根本不象她目前在陶醉中感到的那么美妙。……“你等着就是,你尽管嘻开嘴笑好了,我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他嘟哝说。“你不是女学生,也不是姑娘家了。老丑婆应该明白自己是丑婆子!”

种种浅薄的感情象老鼠似的猬集在他心里,有嫉妒,有烦恼,有受了伤害的自尊心,也有由于常喝白酒,长期过着停滞的生活而往往在小官们心里产生的那种狭隘的内地人愤世嫉俗的心理。……他等到玛祖卡舞终场,就走进舞厅,朝他妻子走去。这时候安娜·巴甫洛芙娜正跟她的男舞伴坐在一起,扇着扇子,卖弄风情地眯细眼睛,讲起以前她在彼得堡怎样跳舞(她的嘴唇努成心形,因而说成“在我们白都堡”了)。

“安纽达①,我们回家去!”税务官声音沙哑地说。

安娜·巴甫洛芙娜看见丈夫出现在她面前,先是打了个冷战,仿佛想起了她还有个丈夫似的,后来满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己有这么个干瘦的、阴沉的、平凡的丈夫,不由得害臊。

……

“我们回家去!”税务官又说一遍。

“为什么?时候还早呢!”

“我要求你回家!”税务官抑扬顿挫地说,露出气愤的脸色。

“这是为什么?难道出了什么事?”安娜·巴甫洛芙娜惊慌地问。

“没出什么事,可是我希望你马上回家。……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回事。请吧,不用多说了。”

安娜·巴甫洛芙娜并不怕她的丈夫,可是在男舞伴面前却觉得难为情,那军官正惊讶而讥诮地瞧着税务官呢。她站起来,跟丈夫一起走到一旁。

“你在想些什么?”她开口说。“为什么要我回家去?还没到十一点呢!”

“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的!走吧,不必多说。”

“你别生什么糊涂想法!你要走,就走你的。”

“好,那我就大闹一场!”

税务官看见他妻子脸上的快活神情渐渐消散,看见她十 分羞愧,显得很痛苦,于是他心里似乎略为轻松点了。

“你现在要我回去干什么?”妻子问。

“我不要你干什么,我希望你待在家里。我希望如此,就是这么的。”

安娜·巴甫洛芙娜不肯听从他的话,后来就开始央告他,求她丈夫容许她哪怕再留半个钟头也好。临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不住道歉,赌咒发誓,不过这些话都是小声说的,脸上却带着笑容,免得旁人以为她跟丈夫闹别扭。她开始担保说,她不会再待多久,只要十分钟,只要五分钟就行。可是税务官固执地坚持他的主张。

“随你的便,你要留就留下!只是我要大闹一常”这时候,安娜·巴甫洛芙娜一边跟丈夫说话,一边却显得干了,瘦了,老了。她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差点哭出来,然后走到前厅去,开始穿外衣。……“您这是干什么?”本地的太太小姐们吃惊地说。“安娜·巴甫洛芙娜,您干吗要走,亲爱的?”

“她头痛,”税务官替他妻子说。

两夫妇从俱乐部里出来,走回家去,一路上沉默不语。税务官跟在妻子后面,瞧着她满心痛苦和委屈,弯下腰,灰心丧气,回想她在俱乐部里那种快活神情惹得他多么生气,感到这种快活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他的心里不禁扬扬得意。他高兴了,满意了,同时却又觉得还缺点什么。他很想转身回 到俱乐部,设法闹得大家都扫兴和难堪,让大家都领会到这种生活多么渺小可怜,平淡无味,只要他们在街上摸着黑走路,听见脚底下的烂泥咕唧咕唧响,知道明天早晨醒来,没有别的指望,只好仍旧喝酒打牌,他们就会明白这一点的。啊,那是多么可怕!

安娜·巴甫洛芙娜几乎走不动了。……她仍然处在舞蹈、音乐、谈话、亮光、闹声的影响下。她一面走一面问自己: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她呢?她痛心,委屈,听着丈夫沉重的脚步声而满腔愤恨,连气也透不出来。她一言不发,极力要想出最伤人、最刻雹最恶毒的话来痛骂她的丈夫,同时却又体会到她那税务官的心是任什么话都打动不了的。他哪里会理睬她的话?就连她最凶恶的仇敌也想不出比这更使她无可奈何的局面来了。

这当儿音乐轰鸣,黑暗里充满了最轻快、最挑逗人心的乐声。

「注释」

①安娜的爱称。

正文 不幸

不幸

公证人鲁比扬采夫的妻子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年纪二十五岁上下,这时候跟住在邻近别墅里的律师伊林沿着林间通道缓缓地走着。那是下午四点多钟。这条道路的上空,堆着蓬松的白云,从云层里露出一小块一小块明亮的蓝天。浮云停在空中不动,仿佛被高大的老松树的树顶钩住了似的。四下里安静而闷热。

远处,这条路由不高的铁道路基截断。这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有个哨兵荷着枪在路基上走来走去。路基后边不远,有座六个圆顶的白色大教堂,房顶生了锈。……“我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您,”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说,眼睛瞧着地下,用阳伞的尖头拨弄去年的树叶,“现在我想到能遇见您,倒很高兴。我要严肃而彻底地跟您谈一谈。我求求您,伊凡·米海洛维奇,要是您真的爱我,尊敬我,就不要再跟踪我了!您象影子似的跟着我走来走去,用不好的眼光瞧我,不住表白爱情,写些奇怪的信,而且……而且我不知道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会了结!哎,这会闹出什么下场来呢,我的上帝?”

伊林沉默不语。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走出几步,继续说:“您这种急剧的变化,是在我们相识五年以后最近两三个星期当中发生的。我都认不出您来了,伊凡·米海洛维奇!”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斜眼瞟了一下她的旅伴。他正眯细眼睛,专心瞧着蓬松的浮云。他脸上的表情愠怒,不服气,神思恍惚,就象一个心里痛苦而同时又不得不听人家说废话的人一样。

“奇怪的是您自己怎么会不明白呢!”鲁比扬采娃说,耸了耸肩膀。“您要明白,您在玩一种不大妙的游戏。我已经结了婚,我爱我的丈夫,尊敬他,……我有个女儿。……莫非您认为这都无关紧要?除此以外,您既是我的老朋友,就知道我对家庭的看法,……对家庭基础的基本看法。……”伊林烦恼地嗽一嗽喉咙,叹了口气。

“家庭基础,……”他喃喃地说。“啊,上帝!”

“是啊,是啊!……我爱我的丈夫,尊敬他,在任何情形下都看重家庭的和睦。我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意给安德烈和他的女儿造成不幸。……我求求您,伊凡·米海洛维奇,看在上帝面上,躲开我吧。让我们象从前那样做知心朋友,至于您那些不合宜的长吁短叹,您都丢开吧。那么这件事就这样解决,定局了!以后再也不提了。我们来谈点别的事吧。”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又斜眼看了看伊林的脸。伊林瞧着天空,脸色苍白,生气地咬着发抖的嘴唇。鲁比扬采娃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冒火,不过他那苍白的脸色却打动了她的心。

“您别生气了,做个朋友吧,……”她亲切地说。“同意吗?喏,我向您伸出手来了。”

伊林伸出两只手来接过她胖乎乎的小手,握了握,慢慢送到唇边。

“我可不是中学生,”他嘟哝说。“同我热爱的女人交朋友,这对我是一点引诱力也没有的。”

“行了,行了!事情已经解决,定局了。我们已经走到长椅这儿,那我们就坐一坐吧。……”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心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舒畅感觉:最难说出口、最不便启齿的话总算已经讲完,恼人的问题已经解决和定局了。如今她总算可以轻松地吐口气,正视伊林的脸了。她就瞧着他。被人爱着的女人常常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高于爱她的人,这种优越感使她沾沾自喜。这个男人强壮魁梧,威武而愠怒的脸上留着大黑胡子,聪明,受过教育,而且据说很有才华,如今却乖乖地坐在她身旁,低下头,她看着暗自高兴。他们默默地坐了两三分钟。

“至今什么事情也没解决,也没定局,……”伊林开口说。

“您象是对我念了些格言:”我爱我的丈夫,尊敬他,……家庭基础,……‘这些话,您就是不讲,我也知道,而且要叫我讲,那我还能对您讲很多呢。我恳切而诚实地对您说吧,我自己也认为我这种行为是有罪的,不道德的。莫非还能说得比这更彻底吗?可是,大家都知道的话又何必再说呢?您与其用那些可怜的话喂夜莺,还不如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我已经跟您说过:您离开此地吧!”

“我已经离开过五次,这您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每次都是走到半路上又回来了!我可以把直达车票拿给您看,我都保存着。要我从您这儿跑掉,我缺乏那种毅力!我挣扎,苦苦地挣扎,可是既然我不果断,我软弱,我怯懦,那么我哪能办到?我拗不过天性啊!明白吗?我做不到!我从这儿跑掉,可是天性拉我的后腿。庸俗而丑恶的软弱呀!”

伊林涨红脸,站起来,在长椅旁边走来走去。

“我一肚子的怨气,象条狗似的!”他悻悻地说,捏紧了拳头。

“我痛恨自己,鄙视自己!我的上帝啊,我象个放荡的男孩似的追逐别人的妻子,写傻里傻气的信,低三下四,……唉!”

伊林抱住头,干咳了一声,坐下来。

“再说,您又这么不诚恳!”他沉痛地继续说。“要是您反对我这种不妙的游戏,那您为什么到这儿来呢?是什么东西把您拉来的?我在信上要求您的仅仅是坚决而直率的答复:行,或者不行。可是您不但没有作出直截了当的答复,反而极力每天‘无意中’跟我相会,而且引用些格言来敷衍我!”

鲁比扬采娃吓一跳,脸红了。她忽然感到困窘,只有正派的女人没穿衣服而被人偶然撞见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

“您似乎怀疑我有意耍弄您,……”她喃喃地说。“我素来直率地答复您,而且……而且今天我还请求过您!”

“哎,可是这样的事难道用得着请求吗?要是您干脆说‘走开’,那我早就不在这儿了,然而您没有对我说过这话。您一次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复过我。奇怪的迟疑!真的,您要么是耍弄我,要么是……”伊林没讲完,用两个拳头支住脑袋。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开始把自己的行为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她想起这些天来她不但在行动上,甚至在最隐秘的思想里也是反对伊林的追求的,不过同时却又觉得律师的话也不无道理。她不知道他在哪方面说对了,因而她不论怎样思索,也找不出话来回答伊林的抱怨。保持沉默是不妥当的,于是她耸了耸肩膀说:“这反而是我不对了。”

“我不是责怪您不诚恳,”伊林叹道。“我这是随便说说,话到嘴边就讲出来了。……您的不诚恳是自然而然,合乎情理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约定,忽然一齐诚恳起来,那么一切事情反而会弄得乱七八糟。”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没心思谈哲学,然而她暗自庆幸谈话总算有个改变题目的机会,就问道:“那怎么见得呢?”

“因为只有野人和野兽才诚恳。一旦文明给生活带来了对安乐的需要,例如,对女性美德的需要,那末诚恳就不合时宜了。……”伊林慢慢地用手杖挖掘沙土。鲁比扬采娃听他讲话,有许多地方没听懂,可是仍然喜欢他的谈话。首先使她喜欢的是,这个有才华的人对她,一个普通的女人,谈起“学问上的事”来了;其次,她看着他那年轻、苍白、活泼、仍然愤愤不平的脸不住牵动,心里极其高兴。她有许多地方没听懂,然而有一点她却看得很清楚:现代人解决重大问题和作出最后结论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一种毫不迟疑、干净利落的美妙动人的勇敢精神。

她忽然醒悟过来,她是在爱慕他,就吓坏了。

“请您原谅,我不懂:为什么您谈起不诚恳来了?”她连忙说。“那我再把我的要求重复一遍:我们来做知己朋友吧,您让我安静一下吧!我诚恳地要求您!”

“好吧,那我就再来挣扎一次!”伊林说,叹口气。“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力量。……只是我的挣扎未必会有什么结果。我要么朝我的额头放一枪,要么……昏头昏脑地灌酒。我反正在劫难逃了!一切事情都有个限度,同自然的事物作斗争也如此。您说说看,人怎么拗得过疯狂呢?如果您喝酒,您怎么能克制住兴奋?如果您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生下根,日日夜夜缠住我,总是出现在我眼前,喏,就象现在这棵松树一 样,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是啊,既然我的全部思想、愿望、美梦都不由我做主,却听命于一个附在我身上的恶魔,那就请您教教我,我该怎样冲锋陷阵,才能摆脱这种可恶而不幸的处境?我爱您,爱得神魂颠倒,丢开了工作和亲友,忘了我的上帝!我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爱过!”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没料到有这样的转变,就抽身躲开伊林,惊恐地瞧着他的脸。他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嘴唇在颤抖,他整个脸上布满一种饥渴和恳求的神情。

“我爱您!”他喃喃地说,把他的眼睛凑近她那惊恐的大眼睛。“您这么美!目前我在受苦,可是我起誓,我情愿一辈子照这样坐着,一边受苦,一边瞧着您的眼睛。不过……您别说话,我求求您!”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仿佛冷不防遭到袭击似的,急急忙忙想找出话来拦阻伊林。“我得走!”她暗自决定,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站起来的动作,伊林却已经在她脚跟前跪下了。

……他抱住她的膝头,瞅着她的脸,讲得热烈,动听,美妙。

她又害怕又心慌,没听清他说的话。不知什么缘故,目前,在这危险的关头,当她的膝头正被人抱紧,她感到那么舒服,好象在洗温水浴一样的时候,她却带着一种凶狠的阴险心理探索她这种感觉的含义。她恼恨她的灵魂里非但没有美德来提出抗议,却充满了软弱、怠惰和空虚,就跟喝醉酒的人那样,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只是她心灵深处,隐约有那么一小块东西幸灾乐祸地讥诮道:“那你为什么不走掉呢?莫非就应当这样?是吗?”

她一面追究其中的含义,一面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缩回手来,却听凭伊林象水蛭似的吸吮它?她何必跟伊林一起急急忙忙往左右两边看,提防外人瞧见呢?松树和白云一动也不动,严峻地瞧着,好比学校里的老职员明明看见学生胡闹,却因为收了贿赂,只好不去报告学校当局似的。哨兵在路基上站定,象根柱子,似乎在张望这张长椅。

“随他去看吧!”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暗想。

“可是……可是您听我说!”她终于说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调子。“这会闹出什么下场来呢?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小声说,挥着手,推开这些不愉快的问题。

这时候响起了火车头的沙哑刺耳的汽笛声。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单调声音显得冷冰冰,突如其来,使得鲁比扬采娃全身一震。

“我没有时间,……该走了!”她说,赶快站起来。“火车来了。……安德烈回来了!他要吃饭的。”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把火烧般的脸往路基那边转过去。

起初火车头慢慢地爬过来,紧跟着出现了车厢。这不是鲁比扬采娃猜想的那班送别墅住客回来的列车,而是一列货车。在教堂的白色背景上,那些车厢一个跟着一个,象人类生活中的岁月那样连成一条长线,陆续开过去,似乎没完没了!

不过后来列车终于走完,最后那节挂着灯的列车长车厢也消失在一片苍翠之中了。索菲雅·彼得罗芙娜猛的转过身,眼睛没瞧着伊林,很快地沿着林间通道走回去。她已经控制住自己。她羞得脸色通红,倒不是受了伊林的侮辱,不是的,却是受了她自己的懦怯,她自己的不知羞耻的侮辱,因为她这个有道德的、纯洁的女人,竟然容许别人抱住她的膝头。现在她专心想着一件事:赶快回到她的别墅去,回家去。律师在她后面几乎跟不上她。她从林间通道拐弯,走上一条狭窄的小径,回过头去很快地看他一眼,只瞧见他膝盖上的沙土,就向他挥一下手,要他离开她。

跑到家里,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在她的房间里呆站了大约五分钟,时而瞧着窗子,时而瞧着她的写字台。……“坏女人!”她骂自己。“坏女人!”

她偏要跟自己捣乱,就索性仔仔细细、毫不隐讳地回想这些天来她如何反对伊林的追求,却又一心想去对他解释清楚,而且,每逢他在她脚边跪下,她心里总是格外舒服。她回想着这一切,毫不怜惜自己,羞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连连打自己耳光才好。

“可怜的安德烈啊,”她暗想,极力使她的脸在她想起丈夫的时候现出十分温柔的神情。“瓦莉雅,我可怜的小女儿,你不知道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哟!你们原谅我吧,亲爱的!

我非常爱你们,……非常爱呀!“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想对自己证明她还是好妻子和好母亲,邪魔还没侵袭到她对伊林说过的“家庭基幢,就跑到厨房去,对厨娘大嚷一通,怪她不该至今还没给安德烈·伊里奇摆好餐具。她极力想象她丈夫疲劳饥饿的模样,嘴里说着怜惜他的话,亲自动手给他摆餐具,这却是她以前从没做过的。后来她找到她的女儿瓦莉雅,把她抱起来,热烈地搂在怀里。她觉得女儿沉甸甸,冷冰冰,可是她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却开始对她说明,她爸爸多么好,多么诚实,多么善良。

然而过了不久,安德烈·伊里奇回来了,她却几乎没跟他打招呼。那种不自然的感情的高潮已经过去,并没向她证明什么,反而由于虚假而惹得她生气,恼怒。她在窗旁坐下,痛苦而懊恼。人只有在困境中才能理解要做自己的感情和思想的主人是多么不容易。索菲雅·彼得罗芙娜事后说,当时她心里“一团乱麻,很难理得清,就象极快地飞过一群麻雀,很难数得清有多少只似的”。比方说,她并不因为丈夫回来而高兴,也不喜欢他在吃饭时候的一举一动,由此她就忽然得出结论,认为她开始恨丈夫了。

安德烈·伊里奇又饿又累,无精打采,等不及菜汤端上来就吃开了腊肠,狼吞虎咽,嚼得很响,两鬓都在蠕动。

“我的上帝啊,”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想,“我爱他,尊敬他,可是……他嚼东西的样子为什么那样惹人讨厌?”

她的思想混乱得不下于她的感情。鲁比扬采娃如同那些要跟不愉快的思想作斗争却又没有经验的人一样,用尽全力不去想她的烦恼,然而她越是努力,她脑海里反而越是活生生地现出伊林的模样、他膝盖上的沙土、蓬松的浮云、列车。

……

“我这个傻子,今天为什么要去呢?”她痛苦地暗想。“难道我是个把握不住自己的人吗?”

恐惧的眼睛是巨大的①。等到安德烈·伊里奇吃完末一 道菜,她已经下定决心:索性对丈夫全都说穿,就此避开危险!

“我,安德烈,想跟你认真谈一下,”饭后,她看到丈夫脱掉上衣和皮靴,准备躺下休息,就开口说。

“什么?”

“我们离开这儿吧!”

“哦,……到哪儿去?回城里去还嫌太早。”

“不,出外去旅行,或者别的这一类活动也成。……”“旅行一趟,……”公证人嘟哝说,伸个懒腰。“我自己也巴望旅行,写是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而且我把事务所托付给谁呢?”

他略为想一想,补充说:

“确实,你闷得慌。要是你乐意的话,你就自己去吧!”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同意了,然而她立刻想到伊林倒会为这个机会高兴,会跟她搭乘同一次列车,坐在同一个车厢里。……她思索着,瞧着她那吃饱肚子,可是仍然懒洋洋的丈夫。不知什么缘故,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脚上,那双脚小得很,几乎跟女人的脚一样,穿着花条的短袜,两个袜尖上都露出一根细线头。……有一只丸花蜂在放下的窗帘里撞着窗玻璃,嗡嗡地叫。索菲雅瞧着细线头,听着丸花蜂叫,想象她在火车上的情景。

……伊林会一天到晚坐在她vis -à -vis②,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怨恨自己软弱,痛苦得脸色惨白。他会说自己是个行为放荡的坏孩子,辱骂她,扯自己的头发,可是等到天色黑下来,趁旅客们睡熟或者出外到火车站上去,他就会在她面前跪下,抱紧她的腿,就跟刚才在长椅那边一样。……她忽然醒悟过来,明白自己在胡思乱想。……“你听我说,我不一个人去!”她说。“你得跟我一起去!”

“你胡想,索福琪卡③!”鲁比扬采夫叹道。“人得严肃点,只希望那些可能办到的事才好。”

“你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就会去的!”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暗想。

她决定非走不可,于是感到脱离危险了。她的思想渐渐恢复正常,她高兴起来,甚至放任自己去想各式各样的事。不管怎样想,不管怎么胡思乱想,都无所谓,反正就要走了!她丈夫睡熟后,黄昏渐渐来临。……她在客厅里坐下,弹钢琴。

黄昏时分窗外热闹起来,她听着音乐声,特别是想到自己聪明能干,已经把一件麻烦事应付过去,她的心情就完全欢畅了。她那平静的良心对她说:换了别的女人处在她的地位,多半会难以自持,晕头转向,她呢,却羞得要命,心里痛苦,如今正在逃脱危险,而且说不定那种危险根本就不存在!她的美德和果断使她深受感动,她甚至照了三次镜子。

等到天色大黑,客人就来了。男人们在饭厅里坐下来打牌,女人们占据了客厅和露台。来得最迟的是伊林。他神色悲哀,闷闷不乐,仿佛生了玻他在一张长沙发的角落上坐下,整个傍晚就此没站起来过。他平素是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可是这一回却始终沉默不语,皱起眉头,不时搔几下眼睛四周的皮肤。每逢他不得不回答别人问的话,他总是只动一下上嘴唇,勉强笑笑,简短地回答几个字,带着一股怨气。他大约有五次说俏皮话,然而那些俏皮话一说出口,却尖刻伤人。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觉得他快要发歇斯底里了。直到现在,她在钢琴旁边坐着,才第一次清楚地领会到这个不幸的人是认真对待这件事的,他心里真正有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为了她,他在毁掉事业,毁掉青春的最好岁月,把最后一点钱都用在别墅上,撇下母亲和妹妹无人照管,然而最糟的是他跟自己不住苦斗而筋疲力尽了。即使出于单纯的、普通的仁爱心,也应该认真对待他了。……这一切她了解得清清楚楚,连她的心都痛了。如果这时候她走到伊林跟前去,对他说一声“不行”,那么她的声音就会具有一种使人很难违抗的力量。可是她没有走过去,也没有说那句话,再者她也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在她身上,年轻人的浅薄和利己主义似乎从来也没象今天傍晚这样厉害地表现出来过。她领会到伊林不幸,坐在长沙发上就跟坐在针尖上一样,她为他难过,然而同时,有一个爱她爱到了痛苦不堪的人在座,却又使她十分得意,体会到自己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年轻,美丽,高不可攀,于是她(好在她已经决定走了!)在这天傍晚索性纵情欢笑。她就卖弄风情,笑个不停,唱得特别动情,很有味道。一切都使她高兴,她觉得样样事情都可笑。她想起长椅那边的情景,想起那个了望的哨兵,都觉得好笑。客人们、伊林的伤人的俏皮话、他领结上那个以前她从没见过的别针,都惹得她发笑。那个别针做成红色小蛇的形状,眼睛上镶着钻石。她觉得这条小蛇那么可笑,恨不得凑过去吻它几下才好。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激动地唱着抒情歌曲,仿佛喝得半醉似的,声调有点激昂。她好象要嘲笑别人的愁苦,专唱些悲凉忧郁的曲子,唱词里讲到破灭的希望、往事,老年。……“老年啊,一步步逼近,……”她唱道。可是老年跟她有什么相干呢?

“我好象有点不对头,……”她在欢笑声和歌唱声中偶尔暗想。

十二点钟客人们走散了。最后走的是伊林。索菲雅·彼得罗芙娜还有足够的勇气把他送到露台的末一层台阶。她想对他说明她就要跟她丈夫一起走了,看一看这个消息会对他发生什么影响。

月亮藏在浮云里,然而天色还是很亮,索菲雅·彼得罗芙娜看得见风在戏弄他的大衣底襟和露台的帷幔。她还可以看见伊林脸色苍白,撇着上嘴唇勉强微笑一下。……“索尼雅④,索尼雅,……我亲爱的女人!”他喃喃地说,不容她开口讲话。“我的宝贝儿,亲人!”

他情意缠绵,说话声里带着哭音,对她吐露许多亲热的字眼,一个比一个温柔,对她已经用“你”称呼,就跟对待妻子或者情妇一样了。出乎她的意外,他忽然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肘。

“亲爱的,我的美人儿,……”他喃喃地说,吻她脑后的颈项,“你诚恳点,马上到我那儿去吧!”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昂起头,想大发脾气,发泄她的激怒,可是结果她没有发怒,她那些值得称赞的美德和纯洁却只能使她说出凡是普通女人在同类情况下所常说的那句话:“您疯了!”

“真的,我们走吧!”伊林继续说。“我刚才在长椅那边,就已经相信您,索尼雅,跟我一样软弱了。……您也躲不过去!您爱我,目前却白费劲地跟您的良心争论。……”他看出她要离开他,就抓住她的花边袖口,很快地把话说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反正您会认输的!那又何必拖延时间呢?我宝贵的、亲爱的索尼雅,既然已经判了刑,又何必推迟执行呢?何苦自己欺骗自己呢?”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抽身躲开他,溜进门去。她回到客厅里,随手盖上钢琴,久久地瞧着乐谱上的小饰图,坐下来。

她已经站不住,也没法思索了。……她先前那么兴奋活泼,这时候却只剩下可怕的衰弱,以及懒散和苦闷了。她的良心悄悄对她说,她今天傍晚的举动不得体,愚蠢,活象个疯疯癫癫的傻丫头,又说她刚才在露台上让人搂住,甚至现在她腰上和胳膊肘那儿还觉得有点不对劲。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只点着一支蜡烛。鲁比扬采娃在钢琴前面的圆凳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等着什么事。一种强大而无法抗拒的欲望,似乎趁着天黑,趁着她感到极度疲乏,一步步把她抓紧。它好比一条大蟒,缠紧她的四肢和灵魂,随时在长大,再也不象先前那样威胁她,却赤身露体,明明白白立在她面前了。

她坐了半个钟头,呆然不动,没有拦阻自己去思念伊林。

随后她懒散地站起来,慢慢走到寝室去。安德烈·伊里奇已经躺在床上。她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坐下,听凭欲望煎熬她。她头脑里的“混乱”已经不复存在,她的全部感情和思想已经和谐一致地围绕着那唯一的、清楚的目标了。她本来打算挣扎一下,可是立刻摇一摇手,算了。……她现在才明白敌人是多么有力和顽强。为了对它作斗争,就得有力量,就得坚定,可是她的出身、教育、生活却没有给她什么可以倚仗的东西。

“不道德的女人!坏女人!”她为自己缺乏力量而痛斥自己。“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她这种软弱玷辱了她的清白,这使她极其恼火,她用尽她所知道的种种骂人字眼辱骂自己,对自己说出许多刻薄难听的真话。例如,她对自己说,她从来就不是有道德的女人,以前所以没有堕落,无非是因为一直缺乏机会罢了,她又说,今天她这一整天的斗争是可笑的,无异于一出喜剧。……“就算你斗争过吧,”她想,“可是这算是什么斗争!就连卖淫的女人在卖淫以前也要斗争的,不过临了还是去卖淫。好一个斗争:象牛奶一样,一天之内就结成块了!一天之内啊!”

她揭穿自己说,驱使她离开家庭的并不是感情,也不是伊林这个人,而是在前面等待她的旖旎风光。……她象许多人一样,是个住在别墅里闲着没事做的太太!

“‘当小鸟的母亲被打死的时候,’”窗外有人用沙哑的男高音唱道。

“要是去的话,现在就该去了,”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暗想。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

“安德烈!”她几乎大叫起来。“你听我说,我们……会一 块儿走吧?是吗?”

“哦。……我已经跟你说过:你自己一个人去吧!”

“可是你听着,……”她费力地说,“要是你不跟我一块儿走,你就有失掉我的危险!我……似乎已经在……恋爱了!”

“爱上谁了?”安德烈·伊里奇问。

“对你来说,不管爱上谁反正都一样!”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叫道。

安德烈·伊里奇坐起来,让两条腿在床边垂下去,惊讶地瞧着妻子的黑身影。

“想入非非!”他说,打了个呵欠。

他不信,可是他仍然害怕。他沉吟一下,对妻子提出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然后讲他对家庭,对负情的见解,……他无精打采地讲了十分钟左右,就睡下了。他的箴言没有奏效。世界上的见解是很多的,可是其中倒有一大半都是那些没经历过烦恼的人想出来的!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窗外却还有别墅住客们在走动。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披上一件薄斗篷,站了一忽儿,想一想。

……她还有足够的果断对她那昏昏睡去的丈夫说:“你睡着了吗?我去散散步。……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没有得到回答,就走出去。外面有风,空气清爽。她既没感到风,也没觉得天黑,只顾往前走。……那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催逼着她,似乎她一停下来,它就会推她的后背似的。

“不道德的女人!”她随口嘟哝说。“坏女人!”

她呼呼地喘气,羞得脸上发烧,感觉不到下身有两条腿了,然而那种推着她往前走的力量,却比她的羞耻心,比她的理智,比她的恐惧强大得多。

「注释」

①意谓“越害怕就越感到危险”。

②法语:对面。

③索菲雅的爱称。

④索菲雅的爱称。

正文 粉红色长袜

粉红色长袜

阴霾的雨天。天空乌云四布,久久不散,看不出这场雨什么时候才会停。房外是稀泥、水洼、淋湿的寒鸦。房间里光线暗淡,冷得很,恨不能生炉子才好。

伊凡·彼得罗维奇·索莫夫在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抱怨天气。窗上的雨珠和房里的阴暗,使他满心苦恼。他烦闷得难受,没有办法消磨时间。……报纸还没有送来,出外打猎又不行,而且一时还不会开饭。……书房里不光是索莫夫一个人。在他的写字台旁边坐着索莫夫太太。她是个娇小俊俏的女人,穿着薄罩衫和粉红色长袜。她在专心写信。走来走去的伊凡·彼得罗维奇每次经过她身旁,总要从她肩膀上边望过去,瞧一眼她写的字。他看见歪歪扭扭的大字,字体细长,带着难看的尾巴和小钩。墨点啦,污斑啦,手指印啦,多得不得了。索莫夫太太不喜欢用移行符号,每一行字写到纸边上,就可怕地抽搐起来,象瀑布那样顺流而下了。……“丽多琪卡,你写了这么多,是写给谁的?”索莫夫瞧见他妻子开始写第六张信纸,问道。

“写给我妹妹瓦丽雅的。……”

“嘿,……好长!你给我读一下,也好解解闷!”

“你拿去读吧,只是读起来没什么趣味。……”索莫夫接过写好的信纸,继续走来走去,开始阅读。丽多琪卡把胳膊肘支在圈椅的靠背上,注视他脸上的表情。他读了头一页,脸就拉长了,现出一种类似惊慌的神情。……读到第三页,索莫夫皱起眉头,慢腾腾地搔后脑壳。他读到第四页,就停住脚,不时害怕地瞧妻子一眼,沉思不语。他略微沉吟一下,叹口气,又开始看信。……他脸上流露出困惑,甚至吓坏了的神情。……“啊,莫名其妙!”他看完信,把信纸丢在桌子上,喃喃地说。“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了?”丽多琪卡惊慌地问。

“怎么了!写满六张信纸,足足耗费了两个钟头,可是……可是等于什么也没写!连一点点思想也没有!读啊读的,越读越糊涂,就跟认茶叶盒上古里古怪、难解的中国字似的!哎呀呀!”

“是的,这是实话,万尼亚①……”丽多琪卡说,涨红了脸。“我写得潦草。……”“什么潦草?潦草的信总还有含意,有格局,有内容,可是你的信,……对不起,我都不知道该叫它什么才好!纯粹是胡说八道!有字,有句子,可是内容却丝毫也没有。你的信从头到尾活象两个顽皮的孩子讲话。一个说:”今天我们家里做油饼!‘另一个说:“有个兵到我们家里来了!’淡而无味!

拖得很长,反反复复老是那一套。……你那些可怜的思想象筛子里的魔鬼那样蹦蹦跳跳,谁也闹不清事情是从哪儿开头,到哪儿结束的。……哎,怎么能写成这个样子呢?“

“要是我写得细心,”丽多琪卡辩白说,“那就不会出错了。

……“

“啊,我还没谈到写错的地方呢!可怜的语法在哇哇地叫呀!没有一行文字不是对语法的侮辱!不用逗点,不用句点,而且别字啊,……呸!把‘喉咙’写成了‘喉龙’。字迹呢?

那不是写字,那是要人的命!我不是说着玩的,丽多琪卡。……你这封信惹得我又惊讶又震动。……你别生气,亲爱的,不过我,当着上帝说实话,没料到你的语法这么不通。……可是,论地位,你属于受过教育的知识界,你是念过大学的人的妻子,又是将军的女儿!我说,你上过学没有?“

“那还用问?我是在冯·梅勃恺的贵族女子寄宿学校毕业的。……”索莫夫耸了耸肩膀,叹口气,继续走来走去。丽多琪卡领会到自己不学无术,害臊了,也不住叹气,低下眼睛。……在沉默中过了十分钟左右。……“你听我说,丽多琪卡,这真是太可怕了!”索莫夫忽然在妻子面前站住,惊恐地瞧着她的脸说。“要知道你是母亲,……明白吗?是母亲!你自己尚且什么都不懂,那你怎么教孩子呢?你脑筋挺好,可是如果连基本知识都没掌握,这种脑筋还有什么用?哦,姑且不谈知识,……知识是孩子在学校里也能学到的,可是要知道,你就是在精神方面也有问题!

是啊,有的时候你乱说一通,简直叫人听不下去!“

索莫夫又耸了耸肩膀,把身上的长袍裹一裹紧,继续走来走去。……他又心烦又气恼,同时又怜惜丽多琪卡。她没有顶嘴,光是眫巴眼睛。……两个人都感到沉重,痛心。……两个人只顾愁闷,却没留意到光阴在流逝,吃饭的时候到了。

……

索莫夫素来喜欢津津有味、心平气和地用餐,这次坐下来吃饭,就喝下一大杯白酒,开始谈别的事情。丽多琪卡听他讲,随声附和,可是菜汤端上来的时候,忽然,她眼睛里满是泪水,抽抽搭搭地哭了。

“这都怪妈不好!”她说,用食巾擦眼泪。“当初大家都劝她把我送进中学,我从中学出来,准定会进高等女校!”

“进高等女校,……念中学,……”索莫夫喃喃地说。

“这未免走极端了,小母亲!穿蓝色长袜②有什么好处呢?蓝色长袜,……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男不象男,女不象女,不三不四,非驴非马。……我讨厌蓝色长袜!我决不娶女学究。

……“

“谁也闹不清你是怎么回事,……”丽多琪卡说。“你看出我没有学问,就生气,同时又讨厌有学问的女人。你看出我信里没有思想,就不高兴,可又反对我上学。”

“你抓住我的语病了,亲爱的,”索莫夫说着,打个呵欠,由于烦闷而给自己斟了第二杯酒。……在酒足饭饱的影响下,索莫夫变得快活些,和善些,也温柔些了。……他瞧着他那漂亮的妻子带着操心的模样拌凉菜,一股对妻子的爱怜、大度包容、原谅一切的感情,猛然涌上他的心头。……“我今天平白无故害得她这个可怜虫垂头丧气,……”他想。“我何必对她说那么些无聊的话呢?不错,她有点愚蠢,不开窍,见解有点狭隘,不过……话说回来,一枚奖章有正反两面嘛③, audiatur et altera pars④。……据说女人的浅薄是由女人的天职决定的,这话倒也许千真万确呢。我们不妨假定,女人生来就是为了爱丈夫,生孩子,切生菜的,那么她要知识有什么鬼用场呢?可不是!”

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有学问的女人一般说来都是难于相处的,她们苛刻,严格,寸步不让,而跟有点愚蠢的丽多琪卡一块儿生活,正好相反,倒是满轻松的,她什么也不过问,懂得不多,也不挑他的毛病,批评他。跟丽多琪卡相处,倒可以耳目清静,也不致遭到受她控制的危险。……“去她们的吧,那些聪明而有学问的女人!跟头脑简单点的女人一块儿生活舒服得多,也安宁得多哩,”他暗自想着,从丽多琪卡手里接过一碟童子鸡来。……他想起有的时候文明的男人很想找个聪明而有学问的女人谈一谈,交流一下思想。……“那有什么关系?”索莫夫想。“如果打算跟聪明的女人谈话,那我就去找娜达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好了,……要不然去找玛丽雅·弗兰采芙娜也行。……很简单嘛!”

「注释」

①伊凡的爱称。

②借喻“女学究”。

③意谓“有一弊必有一利”。

④拉丁语:另一面的话也该听。

正文 受苦受难的女人

受苦受难的女人

丽左琪卡·库德陵斯卡雅是个年轻的太太,有很多的崇拜者。她忽然得了病,而且病得那么重,弄得丈夫没法去上班,甚至给她那住在特威尔城的母亲打了个电报。她是这样讲她得病的经过的:“我先是坐火车到列斯诺耶去找我的姨母来着。我在那儿住了一个星期,后来就跟大家一起到表姐瓦莉雅家里去了。瓦莉雅的丈夫,您知道,生性孤僻,是个暴君(要是我有那样的丈夫,我就会一枪把他打死),不过我们在那儿,日子过得倒挺快活。第一,我参加了业余演出。我们上演一出《贵族家庭的丑事》。赫鲁斯达列夫演得精采极了!临到幕间休息我喝了点凉柠檬水,凉极了,还加上白兰地。……柠檬水一加白兰地,那味道可就很象香槟酒了。……我喝完,倒也没觉得怎么样。演完戏,第二天,我跟这个阿多尔弗·伊凡内奇一块儿骑马出去逛了一通。天气有点潮,我吹了风。大概那时候我着凉了。过了三天光景我坐车回家,看看我那亲爱的瓦夏①,我的好瓦夏在怎样生活,顺便取一件绸裙,就是那件带小花的。当然,我回到家里没碰见瓦夏。我就到厨房去叫普拉斯科维雅烧茶炊,一看,她案子上放着些小圈萝卜和小胡萝卜,象些小玩艺儿,我吃了一根小胡萝卜,嗯,另外还吃了一个圆萝卜。我吃了很少一点点,可是您猜怎么着,忽然我的肚子绞痛起来。……痛得我不住地抽筋,抽筋,抽筋。

……哎呀,真要把我活活痛死了!瓦夏就从机关跑回来。自然,他揪住他的头发,脸色煞白。他们跑出去请大夫。……您明白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抽筋是在中午开始的,两点多钟医师来了,六点钟丽左琪卡睡熟了,一直酣畅地睡到夜里两点钟。

时钟敲了两下。……小小的夜灯的亮光透过天蓝色灯罩微弱地照出来。丽左琪卡在床上躺着。她那顶白色花边包发帽衬着红枕头的深色背景特别显眼。灯罩的带花纹的阴影印在她苍白的脸上和丰满的圆肩膀上。她的丈夫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坐在她脚旁。这个可怜人看到妻子终于回到家里而感到幸福,同时又给她的病吓坏了。

“哦,你觉得怎么样,丽左琪卡?”他发觉她醒过来,就小声问道。

“我好点了,……”丽左琪卡呻吟说。“我已经不抽筋了,可就是睡不着。……我没法睡觉!”

“你,我的天使,该不该换压布了?”

丽左琪卡慢腾腾地坐起来,脸上露出苦难深重的神情,优雅地歪着头。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战战兢兢地给她换压布,手指几乎没碰到她热乎乎的身体。丽左琪卡缩起身子,由于水凉而发痒,就笑起来,然后又躺下去。

“你真可怜,没法睡觉!”她呻吟说。

“我怎么能睡觉呢!”

“我是神经出了毛病,瓦夏。我是个很神经质的女人。大夫给我开了胃药,可是我觉得他不了解我的玻这是神经出了事,不是胃,我敢对你赌咒,这是神经作怪。我只是担心,我的病别加重才好。”

“不会,丽左琪卡,不会!明天你就会复原的。”

“不见得!我倒不是为我自己担心,……我无所谓,甚至巴不得死了才好,可是我为你难过哟!你一下子就孤孤单单,只剩下一个人了。”

瓦夏很少有机会跟妻子作伴,早已过惯孤独的生活,不过丽左琪卡的话还是使他担心。

“上帝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母亲!怎么生出这种阴暗的想法呢?”

“这有什么关系?你会哭一场,伤心一阵,然后也就习以为常了。你甚至还会再娶一个呢。”

丈夫抱住头。

“得了,得了,我不说就是,”丽左琪卡安慰他说。“只是你也得做好万一的准备。”

“万一我真的死了呢!”她想着,闭上眼睛。

丽左琪卡就暗自想象她死亡的景象。她的母亲、丈夫、表姐瓦莉雅和丈夫、亲戚们、她的“才能”的崇拜者们,把她临终的病榻团团围住,她呢,小声说着:“永别了。”大家都哭个不停。后来她真死了,脸色白得可爱,头发乌黑,人家就给她穿上粉红色的衣衫(她穿上这一件最好看),把她放进一口贵重的棺材,里面装满鲜花,棺材的腿是镀金的。空中弥漫着神香的气味,蜡烛劈啪地爆响。丈夫一步也不肯离开棺材,她的才能的崇拜者们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她多么象活人啊!她在棺材里还那么美!”全城都在议论,说她过早地夭折了。后来她的棺材给抬进教堂。抬棺材的有伊凡·彼得罗维奇,有阿多尔弗·伊凡内奇,有瓦莉雅的丈夫,有尼古拉·谢敏内奇,还有教她喝柠檬水加白兰地的黑眼睛大学生。只是可惜没有人奏乐。做完安魂祭后举行告别式。教堂里充满痛哭声。棺材盖抬来了,上面蒙着带穗子的覆布,于是……丽左琪卡跟白昼的世界永远告别了。敲钉子的声音响起来。咚咚咚!

丽左琪卡打了个冷战,睁开眼睛。

“瓦夏,你在这儿吗?”她问。“我尽想些阴森可怕的事。

上帝啊,难道我就这么不幸,要睡觉也睡不成?瓦夏,你可怜可怜我,给我讲点什么吧!“

“可是给你讲什么好呢?”

“随便讲点什么,……爱情故事就行,”丽左琪卡娇滴滴地说。“要不然讲点犹太人的生活故事也行。……”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什么事都乐意干,只求他的妻子快活起来,不再谈到死。他把长鬓发拉下来盖住耳朵②,做出滑稽的脸相,走到丽左琪卡跟前。

“您要油(修)一油表吗?”他问。

“要,要!”丽左琪卡大笑说,把小桌上她那只金怀表拿给他。“你修吧!”

瓦夏接过表来,久久地观看表里的机器,然后把身子缩成一团,扭扭捏捏地说:“这表不能油了。……这儿有个齿轮厥(缺)了两个牙。”

全部表演到此结束。丽左琪卡哈哈大笑,不住拍手。

“妙极了!”她叫道。“精采得很!你猜怎么着,瓦夏?你不参加业余演出,真太傻了!你有了不起的才能嘛!你比绥苏诺夫强多了。我们演过《我是寿星》,有一个业余演员,姓绥苏诺夫的,参加了。他是头一流的喜剧天才!你想想吧:鼻子有芜菁甘蓝那么粗,眼睛发绿,走路象仙鹤似的。……我们都看得哈哈大笑。等一等,我来给你表演一下他走路的样子。”

丽左琪卡跳下床,没戴包发帽,光着脚,开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您好!”她模仿男人的腔调用男低音说。“有什么好消息吗?普天之下有什么新闻吗?哈哈哈!”她扬声大笑。

“哈哈哈!”瓦夏也跟着大笑。

两夫妇只顾大笑,忘了疾病,在卧室里互相追逐。最后瓦夏抓住妻子的衬衫,贪婪地吻她,这场奔跑才算结束。在一次特别热烈的拥抱以后,丽左琪卡忽然想起她病得很重。

……

“多么荒唐!”她说,做出严肃的脸色,盖上被子。“大概你忘了我有病!不用说,你真聪明啊!”

“对不起,……”丈夫发窘地说。

“病势加重了,那就得怪你。没心肝!坏心肠!”

丽左琪卡闭上眼睛,沉默了。先前那种娇滴滴的和苦难深重的神情回到她的脸上,轻微的呻吟声又响起来。瓦夏给她换过压布,想到妻子待在家里,没有跑到姨母那儿去,不免感到心满意足,就在她脚旁温顺地坐着。他没有睡觉,一 直熬到早晨。十点钟医师来了。

“哦,觉得怎么样?”他一面号脉,一面问。“睡觉了吗?”

“睡得不好,”丈夫替丽左琪卡回答说。“很不好!”

医师走到窗口去,瞅着一个过路的扫烟囱工人。

“大夫,我今天可以喝咖啡吗?”丽左琪卡问。

“可以。”

“那么我今天可以起床吗?”

“这,也许,可以吧,不过……最好还是再躺一天。”

“她心绪恶劣,……”瓦夏凑着他的耳朵小声说。“思想阴郁,……有点悲观。我为她担心极了!”

医师挨着小桌坐下,用手心擦着额头,给丽左琪卡开了溴化钠③的药方,然后点头告辞,答应傍晚再来一趟,就走了。瓦夏没有去上班,一直在他妻子脚旁坐着。……中午,她的才能的崇拜者纷纷来了。他们忧心忡忡,担惊害怕,送来许多鲜花和法语小书。丽左琪卡戴着雪白的包发帽,穿着薄罩衫,躺在床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仿佛不相信自己会复原似的。才能崇拜者们瞧见她丈夫,虽然觉得有他在座未免讨嫌,不过很快就原谅他了:在病榻旁边,他们和他由同一种灾难联合在一起了!

傍晚六点钟丽左琪卡睡熟了,又一直睡到夜里两点钟。瓦夏仍旧在她脚旁坐着,竭力克制睡意,换压布,表演犹太人的生活故事。然而,丽左琪卡度过第二个痛苦之夜,到了早晨,却已经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戴上帽子了。

“你到哪儿去,我的朋友?”瓦夏用恳求的目光瞧着她,问道。

“怎么了?”丽左琪卡吃惊地说,做出吓坏的样子。“莫非你不知道今天玛丽雅·尔沃芙娜家里排戏吗?”

瓦夏把她送走后,没有事可做,闷得慌,就拿起皮包,上班去了。一连两夜没睡,他头痛起来,痛得那么厉害,弄得左眼不听支配,自动闭上了。……“您这是怎么了,老兄?”他的上司问他说。“出了什么事?”

瓦夏摆一摆手,坐下。

“您不用多问,大人,”他说着,叹口气。“这两天我多么痛苦,……多么痛苦啊!我的妻子病了!”

“主啊!”上司惊恐地说。“您的妻子?她怎么了?”

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光是摊开两只手,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那意思仿佛想说:“这也是造物主的意志,有什么办法呢!”

“哎呀,我的朋友,我满心同情您!”上司叹道,眼珠往上翻。“我的好朋友,我已经失去我的妻子了,……我明白。

那是了不得的灾难,……了不得的灾难啊!真可怕,……真可怕!我想,现在您的妻子病好了吧?是哪个大夫给她看的病?“

“冯·希捷尔克。”

“冯·希捷尔克?不过您最好还是去请玛格努斯,要不然就请谢曼德利茨基。不过,您脸色惨白!您自己也成病人了!

这真可怕!“

“是啊,大人,……我一直没睡觉,……多么痛苦,……受了多少煎熬!”

“可是您却来上班!您何必来呢?我不明白。难道可以硬撑吗?难道可以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您回家去,待在家里,一直到养好病再来!您回去,我命令您!热心公务固然是青年文官的优良特点,可是不要忘记罗马人是怎么说的:mens sana incorpore sano④,也就是说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健康的头脑!”

瓦夏同意了,把公文放回皮包,向上司告辞,回家睡觉去了。

「注释」

①她丈夫的名字瓦西里的爱称。

②旧派犹太人常把长鬓发盖在耳朵上。

③一种镇静剂。

④拉丁语: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

正文 头等客车乘客

头等客车乘客

有一个头等客车乘客刚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这时候略微带点醉意,在丝绒长沙发上躺下,舒服地伸个懒腰,开始打盹。他睡了不过五分钟光景,就睁开油亮的眼睛瞧着他的vis -à -vis,笑着说:“我那已故的父亲,吃过饭后,总喜欢叫个农妇来搔他的脚后跟。我完全象他,所不同的只是我每次吃过饭后要搔的不是脚后跟,而是舌头和脑筋。我这个有罪的人,吃饱了肚子就喜欢闲聊一阵。您允许我跟您谈谈天吗?”

“奉陪,”对面的乘客说。

“对我来说,美餐一顿以后,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理由,就足以使得我头脑里生出重大无比的思想。比方说,先生,刚才我跟您在食堂柜台附近看见两个青年人,您听见其中的一 个祝贺另一个成了名。‘我祝贺您,’他说,‘您已经出了名,开始有声望了。’显然,他们是演员或者小报的撰稿人。然而问题不在这儿。现在,先生,使我发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所谓名气或者声望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是怎样看的?普希金把声望说成破衣服上一块花花绿绿的补丁①,我们都是按普希金的方式,也就是或多或少以主观的态度来理解它的,然而至今还没有人对这个词下过一个清楚而合乎逻辑的定义。我倒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来寻求这样的定义呢!”

“您为什么这样需要它呢?”

“您要明白,如果我们知道声望是什么,我们或许也就知道成名的方法了,”头等客车乘客沉吟一下说,“必须对您说明一下,先生,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一心一意想成名。扬名天下成了我的所谓魔症。为了成名,我学习,工作,通宵不睡,吃得很少,作践了身体。要让我公平地下一句断语,那末,我似乎具备成名的一切条件。第一,我在职业上是工程师。我活到现在,已经在俄国造了大约二十座宏伟的桥,在三个城市铺过水管,在俄国、英国、比利时……工作过。第二,我写过许多专业论文,都涉及我的本行。第三,我的先生,我从小喜爱化学。我利用闲暇时间研究这门科学,发明了取得某些有机酸的方法,因此您会在国外一切化学教科书里找到我的姓名。我一直在机关里任职,已经升到四品大官,而且我的履历是毫无污点的。我不想再列举我的劳绩和工作来冒渎清听了,我只想说一句,我的成就远比别的名人多。可是怎么样呢?喏,现在我已经老了,可以说准备入土了,可是我的名气也就跟眼前在路基上奔跑着的那条黑狗不相上下。”

“何以见得呢?或许您也出名了。”

“嗯!……那我们现在就来试试看。……您说吧,您以前可曾听见过克利库诺夫这个姓!” ?p>

对面的乘客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一想,笑起来。

“不,没有听见过,……”他说。

“这就是我的姓。您是知识界的人,又上了年纪,却从来也没听人说起过我,这正是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显然,我只是求名心切,可是我的做法完全不对。我一直不知道真正的方法,我想揪住名声的尾巴,然而却走错路了。”

“那么真正的方法该是怎样的呢?”

“鬼才知道!您说说看:要有才能?有天才?超凡入圣?

完全不对,我的先生。……有些人跟我在同一个时代生活,跟我相比都只能算是些浅雹渺小,甚至卑鄙的人,结果却飞黄腾达了。他们做的工作及不上我的千分之一,从没下过苦功,也不见得有才能,也没有求名的心,可是您瞧瞧他们!他们的姓名不断在报纸上和谈话里出现!如果您听着不嫌厌烦,我就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几年前我在某城造桥。我得对您说明,那个糟糕的小城乏味透了。要不是有女人和纸牌,我似乎要发疯了。嗯,反正事情已经过去,说说也不妨,总之,我闷得慌,就跟一个歌女姘居了。鬼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所有的人都赞叹这个歌女,可是依我看来,……该怎么对您说好呢?……她其实是个普通的俗物罢了,象那样的人多得很。

这个丫头浅薄,任性,贪得无厌,同时又是个蠢货。她吃得多,喝得多,一觉睡到下午五点钟才醒,此外似乎就什么也说不上了。人家把她看做妓女,这也正是她的职业,不过每逢人们有意用文雅的言词说到她,就把她叫做女演员或者女歌唱家。从前我是个热爱戏剧的人,因此这种以女演员称号欺世盗名的把戏,鬼才廊堑梦叶?么愤慨!我的歌女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利自称为女演员以至女歌唱家。这个人完全没有才能,缺乏感情,甚至不妨说,一无可龋按我的看法,她唱得难听,她的‘艺术’的妙处全在于她到必要的时候能把腿扬得高高的,遇到有人走进她的化妆室,她能不羞不窘。她照例选中由外语翻译过来的轻松喜剧上演,戏里有歌可唱,还可以穿上男人的衣服,紧箍在身上,出一出风头。一句话,呸!

好,先生,我请您注意地听下去。据我至今记得,临到新桥落成,我们那儿举行过一次盛大的通车典礼。有祈祷式,有演讲,还发了电报,等等。我呢,您知道,在我的产儿身旁走来走去,老是担忧我那颗心会由于我是造桥人而激动得炸开来。反正这是过去的事了,我也不必假意谦虚,我索性对您说吧,我那座桥造得出色极了!那不是桥,而是一幅画,看得人神醉心迷!全城都来参加通车典礼,那你怎能不兴奋!

‘好,’我心想,‘这样一来,众人的眼睛就要一齐盯住我看了。

这叫我躲到哪儿去才好?‘可是,我的先生,我白担心了,唉!

除了官方人士以外,根本就没有人把我放在心上。岸上站着一群人,象山羊似的瞧着那座桥,至于桥是谁造的,他们不闻不问。见他们的鬼!顺便说一句,从那时候起我就痛恨我们这些最可敬的公众了。不过我要接着说下去。忽然,公众激动起来,人声鼎沸。……他们脸上绽开了笑容,肩膀活动起来。‘他们必是瞧见我了,’我暗想。哪有这种事,痴心妄想!我一瞧,原来我的歌女挤进人群来了,身后跟着一大帮浪荡子弟。人群的目光急忙跟住这个行列不放。大家七嘴八 舌地小声议论起来:“她就是某某人。……可爱得很!迷人啊!‘这时候人家也注意到我了。……有两个后生,大概是当地的舞台艺术爱好者吧,瞅了我一阵,互相看一眼,小声说:”他就是她的情夫哩!’试问您听了是什么滋味?还有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头戴高礼帽,很久没刮过脸,在我身边站了很久,一 忽儿用这只脚支住身子,一会儿又换那只脚。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知道在对岸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就是某某人。

……她的嗓音很差,不值一提,不过她倒把它运用得挺巧妙!

……‘

“‘您能告诉我,’我问这个其貌不扬的人说,‘这座桥是谁造的吗?’”‘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人回答说。‘总是一个什么工程师吧!’“‘那么你们城里的大教堂,’我问,‘是谁造的呢?’”‘这我也说不上来。’“随后我又问,城里大家认为最好的教师是谁,最好的建筑师是谁,其貌不扬的人对我提出的问题一概回答说不知道。

“‘那么劳驾,请您告诉我,’最后我问道,‘那个女歌唱家跟谁姘居?’”‘跟一个叫克利库诺夫的工程师。’“是啊,我的先生,您听了是什么滋味?不过,我接着往下讲。……中世纪游唱歌手和俄罗斯古代歌手在当今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名声几乎全要靠报纸来制造了。大桥落成典礼后第二天,我就贪婪地拿起当地的《先驱报》,在那上面寻找有关我的事。那张报纸一共有四版,我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最后总算找到了:喏,这就是!好哇!我开始阅读:”昨日举行新桥落成典礼,天气晴和,人如潮涌,并有省长大人某某及其他政府人员出席,等等‘。结尾是:“又天才女演员某某,素为我城公众之宠儿,亦光临参加典礼,美艳动人,全场为之轰动,自不待言。该明星身穿……’等等。关于我,却只字不提!半个字也没有!说来也许无聊,不过信不信由您,当时我简直气得要哭!

“我就安慰自己说,内地人是愚蠢的,对他们不必苛求。

要成名,就要到智力活动中心,到京城去。正巧当时我有一 篇论文在彼得堡,是送去参加竞赛的。竞赛的时期快要到了。

“我就跟这个城告别,坐上火车到彼得堡去。从这个城到彼得堡,有很长的一段路程。喏,为了不致烦闷无聊,我就在火车里定了一个单间,而且……当然,把歌女也带去了。我们坐上火车,一路上吃东西,喝香槟,哇哇地唱歌。后来我们到了智力活动中心。我正好在竞赛那天赶到,而且,我的先生,我荣幸地庆祝我的胜利,原来我的论文获得头奖了。乌啦!第二天我到涅瓦大街,花了七十戈比,把各家报纸统统买全。我赶紧回到我的旅馆房间里,在长沙发上躺下,按捺住我的颤抖,赶紧看报。我翻看一份报纸,什么也没有!我再翻看一份,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我在第四版上看到这样一 条消息:”昨日著名内地女演员某某乘特别快车抵达彼得堡。

我们愉快地发现,南方气候对于我们熟悉的这位女演员颇有裨益,她美妙的舞台风度……‘下面的话我就记不得了!在这条消息底下很低很低的地方用极小的铅字刊登了一行:“昨日某竞赛会上某工程师获头奖。’如此而已!而且我的姓也给印错了:应当是克利库诺夫,却成了克库利诺夫。这就叫智力活动中心埃然而事情还不止于此。……一个月后我离开彼得堡,各报都争先恐后地议论‘我们的举世无双、出神入化、才华盖世的女演员’,而且已经不称呼我的情妇的姓,却称呼她的本名和父名②了。……”过几年后业搅四箍啤N沂怯墒谐ば戳饲妆市徘肴サ模顺械D箍埔约暗钡?报纸已经喊叫了一百多年的一 项工程。我用公余时间在当地一家博物馆里发表过五次公开演讲,目的在于为慈善事业筹款。这似乎足以使我在全城至少扬名三天吧,不是吗?可是,唉!莫斯科报纸不论是哪一 家,都对我的演讲只字不提!什么火灾啦,小歌剧啦,睡觉的市议员啦,酒醉的商人啦,总之,样样事情都发表消息,惟独对我的工作、计划、演讲一声不响。可爱的莫斯科公众啊!

