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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刀》


引子

天下武功分五境,一曰化气,二曰忘形,三曰初神,四曰明神,最后则是见虚大境。

见虚境强者堪称大能,整个天下也只有寥寥数人,个个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于或许终生都无缘得见的俗世之人来说,他们的存在更像是虚无的传说。

故而明神境的高手,才是实实在在的高手,是世人看得见但也摸不着的高手。

南风起,北风烈,风卷长空云追月。

这句话说的便是天下四大明神境高手,他们分别是王朝大都督夏起,氐羌族大统领蒙烈,氐羌族副统领令狐月和王朝副都督步青云。

这一年,造化弄人。

二十年来屈居在第三、四位的令狐月和步青云,竟先后破境见虚,作神人而遁形于山水之间。

而一直雄居天下英雄榜前两位的绝顶高手——夏起和蒙烈,仍于两军阵前,刀枪相见。

这一年,是王朝永玺二十九年。

这一战,是氐羌族和王朝的第一战,更是明神境高手之间,让世人能够眼观耳闻的一战。

两国大军分列两阵,相距数里之遥。

十五万王朝军队,清一色的黑甲红缨,像是一匹巨大的黑红相间的绸布;二十万斜穿羊皮袍的氐羌族军队,则像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麦田。

夏起和蒙烈站在巨大的绸布和麦田之间,看起来就只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双方数十万大军,则像数十万座雕塑一样静静地站着,眺望着各自前方的这两个小黑点。

空气突然灼热起来。

无论是王朝军队还是氐羌族军队,站在最前面的军卒都无比煎熬,豆大的汗珠从他们额头落下,但还没流到下巴便消失不见,竟是被灼热的空气硬生生蒸发掉了。

灼热的空气又沉重如实,迅速地让数十万人都感到了窒息。

造成这种异象的,不是因为烈日当空照,而是因为这两个小黑点散发出的杀气。

起风了。

从七里峡穿透出来的微风,本有些清凉。它们吹进两军阵前,也突然变得燥热起来。

而距离两个黑点还有数十丈之远,微风又骤然变成了疾风,地面无数的枯叶、灰尘更是随风狂舞,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

这时,黑红相间的绸布里缓缓冒出一个小小的黑点,竟是王朝的永玺皇帝。他斥马走出军阵三丈左右,身下赤乌马便喷鼻撅蹄,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少倾,军阵里又艰难上前一人,却是皇三子越王郑雎。

“请父皇回归大阵。”

郑雎身下是普通战马,此时早已惊惧不安,不肯前行,他只好在永玺皇帝身后两丈远的地方,嘶声请求。

永玺皇帝没有理睬郑雎的请求,沉声道:“赤乌神骑听令,一旦大都督动手,便全力冲锋!”

十五万大军,六千赤乌神骑,这是王朝神镇营军队的标配。

十五万大军沉寂如死,六千赤乌神骑却齐齐喝道:“领!”

六千道声音汇在一处,如同平地惊雷,冲破阵前那片飞舞凌乱的枯叶、尘灰,再清晰地传到氐羌族军队中。

一直安静肃穆的氐羌族军阵,出现了微微骚动,像是一望无垠的麦田里,吹进了一道清风。

然而双方数十万人,竟没有一人察觉这道惊雷里还夹杂有另一道雷鸣——那才像真正的雷鸣。

在六千赤乌神骑齐喝“领”的同时,王朝军阵左侧的七里峡天门谷的石壁上,突然射出一道黑影,卷着嗡嗡风声,如雷天降。

那是一条铁枪!

铁枪划破空气、穿透微风,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端端射向永玺皇帝。

就在这时,夏起动了。

他手中的双三刀忽地向后一斩,漫天的枯叶和尘灰里便凭空出现一道数十丈长的弧形光亮。

蒙烈也动了。

在夏起动的同时,他手中的弯刀飞了出来,同样是卷着枯叶、尘灰,瞬时便到了夏起身前,而弯刀划破空气的尖啸声随后才在他身前响起。

这一刀,比尖啸声还快!

但夏起的刀更快。

几乎在在划出那道弧形光亮的同时,他的刀尖又指向了对面的蒙烈,给人一种那柄双三刀始终就指着前方的错觉。

两刀相向,被烈日照射的两军阵前,突然光亮大作,然后轰地一声巨响,顿时飞沙走石、泥屑如雨。

飞舞在空中的无数枯叶倾刻间化为淡黄的齑粉,与尘灰混在一处,如一团突降浓雾,在两军之前的空地上漫延开去。

不及眨眼,从浓雾里射出两点黑影,忽地落到百丈外的天门谷石壁上。

那里还有一点黑影,是一个年约三十的健壮男人,他是氐羌族首领穆尔左的第三个儿子,穆尔元仞。

蒙烈赤手空拳,挡在穆尔元仞身前,看着夏起的眼神略有些意外,道:“这不是你的实力。”

夏起面色苍白,冷然道:“杀你们够了。”

在说话的同时,他乌黑的须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雪白,张狂乱舞,身上的盔甲呲呲轻响,像是要被风吹起、吹散。

他瞬间变了样,看着苍老了二十岁。

“快走!”

蒙烈瞳孔紧缩,右手握拳直出,整个人向夏起扑来,而他左手则同时用力一拂,将穆尔元仞震离了石壁。

又是轰然一声闷响!

石壁像是遭了雷击,石屑四溅,石粉弥漫。

闷响过后,夏起不在了,只有他头盔上那抹红缨在石粉里飘摇而坠,像一片失去生命的枫叶。

蒙烈则口喷鲜血,直直坠下石壁。

而此时,远处的永玺皇帝才刚刚被郑雎从地上抱起。

他受了重伤。

谁也没想到穆尔元仞竟也初窥到了明神境的门槛,偷袭那一枪势大力沉,速度快如闪电,确是举世罕见。

但夏起的刀,才是这个世上最快的存在。

那道弧形光亮是他斩出的刀气,不但准确地斩断了穆尔元仞的铁枪,去掉了其大半力道,还让其偏离了方向。

但饶是如此,半截铁枪还是射中了永玺皇帝,从他左侧肩窝透穿而过。

“离!”

越王郑雎抱着鲜血染身的永玺皇帝,向石壁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又看向仍然在四下漫延的浓雾,以及浓雾后面隐约可见的氐羌军阵,沉声下了命令。

片刻后,王朝军阵这块巨大绸布,像是被下面万亿只蚂蚁托着,缓缓南移。而数里外的氐羌军阵,则仍然像是一片麦田,只是有些风吹的骚动,并没有向前追击。

王朝和氐羌族这一战,没有开始便已结束。

而夏起和蒙烈两大明神境高手的一战,是同归于尽的平手。

如果仅仅从这个结果来看,王朝的永玺皇帝虽然受了重伤,但王朝军队并没有败,王朝更没有败。

遗憾的是,这一战的结果远非如此。

两日后,永玺皇帝驾崩。

一月后,越王郑雎扶灵回渡衣冠江,却被其二皇兄晋王郑雄以弑君之罪剿杀,最后身死风凌渡。

同一月,晋王诛杀湘、翼、蜀三位亲王,并与兵部尚书贾东风携手拥皇长子燕王郑淮登上大位。

两月后,氐羌族偷袭七里峡,占领甘凉郡,兵逼西蜀郡飞仙关。

三月后,氐羌族首领穆尔左突染恶疾而死,飞仙关外的氐羌族自建国,名西羌;江北的氐羌族自建国,名北氐。

同三月,王朝新皇诏令神镇营重兵驻守风凌渡和飞仙关,同时应对北、西两面受敌的危境。

至此,在曾经王朝的领土上,形成三国鼎立之势。

第二年,王朝改年号为虞乐。

…………

第一章 闲话文君坊

太子死了!

这个消息像衣冠江北岸寒风吹来的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洒落到邛州城的大街小巷。

邛州城,是王朝西部的边城。

但在十六年前,邛州城只是西蜀郡最西边的一个普通小城而已,在其更西边,还有广袤的甘凉郡。

因为毗邻接壤的关系,邛州城和曾经的甘凉郡一样,有着极其浓重的边塞地理环境,以及恶劣的边塞气候,生活在邛州城的人,自古以来便保持着边塞人的生活方式。

在鹅毛大雪将屋檐、街面、城墙、山野厚厚地覆盖后,边塞人的生活方式便很简单,也很无奈,那就是天黑上热炕、天亮泡酒坊。

所以邛州城虽小,酒坊却很多。

这些酒坊和城内那一两家大规模酒家不一样,它们是普通百姓都去得起的地方,当然也是老街坊们抒发胸臆、发泄牢骚的地方,同时也是将无数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光的小道消息发扬光大的地方。

城东头最热门的酒坊,名叫文君坊。

文君坊的店小二狗儿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有着与所有少年郎一样睡不完的瞌睡,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掌柜的一觉睡过了头,若是能睡到下午才醒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无奈掌柜的已到了后三十年睡不着的年纪,才辰时初刻便把他骂起来做早生意,他只好打着哈欠取下门板、放下门帘,又回到屋内生起了火炉。

果不其然,就像掌柜的说的那样,好像这两日的客人睡着都会往酒坊跑,他才刚刚回到柜台,还没来得及再眯会瞌睡,城东的老街坊们便陆陆续续地来了。

他只好翻着白眼,为客人们送去温酒和油炸葫豆。

终于再次回到柜台后,他还是没来得及眯会瞌睡。

——卖豆腐的张老二、收皮毛的柳大户、打铁的徐冬生、说书的金不换等人也顶着大雪,掀开了厚重而油腻的门帘。

柳大户等人一边使劲搓着手,一边用嘴向掌心里呵点热气,抽空扭头扯出一嗓子:“狗儿,三盘豆,三碗酒。”然后走到屋中间一张黑色漆木八仙桌边,歪坐在五指厚的长条板凳上。

作为城里唯一的说书人,金不换依然无视众人的嘲笑,大冬天还执著地、骄傲地拿着那一把看一眼都觉得寒冷的折扇。

——据说是他那谁也没有见过的、听闻曾经给郡守大人说过书的师父,在咯屁之前留与他的唯一遗物。

金不换将折扇重重敲在掌心,发出啪地一声清响,叹道:“何必这么小气?明明四个人嘛,怎么只要三盘豆、三碗酒”

屋内已经坐了三四桌老街坊,都是一脸的睡眼惺松,听得金不换这一声叹息,顿时来了精神。

“金不换,今儿蹭酒蹭到张老二家了?小心他把小姨子给藏起来喽,那你入赘豆腐刘家的事儿可就没影儿了。”

“说真的金不换,我觉得你想吃天鹅肉的心思是没错,但也没戏,除非你长得像小石那样好看,否则啊还是老老实实说书吧。”

“是啊是啊,别老想着吃人家张老二岳母的豆腐嘛,别的不说,沾上张老二的口水那得多恶心,哈哈哈!”

“哎哎老张二,你怎么现在都没帮着金不换入赘到你们家去?是不是你和你小姨子有一腿,舍不得?”

屋内哄然大笑……

说话间,狗儿翻着白眼、托着食盘而来,依次将三盘油炸葫豆放在张老二、柳大户、徐冬生面前,再将三只盛满温酒的褐色陶碗放在盘边。

金不换充耳不闻众人的调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叹道:“狗儿今天挺实诚,掺的水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狗儿丢下一个多得已经兜不住的白眼,算是搭理了金不换的表扬。

众人再哄然一笑,纷纷摇头转身,各自继续着先前的话题。

柳大户端起酒碗,皱起眉头,冲着金不换不悦道:“怎么还杵在这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就算是我那岳父大人,也从没从我的碗里蹭去过一口酒啊。”

金不换睁开眼来,将屋内环视一番,叹道:“老话说得好,弹琴废指甲,说话废精神,大家都是街坊邻居,你们就忍心看着我说得口干舌燥,连口酒都喝不上?”

“这话我可听不下去了。”

张老二将双手抄在袖管里,抖着肩膀说道:“金不换,咱们现在还不是连襟儿吧?就算是连襟兄弟,你也要讲良心好吧?你摸着胸口问问自己,但凡你有新的段子讲来,我们谁没请你喝过酒?昨天就那太子的事儿,你说了喝了多少碗?”

“是啊!”

徐冬生拈起一颗略有发烫的油炸葫豆扔进嘴里,嚼得咔嚓作响,瘪嘴说道:“就说这葫豆吧,以前咱就知道干炒,人家小石随便一句话,就能翻出个油炸的新鲜玩意儿。你要能像他那样,别说一口酒,就是整碗酒我也请了。”

柳大户深以为然,道:“或者又说,今儿还有什么关于太子的新段子,我也请了。”

另一桌有人笑道:“有段子就趁早啊,别等小石来了,又没你什么事儿了。”

金不换从进屋到现在始终淡然的脸色终于变了,有些悻悻,也有些恨恨,叹道:“夺他人口中之寒食,路小石,你……非大丈夫也!”

众人哈哈一笑,不再理会他。

“啪!”

金不换到底是说书人,见众人不理会自己,于是自顾向前挪上一步,将折扇重重敲在徐冬生的酒碗旁边。

果然,屋内众人又将目光投了过来。

金不换窘红的脸上不由得有些得意,缓缓道:“今儿还真有新段子!”

他将折扇轻轻放在桌上,一屁股歪坐在空着的长条板凳上,右手胳膊撑在八仙桌面上,手指轻敲桌面,将众人扫视一番,压低了嗓子,道:“我大王朝的诏明太子死了。”

随着金不换的一系列动作,屋内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而听得他神神秘秘冒出这一句话,众人齐齐嗨了一声,失望又不失望,一番笑骂。

柳大户更是不满,道:“这算什么新段子,我家那不出门的婆娘都知道了。”

金不换嘿嘿一笑,眼角皱纹里溢出些很是斯文的猥琐,低笑道:“你们就知道太子死了,可你们知道他死在了洞房里吗?”

众人齐齐发出一声“哦?”

柳大户瞪目道:“真的假的,还有这种鸟事儿?”

张老二挑眉道:“那是办完事才死,还是没办事就死了?”

金不换面色一变,正经道:“你们别太龌龊了,严肃些好不好?这可是北氐国的一个大阴谋啊!”

屋内一片安静,柳大户和张老二也正襟危坐。

金不换慢悠悠拿起折扇,嘶地一声刷开,和脑袋一起轻轻晃着。

柳大户怔了半晌,瞪眼道:“说话呀,怎么阴谋了?”

金不换风轻云淡地看着柳大户,像看白痴一样。

柳大户回过神来,赶紧伸出双手,把面前的酒碗向前一送,完全忘记了他才说过他那岳父大人都没有从他碗里蹭过酒喝的狠话。

老张二也赶紧将盛着不多葫豆的盘子向前轻轻推送。

金不换满意地点点头,用一种为人岳父般的姿态随意地端起酒碗,呷上一口,叹道:“这事儿说来话长。”又伸手在张老二盘中拈出一颗油炸葫豆丢进嘴里,边嚼边道:“但是凡事都有个头儿,而这事的头儿,还得说到那奸贼。”

众人再次齐齐发出一声“哦——”

但这一声哦,表现的却是果然如此的了然。

第二章 少年路小石

众人心思如一,早想着太子是何等尊贵的人物,这样的人物离奇的死了,又是何等的大事,而这样的大事里面,又怎么可能少了那奸贼的影子?

果然,只见金不换嚼着葫豆,摇头晃脑地说道:“想当年,那位死鬼把江北的千里河山丢给了氐羌族人,这倒也罢,毕竟那时在打仗。可耻的是这位奸贼,为了自己的平安富贵,竟将江北白白送给了穆尔元雄。”

“你们也知道,当年的双雄私会虽然没有什么书面凭据,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后面的事实不就证实了?那奸贼竟然私下与穆尔元雄串通,两国划江而治,实打实的国贼行径啊!”

“哼,他不仅蛊惑世人,还自欺欺人,说什么与北氐国交好,对王朝是最好的选择。可悲啊,殊不知那穆尔元雄是何等野心,所谓的两国交好也只是人家的缓兵之计罢了。”

“咱们都晓得,穆尔元雄和穆尔元成分了家,伤了元气,当然需要时间来恢复。那时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趁着氐羌族内乱,咱王朝赤乌神骑若是渡江北征,定可收复失地!”

“唉,可恨那奸贼竟然阻止皇上,白白失去了这样的战机。现在可好,北氐国兵强马壮了,准备撕破脸动手了!这次所谓的联姻,其实就是穆尔元雄送来的一把匕首……”

众人伸长了脖子。

柳大户急道:“这话怎么讲?”

金不换摇着折扇和脑袋,缓缓道:“因为匕首是用来杀人的,而杀的就是我王朝的诏明太子啊。”

众人见金不换说了半天,结果又绕回太子死了这事上,不由得愤懑不已,有几人直接跨步过来,准备掐他的脖子。

金不换赶紧将脖子一缩,嘿嘿笑道:“可你们知道穆尔元雄为什么要杀太子吗?”

掐脖子的将手缩了回去。

“这就是氐羌族的大阴谋啊!”

金不换突然压低了嗓子,伸出左手两根手指,道:“永玺皇帝有六个皇子,现在只就剩下了这俩,那奸贼就不说了,死了老婆儿子,全是报应!可咱皇上呢?虽然有两位皇子,可谁都知道那位二皇子懦弱无能、一无是处,只有太子殿下风采俊逸、英明神武……”

众人恍然,继而愤愤不止。

王朝人都很痛苦而无奈地知道,曾经的王朝帝国到现在的王朝,不但疆域萎缩得让人心寒心痛,连郑氏皇脉都枯缩至极,不但不复十六年前六大皇子齐绽放的盛况,甚至有源枯泽竭的危机。

本就让人堪忧啊!

而现在,唯一能够承继大统的太子,竟然又被北氐国的公主给害了……

“完了,完了!”

张老二悲愤道:“天亡我王朝啊。”

“关人家老天爷什么事?”

金不换纠正道:“都怪穆尔元雄和那个公主婆娘……对了,你们不知道吧?那婆娘下毒害死了太子,竟然还让她给逃了!”

“逃了?”

屋内至少有五个以上的街坊同时发出惊问,而其他人也是满脸惊愕地瞪着金不换,一副“你怎么能让她逃了”的责怪眼神。

“瞪着我干什么?”

金不换很是无辜,心想这又不是说书,还可以按着你们的意思来改一改,口中无奈道:“又不是我帮她逃的。”

众人缓过气来,个个义愤填膺。

“怎么就逃了呢?不得治她的罪啊?”

“这等恶婆娘,罪该五马分尸!”

“不错,逃了也要抓回来,给咱大王朝一个交待。”

“哎,这话说对了!”

金不换瞟了那人一眼,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得将那婆娘抓回来,否则就没法对质了。你们瞧着,那北氐国指定还要打倒一耙,说我大王朝陷害他们的公主,要找我王朝要人啊,啧啧,这事儿麻烦了。”

徐冬生脸上青筋毕现,狠狠一拳头砸在八仙桌上,像是砸着他家的铁炉,只是蹦起的不是火星儿,而是几颗油炸葫豆。

他狠狠啐了一口,道:“麻烦个屁,大不了就是一战!我就不相信那狗屁晋王还真能一手遮天,小心哪天我把他郑雄的狗头给斩了!”

众人齐声叫好

狗儿一阵碎步前来,面无表情地对着徐冬生说道:“掌柜的说了,我们王朝人没有胆小的,什么话都敢说,但这到底是酒坊,还是不要提谁谁名号……”

他话没说完,立即被众人一番痛骂,只好抿着嘴巴、翻着白眼,顶着一大叠卖国怯懦之类的大帽子退回柜台。

金不换将桌子上的葫豆一颗一颗拾在手心,看着徐冬生,摇头道:“铁匠,我就欣赏你这股魄力,可问题是那奸贼的脑袋可不是你家铁炉,会等着你去斩啊!”

众人哄然大笑。

徐冬生有些悻悻,转移了话题,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昨儿镇离营和镇震营换防,我听镇离营一个小兄弟说了,西羌国的探子越来越猖狂,竟然探到了飞仙关下边,真是气死他爹我了。”

“什么?我看穆尔元成这是找死啊,区区西羌国,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竟然挑衅我王朝?不说别的,就镇震神将和镇离神将带的两个神镇营就能把他灭了。”

“哎哎,你们说那奸贼怕北氐国吧,到底人家还是大国,可西羌国有什么怕的,为什么不一举灭了,把甘凉郡给夺回来?”

金不换又将折扇打得啪的一声响,痛心疾首道:“所以说是奸贼嘛,对内是一条龙,对外就是一条虫!”

柳大户竖起大拇指,道:“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放眼天下,我大王朝的赤乌神骑有对手吗?若不是那条虫缠着咱皇上的手脚,老早就收复了江北,哪还用受这些年的鸟气儿!”

张老二不甘落后,道:“不仅受鸟气儿,还尽遇着鸟事儿!大王朝的太子竟然在大婚之夜给害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徐冬生左右看看,嘿嘿笑道:“不过嘛,什么事儿从金不换嘴里说出来,咱怎么也得打些折扣,不如等小石回来咱再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金不换气得青筋暴起,道:“铁匠,休得欺人太甚!”

徐冬生理也不理,扭头问道:“狗儿,小石哪去了?”

狗儿从开门到现在从来没好过的脸色,终于云开日出,笑道:“他说给老牛头儿捉麂子,天一亮就出了城。”

“啥时回来?”

“那谁知道!”

“兴许晚上吧。”

一道沧老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紧接着门帘掀起,透进数十片飞舞的雪儿,和一个老头儿。

正是狗儿说的老牛头儿。

老牛头儿相貌普通,身上穿的更是王朝最普通的过膝棉袄,他右手拎着一个老竹酒壶,左手则握着一根三尺长的乌木棍,前端系着两尺长的绳索,晃晃悠悠的,像是孩童抡陀螺的鞭子。

屋内的老街坊见怪不怪,知道那是老牛头儿的放牛鞭,大冬天握在手中,也只是他的习惯而已。

“老牛头儿,这边来坐,烤烤火。”

“老牛头儿,晌午上我家吃去?”

“老牛儿……”

屋内众人热情地与这位老牛头儿打着招呼,而老牛头儿也是一一作揖,客气地见着礼。

狗儿第二次露出了笑容,接过老牛头儿的老竹酒壶,灌满了酒又送过来。

老牛头儿笑道:“记我帐上啊。”

狗儿口里应着,又贴近老牛头儿耳边,悄声道:“没渗水。”

老牛头儿嘿嘿一声,与狗儿悄悄挤眉弄眼一番,又向众人告辞,出了门。

经此一岔,屋内众人像是忘了太子的事儿,又东家长西家短的闲扯起来,文君坊内恢复了重复而单调的气氛。不过这本来就是边城人过冬的方式,也无所谓无聊不无聊。

对于没有任何话题可以聊的老牛头儿,没有谁会再去刻意提起。

同样,也就没有谁知道,老牛头儿慢悠悠地出了城,顺着官道走了两里来地,然后拐进了官道旁边的一片松林。

松林里有几间茅屋。

茅屋极其简陋,但在青松和大雪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些离尘的超脱感,而屋顶随风飘荡的青烟,又透散着人间烟火的温暖。

老牛头儿在茅屋前拂去身上的雪花,又用力跺了跺脚,才推门而入。

屋内设施十分简单,最显眼的倒是屋中间那个青石板围砌成的火坑。坑内架着木柴,冒着熊熊火焰,黄中带红,十分看好。

而火焰上面则悬吊着一只黑色的铁罐,正冒出腾腾白气,香味扑鼻。

一个少年蹲在铁罐前,拿着一截松枝在罐里搅着,同时用嘴吹开白气,显得极是专注。

少年就是路小石。

第三章 来者则不善

见老牛头儿进来,路小石展颜一笑,显得人畜无害。

但更无害的应该是他那双眼睛,很明亮、很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星,虽然里面似乎又隐藏着一丝淡淡的狡黠,甚至痞气。

他向老牛头儿招着手,笑道:“正好正好,酒打回来,肉也熟了。”说着便将铁罐取下,放在火坑旁边煨着。

老牛头儿就地坐下,学着路小石的样子,也拾起一截松枝,从铁罐里叉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狗肉。

一老一少龇牙咧嘴地吃着肉,将那个老竹酒壶传来递去。

“老牛头儿。”

路小石白晰的脸上起了红晕,抚摸着腰间那根金属饰带,虚着眼睛说道:“您给句实话,这刀算作十两银子会不会贵了?”

老牛头儿面色如常,淡然说道:“我本就是送给你的,是你自己说深情厚谊、全靠交易,非得要算成银子,怪我咯?”

路小石哈哈笑道:“不怪不怪,只是我这人从来不喜欢欠帐,就喜欢两清。”

老头儿被刚塞进嘴里的狗肉烫着了,裂裂嘴,没说话。

路小石则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知道我们之间是清不了的,就凭您把压箱底儿的本事教给我的这份勇气,我就欠了您的情。”

“勇气?”

“对啊!”

路小石敛去笑容,认真道:“老牛头儿,我真是佩服您的勇气,既然早看出来我就是个混蛋,您还冒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么大的危险教了我本事,结果我真是学了本事又没做您徒弟,我无耻啊我无耻,我惭愧啊我惭愧。”

老头儿看着一脸真诚的路小石,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其实我不是不想做您徒弟。”

路小石更加认真,道:“而是我真的厌倦了流浪,不想再做江湖艺人。”

“江湖艺人?”

“对啊!”

路小石一脸得意兼了然于胸的模样,道:“老张说了,就凭您教我的这几招刀法来看,您只能是两种人。一是高手,特别高的那种,至少得是明神境!但他观察了您好几天,断然并且很负责任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他直直看着老牛头儿,笑道:“承认了吧,您就是一个年迈的江湖艺人,以前是会些花拳绣腿,但现在混不动了,就想哄个徒儿,将来替您养老送终。这个我理解,人都有老的一天嘛,但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您那几招本事还真没什么用,从学会到现在,我一招都没用上。”

老头儿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学?”

这话像是一根针,而路小石像是被这根针扎中了屁股,霍地一声跳了起来,愤愤道:“还是怪老张啊!就知道让我背口诀、练内力,连一招都不教我,没招式怎么打架?”

“你内力倒是不错。”

“别!您千万别替老张说话。”

路小石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不等老牛头儿说话又再问道:“今儿文君坊那些无聊的家伙又聊了些啥?金不换的事儿有进展没有?”

老牛头儿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聊他入赘的事。”

路小石一怔,道:“不会吧?不聊他入赘豆腐刘家的事儿,那还能聊什么事儿?”

“太子死了的事儿。”

“那是昨天的事儿!”

路小石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摇头道:“金不换这厮是疯了吧,这种鸟事儿能比他入赘还重要?”

老牛头儿虚起了眼睛,不知道是在品味路小石这话,还是在回忆金不换还说了什么。

半晌,他点头叹道:“鸟事儿这词用得真心不错,太子正好是死在大婚之夜,死在了洞房里。”

路小石微微一滞。

他耳中听到“大婚”、“洞房”两个词,脑中顿时有些恍惚,眼前也似乎看到凌乱的鸭绒被,以及从被子里露出的两张诧异却不惊慌的面孔……似乎又看到贴着大红喜字的玻璃碎了,自己从窗洞里开始飞翔……

他猛地摇摇头,眼前一切消失了,脑中却还有些恍惚。

“怎么死的?”

他看着老头儿问道。

“谁知道呢?”

老牛头儿摇头道:“我就去打了壶酒,顺道听了这么几句。”

路小石沉默了一会儿,又干脆利落地打了个饱嗝,道:“我要睡会儿,晚上再去替您捉了那只大公麂。”

老牛头儿微微点头。

路小石就势一仰,躺在火坑旁便睡了,而这一睡,竟是整整四个时辰。

直到天色黑下,他才猛地起身,冲着似睡非睡的老牛头儿挥挥手,便一言不发地出了茅屋。

…………

夜深了。

路小石不觉得冷,但突然觉得很孤独。

他这样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雪层之中,像具千年封冻的僵尸,只是想替老牛头儿活捉那只公麂,并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想法。

事实上,他从来不会跟自己不过去。

只是有些事情——包括情绪,并不是以他的意志而转移,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悄无影踪地便来了。

比如此时的孤独。

但是,从他习以为常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种情绪以前出现的次数一定不少,并且他也知道如何去调整这种情绪。

——他从雪地里一跃而起,用力将身上数寸厚的落雪抖尽,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向了山下的邛州城。

雪夜下的邛州城显得那样寂寥,零零星星几处灯火,像是夏天雨后乍现的几只茧火虫,但同时却又伴着纷飞的雪花,整个画面就简直是梦幻而温馨。

——这是他为了调整情绪而强行契入的做作之词,那几处忽闪忽现的幽暗灯火,说像茧火虫的光亮还勉勉强强,但梦幻而温馨的形容却太过无耻了。

准确地形容——像是荒地坟冢里的几处鬼火,模糊而渗人。

而邛州城看起来显得寂寥,也才是客观而准确的。

但显得寂寥并不是真正的寂寥,至少路小石知道,打铁的徐冬生一定还在和收皮毛的柳大户下棋,为决出谁才是邛州城东最臭的臭棋篓子,而彻夜奋斗不息。

其实这二人实在不该浪费灯油去一决高下,因为他们的棋艺根本就分不出高下,都是一样的臭。

路小石同样知道,自称是——城东老街坊确实也认为是城里唯一说书人的金不换,一定正在和卖豆腐的张老二面合心不合地秘密商谋……

想着金不换强烈而兴奋地要把自己入赘给豆腐刘家,故而对已经成功入赘刘家的张老二巴前巴后的样子,想着张老二本不愿意和金不换成为倒插门的连襟兄弟,但又架不住他火一样热情的为难模样,路小石无耻地笑了出来。

“一笑如春风,孤独了无踪,哇呀呀——”

他略带戏谑和自虐的唱腔在风雪里轻轻飘出,并没有为这个寒冷的雪夜平添一分诗情画意,但他自己很满意。

满意自己张口就押韵的本事,更满意自己调整情绪的本事——就这么简单而随意地展现一下无耻,现在的他已然没有了孤独的感觉。

又过了片刻,他确定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到了最佳状态,便回过身来,准备继续伪藏到雪层中去,争取将那只膘肥体健的大公麂给俘虏了。

那样的话,欠老牛头儿的十两银子,应该就还得差不多了。

他走到先前藏身的地方。

但他并没有俯下身子去再次刨开积雪,而是突然做了另外一个动作——像鼹鼠一样警惕而迅速地蹲了下去,又缩着身子轻盈跃出,将自己隐藏在一块岩石下。

与此同时,夜色里隐隐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以及一些杂乱的、积雪被挤压的响动。

有人来了!

漆黑的夜,纷飞的雪,孤寂的山——这时候来到这里的人,一定不会是和他一样单纯地想狩猎,或者睹景抒情。

简单地说,是善者不该来,来者则不善。

第四章 奇怪的动作,奇怪的刀

路小石侧着耳朵辨清了此时的风向,确保来人不会顺着风嗅到自己的气息,然后小心翼翼地从压着厚厚积雪的岩石后面探出了头。

几道人影出现在他视野里。

眼瞅着最前方那一道人影,踉跄着扑倒地雪地里,然后疾速地打着滚,后面三道人影则发出几声轻喝,同时向前面扑去……

路小石忽地将脑袋缩了回来,因为他听到金属在风中发出的破空声——可以肯定那是王朝最常见的柳刀,心想果然是来者不善啊。

而且很显然,这几位不善的来客是在相互厮杀,并且是以多杀少,简直没有任何公平可言!

“路见不平该如何,绕道而行还用说?”

思忖着老张打小传授给他的江湖经验,路小石缩着身子慢慢向后移动,准备悄无声息地后退十来步,然后便可迅速跃下那道两丈高的断崖,最后从一片桦树林中安然下山。

然而仅仅退出了四步,他便停了下来,原因是打斗的声音已经贴近了岩石,若是再移动则极容易被对方察觉。

但他丝毫不慌乱,只是闭住呼吸,将身体更紧地贴着岩石,同时坚定地相信只要耐心再隐藏片刻,对方终究会远去。

事实上在他过去的十七年中,遇到的许多次危险确实远比此时更紧急、更严重,而每一次也确实是有惊无险地渡过去了。

这就是经验。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今天有些意外,或者说他意外地发现,经验的积累方式不单单靠总结,也可以由教训而转化。

随着头顶一阵风声掠过,一道黑乎乎的身影从岩石后面落了过来,呯的一声砸在他身侧三尺处。

几乎同时,另外三条身影也跟了过来。

“哎哎哎,哈哈哈,!”

他忽地站了起来,同时将双手举起,用意当然是向对方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不会与对方为敌,进而让对方放松警惕。

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他口中很熟络地笑道:“几位大哥没经验吧?要想活捉麂子,可不能这么搞啊!”

第一道身影砸在雪地上后便没有动静,另三道身影则显然没有料到这雪夜里、这山顶上还会有人,不由得同时一怔。

路小石嘴里说着话,心里却是早做好了准备,趁着对方怔这一下的极短时间迅速转身,足下猛地用力,身子便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向了断崖。

能够成功隐藏时当然要隐藏,而不能隐藏时,则果断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然而他再次感觉到了意外。

原本以为自己化气境的身手如果先动一步,纵然过程会有些落荒,但结果一定是而逃。

但他刚落到断崖下的雪地里,就赫然发现身前站着一人,就其身形来看,正是先前那三道身影中的一人。

紧接着风声再起,另两人也跃了下来。

路小石暗自骂了声娘——当然是他身前这人的娘。

他目前只是化气境,自然没有办法像老张说的那样,通过对方的精气、神气去判断境界,但对方速度显然快过自己,而且快得还不是一点半点,那么结果也很显然。

此时确定身前这一人的境界竟然到了忘形境,他只好无奈但是毫不迟疑地,将先前那种偷偷溜走的、不太实际的念头打消。

“三位大哥!”

他嘿嘿一笑,说道:“那只大公麂实在让人恼恨,竟然连番戏耍我好几次!惭愧啊惭愧,我却没有办法报得如此深仇大恨。所幸三位大哥与我同仇敌忾,相信很快便会将它绳之以法,到时候咱们一起剥了它的皮,炖了它的肉……”

那三道身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忘形境那位仍然静静地站在他正前方,另两人则在他说话间慢慢移动,分别站到了他左右两侧。

包夹之势已然形成。

路小石笑不出来了,但口中还是不停地在说:“三位大哥,人总是要讲道理的嘛,我们一无冤二无仇,怎能二话不说就动手?其实你们完全可以相信我,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也就什么也不会说。”

“在这个时候还能耍嘴皮子的人,也算条汉子。”

那位忘形境的人终于说话了,只是语气像这雪夜一样冷,说道:“不过很可惜,在我看来,只有死人才能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也才能什么也不说。”略略一顿,又更冷地说道:“杀了!”

话音一落,另两人便一言不发地忽地挺刀,从两侧同时向路小石砍来,瞬时刀声呼啸……

但这两刀都落空了。

也没见路小石怎么动,只看到他姿势颇为怪异地向后一缩,就像他十四岁那年在草原上躲避两只恶狼攻击时一样,便险之又险地从两者之间避了开去。

“月黑风高时现身,不是小鬼就是神。二话不说就动手,毫无疑问是坏人。”

这是路小石的经验,是他十七年来总结的无数经验中的一条经验。

这条经验很直白,也很简单,一念之间便给眼前这三人定了性——奶奶的,不仅动手还要动刀,绝逼是坏人!

而同时,他的另一条经验也从脑中冒出来了——面对这样的坏人,便不能舍不得那些压箱底儿的宝贝了。

在路小石一念之间,动手的这两个被他定义为坏人的人也是念头陡起,而他们的念头都是一样——我靠!这样也行?

他们眼中看到了路小石的动作,更对自己的身手有准确的认识,所以再怎么看路小石也不能避开两刀——至少有一刀是绝对避不开的。

但怎么就避开了?

然而此两人都是进入化气境的修行者,虽然心中颇为意外,但其反应却是极快,各自轻喝一声,猛地收住了足,然后双双侧身跃起,手中柳刀再次向路小石砍来。

路小石虽是简单地一缩,但后缩的距离却不算短,此时已经背靠断崖。而面前两个坏人已跃在空中,同时封住了他左右两侧的退路。

两把柳刀划破空气,卷着雪花向他头顶砍下。

似乎没有什么悬念,眨眼后他就要死了,唯一不确定的是他会被劈成两半,还是三截。

而就在此时,他作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他倒下了。

他像是已经死了,直挺挺地扑倒在雪地上。

只是在他倒下的同时,他背后断崖上忽地发出一声闷响,一团黑乎乎的物体便从冻土和积雪里箭一般射出。

那是十数根手碗粗的木棍,十数根削得像箭镞一样锋利的木棍。

十数根木棍被固定在一起,看着像是衣冠江上漂浮的竹筏。但此时展现出来的速度,则更像是衣冠江边一只被惊起的孤鸿。

——空气被挤压、划破而发出让人心悸的嗡响,数百片雪花被卷进它飞射的轨迹里,打着旋拼命挣扎。

不及眨眼,这排锋利的木棍已到了空中那两人的身前,左侧那人一声闷吭,便被两根木棍刺穿了胸膛。

右侧那人显然身手更利害一些,在口中惊呼的同时,强行将手中柳刀下沉猛劈——木棍被劈散,尖啸着飞进夜色里。

但与此同时,那人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平平地坠落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他死了。

扑倒在雪地上的路小石不知何时卧倒在他的身侧,更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把奇怪的刀——看着像剑,却又只有一侧开着刃。

这把奇怪的刀紧贴着那人的胸膛,刀尖则从他的喉结上方刺进去半尺有余。

第五章 愤怒,造就血腥的画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而路小石眨眼间杀死两人后,更是以不及眨眼的速度弹起身来,然后像羚羊一样在雪地里狂奔而去。

他知道两名化气境的人死了,那位忘形境的人必然要出手。

他更知道化气境和忘形境的差别太过悬殊,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道,后者都要强上不止十倍,尤其是在忘形境被激怒之后。

所以现在更加危险。

而正如他所料,那位忘形境的人确实被激怒了。

由于一些路小石并不知道的原因,那人本来就有些愤怒,而突然出现的路小石让他更为愤怒,所以注定路小石一旦露面,便绝对不能活着离开。

凭着路小石刚才那一转一跃的简单动作,他确定了对方不过是个化气境的角色,心里不免有些意外之后的放松。

两名同样身为化气境的同伙,自然可以解决问题。

然而就是这个有些放松,两名同伙竟被那家伙倾刻杀死了,更可恨的是这家伙杀了人,竟然还想在自己面前逃走!

因为夜色太暗,因为过程太短,他并没完全看清两名同伙到底是怎么死的,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先前那幕有些古怪。

所以他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愤怒,对那只逃命的羚羊,他并没有立即掠上去一刀劈死,而是保持着足够反应的距离,不疾不缓的跟着。

片刻后,他停了下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原来那只羚羊慌不择路,结果跑进了死路。

这里又是断崖,与先前那处断崖不同的是,这里有两处断崖。

两处断崖斜斜相交,而那只逃命的羚羊就逃到了两处断崖相交的下方,像一只钻进绝路的老鼠一样,呆呆在杵在那里。

无处再逃。

那位已臻忘形境的人经过这片刻的克制,已恢复了足够的冷静和理性,他没有径直逼上前去,而是慢慢地侧向移动。

不管可能性有多大,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绝对不允许早前同伙被杀那一幕重复上演,让自己在阴沟里翻了船。

直到贴近断崖、与对方几乎站成一条直线,他才停下来,戏谑而玩味地看着对方,心想断崖里的古怪总不能怪到这样的角度——就算你在这片断崖也有古怪。

但这种戏谑和玩味一闪而逝,因为本该绝望害怕甚至跪地求饶的小老鼠竟然大喝一声,握刀向他冲来!

真是不知死活啊!

他心中生出这个感概,同时再也不能保持冷静和理性。

因为此时足以确定对方这只小老鼠并没有古怪,而这却让他不得不愤怒,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为自己太过谨慎而恼羞成怒。

这让他克制下去的愤怒重新爆发,于是再也不愿给对方留下任何故弄玄虚的机会,右手柳刀抡出一片呼啸的刀风,疾步冲向前去……

瞬间,他与对方只有三丈的距离,在这样的距离,他只要纵身跃起、抡刀劈下,一切就该结束了。

他一脚重重地跺下,身子却没有如预想的那样高高跃起,反倒是心中一紧、身体一斜,便无端向下坠落。

原来他脚下的一片雪地突然塌下,毫无征兆地露出一个不知深浅的、黑漆漆的圆坑来。

竟是一个陷阱!

他念头一闪——这个可恶的家伙,果然还是在这里藏有古怪!

然而他到底是忘形境强者,这个念头并没有影他作出正确的动作,在身体已坠入坑中的瞬间,手中柳刀极快地强力砍出,让刀气呯地一声斩在坑壁上。

坑壁溅出无数细微的石屑,而他也借助手臂传来的反推力而强行纵身,竟又不可思议地跃出坑来

这番变故虽然有惊无险,却让他更加怒不可遏,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声小人,同时双手握刀,跃向那个卑鄙可恶、阴险狡诈的家伙。

这次真是跃了起来。

但他心中却比先前坠下坑还要紧,因为就在这时他耳中听得头顶一片呼啸,眼中余光也瞟着一片黑压压的东西排山倒海地压将下来。

断崖垮了!

他是全力向上跃起,崖面无数石块又是倾落而下,转瞬间两者便相遇。首先是一块陶碗大的石块砸中他的左肩,紧接着便是一块脚盆大的石块直冲头顶而来。

忘形境到底是忘形境,在此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仍然能翻腕回刀,劈向那块大石。

随着一声渗耳的闷响,石块被劈成十数块,四下溅飞,而他再次借着柳刀的反推力而脱险,竟是一举闪出了垮塌的范围,落在雪地上。

他没有任何停顿,右手柳刀直直刺出,快如闪电。

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瞟着那个已经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就在三步之外,这个距离根本不需要再跃出,只需要将柳刀平平刺出,便能一了百了。

这一刀真的很快,就像是那把柳刀带着他的身体在向前飞一样,只需要极短的时间,便能刺中那个家伙。

这么短的时间,那家伙还能做什么?

那家伙扬出了一把雪!

这位忘形境强者脑中闪过一念哭笑不得,因为抓起一把雪扔向对方,这是普通人打架才会用的手段——其实这么说有些侮辱普通人,准确地说是只有普通人中的小孩子和泼妇才会用的手段。

此时竟然妄想用来避开自己这一刀?

他没有理会,也不想去理会,因为这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实在太该死了,他要继续让柳刀穿过那把雪,让自己穿过那把雪,然后就结束一切。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后悔了。

刀穿了过去,他却没穿过去。

一股呛人的气息从他鼻腔、口腔中冒起,同时眼睛一阵剧痛,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了进去……

这是一把石灰!

这个过程极短,短到他面部器官瞬间腾起的灼烧疼痛感,并没有影响他的速度,手中的柳刀和自己的身体依然在极快地向前,他只是感觉眼睛不由自主地地闭了一下。

仅仅闭了一下,他却发现原本应该在刀尖前面的那家伙不在了。

但他没有诧异,也不再后悔,更没有再动其他任何一个念头,因为不仅是他脑子,就连他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唯一能感觉的是小腹有点凉,像是被一片薄薄的雪花飘进了内衣,在肌肤上溶化了。

他像一尊石像般定在纷扬的雪花里,而他身前则躺着另一尊石像。

路小石仰面躺在雪地上,也是一动不动,只是双眼瞪得溜圆,双手直直伸着,紧紧握着一个刀柄,而刀柄则斜斜抵着忘形境强者的小腹。

少倾,灼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了下来,滴在他的脸上,又很快流到雪地上,浸湿落雪一大片。

二人就这样僵着,像是一幅晦暗血腥的画。

第六章 同是少年郎

足足过了三个眨眼的时间,路小石才猛地呼出一口浊气,然后手腕一拧,翻身而起,再呆呆地看着那位忘形境强者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世上确实有人能够超越境界杀人,正如此时的路小石。

但也只有像路小石这样杀人并且自己没有被杀死的人,才知道超越境界杀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先前看似诡异并且成功的刺杀,其实已经用了他所有的精力。

化气境和忘形境的实力相差太大,这个差距需要很多手段来弥补。比如陷阱、石灰,甚至十二岁、十四岁两次杀黑熊的经验等等。

但对方不是黑熊,而是拿刀的忘形境强者,所以就算他所有的力气和所有的手段加在一起,还是没有把握杀掉对方。

而最终能够成功地刺杀对方,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两个字——侥幸。

他就是侥幸的死里逃生啊!

对于任何人来说,死里逃生不容易,侥幸的死里逃生更不容易,而最不容易的却是,认清楚自己死里逃生是因为侥幸。

路小石很清楚。

他一屁股歪坐在雪地上,开始大口喘气,半晌才心有余悸地叹道:“老张说得太无耻了,想要贪生怕死,还真得先把对方杀死……”

雪更大了。

似乎受到了路小石虚脱乏力的影响,鹅毛大小的雪花也不再有力气纷扬飘转,而是径直落了下来,像是一场轻飘飘的雨。

在这场雨里过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路小石的气息才慢慢平复,而心中却腾起一股无法遏制甚至无法掩饰的骄傲,或者嘚瑟。

超越境界杀人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更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放到哪儿都能好生吹嘘一阵子。

邛州城的老街坊不知道修行者,更不知道化气境和忘形境的差距,但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把今晚这番遭遇转换成一个惊险传奇的大侠故事,那是一点点都不难。

那样的结果嘛,从柳大户兜里哄出几碗酒钱应该是板儿上钉钉的了,甚至不排除当老牛头儿听得高兴后,或许会主动将剩下的欠帐给他免了,而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真是赚惨了!

他含笑着将那把古怪的刀擦拭干净,然后反手插向陈旧的羊皮褂里,那把古怪的刀竟然像蛇一样贴着他的腰间缠住了,再也看不出是一把刀,而更像是王朝年轻男子腰间常见的饰带。

“韦大侠说得对啊,行走江湖三样宝,石灰匕首蒙汗药。”

他跃起身来,抖落肩上的雪花,叹道:“没有匕首无所谓,好歹有软刀,可没有蒙汗药就说不通了,必须让老张给我整齐活儿。”

说到老张,他似乎来了气,声音也提高了:“蒙汗药就那么难找?找了十几年都没找着?傻子都知道是糊弄人的鬼话,就知道找寡妇,哪里把我的话听进耳朵了?”

他一边细数老张的不是,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原路回走。

走出十来丈,他突然住了口,想起了一件严重到可以用晴天霹雳来形容的大事,懊恼道:“若是做了冤大头,怎么对得起我惊天地泣鬼神的英俊?”说完之后心急火燎加快了速度,在雪地里飞奔起来。

先前耗掉的那些机关、陷阱,是老张打小教给他的手段,也是他们每每决定在某一个地方生活后,必须会在这个地方要做的事情。

小时候,这些事情都是老张带着他做,而在他十二岁之后,老张就开始当甩手掌柜了,所以先前耗去的这些都是他独自一人刨弄出来的,虽然没有一样是花钱买的,但毕竟用了不少时间、流了不少汗水。

当然,所有的这一切,和他自己挂牵的英俊并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毕竟他也不是能靠脸吃饭的人。

要吃饭,还得靠银子,而这些机关、陷阱,可都是能够折算成银子的!

而该出银子的人……

他三脚并作两步……不不不,十脚并作两步地跑回山顶,确定那道已被落雪覆盖大部分身躯的家伙还躺在岩石旁边,不由得松了口气。

“喂喂,还有气儿吗?”

他蹲到那人身边,用力地摇了摇。

那人头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棉袄上的落雪明明被摇掉了,但还是像挂着丝丝缕缕的雪花。

路小石有些奇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原来那满身的“雪花”是棉袄里的棉絮露了出来,他不由好奇棉袄怎么能够破败到这种程度?

但他很快就沮丧了,想着这么破败的棉袄,里面搁着银子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死心,伸手到那人脖子上细细探着,片刻后长出一口气,喜道:“还好还好,只要没死,就万事好商量嘛。”

原来他又有了新想法——不出银子可以,总不能力气也不出吧?让这家伙把那些机关、陷阱修复过来,这要求不过分吧?

“这就过分了啊!”

瞅着那人还是一动不动,路小石心中嘀咕这是不愿还我这救命之恩啊?好吧,我确实没有主动救你,但事实上我却是真的救了你,是个人就得认这个理儿啊!”

他这样想着,同时将脸凑向那人。

由于雪夜晦暗,直到两人的脸相距不足一尺时,以他的眼力才能看清那是个少年,但少年的眼睛却被毡帽遮住了。

于是他将脸庞斜下贴近少年胸口,再慢慢向其脸上凑去,心想绝不能这么轻易的就被对方糊弄过去。

八寸、五寸、两寸……

直到鼻尖抵到那少年冰冷的脸颊,他才能看到对方毡帽下的眼睛——果然是闭上的。

“小样儿,真想耍赖啊!”

路小石这样想着,却放心了,他知道假装闭眼的人就像那沼泽里装死的白毛狐狸一样,虽然装得极像,却怎么也会忍不住转动眼珠。

而这种细小的动静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

他瞪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过了两个呼吸的时间,终于见着少年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嘿!我就说你是装死吧……”

他很惊喜。

但这一腔惊喜还没说完,他又戛然而止,因为眼前突然出现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竟似比雪夜还要寒冷,让他背心一凉。

“嘭!唔!咝……”

三种声音同时响起。

嘭,是路小石腹部突然被某个不知名的重物撞击而发出的声音;唔,是他被撞击后从嘴里表达的痛苦;咝,则是他蜷缩的身体在雪地里滑出五步远所产生的摩擦。

“少年……”

他捂着腹部,痛得龇牙咧嘴,用最简单的话解释道:“我救了你!”

那个少年已经起身坐在雪地里,却又保持着一动不动,又一句话不说,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先前那嘭的一膝盖与他无关似的。

路小石气了,咬牙又道:“同是少年郎,相煎气断肠啊。”

少年仍是没有反应。

路小石放弃了,但只是暂时的放弃。

片刻后,等疼痛劲儿终于缓过了,他立刻霍地一声跳了起来,勃然大怒道:“小子,我可是替你杀了人,还是连杀三人,我容易吗我?你这样对待救命恩人,良心不会痛吗?”

可少年还是一动不动,还是一声不吭。

路小石气急败坏,上前再道:“装,你可劲儿装!我路小石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遇过?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说你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都算是抬举你,你无非就是一个不想承我情,想赖我帐的小人……”

他忽地住了口。

第七章 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因为少年忽然将身体向前一倾,跪在雪地里向他磕了一个头!

这个头瞌得很突兀,也很用力,看着仿佛是少年把整个身体重重地砸在雪地里。

但路小石还没回过神来客气几句,少年就缓缓起身,将头转向了早先他与那三人来的方向,长时间的沉默,不再理会路小石半分。

路小石有些懊悔。

他心想懂得磕头谢恩的人,一定不会这样冷漠地对待他磕谢的对象,现在看到的冷漠,则多半应该是另有隐情才对。

自己错怪了别人?

他翻脸自然比翻书还快,嘿嘿干笑两声,走到少年身前,笑道:“我这人嘴比较碎,你别介意……我叫路小石,小兄弟你贵姓?”

少年将头微微抬起,应该是从毡帽下看他,但仍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你是谁?他们又是谁?”

少年摇头。

“你家在哪儿?”

少年摇头。

“还有什么亲人吗?”

少年摇头。

“你……是个哑巴?”

少年摇头……又点头。

路小石更加懊悔。

而随着这种懊悔的加深,他也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年身上散发的落寞和无助,但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顺着少年的目光,陪他看向其实什么也看不到的黑夜。

“活着最重要!”

过了许久,路小石慢慢说道:“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事情过去,并且自己还活着,就什么都不算什么。”

哑巴少年默默听着,看起来就像他觉得路小石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但路小石突然笑了,话锋陡变道:“嘿!虽然咱们勉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但其实我们并没有多熟,是吧?”

他拂去羊皮褂上的雪花,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给我磕了一个头,咱们两清!至于因为救你而给我造成的损失嘛,看你现在也拿不出银子,我就……暂时给你记在帐上,他日若是你囊中丰满了,可要记得还我哦。”

哑巴少年低下了头,显得瘦小而更加落寞。

路小石迟疑了会儿,又笑道:“按江湖道义来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嘛,是需要帮助的,其实我是很愿意帮助别人的,可这次却帮不了你……”

他想着老张不轻易向人示善的教诲,再道:“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我会在哪里,那就实在不该耽误你,还是……咱哥俩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话一说完,他果断地转身就走,但走出几步又返回来,将那件陈旧的羊皮褂脱下来,披在哑巴少年身上,又叮嘱道:“记住,活着最重要。”

这回他是真走了。

过得许久,哑巴少年侧过头来,看着已经看不到路小石身影的方向,竟然开口说话了,只是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谢谢……放心。”

他的话很简单,简单到难以理解——说谢谢,可以理解为是感谢路小石的救命之恩,但放心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乎他也不明白,所以皱起了眉头,又轻声说了一句——

“我怎么就欠你银子了?”

…………

少年说话的时候,路小石已经身在山腰的桦树林里。

他一路飞掠腾挪地下山,轻盈得像只鹞子,好像山顶上那三个死人以及那个通常会惹人怜惜的哑巴少年,都只是几片寻常的雪花,不但与他没有一丝关系,而且飘落在地上后他便再也记不得谁是谁了。

这当然是因为他有无数次生死取舍的经验,有老张不知疲倦到近乎聒噪的教诲,但更主要的是,他明白一个事实。

死人不需要去记得,管你生前是王侯还是将相,一死便如一摊烂泥,何况还是三个素不相识并且一言不发就要杀他的坏人。

至于看似可怜的哑巴少年,他在雪夜里的遭遇以及显出来的落寞,确实更容易让人心生恻隐,但若谁真要去可怜他,那就是无可争议的蠢货一枚。

而且还是眼瞎的蠢货!

在那三个坏人的追杀下都能逃到这里来——那可是两个化气境和一个忘形境的强者,这说明了什么?

当然是说明哑巴少年的身手挺不错啊!

至少比他路小石强。

这个结论让他有些不爽,脚下的动作发狠似的变得更为迅速敏捷,不多时便来到了山下,踏上了官道。

甚至在经过官道旁边那片松林时,他也没有犹豫一下,直接走向了邛州城。

邛州城是边城,距离飞仙关只有区区四十余里地,王朝八大神镇营中的镇震、镇离两营就轮番驻扎在此。

如此重要的边城,城防自然是极为严密的,东、西两道城门在天黑之前便早已关闭。

但路小石本来就不会走城门。

东北面城墙上积着厚厚的雪,但垂直的墙面还是黑乎乎一片,露着那些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战火灼伤的长条青砖,以及上面细细密密的冰渍。

路小石像壁虎一样手脚并用,眨眼功夫就爬到了城墙头,那些光滑而尖锐的冰渍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待十名巡城军卒走过后,他像野兔一样一纵一跃,便消失在城墙另一端。

这里是他翻越城墙的老路,自然十分熟悉,猫着身子趟过一片空旷泥地,便来到了城东相如街口。

风雪之夜,街上空无一人。

路小石倚在刘太婆家门前那根挂着三只干葫芦的木柱上,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然后脸上便涌出一片慵懒之色,像是没睡醒就起来解夜的样子,同时脚下移动,慢慢地向文君坊走去。

文君坊不仅是酒坊,也是客栈。

路小石当然住不起客栈,但老张在文君坊打杂换来了文君坊的一间柴房,让他们二人得以在邛州城住了一年多时间。

这是他们在同一个地方住得最久的一次。

仅仅从这件事上讲,他还是比较感谢老张,也就多多少少宽恕他了些。

而老张之所以需要宽恕,是因为从他记事开始,老张就教他一些口诀,让他打坐、凝神,引领他走进了修行的大门。

王朝万万人,能够化气成功进入修行门槛者,不过百中之一,单从这一点上讲,老张有功。

但是,老张的功绝对抵不了罪。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老张都没有教过他哪怕是一招、哪怕是具有一点点实战作用的招式!

不管是在土鲁国面对野狼,还是在北氐国遇上恶熊,甚至是无数次与活生生的不明身分的恶人交手,都是凭他自己理解的方式去战斗。

这简直是拿生命当儿戏——偏偏老张还好意思时时念叨,说什么贪生怕死也是一种本事。

每每想到这些,路小石就恨得牙痒痒。

文君坊的院墙并不算高,但路小石从来没有像翻城墙那样翻过,而是麻利儿地从狗洞里钻了进来,倒不是他对掌柜的有多么感激敬重而不敢,而是觉得这个狗洞比普通狗洞大得多,比翻墙更省事儿。

狗洞旁边就是柴房,还亮着灯,他推门而入。

屋内炕上坐着一位五十岁略显不足、四十岁颇为有余的中年男人,浓眉小眼,显得面善而极富喜感,正是老张。

老张不姓张,而是姓老名张。

在路小石的记忆中,老张是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十七年来唯一在他身边的人。

虽然,他至今都不清楚老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在十三岁以后,他就不再怀疑老张是他亲爹,用他的话说,如果任何人能从他英俊的脸蛋上看出一丝老张的影子,他路小石就只有三个字来表达态度。

毋宁死!

对此,老张报以笑眯眯的高深莫测。

老张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管是对路小石,还是对邛州城的老街坊。

但此时老张却十分严肃。

这让路小石大感意外。

第八章 彼此间的斗争

“太子殁了。”

没等路小石开口,一脸严肃的老张就先说道:“昨天我还想着可能是谣传,可今天知道了,这消息确实是真的。”

“死了就死了,还殁了!”

路小石没把太子死了当回事,但老张的反常态度还真是事儿,于是强打精神,好心劝道:“昨儿就听金不换说过了,怎么现在还念叨?管它是真的假的,你这么叨叨自己不累啊?”

老张却像是没听见路小石说话一样,嘴里嗞了一声,又问道:“你说凶手会是谁呢?”

“你可真是……”

见老张执著地表现了对什么太子那种与其说是莫名其妙,还不如说是自不量力的上心,路小石顿生恨其不争的埋怨,张口就要说一句狗拿耗子什么的,但看了看老张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又活生生地把后半句给咽了回去。

“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事儿如果是真的,那凶手明摆着是北氐国那位平喜公主。”

“明摆着是怎么个摆法儿?”

“老张,既然你说这个消息是真的,是不是也包括你家那位太子是死在洞房里…”

老张微微点了点头。

路小石暗自宁了宁神,接着再道:“这是最基本的作案条件啊!你想想,太子是死在洞房里的,那洞房里还有谁?只有公主!你别说什么侍女啊,在人家办事儿的时候,她们也得候在外屋不是?这就是明摆着的,当时只有那位公主具备作案条件,那凶手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太子是被人下了毒啊,这下毒之人却就有可能是任何人,至少是太子府的任何人。”

“啥?那冤鬼是被毒死的啊?”

路小石脸上有些发热,责怪道:“你怎么不早说呢?嗯,我这人是讲个实事求是的,既然太子是中毒而死,那确实不能简单地肯定凶手就一定是公主……但是她仍然有最大的嫌疑,必须得好好审上一审。”

“审不了。”

“咋了?那大奸贼祸国殃民不是挺厉害嘛,怎么一遇到北氐国就怕了?”

“别瞎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儿?”

“那公主不见了。”

“不见了?”

路小石瞪圆了眼,惊讶道:“怎么会不见了?太子府护卫干什么吃的?京城龙羽军干什么吃的?”

北氐国的平喜公主南嫁王朝诏明太子,这是王朝举国皆知的大事。既然是王朝的大事,那么不管是太子府的护卫,还是巡警京城的龙羽军,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不会有任何人能够轻易地在夜里出了京城,何况这个人还是具有杀害太子嫌疑的北氐国公主。

所以路小石惊讶得很有道理。

“说的是啊,可还真就不见了。”

老张眯着眼睛,摇头道:“王朝太子死了,北氐国公主也失踪了,这事儿就成悬案了。不过消息传到这儿来,应该是十天前的事儿,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找着。”

“哎哟喂,瞧把你给为难的。”

路小石只是单纯地惊讶,并不表示对这事儿本身产生了一丝丝的兴趣,所以瞪了老张一眼,道:“一个窝在柴房的老头儿,老惦记皇宫里的事儿,这事儿叫什么事儿?行了行了,赶紧睡吧。”

老张有些走神,完全没理会路小石的挤兑,长叹一声,又道:“你说怎么办呢?北氐国肯定要遣国书过来,质问他们的公主去了哪里,王朝该怎么回复?那太子的事儿又该怎么办?搞不好还要出点事情……”

路小石没好气道:“越说越来劲儿了,就算你在宫中,也不过是一太监的命,干嘛总想着操皇上的心?”说着就脱了衣衫上了炕。

老张终于回过了神,怔道:“你羊皮褂呢?”

“送人了。”

“哎哟喂,你这才是少爷的作派小厮的命呐,那可是昆仑山上的雪羊皮,这冬天还没过完呢,怎么说送人就送人?”

路小石没吭声。

老张叹口气,兀自说道:“送吧送吧,什么都送了人,以后就得看老天爷脸色了……唉,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路小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皱眉道:“什么怎么办?打啊!不过你得先有本事那奸贼给灭了,那样的话咱皇上就能领着赤乌神骑打过衣冠江去,把王朝的大好河山给夺回来,不然你在这儿给我叨叨有什么意思?”

老张瞟了路小石一眼,嘀咕道:“晋王可不是奸贼。”

路小石翻了个身。

“小石……”

“叫我老路!”

“小石……

“有完没有?从记事起,你就在我耳边唠叨王朝这些破事儿,我就想问一句,这些破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还是那句话,等你到了二十岁,我自然会告诉你。”

“拉谁漏谁!”

“什么?”

“爱说不说!”

“这是伊兰国话?不像啊,还是土鲁话?月奇话?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没印象的多了!我说老张,你是不是偷偷给我算过命,我只能活二十岁,你就想到时让我死得明白?”

“别瞎说!

“那你说!”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估摸着你炼功太懒,可能要等到二十岁才能晋到忘形境。”

“不到忘形境就不能说?”

“说了我怕你死了。”

“我谢谢您咧!”

“谢倒不用,再陪我说说话就行。”

“我一说还得数落你,像个没有蛋的公公一样,十几年不阴不阳地缠着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害得我做梦都以为我就是皇上,至少也是个太子什么的,结果……”

“嘿嘿,你才多大?皇上那是不可能的,最多是个太子。而你真若是太子呢,现在已经死在洞房里了。”

路小石微微一呆,眼前似乎又看到了大红喜字旁边那张女人的脸,上面还挂着那丝我就对不起你了,可你又能怎样的嘲讽……

“呸呸呸!”

他使劲地摇摇脑袋,让眼前那些幻象消失,嗔道:“老张,幽默感是装不出来的,咱能别这样吗?”

“……什么敢?”

路小石一咕噜翻身坐起,盯着老张问道:“给句实话,你今儿到底怎么了?”

老张想也没想,道:“等你到了二十岁……”

“打住!”

路小石狠狠瞪了一眼,又得意地笑道:“你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还是听听我的吧!嘿!今儿晚上我可神了,干掉了一个忘形境!”

老张猛地瞪着路小石,但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这还不算!”

路小石见老张被震惊了,脸上更加得意,道:“还有两个化气境呢,我单挑三人,气儿都不带喘的……”

老张小眼一虚。

路小石嘿嘿一笑,语气弱了下去,道:“就喘了些粗气,但真没费什么劲儿,你说我是不是快破境了?”

老张仍虚着小眼,仍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忽然说道:“我们去京城吧。”

路小石怔道:“去京城做什么?”

“我想让你去参加稽考。”

“我勒个去!不去!”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不去!”

路小石瞪着老张,道:“你知道稽考是什么吗?”

“你知道的都是我告诉你的。”

“那不得了?那你还让我去?”

路小石愤愤道:“你知道参加稽考的人,多半是要参军的,要打战的,要死人的!”

老张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但王朝人谁都以参军为荣,做梦都盼着打出飞仙关、打到江对岸,把大片的江山夺回来,你也成年了,是该想想这些正事不是?”

路小石怔怔地看着老张,关心道:“你还说你没事?明显是病了嘛!”

“我没病。”

“没病你能颠三倒四?”

路小石气恼道:“一会儿装活菩萨,生怕我死了,一会儿却让我去参加稽考,又生怕我不死!”

他越说越气愤,跳起来在炕上直打转,指着老张说道:“老张啊老张,从小你就教我……不,你这辈子教会我的唯一本事,就是怎么去贪生怕死,今儿冷不丁却让我去舍身取义,你没病谁信呐?”

“就算我有病吧,那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可想清楚了,你去了我就告诉你的身世,包括你一直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你刚才还说要等我年满二十才告诉我?”

“那是刚才,现在只要你答应参加稽考,我就一定告诉你。”

“告诉我也不去……你说真的?”

“真的。”

路小石沉默了。

他四岁以后就不再相信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一定和世上所有孩子一样有爹有娘,只是老张总是笑眯眯地躲闪他的疑问。

这导致他好些年都认为老张就是他的亲爹,直到十三岁那年,他想起了一些和这个世界无关的事情后,才从遗传学的角度,客观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而这让他对自己的身世更加好奇,而且充满期盼。

因为那时候的他,突然多了一个二十七年的记忆,偏偏这个二十七年的记忆却没有一点内容值得留恋和回味,反倒更显出这世的十七年,是那么的真实,是那么的亲切。

虽然十七年来,他和老张一直在流浪。

当然,从他十三岁开始,他和老张在流浪的同时,彼此间也展开了斗争。

就是关于他身世的斗争。

他想通过语言上的斗争,从老头儿的只言片语中捕捉一些信息,从而分析判断出自己的爹娘到底是谁。

遗憾的是,姜还是老的辣……

良久,路小石幽幽说道:“那我得和狗儿说一声,欠我的二十文钱就免了;得给柳大户说声抱歉,到底没有打听到他爹和小妹的消息;得给老张二说声谢谢,都白吃他三回豆腐了;得给冬生哥……还有老牛头儿,都还没给他清帐……”

老张嘀咕了一句:“他们都是好人,可对你来说,到底是过客而已。”

路小石想了想,没有反驳。

…………

第九章 孤独的身影

八千里衣冠江,由昆仑雪山发源,再从南、北岷山之间一路奔腾到东海。

江北岸的绵绵长山是北岷山,现在已被北氐国改名为平南山;江南则还是叫南岷山,险峻巍峨数千里,直到北江郡境内才渐渐没入地表,留下京畿八百里平原富土。

而在湖川郡境内,南岷山被称作大巴山。

夜暮降临,大巴山在大雪纷扬中显得格外死寂,仿佛山中的一切生灵都被积雪深深地埋在了下面,透不出一丝活力和响动。

只有山顶上有一道孤独的身影。

正是路小石以为是哑巴的少年。

如果此时看到少年的模样,路小石一定会大吃一惊,甚至极有可能对自己十七年来总结的生死经验,产生根本性的怀疑。

他曾经有些不爽但却没有丝毫怀疑地判定,少年的身手一定比他强,而他早已到了化气境巅峰,则少年一定会是忘形境强者。

但世上绝对没有这样的忘形境强者。

少年身上的羊皮褂有些偏大,首先身形就显出与强大相反的瘦小来,再则坚韧的雪羊皮不知什么时候破了几个大洞,脚下的棉靴更是阔气地露出了秀气的大脚趾,这些也与强大没什么关系。

他面形削瘦,嘴唇干裂了几条口子,凝结着暗红的血渍;走路更是摇摇晃晃,乏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此时的他不但不强大,反而是十分虚弱。

不过他的这番虚弱似乎不是因为劳累而引起,倒更像是由于许多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但少年的眼神很坚定。

直到他慢慢走到一棵雪松下,眼神才突然一黯,然后吃力地扶着树身,艰难地坐了下去,弱弱地喘着。

他确实许多天没有吃东西了。

自从那个雪夜离开邛州城后,他就一直在茫茫群山里向东边走,并且一直没有吃东西。

他实在不知道山野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路小石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笑到腿肚子抽筋。

在他看来,只要不是为了芙蓉糕、油煎饼这些让他感觉嘴馋的东西,并且是在他七岁以前,那么只要想吃饱肚子,实在是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即使是在大雪漫天的冬天。

可惜少年并不是路小石,所以他只能这样虚弱地靠着树身,忍受着难以忍受的饥饿和疲劳。

山下隐隐有声音传来,像是爆竹。

少年微微侧了一下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喃喃道:“王朝……过年。”

他又将头靠在树身上,浑身都没了力气,只是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些画面,于是生出些熟悉而陌生的感觉。

之所以感觉熟悉,是他记得非常清楚,每一次过年的时候,殿外的灯光都会变得格外亮、格外红,有时候还会有烟花的色彩穿穿重重幔帐,射到他对面的墙上。

而说陌生,则是因为所有这一切,与殿内的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片刻后,他吃力地抬起右手,伸进羊皮褂,摸进破棉袄内,一会又吃力地将右手缓缓放在腿上,慢慢地摊开手掌。

他怔怔地看着手掌,自言自语道:“先生,真的能找到我娘亲吗?”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掌慢慢地合拢,闭上了眼睛。

……

少年睁开眼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略显慌乱地将手掌展开,看着掌心里那只玉蝉还在,才松了口气。

他将玉蝉重新放进棉袄里,抓了一把雪塞进嘴中,站了起来。

尽管还是很虚弱,但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坚定,抬腿继续向东走。

走出数百步后,他停了下来。

他看到雪地里有一只鹿。

从邛州城外的雪山一路走到现在,他曾遇到了不多但也不算少的动物,诸如兔、麂、麝、鹰等等,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在意过它们。

他一直很饿,而今天是饿得不得不在意那只鹿的那种饿。

于是他倒了下去,直挺挺地扑倒在雪地里。

仅仅从这个姿势来看,似乎和那个雪夜里路小石的某个动作很像,但路小石是为了隐藏、迷惑、杀人,他则是因为不知所措。

路小石的判断其实没有错,少年确实早就晋为忘形境了,这是他那位从没见过真面目的先生确认过的。

但那个雪夜甚至更早些天的连续躲避、奔袭、厮杀,似乎让他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内气运行总是不畅,像是河流决了堤、分了岔,根本不能恢复忘形境强者应该有的实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只鹿。

他决定倒在雪地里,只因为担心自己站着会惊跑了那只鹿,至于倒下之后又该怎么做,他并不知道。

所幸,那刚好是一只好奇心很重的鹿,虽然被他扑倒的声音惊得跃出几步,但很快便好奇地停了下来,经过细细观察后,竟更加好奇地向他小心翼翼地走来。

少年紧张地听着雪地里微弱的声音,心中怦怦直跳……

突然,他像雪雕一样侧翻出去,伸直的双臂像两条铁枪一样疾驰而出,紧紧扼住了那只鹿的细长脖子。

一人一鹿在雪地里翻腾。

刚才那一个漂亮而迅疾的侧翻,用尽了他不多的内力,等那些好像裂了缝的经脉再运行内力,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没有内力,就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所以不多时他便累了——好在那只鹿更累了,他得以成功地将身体重重压在了鹿的身上,然后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只鹿,甚至很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两只手都扼着鹿的脖子,确实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侧过了头。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更小的鹿来到他身边,用嘴唇拉扯着他羊皮袄的下端。见他盯着自己,小鹿松开口,怯怯地后退一步。

但仍然盯着他。

黑溜溜的一双眼睛,怯怯又勇敢地盯着他。

他微微一怔,脑中出现那个雪夜,自己从毡帽下看到的那双眼睛。当时看得并不是特别清楚,但他感觉得到那双眼睛很明亮、很清澈,像冬夜的星星一样。

他莫名地松了手,斜了身体,那只鹿挣扎而去。

小鹿瞅了瞅他,跳跃着追了过去。

两只鹿跑出数十步远,忽地停了下来,呦呦地叫着,显得很急迫、很惊慌,然后迅速向山下跃去,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与此同时,少年猛地站了起来,警惕地转过身,瞳孔微微收缩——雪地里有十数只灰色的狼咆哮而来。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没有像那两只鹿一样逃跑,而像一个真正的草原汉子那样,采取了最正确的方式来面对狼群。

以强制强。

转瞬间,群狼就跃到他面前十数步的距离,但看到他镇静的身影,竟齐齐地停了下来,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嘴里低咆着,随即又不安而警惕地左右跃动,冲着他呲着雪白的尖牙,滴下细细的涎水。

少年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此时莫说是面对十数头狼,就是面对一头狼,在正面交锋中自己也不可能显示出真正的强大。

于是他缓缓后退。

他不是直线后退,而是斜斜地退向山顶南侧——那里有一道沟壑,还有树木,以及裸露在雪层外面的黑青色岩石。

群狼警惕而急燥地随之而动,始终和他保持着十数步的距离。

“敖呜——”

或许是终于发现了少年并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和强大,狼群中体格最强壮的那头公狼突然出发了嚎叫,群狼则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令,眼神里再也没有警惕和不安,转而发出急迫和贪婪的光芒,齐齐扑向了少年。

少年不见了。

在狼嚎响起的那一刻,他纵身跳进了南坡那道沟壑。

沟壑里的积雪比向阳处更为厚实,少年平直着身体,双腿绷直着朝下,像滚木一样在雪面上疾速地下滑,双手则摊开插进雪层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不知是想保持平衡,还是想做些其他什么。

群狼纵跃而来。

那头壮硕的公狼最先跃到沟壑上侧,躬身一扑便跃过了少年滑过的痕迹的大半,前爪没入雪层里的同时,后脚就贴了上来,然后再次纵身扑出,将前爪探向了少年的头部。

少年在疾速地下滑,看着似乎不能避开公狼的利爪,但看着就要被狼爪扑上的时候,他突然扭转了身体,雪层里的右手从侧下方挥出……

一块黑青色的石块砸中了公狼的眼眶,石块上面的棱角扎开了它粗糙厚实的皮毛。

公狼哀嚎一声,在雪地里翻滚而下,留下一路殷红的血花。

少年在一扭一砸之际稳住了下滑的身体,但刚刚探起上半身,又一头公狼已经冲着他胸膛飞扑而来。

一头扑在空中的狼,便如一只离弦的箭,却比箭的杀伤范围更大。少年根本来不及左右避让,或者像先前一样挥动手中的石块。

他像是没有跪稳一样,猛地向后一倒,与公狼的身体几乎擦着错过。只是在翻滚的过程中,他那只露出棉鞋外的大脚趾踢中了狼腹。

公狼远远的跌落,然后向雪坡下翻滚、哀嚎。

这两头公狼冲在最前面,另十数头狼也落后不远,少年在眨眼间处理了与这两头公狼的亲密接触后,其它狼已顺着沟壑两侧扑下,溅起一片纷乱的积雪。

少年仍在雪坡上翻滚,但和群狼冲下坡的速度相比,终究太慢。倾刻之后,又有三头狼扑近,同时将前爪探向了少年。

第十章 听说的江湖事儿

面对老街坊的挽留和不舍,特别是狗儿红红的眼圈,路小石高喊了一句“我路小石还会回来的,带着大把的银子”,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路过城外的那片松林时,他停了下来,默默地看向松林深处,手指在腰间软刀上轻轻抚着,像冬夜星星一样明亮清澈的眼睛,变得有些朦胧。

老张静静地等着。

他二人只在邛州城住了一年多时间,但张老二、柳大户等人却是实实在在的邛州人,自然知道老牛头儿也是十多年前才到的邛州。

而那时刚好是六王之乱结束不久,所有人都认为老牛头儿就是一个逃难的苦命人。

路小石自己也说,他和老牛头儿同是天涯沦落人、同病相怜,理所当然地要亲近一些。

老张当然知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则是这一年多来,路小石和老牛头儿已是事实上的师徒关系。

只是这个师父嘛……老张很有些无语。

他亲自察探过,老牛头儿身上不但没有初神境以上强者才会有的神气,甚至连刚晋入化气境的修行者应该有的精气都没有,就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要作路小石的师父……不敢想啊!

只是老张更加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小家伙,其实骨子里是很重情义的,平素里嘴上像没个把门的东西,但有所为、有所不为却是不含糊。

所以他只能静静地等着,而且他已经有了打算,哪怕路小石要在这片松林里耽误一整天,他也不再反对。

但是,那个去京城的决定,他丝毫没有动摇。

事实上去京城并不是他的决定,而且他也没有办法和能力去改变这个决定,虽然知道这个决定后,他曾犹豫过。

犹豫不代表他就能够不去执行这个决定,只能说不是他心甘情愿。但昨晚听到路小石又杀了三个人后,他忽然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对于现在的路小石来说,京城或许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老张满腹心思地等着,但意外的是路小石只站了片刻,冲着松林轻声说了句“我走了”,便真的走了。

老张暗自唏嘘不已。

渐渐地,邛州城远了,显得越来越小。

用了十来天时间,二人到了邛州以东三百里的眉山城外,但在城外的眉山关前面,路小石咬牙切齿地说不再走官道,而必须要走北边的山路。

理由是,眉山关把门的那个守将长得太磕牙。

老张笑了笑,同意了,心想这个小家伙啊,但凡是勉强应下的事情,总是会找到各种理由去拖沓,而且还必须顺着、由着他去拖沓,不然他一定会像盯着猎物的狼一样,去盯住任何一个机会,然后义无反顾、死皮赖脸地反悔。

“不是我说你。”

小家伙并没领老张的情,他一边慢慢地往山上走,一边责怪道:“不过几天时间,眼瞅着就过年了,你非得要着急的赶路。现在倒好,又在路上耗掉一个新年,说不定柳大户真的做了油闷鸡,都怪你。”

老张笑眯眯地回答:“怪我怪我,只是出发前时间挺急的,但现在据说稽考延后了,自然也就不急了。”

路小石没问老张怎么知道稽考延期,因为他知道问了老张也不会说实话,就像过去若干年来,他问老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朝廷的小道消息一样。

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老头儿斗,宜怂不宜凶。

“说笑的,我哪能真的怪你。”

路小石悄然换去责怪的口气,幽幽叹道:“老张啊,这么多年来,你又当爹又当娘地把我养大,真的很不容易。”

但老张有着只多不少的斗争经验,听着小家伙又使出体恤孝顺然后引诱的套路,果断地假装没听见。

路小石嘿嘿一笑,换了一招。

“老张,从邛州城出来你我始终在一起,你从哪里知道稽考延期了?我怎么不知道?换作以前,我肯定要问,但现在我却不问了。”

老张瞟了一眼,忍不住道:“为什么?”

“伤和气啊!”

路小石一脸的真诚,道:“如果我问,你肯定还是不会告诉我,对吧?既然你不告诉我,肯定有不告诉我的原因,我得理解你啊!”

老张嘿嘿笑。

“可话说回来,我知道你也会理解我,毕竟好奇是无比煎熬的一件事,到时候我急歪了鼻子、瞪瞎了眼,你也心疼我不是?”

老张裂裂嘴。

“所以啊,我就不问,省得大家都不好相处。但是呢,你如果主动告诉我,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落得个皆大欢喜,对吧?”

老张叹口气,道:“都说好了,等到了京城……”

“打住打住!”

对于老张的负隅顽抗,路小石终于露出了凶相,恼道:“不用你说,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嗯,我是谁啊?”

“你少来这套啊,别以为我没发现,自从听到太子死了的那天起,你就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

“所以?”

“所以……”

路小石停下来,直直盯着老张,低声道:“其实你才是太子的亲爹!”

老张唬了一跳:“可不敢胡说!”

路小石哈哈一笑,问道:“不然你反应怎么会这么大?话说你到底怎么知道稽考延期了?”

老张答非所问,笑眯眯地说道:“小石啊,京城可是一个好地方,你去了一定不会后悔。”

“说得你好像去过一样。”

“何止去过?嘿嘿,在你没出生之前,我可在京城生活了近三十年呐。”

“所以我出生在京城?”

“去了京城你就知道了。”

老张游刃有余地处理着路小石的套路,悠闲地走着。而走了几步后,他察觉路小石竟然没有再次套路,不禁回头看了看。

只见路小石怔怔地望着山顶,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严肃。

老张顺着路小石的眼光瞅了瞅,确定山顶上只是一片雪,山腰倒是有些岩石和树林,可到底没有什么值得让他严肃的新鲜事儿。

“小石?”

“老张啊。”

路小石倒嘶了一口凉气儿,摸着下巴说道:“江湖上传说令狐月两枪破天山,但我始终不相信,你说天山比大巴山还要雄伟险峻,两枪怎么就能破开呢?”

老张哑然失笑,道:“两枪破天山算什么,人家铁秀红还一刀断衣冠呢!那是见虚境的大能,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再说了,令狐月破掉的是天山漠阳关,而不是穿破整座天山。”

路小石摇头道:“那也不可能啊,就像传说步青云三剑斩毁飞仙关一样,传的是有模有样的,但没有亲眼见着就不能肯定。而铁秀红这事儿就更玄了,怎么可能斩断滔滔江水呢,你没听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吗”

老张笑道:“一刀断衣冠,两枪破天山,三剑斩飞仙。这三件事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当时必定有人见过,不能因为你没亲眼看见便说是假的。”

路小石点点头,继续向山上缓行,问道:“见虚境真的这么厉害?”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你若真是好奇,炼功就勤奋一些,等你自己到了见虚境,不就知道是假的还是真的?”

“你行你来!”

路小石没好气道:“修行五境,从化气到忘形,再到初神、明神,然后才是见虚。王朝八大神将不过是初神境,冉大都督、闵副都督那么厉害的角色也只是明神镜,我凭什么到见虚境?”

“那倒也是,不管是见过的还是听过的,见虚境也就那么几位,好像离你确实远了些。不过,明神境你应该能到的,我看好你。”

“对一个化气境的小角色说明神境,还看好我,你是不是傻啊?简直比当年的夏起还傻。”

路小石顿了顿,叹道:“南风起,北风烈,风卷长空云追月。想当年天下明神境四大高手,夏起可是稳坐头把交椅,可如今呢?人家令狐月和步青云都晋为见虚了,他却和蒙烈同归于尽了,唉,不是傻是什么?”

“是忠啊!可惜忠臣都死得早。”

“说的也是,步青云这个叛徒竟然能破境见虚,真是没天理。老张,你不说修行者约定俗成,但凡晋为见虚境后,便不会卷入世间纷争吗?”

“谈不上约定俗成,唯心境罢了,你何曾见过天上的雄鹰正眼瞧过地上的蝼蚁?”

“我明白了,那步青云和令狐月虽然是见虚境,但心境却差远了,到最后竟然丧心病狂,所以才会帮着氐羌族人来对付我王朝?”

“那倒也不是,当年令狐月是在破漠阳关的时候破的境,之后便没有再参与氐羌族人的南侵行动;步青云倒是斩毁了飞仙关,那也是刚刚破境之后,其后也再也没有什么消息。”

“胡说!如果令狐月和步青云没有帮氐羌族人,又哪里会有铁秀红的一刀断衣冠?要不就是根本没有一刀断衣冠这回事儿,反正只能选一个。”

“这个……好像也是!”

“我替自己忧伤啊。”

路小石看着老张说道:“我所知道的这些江湖事儿大部分都是听你说的,但你说的你自己信吗?”

“我信呐。”

“反正我不信。”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

老张看着路小石,笑眯眯地说道:“这四人也是我说给你知道的,那你信不信?”

“冉莫是王朝的现任大都督,闵高是副都督,穆尔元仞是北氐国兵马大元帅,关山尺是西羌国天下大元帅,我当然信。”

但不等老张开口,路小石马上强调道:“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儿,不是你告诉我的。”

“行,这个当我没说。”

老张笑眯眯再道:“一青衣,一放翁,联手笑天下。这些可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那你信还是不信?”

路小石瞪了老张一眼,恨恨道:“没见过你这么较劲儿的老头儿。”

老张嘿嘿笑道:“还行。”

…………

第十一章 天神般的普通人

少年又不见了。

这三头狼撞在一起,身体猛然下陷到雪层里,然后又低咆着跃了出来,各自奔出十数步后才转过身,不安地发出低咆。

与此同时,其他狼也散了开去。

少年消失的地方,露出一个大洞。

少年躺在洞中,有些发怔,倒不是他被摔得不轻,而是他发现群狼没有扑进来,反而在洞外远远地打着转,一会看着洞内,一会又警惕地将头转来转去。

看到这一幕,他并没有去想群狼为什么表现得这样异常,而是生出一丝侥幸,感觉自己莫名地安全了。

而有了安全感,他才发现自己很累。

先前那几个普通人也能作出的动作,已经用去了他所有的力气。

突然,洞外狼群惊散而去,边跑边警惕地回望着洞内。与此同时,洞内响起一声闷雷,然后一阵腥臭的风从洞的深处扑出来。

少年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能让那些凶残的恶狼惊惧的,自然是比恶狼更为凶残的存在。

这是个熊洞。

腥风里扑出的是一头小山般的黑熊,眼睛里冒着的不仅是凶残,还有愤怒。

大好的冬眠让这个瘦小的人类惊醒了,哪里能不愤怒?

黑熊的速度极快,瞬间便从洞深处扑来,少年能够清楚地看见它那长长的獠牙,以及那双不太清醒但绝对愤怒的眼睛……

腥臭的风好像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实质的存在,让少年感觉到了无穷的压力,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但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哪怕是翻身躲避的力气。

而就在这时,黑熊那双凶悍而愤怒的眼睛突然不在了!

——在距离少年不足五步的时候,黑熊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把铁叉,铁叉前端已没入黑熊眼睛,后端那根手臂粗的焦黄色木柄则从少年头顶横过,直至洞外。

与此同时,洞中响起黑熊的怒咆,洞外则是一片粗重的喘息。

虽然被铁叉扎中眼睛,但因自身的重量和扑出来的速度使然,黑熊还是向前冲了些许,呯的一声扑倒在少年的脚边,扑起一片灰蒙蒙的纷尘,而那根手臂粗的木柄则在它扑倒时脆声折断。

黑熊狂怒而痛苦地吼着,暗红的血从眼眶内汩汩流出,它绝望地着甩动头颅,庞大的身躯侧翻起来,眼见便要压着少年。

这时,一道人影从洞外扑来。

那是个黝黑的青年。

少年瞪大了眼睛,看着青年像石块一样砸在黑熊身上,看着他手中那把简单的铁刀,刺入黑熊胸前那团白毛中,直没刀柄。

黑熊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然后转为低呜,眼睛、胸口不断地流着血,口中吐着白沫,渐渐没了动静。

洞口一暗,又闪进来两条人影。

“终于逮着它了!”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又兴奋。

“没破了皮吧?”

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紧张而低沉。

少年一直瞪着眼,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如天神般突然降临的三个年轻人。

一个是杀死黑熊的黝黑青年,一个是后进洞来且看着有些木讷的青年,另一个则是名青春洋溢的少女。

“咦?”

少女看到了少年,吃惊道:“真的是个人啊?”

少年不明白少女这话的意思,但明白眼前这三个年轻人并不是天神,而只是三个普通人。

…………

温暖。

红色杂着少许金黄的火焰,让少年感觉很温暖。但真正让他温暖的,当然是那几碗熊肉汤,和两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面饼。

三个年轻人都在上半身斜穿着兽皮,两个男子默默地收拾那着只黑熊,以前同样没了眼睛的三只灰狼;那个少女则蹲在火堆旁边,撑着下巴看着少年,眼中充满了好奇,或者其他什么。

少年一直没说话,两个男子也没怎么说话,但少女是到现在才没有说话。

所以少年知道少女名叫杏儿,两个男子都是她哥哥,黝黑青年是大哥虎子,木讷青年是二哥铁牛。

他还知道,杏儿兄妹三人都是大巴山的猎户,对洞中那只黑熊追踪已久,只是一直没有准确探到它藏身的洞穴,直到今天……

当然他也知道,先前的自己被少女误认为是被群狼追逐的雪羊,甚至少女还给两个哥哥打了个赌,说雪羊皮一定比黑熊皮更值钱。

感觉恢复了些气力,少年试着站了起来,确定能够独自走动后,他慢慢向树林深处走去。

虎子和铁牛瞟了一眼,继续着手中的分割动作,杏儿则转了转眼珠,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悄悄跟了上去。

少年在一棵雪松后面停了下来,看着跟来的杏儿皱了皱眉,似乎在说他需要方便的时候她跟了上来,实在不是很方便。

“我知道你是谁。”

杏儿没注意少年不方便的神色,红朴朴的脸上透着些得意,回头瞟了瞟远处,笑道:“我那两个哥哥是笨蛋,但我可不是。”

少年静静地看着杏儿。

杏儿神神秘秘地凑近,小声道:“你是女娃子!”

少年默然。

“你叫什么名字?”

“…草儿。”

“是吗?我叫杏儿,你叫草儿?真好,听起来就像姐妹。我从小就想要个姐妹,可爹娘到底没有给我生个姐姐或妹妹。”

“……”

“你有姐姐妹妹吗?”

“没有……”

“那你多大了?”

“十六……应该是。”

“那你做我姐姐好不好?我今年十五。”

“……好。”

“嘻嘻,真好!”

…………

虎子和铁牛分割好了一头熊和三只狼,再把皮和肉作了相应的处理,尤其是将那张完整的熊皮细细抹了盐屑,铺展着放好,再让风吹到半干后,天已经快黑了。

四人在林间过夜,伴着温暖的柴火。

“草儿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雪山上?今天可是大年初一,你怎么也不在家过年啊?”

“……我没有家。”

“怎么会呢?那你爹娘呢?”

“……不知道。”

“啊?”

杏儿看着草儿,眼睛有些迷蒙,轻声道:“我爹娘去年也都走了……”她知道没有爹娘是什么感受,抹了抹眼角,然后看向两位哥哥。

“看”这个动作很简单,但对于她来说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因为她知道家里穷,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喝。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渴望两个哥哥同意自己的意思。

虎子和铁牛自从闷声不吭的少年变成名叫草儿的女子后,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但此时却同时感受到了杏儿眼神中的意思,于是两人闷吭一声,点了点头。

“那去我们家吧。”

杏儿高兴了,对草儿说道:“以后我们就可以作个伴了……我家不远,就二十里地,明儿一早出发,晌午就能到。”

草儿没有说话。

杏儿看着草儿,眼睛生出些期待,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你不嫌我们家里穷的话。”

草儿暗自运行了下内力,发现经脉还是像泄了气似的运转不起来,于是点了点头,道:“不会。”

杏儿欢呼起来,又挽着草儿胳膊,将头枕在她肩上,喜道:“我太高兴了,终于有个姐姐陪我了。”

草儿微微笑了笑,然后很诧异地记起,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她有些出神,脑中不知觉地出现那座高大空旷的殿室,和殿室内那数层总是垂下的缦纱,以及缦纱后面总是带着面具的先生。

自己的功夫都是先生教的,出了问题当然应该问问先生。但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回不去了。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半晌,她将手伸向领口,感受到破棉袄下那硬硬的玉蝉,再次笑了笑,对杏儿说道:“我也高兴。”

第十二章 山顶上,寒冷的雪

天亮了,雪停了。

路小石掀开身上的毡毯,翻身而起。

他将火架上那条昨夜吃剩下的野兔腿取下,一边撕咬一边嘟嚷:“起来起来,今儿说不准天要晴,赶紧上山看风景……唉哟,一不小心又押韵了,我不做个诗人真是可惜了。”

老张慢慢坐起身子,虚着小眼叹道:“做不做诗人随便你,我只是提醒你,如果按照你这么个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

“着急什么呀?”

路小石蹲在老张身边,似笑非笑道:“老张,昨儿夜里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儿。”

“你能明白的,都不是事儿。”

“又小看我?”

路小石脸色一变,严肃道:“告诉你,我知道我是谁了。”

老张意识到这又是一场斗争,于是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道:“您贵姓呐?”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路小石站起来,踱着步子说道:“这一次是我十七年来最一本正经的说话,你听好了,我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

老张掏了掏耳朵。

路小石清咳两声,道:“老张啊,根据你十几年来的表现,和这些天来的变化,以及王朝甚至整个天下的局势,我认为……我坚定地认为……”

他突然转身把脑袋凑到老面眼前,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皇上的私生子!”

老张嘴角抽动了一下。

“正因为太子死了,而那个二皇子又蠢讷不堪,不能委以大任,所以皇上急着与我这个冰雪聪明的亲儿子相认,然后再立我为太子,以保我大王朝的血脉承继。靠谱!这个分析十分靠谱,几乎就是唯一的可能……喂,老张?”

老张迟疑道:“要不你再睡会?”

“我分析得不对?”

“你真敢想。”

“你确定我不是皇上的私生子?”

“绝对不是。”

“那我是谁的私生子?”

“你是……去了京城就知道了。”

“老张啊!”

路小石又一次完败,气恼道:“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要讲尊严,你自己没尊严可以,但你不能不顾皇上的尊严啊!但凡是一个正常的王朝人,听到我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肯定应该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地说出真相,来无情地揭穿我的谎言嘛!”

老张慢慢起身,收拾着随身物件,道:“金不换常说,弹琴废指甲,说话废精神。”

路小石气呼呼地往山上爬。

老张收拾好包裹赶上来,讨好道:“到了京城一定告诉你。”

“一到京城就说?”

“稽考完了就说。”

“我就知道!”

………

杏儿像只轻盈的百灵鸟,在雪地里释放着欢喜。

猎户的生活很清贫,但她并不介意,或者说生下来便习惯了。她介意的是孤独,茫茫大巴山中相隔数十里才会有另一家猎户,孤独实在难以避免。

她还个少女,尤其是爹娘过世以后,她更加孤独。虽然两个哥哥很疼爱她,但有些话和有些事,注定只能说给娘亲或者姐妹知道。

所以她一直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或妹妹。

现在,她终于心愿得偿。

虎子和铁牛背着一大砣熊皮狼肉什么的,远远地缀在后面,不时地看着杏儿笑上一笑,眼神里淌着宠溺。只是瞟到前面那位看着不怎么像女子的女子时,他们就赶紧低下了头。

草儿一直看着在雪地上撒欢的杏儿,嘴角挂着笑意,心中却又有些惊讶,她发现自己这两天笑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自然了。

惊讶之后她又有些欢喜,因为她确定“笑”真的是一件挺不错的事儿。

还有一件挺不错的事儿,就是经过杏儿的提示和讲解,她才知道在这大雪天里填饱肚子并不是很困难。

如果仅仅是填饱肚子的话。

她想着之前那十几天的狼狈经历,再想着自己居然会对那只可爱的鹿起了非份之心,不经有些不好意思,而再看向杏儿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妹妹。

或者说,她发现有个妹妹的感觉,很是不错。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阳光似乎随时就要透过云层。

雪山上的二十余里地,比平地用的时间自然要长得多,草儿感觉实在有些累了,而杏儿他们的家还看不到影儿。

作为曾经的忘形境强者,她对自己此时这种状态有些沮丧。

“草儿姐姐,我累了,歇歇再走吧。”

杏儿年龄不大,心思却很细腻,第一时间发现了草儿的疲态,并且还顾及到她或许会有的难堪。

虎子和铁牛没有说话,却同时开始忙碌,寻着了一片背风的小树林,取出火筒生起了柴火,然后打开绳结,铺开了熊皮、狼皮。

草儿从杏儿无心的话语里知道了这些兽皮对他们一家的重要,可以换好些盐,可以换好些粮,如果遇着出手阔绰的人,或许还能再扯上几尺新花布……

她坚持没有按照草儿兄妹三人的意思坐到熊皮上去,而是反手将一块岩石上的积雪拂去,安安静静地坐下。

岩石很凉,她心里很暖。

从小就在空荡荡的殿里生活,除了送吃喝的几个侍女,她没有与谁见过面。能说话的对象只有先生,但先生说的话除了炼功,还是炼功。

她曾经以为,人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和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炼功,直到某天先生突然说她还有娘亲在世上,并且来到了王朝。

她之前并不知道找着娘亲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此时看着杏儿和虎子、铁牛,她觉得那一定会是一种能让自己笑起来的感觉。

不过她很快又暗暗皱起了眉头,想着多半是前些天饿得太狠了,而昨天吃的又多了些,有些问题需要处理一下。

这种问题太过隐私,虽然不用瞒着杏儿,但也不好意思邀她同行,更是借口推却了虎子和铁牛明显害羞的关心,独自向树林深处走去。

事毕,她有些羞涩同时也有些轻松地往回走,但仅仅走了几步便突然停了下来,侧耳听了一会,又脸色陡变,猫着身体向来时的方向窜去,最后谨慎而急切地扑倒一棵大树后。

她瞪眼看着前方,一手紧紧捂着嘴巴。

先前歇息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虎子和铁牛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身下的积雪已变成血红色。

他们死了。

杏儿却躺在那张珍贵的熊皮上,被两个男人摁住,正在拼命地挣扎、呼救。数步之外,还有两个男人看着她们,发出猥亵的大笑。

“救杏儿!”

这个本能的念头让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冲……但却又突然僵住了,脸上更是痛苦而自责。

她知道自己救不了杏儿。

因为她看清那四个男人,是她认识的四个男人,就像她认识邛州城外雪山上那三个男人一样。

杏儿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含混不清,显然是被捂住了嘴,而她身上的兽皮、打着补丁的棉衣,纷纷落在了雪地里……

草儿颤抖着,紧紧咬着嘴唇,一道鲜血从嘴角流了下来,滴在雪地上,像数朵重叠的梅花,灿烂而悲怆。

她猛地扭过头,在雪地里慢慢爬行,直到树林完全挡住了那些让她心里发痛的画面,才艰难站起来,踉跄着向山顶而去。

山顶上很空旷,只有寒冷洁白的积雪。

她终于从喉间发出低低的一声痛嚎,两行泪水从削瘦的脸颊滑落。身上那件破败而宽松的羊皮褂,让她看着像是寒风里的一片枯叶,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坠倒在地。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那么明显,也那么孤独。

不知道走了多久,因为她眼中始终模糊不清,始终被泪水占据着;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因为她脑中始终是杏儿徒劳的挣扎,以及绝望的泣喊。

她深深地自责,恨自己的无能,而自己这样无能的人,真应该消失。至少,那样就不会害了虎子、铁牛,还有杏儿……

她消失了。

在雪地尽头,也是山顶的尽头,她随着脚下一片松塌的积雪一起消失了。

…………

第十三章 无法避开的一刀

一缕阳光终于突破云层,积雪像是突然被披上了金衣,群山也像是瞬间变成了一座座金山,在稀缭的云丝里显得璀璨夺目,宛如仙境。

路小石站在山顶,深深地吸入一口寒冷而干净的空气,叹道:“真是一幅天然的油画啊!”

老张没有吱声。

他不知道油画这些词儿是什么意思,但任何词儿听多了也会麻木,至少不会再思考用油去画画是不是太浪费奢侈。

但他知道路小石是真陶醉了,于是笑眯眯地看着小家伙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口有念念有词。

“只有站在世界的最高峰,才会看到这个世界的渺小;只有面对如此梦幻的风景,才能写出最梦幻的诗章!”

老张暗自点头,心想这几句话说得虽然没有多少道理,但听着还是挺漂亮,不由得对所谓的“诗章”产生了一丝丝的好奇。

但小家伙的诗章迟迟没说出口。

过了半晌,老张忍不住提醒道:“小石,梦幻的诗……”

“别打岔!”

路小石悻悻地瞪了一眼,道:“作诗需要灵感,而灵感呢,就像做梦一样,你一打岔就没了。”

说完之后他又闭上了眼,紧紧皱着眉头,用一种仿佛真的进入了梦乡的表情,掩盖了内心的尴尬。

眼前的景色美轮美奂,让他胸中真是翻腾澎湃,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诗词塞在里面,但正要将景色用这些诗词表达出来,却又发现自己吟不出一首完整而且贴切的诗来。

其实吟字并不准确,准确地字应该是抄,因为他想吟出来的诗,本来就不是他作的诗。

但恼人的是,那些不是他的诗他也记不得多少,这么些年来又没时间没机会也没心情去温习,现在竟是想临时抄一首都不能!

老张心疼了,道:“别想了,看你小脸都胀得发紫了。”

“好一个小字!”

路小石突然睁开眼来,摇头晃脑,得意洋洋,道:“老张啊,这灵感还真说来就来,就听到你这个小字,我就得了两句极好的诗!咳咳,你听好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老张张嘴无语,半晌道:“没了?”

路小石摸摸脑袋,心虚道:“你只说说这两句诗如何?仔细想想这气势、这境界!”

老张大为失望,瘪瘪嘴,摇头道:“不押韵。”

路小石脸上顿时挂出一幅知音难求的索然,以及与夏虫语冰的不屑,心里却想着得赶紧转移话题,让老头儿小瞧了那简直没脸了。

于是,他看到了雪地里那串长长的脚印。

“是个女人。”

他冲老张说道。

老张向雪地上瞟了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路小石很不以为然,道:“从脚印大小来看,只能是女人和小孩子,而从深度来看,显然不是小孩子,那当然只能是女人,这很难吗?需要你那么得意而肤浅地笑?”

老张笑眯眯地点着头,忽然又停顿下来,眼睛变得像级细的一条线。

路小石笑道:“没词儿了?”

老张似笑非笑道:“有机会了。”

路小石怔了一下,侧头细细听了听,然后忽地向山顶南侧一条沟壑跃去。

而老张在路小石动身那一刻也动了,甚至还用手拂去了他俩的脚印,就这样都比路小石早一步藏到那块巨大的岩石后面。

路小石探出头瞅了瞅,又缩回来,低笑道:“老张啊,论逃命这本事,我还得再跟你学一学。”

老张笑眯眯的,也压着嗓子回敬一句:“你若炼功像逃命这么用心,哪里还需要跟我学?”

在二人悄声说笑之际,山顶上也传来了说笑声,不多时便有四个男人大步而来。他们看着走得并不快,但不多时就来到了路小石先前吟诗——抄诗的地方。

老张靠着岩石,双手抄在袖里,笑眯眯的脸上渐渐有些僵硬。路小石则脸色大变,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奇怪的软刀。

上面四个男人说的不是王朝话,但这难不住走南闯北的老张和路小石,他们都听到这四个人杀了两个王朝男人,又侮辱了一个王朝少女,而此时竟然还把这些恶行作为谈资、笑料。

“死有余辜!去吧!”

老张眯着眼睛,低声说道。

路小石早气得鼻子都歪了,但蠢蠢欲动到底还是没有动,而且他还谨慎地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他们是什么境界?”

“三个化气,一个忘形。”

“靠!那你还让我去?!”

“我不在你都敢去杀三个人,还不带喘气儿的,难道我在这里还抵不过他们一个?”

“你这是小心眼儿!我都说过了那天晚上只是意外,不是我挑事,是他们追着我杀,我总不能不还手吧?”

“行,现在你就挑事儿去。”

“你……”

“你记住了,那个大胡子才是忘形境的。

路小石狠狠瞪了一眼,嘀咕道:“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是个大胡子?”也不等老张回答,便像狸猫一样纵身而出,贴着雪地悄无声息地潜了上去。

山顶上那四人的说笑声没了,转为对脚印突然消失而产生的疑问。

站在最前面的,正好是一位大胡子,他向着崖下看了看,又眺向远方,眼神颇为不解。站得靠后的三人则低头看着那下那行长长的脚印,嘴里分析着各种可能。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们身后数步外的地方,一堆积雪悄然崩开了一道细细的缝。

从巨石到山顶不过几丈距离,路小石倾刻间便爬了上来——应该是游了上来,像条蛇一样地雪层上快速地潜游。

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他身上竟匀匀地铺满了积雪,到了山顶时,已将自己与雪地完全融为一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屏住呼吸,紧紧贴在雪地里,眼睛则像盯着猎物的狼一样,透过雪堆上那条缝,落在了那四人身上。

四人的面容发束不像是王朝人,但身上的服饰却是王朝最普通的过膝半长棉袄,手中拿着的也是王朝最常见的柳刀。

“无事乔装打扮,自有隐事难言。我倒要看看,你们几个氐羌狗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路小石这样认真地想着,任何人都会以为他会继续潜伏,直到听到他想听到的,但事实上却是他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跃了起来。

因为那四人说话间已站成了一排,正背着他对着茫茫雪山指指点点,争论着什么。

这就是机会,至少是他认定的机会。

对于他来说,杀人没有什么先发制人或后发制于人的概念,更没有面子和自尊的考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捕捉他认为是机会的机会。

他跃起的速度极快,看着就像那团雪被突然炸开,只是他跃起的姿势显得十分奇怪。

他整个身体是横侧着跃出,两条腿和两只手都向前伸展,身躯则如弓背一样弯曲,极像一只从水面跃起的虾。

但路小石绝对不是一只虾,因为世界上任何一只虾跃在空中都不可能同时做出那么多事儿——没有跃在空中也不行。

他的两腿准确地分别踹在左侧两人的后腰,右手软刀笔直地插进了第三人的背心,左手则向最右侧那个大胡子扬去了一把雪粉一样的石灰。

从雪地上跃起,到所有这些动作完成,只用了极短的一瞬间。

左侧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接飞进了山崖,然后才响起他们在空中的惨呼,第三人则是闷吭一声,身体便僵硬住了,只是背心被软刀插住,一时还没倒下。

这三人是完全没有反应,便被路小石干脆利落地给收拾了。

只有大胡子是个例外。

在路小石跃起的那刹那间,他便开始动了,但侧过头来便迎面扑来一团粉末状的白雪——而那呛人的气息表明这团白雪不可无视,于是他向右侧滑动数步,同时手中柳刀自下而上斜撩,嗡嗡的刀气将那团白雪尽数撩开,然后没有任何停顿,柳刀又自上而下,向路小石劈来。

这就是忘形境强者,从察觉到闪避,再到反攻,整个过程不仅是行云流水般顺畅,一系列动作还出奇的快。

——此时路小石刚刚踹飞左侧两人,手中的软刀还没从第三人背后拔出,甚至身体都还没坠落到雪地上。

“风向很重要啊!”