我有一回搭乘公共马车。……车上挤满了人,有上流女人,有军人,有男大学生,有高等女校学生,总之什么人都有。

“‘据说市议会约请一个工程师来承担某项工程,’我对邻座的乘客说,声音响得全车都能听见。‘您可知道这个工程师姓什么?’”邻座的乘客否定地摇一下头。其余的乘客瞟我一眼,我从他们的目光看出他们似乎在说:“不知道。‘”’据说有个人在某博物馆发表演讲来着!‘我抓住乘客不放,想攀谈一下。’据说讲得很有趣!‘“连一个点头的人也没有。显然,大家都没听过演讲,那些上流的太太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家博物馆。这都还不算什么,可是,您猜怎么着,我的先生,突然间乘客们跳起来,扑到窗口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您看,您看!’邻座的乘客推着我说。‘您看见出租马车上坐着的那个黑发男子吗?他就是著名的赛跑健将金③!’”于是全车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纷纷议论当时轰动莫斯科的赛跑健将。

“我还可以给您列举许多别的例子,不过我看,举了这些也就够了。现在,姑且假定我对我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我爱吹牛,其实庸庸碌碌,然而除我自己以外,我还可以给您举出我的许多同辈,他们都是才华出众、异常勤劳的人,却无声无臭地死了。所有那些俄国的航海家、化学家、物理学家、机械工程师、农学家,他们出名吗?我们这班受过教育的人知道俄国的画家、雕塑家、文学工作者吗?有一个老文学工作者,写作很勤,颇有才能,三十三年来踏破不少编辑部的门坎,写过鬼才知道多少张稿纸,为诽谤罪受审二十来次,可是他的名声仍然没有越出他的小窝!我们文学界的泰斗,您简直一个也举不出来,至多也只有因为决斗而丧命,得了疯病,流放在外,或者打牌作弊才名扬天下的!”

头等客车乘客讲得那么起劲,弄得雪茄烟从嘴上掉下地,他就坐起来。

“是啊,先生,”他继续激烈地说,“跟那些人相对照,我却可以给您举出上百个各种卖唱的、卖艺的、演小丑的,他们的名字连吃奶的娃娃都知道。是啊,先生!”

车门吱吜一响,穿堂风吹进来,接着,一个人走进车厢里来,脸色阴沉,披着斗篷,戴着高礼帽和蓝色眼镜。这个人看一下所有的坐位,皱起眉头,往前走去。

“您知道这人是谁吗?”从车厢远远的一个角落里传来胆怯的低语声。“他就是某某人,著名的图拉省骗子,由于某银行一案受过审。”

“您瞧瞧!”头等客车乘客说,笑起来。“图拉省的骗子他倒知道,可是您问他知不知道谢米拉茨基④、柴可夫斯基,或者哲学家索洛维约夫,他就要对您不住摇头了。……糟糕透了!”

在沉默中过了三分钟光景。

“请您容许我反过来对您提出一个问题,”对面的乘客说着,胆怯地嗽喉咙,“您可知道普希科夫这个姓?”

“普希科夫?哦!……普希科夫。……不,我不知道!” ?p>

“这就是我的姓,……”对面的乘客腼腆地接着说。“那么您不知道?我在俄国一所大学里已经当了三十五年教授,……而且是科学院院士,先生,……我发表过不止一篇论文呢。……”头等客车乘客和对面的乘客互相看一眼,不禁扬声大笑。

「注释」

①引自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书商和诗人的谈话》(1824)中书商的话:“声望是什么?歌手的破烂衣衫上一块花花绿绿的补叮”——俄文本编者注

②为了表示尊重。

③英国赛跑健将,一八八三年夏天曾在莫斯科表演。——俄文本编者注

④谢米拉茨基(1843—1902),俄国画家。——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天才

天才

绘画工作者叶果尔·萨维奇住在一个尉官的遗孀的别墅里,这时候坐在床上,心里充满早晨常有的那种忧郁情绪。户外已经有秋意。一层层沉重难看的乌云遮蔽天空,寒冷刺骨的风刮个不停。树木带着悲凉的哭声,往一边歪过去。人们可以看见黄色的树叶在空中和地面上不住盘旋。别了,夏天!

这种自然界的萧索气象,如果用画家的眼睛去看,倒也另有一种美和诗意,可是叶果尔·萨维奇无心欣赏美。他满腔烦闷,只有转念想到他明天不再住在这个别墅里,心里才感到宽慰。床上,椅子上,桌子上,地板上,到处都堆着枕头、揉乱的被子、筐子。房间里没有打扫,窗上的花布窗帘已经摘下来。明天就要搬到城里去了!

寡居的女房东不在家。她已经出外去租大车,准备明天运行李。她女儿卡嘉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趁严厉的母亲不在家,早就在这个年轻人的房间里坐着了。明天绘画工作者就要离去,她有许多话要跟他说。她说啊说的,却觉得应该说的话连十分之一也没说完。她眼睛里噙满泪水,瞧着他的乱蓬蓬的头,眼神又悲又喜。叶果尔·萨维奇头发蓬松得不象样子,活象一只野兽。他的头发披到肩胛骨上,脖子上、鼻孔里、耳朵里全生得有胡子,眼睛藏在两道突出的浓眉底下。他的须发那么密,那么乱,要是有一只苍蝇或者蟑螂钻进去,那可就永生永世也休想从这个茂盛的树林里飞出来了。

叶果尔·萨维奇听着卡嘉讲话,不住打呵欠。他厌倦了。等到卡嘉抽抽搭搭哭起来,他就皱起眉头,一双眼睛从倒挂下来的眉毛里阴沉地瞧着她,用低沉有力的男低音说:“我不能结婚。”

“那是为什么呢?”卡嘉轻声问道。

“因为画家,以及一般为艺术活着的人,是不能结婚的。

画家必须自由。“

“可是我会在哪方面妨碍您呢,叶果尔·萨维奇?”

“我不是说我自己,我是泛泛而论的。……著名的作家和画家都绝不结婚。”

“您将来会成名,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您要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才好。我怕我妈。……她很严厉,动不动就冒火。

只要她知道您不打算结婚,就这么一场空,……那她可就要收拾我了。哎呀,我好苦!再说,您又没有付给她房钱!“

“见她的鬼,我会付给她的。……”

叶果尔·萨维奇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

“要能出国一趟就好了!”他说。

绘画工作者紧跟着讲起再也没有比出国更容易的事了。

要做到这一点,只消画好一张画,把它卖掉就成。

“当然!”卡嘉同意说。“那你今年夏天为什么不画呢?”

“可是在这样糟糕的房子里住着怎么能工作?”绘画工作者懊恼地说。“而且在这地方叫我上哪儿去找模特儿?”

楼下,有人恶狠狠地把门关得砰砰响。卡嘉时刻担心母亲会回来,这时候就站起来,跑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绘画工作者一个人。他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很久,一 路上绕过椅子和一堆堆家用的破烂东西。他听见回来的寡妇把盘盏弄得玎珰响,大声骂几个农民,因为他们要她付给每辆大车两卢布的车钱。叶果尔·萨维奇闷闷不乐,在小立柜跟前站住,皱起眉头,对一个酒瓶瞧了很久。

“啊,巴不得叫你挨一枪才好!”他听见寡妇对卡嘉发脾气说。“你怎么不死哟!”

绘画工作者喝下一杯酒,于是笼罩在他心头的乌云渐渐消散。他觉得他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好象一齐微微地笑了。他就开始幻想。……他的想象力描绘他日后怎样成名。至于他将来的作品是什么样子,他却想象不出来,可是他清楚地看见报纸都在议论他,商店里出售他的照片,朋友们在他身后嫉妒地瞧他。他极力想象自己在一间豪华的客厅里给许多漂亮的女崇拜者团团围住,然而他的想象力描绘出来的景象却有点模糊不清,因为他平生从没见过客厅。那些漂亮的女崇拜者们也不怎么清晰,因为除卡嘉以外他从没见过别的女崇拜者,也没见过别的正派姑娘。不熟悉生活的人照例根据书本描绘生活,然而叶果尔·萨维奇连书也不看,他本来准备看果戈理的作品,可是读到第二页就睡着了。……“偏偏烧不燃,该死的!”寡妇在楼下烧茶炊,嚷道。“卡嘉,拿炭来!”

正在幻想的绘画工作者觉得需要对外人谈谈他的希望和幻想。他就走下楼去,来到厨房里,那儿正烧茶炊,烟雾弥漫,胖寡妇和卡嘉在乌黑的火炉旁边忙碌着。他就在大瓦罐旁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开口说:“做画家真好!我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上班,也不必耕地。……上边没有上司,根本没人管。……自己当自己的主人。可是我的工作却又给人类带来益处!”

饭后他躺下来“休息”。照例,他一觉要睡到天黑。可是这次饭后不久,他觉得有人拉他的腿,有人笑着叫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朋友,风景画家乌克列依金来了,这个人一直出门在外,整个夏天都是在科斯特罗马省度过的。

“啊!”他高兴地说。“我瞧见的是谁呀?”

握手和问话开始了。

“哦,你带回什么了?恐怕已经描了几百张画稿吧?”叶果尔·萨维奇瞧着乌克列依金从皮箱里取出日用品来,说。

“嗯,是啊。……好歹画了一点。……你怎么样?画好什么画了?”

叶果尔·萨维奇在床后边找来找去,满脸涨得通红,从那儿取出一幅油画画稿,绷在一个木框上,上面布满灰尘和蛛网。

“喏。……《同未婚夫分手后独坐窗前的少女》……”他说。“这已经画过三次。不过离着画完还远得很呢。”

画面上勾出卡嘉的轮廓,她在敞开的窗前坐着,窗外是花圃和淡紫色的远方。乌克列依金不喜欢这幅画。

“嗯。……气氛很浓,而且……有点传神,”他说。“远方画出来了,不过……这丛灌木刺眼,……太刺眼了!”

酒瓶上场了。

将近傍晚,叶果尔·萨维奇的一个住在邻近别墅里的朋友,专画历史画的柯斯特列夫到他家里来了。他是个三十五 岁左右的汉子,也是新手,前途颇有希望。他蓄着长发,穿着工作服,衣领仿莎士比亚的样式,举止尊严。他见到白酒,皱起眉头,抱怨胸口痛,可是经不住朋友们敦劝,喝下一杯。

“我想出一个画题,两位老兄,……”他带着酒意说。

“我想画那么一个尼禄①,……希律②,或者克列片契扬③,总之,你们知道,就是这一类坏蛋,……而且要用基督教思想来同他对抗。……一方面是罗马,另一方面,你们知道,是基督教。……我想画出那种精神。……明白吗?精神!”

楼下,寡妇不时叫道:

“卡嘉,拿黄瓜来!母马!到西多罗夫小铺去买克瓦斯!”

三个同行,就跟关在笼子里的狼似的,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他们一刻也不停地讲话,讲得诚恳而激烈。这三个人心情兴奋,眉飞色舞。如果听一下他们讲的,那么前途啦、名望啦、金钱啦,他们已经都到手了。他们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光阴荏苒,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吃掉别人很多面包,自己的工作却还没有做出一点成绩。他们也没有想到:他们三人都受一条铁面无情的规律约束,根据这条规律,一百个大有希望的新手只有两三个能够出人头地,其余的一概成为废品,扮演着炮灰的角色而消灭得无影无踪。……他们却兴高采烈,快乐逍遥,大胆地面对未来!

夜里一点多钟,柯斯特列夫告辞,翻起他的莎士比亚式衣领,回家去了。风景画新手留下,在风俗画新手这儿过夜。

临上床睡觉,叶果尔·萨维奇拿起蜡烛,摸到厨房里去找水喝。在狭长而乌黑的过道里,卡嘉坐在一口箱子上,两只手放在膝头上合在一起,抬起眼睛看他。她那苍白而疲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是你吗?你在想什么?”叶果尔·萨维奇问她说。

“我在想您将来怎样成名,……”她压低喉咙说。“我一 直在想您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刚才你们讲的话,我全听见了。……我就不住幻想,……幻想。……”卡嘉发出一连串幸福的笑声,随后又哭起来,恭敬地把手放在她的偶像的肩膀上。

「注释」

①尼禄(37—68),古罗马帝国皇帝,出暴虐著称,曾迫害基督徒。

②基督教传说,希律是犹太王,曾迫害耶稣。

③这是为了逗笑而仿效罗马皇帝的名字的发音杜撰出来的名字。——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食客

食客

小市民米哈依尔·彼得罗夫·左托夫,一个七十岁左右衰迈而孤单的老人,在寒冷和老年人那种周身筋骨痛中醒过来。房间里乌黑,圣像前面的长明灯已经天了。左托夫撩起窗帘,看看窗外。布满天空的云层已经开始转成鱼白色,太空变得澄清,可见现在至多也不过四点多钟。

左托夫喉咙里卡卡地响着,咳嗽几声,冷得缩起身子,下了床。他按历年养成的习惯在圣像前面站住,祷告很久。他念完《我们的父》、《圣母》、《我信仰》,提到一长串的姓名。

至于这都是谁的姓名,他早已忘却,只是拗不过习惯才念一 遍。他同样遵照习惯打扫房间和前堂,然后给他的小茶炊生火,那小茶炊是红铜做的,粗壮,安着四条腿。要不是左托夫有这些习惯,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来打发他的老年了。

生上火的小茶炊慢慢地燃旺,忽然出人意外地叫起来,发出颤抖的男低音。

“哼,叫起来了!”左托夫嘟哝说。“你叫吧,早晚叫你倒霉!”

这时候老人连带想起昨天夜里他梦见了火炉。梦见火炉却是一种凶兆。

只有梦景和预兆还能促使他思考。这一回他特别热心地左思右想,一心要解答他的疑问:茶炊为什么叫呢?火炉预告什么可悲的事呢?一开头,梦景就应验了:左托夫洗好茶壶,要煮茶,却发现他的小盒里一丁点儿茶叶也没有了。

“苦役般的生活哟!”他埋怨道,用舌头把嘴里的一小块黑面包转来转去。“简直是狗过的日子!茶叶都没有!如果我是普通的庄稼汉倒也罢了,可我到底是个小市民,自己还有房子呢。丢脸!”

左托夫嘟嘟哝哝,自言自语,穿上他那件好象女人钟式裙的大衣,把脚伸进一双难看的大套靴(那是一八六七年①鞋匠普罗霍雷奇做的),走到院子里。外面晦暗,寒冷,阴沉而又平静。大院子里生着蓬松的杂草,地上铺着枯黄的树叶,整个院子在秋天的细雨下略微带点银白色。没有风,没有响声。

老人在歪斜的门廊台阶上坐下,于是立刻发生了每天早晨准定会发生的事:他的狗雷斯卡走到他跟前来了。那是一条大看家狗,白色,带黑点,脱了毛,半死不活,闭着右眼。雷斯卡胆怯地走过来,战战兢兢地扭动着,好象它的爪子不是踩着地面,而是踩着烧红的铁板似的。它整个衰老的身子表现出忍气吞声的样子。左托夫装得没有看见它,可是等到它微微摇着尾巴,照先前那样扭动着身子,舔一下他的套靴,他却生气地跺脚了。

“滚开,巴不得你死了才好!”他叫道。“可恶的东西!”

雷斯卡就走到一旁去,坐下,用它那只独眼瞧着主人。

“魔鬼!”左托夫接着说。“你们只差骑到我脖子上来了,磨人精!”

随后他怀恨地瞧着他的板棚,棚顶已经歪斜,生满杂草,门里露出一匹马的大头,正瞧着他。那匹马见到主人注目,大概受宠若惊了,就摇摇头,往前移动。于是从板棚里露出马的整个身子,它也象雷斯卡那么衰老,那么胆怯,低声下气。

它腿很细,鬃毛发白,肚子瘪进去,背上露出骨节 .它从板棚里走出来,迟疑不定地站住,仿佛怕难为情似的。

“你们怎么就不死哟,……”左托夫接着骂道。“你们怎么还没咽气,让我眼前干净点,该服苦役的害人精。……恐怕尊驾要吃东西吧!”他冷笑说,皱起气愤的脸,做出鄙薄的笑容。“遵命,马上照办!这么一匹价值连城的骏马,就该吃最好的燕麦,由着性子吃!吃吧!马上就送来!还有这条贵重的出色的狗,也得好好喂!要是象您这么贵重的狗不想吃面包,那就吃牛肉好了。”

左托夫唠唠叨叨说了半个钟头,越说越有气。最后,他受不住胸中沸腾着的气愤,跳起来,顿着套靴,哇哇地叫,声音响得满院子都能听见:“我可没有责任非养活你们不可,寄生虫!我又不是财主,能供你们吃饱喝足!我自己都没东西吃,你们这些可恶的瘦鬼,叫你们得了霍乱才好!你们没有给我带来过一点快活,也没带来过一点好处,光是害得我发愁,倾家荡产!为什么你们就不咽了气?你们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连死神都不来收拾你们!你们自管活着好了,见你们的鬼,反正我不愿意养活你们了!我够了!我不愿意养活了!”

左托夫怒气冲冲,大发脾气,那匹马和狗一声不响地听着。至于这两名食客是不是明白它们因为吃了他的粮食而受到责难,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它们的肚子更加瘪进去,身子缩成一团,神态更加灰溜溜,更加低声下气了。……它们这种温顺的样子越发惹恼了左托夫。

“滚出去!”他忽然灵机一动,嚷起来。“从我家里滚出去!

让我的眼睛别再瞧见你们!我可没有责任在院子里养各式各样的废物!滚出去!“

老人迈着小碎步走到大门口,推开大门,从地上拾起一 根棍子,着手把他的食客赶出院子。那匹马摇一下头,扭动肩胛骨,瘸着腿往门外走,狗也跟在它后面。它俩来到街上,走出二十步光景,在围墙旁边站住。

“我要给你们点颜色看看!”左托夫威胁它们说。

他把食客们赶走,才定下心来,着手打扫院子。他偶尔往街上瞧一眼,马和狗都站在围墙旁边,象是生了根,垂头丧气地瞧着大门口。

“你们离开我,自己去过活好了!”老人嘟哝说,觉得心里的气消了一点。“让别人来照料你们就是!我又吝啬又凶,……跟我一块儿过不舒服,那就跟别人一块儿去过好了。……是啊。……”左托夫欣赏食客们沮丧的模样,把牢骚发够了,这才走出门外,脸上做出恶狠狠的神情,嚷道:“喂,你们呆站着干什么?你们在等谁啊?你们站在马路当中,妨碍人家走路!回到院子里来!”

马和狗垂下头,带着自觉有罪的样子,往门口走来。雷斯卡大概感到自己不配得到宽恕,就凄凉地尖叫起来。

“你们要在这儿过,也随你们,可是讲到吃食,那可休想!”

左托夫把它们放进来,说。“哪怕你们饿死也白搭。”

这当儿太阳倒穿透晨雾,钻出来了!斜射的光芒在秋天的细雨里滑过来。外边响起了说话声和脚步声。左托夫就把扫帚放回原处,走出院外,去找他的干亲家和邻居玛尔克·伊凡内奇,那个人开着一家小杂货铺。他走到干亲家那儿,在一把折叠椅上坐下,庄重地叹口气,摩挲着胡子,谈起天气。

两亲家从天气谈到新来的助祭,又从助祭谈到唱诗班歌手,这场谈话就扯远了。谈话当中,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等到店里的学徒提来一只装满开水的大茶壶,两亲家开始喝茶,时间就过得更快,象鸟似的飞掉了。左托夫周身暖和,兴致勃勃。

“我想求你一件事,玛尔克·伊凡内奇,”他喝完六杯茶,用手指头敲着柜台,开口说。“你务必……行一行好,今天再给我八分之一斤②的燕麦吧。”

玛尔克·伊凡内奇在大茶壶另一边坐着,发出深长的叹息声。

“你行行好,给我吧,”左托夫接着说。“茶叶呢,就算了,今天你别给了,只给我燕麦吧。……我不好意思求你,我因为穷,已经麻烦过你好多次了,可是……马在挨饿啊。”

“给倒是可以给,”干亲家叹口气说。“何尝不可以呢?不过,你说说,你养着这些瘦鬼干什么用?要是那匹马还能使唤,倒也罢了,可是,呸!瞧着都叫人害臊。……还有那条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你何苦再养活它们呢?”

“可是叫我拿它们怎么办呢?”

“自有办法嘛。你把它们牵到伊格纳特的死兽剥皮场去,就万事大吉了。它们早就该到那儿去。那才是它们真正的去处。”

“这话当真不错!……我看,也只好这样。……”“你自己四处讨吃,却还养着牲口,”干亲家接着说。“我倒不是舍不得燕麦。……求上帝保佑你,可是,老兄,每天都给……也太划不来。你的穷没有个头儿啊!给啊给的,我都不知道给到哪天才算完事。”

干亲家叹一口气,摩挲着自己的红脸。

“你还不如死了好!”他说。“你这么活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是啊,这是真话!不过呢,主偏又不让你死,那你就该想法到养老院或者流浪汉收容所去。”

“这是为什么?我还有亲戚。……我有外孙女。……”左托夫开始冗长地叙述他的外孙女格拉霞是他侄女卡捷莉娜的女儿,住在某地一个农庄里。

“她得养活我!”他说。“我的房子就是留给她的,那她就得养活我!我马上就去。这,你知道,我说的是格拉霞,……卡捷莉娜的女儿。讲到卡捷莉娜,你知道,就是我哥哥潘捷列的老婆的前夫的女儿,……明白吗?房子留给她了。……让她养活我就是。”

“行啊,早就该到她那儿去,这总比讨饭强多了。”

“我会去的!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会去的。她得养我!”

过了一个钟头,两亲家各自喝下一小杯酒,左托夫就在店铺当中站住,兴奋地说:“我早就准备去找她!我今天就去!”

“当然啦!早就该到农庄去,比这么闲逛荡活活饿死强多了。”

“我马上就去!我去了就说:我的房子归你,你养活我,敬重我。她就得这样!要是你不愿意,我就既不给你房子,也不给你祝福!再见,伊凡内奇!”

左托夫再喝下一小杯酒,被新的想法鼓舞着,赶紧回家去了。……他喝过酒,浑身发软,头发昏,可是他没躺下,却把所有的衣服收拾好,打了个包,祷告一阵,拿起棍子,走出院外。他头也不回,用手杖敲着石头,嘴里唠唠叨叨,走完整条街,走到野外。此地离农庄有十俄里到十二俄里远。他顺着干燥的道路走去,瞧着从城里来的畜群懒洋洋地咀嚼黄草,不由得想到刚才他多么果断地作出决定,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急剧的转折。他还想到他的食客们。刚才他从家里出来,没关大门,这样就可以让它们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了。

他在野外还没走出一俄里远,就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生气地把两只手一拍,原来那匹马和雷斯卡垂着头,夹着尾巴,悄悄跟着他走来了。

“回去!”他对它们挥一下手。

它们就站住,互相看一眼,再瞧着他。他往前走去,它们就又跟在他后面。于是他停下来,开始思索。带着这些动物到不大熟识的格拉霞家去,是不行的,至于往回走,把它们关在家里,他也不愿意,再者,要关也关不住,因为大门已经不中用了。

“它们关在板棚里会饿死,”左托夫想。“是不是干脆到伊格纳特那儿去一趟?”

伊格纳特的小屋坐落在牧场上,离拦路杆不过一百步远。

左托夫还没作出最后决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举步往那边走去。他头晕,眼前发黑。……至于在伊格纳特的死兽剥皮场里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他却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他走进伊格纳特的小屋,闻到兽皮的浓重刺鼻的臭气和伊格纳特正在喝的白菜汤的香味。他好象做梦似的瞧着眼前发生的事,伊格纳特叫他等了两个小时,长久地准备着什么东西,换上衣服,跟一个女人谈到升汞。他记得那匹马给放到马架子上,这以后就发出两下低沉的响声:一下是打在头盖骨上的声音,一下是巨大的马尸倒在地上的声音。雷斯卡瞧见它的朋友死了,就尖叫一 声,向伊格纳特那边扑过去,于是发出第三下响声,顿时把尖叫声止住了。后来,他记得,他见到两具尸体,就醉意蒙眬,糊里糊涂地走到马架子跟前,把自己的头也伸过去。……后来,直到那天傍晚,他的眼睛上老是蒙着一层雾,他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指了。

「注释」

①这篇小说发表于一八八六年,可见这双套靴已经穿过二十年了。

②此处指俄斤,1俄斤等于0。41公斤。

正文 第四卷 演主要情人的男演员

契诃夫1886作品第四卷

演主要情人的男演员

Jeune premier①叶甫根尼·阿历克塞耶维奇·波德查罗夫,体态匀称,风度潇洒,生着一张椭圆脸,眼睛下面浮肿,目前为了赶演戏季节,来到南方一个城市。他办的头一 件事就是极力跟当地几个有声望的人家应酬周旋。

“是啊, signor②!”他常说,优雅地摆动腿,露出红袜子。

“艺术家必须间接地和直接地影响群众。头一种目的可以通过舞台上的表演达到,第二种目的却要依靠跟市民们交往才能达到。说实话, parole dhonneur③我就不懂我们的演员同行们为什么不肯跟别人的家庭来往。这是为什么?姑且不谈宴会、命名日盛会、馅饼、 soiréefixe④,姑且不谈这些快活事吧,只要想想他对社会能够产生多么大的精神影响就够了!

你体会到你在把一星火花投到某人麻木的脑瓜子里去,这岂不愉快?而且会碰见各种典型人物哩!还有女人! Mondieu⑤,什么样的女人啊!叫你看得头昏眼花!你摸进一个商人的大宅子,溜进深闺秘室,摘下一只又嫩又红的小橙子,嘿,神仙般的快活啊!

Paroled honneur!“

在这个南方城市,除了别的人家以外,他还认识了工厂主赛巴耶夫的有声望的家庭。可是如今,他每逢回想这次结交,总是鄙夷地皱起眉头,眯细眼睛,烦躁地揪表链。

有一回,那是在赛巴耶夫家的命名日宴会上,这个艺术家坐在他的新相识的客厅里,照例高谈阔论。他四周的圈椅上和长沙发上坐着“各种典型人物”,和蔼地听他讲话,隔壁房间里传来女人的笑声和喝晚茶的声音。……他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讲他在舞台上的成就,每说一句话就喝一口加罗木酒的茶,脸上极力做出满不在乎的厌烦神情。

“我主要是内地的演员,”他说,谦虚地微笑,“不过也在京城演过戏。……我要顺带讲一件事,它充分表现了现代人的心理状态。有一次在莫斯科,那是我的福利演出场⑥,青年们送给我那么一大堆桂冠,我敢凭我认为神圣的一切东西起誓,我都没有地方放它们了! Parole dhonneur!后来,正赶上我缺钱用,就把桂叶⑦送到商店去卖掉。……你们猜猜看:桂叶有多重?两普特⑧零八斤⑨呐!哈哈!这笔钱别提多么经用了。一般说来,艺术家常常很穷。今天我手上有成百上千,明天却又分文不名了。……今天我连一块面包也吃不上,明天却大吃牡蛎和安抽鱼⑩,见鬼。”

「注释」

①法语: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员。

②意大利语:先生。

③法语:说实话。

④法语:招待客人的晚会。

⑤法语:我的上帝。

⑥借某一演员生日等机会举行专场演出,使该演员多得收入。

⑦烧菜时可作调味用。

⑧1普特等于16。38公斤,约合我国33市斤。

⑨此处指俄斤。1普特等于40俄斤。

⑩都是名贵的菜肴。

市民们规规矩矩地凑着茶杯喝茶,听他讲话。心满意足的主人,不知道该怎样款待这个受过教育而且有趣的客人才好,就把从外地来的他那远亲巴威尔·伊格纳捷维奇·克里莫夫介绍给他,那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胖子,穿着长礼服和极肥的裤子。

“我来介绍一下!”赛巴耶夫介绍克里莫夫说。“他爱好戏剧,以前自己就演过戏。图拉省的地主!”

波德查罗夫和克里莫夫就攀谈起来。使得他俩大为愉快的是,图拉省地主居住的那个城恰好就是jeune premier在那儿一连演过两个季节戏的城市。他们就开始谈那个城市,谈双方都认识的熟人,谈剧院。……“您要知道,我非常喜欢那个城!”jeune premier说,露出红袜子。“多么好的马路,多么可爱的公园啊,……什么样的社交界!多么好的社交界呀!”

“是啊,很好的社交界,”地主同意说。

“那是个商业城,可是文化空气非常浓!……比方说,嗯嗯嗯,……中学校长啊,检察官啊,……军官啊。……县警察局长也不坏。……这个人,正如法国话所说的,是encé①。还有那些女人!真主②啊,什么样的女人哟!”

“是的,女人……确实……”

“也许我偏心吧!不过,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你们城里,我在恋爱方面走运极了,简直可以写出十部长篇个说来呢。比方就拿这段风流韵事来说。……当时我住在叶果烈夫斯克街,就是地方金库所在的那幢房子里。……”“就是那幢没粉刷过的红房子吧?”

“对,对,……没粉刷过。……我现在还记得,我隔壁的柯谢耶夫家住着当地的美人儿瓦莲卡。……”“就是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克里莫夫问道,高兴得眉开眼笑。“的确是个美人儿。……在城里首屈一指呢!”

“称得上在城里首屈一指!古典的脸型,……又大又黑的眼睛,大辫子齐到腰上!她看过我演的《哈姆雷特》。……她àla③普希金的达吉雅娜④,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呢,当然,回了信。……”波德查罗夫往四下里看一眼,相信客厅里没有女人,就转动眼珠,忧郁地微微一笑,叹口气。

“有一天散戏后,我回到家里,”他放低声音说,“她正在我的长沙发上坐着呢。于是流泪啦,诉说爱情啦,……接吻啦,……就都开始了。……啊,那真是神魂颠倒的一夜,妙不可言的一夜!后来,我们的恋爱持续了两个月,然而都及不上那一夜。多美的一夜啊, parole dhonnour!”

“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克里莫夫嘟哝说,涨红脸,睁大眼睛瞧着演员。“我对瓦尔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了解得很清楚。……她是我的外甥女!”

波德查罗夫心慌了,也睁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克里莫夫继续说,摊开两只手。

“我了解这个姑娘,而且……而且……这真使我感到惊讶。

……“

“我很抱歉偏巧发生了这样的事,……”演员支吾道,站起来,用小手指揉他的左眼。“不过……当然,您作为舅舅,……”客人们本来一直愉快地听演员讲话,报以微笑,这时候也觉得难为情,垂下眼帘了。

“不,劳驾把您的话收回去,……”克里莫夫极其困窘地说。

“我请求您这样做!”

“如果这话……嗯嗯嗯……伤了您,那就遵命!”演员回 答说,还做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那么请您承认您说了谎话。”

“我?不,……嗯嗯嗯……我没说谎话,不过……很抱歉,我没加考虑就说出口了。……可是,总的来说,……我不明白您怎么用这种口气说话!”

克里莫夫沉默不语,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仿佛在思考,或者举棋不定似的。他的胖脸涨得越来越红,脖子上暴起青筋。他来回走了两分钟光景,然后走到演员跟前,带着哭音说:“不,劳驾,请您承认您说的关于瓦莲卡的事是谎话!劳驾!”

“奇怪!”演员说着,耸了耸肩膀,勉强微笑,摇着腿。

“这……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么您不愿意承认?”

“我真不懂!”

“您不愿意吗?既是这样,那就对不起了。……我不得不采取不愉快的步骤。……先生,要么现在我当场辱骂您一番,要么……如果您是个高尚的人,就请您接受我的要求,来一 次决斗。……我们互相射击!”

“遵命!” jeune premier清楚地说着,做出鄙夷的姿势“遵命!”

客人们和主人慌张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把克里莫夫拉到一旁,要求他别闹出笑话来。女人们惊讶的脸纷纷在门口出现。…… jeune premier转悠一阵,唠叨几句,然后做出仿佛受了侮辱而不能在这所房子里久留的样子,拿起帽子,没有告辞就走掉了。

Jeune premier走回家去,一路上鄙夷地微笑,耸动肩膀,可是回到旅馆房间里,在长沙发上躺下,却感到惶惶不安。

“见鬼!”他想。“决斗倒没什么关系,他打不死我的,不过麻烦的是同事们都会知道这件事,他们十分明白我是胡扯。

糟糕!那我就会在全俄国丢脸了。……“波德查罗夫沉思一下,吸一阵烟,接着,为了叫自己镇定下来,就上街去了。

“应当跟这个大老粗谈一谈,”他想,“要给他那蠢笨的脑瓜子开一开窍,叫他知道他是蠢材,傻瓜,……我根本不怕他。……”Jeune premier走到赛巴耶夫的房子前边,站住,瞧着窗子。花边窗帘里,仍然灯火辉煌,人影移动。

“我等他出来!”演员决定。

天色乌黑而阴冷。讨厌的秋雨渐渐沥沥下个不停,就跟从细罗里筛出来的一样。……波德查罗夫把胳膊肘倚在路灯的灯柱上,心里乱糟糟的。

他淋湿了衣服,疲惫不堪。

夜里两点钟,客人们才从赛巴耶夫家里走出来。……图拉省地主最后一个在门口出现。他叹一口气,声音响得整条街都能听见,然后他那双沉重的套靴踩在人行道上,发出嚓嚓的响声。

“对不起!” jeune premier追上他,开口说。“您等一忽儿!”

克里莫夫停住脚。演员微笑一下,游移不定,吞吞吐吐地开口说:“我……我承认……我说的是谎话。……”“不行,先生,请您当众承认这一点!”克里莫夫说,脸又涨得通红。“这件事我不能就这样放过去。……”“这我不是在道歉吗!我在求您……您难道不明白?我来求您是因为,您也会同意,决斗会惹出闲话来,我呢,在工作,……我有许多同事,……上帝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

Jeune premier极力装得满不在乎,微微笑着,把身体挺直,然而他的本性却不听从支配,他嗓音发抖,眼睛负疚地眫巴,头低下去。他叽叽咕咕说了很久。克里莫夫听他讲完,想了想,叹口气。

“好,就这样吧!”他说。“求上帝饶恕您。只是下一次不要再说谎话,年轻人。再也没有比说谎更使人失身分了。……是啊!您年轻,又受过教育。……”图拉省地主好心好意,用父辈的口吻教训了一番。 Jeune premier听着,温和地微笑。……等到那一个讲完,他就赔着笑脸,不住鞠躬,然后缩起身子,迈着负疚的步伐往他的旅馆走去。

过了半个小时,他躺下睡觉,已经感到脱离险境,心情畅快了。他定下心来,由于那场纠纷这样顺利结束而心满意足,就盖上被子,很快睡着了,而且睡得踏踏实实,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十点钟才醒过来。

「注释」

①法语:社交场中的中心人物。

②伊斯兰教对上帝的称呼。

③法语:模仿

④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女主人公,她在信中吐露了自己的爱情。

正文 在黑暗里

在黑暗里

一只不大不小的苍蝇钻进副检察官和七品文官加京的鼻子里去了。究竟它是受好奇心的驱使呢,还是出于轻率而飞进去,或者由于黑暗而失足,这都不得而知,反正鼻子不能容忍异己的物体存在,就发出打喷嚏的信号。加京果然打了个喷嚏,打得畅快极了,发出尖细的呼哨声,而且响极了,震得床铺猛的一颤,弹簧受到惊扰而吱吱嘎嘎响。加京的妻子玛丽雅·米海洛芙娜是个高大丰满的金发女人,这时候也猛的一颤,醒过来了。她瞧瞧黑暗,叹口气,翻一个身。过了大约五分钟,她又翻个身,把眼睛闭紧点,可是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不住叹气,翻了几次身,后来索性坐起来,爬过丈夫的身子,穿上拖鞋,走到窗前去。

外面漆黑。她只能看清树木的轮廓和堆房的黑房顶。东方已经微微泛白,可是就连那点鱼白色也快被乌云遮蔽了。空气在沉睡,包缠在昏暗里,一片寂静。别墅区的守夜人原是要敲响梆子、打破夜间的寂静才可以领工钱的,这时候却没敲,甚至长脚秧鸡这种不怕跟京城来的别墅住客们作伴的唯一野禽,也默不做声。

打破寂静的倒是玛丽雅·米海洛芙娜自己。她站在窗前,朝院子里望着,忽然尖叫一声。她觉得仿佛有个黑影从花圃旁一棵剪过枝子的细杨树那边溜到正房这儿来。起初她以为那是一头奶牛或者马,后来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是个人影。

后来她又仿佛看见那个黑影走到厨房窗子跟前,站了一 忽儿,分明游疑不定,然后举起一条腿,伸到窗框上,……爬进乌黑的窗口去了。

“贼!”她头脑里闪过这个想法,脸色顿时变得死白。

一刹那间,她的想象力勾勒出别墅女住客极其害怕的一 幅画面:那个贼钻进厨房,从厨房溜进饭厅,……偷立柜里的银器,……随后摸进卧室,……手拿斧子,……露出一副强盗的嘴脸,……偷金首饰。……她膝盖发软,背上起了鸡皮疙瘩。

“瓦夏①!”她摇着丈夫的身子说。“瓦西里!瓦西里·普罗科菲奇!哎呀,我的上帝啊,你象是死人!醒一醒,瓦西里,我求求你!”

“啊?”副检察官咕哝一声,吸进一口气去,嘴里发出咀嚼的声音。

“看在造物主份上,你醒一醒!贼钻进我们厨房里来了!

我站在窗前往外瞧,不料有个人爬进窗子来了。他会从厨房溜到饭厅,……那儿的立柜里有银汤匙呐!瓦西里!去年玛芙拉·叶果罗芙娜家里也有贼象这样溜进去过。“

“你……谁?”

“上帝啊,他没听见!可是你要明白,呆子,我刚才瞧见有个人爬进我们厨房来了!彼拉盖雅会吓坏的,而且……而且立柜里有银器啊!”

“胡扯!”

“瓦西里,这真叫人忍无可忍!我跟你讲危险,你却只顾睡觉,哼哼哈哈!你究竟要怎么样?你要人家把我们偷光,再杀死我们?”

副检察官慢腾腾地爬起来,在床边坐下,弄得空中满是响亮的呵欠声。

“鬼才知道你们这班人是怎么回事!”他抱怨说。“莫非夜里都不让人消停?为一丁点小事就把人吵醒!”

“可是我对你赌咒,瓦西里,我确实看见一个人爬进窗子来了!”

“哦,那又怎么样?要爬就让他爬吧。……这大概是彼拉盖雅的消防队员来找她。”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消防队员来找彼拉盖雅。”

“那就更糟!”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叫道。“这比贼还坏!

我不能容忍我家里有这种厚颜无耻的事!“

“哎哟,这种美德可真是少见。……‘我不能容忍厚颜无耻的事。’……可是难道这算是厚颜无耻?何必乱用外来语②呢?这种事,我的小母亲,是古来就有,相沿成习了。做消防队员的,本来就常找厨娘相好。”

“不行,瓦西里!可见你不了解我!我不能容许我家里发生这种……这种事。……请你马上就到厨房去吩咐他滚蛋!你马上就去!明天我会对彼拉盖雅说,叫她不要放肆,不许她再干这样的事!等我死了,你们自管容许家里发生这种无耻的事,现在我可不许你们胡来。请走一趟!”

“见鬼,……”加京懊恼地嘟哝说。“哎,你用你那妇道人家的小脑筋好好想一想:我何苦跑到那儿去呢?”

“瓦西里,我马上就要昏倒了!”

加京吐口唾沫,穿上拖鞋,又吐口唾沫,就往厨房走去。

一路上黑得就跟在封口的大木桶里一样,副检察官不得不摸索着走。在路上他摸到儿童室的门口,叫醒保姆。

“瓦西里莎,”他说。“昨天傍晚你把我的长袍拿去刷了,放在哪儿了?”

“我把它,老爷,交给彼拉盖雅去刷了。”

“这还成个什么章法?拿倒拿走了,可又不放回原处。……现在只好不穿长袍四处逛荡!”

他走进厨房,往放锅的搁板走去,厨娘就睡在搁板下面一口箱子上。

“彼拉盖雅!”他摸到她的肩膀,推一下说。“你!彼拉盖雅!喂,你装佯干什么?反正你也没睡着!刚才是谁爬进窗子找你来着?”

“嗯!……您好!爬进窗子来!谁爬进来了?”

“可是你……别蒙哄人了!你还是叫你那个混蛋趁早走掉的好。听见没有?这儿没有他的事干!”

“您疯了,老爷?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啊。……哪有这样的蠢娘们儿。……我整天价累得要命,东奔西跑,一刻也不得消停,可是到晚上还要听这种数落。我一个月只挣四卢布,……茶叶和糖都要我自己出钱买,可是除了这种话以外,谁也不好好待承你。……从前我在商人家里干活,就没受过这种气。”

“得了,得了,……用不着发牢骚!马上叫你那个撒野的兵离开这儿!听见了吗?”

“您造孽啊,老爷!”彼拉盖雅带着哭音说,“您是知书明礼的老爷,……又是贵族,可是您就不明白,要欺负我们是很容易的,……反正我们苦命,……反正我们的日子悲悲惨惨,……”她哭起来。“又没有人给我们撑腰。”

“得了,得了,……其实我倒无所谓!这是太太打发我来的。要按我的意思,你就是把个妖精放进窗里来,我也满不在乎。”

副检察官如今所能做的,只有承认他这样质问她不对,然后回到妻子那边去。

“你听我说,彼拉盖雅,”他说,“你把我的长袍拿去刷了。

它在哪儿?“

“哎呀,老爷,对不起,我忘了把它放到您的椅子上了。

它就挂在炉灶旁边的小钉子上。……“

加京在炉灶旁边摸到长袍,把它穿上,然后吃力地走回 卧室去。

玛丽雅·米海洛芙娜看到丈夫走后,就在床上躺下,等他回来。她安静地躺了三分钟光景,可是后来开始提心吊胆了。

“啊,他去得太久了!”她想。“如果那家伙……只是个无耻之徒,倒也罢了,可万一是个贼呢?”

她的想象力又勾勒出一幅画面:丈夫走进乌黑的厨房,……一把斧子迎头劈下来,……他一声也没吭就死了,……地下一滩血。……五分钟,五分半钟,最后六分钟过去了。……她额头上冒出冷汗来了。

“瓦西里!”她尖叫道。“瓦西里!”

“哎,你喊什么?我就在这儿,……”她听见丈夫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有人要杀你还是怎么的?”

副检察官走到床跟前,在床沿上坐下。

“那儿根本就没有外人,”他说。“你这是一时看花了眼,你这怪人。……你自管放心,你那个傻娘们儿彼拉盖雅就跟她的女主人一样贞洁。你也真是胆小!你这个人碍…”副检察官就开始讥诮他的妻子。他兴致勃勃,再也不想睡觉了。

“你简直是个胆小鬼!”他笑着说。“你明天还是到大夫那儿去治一下眼花的毛病吧。你神经错乱了!”

“这儿有煤焦油的气味,……”妻子说。“煤焦油或者葱一类的气味,……白菜汤的气味。”

“嗯,是啊。……空气里是有那么一种气味。……反正我们也睡不着!这样吧,我来点上蜡烛。……我们的火柴在哪儿?我顺便把高等法院检察官的照片拿给你看看。昨天他跟我们告别的时候,送给大家每人一张照片。还亲笔签了名呢。”

加京在墙上擦亮火柴,点上蜡烛。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迈步离开床前去取照片,身后就传来一声撕裂人心的尖叫。他回头一看,却瞧见他妻子两只大眼睛朝着他看,充满了惊愕、恐惧、震怒。……“你把你的长袍脱在厨房里了?”她脸色苍白地问。

“什么?”

“你看你身上!”

副检察官瞧一瞧自己,不由得叫一声“哎呀”。原来他肩膀上披着的不是他的长袍,而是消防队员的军大衣。它是怎么跑到他的肩膀上来的?他正思考这个问题,他的妻子却在她的想象里勾出一幅吓人的而且糟糕透顶的新画面:一片幽暗、寂静无声、喁喁私语,等等,等等。……

「注释」

①瓦西里的爱称。

②在俄语中,此词来自希腊语kynismos.

正文 小事

小事

那是八月间的一个中午,阳光灿烂,我跟一个家道中落的俄国穷公爵坐着马车,到通常称为沙别尔斯基的大树林去,打算在那儿寻找松鸡。我的穷公爵由于在这篇小说里所占的地位,理应得到详细的描写。他是个身材修长而匀称的黑发男子,年纪还不算老,然而已经饱经沧桑,蓄着警察局长那种长唇髭,生着黑色的爆眼睛,具有退役军人的气派。他智力不高,言谈举止象是东方人,可是为人诚实而耿直,不是一生气就动武的人,也不是花花公子,更不是沉湎于酒色的人,然而这些优点在社会人士心目中却成了毫无光彩和微不足道的证明。社会上的人都不喜欢他(本县的人无不称他为“呆爵爷”),可是我个人倒极其同情他,因为他这一辈子不断遭到各种不幸和挫折。首先,他穷。他并不打牌,也不纵酒,更不办事业,从来也不瞎管别人的事,总是沉默寡言,可是他父亲留下的三四万家财,他却不知怎么统统花光了。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我只知道有许多钱是因为缺乏管理而被总管、管家以至听差盗去,有许多钱却是借出去,赠送外人,为人做保而赔掉了。在本县,很少有哪个地主不欠他钱。他素来有求必应,这与其说是出于发善心或者对人信任,倒不如说是故意摆出上流人的风度,他仿佛在说:你拿去吧,领教一下我的e il faut①吧!我跟他相识,是在他已经负债累累,领略过第二次抵押②的味道,陷入泥淖不能自拔的时候。有些日子他吃不到饭,烟盒是空的,可是人们永远看见他装束整齐,穿着时新的衣服,身上永远冒出浓重的加拿楷树③的香味。

公爵的第二种不幸是孤身一人。他没结婚,也没有至亲好友。他那不爱说笑、落落寡合的性格,以及他越要遮掩贫穷就越引人注目的e il faut,都妨碍他同别人接近。

至于谈情说爱,他又太沉闷,疲沓,冷漠,因而很难跟女人合得来。……我和这个穷公爵到达树林旁边,下了马车,顺着狭长的林中小径走去,这条小径隐藏在蕨丛的大叶子的阴影里。可是我们还没走出一百步远,就有一个瘦长的人从一棵新生的、只有一俄尺④高的小云杉后边闪出来,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他生着长长的椭圆脸,身穿破旧的短上衣,头戴草帽,脚上穿着漆皮长靴。这个陌生人一只手提着装菌子的篮子,一 只手戏弄着他坎肩上一条价钱便宜的表链。他见到我们,局促不安,理了理坎肩,殷勤地嗽一下喉咙,愉快地微微一笑,仿佛见到我们这样的上流人很高兴似的。后来,他完全出乎我们意外,迈开长腿,沙沙响地踩着草地,弯下整个身子,愉快地微笑着,走到我们跟前,举了举帽子,用狗叫般的谄媚声调说:“哦哦哦,……两位先生,尽管我难于说出口,却不得不预先警告你们:这个树林里是禁止打猎的。请原谅,我不认识你们,却斗胆打搅你们,不过……请容许我介绍自己,我姓格龙托夫斯基,是康杜陵娜夫人的庄园总管!”

“跟您认识很高兴。可是为什么不可以打猎呢?”

“树林的女主人定下了这条规矩!”

我和公爵面面相觑。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公爵站在那儿,呆呆地瞧着脚旁边他用手杖打落的一个大毒蝇蕈。格龙托夫斯基仍然愉快地微笑。他整个脸都在颤动,现出甜得象蜜那样的表情,连他坎肩上的表链好象也在微笑,极力要向我们表示殷勤似的。困窘的阴影正象沉静的天使那样飞过空中,我们三人都感到不自在。

“胡说!”我说。“只不过上个星期,我还在这儿打过猎!”

“这很可能!”格龙托夫斯基说着,从牙缝里发出嘻嘻的笑声。“事实上大家都不顾禁令在这儿打猎,不过我既然遇见你们,那末我的职责……我的神圣的责任就是预先警告你们。

我是奉命办事的人。如果这片树林是我的,那么凭格龙托夫斯基的人格担保,我不会反对你们的愉快的消遣。然而格龙托夫斯基却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这又能怪谁呢?“

这个身材细高的人叹口气,耸了耸肩膀。我开始争论,冒火,证明,可是我讲得越是响亮,有道理,格龙托夫斯基的脸就越是甜蜜,越是惹人腻味。显然,他感到他拥有支配我们的某种权力,这使他得到极大的乐趣。他欣赏他自谦的口气、他的彬彬有礼、他的风度,带着特殊的感情念出他的响亮的姓,大概他是很喜欢这个姓的。他站在我们面前觉得很自在。只是他偶尔用难为情的目光瞟一下他的篮子,由此可以断定,只有一种东西败坏他的心境,这就是那些菌子,它们显得那么女人气,土气,大煞风景,伤了他的面子。

“我们偏不回去!”我说。“我们已经走了十五俄里路!”

“有什么法子呢!即使你们不是走了十五俄里,而是十万俄里,那怕美国的或者别的遥远国家的皇帝来到此地,我也认为我有责任……所谓神圣的职责……”“这树林是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吧?”公爵问。

“对,先生,是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现在她在家吗?

“在家,先生。……这样吧,你们索性到她那儿去一趟,离这儿至多不过半俄里。要是她给你们开一张条子,那我……当然从命!哈哈,……嘻嘻。……”“也好,”我同意说,“去找她总比往回走近得多。……您就到她那儿去一趟吧,谢尔盖·伊凡内奇⑤,”我转过身来对公爵说。“您认识她。”

公爵本来一直瞧着被他打落的毒蝇蕈,这时候抬起眼睛瞧着我,沉吟一下,说:“以前我倒认识她,可是……我去找她不大合适。再者我穿得也不整齐。……您去吧,您跟她不认识。……您倒方便些。”我同意了。我们坐上双轮轻便马车,由格龙托夫斯基的笑脸护送着,沿林边往地主庄园走去。娜杰日达·尔沃芙娜·康杜陵娜娘家姓沙别尔斯基,我以前不认识她,早先从没跟她见过面,只是对她有所耳闻。我知道她非常富有,全省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她父亲沙别尔斯基地主只有她一个女儿,他死后给她留下好几处田产、一个养马场和许多钱。我听说,她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却生得不美,缺乏光彩,跟一般人那样平庸,只因为家财豪富,才跟本县的一般太太小姐有所不同而已。

我素来以为财富是可以感觉到的,富人一定有穷人无从领略的特殊感受。往常我路过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大果树园,看见其中矗立着一座沉重的大厦,窗上永远下着窗帘,总是暗想:“目前她有什么感觉?那边,窗帘里边,有幸福吗?”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她坐在一辆上等的双轮轻便马车上,赶着一匹漂亮的白马,不知从哪儿来,于是我这个罪人不但羡慕她,甚至认为她的神态、她的动作都有一种不富裕的人所缺乏的特别之处,这就象奴性十足的人遇到比自己身分高贵的人,往往从他们普通的外貌就一眼看出他们出身上流一样。关于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的内心生活,我只从别人的闲话当中听到一点。据本县人说,五六年前,她还没出嫁,她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她热烈地爱上了目前跟我并排坐在马车上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公爵。当时公爵喜欢到她的老父亲家去,往往整天在他的台球房里打台球,总也玩不厌,一直玩到胳膊和腿都酸痛了才罢休。可是老人去世的半年前,公爵突然不到沙别尔斯基家里去了。本县那些爱说闲话的人看到这种急剧的转变,找不到可靠的根据,就作出各式各样的解释。有人说,公爵已经发现相貌不美的娜杰日达钟情于他,却又无法回报,便认为自己既是正派人,就应当中止这种来往。另外又有人断言,沙别尔斯基老人发现她女儿何以憔悴,就向不富裕的公爵建议同她结婚,公爵却想不开,认为这是要收买他和他的爵衔,一怒之下说了许多蠢话,吵翻了脸。这些闲话究竟是真是假,那很难说,不过公爵一向避免谈到娜杰日达·尔沃芙娜,可见那些闲话多少总有一点道理。

我知道娜杰日达·尔沃芙娜在父亲死后不久,嫁给一个从外地来的法学候补博士康杜陵,这人家道不富,却工于心计。她嫁给他不是因为爱他,而是法学候补博士的爱情打动了她的心,据说他出色地扮演了热恋的情人的角色。在我描写的这个时期,她丈夫康杜陵不知什么缘故住在开罗,常写些《旅行札记》寄给他的朋友,本县的首席贵族。她呢,由一群靠她养活的女食客包围着,在放下窗帘的屋子里苦恼地过下去,做些零星的慈善工作来打发她那寂寞的日子。

公爵在去庄园的路上谈兴大发。

“我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他小声说着,斜起眼睛看马车夫,“瞧,我活这么大,又不是娘们儿,也不信邪,可就是受不了民事执行吏⑥。我在家里一见到民事执行吏,就脸色发白,周身打抖,甚至腿肚子转筋。您知道,罗戈仁把我告到法院,逼着我还债呢!”

一般说来公爵是不喜欢抱怨他的困境的。凡是涉及穷寒的事,他总是绝口不提,极爱面子,做出道貌岸然的神情,因此他这些话使我暗暗吃惊。他久久地瞧着树林中被太阳晒暖的黄色空地,然后抬起眼睛眺望一长串仙鹤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飘飞,随后回过头来瞧着我。

“九月六号以前我要筹足一笔款子交给银行,……付田产的利息!”他大声说着,不再顾忌马车夫了。“可是到哪儿去筹款呢?总之,老兄,我一筹莫展!唉,简直一筹莫展!”

公爵看了看他枪上的扳机,不知什么缘故对它吹一口气,然后抬起眼睛寻找那些不见踪影的仙鹤。

“谢尔盖·伊凡内奇,”我沉默了一忽儿,问道,“您想一 想,要是您的沙契洛甫卡田产卖掉抵债了,那您怎么办?”

“我?不知道!沙契洛甫卡总归保不住了,这就跟二乘二 等于四一样,可是我又没法想象这样的灾难。我不能想象我连每天的面包都没有着落。我怎么办呢?我几乎没受过什么教育,至今也没工作过,如今再开始到机关去任职已经嫌迟了。……再者,进什么机关任职呢?我在什么地方任职合适呢?我们姑且假定,在地方自治局任职用不着多大的聪明才智,可是我……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有点胆怯,一丁点儿勇气也没有。我真要是到机关里去任职,就会老是觉得走错了地方。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不是空想主义者,也不信奉什么特别的原则,大概只不过是愚蠢、懦弱无能而已。我是个精神病患者,懦夫。总之我跟别人不一样。所有的人都差不多,惟独我是那么一种……那么一种怪人。……上星期三我遇见过纳里亚京。您知道他,他是酒鬼,衣冠不整,……欠了钱不还帐,蠢头蠢脑,”公爵皱起眉峰,摇摇头,“……是个糟透了的人!他身子摇摇晃晃,对我说:”人家要推选我做调解法官了!‘当然,他是选不上的,不过,说实在的,他倒相信自己适合做调解法官,认为能胜任这个工作呢。他又有勇气又自信。我还坐车去看望过我们的法院侦讯官。那个人一个月领二百五十薪金,可是几乎什么事也不做,只知道成天价光穿着衬里衣裤在屋里走来走去,可是您问他,他却相信他在做事,诚实地履行他的职责呢。这我就做不到!我就会不好意思正眼看会计主任的脸。“

这时候,格龙托夫斯基骑着一匹不高的枣红马神气活现地在我们面前经过。他左臂肘上挎着篮子,白色的菌子在篮子里跳动着。他追上我们,向我们龇牙一笑,挥一下手,象是见到了老相识。

“蠢货!”公爵瞧着他的背影,咬着牙说。“说来奇怪,有的时候看见心满意足的脸子,心里厌恶极了。这是愚蠢的兽性感情,多半是由饥饿产生的。……刚才我讲到哪儿了?哦,对了,讲到工作。……我会不好意思领薪金的,不过,其实,这是愚蠢的。如果往大处看,严肃地考察一下,那么,就连现在我吃的东西也不是我的。不是这样吗?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这倒不叫人害臊。……这也许是习惯的缘故吧,……要不然,就是没能理解自己真正的处境。……这种处境多半是可怕的!”