路小石虽然同时解决了三人,而且还是三个化气境的修行者,但他并没有如何在意这三个人。

他的眼睛自始自终都一直盯着大胡子,看着对方将他的江湖重宝化解,心中忍不住遗憾地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只是一念之事,而大胡子的刀就已然劈下,不仅刀声凛然,且刀尖前端那道约两尺长的刀气更是隐约可见。

化气境和忘形境的差别就是这么大,路小石再如何机变,也须得将软刀刺入对方身体,才能杀掉对方,而忘形境强者则能够内气外放,出拳有拳风,出刀有刀气。

大胡子刀尖前的两尺刀气,其势便如刀锋本身,如同四尺长的柳刀变长了两尺,被其砍中必死无疑。

更何况,这一刀真的极快,直至在金色的夕阳里划出一片残影,就像是无数道金色的闪电。

所以,身体还在空中,并且正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刹那的路小石,似乎无论怎么做,他都无法避开这一刀。

第十四章 死得有些古怪

巨石后的老张面色一变,身体似乎也瞬间移动了一下,但这个过程极快,让人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动过。

但路小石动了。

他确实避不开这一刀,却可以挡。

在身体坠落的同时,他右手向上斜拉而出,软刀从第三人背心拔出,带落一片飞浅的血珠。

由此形成的姿势,则是他手中的软刀刀尖偏下,刀柄偏上,斜斜地、软软地横挡在胸前。

只是,这还是怎么看也挡不住大胡子那迅疾而猛烈的一刀——那个还没完全倒下的第三人,直接被这一刀的风势震下了山崖。

事实也是如此,路小石刚刚将软刀横挡在胸前,大胡子的刀气已经斩在软刀上,而他的身体也同时坠落到雪地。

看着就像他是被大胡子一刀从半空中给劈了下来。

软刀本来就很软,何况是被忘形境强者的刀劈中?所以软刀毫不意外地向下弯曲,而上面的刀气丝毫没有受影响,直向路小石胸膛落下。

路小石甚至已感受到锋利刀气带来的压迫感和灼痛感。

但他没有慌乱,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星,因为只有他自己才感觉得到,手中的软刀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软刀在颤动,以一种肉眼根本看不到的频率在极快地颤动。而这种颤动仿佛让软刀在蓄力、在蓄势,让路小石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

这时,路小石瞳孔里突然映出一抹金黄。

——在软刀弯曲到他胸膛上仅仅有一寸的距离时,刀身上突然闪出一道金黄的光茫。

不知道是大胡子的刀气与软刀之间的摩擦产生,还是夕阳光线的反射,总之软刀刀身上真真实实地闪出了一道光茫,就像刚才夕阳忽然突破云层的那瞬间,梦幻般地照射出一道金黄色光辉一样。

随着这道金黄光茫的闪出,软刀刀身迅速反弹,先是平直,再是向上……那极快的颤动终于发出了嗡嗡的声响,像是突然来了无数只振翅的蜜蜂。

与此同时,大胡子劈下的那道凌厉的刀气突然溃散,其后的柳刀也像是劈在了弹簧上,忽地一声倒飞回去。

此还未罢,那道光茫一冲而起,大胡子竟被逼得连连后退数步,最后在山崖边上才勉强站稳。

而路小石则随着那道金黄光茫一跃而起,看着倒有些像是他随意斜拉出一刀,刀身便发出一道诡异光茫的错觉。

同时更有另一种错觉,好像厚厚的雪层里埋着一根弹性极好的弓弦,而他的身体就是一只被弓弦射出的箭。

他平直着身体,右手直举软刀,箭一样飞向大胡子……

大胡子站山崖边上,展开双臂摇晃了几下,完全稳住了身体。

这一瞬间的异常,让他莫名有些惊讶,甚至有过对方比他境界更高的念头。但此时看着那柄光茫已经消失的软刀,以及持刀者用速度和力量展现出来的精气纯度,他再次确认,对方到底只是化气境的实力。

刚才他劈出的那一刀,速度虽然极快,但到底事发突然,并且还是在防守以后施展出来的反击,所以并没有用全力,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他准备一刀解决这个突然出现的对手。

就在这时,他突然怔了一下,脸上有些茫然。

路小石早已将贪生怕死的教诲深入骨髓,并且知道他与大胡子的境界差距,所以绝对不可能只准备了冲刺这一刀的冒险手段,而是同时用左手又拽着一把石灰,并且已作出了抛洒的动作。

唯一和准备有些出入的是,在石灰飞出的同时,他右手的软刀也飞了出去——他突然感觉到了大胡子的异样!

于是,眨眼之后的画面,便是大胡子僵硬着身体,脸上一片雪白,咽喉处却是血红一片……

路小石握住刀柄,干脆利落地一脚将大胡子踹下了山崖。

他又一次超越境界杀人!

按理说他至少要兴奋一下,或者思考一下大胡子为什么突现会出现异样,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迅速转身,向沟壑中掠来,只是在经过巨石时轻喝了一声“撤”。

巨石后的老张二话没说,跃起身来紧跟在路小石身后,二人用逃命的速度向山下掠去。

这是他们十多年来达成的默契。

用路小石的话说,就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但凡遇着不能完全确定安全的时候——和在邛州城外雪山顶上那次不一样,这次大胡子的异常就有可能是不安全的表现,那么他二人首先选择的是离开,而不是在杀人现场显摆或者探讨什么。

过去半柱香时间,二人已掠至山脚,方才停了下来。

老张笑眯眯的脸上有一些欣慰,也有一丝疑问,路小石则弯着身子,双手扶住膝盖,大口喘着浊气。

片刻后,瞅着路小石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老张摇头道:“有些古怪啊。”

路小石呼出最后一口浊气,瘪嘴道:“什么古怪?分明就是你看走了眼,那大胡子压根就不是忘形境,不然哪有那么容易杀?”

“是忘形境,但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说我刚才那一招?嘿嘿,那就是老牛头儿教我的,以前从来没用过,没想到有这么厉害,那还是你看走了眼,说不定人家老牛头儿真是明神境高手。”

“绝对不是,但我不是说这个。”

“那你要说什么?”

“你最后那一飞刀虽然颇为意外……也确实有些漂亮,但对于一个忘形境的人来说,还是不够成杀招,所以那个大胡子死的有些古怪。”

“会不会是被我前面那一招震晕了头?”

“你说呢?”

“不会!可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正在想?”

路小石点点头,也开始回想。

其实当时大胡子有什么异常他并不清楚,只是直觉感受到了对方有异常,而对方的异常就是个机会,他只不过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我看你就是嫉妒,看着人家老牛头儿教给了我真本事,心里就泛了酸!你说你自己不教我也就罢了,干嘛还嫉妒人家?”

他想了半晌没想明白大胡子到底有什么异常,干脆不再去想,直接开始打击老张。

老张对这种打击早有了千锤百炼的经验,立刻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道:“那你就别让我嫉妒嘛,说说老牛头儿还教了你什么真本事?”

路小石直起了身,与老张缓缓向东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耍给你看过的那三招。”

“都叫什么名儿?”

“山水分,黄沙落,夕阳照。”

“听听,你自己听听这些名儿,不是耍把式的是什么?真正的招式都讲究个实用,看看双风贯耳、黑虎掏心这些,哪个不是简单明了?又不是说书,取那些个花里胡哨的名儿干嘛?”

“哈哈!你真的嫉妒了!”

“咳咳,刚才那招是……”

“夕阳照啊!你别说啊老张,现在我认真回想起来,好像这招刀法真的有些意思,那感觉就像手里个突然有了一面盾牌似的,对方的力量统统被挡了回去,而且又不仅仅是盾牌,好像盾中还藏着矛……”

“你不说从来没用过吗,刚才怎么又用上了?万一不管用怎么办?

“我哪有时间想这些?你没见当时那么危险,我也就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没想到刚好就是那招夕阳照……”

路小石突然停下来,看着老张,道:“那时候你干嘛去了?”

“我……下急。”

老张弱弱回了一句,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路小石呆在原处,又突然飞奔着追上去,嘴里嚷着:“到了京城你最好别告诉我你就是我爹,否则我不给你断绝父子关系我就跟你姓!”

…………

第十五章 是谁,帮我完成了心愿?

草儿心中一惊,身体便下落了两丈许,紧接着又感觉身体一阵剧痛,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抱住了那个感觉得到实在的物体。

微微回神,她发现自己爬在一棵迎客松上,而这棵迎客松长在山崖上。

这番变故让她脑中清醒了,明白痛苦自责都没有任何用处,倒不如活着,等恢复了实力就去为杏儿兄妹报仇。

而报仇的念头让她更觉得要活着,因为先生不仅说了她娘亲在王朝的京城,她的仇人也在王朝的京城。

之前她对所谓仇人并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先生说要杀就杀,但现在知道了,仇人是这么的可恨,是这么的该杀。

她四下打量了一下,皱起了眉头,想着此时要活着似乎也不容易。

这棵粗壮的迎客松横出山崖,四周都没有攀爬之物,上面距离山顶有两丈高,下面却是十多丈高的崖面。崖面不是垂直,但陡峭程度也相差不多,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

若是身体无恙,她当然不需要考虑这些,但现在的身体状况几乎和普通人没区别,那就必须面对这个或生或死的困难。

扭头瞧了瞧,她稳住骑在迎客松树干上的身体,双手向前推,让自己慢慢退向崖面。

迎客松的根茎在崖面暴露了许多,有的如手腕粗,有的如手指粗,或许可以想办法制成绳索……就算制不成,那里也是一处凹面,深度应该可以容身,这就比骑在空中强得多。

终于退回到崖面后,她已经细汗泌出,双手更是微微打颤。

幸好这处凹面比看着的还要深一些,再加上迎客松的根茎有了防护的作用,她倒是可以放心地坐下歇一歇。

但她坐下了,却歇不了。

杏儿的惨泣声又出现在她脑中,声音中的羞辱、愤怒、绝望都是那么明显,可又都是那么苍白,这让她的眼睛再次朦胧了。

“杏儿妹妹,是我害了你们。”

她咬着嘴唇,默默地泣说:“但我发誓,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刚说到此,她突然抬起头来,细细地听了会,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再过得片刻,她脸上的惊讶转化为淡淡的期盼。

她听到山顶上有人说话,而且她现在知道是谁在说话——他在那个雪夜里对她说过话,她听得出来是他在说话。

她抓着一根树茎,吃力地蹲起身来,将身体探出,准备呼救,但那个声音却消失了,而且是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她怔了怔,还是准备呼救,但却又紧急收了口,并将身子缩回到凹面里。

她又听到了有人说话,但不再是他。

片刻,她瞪圆了双眼,紧紧咬着嘴唇,浑身都在颤抖——她听出现在是谁在说话——南下王朝有数千里路程,她一路上并没有少听这些声音。

更何况,她不久前还亲眼看到过他们,以及他们的恶行!

很快她颤抖得更为厉害了,因为她听到他们正在说杏儿,那么放肆、那么无耻、那么下流地说杏儿。

她愤怒之极,胸中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让她喘不过气来,继而感觉体内的脏腑、经脉也都被压抑得颤抖起来。

突然,她微微一怔,察觉到一股极细的内力隐隐约约在运转。

她咬着牙,凝神将那丝细小的内力运行到手臂,然后从崖面剥下一料石子——无论如何,她都不允许他们这样说杏儿!

眼前突然一花,她怔怔地看着两道身影惨呼着从头顶坠了下去,不等回过神来,又一道身影坠了下去。

三道身影先后坠在崖下,重重在砸在雪地里,不再动弹。

看着这幅画面,她并没有做出什么解气或惊喜的动作,而是捏着石子猛地探出身子,仰头一看,正好看到一个后脑勺。

那是一个熟悉的、可恨的,但更该杀的后脑勺。

于是她想也没想便弹指而出——应该是甩指而出,因为担心手臂里的内力不足,她几乎将整个右臂甩了起来。

石子嗖地一声射出,有些意外地正中目标。

她摇晃了几下,险些摔下山崖,幸得左手及时抓稳了树根,然后用尽全力缩回凹面。

她喘着气,回想着最后那道身影坠下崖的画面,心中疑惑自己到底恢复了多少的内力,竟然能让那人血流如柱?

有些古怪!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却没有再动,并且尽量屏住呼吸,因为她想起山顶上应该有人打斗,是有人杀了这四个仇人——至少杀了三个。

只是,会是谁呢?

虽然先前他在山顶,但应该不是他,毕竟那个雪夜她一膝盖便将他顶出了数步远,所以他不具备杀死这四人的实力。

他倒是自称杀了那三人。

但谁知道呢?

不过她清楚地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活着最重要,所以要想活着,此时就不该去试险,不该去看山顶上的人是不是他。

静静地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山顶上仍然没有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细细听了片刻,确定山顶确实再无活人。

“他走了。”

她有些后悔,先前应该第一时间就呼救,但又有些庆幸,因为呼救的话,他便可能遇着刚刚那四个人。

她再侧头看着崖下那四道身影,终于感觉了一丝畅快。

“杏儿妹妹,虎子哥哥,铁牛哥哥,你们的仇已经报……”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反应过来,好像这个仇并不是自己替杏儿兄妹报的,至少不全是。

是谁,帮我完成了心愿?

半晌,她再次确定山顶上已经没有了人,于是作出了决定,爬上山顶去,或许能从打斗的痕迹里,知道是谁帮了她。

踩着迎客松的根茎,她小心翼翼地将身体贴在了山崖上。将崖上薄薄的雪层拂去,露出一排排细小紧密的石粒层。

这样的崖面比她预想的要好些,至少攀爬时可以让手脚借上力。

她将手指抠进了石粒间的缝隙,露出棉鞋的大拇指紧紧顶在石粒上,开始往上爬。

细碎的石粒寒冷而尖锐,让她手指和脚趾都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但她咬着牙,忍住了。

只是她似乎忘了,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这种石粒本身很坚硬,但石粒间的土层并不牢固……

在刚刚爬了两尺左右,她指尖的石粒层便突然松垮,于是她就疾速地向下滑落。

变故很突然,她还来不及松手,也不敢松手,仍是紧紧地抠着手指,想借着手指与石粒间的那一点点摩擦,来缓减下滑的速度。

这样的结果确实是让下滑的速度缓减了一些,但对应的结果却是手掌被石尖划破、指甲盖被掀翻而产生的那种揪心的痛。

这种痛楚来得很快,她的身体滑落的也很快。

在距离崖底还有两丈高时,她咬牙也控制不住,身体到底离开了崖面,然后重重摔在地雪地上,又翻了几圈才停下。

她躺在雪地里。

半晌,她看着逐渐放晴的天空,笑了笑。

虽然感觉头昏眼花,虽然双手血淋淋一片,痛得揪心,但她毕竟她还活着。

这似乎正是那个叫路小石的家伙说的那样,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过去了,而且自己还活着,就什么都不是什么。

又过去片刻,她慢慢活动着手臂、腿脚,咬牙坐了起来,本想再歇息一下,却又感觉眼角有些花——她看到有一个人也在动。

最先坠下来的两人当中的一人,爬在雪地里,双手在慢慢地蠕动……

她怔了一下,又站了起来,拾起那人身边的柳刀,用尽全力捅下。而柳刀只刺入那人背心两寸左右,那人却因此闷吭一声,手脚都挣扎起来。

没有任何犹豫,她突然将整个身体扑在刀柄上——柳刀终于刺进去,那人也没了声息。

她大口喘着气,身体久久地杵在刀柄上,仿佛全身都虚脱了,只有那双眼睛慢慢又充满了坚定。

第十六章 挺俊的青年

莫名其妙又杀了人。

路小石觉得看雪景的代价太大了些,更觉得抄诗是一件劳心的麻烦事,便满脸真诚地告诫老张年纪大了,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还是走官道比较适合。

老张笑眯眯地接受了这番孝心。

这日,二人已行到北江郡境内。

南岷山在此已没有了高大险峻的面目,山势渐渐走低。连续二十多天没下雪,不管是山上还山下,都显得很是干燥。

时近三月。

官道旁边的柳树枝上,已有了些淡淡的新芽,远远看着,像是挂着一大匹朦胧的绿纱,又像是不知被谁裁剪得并不规则的素淡窗花。

柳树间有座凉亭。

官道上的凉亭是朝廷出资修建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方便路人,诸如躲躲雪、避避雨什么的,而无雪无雨时也可用来歇歇脚。

此时凉亭内便有七八名歇脚的路人,看其衣着打扮,应该多是农人,另有一两个看着像商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抱着两弦琴的瞎眼老者和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姑娘,看模样就知道一定是以卖唱为生的祖孙俩。

只是凉亭内这些歇人似乎对听曲之类的事没多少兴趣,所以瞎眼老者和小姑娘并没有弹唱,他们铺在身前的褡裢里也空空如也,一个铜板儿也没有。

路小石和老张走进凉亭。

可以坐的几条木板上都坐了人,只有瞎眼老者身边还有些空,坐一个人宽敞了些,坐两个人又略有些挤。

路小石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大刀阔斧地坐下,老张则靠着他身边的木柱,缩下了身子,笑眯眯地蹲着。

就像世间的熊孩子都以为妈妈喜欢吃鱼尾巴一样,路小石也一直以为老张就喜欢蹲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哥哥。”

瘦瘦的小姑娘在偷偷瞟了路小石几眼后,终于有些怯怯地开了口。

路小石颇有兴致地扭过头,笑道:“叫我啊?”

小姑娘点点头,轻声道:“你应该让老爷爷坐。”

瞎眼老者赶紧伸出手,拦住小姑娘不让她再说。他是真正的眼瞎心不瞎,知道这个世上有太多的祸事,便是由口无遮拦而引起的。

路小石没在意瞎眼老者的动作,倒对小姑娘的话感到有些意外,侧过头道:“老爷爷,你坐?”

老张笑眯眯地摇摇头,道:“你坐。”

路小石又侧过头来,对小姑娘笑道:“他喜欢蹲着。”

小姑娘没有说话,却拨开瞎眼老者的手,走到老张身前,小手抓住他的手臂,细声道:“我坐得久了,想站会儿,您来坐吧。”

老张眼里涌出一片疼爱之色,道:“乖娃娃,爷爷喜欢蹲着,你快去坐着。”

亭内路人看着小姑娘,脸上均露出了笑意,纷道好一个懂事的小女娃。

“都别坐了,赶紧起来!”

一声暴喝突然从官道上响起,却是两名青衫大汉大步而来。此二人腰圆膀阔,腰间还悬着带鞘柳刀,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而这一声暴喝更是显得理所当然,并且轻车熟路。

路人仓皇起身,纷纷避着出了凉亭,躲上了官道。

瞎眼老者也起了身,伸出一只手左右探着,应该是想找到小姑娘。只是小姑娘被突然而来的两个大汉吓着了,站在老张身前一动不动,所以老者只得摸摸索索地向前挪着。

“老不死的,耳聋啊!”

先进凉亭的那名青衫大汉左手按着刀柄,右手抓住老者肩头向外一扔,而老者在大汉手中就像沙袋一样,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身体便飞了起来。

但他没有跌倒在地,而是被路小石接了下来。

小姑娘终于回过神来,一脸惊惧地跑过来,紧紧地护在瞎眼老者身前,眼睛死死瞪着大汉,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

“臭丫头,你敢瞪我?”

大汉怒斥着,又扬起了手。

“喂喂喂,多大的人了,跟小姑娘较什么劲儿啊?”

路小石挡在了小姑娘身前,转身宽慰了她几句,让她扶着老者上了官道,然后又看向大汉,脸上露出看着很是亲切的笑容。

这位大汉没有注意路小石怎么从凉亭内突然出现在凉亭外,走在后面那位大汉则看了清楚,于是知道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并不是普通人。

“小子,会两手是吧?”

他走到路小石身侧,冷笑道:“那就看好你的两只手,可别稀里糊涂的就没了!趁我们还有耐心,赶紧滚吧。”

“滚?”

路小石翻眼想了想,认真道:“我说不会你肯定不信,但我也没信心就比你滚得漂亮,要不咱切磋一下?”

大汉回想着路小石掠出凉亭那瞬的速度,再次冷笑道:“小子,耍贫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我警告你,若是再不滚开,我就一定让你知道,做人还是低调些比较好。”

“谢谢指教。”

路小石笑吟吟地说道:“不过听你的意思,是我惹上事儿了?”

“惹事?”

大汉扭头看了一眼,轻蔑道:“你配吗?”

路小石顺着大汉的目光瞟了一眼,看到了渐渐走近的五辆马车。

不寻常的马车。

首先是它们的车身比寻常马车宽大了许多,足足将官道占了大半。其次是它们清一色的黑漆车身,上面又勾勒着金色虎豹图纹,整齐肃穆中透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威压。

当然最不寻常的是每辆马车上都插着一面紫绢旗,上面用黑色金丝绣着一个大大的“卓”字。

他喃喃道:“西蜀郡卓家?”

大汉知道路小石看出了不寻常,看着他的眼神越发轻视,口中却是浓浓的自豪感:“既然知道是我们卓家,你就该知道让你滚是为你好!且莫说是你,就是朝廷派任的郡守,都要先拜见我们卓家家主,然后才能上任……”

他突然住了口,或者说是被住了口,因为一个拳头落在了他的嘴上,还没说完的话变成了十数滴血珠儿,他就在这些血珠儿映衬下直挺挺倒了下去。

“一青衣,一放翁,联手笑天下。”

路小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更知道其中的“一放翁”就是指西蜀郡卓家家主卓放翁,也知道大汉说的话并不是假话,在西蜀郡境内,卓家的势力和影响力确实盖过了朝廷派来的郡守……

但是,这关你一个青衫下人什么事儿呢?你以为你是卓放翁?

“找死!”

眼瞅着路小石一拳头撂倒了同伙,先前扔老者那位大汉怒吼一声,唰地抽出柳刀,劈头就向路小石砍来。

路小石似乎早有所料,右手拳头还没收回,脚下已开始侧滑,待大汉一刀劈来,他身体一侧、肩膀一顶,左手略显怪异的反向斜划,那大汉便被撞得蹭蹭后退,而其手中的柳刀也到了他手中。

“路见不平,绕道而行。”“遇见纨裤,尽量让路。”

这些都是路小石的江湖经验,与这些经验相关的另一条经验——打狗还须看主人,也是他平时比较注意的事项。

但此时他又有了一条新的经验,若是这条狗平白无故地咬着了别人,而且还想咬一个懂事的小女娃,那就必须得打上一打——当然是趁着它的主人还没来之前。

“住手!”

路小石刚一脚踹翻大汉,之前看着还甚远的五车马车,竟已靠近凉亭停了下来。

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两人,前面是一位青年人,后面则是一位黑须中年人。

青年人走了过来,将两位青衫大汉瞪了一眼,厉声喝斥道:“卓老七、卓老八,自己掌嘴。”

随着青年那一声住口,一脸血珠儿的大汉已慌不迭地爬了起来,被路小石踹翻的大汉也站直了身子,此时听到青年的喝斥,二人竟是没有丝毫犹豫,左右开弓地扇起了自己耳光。

“小伙子挺俊啊!”

路小石眼睛在这位主人身上迅速地打量,见其面若冠玉,英气逼人,披着的那件白狐长裘更让他显得修长如玉,不由得暗自赞道:“做事也挺俊。”

挺俊的青年冷眼看着两名大汉各自扇了十数记耳光后,才扬了扬手,待两名大汉快步退上官道后,又才对路小石抱拳一笑,明眸皓齿,让人如沐春风。

“在下卓伟。”青年说道。

“原来是西蜀郡卓家大公子,幸会幸会。”

路小石也抱了拳,道:“在下路小石。”

自称卓伟的青年微微一笑,摇头叹道:“这两个狗东西不知好歹,明明是他们狗仗人势、任意胡为,但让别人看在眼里,倒显得我卓家有多么仗势欺人似的,原兄替我管教了,卓某感激不尽。”

“有这么讲道理的主人,看来今天打狗是打对了。”

路小石这样想着,口中客气道:“卓兄客气了,好说好说。”

“只是……”

卓伟看着路小石,笑吟吟地说道:“就算是要打狗,那打之前是否也应该先看看主人的态度?现在原兄没问过我的意见便打了,我这个做主人的可不可以事后也说说话?”

“话锋突然变,藏刀于笑面。”

路小石来了兴趣,笑道:“请说。”

卓伟没有说话,准确地说是没有用嘴说话,但他的动作却表达了一个清楚的意思——他脸上的笑意突然敛去,然后退了三步,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路小石心中再赞道:“真的很俊呐。”同时他的手也动了,却不是用右手去拍腰间的软刀,而是把左手伸进了装着石灰的搭袋。

因为用他的经验来说,打击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变得灰头土脸。

“少主且慢!”

站在官道上的那位黑须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瞟了一眼自始自终都蹲在木柱前的老张,口里说道:“家主有令,路上不得耽误。”

路小石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看似十分随意地抖着肩膀,但只有老张知道,这才是他真正警惕的表现,甚至老张都不一定知道,他放在搭袋里的手已经出汗了。

这大冷的天,黑须中年男人只穿了件褐色单衣,他看了老张一眼,说话又是冲着卓伟在说,自始自终都没有任何一个举动是冲着路小石而来。

但路小石却感觉到了危险,仿佛这个单衣中年男人随时可以取走他的性命。或者这就是老张曾说过的,高境界修行者对低境界修行者产生的威压。

卓伟不知是也感受到了单衣中年男人的威压,还是对他说的话很是忌惮,闻言后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收起了长剑。

他深深看了路小石一眼,转身便走,只是在经过那两名青衫大汉身前时,又微微一顿,寒声道:“丢了卓家的面子,就得找回来,否则你们就永远不要回我卓家。”

两名大汉噤若寒蝉。

五辆马车走了。

路小石默默地看着官道,半晌叹道:“很强啊!”

老张慢慢站了起来,有些语重心长,道:“所以你就听我一回吧,以后别动不动就想着洒石灰。”

“你什么意思?”

“丢人呐!”

…………

第十七章 仿佛回到了燕城

山间没有了积雪,那些厚厚的枯叶便憔悴地显露出来,看着很容易给人一种疲惫虚弱的感受。

仿佛整座山都累了。

草儿实在支撑不住,重重地坐了下去。

杏儿教了她在雪山里生存的办法,比如在松鼠的洞穴、留鸟藏食的石缝里,都可以找到松籽、板栗等等;刨开雪层后,在冻土里也可以找到略带甜味的植物根茎。

这些东西都可以吃。

但如果二十多天一直吃这些东西,任何人都不能保持原有的体气和精神气儿,而本就虚弱削瘦的草儿,只能更加虚弱,更加削瘦。

坐着还是觉得累,于是她将身体平平躺在铺满枯叶的地上,闭上了眼睛——这却让她有些头晕脑旋的感觉,于是又眼开眼,呆呆地望着那些遒劲萧索但又刚刚透出一些生机的树枝。

她的眼神还是很坚定。

身上的羊皮褂更为破旧了,几乎与地上的枯叶分不清彼此,但她脚上那双明显偏大的棉靴,倒是十分显眼。

——那是她从那四个欺负杏儿的男人中的某一人脚上拔下来的,她连自己那双破靴都没脱,就直接套了进去。

她手里拿着一把柳刀,上面还隐隐有些血渍,但这些血渍已经不是她那一次杀人时留下的,而是属于一个猎户。

十天前,她遇着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猎户,因为杏儿兄妹的原因,她觉得只要是猎户就一定是好人,所以与那人说了些话、问了下路。

但她万万没想到,看似忠厚的猎户竟然从背后推倒了她,并且把他那臭哄哄的身体压了上来,于是她捅死了那个猎户。

从那个猎户身上,她搜到了一枚火筒,还有一块不大的盐石……可惜也就仅仅有这些。

躺了片刻,她又想起了杏儿,想起了虎子、铁牛,然后想起了那热气腾腾的熊肉烫……

这使她更加觉得饥饿。

她甚至有些想念前些时候的雪山,虽然积雪并不能真正解决饥饿的问题,但往嘴里塞一把雪,至少还是能解些渴。

眼下没有积雪,也没有那么寒冷了,但找水却难了许多。

还有,按理说山势渐缓后,行路应该容易些,但此处的地势却变得格外复杂,往往那些枯叶下不是山路,而是山石,甚至沟壑。

她觉得自己有些迷路了,但又不想遇着人,更不想去寻人问路。

这实在让她有些迷茫,有些纠结。

这时,她意外地听到了一些细碎的声音。

在近两个月的野外生存经验和教训的指导下,她没有为这些声音作出任何的反应——没有起身,甚至没有侧头,

她只是极小心地转动着眼珠。

她又看到了鹿。

不知道是不是曾经见过的那两只鹿,但同样是一大一小,同样是黑溜溜的眼睛透着好奇,正警惕地向她张望。

她一动不动。

两只鹿到底慢慢地靠近了,大鹿走在前面,在她脚下两步的地方停下,嗅了嗅,又继续靠近……

她突然侧翻而起,这次不是用她的双手去扼鹿脖子,而是直接将手中的柳刀送进了鹿的胸肋。

毫不犹豫。

大鹿一声惨咽便倒了,四蹄抽搐不已。

走在后面的小鹿被这变故惊得一顿,又猛然惊惧地窜跃开去,在数十步外才停了下来,呦呦地叫着,声音极其悲切。

她怔了怔。

但很快的,她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挥手佯打,将小鹿吓得更远,最后用力地将柳刀从大鹿胸肋间划拉下来。

大鹿死了。

她丢下柳刀,张开双臂,跪着挪动,合拢起一大堆枯叶,然后拾起若干树枝,密密地架在枯叶上面,架成了一个尖尖的塔形。

她喘了喘气,摸出火筒点燃了枯叶,然后鼓起腮吹着气,让树枝燃了起来,最后又拾起柳刀……

稍稍犹豫了一下,她手中的柳刀唰地一下剖开了鹿的皮毛,然后割取下一条血淋淋的腿肉。

她舔了舔嘴唇,用树枝叉稳腿肉,放到越燃越烈的火焰中去。

这一系列动作仍然显得有些生疏,也略显急迫,但先后顺序以及最后的结果却都像模像样,和两月前邛州城外雪夜里的那个她相比,已经判若两人。

肉香味渐渐飘了起来。

她咽了咽口水,然后身体有些发僵,因为她又听到了一些声音。

“啧啧,这小子运气不错啊!”

“他有个屁的运气,是老天可怜咱哥俩儿啊!”

她顺着这些声音看去,见树林里走来两个青衫大汉。

这两个青衫大汉正是西蜀郡卓家的卓老七和卓老八,数日前被少主训斥一顿,又被下了为卓家找回面子的严令,心中颇为郁闷。

他们与路小石交过手,知道从正面是找不回面子的,所以寻思着上了山,设制了一些陷阱之类的机关,然后就想把路小石引到山上来。

结果事与愿违,面对他们远远地挑衅,路小石只是莫名其妙地竖起了一根中指,然后就和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大步走了。

这让他们犯了难,不知道怎么给少主交差,也不敢轻易回西蜀郡,只得在附近瞎转,苦思着如何摆脱眼下的窘境。

但无意间遇着这么一个少年烤着鹿肉,袅袅的香气倒让他们心情稍稍好了点,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草儿站了起来,将破旧的毡帽拉得更低些。

卓老七一把将草儿手中叉着鹿腿肉的树枝夺过来,闻了闻,喝道:“你小子没吃过鹿肉吧?这么烤早糊了。”

卓老八则蹲在死鹿旁边,用柳刀再割下一块腿肉,拾起一根树枝叉起来,翻转着放到火上。

“臭小子,你杵着干嘛呀?”

卓老七心中的郁闷无处发泄,见草儿还像根木桩似的站着,而不是像想象中那样仓皇逃去,不由得大怒,抬腿便踹了过去。

草儿闷吭一声,在枯叶里翻滚了一丈多远才停下,其间一根尖硬的枯枝刚好从她棉袄破洞扎了进去,刺破了腰间的肌肤,生出火灼一般的痛楚。

但她没有任何停顿,马上就咬牙站了起来,毡帽下的眼睛里满是怒火。

卓老八瞟了一眼,意外道:“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些血性啊。”

卓老七呸了一声,道:“屁的血性,我看就是欠揍!”说罢将手里的树枝交给卓老八,冲着草儿猛冲过去,又是飞起一腿。

腿高臂扬,破绽大开。

草儿自然将卓老七的路数看得明白,但她身体的反应却完全跟不上,只能又被结结实实地踹中。而这次她身后就是山坡,于是一路翻滚了下去。

不知翻滚了多久后,她终于感觉到自己身体停下了,但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旋转着,同时渐渐模糊起来。

一片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大大的马车、绰绰的人影,仿佛自己突然站到了燕城的大街上,虽然在她记忆中只看过一次燕城的大街。

她昏了过去。

所以,她并没听到一个妇人的轻声惊呼:“是个小姑娘啊!”

同样,她也没听到片刻之后,那个妇人冷冷的声音:“南海郡杜家的马车,谁人敢搜?!”

第十八章 飞雪燕城

燕城,曾经是王朝辽东郡的郡城,但现在是北氐国的都城。

经过十多年的岁月清洗,现在的燕城已经没有多少王朝的痕迹,而是打上了浓厚的氐羌族色彩。

满大街都是斜穿着羊皮袍的氐羌族人,四处都散发着带着青草气息的牛羊肉味儿,以及像酥油茶在铁罐中沸腾时的声音一样的氐羌族话。

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腰挂弯刀、彪悍壮实的氐羌军卒。

索图不是普通军卒,而是百户长,但在他的概念中,氐羌族人没有军卒和百户长的区别,大家都是兄弟。

作为兄弟,他是真心希望大伙儿除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外,每天都还能寻着些乐子,这样他们守城门时便不会无聊。

就如现在这样。

衣冠江南岸的雪已经停了,但远在千里之外的燕城还是乱雪纷飞。城门外的雪地里围着七八条壮汉,都是他的兄弟。

兄弟们很开心。

索图知道,是那个卖身葬父的王朝女子让兄弟们开心了。

卖身葬父?

索图不理解王朝人这些愚蠢的想法,但却想着军师当年的命令还是有些道理。

当初进燕城时,他也杀了数不过来的王朝人,但那个新来的军师却下了紧急命令,说已经杀掉或已经收为奴隶的便罢,但凡还活着的王朝人,则允许他们继续在燕城生活。

那时候他并不理解军师这道命令的道理在哪里,更不理解新皇为什么会同意这么糊涂的命令,但现在明白了——若是杀光了王朝人,这么些年来怎么会不时地看到像今天这么有趣儿的事?

索图将火盆往脚下挪了挪,靠在城门洞的墙砖上,看着他的那七八位兄弟,继续着他们的开心。

“图尔布,这女人长的不错,你抱回帐篷嘛。”

“长的好看有什么用,王朝女人弱的连一只鸡都拎不起来,在毡毯上也没有母狼那种野性,没劲儿。”

“哈哈,我看你是雄不起来嘛,是不是萨朵把你榨干了?”

“放你阿妈的屁!喂,王朝女人你站起来,让我看看你屁股大不大!”

军卒们放肆地说着、笑着。

他们中间跪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身上衣着也是氐羌族服饰,她身边躺着一位身着王朝衣衫的枯瘦老者,已经死了。

女子似乎听不到军卒们猥亵的调笑,苍白削瘦的脸上是一片麻木,口中喃喃自语:“谁帮我葬了父亲,我便自愿为奴。”

一名大笑过后的军卒探上前一步,抓住女子的头发,将她的脸仰起来,回头道:“迷莫,如果你在这雪地里把她睡了,就证明你还是条汉子,不然的话,你就承认自己是被阉割的公马吧。”

军卒们又一通大笑。

一名面红耳赤的军卒像是发了狠,一脚将女子踹倒,看着周围的军卒说道:“让你们疯狂的萨朵都在我身下救饶,一个王朝女人算什么东西?”说着便骑到了女子身上,将她挣扎的双手摁在雪地里。

“放开她!”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那些军卒转过了身,见其后面来了一位氐羌族汉子,长相和任何部落的氐羌汉子没有什么显著不同,只是身形更魁梧一些。

城门口的索图则虚起了眼,心中赞了一声“好马!”

他没注意汉子的面容,但对汉子身下那匹黑马却不得不注意,因为它很不寻常,极像是生活在千里沼泽中的赤乌马。

汉子并没有看索图,甚至没有看雪地里的军卒,只是看着倒地雪地上的女子和老者,道:“不管是王朝人,还是氐羌人,甚至是草原上的狼,都是爹娘生的,王朝人所谓的孝道,应该对我们所有人都适用。”

军卒们面面相觑,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

那位名叫迷莫,并且准备证明自己不是被阉割的公马的军卒最先反应过来,大怒道:“你是吃错了药,还是得罪了长生天,让你变成了失心疯?王朝人就和猪狗一样,怎么能和我们氐羌人比?”

“你有阿爸吗?”汉子问道。

“真是疯了。”

迷莫扔下女子,向汉子走过去,盯着他问道:“你怎么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世上谁人没有阿爸?难道你是野狼生出来的,是公狼睡了你阿妈……”

他突然住了口,眼珠子瞪得差点要掉下来。

原来汉子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弯刀,竟是黄金刀柄,而寒光隐现的刀锋已经划破了迷莫的喉咙。

场间安静了一瞬,很快又响起弯刀出鞘的锵锵声音——数位军卒在短暂的发怔之后,极快地拔出刀来,围住了汉子。

索图霍地一声跳了起来。

他不是被那个汉子突然展现出来的气势和威严惊到,更不是因为自己兄弟被杀了,而是突然猜到了汉子的身份。

整个北氐国能够拥有赤乌马坐骑的人并不多,能够拥有黄金刀柄弯刀的人更不多!

而能够同时拥有赤乌马坐骑和黄金刀柄弯刀的人,整个北氐国只有一个。

兵马大元帅穆尔元仞!

他还知道,穆尔元仞不仅是北氐国兵马大元帅,还是皇上的亲弟弟。当然他也知道穆尔元仞还有一层身份,只是他和北氐国的所有人都不愿提及——也是西羌国那个伪皇帝穆尔元成的亲弟弟。

这样的身份当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高得让许多普通氐羌军卒不认识。

但索图到底不是普通军卒。

他以冲锋的速度向汉子跑去,又在距离汉子十来步远的地方便单膝跪下,同时抱起了双拳,并以这样的姿势在雪地里前滑了七八步,停在了汉子的马前,急声道:“青狼营百户长索图,拜见大元帅!”

军卒们一脸愕然,紧接着便是一片扑通之声,纷纷跪在雪地里。

汉子正是北氐国兵马大元帅穆尔元仞,刚刚从衣冠江北岸的霍青城回燕城,他看着索图,沉声道:“将那个王朝老人葬了,免你罪。”

索图头也不敢抬,道:“遵命!”

穆尔元仞看了看那个女子,又道:“送到我府里。”

“遵命!”

一片寂静中,穆尔元仞勒马进了城,而索图则赶紧喝令军卒,分头完成大元帅抛下的任务。

…………

无论是规模大小还是奢华程度,北氐国的皇宫都无法与王朝皇宫相比,但对于在草原上长大的穆尔元雄来说,这里已经让他非常满意了。

而他最满意的,则是身边那个戴面具的人。

那人名叫秦政。

十六年前,秦政出现在他面前时,穆尔元雄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他知道那是步青云尊敬的人。

而在前国师令狐月随穆尔元成去了西羌后,步青云愿意作他的国师,成为他和整个北氐国最大的依仗。

所以,他也愿意依仗秦政。

事实证明,秦政确实值得他的依仗,不仅很快帮他稳定了衣冠江以北的王朝人,还帮他正式建立了北氐国,并且让北氐国的国库不断地充实起来。

相比之下,他那个在西羌国的二弟穆尔元成,便没有得到长生天这样的眷顾。

所以到了现在,他已经将秦政当作了最值得信赖的人。

唯一让他略略有些不适应的,则是秦政喜欢王朝人的生活方式,甚至在王朝所谓的新年时,还会放些烟花什么的。

有些闹腾啊!

不过对于这些小事情,作为一个胸怀宽广的草原人,更作为所有草原人的主人,他并不在意,更不介意。

他只在意三弟穆尔元仞,更介意在他们的阿爸穆尔左死后,这个三弟对他发出的质问。

那些质问,表达了对穆尔左死因的怀疑。

正因为这些在意和介意,他兄弟二人之间早有了些外人不知道的罅隙。但罅隙归罅隙,目前还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代替这个三弟胜任兵马大元帅的军职。

便是副元帅索尔也不行。

他看了秦政一眼,心中有些纠结。

第十九章 王朝的她,燕城的她

秦政戴着面具,看不出神情如何,但他显然察觉到了穆尔元雄的纠结,向其说道:“陛下不用担心,大元帅肯定会理解的。”

穆尔元雄愠道:“都怨那些护卫无能,那么多化气境,甚至还有两名忘形境,居然杀不了一个女人。”说完又忍不住笑了,道:“到底是军师教出来的人,果然不简单呐。”

秦政微微摇头,道:“她的功夫是我教的,但应变手段其实与我关系不大,她从小就顽强的像棵野草一样,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穆尔元雄点头道:“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秦政没有作声。

穆尔元雄看着秦政,道:“但她为什么要杀王朝太子?按照我们的计策,她不应该这么做啊。”

秦政语气有些迟疑,道:“此事确实蹊跷,而且疑点重重,一如陛下所言,她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杀太子?二是她并不会用毒,也没准备毒,为什么太子是中毒而死?三嘛,她能成功出逃王朝京城,我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穆尔元雄道:“那就再派些人手,彻底绝了后患?”

秦政顿了顿,摇头道:“不管怎么说,王朝诏明太子死了都不算我们计策的失败,而是长生天送给陛下的礼物,是意外之喜。”

“可她若是被王朝抓捕回去,会不会……”

“陛下放心,只要她出了太子府,便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难不成王朝随便抓个女子,就能指认出是我们北氐国的平喜公主?”

“话虽如此,但……”

“陛下,此女不用再杀,她既然回不了北氐国,那就一定会留在王朝,而那样的话,便不排除可以继续达到我们目的的可能。”

“军师,她必然已经知道我们刺杀她,难道还会替我们做事?”

“一般人当然不会,但她显然不是一般人,而只是一棵草,那就一切都有可能。”

“嗯,既然军师这样说,想来必然有道理,那便不再管她。只是……这位真的又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她永远闭嘴,但这明显做不到,因为只有死人才会真正的永远闭嘴,而陛下肯定又心有不忍,所以只能让这位真的远离燕城,最好是离开北氐国。”

“我那个三弟未必会答应啊。”

“我们都知道大元帅疼爱女儿,但如果让郡主随国师去学剑,想来他不会不答应吧?”

穆尔元雄微微一怔,又笑道:“果然是好主意,这样的话,元仞肯定会理解的,只是国师那里,还须军师亲自去说。”

秦政点点头。

穆尔元雄似乎全身都轻松起来,笑道:“接下来,我们对王朝这边该做些什么?”

秦政道:“一定要逼,但不要逼得太紧,隔一段时间再发国书去,继续质问公主的下落。同时嘛,我们有必要和西羌联系一下了。”

“军师,你不是说眼下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王朝,而是那个叛臣吗?为什么又要和他联系?”

“要灭王朝,首先就要灭掉西羌,否则他们就像是一根刺,随时可能从七里峡刺出,乱了我们一统天下的大计。”

秦政停了停,又道:“近两年天气持续恶劣,西羌国本来又是土地贫瘠、水草欠丰,他们牛羊的数目锐减,还有那些土鲁、伊兰人不时地反乱,穆尔元成早就举步维艰了,若是我们同意和他们一起进攻王朝,他们应该是会高兴的。”

穆尔元雄道:“这是必然!不过按常理论,联弱抗强方是正道,军师此策,会不会反倒帮助了王朝?”

“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秦政看向穆尔元雄,道:“陛下应该不会忘,我们虽然占了脚下这大片的土地,但并没有和王朝真正交过手。而且陛下比我更清楚,当年在七里峡那次遭遇,若不是王朝内部出了问题,只怕以夏起一人之力,便能让蒙烈和大元帅铩羽而归。”

穆尔元雄回想了片刻,叹道:“不错,我记得他们的赤乌神骑还没有开始冲锋,但那种气势就已经让我的儿郎们心乱了。”

“所以……”

秦政说道:“一定要让王朝先弱下去、先乱下去。”

穆尔元雄点头道:“不错,王朝就算消灭了西羌,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哈哈,军师好计谋!”

秦政摇摇头,道:“既然是计谋,当然不止于此。”

这时,宦人通报兵马大元帅已至殿外候诏。

秦政起身行礼,从殿侧退了进去,他静静地站在墙角,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起,再听着那二人先是见君臣礼,紧接着又叨起了同胞情谊,说到了郡主的去向……

他始终一动不动,像座雕塑一样,被面具罩住的脸上更不会有任何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大半个时辰,外面的说话声止了,脚步声远得听不到了,他又缓缓地来到殿内。

“大元帅比我想象的还要执拗,这很危险。”

他幽幽地说道。

穆尔元雄盯着大门的方向,叹道:“他还是对阿爸的死放不下。”

“陛下,他守的可是霍青城……”

秦政沉声道:“霍青城隔江对面就是风凌渡,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可他毕竟是我弟弟。”

“陛下仁心,但我认为可以给索尔副元帅下去密诏,如果大元帅有任何异常,他有权接管兵马大元帅一职。”

“此事……再议吧。”

…………

大元帅府在皇宫南边,穆尔元仞跨进大门后,脸上便涌起了笑意,瞬时由一个威镇天下的大元帅变成了一个慈爱的父亲。

因为他看到了宝贝女儿穆尔紫烟。

穆尔紫烟是他的独女,自然就是郡主,但她同时还有另一个身份,即是被皇上册封的北氐国平喜公主。

——没有哪个王朝人会知道,那个杀了诏明太子而出逃的平喜公主,并不是真正的平喜公主。

眼前这位真正的平喜公主和寻常的氐羌族女子不太一样,不仅相貌清秀,性子也总是淡淡的,没有氐羌族人的野性,也没有氐羌族女人那种不输于男人的强壮。

而这些在穆尔元仞眼中,便是女儿柔弱而需要呵护的原因。

“阿爸,你怎么笑得这样勉强?”

穆尔元仞常年驻守霍青城,极少回燕城,但这并不影他们父女间的感情,穆尔紫烟甚至没有问候请安,便直接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对于穆尔元仞来说,就是最暖心的问候,他哈哈大笑道:“看到我烟儿,哪里还有勉强的事?”

二人说笑着进了屋。

穆尔元仞在草原上长大,还是喜欢住帐篷,用手抓羊肉,但穆尔紫烟却喜欢王朝人的生活环境,所以大元帅府的一切陈列都按王朝的习俗摆列。

也正因为如此,早先在城门外救下的那位卖身葬父的王朝女子,才会被他看中,想着可以给女儿作个侍女。

穆尔紫烟亲手沏了茶,递给父亲,淡淡地笑道:“阿爸就先别说原因,让我猜一猜。”她略略思索,轻声道:“可是为了图金、图银?”

穆尔元仞一怔,又大笑道:“烟儿啊,我的好女儿,你是长生天赐给我的仙女啊,你是怎么猜到的!”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道:“这并不难猜,能让阿爸为难的事本就不多,再联想到王朝太子被人杀了,那就很容易想到图金、图银二人了。”

穆尔元仞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图金、图银曾经是氐羌族万中挑一的勇士,身手仅仅比草原第一勇士蒙烈逊色一些,所以也是穆尔左亲点的贴身护卫。

当年穆尔左莫名死了,穆尔元仞大怒,当即就要砍下这二人的头来,后被穆尔元雄极力救下。

图金、图银二人因首领身死而自责不已,又差点被穆尔元仞杀头,于是辞了官职,领着各自的部落族人回到了茫茫大草原。

今日皇上却下诏令,让穆尔元仞请回这二人,着实让他有些犯难。

这时,一名女子从内堂出来,匍匐在地,道:“拜见主人。”

穆尔元仞怔了一下,始明白这正是城门口那个王朝女子,遂道:“起来说话。”

女子应声而起。

穆尔元仞瞧了瞧,见其洗漱装扮后更显得秀丽,且年龄又比女儿长些,应该会照顾人,于是再道:“从今以后,你就尽心服侍郡主,其余的事都不用操心……嗯,你可有姓名,是哪里人氐?”

“她叫柳小户,王朝西蜀郡人。”

穆尔紫烟笑道:“阿爸可是过于担心了,既然是我的侍女,这些情况我当然早就问过了。”说着示意那个名叫柳小户的王朝女子退下。

“可还满意?”

“阿爸送的侍女,我当然满意……且别说我的事儿,还是说说你的事儿吧,图金、图银可一直记恨着你,你若请他们,少不得给你难堪。”

“哈哈,大不了我给他们跪下磕头,有什么为难的?”

穆尔元仞收敛了笑容,看着女儿,黯然道:“阿爸是怕你为难啊。”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道:“他是怕假冒平喜公主的事败露了吧?这也没什么为难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想赐给我匕首呢,还是白绫?不管是什么,我都接着。”

穆尔元仞脸色一沉,狠狠道:“他敢!这世上还没有谁敢伤害我的女儿,谁都不行!”

穆尔紫烟有些意外,道:“那他想怎么做?”

“说是让你去随国师学剑。”

“哦?那这是好事儿啊,我仰慕国师已久,能和他学剑自然高兴,哪里又会为难?”

“烟儿有所不知,国师向来清高自负,极难打交道,而且跟着他学剑嘛,自然就要离开燕城,甚至离开北氐国。”

“我明白了。”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阿爸,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谁在哪里其实不重要,因为都不需要为彼此担心。倒是冒充我的那位女子,莫名其妙就身陷险境,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着实让我担心。”

“那是长生天的安排,与你无关,烟儿不必多想。”

“虽是这个道理,但到底是因我而起,为她担些心总是应该的,可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草儿。”

第二十章 是那个连家?

草儿睁开了眼,怔怔地看着厚厚的紫色丝绒上悬着的那根绿绦玉坠,分不清是它在摇晃,还是自己在摇晃。

“你醒了?”

她视界里出现一个妇人的脸,看着挺和善。

草儿有些茫然。

妇人叹道:“你可真是命大,都昏迷三天了,你叫什么名字?”

“……草儿。”

“哪里人?”

“……”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

“算了。”

草儿头上已经没有了毡帽,妇人轻轻捋着她黑缎般的长发,又将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道:“先别说话,好好歇着吧。”

草儿微微点头,打量着四周。

过了片刻,她终于确定自己是在马车里,而马车正在路上行驶,于是侧头向那妇人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妇人笑了笑,道:“我们送了大小姐去京城,回来的路上遇着了你,现在当然是回南海郡。”

草儿不清楚南海郡在哪里,但听到一个“回”字,她也能意识到自已应该离京城越来越远了,立即挣扎着想起身,不料刚刚一动便觉得浑身软弱无力,腰间的伤口更是剧痛难忍,只得放弃。

妇人眼中生起一丝怜悯,柔声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有什么事儿,总得先把身子和伤养好……”

“周姆姆……”

马车外传来另一个妇人的声音,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一个精瘦妇人掀起,她看了看草儿,冲着被她称为周姆姆的妇人说道:“既然醒了,就把她放下吧,别自作主张,小心大小姐生气。”

周姆姆道:“她这样怎么能放下?若是有个意外,岂不是作了孽?”

精瘦妇人瞪了一眼,尖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的脾气,纵然你是她姆妈,也一样罚你!”

周姆姆柔声道:“栗姆姆,你不是服侍夫人吗?若你能在夫人面前说句话,让这姑娘留下,就是救了一条性命啊!就算大小姐罚我,也认了。”

那位栗姆姆啐道:“你作死是你的事,可你若执意留下她,却会连累我们所有人!”

草儿听得清楚,再次挣扎着想起来,却被周姆姆按住了肩头,对她说道:“你怕苦吗?”

“……不怕。”

“能忍吗?”

“……能忍。”

“那就行了。”

周姆姆抬起头来,对栗姆姆说道:“如果这姑娘自愿去服侍老祖宗,夫人和小姐恐怕不但不会生气,说不准你还会有赏钱呢。”

栗姆姆怔了一下,突然笑道:“哎哟周姆姆,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菩萨心肠,谁知道竟是一个狠角儿,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说什么了。”说着便退下了马车。

绿绦玉坠又摇晃起来。

“南海郡杜家,和其他那些普通的大户人家不一样。”

周姆姆显然想解释一下,看着草儿说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家中所有的侍女、小厮都须得家境清楚,品行更要端正,而且还要有人作保……”

草儿默默听着,心想不管是寻娘亲还是寻仇人,先把身体的伤养好倒是应该的。

毕竟,活着最重要。

…………

活着,便要吃饭。

在官道上吃饭,有官职军职的人可以到朝廷的驿所,而普通的路人,就只能进酒家了。

小小酒家是北江郡最东边的一个酒家,就在官道旁边。而酒家门口立着一块界碑,西边是北江郡,东边就是京畿。

酒家接待的客人主要是往来京城的路人,而往来京城的路人总是特别多,所以酒家的生意自然很好,老远便能闻着酒肉的香气。

路小石在酒家西边数十步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脸的诧异。

随着京城越来越近,老张越来越莫名其妙地大方了,笑道:“想吃就吃,我身上还有些银子。”

路小石摇摇头,眼睛却看着酒家后方的马厩——那里有十数匹马,以及两辆马车。

马是普通的马,车却不是普通的车。

这两辆马车和卓家的那五辆马车不同,上面并没有插着什么金丝线绣着的旗织,也没有黑漆车身和虎豹图纹,但它们的不普通在于,竟然比卓家马车还要大、还要长。

“这得是多胖的家伙,才需要坐这么大的马车?”

“拉货咧!”

老张对于路小石跟随自己十几年后还显得这样孤陋寡闻和大惊小怪,很是无奈,语气也没先时好了,嗔道:“吃还是不吃?”

“吃啊!”