我瞧着他:莫非公爵在卖弄聪明?可是他脸色温和,眼睛忧伤地瞅着那匹不高的枣红马越跑越远,倒好象他的幸福也随着它一齐逃跑了似的。

显而易见,他的心境激愤而忧伤,每逢这种时候,女人就会没来由地悄悄落泪,男人就一心想要抱怨生活,抱怨自己,抱怨上帝。……在庄园门口,我下了马车,公爵说:“有一回,有个人要叫我难堪,就说我生着骗子的相貌。

我自己也发现骗子往往是黑发男子。听我说,我觉得,即使我真的天生是个骗子,我也会至死是个正派人,因为我缺乏作恶的勇气。我老实告诉您,我这一生,本来有过发财的机会。我一生只要做一次假,……只要对我自己和另外一个……另外一个我知道会原谅我做假的人做一次假,我就会把一百万现款装进我的腰包。可是我做不到!没有那种胆量!“

从大门口到正房,要穿过一片密林,顺着一条象尺那么直的长路往前走,两旁栽着茂密而且剪过枝的丁香花丛。正房显得沉重,乏味,从正面看去象个剧院。它笨拙地耸立在一片青翠之中,着实刺眼,好比绿茸茸的草地上丢着一颗大石子。在正门的门口,我遇见一个年老的胖听差,穿着绿色的礼服,戴着银边大眼镜。他没有进去通报,光是嫌恶地打量一下我扑满尘土的衣服,把我领进屋去。我走上铺着软地毯的楼梯,不知什么缘故闻到一股浓重的树胶气味,等到走进楼上的前厅,我就被一种在档案室、地主家大厦、商人旧式住宅里特有的空气笼罩着。那似乎是一种早已过去的东西的气味,那种东西以前存在过,后来消失了,然而它的灵魂却留在房里没走。我从前厅穿过三四个房间,走到客厅。我至今还记得那亮晃晃的浅黄色地板、用纱布包严的枝形吊灯架和狭长的条毯,这种条毯不是象通常那样从这个门口照直铺到那个门口,而是沿着墙根铺着,因此我只得在每个房间里沿着四壁兜一个圈,免得我那双沾泥的笨重皮靴有碰到发亮的地板的危险。听差把我留在客厅里,独自走了。客厅里放着些祖传的老家具,一概蒙着白套子,笼罩在幽暗的光线里。这些家具显得阴森,古老,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对它们的宁静表示敬意似的。

甚至时钟也不响。……塔拉康诺娃公爵小姐似乎在金边镜框里睡熟了,水和老鼠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似的一动也不动⑦。白昼的亮光好象不敢破坏这儿的安宁气氛,只略微射进放下的窗帘,把昏睡般的苍白色光带投在柔软的地毯上。

三分钟过去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不出声地走进客厅来,脸颊上扎着绷带,身上穿着黑衣服。她对我鞠躬,拉起窗帘。明亮的阳光一照进来,画里的老鼠和水就顿时活了,塔拉康诺娃醒过来,那些阴沉而古老的圈椅却皱起了眉头。

“夫人马上就来,……”老太婆歇口气,说,也皱起眉头。

又等了几分钟,我才见到娜杰日达·尔沃芙娜。首先引我注目的是她确实不美,矮小,消瘦,背有点驼。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却蓬松好看,脸容纯洁、颖慧,带有青春的朝气,眼神显得聪明而清亮,可是由于嘴唇又大又厚,脸的角度太尖,她头部的全部魅力也就消失了。

我通报我的姓名,说明我的来意。

“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犹豫说,低下眼睛,微笑。“我不想拒绝,同时却又……”“请答应吧!”我要求她说。

娜杰日达·尔沃芙娜瞧着我,笑起来。我也笑起来。引她发笑的,多半就是使得格龙托夫斯基沾沾自喜的东西,也就是准许和禁止的权利。我觉得我的来访忽然变得稀奇古怪了。

“我不打算破坏早已定下的规矩,”康杜陵娜说。“我们土地上禁止打猎已经有六年了。是啊!”她果断地摇一下头说。

“对不起,我不得不拒绝您。要是答应您,就也得答应旁人。

我不喜欢不公道。要么一概答应,要么一个都不行。“

“可惜!”我叹道。“尤其叫人难过的是我们坐着马车赶了十五俄里的路才到此地。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补充说。

“跟我一路来的还有谢尔盖·伊凡内奇公爵。”

我说出公爵的名字并不是别有用意,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考虑和目的,而是不假思索,随意说出口的。康杜陵娜听见这熟悉的名字,身子突然震颤一下,目光久久地停在我身上。我发现她的鼻子变白了。

“这也一样,……”她说着,低下她的眼睛。

我是站在窗前跟她说话的,窗子面对着那片密林。我看得见整个密林和林荫道、池塘以及我刚才走过的那条路。路的尽头,大门以外,现出我们的双轮轻便马车的黑色后影。公爵在大门旁边站着,背对正房,叉开两条腿,在跟身材细长的格龙托夫斯基谈话。

康杜陵娜始终在另一个窗子跟前站着。她偶尔往密林那边看一下,可是自从我说出公爵的名字以后,她就再也没有从窗口那边掉过头来。

“请原谅我,”她说,眯细眼睛瞧着通道和大门口,“只准许你们打猎,那是不公平的。……再说,把飞禽打死又有什么乐趣呢?何苦呢?莫非它们碍你们的事?”

禁锢在四堵墙当中,住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闻着朽坏的家具的浓重气味,象这样的孤独生活是会使人多愁善感的。

康杜陵娜无意中说出口的想法值得尊敬,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说:“如果这样考虑问题,就应当光着脚走路。靴子就是用杀死的牲畜的皮制成的啊。”

“必要和任性是应该加以区别的,”康杜陵娜闷声闷气地回答。

她已经认出公爵,眼睛一刻也不放松他的身影。她那不美的脸上交织着欢乐和痛苦,很难加以描写!她的眼睛含着笑意,光芒四射,嘴唇发抖。她笑起来,脸更凑近玻璃窗。她双手扶着一个花盆,略微踮起一只脚,屏住呼吸,那姿态活象狗发现了猎物而趴在地上,急不可待地等着猎人叫一声:“抓住它!”

我瞧了瞧她,又瞧了瞧生平不肯做一次假的公爵,想到真实和虚伪在人们的私人幸福中起着那么强大的作用,不由得又是气恼,又是沉痛。

公爵忽然全身一震,把枪口瞄准,放了一枪。一只鹞鹰原在他头顶上飞翔,这时候拍着翅膀,象箭似的飞到远处去了。

“他把枪举高了!”我说,“那么,娜杰日达·尔沃芙娜,”我叹道,从窗前走开,“您不允许打猎。……”康杜陵娜一言不发。

“我荣幸地告辞,”我说,“请您原谅我打搅您。……”康杜陵娜本来想转过脸来瞧我,而且已经略微转过来,可又立刻把脸藏到窗帘里,仿佛感到眼睛里噙着泪水,有意遮盖似的。……“再见。……对不起,……”她轻声说。

我对她的背影鞠躬,然后迈开步子,不再踩着地毯,索性就在浅黄色地板上走了。我巴不得离开这个小小的王国,躲开它这种金光闪闪的苦闷和悲伤。我急忙走去,仿佛想摆脱一场荒唐的恶梦以及那梦中昏暗的光线、塔拉康诺娃和枝形吊灯架。……我走到正房大门口,一个使女追上我,交给我一张字条。

我读那张字条:“兹特准许持条人打猎。娜·康。”……

「注释」

①法语,原意是“体面”,在此指“贵族气派”。

②指不动产,特别是田产,在银行作过抵押后再作抵押。

③一种热带植物,可用以提取香水和香油。——俄文本编者注

④1俄尺等于0。71米。

⑤谢尔盖·伊凡诺维奇的简称。

⑥法院职员,往往在债务诉讼案件中奉命到负债人家中索债或查封财物。

⑦指俄国画家弗拉维茨基在一八六五年所画的一幅画:塔拉康诺娃公爵小姐因冒充公主而被囚禁在彼得保罗要寨里,濒于死亡。——俄文编者 注

正文 光明人物“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光明人物“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我的窗子对面矗立着一幢棕红色大厦,房顶生锈,檐板积着污垢,遮住了照到我这边的太阳。然而这个阴沉难看的外壳却包藏着一个美妙珍贵的内核!

每天早晨我总看见尽头的一个窗子里露出一个女人的小头。我得承认,这个小头在我无异于那被遮住的太阳!我倒不是因为她漂亮而喜欢她。……那对细小的灰色眼睛、脸上的大雀斑、头上老是有报纸做成的卷发纸,都说不上什么漂亮。我喜欢她是因为她那高度发展的智力具有她个人的特色。

每天早晨我总看见那年轻的女人穿着白色短上衣,戴着卷发纸,走到窗前来,如饥如渴地抓住放在窗台上的报纸。读者诸君,我看见她打开报纸,就目光炯炯地急忙浏览那些乏味的内容。……在这种时候,我想恳求您观察一下她脸上的表情。这种表情往往随情况不同而大不一样。……有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满面春风,眼睛发亮,她开始在房间里欢蹦乱跳,有的时候她却又感到可怕的、说不出的绝望,脸容大变,抱住头,象疯子似的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我从没看见她心平气和过。……日子一天天过去,幸福和绝望相互交替。……今天她幸福得要命,明天她却抱住卷发纸不放。她的快乐和痛苦总也完不了!……我多多少少算是个心理学家,很能揣摩人的心理。我在那个窗子里观察到的心理现象,我是能够理解的,就象乘法的九九表一样。每逢青年女人的脸上浮起快乐的笑容,我的头脑里就涌出这样的想法:“嗯。……显然,今天报纸上报道的消息挺顺心。……我真为她高兴。……大概,仓科夫的行动和格莱斯顿最近的演说引得这个我不认得的女人心花怒放了。也许,俾斯麦和卡尔诺克这一次大有希望的会谈使她感到愉快而兴奋。①……也很可能她在今天的报上看到俄国的一个新天才诞生了。

……不管是哪种情形,反正我都很高兴。……很少有女人能够领略这种具有崇高性质的欢乐心情!“

我神魂颠倒,开始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高声叫道:“神奇而罕见的人啊!这是妇女解放运动的最新成果!啊,这样的女人要多一点才好!我们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女人!”

每逢这不相识的女人悲观失望,脸容大变,我就暗想:“哎,可见你根本就不该拿起报纸看!事情糟透了!多半,我对面的邻居被卡拉威洛夫或者穆特库罗夫惹恼了。……奥地利言过其实,我还认为它那种暧昧不明的把戏以及米朗的行动都伤害了她正直的天性。……她痛苦,然而这种痛苦给她添了多少光采呀!”

我走来走去,心情激动,高声叫道:

“瞧瞧她,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能怀着公民的悲痛!她能为人类痛苦呢!……”我对这个罕见的女人心醉神迷。……一到早晨,我就站在我的窗前,等着不相识的女人在对面窗子里出现。每天晚上我总是渴盼早晨,等待早晨到来,白天我总是在屋里走来走去。……是的,读者诸君,她是个不同平常的女人啊!

夏天我的窗子和她的窗子都开着,我不止一次听见歇斯底里的哭声和幸福的笑声。……有一次我甚至看见她抱住头,听见她又急又气地叫道:“坏蛋!害人精!”

然后她把报纸撕得粉碎。……

我惋惜我的住所里没有住着艾奥尔巴赫②、斯皮尔哈根③或者其他寻找“新人”的长篇小说作家。……他们会利用我这个不相识的女人做题材呢。……我感到我那虔敬的心情渐渐变成热烈的爱情了。对,我爱她!上帝啊,一道什么样的深渊把我和她隔开了!她的心充满公民的悲痛,我呢,却早已失去我的理想,为环境所迫,跟那许多为庸俗的利益活着的人同流合污了。……不过话虽如此,我仍然没法克制自己,忍不住走到那所红房子跟前,拉铃找扫院人。两枚二十戈比硬币解开了他的舌头,经我详细打听后,他告诉我说,不相识的女人住在第五号住宅,有丈夫,不按期付房钱。她丈夫每天早晨总是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夜深才回来,胳肢窝底下夹着一瓶白酒和一包吃食。……丈夫的身分证上写着他是十二品文官的儿子,不相识的女人就是他的妻子。……我一连失眠三夜,然后打发人把我的名片送到她那儿去。

今天我看见她读完报纸,伸出拳头捶窗台。啊,你们这些卡拉威洛夫、穆特库罗夫、萨留斯贝尔、公共马车售票员、制糖厂厂主!你们给她招来这么多的痛苦,为什么我就没有力量替她向你们报仇呢?

今天(九月十日)她的丈夫把我推下楼来。我却感到幸福。我为她不惜牺牲一切!……我推迟到明天再去认真倾吐我的爱情。

九月十一日。今天我到她家去,正碰上她在看报。她匆匆看完两三张报纸,忽然在椅子上颓然坐下,发出呻吟声。

……

“我亲爱的,”我对她说,吻她的手。“您为什么激动?您把您的悲痛告诉我吧,请您相信,我会珍重您的信任!好,您说说,您现在究竟为什么哭?”

“我怎么能不哭呢?”我那不相识的女人说。“您来评一评理吧:今天我们要付房钱,可是我那个糊涂丈夫只给报纸写了六十行!哎,难道我们能这样生活下去吗?昨天他写的东西倒足足挣到十一卢布四十戈比,今天我算来算去,连三卢布也挣不上!哎呀,我不是倒了霉吗?是啊,就连恶毒的鞑靼女人,我都不咒她们做新闻记者的老婆哟!他这个混蛋!恶棍!不好好工作,却在萨甫拉森科夫饭馆里闲坐着!你等着就是,你会回来的!……”莎士比亚说:“唉,女人啊,女人!”现在我才算弄明白她们的心理状态。……

「注释」

①本篇发表于一八八六年九月,小说的这一段和下面的第四段涉及当时发生的国际事件:保加利亚八月发生宫廷政变,政府首脑亚历山大·巴登堡大公被推翻,政变有利于德国和奥匈帝国而不利于俄国。巴尔干半岛在普遍反俄的政治影响下,塞尔维亚国王米朗宣布同俄国籍妻子娜达丽雅离婚。所提到的人名都是保加利亚和西欧的政治活动家的名字。——俄文本编者注

②艾奥尔巴赫(1812—1882),德国小说家。——俄文本编者注

③斯皮尔哈根(1829—1911),德国小说家。——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长舌头

长舌头

娜达丽雅·米海洛芙娜是个年轻的太太,早晨刚从雅尔达回来,正在用午饭,而且嘁嘁喳喳唠叨不停,对她丈夫述说克里米亚如何美丽。丈夫高兴得很,深情地瞧着她兴奋的脸,听着她讲,偶尔问一两句话。……“不过,听说,那边物价很贵吧?”他顺便问一句。

“怎么跟你说好呢?依我看来,物价昂贵是言过其实,小父亲。魔鬼并不象人家画的那么可怕。比方说,我和尤丽雅·彼得罗芙娜就租下一个很舒适而又象样的旅馆房间,每天才二十卢布。一切,我的好朋友,都要看你会不会过日子。当然,如果你要骑马上山去玩,……比方到艾-彼德利山上去,……又要租马,又要雇向导,嗯,那当然就破费大了。贵得要命!可是,瓦塞奇卡,那些山倒也真好呢!你想象一下高而又高的山,比教堂高一千倍。……山上满是雾,雾,雾。……山下全是极大的石头,石头,石头。……还有意大利松树。……嘿,我一回想,心里就痒得难忍难熬呢!”

“顺便说一句,……你走后,我在这儿一本杂志上读到过在那边做向导的鞑靼人。……简直下流得很!怎么,他们真是些特别的人吗?”

娜达丽雅·米海洛芙娜做出鄙夷的怪相,摇一摇头。

“其实都是些普通的鞑靼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说。“不过,我只是远远地看见,瞟一眼罢了。……人家指着他们要我看,可是我才懒得理睬他们呢。小父亲,我对那些彻尔克斯人啦,希腊人啦,……摩尔人啦,素来有成见!”

“听说,他们都是些糟糕透顶的好色之徒。”

“也许吧!坏女人是有的,她们……”

娜达丽雅·米海洛芙娜忽然跳起来,仿佛想起什么可怕的事似的,用惊恐的眼睛看了丈夫半分钟,然后拖长每个字的字音说:“瓦塞奇卡,我跟你说吧,有些女人不要脸!啊,真不要脸!我说的,你要知道,不是普通人家或者中等人家的女人,而是上流女人,自以为了不起的bon ton①!吓人得很,我都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我到死也忘不了!是啊,一个女人能浪荡到这种地步,居然……哎,巴塞奇卡,我甚至不想说了!就拿我的旅伴尤丽雅·彼得罗芙娜来说吧,……她有那么好的丈夫,又有两个孩子,……自己是个上等人,平时装得象个圣徒似的,不料忽然间,你猜怎么着,……只是,小父亲,这话,当然, entre nous②。……你能用人格担保,这话不对外人张扬吗?”

“咦,你想到哪儿去了!当然,我不会张扬出去。”

“用人格担保?要当心啊!我信任你。……”。

这个小女人就放下餐叉,脸上做出鬼鬼祟祟的神情,小声说:“你再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这个尤丽雅·彼得罗芙娜骑着马上山去。……那天的天气好得很!她跟她的向导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离她们不远。我们走出三四俄里,忽然,你猜怎么着,瓦塞奇卡,尤丽雅大叫一声,抓住自己的胸口。她的鞑靼人就搂住她的腰,要不然,她就会从鞍子上摔下去了。……我带着我的向导策马走到她跟前。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问题?她叫道:“哎哟,我要死了!我头昏!我没法再往前走了!‘你再也不能想象我有多么害怕!我就说,’那我们往回走吧!‘’不行啊,‘她说,’娜达丽雅,我不能往回 走!哪怕再走一步,我也会活活痛死!我浑身抽筋了!‘她就央求我和我的苏列曼看在上帝面上务必回到城里去一趟,给她取贝斯土热夫药水来,治她的病。”

“等一等。……你的话我没大听懂,……”丈夫搔着额头,叽叽咕咕地说。“先前你说过,你只是远远地见过那些鞑靼人,可是现在你却讲起一个什么苏列曼来了。”

“咦,你又抓我的语病!”小女人皱起眉头说,一点也不慌张。“我受不了这种怀疑!我受不了!这是愚蠢,愚蠢!”

“我不是抓语病,不过……何必说假话呢?既然你跟鞑靼人一起骑马出去玩过,好,那就自管出去玩吧,求上帝跟你同在,……这又何必躲躲闪闪呢?”

“哼!……这个人才奇怪!”小女人愤慨地说。“他吃苏列曼的醋!我想不出不带向导怎么能上山!我想不出!要是你不知道那儿的生活,你不懂,那就顶好闭上嘴。闭上嘴,别谈这些!在那边,缺了向导是一步路也走不了的。”

“可不是!”

“劳驾,别露出这种愚蠢的笑容!我可不是什么尤丽雅。

……我并不想替她辩白,可是我……哼!我虽然不想装成圣徒,可是总还不至于那么忘了身分。我的苏列曼素来不越过界线。……是啊!尤丽雅的玛美特库尔老是守在她房间里不走,可是在我这儿,时钟一敲十一点,我就立刻说:“苏列曼,走吧!出去!‘我那个傻鞑靼人就乖乖地走了。我把他管得很紧,小父亲。他一唠叨钱或者别的事,我马上就说:”怎么?

什么?你说什么?‘于是他吓得魂灵出窍了。……哈哈哈。……他的眼睛,你知道,瓦寨奇卡,黑而又黑,象煤一样,那张鞑靼人的小脸,楞头楞脑,可笑得很。……我把他管得可紧了!真的!“

“我想象得出,……”丈夫嘟哝说,把面包屑搓成一个个小球。

“这是愚蠢,瓦塞奇卡!是啊,我知道你有些什么想法。

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是我向你担保,就是逛山的时候,他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比方说,不管是骑马上山,还是去看乌昌-苏山的瀑布,我总是对他说:“苏列曼,你骑着马在后头走!走吧!‘他呀,可怜的人,就老是走在后头了。……哪怕在那种时候,……在顶动情的时候,我也还是对他说:”不过你还是不要忘记你只不过是个鞑靼人,我却是五品文官夫人!’哈哈。……“小女人高声大笑,然后很快地回过头去看一眼,做出惊恐的脸色,小声说:”可是尤丽雅!哎呀,这个尤丽雅哟!我明白,瓦塞奇卡,有的时候人也不妨逢场作戏,摆脱俗世的空虚,乐一乐!这都是可以的,……你要逢场作戏,那就请便,谁也不会责怪你,可是把这种事看得太认真,为此闹得天翻地覆,……我就随便怎么样也不明白了!信不信由你,她居然吃醋!喏,这不是荒唐吗?有一回,玛美特库尔,她的心肝宝贝,来找她。

……正巧她不在家。……好,我就把他招呼到我的房间里,……我们谈起天来,说说这个,谈谈那个。……他们这种人,你要知道,有趣极了!一个傍晚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忽然间,尤丽雅闯进来。……她朝着我,朝着玛美特库尔大发脾气,……闹得不可开交。……呸!这我真不明白,瓦塞奇卡。……“瓦塞奇卡嗽了嗽喉咙,皱起眉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不用说,你们在那儿过得倒挺快活!”他悻悻地说,脸上露出嫌恶的笑容。

“哼,这多么愚蠢!”娜达丽雅·米海洛芙娜不高兴地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老是生出那些可恶的想法!那我再也不跟你讲什么!我再也不讲了!”

小女人撅起小嘴,不说话了。

「注释」

①法语:品行端正(的女人)

②法语:只是我们两人之间说说的。

正文 生活琐事

生活琐事

尼古拉·伊里奇·别里亚耶夫是彼得堡的房产主,常去看赛马。他年纪还轻,才三十二岁,保养得很好,面色红润,有一天将近傍晚,到奥尔迦·伊凡诺芙娜·伊尔宁娜太太家去。他眼下跟她同居,或者,按他的说法,正把一件冗长乏味的风流韵事拖下去。确实,这件风流韵事的最初几页虽则有趣,令人入迷,却早已读完,然而现在这本书还在拖下去,没完没了,新奇有趣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了。

我的男主人公恰好碰上奥尔迦·伊凡诺芙娜不在家,就在客厅里一张睡椅上躺下,开始等她。

“傍晚好,尼古拉·伊里奇!”他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妈妈马上就回来。她带着索尼雅到女裁缝那儿去了。”

原来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的儿子阿辽沙也在这个客厅里,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他是个八岁的男孩,身材匀称,养得挺娇,打扮得象画中的人,穿着丝绒上衣和黑色的长袜。他躺在缎子的椅垫上,分明在模仿不久以前在杂技场见过的艺人,时而抬起这条腿往上踢,时而又踢那条腿。等到他那两条好看的腿踢得累了,他就抡胳膊,要不然就猛的跳下来,手脚一齐挨地,打算把两条腿举到空中去。所有这些动作他都是带着最严肃的脸色做的,累得呼哧呼哧地喘气,仿佛上帝赐给他这么不肯安静的身体,他自己也感到不高兴似的。

“啊,你好,我的朋友!”别里亚耶夫说。“是你吗?可是我简直没瞧见你。妈妈身体好吗?”

阿辽沙伸出右手去,抓住左脚的脚尖,用极不自然的姿势翻一个身,跳起来,从毛茸茸的大灯罩后面朝别里亚耶夫瞥一眼。

“该怎么跟您说好呢?”他说,耸了耸肩膀。“实际上,妈妈老是不舒服。是啊,她是女人,尼古拉·伊里奇,女人总归有这样那样的病。”

别里亚耶夫闲着没事做,就开始打量阿辽沙的脸。这以前他跟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相好的这段时期,他根本就没留意过那个男孩,完全没有理会有个孩子活着,只看见一个男孩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至于他为什么在那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怎的,连想也不愿意想一下。

在苍茫的暮色里,阿辽沙的脸,以及苍白的额头和一眫也不眫的黑眼睛,出乎意外地引得别里亚耶夫想起奥尔迦·伊凡诺芙娜在这件风流韵事最初几页中的模样。他不由得想对男孩亲热一下。

“你过来,小娃娃!”他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男孩从长沙发上跳下来,跑到别里亚耶夫跟前。

“哦,”尼古拉·伊里奇开口说,把手放在他的瘦肩膀上。

“怎么样?你过得好吗?”

“怎么跟您说好呢?我们从前的日子过得好多了。”

“为什么呢?”

“很简单!以前我跟索尼雅只学音乐和识字,现在他们却教我们学法国诗了。哦,您最近刚理过发!”

“对,最近理的。”

“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您的胡子短一点了。让我摸一摸。

……痛吗?“

“不,不痛。”

“为什么揪一根胡子就痛,揪许多胡子反而一点也不痛呢?哈哈!您猜怎么着,您不留络腮胡子可不应该。喏,这些胡子该刮掉,可是这两边的胡子,……喏,该留着。

……“

男孩依偎着别里亚耶夫,动手玩弄他的表链。

“等我进中学,”他说,“妈妈就会给我买一块怀表。我要央求她也给我买这么一条表链。……这个圆牌牌多么好!爸爸正好也有这么一个圆牌牌,不过您这上头是花纹,他那上头刻着字,……他那圆牌牌中间嵌着妈妈的照片。现在爸爸换了一条表链,不是用小圆圈串起来的,是一根长带子。

……“

“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见着爸爸了?”

“我?嗯,……没有!我……”

阿辽沙脸红了,心慌意乱,感到自己说谎给人揭穿了,就起劲地抠那个圆牌牌。别里亚耶夫定睛瞧着他的脸,问道:“你见着爸爸了?”

“没……没有!……”

“不,你得老老实实,凭良心说话。……要知道我从你的脸色看出你在说假话。既然你已经说漏了嘴,那就用不着再遮盖。你说吧:你见着了?好,把我当做朋友,自管说出来吧!”

阿辽沙沉思不语。

“您不会告诉妈妈吧?”他问。

“那自然!”

“您用人格担保?”

“用人格担保。”

“那您起个誓!”

“嗨,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阿辽沙回过头去看一眼,睁大眼睛,压低声音说:“只是看在上帝面上,千万别告诉妈妈。……反正您见了谁都别说,因为这是秘密。求上帝保佑,可别让妈妈知道,要不然,不管是我,还是索尼雅,还是彼拉盖雅,全得遭殃。……好,那您听着。我和索尼雅每星期二和星期五都跟爸爸见面。

吃中饭前彼拉盖雅总要带着我们出去散步,我们就乘机到阿普费尔点心店去,爸爸已经在那儿等我们了。……他老是在一个小单间里坐着,您要知道,那儿有一张挺不错的大理石桌子,还有烟灰缸,做成鹅的形状,可就是没有背脊。

……“

“你们在那儿干些什么?”

“不干什么!起初我们向爸爸问好,后来就围着小桌坐下,爸爸请我们喝咖啡,吃馅饼。索尼雅,您知道,总爱吃肉馅饼,可我见了肉馅就吃不下!我喜欢吃白菜鸡蛋馅的。我们吃个饱,过后到吃中饭的时候又怕妈妈瞧出来,就死命地多吃。”

“那你们都谈些什么呢?”

“跟爸爸吗?什么都谈。他吻我们,抱我们,讲各式各样有趣的笑话。您知道,他说,等我们长大了,他就带我们到他那儿去住。索尼雅不愿意,可是我答应了。当然,没有妈妈会闷得慌,不过反正我可以给她写信嘛!我的想法也许奇怪,可是我们遇到假日甚至可以去探望她呢,不是吗?爸爸还说,他要给我买一匹马。他可真是个大好人!我弄不懂为什么妈妈不叫他住到我们这儿来,而且不准我们跟他见面。要知道,他很爱妈妈。他老是问我们她身体怎么样,她在干什么。听说她病了,他就照这样抱住头,……一个劲儿跑来跑去。他总要我们听她的话,孝敬她。您说,我们真的很不幸吗?”

“嗯。……为什么问这话呢?”

“爸爸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你们是不幸的孩子。’这话听着简直奇怪。他说,‘你们不幸,我不幸,妈妈不幸。’他说,‘你们为自己,也为她祷告上帝吧。’”阿辽沙把目光停在一只剥制过的鸟身上,沉思不语了。

“哦,……”别里亚耶夫嘟哝说。“原来你们在干这种事。

你们在点心店里聚会,那么妈妈不知道?“

“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反正彼拉盖雅任凭怎么样也不会说出来。前天爸爸请我们吃梨来着。可甜了,就跟果子酱一样!我吃了两个。”

“嗯。……哦,这个……你听着,爸爸说起过我吗?”

“说起您?怎么跟您说好呢?”

阿辽沙试探地瞧了瞧别里亚耶夫的脸,耸耸肩膀。

“他没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举个例子,他说过什么呢?”

“那么您不会生气?”

“哎,哪儿会!莫非他骂过我?”

“他没骂过,不过,您知道吗,……他生您的气。他说,就因为您,妈妈才变得不幸,又说您……把妈妈断送了。是啊,他这个人真是奇怪!我对他解释说,您挺和气,从来也不骂妈妈,可是他一个劲儿摇头。”

“原来他说我把她断送了?”

“是的。您可别生气,尼古拉·伊里奇!”

别里亚耶夫立起来,呆站了一忽儿,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这话又古怪又……可笑!”他嘟嘟哝哝,耸起肩膀,不住冷笑。“这全怪他自己不对,反而说我断送了她,啊?瞧瞧,好一只无辜的羔羊。原来他对你说过我断送了你母亲?”

“是的,不过……您说过您不会生气的!”

“我没生气,不过……不过这不关你的事!是啊,这……这简直可笑!我自己倒了霉,象一只鸡给扔进了白菜汤,现在反而怪我不对!”

门铃声响了。男孩猛的从坐着的地方跳起来,跑出去。过了一分钟,一个太太带着一个小姑娘走进客厅里来,她就是阿辽沙的母亲奥尔迦·伊凡诺芙娜。阿辽沙跟在她身后,大声唱着歌,蹦蹦跳跳,摆动着双手走进来。别里亚耶夫点一 下头,继续走来走去。

“当然了,不把罪名推在我身上,还能推在谁身上?”他喷着鼻子,唠唠叨叨说。“他说得对!他是受了委屈的丈夫嘛!”

“你这是在说什么?”奥尔迦·伊凡诺芙娜问。

“说什么?……你听一听你那位丈夫在散布些什么议论吧!原来我是坏蛋和流氓,断送了你和孩子。你们都不幸,惟独我幸福极了!幸福得不得了,不得了!”

“我不明白,尼古拉!这是怎么回事?”

“那你就听这位小少爷讲一讲吧!”别里亚耶夫说,指了指阿辽沙。

阿辽沙脸红了,随后又忽然变白。他惊恐得面容大变。

“尼古拉·伊里奇!”他压低声音说,可是声音很响。“嘘!”

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惊讶地瞧瞧阿辽沙,又瞧瞧别里亚耶夫,随后再瞧瞧阿辽沙。

“你问他好了!”别里亚耶夫继续说。“你那个彼拉盖雅,十足的蠢娘们儿,领着他们到点心店去,在那儿安排他们跟亲爹相会。可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他们的亲爹在受苦受难,我呢,却成了流氓,成了恶棍,破坏了你俩的生活。

……“

“尼古拉·伊里奇!”阿辽沙哀叫道。“您可是用人格担保过的呀!”

“哎,你走开!”别里亚耶夫挥一下手。“这件事比任什么用人格担保过的话都要紧得多!惹得我愤慨的是伪善,是假话!”

“我不懂!”奥尔迦·伊凡诺芙娜说,泪水开始在她眼眶里发亮。“你听我说,阿辽沙,”她对儿子说,“你跟父亲见面了?”

阿辽沙却没听见她的话,他正惊呆地瞧着别里亚耶夫。

“不可能!”母亲说。“我去问一下彼拉盖雅。”

奥尔迦·伊凡诺芙娜走出去了。

“您听着,您不是用人格担保过的吗?”阿辽沙说,周身发抖。

别里亚耶夫对他挥一下手,继续走来走去。他心里满是委屈,尽管那个男孩就在眼前,他却象以前那样根本没把这个孩子放在心上。他是个严肃的大人,完全没有心思顾到孩子。阿辽沙呢,在墙角坐下,心惊胆战地告诉索尼雅,他怎样遭到了欺骗。他浑身发抖,说话结巴,不住流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那么难堪她面对面碰到了虚伪,以前他从来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甜梨、馅饼、贵重的怀表以外,还有许多在孩子的语言里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正文 难处的人

难处的人

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希利亚耶夫是个小地主,出身于教士家庭(他去世的父亲姚安神甫得到过将军夫人库甫欣尼利娃馈赠的一百多俄亩土地)。这时候他正站在墙角上一 个铜脸盆跟前洗手。他的神色照例焦虑而阴沉,胡子乱蓬蓬的,没梳理整齐。

“哼,这是什么天气!”他说。“这不是天气,简直是主的惩罚。又下雨了!”

他不住抱怨,他家里的人却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他洗完手好开始吃饭。他的妻子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在大学读书的儿子彼得、大女儿瓦尔瓦拉和三个小男孩已经在桌旁坐定,等他很久了。那些男孩,柯尔卡、万卡和阿尔希普卡,都生着翘鼻子,肮里肮脏,脸蛋胖乎乎的,满头的硬发已经很久没有剪过,这时候他们不耐烦地挪动着椅子。至于那些大人,却坐着不动,显然,吃饭也罢,等着也罢,他们觉得都无所谓。……希利亚耶夫仿佛要锻炼他们的耐性似的,自顾慢吞吞地擦干手,慢吞吞地祷告,不慌不忙地在桌旁坐下。白菜汤立刻端上来了。院子里传来木工斧子的劈砍声(希利亚耶夫家里在盖新板棚)和工人福木卡逗弄雄火鸡的笑声。稀疏的大雨点敲打着窗玻璃。

大学生彼得戴着眼镜,背有点驼,这时候吃着白菜汤,时不时地跟母亲互相看一眼。他有好几次放下汤匙,嗽喉咙,打算开口讲话,可是定睛看一下父亲,就又埋头吃菜汤了。最后,等到麦粥端上来,他才果断地嗽一下喉咙,说道:“我今天得乘晚班火车动身。我早就该走了,现在走,已经耽误了两个星期。九月一日就要开课!”

“那你就动身吧,”希利亚耶夫同意说。“何必在这儿再待下去呢?干脆动身吧,上帝保佑你。”

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

“他要路费,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母亲轻声说。

“路费?是啊!没有钱走不成。既要钱用,现在就拿去吧。

你早就该来拿了!“

大学生轻松地吐了口气,快活地跟母亲互相看一眼。希利亚耶夫不怪不忙,从上衣的里边口袋里取出钱夹,戴上眼镜。“你要多少?”他问。

“单是到莫斯科的车票钱,就要十一卢布四十二戈比。

……“

“哎,钱啊,钱啊!”父亲叹道(他一见到钱,总要叹气,哪怕收到钱也如此)。“喏,这是十二卢布。这里头,孩子,还有点零头,你可以留着路上用。”

“谢谢您。”

过了一忽儿,大学生说:

“去年我没有一下子找到教家馆的工作。我不知道今年会怎么样,多半也不会很快找到的。我想请您给我十五卢布的膳宿费。”

希利亚耶夫想了一忽儿,叹口气。

“给你十卢布也就够了,”他说。“喏,拿去!”

大学生道谢。本来还应当要点钱做衣服,缴学费,买书本,可是他定睛瞧一瞧父亲,决定不再麻烦他了。然而母亲却象所有的母亲那样不识趣,不慎重,忍不住说:“你,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应该再给他六卢布买双皮靴。是啊,你瞧,他穿着这样的破鞋怎么好到莫斯科去呢?”

“让他穿我的旧靴子吧。其实那双靴子还新着。”

“至少也该给他点钱买一条长裤。他那样子,看着都丢脸。

……“

这以后就立刻出现了全家一见都要发抖的风暴信号:希利亚耶夫的短而肥的脖子突然发红,变得跟大红布一样。这种红晕慢慢蔓延到耳朵,再从耳朵扩展到鬓角上,渐渐布满整个脸。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在椅子上扭动身子,解开衬衫领子,免得透不过气来。看得出来,他在跟那种控制着他的感情斗争。死一般的沉寂来临。孩子们屏住呼吸。可是费多霞·谢敏诺芙娜仿佛不明白她丈夫起了变化似的,继续说:“要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穿得太差,觉得难为情了。”

希利亚耶夫突然跳起来,用尽力气拿他的厚钱夹往桌子正中一扔,把盘子上一块面包碰飞了。他脸上现出难看的表情: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贪婪,混杂在一起。

“都拿走就是!”他叫道,嗓音都变了。“你们把我的钱都抢去!都拿走!把我掐死算了!”

他从桌旁跑开,抱住头,踉踉跄跄,满房间跑来跑去。

“你们把我剥得一丝不挂吧!”他尖声叫道。“把我最后一 滴血挤出去!抢光我的钱!勒紧我的脖子,掐死我算了!”

大学生涨红脸,低下眼睛。他再也吃不下去了。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和丈夫相处了二十五年,但是对他的坏脾气还没习惯,这时候,她把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嘟哝着什么,极力为自己辩白。她那张鸟一般的瘦脸,素来神色呆板而惊恐,如今却换成惊愕,吓呆了。那几个男孩和大女儿瓦尔瓦拉,一 个脸色苍白、相貌不美的年轻姑娘,都放下汤匙,直僵僵地坐着。

希利亚耶夫却越来越凶,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吓人。他跑到桌子跟前,把钱夹里的钱一古脑儿抖落出来。

“拿去!”他唠唠叨叨,周身发抖。“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喏,还有钱给你们用。我什么也不要!你们去做新皮靴、新制服就是!”

大学生脸色煞白,站起来。

“您听我说,爸爸,”他开口说,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请求您不要这样,因为……”“闭嘴!”父亲对他大喝一声,声音那么响,连他的眼镜都从鼻子上掉下来了。“闭上你的嘴!”

“以前我……我还能隐忍这种大吵大闹的场面,可是……现在我受不下去。您要明白!我受不下去了!”

“闭嘴!”父亲顿着脚,嚷道。“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准你还嘴!我在你这种年纪已经挣钱了,可是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叫我花了多少钱吗?我把你赶出去!寄生虫!“

“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嘟哝说,急得手指头不住动弹。“要知道他……要知道彼佳……”“闭嘴!”希利亚耶夫对她吆喝一声,甚至气得眼睛里涌上了泪水。“这都是你把他们惯坏的!你!全怪你!他不敬重我们,不祷告上帝,不挣钱!你们十个人合成一伙,专跟我一个人作对。我把你们统统从家里撵出去!”

大女儿瓦尔瓦拉张开嘴,久久地瞧着母亲,后来把呆瞪瞪的眼光移到窗子上,脸色发白,大叫一声,头往后仰,身子倒在椅背上。父亲挥一下手,吐口唾沫,跑到院子里去了。

希利亚耶夫家的这种家庭戏剧照例是这样结束的。然而这一回,不幸,一种无法克制的愤恨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大学生彼得。他也性子暴,脾气坏,跟他父亲和祖父一样,他祖父做过大司祭,常用手杖敲教民的头。他脸色煞白,捏紧拳头,走到母亲跟前,把他的男高音提到无可再高的程度,嚷道:“这种责难惹得我讨厌,恶心!你们的钱我一个也不要!

一个也不要!我宁可活活饿死,也不愿意再吃你们一块面包皮!喏,把你们的臭钱拿回去!拿去!“

母亲把身子贴住墙,摇着手,仿佛她面前站着的不是儿子,而是妖怪似的。

“我有什么错处呀?”她哭着说,“我有什么错处呀?”

儿子也象父亲那样挥一下手,跑到院子里去了。希利亚耶夫的房子孤零零地座落在山沟旁边,那条山沟蜿蜒不断,在草原上伸出大约五俄里远。沟边上生满小橡树和赤杨,沟底有一条小溪流过去。房子有一边朝着山沟,另一边对着旷野。

房子四周没有围墙和篱笆,只有各式各样的建筑,彼此挤紧,在房子前面圈出不大的一块空地,算是院子,有些鸡鸭和猪在那儿走来走去。

大学生走到外边,顺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往野外走去。空中弥漫着秋天那种寒冷刺骨的潮气。道路泥泞,这儿那儿有些小水洼闪着光。枯黄的旷野上,秋天正从草地里向外张望,显出一派萧索、衰败、暗淡的气象。道路右边是一片菜园,菜已经割完,地里坑洼不平,景色冷清,零零落落地立着些向日葵,垂着颜色已经发黑的头。

彼得暗想,索性步行到莫斯科去,而且就照眼前这样,不戴帽子,穿着破靴,身边分文没有,一路走去,倒也不坏。等他走出一百俄里远,他父亲就会蓬松着头发、惊慌万状地追上他,央求他回去或者收下钱,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往前走去。……光秃的树木会换成荒凉的旷野,旷野后面就是树林。不久就会下头一场雪,大地变白,河面上结冰。……到了库尔斯克或者谢尔普霍夫附近,他已经衰弱无力,饿得要命,就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倒下,死了。人们会发现他的尸首,各报就登出消息,说某大学生在某地饿死了。……有一只白狗,尾巴上粘着泥,在菜园里徘徊,找东西吃,这时候瞧他一阵,就缓缓地跟着他走去。……他顺着道路往前走,想着他的死亡,想着亲人的悲伤,想着父亲精神上的痛苦,于是他幻想各式各样的旅途奇遇,一 个比一个离奇,例如山清水秀的名胜、可怕的夜晚、意外的相逢。他想象络绎不绝的香客,想象树林里的小屋,只有一 扇小窗子在黑暗里亮着灯光,他就在小窗跟前站住,央求放他进去过夜,……人家就让他进去,不料他看见一伙强盗。或者,局面好一点,他走进一个地主的大宅子,人家问明他是什么人,就招待他吃饱喝足,为他弹钢琴,听他诉苦,于是主人的美丽的女儿爱上他了。

年轻的希利亚耶夫满心愁闷,浮想连翩,一步也不停地往前走。……前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家客栈,背衬着灰色的浮云,看去发黑。过了那家客栈,再往远看,地平线上有个小小的高岗,那就是铁路的车站。高岗使他想起他当前所在的地方和莫斯科之间的联系,想起莫斯科点着路灯,车水马龙,大学开始上课了。他又愁又急,差点哭出来。眼前庄严的景物整齐而美丽,四下里,万籁俱寂,这却惹得他万分反感,心里又绝望又憎恨!

“小心!”他听见身后传来嘹亮的说话声。

一个他熟识的老女地主,坐着一辆漂亮的轻便敞篷马车,走过他面前。他向她点头,满面笑容。他立刻觉得自己在笑,这跟他的阴郁心境却完全不相称。既然他满心烦恼和愁闷,这微笑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暗想,多半是大自然本身赐给人类这种做假的本领,以便人在心灵紧张的困难时刻也能掩盖自己家里的秘密,就跟狐狸或者野鸭一样。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欢乐和悲苦,然而不论这种悲欢多么重大,外人的眼睛却难于看清,这是秘密。

例如刚才路过的女地主,她的父亲获罪于沙皇尼古拉,沙皇盛怒之下,使他受了半世的苦;她的丈夫是个赌徒,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成材的。可以想象,她家里发生过多少可怕的场面,流过多少眼泪啊。话虽如此,老太婆却显得幸福,满足,见他微笑就也以微笑相报。大学生想起他的同学们都不乐意讲自己的家庭,想起他的母亲每逢讲到丈夫和儿女,几乎总是说假话。……直到天黑为止,彼得始终顺着道路走着,离家很远,沉湎在闷闷不乐的思想里。后来下起濛濛细雨 ,他才走回家去。回家的路上,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同父亲谈一下,干脆向他说明:同他一起生活是难堪而可怕的。

他走到家里,发现那儿一片寂静。妹妹瓦尔瓦拉在隔板后面躺着,由于头痛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母亲带着惊愕而负疚的脸色在她旁边一口木箱上坐着,补阿尔希普卡的裤子。

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从这个窗口走到那个窗口,对着天气皱眉头。凭他的步态,凭他的咳嗽声,甚至凭他的后脑勺,都可以看出他觉得自己不对。

“那么你不打算今天走了?”他问。

大学生觉得可怜他了,可是他立刻压下这种感情,说:“您听我说。……我要认真跟您谈一谈。……是的,认真谈一谈。……我素来敬重您,从来也不敢用这种口气跟您讲话,可是您的行为,……最近的举动……”父亲瞧着窗外,一声不响。大学生仿佛在考虑措辞似的擦着额头,极其激动地接着说:“您没有一回吃饭或者喝茶不大闹一场的。您的面包卡在大家的喉咙里,叫人咽不下去。……人家吃您一点面包,您就随口骂人,再也没有比这更伤人、更欺压人的了。……您虽然是父亲,可是不论什么人,上帝也罢,大自然也罢,都没有给您权利这么恶狠狠地侮辱弱者,欺压弱者,朝弱者发泄您的坏脾气。您折磨母亲,害得她战战兢兢,唯命是从,妹妹已经吓破了胆,而我……”“你没有资格教训我,”父亲说。

“不,我偏要管!您尽可以嘲骂我,爱怎么嘲骂都由您,可就是不准您碰母亲!我不容许您折磨母亲!”大学生继续说,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您让大家纵容坏了,因为至今还没有一 个人敢顶撞您。大家在您面前都发抖,不敢开口,可是现在这个局面结束了!粗暴而没有教养的人!您粗暴,……明白吗?您粗暴,难于相处,铁石心肠!连农民都受不了您!”

大学生已经失掉思路。他不是在讲话,却象是吐出一个个互不相干的字眼。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听着,一言不发,好象楞住了。可是突然,他脖子通红,这颜色爬满整个脸,他的身子动了一下。

“闭嘴!”他嚷道。

“好哇!”儿子却不肯罢休。“您不喜欢听真话?好得很!

行啊!您自管嚷吧!好得很!“

‘闭嘴,我跟你说!“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大吼一声。

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在门口出现了,脸色惨白,十分惊慌。她想说一句什么话,可又说不出来,光是动着手指头。

“这得怪你!”希利亚耶夫对她嚷道。“这都是你把他宠成这个样子的!”

“我不愿意再在这个家里过下去!”大学生嚷道,哭起来,气愤地瞧着母亲。“我不愿意跟你们一起生活!”

女儿瓦尔瓦拉在屏风后面大叫一声,哇哇地痛哭。希利亚耶夫挥一下手,跑出房外去了。

大学生走回自己的房间,静悄悄地躺下。他一直躺到午夜,动也不动,也不睁开眼睛。他既没感到愤恨,也不感到羞愧,只有那么一种模模糊糊的精神痛苦。他不怪罪父亲,也不怜悯母亲,更没受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他明白全家人都在经受那样的痛苦,至于这该由谁负责,谁痛苦得重些,谁痛苦得轻些,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到午夜,他叫醒一个长工,吩咐他早晨五点钟以前备好到火车站去的马匹。然后他脱掉衣服,盖好被子,可是总也睡不着。他听见父亲没有睡觉,慢腾腾地从这个窗口踱到那个窗口,唉声叹气,一直熬到清晨。谁都没有睡觉,大家难得讲话,只是偶尔有喁喁私语声。他母亲两次走到屏风后面来看他。她仍然现出原来那种惊呆的神情,久久地在他胸前画十字,心神不宁地颤抖。……早晨五点钟,大学生温柔地跟全家人告别,甚至哭了一 阵。他走过父亲的房间,往门里看一眼。叶夫格拉甫·伊凡诺维奇没脱衣服,至今还没有睡下,仍然站在窗前,手指敲着窗玻璃。

“再见,我走了,”儿子说。

“再见,……钱在小圆桌上,……”父亲没有回转身来,回答说。

长工赶着马车把他送到火车站去,天上下着寒冷而讨厌的雨。向日葵把头弯得越发低,杂草也显得越发黑了。

正文 报复

报复

列甫·萨维奇·土尔曼诺夫是个普通的市民,颇有家财,头顶已经秃掉一大块,却娶了个年轻的妻子。有一天他参加朋友的命名日盛会,打纸牌。他输掉不少钱,出了一身汗,随后,忽然想起有很久没喝白酒了。他就站起来,踮起脚尖,稳重地摇晃着身子,从许多牌桌中间穿过去,路过年轻人跳舞的客厅(在这儿他露出老气横秋的笑容,用父辈的气派拍了拍年轻瘦弱的药剂师的肩膀),然后从一个小门溜出去,来到餐室。这儿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酒瓶,有些长颈玻璃瓶里装着白酒。……酒瓶旁边放着冷荤菜、青葱、香芹菜,其中有一盘咸青鱼,已经给人吃掉一半了。列甫·萨维奇给自己斟上一杯白酒,在空中活动着手指头,好象准备发表演说似的。他喝下酒,做出一脸苦相,然后举起餐叉,往咸青鱼那边扎过去。……可是这当儿隔壁传来了说话声。

“也好,也好,……”一个女人的声音活泼地说。“不过那要在什么时候呢?”

“这是我的妻子嘛,”列甫·萨维奇听出来了。“她这是在跟谁说话?”

“随你的便,我的朋友,……”隔壁有个低沉而又悦耳的男低音回答说。“今天不大方便,明天我又整整一天都有事。

……“

“这是杰格佳烈夫啊!”土尔曼诺夫听出男低音是他的一 个朋友在说话。“‘布鲁图,原来你也在这儿!’①莫非她已经把他也勾搭上了?好一个贪得无厌,总也不肯安分的婆娘!缺了风流事就一天也过不了!”

“是啊,明天我有事,”男低音接着说。“要是你乐意的话,明天给我写封信吧。……我会高兴,感到幸福的。……不过我们应该把通信的事布置妥当。这得想出一个什么巧招来才成。交邮局寄不大妥当。要是我写信给你,你那只雄火鸡就可能从邮差手里把信截住。要是你写信给我,我的老婆就会趁我不在把信收下,大概还会拆看。”

“那怎么办呢?”

“这得想出一个什么巧招来才成。叫仆人传递也不成,因为你的索巴克维奇②一定把男女仆人全抓在手心里了。……怎么,他是在打牌吗?”

“是啊。老是输钱,蠢货!”

“这是说,他在恋爱方面倒会交运呢!”杰格佳烈夫笑起来。“啊,小母亲,我想出了这么一条妙计。……明天下午六 点整,我下班回家,会路过市立公园,要在那儿跟主任见面。

那就这么办,我的宝贝儿,至迟六点钟以前,你务必设法把你的信放在那个大理石花瓶里,你知道,它就在攀着葡萄藤的亭子左边。……“”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办法又富于诗意,又神秘,又新奇。……不论是你那个大肚皮还是我的夫人,都不会知道。明白吗?“

列甫·萨维奇又喝下一杯白酒,回到牌桌那边。他刚才发现的这件事并没使他震动,也没让他吃惊,而且丝毫也没惹得他愤慨。讲到愤慨,吵闹,辱骂以至打架,那种时期早已过去了。他对他轻佻的妻子的风流事已经挥一下手,如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他仍然觉得不痛快。象雄火鸡、索巴克维奇、大肚皮之类的说法,伤了他的自尊心。

“不过,这个杰格佳烈夫可真不是东西!”他一面记下输掉的牌帐,一面暗想。“每次在街上遇见,总是装成挺亲热的朋友,龇着牙笑,摩挲人家的肚皮,可是现在,你瞧瞧,放了些什么样的冷箭!当面叫人朋友,可是背后,我在他嘴里却成了什么雄火鸡和大肚皮。……”他输掉的钱越多,那种受侮辱的感觉也就越重。……“乳臭未干的娃娃,……”他暗想,生气地把记牌帐的粉笔也弄断了。“毛头小伙子。……我只不过是不愿意多事罢了,要不然,我倒要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索巴克维奇!”

晚饭席上,他一见到杰格佳烈夫的脸就心里不舒服。可是那个人却仿佛故意捣乱似的,偏偏缠住他问个没完!赢了钱吗?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等等。他甚至老着面皮,凭着好朋友的资格,大声责怪他妻子不该对丈夫的健康漫不经心。

妻子呢,却仿佛没事人儿似的,用油亮的眼睛瞧着丈夫,快活地发笑,若无其事地谈天,弄得魔鬼都不会怀疑她有了外心。

回到家里,列甫·萨维奇一肚子的闷气,很不自在,倒好象晚饭席上吃的不是小牛肉,而是旧套靴似的。他本来也许会克制自己,安然入睡的,可是妻子的唠叨声和她的笑容却每一秒钟都让他想起雄火鸡、蠢鹅、大肚皮……“应当给他一个耳光,混蛋,……”他想。“应当叫他当众丢尽脸才成。”

他心想,现在要是把杰格佳烈夫揍一顿,或者跟他决斗,把他当麻雀似的一枪打死,……或者弄得他革掉官职,再不然在大理石花瓶里放上一点不体面的、臭烘烘的东西,例如死耗子,那才妙呢。……要是事先从花瓶里把妻子的信偷出来,然后掉个包,把一首淫秽的诗放进去,署上“你的母鲨鱼”或者这一类的名字,那才称心。

土尔曼诺夫在卧室里来回走了很久,沉湎在这类幻想里。

忽然他停住脚,拍一下额头。

“有了,好哇!”他叫道,甚至高兴得眉开眼笑。“这个办法太好了!太好了!”

等到他妻子睡熟,他就在桌旁坐下,经过长久的思考以后,故意改变自己的字迹,硬造出语法错误,写出如下的一 封信:“商人杜林诺夫收。先生!倘若今天九月十二日傍晚六 时前您不在市立公元葡萄亭左边大理石花瓶里放入二百卢布,则您将被人杀死,您的百货店也将炸悔。”写完这封信,列夫·萨维奇高兴得跳起来。

“这办法想得如何,啊?”他搓着手,嘟哝道。“妙极了!

比这再好的报复连恶魔也想不出来了!自然,这个买卖人会害怕起来,立刻报告警察局的,于是警察就在六点钟以前埋伏在灌木丛里,等到他走过去取信,就一下子把他抓住,乖乖!……这家伙准会吓得没了魂!他这个坏蛋,先得吃够苦,坐够牢,才能把事情弄清楚哩。……好哇!“

列甫·萨维奇在信封上贴好邮票,亲自把它丢进邮筒。他带着极其快乐的笑容睡着了,而且很久以来都没睡得这么酣畅过。早晨他醒过来,想起自己的巧计,快活得嘴里呜呜地叫,甚至撩一下他那负情的妻子的下巴。他动身上班,后来在办公室里坐着,一直笑眯眯的,想象杰格佳烈夫落进陷阱惊恐万状的样子。……到五点多钟,他忍不住了,往市立公园跑去,想亲眼欣赏一下他的仇人狼狈不堪的局面。<kbd>?99lib?</kbd>

“啊哈,果真来了!”他遇见一个警察,暗自想道。

他走到布满葡萄藤的亭子旁边,在灌木丛里藏好,眼巴巴地盯住花瓶,开始等候。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六点钟整,杰格佳烈夫出现了。这个年轻人显然心情畅快极了。他的高礼帽大模大样地歪蒙在后脑勺上,甚至他的灵魂也好象从敞开怀的大衣和坎肩里往外张望似的。他嘴里吹着口哨,吸着雪茄烟。……“瞧着吧,你马上就会明白什么叫雄火鸡和索巴克维奇!”

土尔曼诺夫幸灾乐祸地暗想。“你等着就是!”

杰格佳烈夫走到花瓶跟前,懒洋洋地把手伸进去。……列甫·萨维奇略微欠起身子,定睛瞧着他。……那个年轻人从花瓶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纸包,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耸了耸肩膀,然后游游疑疑地打开纸包,又耸了耸肩膀,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原来纸包里装着两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杰格佳烈夫把两张钞票颠来倒去看了很久。最后他仍然耸动着肩膀,把钞票塞进口袋里,嘴里说:“ Merci.”