对于老张近日来越来越多,但总体上还属于罕见的大方,路小石可不会错过,大步而去时还丢下一句:“不吃白不吃!”表现得好像他和老张的银子分得开似的。

屋内客人满座,多半是商人行头,少半则像是富贵散人,只有三两个属于一看就是文绉绉的读书人。

但路小石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辨不出身份的胖子。

其他桌都是围满了人坐着,只有这个胖子一个人独占了一张八仙桌。

如果细看,胖子眉眼还算端正,甚至可以说是英俊,但他实在太胖了,任何人注意到的都只能是他脸上的肉,而看不透隐藏在内的英俊。

至于身形,胖子更是胖得不像话,那一傍身躯足足比两个普通壮汉叠在一起还要宽、还要厚。

他就是一道奇观。

所以准确来说,其实不是路小石看到了胖子,而是胖子挤到了他的眼中。

巧的是,胖子居然第一时间看向了路小石,看到了他在看他,于是那张胖脸突然变成了笑脸,冲着路小石猛地挥手。

路小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胖子狠狠地点着脑袋。

路小石走了过去。

胖子前后左右四张桌子上都有隐晦的目光瞟来,并且至少有五个人都做了隐晦而相同的动作,他们的左手抚在了腰间柳刀的刀柄上。

胖了重重地嗯了一声,那些人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继续吃饭喝酒,似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路小石把这些看在了眼里,但脚下并没有停顿,走到胖子对面,拱手道:“在下路小石,不知……”

“俗!庸俗!”

胖子竟显得有些痛心疾首。

路小石愕然,迟疑道:“要不重来?”

“重来!”

“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

路小石后退数步,然后再次走上前去,抱拳道:“这位公子龙盘虎踞、气象若贵,一看就是吃中翘楚。”

他边说边大刀阔斧地在胖子对面坐下,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块卤牛肉,边嚼边道:“但老话说得好,宁肯不食一日瘦,不可连盘吃卤肉,更有老话说得妙,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这就帮你消灾了。”

“哈哈哈!你这都跟哪儿出来的老话?”

胖子的笑声跟响雷似的,在屋内显得很是炸耳。

但屋内的客人到底是往来京城的路人,个个见多识广,听到这惊世骇俗的笑声后,只是抬起或扭转了一下脑袋,向胖子这个方向瞟了一眼,便又继续自己的事情。

“不过这才有趣嘛。”

胖子招了招手,店小二扑颠颠儿地送来了碗著。

路小石回头瞟了瞟老张,见其抄着手倚在门口,没有过来拼桌的意思,于是不再管他,冲着胖子问道:“不知胖兄找我何事?”

“胖兄?”

胖子诧异道:“难道你也没有……看出来我的英俊?”

路小石虚着眼睛看了看,认真道:“难!”

胖子怔了一下,又堆出了笑脸,这回压低了声音说道:“敢说敢做,不愧是和卓家大公子叫板的角色。”

这下轮到路小石诧异了,问道:“那天你也在?”

“我不在,但我知道。”

“消息这么灵通,阁下难道姓许?”

“这和许家能扯上什么关系?”

胖子嘿嘿笑道:“看来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竟是不知道卓家的势力,实话告诉你,经你那么一搞,这几天在去往京城这条路官道上,已经有了一个关于一老一少的美丽传说,所以我一看到你和那个没长眼睛的老头儿……”

“有眼睛!小!”

“好吧,我一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就知道叫板卓大公子的人一定是你。没办法,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其实也很烦恼。”

“然后?”

“没有然后,但你已经有了资格做我朋友。”

路小石笑了,心想终于遇着个有资格和自己抬杠耍嘴皮子的人了,兴致顿时涌了上来,道:“有没有资格做朋友,这其实是个双向选择,而且我的要求或许会更高一些。”

胖子大喜,道:“就怕你不高!”说完抱起双拳道:“在下连赤……”

路小石痛心疾首道:“俗!庸俗!”

“咳咳,这个嘛,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意见。”

胖子连赤严肃起来,道:“你刚才自报姓名的时候,我们还是素不相识,既然素不相识,就不该报来姓名,你我只需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挥挥手离去,不带走一丁点儿剩酒剩肉,那是何其洒脱,何其超然?”

路小石作恍然大悟状。

连赤再道:“但既然你已经报了姓名,我们也坐下聊了,那就是朋友,而朋友之间一定要坦诚,我报上姓名正是说明我坦诚,不一样的。”

路小石肃然起敬:“高见!”

二人说话间,连赤又抽空让店小二加了一壶温酒。路小石自然不客气,在卤牛肉和温酒间洒脱起来。

“赫赫兄,请!”

“什么兄?”

“赫兄啊,你连赤嘛,赤连在一起不就是赫吗?”

“初次见面,你就给人起绰号,实在……洒脱!”

“还行。”

“路路……”

“露露?你取向没问题吧?”

“放心,绝对直!”

“那我敬你一杯……我说你也吃啊!”

“不是宁肯不食一日瘦吗?”

“那还有句老话呢,有钱难买老来瘦,那是无福消酒肉。”

“那吃着?”

“吃着!”

刚开始还是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但路小石的啐嘴说了上瘾,那些走南闯北的见闻就不是赫赫兄能接上话的了,又时不时冒两句婆罗多国话、氐羌族话什么的,直听得胖子那一身胖肉乱颤,嘴巴差点豁到了耳根子。

但说归说,二人都是毫不耽误地把好酒好菜往自己嘴里送,不多时间,桌上酒菜已然不多了。

而就在这时,路小石忽地起身,左手抹着嘴巴,右手在盘中一揽,顺势扬了扬手,转身就走。

看着是真洒脱。

连赤怔怔地看着他出了门去,满脸感概道:“若不是最后顺走了那块卤牛肉,今日这番偶遇可就算完美了啊!”

路小石不可能听到连赤的感概,他一边将卤牛肉递给老张,一边责怪道:“什么眼神儿啊,白吃白喝都不晓得过来!”

“若是打起来了,门口很重要。”

老张嘿嘿解释道。

“你也看出来了,那胖子不简单?”

“姓连的,能简单吗?”

“姓连的?”

路小石怔了怔,问道:“你是说那个连家?”

“不简单的连家只有一个。”

“我的乖乖。”

路小石满脸的难以置信,喃喃道:“这还没到京城啊,就赚大发了,看来京城还有得捞啊!”

第二十一章 真正的凶手

京城。

王朝建国六百年,京城一直是京城。与京城一样从来没有变过的,则是城内北贫西乱、南富东贵的格局。

当然,所谓的贫和乱只是相对的,是相对于南边的富人和东边的贵人而言。

其中,相对的贫客观存在,比如那些生活在城中的普通城民,而且他们在人数上绝对是大多数。

而所谓的乱却是王朝人一种夸张或调侃的说法,意思仅仅是普通人生活在西城很自在,不会像走在城南、城东大街上那样,随时都觉得有富贵逼人的压力。

此时,路小石就很有压力。

他不否认老张最近表现得确实很大方,但要住在这家天赐客栈,并且一住就是一个月,还是让他难以相信,更不敢轻易接受。

谁知道这老头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

他看着房间里的檀木家具,抚着锦缎被子,闻着兰草熏香,心中忐忑不安,想道:“就你这幅没见过世面的败家劲儿,真的会是在京城生活过三十年的人?我在城里不过逛了三个时辰,却也知道这里不是我们该住的地方!”

他这可不是胡想。

不用看天赐客栈烫金的门匾,不用看客栈内那些金光宝气的客人,只需看客栈的地理位置,便知道这里的房价一定是他心中的天价。

关键他还绝对地清楚,现在老张身上所有的碎银和铜板加起来,折成银子也超不过五两。

这样的身家还能住天赐客栈??

在城里逛了三个时辰,已经足够路小石把需要了解的都了解了,比如这家天赐客栈,就位于红照壁街的最北端,隔一条小巷子便是寒士街。

寒士街上住的可不是寒士,而是朝廷大员,上至丞相,下至六部尚书、侍郎,他们的府宅大多都在这条街上。

似乎,那个奸贼的王府也在其中。

唯一让路小石觉得顺眼的,就是寒士街最靠南边的那个地方,与天赐客栈只隔着一条小巷子的那个地方。

那是前大都督夏起的府邸。

所有这些信息汇总后得出的结论很简单——天赐客栈离寒士街那些达官贵人们太近了,真的不是他和老张应该住的地方。

可恶老张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把他安置下来,自己便像以前新到任何一个城镇那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天知道他怎么知道京城的谁是谁的寡妇?

更可恶的是,老张这次消失的不是一两个时辰,而是整整一天!

最可恶的是,老张消失之前并没有给他留下一枚铜子儿!

天黑了,窗外的景色夺目起来。

和路小石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镇不同,京城的夜色真的很美,那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像冰糖葫芦一样,下面流淌着闲致逸志的路人和马车;四处高耸的房檐被各色灯笼的光线勾勒得朦朦胧胧,像是谁在夜空里作出的水墨画。

这幅画里又充满着诡异的灵动,巷子那头的寒士街静谧庄严,这头的红照壁街则到处都飘扬着姜记桂花糕、老秦淮豆腐乳、金陵鸡汁面这些叫卖声。

“良辰美景奈何天,肚子饿得打偏偏。”

路小石摸着咕咕叫的肚子下了决心,不再等老张了,先到楼下转转,说不准可以瞅着机会溜到后厨去。

楼下灯光如昼、人满为患。

路小石再没有早上第一次走下楼梯时,那种高高在上、高人一等的意识形态领域的不良快感,眼睛只顾着在那些溜蒸肘子、大蒜白肉、油闷整鸡身上扫来扫去。

下到第九阶楼梯时,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油灿灿的肥大鸡腿,被一只更为肥大的手给抓了起来,然后塞进了一张白牙隐见的大嘴……

“卧槽!”他虎躯一震,差点摔着。

原来那张嘴的主人竟是连赤,他的赫赫兄!

他蹭蹭下楼,面如春风,老远便亲热地叫了起来:“赫赫兄,我想死你了!”话音未落便一屁股坐到了连赤对面,对周围那几道冷冷的目光和抚刀柄的隐晦动作,直接是视而不见。

“嗯——嗯嗯嗯!”

连赤的嘴被鸡腿塞住了,不知道哼哼个啥,但看着路小石的眼睛里也是充满了惊喜,手中做着请坐的手势。

——虽然路小石这时已经坐下了,并且还顺手从盘中拽下另一只鸡腿,不见外地啃了起来。

“路路啊!”

连赤将鸡腿拔了出来,喜道:“巧啊巧啊,无巧不成书的巧啊!数日前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肯定你我必然会再见,你看看你看看,这上百万人口的京城,咱们这么快又遇上了!”

“嗯嗯…嗯嗯!”

这回轮到路小石哼哼。

连赤笑嘻嘻的招呼店小二送来碗著,又叫来一壶京城特有的醉金陵,给路小石满上。

“缘份呐!”

连赤笑道:“就凭你我这缘份,是不是该问一句,你来京城做什么?”

路小石哼哼着,手中的鸡腿很快变成了一根鸡腿骨,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吧唧着嘴巴,蹦出两字儿:“稽考。”

“稽考?”

连赤的胖脸抖了一下,随即又变成了怒放的鲜花,眼睛不断地冒出金星儿,挽起袖子亲手给路小石夹了一满碗肘子肉。

路小石嚼着肥而不腻的肘子肉,看着又肥又腻的那个家伙,含糊不清地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有事说事啊,我不吃这套的……”

连赤哈哈一笑,又压低了声音,道:“你先听听。”

路小石怔了怔。

屋内虽然人声起伏,但并算不上嘈杂,只是他一门心思扑在肥鸡大肉上面,确实没怎么注意满屋的人在谈些什么。

此时经过连赤提醒,他侧耳听了听,竟不断听到稽考这两个字,不禁有些诧异,问道:“都是参加稽考的?”

连赤笑道:“不能说都是,但既然住在天赐客栈,那么肯定有不少人是。毕竟,这里想做些事情,或者想联系些什么人,都比较方便。”

路小石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多大兴趣,但突然想到另一个原来不怎么感兴趣的话题,叹道:“真不知道京城人是胆小怕事儿呢,还是心比见过的世面还大,这么多人,竟没见着谁议论太子死了,倒对这劳什子稽考……”

“嘘——”

连赤正色道:“天子脚下,只谈风月,不谈朝政。喝酒,喝酒。”只是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是装的。

但路小石是真的反应过来此时确实不适合聊那太子的鸟事,也便不再提,二人嘻嘻哈哈地感概对彼此的好一番想念,诉说天遥地远也架不住他们的缘份等等,没用多长时间,桌上的酒菜便光了。

“所谓一回生、两回熟……”

连赤心满意足地叹道:“看来咱们不仅是朋友,而且完全可能成为兄弟啊。”

“不过喝了你两顿酒,就是兄弟了?”

“我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说点深奥的?”

“深奥谈不上,但我非常欣赏你……对吃的这种态度和速度。”

“我理解为你是在真心赞美。”

“必须的!”

连赤认真道:“速度也是一种态度,而且是敬畏食物的态度。路路啊,如果一个人对吃的都没有敬畏心,那么他的人生必定是残缺的。”

“咳咳,果然深奥。”

“哈哈,走吧。”

连赤抹抹嘴,笑道:“随我来。”

而随着他一起身,四周忽地站起来六个壮汉,三人走在前面,三人走在后面,距离他二人都只有数步之遥。

“不过是个二道贩子嘛,何必搞这暴发户的派头?”

路小石一边和连赤叙着情谊,一边忍不住腹腓了几句。

一行人上了楼,但并不是在二楼,而是直接上了三楼。

当路小石走进连赤说的他那间只能将就的客房后,才突然明白了老张为什么要住二楼那个房间。

与连胖子这房间相比,他们那间房才是真正的将就。其他不用多说,单看大小就不在一个档次,人家这间将就的房间不仅面积要宽敞一倍,还带着一个露天小石台。

至于房间内的陈设、摆件、字画什么的,他就不稀罕去比较了。

六名壮汉进了屋便开始忙碌,一会功夫便煮好了茶,给他二人铺陈妥当后,其中三人退出了房门,另三人则远远地缩到小石台上去。

“太子那事后来怎么着了”

瞅着眼前这阵势,路小石放心而直接问了个朝政。

连赤不以为然,道:“两国交涉嘛,不过是国书往来,互相发发牢骚,难不成还真的打起来?”

“朝廷可真是心大啊,太子死了都不当回事儿?”

“不然呢?除非你把那奸贼给斩了,或许皇上还能借此机会收复失地。”

“奸贼?”

路小石不确定天下人都这么称呼晋王郑雄,求证道:“你是说那个一手遮天的家伙?”

“不是他还是谁?”

“不会吧?死的可是我们大王朝的太子,这种事儿他都不敢放个屁?”

“他放屁?嘿嘿,你还不知道吧?”

连赤低声道:“听我朝中的朋友说,现在满朝大臣都怀疑……”他把脑袋凑近一些,又把声音压得更低,道:“那奸贼才是害死太子的真正凶手!”

第二十二章 只为一人来

路小石愕然。

他虽然对金不换、柳大户等人说的话从来都保持着怀疑和打折的态度,但内心也偏向于那位平喜公主有重大嫌疑。

谁曾想,真凶竟然是那大奸贼?

半晌后,他还有些打不过转儿来,道:“可太子毕竟是他亲侄儿啊!”

“你是不知皇家事儿,当年那个死鬼连先皇都敢杀,亲侄儿算个逑。”

连赤摇头道:“咱们这个皇上啊,说好听些是仁厚,说难听些就是懦弱,什么事儿都听那奸贼的。至于二皇子就更不用说了,直接就是一闷葫芦,整天就知道抱着书看,油瓶倒了都不知道去扶一下!”

连赤竖起了大拇指,道:“只有太子威武啊,多次上言要攻打北氐、西羌,要收复失地,为此还在朝堂上还和奸贼争得面红耳赤,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留,所以那奸贼就起了心思,把太子给除了。”

“这事儿……应该是小道消息吧?”

“可这是从丞相府流出来的小道消息,你可知道满朝大臣当中,也只有丞相贾东风敢和奸贼对着干啊,他府里的小道消息应该是作数的。”

“听说贾东风也不过是仗着太子而已。”

“说的是啊,贾东风确实就是仗着太子,但那也算有血性的汉子啊!现在太子死了,他估计也悬了,少不得要被那奸贼打压。”

“这奸贼,就不怕遭报应啊!”

“谁说不是呢?当年他勾结穆尔元雄,就落了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唯一的儿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紧跟着王妃也死了。哼哼,现在他又害了太子,肯定还会有报应的。”

“不过……”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分析道:“说他害了太子这事儿,我觉得还是不太可能,毕竟那也太明显了是吧?况且他既然和北氐国勾结,又怎么会将平喜公主陷入杀害太子的纷争中来?”

“管他呢,这些事儿和咱们也扯不上关系,还是说说稽考吧。”

连赤的胖脸又变成了怒放的鲜花,问道:“你真的要参加稽考啊?”

“笑得这么阴险,那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嘿嘿,路路,咱们是不是特有缘份?”

“有话直说。”

“洒脱,果然洒脱!”

连赤竖起大拇指,郑重其事地赞美了一番,忽又笑得无比谦卑,道:“区区在下也要参加稽考。”

“你?”

“我!”

“然后?”

“嘿嘿,到时还望照拂一二。”

“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午餐。”

路小石笑道:“吃人家的嘴软,好说好说。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这稽考是个什么玩意儿,不就是充当军方的探子吗?要说我们这些人想混口饭吃倒也可以理解,你这样款有型的也这么感兴趣?”

连胖子有些吃惊,道:“何出此言?”

路小石有些吃惊,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连赤见路小石不像在说笑,脸上挂出了一丝郑重,道:“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参加稽考确实是为了参军,也可以说是为了混口饭吃,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可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

“结交的机会。”

“结交谁?”

“路路啊,看来你是真的不知啊!我这么给你说吧,那些你只能在传说中听说,或者你根本就够不上资格听说的人物,都会将家中的子弟派来,他们不是普通人,而是某些人,所以通过稽考后,他们的子弟根本就不会去做什么探子,要么是入朝为官,要么直接进入赤乌神骑,当然,也有的就是历练一番,玩完了又回去。”

“但是!”

他盯着路小石,认真道:“在稽考的过程,你若和这某些人的子弟混成了朋友,那就等于为将来铺垫了一条通天大道!”

“原来如此。”

路小石恍然道:“赫赫啊,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志向?”

“哈哈哈!”

连赤摇头笑道:“家父确实有这想法,我却没有这个心思。实话给你说了,我参加稽考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青大将军。”

路小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因为连胖子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胖脸上还挂着欲说还休的羞涩,仿佛看花看痴了。

“咳咳,这个青大将军又是何方人物?”

“青颜呐!”

“青颜……”

饶是路小石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这个名字还是很陌生。

“龙羽军南营提朴,青提朴。”

连赤幽幽地解释了一句。

但路小石反倒更懵了,问道:“那就是青提朴嘛,怎么又是青大将军了?”

这个问题很严肃,因为涉及到龙羽军和八大神镇营。

八大神镇营是王朝的军事主力,领十、领百这些低层军官没有官品,有官品的是由从四品的提朴开始,往上依次是提刀、校尉、校督、将军,最后是正二品的神将。

龙羽军是京城和皇城的护卫,有官品的也是由从四品的提朴开始,只是没有神将,而是由大都督和副都督统率。

在神镇营里,下级和上级的称谓并不森严,诸如领百为了讨好上司,可以将提朴称为将军,这是无人诟病的。

但龙羽军则是上下有序,除了从二品的将军是将军外,就是正一品的大都督和正二品的副都督,也只能称其本身的官衔,而不能混称将军。

“你知道个逑啊!”

连赤听到了路小石的疑问,脸上却更加痴了,叹道:“五万龙羽军,只有青大将军是个例外。”

他看了看路小石,用一种说家里人的语气说道:“咱青大将军虽说是从四品的提朴,但整个龙羽军就只有这么一个女提朴。啧啧啧!只要她把那比她还高五尺的青鸾大刀往地上一杵,整个龙羽军就全都傻了!”

“原来是个女的……什么叫全傻了,你别把龙羽军将士说的跟你似的!”

连赤直接忽略了路小石的调侃,继续痴道:“不仅仅是龙羽军将士啊,就是京城普通老百姓,都一致地、亲切地、敬重地称她为青大将军。啧啧啧,如此的二八佳人啊,当真是绝代风华!英姿飒爽……”

“你和她很熟?”

“谁?”

“你的青大将军。”

“素未谋面。”

“噗!”

“这叫铺垫!”

连赤瞪了一眼,脸上终于恢复了正常,道:“经过这番铺垫,相信你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物了。路路,到时你可一定要帮我,可不能让她小看了我!”

“她也要参加稽考?”

“她是考官。”

“二八佳人能做考官?”

“青衣夫人的孙女,初神境的高手,你说能吗?”

路小石没吱声。

一青衣,一放翁,联手笑天下。他很早就从老张嘴里听说过这句话,只是一直以来都认为那是传说中的人物。

但是最近……卓家大公子、青大将军,还有眼前这个胖子,可都是与那些传说人物沾亲带故的啊,而且还毫无征兆地活生生出现在了眼前,或者耳中。

有些反常啊!

看来,这稽考或许真的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等等!

“初神境?”

他突然反应过来连赤的话里还有这个词儿,不禁满脸的不可思议。

“大惊小怪!”

连赤不以为然道:“要不怎么叫青大将军?”又笑道:“你也别显的这么没见识,人家到底是龙羽军提朴嘛!你或许不知道,若论整体冲锋,龙羽军应该比赤乌神骑略逊一筹,但那是赤乌神骑占了赤乌马的便宜,真要论个人境界,龙羽军可比赤乌神骑强多了。”

这不难理解,路小石不准备反驳,只是有些从来没有过的失落。

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这个比较的念头一闪而过——没事操那些闲心干吗?人家可是青衣夫人的孙女!

转过头来,路小石继续陪着连赤胡说海吹一阵,直到后者又说稽考时请他务必照拂一二时,才借口乏了想睡觉,而回到二楼那间将就住的客房——现在看起来就顺眼多了。

过了半个时辰,老张笑眯眯地回来了。

路小石没好气地说道:“我决定了,参加稽考。”

“好事啊好事!”

老张没有意外,却有一丝生怕路小石反悔的警惕,于是赶紧补充道:“我打听了,在稽考中胜出者,届时可能被大都督接见!大都督啊,那可是顶尖儿的明神境的高手,天下无敌的存在……”

“我就问一个问题!”

路小石的气还没顺,打断老张道:“稽考是军方的事儿,不是什么阿狗阿猫都可以参加的,我连王朝户籍都没有,凭什么去?”

老张笑眯眯地回道:“今天我不就是去办这事儿了嘛。”

“办成了?”

“我可在京城生活了近三十年。”

…………

次日一早,路小石被老张满脸讨好地叫了起来,说是为了昨天丢下他而深感惭愧和不安,今儿就豁出去了,准备带他出去吃香的喝辣的。

路小石勉为其难答应了。

二人刚刚出了天赐客栈的大门,猛不防从旁边跃出了一个胖子,也不知道他那么大块头怎么还能那么灵活。

“路路,走着!”

“干嘛去?”

“嘿!瞧你说的,到了大京城,整天闷在客栈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路小石看看老张,遗憾道:“活该你省了。”

连赤向老张挥挥手,笑道:“您老省省。”

二人简单应付了老张,便一同向红照壁街的南向走了。

老张看着他们以及那六个远远缀在后面的壮汉的背影,裂裂嘴、摇摇头,然后背着双手,慢慢踱过了那条小巷子,来到前大都督夏起的府邸门前……

…………

第二十三章 兄弟的交情

从红照壁到乌衣巷,从盐市口到玄武湖,路小石随着连赤一路招摇过市——只因胖子本身就是一道招摇的风景。

这让路小石觉得不妥,似乎那些路人的目光中,总有那么几道显得不是那么路人,比如从良家铺子、杏林春宛等处投来的目光。

但想想这是在大京城,他也就没理会,更没有去做什么。

时至午时,他更是彻底忘了这回事儿,因为胖子请他在京城最著名的酒楼——玄武楼吃香的喝辣的了。

这顿胡吃海喝,不但让路小石不妥的感觉荡然无存,还让他一个劲儿地佩服自己的当即立断,跟着胖子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比跟着老张吃的更香、喝得更辣。

其他不说,单说玄武楼的招牌菜东海雪花鱼,才手指长的鱼丁儿啊,竟然卖一两银子一尾!而他区区小石在下,一口气便吃了二十来尾……

又说那几壶大醉金陵,虽然名字只比醉金陵多了一个字,但价格却翻了两番,胖子竟然像喝米酒一样,让他喝了个痛快。

这是他跟着老张想也不敢想的事儿,也是不忍想的事儿。

重要的是他吃得很开心,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因为胖子比他还多吃八尾雪花鱼,比他多喝了半壶大醉金陵。

路小石懂得人情世故。

所以在胖子第三次说希望稽考时能照拂一二后,他面色郑重地又说了句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

胖子喜笑颜开。

酒足饭饱,二人出了玄武楼。

“路路啊。”

胖子看着打着饱嗝的路小石,一脸期盼地问道:“咱俩是不是兄弟了?”

路小石想也没想,道:“朋友,典型的酒肉朋友。”

胖子嗔道:“尽说大实话,一点也不洒脱……雪花鱼的味道如何?”

“味道啊……赫赫,我们完全可能成为兄弟!”

“这话是我说的,但那是昨天说的,不合时宜。”

“怎么就不合时宜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彼时怎么可以和此时相比?”

“此时怎么了?”

“我更喜欢你了。”

“赫赫,我非常严肃地问个问题。”

“你说。”

“你取向……真的直?”

“不信试试?”

“别!我信。”

“那你再严肃地回答我,我们是不是兄弟?”

“你别这么肤浅好不好?做兄弟没那么简单,得有不一般的交情。”

“什么样的交情?”

“这个嘛,我估摸着怎么说也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哈哈哈!”

连胖子又笑得像响雷,唏嘘道:“这么无耻的话也说得这么自然……我喜欢。”

路小石剔着牙,含混道:“随口说说。”

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到了秦淮河边。

连赤扭头将胖脸一沉,身后那六名壮汉便不动声色地停住了脚,而等胖脸对着路小石时,又露出灿烂的笑容,伸手道:“请!”

路小石怔了怔,顺着胖子的手看到河面上的画舫,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胖子的意思。

秦淮河从京城内盘曲而过,而城中段的秦淮河畔,集中着闻名遐迩的金陵勾栏,河中的画舫也便是其中的花船。

至于花船里面有什么,京城的男人都知道……

路小石当然从没光顾过,但昨天在城中逛了三个时辰,这也是他应该了解而且已经了解了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他皱着眉头问道。

“成为兄弟啊!”连赤回答得理所当然。

“光天化日之下?”

“相见更为坦诚。”

“……”

路小石没吱声。

十三岁那年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儿,但在这么多年天南海北的流浪生涯中,那些事儿都已经淡了忘了。

只有一件事情除外,就是记忆中那个女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而且是在他们结婚的当天。

这件事让他有一种难以根除的认识和忌惮——女人是老虎,还是恶虎。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不恨女人,甚至也喜欢看美女,但真要和女人做那些羞羞的事情,内心却是无比抗拒。

“你不想和我成为兄弟?”

连赤不解而坚持地问道,见路小石面色有些古怪,他又左右看了看,低声再道:“敢和卓家大公子叫板的人,没理由不敢登画船……”

“说到卓伟,我倒想问问。”

路小石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口中无形转移了话题:“你和卓家有仇?”

“没有。”

“那……卓伟也要参加稽考?”

“聪明!”

“这事儿啊……”

路小石想着卓伟身边那位单衣中年男子,叹道:“可能我帮不了你。”

“怎么会呢?”

连赤有些急,说道:“你有叫板卓家大公子的胆儿,自己又只是个化气境的小角色,肯定能帮我!”

“小角色?”

路小石有些迷糊。

“你还不明白?”

连赤真有些急了,道:“那你总知道稽考要分文试和武试吧?”

“不知道。”

“不会吧?”

连赤急急再道:“很简单的嘛,文试就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参考,所考的内容则是各地的风土人情、地貌特征等等,说白了就是作探子应该具有的一些常识。”

“原来是这样……武试呢?”

“文试中获得前两百名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武试,所考的便是野外生存、伪装潜伏等等,也是对探子的基本要求。”

“我有一个问题。”

“说!”

“对考生的年龄、境界有没有要求?”

“年龄没有,但境界必须是化气境,最好是忘形境,因为稽考出来的探子都会被兵部委以重任,要求当然要高一些。”

“我意思是,比忘形境再高一些的不会参加吧?”

“再高就是初神境了,你以为人人都是青大将军啊?”

“那这么说来……”

路小石排除了单衣中年男人参加稽考的可能性,点头道:“我应该还是可以帮到你。”

“我就说嘛。”

连赤高兴起来,道:“文试你别管,武试的时候你得用些心,老老实实地跟在我后面。”

“跟在你后面?”

路小石又有些迷糊了,问道:“要等关键时刻我才出手?”

“你怎么还没明白呢?”

连赤看到路小石一脸茫然,胖脸都白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半晌道:“真的很简单嘛,红花再美,那也需要绿叶的陪衬啊,为了青大将军能一睹我的风采,你就做做绿叶,来衬出我的英俊和英武就行。”

路小石好像有些明白了,道:“英俊你就别想了,帮不了你,英武我倒是可以隐藏一下我的实力…”

他突然怔住,惊道:“你是忘形境?”

“这不废话吗?”

连赤叹道:“我知道的那几位都是忘形境,若和他们在一起,人家青大将军在一排萝卜里也选不出高个儿来。你就不一样,胆子大、身手弱,最容易出糗,你往我身后一站,那不显得我出类拔萃、玉树临风?”

“敢情……是这么照拂一二?”

路小石半晌无语。

根据老张的教诲,他一直认为修行者稀少,而自己虽然是最低层的化气境,但比起普通人来说,还是算高高在上的高人嘛。

但越近京城,他越来越发现修行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少。昨儿虽然被青大将军的初神境界惊艳到了,但人家到底是青衣夫人的孙女,属于凤毛麟角。

可恼的是此时连赤的话中之意,竟像是说忘形境强者一抓就是一大把,这让他这个化气境的高人情何以堪?

当然,让他感觉不是滋味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眼前这个胖子,本来以那就是一个贩卖粮食的二道贩子,是一心想求自己罩着才对自己巴前巴后,又是请吃又是请喝的,没想到……

他也是忘形境!

连赤见路小石不说话,越发急了,道:“你真就不帮帮我?”

“帮啊!”

路小石回过神来,他参加稽考本来就是想走走过场,到时完了知道自己身世就行,只要心里没疙瘩,帮帮胖子并不为难。

再说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哪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况且听胖子所谓的帮,也不过是跟在人家身后,又不需要冒险,更不需要陪命,凭啥不帮?

连赤松了口气。

路小石想着连赤说的忘形境还不止卓家大公子一人,于是强调道:“不过你得告诉我,你说的他们是谁,都是些个什么情况,各有什么特点等等,到时我也好随机应变。”

连赤大笑,摆手道:“那倒不用,甚至你压根就不用管他们,到时只需要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就行了。”

路小石忍无可忍地丢下一个白眼,转身就走。

连赤嘿嘿一笑,又回头看看河中画船,扯着嗓子问道:“真不做兄弟了?”

第二十四章 什么都不是什么

葬园。

看到这两个字后,草儿更加意外了。

一路行来,周姆姆给她讲了不少关于南海郡杜家的事情,也讲了她将要服侍的老祖宗的事情。

杜家到底有多大她并不知道,因为马车直接从侧门进了来,只是中途停留了片刻,然后周姆姆便说夫人让她直接去服侍老祖宗。

她没想到老祖宗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南海郡很温暖,树木花草早就复了舒,到处都是绿荫红花,但这个名字渗人的葬园,却显得十分破败,似乎常年无人经扫。

按照周姆姆所说,老祖宗真的很老,整个杜家只有家主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辈份,其他人则一概不知,就连夫人都说不清楚。

这样货真价实的老祖宗,怎么会住在这个破败的葬园?

“陶言!”

周姆姆唤了一声,从葬园大门旁边的几间小屋里跑出来一个侍女,看着二十多岁,高高瘦瘦的,像根套着侍女服的竹竿。

周姆姆道:“夫人说了,从今儿开始由这位草儿姑娘服侍老祖宗,你还是回去跟着栗姆姆。”

“谢谢夫人!谢谢周姆姆!”

那个名叫陶言的侍女竟然喜极而泣,向周姆姆拜了下去。

周姆姆微叹一声,对草儿道:“老祖宗性子不太好,你平时就住在外面,只是每天给她做两次餐,早餐在巳时,午餐在酉时,可记住了。”

草儿点点头,但心里有些不踏实,她不确定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别人能不能吃得下去。

周姆姆见草儿面有为难,又柔声道:“草儿,这只是权宜之计,你先在这里呆着,就当静养身子,等过几日我再向夫人说说,你或许可以过来跟着我。”

草儿点点头。

侍女陶言的眼泪还没干,但看着草儿似乎没有懂起周姆姆的好心,便急道:“你是哑吧吗?就算是哑巴,也该知道点个头谢个恩嘛。”

草儿点点头。

陶言怔了怔,又瞪眼道:“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好命,今天的餐我已经送完了,你可捡着便宜了,晚上也能安安心心睡到天亮去,但明天可别忘了!”

草儿点点头。

周姆姆叹息一声,领着欢天喜地的侍女走了。

葬园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朱红的漆水已是斑驳一片,两尺高的门槛满是灰尘,仿佛是一道无人敢跨越的天堑。

草儿走了过去,推开了门。

她首先看到了一座假山,当然也只能看到假山。

因为假山很大,大到将园子里遮得严严实实,上面野草滋长,极像一座荒芜的坟塚。

“这便是葬园名字的由来吗?”

草儿这样想着,跨过了门槛。

门内的两侧倒是可以看到木梁走廊,只是里面也是杂草丛生,满眼的绿色也遮盖不住其中浓浓的萧索气息。

她沿着假山缓缓走过,然后看到假山后面的一片湖,像月牙儿一样的湖。湖中并没有莲花水草什么的,显得很干净,也很纯粹,加上湖水平静而清澈,视觉上便与园子里的破败萧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草儿站在湖边,看着水面里自己的倒影,略略整理了一下头发和早已换上的侍女服,想着初次见面总要给老祖宗留下个好印象才是。

“轰——”

没有任何征兆,平静的湖水突然涌起两丈多高的水柱,像是水底有着什么巨兽在扑腾,涌起的水柱倾像长着眼睛一样,全部冲到了在了她身上。

片刻后,湖水恢复了静寂无声,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整过个过程中,草儿一直是一动不动,最后像只落烫鸡似的杵着。

她不是被这突然而诡异的变故惊着了,而是在先前湖水涌起的同时,她听到了一个更加诡异的声音。

“咦?”

她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音节,像是某个人在好奇,或者叹息,但又不像是从某个人嘴里发出的,而是像从湖底下冒出,像是从假山里透出,像是从每棵杂草间渗出……

她觉得身上有些凉嗖嗖的。

良久,她抹去脸上残存的水珠,沿着湖边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好像忘了这个变故——她当然没有忘,也不可能忘,只是她突然记起了一句话。

“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事情过去,并且自己还活着,就什么都不是什么。”

湖水的变故当然很异常,但毕竟过去了,而且自己还活着,甚至没有受一点点伤害,那么这个变故又算什么呢?

她走过月牙湖后,又走过一片树林,又穿过几排房屋,又踩过一片草地,最后又回到湖边,却一直没有见着老祖宗,甚至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人。

整个葬园死寂一片。

天色暗了,她也感觉累了,于是倚着大门坐下,开始思忖明天的事情——自己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饭菜?

这时,她才察觉到有些奇怪。

不是因为走遍整个园子都没见着老祖宗,或者葬园真的就像没有活人的葬地,而是她身上的侍女服明明已经干了,但身上仍有湿湿的感觉,仿佛还是被湿衣包裹着。

而这种湿湿的感觉,竟让她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舒服。

“或许是这里的天气太潮湿了……”

她这样想着,脑中渐渐迷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而她是被惊醒的。

黑夜里不时响起扑扑的声音,像是鸟儿在扑打着翅膀,但又不像是鸟儿,因为这些声音不是来自于某一个地方,而是像是从每棵杂草间渗出,像是从假山里透出,像是从假山后面的湖水下冒出……

这声音不算大,但在寂静的黑夜里却十分明显,再想到这是没有一个活人的葬园里的黑夜,草儿觉得头皮好像有些发麻。

但她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黑夜。

葬园里没有灯光,但园子外面的远处,杜家的灯笼整夜都不会熄灭,所以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野兽脊梁般的假山,和婆娑的树影。

这时,一片形状怪异的黑影忽然出现假山上,就那样在半空悬着,而眨眼后又出现在树影间,像是幽灵一样飘忽于其间。它像是有生命一样,以草儿为中心而不断变幻位置,但始终离她不远,也不很近。

草儿心里紧了紧,觉得身上更加凉飕飕的。

“不管经历了什么……”

她这一生说过的话极少,听到的话也不多,而除了听先生说炼功的话以外,她听得最多的一次话,便是邛州城外的那个雪夜,那个叫路小石的家伙说过的话。

其实那一夜路小石说的话也不算多,但对于她来说,则像一张几乎没有墨迹的白纸,被莫名沷上一片墨汁后,这片墨汁便成了她的全部记忆。

此时她忽然想到那个家伙说过的这句话,身上那种凉飕飕的感觉立刻变淡了,于是她抱着双腿,把头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黑影,静静地听着那些不知从哪里发出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那些声音突然消失了,晃动的黑影也不在了……

“真的什么都不是什么啊!”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慢慢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她仍然是被惊醒的。

栗姆姆正站在大门外,指着她破口大骂:“没教养的野丫头,杜家的规矩都敢不守?你想死没关系,但别祸害别人……”

草儿站起来,看着栗姆姆和她身后的陶言,有些茫然。

陶言也是一脸愠怒,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草儿,口中说道:“栗姆姆别动气,我替您来教训她。”

她拎着侍女服犹豫了一下,然后跨过了门槛,冲着草儿便是一巴掌。

草儿脸上出现了红红的指印,但她没有什么反应,还是有些茫然,问道:“为什么打我?”

陶言狠狠骂道:“你不是哑巴,却是聋子?谁让你进大门了?还敢在园子里睡觉?我昨儿说的话被狗吃了?”

草儿想了想,道:“昨天你并没说不许进园子。”

“反了反了,还敢犟嘴!”

栗姆姆气得在门口打转,喝道:“陶言,给我打,狠狠打,这种没规矩的野种,早迟会害了我们。”

陶言昨夜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草儿是半道上捡来的,早有了轻视之意,见其竟敢顶撞自己,心中已是怒气冲冲。

听到栗姆姆让她狠狠打,她当然毫不犹豫,二话不说又高高举起了手,准备狠狠打下去……

她的手停在了空中,整个人也停住了,像是被什么无形东西给死死钉住了。

与此同时,门外的栗姆姆则像是猛然见着鬼一样,浑身打着颤,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一个接一个的让人无语

在连赤这位金主的陪同下,路小石终于愉快地耍完了京城,不仅逛了城内的玄武湖、观天台,就连京城周边的栖凤山、大业寺等等,都被他们一行人的足迹踏了个遍。

虽然这期间他又察觉了一些或明或暗的目光,但这些目光并没有导致什么事情发生,倒也不影响他耍得惬意。

惬意的日子过得很快,一个月的时间就像挥霍银子一样被他们挥霍完了,眨眼就到了王朝虞乐十七年四月初八。

这是稽考文试的日子。

一早起来,老张就婆婆妈妈地开始操心,一会帮着路小石整理新买的蓝布衣衫,一会又去擦拭人家脚上黑布新鞋上并没有的灰尘。

路小石嘀咕道:“又不是高考,用得着这样上心吗?”

“什么高考,是稽考!”

老张面色忡忡,道:“按理说文试是难不住你的,但你不能犯糊涂啊!要不要再洗把冷水脸?”

“老张,你真不是我爹?”

“咳咳,时辰不早了。”

老张干咳几声,催着路小石下楼,见连赤已在大门外候着,便笑眯眯地作揖道:“今儿又麻烦连公子了,还望你和小石都顺利过关。”

他说的麻烦是指路小石搭乘连赤的马车一事,过关则是他知道连赤也要参加稽考的文试。

“老伯客气!”

共处了一个多月,连赤当然已经知道老张并不是路小石的爹,但更知道老张是路小石不是爹而胜似爹的人。

他记得可是清楚,就在路小石痛宰了他二十多尾东海雪花鱼后的第二天,他二人在玄武湖边闲聊,无意扯到张老时,明明是路小石自己说的“老家伙”三个字,他只不过是重复了一下,结果路小石张牙舞爪地就扑上来了,完全不顾他自己只是个化气境的小角色。

此时见老张作揖,他赶紧还礼,笑道:“不敢不敢,其实要说麻烦啊,还是我麻烦了小石才对。”

“连公子总是这么小意。”

“哪里哪里,倒是老伯礼数重……”

“啧啧啧……”

路小石看着眼前二人,笑道:“要不要给你们半个时辰,客气过瘾了再走?”

“那可不能!”

老张连连摆手,率先向小巷子走去——连胖子的马车太大,只能停在东大街,须得从小巷子向北面穿过去。

“老伯您慢点……”

连赤小意地跟了上去。

路小石笑了笑,心想就冲胖子一大早这番表现,今天的文试也要实实在在地帮他一把,脚下也赶紧加快了步伐。

但刚刚走到小巷子口,他又停了下来,看向了对面的夏府。

在天赐客栈住了一个多月,他从没见过夏府有人进出,但此时却从夏府大门出来三个人。

三个年轻女子。

后面两个女子不用说,看衣着便知道是侍女,而看到前面那个女子时,他不由得感觉心中一紧。

准确地说是一窒,窒息的窒。

女子美得让人窒息。

小巷子里的空气似乎都明亮了许多,而女子则像是春风里的一枝花儿,迎风而自舞……叠香扑面来。

女子还在十步之外,路小石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香气,这种香气显然不是胭脂水粉之类的味道,而是一种难以言明但绝对沁人心脾且又撩拨心弦的气息,仿佛是她身上天然就带有的。

女子和路小石迎面而行,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到了巷子口时,又如一阵春风般,转向北边飘去。

路小石一直停在巷子口,直到那阵春风消失在巷子最北边,才慢慢踱上去。

“怎么才来?”

连胖子和老张同时问道。

路小石嘿嘿一笑,也不说话便率先钻进了大马车,等老张去给车夫套近乎的时候,他笑吟吟地看着连赤,一脸的玩味。

他知道老张这么着急,那是生怕他误了文试,但连胖子这么问,则一定还有话要说。

果然,连胖子瞟了眼老张后,脸上马上堆出一大堆遗憾,甚至痛心疾首,低声道:“你错过了一个亿!”

路小石低声笑道:“看见了,确实极品。”

连胖子怔了一下,然后又会意一笑,再低声道:“厉害啊!我就说嘛,你快得跟猴子似的人,怎么会慢得像头猪。”

路小石双眼一瞪。

连胖子赶紧将身体后仰,委屈道:“我是赞美你!”然后又叹道:“真正懂得欣赏美的人,都得像你这样,远远缀在后面看着背影,那样才能深刻体会到那种销魂的美感。”

“说重点!”

路小石再瞪上一眼,问道:“她是谁啊?”

“南海郡杜家大小姐,杜薇。”

路小石有些无语,嗫嚅道:“那她怎么从夏府出来?”

连赤有些诧异,问道:“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

“在天赐客栈住了这么长时间,你总该听到点什么。”

“在天赐客栈住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没机会单独出去溜溜,这事儿你还不清楚?”

“哈哈,是这回事儿!”

“跟你说话怎么这么费劲儿!拉谁漏谁!”

“什么意思?”

“前前前前朝的话,意思就爱说不说!”

“看看你这态度……哎哎你别动手啊,其实很简单,南海郡杜夫人和京城夏夫人,她们是亲姐妹啊。”

路小石恍然。

…………

国子监,门庭若市。

稽考由兵部主持考核,但因参加文试的人太多,便借用国子监的场地。当路小石等人到了国子监时,大门外已经拥簇了数百号人。

此时,太阳才刚刚出来。

路小石好说歹说让老张先回客栈,然后与连赤远远地寻着一块能晒太阳的空地,蹲了下去。

连赤试了几下,发现蹲着很是困难,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路小石好心提醒道:“注意形象啊,万一被你那位青大将军瞧着不雅,到时可不能怨我片绿叶儿不够绿。”

连赤哈哈笑道:“青大将军是何等人物?这种闲得蛋疼的文试,她根本就不会到场。”

路小石点点头,想起刚才在国子监大门口看到的那些官员,确实都是一些其貌不扬的男性文官。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聚集在国子监门口的人看着快上千了。

路小石百无聊赖,看着手里的考签——上面是他的名字、座号什么的,思考着到底是老张真有什么混得开的朋友,还是身边这胖子手眼通天,竟能让他们的座号紧挨在一起。

但这个问题并不值得真正思考,所以他更无聊,又抬起头四处瞟着,看能不能瞟着些有趣的东西。

东西没瞟着,他瞟着了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那男子不知是何时来的,但也和他们一样,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别的人都是三五成群,相互聊着等着,只有他是独自一人,将双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站着,身形像铁枪一样笔直。

偶尔也有人上前作揖,看动作和表情应该是向他问候寒喧,但他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是个看不见、听不见的聋哑人,令所有上前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悻悻而返。

“果然,穿白衣服的都很会装逼啊!”

路小石觉得那人很有趣。

“装什么逼?”

连赤不知道路小石在嘀咕什么。

路小石指了指白衣男子,解释道:“就是作做、矫情、显摆、死要面子、臭不要脸……”

“许吾浪!”

连赤看到了白衣男子,先是有些惊讶,紧接着显得有些悻悻或者恨恨,点着脑袋说道:“唐河许家的三公子,从来就很……装逼。”

“唐河许家?”

路小石又有些无语。

这时,前面的人群忽然有些小小的骚动,却是又一行人来了。他们所过之处,引起不少人的不同反响,但反响的原因却都一样,就是仿佛他们都看到了一道惊为仙境的美丽风景

路小石也看了过去。

那道风景中最显眼的,竟然是如春花般的南海郡杜家大小姐杜薇,而她身边的几位青年男子,也是或英俊或雄壮,格外地引人注目。

西蜀郡卓家的大公子卓伟,赫然在列。

卓伟没有穿那件白狐长裘,但依然显得英气逼人,紧靠他身边的则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但他的嘴似乎更显眼——路小石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看得出来,那是一张大嘴。

“那大嘴是谁?”

“哦,宋且德,东临郡宋家的庶子。”

“东临郡宋家……”

路小石彻底无语了。

第二十六章 六大家族

一青衣,一放翁,联手笑天下。

这句话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而就算他们都知道了,相信大部分人都会以为是说青衣和放翁这两个人有多了不起。

从字面上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事实上这两人确实也很了不起,但路小石却知道,这句话并不是仅仅说他们两个人,而是寓示了王朝六个响当当的大家族。

青衣自然是北江郡青衣夫人,放翁则是西蜀郡卓放翁。后半句的“下”实则是指南海郡杜家家主杜下,“笑天”是指东临郡宋家家主宋笑天。

而那个“手”字,是指唐河许家家主许一手,“联”便是“连”的谐音,指的是滹沱连家的家主连城——也就是身边这位胖子的亲爹。

这句话不知道是谁总结和传流出来的,但概括的这六大家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异议。

只是提及到其他五家的字,都和其家主的名字有着直接关系——取其名字中的一个或两个字。

唯有连家,仅仅用了一个谐音。

这就总会给人一种暗示,好像连家与其他五家相比,要逊色那么一些。

当然,这样理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东临西蜀、南海北江,在这四大郡里,宋、卓、杜、青四大家族的实力和影响力都超过朝廷的郡守,说他们事实上掌控了这四大郡,那真真是话丑理端。

至于唐河许家,虽然没有东南西北四大家族那样的实力,但因为其门下设有千眼阁的关系,故而在江湖中位置超然,甚至朝廷对其也要礼敬三分。

只有连家,就是个买卖粮食的。

但路小石不这么认为。

能够名列王朝六大家族,就算买卖粮食的也不是简单的二道贩子。天下没有人知道连家到底有多少粮,但据小道消息说,连城曾经放过话,若是王朝要收复失地,他便负责全军的供粮!

这得要有多大的家底,才会有这么大的口气?

所以路小石认为,其实六大家族就是六大家族,并没有谁比谁更显赫一些的说法,只是彰显出来的实力面不一样而已。

他远远地看着杜薇、卓伟和那位宋且德,又看看白衣男子许吾浪,再想想早先听过的青大将军青颜,最后看向了身边的胖子……

“赫赫啊,你是不是混错了圈子?”

“此话怎讲?”

“你应该和卓伟他们混在一起,都是富二代嘛!干嘛总和我这个小角色混在一起。”

“你不是想反悔吧?”

“我悔什么?”

“咱可是说好了的,你要作绿叶啊!我不给你混在一起,怎么显得出来我是一朵红花儿?”

“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

“明白了,都是因为该死的爱情啊!”

“路路!”

胖子脸红了,一咕噜蹲起来,认真道:“当作青大将军的面,你可千万别说这么……下流的话啊。”

“下流吗?”

“下流!”

“那我改?”

“嘿嘿,青大将军不在的时候,你还是别改,太为难你了不是?”

路小石还想逗逗连胖子,但无意中又瞟着了一个稀罕人儿——那是一个身着五颜六色华服的黑小子,大摇大摆地走在同样黑的一群人的最前面,而后面那些人清一色素服,显然是随从之类的身份。

由此看来,这个稀罕的黑小子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儿。

而眼下最直观的不简单,便是黑小子是真黑,脸上除了眼睛里能看到些白色外,唯一有颜色的便是额头缠着的那条白头巾。

但这让他显得更黑。

路小石迟疑道:“那黑娃儿应该是婆罗多国的,难道也能参加王朝的稽考?”

连赤瞧了瞧,笑道:“什么黑娃儿,你不损人能死啊?你可别小看了人家,指定是个婆罗多国皇子什么的。”

“你认识?”

“不认识,但我知道南边和王朝交好的那几个小国,像扶南国、掸国、信度国和婆罗多国什么的,每年稽考都会派皇室的子弟参与,当然他们就是来见识一下,学学王朝的先进经验,不用在意。”

“有些意思。”

路小石嘀咕道。

这时从国子监大门侧传来了三道皮鼓声,紧接着人群便开始涌动,却是文试即将开始,诸位考生入考室了。

二人随着人群慢慢进入国子监,找着考室、座号——这间考室内约有三十名考生,以及三名面色严肃的官员。

见所有考生都已入座,那名身着正四品提及服饰的官员重重地咳了一声,道:“从即刻起,任何人不得言语,否则立即清出考场,且终身不得参与王朝所有考科……”

“吴提及,叨扰一下。”

考室外忽传来一道声音,紧接着门口出现一男一女两人,那男人身着从四品校由官服,道:“这里还有位考生,因路途遥远,这才刚到京城,所幸没有误了时辰。”

吴提及接过那位校由递上的考签,皱眉道:“西蜀郡邛州?远确实有些远,但也应该知道稽考非同寻常,实在不该……”

“吴提及说得极是!”

那位校由笑道:“考生柳烟是西蜀郡守吴中新推签,又受其叮嘱,给工部陈潜陈佥事带了些事物,所以稍稍来迟,还望吴提及见谅。”

文试由兵部主持,这位吴提及自然是兵部的提及,但他显然知道工部的佥事也是正三品的佥事,比自己整整高了两级,于是不再多说,向那位校由作揖应承,又让那位女考生寻了座。

这位名叫柳烟的女考生从出现在门口一直到此时坐下,都一直没有说话,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神色,仿佛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朵云,有着很强烈的脱世感。

路小石却暗自嘀咕:“邛州城里姓柳的人并不多,我怎么从没听过还有这样一号人儿?”

考室经此小小插曲,很快恢复了严肃,考题也陆续发到考生手中。

路小石不再多想,手中翻转着考题,又感觉有些无聊。

老张说得没错,文试对他来说真不是问题,无非是关于氐羌族、伊兰族、土鲁族等外族的日常事情,多是采用问答形式。

只是最后有一大段氐羌文字,意思是“万能的长生天啊,请赐给我最肥壮的牛羊吧”之类,要求翻译成王朝文字。

他提起笔刷刷答完问答题,正准备翻译那段耳朵听出死茧的氐羌文时,突然记起一件要紧的事来。

这件事说俗点叫枪打出头鸟,说雅些就是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作为一个将贪性怕死奉为教条的人,他稍稍犹豫后,便果断地放弃了对那段氐羌文字的整体翻译,只写了前两句“万能的长生天啊……”

这番答题完毕,他侧头看了看连赤,准备瞅个机会给他指导指导正确答案——这胖子表现了一个多月,总要回馈一些才是人情世故嘛。

但让他意外的是,连赤竟然也是埋着头奋力疾书,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个时辰过后,文试结束,各位考生陆续出了国子监,然后的事便是等待兵部张榜看结果。

兵部的效率极高,次日便将前两百名的名单张贴了出来。

路小石意料之中地在榜单中上游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七十三名,连赤则因为自己考得第八十九名而沾沾自喜。

二人都过了关,自然心情轻松,顺便瞄了眼榜上的大致排名。

榜首的那个名字是李尚德,二人听旁边人的议论,知道是兵部尚书的远房侄儿,这个不算意外。让二人均感意外的,是第二名赫然写着西蜀郡卓伟的名字。

路小石有些替卓伟惋惜,毕竟长得又帅成绩还好的人,注定就是天生挨揍的料——不懂低调的通常结局啊。

再往下看,那几号让路小石隐隐有些羡慕嫉妒恨的富二代,名字也都出现在榜上,而且比他要高。

这让路小石心中颇为感概:“胖子果然厉害,不靠我这片绿叶的话,还真是显不出他哪里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好。”

连赤喜沾沾的,像考官一样浏览着榜单,最后突然盯向了榜尾,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

路小石凑过去一看,也觉得颇为新鲜。

原来那个黑小子还真是婆罗多国皇子,而且名列第一百九十九名,取得了参加武试的资格。

他叫阿三。

一晃三日过去,兵部的书面通知再到路小石和连赤手中,上面写着十五日辰时到兵部集中,参加武试,并禁带任何随从和随身之物。

武试,从某种意义上说,才是真正的稽考。

第二十七章 不一般的老祖宗

草儿更加茫然,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

她看到了一个老妇。

老妇背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被钉住了的侍女陶言,突然像一根竹竿似的从草儿面前飞走了。

她摔出门去,砸在栗姆姆身上,二人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来,脸上都显得惊惧不安又极为痛楚,却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草儿不再茫然,她知道老妇就是老祖宗。

只是眼前的老祖宗和她想像的有些不一样,听说老祖宗应该很老,但从老妇的脸上却看不出她到底有多老,甚至不能轻易地说她很老。

她更知道,这个老祖宗显然不是一般的老祖宗,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就能让陶言像竹竿一样飞出去,就算是她还有忘形境的实力也做不到。

“这丫头就住在园子里,她的手不是做饭的手。”

老祖宗无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走了。

栗姆姆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嘴大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陶言则是恨恨地看着草儿——她当然知道老祖宗的意思,以后送餐的活儿还是要她来做。

这本来也没什么,就算是自己空欢喜了一个晚上——但现在却要送两个人的餐,而多出的那个人正是让自己空欢喜的人,这便让她不能接受。

她看着草儿的眼神充满了怨恨。

草儿看看门外,又看看老祖宗的背影,想了想,还是默默地随着后者走了,一直走过了假山。

老祖宗静静地站在湖边。

草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跳下去。”

老祖宗忽然说道。

草儿怔了一下,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后,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里。她想着既然答应了周姆姆要服侍老祖宗,当然就要听她的话。

跳进湖里,并且湖水淹没到她脖子时,她才感觉有些异常——异常的害怕,原来她并不会游水。她本能般的便想要呼救,然而还没来得及呼救,她又感觉到了另一种异常。

她并没有继续往下沉。

和昨日涌到身上的湖水不一样,此时的湖水好像变得特别粘稠,将她稳稳地托住了。

老祖宗背着双手走了,慢慢地消失在树林里。

湖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多了一个黑黑的脑袋,看着有些怪异。

草儿的感觉也很怪异,总觉得这样漂浮在水里,她的身体就不再是她的身体。她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既然不知道怎么办,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去办。

她就这样泡在湖水里。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草儿渐渐有些迷糊,因为感觉太过舒适而自然而然地迷糊了,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像是睡着了。

但她并没有真正睡着,或者说是没有完全睡着,她还是有感觉,只是这种感觉有些恍恍惚惚,在这种恍恍惚惚间,她感觉湖水似乎慢慢渗进了她的身体,慢慢渗进了那些千疮百孔的经脉……

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来,发现日头已经偏西了。

老祖宗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湖边,看着她说道:“吃了饭继续。”

草儿扑腾着上了岸,绕过假山走向大门——陶言正托着食盘,低头跪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草儿接过食盘,说了声谢谢,但只换来一道怨恨的眼光。

草儿没有在意,端起食盘回到湖边,老祖宗拿了其中的一只青花碗,她赶紧将另一只碗端起来,大口地吃着。

她感觉被湖水泡了后,似乎会让人饿得极为厉害,甚至不比当初在雪山上那段时间饿的程度差。

饭毕,她自觉地跳进了湖中,而老祖宗再次消失在树林里。

天暗了,天黑了…

草儿从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不停地打着哆嗦,她不明白夜间的湖水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寒冷,仿佛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被极细小的冰屑塞住了。

但老祖宗没让她上岸,她就继续哆嗦着。

慢慢地,她又迷糊了。

她像是在做梦,能够很真切地看到湖水真的渗进了身体,渗进了经脉,而经脉内残留不多的内力,却像微弱火苗一样被湖水浇灭了……

再次睁开眼来,天已亮了。

她竟是在寒冷的湖水里浸泡了整整一夜!

而此时的湖水又恢复了温暖,让她冰冷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再次感受到了舒适。

“起来吃饭。”

老祖宗不知何时又来了。

就这样,除了吃饭和偶尔的方便,草儿一直泡在湖水里,一泡就是三天。而这三天的收获,则是她终于确认,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了。

她再也无法感知到体内哪怕最细微的一丝内力。

她有些惶恐,但更多的是沮丧,因为成了普通人后,她要去京城就难了,而要寻找娘亲或仇人,则更难了。

“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过去了,并且你还活着,就什么也不算什么……”

她默默地、不断地对自己说这句话,直到把这句话当作了一种面对任何困难的本能反应,所以到了第四天,她吃过第一餐饭后,又跳进了湖里。

这一次,那位好像只会说吃饭了的老祖宗突然另外说了一句:“你沉到湖底去。”然后又像以前一样,慢慢走进了树林。

草儿不会游水,但心想沉到水底应该不难,于是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向下沉去。

她下沉了两尺左右,便感觉湖水粘稠得像浆糊一样,她则像片轻飘飘的落叶,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在水里扑腾。

片刻后,她冒出水面,再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猛地沉了下去。

这次有了些经验,她双腿绷直,双手不停地向上拔水,果然又多沉了一尺左右。但也仅仅是如此,片刻后她又只得冒出水面。

她大口地喘着气,心中却有些惊讶。

她体内已经没有了内力,但经脉上那些缺口、分岔什么的依然感觉得到。而刚刚拼了力下沉的时候,那些经脉竟有些灼热感,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漫过,所过之处,那些缺口、分岔竟有些变小愈合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但却希望是恢复内力的机会,于是稍稍休息后,她再次沉下水去,拼命地向水底挣扎。

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再下沉一次。所幸湖水能够托着她,倒不至于溺着水。

她在湖面上漂着,细细体会着经脉上那些或者明显,或者隐晦的变化。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她才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于是准备再下沉一次。而这时她才突然发现天时已很暗了,而老祖宗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在送餐的时候出现在湖边。

她赶紧上岸,急急来到大门口,果然看到陶言端着食盘跪在门外,耸着肩膀抽泣。栗姆姆正站在她身侧,皱着眉头进行宽慰。

草儿走了过去,有些歉意。

栗姆姆看到了她过来,冷哼一声,又向园子里瞅了瞅,终是忍不住小声责骂起来:“我真是作了孽,怎么捡回你这个小野种?夫人让你来服侍老祖宗,不是让你来当小祖宗!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饿坏了老祖宗你几条命都不够赔……”

草儿伸手将托盘接了过来。

“慢着!”

陶言站了起来,看着草儿手中的托盘,喃喃道:“这么多年以来,老祖宗一直用的是这只青花碗。”

草儿点点头。

陶言抬起眼来,恨恨地看着草儿,嘴中突然啐地一声,向另一只碗中吐了一口痰,冷哼道:“吃吧,小祖宗!”

草儿默默地看了二人一眼,转身走了。

但走出几步她又停了下来,转身对门外二人说道:“我现在打不过你们。”说完又走了,直到消失在假山后。

“什么意思?她什么意思?”

栗姆姆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问道。

“她的意思很简单。”

陶言冷笑一声,道:“她若打得过我们,指定要打死我们。”

栗姆姆又怔住了,半晌跳起来骂道:“天杀的小野种,我不治死你我就不姓栗!”

第二十八章 打脸

四月十五日,梨花街。

路小石和连赤辰时初刻便到了位于梨花街的兵部,其时门口已约有百名考生,但并没有一个让二人感觉面熟的,哪怕是那个黑小子阿三。

连赤显然不在意有没有面熟的人,而是踮着脚、伸长脖子,紧张而期盼地向兵部大门里张望。

路小石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是来见青大将军的,不是来娶她的,激动个啥呀?”

连赤唬了一跳,一手捂着路小石嘴巴,一边搭着他肩膀,将他远远拖开,叹道:“路路啊,你就不能做一片安安静静的小绿叶吗?”

“我是一片很负责任的小绿叶啊!”

“真没看出来。”

“眼拙,眼拙!我这可是随时提醒你,要记得保持你小红花傲娇的本色嘛!”

“我怎么感觉你是辣手摧花呢?”

“真是巧啊!”

二人正自混侃,不防身后飘来这么一句,话中的内容是说巧,但语气却没有一丝惊喜,而是透着一股冷讽。

二人侧过头,看见卓伟和那几名富二代走了过来。

卓伟眼睛看着路小石,口中却说道:“连胖子,你别给我说你不知道自己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否则我只能说,你们滹沱连家没落了。”

连赤有些讪讪,笑道:“卓兄……哎哎,宋兄、杜大小姐、李兄、邓兄,你们都来了?”

对面响起几道懒洋洋的回应声。

路小石没有和卓伟对视,看似随意地瞟了瞟其他人,左手则极为隐蔽地掂了掂石灰搭袋的重量。

卓伟仍然盯着路小石,似笑非笑道:“这位公子看着眼熟,不知怎么称呼?”

他把公子二字说得特别重,但在场所有人心里都十分清楚,眼下这一群人当中,这位唯一穿布衫的家伙是最不像公子的。

同样,他把不知怎么称呼这几个字说得也很怪异,但事实上路小石三个字在一个多月前的官道上,就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了。

“卓大公子,你可真是贵人啊。”

路小石看向了卓伟,笑眯眯地说道:“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你还真就忘了,我可是替你管教过下人的,不说知恩图报吧,至少也不能过河拆桥啊。”

“哦,原来是路兄啊。”

卓伟恍然,又向左右侧头,道:“这位是路小石,路公子,你们可要眼熟了。”

“什么?这小子就是那个不长眼的?”浓眉大眼更大嘴的宋且德貌似有些吃惊,直直地看着路小石。

“原来是他啊,我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竟敢叫板我们卓家……”另一位似乎不姓卓而姓李的年轻人冷哼道。

杜薇和所有人一样,为了武试而换了更为轻便的劲装,但这并没有让她少一分女性的柔美,反而多出一份英姿。

她看了路小石一眼,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眼神中也没有什么轻视之意,仿佛看了也没看见似的。

卓伟没有回应宋且德等人的反应,而是面有愧色地笑道:“惭愧啊,让各位见笑了!其实呢,我卓伟不是一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人,以前是没有机会,但现在既然与路公子这么有缘,那我肯定要好好报答他的……代为管教下人之情。”

连赤的胖脸颤了几下,强笑道:“卓兄,路小石是胖子我的兄弟,如果大家有什么误会,我看不如等稽考结束了,我来作东,把误会说清楚……”

“连大公子!”

卓伟打断连赤,似笑非笑道:“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仰慕路公子,想要亲近亲近而已,又不是吃了他。”

“卓兄……”

连赤有些急了,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

“赫赫!”

路小石打断了连赤,笑道:“难得卓大公子这么有心,何必要拂了他的好意?”他又看向卓伟,笑吟吟地问道:“不知卓大公子想和我怎么亲近?不过话说在前面,我可是直男。”

“噗……”对面那位邓兄忍不住喷笑了一下,但紧接着便感受到身侧射来几道责怪的眼光,于是赶紧将脸色沉了下来。

卓伟也将面色一沉,缓缓道:“不用着急,等武试开始以后,你就知道我是怎么亲近你了。”

宋且德冲卓伟眨了眨眼,然后大嘴一裂,道:“这位路公子不过是化气境,或许武试一开始,他便是最早被淘汰的那个人,卓兄哪里还等得到?”

卓伟吃惊道:“我倒忘了这茬儿,那该如何?”

宋且德笑道:“依我之见,既然这位路公子过了文试关,想来也是博识之人,不如现在就请教一下识记之能!”

“宋兄,没这必要吧?”

连赤的脸色有些发白,看了看路小石,再强笑道:“我这兄弟是个粗人……”

卓伟眉毛微挑,又露出笑意,道:“连公子不用害怕,只是比比识记之能而已,就和文试一个道理不是?干脆这样吧,简单一些,我和路公子各自向对方提一个问题,谁答不出来就算谁输。”

“至于问题嘛……”

他微笑道:“只要是你我生活中存在的,就无所不可。”

宋且德瞟了瞟卓伟,会意而笑。

他太了解了,卓伟能在文试中取得第二名的成绩,绝对不是侥幸,其父卓放翁本身便博学多识,对这个大儿子又格外器重,故而没少进行培育。

在各大家族之间,偶尔也会有子弟间的交流互技,而卓伟每次都能力压众人,在年轻一辈中属于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一点,连赤自然也清楚,所以极不想让路小石和卓伟在文比方面交手过招。当然他也不想换成武比,因为那样更没有悬念。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知道当初路小石叫板卓伟是胆子大,或者说是无知,此时真要比试起来,那不管是比文还是比武,路小石都永远不可能胜了卓伟。

看着卓伟和宋且德一唱一合,想逼路小石就范,他再也笑不出来,最后心一狠,大步上前,沉声道:“我说了,他是我连赤的兄弟……”

但狠话还没说完,他那肥胖的身躯又倒了回来,却是路小石将他拽回来了。

“彩头呢?”

路小石的眼睛在卓伟和宋且德脸上瞟来瞟去,笑吟吟地说道:“既然是比试,总要有个彩头嘛!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一定要先说清楚。”

宋且德冷笑道:“想来你身上的银子,已经用来买你身上这身布衫了,若是输了拿不出银子,倒让你难堪。不如这样,反正输赢关乎的是脸面,所以回答不出问题者,便由赢者扇他一耳光,如何?”

路小石看着卓伟,确认道:“卓大公子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

卓伟也冷笑一声,道:“除非你不敢。”

路小石嘿嘿笑道:“不敢也得敢啊,总不能比都不比就认输。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何卓大公子容许否?”

“说。”

“说来惭愧啊,卓公子文试是第二名,放在科考中那就是榜眼郎啊!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咳咳,近两百人之上啊!而区区在下嘛,虽然费尽心思,却也只是勉勉强强考了个七十三名,和卓大公子相比,那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卓伟有些不耐烦,道:“什么请求?”

“我先问!”

路小石笑眯眯地说道:“这就是我的请求。当然,我既然占了先机,也得厚道一些,这个问题就让卓大公子和宋公子共同来回答,不管你们谁能回答,都算我输,如何?“

卓伟笑吟吟地没说话,宋且德却跨了一步,与卓伟站成一处,道:“这可是你说的,倒时可别反悔!”

“还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怎么会反悔?”

路小石正色道:“正所谓愿赌服输,我想我这点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如果真有反悔的,那就不是人!”

此时参加武试的考生陆续来齐了,见着这边似乎有些冲突,不少人便怀着看热闹的心思围了过来。

卓伟与宋且德对视一眼,心思都一样,想着既然要让路小石丢脸,那么看到的人越多,他这脸就丢得越大,反倒不再催路小石。

路小石见围来了数十名考生,就连那个极具脱世感的女考生柳烟也在不远处看着,终于清了几声嗓子,道:“卓大公子英俊潇洒,宋公子也……貌相非凡,想必平日里常会照照铜镜,也熟悉自己在铜镜里的模样?”

“废话!”

卓伟冷哼一声。

路小石嘿嘿笑着,又向围观考生问道:“诸位也都照过铜镜吧?”

围观考生早已窃窃私语,靠着打听和猜测,大致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禁大感兴趣,听到路小石相问,纷纷应答。

“那好!我的问题是……”

路小石看着卓伟和宋且德,缓缓道:“铜镜里的人影和照铜镜的人,他们的左手右手总是相反的,那为什么头和脚却不会反?”

他话音一落,场间突然安静了。

杜薇微微皱起了眉,那位李兄和邓兄则面面相觑。

而卓伟和宋且德,却是同时一怔。

在场的所有人都照过铜镜,也确实知道镜里镜外有左右相反的现象,但这个现象应该是自从有了铜镜以来便自然存在,不说场间这数十人,纵是自古以来的亿万人,也没听过有谁去关注为什么会这样。

但听到路小石的问题,他们脑中倒是真的出现了一个照铜镜时的画面,就是铜镜里的自己左右手反了,但头和脚却真的没有倒过来,头还是在上面,脚还是在下面。

真的是没有反过来啊!

这是为什么呢?

“啪!”“啪!”

在所有人发怔的同时,响过了两道极为清脆的声音,然后卓伟和宋且德二人的脸上便各自出现了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所有眼光都齐刷刷地盯向了路小石,却见他裂着嘴使劲甩了甩手,好像很疼的样子。

场间死寂一片。

真打了啊!

但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突然,卓伟勃然大怒道:“我还没答!”

围观考生恍然。

宋且德显然被打得更懵,等卓伟说完后才反应过来,也是大怒道:“对啊,我们还没开始回答。”

“现在答啊!”

路小石毫不示弱,看着卓伟和宋且德,追问道:“你们现在还可以回答,为什么照铜镜时,只有左右反,而不会上下反?”

卓伟和宋且德又怔住了。

围观考生又恍然,同时窃窃私语起来,但他们的认知都一样,那个平时见怪不怪的现象,真要说出原因来却发现是万万不能。

“我就不信邪了。”

路小石暗自想着:“你们还能说出平面镜成像的原理?况且左右反和上下反都不对,应该是前后反!”

场间又安静了,所有眼睛都盯着卓、宋二人,但这时那些眼光里,便少了些期待,多出些隐晦的幸灾乐祸。

卓伟的脸胀得通红,宋且德的脸却紫得像猪肝儿。

“都看什么呢?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吗?”

一声厉喝猛然传来,众考生惊而回首,然后迅速作鸟兽散。

卓伟狠狠瞪了路小石一眼,转身便走,身边那几位富二代赶紧跟上,都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有杜薇走了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次她的眼神里略略有些光采。

路小石也被那声厉喝引去了目光,但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心中暗自一紧,然后又赶紧看向连赤——

只见胖子双眼瞪得溜圆,一身肥肉竟微微颤抖起来,同时嘴里喃喃而道:“青……青……”

第二十九章 一路西行

厉喝声是从一个穿着提朴将服的女子嘴里发出的,而整个王朝龙羽军中,只有一个女提朴。

青大将军,青颜。

青颜身上的将服和普通的龙羽军军卒的银色软甲式样不同,但同样是以细鳞银甲为主,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让她清秀的脸庞看着更显白晰。

她身形并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娇小,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扎束成一条马尾辫,十分利落。

远远看着,她显得很青春,也很清纯,像个邻家小女孩儿。

但在场的任何人都不敢真的把她当作小女孩儿,不仅仅是因为刚才那一声令人心惊胆颤的厉喝,更因为她那略显娇小的身躯里,竟然散发着让所有人心悸的威压。

路小石的体会更清楚,眼前的这种威压,正和当初卓伟身边那位单衣中年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一模一样。

“青……青……”

连胖子还在喃喃自语,但始终只语得出来一个青字,显然又痴了。

路小石瞧着青颜的目光已经向他二人扫了过来,赶紧一把拽着这位痴汉,向兵部大门快步跑去。

片刻后,在数名龙羽军军卒的指挥下,两百名考生在大门前汇集完毕。

青颜冷着脸走上了大门前的台阶,她身后数名兵部官员,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移了移,好像她身上长着长长的、无形的刺。

“本次武试,规则如下……”

她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进入了主题,道:“一、每人胸前背后都贴上血囊,血囊破,此人亡;二、可单独行动,可结队行动,最先抵达终点营者胜出;三、自行解决吃食饮水问题……”

她一口气说了十多条规则,最后顿了顿,道:“十五,也是最后一条,在武试中途你们也可以申请退出……我希望没有!”

场间一片安静。

她眼光在人群扫视一遍,沉声道:“我提醒你们一句,武试不是考试,而是真正的战场,至少我认为它是真正的战场。你们面临的一切困难,包括面对面的厮杀,都是真实而残酷的,而我只能保证一件事情,就是不让你们真的丢了性命,可听清楚了?”

半晌,有一人问道:“青提朴,常言道刀剑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对方,那……”

“我说过了!”

青颜准确地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道:“我只保证你们的性命安全,至于是少了胳膊还是缺了腿儿,那不是我关心的。”

场间又是一片安静。

“靠着什么显贵关系进来的,或者现在才知道,武试并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可以退出。”

青颜看着一众考生,冷冷道:“这样的话,你们还可以留些脸面。如果等到武试开始以后才申请退出,那就和贪生怕死的叛徒没有区别。”

路小石心想:“贪生怕死并没有错啊!如果到时候退出是唯一选择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连赤终于不再痴了,但却又像是通了什么灵似的,竟然知道路小石在想什么,拐了拐他胳膊,切齿道:“你若想当叛徒,我就给你拼命!”

路小石怔怔地看着胖子,见其微微抖动的胖脸上布满了认真劲儿,只得无语点头。

当然,他只是想过到时候有可能会当叛徒,但人群中却有十多名考生,为了到时候不当叛徒,这时候已经真的退了出去。

青颜又等了片刻,见人群中再无动静,于是挥手示意,自己退下台阶后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而一众龙羽军军卒则指挥着余下的一百多名考生,向梨花街南边的十数辆马车走去。

路小石和连赤吊在众人后面——是被连赤拖在后面。

“路路,我没说错吧?你看看,你看看!”

胖子的声音有些颤抖:“青大将军那是何等样的人物?只瞧着这么一眼,只一眼啊,便让我心生荡漾……荡漾啊。”

“有什么好荡漾的,我看你那位青大将军啊,也不过是个冷血动物罢了。”

“你!你不可理喻!”

连赤恨恨而道,然后拂袖而去,大有割袍绝交的架势,但他仅仅去了两步又折回来,满脸担忧地说道:“刚才你可真把卓伟他们得罪了,想想怎么办?”

“赫赫,刚才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真能为我出头。”

“废话,我连赤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义字,谁欺负我的兄弟,那就是和我过不去,和我们滹沱连家过不去……”

路小石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嘿嘿!”

连赤话锋一转,笑道:“谁让我就只有你这么一片儿绿叶呢,怎么说也要照顾好不是?”

他抬起头来,望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往道:“如果是为了青大将军,那莫说是得罪了卓伟、宋且德,便是得罪了连城……他是不会来的。”

路小石无语半晌,感叹道:“真是作孽啊,你这分明是中了爱的迷毒,还一无所知地一脸满足。”

连赤眼睛一亮,赞道:“这话说得好!”

待二人走近马车队列时,所有考生都已经各自上了车,马车队列旁边则是百余名龙羽军军卒,清一色的银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是显眼。

但有一道身影比银甲还要亮、还要显眼,因为他本来就是一身白衫,并且还独自一人背着双手,静静地站在最后一辆马车后面。

按照兵部通知的要求,所有考生都换着了便于野外潜伏、作战的劲装,那是王朝特有的样式,紧袖窄领,看着极为清爽利落。

只有这个人是例外。

唐河许家的三公子许吾浪,还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衫,腰间系着天蓝色镶金丝腰饰,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那么格格不入。

当然,也是那么玉树临风。

“许兄,咱们同乘一车吧!”

连赤冲许吾浪拱拱手,满脸笑意地发出邀请。

许吾浪回头瞟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扭回了头,然后一言不发地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他就这脾气。”

连赤讪笑几声,冲路小石解释道:“我和他很熟的。”

“这逼装得真好!”

路小石真心赞了一声,也钻进了那辆马车。

…………

马车很长,比连胖子的马车还长,或许这才是老张说的用来拉货咧的马车。里面坐着十七名考生,但行驶起来也丝毫不显得拥挤。

许吾浪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地坐着,腰像铁枪一样笔直。他闭着双眼,不知是这么快就睡着了,还是在修炼什么神秘功夫。

十数名考生都很安静,脸上挂着些许兴奋、期待,以及难以掩饰的忐忑。

“俗话说的好,武试是对手,试前是朋友。”

路小石扯开了嗓子,对着马车内说道:“大家都放松一些,这要走十多天啊,总不能就这样憋着不是?我先介绍一下,我叫路小石,这位胖兄叫连赤,你们怎么称呼?”

考生中也有数人围观了路小石和卓伟等人的打脸过程,只是后来事发突然,被青大将军的狠话镇慑住了,一时忘了这茬。

现在听见路小石说话,他们又想起先前那一幕,于是表情和语言都丰富起来。

“路兄、连兄,幸会幸会,我叫时有运,来自湖川郡。”

“我叫莫松,来自中州郡。”

“我叫吴名……路兄,先前被你扇耳光的可是西蜀郡卓家大公子、卓伟?”

“你什么眼神儿啊!当然是卓大公子,还有东临郡宋家的公子……”

“宋且德是庶子!”

“庶子也是公子啊……”

“诸位!”

路小石笑吟吟地说道:“打人是不对的!只不过嘛,这件事儿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是归根到底,主要还是怪我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导致了不该发生的……”

“该打就打,没什么好解释的。”

许吾浪突然闭着眼睛冷冷地冒出一句,也不知是说梦话还是自言自语。

一众考生安静了,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很是忌惮。

“这叫什么风格?”

连赤小声问道。

“逼格!”

路小石小声回答。

这两句小声的问答没有影响马车内的安静,路小石将张开嘴还准备说话的连赤给瞪了回去,然后自己也不再说话了。

他得想想卓伟和宋且德。

早先能干脆利落地扇了这二人的耳光,纵然是他趁着二人发怔而偷袭得手,但他还是感觉有些意外,毕竟这二人都是忘形境的身手。

从卓伟假装不认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和对方一定会有过节,但没想到这是样的过节。

当众扇了人耳光,这是死节!

更重要的是,这个死节发生在即将开始的武试之前。卓伟早已表达了某种意思,而青颜也说得清楚,武试是一个可以真正厮杀的战场。

尽管有着龙羽军的监管,性命应该是无虞的,但落个身残甚至废掉全身修为,那却是生不如死。

路小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必须要提前作些打算。

他又掂了掂石灰搭袋,有些后悔不该听老张的,应该让它装得更满一些。

马车在沉默中一路西行,直至下午酉时才停了下来。

龙羽军军卒命令所有考生就地休息,等待晚餐。

考生们陆续下了马车,有的远远避开,进行一些方便自己但显然不方便别人的密事,有的眺望着远方,像是在欣赏并不算风景的风景,但绝大多数考生什么都没有做,就在各自马车附近坐了下去。

最后一辆马车下来的考生,几乎都是在马车旁边坐下休息,只有三人显得有些不同。

许吾浪还是静静地一个人站在一边,不再背着双手,而是伸出了他那只修长的右手,轻轻掸去白衫上似乎并没有——至少看不见的灰尘,仿佛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让他关心。

连赤踮着脚尖儿,伸长了脖子张望,看着马车队列最前方某个小小的身影,脸上一片痴迷,而他自己的身体却像水波中的船儿一样荡啊荡着。

而路小石则隔着三辆马车,像寻猎物一样寻着目标,最后落在了卓伟的身上。

与此同时,卓伟刚好转过身来,也看到了路小石,他用手在脖子前作了一个抹杀的动作,然后嘴角高高地扬了上去。

…………

第三十章 夜幕,降临了

马车队列行了整整三天后,不仅是最后一辆马车,前面十数辆马车内也都是以安静为主了,考生们该认识的已经认识,有兴趣聊的也已聊完,现在能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地等待。

最后这辆马车内,许吾浪一直很安静,而且永远是一副睡着了的模样,但现在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大家都习惯了。

路小石也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是透过车窗看着渐渐远去的小小酒家时,心中又生起些后悔,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在这里布置些机关什么的。

只有连赤,屁股下像扎着刺儿一样,扭来扭去,时不时还长叹一声,情绪十分丰满,不过现在连路小石都不再搭理他这种丰满。

又过去七天,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马车车队再次停下。

但这次不是休息,而是武试之前最后一次集中,考生们终于精神抖擞起来,迅速汇集完毕。

青颜指了指身后的山峰,回过头来对着一众考生说道:“我会把你们送到山里,然后你们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准备,要么隐藏,要么伪装,要么直接奔向东边的终点营,该怎么做,你们自己选择。”

龙羽军军卒开始给每个考生系上褡裢,前后都是装着羊血的皮囊,皮囊贴靠身体的一则各有一块拇指厚的实木板。

按照武试规则,这些皮囊就是考生相互攻击的目标。

青颜趁着这时又再说道:“记住时间是一个月,到时如果没有人到达终点营,则所有人淘汰。另外,此时想退出的仍然可以退出,别勉强自己。”

她冷冷地看着一百多名考生,确定没有一个人退出后,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一刻,她真的就像一个邻家小女孩儿。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小女孩儿,所有考生都面色严肃地检查着自己胸前背后的血囊,然后在龙羽军军卒带领下,开始向山上进发。

一个时辰后,所有考生都处在了深山之中。

这里是北江郡境内,山势不算险峻,但地形却极其复杂,加上暮色渐至,更显得群山晦暗,如罩重雾。

“记住,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准备时间。”

青颜看着考生,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散开!”

随着这两个字响起,一百多名考生立即作鸟兽散。混乱之中,一名南海郡考生与一名东山郡考生撞在了一起。

“眼瞎啊!”东山郡考生大怒。

“去死吧你!”南海郡考生更为盛怒,口中发着狠,手中长剑已挑破了东山郡考生胸前的血囊。

但他还没来得及觉得解气,自己胸前的血囊也破了,充满腥味的羊血洒落一地。

一名龙羽军军卒缓缓收回柳刀,沉声道:“两人都淘汰。”

见此一幕,其余考生不再慌乱,迅速但相互避让着散了开去,不多时便隐于草丛、树林之中。

夜幕,降临了。

…………

“路路,赶紧啊!”

“你急着投胎啊!”

路小石蹲在一棵雪松下,嘴里怼着急于向东边去但却明显偏离了方向的胖子,眼睛像狼一样打量着四下的黑夜。

“这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最多再过一柱香时间,那就得真刀真枪的厮杀了,咱们得赶紧跑啊。”

连赤这样说着,但还是拗不过反倒一屁股坐下的路小石,于是又拆返了回来。

路小石翻了个白眼,道:“黑灯瞎火的,怎么跑?再说你这一身肉,能跑过卓伟?”

连赤怔了怔,小声道:“那怎么办?”

“睡觉。”

“睡觉?”

连赤急了,道:“胜利的终点在东边,你倒是好,可劲儿地向北边跑,现在还要睡觉,你安心想淘汰吧?你可别忘了你是绿叶!”

“噗!”

路小石乐了,不再逗胖子,解释道:“你想想,多少人和你一样的心思?大家都向着东边去,撞见的机率可就大了,那不提前你死我活了?”

连赤又怔了怔,点头道:“有道理!反正有一个月的时间,也不急在这一晚上。”他挨着路小石坐下,又问道:“晚上咱吃什么?”

“不吃。”

“不吃?路小石,一个对吃没有强烈感情的人……”

他突然住了口。

此时无月有星,天色极暗,但他突然发现路小石的眼睛很明亮、很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星。

——这是他以前从没发现过的,而这种发现竟让他莫名觉得很踏实,一肚子抱怨也再说不出口来。

“有了饿意,人的注意力才会格外集中。”

路小石没发现胖子脸上浮现出的诧异,说道:“但过于饿了,又会失去判断力和战斗力,所以吃不吃、什么时候吃,这有讲究。”

连赤直直地看着路小石,下意识地点着脑袋。

但路小石不再说什么,而是起身拾来了树枝,抱来了枯叶,片刻之后,便在二人头顶搭成了一面极自然、极严实的遮掩。

…………

宋且德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说道:“卓兄,咱们应该在最前面,是不是可以了?”

那位李兄名叫李好,是户部一位侍郎的亲侄儿,喘道:“太黑了,也跑不了了啊。”

李好身边的邓兄名叫邓怀,是刑部一名佥事的儿子,听着宋、李二人这样说,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可劲儿地点着头。

卓伟警惕地向周围看了看,又面向身侧的杜薇,道:“时辰到了,现在是遇着谁杀谁的时候,确实需要休息一下。”

杜薇点点头,又突然说道:“要不让他也过来吧。”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夜色里隐隐有一抹灰白——那是一条头巾。

黑小子阿三可真黑,如果不是这条白头巾,还真不知道他正躲在一棵大树后,鬼头鬼脑地偷看着卓伟一行人。

“杀了算了,婆罗多国和我王朝的武试本来就没关系,不过白白占了我们王朝的一个名额而已。”

邓怀说道。

“话不能这样说。”

杜薇先冲着那抹灰白叫了一声,才对邓怀等人说道:“作为婆罗多国皇子,他又不图我们什么,参加武试不过是想进行些历炼,何必让他早早被淘汰?”

阿三听着招唤,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用生硬的王朝话说道:“我叫阿三,来自婆罗多国,几位不是要淘汰我吧?”

杜薇嫣然一笑,道:“和我们结队,保证你不会被淘汰。”

阿三转着白眼仁儿,看着卓伟等人。

卓伟微笑道:“杜家大小姐发了话,你大可放心。”

阿三双手合什,向杜薇行礼,说道:“多谢杜大小姐,南海郡杜家的名声可真是响亮啊。”

“你认识我?”杜薇有些意外。

阿三嘿嘿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道:“认识!对王朝的事,我们婆罗多国就像是知道自己的事情一样清楚。”说完他果真又叫出了卓伟和宋且德的名字。

邓怀和李好他没认出,但简单介绍一下后,几人也就算熟识了。

“阿三,你跑得还真快啊,眼睛好使?”

“我们晚上在外面都不用点灯的,习惯了。”

“哟!不点灯你们可得小心,别相互撞着了才知道对面有人…”

“哈哈哈!”

“嘘——”

卓伟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有人!”然后迅速扑倒在地上,其他人则紧随其后,纷纷扑倒在地,屏声注视着前方的黑夜。

片刻后,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几个?”

“三个。”

“杀?”

“杀!”

…………

在山的北麓,一片树林中有棵并不起眼的大树,树上隐隐有一个身影,正是那名叫做柳烟的女考生。

柳烟其实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叫穆尔紫烟。

此时的她正悠然地坐在树上,悠然地想着一些事情。

与武试并没有一点关系的事情。

——国师既然答应了让她学剑,为什么仅仅是指点了几句,便送她来到了王朝,为什么还要让她参加这种并没多少意义的稽考?

国师是见虚境的大能,不会对这种俗务有兴趣,那么一定是军师和皇上的意思,她便不明白,北氐国所有人都知道她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那么为什么还让她来参与?

或许,这仅仅是为了让她离开北氐国?

她淡淡地笑了笑,默默地说了句:“你们想多了。”

…………

一道被浓密树枝遮蔽着的沟壑里,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许吾浪。

他虽是笔直着腰,眼睛却紧紧闭着,像是睡着了。然而没有任何预兆,他又突然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浓密的树枝突然被拔开,露出两道黑乎乎的身影。

几乎还是在同时,这两道黑乎乎的身影又猛地僵住,因为他们胸前的血囊已经破了,是分别被一根数寸长的枯枝射破。

两名龙羽军军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抓着两道黑影的胳膊,迅速地消失了。

许吾浪重新闭上了眼睛,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第三十一章 简单的动作

天亮了。

连赤艰难地舒展了一下有些发麻的手脚,准备掀开头顶上的遮蔽物,但却被路小石一把按住了。

路小石先是踮着脚、侧着头听了听,然后曲着身子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听,最后才轻手轻脚地掀开那些树枝枯叶。

“别这么装神弄鬼的好不好?”

连赤抖着身上的树叶,抱怨道:“本来不紧张,你这么一搞,倒真把我搞紧张了。”

“我不过是做了绿叶该做的事情。”

“我看你是想把我做成绿叶!”

“这么肥厚的绿叶那就是花儿啊!”

“没心情和你贫,再不吃点啥,我连肥厚两个字都保不住了!讲真,今儿早上吃什么?”

“不吃。”

“又不吃?”

“嘘!”

路小石突然窜了出去,身体弯曲到距离地面极低的位置,单手灵活地在两块岩石上撑过,极像一只捕食的豹子,眨眼后他便将身子藏到前方十多步外的一棵树后。

连赤怔了怔,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是个女子,好像也是考生?”

“是,西蜀郡邛州的,柳烟。”

“杀不杀?她就一个人。”

“……不杀。”

“嗯,我也觉得不杀,实在下不了手啊。”

二人不再说话,看着前方那个淡淡的女考生,像一朵孤云一样渐渐飘远,最后隐没于树林里。

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几声爆破声,然后像天女撒花一样撒出了五颜六色的亮点,最后缓缓组成了看着很是奇怪的图纹。

那是龙羽军的提示信号。

根据这个信号显示,现在还存活的考生是一百零一名。

“他们也太狠了吧?”

连赤有些瞠目结舌,也有一些庆幸。

一百八十多名考生,在他们睡着的这几个时辰里,就被淘汰了将近一半。只需要闭上眼睛想一想,就能想出昨夜里的厮杀是多么凶险和残酷。

而这么一想着,他觉得身边这片绿叶好像不是那么绿了,倒有些泛红。

“你以前是不是做过探子?”他问道。

“没有,但我一直在流浪,也随时在躲避危险。”路小石回答。

“我真的很佩服我自己。”

“我也是。”

“咱们不一样,你最多算是千里马,我却是伯乐,想当初我就那么看了你一眼,便认定你是我的绿叶,现在可不是证明了?”

“能不要这么不要脸吗?”

“说实话有错吗?”

“德性!”

“哎,等等我。”

…………

“让你跟在我后面,你偏不听。”路小石责怪道。

“咱不是说好了的,是你跟在我后面嘛。”连赤有些委屈。

“现在呢?”

“打架很麻烦的。”

二人看着渐渐逼迫过来的四名考生,有些无奈。

“赫赫,你真是忘形境吗?”

“废话!”

“那你解决右边那个长脸应该没问题吧?”

“应该没有……你怎么办?”

“剩下的三个都归我。”

“那我岂不是没了绿叶?我还没让青大将军见识我的风采呢!”

“那咱俩换?”

“我解决长脸。”

眼前这四名考生中倒有三人和路小石他们认识,正是昨天还同坐一辆马车的湖川郡时有运、中州郡莫松,以及不知来自哪里的吴名。

这是路小石要解决的三人。

另一人则是个瘦高个儿,脸特别长,而手中的黑铁枪更长。

路小石二人说话间,这四人也说了声毫无感情色彩的“得罪”,然后就果断地出了手。

时有运和莫松都是手持柳刀,吴名则是手握长剑,三人之间的距离有十数步,同时向路小石和连赤冲过来。

路小石和连赤站得很近,对于时有运三人来说,目标就等于只有一处。

所以,随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时有运和莫松、吴名相互之间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近。

在三人之间只有三四步距离时,路小石突然跃了过去。

其实“跃”这个字并不准确,他应该是滚了过去,而且是极快地滚了过去。

那时,时有运三人已经向他跃来,而他在那三人跃起的那一瞬间,也突然纵身一跃——至少对方看着他像是要跃起,而且是下了决心要和自己短兵相接、肉身相搏。

没有任何犹豫,时有运三人均是全力跃起,分将两刀一剑向路小石面部刺来——如果路小石跃上前来的话,这样的角度正好是他胸前血囊的位置。

但路小石根本没有跃起来,纵身也不是借力,而是一纵到底,直接将身体纵落到了地面,并且从中间莫松的脚下翻滚了过去。

但他不仅仅是滚了过去——在滚动中,他左腿高高曲起,膝盖绊住了莫松的脚尖,其右腿则绷直了向上一撩,数十片枯叶夹带着少许树枝便冲着左侧时有运的脸上而去。

与此同时,他左手曲着触地,尽力让胸前背后的血囊不受到挤压,右手中的软刀却啪一地声结结实实打在了吴名的小腿之上。

所有这一切,他都是在滚动中的某一个瞬间同时完成。

而做完这一切,他又没有丝毫停顿地弹了起来,并且这次是真的跃了起来,同时手中软刀以不可思议地幅度弯了下去。

向莫松的后背弯了下去。

莫松被绊了一下,在空中略略有些失衡,虽然不致于让他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但却也不能再防护到自己的背心。

扑的一声轻响,他背心的血囊破了,飞溅出一长串血珠儿……

时有运发现路小石并没有按想象那样跃起时,心中微有一惊,但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从下自上便传来一阵风声,飞来黑乎乎一片不知何物,他只得强扭身体,收刀回劈,而落到地面上才看清那些只是枯枝树叶。

吴名便没有时有运这般运气,小腿上的剧痛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直接扑倒在地上,而翻起身时,就看到莫松已经羊血满身……

…………

在路小石滚动的同时,连赤也动了,但他不是滚,更不是跃,他是跨上前去。

他只跨了一步,很大的一步。

长脸本来是与时有运三人同时冲过来,但连赤这一跨步,便将他和时有运三人隔了开去,他只得将手中黑铁枪刺向连赤胸前的血囊。

长脸名叫李尚德,是王朝兵部尚书的远房侄儿,也是本次稽考文试的榜首。

作为远房侄儿,他清楚自己想要出人头地,最终只能依靠自己。那个拐了若干次弯才认的本姓叔父,或许可以锦上添花,但绝对不会雪中送碳。

所幸自己终是学有所成,在文试时稳中第一,只要再在武试中胜出,那么那个本姓叔父或许可以锦上添花地送自己一个前程。

路小石和连赤的对话被他听得清楚,毕竟他是真正的忘形境强者——虽然晋境时间不久,但到底有着异于常人的听力。

他很气愤。

一个忘形境强者,一个文试第一的忘形境强者,那两厮就用了“解决”两个字来对待?

而且听那两厮的意思,似乎解决自己是一件比解决那三人更为容易、更为轻松的事情。

士可杀,不可辱!

黑铁枪呼呼作响,枪尖前竟隐隐有两尺长的内气,像是一条疾速扭动的黑蛇,吐着长长的舌信。

此招名为蛟龙出海,乃是李尚德枪法中最精妙的一招。

这一招在他手中使出后,那杆黑铁枪便不是简单地像蛇了,而是一条可以夺人性命的毒蛇!

但是世间所有的蛇,哪怕是世间最毒的蛇,也有致命的弱点,即是最怕被别人掐住自己的七寸。

黑铁枪像毒蛇一样风驰电掣般刺来,声势凛然,卷起地上无数枯叶,而在乱飞的枯叶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手,刚好搭在了黑铁枪七寸的位置上。

——面对忘形境强者手中呼呼作响的黑铁枪,连赤肥胖的身躯竟轻易贴着枪身缠绕而上,然后单手握住了枪杆。

握住枪杆之后,他没有停顿地做了一个动作,极像最开始练拳法的少年郎做的那个动作——他们做得最多,也是最寻常的动作。

一手回撤,一拳直出。

但这个简单的动作被那双胖手做出后,结果就不是嘴里发出豁豁响声那样简单,那一手回撤,李尚德连人带枪就被拽到了身前;那一拳直出,李尚德撒开了铁枪倒飞回去,在空中洒出一片雾状的羊血。

此时,扑倒在地的吴名刚刚爬起身来,正一脸纳闷地回身看向路小石。

连赤顺手一抬,铁枪尾部抵在了吴名背心,于是又见一片血红……

所有这些画面,大部分都是同时发生,所以时有运看清干扰自己的是枯枝树叶后,正想发作,却发现四对二的人数优势,已经变成了一对二的劣势。

“路兄且慢!我……我们结队吧!这样大家更有胜算……”

他反应极快,作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都结队了,还比什么呢?”

路小石笑眯眯地回了一句。

时有运很意外,怔了半响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直到那把软绵绵的怪刀已经敲破了胸前的血囊,他才懊恼地发出一声长叹。

几名龙羽军军卒迅速出现。

李尚德已然不醒人事,被两名龙羽军军卒抬走;莫松和无名则是垂头丧气,各自跟着一名军卒缓缓而行。

时有运则是被军卒强扯着离去。

他被扯出老远,还不甘心地回头看着,心想敢扇卓大公子耳光的家伙,真的是不按常理出牌……

还是该向连公子请求结队啊!

第三十二章 越来越少的考生

“路路你瞧见没有,刚才我这一拳……”

“少废话,撤!”

连赤扔掉黑铁枪,满意地看着自己胖乎乎的拳头,准备好好遗憾一下青大将军没有亲眼目睹自己的风采,但路小石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留给他,便向着树林深处飞奔而去,他也只好纳闷地跟着。

足足过去半柱香时间,二人才在一片乱岩石中停了下来。

“打斗的动静会引来别的考生。”路小石解释道。

“哦哦哦。”连赤表示理解,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遗憾,叹道:“可惜当时青大将军不在场,不然我就上演一出一挑四的好戏来。”

路小石看着胖子,忍笑道:“你应该庆幸青大将军不在场,不然你这脸可就丢大了。”

胖子诧异道:“你觉得我刚才那一拳不强?”

“没显出你多强,只显出长脸太弱。”

路小石面色严肃地回答。

连赤有些郁闷,更不甘心,再道:“我直接把他血囊打爆了,这力道掌握得可不一般!”

“那是力量分散的表现。”

“那谁……吴名也是我杀的!”

“那是浪费力量的表现。”

路小石忍不住了,恢复了笑兮兮的神情,道:“赫赫,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多此一举,我肯定是向吴名挺刀杀去,但先死的人一定是时有运,信不信?”

连赤本想摇头,但脑中出现刚才路小石以一敌三的画面,又觉得脑袋摇不起来,只好事实求是地说道:“说归说,虽然你只是个化气境的小角色,但确实有些出乎我的预料,那三个也是化气境,你一打三还能跟玩儿似的,不简单。”

“我同时和七头狼打过,三个化气境的人也相差不多。”

“你这是老实还是嘚瑟?”

“老实。”

路小石笑道:“还有问题吗?”

“最后一个。”

“说!”

“吃什么?”

路小石没有回答,但突然站起身来。

连赤大惊道:“还不吃?”

路小石还是没有回答,却已纵身一闪,跃到一块岩石上去,而岩石后面极快地闪出一道灰影,看着似乎是只兔子……

…………

又过去一日,龙羽军提示信号显示,现在仍然存活的考生只有七十九名。

穆尔紫烟站在山顶上,看着天空中那些五颜六色的烟花渐渐消失,轻声道:“那么多考生都去哪儿,我怎么一个都遇不上?”

话音还没落下,南面山坡的一块黑青色岩石后便露出了三个脑袋,看向了她。

她怔了怔,右手握住了剑柄,但身子没有动。

三个脑袋不停地往上冒,原来是三个少女。

“这位姐姐,你也是参加王朝武试的吗?”一位圆脸少女问道。

“她身上有血囊,当然是考生了。”一位细眉少女说道。

“我们要比试吗?”一位大眼睛少女问道。

穆尔紫烟松开了剑柄,淡淡地笑了笑,道:“我不喜欢比试,你们要和我比试吗?”

“我们也不喜欢比试。”

三个少女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叫……柳烟,西蜀郡邛州人。”

“我叫阮秀秀,我来自信度国。”

“我叫贡楠,来自掸国。”

“我叫阿咩,扶南国。

穆尔紫烟走了下去,微笑道:“你们不喜欢比试,为什么又要参加武试?”

那位叫阮秀秀的少女回道:“我是被父王逼来的。”

贡楠和阿咩互视一样,使劲点着头,道:“我们也是。”

穆尔紫烟心中忽然一暖,道:“那我们结个伴吧,也不跟人比试,就一路玩儿回去,可好?”

“好!”

…………

宋且德大嘴一裂,笑道:“阿三皇子,跟着我们的感觉是不是特好?”

阿三连连点头,道:“王朝人太强悍了,个个都是强者。”又转头对卓伟笑道:“但卓公子是强者中的强者,一个人就淘汰了七人,这要放在我们婆罗多国,那就是国师级的大人物。”

卓伟轻轻一笑,道:“阿三皇子客气了,你这身本事也是极为出色,想来在贵国也算是好手。”

杜薇秀眉轻挑,看了阿三一眼。

阿三露出白牙,笑道:“卓公子,我是不会谦虚的,虽然与王朝强者无法相比,但在婆罗多国,我的对手确实不多。其他不说,我们几兄弟之间,没有一个人是我对手,所以父皇才会派我来王朝。”

杜薇又看了阿三一眼,眼神中有些光采。

邓怀插话道:“卓兄,我们应该是在最前面吧?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也应该是最先到终点营的?”

“你又不当探子,那么快到达终点营做什么?”

李好笑道:“何况这才走了两日,还早得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还是要保持警惕才是。”

卓伟突然停了下来。

宋且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问道:“有情况?”

“不是。”

卓伟嘴角挂出一丝冷笑,道:“我们走得急了些,那小子还在后面。”

宋且德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笑道:“他不过是化气境,或许早就被淘汰了,我还想着武试结束后再去和他好好算算这笔帐。”

卓伟摇摇头,道:“桂叔说过,那小子确实是化气境,但也绝对不是一般的化气境,不能小觑。”

他提到的桂叔名叫桂树,是卓家的大供奉,也是路小石记得的那个单衣中年男人。

与卓家熟谙的杜、宋两家都知道,桂树是真正的初神境高手,既然他说不可小觑,那就不需要问原因,只需记得不可小觑这句话就行。

宋且德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杜薇颇有兴趣地问道:“你们说的是那个路小石?”

“不是他是谁?”

卓伟恨恨道:“这番羞辱不还回去,我就不配姓卓。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主动寻找他的下落。”

这一行人本就是以他为首,并没有谁表示异议。

山间七日,一晃而过。

阿三这个黑子小很有特点,除了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外,对于抓兔子也很有一手,便担起了一行六人吃喝的重担。

卓伟等五人则专门解决不期而遇或者闻声而来的那些考生,且先后与四拔考生正面厮杀,淘汰了对方全部十四人。

这也难怪,他们中有三名忘形境,两名化气境,还有一名跑得快,确实属于不可小觑的团队。

可惜一直没有遇着路小石。

随着被淘汰的考生越来越多,彼此间相遇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第八日更是直到天快黑了,他们都没有再遇着任何一名考生。

——那些有志于作军方探子的考生,本身就在某些方面有些与众不同的特点,甚至是天赋。

第九日辰时,龙羽军提示的信息显示,存活考生数量只有三十二名,这让卓伟也觉得路小石应该被淘汰了,不免有些郁郁。

这时,在远处望风的阿三像一只黑兔子一样蹦来,小声道:“有人。”

李好喜道:“几个?”

“一个。”

“那还等啥?赶紧去围杀了。”

“等等!”

卓伟拦住李好,道:“能活到这个时候的,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先别惊动他,观察清楚了再作决定。”

六人小心而快速地猫腰前行,最后在一处土丘下潜伏下来。

过了一会,远处隐隐能看见一道身影,正向他们这个方位慢慢走来。按理说这么远的距离,那道身影不应该那么明显,但无奈那道身影本身太过明显。

那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唐河许三公子?”

卓伟意外之后又似笑非笑地看着杜薇,小声道:“杀不杀?

宋且德也露出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杜薇自然也看清了来人,美丽的脸上涌出一抹恼怒,道:“杀!”

卓伟和宋且德互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想笑而不敢笑。

李好和邓怀则不知所由,听杜薇说要杀,立即摩拳擦掌要起身,却被卓伟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卓伟轻声皱眉道:“你们没见过,也该听说过它的厉害,你们这样冲上去除了找死,还是找死。”

“那怎么办?”

“分散开来,围杀!”

卓伟解释道:“不管许家的凰羽箭如何厉害,他也只能一箭一箭地射,若是落入我们包围之中,他要是生不出三头六臂来,那就只有被我们灭掉的命。”

“哎哎哎,不动了。”

阿三看着前方,又急道:“走了走了。”

众人看去,却是远处的许吾浪不知何故忽然停了下来,略略一顿后,又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们不杀我杀!”

杜薇恨恨地说了一声,跃了起来,同时拔剑在手。

卓伟笑而起身,道:“杜大小姐别着急,看他走的方向,在前面不远,便应该有一个好处所!”

…………

第三十三章 在山风里陶醉了

连赤忍无可忍了。

将近十日过去,他和路小石除了与时有运四人相遇过一次,并且完胜对方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见过一个考生。

因为自那以后,路小石这片小绿叶儿就强硬地带着他这朵大红花儿,继续向山的北麓绕行,几番大纵深穿插后,几乎就要踩进山脚下的衣冠江了。

一路以来,吃的喝的不用他担心,也不用他动手,并且事实上二人也安全地向东边胜利的终点接近了许多。

但是,人不能这样没有志气啊!

跟着没志气的路小石,一路走来不是躲就是藏,还美其名曰伪装和潜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哪朵大红花儿会被这样遮得严严实实的?

人家青大将军可不是俗人,不会因为你第一个到达终点营——况且目前看来还真不可能是第一个到达终点营,就对你青眼有加,必须得在到达终点营之前尽情绽放,还要煜煜闪光才行!

他决定了,必须要把自己这么大一块头投入到军方探子选拔的洪流中去,同时也有些后悔自己早前的决定,这个倔起来像石头一样的家伙,真的适合当绿叶?