倒霉的列甫·萨维奇听见了这声“ merci”。这以后他在杜朴诺夫商店的对面站了一个傍晚,对着招牌摇晃拳头,气愤地唠叨说:“胆小鬼!臭商人!叫人看不起的大鲸鱼!胆小鬼!大肚皮的兔子!……”

「注释」

①据传说,这是古罗马统帅、政治家恺撒(前100—前44)遇刺身死前所说的一句话,布鲁图原是他的朋友,也参与了行刺。——俄文本编者注

②俄国作家果戈理的长篇小说《死魂灵》中一个粗鲁蛮横的地主。

正文 在法庭上

在法庭上

某县城有一幢官府的深棕色房子,平时,地方自治局执行处,调解法官会审法庭以及掌管农务、酒类专卖、军事的衙门和其他许多衙门,轮流在那儿开会。这一天是秋季那种阴云密布的日子,地方法院分院巡回到此地,在那所房子里开庭审案。当地一个官员讲起上述那幢深棕色房子,俏皮地说:“这儿又有尤斯契齐雅,又有波丽齐雅,又有米丽齐雅①,完全成了贵族女子中学。”

然而,大概,正如谚语所说的,“七个保姆反而带出个瞎眼的孩子”,这所房子外貌阴森,好比营房,旧得快要坍了,里里外外的设备一点也没有舒适的影子,弄得新来的、没有官职的人见了,无不感到吃惊,心里发闷。甚至在春光明媚的日子,它也好象被浓重的阴影覆盖着。每到月光明亮的夜晚,树木和小民房就连成一大片阴影,沉入安宁的睡乡,惟独它高踞在朴实无华的景物之上,凭着它那堆石头,压得人透不出气来,有点荒谬而不合时宜,破坏了周围普遍的和谐;它没有睡觉,仿佛过去犯下种种不可饶恕的罪恶,如今无法摆脱沉痛的回忆似的。房子内部完全象个谷仓,一点也不招人喜欢。看起来也真奇怪,那班风度优雅的检察官、委员、首席贵族,在自己家里往往因为屋里有一点淡淡的煤烟味,或者地板上有一块小小的污斑就大吵大闹,如今在这儿,通气窗嗡嗡地响,冒烟的蜡烛发散着刺鼻的气味,污黑的墙壁老是挂着水珠,他们反倒满不在乎了。

地方法院九点多钟开庭。审讯毫不迟延地进行,显然要加紧办完。案子一个个提出来,结案很快,就跟不唱诗的弥撒一样,因此那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人脸象春汛的潮水般奔流过去,人们的动作、发言、灾难、真情、假话也一闪而过,……任何人的头脑都不能由此得出具体而完整的印象。……临到下午两点钟,已经办完很多案子:两个犯人被判做苦工,一个享有特权的犯人②被判褫夺公民权,关进监狱,一个犯人宣告无罪释放,一个案子延期审理。……两点钟整,庭长宣布审问“农民尼古拉·哈尔拉莫夫被控杀害妻子”一案。法庭仍然由审讯上一案的法官们组成,只有辩护人的位子由新人接替,他是候补法官,年纪很轻,没有胡子,穿一件礼服,纽扣发亮。

“带被告!”庭长下命令道。

可是被告事先已经押来,这时候往被告席走去。他是个高大壮实的农民,年纪大约五十五岁,头顶完全光秃,蓄着棕红色大胡子,毛茸茸的脸上露出冷漠的表情。他身后跟着一个矮小孱弱的兵,荷着枪。

差不多就在被告席旁边,押解兵出了一点小岔子。他忽然脚底下绊一下,手里的枪掉下来,可是他没容它掉下地就抓住,枪托猛的砸在膝盖上。旁听席上响起了轻微的笑声。这个兵满脸涨得通红,大概是因为砸痛了,或者因为自己笨手笨脚而害臊。

法庭上先是照例问明被告的姓名、籍贯等,调换陪审员,传唤证人,带领他们宣誓,这以后就开始宣读公诉状。书记官生着窄肩膀,脸色苍白,身子太瘦,因而制服显得很肥,他脸颊上贴着一块膏药,这时候用低沉的男低者读起来,读得很快,就象助祭念经的声调那样不高也不低,仿佛深怕累坏他的胸肺似的。法官桌子后面的通风窗就来给他帮腔,不住地嗡嗡响,两种声音合起来,给法庭的寂静添上一种催人入睡的麻醉性质。

庭长还不算老,脸容极为疲倦,眼睛近视,这时候坐在圈椅上,纹丝不动,把手掌放在额头旁边,仿佛在挡住阳光,不让它照到眼睛似的。他在通气窗和书记官发出的嗡嗡声中想自己的心事。临到书记官略为停顿一下,换口气,开始念新的一页,他忽然全身一震,用暗淡无光的眼睛看一下众人,然后低下头去凑近旁边法官的耳朵,叹口气问道:“您,玛特威·彼得罗维奇,是在杰米扬诺夫旅店里住着吧?”

“对,在杰米扬诺夫那里住,”法官回答说,也全身一震。

“下一回,大概我也要在那家旅店住了。求上帝怜恤吧,契皮亚科夫旅店里简直没法住!通宵吵吵闹闹,乱哄哄的!脚步声啦,咳嗽声啦,孩子哭哭啼啼。……不象样子!”

副检察官是个丰满而福泰的黑发男子,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一把梳理整齐的漂亮胡子,这时候坐着不动,好比一尊塑像,用拳头支住脸,在读拜伦的《该隐》。他眼睛里充满读得入神的表情,眉毛惊讶地越扬越高。……他偶尔往椅背上一 靠,冷漠地瞧着前面出神,过了一分钟,又埋下头去看书。辩护人用铅笔没削过的一头在桌子上划来划去,偏着头沉思。

……他那年轻的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只有呆板而冷漠的烦闷,这样的表情只有那些每天必得坐在同一个地方,看见同样的脸和同样的墙的小学生和职员们才会有。他过一忽儿就要发言,可是这丝毫也不使他激动。再者,他的发言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是根据上司的指示,按照沿用已久的陈词滥调把它写成的,自己都觉得它毫无光彩,枯燥乏味,过一忽儿,在陪审员面前,他会不动感情、有气无力地把它念完了事,这以后就坐上马车,冒着雨,经过泥泞的道路,去火车站,回 到城里,然后很快又接到命令要到某县去,再宣读新的发言,……实在无聊!

被告先是焦躁不安地对着袖口嗽喉咙,脸色煞白,可是不久那寂静、那无处不在的单调、那烦闷,也感染他了。他呆板而恭敬地瞧着法官们的制服,瞧着陪审员们疲乏的脸,平心静气地映着眼睛。原先他关在监狱里,一想起法庭的环境和审讯就提心吊胆,如今他倒十分放心了。他在这儿遇到的情形跟他原来预料的全不一样。他头上本来压着杀人致命的罪名,可是他在这儿却没碰见恐吓的脸、震怒的目光、关于严惩的响亮语句,更谈不别有人来关心他那不同寻常的命运。

坐在上面的法官,谁也没有把长久而好奇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阴暗的窗子啦,墙壁啦,书记官的声音啦,副检察官的姿态啦,一概浸透了官场的淡漠,冒出凉气,仿佛杀人犯无非是普通的办公用具,或者那些审问他的都不是活人,而是一种肉眼看不见的、上帝才知道是由谁开动着的机器罢了。

……

那个放宽心的农民却不明白:这儿的人对生活的戏剧和悲剧早已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就跟医院里的人看待死亡一 样,而且正是这种机器般的冷漠无情,才包藏着他的处境的惨痛和无望。看来,他即使不是温顺地坐着,而是站起来,开口恳求他们,声泪俱下地央求他们大发慈悲,沉痛地忏悔,绝望地死去,……这一切也还是会在早已麻木的神经和习惯上撞得粉碎,就跟海浪撞在岩石上一样。……等到书记官念完,庭长不知什么缘故摩挲着他面前的桌子,眯细眼睛久久地瞧着被告,然后懒洋洋地转动着舌头问道:“被告,您承认六月九日傍晚犯了杀害妻子的罪行吗?”

“不承认,老爷,”被告站起来,回答说,抓住他衣服的前胸。

这以后法庭匆匆忙忙着手审问证人,一连审问了两个农妇、五个农民和一个调查过案情的乡村警察。这些人身上都粘着泥浆,他们步行很久,又在证人室里一直坐等,早已筋疲力尽,神色沮丧而阴郁。他们的供词一模一样。他们供道:哈尔拉莫夫象大家一样,跟他的老太婆相处得“不错”,只有喝多了酒才动手打她。六月九日太阳下山的时候,有人发现老太婆倒在前堂里,头盖骨破裂,身旁一滩血里丢着一把斧子。大家就找尼古拉,要把这个灾难通知他,可是他既不在家,也不在街上。大家就开始在村子里找他,跑遍所有的农舍和酒店,都没找到他。他失踪了,到第三天,他却在乡公所里出现,脸色苍白,衣服破烂,周身发抖。人们就把他绑起来,关押在看守所里。

“被告,”庭长对哈尔拉莫夫说,“您能向法庭说明一下发生凶杀案以后那两天您在什么地方吗?”

“我在野外走来走去。……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

……“

“如果您没杀人,那为什么躲起来呢?”

“我吓坏了。……我怕吃官司。……”

“哦。……好,坐下吧!”

最后一个受审的是给死去的老太婆验尸的县医师。他把他还记得的验尸报告里的话以及今天早晨他到法庭来的路上想起来的话对法庭陈述了一遍。庭长眯细眼睛瞧着他那身乌黑发亮的新衣服,瞧着他讲究的领结,瞧着他活动的嘴唇,听他讲话,可是不知怎的,却有个懒洋洋的想法在他头脑里自动冒出来了:“现在大家都穿短上衣,为什么他做了件长的呢?

为什么偏穿长的而不穿短的呢?“

庭长身后传来皮靴慎重的响声。这是副检察官走到桌子这边来,要取一个文件。

“米哈依尔·符拉季米罗维奇,”副检察官低下头凑着庭长的耳朵说。“这个柯烈依斯基办理的侦讯工作马虎得出奇。

被告的亲哥哥他没审问,村长他也没审问,那所小屋的情形也没有写清楚,一点也看不懂。……“”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呢!“庭长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叹口气。”他老朽了,……不中用了!“

“顺便说一句,”副检察官继续低声说,“请您注意旁听席上第一排右边起第三个人,……论相貌象是个戏子。……他却是当地的大财主。有将近五十万家当呢。”

“是吗?从外表倒看不出来。……怎么样,老兄,我们要退庭休息一阵吗?”

“审完这一案再休息吧。”

“随您的便。……哦?”庭长抬起眼睛瞧着医师说。“那么您认为她是当场毙命的?”

“是的,由于脑部受到严重的损伤。……”医师讲完,庭长就瞧着副检察官和辩护人中间的那块空档,问道:“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副检察官眼睛没有离开《该隐》,否定地摇一下头。可是辩护人出乎意外地活动起来,嗽了嗽喉咙,问道:“请您说一下,大夫,凭伤口的大小能够判断……判断犯人的精神状态吗?换句话说,我是想问一下:伤势的轻重能否使人有权利认为被告处在感情激动的状态?”

庭长抬起睡意蒙眬、神色淡漠的眼睛瞧着辩护人。副检察官丢下《该隐》,瞧着庭长。他们光是呆呆地瞧着,既不微笑,也不惊奇,更不困惑,他们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也许吧,”医师迟疑地说,“如果考虑到犯人……呃呃呃……用斧子劈下去的力量,……不过,……对不起,我不大明白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辩护人提出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再者他觉得也无须回 答。他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这个问题本来是不知怎么钻进他头脑里来的,只因为受到寂静、烦闷、通气窗的嗡嗡声的影响,才从舌头上滑出来了。

法庭叫医师退席,开始检察物证。头一样检查的是一件农民长外衣,袖子上有一块深棕色的血迹。法庭审问这块血迹的来源,哈尔拉莫夫供道:“老太婆去世大约三天前,片科夫给他的马放血。……我正好在那儿,喏,当然,我就帮了帮忙,这才……这才把衣服弄脏了。……”“可是刚才片科夫供述,他不记得放血的时候有您在场。

……“

“我不知道。”

“坐下吧!”

他们开始检查那把使老太婆死于非命的斧子。

“这不是我的斧子,”被告申明说。

“那么是谁的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斧子。……”

“庄稼人一天也不能没有斧子。您的邻居伊凡·季莫费伊奇跟您一块儿修理过雪橇,他供述这正好就是您的斧子。

……“

“我不知道。不过,我敢当着上帝起誓,”哈尔拉莫夫往前伸出一只手,张开手指,“……我敢当着真正的造物主起誓。

我以前什么时候有过斧子,现在可记不清了。以前倒真是有过那么一把,好象比它小一点,可是我的儿子普罗霍尔把它弄丢了。在他当兵的大约两年前,他去砍柴,跟伙伴们喝开了酒,就把它弄丢了。……“”好,坐下吧!“

这种自始至终的不信任,这种不愿意听他讲话的态度,惹恼了哈尔拉莫夫,他怄气了。他开始眫眼睛,颧骨上泛起红晕。

“我敢在上帝面前起誓!”他伸直脖子,继续说。“要是您不相信,那就请您问我儿子普罗霍尔吧。普罗霍尔,斧子哪儿去了?”他猛的转过身对着押解兵,忽然用粗声粗气的男低音问道。“哪儿去了?”

这真是沉重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好象蹲下去,或者矮了半截似的。……凡是法庭里的人,头脑里统统象闪电似的掠过同一个吓人的、令人无法相信的想法:这可能是不祥的巧合吧。没有一个人敢大起胆子瞧一瞧兵的脸。人人都情愿不相信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听错了。

“被告,同看押人讲话是不许可的,”庭长赶紧说。

谁也没看见押解兵的脸,恐怖象肉眼看不见的人,戴着面具,飞过法庭。民事执行吏悄悄离开位子站起来,踮起脚尖,张开胳膊稳住身子,走出法庭去了。过了半分钟就传来兵士换岗所常有的那种脚步声和响声。

大家就都抬起头来,极力装得好象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继续做他们的工作。……

「注释」

①上述三个词原意是“司法、警察、军事”,但其读音颇象俄国女人的名字。

②指贵族身分的犯人。

正文 怨诉远方来信

怨诉远方来信

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刚收拾完我的房间。我累得要命,手都写不好字,可是话虽如此,我仍然在桌旁坐下,赶紧跟您这样的好人谈一谈话,也算是精神上进一顿美餐。昨天我已经搬到另外一个村子里来住,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①近得多,不过我的通信地址暂时跟以前一样。我现在住的农舍倒挺宽敞,相当明亮,每月的宿费再加上茶炊费一共三卢布。只是一到生火的时候,屋里就烟气腾腾,夜里我总感到脑袋发重。

我的女房东是个很老的老太婆,耳朵聋,呆头呆脑,从各种迹象看来,大概是个旧教徒,至少我一吸烟,她就打喷嚏,而且不愿意跟我谈话。我的生活象先前一样暗淡无光,昏昏沉沉,单调乏味。白昼一天天过去,夜晚也一个接一个度完。不过我倒不象以前那么烦闷了。我习惯了早睡,而且正在学习绘画,用木头锯出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报纸偶尔也能见到,我总是一口气从头看到尾,连广告也不放过。我闲着没事做,就试着写我的,结果写得废话连篇。在我的笔下,银行经理、检察官、陪审员都象是野兽,辩护人象是阿勃利科索夫食品厂的牛奶软糖,我自己成了羔羊。受审前拘押在监的情形描写得多情善感,悲悲切切,矫揉造作。……再者,我亲爱的,不论是描写恋爱,还是着重指出我并没挥霍金钱,而是我所爱的女人花掉的,这都俗不可耐!您在最近的那封信上替我辩白,可是您这个人真怪,要知道会计员不是她而是我呀!不过,这些事不提也罢。……前天我收到妹妹娜嘉从鲁库青商店买来的一个烟盒和一 打短袜。随着包裹还寄来一封信,可怜的姑娘写了四张信纸,为我的健康担忧。好朋友,您让她放心吧。您就说我活得挺好,健康得象一头牛。我也要向您保证,我身体健康。我凭人格担保,我没得痨病,也不咳嗽,这话丝毫也不夸大。不过最近,我的身体出了一点没法理解的怪毛病,情形还不算严重,大概是神经性的。我倒不在心上,可是仍然不得不为它忙一阵。我发的病近似神经错乱。我没有因此瘦下来,然而这毕竟是不愉快的事。……麻烦您问一下莫斯科的随便哪个医师:我该怎么办才能治好这种病呢?叫我把病情大致叙述一下,这我办不到,不过我来给您写一下最近发病的经过和情景吧。一个星期前,星期二深夜,我牙痛得很,忽然醒过来。您知道,原先我也常牙痛,不过这一回,我牙痛得特别厉害。我醒来后,痛得难忍难熬,死去活来。……整个脸都象针刺那样痛,甚至手上都痛了。我东奔西跑,又蹦又跳,哇哇地哭,时而把头塞到枕头底下,时而伸到寒冷的前堂里。

……我想到没处就医,又没有药吃,就越发痛得难受。……我极力回想当初在家里遇到这类情形所采取的办法。……我想起花露水、碘酒、各种甘香油剂、解痛的白兰地等等,总之都是我在此地没有的东西。……我向房东要点白酒漱口,可是他们不给,推说他们没有。这可怕而漫长的一夜我吃的苦,我亲爱的,都没法跟您说了!……您就设想一下那黑暗、煤烟、羊皮的气味吧。……时间拖啊拖的,一直拖下去,无穷无尽,仿佛停在一点上不动了。我的四周一个活人也没有。

……彻底的孤单可以从我每一下脚步声和每一个呻吟声中听出来。……回忆是可怕的,又没法抱什么希望。……此外,寒冷的秋雨仿佛有意对我的痛苦表示毫不在意,单调而冷漠地敲打乌黑的窗子。……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感伤心情:如果有一天,在这样的夜晚,您遇上一个挨饿受冻的病人,那我请求您给他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吧!有些人坐在暖和而明亮的房间里,竟然认定给人一星半点的施舍和临时的帮助毫无道理,请您不要相信他们的话!您不要拒绝给他五个戈比,好让他到夜店里去度过一夜。(最后这几行原来已经涂掉,不过仍然可以认出来)……我不记得天色怎样破晓,早晨怎样开始。……我只记得到了早晨我也还是哭个没完,又蹦又跳,两只手捧着半边脸。我的牙痛照例要持续三四天,可是这一 回却结束得特别快。事情是这样的:我早晨八点多钟接到可敬的奥西普·伊凡诺维奇寄来的几份报纸,我在给您的信上谈起过这个人(他不但送我茶具,还送我报纸,那些报纸他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我在一张报纸上看见用红铅笔标出的一条新闻,大概是以助人为乐的奥西普·伊凡诺维奇亲笔标出的。您再也想不出我有多么惊讶!那条新闻涉及我个人。

……其中讲到某银行的前任会计员犯伪造文件和盗用公款罪受审,如今流放在外。……我看了“从可靠来源向本报提供的消息”,才知道:原来我目前坐着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到处游逛,为情妇在巴黎定制新衣服,喝香槟如同喝白水一样,操纵着俱乐部的命运等等。我连弄一口白酒治牙痛都办不到,不料我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当地时新装束的倡导人,而且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闹得当地乌烟瘴气,总之,我不但贪污过许多钱,而且善于把钱藏起来,如今正扬扬得意呢!编造这许多谎言还不够,另外又添上各种恭维我的称号,例如翩翩佳公子、阔少爷、风流才子、赌棍等。总之,这是要读者抱怨惩罚无效,要读者讥笑我,唾弃我。……我把这“可靠的消息”读了三遍,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我是小人物,不是大人物。……按理,我应该不理睬这种事,丢在脑后,可是我做不到,反而听任我的懦弱性格作怪。于是我发病了。我先是哭泣,悲悲惨惨,声音响亮,就跟小孩一样。随后我又怒火中烧。……我气得发昏,象疯子似的把报纸撕成小碎片,伸出脚来不住乱踩,对着空中破口大骂,骂得难听极了,跟马车夫一样。……我满屋子跑来跑去,发牢骚,顿脚,捶拳头,捞起凳子来砸一条没有任何过错的狗。……孤苦伶仃的心绪、回忆、思乡、青春断送的感觉、牙痛,这一切凝成一个沉重的硬块,压紧我的脑子,害得我暴跳如雷,着了疯魔。我记得最后我躺在床上,要求人家不要管我,我的头上即使不压湿布也已经够凉的了。……我已经不觉得牙痛,我顾不上这些了。……他们何苦打一个已经倒下的人呢?不过,问题不在这儿。

……发病以后大约过了两天,我象个挨了打的人,头痛,四 肢也痠痛。我的病情就是这样。请您问一下您认识的随便哪个医师,这究竟是什么病,怎样才能治好。如果大夫根据这封信了解到这是什么病,那就请他,要是他乐意的话,开个方子吧。请您买了药寄给我,在我妹妹那儿拿钱好了。不过我的病千万不要告诉娜嘉。

请您在信里附几张邮票来。后天就是我的生日。我要满二十八岁了。好人在这样的年纪几乎刚结束学业,我呢,却象个到处闯祸的“我们的淘气鬼”,已经从头到尾过完整整的一生:既念完大学,又置过房产,还受过审判,甚至跑到西伯利亚来了。……世界上竟然有这种罕见的、得天独厚的人!确实,有的人有才能,有的人有双倍的才能,有的人却一点也没有。如果您有心慷慨解囊,那就请您不要汇款给我。您最好寄点烟草、茶叶来,尽量不要买太差的,再寄点香水来(要英国货,好朋友)。现在我才看出来我已经娇到什么程度了。比方说,我看到我在用便宜的信纸写信,就浑身不自在。……我看了总不免觉得奇怪:这种纸很脆,不光滑,而且没带着当初她来找我的时候衣服上总带着的那种难忘的香气。……不过,再见了。不要忘记我,给我写信来。紧紧地握您的手。

完全属于您的 某某。

此信经查明与原文无误:

安·契洪捷。

「注释」

①西伯利牙亚中部的城市,暗示写信人是在西伯利亚服流放刑的罪犯。

正文 统计

统计

有一个哲学家说,如果邮差知道他们的邮袋里装着多少愚蠢、庸俗、荒唐的废话,他们就不会跑得那么快,而且一 定会要求加薪。这是实话。有的邮差拚命爬上六层楼,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他送去的信上只有一行字:“宝贝儿!我吻你!你的米希卡!”或者只有一张名片:“奥杰科陇潘达洛诺维奇·波德勃留希金”①。有的邮差可怜得很,在房门口足足按一刻钟门铃,身子冻僵,苦恼不堪,可是送去的信却是用淫秽的笔墨描绘叶皮什金大尉家里如何纵酒行乐。有的邮差象中了邪似的,满院子跑来跑去,寻找打扫院子的仆人,托他把一封信交给房客,而信上要求说,“别让我碰见你,要不然我就给你一个耳光!”或者:“吻亲爱的孩子们,祝安纽托琪卡过生日好!”可是谁瞧见那些邮差,谁都会以为他们简直把康德或者斯宾诺莎②装在邮袋里了!

有一个闲暇无事的希彼金③,平素喜欢东张西望,打听“欧洲有什么新闻”,后来编出一种类似统计表的东西,对科学作出了宝贵的贡献。凭这种多年观察的结果,可以看出市民信函的内容大体上依照季节不同而有所变动。春天以谈爱和求医的信居多,夏天大多是谈庄园管理的信和夫妇之间互相告诫的信,秋天的信大都谈婚姻和打牌,冬天则着重谈职务,挑拨是非。如果把全年的信汇总在一起,并且运用百分比方法加以分类,那么每一百封信当中:有七十二封是闲得无聊,写着玩玩的,这仅仅是因为手头有纸和邮票而已。这类信常描写舞会和风景,废话连篇,空洞无物,或者问:“为什么您不结婚呢?”抱怨烦闷无聊,发牢骚,通知对方说安娜·谢敏诺芙娜怀了孕,要求对方问候“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骂对方不到他们家里来,等等;有五封是情书,其中只有一封提出了求婚;有四封是贺信;有五封是借钱的信,答应一领到薪金就奉还;有三封是非常乏味的信,出于女人的手笔,婆婆妈妈的;这些信推荐“年轻人”,或者要求弄一张剧院免费入场券之类,借新书等等;信尾总是道歉,说是字迹不清,写得潦草;有两封是附有诗稿,寄到编辑部去的信;有一封是“文绉绉”的信,在信上,伊凡·库兹米奇对谢敏·谢敏诺维奇大发议论,讲保加利亚问题或者公开审判之害;有一封是丈夫以法律的名义要求妻子回家以便“共同生活”的信;有两封是写给裁缝的信,要求做新裤子,并且延期付清旧帐;有一封是重提旧债的信;有三封是接洽事务的信;有一封很可怕,充满眼泪、恳求、抱怨:“爸爸马上就要死了”,或者“柯里亚开枪自杀了,您快回来吧!”等等。

「注释」

①这姓名可意译为“花露水,长裤,肚皮底下”。

②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唯心主义的创始人;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③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中的邮政局长。他出于好奇,常常拆看别人邮寄的信件。——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求婚为姑娘们写的故事

求婚为姑娘们写的故事

瓦连育·彼得罗维奇·彼烈杰尔金是个年轻人,相貌好看,戴着高礼帽,穿着礼服和漆皮鞋,鞋头尖得象刺,这时候坐着马车,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到公爵小姐薇拉·扎皮斯金娜家去了。……啊,您不认识公爵小姐薇拉,这太可惜了!她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生着温柔的天蓝色眼睛,丝绸般的鬈发象波浪一样起伏。

海浪一撞上岩石就粉碎了,然而任何石头碰上她鬈发的波浪,却反而会被碰碎而化为鬈粉。……人一定得是感觉迟钝的蠢材,才抵得住她的微笑和她那仿佛雕塑成的娇小身材不住发散着的脉脉温情。啊,每逢她说话,发笑,露出白得耀眼的牙齿,一定得是麻木的牲畜,才能不感到飘飘欲仙!

彼烈杰尔金被公爵小姐请进去。……

他就在公爵小姐对面坐下,激动得浑身无力,开口说:“公爵小姐,您能听我讲几句话吗?”

“哦,行!”

“公爵小姐,……请原谅,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这件事在您非常出乎意外,……简直是冷不防呢。……您会生气的。……”他伸手到衣袋里取手绢擦一擦汗,这时候公爵小组妩媚地微笑着,探问地瞧着他。

“公爵小姐!”他继续说。“自从我见到您的那天起,我心里……就生出一种无法遏制的愿望。……这个愿望黑夜白日不容我消停,……要是它不能实现,……那我……我就惨了。”

公爵小姐沉思地低下眼睛。彼烈杰尔金沉吟一下,继续说:“当然,您会感到惊讶,……您是高于人间万物的,不过……对我来说您却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人了。……”紧跟着是沉默。

“特别是因为,”彼烈杰尔金叹道,“我的田产正好跟您的田产交界,……我有钱。……”“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公爵小姐轻声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公爵小姐啊!”彼烈杰尔金站起来,热烈地开口讲道。“我恳求您不要拒绝我。……请您不要用您的推辞来打乱我的计划。……我亲爱的,请您允许我向您求婚!”

瓦连青·彼得罗维奇赶紧坐下,低下头凑近公爵小姐,小声讲起来:“这桩婚事划算极了!……咱们一年之内就能卖掉一百万普特的脂油呢!咱们可以在连成一片的两家田产上合伙开办一家脂油精炼厂!”

公爵小姐想一想,说:

“遵命。……”

凡是期待着会有缠绵悱恻的结局的女读者,可以休矣。

不同寻常的人

夜里十二点多钟。担任助产士的老处女玛丽雅·彼得罗芙娜·柯希金娜的门外,站着一个高身量的上流人,戴着高礼帽,穿着带风帽的制服大衣。在黑暗的秋夜,他的脸和他的手都看不清楚,可是他咳嗽和拉铃的神态却流露出庄重,沉稳,甚至有几分威严。他拉过三次门铃后,房门打开,玛丽雅·彼得罗芙娜本人出来了。她穿着白裙子,外面披一件男大衣。她手里举着一盏小小的灯,扣着绿罩子,灯光把她那带着睡意和布满雀斑的脸、精瘦的脖子以及从包发帽里溜出来的稀疏的棕色头发一概染成绿色了。

“我可以见一见助产士吗?”那个上流人问。

“我就是助产士。您有什么事?”

上流人走进前堂,玛丽雅·彼得罗芙娜看见面前站着一 个高身量的男人,身材匀称,年纪已经不轻,可是生着一张英俊而严峻的脸和浓密的连鬓胡子。

“我是八品文官基利亚科夫,”他说。“我来请您到我妻子那儿去一趟。劳驾快一点。”

“好,先生,……”助产士同意说。“我马上去换衣服,麻烦您在客堂里等我一下。”

基利亚科夫脱掉大衣,走进客堂。小灯微弱的绿光照着价钱便宜的家具以及打过补钉的白色布套,照着寒伧的花朵,照着攀附着长春藤的门框。……屋子里有股天竺葵和石炭酸的气味。墙上的小挂钟胆怯地滴搭响着,仿佛看到外来的男人感到难为情似的。

“我准备好了,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走进客堂来,她已经换好衣服,洗过脸,精神抖擞地说。“我们走吧,先生!”

“是的,得赶快去,……”基利亚科夫说。“顺便,我想提一个不算多余的问题:您接生要多少钱?”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说,不好意思地微笑。“随您给吧。……”“不,我不喜欢这样办事,”基利亚科夫说,冷冰冰地定睛瞧着助产士。“俗语说:诺言重于金钱。我不想沾您的光,您也不要沾我的光。为了避免纠纷,我们还是事先讲定价钱比较妥当。”

“我,说真的,不知道。……这没有固定的价钱。”

“我自己也工作,因此习惯于尊重别人的工作。我不喜欢不公道。如果我没有给足您钱,那就跟您多要了我的钱一样,在我是同样的不愉快,为此我坚决主张您说出您的价钱。”

“要知道,价钱很不一样!”

“嗯!……您决定不下来,这我不能理解,不过既然如此,我只好自己来定价钱。我可以给您两卢布。”

“您说什么呀,求上帝怜恤吧!……”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说,脸红了,往后倒退一步。“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与其拿两卢布,我还不如不要钱的好。这样吧,要是您愿意的话,五卢布好了。……”“两卢布,一个钱也不添了。我不要沾您的光,可是我也不打算多出钱。”

“那也随您,先生,不过只给两卢布,那我不去。……”“可是按照法律您没有权利拒绝。”

“好吧,那我不要钱,白去一趟就是了。”

“我不打算白白麻烦您。各种工作都应当得到报酬,我自己也工作,我明白。……”“只挣两卢布,我不去,先生,……”玛丽雅·彼得罗芙娜温和地申明说。“要是您乐意,我不要钱去一趟倒行。

……“

“既是这样,我很抱歉,白白打搅您了。……我荣幸地向您告辞。”

“您这个人啊,说真的,……”助产士说着,把基利亚科夫送到前堂。“那么这样好了,要是您乐意,给三卢布,我就去。”

基利亚科夫眯细眼睛,聚精会神地瞧着地板,整整考虑了两分钟,然后坚决地说:“不行!”他说完,就走到街上去了。助产士又惊讶又难为情,等他走后,就关上门,回到卧室去了。

“这个人相貌漂亮,气度庄严,可是多么古怪呀,求上帝跟他同在吧,……”她躺下,暗自想道。

可是还没过半个钟头,门铃又响了。她从床上起来,不料在前堂里又看见原先那个基利亚科夫。

“如今的世道真也乱得出奇!”他说。“药房里的人也罢,警察也罢,扫院人也罢,谁也不知道别的助产士的住址,这样我就不得不同意您的条件了。我给您三卢布就是,不过……我要预先申明一下:我雇用女仆,以及一般说来使用别人的劳力,总是事先讲定,到付钱的时候决不加钱,也不给小费什么的。各人应当拿各人该得的收入。”

玛丽雅·彼得罗芙娜听基利亚科夫讲话没有多久就已经觉得他讨厌,惹人反感了,他那四平八稳的话语压在她心上象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她换好衣服,跟他一块儿走到街上。四 下里静悄悄的,可是天气寒冷,乌云密布,连路灯的亮光也看不大清。稀泥在脚底下咕唧咕唧响。助产士凝神细看,却瞧不见出租马车。……“大概路不远吧?”她问。

“不远,”基里亚科夫阴郁地回答说。

他们穿过一条胡同,又穿过一条,再穿过一条。……基利亚科夫只顾迈步走着,就连他的步态也流露出庄重和沉稳。

“多么可怕的天气啊!”助产士跟他攀谈说。

可是他庄重地沉默着,显然极力在平滑的石头上走,免得踩坏他的套靴。经过长久的步行,助产士终于走进一个前堂,从那儿可以看见布置得很体面的大客厅。各处房间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甚至产妇躺着的卧室里也是如此。……大凡在分娩的地方,亲戚和老太婆总是多得不计其数,可是这儿却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厨娘带着呆板而惊恐的脸相东奔西跑,象中了邪似的。传来响亮的呻吟声。

三个钟头过去了。玛丽雅·彼得罗芙娜在产妇的床上坐着,小声说话。两个女人已经趁这段时间互相认识,彼此熟悉,一块儿闲谈、惊叹了。

“您可不能说话呀!”助产士不安地说,可是她自己又不住地问这问那。

后来房门开了,基利亚科夫本人静悄悄地走进卧室来,神态庄重。他在椅子上坐下,摩挲着连鬓胡子。紧跟着是沉默。

……玛丽雅·彼得罗芙娜胆怯地瞧了瞧他那漂亮而不带感情、象木石一般的脸,等着他开口讲话。可是他死不开口,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助产士白等了很久,就决定自己开口,说了一句在分娩的场合照例要说的话:“是啊,感谢上帝,世界上要添一个新人了!”

“是的,这是愉快的,”基利亚科夫说,脸上保持着木石一般的神情,“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多一个孩子就要多一笔开支。孩子不是天生就吃饱穿暖的。”

产妇的脸上露出负疚的神情,仿佛她没得到批准,或者出于无聊的奇想,就把一个活人生到世界上来了。基利亚科夫叹口气,站起来,庄重地走出去。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求上帝保佑他,……”助产士对产妇说。“脾气那么严厉,连笑都不笑一下。……”产妇说,他素来就是这样。……他为人诚实,公正,慎重,精打细算,然而所有这些品质都达到了不同寻常的程度,弄得一般人都感到受不了。亲戚同他不和,仆人干了一个月就待不下去,没有人跟他来往,妻子儿女老是心情紧张,每走一步路都要担惊害怕。他不打人,不骂人,他的美德远比缺陷多,不过每逢他离家出外,大家却感到自在得多,轻松得多。为什么会这样,连产妇自己也不明白。

“那些盆子得收拾干净,放到储藏室去,”基利亚科夫又走进卧室里来,说。“这些小瓶也要收起来,将来有用处。”

他讲的话都很简单,平常,可是不知什么缘故,助产士却心惊胆战。她开始怕这个人,每次听到他的脚步声就打冷战。早晨她准备辞去的时候,看见基利亚科夫的小儿子,一 个面色苍白、头发剪短的中学生,正在饭厅里喝茶。……基利亚科夫站在他对面,用四平八稳的声调说:“你会吃饭,那你也得会工作。喏,你刚喝下一口茶,可是你大概没有考虑到喝这口茶是要花钱的,至于钱,是靠劳动挣来的。你要一面吃,一面想才是。……”助产士瞧着男孩呆板的脸容,觉得连空气都沉重了,再过一忽儿,那四堵墙也会经不住这个不同寻常的人的威风而倒下来。她害怕得心慌意乱,对这个人生出强烈的反感,就拿起她的小包袱,匆匆走出房外。

半路上,她想起她忘记索取那三卢布了。可是她停住脚,站一会儿,想了想,却挥一挥手,仍然往前走去。

正文 我的家规

我的家规①

早晨我醒过来,下了床,站在镜子跟前打领结,这时候我的岳母、妻子、姨妹就轻手轻脚,规规矩矩走到我房间里来。她们排成一行,恭敬地赔着笑脸,向我问早安。我就对她们点点头,发表演讲,向她们说明,我就是一家之长。

“你们这些混蛋,我供你们吃,供你们喝,教你们走正路,”我对她们说,“我把你们这些笨货开导得有了点灵性,所以你们得尊重我,敬仰我,惧怕我,对我的作品佩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地听我的话,不准有一星半点的放肆才是。如若不然,……啊,你们这些邪魔歪道,要提防着我!仔细我揭你们的皮!我要给你们个厉害看看!”等等。

家人们听完我的演说,就走出去,着手办正事。岳母和妻子拿着我的文章跑到编辑部去:妻子到《闹钟》②去,岳母到《每日新闻》去同里普斯凯罗夫③接洽。姨妹坐下来誊写我的小品文、中篇小说、论文。至于领稿费,我总是打发岳母去。倘使出版人不舍得给,老是搪塞说“明天再来”,那么我打发她去领稿费以前,先要叫她吃三天生肉,把她耍弄得心里冒火,在她心里勾起对出版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她就涨红脸,怒不可遏,张牙舞爪,直奔编辑部去领钱,结果,没有一次她空着手回来。此外她还担负一项职责,就是替我抵挡债主们的纠缠。如果债主很多,妨碍我睡眠,我就使用巴斯德④的方法把恐水病⑤的病毒接种到岳母身上去,再把她安置在大门口,弄得一个坏蛋也不敢上门!

吃午饭的时候我大吃菜汤和烤鹅加白菜,妻子就在钢琴旁边坐下,给我弹奏《薄伽丘》⑥、《伊连娜》⑦和《柯尔涅维尔的钟》⑧,岳母和姨妹就在饭桌旁边翩翩起舞,跳的是三拍子的西班牙舞。谁特别招得我心花怒放,我就答应送给谁一本我的著作集,由作者亲笔签名,可是,这个走运的女人要是当天干出一件什么事,惹得我大发脾气,因此丧失了得奖的权利,我就不履行我的诺言。饭后我躺在长沙发上养神,往四周喷出雪茄的烟气,我的姨妹就朗诵我的作品,岳母和妻子静静地听着。

“啊,多么好!”她们必须赞不绝口。“妙极了!多么深刻的思想!感情澎湃,如同大海!太迷人了!”

等到我开始打盹,她们就在一旁坐着,交头接耳地讲话,不过声音要响得能够让我听见。

“他是才子啊!可不是,他是个了不起的才子!人类如果不极力来了解他,损失可就太大了!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倒跟这样的天才住在同一个房顶底下,这是多么幸运啊!”

如果我睡熟,值班的女人就在我枕头旁边坐着,给我扇扇子,赶苍蝇。

我一醒来就嚷道:

“笨货,拿茶来!”

可是茶已经准备下了。她们把茶端给我,一边鞠躬,一 边恳求道:“您喝吧,父亲和恩人!这儿是果酱,这儿是甜面包。……请您接受我们这种力所能及的贡礼吧。……”喝完茶后,我照例处罚她们违背良好家风而犯下的过失。

如果没有什么过失,那也还是要处罚,只是记在将来的帐上罢了。处罚的轻重依过失的大小而定。

因此,如果我对誊写、舞蹈或者果酱感到不满,犯罪的人就得把商人生活的几个场面背得烂熟,或者翘起一条腿来在各处房间里蹦蹦跳跳,再不然就到我不投稿的编辑部去领稿费。有谁胆敢不听命令或者表示不满,我就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索性把她关进储藏室去,或者硬叫她闻阿莫尼亚水的臭味,等等。倘使岳母吵闹起来,我就打发人把警察和扫院人叫来。

夜里,我在睡觉,我家的三个女人却一概不睡,巡查各处房间,小心守卫,以免我的作品给贼偷走。

「注释」

①是俄国十六世纪的一部法典性作品,要求家庭生活无条件地服从家长。

②莫斯科出版的一种滑稽周刊(这篇作品就发表在那个刊物上)。

③当时《每日新闻》的出版人。——俄文本编者注

④巴斯德(1822—1895),法国杰出的生物学家。

⑤即狂犬病,巴斯德曾发明这种传染病的预防接种法。

⑥德国作曲家祖佩所编的小歌剧,一八七五年上演。——俄文本编者注

⑦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所编的小歌剧,全名是《美丽的伊连娜》,一八六四 年上演。——俄文本编者注

⑧法国作曲家普朗凯特所编的小歌剧,一八七七年上演。——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泥潭

泥潭



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雪白的军官制服,身子在马鞍上潇洒地摇晃着,走进“莫·叶·罗特施泰因继承人”酿酒厂的大院子。太阳无忧无虑地朝着中尉的小星章微笑,朝着桦树的白树干微笑,朝着院子里东一堆西一堆的碎玻璃微笑。万物都带着夏天白昼那种明亮而健康的美,任什么东西都拦不住绿油油的嫩叶快活地颤抖,跟晴朗的蓝天互相眫眼。就连砖房那经烟熏过的肮脏外貌和杂醇油那令人窒息的气味也没有破坏到处存在的美好情调。中尉快活地翻身下马,把马交给一个跑过来的仆人,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稀疏的黑唇髭,走进正房的前门。他走上一道旧楼梯,那儿光线明亮,铺着地毯。他在最高一个梯级上遇见一个使女,年纪已经不轻,神情有点傲慢。中尉默默地把名片递给她。

使女拿着名片走进内室,看到名片上印着“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索科尔斯基”几个字。过了一忽儿,她走回来,对中尉说,小姐不能接待他,因为身体不大好。索科尔斯基举目望着天花板,努出下嘴唇。

“这真伤脑筋!”他说。“听着,亲爱的,”他急急忙忙讲道,“请您再去一趟,对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说,我很需要跟她谈一谈。很需要!我只耽搁她一分钟。请她原谅我。”

使女只耸了耸一个肩膀,然后懒洋洋地走去见女主人。

“好吧!”她过了不久走回来,叹口气说。“请进!”

中尉跟在她身后,穿过五六十陈设华丽的大房间,经过一条长过道,终于走进一个宽敞的四方形房间。他一走进房间,就不由得暗暗吃惊,因为那儿摆着极多的花卉,茉莉花的甜香浓得令人恶心。沿墙的篱形支架上长满了花,枝叶遮蔽窗户,而且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各个墙角也爬满枝叶,弄得这个房间与其说是住人的地方,倒不如说象个花房。山雀、金丝雀、金翅雀吱吱地叫,在绿叶中间跳来跳去,撞在窗玻璃上。

“请原谅我在这儿接待您!”中尉听见一个女人清脆的说话声,字母P的声音读得含混不清①,却又好听。“昨天我的偏头痛发作了,今天我怕再发作,就极力不动弹。您有什么贵干?”

原来有个女人坐在正对门口的一把老年人用的大圈椅上,头往后靠在枕头上,穿着贵重的中国式长睡衣,包着头。

从她那针织的毛线头巾里只露出一只大而且黑的眼睛和一个白净的长鼻子,鼻梁略微拱起,鼻端很尖。肥大的长睡衣遮住了她的身材和体态,不过凭她美丽的白手,凭她的说话声,凭她的鼻子和眼睛却可以断定她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六岁到二十八岁。

“请原谅我这样固执地要求见您,……”中尉把两个靴跟并拢行礼,马刺碰出当的一响,开口讲道。“我荣幸地介绍我自己,我姓索科尔斯基!我是受我表哥的嘱托到这儿来的,他就是您的邻居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他……”“啊,我认得他!”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打断他的话说。

“我认得克留科夫。请坐,我不喜欢这么大的一个人立在我面前。”

“我表哥嘱托我要求您帮一下忙,”中尉再一次把马刺碰响,坐下,继续说。“事情是这样,您去世的父亲去年冬天在我表哥那儿买过燕麦,欠下他一笔不大的款项。表哥拿到的借据要到下个星期才到期,不过表哥恳切地请求您:这笔帐能不能今天就还清?”

中尉说着话,斜起眼睛往两旁瞟一眼。

“是啊,我好象是在她的卧室里吧?”他暗想。

这个房间有个角落,绿叶最密最高,那儿放着一张床,支着棺罩般的粉红色帐子,床上被子凌乱,还没收拾整齐。床旁有两把圈椅,上面堆着揉成一团的女人衣服,衣襟和袖子滚着花边和皱边,如今已经揉乱,垂到地毯上。地毯上东一 处西一处地乱丢着白色的小带子、两三个烟蒂、夹心糖果的包皮纸。……床底下露出一长排尖头和圆头的各色拖鞋。中尉觉得甜腻的茉莉花香气似乎不是从花里而是从床上和那排拖鞋上发散出来的。

“那么借据上开着多少钱呢?”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问。

“两千三 .”

“嘿!”犹太女人说着,把另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也露出来了。“您居然说这笔款项不多呢!不过,今天付清也罢,过一个星期付清也罢,反正都一样,可是我父亲死后,这两个月当中,我付出去那么多的钱,……碰到那么多的麻烦事,闹得我头都昏了!我一再要求到国外去休养,可是他们硬逼我干这些无聊的事,什么白酒啦,燕麦啦,……”她抱怨道,微微闭上眼睛,“燕麦啦,借据啦,利息啦,或者用我的大总管的说法,‘利吉’啦。……这真可怕。昨天我干脆把收税员轰走了。他带着他的特拉列斯②来找我纠缠。我就对他说:您跟您的特拉列斯一齐滚蛋吧,我什么人也不接待!他吻了吻我的手,就走了。您听我说,您的表哥不能再等两三个月吗?”

“这个问题提得太残忍了!”中尉笑道。“表哥倒是再等一 年也没关系,可是我等不及了!要知道,这笔钱,我得向您说明,是为我自己张罗的。我无论如何非弄到一笔钱不可,可是表哥手边,偏偏不巧,一个闲钱也没有。我不得不骑着马出来收债。刚才我到一个租他地的农民家里去过,现在呢,在您这儿坐着,我从您这儿出去还要到别处去,直到收齐五千为止。我急等着钱用!”

“得了吧,年轻人要钱干什么用呢?这是邪心思,瞎胡闹。

您吃喝玩乐拉下了亏空,或是欠下了赌债,还是要结婚?“

“您猜中了!”中尉笑道,略微欠起身子,磕响马刺。“的确,我就要结婚了。……”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定睛瞧着客人,做出一脸的苦相,叹口气。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热中于结婚!”她说着,在自己身旁寻找手绢。“生命这样短促,自由这样稀少,可是他们偏偏还要捆住自己的手脚。”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对,对,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不过,您听我说,莫非您娶的是个穷姑娘?是出于热烈的爱情吗?而且为什么您一定要五千,而不是四千,不是三千呢?”

“嘿,她可真够贫嘴的!”中尉暗想,然后回答说:“事情是这样:军官依法不能在二十八岁以前结婚。如果一定要结婚,那就要么退役,要么上缴五千保证金。”

“啊,现在我懂了。您听着,刚才您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也许您的未婚妻是个了不起的、出色的女人,不过……我简直不懂正派人怎么能跟女人一块儿生活。您即使把我杀了,我也不懂。谢天谢地,我已经活了二十七岁,可是生平一次也没见过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女人。她们都是些装腔作势的、不道德的、说假话的家伙。……只有使女和厨娘我还受得了,至于所谓上流女人,哪怕离我有大炮射程那么远,我也不容许。是啊,谢天谢地,她们也恨我,不到我这儿来。如果她们要钱,就打发她们的丈夫来,自己说什么也不来。这倒不是因为骄傲,不是的,不过是胆小罢了,深怕我跟她们大闹一场。啊,她们那种忌恨,我了解得很清楚!当然了!她们有些心思极力瞒住上帝和外人,我却把它们公开摆出来。既是这样,她们哪能不恨我呢?她们跟您谈起我,多半已经说了一大车坏话了。……“”我来此地还不太久,所以……“”得了,得了,得了,……我凭您的眼神已经看出来了!

莫非您到这儿来,您的表嫂就没向您交代过什么话?让年轻的男人跑到这么糟糕的女人这儿来而不预先警告几句,那怎么行呢?哈哈。……不过,怎么样,您的表哥好吗?他是个挺好的人,长得真漂亮。……我望弥撒的时候见过他几次。您为什么这样瞧着我?我经常到教堂去的!大家都信一个上帝嘛。对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外貌总不及思想重要。……对不对?“

“是的,当然,……”中尉说,微微一笑。

“是啊,思想。……不过您长得完全不象您的表哥。您也漂亮,可是您的表哥还要漂亮得多。说来也怪,怎么就不大象呢!”

“这并不奇怪:我们不是亲兄弟,而是表兄弟。”

“对,这是实话。那么您今天一定要这笔钱?为什么非今天不可呢?”

“我的假期过几天就满了。”

“哦,拿您有什么办法呢!”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叹道。

“那就这样吧,我给您钱就是,不过我知道,日后您会骂我的。

等到婚后您跟妻子吵起架来,就会说:“要不是那个邋遢的犹太女人给我钱,那我现在也许自由得象只鸟呢!‘您的未婚妻好看吗?”

“是的,挺不错的。……”

“嗯!……反正长得象样点,漂亮点,总比不漂亮强。不过,对丈夫来说,女人长得再漂亮也弥补不了她的浅薄无聊。”

“这就奇了!”中尉笑道。“您自己是女人,却又这么恨女人!”

“女人……”苏萨娜冷笑道。“上帝给我这么一个躯壳,难道也能怪我?这可不能怪我,就跟您长着唇髭也不能怪您一 样。该选什么样的提琴盒,那是不能由提琴自己作主的。我倒很喜欢我自己,不过每逢人家提起我是女人,我就开始恨我自己了。好,您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您在客厅里等我吧。”

中尉走出去,头一件事就是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好吐尽茉莉花的浓香,这种香气已经熏得他脑袋发晕、喉咙发痒了。

他暗暗吃惊。

“多么奇怪的女人啊!”他暗想,往四下里看。“她讲话倒是满有条理的,可是……话未免太多,也说得太敞了。她好象有点精神不正常。”

他此刻站在客厅里。这儿陈设阔绰,力求华丽而时髦。这儿有刻着浮雕的深色铜盘,桌上有尼斯③和莱茵河的风景画片。另外还有古式的烛架、日本的小塑像。可是所有这些摆设,尽管追求豪华和时髦,却反而显得缺乏美感,那些涂金的墙檐、花花绿绿的壁纸、鲜艳的丝绒桌布、沉重的镜框里镶着的低劣彩色画片都强烈地显出这一点。这儿似乎还没有布置完毕,却已经过于拥挤,这就进一步表现了美感的缺乏,使人觉得这儿好象还少一点什么,同时又有许多东西应当丢掉。显而易见,全部陈设并不是一次买齐,而是趁着减价出售的有利时机,东一件西一件地拼凑起来的。

中尉自己的审美能力也不怎么高明!可是连他都发觉全部陈设具有一种典型的特点,不论是华丽还是时髦都不能将它消除,那特点就是完全缺乏女性操持家务的手留下的痕迹,可是那样的手,大家都知道,是会给房间的布置添上温暖、诗意、舒适的色彩的。这儿的气氛冷冰冰,就跟车站候车室、俱乐部、剧院休息室里一样。

真正犹大人的东西,这个房间里几乎一样也没有,也许只有一大幅描绘雅各和以扫④相会的画应当除外。中尉往四 下里看一眼,想到他的奇怪的新相识,想到她随随便便的态度和讲话的方式,就耸了耸肩膀。可是这时候房门敞开,她本人在房门口出现了,身材苗条,穿着长长的黑色连衣裙,腰部勒得很细,仿佛是由旋工旋出来的。现在中尉不单看见鼻子和眼睛,而且看见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和一头象羊毛那么卷曲的黑发。他虽然并不觉得她难看,可还是不喜欢她。一般说来,他对非俄罗斯人的脸型是抱着成见的,现在呢,除此以外,他还发现女主人那张白脸跟她的黑色鬈发和浓眉很不相称,白得使他不如怎的想起茉莉花的甜香。他还发现她的耳朵和鼻子白得出奇,象是死人脸上的,或者象是用透明的蜡捏成的。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以及发白的牙床,这也惹得他不喜欢。

“这是萎黄症⑤,……”他暗想,“大概她神经质,跟母火鸡似的。”

“喏,我来了!我们走吧!”她说着,很快地在他前面走去,一路上摘掉花枝上的黄叶。“我马上就给您钱,要是您愿意的话,我还要请您吃早饭呢。两千三百卢布!发了这么一 笔大财,您吃起饭来胃口就开了。您喜欢我的房间吗?此地的太太们说,我这儿有大蒜味。她们那些小聪明都用在这种厨房式的刻薄话上了。我要赶紧向您保证,就连我的地窖里也没存着大蒜。有一回一个医师来看我,冒出一股大蒜味,我就请他拿起帽子,坐上马车到别的地方去发散他的香气。我这儿没有大蒜味,只有药味。我父亲瘫痪了一年半,弄得整个房子里都是药味。一年半啊!我怜惜他,不过他死了,我也高兴:他太痛苦了!”

她领着军官穿过两个类似客厅的房间,再穿过一个大厅,在她的书房里停住脚。那儿搁着一张女人用的写字台,上面放满小摆设。旁边地毯上丢着几本翻开的和折着书页的书。书房里有个不大的门,从那儿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张桌子,上面已经摆好早饭。

苏萨娜不住嘴地唠叨着,从衣袋里取出一串小钥匙,打开一个做得精巧的柜子,柜顶的盖子是斜着往下弯的。盖子掀开的时候,柜子就吗呜响,发出悲凉的音调,使得中尉想起了风吹琴⑥。苏萨娜另拿一把钥匙,又发出卡达一响。

“我家里有地道,有暗门,”她说着,取出一个不大的上等山羊皮皮包。“这柜子挺可笑,是不是?这个皮包里装着我四分之一的家产呢。您瞧,它的肚子鼓得多么大!您总不会把我掐死吧?”

苏萨娜抬起眼睛瞧着中尉,好意地笑起来。中尉也笑了。

“她真招人喜欢!”他暗想,对着那些钥匙在她的手指头当中转来转去。

“找着了!”她挑出开皮包的小钥匙,说。“好,债主先生,请您把借据拿出来。实际上金钱是多么无聊的东西!它多么渺不足道,可是话说回来,女人又多么爱它呀!您要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犹太人,满心喜欢希穆尔和杨凯尔⑦,不过我们闪族人的血液里却有一种东西惹得我厌恶,那就是发财的热望。他们总是攒钱,自己也不知道攒钱是为了什么。人应当生活和享乐,他们却深怕多花一个小钱。在这方面与其说我象希穆尔,倒不如说象骠骑兵。我不喜欢让钱放在一个地方长久不动。一般说来,似乎我不大象犹太人。我的口音弄得我完全露出了马脚吧,啊?”

“该怎么跟您说好呢?”中尉支吾道。“您俄国话讲得很好,不过有个别字母念不清。”

苏萨娜笑起来,把小钥匙塞进皮包的锁眼里。中尉从衣袋里取出一小叠借据来,连同笔记本一齐放在桌子上。

“犹太人的口音最容易使他们露马脚,”苏萨娜接着说,快活地瞧着中尉。“不管犹太人怎么冒充俄国人或者法国人,可是您要他说‘布’,他却说成‘白’。……可是我咬字很准:布!

布!布!“

两个人都笑起来。

“天呐,她可真招人喜欢!”索科尔斯基暗想。

苏萨娜把皮包放在椅子上,往中尉那边跨出一步,把脸挨近他的脸,快活地继续说:“除犹太人以外,我最喜欢的莫过于俄国人和法国人了。

我在中学里学得很差,对历史一窍不通,不过我总觉得世界的命运就在这两个民族手里。我在国外住过很久,……就连在马德里也住过半年,……人见得多了,我就得出一种信念:除了俄国人和法国人以外,再也没有一个象样的民族了。您就拿语言来说吧。……德语象马嘶,英语呢,您再也没法想象还有比它更难懂的了,满口的叽里呱啦!意大利语只有讲得慢才好听。不过,要是听意大利人饶舌,那就跟听犹太人说土话差不多。波兰语吗?我的上帝,主啊!再也没有比波兰语更难听的了。‘涅彼普希,彼特谢,彼普谢木威普沙,包莫热希 谢彼彼希特斯 威沙 彼谢木。 ’这意思是说:彼得,别把胡椒粉撒在乳猪上,要不然乳猪就太辣了 . 哈哈哈!“

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转动眼珠,笑起来,声音那么好听,那么感染人,招得中尉瞧着她,也快活得扬声大笑。她抓住客人的一个纽扣,继续说:“您,当然,不喜欢犹太人。……我不打算争论,他们的缺点是很多的,就跟一切民族一样。不过,这难道能怪犹太人吗?不,这不能怪犹太男人,要怪犹太女人!她们头脑不开窍,贪得无厌,一点诗情也没有,枯燥无味。……您从来也没有跟犹太女人一块儿生活过,不知道其中的妙处哟!”

最后这句话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是拖着长音说出口的,已经不那么热烈,也没带笑声了。她沉默下来,象是给自己的坦率吓坏了似的。她忽然脸相大变,样子奇怪,不可理解了。她的眼睛一眫也不眫,呆望着中尉,嘴唇嘻开,露出咬紧的牙齿。她整个脸上,脖子上,以至胸脯上,有一种凶恶的、猫一般的神情在颤动。她眼睛没有离开客人,身体却很快地往旁边弯过去,猛一下,象猫似的,抓走了桌子上一个什么东西。这一切只是几秒钟的事。中尉注意她的行动,一眼看见她那五个手指头正把他的借据团在手里,那张沙沙响的白纸在他眼前闪一下就消失在她的拳头里了。从好意的欢笑一变而为犯罪,这种急剧而不寻常的转变,弄得他大吃一惊,不由得脸色煞白,后退一步。……她没让惊恐和试探的眼睛离开他,同时把捏紧的拳头伸到她的臀部去,寻找衣袋。那只拳头象一条被捉住的鱼似的颤动,在衣袋附近挣扎,无论如何也没法伸进袋口。再过一 忽儿,借据就会落进女人衣服的深处去了,可是这当儿中尉轻轻喊叫一声,与其说是出于考虑,不如说是出于本能,一 把抓住犹太女人的手腕,正好掐住捏紧的拳头上面一部分。那女人越发龇出牙来,用尽全力猛一扭动,把手挣脱了。于是索科尔斯基伸出一条胳膊搂紧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抱住她的上身,两个人开始角斗。他怕伤着女人的体面,又怕碰痛她,就光是极力不让她动,想抓住她那只捏着借据的拳头。她呢,象鳗鱼似的,在他怀里扭动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极力抽身躲开,用胳膊肘撞他的胸膛,伸手抓挠他,闹得他的手碰遍她的全身,不由自主地撞痛她,顾不得她的体面了。

“这种事真少见!多么奇怪啊!”他暗想,惊讶得莫名其妙,简直不相信自己了,同时他又全身心感到茉莉花的香气熏得他要呕。

他们一言不发,呼呼地喘气,脚下绊着家具,从这个地方移到那个地方。苏萨娜越斗越起劲。她涨红脸,闭上眼睛,有一次甚至不顾体统,把脸贴紧中尉的脸,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淡淡的甜味。最后他总算抓住了她的拳头。……他掰开拳头,却发现借据已经不在,才放开了犹太女人。他们红着脸,头发蓬松,呼吸急促,互相瞧着。犹太女人脸上那种猫一般的凶恶神情渐渐换成好意的笑容。她哈哈大笑,猛的往后一转身,朝准备好早饭的房间走去。中尉慢腾腾地跟在她身后。她在桌旁坐下,仍然红着脸,呼吸急促,喝下半杯波尔特温酒⑧。

“您听我说,”中尉打破沉默说,“我想,您是在闹着玩吧?”