“你想好了?”

路小石对能否闪光并不在意,只是基于一种习惯,或者说进入了习以为常的角色状态,故而采取了最为安全、最为隐蔽的方式。

在他看来,既然是比试,那么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至于过程和不知所谓的什么志气,他根本就不会考虑。

“当然想好了。”

连赤胖乎乎的脸上满是严肃,又杂着一丝痛心疾首,道:“所有参加武试的考生,有谁会像咱们这样偷偷摸摸的?这根本就是逃避啊,完全丧失了武试的精神和宗旨,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他突然住了口,眼睛中有些难以置信和尴尬,因为不巧而巧的在这个时候,他真的看见了不敢肯定是偷偷摸摸或者逃避,但一定是谈不上尊严的考生,而且还是三个。

在他们前上方,有三个考生正在快速地下山,有一人是蹲着下滑,双手像失控一般胡乱舞着,另两人则直接是从山坡上往下翻滚。

眨眼后这三人落在了一处缓平地,然后迅速——准确地说是慌乱地躲在一块岩石后面。

与此同时,上方又出现三人,却是一对二地正在拼杀。

“什么情况?”

连赤怔了一下,发现路小石一言不发地跃了出去,赶紧大步跟上。片刻之后,二人跃至岩石后面不远,猫腰在一棵大树后面。

这时他们看得清楚了,岩石后面的三个考生是三个少女,身上已是血淋淋一片,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样的伤。

在她们上方不远处,还有一个女考生正与两名青衫大汉刀剑相向,也是边打边退,险象环生。

“卓老七?卓老八?”

路小石一脸惊讶。

“这两名字没听说过啊!”

连赤满脸困惑,道:“不对,他们根本就不是考生啊,你看看你看看,他们身上没有血囊……”

他又住了口,因为路小石没和他讨论青衫大汉是不是考生,已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上去。

而他也看清楚了,正在与两名青衫大汉奋力拼杀的女考生,正是数日前远远见过的柳烟,于是也赶紧冲了过去。

路小石几个腾掠便跃到了三个少女藏身的岩石上,同时右手一扬,一把奇怪的软刀便飞了出去。

那真是一把奇怪的刀。

它飞行的速度明明速度奇快,但给人的感觉却是飘飘然,像是一片随风飞舞的树叶。但正好飘落在空中的一片真实树叶,却在这片树叶飞舞过去后,无声地裂成了两截。

奇怪的软刀就这样奇怪地飞向了卓老七。

此时卓老七刚一刀劈开柳烟,又举起刀来,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他死了。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并且是在他临死前才会知到,软刀刀尖一直在极速地颤抖,同时响着若有若无的嗡嗡细声。

其他人听不到这细弱的声音,只能看到软刀从他脖子前面飞旋而过,并没有停留,而他咽喉处已悄然被划开一道喷血的口子……

与此同时,柳烟格挡开卓老八的柳刀,一脚将其踹得倒飞出去——路小石刚好迎着而来,顺势接住卓老八,再反手狠狠砸在身后的岩石上。

卓老八的脑袋在岩石上撞出一声闷响,瞬时红的血、白的浆溅洒出来,又顺着岩石缓缓流下。

岩石后的三个少女惊叫着跌散开去,捂着嘴巴不停地发呕……

这三个少女正是阮秀秀、贡楠和阿咩,她们与穆尔紫烟一道,一路以玩耍为主,同时远远避着其他考生。

前些日还算巧,她们竟没有遇见任何一名考生,当然也就没有被淘汰。今日却十分不巧,四人正烤着野兔,却突然闯来两名青衫大汉,见着她们之后竟是污言秽语、大加调戏,故而发生打斗。

谁知这两名青衫大汉身手不弱,而且凶残至极,出手便是杀着,阮秀秀三人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穆尔紫烟一人勉强相抗。

故而,四人被节节逼退至此。

此时两名劲敌突然身死,化名柳烟的穆尔紫烟终于松了口气。

她清楚卓老七和卓老八是如何死的,自然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向路小石抱拳,微微喘道:“多谢!”

路小石同样匆匆抱拳,口中却不是向穆尔紫烟客气地回一句什么,而是张头四望,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人呢人呢?出来,都给我出来!龙羽军在哪?出来!青大将军,青颜,你给我出来!”

两名龙羽军军卒从山上方迅速出现。

“你们青大将呢?我要抗议!”

路小石冲两名龙羽军军卒吼道。

军卒看了看地上的卓老七和卓老八,低声私语几句,然后其中一人从怀中摸出一枚数寸长的竹管,对着天空射出一道红烟。

半柱香的时间后,青颜领着数名龙羽军军卒来了

“我抗议!”

路小石指着卓老七、卓老八的尸首,愤愤道:“你们怎么监管的?他们不是考生,为什么追杀我们的考生?你不是说了要保证考生的性命……”

“哪个考生死了?”

青颜冷冷问道。

路小石一怔,又气恼道:“差点死了。”

“那就是没死!”

“你……”

“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说话的?”

连赤远远看着青颜,一身肥肉就颤悠悠起来,他语气严厉地责怪了路小石,又迅速展颜一笑,道:“青大将军明鉴,这两人确实不是考生,而且我也可以作证,若不是我们出手相助,这几名女考生真的就命悬一线……”

“你听不懂我说的话?”

青颜看着连赤,冷冷说道:“命悬一线就是说还有命在,事实上她们也确实没死,只是血囊已破,被淘汰了。”

“不公平!”

路小石指着三名满身血渍的女考生,叫道:“她们的血囊是在这两人追杀下被挤压破掉的,而这两人又不是考生,所以不能算作她们被淘汰。”

青颜又看向路小石,道:“作为执行军务的探子,什么意外情况不会遇见?就是喝口水也可能被呛死,更别说遇着什么野兽或者敌人……”

她略略一顿,沉声道:“这三名考生在执行军务时遇着意外,死了。”

“怎么能这样?”

路小石又气又急。

阮秀秀三人见路小石为她们力争,便极力忍着肠胃里的翻腾,向路小石和青颜围了过来。

阮秀秀抱拳道:“多谢这位公子,但青提朴说得对,我们确实被淘汰了。”

路小石面露愕然。

阿咩有些不好意思,细声细语地解释道:“我们本来就不太愿意参加武试,也算是身不由已……”

贡楠笑道:“淘汰了挺好,公子不必为我们争取了。”

路小石无语。

青颜则是轻哼一声,转身便走。

“等等!”

路小石对她还有话说。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当作龙羽军的面杀了人,好像不说道几句还是不行,于是紧皱着眉头,一脸的懊悔。

而且讲真,他这丝懊悔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他和卓老七、卓老八的过节,远远谈不上以性命相搏,实在是他在十七年的流浪生涯中已经养成了习惯,或者说是一种本能。

先前对卓老七二人的狠厉,即是他面对真正的敌人时,本能且绝对地以最快、最彻底的方式去解决了战斗。

现在想来……似乎有些过了。

“青提朴,这两人不是考生,但却对我们考生大下杀手,我当时也只是为了救下这几位弱不禁风的女考生,情急之下……”

他噼里啪啦说了半晌,意思倒是很简单明了,就是说杀恶人者是为善也。

穆尔紫烟和阮秀秀三人反应过来,等路小石一住口,接着向青提朴诉说两名青衫大汉的恶行,以及路小石侠肝义胆的壮举等等。

“记下!”

青颜突然说话,但并不是对路小石或穆尔紫烟等人在说,而是侧着头对着数名龙羽军军卒,道:“这两人乱闯武试山地,迫杀考生,本该擒回治罪,但二人不慎失足致死,就地掩埋。”

“遵命。”

数名龙羽军军卒同时回答,然后其中三名上前将阮秀秀三人带走。

青颜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着路小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连赤!”

胖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嘿嘿干笑几声,道:“他叫路小石。”

青颜瞟了连赤一眼,领着余下的龙羽军军卒走了,那身银甲在山林里忽现忽显,像是夜空里眨着眼睛的星辰,美丽而遥远。

胖子痴痴地看着,在山风里陶醉了。

第三十四章 忧伤的兔子

星辰很快隐没在树林里,路小石也很快地把这事儿丢下了。

他虽然不满意青颜让阮秀秀那三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但很满意她对卓老七和卓老八这两个真正死人的漠视,以及由这个大快人心的漠视而衍生出的武断,甚至蛮横无理。

“那三个小丫头……”

他想着刚才替阮秀秀三人争取武试资格时,那三丫头非但不帮他一起对付青颜,反而还拆他的台,忍不住一边将软刀往腰间插,一边准备抱怨一句“真是不知好歹。”

“都很可爱的。”

穆尔紫烟接过了他的话题。

“是啊!”

路小石面不改色,叹道:“小小年纪,竟然有了淡泊功名的心性,不但可爱,还十分可敬。”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多谢路公子相助,就此别过。”

“柳烟是吧?”

路小石叫住穆尔紫烟,说道:“首先声明一下,千万别叫我公子,我总觉得别人叫我公子是在笑话我。”

穆尔紫烟莞尔,点头。

路小石再道:“其次嘛,这个……你真是邛州城的?哪个柳家的?我曾经在邛州生活了一年多时间,似乎没见过你。”

穆尔紫烟微微思量,道:“其实我不叫柳烟,但也请你们就叫我柳烟吧。”

陶醉中的连赤终于回过神来,纳闷道:“什么意思?”

“有些意思。”

路小石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恍然自语。

穆尔紫烟又是淡然一笑,瞧着路小石将软刀插入腰间,瞬时便像一根饰带,说道:“世上用软剑的不少,但用软刀的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想了想又道:“应该很难,但你用得很好。”

路小石谦虚道:“很好也谈不上,不过是卖油翁之技,唯手熟耳。”

“卖油翁是谁?”连赤继续纳闷。

“呃……前朝的一位大贤。”路小石搪塞道。

“路路啊,我滹沱连家是买卖粮食起家的不假,但到了我曾爷爷那一辈就开始读书了,你可别想蒙我。话说前朝是四百年禾朝,前前朝是八百年丰朝,哪有这样一位大贤?”

“那就是前前前前朝。”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柳烟姑娘你跟我们一道走吗?”

穆尔紫烟看着眼前二人一脸正经地胡扯,忽然觉得和他们相处并不是想象的那么无趣,于是淡淡一笑,道:“一道走吧。”

“那就赶紧走,这里不安全。”

路小石说完抬腿便走,但听到连赤那几声重重的咳嗽后,又赶紧一脸笑意地停下来,道:“花爷,请。”

连赤绷着脸、瞪着眼,小声斥道:“叫连爷!”突然又满脸春风地伸出手,对着穆尔紫烟笑道:“柳烟姑娘,你请。”

穆尔紫烟莞尔一笑。

三人顺着青颜一行人的方向上了山,再沿着山顶走了两个时辰,遇着一个不算太大的峡谷。

峡谷是被三座山峰合围而形成,看着更像是一块盆地。

路小石的意思是从盆地左侧的山峰绕过去,但连赤又刚刚反应过来,先前青大将军来的时候,身边这片绿叶表现得可太不像绿叶,故而说什么都不听,以顽强的执著来提醒某人谁才是花儿。

路小石惭愧地妥协,依着连赤的意见向山下走去。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越接近盆地,越看不出来这是一块盆地,最多只是感觉有些空旷而已。而且这种空旷也不是真正的空旷,因为地面上尽是长过成人膝盖的杂草,四周便是密密的树林。

“停!”

路小石低声喝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那片空旷地,沉思道:“这里有些古怪……”

连赤刚刚有些满意这片儿绿叶的表现,不防他又擅作主张,恼火道:“柳烟姑娘你看看,这人是不是装神弄鬼?一目了然的地方,他非得说有古怪。”

穆尔紫烟微微皱眉,道:“我也说不上来,但感觉也不是很好。怎么说呢,就像你站在草原上,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总感觉那些草丛里会有说不清楚的危险。”

连赤怔了怔,惋惜道:“完了完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一个装神弄鬼的人了,现在是两个。”

“蹲下!”

路小石突然压低了嗓子说道。

穆尔紫烟反应极快,在路小石蹲下去的同时也蹲了下去,只有胖子是被路小石硬生生拽下去的,并且是一屁股坐下了。

连赤正想发作,又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原来他看见前方空旷处多了一道身影。

白得晃眼的身影。

“许吾浪啊!”

他小声对路小石说道。

“他有危险。”

路小石的眼睛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那片空旷处。

许吾浪在那里背着双手、慢慢走着,闲散得像是在他们许家花园里散步。但路小石三人都确定他不是在散步,因为他们看得很清楚,许吾浪背后的手里握着一张弓。

很小的一张弓。

“他能有什么危险?难道你不知道许家最厉害的是什么?”原赤还是没看出哪里有古怪,语气中透着不信任。

“不是千眼阁吗?”路小石倒是很自信。

“千眼阁是非常厉害的,但并不是他们许家最厉害的手段。唐河许家可以说是文武兼重,千眼阁算是一文,那还有一武不是?”

“说重点!”

“你能有点作绿叶的素质吗?”

“请指教。”

“嗯嗯,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这句话你没听说过?”

“花爷,您能直接一点吗?”

“叫连爷!路路,咱这话说的还不够直接?你仔细看看,那家伙手里拿的就是许家最厉害的紫檀弓啊,若是射出三镞凰羽箭来,那便绝对碾压同境界的任何对手,甚至超越境界杀人也是可能的。”

“凰羽箭?老张从来没说过啊,我能信你吗?”

“我信。”穆尔紫烟突然说道:“我听我……说过,当年王朝之所以能够统一天下,便少不了许家的凰羽箭立了奇功。”

“有见识!”连赤冲穆尔紫烟竖起了大拇指。

“我怎么还是觉得他很危险?”路小石喃喃自语。

这时,空旷处的许吾浪停了下来。

他握弓的手还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伸了出来,俯身拾起一根勉强称得上直的东西。

一根枯树枝。

“这就是凰羽箭?”

路小石看向了连赤。

“或许……不是?”

连赤低声道:“我认得弓,但认不得箭,凰羽箭谁也没见过啊。”

…………

卓伟冷笑一声,将手慢慢从树后伸出,然后把一根树枝轻轻举了起来。

少倾,他右前方四十多步外的密林里突然跃出一个黑影,眨眼就跃进了空旷地里的草丛之中。

正是黑小子阿三。

阿三的个头不高,而脚下的草丛很深,再加上他跑得真的很快,看着便极像一只逃窜的黑兔子,一纵一跃的、连蹦带跳的。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给卓伟等人找吃的找喝的,还是第一次接到卓伟给他的挑战其他考生的机会,而且点名由他第一个冲出去。

他有点兴奋。

他亲眼见过卓伟等人的强大,内心深处很想知道自己的身手和王朝的强者有多大差距。但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连挑战的勇气都没有,现在则不同,他知道周边还埋伏着五名强者。

围杀,好刺激啊!

他像一只兴奋的兔子,向那个看着文文弱弱的白衫考生冲去。他跑得太快了,风吹在他脸上,偶尔有草屑扑在他脸上,都生出微微的疼痛感。

但这更让他兴奋,眼里也开始冒光,面目都有些狰狞起来。

看着那个考生越来越近,他举起了婆罗多国特有的弯刀,虽然只有两尺多长,但这样更能清楚地听到刀锋刺入对方血囊的声音。

于是他更兴奋了,那张黑脸似乎是因为太过兴奋而瞬间变得更黑——这是外人看到这个画面时的感觉,而他本人的感觉却是脸上突然凉嗖嗖的,像是一头撞进了冬天最浓重的雾里。

他消失了。

手举弯刀、一脸狰狞,并且兴奋的他,像兔子突然扑进草丛那样,从空旷地上里消失了。

片刻后,杂草丛一阵晃动,又现出他的身影,只是此时他应该是跪在地上的,所以看起来并不比杂草高多少。

他就那样跪着,满眼都是忧伤。

原来他胸前的血囊已经被一根枯树枝射穿了,漏出来的羊血在他极快地奔跑中像喷雾一样喷出,从胸口一直到头顶全是细细密密的血渍。

而那根枯树枝穿透装满羊血的皮囊后,又穿透拇指厚的实木板,钻进了他胸口约有半寸——虽然不算伤得严重,但他再也无法、再也无力、再也无胆挑战那个文文弱弱的考生了。

他忧伤地看着考生。

但考生并没有看他。

许吾浪还是拉开弓的姿势,只是这时搭在弓弦上的已经不是枯树枝,而是一根软软的草杆。这根草杆也没有对着阿三的方向,而是向左偏离了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在这个方向的密林里,又出现了一道身影,但这道身影和阿三刚出来时的黑影绝对不一样——

随着这道身影的出现,那片密林似乎都明亮起来。

第三十五章 温柔,化成水

那是杜薇。

看着她美得让人窒息的身影,路小石心头恍然,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感觉许吾浪很危险——不能确定杜薇会不会对许吾浪做什么,但一定会有人趁着杜薇出现时,对许吾浪做什么。

这个“有人”,一定会是卓伟,或者说其中一定会有卓伟。

这不是路小石的猜测,也不仅仅是根据杜薇的出现而作出的判断,而是在过去十多年里面对无数次危险后,养成的直觉。

可是作为局中人,许吾浪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直觉,甚至像是没有发现任何危险,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弓还是拉成满弓,但弦上的草杆却一直没有射出去。

他面朝杜薇,像一尊挽弓欲射的石像。

杜薇盈盈走来,那一身劲装丝毫不掩她身形的婀娜,看着像是春风里摇曳的柳枝儿,又像柳枝间婉动的春风。

她缓缓走着,走过的树林和草丛,好像突然焕发出了盎然的春意,一片明媚。

“你要杀我?”她似笑非笑地说道。

许吾浪没有说话,但终于不再像石像,手臂慢慢放下,弓弦松了下来。

杜薇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突然红了,像是一朵雨露乍干的桃花悄然盛开,美得娇柔而让人心醉,更让人手足无措。

但她语气却有些幽怨,道:“你没有到南海郡来提亲,却率先对各大家族说要娶我,分明是在羞辱我。”

许吾浪垂下了双手,他握弓的手似乎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但手中那张小弓像凭空消失一样突然不见了,只能看见那根草杆飘飘然坠落,显得很是委曲。

“那是我的诚意。”

“我很难相信。”

“我会让你相信。”

“是吗?如果你真的能让我相信,或许我会收回我说过的话。”

杜薇轻轻叹息一声,虚起了眼睛,看着仍然极美,同时又多出一分俏皮,她的语气更是温柔得像要化成水,道:“吾浪,为什么你不先来南海郡,问问我的意见?”

“我不想等。”

“什么意思?”

“既然我决定娶你,便立刻要让所有人知道。”

他顿了顿,道:“今生今世,我非你不娶。”

杜薇的脸更红了,眼睛里也像蒙着一层水雾,轻声问道:“我很感动,也很高兴,但你这样做,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许吾浪:“……”

他没有说话,或者说是不能再说话,因为两道剑光突然出现。

这两道剑光从从草丛里闪出,并且没有任何征兆,直到剑光抵近他身体时,周边的草丛才骤然摇晃、挣扎,好像被笼罩在疾风骤雨当中。

一道剑光从左侧刺向他肩膀,一道剑光从右侧后方斜斜刺向他的背心——或者背心上的血囊。

如果仔细看,这两道剑光其实并不是剑身,而是剑气,这说明使出这两剑的人,都是忘形境强者。

卓伟和宋且德。

在剑光闪出的同时,他们也从草丛里飞了出来,与手里的长剑一体,刺向了许吾浪。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突袭。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温柔如水的杜薇同时挺剑刺向了许吾浪的前胸,她剑尖前端同样呼啸着两尺长的剑气,夹带着撩人心弦的香风。

不管是角度还是速度,又或者力度,这三剑都是无可挑剔的忘形境强者的手段,纵然许吾浪同样身为忘形境强者,他仍是不可能躲开这次袭击。

所以,他没有躲。

他撞了出去。

在杜薇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突然向左侧撞去,用肩膀撞上宋且德长剑前的剑气,又继续撞上剑尖……

鲜血染红了他的肩膀。

但这不是羊血,所以他仍然可以继续下去,于是随着身体向左侧撞去的速度和力道,他右拳也冲了出去,正中宋且德的肩窝。

宋且德闷声倒飞出去,跌没于草丛中。

与此同时,卓伟和杜薇的两剑在许吾浪原先站立的位置撞在了一起,两道剑气噗地一声同时溃散。

但卓伟和杜薇似乎并不意外,在急收剑势后,又流畅地将手中长剑向同一个方向送了出去——许吾浪的后背。

此时许吾浪冲出的右拳还没有收回……

心随意动,剑随心动。

卓伟定睛瞧着许吾浪背心上的血囊,剑尖不偏不倚;杜薇也盯着许吾浪的背心,但剑尖却偏离了血囊……

这时,一道刀光从草丛里闪出——这是真实的刀身,而不是刀气。

这一刀十分精准地砍在杜薇的剑尖,令长剑疾遽向上弹起,剑尖前的剑气顿时溃散了。而在这一刀的砍出的同时,草丛里又冒出一条腿,踹向卓伟的小腹。

路小石姿势怪异地侧躺在草丛里,手脚并用的强抗两名忘形境强者。

但忘形境强者倒底是忘形境强者,和他这种化气境小角色有着太大的差距。

卓伟当然没有被他踹中,反而在那一瞬间将身体曲得像一只虾,同时手腕顺势向下一抖,长剑便向蜻蜓点水一样点向路小石的头顶。

杜薇的长剑虽然被弹起,但也只是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后,便再次刺向许吾浪的背心。

一道剑光又来……

仍然是真实的剑身,而不是剑气。

与剑身一起而来的,还有一道身影,这道身影撞向了许吾浪,剑身同时撩在卓伟的剑上。

这一人一剑出现的时间与路小石出现的时间间隔极短,但出现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这一剑没有可能撩飞卓伟的长剑,但却让路小石翻滚着避了开去;这道身影撞开了许吾浪,却被杜薇的长剑刺中——不仅仅是刺破了血囊,还刺进了身体。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隙。

宋且德的反应也算是极快,跌落之后并没有犹豫,忍着肩窝的痛楚迅速地站了起来,但刚刚起身,他眼前便是一花,好像看到了一个胖乎乎的拳头,接着着他那痛楚的肩窝上再次剧痛,整个人也再次倒飞出去。

这当然是胖子干的好事。

收回拳头后,胖子却是一眼都没看宋且德,而是扭头惊呼:“柳烟姑娘!”

“死不了,撤!”

路小石已然翻身而起,一边拽起被柳烟撞得向前踉跄两步的许吾浪,一边冲着连赤急吼。

“休想走!”

这一瞬间的变故,卓伟在一瞬间便明白过来,如果换作常人,或许会因为路小石没有被淘汰而惊喜,或许会因为路小石突然出现而意外,但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唯一表现出来的是一串动作。

他飞身而起,长臂轻舒,手中长剑直指路小石后背。

杜薇没有卓伟对路小石那种复杂的态度,或者绝对不允许让路小石溜起的想法,但她的身形却和卓伟完全一样,也是飞掠而出,长剑直刺路小石。

“风向正好!”

路小石拽着许吾浪疾退,另一只手扬出一大片白色粉末——那是石灰搭袋里的全部,将卓伟和杜薇罩进去。

“咳咳咳……”

卓伟和杜薇展现了忘形境强者应该有的反应,闭眼、挥剑、避让等动作连贯作出,但正如路小石吼的风向正好一样,迎风而来的石灰还是扑了他们一脸。

“不要脸!”

宋且德又站了起来,但看到的却是路小石等人正在飞奔远去,而卓伟和杜薇则是站在那里,双手不停地扑腾。

或帅气或漂亮的二人,此时满脸雪白,极像戏台上唱奸角儿的扮装,嘴中和鼻孔里不断喷出雪白的粉末,但眼睛却是圆溜溜地睁着,咕噜噜地转着,十分滑稽。

但宋且德不敢笑,只得强忍着骂道:“无耻!下流!这还像考生吗?”

李好和邓怀从密林里冒出来,一脸忐忑地看着眼前这一暮。他们不是故意等到此时才现身,而是先前的变故太快,他们根本插不上手。

“卓兄,现在怎么办?”

李好和邓怀互视一眼,弱弱地问道。

“联络所有考生。”

卓伟鼻孔里喷出一圈白色粉末,恨恨道:“不计一切后果,围杀路小石!”

第三十六章 我真的想打她们

栗姆姆的骂声不算太大,但假山后面还是隐隐可以听见。

草儿默默地将食盘放下,将青花碗端给老祖宗。

“既然打不过她们,为什么要说给她们知道,你有打她们的想法?”

老祖宗接过青花碗,随口问道。

“因为我真的想打她们。”

草儿端起另一只碗,将那些恶心的浑浊液体剔出,然后大口吃起来。

老祖宗没有再问,看着草儿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

简单的饭菜自然花不了太多时间,草儿吃完饭便跳下湖去——还不知道会用多少时间,自己才可能沉到湖底。

只是她似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沉入湖底?

老祖宗这次没有走开,站在湖边静静地看着……

一天又过去了。

次日巳时,草儿精疲力竭地爬上湖岸,片刻也没有休息,便挪着像有千斤重的双腿,慢慢来到大门。

陶言跪在那里,双手托着食盘。

草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看着低头不语的陶言,到底没有想明白——也不愿去多想,接过食盘默默地走了。

她自始不知道,在她刚刚转身后,陶言便抬起了头,眼睛里没有昨日那样的怨恨,嘴角还意外地挂着笑意。

回到湖边,草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和老祖宗一道吃了饭,然后便跳下了湖,但这次没有沉下去多长时间,她便冒出湖面,紧紧皱着眉头。

她小腹有些疼。

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疼痛感,不是剧痛,但却让她感觉到全身都乏力,甚至有些虚脱的前兆。

她看了看老祖宗,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老祖宗微微摇了摇头,慢慢地走进树林去了。

片刻后,草儿深吸一口气,再次沉入湖中——趁着还没完全虚脱,她想再试试,今天能不能沉得更深一些。

这次的感觉有些轻飘飘的,像是身体虚乏引起的错觉,湖水好像没有那么粘稠了,但她还是只下沉了三尺左右,便不能再沉。

她双手用力向上划着水,但腹中的疼痛感却导致她身体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伸得笔直,只好将双腿蜷了起来,像是坐在水里的样子。

坐在水里,自然不能像坐在椅子里那样稳固,于是她的身体开始慢慢倾斜,但她并没意识到,双手仍然有节奏地划动着水。

腹中的疼痛感慢慢散开,她感觉全身都在疼,不是特别疼,只是疼得发酸、发软,让她整个人都懒懒的,甚至懒得去想问题。

她闭着眼,什么都没有想了,双手更像是无意识地在继续划着水。

渐渐地,她双手慢了下来,身体却没冒出水面,就那么静静地悬浮湖水中间。

她昏迷了。

昏迷了一瞬间。

因为湖水被她的呼吸引进了嘴鼻,又把她呛醒了。

对不会游水的人来说,呛水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她不例外地生出了惊慌,甚至顾不上全身已虚脱,拼命地挣扎起来。

手脚并用、乱用的挣扎,导致她的身体向着某一个她并不清楚的方向移去。

她沉了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先前的她已倾斜成头斜下、脚斜上的姿势,而这一番挣扎更让她头朝下、脚朝上了。

如果她还保持着清醒和冷静,或许会很惊讶地发现,原来这样的姿势竟比她以前的姿势更容易往下沉。

这是潜和沉的区别。

潜水,当然要容易向下一些。

可惜她现在没有这个清醒和冷静的认识,只知道无论自己怎么用力,却总是浮不出水面,于是越发惊慌,越发挣扎。

她拼了命地挣扎。

短短一会儿,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只感觉到胸口憋胀得越来越厉害,甚至又呛了几口水,意识也有了些模糊。

这时,她指尖似乎碰到了一点硬硬的东西。

就像一根稻草并不能真正救起溺水的人,但溺水的人却一定要紧紧抓住它一样,指尖上传来的硬硬的感觉,也让草儿突然有一丝清醒,也突然获得了一些力气。

——极有可能是她最后的一丝力气。

这些力气终于让她的双手都抵在了硬硬的物体上面,手指更是紧紧抠住,下意识地想要抓得更牢些。

但她什么也没抓住,更谈不上抓牢。

她手心和指尖前突然变得空空一片,那个硬硬的物体像是突然消失了,同时身体也突然失去了在湖水中那种束缚感,仿佛置身在空中一样。

她在空中往下坠落。

这个变故是极短的一瞬,但她那一丝清醒更短,所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间,她就突然感觉到可以呼吸了,于是她大口地喘气,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又过去好半天,她终于不再咳了,呼吸也顺畅起来。而此时她才发现额头痛得厉害,用手摸了摸,确定是起了一个包块,不知是怎么磕碰到的。

她没有去想这个包块,因为全身又开始疼痛起来,而身上这个熟悉的疼痛感才让她想到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本来在湖水里,现在身边还是有水,但只有浅浅的一层,而且还在不断地减少……显然也不是湖岸上,因为距离天黑还早得很。

在湖水里她一直闭着眼,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此时她睁着眼,却还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试着站了起来,身上疼痛得更厉害了,只好弯着腰、伸出手,摸索着慢慢移动脚步。

她的手又触碰到了硬硬的物体,但此时没有任何变故,于是她细细地摸索了一番,知道是石壁。

石壁上有浅浅的槽,极有规律,应该是人力所为。

她心想果然是这样,然后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摸着石壁,顺着石壁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走出了数十步后,前方的黑暗中有了隐隐的光亮,这让她顿时来了精神,身上的疼痛感似乎减轻了,脚步也加快了。

又走出数十步,她已经能看到眼前不仅仅有石壁,而且还有石洞——准确地说是个长长的石头通道。

她正处在这个通道里。

脚下的石板上已经没有了水,显得很是干燥,但整个通道里什么也没有,显得死气沉沉——像是墓道。

光亮越来越明显了。

再走了二十多步,通道向右侧折去,而那里面正是光亮的来源。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转过了身。

她看到了一间石室。

很大的一间石室,里面燃着数百盏油灯,亮得像是出着大太阳的白天。那些密密麻麻的油灯中间,盘腿坐着一个人。

正是老祖宗。

草儿并不惊讶,只是松了口气。

老祖宗面对草儿坐着,眼睛却是闭上的,直到草儿走到她身前,她才缓缓睁开眼,嘴角竟露出一丝明显的笑意,道:“你来了。”

草儿无力地坐下,答非所问道:“我中了毒。”

“现在才知道?”

“先前就知道了。”

“为何还要跳进湖里?”

“我答应过你。”

老祖宗嘴角的笑意更浓了,道:“现在知道了?”

“什么?”

“你打不过别人的时候,就不要给别人说,你想打她们。”

草儿忍着疼痛,认真想了想,道:“我还是会说。”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想打她们。”

第三十七章 就不能好好说话?

路小石三人逃离了空旷地,但空旷地上又多出三人。

一名龙羽军军卒从密林里走了出来,带走了忧伤的阿三。青颜领着另一名军卒来到穆尔紫烟身前,检查了她的伤势,替她止了血。

“我…我要抗议。”

邓怀因为没来得及参与提前制定的围杀许吾浪的行动,心中有些怯意和愧疚,想着总要做些事情才行,于是鼓起了勇气,道:“青提朴,考生路小石手段下作,竟然用石灰沷撒我们…”

青颜抱起了穆尔紫烟,正向回走,闻言后回过头来,冷冷道:“敌人杀你的时候,会问你介不介意石灰的味道?”

邓怀一窒。

李好觉得邓怀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于是说道:“可这到底是武试,并不是……”

“住口!”

卓伟瞪了一眼两名猪队友,道:“青提朴早就说过,这里就是真正的战场,不管用了什么手段,只要能制胜就好。”

青颜瞟了一眼卓伟,抱着穆尔紫烟走了。

卓伟仍然雪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但眼睛显得越发寒冷,默然向东边密林走去。

半个时辰后,一行五人穿过密林,又上了一道石山。

石山上有人。

两名考生正倚在一声岩石后歇息,或许是连日来在野外不停地奔波,不停地厮杀,已经让他们累到了各自的极限,所以他们原本计划稍作休息,不想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们已被另外五名考生包围。

这两名考生迅速起身,慌乱地摸索着身边的武器,最后发现自己的武器在对面一个脸有些白、但白得并不怎么均匀的考生手中。

“我认输。”一名考生垂头丧气地说道。

另一名考生犹有不甘,看着白脸考生说道:“是单挑还是一起上?”

“我们结队吧。”

白脸温和地说道。

两名考生很是惊讶。

一名大嘴考生将他那张大嘴一裂,不悦道:“卓大公子邀请你们结队,难道还不愿意?”

那名认输的考生看着宋且德,迟疑道:“你可是东临宋家……卓大公子?西蜀郡卓家?”

白脸考生道:“不错,我是卓伟。”

两名考生一怔,又赶紧抱拳行礼,认输那名考生说道:“幸会幸会,我们也是来自西蜀郡,对卓大公子的大名早已是如雷贯耳。”

另一考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显得有些忌惮,道:“卓大公子,早先发生了一件事,死了两个人,不知你可听说?”

卓伟等人摇头。

那考生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此次监管武试的龙羽军,其中有一位是我表哥的朋友,先前听他说有两个大汉闯了来,追杀四名女考生,结果反被杀了。”

卓伟嗯了一声,显得并不感兴趣。

那名考生看着卓伟,小心翼翼地说道:“可我听说,死的那两人正是西蜀郡卓家的人。”

“什么?”

卓伟一惊,问道:“可知是谁?”

考生被卓伟的反应吓了一跳,局促道:“我也只是听那位朋友说的,他说他们掩埋的时候,发现他们身上有卓家的腰牌。”

“腰牌什么颜色?”

“这个却就不知道……”

“我好像听见说是黑色?”

卓伟暗自松口气,心想哪两个下人这么不长眼,竟然跑到武试的区域来?口中问道:“那两人衣着相貌如何?”

认输那名考生摇摇头,道:“这个确实不知,只是听说块头儿挺大,龙羽军掩埋的时候都觉得麻烦。”

“块头儿挺大?”

卓伟微微一顿,喃喃道:“卓老七?卓老八?”又皱眉道:“那四名女考生是谁?竟敢……竟能杀了我卓家的人,想来身手也是不弱?”

那名考生道:“杀人的不是那四名女考生,是个男考生。”

“是谁?”

“不知道他是谁,但听说滹沱连家的大公子一直和他在一起。”

“路小石?”

卓伟一怔。

“应该是他!”

宋且德看了看卓伟,有些欢愉,道:“可龙羽军无处不在,他路小石杀了人,想来已被绳之以法了?”

考生道:“据说青提朴在场,而且她说了,卓家两位……好汉,是失足致死的。”

“什么?!”

宋且德又瞄了瞄卓伟,气愤道:“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考生不再吱声,心想人又不是我杀的,冲我吼啥呢?

“青提朴说是失足致死,那就一定是失足致死。”

卓伟缓过神来,语气中听不出家中下人被杀后该有的气愤,缓缓说道:“这事儿不用再提了,我们需要记住的是,这里就是真正的战场,我们也一定要将路小石视作真正的敌人,把他给杀了。”

参加武试的考生都习惯将淘汰说成杀,听到谁说杀了谁,也知道其想表达的真正意思,只是淘汰而已。

但此时卓伟这个“杀”字咬得特别重,再看看他的眼神,宋且德立即听出了话中之意。

他小声道:“青提朴是初神境强者,瞒过她可不容易。”

“死人不会说话。”

卓伟也压低了声音,道:“虽然她是初神境,但如果她不在现场亲眼看见,其他人又有谁会知道?”

宋且德点点头,道:“现在考生不多,龙羽军大多撤回终点营了,倒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此事……”

卓伟看向杜薇,道:“还需要杜大小姐帮帮忙。”

杜薇微微一笑,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正好有些事情需要向青提朴请教,或许会耽误她一些时间。”

宋且德道:“她的脾气可不太好,没那么容易说话。”

“女人间的事情,你一个男人怎么清楚?”

杜薇嫣然一笑,媚态毕现。

宋且德咽了咽口水,赶紧侧过头来。

“你们呢?”

卓伟看着两名考生问道。

两名考生自然也听出卓伟语言中的不善,但他们倒没想到会有多么不善,只想着此时结队可保不被淘汰,赶紧表示不但此时而且今后都愿意追随卓大公子。

卓伟看着眼前六人,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联络所有考生,围杀路小石!”

…………

路小石灵活而迅速,在树林里飞奔。

许吾浪右手捂着左肩,速度不比路小石慢多少。

只有胖子远远在后面,几次张口欲言,但没来得及说话,就又看不到前面两人身影了,只得咬牙狠追。

足足过去大半个时辰,路小石和许吾浪才先后停了下来。

此处是一个幽僻的小峡谷,峡壁两侧树枝旁斜,将谷中遮掩了大半,而峡底杂草中有一个山洞,位置极是隐秘。

“我到底比你快。”

路小石喘着气,笑兮兮地说道:“就算你不受伤,也一样没我快。”

“无论你跑得多快……”

许吾浪站在洞口,脸色有些苍白,道:“也快不过我的箭。”

“你现在还能射?”

“你可以试试。”

“你射得真的很快?”

“很快。”

“男人太快了不好。”

许吾浪明显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半晌憋出两个字:“无耻。”

“我叫路小石。”路小石面不改色。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许吾浪面无表情。

“我说你俩慢点啊!”

连赤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一屁股坐在洞口,道:“男人太快了真的不好,很不好!”

许吾浪瞟了胖子一眼,道:“你倒是快不起来。”

胖子嘿嘿笑道:“慢点好啊,死的也慢不是?”

“那女子是谁?”

许吾浪突然问道。

“柳烟,西蜀郡的。”

胖子当然知道许吾浪问的是谁,心想救你的可不止是那个女子,眼前这两男人也得感谢一下吧?于是清清嗓子,只等许吾浪感谢他时,就把绿叶和红花的事情说道清楚。

但许吾浪没说话,连嗯都没嗯一声。

“应该是暂时叫柳烟。”

路小石没有胖子那么多想法,解释道:“至于她真名叫什么,或许只有她想说的时候你才能知道。”

这回许吾浪嗯了一声。

连赤瞪了许吾浪一眼,又瞪向路小石,不满道:“我就说打架麻烦嘛,被人追得像条狗不说,连句感谢的话都听不到一句。”

路小石的眼神在胖子身上扫来扫去,笑道:“哪有这么胖的狗?”

“怎么没有?”

“我可不信,如果真有这么胖的狗,那它一定跑不动。”

“人家就胖点,怎么就不能跑了?”

“白痴!”许吾浪冷冷冒出一句。

“你才白痴!”

连赤抓住机会狠狠怼了回去,恼火道:“我不知道他调侃我吗?我愿意你管得着……”

“嗯?!”

许吾浪忽地低下头来,冷眼看着胖子。

与此同时,他右手突然多出一张小弓,紫檀木弓身,手握处被金丝缠绕,弓弦上没有搭箭,却发着细细的嗡响,仿佛上面有一根无形的箭已经蓄势待发。

连赤不由自地主打了一个冷颤,赶紧看向路小石,眼神中有些无奈,道:“我就说不要管闲事,你非不听,现在可好?”

路小石挠着脑袋,看向许吾浪,道:“收起来收起来,就不能好好说话?”

许吾浪抬起头去,手中那张小弓也就消失了。

三人默然。

第三十八章 最后的异常

胖子默然,是因为他心中充满了不满、担心和焦虑。

被救来的这个家伙不懂得知恩图报就算了,居然还一点情面不讲地搞武力威胁?而威胁别人的人,是绝对没有成人之美的绿叶儿素质的,那他这朵红花又怎么能够尽情绽放?

而且他也非常不情愿地知道,并且非常不情愿地承认,到现在为止,自己根本就没有绽放过,更谈不上“尽情”二字。

路小石默然,是因为他在分析和犯难。

眼下这局面有些违背他来稽考走走过场,顺便当当绿叶的初衷,卓老七、卓老八的事情应该不会密不透风,眼下又因许吾浪再让卓伟吃了瘪,那几个富二代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他要想想办法,如何才能保证自己三人不吃瘪,最好顺便让那几个家伙继续吃些瘪。

但这个问题,目前看来比较难。

许吾浪默然,原因相对要复杂些。

早先他在那一刹那间还是计算得很精准,左肩虽然被宋且德的剑穿透了,但骨骼并没受伤,只是其后剧烈奔跑了大半个时辰,难免流了较多的血,这导致他有些虚弱。

让他默而无言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一个人——他是真没想到杜薇会骗他!但他很快想的却是自己应该理解她,毕竟这是武试,兵不厌诈是正解,倒是自己大意了些。

三个年轻人,各有心思,让峡谷内静谧无声,又让天空渐渐暗了色。

夜幕降临。

石洞不但隐蔽,里面还很宽敞、干燥,是个过夜的好地方,但路小石不许生火,省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胖子努力争取了两次,都被路小石无情地拒绝了,他便将眼光看向了许吾浪的方向,希望这位被自己救回来的家伙,能发出鲜明的感恩声援。

结果许吾浪没作声——他是一直没作声,仿佛没听见胖子和路小石的对话。

洞内比外面更黑,胖子看不到许吾浪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一声不发的傲娇,好像不是他被眼前这两人救了,而是他救了眼前这两人。

胖子越发不满,嘀咕道:“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黑暗中,路小石想也没想就接过话茬,笑道:“赫赫,咱俩什么关系?兄弟啊!怎么能说这样伤感情的话?”

胖子本想嗔一句我又没说你,但看了看许吾浪的方向,又改了口,冲着路小石方向抱怨道:“路路,既然你还知道咱们是兄弟,就不担心我冷着饿着?生火目标太大我理解,冷就冷了,但吃的呢?”

“啧啧啧!”

路小石笑道:“你摸摸你那一身肉,比熊瞎子过冬的蓄的膘还厚,怎么会冷?吃的就更别想了,今夜很危险,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饥饿感。”

胖子怒道:“你别老是教训我,什么事儿说透了,还得看拳头大小,你贫嘴就能把化气境贫到忘形境去?”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从白天与卓伟等人交手开始?胖子隐隐有些不太明朗并且不愿意去明朗的感觉,那就是他似乎只有在境界上才能压住这片绿叶了,这让他有些淡淡的忧伤,以及莫名的恼火。

“化气境怎么了?”

黑暗里传来许吾浪的声音,毫无感情色彩地说道:“他撂翻你这个忘形境,那是随时的事儿。”

胖子一窒。

“你越境杀过人。”黑暗里继续响着许吾浪的声音,语气不像是询问,而像是陈述。

但胖子这次清楚地知道,人家说的不是自己,只是黑暗中迟迟没有响起路小石的声音,他又忍不住说道:“不会吧?超越境界杀人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谁会把杀人当着玩儿啊?”

路小石的声音终于响起了,道:“超越境界杀人就是死中求生,凭的不是你的本事,更多的是靠你的运气,或许我的运气够好吧。”

胖子又一窒。

这话多气人啊,虽然没有直接承认说话者真的能越境杀人,而且听着还似乎挺谦虚,但任何人都能从他这话里听明白他干过这事儿,关键是还能从谦虚的语气里听出一丝轻描淡写的嘚瑟。

最气人的是,这便证实了一件事情,那个家伙说这个家伙随时能撂翻自己,似乎不是说着玩儿的?

“睡觉!”他赌气闭上了眼。

黑暗中再也没有声音响起,石洞内完全安静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胖子醒来时,路小石正好从洞外进来,把一串干果、树茎之类的东西扔给他,自己拎着一截装水的树筒走到许吾浪身边。

许吾浪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饮了几口水便微微有些气喘,他看着路小石,说道:“你们走吧,我需要歇息几日。”

“你要退出武试?”路小石有些意外。

“半途而废的事儿,我干不出来。”

“那扔下你这种事儿,我也干不出来。”

“我们交情好像很一般。”

“也可以说几乎没有交情。”

“那你是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胖子挪了过来。

路小石瞪了胖子一眼,又对许吾浪说道:“赫赫是我兄弟,而他又说过他和你很熟。”

胖子有些腼腆,瞟了许吾浪一眼,嗫嚅道:“路路,我们确实打小就认识,只是没说过什么话。”

许吾浪沉默了,片刻后又忽然说道:“两个大男人,什么赫赫路路的,肉麻。”

“不如你也肉麻一些,浪浪。”路小石笑道。

许吾浪皱了皱眉。

“不如叫浪子吧…。”胖子小心翼翼地建议:“子是尊称。”

许吾浪看了看胖子,嘴角艰难地扬起,道:“我记得那个小胖子是不会损人的,看来你真是遇人不淑啊。”

胖子可劲儿地点头。

路小石笑眯眯地说道:“浪子,挺好。”

…………

过去两日,许吾浪认为歇息好了。

路小石当然看得出他仍然很虚弱,但更看得出连胖子很着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

但胖子再急也不催许吾浪,甚至还辩不出真心还是假意地劝许吾浪再歇息几日,这让路小石暗生惊讶。

但许吾浪没有多余的话,说好了就好了,第一个走出山洞。

又过去三日,山势越来越低。

这日午时,路小石三人猫在一片小树林里休息,顺便对这几日的异常现象进行一些分析。

最明显的异常是这五天他们没有遇着任何一名考生,仿佛自那天在盆地与卓伟等人交手后,所有的考生都消失了。

而这就扯出第二个异常,根据刚刚龙羽军提示的信息,表明现在存活的考生还有二十三人。

明明有考生,却一个都遇不上——当然有他们刻意避让的原因,但他们甚至连远远瞧见、听见或者察觉到其他考生的机会都没有,这便是异常。

最后的异常,就是二十三这个数字……接连四天都没有变化了。

都说是心宽体胖,连胖子真心很乐观,笑道:“武试进行到这个程度,相互厮杀已经没有多少必要了,总共就二十三人,大家都算胜出,所以他们应该着急奔向终点营去了。”然后很严肃地说道:“咱们也该加快了。”

路小石看着树林的深处,眼睛里有些警惕,但看向胖子后又露出了笑容,道:“希望如此吧,过了这片树林,就差不多下山了。到了平地之后,那就看谁的脚力快,厮杀都不重要了。”

“哎哎哎!”

连赤突然兴奋了,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最后跑在了最前面,那岂不是这次武试的前三名都被我们包揽了?”

路小石笑道:“你果然冰雪聪明,分析得很对啊!”

连赤没有在意路小石的调笑,却显得有些腼腆,眼睛看着许吾浪,嘴里却叫着路路,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武试,可这些日子以来你也看见了,我就没一天像朵花儿,如果真的我们包了前三名,你可一定要将第一名让给我。”

路小石正色道:“那必须的啊!你指定是状元,浪子是榜眼,我取个探花就行。”

连赤大喜,道:“就这么定了!”又犹豫道:“浪子,你觉得呢?”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许吾浪自己没说多少话,但却听胖子二人说了不少话,也知道了一些事情。

此时他闭着眼坐在地上,背靠着树身,听见连赤问话却没什么反应,而正当连赤感觉讪讪然时,他忽然又说道:“你有本事走出这片树林,你就一定是朵花儿。”

连赤纳闷道:“什么意思?难道这树林里还有……”话还没说完,他就仰面倒了下去。

他被对面的路小石扑倒了。

与此同时,他听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利器深深地插进了树身。

他微微仰头,见许吾浪还是坐着,只是位置变到了树后,而他原先靠着的位置上,却插着一根箭羽,尾部还在极细微、极快速地颤动,发着嗡嗡的声音。

第三十九章 好大一条龙

胖子背心生出一片冷汗。

按照武试的规则,考生可以用弓箭,但所有箭镞不能开刃,毕竟目标只是血囊,能射破即可。

不开刃的箭镞不会夺了考生的性命,但如果伤及到眼睛、后脑勺等要害部位,却也是极大的伤害,所以路小石才会猛地将他扑倒。

但此时这根箭却深深地射入树身之中,明显是开了刃的箭镞,而且按其飞行路线来看,目标竟是他和许吾浪两人。

“青大将军,有人违规啊!”

胖子明白过来对方违规使用箭镞,不禁大怒,但刚叫了一声,就见爬在地上的路小石像风车一样,呼呼地翻转着躲到旁边树后去了。

他赶紧学着样翻滚到另一棵树后——刚才躺着的地方又嗖地射来一只箭羽,直没入地中,看得他背心凉嗖嗖的。

这时他身侧人影一闪,有个人窜跃过来,他想也没想便挥拳而去,但却又赶紧收住了拳头。

来人是名龙羽军军卒。

“你淘汰了!”

军卒沉声说了一句。

“啥?”

连赤傻了眼,道:“你看清楚了没有?是对方违规使用箭镞啊。”

军卒用手指了指。

胖子狐疑地看过去,见他先前倒下的地方有一些血红,于是更傻了,比手划拳的就是说不出话来。

军卒对这种装傻的考生十分有经验,于是又把胖子拽了半圈,伸手在他背后一摸,再伸到他眼前,也是满手的鲜血。

原来先前被路小石扑倒后,连胖子背后的血囊被地上的枯枝戳破了!而他以为自己出了汗才会有凉嗖嗖的感觉,哪知道是羊血渗了进去?

“路路——”

面对证据,胖子欲哭无泪,可怜兮兮。

树后的路小石也傻了眼,看着胖子被拽出老远,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替我报仇啊!”

胖子犹不甘心,远远地扭着头,大声吼道:“一定要搞个状元还给我……”

“撤!”

许吾浪突喝一声,迅速离开。

路小石回过神来,冲着胖子叫道:“放心!搞不到状元我就……让人死给你看。”然后也猫腰闪进了树林深处。

…………

树林的另一头,卓伟身边匍匐着十余人,他们全都静静地隐藏在灌木后面。

在他们前面数十步外,还有十名考生,正是他们中的一人向着连赤三人射去开了刃的箭镞。

“蠢货!”

宋且德低声骂道:“说什么湖川郡第一神箭手,那样的距离都没射中。”

卓伟沉着脸,道:“一击不中,就只能全身而退。”

宋且德怔道:“叫他们回来?”

“不!”

卓伟冷笑一声,道:“使用开了刃的箭镞是违规的,若射中了还好,现在既没射中,又被龙羽军发现了,那他们的行为与我们可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宋且德想了想,明白了卓伟的意思,却也因此而迷惑,问道:“就这样放过那小子?”

数日以来,他们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按照卓伟的意思全力招揽考生。

他们本来就一直处在所有考生的最前方,加上山势越来越低、越来越窄,行走的路线也就越来越少,于是后面来的考生先后与他们遇上了。

第一日有考生不愿结队,被他们果断淘汰。第二日开始,所遇考生在那两名西蜀郡考生的现身说法下,都与他们结了队,共有十五名。

此十五名考生加上卓伟五人,正好是二十人,今天根据龙羽军提示,所有存活考生是二十三名,那除了路小石三人后,便再没有活着的考生。

于是,卓伟决定在这片树林对路小石三人展开围杀。

湖川郡的一位考生在卓伟承诺让他夺得武试第一名后,狠心将箭镞开了刃,与其他九名考生作为一队,而卓伟和另外九名考生作为另一队,作了两次围杀的准备。

只是谁也没想到,开了刃的箭镞没有射中路小石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却让连赤意外淘汰,也因此让龙羽军知道了有人违规使用开刃箭镞。

杜薇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青颜青提朴接连两日都没有出现,但即使这样,和开刃箭镞扯上关系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谁知道青提朴知道了会怎么做?

但宋且德记得更是清楚,卓伟自己曾说过,这片树林是他们最后一次围杀机会……

“如果路小石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

卓伟看了看宋且德,噙笑道:“做任何事都要给自己多留一条路,如果这里真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就不会在这里围杀。”

宋且德更加迷惑了。

“走吧。”

卓伟没有进一步解释,领着众人悄悄退走了,没有惊动前方那十名考生。

前方十名考生自然也看见了龙羽军将连赤带走,于是箭没有敢再射出。但龙羽军并没有就此而在他们身边出现,似乎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重要的是,后面的卓大公子没有发声,那就意味着计划一定要继续下去。

见路小石和许吾浪跑进树林深处,他们终于奋起直追。

…………

“我太理解祥林嫂了。”

路小石闪进山路旁边比人还高的草丛,苦脸道:“我对不住他,我只能说我对不住他。”

许吾浪挨着坐下,裂嘴紧了紧左肩上的绷带,问道:“祥林嫂是谁?”

“呃,前前前朝的一位大贤。”

许吾浪挑了挑眉,没有纠结这位大贤,点头道:“连胖子人是个好人,就是蠢了些。”

“我以为你要说他痴了些。”

“为何?”

“你知道的,他来参加武试就是为了青大将军。”

路小石更加自责了,道:“我答应了让他在青大将军面前一展风采,谁想到他却死在我手里?我也真是蠢到家了,竟然搞出这么大条乌龙!看来你说得对,他真是遇人不淑啊。”

“你也不必自责,毕竟是无心之失。”

许吾浪平静而道:“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份痴倒让我对他另眼相看。”

路小石叹道:“你们不一样。”

“为何?”

“杜薇和青大将军不一样。”

“为何?”

“青大将军值得胖子去痴,杜薇不值得你去痴。”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听见你这样说杜薇。”

“不喜欢听就不听,我也懒得说……唉,我对不住他。”

许吾浪不再接话,随手将身边的草杆拔出,细细地拆成两尺左右的直杆。一根整理好后,他又伸手去拔第二根……

“别动!”

路小石探出身子,在许吾浪身边的草丛拨弄起来,最后干脆跃过去,蹲在草丛中细细摸索了一番,喜道:“虽然糙了点,但还可以用。”

许吾浪怔了半晌,最后在路小石提示下才发现,他们身边竟有一个陷阱。而再顺着路小石的手指看去,他又看到一排木栅隐在大树后面,以及极不容易被发现的一根滕条,联系着陷阱和木栅。

许吾浪此时只是有些暗自惊讶,心里称赞路小石的观察力细致,但如果是卓老七和卓老八还活着,看到眼前这一幕后,却不知道是会哭还是笑了。

原来这陷阱便是当初他们在官道上产生冲突后,为了对应路小石而设置的,只是他们没想到路小石偏不上当,没到山上来。

他们更是到死都不会想到,这个陷阱到头来不但没有设计到路小石,还被路小石嫌弃地利用了。

“胖子,我这就为你报复!”

路小石狠狠说着,又检查了陷阱和木栅、滕条,再简单与许吾浪商量一番——如果他单方面的意见也算商议的话,最后不管许吾浪如何反对,他只是挥挥手就向来的方向跃去。

跃出百十步远,他便看到了追上来的那十名考生,于是装作惊慌的样子,迅速转身回跑。

“嗖!”

一只利箭带着划破空气的啸声,从他身边不足一尺远的地方射过,他像是被这一箭惊着了,脚下踉跄了一下。

“就是路小石!”

“快,追上!”

“射啊,快射!”

那十余名考生不见得认识名不见经传的路小石,但他们简单地利用排除法,也很快认定了前面惊恐逃窜的小子,正是卓大公子要求重点关照的人,于是兴奋起来。

人一旦兴奋起来,速度自然就会提高,百十步的距离真的不叫距离,眨眼功夫就到了。而同时,前方的路小石相对就慢了下来,很快就与他们只有四十多步的距离了。

湖川郡的神箭手今天似乎有些不顺,几箭都没有射中目标,这让他自己都颇为诧异,更是难以接受。

此时看到目标只有这么近的距离,他咬牙再次射出一箭。

“嗖!”

利箭一闪即去。

而这次终于没有让他意外,利箭中正路小石的后腰。

路小石吭也没吭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第四十章 不劳好汉动手

“中了中了!”

有考生大声呼叫,更多的考生更是加快了速度,都想着第一时间去看看卓大公子点名要除去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挂了。

当然,如果还没挂的话,自己手里的刀剑可不是吃素的——毕竟除了湖川郡神箭手外,他们也得到了卓大公子的不同承诺,而且是难以抗拒的承诺。

“嗖!”

谁也没想到又响起一声啸声,却是从前方一棵树上传来,紧接着一名奔跑在最前面的考生胸前的血囊便破了,羊血的腥味飘洒一路。

众考生均是一惊,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唯湖川郡神箭手到底是弓箭手,反应极快,更眼尖地发现对方射来的竟是草杆,顿时生起好胜之心和不服之意,眼光瞟着树上的身影,手中搭箭便射。

“嗖——”

此箭仍然犀利,直没入树枝之中,晃眼便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落下树来,且身上已是血红一片。

血囊已破的考生懊悔无比,双手抱着脑袋蹲了下去,为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武试资格而难过不已,更为辜负了卓大公子的期盼而痛心连连。

但蹲下去的瞬间,他发现前方草丛晃动,中箭的路小石竟又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挣扎。

“他还活着!”他嘶声叫了起来。

众考生一看果不其然,呼啦一声就冲了上去,心思大抵是相同的欢喜和庆幸——看来自己手中的刀剑果然是不该吃素的。

湖川郡神箭手本欲搭箭再射,却发现冲出去的考生已挡住了视线,更是惊觉到他们的意图,于是赶紧甩腿开跑,几大步追了上去。

九名考生几乎同时接近了路小石,而后者似乎知道自己在劫难逃,终是停下来,还转过了身。

有名眼尖的考生从草丛中看到了路小石的脸,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因为对方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绝望和痛苦,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不对……”

这名考名刚开了口,便感觉脚下一空,同时身边的考生也是惊呼连连,东倒西歪地抓扯在一起……

轰然数声闷响,然后吃痛的叫声此起彼伏。

片刻后,众考生才反应过来自己瞬间掉进了一个两人深的大坑,于是更觉得肠肚被震得厉害,口中直冒酸水。

眼尖的那名考生反应要稍早一些,坠下坑时踩在了另一名考生身上,摔得倒是不重。此时霍地站起来,竟是不作犹豫地向坑壁上一蹬,想借着化气境的身手跃出坑去。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坑壁并不光滑,也不是垂直,极好借力。他脚底用力一踹,再扭身上跃,脑袋便已冒出了坑。

就在这时,他眼前一黑,同时听到呼地一声,然后脑袋一沉就又坠落到坑底。幸好此时他仍然有着好运气,又正好落到一名考生身上。

那名考生发出一声惨叫,他则发出一声惊叫——深坑被一面像牢门般的木栅完全封盖了,而其中一个小小的洞口里,露出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正是路小石。

不仅如此,眨眼之后,另一个小小的洞口里也露出一张脸,却是从树上落下的白衣男子。

“没摔着吧?”路小石笑吟吟地问。

“笑话!”白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答。

“这不是关心你嘛,干嘛还急了?”

“那你腰没事吧?”

“也是关心我?”

“当然。”

“那就多谢了,给你说了我这刀结实,现在信了吧?”

“德性!”

坑底的九名考生陆续回过神来,此时听着上面二人闲聊,也都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顿时像是有一万匹马飞奔而过。

那名胸前血囊被射破的考生正在极度懊悔中,不妨骇然目睹到这一幕,正想上去看个究竟,却感觉手臂一紧,像是被人拽住。

他着急而恼火地甩了甩手臂,想挣脱而去,但甩了几下才察觉对方的手是出奇的有力,侧头一看竟是名龙羽军军卒,赶紧服贴下来。

他被拽走了,但在走的过程中,他回头看到路小石手里拿着那只本该射入后腰的利箭,慢步慢步地走着,最后停在了那九名考生消失的地方,也看到那个半肩都是血渍的白衣男子,背着双手缓缓而来……

他突然明白了,然后羞愧地察觉到自己很开心。

他们这一队没有完成围杀的计划,先不说如何向卓大公子交待,单单说全军覆没这件事,就是让人非常羞愧的事情。

但自己为什么又会开心呢

确实不应该开心。

但真的很开心啊!

与他这种羞愧的纠结相比,那九名坑中的考生就简单多了,都呆呆地向上方望着,像一坑等待喂食的鸭。

路小石单腿蹲在坑边,手里拿着那只开了刃的利箭,在木栅上敲着,眼睛瞟来瞟去,问道:“说说,这只箭是谁的?”

八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同一个方向。

湖川郡神箭手使劲抿着嘴,脸胀得通红。

摔下坑的时候,他的强弓被摔离了手,此时正被某一名考生踩着,看来弦应该断了。但还装着四五只箭的箭筒还是完好的,正挂在他腰间,轻轻地晃着。

“是你啊?”

路小石笑兮兮地看着神箭手,右手捏起那只利箭,虚起眼睛对着他瞄来瞄去,口中直叫:“哎哎你别动!万一插在你脸上怎么办?”

“脸上无所谓。”

许吾浪冷冷说道:“万一不小心插着眼睛,以后可就不能射箭了。”

“怎么说话的?”

路小石扭头看着许吾浪,责怪道:“作为一个弓箭手,如果不能射箭,那还不如去死!”

许吾浪面无表情,道:“武试中用的箭镞不会开刃,伤不了眼睛,所以他也不用去死,你不妨试试。”

冷汗爬上了神箭手的额头,最终他咬牙将胸脯一挺,让血囊端端对着那只利箭,颤声道:“我不动,你准点!”

其余八名考生看着神箭手,脸上微微颤动,好像此时面对生死考验的是他们,并且接下来必要然在生或死中,去豪赌一次。

噗地一声轻响,利箭从木栅洞里飞下来,划出一道不太明显的弧线,最后正好插中神箭手胸前的血囊。

一众考生同时长吁一口气。

神箭手则怔了一下,待确定自己的脸或眼都平安无事后,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不劳好汉动手,我自行了断!”

眼尖的那名考生反应极快,俯身拾起一把不知是谁的刀,反手在胸前一划,顿时羊血如注,倾洒而下。

他抬起头来,也开心地笑了。

见此一幕,其余考生纷纷效仿,拾起刀剑毫不犹豫地划破自己的血囊,一时间坑内羊血飘飘、腥味昭昭。

数名考生差不多同时完成这番壮举后,则齐齐地望着坑上面那张惊愕的脸,都开心地笑了。

“这还是王朝人吗?”

路小石有些悻悻地起身。

“果断自杀也是算勇气,还是吧。”

“划破血囊也算是自杀?”

“可你也不是真正的敌人啊!”

许吾浪侧身让开涌来的龙羽军军卒,道:“我相信,如果他们面对的是真正的氐羌人,他们绝对会死战到底,纵然最后战而不能,也绝对有自杀的勇气。”

路小石没有否认,慢慢向东边走去。

“还有十名考生,会在小树林里吗?”

“应该不会,我觉得他们或许奔终点营去了,毕竟已经出山了。”

“可我觉得卓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

“可他也没必要,非得在这次武试的时候还给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路小石摇摇头,道:“难道小人也这么忍得?”

许吾浪微微一笑。

路小石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山下一望无垠的平原富土,以及官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不由得想到了小小酒家。

那是他和连胖子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想喝酒了。”

“等稽考结束,我陪你一醉。”

“不用等稽考结束,顺着官道往东去二十里,便有间酒家。”

“那就你醉,我不陪你。”

“没劲了啊!

“这是原则。”

“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什么?”

“装逼!”

“什么意思?”

“想知道啊?拿东西来换,比如给我看看你们许家的凰羽箭……”

“凰羽箭不是给人看的,是杀人的,用其他的换。”

“那说说你和杜薇……”

“用其他的换!”

第四十一章 为什么不能拜你为师?

老祖宗终于笑出声来,道:“乖女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做人嘛,本该如此真性而为,哪里有那么多蒙人害已的仁义可讲?”口中说着,右手却突然伸出,一掌拍在草儿胸口。

草儿哪里避得开去?

她只觉胸口一紧,然后就哇地一声吐出一口乌血,随即体内如有万千把小刀,在一寸寸地剜割她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

老祖宗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这是杜家的‘蚀笑散’,吐出来就好了。”

但这句话说完,她突然面沉如水,黯然道:“一大家子就没有一个人肯狠下心来修行的,只知道弄这些下流玩意儿!要么就只知道吃喝玩乐,早把杜家祖宗的教训丢得干干净净了。”

草儿顾不上老祖宗说了什么,但又连续吐了两口乌血后,倒是觉察到体内的疼痛感慢慢淡了,不一会儿又恢复到最早先中毒那样,只是一种懒懒的疼。

“你先打坐调理,两个时辰后毒素自然清除。”

老祖宗说完便起身,慢慢地从石室另一个出口走了。

打坐,凝神。

这是修行最基本的步骤,也是草儿十几年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她盘腿坐下后,不多时便进入凝神状态,也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和不适。

石室安静至寂,两个时辰也很快过去。

草儿收功睁眼后,发现身上果然再也没有疼痛感了,不禁有些窃喜。但转念想到自己还是普通人,不禁又沮丧起来。

这时,老祖宗回到了石室,手里拎着食盘,而此时的她满脸慈爱,极像隔壁人家的孤身老奶奶,笑道:“换了个丫头送餐,你放心吃。”

草儿端起饭来,问道:“为什么?”

她的这个为什么可以包含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换了人送餐,比如为什么要让她跳湖,后来又要沉到湖底,又比如老祖宗为什么会替她解毒,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慈详等等。

但老祖宗似乎只听出了一个问题,简单回答道:“我需要一个传人。”

草儿一下高兴了,她知道这是老祖宗要教她功夫的意思,而她也知道老祖宗不是一般的老祖宗,那么她教的功夫一定不会比先生教的差。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你作为传人,我只能说是天意。”

老祖宗叹道:“杜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我竟没发现一个人有你这样的狠劲儿,而修行的前提便是得狠,不是对别人狠,而是对自己狠。”

“我很老了,不想杜家的绝学就这样失了传承。虽然你是个外人,但总能让葬月功法传续下去,也是有胜过无吧。”

草儿听得很认真,所以恍然道:“葬月?原来是那个湖啊。”

她还一直以为是那座假山像坟莹的原故,园子才会取个葬园的名字,这么一想着,不免显得有些出神。

老祖宗看着草儿,眼里渗出些宠溺,静静地等她出神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世间万事,都讲个缘字,对于我来说,你就是那个有缘人。嗯,倒不是说你平白无故的来到了杜家,又莫名其妙地见着了我,而是说你本身就非常适合修炼我的葬月功法。”

草儿反应过来自己在老祖宗说话的时候出神,似乎有些不礼貌,不觉羞赧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废人。”

“我……曾经是忘形境界。”

“呵呵,忘形境界?任何功法都没有拔苗助长的炼法,你那样没日没夜的炼功,简直就是自杀,也不知是谁教你的,难道是你家的仇人?”

草儿怔了,不知道老祖宗怎么知道自己炼功确实是没日没夜,犹豫道:“是先生教我的……”

话没说完她又反应过来,赶紧纠正道:“先生是不会害我的,他应该有他的道理。”

“傻女娃,你倒是什么都不清楚,就稀里糊糊地炼上了。你原先炼的那套功法,属于极热极燥的功法,修行此法须得静心细悟,以平静的心神去调和体内的阴阳平衡……”

“又或者广行天下,用自已的身躯去吸纳天地间至阴之气,以此达到中和的目的。否则啊,就会像你这样,经脉被灼烧穿孔,最后自焚而亡。”

“自焚而亡?”

草儿这回是真惊讶了,想问问为什么先生会教她这样危险的功夫,但又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先生本人才对,便住了口。

老祖宗点点头,嘴角又露出了笑意,道:“所以说你是有缘人,竟是因祸得福,刚好在经脉灼烧之初来到杜家,及时得到月湖水中的阴气滋养,现在尤其适合修炼葬月功法,呵呵。”

草儿思绪不断,想着要回去问先生可是难了,至少先得恢复到忘形境身手才行,眼下当然要弄清楚有关身手的问题,于是捡着重点再问道:“湖水泡了便是阴气滋养,为什么还要沉到湖底?”

老祖宗笑道:“天地之灵气,不过阴阳而已,阳气清而升,阴气浊而沉,故阳上阴下。所以要想将你体内的霸道内气彻底消化,必须要沉到湖底吸纳至阴之气。”

她摇摇头,再笑道:“按理说你体内燥阳之气还没消尽,沉到湖底尚需数十日功夫,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恶毒的丫头本想害你,偷偷用了杜家的蚀笑散,结果帮了你。”

草儿听明白了,认真道:“但我不会因此原谅她。”

老祖宗哈哈大笑,道:“那是自然。”

说话到此,草儿又感觉到身体有了些异常,不但没有了任何疼痛感,反倒是全身经脉都生出一种通贯无阻的舒适,而且有种凉凉的感觉,像是沐浴在月华之下。

“你的葬月功法很厉害吗?”她问道。

老祖宗摇头道:“功法到底厉害不厉害,最终还得看修炼的人是谁。简单来说,谁更狠,谁就会更厉害。”

草儿不明白。

老祖宗笑了笑,道:“王朝能有六百年江山,便是因为当年有三个狠人,一个人炼的是焚日,一个人炼的是葬月,还有一个虽然没有炼内力功法,但却用了世间最狠的箭。”

“此三人联手,普天之下莫人能敌,但最后得到天下的却是炼焚日的那个人,因为他比另外两个人更狠。”

“那两人死了后,他们的后人享受了荣华富贵。可人一旦生活在荣华富贵当中,就再也对自己狠不起来了。倒是那个炼焚日的后人,得了他的狠劲儿,虽居至尊之位,还间断出了几个狠人,也难怪他们能保住江山存续了六百年。”

倘或换了其他任何王朝人,此时一定会从老祖宗的话里听出些什么,但草儿不会听出其他什么,她只听到对自己有关或者有用的,于是问道:“我明白你说的狠是什么意思,但我想知道,跟着你炼葬月功法以后,我多长时间才会恢复到忘形境界?”

老祖宗道:“修行之所以是对自己狠,实则因为修行的过程,就是重塑经脉、开窍凝神,从而返后天为先天,是个逆天行事的过程,所以不仅艰难,还痛苦无比,不狠则不足以大成啊。”

“但你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过程,就好比你已有修好了渠,只需要灌水便可以。至于多少时间能恢复到忘形境嘛,我想应该不超出三个月。”

草儿笑了,想着三个月之后便可以回去问先生……就算不能,那也可以去京城寻娘亲,顺道也可以去寻仇人,更是难掩脸上的欣喜。

但又想到这一切都是老祖宗给她的,她又有些迟疑,道:“老祖宗,我做了你的传人,那是不是得拜你为师?”

老祖宗神色再次黯然,沉默了半晌后才叹道:“说有缘,却也无缘。罢了,我选你作传人,实在也是无奈之举。不用担心,你既然有了师父,我自然不会再勉强你,你不用拜我为师,就当帮我将葬月功法传续下去吧。”

“为什么?”

草儿问道:“先生是教了我功夫,但他教的功夫已经没了,我为什么不能拜你为师?”

老祖宗怔了下,奇道:“你愿拜我为师?”

“愿意啊!”

又怔了好半天,老祖宗突然哈哈大笑,道:“乖女娃,不不不,乖徒儿,还不快快磕头来?!”

第四十二章 瓮中之鳖

似乎正如许吾浪估计的那样,卓伟等人已经奔着终点营去了,路小石二人顺着官道一路行来,竟没遇上一个考生。

自武试以来,已快一月。

路小石身上的劲装早已是破败不堪,而许吾浪的白衫除了那个剑洞外都还完好,甚至肩上的血渍也被他抽空洗了,看着仍然出尘如仙。

这让路小石很是感概。

不管做什么事情,哪怕是装逼,只要能装到极致,那也是了不起的本事,所以对许吾浪的印象又好了很多。

或者说,容忍了很多。

至于许吾浪对路小石的印象有没有改变,却没有谁知道,至少路小石自己不知道。

但可以看出有改变的,是许吾浪说的话慢慢多了起来。就算他极少主动找什么话题来闲聊,但对路小石的问题也算是有问必答了。

“你又不当探子,干嘛来稽考?”

路小石又问了一个问题,但很没心没肺地补问了一句:“不会和连胖子一样,也是为了她而来吧?”

许吾浪本来都张开了嘴,但听到后半句话后,又将嘴闭上了。

路小石没有察觉,继续没心没肺道:“不值当啊!虽然我以前不认识杜薇,但却总有一种感觉,她不值得你这样去在意她……”

许吾浪停下脚步,然后用一个眼神表示他不但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而且路小石如果再问的话,他不介意用行动来表示拒绝回答。

路小石讪然,笑道:“那到底是为什么?以你的身手来说,不用来这里历练吧?”

许吾浪收回了可以杀人的眼神,面色也落寞了,低声道:“为了证明。”

“证明什么?”

“许家老三,不是纨绔。”

“这叫什么话?”

路小石正色道:“你知道我人生的目标是什么吗?就是做一个纨绔啊!”

许吾浪瞪了一眼,道:“你除了没钱,已经很纨绔。”

路小石哈哈笑道:“就当夸奖了啊。”

一路说笑,小小酒家在望。

路小石停了下来,看着酒家后面的马厩——那里马匹不少,却没有了当初那两辆大大的马车。

许吾浪自然不会知道路小石又在心里当祥林嫂,道:“想喝酒就进去,不想喝就继教赶路,反正距离终点营只有二十里。”

路小石摇头道:“不喝也进去,咱得给心灵放个假啊!”

许吾浪翻了一个很帅气的白眼,道:“能好好说话吗?”说完便率先奔酒家而去。

“你身上有银子吗?”

路小石小声嘀咕着,跟了上去。

武试不允许携带任何随身之物,当然也包括银子,他也自然知道他和许吾浪身上都没有银子,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进了酒家的门。

只是多了些平时不需要的动作。

他没有径直向屋内走,而是停在柜台前,冲着柜台里面的年轻掌柜,笑道:“老板,生意挺好啊!”

掌柜很是热情,拱手笑道:“还行还行,全靠公子这样的客人照拂啊。”

“我像公子吗?”

路小石捋着劲装上的破布,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对公子两个字有些误会?”

掌柜的有些讪讪,笑道:“哪里哪里,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我的眼力劲儿还是有的,公子虽然衣着普通,但气宇非凡呐。”

路小石笑了笑,侧过头见许吾浪已被店小二领到西南角唯一的空桌,便向掌柜的挥挥手,也踱了过去。

“两位公子,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店小二也很热情。

路小石笑吟吟地问道:“我们不熟,你给推荐一下。”

店小二笑道:“好说好说,吃的当然是本店特制的卤牛肉,喝的却是本地的特酿,名叫醉金陵。”

路小石赞道:“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好酒。”

店小二笑道:“来两壶?”

许吾浪摇摇头,道:“牛肉尽管上来,酒就只给他上一壶。”

“别啊!”

店小二笑道:“一看这位公子就是初次来本店,像这位老客人可就知道,但凡进了小小酒家,那是宁可不吃牛肉,也不能不喝醉金陵啊!”

许吾浪无动于衷。

路小石嗞了一声,叹道:“你也忒小气了,我请你还不行吗?”说完又冲店小二道:“别听他的,牛肉两斤,醉金陵两壶,快快端上来。”

店小二应承而去。

路小石笑兮兮地看向许吾浪,而后者看了前者一眼后,又面无表情地侧过头去,同时默默地从桌上竹筒里取出一双筷子,在手指间翻转玩耍。

屋内客人满堂,话语声却不大,饮酒进食间,不但显得极为专注,还显得很有“公共场合切勿高声喧哗”的素质。

一会功夫,店小二神采飞扬而来,给路小石二人上了酒菜后,又殷勤而小意地退下。

路小石满意地点点头,笑吟吟地斟了两碗酒,推给许吾浪一碗,笑道:“咱哥儿俩可是头一回喝酒,感情深,一口闷!”

“感情深?”

许吾浪端起酒碗,面无表情地说道:“话说成这样,这酒还能喝吗?”

路小石哈哈一笑,道:“你这人啥都好,就爱较真,你当我放了个屁不就得了?”说完仰头将一碗酒饮尽。

许吾浪摇摇头,也干了一碗。

路小石再斟满酒,但端起酒碗却迟迟没有说话。

许吾浪挑挑眉,道:“你这酒量也实在太差……”结果他的话没说完,先就一头栽在桌上。

此时同时,路小石手中酒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自己也栽在桌子上。

二人竟似大醉一般。

酒碗破碎的声音甚是刺耳,满屋的客人受到了惊吓,看着原、许二人怔了片刻,随即争先恐后地涌出门去,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有两个人例外。

店小二和掌柜的拨开人群,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卓大公子料事如神,早该这么办了。”

“是啊,我还以为这两人难对付,谁曾想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原来这二人正是那两名追随卓伟的西蜀郡考生,而很显然,此时路小石二人的遭遇,自然也就是卓伟真正的后路。

他们要在这里展开最后的围杀。

乔妆成店小二的考生搓着双手,显得有些激动,道:“你说卓大公子答应我们的事……”他突然面色一变,指着化妆成掌柜的那位考生,颤道:“你……你……”

掌柜考生面色一滞,也指着店小二考生,结巴道:“怎…怎么……破了?”

二人同时一怔,又同时低头一看,顿时傻了眼。

他们胸前不知何时插着一只筷子,刺破了外面的衣服,也刺破了里面的血囊,而羊血正从里面渗出,看着极像是他们被刺破了胸膛,很是渗人。

“你们是不是傻啊?”

路小石笑吟吟地抬起了头,看着两名西蜀郡考生说道:“醉金陵是京城特酿,欺负我们没喝过啊?”

“很明显是傻。”

许吾浪也抬起了头,冷冷道:“满屋的客人都吓得变了脸色,欺负我们眼瞎啊?”

本以为大功告成,结果自己莫名“死”了,这让两名西蜀郡考生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道:“你们早看出来了?”

路小石道:“你们说呢?”

许吾浪道:“这还用说?”

两名西蜀郡考生又怔了半晌,突然很灿烂地笑了,脸上散发着舍生取义的豪迈,以及死得其所的欣慰。

他们的大部队来了!

此时屋内客人已全部涌出去,卓伟等人却围了进来,并迅速占据了门口、楼梯以及窗牖这三个位置。

把这三个位置堵死,则路小石和许吾浪坐的这张桌子便处在屋内的死角,再无其他通道可出入。

卓伟、杜薇、宋且德以及另外五名考生,像看瓮中之鳖一样,看着路、许二人。

第四十三章 杀神(上)

门口人影闪动,两名龙羽军军卒大步上前来,各自抓住一名西蜀郡考生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两名西蜀郡考生可还有话说。

他们被拽着路过卓伟身边时,满脸兴奋地曲起另一只胳膊,狠狠地向下一压,大声说着:“加油!”

卓伟没有任何反应。

准确地说,是他对两名西蜀郡考生的加油没有任何反应,但事实上却是突然动了——在那两个‘油’字响起的时候,他飞掠而起,手中长剑呼地刺出。

屋内剑光陡现!

路小石曾超越境界杀过两名忘形境强者,一次是趁黑偷巧,侥幸得手,一次是身陷险地,靠一招从没有使用过的刀法逆袭成功——当然他至今都不知道,那次成功的背后,还有一枚小小的石子。

这两次越境杀人的情况完全不同,但又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是他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细细体会忘形者强者的厉害。

这一次,他体会到了。

卓伟这一剑面对面地冲他而来,不仅速度奇快,而且威力惊人,长剑刚刚响起嗡然一声,剑尖前便有剑气呼啸而出。

这次的剑气竟有三尺之长!

剑气是气,本来无色,但这道剑气却厚重如实,形如剑身,便是普通人都能够用肉眼看见。

体会是一种心理感受。

路小石心中感受到了忘形境强者的厉害,不代表他的反应就能应对,面对卓伟身如惊鸿、剑如长箭的突然攻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腰间软刀拍起,剑气已然到了他的身前。

这一瞬间,路小石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遇到过数不清的危险,而无论是在扶南国那次被黑衣人突袭,还是在草原上被数十名北氐国军卒追杀,他都从来没有绝望的感觉。

当然,所谓绝望的感觉,并不是他真的绝望了,而是身体机能产生的一种本能反应。

因为卓伟这一剑实在太快了,超出了他眼睛的视速,超出了他身体的抵抗能力。

就在这时,剑气里突然出现一只黑乎乎的筷子……

这只筷子像是凭空出现在剑气里,又凭空消失了。

如果有机会细看、慢看,原来是筷子与剑气相接后,就像粉笔在黑板上写字一样,从前面开始变成粉末,然后迅速地让整只筷子完全成为粉末,直至消失不在。

而与此同时,剑气也微微一滞。

但屋内众人自然看不到这么细微,只感觉那只筷子闪了一下,接着便又看到第二只筷子……

这只筷子同样像是凭空出现,然后又消失。

而这次,剑气的颜色变得淡了许多。

几乎感觉不到时间上的差距,第三只筷子又凭空现出,而这次筷子前端消失了,最后却余了一寸左右的一截,坠落下去。

同时,剑气溃散了。

卓伟低喝一声,身体在空中一个漂亮地后翻,退了回去,眼睛警惕地看着许吾浪。

许吾浪站在路小石右侧。

他右手下垂,手里什么也没有,但左手却高高扬起——手中那张小弓正发出嗡嗡的响声。

三只筷子和剑气的撞击,正是许吾浪和卓伟的交手,整个过程仅仅是极短暂的一瞬,另一侧那五名考生,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这一瞬的时间,对路小石来说则足够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明亮,同时右手轻拍腰间,那一把奇怪的软刀便稳稳地握在了手中。

软刀从他腰间弹出,刀尖偏下、刀柄偏上,斜斜地横在身前,正是老牛头儿教给他的那招夕阳照。

按老牛头所说,这一招的主要用途是防御。

虽然此时卓伟的剑气已被许吾浪破解,不存在防御的问题,但路小石还是毫不犹豫地用了这一招。

因为又一道剑气来到他身前。

这道剑气比卓伟那道剑气的气势稍弱,但同样给路小石造成了威压。面对这样的剑,他不敢大意。

所以他果断地使出这招——曾经硬抗过忘形境强者的夕阳照,或许能再次抗住杜薇手中的剑。

原来在卓伟飞掠而起后,数步之外的杜薇也飞掠而来,竟是十分默契地和卓伟一起,将手中长剑直刺路小石。

没有了许吾浪的拦截,杜薇的剑则顺畅地刺向了路小石。

“噗!”

剑气刺在软刀上,发出一声让人心颤的闷响,而软刀在闷响中迅速弯曲下去,刀身极快地颤抖。

果然是夕阳照!

路小石似乎再次感受到了手中的力量感,眼睛也仿佛看到了那一抹夕阳光辉般的金黄……

他心中突然一惊,同时后仰倒下。

这个变故的过程极短,所以画面看着很连贯,像是他被身前的剑气直接刺倒在地。

原来一瞬之间,他突然感觉手中的力量感消失了,显然是这一招夕阳照又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并没有显出任何一丝奇特和威力。

他倒下的速度极快,但对于被剑气刺中的软刀来说,还是稍慢了一些。

没有发出金黄光芒的软刀,像被疾风吹拂的柳叶,迅速划过他的左腿,刀尖在他大腿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

但路小石不仅仅是用倒下的方式,来被动地应对杜薇的剑。

在电光石火之间,他仍然用无数次生死转换得来的经验,作出了最后并且也是有效的努力。

在左腿被划破的同时,他的右腿同时用力踢出,将身前一张八仙桌踹向了杜薇。

八仙桌被剑气穿过,咔擦破裂,木屑乱溅,桌上的盘碟、酒菜等残物,也是如雨泼洒。

杜薇秀眉微眉,身形遽然后退——她实在不愿被这些污物沾上了身。

路小石化解了杜薇的剑,按理说便化解了危险,至少可以松口气。

但他并没有停顿,而是倒地之后便毫不停顿地接连几个翻滚,躲到另一张八仙桌下,然后抬起右腿,将一条厚重的长条木凳踢向了空中。

宋且德身在空中。

他比卓伟、杜薇慢一些,或者说他是故意在等待这个机会,看到路小石仰面避让杜薇那一剑时,他果断地出手了。

他踏着桌面飞掠而来,人尚在空中,便一剑砍下,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长剑,而是开山巨斧。

剑气闪过,木凳断为两截。

宋且德掠来的速度没有受到木凳的影响,眨眼便落在路小石脚下,再次将手中长剑砍下……

此时许吾浪和卓伟仍在对峙,谁也没有再出手,二人都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对周围之事毫无所知。

门口、楼梯以及窗口前面,五名考生瞪眼盯着屋内,路小石这边他们插不上手,许吾浪这边倒是有机会,但他们却不敢靠近。

屋内一片混乱,充满着紧张和惊险。

而对于路小石和许吾浪来说,此时不仅人数上处于劣势,更是已经处于被动的困境,看来铁定是凶多吉少。

尤其是路小石,他此时还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桌凳限制了他左右的移动,迎头而来的,却是宋且德这位忘形境强者的全力一剑。

似乎他避无可避。

宋且德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毫不在意遮住路小石上半身的八仙桌,而是全力砍下一剑,大有连桌带人将路小石劈成两半的架势。

八仙桌应声而裂,长剑入地半尺。

路小石却不见了!

宋且德微微一怔,紧接着便感觉菊花一紧,整个人飞了出去,扑在另一张八仙桌上,连人带桌滑动了数尺才停下。

原来路小石竟如游鱼一般,从他胯下滑了过去。

他不仅仅是滑了过去,而是在滑过宋且德胯下后,单手拍地翻身而起,曲腿狠狠地踹在后者屁股上。

凭此借力,他像条跃出水面的鱼,冲杜薇而去,手中软刀更是嗡然作响,直刺杜薇小腹。

杜薇显然没想到路小石会如此没有节操地打法,愣是忘了自己比路小石高出一个境界,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手中横剑格挡,身形疾速后退。

但她更没有想到,路小石此招是虚招。

一瞬之间,路小石忽然收足,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便没有停顿地侧向转身,将软刀砍向卓伟腰间。

整个过程不仅突然,而且颇为诡异。

卓伟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许吾浪,对路小石这突然而诡异的一刀,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更没有预料。

第四十四章 杀神(下)

但路小石这一刀砍空了。

卓伟在软刀离他腰间还有半尺的时候,身体骤然前移,便避开了路小石的突袭,看着真是轻易得让人无语。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饶你路小石再如何诡异机变,在绝对的速度面前,在卓伟这样的忘形境强者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不仅如此,卓伟借此避让之机,突然向许吾浪发起了攻击。

他手中长剑极快地刺出,却没有涌出剑气,因为他想要让这一剑变得更快。

许吾浪也极快地动了。

此时屋内已是一片狼藉,除了无数破碎的碗碟、壶杯和残汤剩菜,还有随处可见的筷子,或在桌上,或在凳上,或在地上。

但谁也没有看清这三只筷子是如何到许吾浪的手中,更没有谁看见筷子又是如何到了紫檀弓的弦上。

面对卓伟极快的一剑,许吾浪紧扣弓弦的手指,松了……

…………

杜薇美丽的脸上挂满了恼怒,再次向路小石掠去。

先前毫不犹豫地配合卓伟刺杀路小石,便是因为她对眼前这个没有节操的家伙,早有着难以抑制的恼怒。

她从来就对自己的容颜很自信和珍惜,自信到连水粉胭脂都不屑去涂抹,珍惜到连水粉胭脂都舍不得去涂抹,但在不久前,她自信和珍惜的容颜,却被这个家伙那样狠心、无耻地洒满了石灰。

她更恼自己,明明知道对方只是化气境的身手,先前自己竟然不战而退,而不是强力反刺一剑。

一愣之后反应过来,她更加恼怒,于是在路小石转向突袭卓伟后,将先前就应该刺出的一剑,全力刺出。

剑气,直抵路小石的背心。

此时,路小石刚好一刀砍空,后背完全暴露在杜薇剑气面前,任何人看着,都会觉得他再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样,诡异地避开这一剑。

另一侧的五名考生,紧张又兴奋地看到了这一幕。

最早先卓伟那一剑实在太快,他们并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卓大公子刺向路小石的那一剑半途而废,应该是被许三公子坏了事,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此时杜薇这一剑,他们倒是看得真切,忍不住就要欢呼起来,但最后呼出来的声音却不是欢,而是惊,或者懵!

原来在距离路小石背心不足两寸的时候,剑气里似乎凭空闪过两只筷子,然后剑气便与这两只筷子一起消失了,而杜薇手中长剑竟真的是被一只筷子射中,发出一声脆响,被远远弹了开去。

——许吾浪松指后的筷子,射向了杜薇!

不能说是天下人都知道,但江湖上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其实这个世上最快的武器,是唐河许家的三镞凰羽箭。

三只筷子当然不是凰羽箭,但在唐河三公子许吾浪手中,却是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利器。

…………

许吾浪左肩一片血红,上面插入了两把剑。

一把当然是卓伟的剑。

另一把,则是宋且德的剑。

他和杜薇一样恼怒,甚至更为恼怒,纵然是东临宋家的庶子,但从小到大还没有谁敢在他屁股上踹上一脚。

而且是如此狠的一脚。

在恼怒中,他忘记了对许三公子的忌惮,况且距离又是如此的近,所以他想也没想便挺剑而出。

只是这一剑真的再次刺进许吾浪的后肩,他还是禁不住愣住了。

两剑在血肉里相撞。

在这极短的一瞬,屋内似乎安静了,而两把剑在许吾浪肩里相撞的声音,也似乎清晰地传了出来。

声音极其细微,却让人忍不住颤栗。

“走!”

许吾浪怒吼一声,双臂突然振起,两把剑从他肩头飞出,带着衣衫的碎片、鲜红的肉、细碎的骨屑,以及一片让人心悸的血水。

这一刻,英俊而文弱的许三公子,如杀神一般,浑身都散发着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戾气,让屋内所有人都窒了一下。

除了路小石。

在许吾浪叫走的同时,他身形一闪,便向门口冲去。

从佯装刺杀杜薇,到突袭卓伟失败,这只是一瞬间的事,甚至就只是一刀砍空了的时间。

而就是这个时间,许吾浪受了如此重的伤。

是为了救他,而受的伤。

但他没有犹豫,甚至一刀砍空后,身形都没有一丝停顿,便冲着门口冲去,似乎对许吾浪的伤势,一点都不关心。

没有谁知道,在他冲向门口的那刹那,他的眼神变得更加的明亮,更加的清澈,像是冬夜里最寒冷的星辰。

因为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做,而他更相信许吾浪会怎么做。

…………

门口守着的两名考生,正是李好和邓怀,此刻尚自发懵。

他们和深知卓伟心思的宋且德不一样,心中还是认为武试到底是比试。他们可以为杜薇刺中路小石而欢呼,但对血肉纷飞的血腥画面却难以接受。

尤其是画面的人,是许三公子。

他们知道唐河许三公子这个名号,代表的是斯文英俊,是玉树临风,是高冷得遥不可及,和眼前这个白衫染血、戾气冲天的杀神形象,实在联系不起来……

突然,他们惊醒过来。

因为他们发现一道人影和一把奇怪的刀,遽然出现在身前。

最能激发人的血性的,正是人的鲜血!

李、邓二人惊醒后,顿觉热血沸腾、豪气陡生,竟是以前所未有的凌厉气势,迎向了路小石。

但他们又懵了。

那道人影和那把奇怪的刀,明明已到了身前,但他们手中的刀剑迎上前去后,却发现那道人影和那把奇怪的刀又飘远了。

路小石仍是声东击西。

他知道此时去救许吾浪是矫情,也知道许吾浪最讨厌这种矫情,而最能对得起许吾浪一片苦心的,便是自己成功脱离此地。

他有把握将李、邓二人很快地丢翻,但没把握摆脱卓伟等人,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是他认为这样最有把握脱逃。

而这个策略成功的前提,便是他相信许吾浪会做他一定会做的事情。

他向楼梯疾掠而去。

…………

许吾浪倒下了,硬生生地摔倒在地上。

将两把长剑从肩头振出,和自剜割肉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钻心的疼痛。但这样的疼痛,绝对不会让许三公子痛得连用手撑地都做不到。

他的手还要做他要做的事。

两尺紫檀弓还紧紧地握在左手里,而他右手中又有了已经让屋内所有人感到震惊的利器——两只黑乎乎的筷子。

他身体摔倒在地上的闷响,掩盖了筷子划破空气的声音。

一只筷子射中楼梯口那名考生胸前的血囊,或许还射破了里面的实木板,所以那名考生惨叫着倒下了。

另一只筷子诡异地变了方向,射向已侧身准备掠起的的卓伟。

卓伟身形猛地一顿,筷子贴着他的鼻尖射过,而紧跟他身后的杜薇和宋且德,也随之一滞。

卓伟狠狠瞪了许吾浪一眼。

宋且德心虚看了许吾浪一眼。

杜薇直直地盯着许吾浪,突然手起剑落,划破了他胸前的血囊。

“对不起了。”她轻轻说道。

“是我技不如人。”许吾浪裂嘴而笑。

“追!”卓伟低喝一声。

三人径直掠上楼梯,进入二楼,又迅速地向左右两侧察探,却已没有了路小石的人影。

正在这时,楼下响起一片马嘶声,三人探出窗牖一看,见是酒家马厩里的十来匹马,正长声嘶叫、四处狂奔,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最远处那匹马的背上,紧紧贴着一个人。

正是路小石。

第四十五章 做好人,走正路

路小石紧抿着嘴唇,纵马疾驰。

飞扬的马蹄在平地上踏出一道滚滚尘灰,看着像是里面藏着一只被打得抱头鼠窜的妖怪,正向着东边的老巢仓皇逃去。

这的确是他的又一次逃跑!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逃跑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任何一次会像这次一样,逃得如此心思复杂,跑得如此心情沉重。

从今日起,他又要再多出一条经验。

做人千万不能妄自菲薄,但也千万不要不知死活的自以为是,或者自取其辱的自视清高,或者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从进到小小酒家开始,从看到那个乔妆得并不像掌柜的而自称是掌柜的的考生开始,他就知道里面一定会有一场针对他的围杀,他就知道要同时面对三名以上的忘形境强者。

或许……应该是肯定,是他自以为有过两次越境杀人的成功案例,所以仍然无畏或者心痒难搔地闯了进去。

然而他到底疏忽了。

卓伟并不是他曾经杀掉的那两名忘形境强者。

对卓伟实力的疏忽,当然是因为那一次出其不意地、侥幸地扇了卓伟耳光,是那一次在山谷中洒了卓伟一脸石灰。

其实他心中已经暗自认定,包括卓伟在内的世间所有的忘形境强者,身手都不过如此。

现在想来,当然是他错了!

虽然首先掀起错误的人是许吾浪。

对于藏在小小酒家里面的危险,许吾浪或许比他察觉得晚些,但人家有晚察觉的本事!比如卓伟显露出来的慎重甚至忌惮,比如那些鬼神莫测的筷子……

路小石长叹一声,暗暗安慰自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然后义无反顾地决定,将逃命进行到底。

事已至此,若能逃出个稽考的状元来,也算不愧对伤心而委曲的连胖子,也算不辜负白衫变血衣的许浪子。

那就拼命逃吧!

…………

在青颜和十数名龙羽军军卒的注视下,路小石以武试第一名的成绩逃到终点营,然后迅速地翻身下马。

“名字?户籍?”

青颜看着他问道。

“有人受了重伤。”

他径直走向青颜,沉声说道:“唐河许吾浪,在小小酒家受伤了,还请青提朴马上派……”

“名字?户籍?”

青颜提高了声音。

“路小石,京城人。”

路小石皱眉回答,同时也直直盯着对方,再道:“他的伤很重!”

青颜侧过头去,细细地看着一名龙羽军军卒记下了路小石的名字和户籍,才回过头来,道:“你做得很好。”

路小石深吸一口气。

青颜再道:“对于探子来说,探得的军情才是最重要的,同伴的性命,甚至自己的性命,都在其次,所以你合格了。”

“合格个屁!”

路小石对自己错误的责怪,就像早就憋在心里的火种,终于被青颜点燃,一时间哪里还顾得什么大将军,什么唯一的女提朴?

他大声吼道:“没有许吾浪,没有连赤,我鸟都不是!你想要什么军情?你把探子性命都整没了,谁把军情传给你?”

青颜挑挑眉。

“探子也是人啊!”

路小石怒道:“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冷血?你不在乎他们,难道还想他们在乎你?谁欠你的?”

“氐羌族人欠我的!”

青颜并没有因为路小石的无礼而怒斥,平静说道:“北氐国、西羌国,他们都欠我的,欠我们所有王朝人的!”

路小石哑口。

“路小石你记住了,在战场上,任何胜利都是换鲜血换来的,不仅是敌人的血,还有战友甚至你自己的血!“

路小石默然。

青颜语气稍缓,道:“我早说过了,武试中谁也不会真的丢了性命,许吾浪死不了。”略略一停,又道:“那个胖子也没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路小石怔道:“你认识连赤?”

青颜没有回答,扬手一挥,道:“走吧,回京城。”

路小石再怔道:“这就走了?”

青颜转身而去,道:“难道还要给你搞个欢庆仪式,让所有人知道你是王朝的探子?”说完便喝令一名龙羽军军卒即刻送他回京城。

路小石讪然,嘀咕道:“我的意思是后面还有人,大家同行嘛。”又猛地想着同行的会是卓伟等人,便赶紧住了口。

…………

梨花街不如寒士街那样庄严肃穆,但行人也极稀少。

路小石被龙羽军军卒领进兵部,又几经转折,最后一个人呆在一间空旷的房间内,莫名其妙地坐着。

过去一柱香时间,他百无聊耐,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叹道:“能不能有点办事效率?官僚主义害死人知不知道?”

“此话何意?”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惊得他背心一凉,回头看去,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男人身着常服,面色平静地背负着双手,看着像是刚刚进来,又像是在那里站了许久。

“冉大都督?”

路小石有些诧异此人诡异的身手,但也明白出现在这里的人,应该就是老张说的那样,是王朝现任的大都督冉莫。

男人没有否认他的身份,踱到路小石身侧,在一张杨木花椅上坐下,右手轻拂,略有些褶皱的常服立刻变得光滑整齐。

路小石赶紧行礼,心里却突然起到,如果许吾浪有眼前男人这样的身手,那装起逼来才叫一个漂亮!

“路小石?”

冉莫虚着眼睛,将路小石打量一番,道:“倒也难得。”

路小石不知其意,垂手默立。

“何为化气?”

冉莫突然问道。

路小石正经神色,答道:“凝神开窍,通经畅脉,调节吐纳呼吸,引天地之气入体,固而疑结精气,是谓化气。”

冉莫点点头,道:“何为忘形?”

路小石想也没想,摇头道:“我现在只是化气境,还真不知道什么是忘形。”

冉莫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道:“对于修行来说,化气是指化无为有,也就是你说的引天地之气入体,在体内凝成精气,也称为内气,做到这一步,便算是踏入了修行之门。”

“此后,随着对内气生成、运行规律掌握的加深,对内气和身体穴窍结合的感悟加深,修行者必然功力渐长,到了内气和身体窍穴完成融合后,也就达到了化气境的大成。”

路小石恍然,心里不由自主地又责怪起老张来。

老张是他修行的启蒙老师,但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庸师,只说得出化气、忘形、初神、明神、见虚五境,却从没说过为什么会分此五境。

瞧瞧人家冉大都督,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什么叫化气境,不愧是天下无敌的明神境高手!

但忘形境又是什么?

“化气,是从无到有,忘形,则是从有到无。”

冉莫当然不知道路小石的心思,只是按他自己的语言逻辑说道:“这个从有到无,不是指散去内气,而是指忘记容纳内气的身体窍穴。”

“大都督!”

路小石认真道:“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筌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蹄有形,鱼兔其意。得其形而取其意,通其意而忘其形。”

冉莫看着路小石,道:“话虽如此,但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却是百无一人。”

“大都督……”

路小石更加认真地说道:“能不能再说简单一点?”

说也奇怪,当初见着卓伟身边那位单衣中年男子,以及后来见着青颜,他都感受到了两位据说是初神境高手的威压,但此时面对虽然只是据说,但一定是可靠据说是明神境高手的冉莫,他却没有感受到一点点的威压。

好像冉莫就是一个普通汉子。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确信冉莫的功夫深不可测,这也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修行的问题产生了兴趣,真心希望听得明白一些。

冉莫张开欲说,但很快眼神中又闪过一抹复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为难事,所以过了半晌,才沉声说道:“修行不是请客吃饭,哪有什么简单明了的?你能明白便明白,不能明白那是你造化不够!”

路小石愕然,讪然。

“得其意而忘其形。”

冉莫不再看路小石,似是自言自语,道:“意由形出,得意忘形。神念强,则内气自然强。你虽年少,走的路却不少,见识的也足够多,应该明白。”

路小石不明白。

“我送你一句话!”

冉莫突然看向路小石,道:“作为通过稽考的第一人,我就把这句话送给你,当作奖励。”

路小石怔道:“请大都督训示。”

冉莫盯着路小石,一字一字说道:“做好人,走正路!”

第四十六章 得意忘形

冉莫说完这句话后,便起身走了,丢下路小石在空旷的房间里独自凌乱。

“我招谁惹谁了?”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恨恨道:“不教我没关系,但也不能把我视作坏人啊!”但想想又有些无奈,叹道:“我确实不是好人,但竟然也不是坏人,这简直没天理!”

某个身着兵部校由服饰的年轻官员进门来,冲着路小石一番作揖寒喧,言下之意却是“大都督已经走了,你小子也可以走了哈。”

路小石悻悻地出了兵部。

他一直认为参加稽考是一件无趣的事情,现在看来,通过稽考,才是真正无趣的事情。

倘若是科考夺得第一,那才能算是真正的状元,出任正四品的官职自然是意想之事,搞不好还会被哪个公主看中,做做附马什么的。

当然,他肯定不愿意套上附马这种憋死人的身份,但同样也不愿有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身份。

稽考第一?

这是哪门子的第一?鬼头鬼脑的,偷偷摸摸的,如果不是为了让老张说出自己的身世,那他真是打死也不愿来淌这浑水!

“路路!哈哈哈!”

正自瞎想,不防耳中听得一阵炸雷响起,惊得路小石赶紧一瞧,见是一身光鲜的连赤迎头而来,那一堆肥肉竟是异常灵活地在青石板街上扭着,极像一只爬上冰层求偶的海豹。

“你怎么在这儿?”

路小石满心诧异,他可是到了京城就被领进了兵部,并没有机会给这家伙联系或通传一声。

“咱不关心你吗?听着你进了城,我赶紧就来了。”

胖子容光焕发,挤眉弄眼地说道:“路路,你真夺了状元?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兄弟。”一手冲自己坚起了大拇指,一手搂住了路小石的肩膀。

路小石甩掉胖手,迟疑道:“不恨我?”

“恨你干嘛?”

“可是……”

“别婆婆妈妈了,咱们可是兄弟,你夺了状元,那和我夺了就是一样的!路路,咱洒脱一点行吗?”

路小石细细地瞅了半天,仍然不敢确定胖子说的是不是真话,便另出话锋,关心道:“对了,我听青颜的口气,她好像是认识你的,可那次你怎么说和她素未谋面?”

“她还提起过我啊?!”

胖子眼神里开始冒星星,喜道:“我们当然认识……嗨!我当时说的是和青大将军素未谋面,不是说青颜!因为那时候我才六岁,对她的仰慕之心还不强烈,等于没见。”

路小石忍俊不禁,也放下心来,道:“那接下来怎么办?如果你还想我做做绿叶,那我一定二话不说、肝脑涂地……”

“我要走了。”

胖子的神色黯了下来,叹道:“连城那老小子带来了话,说是小春时节,该收麦子了,让我赶紧回去。”又恨恨而道:“他肯定是因为我没过稽考,故意整我!”

路小石闻言无语,心中莫名也有些黯然,半晌说道:“那你走了……你就不见你的青大将军了?”

“怎么见啊!”

胖子语气幽幽,道:“经过稽考这么一折腾,我也明白了,如果我自己不是一朵花儿,那别说你这一片绿叶,就是满山的绿叶,也不能让她正眼瞅我。”

“所以啊……”

胖子语气突然变得无比坚毅,道:“我一定要晋到初神境,成为一朵真正的花儿,让谁都瞅得着我!”

“佩服!”

路小石抱拳道:“就冲你这份决心,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说!”

“得其意而忘其形,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得意忘形啊!”

“说重点!”

“素质!”

“请连爷指教!”

“哈哈!”

胖子双手扶着腰间的赘肉,满意地点点头,道:“这话听着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你别再想着用身体窍穴运行内气,而是用神念去控制。”

“神念控制内气?”

“很难吗?”

“对于连爷来说太简单,对于区区在下来说,好像很难!”

“哈哈!”

胖子大手一挥,转身边走边说:“像你这种小角色,当然没有破境的经验,多半想着内气炼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破境了。”

路小石碎步跟上,谄笑道:“那不然呢?”

“当然不是!”

胖子为人师表,气度非凡,道:“修行的方式千千万,为什么都少不了打坐,少不了凝神?因为打坐就是为了凝神,凝神就是为了粹炼神念,而这也就是得意忘形的方法。”

路小石可劲儿点着头。

胖子双手叉腰,道:“当你神念精纯到一定程度,便会破境重生,内力自然随之而强,重要的是内气还能随念而出,外游于身体窍穴。”

“精辟!可好像还是没说怎么用神念控制内气?”

“愚蠢!”

胖子有些恨铁不成钢,皱眉道:“得意忘形,当然是先得其意,后忘其形!你当初是怎么化气成功的?”

“吐纳呼吸,引天地之气……”

“用什么引?”

“心念!”

“那不得了?”

胖子摇头道:“当初我破境我时候,连城那老小子就说了,其实心念就是神念的宿体,所以神念也可以说是一个人的见识、经历的沉淀、积累,那么多修行者会选择云游四海,为的就是增加自己的阅历……”

他边走边说,手舞足蹈,道:“阅历越厚重,经历越丰富,心念自然就多了,经你凝神淬炼后,成为神念,那自然也就强大了,而神念强大之后,自然也就可以控制内气了!话说这都不算什么,如果你能晋到初神境,那才能知道神念强大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诧异地回过头,见路小石远远落在身后,紧闭着眼睛、紧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胖子蹭蹭走回来,瞪着眼睛瞅了半天,劝道:“路路啊,得意忘形说着简单,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想明白的,你没事的时候再好好琢磨,这会先送我……”

他突然住了口,瞪得溜圆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金黄!

而他面前,路小石忽然软刀在手,刀尖偏下、刀柄偏上,斜斜地横在胸前,那抹金黄便是从刀身上一闪而出的金黄光芒!

梨花街的青石板很干净,但那抹金黄光芒一闪而过后,青石板上方竟呼地卷起一阵蒙蒙尘灰。

尘灰之下,青石板表面的白痕触眼,像是被最锋利的刀片硬生生地刮掉了一层。

“路路,你……”

胖子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得意了?”