“根本就不是闹着玩,”她回答说,把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

“嗯!……那么请问,这件事该怎么理解呢?”

“随您的便。坐下吃早饭吧!”

“可是……要知道这不正派!”

“也许吧。不过请您不必费心给我讲大道理。我对事情自有我的看法。”

“您不还给我吗?”

“当然不!如果您是个穷人,遭遇不幸,饿着肚子,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您却是要结婚!”

“可是这钱并不是我的,而是我表哥的!”

“您的表哥要钱干什么用?给老婆做时髦的衣服?您的belle -s oeur⑨有衣服也罢,没有衣服也罢,我完全不在心上。”

中尉再也顾不到他是在生人家里,跟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在一起,他不再拘礼了。他满房间走来走去,眯细眼睛,烦躁地拉扯他的坎肩。犹太女人干出不正派的事,在他的眼睛里降低了身分,因此他觉得胆大多了,也随便多了。

“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喃喃地说。“您听我说,我不拿到您手里的借据就不离开这儿!”

“啊,那更好!”苏萨娜笑道。“您索性在这儿住下,我倒更快活呢。”

中尉给那场角斗弄得精神兴奋,瞧着苏萨娜笑眯眯的、不知羞耻的脸,瞧着她那张嚼吃食的嘴,瞧着她由于喘气而大起大伏的胸脯,越来越胆大、放肆了。他不再想借据,却不知什么缘故,带着一种贪婪的心情,回想他表哥给他讲过的这个犹太女人的风流事,她那肆无忌惮的生活方式,这些回 忆只能使他更加放肆。他干脆在犹太女人身旁坐下,不再想借据,开始吃饭。……“您喝白酒还是葡萄酒?”苏萨娜笑呵呵地问。“那么您留下来等借据了?可怜的人啊,为了等借据,您得在我这儿度过多少个白昼和夜晚啊!您的未婚妻不会见怪吗?”

「注释」

①指犹太人口音(她的姓名也表明她是犹太人)。

②“特拉列斯”是一种确定酒中的酒精含量的器具,由德国物理学家特拉列斯发明。——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国疗养地。

④《旧约·创世记》中的两个传说性人物,是犹太人的祖先。

⑤妇女的贫血症。

⑥一种因风吹而响的乐器。

⑦两个犹太人的名字,在此泛指“犹太人”。

⑧一种烈性的葡萄酒。

⑨法语:嫂子。



五个钟头过去了。中尉的表哥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穿着长袍,趿着拖鞋,在自己庄园上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着急地瞧着窗外。他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蓄着一 大把黑胡子,相貌英俊,那个犹太女人说得不错,他很漂亮,其实他已经到了男人往往身子发胖,皮肉松弛,头顶光秃的年龄。论气质和智慧,他恰好是我们知识界为数众多的那种人:诚恳,温和,有教养,对科学、艺术、信仰都不陌生,对荣誉有最崇高的观念,然而思想不深刻,懒懒散散。他喜欢吃好菜,喝好酒,是个理想的牌手,善于品评女人和马,可是在其他方面他却无动于衷,跟海豹一样。要使他脱离这种逍遥自在的状态,就必得发生一件不同寻常而且非常令人愤慨的事,那时候,他就会忘掉世上的一切,表现得极其活跃:大声嚷着要决斗,给大臣写出七张纸的呈文,快马加鞭跑遍全县,当众骂人“混蛋”,打官司,等等。

“怎么我们的萨沙①

到这时候还没回来?“他瞧瞧窗外,问

他妻子说。“这不,都该吃中饭了。”

克留科夫一家人等着中尉,一直到六点钟才坐下来吃中饭。傍晚,临到要开晚饭,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听着脚步声,听着敲门声,不住耸肩膀。

“奇怪!”他说。“这个可恶的大少爷多半耽搁在佃户家里了”。

晚饭后,克留科夫上床睡觉,干脆断定中尉在佃户家里作客,痛饮了一番,就留在那里过夜了。

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到家里来。他的模样极其狼狈,垂头丧气。

“我要单独跟你谈一谈,……”他鬼鬼祟祟地对表哥说。

他们走进书房。中尉扣上房门,没开口讲话,却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

“出了一件怪事,老兄,”他开口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了。你不会相信的。……”他就吞吞吐吐,涨红了脸,眼睛没看表哥,把借据的事讲了一遍。克留科夫叉开腿,低下头听着,皱起眉头。

“你这是说笑话吧?”他问。

“哪是说笑话?谁还有心思说笑话!”

“我不懂!”克留科夫喃喃地说,涨红脸,摊开手。“从你这方面来说,这简直是……不道德。那个骚娘们儿当着你的面干出鬼才知道的事,犯下刑事罪,做出下流的勾当,可是你倒凑上去跟她亲嘴!”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中尉小声说,负疚地眫着眼。“老实说,我真不明白!我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碰上这么一个怪物!她降伏我,不是凭美貌,也不是凭聪明,而是,你知道,凭老脸皮,无耻。……”“老脸皮,无耻。……你也太不嫌肮脏了!你真要是这么喜欢老脸皮和无耻,那你就索性从泥地里拉出一条猪来,把它活生生地吞下肚去!那样至少破费不多,可是,现在呢,两千三啊!”

“看你说得这么不堪入耳!”中尉皱着眉头说。“我以后还给你两千三就是!”

“我知道你会还,可是问题难道是在钱上?滚它的吧,那些钱!惹我生气的是你这么草包,窝囊,……该死的懦弱!你还是未婚夫呢!居然有了未婚妻!”

“可是你少提这些,……”中尉涨红脸说。“现在连我自己都厌恶我自己。我巴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才好。……我满心厌恶和懊丧:现在我为那五千只好去麻烦姑母了。……”克留科夫怨气不息,唠叨很久,然后平下气来,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嘲笑表弟。

“好一个中尉!”他说,声调里带着鄙夷的讥诮。“好一个未婚夫!”

忽然,他象给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顿一下脚,满房间跑来跑去。

“不,这件事我不能就这么放过去不管!”他摇着拳头,开口说。“我要把借据收回来!非收回来不可!我要给她点厉害看看!一般说来,男人不兴打女人,可是我要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叫她一块好肉也剩不下!我可不是什么中尉!老脸皮和无耻打动不了我的心。不行,见她的鬼!米希卡,”他叫道,“你跑去吩咐一声,替我把那辆轻便马车套上快马!”

克留科夫很快地穿上外衣,不听忧心忡忡的中尉的劝,坐上马车,果断地挥一下手,直奔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家去了。中尉久久地望着窗外,瞧见克留科夫的马车后面卷起滚滚的烟尘,就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了一刻钟他就睡熟了。

五点多钟,有人叫醒他去吃中饭。

“阿历克塞可真好!”表嫂在饭厅里迎着他说。“他逼得大家都等他,没法吃中饭!”

“莫非他还没回来?”中尉打着呵欠说。“嗯,……大概到佃户家里去了。”

可是临到开晚饭,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还是没回来。他的妻子和索科尔斯基断定他在佃户家里打纸牌入了迷,多半就在那儿过夜了。其实,所发生的事跟他们推测的全然不同。

克留科夫第二天早晨才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一言不发,径自溜到他的书房里去了。

“哦,怎么样?”中尉睁大眼睛瞧着他,小声说。

克留科夫摇一下手,鼻子里哼一声。

“可是怎么了?你笑什么?”

克留科夫倒在长沙发上,把头塞到靠垫底下,极力忍住大笑,不由得全身发抖。过了一分钟他坐起来,用笑得流出泪水的眼睛瞧着惊讶的中尉,开口说:“你把门关上。嘿,这娘们儿可真行啊,我跟你说!”

“借据拿回来了吗?”

克留科夫挥一下手,又哈哈大笑。

“嘿,这娘们儿可真行!”他接着说。“老弟,能认识这样的女人倒要道一声merci呢!她是个穿着裙子的魔鬼。我到了她家,走进去,你知道,活象朱庇特,连我自己都害怕自己,……皱着眉头,满脸怒容,为了显得威风些,甚至捏紧了拳头。……我说:”太太,跟我可开不得玩笑!‘照这样说了一 套。我搬出法院和省长来吓唬他。……她先是哭,说她是跟你闹着玩的,甚至把我领到柜子跟前去,要还我钱,后来口口声声说欧洲的前途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手里,而且痛骂女人。……我也跟你一样听得入了迷,我这头蠢驴。……她称赞我长得漂亮,拍拍我的胳膊,就在靠近肩膀的那个地方,看我到底有多么结实,于是……于是,你看得明白,我现在刚从她那儿出来。……哈哈。……她倒挺喜欢你呢!“

“好一个娃娃!”中尉笑道。“居然是个成了家的上流人呢。

……怎么,害羞了?厌恶了?不过,老兄,不是说笑话,你们这个县里倒有个塔玛拉女王②呢。……“”何止是我们县里?你走遍全俄国也找不着另外这样一条变色龙③!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其实我跟女人打交道要算是个行家了。我简直跟巫婆都勾搭过,可就是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她确实凭老脸皮和无耻降伏人。讲到她吸引人之处,那就是急剧的转变、颜色的转换,那就是该诅咒的瞬息万变。……呸!借据全完了。没有指望了。我俩都是大罪人,我们的罪应该分担才对。我认为你不是欠我两千三,只欠一半。当心啊,你要跟我妻子说我到佃户家里去了。“

克留科夫和中尉把头塞到靠垫底下,开始大笑。他们抬起头,四目相视,然后倒在靠垫上了。

“好一个未婚夫!”克留科夫讥诮道。“好一个中尉!”

“好一个有妇之夫!”索科尔斯基回嘴说。“好一个上流人!

还是一家之长呢!“

吃中饭的时候,他们讲了些隐语,互相挤眉弄眼,屡次用食巾捂住嘴笑,惹得一家人暗暗吃惊。饭后,他们心绪仍然非常好,扮成土耳其人,手拿武器互相追逐,给孩子们表演打仗。傍晚他们争论很久。中尉口口声声说,收妻子的陪嫁钱,甚至在双方热烈相爱的情形下,也是下流而卑鄙的。克留科夫却伸出拳头捶着桌子说,这是荒谬,凡是不愿意妻子有财产的丈夫,都是利己主义者和暴君。两个人大嚷大叫,拍桌子瞪眼,谁也不想了解谁,灌下不少的酒,临了各自提起各自的长袍底襟,回到各自的卧室去了。他们不久就睡熟,而且睡得很香。

生活仍然照先前那样平稳、懒散、无忧无虑地流过去。阴影铺满大地,云端响起隆隆的雷声,偶尔大风悲凉地哀号,仿佛想证明大自然也能哭泣似的。可是任什么东西也不能惊扰这些人习以为常的安宁。关于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关于借据,他们都绝口不提了。不知怎的,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大声谈论这件事。不过这件事他们心里都记得,一想起来就高兴,仿佛偶然间,生活出人意外地为他们演了一出新奇的闹剧,到了老年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愉快。……克留科夫在会晤犹太女人以后第六天或者第七天早晨,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给姑母写一封贺信。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默默地在桌旁踱来踱去。中尉夜里睡得不好,醒来心绪恶劣,这时候感到烦闷无聊。他走来走去,想着假期就要满了,未婚妻在等她,想着人们永生永世住在乡下怎么会不闷得慌。他在窗前站住,久久地瞧着树木,一连吸了三支纸烟,忽然回转身来对他的表哥讲话。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阿辽沙④

,“他说。”今天你借一匹

马给我骑一下。……“

克留科夫瞧着他,眼光里露出寻根究底的神情,然后皱起眉头,继续写信。

“那么你借给我了?”中尉问。

克留科夫又瞧着他,然后慢腾腾地拉开书桌抽屉,从那儿取出一大卷钞票,交给表弟。

“这是五千,……”他说。“虽然这钱不是我的,不过求上帝保佑你,那也没关系。我劝你马上派人去叫驿车来,动身走掉吧。真的!”

这回轮到中尉寻根究底地瞅着克雷科夫了。他忽然笑起来。

“你倒真猜中了,阿辽沙,”他说,脸红了。“我本来确实想去找她。昨天傍晚洗衣女工把我那次穿过的该死的军服交给我,军服上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我……我就想去找她!”

“你该动身走了。”

“是的,确实该走了。顺便说一句,我的假期也已经满了。

真的,今天我就动身。我当着上帝说,一定走!不管住多久,到头来总还是得走。……我要动身了!“

当天中饭前,驿车叫来了。中尉就跟克留科夫一家人告别,他们祝他一路平安,他就动身走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天色阴霾,然而又热又闷。从凌晨起克留科夫就漫无目的地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瞧着窗外,或者翻阅早已看厌的照片簿。他一瞥见妻子或者儿女,就生气地嘟嘟哝哝。这一天,不知什么缘故,他总觉得孩子们一举一动都惹人讨厌,妻子管教仆人不严,开支超过收入。

这一切都表明“老爷”心绪不佳。

临到吃中饭,他对汤和烤菜一概不满意,饭后吩咐套上那辆轻便马车。他慢腾腾地坐上去,出了院子,缓缓地走出四分之一俄里,然后停住了。

“要不要去……去找那个魔鬼?”他瞧着阴霾的天空暗想。

克留科夫甚至笑起来,仿佛那一天他还是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似的。他顿时感到心里的烦闷消散,懒散的眼睛里闪出快活的光芒。他扬鞭打马。……一路上,他的想象力描绘着犹太女人见到他会多么诧异,他怎样笑,怎样谈天,然后又怎样精神焕发地回到家里。……“每个月都该做一次……不平常的事来提一提神,”他暗想,“那样的事要能在停滞的机体里产生很厉害的震动,……引起反应才行。……哪怕是痛饮一番,哪怕是……找苏萨娜也未尝不可。不这样是不行的。”

他的马车驶进酿酒厂的院子里,天色已经黑了。从厂主的房屋那些敞开的窗口传出笑声和歌声:比闪电还亮,比火焰还烫。……⑤一个有力而深沉的男低音唱道。

“哎呀,她家里有客人!”克留科夫暗想。

他想到她有客而怏怏不快。“要回去吗?”他摸到门铃,暗想,可是他仍旧拉了一下,登上那道熟悉的楼梯。他走到前厅,往大厅里看一眼。那儿大约有五个男人,都是他熟识的地主和文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钢琴旁边,用长手指按着琴键,嘴里在唱歌。其余的都在听,高兴得龇出牙来。

克留科夫照了照镜子,正要走进大厅,这时候,苏萨娜·莫伊塞耶芙娜本人轻飘飘地走进前厅来了,她兴高采烈,身上仍旧穿着那件黑连衣裙。……她见到克留科夫,一刹那间呆住了,随后却快活得叫起来,眉开眼笑。

“是您吗?”她说,抓住他的手。“多么意想不到啊!”

“啊,她来了!”克留科夫说,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腰。

“那么,怎么样?欧洲的命运还掌握在俄国人和法国人手里吗?”

“我真高兴!”犹太女人笑道,小心地推开他的胳膊。“喏,您到大厅里去吧。那儿都是熟人。……我去吩咐一声给您送茶来。您的名字是叫阿历克塞吧?好,请进,我马上就来。

……“

她举起手,对他做了个飞吻的手势,就从前厅跑出去,身后留下了那种甜得发腻的茉莉花香气。克留科夫抬起头来,走进大厅。他跟所有那些在大厅里的人都熟识,然而他只略微向他们点点头,他们对他也略微点头作为回答,仿佛他们相逢的地点不成体统,或者他们心里有了默契:对他们来说还是装得互不相识比较妥当。

克留科夫穿过这个大厅走进一个客厅,再从那儿走进另一个客厅。一路上他碰见三四个客人,也是熟识的,然而他们似乎没认出他来。他们脸上带着醉意,神态快活。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斜起眼睛瞧着他们,心里纳闷,不懂这些成了家的、体面的人受过穷,吃过苦,怎么会自甘堕落,竟然以这种可怜的无聊事为乐!他耸动肩膀,微微笑着,往前走去。

“有些地方清醒的人觉得恶心,”他想,“可是喝醉的人却喜欢得不得了。我记得我去看小歌剧,听茨冈姑娘唱歌,没有一回是清醒着去的。酒能使人的心软下来,于是安心干坏事了。……”忽然,他停住脚,象在地里生了根似的,伸出两只手去扶住门框。原来中尉亚历山大·格利果利耶维奇正坐在苏萨娜的书房里写字台旁边。他在跟一个肥胖而皮肉松弛的犹太男人小声谈天,见到表哥来了,就一下子涨红脸,低下眼睛去看照相簿。

在克雷科夫心里,正派人的感觉猛的一动,血涌上了他的头。他又惊又羞又气,心乱如麻,沉默地走到写字台附近。

索科尔斯基把头垂得越发低了。他感到羞愧难当,脸容大变。

……

“哦,是你来了,阿辽沙!”他说,极力抬起眼睛,微笑一下。

“我原是顺便到这儿来告别的,可是,你瞧,……明天我一定要动身走了!”

“唉,我能跟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阿历克塞·伊凡诺维奇想。“既然我自己也来了,怎么配骂他?”

他就一句话也没说,光是嗽了嗽喉咙,慢慢地走出去。

不要说她是天仙,不要叫她离开人间。……⑥男低音在大厅里唱道。过了不久,克雷科夫的轻便马车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辘辘地响着。

「注释」

①亚历山大的爱称。

②十二世纪格鲁吉亚的女王,以美貌和残酷闻名。——俄文本编者注

③蜥蜴的一种,善于很快地转变皮肤的颜色以适应四周的环境。

④阿历克塞的爱称。

⑤引自俄国作曲家格林卡的抒情歌曲《致莫里》,歌词系俄国作家库柯里尼克所作。——俄文本编者注

⑥引自俄国作曲家格林卡所作的抒情歌曲,歌词系尼·费·巴浦洛夫所写。——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房客

房客

勃雷科维奇年纪还轻,却已经谢顶。他以前做过律师,如今没有工作,靠他那富足的妻子养活,她开着一家“突尼斯公寓”。有一天半夜,他从他的住房里跑到过道上,用尽全力砰的一声关上门。

“啊,恶毒、愚蠢、没心肝的畜生!”他捏紧拳头嘟哝道。

“魔鬼把我和你拴在一起了!呸!要把这个巫婆哇哇叫的嗓音压过去,非放大炮不可!”

勃雷科维奇又气又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是眼下在路上,在他走过的突尼斯公寓长过道上,碰到一只碗盏或者一个带着睡意的仆役,他就会高兴地伸出手去乱打一通,借此出出气。他一心想辱骂,嚷叫,顿脚。……命运仿佛明白他的心意,甘愿为他效劳似的,果然叫他迎面遇见了不按时交房钱的第三十一号住房的房客,音乐师哈里亚甫金。这个人正在自己的房门前站着,身子大摇大晃,把钥匙塞进锁眼。

他呼呼地喘气,嘴里不知在骂什么人,可是钥匙不听使唤,每一次都没有塞进锁眼。他一只手颤动着塞那钥匙,一只手拿着提琴盒。勃雷科维奇象老鹰似的向他扑过去,气冲冲地嚷道:“啊,原来是您?您听着,先生,您到底什么时候才付房钱?您已经有两个月没付了,先生!我要吩咐仆人不给您生火!见鬼,我要把您撵出去,先生!”

“您……您别来搅扰我,……”音乐师平静地回答说。

“ Aurevoir①”

“您该害臊才是,哈里亚甫金先生!”勃雷科维奇继续说。

“您一个月挣一百二十卢布,本来能够按时付钱!这是昧良心,先生!在您那方面来说,这简直是下作!”

钥匙终于卡达一响,房门开了。

“是啊,先生,这是不正派!”勃雷科维奇跟着音乐师走进房间,继续说。“我要警告您,要是明天您还不付钱,那我就把您告到调解法官那儿去。我要给您点颜色看看!而且请您不要把烧着的火柴丢在地板上,您会在我这儿闹出火灾来的!我一看见我的公寓里住着好酒贪杯的人就受不了。”

哈里亚甫金用快活的醉眼瞧着勃雷科维奇,冷冷地一笑。

“我简直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动肝火,……”他嘟哝道,点上纸烟,把手指头烫了一下。“我不明白!就算这是因为我没付房钱吧。不错,我是没付,可是,请您说说看,这跟您什么相干呢?这关您什么事呢?您也没付房钱啊,可是我就没对您罗唆。您不付,那好吧,求上帝保佑您,不付就算了!”

“这话怎么讲?”

“没什么。……在这儿……在这儿当家作主的不是您,而是尊夫人。您在这儿……您在这儿就跟那个吹长号的房客一 样,跟别人一样。……这个公寓不是您的,您又何必操心呢?

比方拿我来说,我不是就没操这份心吗?您一个房钱也没付过,那又怎样呢?不付就算了。我一点也不操心呢。“

“我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勃雷科维奇嘟哝道,摆出受侮辱的人的架式,准备随时维护自己的荣誉。

“哦,对不起!……我都忘了:您是把这个公寓作为您太太的陪嫁收下的。……对不起!不过呢,如果从道德观点来看,”哈里亚甫金继续说,身子摇摇晃晃,“那么您仍然不必动肝火。……这公寓您本来就是白白……白白拿到手的,不费吹灰之力。……如果往大处看,那么它既是您的,也是我的。……凭什么您就把它归……归了您呢?就因为您是丈夫?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做丈夫是毫不困难的。老兄,您自管去找一百个女人,统统带到我这儿来,我来做这伙女人的丈夫就是,而且一个钱也不要!请您费心去找吧!“

音乐师的醉话显然打中了勃雷科维奇的痛处。他涨红脸,很久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才好。后来他跳到哈里亚甫金跟前,恶狠狠地瞧着他,使足力气一拳头擂在桌子上。

“您怎么敢跟我说这种话?”他声音嘶哑地说。“您怎么敢?”

“请容许我说一句,……”哈里亚甫金喃喃地说,后退一 步。“这简直成了fortissimo②!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怄气。我……我说那些话本不是要气您,而是……是要称赞您。我碰上一个开公寓的女人也一准会娶她,……请您费心帮忙好了!”

“可是……可是您怎么敢侮辱我?”勃雷科维奇嚷道,又伸出拳头捶桌子。

“我不明白!”哈里亚甫金耸起肩膀说,不再微笑了。“不过,我喝醉了,……也许真的侮辱您了。……既是这样,就请您原谅,对不起!好老兄,原谅这个第一提琴手吧!我根本就没有得罪您的意思。”

“这简直是肆无忌惮,……”勃雷科维奇说,听到哈里亚甫金讨饶的声调而心软了。“有些事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讲出口的。……”“好,好,……我不说了!好老兄,我不说了!我们握手吧!”

“特别是因为我又没有招惹您,……”勃雷科维奇用受屈的声调说,完全心软下来,可是没有伸出手去。“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嘛。”

“的确,本来就不应该谈……谈这种不便说出口的问题。

……我喝醉了酒就冒冒失失讲出来了。原谅我,老兄!真的,我简直是畜生!我马上用凉水浇一下头,就清醒过来了。“

“生活本来就已经很糟,惹人厌恶,可是您还要出口伤人!”勃雷科维奇说,激动得满房间走来走去。“谁也没看见事情的真相,人人都由着性儿胡想,胡说。我想得出来公寓里的人背着我都说了些什么!我想得出来!不错,我不对,我有错:半夜三更为钱来找您的麻烦,这在我是愚蠢的。我有错,不过……您也该原谅我,替我想一想,可是……您却不顾脸面,说了些不三不四的难听话!”

“好朋友,可是我本来就喝醉了!我后悔了,我觉出来了。

说真话,我觉出来了!好老兄,房钱我也会付!下月一号我一领到钱,马上就付清!那么咱们讲和了?!好哇!啊,我的好人,我就喜欢受过教育的人!我自己也进过音耀(乐)学院,……这几个字真绕嘴,见鬼!……我在那儿学习过。

……“

哈里亚甫金眼泪汪汪,拉住走来走去的勃雷科维奇的衣袖,凑上去吻他的脸。

“啊,亲爱的朋友,虽说我醉得迷迷糊糊,可是我心里全明白!好老兄,吩咐茶房给第一提琴手烧个茶炊吧!你们这儿有一条规矩,过了十一点钟既不准在过道上闲走,也不准要茶炊,可是我从戏院里回来,真想喝点茶!”

勃雷科维奇拉了拉铃。

“季莫费依,给哈里亚甫金先生烧个茶炊来!”他对走来的茶房说。

“不行!”季莫费依用男低音说。“太太不准十一点钟以后烧茶炊。”

“我吩咐你烧嘛!”勃雷科维奇嚷道,脸色发白。

“既是不准,吩咐又有什么用呢,……”茶房嘟哝着,走出房外。“既是不准,那就不行。有什么可说的呢!……”勃雷科维奇咬住嘴唇,扭转身子对着窗口。

“这个局面啊,先生!”哈里亚甫金叹道。“嗯,是啊,这也没话可说。……得了,你也不用在我面前难为情,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我全摸得透。我们懂得这种心理学。……好吧,既然不给茶喝,就只得喝酒了!喝白酒吧,啊?”

哈里亚甫金从窗台上拿过白酒和腊肠来,在长沙发上坐下,准备喝酒吃菜。勃雷科维奇悲哀地瞅着这个酒徒,听他唠叨个没完。也许因为他看见那个蓬松的头,看见酒瓶,看见便宜的腊肠吧,总之,他想起他不久以前的生活了,那时候他也这么穷,却自由自在。于是他脸色越发阴沉,想喝酒了。他走到桌子跟前,喝下一杯酒,嗽了嗽喉咙。

“日子过得真糟!”他说,摇一下头。“糟透了!喏,刚才您侮辱我,后来茶房又侮辱我,……这样的事没完没了!这都是何苦来!实际上,太没意思了。……”喝完第三杯以后,勃雷科维奇在长沙发上坐下,用手支住头,沉思不语,然后悲哀地叹口气,说:“我错了!啊,我犯了多大的错误呀!青春也罢,事业也罢,原则也罢,我都出卖了,于是生活现在就来报复我。报复得好狠哟!”

他喝了白酒,头脑里生出种种悲哀的思想,脸色变得很白,甚至似乎瘦了。他好几次灰心得抱住头,说:“唉,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但愿你能尝尝这个滋味!”

“不过你老实告诉我,凭良心告诉我,”他定睛瞧着哈里亚甫金的脸,要求说,“你凭良心告诉我,一般说来,这儿的人……对我都有些什么看法。住在那些房间里的大学生都怎么说?恐怕你总有所耳闻吧。……”“有所耳闻。……”“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倒也没说什么,只不过……看不起你。”

这以后两个新朋友就什么也没再谈。一直到天亮,过道里开始生炉子了,他们才分手。

“那么房钱……你一个钱也不用给她,……”勃雷科维奇临走嘟哝说。“你一个小钱也别给她!……随她去。……”哈里亚甫金在长沙发上歪下身子,把头枕在提琴盒上,大声打起鼾来。

第二天深夜他们又凑在一起了。……

勃雷科维奇尝到了友好的豪饮的甜头,从此一夜也不白白放过,如果发现哈里亚甫金不在家,他就到别人的房间里去,在那儿抱怨命运,然后喝酒,喝了酒又抱怨命运,天天晚上都如此。

「注释」

①法语:再见。

②意大利语:最强(音)。

正文 不祥之夜素描

不祥之夜素描

狗吠声响起来,先是断断续续叫几声,后来惊慌地低叫着,只有狗闻出了敌人,却又不知道是谁,在什么地方,才会发出这样的叫声。秋天乌黑的空气里,飞扬着各种声音,打破夜晚的寂静:人们含混的说话声和忙乱不安的奔跑声,旁门吱吱吜吜的开关声,奔驰的马蹄的得得声 .

嘉德金庄园的院子里,主人正房的露台前面,有三个黑影站在荒芜的花圃上,一动也不动。不难认出,那个身穿钟形皮袄、腰上勒着绳子、皮袄上一绺绺羊毛耷拉下来的,就是值夜的看守谢敏。跟他并排站着的是听差加甫利拉,他身材瘦长,生着招风耳,穿着短上衣。第三个人穿着坎肩,衬衫下摆散在裤腰外边,身材壮实而笨拙,是马车夫,也叫加甫利拉,他那傻大黑粗的样子近似做成农民形状的木头玩偶。

三个人都用手扶着不高的篱栅,往远方眺望。

“拯救我们,怜恤我们吧,圣母啊,”谢敏用不安的声调说。“可怕呀,多么可怕!主震怒了。……主宰一切的圣母啊。

……“

“那地方不远,伙计,”听差加甫利拉用男低音说。“至多也不过六俄里光景。……我觉得那是在日耳曼人的田庄上。

……“

“日耳曼人的田庄在左边一点,”马车夫加甫利拉打断他的话说。“要是你瞧着那棵桦树的话,日耳曼人的田庄是在那边。这却是在克烈宪斯科耶村。”

“是在克烈宪斯科耶村,”谢敏同意道。

不知什么人光着脚跑过露台,脚后跟咕咚咕咚响,砰的一声关上门。主人的正房沉在睡乡里。窗子黑得象煤烟似的,看上去阴森森,大有秋天的气象,只有一个窗子里点着一盏小灯,扣着粉红色罩子,射出微弱的亮光。年轻的太太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就在点小灯的房间里安歇。她的丈夫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出外去打牌了,至今还没回来。

“娜斯达霞!”传来喊叫声。

“太太醒了,”听差加甫利拉说。“慢着,伙计,我去给她出个主意。让她答应我带领所有的工人和马,动身到克烈宪斯科耶去,赶紧把那儿的事办好。……老百姓不懂事,笨头笨脑,总得有人指挥一下,该干些什么,该怎么干才成。”

“嗯,是啊,你去指挥!你倒想指挥,可是你吓得牙齿都打战呢。那边就是没有你,人也已经够多的了。什么区警察局长啦,乡村警察啦,老爷啦,只怕都去了。”

露台上玻璃门当的一响,开了,太太本人走出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闹哄哄的?”她走到三个人影这边来,问道。“谢敏,是你吗?”

谢敏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她就害怕得不住往后倒退,把两只手一拍。

“我的上帝,什么样的灾祸啊!”她叫起来。“这已经很久了吗?是在哪儿?你们怎么就没叫醒我?”

原来整个南边的天空布满一大片深红色火光。天空烧红了,空气紧张,险恶的色彩在那儿闪烁,颤抖,就跟脉搏的跳动一样。在广大的紫红色背景上,浮雕般地现出了浮云、高岗、光秃的树木。那边传来匆忙而急促的警钟声。

“这真可怕,可怕呀,”太太说。“哪儿起火了?”

“不远,在克烈宪斯科耶村。……”

“哎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尼古拉·阿历克塞伊奇不在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总管知道了吗?”

“知道了。……他坐着车子,带着三个大木桶去了。”

“那些可怜的人啊!”

“主要的是,太太,他们那边没有河。只有一个不象样的小池塘,可是就连它也不在村子里。”

“难道用水就能浇灭这场火?”听差加甫利拉说。“这当儿要紧的是,应该不让火往四下里窜。这就得有懂事的人在场指挥拆房才成。您让我去一趟吧,太太。”

“用不着你去,”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回答说。“你在那儿反而碍事。”

加甫利拉委屈地嗽喉咙,走到一旁去了。谢敏和另一个加甫利拉本来就受不了穿短上衣的听差那种自作聪明和自高自大的口气,这时候听见太太的话,就感到很满意。

“可不是,他去了反而碍事!”谢敏说。

两个人,看守和马车夫,仿佛有意在太太面前表现他们的稳重似的,讲出许多敬神的话来:“主惩罚人的罪过了。……就是这么的!人犯了罪,却不去想自己是怎么回事,于是主降下了惩罚。……”火灾的景象对所有的人起着同样的作用。太太也罢,仆人也罢,统统感到心里颤栗而发凉,凉得胳膊、头、声调都发抖。……这场火引起了很大的恐惧,然而人们的焦急却比恐惧还要厉害。……大家都想登高一望,亲眼看看火、烟、人!

追求强烈的感受的渴望,胜过了恐惧,也胜过了对别人痛苦的同情。等到火光淡了些,或者似乎小了些,马车夫加甫利拉就快活地叫道:“喏,火象要熄了!上帝保佑!”

可是从他的语声里还是可以听出惋惜的音调。临到火光又旺起来,火势似乎更大了,他就连声叹息,绝望地摇手,不过从他极力踮起脚尖以便站得高一点,不免气喘吁吁的样子可以看出,他多少也有点高兴。大家都觉得见到了可怕的灾难,不住地发抖,可是万一大火突然灭了,他们却又会感到不满意呢。这样的两面性是自然而然的,为此而对利己主义的人类加以责备,就大可不必了。

不管美丽多么凶险,可是仍然不失为美丽,人的感觉也就不能不向往它。

这时候响起了轻微的隆隆声:不知什么人踩响了铁皮房顶。

“万卡,是你吗?”谢敏嚷道。

“是我和娜斯达霞!”

“你会摔下来的,鬼东西!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就在克烈宪斯科耶村,伙计!”

“大概在天窗那儿才看得清,”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说。

“要不要到那儿去瞧一瞧?”

灾难的景象使得人们互相接近了。太太忘了她的身分,同谢敏和两个加甫利拉一起走进正房。他们害怕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而又急于观看火景,就穿过所有的房间,登上楼梯,爬到阁楼上。到处都漆黑一片,听差加甫利拉举着的蜡烛照不亮任何东西,只在他四周投下些朦胧的光点。太太生平第一次看见阁楼。……那梁木、乌黑的墙角、火炉的烟囱、蛛网和灰尘的气味、脚下古怪的黄土,都在她心里留下了童话里景物般的印象。

“这就是家神住的地方吧?”她暗想。

从天窗望出去,火势显得更大更旺。火苗都可以看见了。

地平线上铺开一条灿烂的金黄色长带。它活动着,滚转着,跟水银一样。

“喏,那儿起火的不只是一所房子。那儿,看样子,伙计,有半个村子都卷进火里去了!”马车夫加甫利拉说。

“你听!警钟不敲了。可见就连教堂也着火了。”

“那儿的教堂是木头造的!”太太说,闻到谢敏的羊皮袄发散出来的难闻气味而透不过气来。“什么样的灾难啊!”

他们看够了才走下来。不久尼古拉·阿历克塞耶维奇老爷回来了。他出外作客,喝多了酒,如今躺在马车里,蜷起身子,大声打鼾。人们把他叫醒了。他呆瞪瞪地瞧着大火,喃喃地说:“拉一匹马……马来给我骑!快……快点!”

“不行!”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反对说。“算了,你这副样子哪能去?你去睡觉!”

“马……马!”他吩咐道,身子摇摇晃晃。

有人给他牵来一匹马。他爬上马鞍,摇晃着头,消失在黑暗里。这时候那些狗汪汪地叫着往前冲,仿佛闻出狼的气味来了。谢敏和两个加甫利拉身旁围上许多农妇和小男孩。她们哭诉,惊叫,叹息,在胸前画十字,没完没了。一个骑马的人飞驰到院子里来。

“烧死了六个人,”他喃喃地说,上气不接下气。“半个村子烧光了!牲口烧死了不知多少。木匠斯捷潘的老婆子烧死了。”

太太的焦急达到了顶峰。活动和谈话越发闹得她心神不宁。她吩咐套好马车,自己也坐上车到火场去了。夜晚黑暗而寒冷。土地受到黎明前的薄寒而略微变硬,马蹄踩上去,声音发闷,就跟踩在地毯上一样。听差加甫利拉跟马车夫并排坐在赶车坐位上,焦急得不住扭动身子。他往四下里看,嘴里嘟嘟哝哝,不时略微欠起身子,看他那样子倒好象他能左右克烈宪斯科耶村的命运似的。……“主要的是不要给火开道,……”他嘟哝说,“样样事都得会办,可是普通的庄稼汉怎么能懂呢?”

马车走出五六俄里远,太太看见一种不同寻常的奇观,象那样的奇观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有人即使看到,一生中也只能有这样一次,而且是任何丰富的想象力也画不出来的。

村子熊熊地燃烧,象是一大堆篝火。人的视野被一片火海挡住,火光跳动,明亮刺目,农房、树木、教堂一齐淹没在火海里,犹如淹没在迷雾中一样。火光几乎跟阳光那么耀眼,夹杂着一缕缕黑烟和迷蒙的热气。金色的火舌溜来溜去,舔着黑色的房架,微微地笑,快活得眨眼,发出狼吞虎咽的爆响声。红色和金色的烟尘很快地腾上天空,好比一团浮云。仿佛要使这场大火更象幻觉似的,有些心慌意乱的鸽子在那团云雾里飞上飞下。各种声音在空中古怪地混杂在一起:爆裂声惊天动地,火苗忽拉忽拉响,仿佛有几千只鸟在拍翅膀;人声喧哗,牛羊乱叫,车轮吱吱嘎嘎响。教堂的样子吓人,它那些窗口往外冒出火焰和滚滚的浓烟。钟楼象黑色巨人似的挺立在弥漫着金色灰尘的火海里。它已经全部起火,可是那些钟仍然挂在那儿,至于它们怎么能安然不动,那就很难理解了。……道路两旁拥挤不堪,近似赶集,或者等候涨大水后的头一班渡船。这儿挤满了人、马、大车、成堆的什物、木桶。所有这些都在活动,挨挤,声音混杂。太太瞧着这场混乱,听见她丈夫尖厉的叫声:“把他送到医院去!你们给他泼水呀!”

听差加甫利拉站在一辆大车上,挥动胳膊。他被火光照亮,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身材似乎比平时高了。……“这是有人放火,没错儿!”他嚷道,身子转动不停,象是晨祷前的魔鬼。“喂,你们!不能给火开道!给火开道可不行!”

不管往哪儿看,到处都是苍白的、发呆的、木石般的脸。

狗不住地嗥,鸡阁阁地叫。……

“留神马车!”邻近的地主纷纷坐车来了,马车夫们嚷道。

不同寻常的图景啊!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有炽烈的热气才使她感到这不是在做梦。……

正文 卡尔卡斯

卡尔卡斯①

喜剧演员瓦西里·瓦西里伊奇·斯威特洛维多夫年纪五 十八岁,是个强壮结实的老人,这时候醒过来,惊讶地往四 处看。他眼前有一面不大的镜子,两旁放着两支油烛,快要点完了。安稳而懒散的烛火朦胧地照亮这个不大的斗室以及刷过油漆的木墙,屋里满是烟草的迷雾和昏光。往四周瞧,可以看出不久以前巴克科斯②和美利波美娜③在这里相逢的痕迹,这次相逢是秘密的,然而放浪形骸,不成体统,近乎淫乱。椅子上和地板上丢着上衣、长裤、报纸、配着花花绿绿的衬里的大衣、高礼帽。桌子上乱七八糟,样子奇怪:空酒瓶啦,玻璃杯啦,三顶花冠啦,镀金烟盒啦,玻璃杯的底托啦,湿了一角的第二期彩票啦,装着金饰针的盒子啦,都凑在一处,混在一起。在那一大堆杂乱的东西上,还扔了许多烟蒂、烟灰、撕碎的小纸片。斯威特洛维多夫坐在一把圈椅里,穿着卡尔卡斯的服装。

“我的天啊,我是在化装室里!”喜剧演员环顾一下,说。

“这真没想到!我怎么就会睡着了呢?”

他听着。四周寂静得象在坟墓里。烟盒和彩票使他清楚地想起今天是他的福利演出场,他演得很成功,每次幕间休息他都跟光临化装室的捧场人一起喝下许多白兰地和红葡萄酒。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他又说一遍。“啊,老家伙,老家伙!你这条老狗!看来,你喝得太多,坐着就睡着了!真有你的!”

喜剧演员高兴起来。他扬声大笑,笑声带着醉意,夹着咳嗽。他举着一支油烛、走出化装室外。舞台上黑洞洞的,连一个人也没有。从舞台深处和两侧,从观众席上,吹来轻微而又可以感觉到的清风。这几股微风象幽灵似的在舞台上漫游,互相碰撞,卷成旋风,戏弄油烛的火苗。烛火颤抖,往旁边弯下去,微弱的亮光时而照在一长排化装室的门上,时而照在旁边立着一个大木桶的红色侧幕上,时而照在舞台中央丢着的一个大镜框上。

“叶果尔卡!”喜剧演员叫道。“叶果尔卡,鬼东西!彼得鲁希卡!他们都睡着了,鬼东西,巴不得叫你们咽了气才好!

叶果尔卡!“

“碍…碍…啊!”回声接应着。

喜剧演员想起,他看在今天是他的福利演出场就送给叶果尔卡和彼得鲁希卡每人三卢布的酒钱。他们既然得到这样一笔赠金,就不见得会留在剧院里过夜了。

喜剧演员嗽了嗽喉咙,在凳子上坐下,把油烛放在地板上。他头重,醉醺醺,全身刚开始“发散”他喝下的那许多啤酒、葡萄酒和白兰地。他坐着睡了一觉,这时候觉得浑身不舒服,发软,打不起精神。

“我这嘴里象是有个骑兵连在过夜似的,……”他吐着唾沫说。“哎,不应该喝酒啊,老糊涂!不应该!腰也酸,头也痛,周身觉得冷。……老了。”

他瞧一下前面。……他只隐约看见提词人的小亭、按字母排列的包厢和乐队池中的乐谱架,整个观众席却好比乌黑的无底洞,张开血盆大口,冒出寒冷严峻的黑暗。……观众席平时是朴实而舒适的,可是现在,到了夜里,却显得深不可测,空空荡荡象是坟墓,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喜剧演员瞧了瞧黑暗,随后瞧了瞧油烛,继续唠叨。

“是啊,老了。……不管你怎么做假,不管你怎么充好汉,‘不管你怎么装傻,反正已经五十八岁,全完了!这一辈子算是交待了!嗯,是啊,瓦森卡④。……不过我在舞台上工作了三十五年,夜里看见剧院却好象还是头一遭呢。……这可是怪事,真的。……是啊,头一遭!这叫人有点毛骨悚然,见鬼。……叶果尔卡!”他站起来叫道。“叶果尔卡!”

“碍…碍…啊!”回声接应道。

远远的一个地方,似乎就在张开的大口的深处!随着回 声,响起了召人去做晨祷的钟声。卡尔卡斯在胸前画了个十 字。

“彼得鲁希卡!”他叫道。“你们在哪儿呀,鬼东西?主啊,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鬼呢?你少说这个字,你戒掉酒吧,总之你已经老了,到死的时候了!人家一到五十八岁就总去做晨祷,做好死的准备,可是你,……主啊!”

“主怜恤我吧,多么阴森可怕!”他唠叨说。“是啊,照这样通宵坐在这儿,能把人活活吓死。要召唤阴魂来相会,这倒是个绝妙的地方呢!”

一提到“阴魂”两个字,他就越发心惊胆战。……漫游的微风和闪烁的光点勾起他的想象,把它刺激得极其紧张。

……喜剧演员不知怎的缩起身子,脸容憔悴,弯下腰去拿油烛,最后一次带着孩子般的恐惧斜起眼睛朝那个黑洞看一眼。

他那涂了油彩而难看的脸露出呆板的样子,几乎毫无表情。他还没拿到油烛就忽然跳起来,凝神瞧着那片黑暗。他呆站了半分钟,然后害怕得不得了,抱住头,连连跺脚。……“你是谁啊?”他尖起嗓子嚷道,声音变了。“你是谁啊?”

有个包厢里站着一个白白的人影。等到烛光往那边照过去,就可以看清那个人的胳膊、脑袋以至白胡子。

“你是谁啊?”喜剧演员用气急败坏的声调又问一遍。

白人影迈出一条腿,跨过包厢的障壁,跳进乐队池,然后,象阴影似的,不出声地往舞台这边走来。

“是我,先生!”他说着,爬上了舞台。

“是谁?”卡尔卡斯叫道,往后倒退。

“是我,尼基达·伊凡内奇,……提词人。您不用担心。”

喜剧演员吓得浑身发抖,呆若木鸡,瘫软地在凳子上坐下,低下头。

“是我,先生!”那个人走到喜剧演员跟前说,他生得又高又瘦,头顶光秃,胡子花白,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

“是我,先生。是提词人,先生。”

“我的上帝啊,……”喜剧演员说,伸出手掌摩挲着额头,呼呼地喘气。“原来是你,尼基达?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这儿的包厢里过夜。此外就没有地方过夜了。……只是您不要告诉阿历克塞·福米奇。”

“你,尼基达,……”衰弱无力的卡尔卡斯喃喃地说,对他伸出发抖的手。“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大家叫我谢幕十六次,送给我三顶花冠和许多东西,……大家都喜欢我,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叫醒这个喝醉的老人,把老人送回家去。

我是个老人了,尼基达。我五十八岁。我有病!我这衰弱的精力一天天地差了。“

卡尔卡斯往提词人那边探出身子去,周身发抖,抓住他的手。

“你别走,尼基达,……”他喃喃地说,象在说梦话。

“我年老,有病,该死了。……可怕呀!”

“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该回家去了。”尼基达带着温情说。

“我不去。我没有家!我没有,没有!”

“主耶稣啊!莫非您忘记您住在什么地方了?”

“我不愿意到那儿去,不愿意,……”喜剧演员有点发急地说。“我在那儿孤孤单单,……一个亲人也没有,尼基达,既没有亲人,也没有老伴,更没有孩子。……单身一个人,跟野外的风一样。……我死了,谁也不会想起我。”

喜剧演员的颤栗也感染了尼基达。……醉醺醺的、激动的老人拍他的手;颤巍巍地握紧它,让油彩和泪水弄脏了它。

尼基达冷得缩起身子,耸动肩膀。

“我怕孤单,……”卡尔卡斯喃喃地说。“没有一个人亲近我,安慰我,把这个醉汉扶上床去睡觉。我是属于谁的?有谁需要我?谁爱我呢?谁也不爱我啊,尼基达!”

“观众爱您,瓦西里·瓦西里伊奇!”

“观众走了,去睡觉了。……不,谁也不需要我,谁也不爱我。……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

“哎呀,您何必为这些悲伤!”

“我也是人,活生生的人啊。……我原是贵族,尼基达,出身于上流人家。……当初我没有掉进这个无底洞以前,做过军人,在炮兵营里当差。那时候我是翩翩佳公子,美少年,性子烈,胆量大。……后来我成了出色的演员,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所有这些往事都到哪儿去了?那些岁月在哪儿啊?”

喜剧演员抓住提词人的手,站起来,使劲眫眼睛,仿佛刚从黑地里走进灯光辉煌的房间似的。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在油彩上留下一道道印迹。……“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呀!”他继续象梦呓般地说。“如今我瞧着这个黑洞,都想起来了,……样样都想起来了!这个黑洞吞掉我三十五年的生命,那一段生活多么好,尼基达!我现在瞧着它,看得一清二楚,就跟看你的脸似的!……我想起当初我还是个年轻的演员,刚开始演得出色的时候,有个女人看过我的表演就爱上了我。……她优雅,苗条得象一棵杨树,年轻,纯洁,聪明,而且火热,活象夏天的朝霞!我相信即使天上没有太阳,地上也仍然会明亮,因为任何夜晚都敌不过她的美丽!”

卡尔卡斯讲得热烈,头和手都发颤。……他面前站着尼基达,只穿着内衣内裤,光着脚,听他讲话。两个人被黑暗包缠着,那支无力的油烛几乎赶不散黑暗。这是奇怪而独特的一场戏,世界上没有一个剧院上演过,观众却只是那个死气沉沉的黑洞。……“她爱上我了,”卡尔卡斯喘吁吁地接着说。“是啊。我记得有一次我站在她面前,就跟现在站在你面前一样。……那一次,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漂亮过,她那对眼睛瞧着我的样子,我就是躺在坟墓里也忘不了!她的目光亲切,柔和得象是丝绒,闪着青春的光辉,深不可测!我陶醉了,满心快活,在她面前跪下,请求她给我幸福。……”喜剧演员换一口气,压低喉咙继续说:“可是她说:”您离开舞台吧!‘明白吗?她可以爱演员,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办不到!我记得我那天演了戏。……我的角色很糟,嘻皮笑脸。……我一边演戏,一边心里象是有猫在抓挠,有蛇在咬。……我没有离开舞台,没有,可是我的眼睛直到那时候才算睁开!我明白我是奴隶,是别人消闲的玩具,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圣的艺术,一切都是胡说,骗人。我了解那些观众!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相信鼓掌,花冠,欢呼!

是啊,老兄!他们对我鼓掌,花一卢布买我的照片,可是我在他们眼里却是外路人,我在他们眼里是一滩烂泥,几乎是个妓女!他们出于虚荣心才极力要跟我结交,然而他们不会自甘下流,把自己的姊妹或者女儿许给我做妻子!我不相信他们,痛恨他们,他们在我眼里是外路人!“

“您该回家去了,先生,”提词人胆怯地说。

“他们那班人我了解得很清楚!”卡尔卡斯嚷道,对着黑洞摇拳头。“从那时候起我就心里有数了。……我年纪还轻就已经识破真相,看明白了。……这一识破不要紧,我却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呀,尼基达。自从那件事以后,……自从发生过那个姑娘的事以后,我就吊儿郎当,一味鬼混,不往前看了。……我表演各种丑角,龇牙咧嘴,败坏人的思想,……我耍贫嘴,乱抓哏,丧失了人的尊严。……唉唉!这个洞活活把我吞掉了。以前我倒没感觉到,可是今天……我醒过来,回头一看,原来我已经活过五十八年!直到现在我才看出我老了!我的歌已经唱完了!”

卡尔卡斯仍旧索索地抖,呼呼地喘气。……过了一忽儿,尼基达把他搀进化装室,动手给他脱衣服,他却已经完全泄了气,四肢瘫软,不过依然不住地唠叨,哭泣。

「注释」

①古希腊史诗中的祭司和先知,在此指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所作小歌剧《美丽的伊连娜》中的一个人物。——俄文本编者注

②罗马神话中的酒神(男性)。

③希腊神话中的悲剧女神,舞台艺术的象征。——俄文本编者注

④喜剧演员的名字瓦西里的爱称。

正文 嘘!……

嘘!……

伊凡·叶果罗维奇·克拉斯努兴是个平平常常的为报纸写稿的人,这天深夜回到家里,皱紧眉头,神色严肃,不知怎的,显得心事重重。他的模样看起来就象是等着警察来搜捕,或者起意要自杀似的。他在他的房间里闲走一阵,然后停住脚,揪乱头发,用莱阿替斯①准备为妹妹报仇的那种口气说:“一个人已经筋疲力尽,精神劳累,心里又郁积着愁闷,可是对不起,你得坐下来写东西!这就叫做生活?!一个作家明明心情忧郁,却不得不逗读者发笑,或者明明兴高采烈,却不得不按照编辑部的命令大流眼泪,他心里这种痛苦的冲突,为什么至今就没有人描写一下呢?我不得不嘻皮笑脸,冷着心肠,老说俏皮话,可是你要知道,那当儿我实在是满腔悲伤,比方说,我有病,我的孩子快要死了,我的妻子正在分娩!”

他一面说,一面摇拳头,瞪大了眼睛。……后来他走进卧室,叫醒妻子。

“娜嘉,”他说,“我要坐下来写东西了。……劳驾,别让外人打搅我。要是孩子啼哭,再有个厨娘打鼾,那就没法写。

……还有,你去安排一下,把茶准备好,……再煎一块肉排什么的。……你知道,我不喝茶就写不出东西来。……在工作中,只有茶才能给我提神。“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上衣、坎肩、皮靴。他慢慢地脱完,然后脸上做出无辜受屈的神情,在写字台旁边坐下。

桌子上没有一件东西是偶然放在那儿的日常用品。所有的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摆设,都带有深思熟虑和严格规划的性质。那儿有大作家的半身像和照片,有成叠的手稿,有折了书页的别林斯基著作,有一块作烟灰碟用的后脑骨,还有一张报纸是随意折叠着的,不过折叠得恰好露出一段用蓝铅笔标出的文字,页边空白处写着两个大字:“卑鄙!”这儿还有十来支新削的铅笔和安了新笔尖的钢笔,这些东西放在那儿,显然是不让外在的原因和偶然的事故,例如钢笔损坏等等,使他那纵情驰骋的文思哪怕中断一秒钟。……克拉斯努兴把身子往圈椅的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考虑他已经想出来的题材。他听见他妻子趿拉着拖鞋,去劈小木柴,好烧茶炊。她还没完全醒过来,这可以从茶炊盖和刀子不时从她手里掉下地听出来。不久就传来茶炊和煎肉的嘶嘶声。他妻子不停地劈小木柴,在炉边碰响炉盖、风门、炉门。忽然,克拉斯努兴打个哆嗦,睁开惊恐的眼睛,开始闻空气。

“我的上帝啊,烟气!”他呻吟说,痛苦地皱起脸。“烟气!

这个讨厌的女人存心要毒死我!是啊,看在上帝面上,请说一句吧,我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写作吗?“

他跑进厨房,在那儿发出演戏般的哀叫声,大闹一场。过了不久,他妻子踮起脚尖,小心地走来,端给他一大杯茶,他呢,仍旧坐在圈椅上,闭着眼睛,思考他的题材。他一动也不动,用两只手指轻轻敲着额头,做出没听见他妻子走来的样子。……他脸上依然露出无辜受屈的神情。

犹如一个少女看到人家送给她一把贵重的扇子一样,他在下笔写上标题以前,先久久地对自己卖弄风情,扭扭捏捏,装腔作势。……他按紧两个鬓角,先是扭动身子,把脚缩到圈椅底下,仿佛身子酸痛似的,后来又懒洋洋地眯细眼睛,活象一只趴在长沙发上的猫。……最后他有点迟疑不定地往墨水瓶那边伸出手去,带着象是签署死刑判决书的神情,写下了标题。……“妈妈,给我点水喝!”他听见他儿子叫道。

“嘘!”母亲说。“爸爸在写东西呐!嘘……”爸爸写得很快很快,既不涂改,也不停笔,几乎连翻稿纸的工夫也没有。那些名作家的半身像和相片一动也不动,瞧着他走笔如飞,似乎在想:“嘿,老兄,你可真行啊!”

“嘘!”笔尖叫道。

“嘘!”那些作家说,随着他膝盖的碰撞,他们跟桌子一 起颤动。

忽然,克拉斯努兴挺直身子,放下钢笔,侧耳倾听。……他听见一种平稳单调的低语声。……这是邻居福玛·尼古拉耶维奇在隔壁房间里祷告上帝。

“您听我说!”克拉斯努兴叫道。“您不能小点声祷告吗?

您妨碍我写作!“

“对不起,先生,……”福玛·尼古拉耶维奇胆怯地回答说。

“嘘!”

克拉斯努兴写满五页稿纸,伸个懒腰,看一看怀表。

“上帝啊,已经三点钟了!”他哀叫道。“人家都睡了,可我呢,……唯独我不能不工作!”

他浑身散了架,劳累不堪,歪着头,走进卧室,叫醒妻子,用懒洋洋的声调说:“娜嘉,再给我弄点茶来!我……我精力不济了!”

他一直写到四点钟,要不是题材已经耗尽,本来是会一 口气写到六点钟的。他这样远远地避开别人窥探和观察的眼睛,对自己和对没有生命的物品悄悄卖弄风情,忸怩作态,他这样在自己的小窝里对那些不得不受他支配的人称王称霸,都成了他生活里的盐和蜜②。这个暴君在这儿,在家里,跟我们在编辑部里习常见到的那个低声下气、沉默寡言、毫无才华的小人物相比,是何等不同!

“我累得恐怕睡不着觉了,……”他说着,躺下去睡觉。<u>.99lib?</u>

“我们的工作,这种该死的、费力不讨好的、苦役般的工作,与其说劳累人的身体,倒不如说劳累人的灵魂。……我该服点溴化钾③才对。……啊,上帝看得见,要不是有这个家,我早就丢开这种工作不干了。……按编辑部的命令写东西!这真要命哟!”

他一直睡到十二点或者下午一点钟,睡得踏实而酣畅。

……啊,如果他做了有名的作家,主编,或者哪怕做了发行人,那他会睡得更加酣畅,而且会做多么好的梦,会多么痛快啊!

“他写了整整一夜!”他妻子做出惊恐的脸色,低声说。

“嘘!”

谁也不敢说话,不敢走动,不敢弄出响声。他的睡眠是神圣之至的,谁要侵犯它,谁就得付出很高的代价!

“嘘!”这个声音传遍整个屋子。“嘘!”

「注释」

①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俄文本编者注

②借喻“莫大的乐趣”。

③一种镇静剂。

正文 梦想

梦想

有两个乡村警察,一个长着黑胡子,身材矮壮,腿短得出奇,要是从他身后看去,他的腿就象是在比一般人低得多的地方长出来的;另一个却瘦长而笔直,好比一根木棍,蓄着稀疏的深棕色胡子,他俩押着一个身世不明的流浪汉到县城去。头一个警察大摇大摆地走着,往四下里看,嘴里时而嚼一根细干草,时而嚼自己的衣袖,手不住拍胯股,鼻子里哼小曲,总之他的神态无忧无虑,吊儿郎当。另一个尽管生着瘦脸和窄肩膀,眉宇之间却庄重,严肃,老成,论周身的气派和表情,他俨然是旧教的教士,或者古代圣像上画着的武士。俗语说,“上帝看他才智过人就多给他一个额头”,也就是说,他已经谢顶,这就使他越发象上述那两种人了。头一个叫安德烈·普达哈,第二个叫尼康德尔·萨波日尼科夫。

他们押解的那个人,跟一般人具有的流浪汉概念截然不同。他是个矮小虚弱的人,体力不济,带着病样,五官细小,缺乏光彩,极不起眼。他的眉毛稀稀拉拉,目光温顺而柔和,唇髭几乎还没生出来,其实这个流浪汉的年纪已经过了三十 岁。他迈步走路有点畏缩的样子,拱起背脊,把手拢在袖管里。他穿一件并非农民式的旧呢大衣,绒毛已经磨损,衣领一直竖到帽边上,结果只有他的小红鼻子大着胆子伸出来,窥探上帝创造的世界。他讲话用的是尖细的男高音,带着谄媚的口气,不时嗽一下喉咙。要说他是个隐姓埋名的流浪汉,那是很难叫人相信的,很难。倒不如说他象教士的失意的儿子,为上帝所遗弃,沦为乞丐了,或者象是个文书,由于酗酒而被革职了,再不然就象是商人的儿子或者侄子,在演戏的行业中试了试他微薄的力量,如今正走回家去,以便表演浪子寓言①的最后一幕。他在秋天泥泞难行的道路上不声不响,耐着性子挣扎前进,凭这一点看来,或许他是笃信宗教的修道院僧侣,走遍俄国的修道院,顽强地寻求“和平而摆脱罪恶的生活”,却又找不到。……这几个行人已经走了很久,可是好象怎么也走不出一块不大的土地。他们前边总有大约五俄丈②长的深褐色泥路,身后也总有那么一段泥路,至于远处,不管往哪儿看,总有一 堵白雾的高墙,挡住人的视线。他们走啊走的,可是土地仍然是那样,高墙也没有移近一点,那一小块土地也还是那一 小块土地。他们偶尔见到一块有棱角的白石头、一条小沟或者过路人丢下的一抱干草。偶尔闪出一个混浊的大水洼,不久也就消失了。再不然,前边,突然间,出人意外地显出一 个轮廓不明的阴影,越走近,阴影就越小越黑,再走近点,这几个行人面前就出现一块里程碑,歪着立在那儿,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要不然就是一棵可怜相的小桦树,湿渌渌,光秃秃,象是路旁的乞丐。小桦树的黄色残叶在喁喁私语,有一片树叶脱落了,懒洋洋地飘飞到地上来。……随后又是迷雾、泥泞、路旁的褐色杂草。草上挂着混浊的、不祥的眼泪。

这不是那种充满宁静的喜悦的眼泪,不是大地迎来和送走夏季的太阳的时候流着的眼泪,也不是每到黎明时分用来供鹌鹑、秧鸡、苗条而又嘴长的麻鹬解渴的眼泪!这几个行人的脚陷在沉重而稠粘的烂泥里。每迈一步都要费不小的劲。

安德烈·普达哈有点激动。他不住回头看流浪汉,极力要弄明白这个清醒的活人怎么能不记得自己的姓名。

“你总该是正教徒吧?”他问。

“是正教徒,”流浪汉温和地回答说。

“嗯!……那么你受过洗吧?”

“怎么会没受过洗呢?我又不是土耳其人。教堂我也去,到斋期我也持斋,不吃荤腥。我是严守教规的。……”“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伙伴。”

普达哈耸起肩膀,大惑不解地拍自己的胯股。另一个乡村警察尼康德尔·萨波日尼科夫保持庄严的沉默。他不象普达哈那么天真,看来完全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这个正教徒对外人隐瞒自己的姓名。他那富于表情的脸冷漠而严正。他独自走他的路,不屑于跟同伴们闲谈,仿佛极力向大家,甚至向大雾表明他稳重而老练似的。

“上帝才知道应该把你看成什么人才是,”普达哈继续纠缠说。“农民不象农民,老爷不象老爷,有点不三不四 .……前几天我在池塘里洗筛子,捉到那么一条小蛇,喏,只有手指头那么长,长着腮和尾巴。起初我当它是鱼,后来一看,该死的东西!原来生着爪子呢。象鱼不是鱼,象蝮蛇不是蝮蛇,鬼才知道它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也是这样。……你是什么出身?”

“我是农民,出身农家,”流浪汉叹口气说。“我妈是地主家的农奴。论相貌,我不象农民,这话是不错的,因为我命中就注定了这样,好人。我妈在老爷家当保姆,吃穿讲究,我是她的亲骨肉,跟着她在老爷家里过。她老人家疼我,宠我,打定主意要把我从老百姓提拔成上流人。我睡的是床,每天吃上等伙食,穿长裤和半高腰皮靴,活象贵族家的少爷。我妈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主人家送给她衣料,她就给我做衣服穿。……日子过得可好了!我小时候吃过那么多的糖果和蜜糖饼干,要是现在拿来卖掉,准能买回一匹好马呢。我妈教我读书写字,叫我从小就敬畏上帝,把我管教得至今都不会说庄稼汉的粗话。白酒我不喝,伙伴,衣服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在上流社会里周旋应对都很得体。她老人家要是还活着,那就求上帝保佑她平安吧,要是她已经死了,那末,主啊,在你那容让规矩人安息的天国里,也让她的灵魂安息吧!”

流浪汉脱掉帽子,露出头上竖起的稀疏的硬发,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在胸前画了两次十字。

“主啊,赐给她富饶的地方,安息的地方吧!”他拖着长音说,他的声调与其说象男人,不如说象老太婆。“主啊,用你的道理开导她,开导你的奴隶克谢尼雅吧!要不是亲爱的妈妈,我现在就成了普通的庄稼汉,什么也不懂了!如今呢,伙伴,不管你问我什么,我全懂:世俗的文字也罢,宗教的圣书也罢,各种祈祷词也罢,教义问答也罢,我全懂。我就是按圣书上的话活着的。……我不得罪人,守身如玉,照教规持斋,按时进餐。别人觉得只有喝酒和说下流话才算是乐趣,可是我有了空闲,却到墙角上去坐着看书。我一边看书,一边止不住掉泪,哭。……”“你哭什么?”

“书上写得可怜啊!有的小书花五戈比就能买到手,可是看得你止不住哭,止不住唉声叹气。”

“你父亲死了吗?”普达哈问。

“不知道,伙伴。我不知道我的亲爹是谁,这罪孽也用不着瞒人了。我是这么想的:我必是我妈的私生子。我妈一辈子住在地主家里,不愿意嫁给普通的庄稼汉。……”“她就跟老爷勾搭上了,”普达哈说,冷冷一笑。

“她失身了,这是实在的。她老人家笃信宗教,敬畏上帝,可是没有保住贞操。这当然是罪孽,大罪孽,这用不着多说,不过另一方面,说不定我身上也就有贵族的血了。说不定我只在名分上是农民,实际上却是贵族老爷呢。”

这个“贵族老爷”用轻微的、甜滋滋的男高音说出这些话来,皱起窄小的额头,冻红的小鼻子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响声。普达哈听着,惊讶地斜起眼睛瞧着他,不住耸动肩膀。

两个乡村警察押着流浪汉走出六俄里光景,在一个高土墩上坐下休息。

“就连狗都记得自己的名字,”普达哈嘟哝说。“我叫安德烈他叫尼康德尔,各人有各人神圣的名字,这说什么也忘不了!说什么也忘不了!”

“谁有必要知道我的姓名呢?”流浪汉叹道,用拳头支住脸颊。“我说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要是我说了就可以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那倒也罢了,可是实际上却会比现在更糟。

我懂法律,两位正教教友。现在我是个记不得姓名的流浪汉,那么至多也就判我流放到西伯利亚东部去,再抽上三四十下鞭子罢了,可我要是对他们说出真姓名和真出身,那他们就会把我发配去做苦工了。我懂!“

“莫非你做过苦役犯?”

“做过,亲爱的朋友。剃了头发,戴着镣铐,足足有四年呢。”

“犯了什么案?”

“杀人案,好人!我小时候,十八岁上下,我妈一不小心,原该在老爷的杯子里放上苏打的,却放了砒霜。储藏室里各式各样的药盒多得很,很容易拿错。……”流浪汉叹口气,摇摇头,说:“她老人家是个笃信宗教的人,可是谁知道她呢,别人的灵魂好比一片密林啊!这也许是不小心,可也许是老爷跟另外一个使女亲近,她心里受不了这种气。……说不定砒霜是有意给他放的,上帝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小,不大懂。……现在我还记得,老爷确实另找了个姘妇,我妈伤心得很。后来我们差不多打了两年官司。……我妈判了二十年苦役刑,我年纪小,只判了七年。”

“为什么也把你判刑呢?”

“因为是同谋犯。那个杯子是我拿给老爷的。素来都是这样:我妈冲好苏打水,由我拿给他。不过,两位老兄,这些话,我是照基督徒那样,当着上帝的面,给你们讲的,你们可别告诉外人啊。……”“放心吧,别人是连问也不会问我们的,”普达哈说,“那末,这样说来,你是从做苦工的地方逃回来的?”

“是逃回来的,亲爱的朋友。逃跑的一共有我们十四个人。

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些人不但自己逃跑,也把我带上了。现在你想想看,伙伴,凭良心说,我有什么理由说出我的底细呢?要知道,他们会又把我押回去做苦工的!可是我怎么能做苦役犯呢?我是个娇贵的人,有病,喜欢睡在干净的地方,吃讲究的伙食。我祷告上帝的时候,喜欢点上一盏小灯或者一支小蜡烛,四周要没有吵闹声才好。临到我叩头,地板上应该没有垃圾,没有痰。每天一早一晚,我要为我妈叩四十

个头呢。“

流浪汉脱掉帽子,在胸前画十字。

“不过,随他们把我流放到西伯利亚东部去好了,”他说,“我不怕!”

“莫非这样倒好些?”

“那完全是另一种光景!在做苦工的地方,你活象一只虾,给人扔进了筐子:万头攒动,挤来挤去,磕磕碰碰,就连透一口气的地方也没有,活生生的一个地狱,象那样的地狱只求圣母别让我们落进去才好!你是强盗,那就叫你尝一尝做强盗的滋味,比狗都不如哟。吃不好,睡不稳,祷告上帝也说不上。可是在流放地,那就不一样了。在流放地,首先,我登记入村社,跟别的社员一样。当局依法得给我一块份地,……是啊!据说,那儿的土地不值钱,简直象雪片,你要多少就给多少!伙伴,那他们就会给我一大片地,又能种庄稼,又能种菜,又能盖房子。……我呢,就跟别人那样耕地,播种,买牲口,置办各种农具,养蜂,养羊,养狗。……西伯利亚种的猫也要养,免得田鼠和家鼠吃掉我的存粮。……老兄,我要搭起木架盖房,我要买圣像。……上帝保佑,我还会娶亲,生儿养女哩。”

流浪汉嘴里唠叨着,眼睛没看听讲的人,却瞧着旁边远处。不管他的幻想多么天真,却是用诚恳热切的口气说出口的,因此使人很难不相信。流浪汉嘻开小嘴微笑。他乐不可支地玩味遥远的幸福,他的整个脸、眼睛、小鼻子一动也不动,他出神了。两个乡村警察严肃地听着他讲,瞧着他,不由得同情他。他们也相信了。

“我不怕西伯利亚,”流浪汉继续唠叨说。“西伯利亚也是俄国嘛,那儿的上帝和沙皇也就是这儿的上帝和沙皇,那儿的人也象正教徒那么讲话,跟你我一样。不过那儿自由得多,人们的生活也富裕得多。那儿样样都比这儿强。比方拿那儿的河来说,就比这儿的不知好多少倍!鱼啦,野禽啦,多得数不清!我呢,老兄,最喜欢的就是钓鱼。不给我面包吃倒没关系,只要让我在河边坐着钓鱼就成。真是这样。我有时候用钓竿钓鱼,有时候用钩子,有时候用篓子,等河上结的冰流动了,我就撒网捕鱼。我没有力气拉网,那就花五戈比雇个庄稼汉好了。主啊,那会多么快活!捉到一条江鳕或者大头鱥,就好比见了亲兄弟呢。你猜怎么着,各种鱼有各种鱼的钓法:有的是用饵鱼去钓,有的就用蚯蚓,有的却用青蛙或者螽斯。这可全得在行!比方说江鳕吧。江鳕这种鱼可不客气,见了棘鲈就吞下肚去。梭鱼喜欢吃鮈鱼,大头鱼喜欢吃蝴蝶。大头鱥,要是在湍急的河水里去捉,天下可就再也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了。你把细钓丝扔出大约十俄丈远去,上面不加铅锤,只拴上蝴蝶或者甲虫,让钓饵飘在水面上,你脱了长裤站在水里,让钓丝顺着水飘,大头鱥就会来上钩!不过这时候要想法叫它,叫这个该死的东西别把食饵扯掉。它刚一扯你的钓丝,你就赶紧一拉,不能等。我这辈子捉到的鱼不知有多少!当初在逃回来的路上,别的犯人都在树林里睡觉,我却睡不着,总是到河边去。那儿的河又宽又急,河岸高陡,吓人啊!岸上满是茂密的树林。树木高极了,你抬头一看树顶,头都发晕。要是按此地的价钱,那儿每棵松树都能卖十卢布呢。”

这个可怜的人头脑里充满了幻想、往事的经过美化的形象和对幸福的甜蜜的憧憬。在这种纷至沓来的压力下,他沉默了,光是努动嘴唇,仿佛在跟自己小声说话。呆头呆脑的快乐笑容一直没离开他的脸。乡村警察沉默了。他们低下头,沉思不语。在秋天的寂静中,寒冷而严峻的迷雾从地上升起来,压在人的心头,象狱墙那样横在人的眼前,证明人的意志是受着限制的,在这样的时候想着宽阔而湍急的河流以及辽阔高陡的河岸,想着无法通行的密林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倒是很畅快的。他们的想象力缓慢而平静地描绘着凌晨天空的红霞还没褪尽,却已经有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陡岸上行走,象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河流两旁,层层叠叠,净是古老而挺拔的松树,严峻地瞧着这个自由的人,阴沉地发出抱怨声。树根啦,大石块啦,带刺的荆棘啦,拦住他的去路,可是他身体强壮,精神抖擞,不怕松树,不怕石头,不怕孤单,不怕每走一步路都会引来的宏亮回声。

两个乡村警察暗自描绘他们从没经历过的自由生活的画面。至于这究竟是他们模糊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听说过的故事中的形象呢,还是自由生活的概念原是他们从遥远而自由的祖先那里连同血肉一并继承下来,在他们心里生下了根的,那就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头一个打破沉默的是尼康德尔·萨波日尼科夫,他至今还没有吐露过一句话。也许他嫉妒流浪汉的渺茫的幸福吧,或者,也许他心里感到幸福的梦想跟灰白色的迷雾和深棕色的泥泞格格不入,总之他严峻地瞧着流浪汉,说:“话是不错的,这都挺好,不过,老兄,你走不到那个自由的天地。你怎么能行呢?你走上三百俄里,就会把灵魂交给上帝了。瞧瞧你,身子多么弱!你才走了六俄里,就已经喘得不行了!”

流浪汉慢腾腾地转过脸瞧着尼康德尔,脸上的快乐笑容消失了。他惊恐而负疚地瞧着乡村警察庄重的脸色,大概想起了什么心事,低下头去。沉默又来了。……三个人都在沉思。两个乡村警察费尽心思,竭力想象也许只有上帝才能想象的事,那就是他们和自由天地之间相距有多么远,而且远得多么可怕。可是流浪汉的脑子里挤满各种画面,它们鲜明,清楚,而且比那距离还要可怕。他眼前生动地现出办事拖拉的法院、临时羁押监狱和苦役犯的监狱、囚犯所乘的船只、沿途令人困顿的停歇、严寒的冬天、疾病、同伴的死亡。……流浪汉负疚地眫着眼睛,举起衣袖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小颗汗珠,不住地喘气,仿佛刚从热烘烘的澡堂里跑出来,然后举起另一只衣袖擦一下额头,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

“你也真走不到!”普达哈同意说。“你哪儿是能走路的人呢?你看看你那样儿:皮包骨头!你会死掉的,老兄!”

“当然会死掉!他哪能行呢?”尼康德尔说。“他现在就该送进医院去了。……真的!”

这个身世不明的人惶恐地瞧着两个凶险的旅伴那严峻而冷漠的脸,帽子也来不及脱就瞪大了眼睛,赶快在胸前画十 字。……他周身打抖,脑袋颤摇,四肢开始扭动,象是一条毛毛虫被人踩了一脚似的。……“好,我们也该走了,”尼康德尔说着,站起来。“歇够了!”

过一忽儿这几个行人顺着泥泞的道路走下去。流浪汉越发拱起后背,两只手更深地拢进袖管。普达哈不讲话了。

「注释」

①指基督教经书《新约·路加福音》中浪子回头而受到父亲欢迎的故事。

②1俄丈等于2。134米。

正文 磨坊外

磨坊外

磨坊主人阿历克塞·比留科夫是个矮壮而结实的中年男人,论身材和相貌,颇象孩子们读过儒勒·凡尔纳的作品以后常梦见的那些举止粗野、动作笨拙、脚步沉重的水手。他坐在他那小屋的门槛上,懒洋洋地吧唧着已经灭了的烟斗。这一回他穿着兵士的灰色粗呢长裤和沉重的大皮靴,然而没穿上衣,没戴帽子,其实外面已经是深秋天气,潮湿而阴冷了。

潮湿的雾气自由自在地钻进他敞开怀的坎肩,可是磨坊主人的粗大身体象鸡眼那么硬,分明没感到寒意。他那又红又肥的脸照例神情淡漠,皮肉松弛,仿佛半睡半醒似的。他那埋在一堆肥肉里的小眼睛阴郁地从眉毛底下往四下里瞧,时而瞅着水坝,时而瞅着两间带宽檐的堆房,时而瞅着难看的老柳树。

堆房旁边有两个刚来的修道院修士在忙碌:一个叫克辽巴,是个高身量的白发老人,穿着溅了污泥的法衣,戴着打了补钉的旧法冠;另一个叫焦朵尔,黑胡子,黑脸膛,大概是格鲁吉亚人,穿着普通的农民式羊皮袄。他们正从大车上卸下一袋袋黑麦,是运到这儿来磨成面粉的。离他们稍远点,在一块乌黑而泥泞的草地上,坐着磨坊的工人叶甫塞,是个年轻而没生唇髭的小伙子,穿着短小的破羊皮袄,已经喝得大醉。他手里揉着一张鱼网,做出修补的样子。

磨坊主人转动眼睛,东张西望很久,没开口说话,后来把目光停在搬袋子的修士身上,用男低音粗声粗气地说:“你们这些修士,为什么在这条河里打鱼?是谁准许你们这么干的?”

修士们一句话也没回答,甚至没看磨坊主人一眼。

磨坊主人沉默一忽儿,点上烟斗,继续说:“你们自己打鱼不算,还容许城关的小市民来打鱼。我已经从城郊,从你们那儿包下这条河,付过你们钱,可见鱼是我的,谁也没有权利来打鱼。你们经常祷告上帝,可又认为偷偷摸摸不算罪过。”

磨坊主人打个呵欠,沉默一忽儿,继续抱怨说:“你瞧,他们养成了什么习气!他们当是他们做了修士,日后准保能做圣徒,对他们就没有个管束了。瞧着吧,我不管那套,偏要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一状。调解法官才不管你穿没穿法衣,你就要在他的看守所里坐个够哩。要不然,也不用找调解法官,我自己就能对付。往后我碰上谁在河边钓鱼,就狠狠地给他一个脖儿拐,叫他直到世界末日也不愿意再钓鱼了!”

“您不该说这样的话,阿历克塞·陀罗费伊奇!”克辽巴用文静的男高音说。“凡是敬畏上帝的好人,对狗都不会说这样的话,何况我们是修士!”

“修士,”磨坊主人讥诮道。“你要吃鱼?不是吗?那你就花钱在我这儿买,别偷嘛!”

“主啊,难道我们在偷吗?”克辽巴皱起眉头说。“为什么说这种话呢?我们的见习修士打过鱼,这话是不错的,不过他们原是经修士大司祭许可才这样做的。修士大司祭认为:您交的钱不是包下整条河,只是您有权在我们的岸边撒网罢了。

并不是把整条河都包给您了。……河不是您的,也不是我们的,而是上帝的。……“”修士大司祭也跟你差不多,“磨坊主人嘟哝说,拿烟斗敲他的靴子。”他也喜欢变着法儿骗人!我可不来管他是什么人。在我眼里,修士大司祭跟你,或者,喏,跟叶甫塞,是完全一样的。往后我在河边碰上他打鱼,也照样会揍他一顿。

……“

“既然您存心要打修士,那也随您。等我们到另一个世界,这在我们倒好些。您已经打过维萨里昂和安契庇,那就再打别人吧。”

“别说了,你不要去惹他!”焦朵尔拉着克辽巴的衣袖说。

克辽巴醒悟过来,闭上嘴,开始搬口袋,可是磨坊主人仍然骂个不休。他懒洋洋地发牢骚,每说完一句就吧唧一阵烟斗,吐一口唾沫。打鱼问题讲到无可再讲以后,他想起以前他自己有过两袋面粉,似乎被修士们“蒙混”去了,就开始为那两袋面粉骂街。后来他发觉叶甫塞喝醉了酒,不干活,就丢下修士,朝着那个工人发脾气,弄得空中满是刁钻古怪而又难听的骂人话。

两个修士先是隐忍着,光是大声叹气,可是不久克辽巴就受不住了。……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带着哭音说:“神圣的主宰啊,再也没有比要我到磨坊来更苦的差事了!这儿是个活地狱!地狱,真是地狱呀!”

“那你就别来!”磨坊主人顶他一句。

“圣母啊,我倒情愿不来,可是另外我们到哪儿去找磨坊呢?你自己想一想吧,这一带除了你的磨坊再也没有第二家了!简直只好活活饿死,要不然就把没磨过的麦粒生吞下去!”

磨坊主人不肯干休,继续向四面八方抛出叫骂声。看得出来,发牢骚和谩骂在他已经养成习惯,跟吧唧烟斗一样了。

“你至少不要提魔鬼吧!”克辽巴恳求道,惊慌地眫巴眼睛。“得了,你少说几句吧,劳驾!”

磨坊主人不久就沉默了,然而这倒不是因为克辽巴央求他。原来水坝上出现一个身材矮小而驼背的老太婆,面容忠厚,穿一件古怪的、象甲虫的背脊般的花条长外衣,随身带一个小包,拄着一根小拐杖。……“你们好,神甫!”她吐字不清地说,对修士们深深地鞠躬。“上帝保佑!你好,阿辽宪卡①!你好,叶甫塞!……”“您好,妈妈,”磨坊主人嘟哝道,眼睛没瞧着老太婆,皱起眉头。

“我到你这儿做客来了,我的好孩子!”她说,不住微笑,温柔地瞧着磨坊主人。“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大概从圣母升天节 ②起,我们就没见过面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跟我一起待会儿吧!不过你好象瘦了。……”小老太婆在磨坊主人身旁坐下。在这个大汉身旁,她穿着那件小小的长外衣越发象是甲虫了。

“是啊,从圣母升天节起就没见过面了!”她继续说。“我一直惦记着你,想你把心都想痛了,儿子,可是临到我要动身来看你,不是天下雨,就是我得病了。……”“现在您是从城郊来吧?”磨坊主人闷闷不乐地问。

“从城郊来。……从家里照直上这儿来的。……”“您既然有病,体质又这么单薄,就该待在家里,不该出来做客。嗯,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您也不怕磨破鞋底!”

“我来看看你呗。……我呢,有两个儿子,”她转过脸去对修士说,“这是一个,另外还有一个瓦西里,住在城郊。一 共只有这么两个。我活着也罢,死了也罢,他们都无所谓,可是,在我的眼里他们到底都是亲人,是我的安慰。……他们缺了我倒能活下去,我呢,缺了他们就好象一天也活不下去。

……不过,神甫,我年纪老了,从城郊走到他这儿,觉得吃力了。“

紧跟着是沉默。修士们已经把最后一个袋子抬进堆房里,在大车上坐着休息了。……醉醺醺的叶甫塞手里仍旧揉搓着鱼网,睡意蒙眬地频频点头。

“您来得不是时候,妈妈,”磨坊主人说,“我马上就要坐车到卡里亚席诺村去了。”

“去吧!上帝保佑你!”老太婆叹道。“不要为了我就丢开正事不办。……我歇上一个钟头就回去了。……瓦夏③和他的孩子都问你好,阿辽宪卡。……”“他还在灌酒吗?”

“喝得倒不算太多,不过喝总是喝的。这种罪孽也用不着隐瞒,他是在喝酒。……你知道,他也没有钱喝很多的酒,除非有好心的人请他喝。……他的日子过得苦啊,阿辽宪卡!我瞧着他就难受。……家里没有东西吃,孩子穿得破破烂烂,他自己也不好意思上街,裤子全破了窟窿,皮靴也没有。……我们一家六口挤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真是穷极了,穷极了,没法想象还有比这更苦的了。……我就是来特为求你的。……阿辽宪卡,你就看在我这个老婆子面上,帮帮瓦西里的忙吧。

……他到底是你的亲兄弟!“

磨坊主人一言不发,眼睛瞧着一旁。

“他穷,可是你呢,赞美上帝吧!你又开磨坊,又有菜园,又做鱼生意。……主赐给你聪明才智,把你抬举得比众人都高,叫你吃得饱饱的。……况且你独身一人。……可是瓦夏有四个孩子,我这个该死的又拖累他,他的工钱一共就只有七卢布。他怎么养活得了这么些人?你帮帮他吧。”

磨坊主人一言不发,专心地装他的烟斗。

“你肯给点吗?”老太婆问。

磨坊主人一言不发,仿佛嘴里装满了水似的。老太婆没有听到回答,就叹口气,抬起眼睛看了看修士们和叶甫塞,站起来说:“好,求上帝跟你同在,不给就算了。我早就知道你不肯给。……我一大半是为纳扎尔·安德烈伊奇的事才来找你的。

……他哭得很厉害,阿辽宪卡!他吻我的手,不住央告我到你这儿来求你。……“”他要怎么样?“

“他求你还他的东西。他说,‘我先前把黑麦运到他那儿去磨,可是他没给我面粉。’”“您用不着管人家的闲事,妈妈,”磨坊主人抱怨道。“您的事就是祷告上帝。”

“我一直在祷告,可是不知怎的,上帝不理我的祷告。瓦西里成了叫化子,我自己也沿街讨饭,穿着别人的长外衣走来走去,你呢,倒过得挺好,可是上帝才知道你长着一颗什么心。哎,阿辽宪卡,贪婪的眼睛把你毁了!你样样都好:又聪明,又漂亮,又是体面的商人,可就是不象个真正的人!你不和气,从来也没有个笑脸,一句好话也不会说,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活象头野兽。……瞧瞧你这张脸!人家都在背后数落你,我听得好伤心哟!喏,你就问问这两位神甫吧!他们胡乱说你吸人的血,横行霸道,晚上带着你的强盗伙计们打劫过往的行人,偷人家的马。……你的磨坊就象一个被上帝诅咒的地方。……姑娘和男孩都不敢走近,大家都躲着你。

人家给你取的外号不是别的,而是该隐和希律④啊。

“您胡闹,妈妈!”

“你走到哪儿,哪儿就不生草;你在哪儿呼吸,哪儿就没有苍蝇飞。我老是听见人家说:”唉,只求有人快点把他打死,或者定了罪才好!‘做母亲的听了这些话是什么滋味?什么滋味啊?你到底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的血肉呀。……“”不过我得走了,“磨坊主人说着,站起来。”再见,妈妈!“

磨坊主人从堆房里拖出一辆大板车,牵出一匹马,把它象小狗似的往车杠中间一推,开始拴马。老太婆走到他身旁,瞧着他的脸,泪汪汪地眫巴眼睛。

“好,再见!”她说,这时候,她的儿子很快地穿上长外衣。“托上帝的福,你就在这儿住下去吧,可是别忘了我们。

等一等,我送给你一点礼物,……“她压低喉咙说,解开小包。”昨天我到助祭太太家里去,他们给我吃东西,……我就藏起一个留给你。……“老太婆向儿子伸出一只手去,手里拿着一块不大的薄荷饼干。……”您走开!“磨坊主人叫道,推开她的手。

老太婆窘了,饼干从她手中掉下地,她慢腾腾地往水坝走去。……这个场面给人留下沉重的印象。姑且不谈修士们大叫一声,吓得摊开了手,就连喝醉酒的叶甫塞也楞住了,惊恐地呆望着他的主人。不知道是磨坊主人理解了修士们和工人脸上的表情呢,还是也许有一种沉睡已久的感情在他的胸膛里动了一下,总之,他脸上掠过一种类似惊吓的神情。……“妈妈!”他叫道。

老太婆打了个哆嗦,回过头来看。磨坊主人匆匆地把手伸进衣袋,从那儿取出一个皮革制的大钱包。……“给您,……”他喃喃地说着,从钱包里取出一把钱来,有钞票,有银币。“您拿去吧!”

他手里攥着那把钱,揉搓着,不知什么缘故转过头去看一眼修士们,然后又揉搓。钞票和银币顺着手指缝里漏下去,一个个回到钱包里去了,结果手里只剩下一枚二十戈比银币。

……磨坊主人把它细细看一遍,用手指头摩挲着,然后嗽一 下喉咙,涨红脸,把它交给母亲了。

「注释」

①阿历克塞的小名。

②基督教节日,在八月十五日。

③瓦西里的小名。

④该隐是亚当的大儿子,因嫉妒而杀死弟弟,见《旧约·创世记》;希律是犹太王,在耶稣诞生的时候,要捉拿和杀死他,见《新约·马太福音》。

正文 好人

好人

从前,在莫斯科住着一个人,名叫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里亚多夫斯基。他毕业于大学法学系,在某铁路局供职,可是假如您问他做什么工作,他就会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从金边的pinez①里坦率爽朗地瞧着您,用平静、柔和、吐字不清的男中音回答您说:“我做文学工作!”

大学毕业后,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在一家报纸上发表过一篇剧评。他从剧评转到书报评介栏,一年后就发展到每星期发表一篇评论性的小品文了。然而根据这一点却不应当得出结论说:他是业余工作者,他的写作具有偶然的和暂时的性质。每逢我看见他那装束整洁的瘦小身材、宽大的额头和马鬃般的长发,每逢我听着他讲话,我总觉得他的写作似乎不是取决于他写什么,怎样写,而是一种生来就有的生理现象,犹如心跳一样,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似乎他的全部文学纲领就已经在他的头脑里形成,象瘤子一样了。我甚至在他的步伐、手势、弹烟灰的姿态里也看到这个纲领,从头到尾,连同它的种种叫嚣、乏味、庄严之处,都清清楚楚。遇到他带着充满灵感的脸容把花圈放在某一名人的棺材上,或者带着尊严而郑重的神情为一封贺电征集签名的时候,他俨然是个以写作为业的人。他那种极力要结交著名文学家的热情,那种在没有才能的地方也能找到才能的本领,那种经常热情洋溢的神态,那种每分钟达到一百二十次的脉搏,那种对生活的无知,在为青年学生募捐的音乐会和文学晚会上象女人那样大惊小怪地奔忙张罗的样子,那种力求接近青年人的心情,即使他没有写过文章 ,也足以给他造出“作家”的名声来了。

象他这样的作家,很适合于说:“我们这种人是不多的!”

或者“缺了斗争,那还算是什么生活?前进啊!”其实他从来也没有跟什么人斗争过,也从来没有前进过。临到他开口畅谈理想,那也不会显得肉麻。每到大学周年纪念日,在达契雅娜节 ,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唱起“ gaudeamus”②来,总是荒腔走板,同时他那眉开眼笑、不住流汗的脸仿佛在说:“您瞧,我喝醉了,我在纵酒行乐啊!”可是就连这样,对他也是很相称的。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真诚地相信他的写作权利,相信他的纲领,不存任何怀疑,显然对自己很满意。只有一件事使他伤心,那就是他发表文章的报纸却订户很少,名气也不大。不过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相信他迟早会在大杂志上立足,发挥才能,大显身手,因此他那小小的悲哀在灿烂的希望面前也就黯然失色了。

我常到这个可爱的人家里做客,认识了他的亲妹妹,女医师薇拉·谢敏诺芙娜。乍看上去,这个女人神色疲倦,她那病恹恹的样儿使我吃惊。她年轻,身材苗条,相貌端正,粗眉大眼,然而跟活跃的、优雅的、健谈的哥哥相比,却显得乖僻,萎靡,疏懒,阴沉。她的动作、笑容和话语有点勉强,冷淡,漠然,人们都不喜欢她,认为她骄傲,头脑不那么聪颖。

可是实际上,我觉得,她是在休养。

“我亲爱的朋友,”她哥哥常对我说,叹口气,用好看的、作家的手势把头发撩到后边去,“永远不要凭外貌评断人!您瞧这本书吧:它早已被人读过,翻旧,卷了边揉皱,丢在尘土里,象是没用处的东西了,可是您一翻开,它就会使您脸色发白,流下泪来。我的妹妹就象这本书。您掀开她的封面,瞧一瞧她的灵魂,就会吓一大跳。前后不过三个月的工夫,薇拉经历到的事不下于人家一辈子的经历呢!”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不住地回头看,拉住我的衣袖,放低声音说:“您要知道,她毕业以后,跟一个建筑师恋爱,结婚了。

十足的悲剧啊!新婚夫妇还没过完一个月,那丈夫,唉!就得伤寒病死了。可是事情还不止于此。她自己也从丈夫那儿传染了伤寒,临到养好病,却听说她的伊凡死了,就吞下大量吗啡自杀。要不是她的女朋友们出力,我的薇拉早就升天了。您听听,难道这不是悲剧?难道我的妹妹不象一个ingénue③,已经演完了一生的五幕剧?让观众去看轻松喜剧吧,可是这位ingénue却要回家休息去了。“

薇拉·谢敏诺芙娜熬过那不幸的三个月以后,就搬到她哥哥这儿来住。行医不合她的心意,没有使她感到满足,反而使她厌倦。再者,她也没有给人留下精通医学的印象,跟她的科学有关的话我一次也没有听她谈起过。

她已经丢开医学,什么事也不做,沉默寡言,跟囚徒一 样,低下头,垂下手,懒散而缺乏光彩地打发她的青春。只有一件事总算还能引起她的兴致,而且多少给她的暗淡生活带来点光明,那就是她所爱的哥哥近在身旁。她爱他本人,爱他的纲领,钦佩他的小品文,遇到别人问她哥哥在做什么,她就压低喉咙,仿佛深怕惊扰他或者妨碍他似的,回答说:“他在写作!……”照例,他一写东西,她就在他身旁坐下,眼睛不放松他写作的手。这时候她就象是害病的动物在晒太阳取暖。……冬天一个傍晚,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坐在桌旁,正给报纸写评论文章 ,旁边坐着薇拉·谢敏诺芙娜,照例瞅着他的写作的手。批评家写得快,既不涂改,也不停顿。笔尖咝咝响,吱吱叫。桌子上,在他写作的手的旁边,放着一本厚杂志,已经翻开,刚裁开书页。

杂志上有一篇写农民生活的小说,署名是两个大写字母。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读得兴高采烈。他发现作者在描写方式上得心应手,自然景物的描写近似屠格涅夫,笔调真诚,非常熟悉农民的生活。批评家本人不过是靠书本和传说来了解这种生活罢了,然而他的感觉和内心的信念却促使他相信这篇小说。他预言作者会有光辉的前途,强调说他急不可待地等着看小说的结尾,等等。

“精采的小说啊!”他说,往椅背上一靠,愉快地闭上眼睛。“主题思想极其动人!”

薇拉·谢敏诺芙娜瞧着他,大声打个呵欠,忽然提出一 个意外的问题。一般说来,每到傍晚,她已经养成习惯,常常烦躁地打呵欠,提出简短而奇突的问题,往往跟正事无关。

“沃洛嘉④,”她问,“什么叫勿抗恶⑤?”

“勿抗恶?”哥哥睁开眼睛,反问道。

“是啊。你是怎么理解的?”

“是这么回事,亲爱的,假定有贼或者强盗来找你的麻烦,要打劫你,可是你非但不……”“不,你下一个理论上的定义吧。”

“理论上的定义?嗯!……哦,那又何尝不可?”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踌躇不决地说。“勿抗恶指的是对于道德范围里被称为恶的事情一律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说完这话,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就埋头去研究一个中篇小说了。这个中篇小说是一个女人写的,描绘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同她的情夫和私生子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她的不合法的地位何等难堪。对动人的主题思想也罢,对情节也罢,对表现手法也罢,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一概感到满意。他简略地转述中篇小说的内容,摘录几个最好的段落,然后添上他自己的话:“不是吗,这一切多么忠于现实,多么富于生活气息,多么美丽如画!作者不但是小说艺术家,而且是细腻的心理学家,善于看透人物的心灵。为了举例,我们不妨指出女主人公同丈夫相遇的时候,作者对她的内心状态的生动描写”,等等。

“沃洛嘉!”薇拉·谢敏诺芙娜打断他那评论家的文思,说道。“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昨天起就盘据在我的头脑里了。我一直在想:如果人类生活建立在勿抗恶的原则上,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大概会消灭。勿抗恶使犯罪的意志得到充分自由,于是这个世界就会大乱,文明当然也就完了。”

“那么会剩下些什么呢?”

“强盗和妓院。在下一篇文章里我也许会谈一谈这个问题。谢谢你提醒我。”

过一个星期我的朋友果然履行他的诺言了。这样做很合时宜,当时是八十年代,我们社会上和报刊上正在纷纷议论勿抗恶,议论审判、惩罚、战争的权利,在我们圈子里有的人开始不用仆人,或者到农村去种地,或者断绝肉食和性爱。

读完哥哥的文章 ,薇拉·谢敏诺芙娜想了想,几乎叫人看不出来地耸了耸肩膀。

“写得很可爱!”她说。“不过我仍旧有许多地方不理解。

例如列斯科夫⑥的《神职人员》里,有个种菜的怪人为所有的人种菜:为买主,为乞丐,也为打算偷菜的人。他的做法合理吗?“

根据妹妹脸上的表情,根据她的口气,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明白她不喜欢他这篇文章 ,他那作家的自尊心大约生平第一次受到了震动。他不免懊恼地回答说:“盗窃是不道德的现象。为盗贼种菜无异于承认盗贼有权利存在。如果我办一家报纸,分成两部分,除了宣传正直的思想以外,还要照顾敲诈勒索,那你会怎么说呢?按照那个菜园主的逻辑,我岂不应当也给敲诈者和坏蛋留出地盘,来宣传他们的思想?不是吗?”

薇拉·谢敏诺芙娜什么话也没回答。她从桌旁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到长沙发跟前,躺下。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沉思地说。“你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我认为,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对恶进行的斗争有一种虚伪的味道,仿佛有什么东西没有说穿,或者掩盖着似的。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们抵制恶的办法属于偏见之列,这类偏见已经在我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我们再也没有力量丢开,因此再也不能正确地判断它们了。”

“这话怎么讲?”

“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向你说清楚。也许人们认为必须对恶进行斗争,认为有权利这样做,其实是想错了,就象,比方说,认为人的心脏形状同纸牌上的心相似,也是错误的。很可能,我们在对恶进行斗争的时候没有权利用武力,而该用同武力相反的东西,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希望你这张画不被人偷去,那就不要把它藏起来,而要交出去。……”“高明,高明得很!要是我想娶一个有钱的商人女儿,那么为了阻止我做这种卑鄙的事,那个商人女儿倒应当赶快主动嫁给我呢!”

兄妹俩一直谈到半夜,互不相让。如果有个局外人听见他们谈话,就未必闹得清这一个争什么,那一个又争什么。

每到傍晚,兄妹俩照例坐在家里。他们没有熟识的家庭可去,再者,他们也没感到有必要去结识别人的家庭。至于剧院,只有上演新戏的时候他们才去,这是当时写作者的风气。音乐会他们是不去的,因为他们不喜欢音乐。……“你要怎么想都由你,”薇拉·谢敏诺芙娜第二天说,“可是对我来说,这个问题倒已经部分地解决了。我深深地相信:由别人施之于我本人的恶,我没有任何理由反抗。有人要杀死我吗?那就请便。杀人者不会因为我自卫而变得好起来。现在,对我来说,只有这个问题的另一半需要解决:对于施之于别人的恶,我应当采取什么态度呢?”

“薇拉,你可别发疯呀!”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说,笑起来。

“依我看来,勿抗恶成了你的idée -fixe⑦了!”

他有心把这场乏味的谈话变成玩笑,可是不知怎的,这已经没法变成玩笑,他脸上的笑容显得勉强而做作。妹妹再也不在他桌旁坐着,再也不恭恭敬敬地瞅着他那写作的手了。

他每天傍晚都感到身后的长沙发上躺着一个同他意见不合的人。……于是他的后背似乎发麻,发僵,他的灵魂里似乎吹来一股凉气。作家的感觉是记仇的,不依不饶的,永远也不会原谅人。妹妹成了头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挑起和触动这种不安的感觉的人,这种感觉宛如装满盘盏的木箱,拆散倒容易,再要把它按原样放好,就办不到了。

若干星期,若干月过去了,可是妹妹没有放弃她的思想,也不在桌旁坐着了。春季有一天傍晚,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在桌旁坐着写文章 .他在分析一个中篇小说,其中描写一 个乡村女教师拒绝一个她所爱而且也爱她的、富有的知识分子,这仅仅是因为一结婚,她就不能继续做她的教师工作了。

薇拉·谢敏诺芙娜躺在长沙发上想心思。

“上帝啊,多么枯燥无味!”她伸个懒腰说。“生活过得多么没劲,多么空虚啊!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你呢,却把最好的岁月消耗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工作上。你象炼金术士似的,老是翻这种没人要的旧垃圾。啊,我的上帝!”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放下笔,慢腾腾地回过头去瞧他的妹妹。

“瞧着你都乏味!”妹妹接着说。“《浮士德》里的瓦格纳挖蛆,不过他总算是在找宝贝,你呢,却是为找蛆而挖蛆。

……“

“这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是的,沃洛嘉,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想得很久很苦。

我终于相信你是个无可救药的蒙昧主义者和墨守成规的人。

喏,你问一问自己吧:你这种热心而勤恳的工作究竟能给你带来什么呢?你说:能带来什么呢?是啊,你老是翻这堆陈旧的垃圾,可是其中凡是可以提取的东西,早已由别人提取出来了。不管你怎样在研钵里捣水,不管你怎样分解水,可是除了化学家已经说过的话以外,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新的名堂来了。……“”原来是这样!“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站起来,拖着长音说。”不错,所有这些都是旧垃圾,因为这些思想是永恒的,可是照你的看法,什么才是新的呢?“

“你做的是思想领域里的工作,想出新的东西来是你的本分。不应该由我来开导你。”

“我成了炼金术士!”批评家讥诮地眯细眼睛,惊讶而愤慨地说。“艺术和进步居然是炼金术?!”

“你要明白,沃洛嘉,我觉得你们这些有思想的人如果专心致志于解决大问题,那你现在极力要解决的那些小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顺带解决了。如果你坐着汽球上天,看一看全城,那么你也就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地看见了田野、农村、河流。……人们制造硬脂,同时,作为副产品,也就得到了甘油。我觉得当代的思想似乎停在一个地方,粘住不动了。它充满偏见,萎靡不振,畏畏葸葸,害怕广阔浩渺的翱翔,犹如我和你怕登高山一样。这就是保守思想。”

这类谈话不会不留下痕迹。兄妹之间的相互关系一天比一天坏。有妹妹在场,哥哥就不能工作。他知道妹妹躺在长沙发上,瞧着他的后背,就心里生气。每逢他试着回到过去的局面,打算跟她分享他的喜悦心情,她却病态地皱起眉头,伸懒腰。每天傍晚她都抱怨乏味,谈思想的自由,谈墨守成规。薇拉·谢敏诺芙娜给她的新思想吸引着,口口声声说她哥哥热中的工作其实是偏见,无非是保守思想徒劳无益地试图维系已经过了时的并且正在退出历史舞台的东西罢了。她的比拟无穷无尽。她时而把哥哥比做炼金术士,时而比做守旧的分裂派经学家,那种人是宁可死掉也不接受新信念的。

……

她的生活方式也渐渐地起了变化。她能一天到晚躺在长沙发上,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书也不看,光是沉思,同时她的脸上露出冷漠严峻的神情,这是思想偏执、信心强烈的人常有的。她开始拒绝仆人服侍她,亲自打扫自己的房间,把垃圾倒出去,亲自擦半高腰皮靴,刷衣服。哥哥瞧着她做粗活露出的冷峻神色,就不能不气忿,甚至痛恨。她总是带点庄严的神情干这种活儿,他却觉得这有点生硬,虚伪,认为这是伪善和做作。他已经知道他没有力量触动她的信念了,就索性象小学生那样挑她的毛病,讥诮她。

“你不抗恶,可是又反抗我用仆人!”他挖苦说。“如果用仆人是恶,那你为什么反抗?这是自相矛盾嘛!”

他痛苦,愤慨,甚至羞愧。每逢他妹妹当着外人的面做那些胡闹的事,他就不由得害臊。

“可怕呀,好朋友!”他私下里对我说,绝望地摇手。“原来我们的ingénue还要演一出轻松喜剧呢。她精神变态到了极点!我已经灰心了,随她要怎么想就去怎么想,可是她何苦说出来,何苦惹得我心情激动呢。她应当想一想:我听了她的话是什么滋味?她居然当着我的面,用亵渎神明的态度,拿基督的教义来肯定她的错误,我听了是什么滋味呢?我连气都透不出来了!我那小妹妹居然宣扬她的学说,极力曲解福音书来为她自己辩护,故意不提耶稣把作买卖的人赶出圣殿⑧那件事,把我气得简直浑身发烧!老兄,这就是一知半解、思想浅薄的结果!这都是不容许人全面发展的医学系造成的。”

有一回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下了班,回到家里,碰见妹妹在哭。她坐在长沙发上,低下头,绞着手,眼泪扑簌簌地顺着她的脸淌下来。批评家善良的心痛苦地收紧了。他的眼睛里也淌下泪水,他一心想亲近妹妹,原谅她,也请她原谅,照老样子生活下去。……他就跪下去,吻她的头、手、肩膀。……她微微一笑,笑得那么古怪,那么辛酸。可是他快活地大叫一声,从桌上拿过一本杂志来,热烈地说:“好哇!我们要照老样子生活了,薇罗琪卡⑨!求主保佑吧!我给你准备了一篇多么好的作品啊!我们与其喝讲和的香槟酒,不如一块儿把它读一读!精彩美妙的作品啊!”

“哎呀,不,不,……”薇拉·谢敏诺芙娜推开那本书,惊恐地说。“我已经读过!不用了,不用了!”

“你是什么时候读过的?”

“一年前,……两年前,……我早就读过,我知道,我知道!”

“嗯!……你害了狂热病!”哥哥冷冷地说,把杂志丢在桌子上。

“不!你才害了狂热病,不是我!是你!”

薇拉·谢敏诺芙娜又泪流满面。哥哥站在她面前,瞧着她颤抖的肩膀,沉思了。他心里想的并不是凡开始按新方式、按自己的方式思索的人都会经历到的孤独之苦,也不是人在严肃的思想转变时期难免遇到的痛苦,而是他那受到侮辱的纲领和他那受到伤害的作家的自尊心。

从此以后,他对待妹妹就冷漠,漫不经心,任意讥诮,虽然容忍她在他的寓所里住着,却象容忍一个寄食的老太婆似的。她也不再跟他争论,对他的信念、讥诮、挑剔一概用鄙夷的沉默回报,这就越发惹得他生气了。

夏季有一天早晨,薇拉·谢敏诺芙娜穿着上路的衣服,背一个小包,走到哥哥跟前,冷冷地吻他的额头。

“你上哪儿去?”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诧异地说。

“到某某省去做种牛痘的工作。”

哥哥送她出门,走到街上。

“瞧你这个胡闹的人,简直是想入非非,……”他嘟哝说。

“你要钱用吗?”

“不要,谢谢。再见。”

妹妹握一下哥哥的手,走了。

“你怎么不雇一辆出租马车?”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喊道。

女医师没有回答。哥哥在她后面瞧着她那褪色的夏季长外衣,瞧着她脚步懒散、身体摇晃的样子,勉强叹一口气,可是心里没有生出惜别的感情。妹妹在他眼里已经成为陌生人了。而且在她眼里,他也成了陌生人。至少她一次也没有回 过头来看他。

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挨着桌子坐下,着手写文章 .

此后我就一次也没有见过薇拉·谢敏诺芙娜了。如今她在哪儿,我不知道。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却仍旧在写文章 ,放花圈,唱“ gaudeamus”,为“莫斯科定期刊物撰稿人互助基金”奔走。

有一次他得了肺炎,卧床三个月,先是在家里,后来在戈里岑医院里。他的膝盖上生出一条瘘管。大家纷纷议论,说应该把他送到克里米亚去疗养,就开始为他募捐。可是克里米亚没有去成,他死了。我们把他葬在瓦冈科夫斯克墓园里,靠左边葬着许多演员和文学工作者的地方。

有一天我们这些写作工作者在鞑靼饭馆里坐着。我讲起不久以前我到瓦冈科夫斯克墓园去过,见到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的坟墓。那座坟墓已经完全荒芜,几乎跟地面平齐,十 字架也倒了,必须把它修整一下,为此就得募点钱。……可是大家听完我的话,毫不动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于是我一个钱也没有募到。谁都不记得符拉季米尔·谢敏内奇。

他完全给人忘却了。

「注释」

①法语:夹鼻眼镜。

②拉丁语:我们来欢乐吧(一首古老的大学生歌曲的头一句)。——俄文本编者注

③法语:扮演天真少女角色的女演员。

④符拉季米尔的爱称。

⑤指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勿以暴力抵抗邪恶的思想。

⑥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⑦法语:固定的观念。

⑧出自《圣经》传说,见《新约·马可福音》第十一章 ,第十五至十七节 .这几节中记述耶稣把作买卖的人赶出圣殿后说:“……经上不是记着说,‘我的殿必称为万国祷告的殿’么?你们倒使他成为贼窝了!”——俄文本编者注

⑨薇拉的爱称。

正文 变故

变故

早晨。儿童室里窗玻璃上布满了冰花,可是灿烂的阳光照透冰花,射进来了。万尼亚是个六岁左右的男孩,头发剪短,鼻子象是一颗纽扣。他妹妹尼娜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头发卷曲,胖乎乎的,身材矮得跟年龄不相称。他们醒过来,隔着小床的栏杆互相气冲冲地瞧着。

“哎呀呀,这两个不害臊的!”保姆嘟哝说。“规规矩矩的人早已喝完早茶了,你们呢,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阳光在地毯上,墙上,保姆的衣裾上快活地玩耍,仿佛邀人跟它一块儿游戏似的,可是两个孩子没有注意这些。他们一醒过来就心绪不佳。尼娜撅起嘴唇,做出一脸的苦相,开始拖着长音说:“喝茶呀!保姆,喝茶呀!”

万尼亚皱起额头,心里寻思:该找个什么借口来哭它一 场呢?他已经眫巴眼睛,张开嘴了,可是这时候客厅里传来妈妈的说话声:“别忘了给猫喝牛奶,现在她有小猫了!”

万尼亚和尼娜拉长了脸,大惑不解地互相瞧着,然后他俩一齐喊叫起来,跳下小床,只穿着小衬衫,光着脚,往厨房跑去,弄得空中满是他们的尖叫声。

“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猫下崽子了!”

厨房里长凳底下放着一只不大的盒子,这是斯捷潘给壁炉生火的时候用来搬运焦炭的。母猫正在盒子里往外看。她那张灰色的脸表现出极度的疲乏,绿色的眼睛以及狭长的黑色瞳孔显得劳累,感伤。……从她的脸容可以看出来,要叫她的幸福圆满,只差一件事了,那就是“他”,小猫的父亲,不在盒子里,想当初,她是那么毫无私心地献身于他的啊!她想咪呜地叫一声,就张大嘴,可是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声音。

……响起了小猫吱吱的叫声。

两个孩子就在盒子跟前蹲下,一动也不动,屏住呼吸,瞧着盒子。……他们惊讶,震动,没有听见保姆不住抱怨,跟在他们身后追过来。他俩的眼睛里闪着极其真诚的欢乐。

家畜在孩子们的教育和生活中起着难以察觉而又无疑有益的作用。我们这些人有谁不记得那些强壮而慷慨的狗、好吃懒动的巴儿狗、关在笼里郁郁死去的鸟雀、迟钝而傲慢的火鸡、温柔的老母猫呢?我们为了解闷往往踩住老母猫的尾巴,惹得她们疼痛难熬,她们却仍然原谅我们。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家畜固有的耐性、忠心、原谅一切的秉性、真诚之类的品质,对孩子的头脑所起的作用,比起神情严峻、脸色苍白的卡尔·卡尔洛维奇的长篇教诲,或者女家庭教师极力向孩子们证明氢和氧构成水的时候那种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空谈来,要有力得多,也有成效得多。

“多么小啊!”尼娜说,瞪大眼睛,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象耗子似的!”

“一只,两只,三只,……”万尼亚数着说。“三只小猫。

那么,一只归我,一只归你,一只归另外一个什么人。“

“咪呜,……咪呜,……”生下孩子的母亲见到有人关心她,就受宠若惊,叫起来。“咪呜。”

孩子们把小猫瞧了个够,把它们从母猫身子底下抱过来,放在手里揉一阵,然后,觉得这样还不满足,索性用衬衫的底襟把它们兜着,跑到房里去了。

“妈妈,猫下崽子了!”他们嚷道。

母亲在客厅里陪着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先生坐着。她看见孩子们没有漱洗,没有穿好衣服,把衬衫的底襟撩起来,就发窘了,瞪起严厉的眼睛。

“把衬衫放下来,不害臊!”她说。“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罚你们了。”

可是孩子们既没理会母亲的吓唬,也没理会有外人在座。

他们把小猫放在地毯上,发出震耳的尖叫声。产后的母猫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用恳求的声调叫着。过了一忽儿,孩子们给拖到儿童室去穿衣服,做祷告,喝茶,可是他们充满热烈的愿望,一心想赶快摆脱这种平淡无味的例行公事,再跑到厨房去。

他们平素要做的事和游戏都丢在脑后了。

小猫的出世压倒一切,成了活的新闻和当前的大事。哪怕有谁向万尼亚或者尼娜提议,用一普特的糖果或者一千枚十戈比银币掉换一只小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笔交易。直到吃中饭为止,尽管保姆和厨娘提出激烈的抗议,他们却在厨房里盒子旁边坐着不走,摆弄小猫。他们脸色严肃,聚精会神,露出关切的神情。他们不但为小猫的现在,而且也为它们的未来操心。他们决定把一只小猫留在家里陪伴老猫,好让老猫得到安慰,把另一只搬到别墅去,叫第三只住到地下室去,那儿有很多老鼠。

“可是它们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人呢?”尼娜纳闷地说。

“它们的眼睛是瞎的,就跟叫化子一样。”

这个问题也惹得万尼亚心里不安。他着手翻开一只小猫的眼睛,嘴里呼嗤呼嗤地吐气,喘了很久,然而他的手术终于不见成效。他们给小猫送来肉和牛奶,可是小猫执意不吃,这也使得他们大为不安。凡是放在它们小脸跟前的吃食,统统由灰毛妈妈吃掉了。

“咱们来给小猫造小房子,”万尼亚出主意说。“它们住在各自的家里,大猫就到它们家里去做客。……”于是厨房的各个角落里放了些硬纸做的帽盒。小猫给安置在帽盒里住下。可是这样分家,未免为时过早:大猫脸上保持着恳求和感伤的神情,走遍各个帽盒,把它的孩子都带回原地去了。

“它们的母亲是大猫,”万尼亚说,“可是它们的父亲是谁呢?”

“是啊,父亲是谁呢?”尼娜也跟着说。

“它们没有父亲可不行。”

万尼亚和尼娜考虑很久,要决定小猫的父亲应该是谁,最后他们选中了枣红色大马,尾巴已经被扯掉,如今丢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跟别的玩具一起,没人要了。他们就从储藏室里把它搬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要注意!”他们告诫它说。“你就站在这儿管住它们,叫它们规规矩矩。”

这一切都是以极其严肃的方式说出来、做出来的,他们的脸上露出操心的神情。在万尼亚和尼娜的心目中,世界上除了盒子和小猫以外,别无他物了。他们的欢乐是无边无际的。不过他们也不得不经历沉重而痛苦的时刻。

吃中饭前,万尼亚在父亲的书房里坐着,瞧着桌上出神。

一只小猫在灯旁一张盖着官印的公文纸上打滚儿。万尼亚瞅着它的动作,时而用铅笔,时而用火柴戳它的小嘴。……忽然,仿佛从地里生出来的一样,他父亲在桌旁出现了。

“这是什么东西?”万尼亚听见气愤的说话声。

“这……这是小猫,爸爸。……”

“我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小猫!你瞧你干的好事,可恶的孩子!你把我的公文纸全弄脏了!”

使得万尼亚大吃一惊的是,爸爸不象他那样喜爱小猫,非但不赞叹和高兴,反而拧着万尼亚的耳朵,叫道:“斯捷潘,把这讨厌的东西拿走!”

吃饭时候也出了乱子。……饭桌上的人正在吃第二道菜,突然听见吱吱的叫声。大家开始追查原因,发现尼娜的小围裙底下有一只小猫。

“宁卡①,离开饭桌!”父亲生气地说。“马上把小猫都扔到污水坑里去!家里不准有这种讨厌的东西!……”万尼亚和尼娜吓坏了。让小猫死在污水坑里,除了残忍以外,还会害得母猫和木马失去它们的孩子,盒子就要空荡荡,又会破坏未来的计划,那个美妙的未来的计划:让一只小猫安慰它的老母亲,另一只住到别墅去,第三只在地下室里捉老鼠。……孩子们哭起来,为小猫讨饶。父亲同意了,可是有个条件,不准孩子们到厨房去动小猫。

饭后万尼亚和尼娜在各个房间里逛荡,苦恼不堪。禁止到厨房去的命令弄得他们无精打采。他们不要吃糖果,他们闹脾气,对母亲撒野。傍晚彼得鲁沙舅舅来了,他们就把他拉到一旁,对他抱怨父亲,说父亲要把小猫丢到污水坑里去。

“彼得鲁沙舅舅,”他们央求舅舅说,“你跟妈妈说一声,把小猫搬到儿童室来住。你说一声吧!”

“行了,行了,……好吧!”舅舅说,对他们摇摇手,要他们走开。“可以。”

彼得鲁沙照例不是一个人来的。涅罗也跟着他来了,那是一条丹麦种的大黑狗,耳朵耷拉着,尾巴跟棍子那么硬。这条狗不大叫唤,神态阴沉,充满个人尊严感。它见到两个孩子,理也不理,从他们身旁走过去,摇着尾巴拍打他们,就象拍打椅子似的。两个孩子满心痛恨它,可是这一次,实际的考虑压倒了他们的感情。

“你猜怎么着,尼娜?”万尼亚睁大眼睛说。“就让涅罗代替那匹马做小猫的父亲吧!那匹马是死的,涅罗到底是活的嘛。”

整个傍晚,他们一直盼着爸爸坐下来打纸牌,他们就可以趁人不注意,把涅罗领到厨房里去。……最后爸爸总算坐下来打牌了,妈妈忙着张罗茶炊,没顾到两个孩子。……幸福的时刻来临了。

“咱们走吧!”万尼亚小声对妹妹说。

可是这时候斯捷潘走进来,笑着宣布说:“太太,涅罗把小猫全吃了!”

尼娜和万尼亚脸色煞白,惊恐地瞧着斯捷潘。

“真的,太太,……”听差笑着说。“它走到盒子跟前,就吃开了。”

孩子们以为,这所房子里所有的大人都会大吃一惊,找坏蛋涅罗算帐。可是那些大人却心平气和,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光是为那条大狗的胃口诧异。爸爸和妈妈都笑了。……涅罗在桌旁走来走去,摇晃尾巴,洋洋得意地舔嘴唇。……只有母猫惶惶不安。她竖起尾巴,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怀疑地瞧着那些大人,呜呜地哀叫。

“孩子们,现在已经九点多钟了!该睡觉了!”妈妈嚷道。

万尼亚和尼娜躺下睡觉,他们流着泪,久久地想着受了委屈的母猫和残忍、无耻,却又没有受到惩罚的涅罗。

「注释」

①尼娜的小名。

正文 剧作家

剧作家

一个萎靡不振的人走进医师的诊室,目光暗淡,外貌显出他患着炎症。从他鼻子之大和脸上阴沉忧郁的神情来看,这个人同烈酒、慢性鼻炎、哲学是不会无缘的。

他在圈椅上坐下,讲起病情,说他常常气喘,打嗝,胃气痛,心境忧郁,嘴里有苦味。

“您做什么工作?”医师问。

“我是剧作家!”这个人有点自豪地申明道。

医师一刹那间对病人生出了敬意,恭敬地赔着笑脸。

“啊,这是那么出色的专业,……”他喃喃地说。“这是繁重而伤神的纯脑力劳动!”

“我想是这样。……”

“作家是极少的,……他们的生活不可能跟普通人相同,……因此我请求您向我叙述一下您的生活方式,您的工作、习惯、环境,……总之您的工作使您付出了什么代价。……”“遵命,……”剧作家同意说。“我平时总是十二点钟左右起床,我的先生,不过有的时候也早一点。……我一起床,就立刻吸一支烟,喝上两杯白酒,有的时候喝三杯。……不过偶尔也喝四杯,这要看前一天晚上喝多少了。……是啊。

……要是我不喝,我的眼睛里就会冒金星,脑袋胀痛。“

“大概,您平时总是喝得很多吧?”

“不对,哪儿会喝很多呢?要是我空着肚子喝酒,我认为,那也纯粹是心绪烦躁的缘故。……然后我穿好衣服,到里沃尔诺饭馆或者萨夫拉森科夫饭馆去吃早饭。……一般说来我的胃口总是差。……我早饭吃得极少:一份肉饼或者半份辣根拌鲟鱼肉。我特意喝上三四杯,可还是没有胃口。……早饭后喝点啤酒或者葡萄酒,那就要看我的经济状况如何了。

……“

“哦,后来呢?”

“后来我就到一家啤酒店去,从啤酒店出来,又回到里沃尔诺饭馆去打台球。……玩到六点钟光景,就吃正餐。……正餐我总是吃得很糟。……信不信由您,有的时候喝上六七 杯,可是胃口却一点也没有!我瞧着人家,心里总是羡慕:大家都在喝汤,唯独我见着汤就讨厌,没法吃,就改喝啤酒。……吃完这顿饭,我就到剧院去。……”“嗯。……戏剧大概使您激动吧?”

“不得了!我激动而且兴奋,再者我又总是碰见朋友,他们说:喝酒去,喝酒去!我就跟这个一块儿喝白酒,跟那个喝红葡萄酒,跟第三个喝啤酒,可是后来,您猜怎么着,戏还没演到第三幕,我就站都站不稳了。……鬼才知道我的神经是怎么回事。……散戏以后我坐车到沙龙①去,或者到罗东②那儿去参加假面舞会。……您自己也知道,在沙龙或者假面舞会上是不能很快就抽身走掉的。……要是早晨能在家里醒过来,那就要谢天谢地。……有的时候整整一个星期都不在家里过夜呢。……”“嗯。……您是在观察生活吧?”

“哦,是啊。……有一回我的神经坏极了,甚至整整一个月没有住在家里,连我的住址都忘了。……结果只好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问。……喏,您看,几乎天天都这样!”

“哦,那么您什么时候写剧本呢?”

“剧本?怎么跟您说好呢?”剧作家耸着肩膀说。“这就要看情形了。……”“请您费心叙述一下您的写作过程吧。……”“首先,我的先生,我凑巧碰到,或者从我的朋友那儿拿到一本法国的或者德国的作品,反正我自己没有工夫注意这些新书!要是它合用的话,我就把它拿到我妹妹那儿去,或者花五卢布雇一个大学生。……他们把它翻译出来,我呢,您明白,按俄国风俗把它改编一下,把外国姓名换成俄国姓名,等等。……过程就是这些。……不过,这工作真难!啊,难得很呀!”

这个萎靡不振的人不住地转动眼珠,叹气。……医师就开始敲他的胸脯,听诊,抚摸。……

「注释」

①莫斯科城郊的夜间游艺场所。

②罗东是莫斯科滑稽歌剧院的喜剧演员。

正文 演说家

演说家

一天早上,八等文官基里尔·伊凡诺维奇·瓦维洛诺夫下葬。他死于俄国广为流行的两种疾病:老婆太凶和酒精中毒。在送殡行列离开教堂前往墓地的时候,死者的一名同事,有位姓波普拉夫斯基的人,坐上出租马车,去找他的朋友格里戈里·彼得罗维奇·扎波伊金——此人虽说年轻,但已相当有名气了。这个扎波伊金,诚如许多读者知道的那样,具有一种罕见的才能,他擅长在婚礼上,葬礼上,各种各样的周年纪念会上发表即席演说。他任何时候都能开讲:半睡不醒也行,饿着肚子也行,烂醉如泥也行,发着高烧也行。他的演说,好似排水管里的水,流畅、平稳、源源不断。在他演说家的字典里,那些热情似火的词汇,远比随便哪家小饭馆里的蟑螂要多。他总是讲得娓娓动听,长而又长,所以有的时候,特别是在商人家的喜庆上,为了让他闭嘴,不得不求助于警察的干预。

“我呀,朋友,找你来了!”波普拉夫斯基正碰到他在家,开始说,“你快穿上衣服,跟我走。我们有个同事死了,这会儿正打发他去另一个世界,所以,朋友,在告别之际总得扯些废话……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要是死个把小人物,我们也不会来麻烦你,可要知道这人是秘书……某种意义上说,是办公厅的台柱子。给这么一个大人物举行葬礼,没人致辞是不行的。”

“啊,秘书!”扎波伊金打了个哈欠,“是那个酒鬼吧?”

“没错,就是那个酒鬼。这回有煎饼招待,还有各色冷盘……你还会领到一笔车马费。走吧,亲爱的!到了那边的墓地上,你就天花乱坠地吹他一通,讲得比西塞罗①还西塞罗,到时我们就千恩万谢啦。”

①西塞罗(前一0六一前四三),古罗马演说家,政治家。

扎波伊金欣然同意。他把头发弄乱,装出一脸的悲伤,跟波普拉夫斯基一起走到了街上。

“我知道你们那个秘书,”他说着坐上出租马车,“诡计多端,老奸巨滑,但愿他升天,这种人可少见。”

“得了,格利沙①,骂死人可不妥啊。”

①格里戈里的小名。

“那当然。对死者要么三减(缄)其口,要么大唱赞歌。②不过他毕竟是个骗子。”

②原文为拉丁文,但他说错了。

两位朋友赶上了送殡的行列,就跟在后面。灵枢抬得很慢,所以在到达墓地之前,他们居然来得及三次拐进小酒馆,为超度亡灵喝上一小杯。

在墓地上做了安魂祈祷。死者的丈母娘、妻子和小姨子遵照古老的习俗痛哭一阵。当棺木放进墓穴时,他的妻子甚至叫道:“把我也放在他身边吧!”不过她没有随丈夫跳下去,多半是想起了抚恤金。等大家安静下来,扎波伊金朝前跨出一步,向众人扫了一眼,开口了:

“能相信我们的眼睛和听觉吗?这棺木,这些热泪涟涟的脸,这些呻吟和哭号,岂不是一场噩梦?唉,这不是梦,视觉也没有欺骗我们!眼前躺着的这个人,不久前我们还看到他是如此精力充沛,像个年轻人似的如此活泼而纯洁,这个人不久前还在我们眼前辛勤工作,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把自己酿的蜜送进国家福利这一总的蜂房里,这个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已变成一堆骸骨,化作物质的幻影。冷酷无情的死神把它那僵硬的手按到他身上的时候,尽管他已到了驼背的年龄,但他却依然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光辉灿烂的希望。不可弥补的损失啊!现在有谁能为我们取代他呢?好的文官我们这里有很多,然而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却是绝无仅有的!他直到灵魂深处都忠于他神圣的职责,他不吝惜自己的精力,通宵达旦地工作,他无私,不收受贿赂……他嫉恶如仇,那些想方设法损害公共利益妄图收买他的人,那些利用种种诱人的生活福利来拉拢他,让他背弃自己职责的人,统统遭到他的鄙视!是的,我们还看到,普罗科菲·奥西佩奇把他为数不多的薪水散发给他穷困的同事们,现在你们也亲耳听到了靠他接济的那些孤儿寡母的哭丧。由于他忠于职守,一心行善,他不知道生活的种种乐趣,甚至拒绝享受家庭生活的幸福。你们都知道,他至死都是一个单身汉!现在有谁能为我们取代他这样的同事呢?就在此刻我也能看到他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深受感动的脸,它对我们总是挂着善意的微笑;就在此刻我也能听到他那柔和的、亲切友好的声音。愿你的骸骨安宁,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安息吧,诚实而高尚的劳动者!”

扎波伊金继续说下去,可是听众却开始交头接耳。他的演说也还让人满意,也博得了几滴眼泪,但是其中许多话令人生疑。首先,大家弄不明白,为什么演说家称死者为普罗科菲·奥西波维奇①,死者明明叫基里尔·伊凡诺维奇呀。其次,大家都知道,死者生前一辈子都同他的合法妻子吵架,因此他算不得单身汉。最后,他留着红褐色的大胡子,打生下来就没有刮过脸,固而不明白,为什么演说家说他的脸向来刮得干干净净的。听众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耸着肩膀。

①上文的奥西佩奇为奥西彼维奇的简称形式。

“普罗科菲·奥西佩奇!”演说家眼睛望着墓穴,热情洋溢地继续道,“你的脸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说相当难看,你总是愁眉苦脸,神色严厉,可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正是在这样一个有目共睹的躯壳里,跳动着一颗正直而善良的心!”

不久,听众开始发现,就连演说家本人也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他定睛瞧着一个地方,不安地扭动身子,自己也耸起肩膀来了。突然他打住了,吃惊得张大了嘴巴,转身对着波普拉夫斯基。

“你听我说,他活着呢!”他惊恐万状地瞧着那边说。

“谁活着?”

“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呀!瞧他站在墓碑旁边呢!”

“他本来就没有死!死的叫基里尔·伊凡内奇②!”

②伊凡内奇为伊凡诺维奇的简称形式。

“可是你刚才亲口说的,你们的秘书死了!”

“基里尔·伊凡内奇是秘书呀。你这怪人,都搞乱了!普罗科菲·奥西佩奇,这没错,是我们的前任秘书,但他两年前就调到第二科当科长了。”

“咳,鬼才搞得清你们的事!”

“你怎么停住了?接着讲,不讲可不妙!”

扎波伊金又转身对着墓穴,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致中断了的悼词。墓碑旁果真站着普罗科菲·奥西佩奇。一个脸面刮得干干净净的年老文官。他瞪着演说家,气呼呼地皱着眉头。

“你这是何苦呢!”行完葬礼后,一些文官跟扎波伊金一道返回时说,“把个活人给埋葬了。”

“不好呀,年轻人!”普罗科菲·奥西佩奇埋怨道,“您的那些话说死人也许合适,可是用来说活人,这简直是讽刺挖苦,先生!天哪,您都说了些什么话?什么无私呀,不被收买呀,不受贿赂呀!这些话用来说活人只能是侮辱人格,先生!再说谁也没有请您,阁下,来宣扬我的脸面。什么不漂亮呀,什么难看呀,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必要拿它来当众展览呢?气死人了,先生!”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正文 灾难

灾难

象尼古拉·玛克辛梅奇·普托兴所遇到的灾难,对天性开阔、无忧无虑的俄国人来说,犹如坐牢和讨饭一样,是无从避免的:原来他偶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忘记家庭和公务,在花天酒地的场所整整留连了五天五夜。在这放浪形骸的五 昼夜里,那些醉脸啦,花裙子啦,酒瓶啦,扬起的腿啦,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一团杂乱无章的印象,好比一锅粥。他极力回想,可是他记得清楚的却只有一件事:一天傍晚,那正是点亮街灯的时候,他跑到朋友家里去,原想谈一忽儿正事就走,不料那个朋友请他喝啤酒。……普托兴喝了一杯,两杯,三杯。……等到喝完六瓶以后,两个朋友就动身到一个名叫巴威尔·谢敏诺维奇的人那儿去,那个人招待他们吃熏鲑鱼,喝马德拉葡萄酒。喝完了马德拉,又打发人去买白兰地。然后又到别处去,又喝,不过这以后的事却被迷雾遮住,普托兴隔着雾只能看见一种类似梦乡的情景:一个瑞典女人扬起淡紫色的脸,嚷道:“男人,请我喝黑啤酒!”有个长长的舞厅,天花板不高,挤满了女人和听差的脸,他自己也在那儿,把大拇指塞在坎肩的口袋里,两条腿不知在跳什么舞。

……然后他象做梦似的看见一个不大的房间,墙上挂着俗气的木版画和女人的连衣裙。……他想起泼洒的黑啤酒的气味,花露水和甘油肥皂的气味。……在这种杂乱无章的一锅粥里,只有他睡醒过来的画面略微显得清楚点:他头昏脑涨,心绪恶劣,甚至觉得阳光都讨厌。……他想起他在衣袋里没有找到他的怀表和表坠,就系上别人的领带,急忙去上班,由于喝多了酒而头昏眼花。他站在上司面前,羞得脸色通红,正赶上醉后发烧而身子颤抖,可是上司没有看他,用淡漠的声调说:“您不必费神辩白了。……我甚至不明白您何必大驾光临,多此一举!……讲到您以后不再在我们这儿工作,这已经成了定局,先生。……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工作人员,您作为通情达理的人,是明白这一点的。……是啊!”

上司这种淡漠的口气和眯细的尖刻的眼睛,同事们为顾全礼貌而沉默不语的神态,在那团杂乱无章的印象里明显地浮现出来,再也不象梦景了。……“糟透了!不象样子!”普托兴跟上司谈过话后,在回去的路上嘟哝说。“既出了丑,又丢了工作。……不象样子,一 团糟!”

可恶的宿醉感觉浸透他的全身,从嘴里蔓延到几乎走不动的两条腿上。……“骑兵连在嘴里住过夜”①的感觉惹得他周身,以至灵魂都不好受。他不由得又是羞愧,又是害怕,又是恶心。

“简直到开枪自杀的时候了!”他嘟哝说。“这叫人又是心里羞愧,又是恼恨得透不出气来。我都走不动路了!”

“是啊,事情是不妙!”送他回去的同事费多尔·叶里塞伊奇同意说。“本来倒还没什么,糟糕的是丢了工作!这比什么都坏,老兄。……真到开枪自杀的时候了。……”“我的上帝,我头痛,……头痛啊!”普托兴痛得皱起眉头,嘟哝说。“痛得要命,象要炸开似的。不行,随你怎么样,反正我要到小饭铺里喝几口酒解一解醉。……咱们走吧!”

两个朋友走进一家小饭铺。……

“我怎么会灌了那么多的酒,真不明白!”普托兴喝完第二杯,心有余悸地说。“本来我已经有两年滴酒不进,还在圣像面前对我妻子起过誓,可是忽然间,全完了!工作丢了,而且休想安宁了!要命呀!”

他摇摇头,接着说:

“我回家就象去受死刑似的。……丢了表,花完了钱,失去了工作,我都不可惜。……所有这些损失,再加上头痛啦,上司的教训啦,我都准备不计较,……可是有一件事却弄得我心神不定:我怎么跟我妻子见面呢?我对她怎么说呢?我有五夜没在家里睡觉,把钱全用在灌酒上,现在又丢了工作。

……我能跟她说些什么呢?“

“没关系,她骂你一阵也就过去了!……”“她现在一定觉得我讨厌,不成样子。……她素来受不了喝醉的人,依她看来凡是纵酒的人都可恶。……她倒是对的。

……照我这样把过日子的钱全喝光,工作也丢了,难道不可恶?“

普托兴喝下一杯酒,吃了点腌白鲟鱼肉,沉思了。

“这样看来,明天不得不去一趟当铺,”他沉默一阵,然后说。“工作是不会很快就找到的,于是饥饿就会大摇大摆地光临我们的家门。……女人,我的老兄,什么事都能原谅,喝醉啦,变心啦,殴打啦,年老啦,都不在话下,可就是不能原谅穷。在她们眼里,穷比一切恶习都糟。我的玛霞一旦习惯了天天吃几道菜的正餐,那你哪怕去偷钱,也得给她准备下正餐。她会说:”不正经开饭可不行;倒不是我贪吃,而是没脸见仆人啊。‘是的,老兄。……这些娘们儿我仔细研究过。

……我的五天放荡生活她倒能原谅,可就是不能原谅饥饿。“

“是啊,免不了要挨一顿痛骂呢,……”费多尔·叶里塞伊奇叹道。

“她不会好好想一想的。……她明明知道我心里负疚,深深地不幸,可是她才不在心上呢。这关她什么事?女人不管这些,特别是如果她是当事人的话。……人家心里难过,羞愧得叹气,恨不得把子弹打进脑门才好,可是她光想:谁叫他不守规矩,造了孽,那就得给他苦头吃。……要是她痛痛快快骂你一顿,打你几下,倒也罢了,可是不然,她见着你总是冷冷淡淡,一言不发,用轻蔑的沉默足足惩罚你一个星期,挖苦你,说些无聊的话怄你。……你想得出来那种活受罪的味道。”

“那你就向她讨饶!”同事出主意说。

“那是白费劲。……她唯其贤德才不原谅有罪的人。”

尼古拉·玛克辛梅奇从小饭铺里出来,走回家去,一路上盘算着该说些什么话来回答他的妻子。他暗自想象她那气得发白的脸、泪汪汪的眼睛、滔滔不绝的刻薄话,他的心里就充满小学生们所熟悉的那种战战兢兢的恐惧感。

“唉,管它呢!”他在家门口拉一下门铃,暗自决定道。

“要出什么事就让它出吧!要是我受不住,我走就是。我对她把话讲完,就出外去流浪。”

他走进家门,他妻子玛霞正站在前厅里,用疑问的眼光瞧着他。

“让她开始吧,”他暗想,瞧着她惨白的脸,游移不定地脱下套靴。

可是她没开口。……他走进客厅,然后走进饭厅,可是她一直沉默着,用疑问的眼光看他。

“我要往脑门里放一枪!”他暗自决定,羞得脸上发烧。

“我再也经不住!我没有力量了!”

他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走了五分钟光景,下不了决心开口讲话,然后很快地走到桌子跟前,拿起铅笔,在一 张报纸上写道:“我纵酒,结果革了职。”他妻子读了一遍,拿起铅笔来写道:“不要灰心。”他读完了,赶快走掉,……回 到书房里去了。

过一忽儿,他妻子坐在他身旁,安慰他。

“万事总会有个解决办法的,”她说。“你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不要泄气。……上帝保佑,我们会熬过这场灾难,找到更好的工作的。”

他听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却象孩子似的发出一连串幸福的笑声。他妻子给他吃饱,让他喝点酒解一解醉,然后服侍他上床睡下。

第二天,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出外找工作,不出一 个星期就找到了。……他经历的这场灾难使他起了很大的变化。他见到喝醉酒的人,不再象先前那样讥笑、责难了。他喜欢周济醉醺醺的乞丐,常常说:“恶习不在于我们灌酒,而在于我们不理解醉人。”

也许他的话是对的。

「注释」

①借喻嘴里有酒臭味。

正文 赶稿

赶稿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想起他答应过一个周刊的主编写一 篇“比较可怕而又动人的”圣诞节小说,就在他的写字台跟前坐下,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沉思。他头脑里有几个合适的题材在徘徊。他伸出手擦着脑门,想了一阵,就选定其中的一个,也就是在他出生和读书的城里十年前发生过的一起凶杀案。他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叹口气,写起来。

书房隔壁的客厅里坐着几个客人:两个太太和一个大学生。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的妻子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把乐谱翻得沙沙地响,在钢琴上胡乱弹出几个和音来。

“诸位先生,谁给我伴奏啊?”她用含泪的音调说。“娜嘉,好歹您来给我伴奏吧!”

“唉,亲爱的,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坐下弹琴了。”

“上帝啊,多么扭扭捏捏!好,那我索性不唱了!您该害臊才是,其实伴奏是极容易的事!”

两个太太争执很久以后,挨着钢琴坐下:一个弹琴,一 个开始唱抒情歌曲《你不要说青春已经断送》①。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皱起眉头,放下笔。他听一忽儿,把眉头皱得更紧,跳起来,往门口跑去。

“索菲雅,你唱得不对!”他开口叫道。“你的调门太高,至于您,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弹得太快,好象人家在敲您的手指头似的。应当这样:特拉,特拉,……达……达……”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开始摇胳膊,顿脚,表示该怎样唱歌,怎样弹琴。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哼着他妻子唱的曲调,回 到书房里,继续写下去:“乌沙科夫和文凯尔都年轻,年龄几乎相同,两个人在同一个衙门里工作。乌沙科夫象女人,温柔,神经质,胆怯。文凯尔却跟他的朋友相反,以粗野、残暴、蛮横闻名,只要他的情欲得不到满足就决不罢休。他是极其罕见而独特的利己主义者,有些人认为他精神不正常,这倒是我乐于相信的。乌沙科夫和文凯尔很要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这两个相反的性格联系在一起,我简直不理解。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家财豪富。乌沙科夫是独生子,母亲很有钱。大家公认文凯尔是他伯母的继承人,她是将军夫人,喜欢他,把他看做亲儿子。

在人们的相互关系中,金钱是绝妙的联系因素。两个人都能挥霍钱财,花钱打动最美的女人的心,装束考究,坐着三套马的马车飞奔,惹得大家眼热,这也许就是把两个愚蠢的孩子联系在一起的基石吧。

“乌沙科夫和文凯尔的友谊没有维系很久。两个人同时爱上女裁缝卡萨特金娜,就此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其实那个女人没什么长处,然而很风骚,以头发蓬松好看闻名。她图财心切,乐得委身于两个朋友。那个风骚的女人十分放荡,贪图实惠,善于挑拨两个孩子争风吃醋,因为天下再也没有一种东西比情人的嫉妒心更能使女人大发横财了。胆怯而腼腆的乌沙科夫忍气吞声,对情敌无可奈何,可是野蛮而荒淫的文凯尔,正如人们应该预料到的,完全放任他的感情,一 发而不可收拾了。”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客厅里的人开始喊叫。“您到这儿来!”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跳起来,跑到太太们那边去。

“你跟米谢尔二部合唱!”他妻子说。“你唱第一部,他唱第二部!”

“行!定调门吧!”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挥一下还闪着墨水亮光的钢笔,顿一下脚,做出悲悲切切的脸色,开始跟大学生合唱《疯狂之夜》②。

“好哇!”他唱完歌,搂住大学生的腰,大笑说。“咱俩配得真好!要能再唱一支才好,可是,见鬼,我得去写东西了!”

“您别写了!何苦呢!”

“不行,不行。……我答应人家了!你们不要诱惑我!这篇小说今天就得写出来!”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摇着手,跑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写道:“有一天,晚上十点钟光景,乌沙科夫正在衙门里值班,文凯尔溜进值班室,悄悄走到他的情敌身后,用一把不大的斧子砍他的头。法医发现乌沙科夫头部伤口有十一处之多,由此可见文凯尔杀人的时候是多么残暴凶狠。凶手在杀人当中和杀人以后,都没考虑周到。他砍死情敌后,身上溅满血,没有放下手里的斧子,却不知什么缘故爬到阁楼上,钻出天窗,走到房顶上,衙门里的守夜人久久地听见有人在铁皮房顶上迈步走动。文凯尔从这所官家房屋顺着排水管滑到邻近屋子的房顶上,再从这所房屋转到另一所房屋,照这样在房顶上徘徊不定,直到被捕为止。

“全城的人送上花圈,奏着哀乐,为遇害的乌沙科夫送葬。

社会舆论对凶手深表愤慨,于是人们成群结队往监狱走去,想看一下狱墙,当时文凯尔正在那里面服刑。遇害者下葬后过了两三天,坟墓上立起一个十字架,上有仇深似海的题词:“死于杀人犯之手‘。可是乌沙科夫之死对任何人的影响都不及对他母亲大。不幸的老太婆听到独生子死了,几乎发疯。

……“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接着又写完一页稿纸,一连吸完两支纸烟,在躺椅上躺下来,后来又挨着桌子坐下,继续写道:“乌沙科娃老太婆由人搀进法庭,坐在圈椅上陈述她的意见。她陈述的时候,周身发抖,回转头去对着被告,向他摇着拳头叫道:”‘害死我儿子的就是你!你!’“‘我本来就没有否认,……’文凯尔阴沉地嘟哝说。

“‘你也不敢否认!’老太婆继续说,不理庭长的话。‘就是你害死的!’”文凯尔的伯母,年老的将军夫人,伤心得呆若木鸡,在陈述意见以前,茫然瞧着她的侄子有三分钟光景,然后用那种使得庭上的人打冷战的声调问道:“‘尼古拉,你干了什么事啊!’”此外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两个老太婆的出现给听众留下郁闷的印象。据说,她们在法庭的走廊上相遇,彼此大闹一场,甚至把法警们气得直掉泪。老太婆乌沙科娃痛苦得很,索性横下了心,朝将军夫人猛扑过去,破口大骂。她对她讲话不说‘您’而说‘你’,指责她,骂她,搬出上帝来威胁她,等等。文凯尔的伯母起初沉默地听着,露出谦恭依顺的神情,光是说:“‘您发发慈悲吧!您不骂,他和我也已经受到惩罚了!’”可是后来她忍不下去,就用辱骂还报辱骂。

“‘要不是您的儿子,’她叫道,‘我的尼古拉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您的儿子把他毁了,’等等。

“两个老太婆吵得难解难分。……文凯尔经陪审员判处苦役刑十年。”

“尼康诺夫的男低音好听得很!”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听见他妻子说。“他的男低音好听,低沉,有韵味。……我不明白,亲爱的,为什么他不去唱歌剧呢?”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瞪大眼睛,跳起来。……“你说尼康诺夫的男低音好听?”他探出头去往客厅里张望,问道。“尼康诺夫的男低音也能算好听?”

“对,我说的就是尼康诺夫的男低音。”

“得了吧,小母亲,可见你什么也不懂,……”巴威尔·谢尔盖伊奇摊开手,说。“你那个尼康诺夫好比一头母牛!哇哇地喊,嗓子沙哑,倒象谁要把他的肚肠拉出来似的。嗓音颤动,发抖,仿佛空酒瓶里塞进了软木塞!我就听不下去!你那个尼康诺夫对音乐的感觉跟这张长沙发差不多。”

“尼康诺夫居然成了歌唱家!”大约五分钟后他回到桌边,坐下写东西,悻悻地说。“我的上帝啊,她的鉴赏力可真差!

这个尼康诺夫只配到街头去卖唱,根本不能唱什么歌剧。“

他继续愤愤不平,生气地把钢笔蘸一下墨水,开始写道:“文凯尔将军夫人动身到彼得堡去奔走,想让她的侄子免去上枷示众的处罚。她出门后,文凯尔设法从监狱里逃出去了。”

“多好的天气啊!”大学生在客厅里叹道。

“后来,”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继续写道,“人们在火车站的货车底下找到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那儿拉出来。显然,这个人希望还能自由地生活下去。……这个不幸的人对押解兵淡淡地一笑,等到人家把他押回监狱,他就伤心地哭了。”

“现在到城外去玩一趟才好!”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说。

“巴威尔,你别在那儿写了,真的!”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烦躁地搔了搔后脑壳,继续写道:“伯母的疏通没有奏效。……文凯尔在离开故乡的城市以前必须受到上枷示众的处罚,然而骄傲的伯母坚持己见,在文凯尔受刑的前一天,服毒自尽了。人们把她葬在墓园外边专为自杀者下葬的地方。……”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看一下窗外繁星密布的天空,嗽一 嗽喉咙,往客厅走去。

“是啊,现在坐上雪橇出城去兜风倒挺好!”他在圈椅上坐下,说。“这样的天气真是少见!”

“哦,那又何尝不可呢?我们就走吧!”他妻子说,坐不住了。“那我们就去吧,诸位先生!”

“哎呀,见鬼!我得写完那篇小说才成!几乎连一半都没写成呢。……不过,要是叫两辆三套马的雪橇来倒挺好,……那就马上叫车夫滚开,我们自己坐到赶车座位上去,喊一声:走,快点跑!嘿,见它的鬼,马跑得跟飞一样!不过呢,先得在家里略为喝一点酒才成。”

“好得很!那我们就走!”

“不,不,……说什么也不行!不写完那篇小说,我一步也不能动!你们别要求我了!”

“那您就去快点写完!趁人家去叫雪橇,送葡萄酒来,您足足能写完五次呢。……”太太们把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团团围住,死说活说硬要他答应。他挥一下手,同意了。大学生就跑出去叫雪橇,买葡萄酒,太太们忙乱起来。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跑回房间,拿起笔,用拳头捶一下底稿,继续写道:“乌沙科娃老太婆每天都到儿子的坟上去。不管天气如何,下雨也罢,暴风雪肆虐也罢,她的马车每天早晨九点多钟总是停在墓园大门旁边,她自己在坟墓旁边坐着,不住落泪,眼巴巴地瞧着题词,仿佛在欣赏似的:”死于杀人犯之手‘。“

大学生回来了,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就一口气喝下不少葡萄酒,写道:“她到墓园一连去了五年,一天也没放过。墓园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到第六年,她得了肺炎,足足有一个月没去看她的儿子。”

“您也写得够了!”大家纷纷催促巴威尔·谢尔盖伊奇说。

“别写了!喏,再来喝点!”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现在正写到最有趣的地方。

……你们等一下,好朋友,别打搅我。……“”老太婆病后来到墓园里,“巴威尔·谢尔盖伊奇继续写道,”使她惊骇的是,她发现她忘记儿子的坟墓在什么地方了。

这场病夺去了她的记忆力。……她在大雪齐腰的墓园里跑来跑去,央告看守人。……看守人能够对她指出她儿子埋葬的地点,可是也只能指出大概的方位,因为,说来也是老太婆倒霉,在她很久不来的那段时期,坟上的十字架给专门售卖坟墓十字架的乞丐们偷去了。

“‘他在哪儿?’老太婆东奔西跑。‘我的儿子在哪儿?我的儿子第二次被人夺走了!’”“你到底有完没完啊?”索菲雅·瓦西里耶芙娜嚷道。“逼着五个等一个,这也太没心肝!别写了!”

“马上就去,马上就去,”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嘟哝着,喝干一大杯葡萄酒,皱起额头。“马上就去。……哎,你在碍我的事!”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使劲揉搓额头,呆呆地瞧四周的东西,烦躁地跺着鞋后跟,写道:“老太婆一路上没找到坟墓,脸色煞白,没戴头巾,举步困难,疲乏得闭上眼睛,往大门口走去,想回家了。可是她还没坐上马车,就又遇到一件麻烦事。原来她在墓园的门口碰见了文凯尔的伯母。”

“这样的先生只能这样对付!”一个女客说着,从桌上把草稿一把抢过来。“走!”

巴威尔·谢尔盖伊奇先还抗议,可是后来摇一下手,索性撕掉草稿,不知什么缘故还把主编骂了一通,然后嘴里打着唿哨,跑到前厅,帮太太们穿外衣去了。

「注释」

①俄国作曲家普里戈席根据涅克拉索夫的诗《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谱成的茨冈抒情歌曲。——俄文本编者注

②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于一八八六年根据阿普赫京的诗歌谱成的抒情歌曲。——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艺术品

艺术品

萨沙·斯米尔诺夫,他母亲的独生子,腋下夹着一件东西,用第二二三号《交易所新闻》①包着,露出愁眉苦脸的神情,走进柯谢尔科夫医师的诊室。

“啊,可爱的小伙子!”医师迎着他说。“嗯,身体怎么样?

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吗?“

萨沙开始眫巴眼睛,把手按住心口,用激动的声调说:“我妈妈问候您,伊凡·尼古拉耶维奇,吩咐我向您道谢。

……我是母亲的独根苗,您救了我的命,……治好我的重病。

……我俩都不知道该怎样向您表示谢意才好。“

“得了,小伙子!”医师插嘴说,快活得浑身发软。“我所做的不过是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也会做的事。”

“我是我母亲的独根苗。……我们是穷人,当然,没法报答您出的力,……我们很难为情啊,大夫,不过呢,妈妈和我……我母亲的独根苗,恳切地要求您收下我们的谢礼,……喏,就是这个东西,……它很贵重,是古铜的……珍贵的艺术品。”

“不要这样!”医师皱起眉头说。“哎,这是何必呢?”

“不,劳驾,您千万不要推辞,”萨沙继续嘟哝说,打开纸包。“您不收,就伤了我和妈妈的心。……这东西很好,……是古铜的。……这是去世的爸爸传给我们的,我们一直保存着,当作贵重的纪念品。……我爸爸收买古铜器,转卖给爱好古董的人。……现在妈妈和我也干这个行当。”

萨沙拆开这件东西的纸包,郑重地把它放在他的桌子上。

这是个不高的古铜大烛台,艺术品。那上面雕着人像:有两个全身的女人立在台座上,装束得跟夏娃一样②,至于描写她们的姿态,我却既缺乏勇气,又缺乏适当的气质。那两个女人撩人心弦地微笑着,总之从外貌来看,要不是她们必须支撑烛台,似乎就会从台座上跳下来,在房间里打打闹闹,可是那样的情景,读者诸君,就连想一下都是不成体统的。

医师看着礼物,慢腾腾地搔着耳背,嗽一下喉咙,游移不决地擤鼻子。

“是啊,这东西确实挺好,”他支吾道,“不过……怎么跟您说好呢,未免……未免太不文雅了。……这比不得穿露胸衣服的女人,鬼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您怎么这样讲呢?”

“就连诱惑人的蛇精也想不出比这再糟的模样了。是啊,在桌上摆这么一个妖形怪状的东西,就把整个住宅都弄得乌烟瘴气了!”

“您,大夫,对待艺术的态度多么奇怪啊!”萨沙不高兴地说。“要知道这是艺术品,您瞧嘛!那么美丽,那么优雅,使人的心里充满敬仰的感情,泪水禁不住涌上喉头!见到这样的美,就会忘掉人世间的一切。……您瞧,多么活泼,什么样的气氛,什么样的神韵啊!”

“所有这些我都非常明白,我亲爱的,”医师打断他的话说。

“可是要知道,我是个有妻子儿女的人,我房里常有孩子跑来跑去,也常有太太小姐们光临。”

“当然,如果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萨沙说,“那么,当然,这个具有高度艺术性的作品就变成另一种东西了。……不过,大夫,您应该比俗人站得高些,特别是因为您不肯收,就深深伤了我和妈妈的心。我是我母亲的独根苗,……您救了我的命。……我们把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送给您了。……只有一点我觉得惋惜:大烛台只有一个,没法配成一对。

……“

“谢谢,好朋友,我很感激。……请您问候妈妈,不过,说真的,您自己来判断一下吧:我这儿常有孩子跑来跑去,常有太太小姐们光临。……是啊,不过呢,就把它留在这儿吧!

反正跟您是讲不通的。“

“本来就用不着多讲嘛,”萨沙高兴地说。“您把大烛台放在这儿,喏,放在花瓶旁边好了。真是可惜:没有配成对!太可惜了!好,再见,大夫。”

萨沙走后,医师久久地瞧着大烛台,搔着耳背,沉思不语。

“这东西好得很,这是无须争论的,”他想,“丢掉未免可惜。……可是留下也不行。……嗯!……这就成了难题!该把它送给谁,或者捐给谁呢?”

他沉思很久,想起他的好朋友乌霍夫律师给他办过事,他还欠着律师的情。

“好极了,”医师暗自决定。“他既是我的朋友,就不好意思收我的钱,要是我把这个东西送给他,倒很合适。那我索性把这个鬼东西送给他吧!恰巧他是个单身汉,而且对这种事又满不在乎。……”医师没有把这件事推到以后去办,他穿上外衣,拿着大烛台,到乌霍夫家去了。

“你好,朋友!”他发现律师在家,就说。“我来找你。……你为我出过力,我是来对你表一表谢意的,老兄。……你不肯要钱,那么,喏,你至少收下这个东西吧,……瞧,老兄。

……这东西可真美!“

律师见到这个东西,说不出地高兴。

“原来是这么一个玩意儿!”他大笑道。“啊,见它的鬼,这是魔鬼才想得出的玩意儿!妙极了!迷人啊!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可爱的东西的?”

律师先还喜之不尽,后来却战战兢兢地瞅着门口,说:“不过你,老兄,把你的礼物拿走吧。我不能收。……”“为什么?”医师惊恐地说。

“因为……我母亲和托我打官司的人常上我这儿来,……再者我也不好意思叫仆人看见。”

“不行,不行,……不准你推辞!”医师摇着手说。“这你就太不对了!这是艺术品,……那么活泼,……传神。……我都不愿意再说了!你要惹我生气了!”

“至少也该给它涂上点颜色,或者挂上点小小的无花果叶子。……”可是医师越发使劲地摇手,从乌霍夫的寓所跑出来,想到礼物总算脱了手,很满意,就坐车回家了。……他走后,律师瞧着大烛台,伸出手指头去把它前后左右都摸一阵,后来也象医师那样,为一个问题绞尽脑汁,想了很久:该怎么处置这个礼物呢?

“这东西挺好,”他想,“丢掉是可惜的,留下来又不象样。

最好把它送给别人。……那就这么办,今天傍晚我索性把这个大烛台送给喜剧演员沙希金吧。那个坏包喜欢这类东西,再者今天正碰上他的福利演出场。……“他说到做到。当天傍晚,大烛台就给包得严严实实,送到喜剧演员沙希金那儿去了。整个傍晚喜剧演员的化装室里涌进许多男人,特意来欣赏那个礼物。化装室一直充满兴奋的叫声和类似马嘶的笑声。要是有个女演员走到房门跟前来,问一声:”可以进来吗?“喜剧演员的沙哑的声调就立刻响起来:”不行,不行,亲爱的!我没穿好衣服!“

散戏后,喜剧演员耸起肩膀,摊开手说:“喏,我把这个劳什子放到哪儿去呢?我是住在别人的住宅里啊!女演员常上我那儿去!这又不是照片,可以藏在抽屉里!”

“您,先生,把它卖了吧,”理发师正帮着喜剧演员脱掉戏装,就出主意说。“这儿城郊住着一个老太婆,收买古铜器。

……您去一趟,找斯米尔诺娃就行。……大家都认得她。“

喜剧演员听从了他的话。……过了两天光景,医师柯谢尔科夫在诊室里坐着,把一个手指头放在额头上,正在思索有关胆酸的问题。突然房门开了,萨沙·斯米尔诺夫冲进诊室里来。他满面笑容,神采焕发,整个身子露出幸福的气派。

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用报纸包着。

“大夫!”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说。“您想想我的高兴劲吧!说来也是您走运,我们总算给您的大烛台配成了对!……妈妈快活极了。……我是母亲的独根苗。……您救了我的命。

……“

萨沙由于满心感激而发抖,把一个大烛台放在医师面前。

医师张开嘴,原想说一句话,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舌头僵住了。

「注释」

①莫斯科的报纸名。

②即赤身露体。

正文 庆祝会

庆祝会

卡尔斯旅馆里正在举行小小的庆祝仪式:演员同行们为悲剧演员季格罗夫设宴,借以纪念他在戏剧界工作二十五周年。长饭桌旁边坐着剧院全体人员,只有剧团经理除外,他素来舍不得花钱,因而没有在设宴人名单上签名,不过答应在宴会结束的时候来一趟。“尊敬的同事”是庆祝仪式的当事人,在最主要的座位上坐着,那是一把圈椅,椅背高而且直。

他脸色通红,大汗淋漓,呷呷地清喉咙,眫巴眼睛,总之,觉得很不自在。他这样激动,究竟是因为庆祝会使他心情激动呢,还是因为他在赴宴以前已经喝得“醺醺然”,那就难于弄清楚了。他右边坐着grandedame①里卡尼达·伊凡诺芙娜·斯维烈彼耶娃,剧团经理的obèjt②,戴着玳瑁的夹鼻眼镜,鼻子上扑了不少粉,左边坐着ingénue索菲雅·丹尼索芙娜·乌内洛娃。桌子两旁,在那两个女人身旁,坐着两行面颊刮得光光的男人。

上汤菜以前,那是演员们喝白酒、吃冷荤菜的时候,扮说教者角色的演员巴别尔曼杰勃斯基站起来,说:“诸位先生!我建议为接受庆祝的人瓦西里斯克·阿夫里坎内奇·季格罗夫的健康干杯!乌啦……啦!”

演员们高喊一声“乌啦”,离开坐位站起来,涌到被庆祝的人那边去。演员们久久地碰杯,接吻,然后落座,这时候jeunepremier维奥兰斯基站起来了,这个人没有什么才能,却享有学识渊博的演员的名声,无非是因为他用鼻音讲话,屋里有一本《三万外来语词典》,又是个发表长篇演说的能手而已。

“尊敬的同事!”他转动着眼珠,开口说。“自从你踏上艺术的荆棘丛生的小径以来,到今天已经满了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 .是啊!你回顾你走过的这条道路不免暗自惊讶,有点胆寒,我看见你的前额已经布满了皱纹。是啊,那是一条可怕的路!你的星在远处闪烁。……你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缠着,眼巴巴地朝着那颗星走去,可是你的路上有深渊和绝壁,布满咝咝叫的蛇、两栖动物和爬虫。”

随后,演说家讲到演员的仇人比谁都多。他把一个个思想接连抛撒到空中,发表了如下的看法:哪怕是在穷乡僻壤演草台戏的平庸演员,他们带给人类的益处也比造桥的斯特鲁威或者发明电灯的亚勃洛奇科夫大得多,因此剧院和铁路究竟哪一样有益,这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他越讲越激昂,干脆申明说,人世间没有艺术,世界就会变成沙漠,又说由于唯物主义盛行,世界正在灭亡,艺术工作者的责任就在于“燃烧”金牛③的奴仆的心。鬼才知道他还有什么话没说。临到结束演说,他就对窗子挥拳头,拉下他脖子上的餐巾,说是只有感恩的后代子孙才可能敬重季格罗夫。

他停住嘴后,演员们又高叫“乌啦”,然后离开椅子,大呼小喊地站起来,涌到接受庆祝的人那边去。维奥兰斯基吻季格罗夫三次,代表全体同事赠给他一本不大的绒面照片簿,上边用金丝线绣着两个字:“瓦·季”。悲剧演员大为感动,哭了,拥抱所有在座的人,然后快活得浑身发软,往他的圈椅上一坐,伸出颤抖的手指开始翻阅照片簿。整个照片簿有将近二十张照片,可是稍稍象样的人脸一张也没有。那简直不能算是脸,都那么奇形怪状,有歪着嘴的,有瘪了鼻子的,眼睛要么眯得太细,要么瞪得老大,有点反常。领结没有一个端正的,所有的脸都现出狰狞的神情。提词员普多耶朵夫的头有两道轮廓,其中一道在修版中弄得一塌糊涂。(事情是这样的:演员们在圣尼古拉节参加过三个命名日宴会后才去照相,而给他们照相的是“华沙的摄影师杰尔加巧夫”,这个人身材矮小,视力很弱,兼做三种行业:照相,拔牙,典当。)上烤菜以前,扮老实人角色的演员讲话了,他没有身分证,据他说,名叫格利果利·包尔肖夫。他伸直脖子,把手按在心上,说:“你听我说,瓦夏④。……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说了假话就让主惩罚我,你确实有才能!人人都会对你说有才能。

……要不是这个东西做怪,“演说人弹一下脖子⑤,”要不是你那种狗脾气,本来你会有远大的前途的。……鬼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处跟人打架,吵嘴,就连在不必要的地方也要争面子。……你,老兄,要原谅我才好,我说的是良心话,……我是当着上帝说的!你脾气未免太坏,任谁也跟你处不来。……这是实情!你,老兄,要原谅我才好,要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大家也都喜欢你。……“包尔肖夫探出身子,吻被庆祝的人的脸颊。

“原谅我,我的好人,”他继续说。“你确实有才能!不过你不要那个……不要多喝波尔特温葡萄酒。喝过白酒再喝这种坏酒,简直要人的命!”

包尔肖夫说完后,接受庆祝的人自己开口讲话了。他站起来,现出热烈的、要哭的面容,眫巴着眼睛,手里撕扯手绢,用发抖的声音开口说:“我亲爱的、尊贵的朋友们!请允许我在这个欢乐的日子向你们说出在这儿,我的胸膛里,我那精神大厦的拱顶下积聚着的种种思想。……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个老人,白发苍苍,一条腿已经伸进坟墓了。……我……我哭了。可是人的眼泪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懦弱的变态心理,如此而已!振作起来吧,老头子!不要流泪!你不要神经衰弱啊!你要高高地、笔直地举起胳膊!在你们面前,朋友们,站着微不足道的演员季格罗夫,可是他曾经使得三十六家剧院的墙壁发抖,他创造过贝利萨留⑥、奥赛罗、弗兰茨·穆尔⑦的形象!三十六座城市知道我的姓名。……喏!”

季格罗夫把手伸到上衣的里边衣袋里,从那儿取出一卷饭馆的帐单来,在空中抖了抖。

“这就是证据!”他叫道,骄傲地扬起头。“这儿有莫斯科城‘大饭店’的帐单,有哈尔科夫城‘美景旅馆’的帐单,还有平扎城的‘瓦连佐夫旅馆’、塔甘罗格城的‘欧罗巴旅馆’、萨拉托夫城的‘京城旅馆’、奥连堡城的‘欧罗巴旅馆’、坦波夫城的‘大饭店’、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金锚旅馆’,等等!

瞧!三十六座城!可是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没有一天不遭到卑鄙的暗算。“

季格罗夫发言的这种转折是不会使人感到奇怪的:冥冥中自有一种自然规律,俄国演员哪怕讲天气也不会不提到阴谋的。……“任何人,只要能做到,就一定在我面前撒下阴险和伪善的网!”悲剧演员继续说,气冲冲地瞪起眼睛。“我要把这些事全说出来!让你们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吧,让血在血管里凝住吧,让墙壁发抖吧,可是一定要叫真相大白于天下!我什么也不怕!”然而真相却没有来得及大白于天下,因为房门开了,剧团经理费尼克索夫-季阿曼托夫走进大厅来,这人生得又高又瘦,论相貌象个退休的讼师,耳朵里塞着大团的棉花。他是按一切俄国剧团经理平素走路的架式走进来的:迈着碎步,搓着手,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仿佛刚才偷过鸡,或者挨了妻子一顿痛骂似的。他象所有的剧团经理一样,带着缩手缩脚的负疚样子,用难听而又讨好的男高音说话,随时给人留下一种印象,就象他急着要走掉,有什么东西掉在别处似的。

“你好,瓦西里斯克·阿夫里坎内奇,”他走到接受庆祝的人跟前,很快地开口说。“我庆贺你,好朋友。……唉,我累坏了!嗯,求上帝保佑,这你是明白的。……是啊,我认识你十五年了!是啊,当初你在米洛斯拉夫斯基剧团里工作的情形,我至今都记得!唉,我跑得累极了。”

季阿曼托夫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一眼,搓着手,在桌旁坐下。

“刚才我到市长那儿去过一趟,”他继续说,疑虑重重地瞅着菜碟。“他约我喝茶,可是我推辞了。……我跑得简直筋疲力尽!我好象没在设宴人的名单上签过名,不过我仍旧要……喝点白酒。”

“你接着说,你接着说!”演员们对接受庆祝的人挥着手说。

季格罗夫把眉头皱得更紧,开口说:

“如果,诸位先生,有谁不喜欢我的话,那就让他出去,反正我习惯了实话实说,而且……而且任什么魔鬼我都不怕。

……谁也别想禁止我说话。……是啊。……我想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是自由的!“

“好,你就说吧!”

“总之,我想对你们说:近年来舞台艺术走……走下坡路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因为它落在……”悲剧演员做出狰狞的脸色,压低喉咙,咬牙切齿地说,“……落在卑鄙的贪财汉手里了,他们是些可鄙的、专门抓钱的奴仆,艺术的刽子手,天生只会在艺术之宫里爬来爬去,不配当头脑!一 点不假!”

“等一下,等一下,”季阿曼托夫正把鹅肉烧白菜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打断他的话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艺术确实在走下坡路,然而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看法变了!现在有个风气,要求舞台上有生活气息。我的老兄,舞台上才不需要生活气息呢。什么生活气息,滚它的吧!那种东西你到处都可以看到:小饭铺里有,家里有,市集上有,至于戏院里,要的是强烈的表演!这儿要的是强烈的表演!”

“什么强烈不强烈!这儿需要的是少一点骗子和流氓,不是强烈!要是演员们一连几个月拿不到薪金,哪里还说得上什么强烈!”

“你看看你这个人啊!”剧团经理叹道,脸上做出要哭的样子。“你老是爱说刻薄话!何必这么绕着弯子,说半句留半句?你该痛痛快快照直说出来。……不过我没有工夫了,要知道我跑到这儿来只能待一忽儿就得走。……我还要跑到印刷厂去。……”季阿曼托夫跳起来,在桌子旁边犹豫一下,悲伤地斜起眼睛瞥一下鹅肉,然后向大家一鞠躬,迈着碎步往门口走去。

“这把圈椅你们是从剧院里拿来的!”他一边往门口走,一 边指着接受庆祝的人坐着的圈椅说。“别忘了搬回去,要不然,往后上演《哈姆雷特》的时候,克劳迪斯⑧就没有圈椅坐了。

祝你们健康!“

他走后,接受庆祝的人愤愤不平。

“正派人可不是这么办事的,”他发牢骚说。“你们也太不象话了。……为什么你们不支持我?我原想把那条狗臭骂一 顿。……”上甜食后,两个女演员起身告辞,走掉了。接受庆祝的人无精打采,嘴里骂着难听的话。葡萄酒的瓶子都空了,因此演员们重新喝白酒。人们围着饭桌纷纷讲故事,等到大家肚子里的故事讲完,就开始回忆以往的经历。这类回忆素来是演员聚会场合最好的点缀。每逢俄国演员态度诚恳,不谈阴谋、艺术的衰败、报刊的偏私之类的废话,而叙述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总是无限动人的。……有的时候只要倾听一 个消瘦憔悴的喜剧演员回忆过去,您的脑海里就会生出一个极其动人而且饶有诗意的形象:这个人固然极其轻狂,任性,往往沾染了恶习,然而不知疲倦地四处漂泊,象石头那样坚忍不拔,性格热烈,不肯安宁,充满信心而又永远不幸,论性情的开阔、无忧无虑的胸襟、不平常的生活方式,都类似古代的勇士。……您只要听一听这种回忆,就能原谅这个追述往事的人犯过的一切有意无意的过失,倾心于他,嫉妒他了。

九点多钟,参加宴会的人开始付清宴席费用,这当然免不了要费很多唇舌,甚至把旅馆老板叫来。不过这时候睡觉还嫌太早,所有的演员从“卡尔斯”出来后,就往“格鲁吉亚”走去,在那儿打台球,喝啤酒。

“诸位先生,喝香槟!”接受庆祝的人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我想喝香槟!我请大家喝!”

可是香槟没有喝成,因为悲剧演员的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了。

“格利沙!”他跟包尔肖夫和维奥兰斯基一块儿从“格鲁吉亚”走出来,嘟哝说。“我们应该再到‘布拉格’去。……现在睡觉还太早!到哪儿去弄五卢布来呢?”

演员们站住,开始思索。

“你猜怎么着?”维奥兰斯基说,想出了一个主意。“把照片簿拿到杰尔加巧夫那儿去吧!你要它有什么用?真的!他给三卢布,咱们就够用了!”

接受庆祝的人同意了。不出一刻钟,这三个行人已经在敲杰尔加巧夫的大门了。

「注释」

①法语:贵妇(在此指常扮演贵妇角色的演员)。

②法语,此处指情人。

③指“崇拜金钱”,典出《浮士德》。

④瓦西里斯克的爱称。

⑤指喝酒的嗜好。

⑥德国剧作家艾杜阿尔德·宪克的悲剧《贝利萨留》的男主人公,拜占庭的统帅(该剧本由奥包多夫斯基译成俄语,自一八三九年起在俄国上演)。——俄文本编者注

⑦德国作家席勒的剧本《强盗》的男主人公(该剧本于一七九三年译成俄语)。——俄文本编者注

⑧《哈姆雷特》中的丹麦国王。

正文 怪谁?

怪谁?

我的叔叔彼得·杰米扬内奇是个身体枯瘦而肝火很旺的六品文官,活象那种风干的、肚子里撑着一根木棍的熏鲑鱼。

有一天他准备到他教拉丁语的中学校去,却发现他的句法教科书的封面被老鼠咬坏了。

“你听我说,普拉斯科维雅,”他走进厨房,对厨娘说。

“我们的耗子都是哪儿来的?求上帝怜恤吧,昨天我的礼帽给咬坏了,今天这本句法教科书又毁了。……照这样子,恐怕它们要咬衣服了!”

“可是叫我有什么办法!耗子又不是我养的!”普拉斯科维雅回答说。

“总得想个办法嘛!你该养只猫什么的。……”“猫倒已经有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普拉斯科维雅就指一指墙角上扫帚旁边蜷起身子睡觉的一只骨瘦如柴的小白猫。

“为什么不中用呢?”彼得·杰米扬内奇问。

“它还小,又笨。大概它还没满两个月。”

“嗯!……那就该教一教它!它这么躺着可不行,该让它学学。”

说完这话,彼得·杰米扬内奇就心事重重地叹口气,从厨房里走出去。小白猫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瞧一下他的背影,又闭上眼睛。

小白猫没有睡觉,而是在思索。思索什么呢?它还没熟悉现实生活,没有积累什么生活印象,因此只能凭本能思考,根据它从祖先老虎那儿(请参看达尔文的著作)连同血肉一 并继承下来的种种概念描绘生活。它的思想具有睡意蒙眬的幻想性质。它那猫的想象力描绘出一幅画面,类似阿拉伯沙漠,那上面掠过一些影子,象是普拉斯科维雅、炉灶、扫帚。

影子当中突然出现一小碟牛奶。小碟生出些爪子,活动起来,有心逃跑,小猫就往前一窜,由于渴血的欲望而屏住呼吸,把脚爪扑到小碟上。……等到小碟消失在迷雾里,就又出现一 小块肉,是普拉斯科维雅丢给它的。那块肉胆怯地吱吱叫着,要往旁边跑去,可是小猫往前一窜,伸出脚爪。……凡是在这个年轻的梦想家面前出现的东西,一概引得它往前一窜,伸出爪子,龇出牙齿。……别人的灵魂往往是一片乌黑,不易理解的,猫的灵魂就更不消说了,然而刚才描写的画面在多大程度上接近真实,却可以从下边的事实看出来:小猫沉湎在睡意蒙眬的幻想里,忽然跳起来,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瞅着普拉斯科维雅,竖起身上的毛,往前一窜,伸出爪子抓住厨娘的衣裾。看来,它天生是捕鼠的能手,完全不愧为它那些渴血的祖先的子孙。命运规定它日后会成为地下室、储藏室、谷仓里的霸王,而且,要不是它所受到的教育,……然而,我们不要提前讲以后的事吧。

彼得·杰米扬内奇从中学回家的路上,走进一家小杂货铺,花十五戈比买到一个捕鼠器。吃饭的时候,他把一小块肉饼安在钩子上,把捕鼠器放在长沙发底下,那儿堆着一些学生的练习簿,是普拉斯科维雅留着料理家务用的。傍晚六 点钟整,可敬的拉丁语教师正坐在桌子旁边,批改学生作业,这时候长沙发底下忽然发出啪的一响,声音那么大,弄得我叔叔打了个哆嗦,钢笔也失手掉下来了。他马上走到长沙发跟前,取出捕鼠器。有一只干干净净的小老鼠,只有顶针那么大,正在闻铁丝网,吓得索索地抖。

“啊哈!”彼得·杰米扬内奇嘟哝说,幸灾乐祸地瞧着老鼠,仿佛打算给它批个一分似的。“落网了,坏蛋!你等着吧,我要叫你尝尝啃句法教科书的滋味!”

彼得·杰米扬内奇把这个落难者看了个够,然后把捕鼠器放在地板上,喊道:“普拉斯科维雅,耗子落网了!快把小猫送来!”

“马上就来!”普拉斯科维雅应道,过了一分钟,她抱着老虎的后代走进来。

“好极了!”彼得·杰米扬内奇搓着手,喃喃地说。“我们来教会它。……把它放在捕鼠器前面。……这就行了。……让它闻一阵,看一忽儿。……这就行了。……”小猫惊讶地看看我叔叔,看看圈椅,纳闷地闻闻捕鼠器,然后大概害怕明亮的灯光,害怕大家对它的瞩目,就猛一扭身,吓得往门口跑去。

“站住!”叔叔喊道,揪住它的尾巴。“站住,这个坏东西!

笨蛋,它怕耗子!你瞧:这是耗子!你倒是瞧呀!啊?我跟你说:你瞧呀!“

彼得·杰米扬内奇抓住小猫的脖子,把它的脸塞到捕鼠器上。

“瞧啊,死东西!你把它接过去,普拉斯科维雅,抓住它。

……把它放在小门前边。……等我把耗子放出来,你就立刻松手,把它放开。……听明白了吗?你要立刻就松手!行了吗?“

叔叔脸上做出鬼鬼祟祟的神情,拉开小门。……老鼠游移不定地走出来,闻了闻空气,箭也似地飞奔到长沙发底下去。……小猫早已放开,却竖起尾巴,跑到桌子底下去了。

“它跑了!跑了!”彼得·杰米扬内奇做出狰狞的脸相,叫起来。“它到哪儿去了,坏包?跑到桌子底下去了?你等着就是。……”叔叔从桌子底下拖出小猫,把它提到半空中摇撼不停。

……

“你这可恶的东西,……”他揪着它的耳朵,叽咕说。

“给你一下子!给你一下子!下回你还把耗子放跑吗?可恶的东西。……”第二天普拉斯科维雅又听见喊叫声:“普拉斯科维雅,有只耗子落网了!快把小猫送到这儿来!

……#

小猫受过昨天的侮辱以后,通宵躲在炉灶底下,不肯出来。等到普拉斯科维雅把它拉出来,提着它的脖子,送进书房,把它放在捕鼠器前面,它就浑身发抖,哀声地眯眯叫。

“好,让它先习惯一下!”彼得·杰米扬内奇命令道。“叫它瞧着,闻一下。你要瞧着,学着点!站住,你这该死的!”

他发现小猫在捕鼠器前面往后倒退,就叫道。“我要揍你!揪住它的耳朵!这就对了。……好,现在把它放在小门前面。

……“

叔叔慢慢地拉开小门。……老鼠正好在小猫的鼻子底下溜过去,撞在普拉斯科维雅的手上,跑到立柜底下去了,小猫呢,觉得自己自由了,就死命一窜,钻到长沙发底下去了。

“又放跑一只耗子!”彼得·杰米扬内奇叫起来。“这算是什么猫?!这是草包,废物!该揍它一顿!把它放在捕鼠器旁边揍它!”

等到第三只老鼠落网,小猫一看见捕鼠器和里面的囚徒就周身发颤,抓挠普拉斯科维雅的手。……第四只老鼠跑掉以后,叔叔大发脾气,一脚踢开小猫,说:“把这草包弄走!从今以后不准它再待在家里!把它丢掉!

一点用处也没有!“

一年过去了。消瘦虚弱的小猫变成壮实灵敏的大猫了。有一天它溜进后院,去赴爱情的幽会。它快要走到目的地了,却忽然听见一阵沙沙声,紧跟着就看见一只老鼠从排水槽里钻出来,往马房跑去。……我的主人公就竖起身上的毛,拱起背脊,嘶嘶地叫着,周身颤抖起来,胆怯地一溜烟跑掉了。

唉!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也处在那只逃跑的猫的可笑地位。如同小猫一样,我当初也荣幸地在叔叔那儿学过拉丁语。现在每逢我有机会见到这种古典语言的著作,我非但不能津津有味地欣赏它,反而想起了ut secutivum①、不规则动词、叔叔的铁青脸色、 ablativus absolutus,……我就脸色惨白,毛发直竖,象大猫那样丢脸地逃之夭夭了。

「注释」

①拉丁语的语法结构专用名词。——俄文本编者注

正文 万卡

万卡

[俄]契诃夫/著汝龙/译

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去做晨祷后,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他在写下第一个字以前,好几次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看一下门口和窗子,斜起眼睛瞟一眼乌黑的圣像和那两旁摆满鞋楦头的架子,断断续续地叹气。那张纸铺在一条长凳上,他自己在长凳前面跪着。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您圣诞节好,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万卡抬起眼睛看着乌黑的窗子,窗上映着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的祖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地主席瓦烈夫家的守夜人的模样。那是个矮小精瘦而又异常矫健灵活的小老头,年纪约莫六十五岁,老是笑容满面,睒着醉眼。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或者跟厨娘们取笑,到夜里就穿上肥大的羊皮袄,在庄园四周走来走去,不住地敲梆子。他身后跟着两条狗,耷拉着脑袋,一条是老母狗卡希坦卡,一条是泥鳅,它得了这样的外号,是因为它的毛是黑的,而且身子细长,象是黄鼠狼。这条泥鳅倒是异常恭顺亲热的,不论见着自家人还是见着外人,一概用脉脉含情的目光瞧着,然而它是靠不住的。在它的恭顺温和的后面,隐藏着极其狡狯的险恶用心。任凭哪条狗也不如它那么善于抓住机会,悄悄溜到人的身旁,在腿肚子上咬一口,或者钻进冷藏室里去,或者偷农民的鸡吃。它的后腿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打断,有两次人家索性把它吊起来,而且每个星期都把它打得半死,不过它老是养好伤,又活下来了。

眼下他祖父一定在大门口站着,眯细眼睛看乡村教堂的通红的窗子,顿着穿高统毡靴的脚,跟仆人们开玩笑。他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冻得不时拍手,缩起脖子,一忽儿在女仆身上捏一把,一忽儿在厨娘身上拧一下,发出苍老的笑声。

“咱们来吸点鼻烟,好不好?”他说着,把他的鼻烟盒送到那些女人跟前。

女人们闻了点鼻烟,不住打喷嚏。祖父乐得什么似的,发出一连串快活的笑声,嚷道:“快擦掉,要不然,就冻在鼻子上了!”

他还给狗闻鼻烟。卡希坦卡打喷嚏,皱了皱鼻子,委委屈屈,走到一旁去了。泥锹为了表示恭顺而没打喷嚏,光是摇尾巴。天气好极了。空气纹丝不动,清澈而新鲜。夜色黑暗,可是整个村子以及村里的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变成银白色的树木、雪堆,都能看清楚。

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睒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象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

万卡叹口气,用钢笔蘸一下墨水,继续写道:“昨天我挨了一顿打。老板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师傅干活用的皮条狠狠地抽我,怪我摇他们摇篮里的小娃娃,一不小心睡着了。上个星期老板娘叫我收拾一条青鱼,我从尾巴上动手收拾,她就捞起那条青鱼,把鱼头直截到我脸上来。师傅们总是耍笑我,打发我到小酒店里去打酒,怂恿我偷老板的黄瓜,老板随手捞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我。吃食是什么也没有。早晨吃面包,午饭喝稀粥,晚上又是面包,至于茶啦,白菜汤啦,只有老板和老板娘才大喝而特喝。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他们的小娃娃一哭,我就根本不能睡觉,一股劲儿摇摇篮。亲爱的爷爷,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带着我离开这儿,回家去,回到村子里去吧,我再也熬不下去了。……我给你叩头了,我会永远为你祷告上帝,带我离开这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万卡嘴角撇下来,举起黑拳头揉一揉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会给你搓碎烟叶,”他接着写道,“为你祷告上帝,要是我做了错事,就自管抽我,象抽西多尔的山羊那样。要是你认为我没活儿干,那我就去求总管看在基督面上让我给他擦皮靴,或者替菲德卡去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再也熬不下去,简直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本想跑回村子,可又没有皮靴,我怕冷。等我长大了,我就会为这件事养活你,不许人家欺侮你,等你死了,我就祷告,求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就跟为我的妈彼拉盖雅祷告一样。

“莫斯科是个大城。房屋全是老爷们的。马倒是有很多,羊却没有,狗也不凶。这儿的孩子不举着星星走来走去①,唱诗班也不准人随便参加唱歌。有一回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些钓钩摆着卖,都安好了钓丝,能钓各式各样的鱼,很不错,有一个钓钩甚至经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鲶鱼呢。我还看见几家铺子卖各式各样的枪,跟老爷的枪差不多,每支枪恐怕要卖一百卢布。……肉铺里有野乌鸡,有松鸡,有兔子,可是这些东西是在哪儿打来的,铺子里的伙计却不肯说。

“亲爱的爷爷,等到老爷家里摆着圣诞树,上面挂着礼物,你就给我摘下一个用金纸包着的核桃,收在那口小绿箱子里。你问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要吧,就说是给万卡的。”

万卡声音发颤地叹一口气,又凝神瞧着窗子。他回想祖父总是到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圣诞树,带着孙子一路去。那种时候可真快活啊!祖父咔咔地咳嗽,严寒把树木冻得咔咔地响,万卡就学他们的样子也咔咔地叫。往往在砍树以前,祖父先吸完一袋烟,闻很久的鼻烟,讪笑冻僵的万卡。……那些做圣诞树用的小云杉披着白霜,站在那儿不动,等着看它们谁先死掉。冷不防,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只野兔,在雪堆上象箭似的窜过去。祖父忍不住叫道:“抓住它,抓住它,……抓住它!嘿,短尾巴鬼!”

祖父把砍倒的云杉拖回老爷的家里,大家就动手装点它。

……忙得最起劲的是万卡喜爱的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小姐。当初万卡的母亲彼拉盖雅还活着,在老爷家里做女仆的时候,奥尔迦·伊格纳捷耶芙娜就常给万卡糖果吃,闲着没事做便教他念书,写字,从一数到一百,甚至教他跳卡德里尔舞。可是等到彼拉盖雅一死,孤儿万卡就给送到仆人的厨房去跟祖父住在一起,后来又从厨房给送到莫斯科的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了。……

“你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接着写道,“我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带我离开这儿吧。你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用鞋楦头打我,把我打得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才活过来。我的生活苦透了,比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独眼的叶果尔卡、马车夫,我的手风琴不要送给外人。孙伊凡·茹科夫草上。亲爱的爷爷,你来吧。”

万卡把这张写好的纸叠成四折,把它放在昨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他略为想一想,用钢笔蘸一下墨水,写下地址:

寄交乡下祖父收

然后他搔一下头皮,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他写完信而没有人来打扰,心里感到满意,就戴上帽子,顾不上披皮袄,只穿着衬衫就跑到街上去了。……

昨天晚上他问过肉铺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信件丢进邮筒以后,就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进了筒口。……

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

①指基督教的习俗:圣诞节前夜小孩们举着用簿纸糊的星星走来走去。

正文 在路上

在路上

一朵金黄色的浮云,

停在悬崖巨人的胸膛上过夜。……①莱蒙托夫小饭铺里有一个房间,小饭铺的主人,哥萨克谢敏·契斯托普留依,称之为“客房”,也就是专供过路的行人留宿的。

这时候房间里有个高身量和宽肩膀的男人,年纪四十上下,在没上过漆的大桌旁边坐着。他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个拳头支住头,睡着了。一支油烛插在本来盛香膏的小罐里,如今只剩下一截烛头,照着他那淡褐色的胡子、粗大的鼻子、晒黑的脸颊和乌黑的浓眉,那两道眉毛很长,竟然挂在闭紧的眼睛上了。……他的相貌,拆开来看,鼻子也罢,脸颊也罢,眉毛也罢,都又粗又大,就跟“客房”里的家具和火炉一样,然而合在一起,倒也互相配称,甚至有点英俊了。这也正是所谓天数,俄国人的脸容往往是这样:五官越是粗大突出,相貌反而显得越发温和忠厚。这个男人穿着上流人的上衣,不过已经很旧了,用宽阔的新绦子滚了一道边。另外,他还穿着棉绒的坎肩和肥大的黑长裤,裤腿塞在大皮靴里。

沿墙放着一排长凳,连绵不断,其中一条长凳上睡着一 个小女孩,八岁左右,穿一件小小的深棕色连衣裙,脚上穿着黑色长袜,身子底下铺着狐皮大衣。她脸蛋白净,头发浅黄,肩膀窄小,整个身子消瘦而单薄,不过鼻子挺大,象一 个粗大难看的肉疙瘩,也跟那个男人一样。她睡得沉酣,没有感到她的半圆形梳子已经从头上掉下来,刺着她的脸了。

这间“客房”有过节的气氛。空中弥漫着新刷过的地板的气味。一根绳子悬在空中,斜穿过整个房间,平时是晾衣服用的,现在却没挂什么东西。墙角上,桌子上方点着一盏长明灯,在常胜者圣乔治的圣像上投下一团红光。从圣像起,墙角两侧排着两行民间木版画,依照极严谨的顺序从神的世界过渡到人的世界。在烛头的昏光和长明灯的红光下,那些图画好象成了一条绵延不断的长带,上面布满黑色的墨点,不过有的时候瓷砖火炉要跟天气同声合唱,呜呜响地把空气吸进去,炉中的木柴仿佛睡醒了,燃起明亮的火焰,气呼呼地咆哮,于是木墙上有些红色的光点开始跳动,借此可以让人看见在睡熟的男人头上忽而出现长老谢拉菲木,忽而出现波斯王纳斯尔-厄丁,忽而出现一个深棕色的胖娃娃,瞪大眼睛,凑着一个少女的耳朵低声说话,那少女生着一张异常呆板淡漠的脸。……恶劣的天气正在房外闹腾。不知一个什么东西发了疯,狂暴凶狠,可是又深深不幸,在小饭铺周围窜来窜去,象野兽那样狰狞,极力要冲进屋里来。它拍响房门,敲打窗子和房顶,乱抓墙壁,时而气势汹汹,时而不住哀求,时而沉寂片刻,随后又带着欢畅而阴险的吼声钻进火炉的烟囱里来,可是这当儿木柴熊熊地燃起来,炉火好比套着链子的狗,怒气不息地迎着敌人冲过去,于是格斗开始,这以后就是哀号,尖叫,咆哮如雷。在这一片响声中,人可以听出一个过去习惯于打胜仗的生物如今却感到咬牙切齿的悲伤,满腔仇恨没处发泄,受尽欺侮而又无力还手。……这间“客房”被野蛮的、非人的音乐镇住,似乎永远僵死,不能苏醒了。可是后来房门吱吜一响,小饭铺的学徒穿着细棉布的新衬衫走进房来。他一条腿有点瘸,眫巴着睡意蒙眬的眼睛,伸出手指去掐掉烛花,在火炉里添些木柴,又走出去了。立刻,离小饭铺三百步远,罗加契村的教堂开始鸣钟,报告午夜到了。风戏弄钟声就跟戏弄大片的飞雪一样。

它追逐钟声,害得它们在广阔的天地间转来转去,结果有的钟声一下子中断,或者拖成长声,时高时低,有的钟声全然消失在原有的那片闹声中。有一个钟声特别清楚地在房间里飘荡,仿佛原就在窗子跟前敲响的。躺在狐皮上的女孩打个冷颤,抬起头来。她茫茫然看一忽儿乌黑的窗子,看一忽儿这时候正好被紫红色炉火照亮的纳斯尔-厄丁,然后把目光移到睡熟的男人身上。

“爸爸!”她说。

可是男人没有动弹。女孩气愤地皱紧眉头,躺下去,蜷起腿。房门外边,小饭铺里,有个人打了个响亮的长呵欠。紧跟着传来门上滑轮的尖叫声和含糊的说话声。有个人走进来,抖掉身上的雪,沉重地顿着两只穿毡靴的脚。

“啥事?”一个女人的声音懒洋洋地问。

“伊洛瓦依斯卡雅小姐来了,……”一个男低音回答说。

门上的滑轮又尖叫起来。大风呼的一响冲进门口。有个人,大概就是瘸腿的学徒,跑到“客房”门前来,恭敬地清一下喉咙,碰碰门闩鼻。

“请到这间屋里来,大小姐,”一个女人的歌唱般的声音说。“我们这个房间挺干净,美人儿。……”房门敞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大胡子农民,穿着马车夫的长襟外衣,肩上打一口大皮箱,从头到脚都是雪。在他身后紧跟着进来一个女人的身子,既看不到她的脸,也瞧不见她的手,身量不高,几乎比马车夫矮一半,周身裹得严严实实,活象一个包袱,上下沾满了雪。马车夫和“包袱”带来一股好象地下室里冒出的潮气,烛火也闪摇起来了。

“真是胡闹!”“包袱”愤愤地说。“本来可以挺好地赶路嘛!只剩下十二俄里的路程了,大都是穿过树林,不会迷路的。……”“会迷路也罢,不会迷路也罢,可是马不肯走了,小姐!”

马车夫回答说。“主啊,这是你的旨意,倒好象我故意不走似的!”

“上帝才知道你把我们送到哪儿来了。……不过,小声点。

……这儿好象有人睡觉呢。你出去吧。……“马车夫把皮箱放在地板上,同时肩膀上撒下一片片白雪来。他吸溜一下鼻子,走出去了。随后女孩看见从”包袱“的中部钻出两只小小的手,举到上边,生气地解开一大堆头巾、围巾、披巾。起初地板上掉下一块大披巾,后来又掉下一顶风帽,再后掉下一块白色的针织头巾。这个过路的女人卸掉头上戴着的种种东西,再脱下肥大的外套后,她的外形就顿时缩小一半。现在她身上穿一件灰色长大衣,钉着大纽扣,衣袋鼓鼓囊囊。她从一个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不知什么东西,又从另一个衣袋里取出一长串钥匙,漫不经心地随手一丢,惊得睡熟的男人打一个冷颤,睁开眼睛。他呆瞪瞪地往两旁看一忽儿,仿佛不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似的,随后摇一下头,走到墙角边坐下。……过路的女人脱掉了大衣,因而外形又缩小一半,然后脱下棉绒的长靴,也坐下来。

现在她再也不象包袱了。原来她是个矮小清瘦的黑发女人,年纪二十上下,身子细得象条蛇,生着白净的鹅蛋脸和卷曲的头发。她的鼻子长而尖,下巴也长而尖,睫毛挺长,嘴角却尖,由于处处都尖,她脸上也就显得带点凶相。她穿着紧身的黑色连衣裙,领口上和袖口上镶着大量花边,臂肘尖尖的,粉红色的小手指很长,因而她的模样很象中世纪英国贵妇的肖像。她脸上那种严肃而聚精会神的表情越发加强了这种相似。……黑发女人环顾整个房间,斜起眼睛瞧一下男人和女孩,耸了耸肩膀,移到窗子跟前坐下。潮湿的西风刮得乌黑的窗子发抖。大片雪花白茫茫的,落在窗玻璃上,可是立刻被风刮走,不见了。野蛮的音乐越发强烈了。……经过长久的沉默以后,女孩忽然翻一个身,开口说话了,气愤地咬清每个字的字音:“主啊!主啊!我多么不幸!比所有的人都不幸呀!”

男人站起来,迈着负疚的碎步往女孩那边走过去,这样的步态跟他魁梧的身材和大胡子却完全不相称。

“你没睡着吧,小乖乖?”他用抱歉的口气问。“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我肩膀痛!爸爸,你这个人真不好,上帝会惩罚你!你等着瞧吧,会惩罚你的!”

“我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肩膀痛,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小乖乖?”男人用喝醉酒的丈夫对严厉的妻子道歉的口吻说。

“你,萨霞,是因为路上辛苦才肩膀痛的。明天我们到了目的地,休息一下,就会好的。……”“明天,明天,……你天天跟我说明天。我们还要走二十 天呢!”

“可是,小乖乖,爸爸用人格担保,明天我们一准会到。

我从没说过谎话,不过要是暴风雪挡路,那就不能怪我了。“

“我再也受不住了!我办不到,办不到了!”

萨霞使劲踢蹬腿,弄得满房间响起她那尖利刺耳的哭号声。她父亲摆一摆手,茫然失措地瞧着黑发女人。那一个就耸了耸肩膀,迟疑不决地走到萨霞跟前。

“你听我说,亲爱的,”她说,“何必哭呢?不错,肩膀痛是不好受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您瞧,小姐,”男人很快地讲起来,仿佛为自己辩白似的,“我们有两夜没睡,一直坐着糟糕的马车赶路。是啊,当然,她生病和心烦都是自然的。……再加上,您要知道,我们碰上个喝醉酒的马车夫,我们的一口箱子被人偷去了,……风雪又始终不停,可是,小姐,哭有什么用呢?不过,这么坐着睡觉却使得我劳乏,我象喝醉了似的。真的,萨霞,就是你不闹,也已经叫人难受得恶心了,可是你还要哭!”

男人摇着头,挥一下手,坐下来。

“当然,你不该哭,”黑发女人说。“只有小娃娃才哭。要是你痛,亲爱的,那就应该脱掉衣服睡觉。……我来给你脱!”

等到女孩脱掉衣服,安静下来,沉默就又来了。黑发女人在窗旁坐下,纳闷地瞅着小饭铺的这个房间、圣像、火炉。

……不论是房间,还是生着大鼻子、穿着男孩的短衬衫的女孩和女孩的父亲,分明都使她暗自纳罕。那个奇怪的男人坐在墙角边,神思恍惚,象个醉汉,瞧着两旁,伸出手掌来揉脸。他沉默不语,眫着眼睛。瞧着他那负疚的神态,人家很难断定他马上就会开口讲话。然而他却首先开口了。他摩挲着膝头,清一下喉咙,微微一笑,说:“这是一出喜剧,真的。……我瞧啊瞧的,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啊,命运把我们打发到这个不象样的小饭铺里来,搞的是什么名堂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有的时候,生活会干出salto mortale②之类的把戏,惹得你瞧着只能莫名其妙地眫眼。您,小姐,要走远路吗?”

“不,不远了,”黑发女人回答说。“我们的庄园离这儿有二十俄里光景,我从那儿出来,要到我们的一个农庄上去找我的父亲和哥哥。我姓伊洛瓦依斯卡雅,那个农庄就叫伊洛瓦依斯科耶,离这儿大约有十二俄里远。多么糟糕的天气!”

“再糟也没有了!”

瘸腿的男孩走进来,把一个新烛头插在香膏罐里。

“你,孩子,给我们烧个茶炊吧!”男人对他说。

“现在还有谁喝条?”瘸腿的学徒笑嘻嘻地说。“望弥撒以前喝茶是有罪的。”

“没关系,孩子,反正入地狱,遭火烧的不是你,是我们。

……“

喝茶的时候,两个新相识攀谈起来。伊洛瓦依斯卡雅这才知道跟她谈话的人名叫格利果利·彼得罗维奇·里哈烈夫,也就是邻县首席贵族里哈烈夫的亲弟弟,本人原先也是地主,然而“早已破产”了。然后里哈烈夫听伊洛瓦依斯卡雅说起,她叫玛丽雅·米海洛芙娜,她父亲有大宗田产,然而掌管家业的却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她父亲和哥哥懒得管事,无忧无虑,只喜欢养猎狗。

“我父亲和哥哥住在田庄上,很是孤单,”伊洛瓦依斯卡雅说着,活动她的手指头(她谈话的时候有个习惯,喜欢在她的尖脸前边晃动手指头,每说完一句话就伸出尖尖的小舌头舔一下嘴唇),“他们,这两个男人,都是无忧无虑的人,就是自己的事也不肯动一下手指头。我想不出,开斋的时候有谁弄东西给他们吃!我们的母亲不在了,我们的仆人又不中用,我不在,他们就连一块桌布也铺不好。现在父亲和哥哥的处境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在那儿没法开斋,我却不得不在这儿坐一夜。这真是莫名其妙!”

伊洛瓦依斯卡雅耸了耸肩膀,呷一口茶,说:“某些节日有一种特别的意味。每到复活节 、三一节 、圣诞节 ,空中自有特别的气氛。就连不信神的人也喜欢这些节 日。比方说,我哥哥平时口口声声说没有神,可是一到复活节 ,他总是头一个跑去做晨祷。”

里哈烈夫抬起眼睛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笑起来。

“人们口口声声说神是没有的,”伊洛瓦依斯卡雅也笑起来,继续说,“可是,请您告诉我,有名的作家、学者,总之聪明人,为什么到了晚年总是信神呢?”

“凡是青年时期不善于信仰的人,小姐,哪怕他是个大作家,到了老年也还是不会信仰什么的。”

从咳嗽声听来,里哈烈夫的说话声该是男低音,然而这当儿,他大概害怕说话声太响,或者因为过于拘谨,他却用次中音说话。他沉默一忽儿,叹口气,说:“我是这么理解的:信仰是一种精神的能力。它跟才能一 样,是与生俱来的。我凭自己,凭我这辈子见过的那些人,凭我周围发生过的种种事情来判断,这种能力是俄国人个个都有的,而且达到了极高的水平。俄国的生活就是连绵不断的一系列信仰和热中,至于无信仰和否定,那末,不瞒您说,俄国人至今还没有领教过呢。如果俄国人不信神,那就等于说他信仰别的东西。”

里哈烈夫从伊洛瓦依斯卡雅手里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半杯,继续说:“我来跟您谈一谈我自己吧。大自然在我的灵魂里放进一 种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我这半辈子……这话不要在晚上说才好……一直是无神论者和虚无主义者,然而我有生以来没有一个钟头没有信仰。一切才能照例都在人很小的时候显出来,所以我的信仰能力也是当我还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候就表现出来的。我母亲喜欢叫孩子多吃东西,她每次给我吃饭,总是说:”吃吧!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吃汤!‘我相信了,就一天喝十次汤,象鲨鱼那样吞下去,喝得我大倒胃口,几乎昏厥过去。保姆常讲神话,于是我相信家神,相信树精,相信各种妖魔鬼怪。我常在父亲那儿偷点升汞,把它撒在蜜糖饼干上,送到阁楼上去,您知道,这是要让家神吃了死掉。等到我学会读书,看懂我读的书的时候,那就更起劲了!我一忽儿要跑到美洲去,一忽儿要入伙做强盗,一忽儿要进修道院去修行,一忽儿雇些孩子来为信奉基督而鞭笞我。请注意,我的信仰总要见之于行动,不是光想想的。既然我要跑到美洲去,那就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劝一个跟我同样的傻瓜一块儿去,临到在城外冻得要死,而且挨了一顿打,我反而挺高兴呢。既然我入伙去做强盗,就一定给人打得鼻青眼肿才回来。您瞧,多么不安宁的童年啊!等到家里把我送进中学,我在那儿学到各种真理,例如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或者白色不是白的,而是由七种原色合成的,我听得头都昏了!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时而想到约书亚③能使太阳停留,时而想到母亲以先知伊里亚的名义否定避雷针,时而想到父亲对我了解的真理漠不关心。可是我的新知识鼓舞着我。我在家里,在马房里象着了魔似的走来走去,宣扬我的真理,为人们的愚昧心惊胆战,痛恨那些认为白色只是白色的人。……不过,这都是小事,都是孩子气的行径。所谓严肃的、成人的热中是从我进大学起开始的。您,小姐,进学校念过书吧?“

“我在诺沃切尔卡斯克城的顿河贵族女子中学里念过书。”

“那么没念过高等学校?这样看来,您不知道学问是什么东西。各种学问,把世界上所有的学问统统算在内,都有一 个同样的特点,缺了它,任何学问都会毫无意义,那就是追求真理!每一门学问,哪怕是生药学之类,其目的也不在于追求利益,不在于追求生活上的便利,而在于追求真理。了不起啊!您着手研究某种学问,首先使您震惊的是它的开端。

我跟您说吧,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门学问的开端更吸引人,更宏伟,更震动人,更能使人透不过气来的了。一开头,您刚听过五六堂课,最灿烂的希望就已经使得您精神抖擞,您就觉得自己成为真理的主人了。我呢,就把我自己毫无私心地、满腔热情地献给各种学问,就象献给心爱的女人一样。我成了它们的奴隶,除了它们以外,我不愿意承认另外还有什么太阳。我日日夜夜埋头钻研,死背强记,硬啃书本,见到有人为个人目的利用科学,就痛哭失声。不过我入迷不算久。

问题在于每一门学问固然有开端,可是简直没有结尾,犹如循环小数一样。动物学发现三万五千种昆虫,化学发现六十 种元素。将来这些数字后边即使加上十个零,动物学和化学离着结束也仍旧会象现在这样遥远,当代的全部科学工作恰好就在于扩大数字。我正是在发现第三万五千零一种昆虫,却没感到满足的时候才领悟这个道理的。是啊,不过我也没有绝望,因为不久就有新的信仰把我抓住了。我一头扎进虚无主义④以及它的宣言、黑分派⑤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里去了。

我到民间去,在工厂做工,当润滑工人,做纤夫。后来我走遍俄国,阅历了俄国生活,就变成这种生活的热烈崇拜者了。

我热爱俄罗斯民族,爱得心都痛了。我热爱而且相信它的上帝、语言、创作。……如此等等。有一个时期我成了斯拉夫派⑥,常写信去打搅阿克萨柯夫⑦。我做过乌克兰派⑧,研究过考古学,收集过民间创作的优秀作品。……我对各种思想、人物、事件、地点都入过迷,……一刻也没有间断过!五年前我致力于否定私有财产,我最近的信仰是勿抗恶。“

萨霞断断续续地叹着气,身子开始活动。里哈烈夫站起来,向她那边走去。

“我的好孩子,你想喝茶吗?”他温柔地问道。

“你自己去喝吧!”女孩粗鲁地回答说。

里哈烈夫窘住了,迈着负疚的步伐走回桌旁。

“这样看来,您生活得很快活,”伊洛瓦依斯卡雅说。“有许多事情可以回忆呢。”

“嗯,是啊,在坐着喝茶,有一个好同伴可以谈天的时候,倒是挺快活的,不过您不妨问一声,我为这种快活付出过多大的代价。我的生活称得上丰富多彩,可是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呀?要知道,小姐,我不是象德国哲学博士那样信仰,不是装模做样,我也不是在沙漠里生活,我的每一种信仰都使我疲于奔命,焦头烂额哟。您自己来下断语吧。原先我很富裕,跟我的哥哥一样,可是如今却成了叫化子。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入迷岁月里,我既花光了自己的财产,又花光了妻子的财产,还花掉别人很多钱。现在我四十二岁,老年近在眼前了,我却无家可归,就象黑夜里车队丢下的一条狗。我一生一世从没领略过什么叫安宁。我的灵魂不断地苦恼,我甚至为各种希望痛苦。……我干种种繁重杂乱的工作,累得筋疲力尽,我忍饥受寒,我坐过五次监狱,我步履艰难地走遍阿尔汉格尔斯克省和托博尔斯克省⑨,……回想起来都心痛哟!我生活过,可是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岁月里并没有感觉到我在生活。信不信由您,我记不起随便哪年春天的情景,也从没留意过我的妻子怎样爱我,我的孩子们怎样诞生。我还能给您讲些什么呢?我驱使一切爱我的人遭到不幸。……喏,我的母亲已经为我悲伤了十五年,我那些高傲的弟兄不得不为我痛心,脸红,低头,花钱,到头来痛恨我就跟痛恨毒药一样。”

里哈烈夫站起来,又坐下去。

“如果仅仅是我自己不幸,我倒要感谢上帝了,”他没瞧着伊洛瓦依斯卡雅,继续说。“每逢我想起在那些入迷的岁月我常常做出荒唐的事,背离真理,不公平,残酷,危害别人,我个人的不幸倒显得无足轻重了!那些我应当热爱的人,我常常多么痛恨而且藐视啊,反过来,有些应该痛恨而且藐视的人,我却常常热爱。我变过一千次心。今天我信仰,膜拜,可是明天我却象胆小鬼似的躲开我今天的神和朋友,逃之夭夭,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人家在背后骂我坏蛋。只有上帝才看见我怎样常常为我的入迷害臊得哭泣,咬我的枕头。我有生以来一次也没故意说过谎话,做过坏事,然而我的良心却不清白!小姐,我甚至不能夸口说我的良心没有承担过害死人命的罪孽,因为我的妻子就是看不惯我的胡闹,在我眼前憔悴而死的。是的,我的妻子!您听我说,目前,在我们的社会生活里,盛行着两种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些人测量女人的颅骨,打算证明女人比男人低下。他们寻找女人的缺点,以便嘲笑她们,在她们眼里显出男人高明,为男人的兽性辩护。

另一些人却竭尽全力把女人提高到自己水平上来,也就是逼她们背诵三万五千种昆虫,照男人所说和所写的那样说些和写些蠢话。……“里哈烈夫的脸阴沉下来。

“我告诉您说吧,女人素来是而且将来也还会是男人的奴隶,”他用男低音讲起来,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女人是又柔又软的蜡,男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就总能捏成什么样。主啊,我的上帝,为了男人所热中的无聊事情,女人往往不惜剪短头发,抛弃家庭,死在异乡啊。……女人为种种思想牺牲自己,可是其中没有一个是女人的思想。……舍己为人、忠心耿耿的奴隶!我没量过颅骨的大小,我是根据沉痛辛酸的经验说这种话的。如果我有机会把我所热中的事情告诉她们,那么就连最高傲、最有主见的女人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我走,问也不问一声,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曾经把一个修女改造成虚无主义者,后来我听说,她开枪打死一个宪兵。

我的妻子在我漂泊期间一分钟也没离开过我,并且象风向标似的,随着我改变入迷的对象,也改变她的信仰。“

里哈烈夫跳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至高无上的奴性啊!”他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说。“女人生活的高尚意义恰好就在于此!我跟女人交往的整个时期,在我头脑里积累下种种杂乱无章的印象,可是其中象经筛子筛过那样保留在我记忆里的,却不是思想,不是聪明的话语,不是哲学,而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对命运百依百顺的态度,这种不同凡响的宽怒一切的善心。……”里哈烈夫握紧拳头,呆望着一个地方出神,脸上现出热烈而紧张的表情,仿佛在推敲每个字眼似的,从咬紧的牙关里吐出他的话来:“……以及这种……这种宽宏大量的坚忍精神,彻头彻尾的忠诚,心灵的诗。……生活的意义恰好就在于这种毫无怨言的殉道精神,在于这种能把顽石也泡软的眼泪,在于这种宽恕一切的无限热爱,这种热爱给混乱的生活带来光明和温暖。……”伊洛瓦依斯卡雅慢慢地站起来,往里哈烈夫跟前迈出一 步,定睛瞅着他的脸。凭他睫毛上闪着的泪光,凭他颤抖而热烈的声调,凭他脸颊上的红晕,她看得清楚:女人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话题,也不是简单的话题。女人是他新近着迷的对象,或者按他的说法,新的信仰对象!伊洛瓦依斯卡雅生平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着迷的、热烈信仰的人。他不住作手势,眼睛闪闪发光,依她看来,就跟发了狂,着了魔一样,然而他眼睛的光芒、他的话语、他整个魁梧身材的动作,却显得那么优美,她连自己也没理会,竟在他面前站住,象生了根似的,热情洋溢地瞧着他的脸。

“您就拿我的母亲来说吧!”他讲道,向她伸出手去,做出恳求的脸色。“我毒害了她的生活,而且按她的看法,我败坏了里哈烈夫家族的门风,我给他带来了只有最恶毒的敌人才能带来的那么多祸害,可是,怎么样呢?我的弟兄常给她几个小钱供她在教堂里买圣饼,做祈祷用,她呢,却按捺住她的宗教感情,把那些钱攒起来,悄悄地打发人送给她那不成器的格利果利!单是这件小事就远比一切理论、聪明的话语、三万五千种昆虫更强有力地教育和提高人的灵魂!这样的例子我可以给您举一千个。喏,就拿您来说!外边是暴风雪,黑夜,您呢,却坐着雪橇赶到您哥哥和父亲那边去,为的是在节日用您的照拂使他们感到温暖,其实,说不定,他们并没想念您,把您忘记了。您等着瞧吧,您爱上一个人,就会跟着他到北极去。您会去的,不是吗?”

“是的,如果……我爱他的话。”

“说的就是啊!”里哈烈夫高兴地说,甚至顿一下脚。“真的,我跟您认识,高兴极了!我的命运太好,我总是遇见好人。不论哪一天我都能结识这种人,为这种人我简直甘愿献出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好人远比坏人多。您看怪不怪,我和您已经开诚相见,掏出心来谈话了,就跟相识了一百年似的。我跟您说吧,有的时候一个人克制自己十年之久,沉默寡言,不愿意向朋友和妻子倾吐衷曲,可是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军事学校的学生,却把心里的话都对他倒出来了。我还只是第一次荣幸地跟您见面,可是我却直认不讳地向您讲出我心底里的话,在这以前,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是什么缘故呢?”

里哈烈夫搓着手,快活地微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讲起女人。这当儿教堂里打起钟来,召人去做晨祷。

“主啊!”萨霞哭起来。“他说个没完,不容人睡觉!”

“啊,对了!”里哈烈夫醒悟过来说。“这怪我不好,小乖乖。你睡吧,睡吧。……除了她,我还有两个男孩,”他小声说。“他们,小姐,都在伯父家里住着,这一个呢,缺了父亲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她难过,抱怨,可是缠住我不放,就跟苍蝇见了蜜似的。我,小姐,唠叨得太多,恐怕您也该休息了。我给您铺床,可以吗?”

他没等她许可,就把那件湿外套抖搂一下,在长凳上铺开,毛皮朝上,然后把丢在那里的披巾和头巾收集在一处,把大衣卷成筒状,当作枕头。他默默地做着这些事,脸上现出卑顺的崇敬神情,倒好象他手里摆弄的不是女人的衣物,而是圣器的碎片似的。他全身露出负疚而困窘的神态,仿佛他在一个弱女子面前为他的身量和力气觉得难为情似的。……等到伊洛瓦依斯卡雅躺下,他就熄掉蜡烛,在火炉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是啊,小姐,”他小声说,点上一支粗纸烟,把烟雾喷到火炉里。“大自然赐给俄国人异乎寻常的信仰能力、追根究底的智慧、苦思冥想的才能,然而这些东西一碰到闲散、懒惰以及轻率的幻想,就都粉碎了。……真的,小姐。……”伊洛瓦依斯卡雅惊奇地瞅着黑暗,只看得见圣像上面的一块红光和里哈烈夫脸上闪烁着的炉中火光。黑暗、钟声、风雪的怒号、瘸腿的学徒、抱怨的萨霞、不幸的里哈烈夫以及他那番话,统统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印象,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在她心目中显得光怪陆离,充满奇迹和魅力。刚才听到的一番话还在她耳朵里响着,人类的生活,依她看来,就跟一篇优美的、饶有诗意的、没有结局的神话似的。

庞大的印象越变越大,使得她的知觉越来越模糊,终于把她送进了睡乡。伊洛瓦依斯卡雅睡着了,不过仍旧看见长明灯和大鼻子,一块红光在那鼻子上跳动。

她听见哭声。

“亲爱的爸爸,”孩子的声音温柔地恳求说,“我们回到伯父家里去吧!那儿有圣诞树!斯捷巴和柯里亚也在那儿呢!”

“我的小乖乖,我有什么办法呢?”男人用男低音柔声劝说道。“你要明白我的话才好!是啊,要明白才好!”

孩子的哭声外,又添上了男人的哭声。在风雪的怒号声中,这种人类悲伤的声音飘进姑娘的耳朵里,象是富于人情味的美妙音乐,使她听得心醉神迷,禁不住也哭了。随后她听见那巨大乌黑的阴影悄悄走到她跟前来,拾起掉下地的披巾,盖在她的腿上。

后来,有一种奇怪的喊叫声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惊醒了。她跳起来,惊奇地看一下周围。窗子有半截埋在雪里,蓝色的曙光隔着窗子照进来。房间里满是灰白色的昏光,从中清楚地显出火炉、睡熟的女孩、纳斯尔-厄丁的轮廓。火炉和长明灯都熄了。从敞开的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小饭铺的大房间以及那儿的柜台和桌子。有一个人,长着一张呆板的、茨冈人的脸,站在大房间中央,睁着惊讶的眼睛,脚下是一摊溶化的雪水,手拿一根木杖,上边有一颗大红星。一群小男孩在他四周站着,纹丝不动,象是些塑像,身上沾满雪。星光照透红纸,染红了他们的湿脸。这群人扯开嗓子唱歌,歌声杂乱,伊洛瓦依斯卡雅只听清其中的一段歌词:喂,你啊,年轻的后生,拿起你的利刃,我们要杀死,杀死那犹太人,那可悲的子孙。……里哈烈夫在柜台旁边站着,动情地瞧着那些歌手,微微顿着脚打拍子。他看见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满面笑容,走到她跟前。她也微笑。

“过节好!”他说。“我看见您睡得挺香。”

伊洛瓦依斯卡雅瞧着他,没有说话,仍旧微笑。

经过昨晚的谈话后,他在她的眼里就不再是高身量,宽肩膀,却显得矮小了,犹如一艘极大的轮船在我们听说它飘洋过海以后,就显得小了一样。

“好,现在我该上路了,”她说。“应当穿外衣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现在要到哪儿去?”

“我?先到克里努希基火车站,坐火车到谢尔吉耶沃,再从谢尔吉耶沃坐马车,走四十俄里,到一个煤矿去,那是一 个蠢货,沙希科夫斯基将军的产业。我的弟兄们给我在那儿谋到了总管的职位。……我要去挖煤了。”

“请您容我说一句,我知道这个矿场。沙希科夫斯基就是我的舅舅。可是……您到那儿去干什么?”伊洛瓦依斯卡雅问道,惊讶地瞅着里哈烈夫。

“去做总管。管理矿场。”

“我不明白!”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说。“您要到矿上去。可是要知道,那儿是光秃秃的草原,没有人烟,乏味极了,您连一天也待不下去!煤质很差,谁也不买,而且我舅舅是个狂徒,暴君,破了产。……您连薪水都会拿不到!”

“那也没关系,”里哈烈夫不在乎地说。“能到矿上工作,也就该谢天谢地了。”

伊洛瓦依斯卡雅耸着肩膀,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说,她的手指在她的脸前晃动。“这不行,而且……而且这是胡来。您要明白,这……这比流放都不如,那是一座埋葬活人的坟墓呀!唉,主啊,”她激昂地说着,走到里哈烈夫跟前,在他笑吟吟的脸前晃动手指头。她的上嘴唇发颤,她那尖脸惨白。“喏,您设想一下光秃秃的草原和孤独吧。在那儿,要谈话都找不到人,而您却对女人入了迷!矿场和女人可是两不相干的!”

伊洛瓦依斯卡雅忽然为她的激昂害臊,就转过身离开里哈烈夫,走到窗子跟前。

“不行,不行,您不能到那儿去!”她说着,伸出手指在窗玻璃上很快地划来划去。

她不但凭她的灵魂,甚至也凭她的后背,领会到她身后站着一个无限不幸、走投无路、被大家所抛弃的人;他呢,仿佛没有感到他的不幸,仿佛昨夜哭泣的不是他似的,眼睛瞧着她,温和地微笑。他还不如继续哭泣的好!她激动得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次,然后在墙角边站住,沉思不语。里哈烈夫在说话,可是她没听见。她背对着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在手里揉搓很久,回头看一眼里哈烈夫,却涨红脸,把那张钞票塞到她的衣袋里去了。

门外响起了马车夫的说话声。伊洛瓦依斯卡雅一言不发,带着聚精会神的严峻脸色开始穿外衣。里哈烈夫帮她穿,快活地唠叨着,可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象重担那样压在她的心上。听不幸的人或者垂危的人说俏皮话,是不会让人高兴的。

等到活人终于变成不定形的包袱,伊洛瓦依斯卡雅就最后看一眼“客房”,沉默地站一忽儿,慢腾腾地走出去。里哈烈夫也出去送她。……外边,上帝才知道是什么缘故,冬季仍然在逞威。软绵绵的大雪片象整团整团的白云,在地面上旋转,无休无止,总也找不到安身之处。马匹、雪橇、树木、拴在木柱上的公牛,都是白的,仿佛生了一身柔软的绒毛。

“好,求上帝保佑您,”里哈烈夫把伊洛瓦依斯卡雅搀上雪橇,喃喃地说。“别记住我的坏处。……”伊洛瓦依斯卡雅没有开口。等到雪橇开动,绕过大雪堆走去,她却回过头来看一眼里哈烈夫,露出那么一种神情,好象有话要跟他说。那一个就跑到她跟前去,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光是隔着长睫毛看他一眼,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花。

……

不知是他那敏感的灵魂果真能够领会这种目光呢,还是他的想象力也许欺骗了他,总之他忽然觉得,只要再说上两三句优美而有力量的话,那个姑娘就会体谅他的失意、苍老、苦难,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去,问也不问一声。他伫立很久,就象在地里生了根一样,瞧着雪橇的滑木留下的痕迹。雪花纷纷落到他的头发、胡子、肩膀上来。……不久,滑木的痕迹消失了,他本人浑身是雪,看上去象是白皑皑的悬崖,可是他的眼睛仍然在雪片的云雾里寻找什么东西。

「注释」

①俄国诗人莱蒙托夫的诗篇《悬崖》中的头两行。——俄文本编者注

②意大利语:翻跟头。

③据《圣经》传说,约书亚是继摩西之后的犹太人的首领。《旧约·约书亚记》载:约书亚之所以能战胜敌人,是因为他能使整个自然界都受他的支配,他能叫河流停止流动,太阳停留……等等。

④指俄国民粹派革命运动。

⑤俄国一八七九年从“土地与自由党”中分化出来的一个民粹派组织。

⑥俄国十九世纪四十和五十年代的一种社会思想流派,主张俄国社会发展的独特道路,公社、正教、国家政权和人民的“结合”。

⑦指康·谢·阿克萨柯夫(1817—1860),俄国斯拉夫派的领袖。他的弟弟伊·谢·阿克萨柯夫(1823—1886)和他持同样观点。

⑧俄国十九世纪在乌克兰发生的民族运动,宣扬保存和发展乌克兰民族的语言、文学、文化的独特性。

⑨指流放到遥远地区。

正文 就是是她!

就是她!

“您给我们讲点什么吧,彼得·伊凡诺维奇!”姑娘们说。

上校捻着他的白唇髭,清一下喉咙,开口说:“那是一八四三年,我们的兵团驻扎在倩斯多霍夫城附近。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的小姐们,那年冬天冷得厉害,没有一天哨兵们不把鼻子冻坏,大风雪不把道路堵死的。凛冽的严寒十月底就开始了,一直闹到四月间。那时候,应当对你们说明一下,我可不是现在这样,活象一根熏黑的旧烟管,而是个翩翩佳公子,你们可以想象出来,脸皮白里透红,一句话,是个美男子。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跟孔雀一样,花起钱来满不在乎,捻着唇髭,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准尉象我这么神气。往往,只要我眫巴一下眼睛,磕一下马刺,捻一下唇髭,就连顶高傲的美人也会变成俯首帖耳的羔羊。那时候我爱追女人不亚于蜘蛛爱捉苍蝇,现在,我的小姐们,如果我把当初搂住我脖子的波兰女人和犹太女人一个个举出来,那我敢向你们保证,数学里的数目字还不够用哟。……此外你们还要注意:我当时做团里的副官,擅长跳玛祖卡舞,又娶了个千娇百媚的女人,主让她的灵魂安息吧①。至于我当时是个什么样的调皮鬼,怎样天不怕地不怕,那你们简直没法想象。如果县里闹出什么恋爱纠纷,如果有谁扯掉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打波兰小贵族的嘴巴,那大家心里有数:这个人一准是维威尔托夫少尉。

“我做了副官,就有机会在县里各处奔走。我时而骑马去买燕麦或者干草,时而把有毛病的马卖给犹太人和波兰地主,不过,我的小姐们,最经常的却是装着出差,去赴波兰小姐的幽会,或者到有钱的地主家里去打纸牌。……我现在还记得,有一次,那是在圣诞节前夜,我坐着雪橇从倩斯多霍夫城到谢威尔吉村去,是上边派我去出差的。那天气,我跟你们说吧,可叫人受不了。……严寒不住逞威,把树木冻得辟啪地响,连马都咔咔地咳嗽,不出半个钟头,我和我的车夫都变成冰柱了。……光是严寒,不管怎样,总还可以对付,可是你们猜怎么着,半路上忽然起了暴风雪。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在空中打转盘旋,就象晨祷前的魔鬼,风哀叫起来,仿佛它的妻子被人夺走了似的。道路不见了。……不出十分钟,我、车夫、马都浑身是雪。

“‘长官,咱们迷路了!’车夫说。

“‘哎,见你的鬼!你这个笨蛋,长着眼睛干什么用的?

好,一直往前走,也许会碰上一户人家!‘“好,我们走啊走的,转过来转过去,照这样熬到半夜,我们的马才停在一个庄园的大门口不走了,据我现在记得,那是有钱的波兰人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的家。我对波兰人和犹太人一概不感兴趣,不过也得说句实话,波兰小贵族倒都是好客的人,而且再也没有比波兰小姐更热情的女人了。……”我们给让进去了。……当时包亚德洛夫斯基伯爵本人住在巴黎,我们是由他的总管,波兰人卡齐米尔·哈普青斯基接待的。我现在记得,还没有过完一个钟头,我就已经坐在总管的厢房里,跟他妻子有说有笑,喝酒打牌了。我赢了五 个金币,灌足了酒,就告个罪,说要睡了。厢房里没处可住,我就给领到伯爵府邸的正房去了。

“‘您不怕鬼吧?’总管把我领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问道。隔壁是一个又冷又黑的空荡荡的大厅。

“‘莫非这儿有鬼?’我问道,听见我的话语和脚步引起低沉的回声。

“‘我不知道,’波兰人笑着说,‘不过我觉得,这倒是个极其适合妖魔鬼怪留连的地方。’”我痛饮了一番,已经酩酊大醉,可是,老实说,我一听见这话,却浑身发凉。见它的鬼,看见什么都不要紧,可就是别看见鬼啊!然而这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就脱掉衣服躺下。

……我的蜡烛微微照亮四壁,你们猜怎么着,墙上满是祖宗的肖像画,一张比一张吓人,另外还挂着古代的兵器、猎人的角笛以及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四下里一片寂静,就跟坟墓里一样,只是隔壁的大厅里有老鼠沙沙地响,家具发出干裂声。窗外正在闹得天翻地覆。……风不知在为谁唱挽歌,树木哭啊叫的,纷纷弯下腰去。不知什么鬼东西,大概是百叶窗吧,吱哩吱哩地哀叫,拍打窗框。除此以外,又加上我头晕,晕得天旋地转。……我一闭上眼睛,就觉得我的床在整个空房里飞翔,跟魔鬼玩跳背游戏。为了减轻我的恐惧,我头一件事就是把蜡烛熄掉,因为空荡荡的房间在亮光下远比在黑暗里可怕。……“三个姑娘本来在听上校讲话,这时候就向讲话人身边凑近点,定睛瞧着他。

“是啊,”上校继续说,“尽管我极力想睡着,我的睡意却消散了。我时而觉得有贼爬进窗来,时而又听见不知什么人在悄悄说话,时而好象有谁拍我的肩膀,总之我疑神疑鬼,这种情形是大凡神经曾经特别紧张过的人都熟悉的。不过,你们再也料不到,在种种可怕的幻影和乱糟糟的声音当中,我却清楚地听见另一种声音,好象有人穿着拖鞋在走路,发出吧哒吧哒的响声。我仔细一听,你们猜怎么样?我听见有人走到我的房门跟前来了,这人嗽一嗽喉咙,推开了门。……”‘谁啊?’我问,坐起来。

“‘是我,……你别怕!’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

“我往门口走去。……过了几秒钟,我就觉得有两条女人的胳膊,象鸭绒那么软,搭在我的肩膀上了。

“‘我爱你,……我把你看得比生命都宝贵哟,’女人的清脆的声音说。

“火热的呼吸扑到我脸上来。……我忘却风雪,忘却魔鬼,忘却世上的一切,伸出胳膊去搂住她的腰,……那是什么样的腰啊!象那样的腰,大自然是不会轻易做出来的,至多十 年一次。……细得就象是由旋工旋出来的,热呼呼,轻飘飘,活象婴儿的呼吸!我情不自禁,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的嘴合在一起,热烈而长久地吻着,……我凭全世界所有的女人向你们起誓,我到死也忘不了这一吻。”

上校停住嘴,喝下半杯水,压低喉咙继续说:“第二天我看一眼窗外,瞧见风雪越发大了。……要赶路根本不行。我只好在总管家里坐一整天,打牌,喝酒。傍晚我又到空房子里去,午夜一到,我又搂住那熟悉的腰。……是啊,小姐们,要不是有这种爱情,那一次我就会活活闷死。

也许我只能死命灌酒了。“

上校叹口气,站起来,沉默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可是……后来怎么样呢?”一个小姐等得着急,屏住呼吸问道。

“没有什么了。第二天我就上路了。”

“可是……那个女人是谁呢?”小姐们迟疑地问道。

“这很清楚!”

“一点也不清楚啊。……”

“就是我的妻子呗!”

三个小姐一齐跳起来,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似的。

“这话……怎么讲?”她们问道。

“唉,主啊,这有什么不好懂的呢?”上校烦恼地说,耸了耸肩膀。“是啊,我好象说得够清楚了!我是跟妻子一块儿到谢威尔吉村去的。……她也住在那所空房里,在我的隔壁房间里过夜。……很清楚嘛!”

“哦,……”小姐们说着,失望地垂下胳膊。“故事的开头倒挺好,可是结尾,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妻子。……对不起,这简直没趣味,而且……一点道理也没有。”

“奇怪!这样看来,你们希望那个人不是我合法的妻子,而是另一个女人!唉,这些小姐啊,小姐啊!如果你们现在这样看问题,将来出嫁后会怎么样呢?”

小姐们窘住,开不得口了。她们一肚子闷气,皱起眉头,大失所望,开始大声打呵欠。……在晚饭席上,她们什么也不吃,只顾把面包屑搓成小圆球,沉默不语。

“不,这简直……不近人情!”有一个小姐忍不住说。“既然结尾是这样,那又何必讲呢?这个故事一点好的地方也没有。……甚至莫名其妙!”

“开头倒还引人入胜,不料……一下子就完了,……”另一个补充说。“这纯粹是耍弄人。”

“得了,得了,得了,……我刚才是开玩笑,……”上校说。“别生气了,小姐们,我刚才是开玩笑。那个人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总管的妻子。……”“真的吗?!”

小姐们忽然高兴起来,眼睛闪闪发光。……她们凑近上校,给他斟上葡萄酒,纷纷对他提出问题。烦闷消散了,就连晚饭也很快就吃完,因为小姐们胃口大开,吃得津津有味了。

「注释」

①意谓她现在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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