路小石眼开眼来,满脸笑意,道:“忘形了!”

第四十七章 相鼠有皮

胖子瞠目结舌,半晌道:“路路,你这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啊!”

“怎么说话的?”

路小石一边将软刀插回腰间,一边笑眯眯地摇着头,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因为老张说了,我老早就是化气境大成,现在破境也就是赶了个巧。”

他当然没有说他脑海里有着一个二十七年的记忆,也没有说早先冉莫那番筌蹄鱼兔理论对他的冲击,更没有说胖子这一番莫名其妙地教诲,就像救活骆驼的第一棵青草,竟让他立时想通了某些关键问题。

但这样走在大街上就破了境,确实是怎么看也不像人干的事儿。

或许与这一个月来的武试有关,毕竟真刀真枪的厮杀更有助于破境。但他自己更清楚,先前破境那一瞬,明显有神念骤增的感觉,应该主要还是归功于那个二十七年的记忆。

而这种记忆,是除了他以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的,他不过是捡了一个其他任何人都捡不着的便宜而已。

应该谦虚!

“你这不是谦虚!”

胖子心里酸酸的,心想我才表示了晋境的决心,你就真给我来了个现身说法,简直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更想着这绿叶在化气境就能丢翻自己,现在忘形了还了得?于是他恼火道:“你这是嘚瑟,是故意显摆,是装逼!”

“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得意忘形,行了?”

“你……”

“你什么呀你,我不过刚刚晋入忘形,你都想着要入初神了,咱们之间是天上地下,差老远了!”

“嘿嘿,那也是!”

心宽体胖的胖子破罐子破摔地一想,心里顿时舒服了,但紧接着又愁眉苦脸地说道:“今天我这一走,咱哥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多送送我。”

路小石有些吃惊,道:“现在就走?”

连胖子有些郁闷,道:“谁让我打不过连城那老小子呢!”

“赫赫,连城……是你亲爹吗?”

“这也是困扰我二十多年的最大问题。”

“有爹是什么感觉?”

“生不如死!”

“当真?“

连赤向着远处那六条壮汉努怒嘴,一脸幽怨地反问道:“你说呢?”

路小石想了想,安慰道:“聊胜于无。”

连赤翻了一个油腻的白眼,咒道:“真等你有了爹那天,你指不定想死的心都有了!”

…………

十八里相送,终究是一别。

看着胖子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地平线,路小石颇有些失落,好像失去了一件极其重要但却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

这种感觉和他以前离开任何一个地方的感觉都不同,诸如离开邛州城,离开狗儿,甚至离开老牛头儿。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低沉情绪,从城门一直洒落到小巷子。

而走过小巷子时,他突然又精神一振——稽考已然结束,老张也该说说自己的身世了。

一念至此,他急急冲进天赐客栈,所幸二楼的房间还在老张名下,不幸的是老张又没了踪影。

想着可能随时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极有可能见着自己的父母,路小石按捺住心中的急迫和激动,叫人烧了水来,洗净一番,换上了那件崭新的蓝布长衫后,方才又下了楼。

“胖子都知道我回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焕然一新的路小石走出天赐客栈,恨恨地想着:“我看十有八九啊,你是想赖我帐……不对啊,依你老张的性情,应该没耐心花这么多时间来骗我……”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禁暗自吃惊:“不是吧?难道我爹娘早死了,老张觉得只告诉我两个坟头,很难为情,故而避我不见?”

正胡思乱想,不防瞧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刚自寒士街踏入小巷子,正是一看就是一副赖帐模样的老张!

“可逮着你了!”

路小石大步冲上前去,气乎乎地说道:“老张你太不够意思了,我好歹也得了个稽考第一,你居然没有表示表示,还想着不见我怎的?”

红照壁街照旧很热闹,而寒士街连带着小巷子却仍然很清静,他这一冲过来,虽然没引起什么人注意,却把老张惊着了。

“你破境了?”

老张惊的是这个。

“少来这套!”

路小石可不会被老张带节奏,执著地说道:“稽考结束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老张将路小石上下打量一番,恢复了笑眯眯的神情,答非所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我还以为冉大都督会和你聊很久……”

“别给我提冉大都督!”

路小石到底还是被带了节奏,愤愤道:“我就纳闷了,我没招他没惹他,他怎么就看我不顺眼?”

老张有些诧异,道:“他怎么你了?”

“他……”

路小石强忍一口气,道:“他竟然送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做好人,走正路!”

路小石更加愤概,道:“他说我不是好人倒也罢了,竟然还明目张胆地怀疑我是坏人,真是……”

他忽地反应过来着了老张的道,赶紧转口,问道:“老张,是不是我爹是罪大恶极的坏人,所以大都督才这么说我?”

老张浓眉轻抖。

“老张!”

路小石话锋直指要害,严肃道:“稽考结束了,我也得了第一,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说说我的身世?”

老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路小石嘿嘿笑道:“这么难开口啊?如果我身世太过显赫,你不说也罢,就说说我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总可以吧?”

老张闷了半晌,又忽然扭过头去,看着夏起的府邸,口中说道:“你爹啊……和夏大都督是至交。”

“不会吧?”

路小石继续套路,夸张地笑道:“真没看出来,你和夏大都督还能是至交!”

“莫瞎说!”

老张嘴角抽搐数下,轻声道:“千万莫说我是你爹!我……不敢是。”

路小石暗自一怔。

十七年来,老张从没承认是他的爹,但也从来没有直接否认过,既然现在破天荒地否认了,看来说出实话的时候也快到了。

只是对这个“不敢是”,他实在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因为他的英俊!

“怎么不敢?”

路小石心中疑狐,口中却是趁胜追击,笑道:“我同意啊!只要我同意,你就是我爹。”

“咳咳!”

老张清咳数声,又恢复了笑眯眯的神色,道:“你别想着套我,我说话是作数的,既然说了稽考一结束就会告诉你的身世……”

路小石睁圆了双眼。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这个……而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再过上几日,会有人亲口告诉你,关于你的所有事情。”

“这样也行?”

路小石傻了眼。

老张的小眼虚成了一条细线,笑而不语,双手抄在袖管里,右脚还微微抖着,完全是一副管你海浪滔天我自闲庭信步的欠抽模样。

路小石肯定不会抽老张,也不具有抽老张的本事,只好将一口气咽下,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张啊,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稽考得了第一,以后有什么打算?”

老张装聋作哑地打断了路小石的劝说。

“还能怎么打算?”

路小石到底忍不住,怒了。

“反正跟你过不下去了,不如我就自立门户,就算是做了探子暴尸荒野,也比被你骗着强!从现在开始,咱俩分家了啊,说分就分!”

他一番狠话撂出,转身就走,走了几步仍觉得不解气,再扭头将先前那句没说完的话撂下:“老张你记着,人而无仪,不死胡为?”

老张笑眯眯地看着路小石渐渐远去,心中嘀咕:“这小家伙啊,如果知道了身世,怕是真的会让我去死啊!”

………

第四十八章 当街决斗

路小石知道老张油滑,但不知道这么油滑!知道老张脸皮厚,但不知道厚到了这种程度!

红口白牙说好了的事情,到头来居然还耍赖?

他一路暴走,一路愤概。

半个时辰后,不知不觉走到一条人流如织的宽大街上,他气恼的心情终于好了些许。

这里是春台街。

其实在街上随便拉住一个王朝人,只要那人还存有一丝丝的良心,那么问他觉得这春台这两字如何,答案则一定是——哪啥?也忒普通了!

但路小石不觉得普通。

他知道春台这个名字是取自前前朝某位大贤之语,其本云:“众人煕煕,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当然,他不是因为名字取自大贤之语,便觉得它不普通,而是他知道取这个名字的人不普通。

这个人是贾东风。

路小石没有见过贾东风,但对他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不仅知道他就是王朝的丞相,还知道他是王朝建国六百年来,第一位丞相。

贾丞相,注定不是普通人。

如果问王朝人最痛恨谁,那一定会得到一个绝对一致的答案,即是奸贼郑雄;如果问王朝人最爱戴谁,那也一定会得到一个基本一致的答案,就是丞相贾东风。

因为自虞乐元年以来,除了已经死去的诏明太子郑壁,唯一敢和郑雄这个一手遮天的晋王吹胡子瞪眼睛的人,就只有贾东风一人。

按连胖子的说法,那就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春台街上,煕煕往来。

路小石思绪飘散,在人群中慢慢前行,眉头不知不觉皱在了一起。

太子已死去数月,贾东风是否还保持着向恶权劣贵抗争的血性?是否还敢和郑雄吹胡子瞪眼睛?

没有了太子的撑腰,贾东风又是否会被迫向那奸贼曲下膝盖?

那样的话,江南的王朝人还会不会有收复失地的盼头?江北那些生活在氐羌人统治下的王朝人,还能不能回归故土?

“真是闲得蛋疼,我自己亲爹是谁都还没搞明白呢!”

突然醒悟到自己在莫名其妙地忧国忧民,路小石赶紧自我解嘲一番,摇头暗道:“都怪老张,平日里没事就给我讲这些破事儿,搞得我都神经兮兮……”

一不留神,他险些和对面一人撞上,赶紧笑脸道歉:“对不住啊……”看清眼前之人,他的笑容却顿时僵在脸上,心中苦叹一声:“连胖子下手太没轻重了!”

原来此人竟是长脸李尚德!

不过和武试的时候相比,李尚德明显瘦了不少,那张长脸也显得更长,而且极为苍白,更夸张的是他手里握的不再是黑铁枪,而是一根拐杖!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人家受伤未愈啊。

李尚德自然也看清了路小石,瞬时像看见猎物的豹子一样,警惕地虚起了眼睛,杵在地上的拐杖也有意无意地横握在手,像是握着一把铁枪。

“是你啊!这个……兄台的伤既然没有痊愈,应该静养才是啊!”

路小石真心觉得连胖子过分了,很有帮他道歉的必要,于是抱拳道:“实在不好意思,虽然青提朴说了,武试就是真正的战场,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给你说声抱歉……”

“和你无关。”

李尚德虚眼说道:“这是我李尚德和连大公子的事情。”

“话不能这么说。”

路小石笑道:“连大公子是我路小石的兄弟,他有过错,我这个作兄弟的自然要代他赔礼……你是李尚德?唉呀!原来李兄就是文试第一……”

他突然住了口,直愣愣地盯着李尚德看了半晌,然后又左看看右看看,嘴里“咦咦”不停,脸上眉飞色舞。

原来他突然发现李尚德眉间印堂处隐隐有些气息流动——这便是修行者的精气啊!

以前他只是化气境界,当然看不出别人的精气、神气,今天虽然破了境,却又忙着和胖子惜别以及和老张斗争赌气,硬是没机会留意。

此时意外发现忘形境竟比化气境多出这份眼力,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和兴奋,一时间竟是忘了把话说完。

但这种表现落在李尚德眼中,却就是另一番光景。

打伤他的人是连赤没错,但这家伙和连赤是称兄道弟的一伙啊,明明伤了人,现在又在面前提什么文试第一,还挤眉弄眼地“一”“一”叫个不停……

这就算不是挑衅,也绝对是幸灾乐祸!

“你是路小石?”

李尚德沉声说道:“既然你要替连大公子道歉,那我若是再推却,可就显得小气了。”

路小石犹自兴奋道:“本该如此,本该如此啊!”

李尚德不再说话,默默地退后两步,同时用左手将右侧袖子唰地撕下半截,用力掷在地上,然后将右手中的拐杖直直指路小石。

“李兄,你这是……”

路小石终于醒过神来,惊诧道:“你要和我决斗?”

“正是!”

李尚德冷冷道:“路小石,我正式约你决斗,你应还是不应?”

王朝崇武、风气开化,京城内更是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即是任何人都可以邀约他人当街决斗,而且只须记住一点,不管双方动用什么兵器都不会被禁止,但绝对不可以出人命。

路小石在京城住了多日,也看过不少这种决斗,但是决斗的前提是要有仇有怨啊,他真的没见过谁会和道歉的人决斗,一时又怔住了。

瞅着二人这架势,街上人群嗡地一声便散开了,但又迅速以二人为中心围成一圈又一圈,甚至还有两三道叫好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

李尚德见路小石未出声拒绝,那自然是当他应了约,又见周围人群已腾出了空地,于是冷哼一声,将手中拐杖呼啸刺出。

拐杖如枪,瞬时已至。

路小石突然侧步滑开,再探手一抓——原来他回过神来,竟忽然也想决斗一场,看看自己晋到忘形境以后,会和以前到底有什么不同。

而这一探手,他便立时感觉到真有不同——速度快得让他自己都颇不适应,明明是试探的探,不想一探便探到了李尚德的拐杖上。

他右手手掌一紧,便握住了拐杖,顺势再向内一拉,李尚德连人带杖就被拽到了身前。

与此同时,路小石左手握拳而出……

“呯!”

李尚德在一声闷响声中,撒开拐杖,倒飞了回去。

路小石呆了半晌,又赶紧看了看自己拳头,叹道:“牛逼!忘形境就是牛逼!”

原来这一拳还没挨着李尚德,内气竟已化作拳风,自发灌出,端端打在李尚德的胸口。

“哎呀!死人了!”

“决斗出了人命,了不得了!”

人群中惊呼声四起。

路小石心头一惊,抬头看去,见李尚德躺在街上一动不动,脑袋下面的青石板已是血红一片。

竟是真死了!

路小石脑子嗡地一声响。

京城内确实不禁决斗,甚至巡警的龙羽军军卒也经常簇在一起观看决斗,但如果决斗中出了人命,那却是当街杀人甚至蔑视皇权的重罪!

路小石身形忽动。

他当然不是逃跑,事实上在京城的街上杀了人还想逃跑,那是对龙羽军的侮辱和挑衅,面对的将是绝对的镇压,就算能侥幸逃出京城,也会在整个王朝内受到终生的追缉。

他跃向了李尚德,皱着眉头蹲在地上,拔开其头部,细细察看。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自己十分清楚,先前那一拳虽然快得自己都有些意外,但力道却不足以致人死亡,而更关键的是,拳风打在李尚德胸口,流血的却是其脑袋——

他要察看的便是唯一一种可能,是不是李尚德在倒地时,因为后脑勺先行着地,从而导致其流血不止。

而这一看,他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

李尚德后脑勺上的鲜血,正从一个小小的洞口汩汩流出,这洞口形状并不规则,且里面极深,断然不会是碰着青石板形成的创伤。

他手指在李尚德后脑轻抚,结果意外而不意外地感觉到,似乎洞里还嵌着一枚小小的石子……

第四十九章 小祖宗

南海郡的郡城是扬城,临近海边。

当太阳落下后,海面上的微风吹进城来,灼热的大街小巷立刻就变得通透清凉起来,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就像草儿的感受一样。

老祖宗授她的葬月功法的确有些奇妙,至少和她以前修炼的功法完全不一样,那些重新凝聚起来的内气在经脉里游走时,她感觉就像是沐浴在清凉的月华下,全身都充满着说不出的舒适。

当然,她感觉舒服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里。

自从改口将老祖宗叫了师父,老祖宗便不再像老祖宗,也不像隔壁家的孤身老奶奶,而是像……她说不出来到底像什么。

这种感觉比葬月功法还奇妙,因为和老祖宗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无比的安定,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和老祖宗呆在一起。

那是一种暖暖的的感觉。

当初只有和杏儿兄妹在一起才会挂上嘴角的笑意,又重新冒了出来,而且一看到老祖宗那慈善的面孔,她就会忍不住。

所以她竟是忘了周姆姆。

直到这日酉时,她去葬园门口领食盘时,那个叫银杏的侍女和她闲聊,才知道周姆姆竟然被杖责了。

银杏是接替陶言给老祖宗送食的侍女。

或许是银杏的名字中有个杏字,让草儿想起了妹妹杏儿,所以在银杏第一次报上名字后,她就破天荒地主动与侍女闲聊了几句。

那自然是很生涩的闲聊。

不知银杏是出于对老祖宗的惧怕或者敬重,还是对草儿有所好奇或者同情,所以将生涩的闲聊继续了下去。

二人竟熟识了。

“为什么?”草儿惊讶地问道。

“听说是偷了大小姐的东西。”银杏小心翼翼地四处瞄了瞄,回答道。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打得挺惨的,不过是家主亲自下的令,我也不敢去打听。”

“我要去见家主!”

“你疯了!”

“周姆姆那样好的人,断然不会偷人家东西,我要给家主说清楚。”

“草儿,我们都知道老祖宗会罩着你,但你也不能因此胡来,更不能没凭没据的就去找家主!再说了,家主身体一直不太好,哪里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草儿沉默了一会儿,将食盘放在门槛上,道:“你帮我看着,我很快就回来。”说完径自跨出大门,顺着碎石小径而去。

银杏没想到草儿说去便去,一时急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那个略显瘦小的身影很快隐没于石径花丛中,只好双手合什,默默祈祷老天爷保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

葬园就在杜家大院内,但杜家大院实在太大了。

草儿顺着碎石小径走了数百步,又穿过了两道青石院墙,过了四座雕栏小桥,途中问了七个侍女,最后才来到了一座恢弘而古朴的大门前。

手足阁。

大门上方的牌匾很陈旧,黑黄两色漆都有些脱落,但看着仍然很有气势,那三个字也是龙飞凤舞,霸气隐现。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家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对于草儿的请求,门口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指了指头上的牌匾,训斥道:“这是太祖皇帝亲笔所赐的手足阁,除了家主和夫人,便是大小姐也要经过允许才能进入,岂是你能妄入的地方!”

“那我就不进去了。”

草儿觉得那人说得很有道理,认真想了想,道:“请你给家主代个话,说周姆姆并没有偷东西,一定是他弄错了。”

“噗!”

管家哭笑不得,手指着草儿哆嗦半晌,斥道:“你是哪个院儿的?哪个姆姆手下?我杜家怎么会有你这样不知规矩的侍女?”

草儿没有说话,眼睛坚定地看着管家。

“来人!”

管家沉声喝了一声,道:“将这没有规矩的丫头拖下去,杖责二十!”

大门内很快出来两名小厮,一言不发地冲着草儿路来,伸手便去抓她胳膊,但他们的手还没触到草儿,自己便横飞了回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草儿不喜欢别人碰她。

两名小厮吃痛惨叫,管家则瞪大了双眼,半晌厉声喝道:“给我来人!将这无法无天的丫头擒下,奉请家法!”

“何事喧哗?”

大门内没有再跑出来小厮,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而听到这声音,气白了脸的管家赶紧缩身躬腰,退到门侧。

两名小厮也赶紧爬起来,退到大门另一侧,低头而立。

大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华服昭昭。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面白无须,他身后数步外是三位女子,靠前是一位彩裙美妇,怡淡端庄,而她身后二人竟是栗姆姆和陶言。

“家主、夫人。”

管家低着脑袋,声音有些惶恐,道:“属下管教无方,让不知是哪个院的侍女闯了来,扰了家主、夫人休息,还请家主责罚。”

“你就是家主啊?”

草儿有些惊喜,她没有去看栗姆姆和陶言,因为她觉得此时为周姆姆说清楚,比她想打这二人更为重要,所以看着男人说道:“周姆姆是好人,不会偷人东西,是你错了。”

场间一片安静。

管家额头爬上了冷汗,心里早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侍女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是下定决心晚上开始就整治下人,以正家风。

男人则显得颇为意外,挑眉道:“我错了?”

草儿点头。

男人道:“可有证据?”

草儿摇头。

男人微微皱眉,看着管家说道:“罚你半个月例银。”

管家暗自松口气,一边谢恩,一边低头侧脸,示意草儿赶紧退下,但草儿根本就没看他,仍是直直盯着男人。

男人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侍女,似乎产生了兴趣,又问道:“你是谁?”

“禀家主。”

草儿不看栗姆姆和陶言,不代表这二人也就不看她,事实上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这二人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此时听得男人相问,陶言垂首道:“她叫草儿,是周姆姆招来的,说是她家亲戚,周姆姆的事情,与她也有份。”

男人面露不悦,道:“既然知道她也有份,为何之前不报?”

陶言用肘轻轻拐了拐栗姆姆,后者马上答道:“家主明鉴,陶言是不敢。”

男人侧头,道:“为何不敢?”

栗姆姆快步走上前来,低头道:“禀家主,当日陶言是亲眼看见周姆姆在大小姐屋里行窃,只是她当时孤身一人,并不能人赃俱获,便尾随了周姆姆,结果看到周姆姆到了葬园,将手里东西交给了这女子,还听到周姆姆亲口说了,她手里那包东西就是蚀笑散……”

“哦?”

男人似乎反应过来,看着草儿说道:“你就是服侍老祖宗那个……”他突然面色一沉,厉喝道:“放肆!”

原来草儿竟是身形一闪便到了男人身前,同时右手忽地挥出,朝着栗姆姆的脸上扇去。

先时听到陶言说她是周姆姆的亲戚,她还想着周姆姆定是为了她好,才那样说的,但后来栗姆姆竟然说周姆姆偷了蚀笑散,还给了她,便立刻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该打的人一定要打,一刻也耽误不得。

她可是比谁都清楚蚀笑散的事。

但她到底没有扇到栗姆姆,因为男人大袖轻拂,便将她拂开了数步之远。

“我真的想打她!”

草儿看着男人,认真说道。

男人则已怒容初显,皱眉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她!”

草儿没说话,但却身形一闪,又冲栗姆姆而去。

男人大袖再挥,挡在栗姆姆身前。

不想草儿身形一变,同时化掌为拳,突然向男人胸前冲去,速度竟然奇快。

但男人显然更快。

他冷哼一声,大袖在空中轮翻,像一只翩然蝴蝶,瞬眼便撞在草儿肩头,后者立即被撞出十步开外,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闹!”

谁也没看清楚,一个老妇突然出现在草儿身后,面无表情地说道:“现在的杜家就是这样了?大小无序,尊卑不分!”

场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草儿揉着屁股站了起来,指着男人说道:“你不说杜家没一个狠人吗?他怎么这么厉害?”

老祖宗呵呵笑道:“傻丫头,人家到底是初神境,你连忘形境都没到,怎么不比你利害?”

男人突然蹭蹭前来,长手作揖,躬身行礼,道:“侄晜孙杜下,拜见老祖宗!”

老祖宗嗯了一声,道:“她是我新收的徒儿,若按辈分算来,你该叫一声小祖宗,怎能如此无礼?”

场间寂静,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

杜下微微一怔,又向草儿长身作揖,道:“侄来孙杜下,冒犯了小祖宗,万请恕罪。”

草儿没有像老祖宗那样嗯一声,而是赶紧侧跨一步,将半个身子藏在老祖宗身后,害羞地瞟着这个中年男人。

“没事了,走吧。”

老祖宗不再理会任何人,笑呵呵地对草儿说道:“以后不经我的同意,你可不许出园子!”

“我想去看周姆姆……”

“等你打得过你来孙了,再去看吧。”

“师父可别这样说,他都那么大了……”

一老一少渐渐远去。

杜下苦笑一声,站直了身子。

“那孩子……”

彩裙美妇走了过来,依偎在杜下身边,轻声道:“我看着挺亲切。”

男人看着美妇,轻声道:“夫人记住,那是我们小祖宗。”

美妇抿嘴一笑,华彩照人,道:“可我怎么觉得她像我们薇儿?”

男人点点头,道:“是有几分像……夫人,现在将家事交给薇儿,到底还是早了些?”

美妇爱溺地看着男人,柔声道:“家事也是身外事,就由她去处理吧,反正有供奉帮称着,你要紧的只是养着身子便好。”

男人笑了,满眼疼爱。

第五十章 身陷京尹衙

路小石的心沉了下去。

很显然,李尚德并不是他杀的,凶手必定另有其人。

但这人利用他打倒李尚德的瞬间杀了人,目的则更为显然,就是想要嫁祸于他!

再根据那人射出石子的时机,以及石子嵌入脑骨的深度,说明此人不仅功力匪浅,而且心狠手辣……

他的眼睛迅速在人群中扫瞄,很快在那一张张或惊讶、或愤怒、或兴奋、或幸灾乐祸、或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脸中,扫见了两张与众不同的脸。

很熟悉的两张脸。

而对这两张熟悉的脸,他只能扫这么一眼,因为数名从人群中冒出的龙羽军军卒,已将柳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人群渐渐散去,有人当街杀死了兵部尚书侄儿的消息,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迅速传开。

卓伟和宋且德并肩走出春台街,又折到了一条鲜有人至的小巷子中,才双双停下了脚步。

“那小子居然破境了!”

卓伟沉着脸,眼神十分寒冷。

宋且德却是满脸兴奋,压低嗓子笑道:“破境有屁用!当街杀了李梨亭的侄儿,难道他还能活命?”

卓伟冷冷看着他,道:“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亲自雪耻了,难道你还能高兴得起来?”

宋且德怔道:“我以为是你的手笔!”

卓伟虚起了眼睛,半晌道:“那枚石子是从我身后射出的,我竟然没有发现是谁,可见此人身手是如何的了得!”

“那得是初神境了吧?”

宋且德咧开了大嘴,惊道:“话说,这小子得罪了多少人!”

卓伟从没有亲自雪耻的郁闷中回过神来,嘴角挂起了笑意,道:“谁知道呢?不过此人冒着当街杀人的重罪也要报复,想来也是被路小石害得不浅。换句说话,路小石能把初神境强者害得不浅,我们着了他的道,似乎也不算什么。”

“哈哈,卓兄所言极是,不过依我看啊,这叫老天有眼!”

宋且德大嘴一咧,笑道:“卓兄,既然老天爷都帮了咱,那就是老天爷想告诉咱兄弟,不用再为这小子置气了,不值当!”

卓伟微微一笑,口中果然不再说此事,道:“此次通过稽考的考生奇少,兵部应该都想留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反正我不会做探子。”

宋且德啧了一声,摇头道:“可我也不想回东临郡,省得见那娘们儿和他儿子的嘴脸。”

卓伟含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

宋且德苦脸道:“卓兄,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你是卓家大公子,嫡长子,可我呢?那个短命的家伙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能出头。”

卓伟理解地点了点头,半晌道:“我想进赤乌神骑。”

宋且德眼睛一亮,道:“捎上我!”

…………

查三不仅仅是一个狱卒,而且是一个极有上进心的狱卒。

具体来讲,他想上进的地方,就是刑部大牢。

好家伙,那地方才是人呆的地方,关着的不是大员就是大将,听说某某不过替人家捎代了句话,就得到了一绽银子,足足的十两!

这还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那些被关着的大员大将,由此还要领某某的人情,他日若是守得云开见日出,官复了原职,那某某可就是祖上冒青烟了。

哪像他们这个京尹衙的牢房,关着的不是偷鸡的,就是摸狗的,好不容易关了个看着还算体面的家伙,不想却是杀死兵部尚书侄儿的凶手!

人家李梨亭是何许人物?

就算那家伙的谁谁想找他通融通融,给那家伙送点吃的喝的,或许会向他袖中塞进些什么……

可他得敢要啊!

由此一想,查三越发看那家伙不顺眼。

那家伙被龙羽军押来后,就一直闷声不发,如果他显出害怕绝望,甚至痛哭流涕、用头撞墙什么的,那都是顺眼的表现。

偏偏他就什么也没有表现。

就好像他不是被关进了牢房,而是在他自己家的厢房一样,就那样懒洋洋的半躺着,一脸的淡然。

………

路小石内心绝对不是淡然,只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有些问题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

他几乎可以断定真正的凶手就是卓伟。

但问题是,他该怎么做,才能将卓伟凶手的身份坐实。

其实从李尚德后脑勺那个洞的方位来看,只要京尹衙的人堪验现场时稍稍认真一些,那么便能轻易地排除他是凶手的嫌疑。

但他不能将自己的自由和生死交给那些堪验官,尤其是仅仅排除了他,却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是谁时,想来那些堪验官没有人会愿意去得罪兵部尚书。

“卓伟你可真够阴的,我不过就扇了你一耳光,洒了你一脸石灰,你还真就把我往死了弄?再说了,人家李尚德跟你没冤没仇,你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路小石想着人群中那两张脸,暗道:“还有你宋且德,咱们仨之间这怨呐,可真就结大了!”

他嘴里嘀咕着,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与这个世界沾不上边的、把卓伟按倒在地上强行验指纹的高科技、高难度念头,瞬时被自己逗乐了。

“哟嗬!还笑得出来?”

查三抚着柳刀刀柄,来到了牢门前,道:“小子,心挺大啊!不过你放心,今儿是天晚了,没谁理会你,等明儿一过堂,我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路小石坐直了身子,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怎么就笑不出来?”

查三瞪圆了双眼,道:“当街杀人还不亏心?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我见多了,可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春台街上有上百双眼睛看见你杀了人,你还想狡辩过去?”

路小石躺了下去,现在是时间紧、任务重,得捋清思路想出办法,真是没功夫给一个狱卒闲聊。

“给我滚起来!”

查三就看不惯人犯这样没事儿人似的表现,怒道:“得罪了我,你信不信半夜我就叫你哭出来?”

路小石头也没抬,道:“不信。”

查三一怔,伸手指出,冷笑道:“你瞧好了,等夜深了,我就请你去那里玩玩,说不得我也能立个功,替尹正大人把案审了。”

路小石好奇地欠起身子,顺着查三所指的方向,从牢房栅栏的空隙看去,见是一间刑房。

刑房自然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当然也布满了黑得像墨一样的血渍,任何人一眼看去,都能想像到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血肉模糊,有过怎样的痛不欲生,有过怎样的生不如死……

“随着你吧。”

路小石重新躺了下去。

查三气得嘴角哆嗦,但却没有说话便走了,因为他心中已经决定了,先去请狱官喝些小酒,吃饱了肚子,然后再来慢慢地消消食。

夜深了。

路小石还没想着怎么证明卓伟才是凶手,而查三已经来了。

第五十一章 置身晋王府

查三不是走来,而是跑来。

在他身后,还有一名身着正四品提及官服的羊须中年男人,也是双手提着衣襟,一阵碎步地跑来。

路小石翻身坐起,笑吟吟地问道:“我说你们得是有多喜欢擅自用刑啊,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路公子说笑了。”

查三半蹲在地上,麻利地打开了牢门,笑道:“你看看,瞿尹正这不就是来亲自送你了?”

路小石愕然。

“路公子?”

查三干笑数声,道:“你……你请出来,咱该回家了。”

路小石看看查三,又盯着那位瞿尹正,道:“剧情翻转得这么快,你们有没有搞错?”

瞿尹正跺脚长叹,满脸的懊恼,道:“路公子见谅,见谅啊!都怪本官公务实在繁忙,竟是此时方有时间审阅此案,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公子明明只是当胸打了一拳,死者的致命伤却是因后脑被石子击破,公子显然是无辜的嘛!”

查三滋溜钻进牢房,将路小石搀起,躬身笑道:“路公子,既然瞿尹正都亲自来了,你行行好,先出去再说?”

惊愕还在心头,但面子不能丢。

路小石抖抖长衫,跨出了牢门。

“路公子!”

瞿尹正双手抱拳,干笑道:“此事都是本官的不是,还望公子在那位大人面前,替本官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

路小石嘴里应付着,脑中极快地搜索自己认识、并且可能和“大人”沾得上关系的家伙。

是连胖子去而复返,托了关系?是许浪子伤好了,胁迫了这位瞿尹正?是青颜偶知此事,刚好她又特别看重自己这个稽考第一的人才?

还是……没人了啊!

一路疑惑,三人很快出了牢房,而路小石也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大人”——正蹲京尹衙大堂内的一根圆柱下,双手抄在袖管里,一双小眼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

“老张!你什么时候成了……”

路小石很是高兴,但同时更为惊讶,忍不住要问问老张什么时候有了官家的身份。

当然,他更相信不是老张有了官家身份,而是老张真有一个身在官家的朋友——这也足够让他开心。

不想老张看也没看他,起身冲着瞿尹正抱拳,道:“多谢瞿尹正。”

瞿尹正双手直摆,嘴里连称不敢不敢,再次解释了今天的公务真的是特别繁忙,所以如何如何,还望怎样怎样等等。

路小石这才发现,老张不是笑眯眯的老张。

而老张不是笑眯眯的情况,他十多年来还只遇到过一次,就是在邛州城听到太子死了的消息后那次。

看来老张这次也是花了大血本啊!

他知趣地沉默了下来,随着老张听完瞿尹正表达完歉意,甚至听完查三那一通他有眼无珠,大人不计小人过之类的忏悔,才跟在老张身后,默默地离开了京尹衙。

夜风清凉,老张始终沉默。

路小石张了几次嘴,都被老张的沉默给压了下去,只好闷声不吭地跟着,在夜色里独自郁闷。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到了寒士街。

路小石到底还是忍不住,嘿嘿笑道:“老张,今儿我彻底相信了,你真是在京城生活了三十年!我还相信了,你真有混得开的朋友!但是,毕竟现在夜已很深了,咱是不是先回客栈……”

“随我去一个地方。”

老张开口了,但说完这句话,又一脸严肃地沉默下去。

路小石忽然忐忑起来。

而随着老张的脚步越来越大,他这种忐忑的感觉就越来越强烈,直到许久以后,老张忽然停了下来。

他停在晋王府门前。

王朝建国六百年,所有的亲王都有封地,除非奉旨进京,否则各路亲王都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封地。

直到十七年前的虞乐元年,京城才有了第一座王府,也就是天下人都称为奸贼的晋王郑雄的府邸。

据说这是因为虞乐皇帝舍不得晋王这个唯一的手足,故而特地将其留在京城。也有据说,这是人家哥俩联手做掉其他四兄弟后,暗地里达成的协议。当然同样还有据说,道是晋王强势留京,目的则是为了方便掌控朝廷国务。

不管是哪种据说,都与路小石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所以他皱起了眉头,警告老张道:“你可想好了,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儿不该做,否则别怪我跟你翻脸!”

老张长出口气,好像终于把某些压在心底多年的东西给吐了出来,语气罕见地轻松,道:“晋王府而已,又不是龙谭虎穴,难道你不敢进?”

路小石沉默了许久,道:“敢!”

…………

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从老张推开大门,路小石就没见过一副想象中王府应该有的画面,尤其是晋王府。比如刀剑森然的护卫,比如群鱼贯出的侍女丫鬟,比如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

过了屏墙,绕过庭廊,二人便直接进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厅。

大厅内有四名常服男子,安安静静在站在大厅四角。

见到二人进来,他们面色如常,只是简单地与老张抱拳行礼后,便匆匆消失在一道绣有下山虎的屏风后。

看四人装束、形体以及动作,路小石知道他们应该是王府内本就该有的护卫之类,而且应该是级别不算太高的护卫。

唯有走在最后的那名男子,让路小石感觉有些异样。

他皱眉略略一想,最后确认是该男子眉间气息与另外三名男子有些不同,应该是老张说的那样,那是初神境强者才会有的神气。

老张一言不发,正襟危坐。

而老张的这种表现,让路小石借着观察四名护卫而故意调整的心态,又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

到后来,他竟是心乱如麻。

因为他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预感,准确地说应该是推测。

不说今天被抓进京尹衙又古怪地被放出来这事儿,单说十多年来,他和老张遭到过无数次危险,就不是寻常的事情。

没有谁会闲得蛋疼,去为难两个连草屋都没有一间的流浪汉。

还有老张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总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次,那自然也不是去寻什么寡妇。

毕竟世间寡妇再多,也没有她们都看上了与帅字没有半分关系的老张的巧合。

再想想听到太子死了的消息后,老张的反应和变化,以及他用皇上私生子身份的试探……

最后就是老张身上连五两银子都没有,却在天赐客栈住了两个月之久……

路小石的心情越来越乱,越来越沉重。

仿佛空荡荡的大厅,比京尹衙的牢房还要让他压抑,又或者说这偌大的房间,在他眼中便是一个更大的牢房。

这时,下山虎屏风后响起了脚步声。

很轻,但很沉稳。

第五十二章 盼星星,盼月亮

老张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垂手立在屏风侧,与此同时,他身旁出现了一位身着明黄龙边常服的中年男人。

路小石坐着没动,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

儒雅,英俊!

这是他对男人的第一眼印象,但紧接着心里便将自己骂了一通,为自己没有骨气地产生这种印象而恼火。

他不愿男人留给他这样的印象。

他知道男人是谁。

除了皇族成员,王朝人没有谁敢穿明黄龙边常服,更不用说这里本来就是晋王府,再加上老张此时的表现和他自己之前的种种推测,他没有理由不知道男人是谁。

男人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与路小石的目光相遇。

没有擦出任何火花,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就像街上偶遇的路人无意的扫视,又像是朝夕相处的家人随意的对视。

大厅内寂静如死。

但实际上路小石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大厅内的寂静就是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却又愿意这种死一般的寂静就此定格,永远不要被打破。

“我是郑雄。”

男人打破了寂静,平静说道:“也是你爹。”

路小石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同时身体像一个被戳了个大大破洞的皮球,瞬时萎缩下去,无力地蜷缩在雕花大椅上。

对自己的身世,他在十三岁以后就有过甚至老张都不知道的各种猜测、推测,包括今夜的最后判断,但那个他一念闪过便再也不敢、不愿想的结果,被男人这一句话无情证实后,他还是觉得如五雷轰顶般残酷。

一时间,他脑中好像有无数个模糊画面,有无数道模糊声音,但同时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唯有连胖子那张乌鸦嘴曾说过的一句话,在脑中翻腾得无比清晰。

“真等你有了爹的那天,你指不定想死的心都有了……”

“真等你有了爹的那天,你指不定想死……”

“真等你有了爹的那天,你……”

“你胡说八道!”

路小石不想死,所以突然暴跳起来,脖子上青筯直冒,叫道:“你姓郑,我姓路!你凭什么是我爹?”

“小石!”

老张对路小石的反应绝不意外,但却极其紧张,尤其是在男人没有说他是路小石的父王,而是像寻常人家那样说是他爹的示好后,路小石仍然还这样反应。

男人看起来同样不意外。

他扬起手来,示意老张不要说话,慢慢走向路小石,口中回道:“你娘姓路,你随她姓。”微微一顿,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现在可以问我。”

路小石一屁股坐回雕花大椅,双肘顶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闷声不语。

“那我告诉你吧。”

男人坐到路小石旁边的雕花大椅上,微微侧着身体,道:“当年你刚满一岁,我便对外佯称你夭折了,暗地里让老张带着你远走他乡,一走便是十七年。不错,听着是很绝情,但包括让你随着你娘姓在内,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安全……”

“安全?”

路小石猛地抬起头来,指着老张,吼道:“让他说!我们遇到多少次伏击?我们遇到多少次刺杀?我们遇到多少次危险?那就是你说的安全?”

男人静静地看着路小石,直等他又将脑袋垂落在双手里,才轻声说道:“可留在我身边,你会更危险,而且极有可能成为别人胁迫我的筹码。”

路小石又抬起了头,这次却是看着男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胁迫我?

听到这三个字从男人嘴里说出来,他突然想笑,就好像听到一头狮子在说被兔子欺负了。

“这个世上谁都可能受到胁迫,就只有你不会!而且天下人谁都知道,你郑雄才是胁迫别人的人!”

路小石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而是忍不住轻笑一声,无力道:“你继续说。”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爱溺,微笑道:“除了安全考虑,还有炼功的需要。我们郑氏的焚日功法,至阳至烈,而广行天下便是一种方法,可以让身体窍穴吸纳天地至阴之气,以此中和……从你身上看来,效果的确不错。”

路小石耷拉着脑袋。

“刺杀你的人,那是越……这些不说也罢,其实你已经知道,越到后来,他们的人已经很少了,实不足为惧,而现在你需要警惕的是……”

“我娘呢?”

路小石突然盯着郑雄,问道:“她是真死还是假死?”

男人沉默半晌,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路小石点点头,起身便走。

“小石!”

老张跨步拦在他身前,低声道:“你要去哪里?”

路小石恨恨地瞪着老张,半天憋出两字:“骗子!”

老张嘴角抽搐,但身体仍是稳稳地挡住去路。

这时,先时那位让路小石觉得异样的男子快步而来,与郑雄低语,后者闻言霍地起身,侧头对路小石说道:“接旨。”

路小石一怔。

门口人影一闪,已有一名年轻宦人双手托举卷帛而来,尖声道:“晋王、王长子接旨——”

郑雄肃面正睛,齐整衣襟,曲膝而跪。

老张跪下的同时,右手隐晦地一拂,旁边的路小石便也不甘地扑通跪下。

“王朝虞乐,年十有七,晋王雄喜得失麟,朕心蘧蘧,皇天后土,焉与国泽,制封小石,漠阳郡王……”

路小石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盼来一个让所有王朝人恨之入骨的奸贼当了爹。本来还有一丝侥幸,可以执著地掩耳盗铃,打死都不认这个爹,但此时竟然来了圣旨,用一个见鬼的漠阳郡王便将他奸贼之子的身份坐实了。

毋宁死啊!

宦人宣完圣旨,满口恭喜,在老张向他袖子塞下某物后,乐颠颠地出了府,大厅很快就恢复了寂静。

郑雄负手而立。

老张面色严肃,低声道:“殿下,按王朝制,当封小石为世子啊,怎么会……”。

路小石突然起身,大步而去。

“让他去吧。”

郑雄制止了准备追上去的老张,道:“郡王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至少比我预想的要好。”

老张怔了怔,不知道这个郡王指的是封爵还是路小石这个人,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道:“还请殿下理解,这些年来,小石他……小郡王他真的不容易,换作别家孩子,可能早废了。”

“辛苦你了。”

郑雄点点头,侧头看着老张,微笑道:“作为暗侍,你更不容易。不过你这暗侍也早就明了身份,以后就留在府里执事吧。”

“多谢殿下。”

老张垂首道:“但还请殿下允许我继教追随小郡王。”

郑雄想了想,道:“扶上马、送一程,也行!不过时间不能太久,毕竟天一亮,会有更多的人睡不着,需要你做的事情还多。”

老张略略迟疑,然后沉声应下。

郑雄瞟着老张,笑道:“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疑问,说吧。”

老张微显羞赧,道:“本来是有,但既然深夜来了一道奇怪的圣旨,我也明白了,当初殿下让小……小郡王回京,是正确的。”

郑雄有些感概,点头道:“越、湘、翼、蜀四王旧部的威胁,从来就不是主要威胁,何况十多年过去后,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对了,你们在邛州城一年多时间,竟然没有任何人出现,这很反常啊。”

老张皱眉道:“此事确实蹊跷,但我也暗访过,并没有什么发现,或许那些人多年行刺未果,也有些惰了。”

“应该不会!“

郑雄摇头道:“但此事可以缓缓,待以后再派人去查。现在要紧的是盯紧贾东风一干人,以前太子在的时候,他们可以暂时忽视小石,所以你们在外倒还无事。现在太子殁了,那么小石的存在,在他们眼中就会对那个位置产生威胁,放他在外固然更危险,可回到京城也不能大意。”

“殿下英明!”

老张正色道:“当初属下还不明白殿下的苦心,认为小郡王参加稽考太过招摇,现在才知道,知道小郡王还活着的人越多,反而越是对他的保护。”

“还不能太过乐观。”

郑雄摇头道:“贾东风深夜送来一个不符体制的漠阳王,其意颇深啊。”

老张不明白。

郑雄解释道:“其一,他是提醒我,他早就清楚我让小石回京的用意,并且清楚小石的行踪,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其二,他是在警告我,既然他可以让陛下封小石为郡王,就也可以对小石再做些其他什么。”

老张皱紧了眉头。

郑雄微微一笑,道:“其三,漠阳关是王朝曾经的边关,封小石为漠阳王,明面上的用意是用陛下的名义来逼我,早日与北氐国开战,收复失地,其中暗手则是想让我陷入两难之地。”

老张有些恍然,道:“这贾老匹夫果然奸诈,若殿下坚持联氐抗羌,他便有加罪之辞,而且那样的话,不仅朝臣都会附议他,还会让天下所有王朝人更加误会殿下……”

“可他也不想想,我是谁?”

男人面色突然沉下来,那张英俊的脸上顿时不再显得儒雅,而是散发着难以言状的霸气。

老张忍不住微微后退半步。

第五十三章 杨柳岸,软刀长剑

路小石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至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又怎么走到了秦淮河边。

此时的秦淮河上已是漆黑一片,那些流灯溢彩的画船早就没有了踪影,河畔也早没了人,只是偶尔会有巡警的龙羽军出现。

其实河上也不是完全漆黑,还有河畔勾栏的灯笼,洒下不少倒影在水面,星星点点,随着水面荡漾、扭曲。

显得很是无助,也很茫然。

路小石蜷缩在河边一棵杨柳下,两眼无神地看着那些灯笼倒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两到三名龙羽军军卒瞟到了路小石,但也就是瞟了瞟,没有谁会多看他一眼。

毕竟对于王朝人来说,酒醒后才知道自己身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下,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件奇怪或者丢脸的事情。

路小石就如沉醉之辈那样,靠着树身,一动不动。

直到天亮。

红彤彤的朝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来,把金子一样的阳光洒满了水面,秦淮河顿时充满了生机,以及富贵。

河边渐渐有了行人。

路小石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朝阳夸张地伸展了手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神渐渐明亮、清澈起来。

看来这一夜,他到底还是想了些什么。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他展颜一笑,好看的脸蛋儿像花儿一样,得意道:“别以为我没地儿去,不是还有邛州城?不是还有狗儿?还有老牛头儿呢!”

经此一夜,原来他想的是跑路!

当然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虽然奸贼之子的身份甩不掉,但毕竟没有多少人知道,只要远远离开京城,那他就还是原来的他。

“是他?”

“是他!”

不远处的两个行人,惊诧地看着路小石。

卓伟和宋且德。

“不是被抓进京尹衙了吗?”宋且德的大嘴几乎咧到了耳根。

“定是脱逃!”

卓伟冷笑一声,道:“看来真是老天相助啊!”

宋且德恍然,兴奋道:“先打个半死再报官!”

…………

路小石笑吟吟地看着卓、宋二人走近,软刀从手中垂下,刀尖像柳枝一样微微摇摆,偶尔会反射出阳光的光茫。

他当然看出——其实不看也知道,卓、宋两人此时的意图,心中竟是莫名的高兴。

这是一种不太容易说清楚,但绝对容易理解的心态——用“不管生死”去换掉“生不如死”,不是赔本的买卖。

这样说或许有些难以理解,换个简单的说法或者比喻,则是此时的路小石,就像一只失恋的公鸡,好斗!

宋且德飞身掠来,像另一只公鸡。

他知道路小石已破境忘形,但这又怎么样?他早已忘形成功,何况还有忘形境中几乎无敌手的卓大公子……

“唔——”

他倒飞了回去,重重摔在青石板上,满脸惊恐地看着路小石,好像看到了一只不要命的公鸡。

其实他错了。

路小石不是不要命,只是打法不要命。

面对宋且德飞身刺来一剑,他手中软刀忽地变得笔直,像一只疾速的箭,直直地对着宋且德胸口刺去,竟是根本不管对方的剑。

宋且德则不得不管,大惊之下紧急扭腕,将软刀格住,但他没料到,对面那只公鸡的脚,竟然同一时间出现在了他小腹位置……

他被路小石一脚踹了回去。

卓伟眼神很炽热。

他似乎明白了,桂树为什么会说这个家伙不是一般的家伙,看来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他会藏伏,更不仅仅是因为他会洒石灰,而是他会赌。

赌对方不敢和自己拼命。

其实这样的赌,就是一种心战。

面对这样的赌徒,他在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大意的同时,也燃起了斗志,而且是极有信心的斗志。

所以直到宋且德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后,他才出剑。

很快的一剑,很稳的一剑。

金色的阳光突然明亮了许多,长剑连着剑尖前端三尺长的剑气,像一条稳健的蛟龙,极快地穿梭在晨光里。

如果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去,这条蛟龙仿佛是在金光闪闪的秦淮河上巡视,眩目璀璨的画面里,散发着君临天下的霸气。

路小石,则像是它在巡视途中发现的一个小小的逆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蛟龙眨眼便携着摧毁一切的气势,到了逆臣的身前……

就在这时,一道更为眩目的金黄光茫闪出。

阳光仿佛更明亮了。

不可一世的蛟龙,在这明亮里突然黯了下去,前端瞬间被金黄光茫吞噬,后半部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次变淡,最后烟消云散。

从卓伟出剑,到剑气涣散,其实只是极短的一瞬。

而在这一瞬之时,路小石的软刀已如剑一样刺出。

他破境忘形不久,这招夕阳照也用得不多,但这次到底没有再出现意外,成功地防住了卓伟这一剑。

就像他对老张说的那样,夕阳照像是一面盾,但又不仅仅是盾,而是盾中有矛——软刀随着那道金黄光茫,从他胸前斜斜地划出,直指卓伟,转守为攻。

卓伟暗自吃惊,没想到路小石会轻易地化解他的主动进攻。

但他惊而不乱,面对路小石的凌厉反攻,他收剑、侧身、回刺等动作一气呵成,如小河流水,对反攻进行了再反攻。

路小石被逼得连退数步。

“不错……”

卓伟想夸一夸对手,是真心的夸——等到打败对手后,才可以用这样的落差去更好的侮辱对手!

但他刚说了两个字便住了口,同时脸色大变。

被逼退的路小石根本没有停顿,便忽地侧滑数步,将嗡然之声犹未断绝的软刀,砍向杵在一侧的宋且德。

这一刀突然而狠厉。

好在宋且德虽然被踹得不轻,但反应还在,迅速地横剑格挡。

但他惊慌之中并不知道,路小石已然又手腕微斜,软刀便转了半圈,刀身横面被剑挡住,刀尖却没有停顿、甚至更为疾速地弯曲下去,如蛇信一样点在他左侧肩窝。

这是他左侧肩窝第三次受伤。

但前两次是被拳头所伤,虽然疼痛难忍,倒也没伤筋骨,而这次却是被刀尖插入两寸有余,顿时鲜血直流。

宋且德吃痛倒地。

忘形境强者之间的打斗,往往看着就只有眨眼的功夫,但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到,这眨眼功夫里面包含着难以言状的压力和惊险。

在倒地的瞬间,宋且德仿佛虚脱一般,死后余生的冷汗瞬时冒出了额头

虽然路小石又被卓伟缠住,暂时不会再攻击自己,但他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嘶声叫道:

“杀人凶犯在此——”

第五十四章 为难的瞿尹正

清晨,秦淮河边。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嘶声裂肺的叫声尤其惊悚,远处巡警的数名龙羽军军卒迅速奔掠而来。

如果只是一场寻常的决斗,军卒们会很庆幸,毕竟大清早的看看热闹,比起喝豆汁吃烤饼更让他们有兴趣,但对于一切非法厮杀,他们却不敢有丝毫大意,瞬时柳刀出鞘,将路、卓二人围在其间。

“此人名叫路小石。”

卓伟收剑而立,指着路小石说道:“昨日在春台街,兵部尚书的侄儿李尚德,便是被此人所杀。不想只经一夜,此人竟逃离京尹衙,幸好被我俩遇上,正准备将其擒下送回京尹衙。”

他简单而利索地将自己从非法厮杀中摘了出来。

银甲轻响,数名龙羽军迅速调整脚步,所有的柳刀都指向了路小石

他们昨日并没有在春台街巡警,也没有亲眼看到路小石杀人,但兵部尚书的侄儿被杀了的消息,却早早知道。

此时听到卓伟一说,数名军卒震惊而欣喜。

惊的当然是竟然有人能从京尹衙脱逃,喜的当然是脱逃之人就在眼前,抓住便是功劳一件。

但他们也知道,能够从京尹衙脱逃的人,身手必定不简单,所以个个警惕,目光都死死地盯着对方。

然而他们很意外,对方不说是拼死反抗,就连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路小石将软刀插回腰间,笑吟吟地说道:“没错,我是路小石,也确实是从京尹衙逃了出来。”说完之后,将双手伸了出来。

宋且德一脸惊诧。

卓伟惊诧过后,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警惕的龙羽军军卒则迅速上前,将路小石双手束缚,也没忘将其软刀拍起收缴。

然而无论是宋且德还是卓伟,还是所有的军卒,并不会有谁会知道路小石为什么会束手就擒。

而且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想去牢房呆着。

这是路小石突然的心境。

甚至他还想到了一些画面,比如给瞿尹正送一些蓬荜生辉,到京尹衙观瞻一番,又比如给查三捎去些受宠若惊,再次体验体验基层大牢的生活。

…………

瞿尹正很恼火。

昨夜听那位小眼睛的大人自报身份后,他还有些犹豫不决,但看到那位大人真的掏出了晋王府的腰牌,他就没敢有任何犹豫。

不仅如此,他还因为不知道那位大人和那位神秘身份的路公子,到底会不会替他美言几句,硬是整晚都没有睡着。

现在大清早的,竟又被叨扰了。

皱着眉头来到大堂,他冷哼一声,准备给那些整日里像打了鸡血的龙羽军军卒一些脸色,更准备狠狠收拾那个作奸犯科也不分时辰的家伙。

“是你?”

他瞪眼看着路小石,结巴道:“路……路公子,这又是为哪般?”

“尹正大人!”

卓伟从路小石的反常表现中有了些猜测,现在又被瞿尹正这一声路公子予以了证实,当即抱拳道:“在下乃是西蜀郡卓伟。昨日春台街凶杀案现场,我是亲眼看见此人被抓,但今晨竟见其浪迹在秦淮河边,想来定是趁夜脱逃,所幸龙羽军将其再次擒获,在下愿作证人,助大人结案。”

宋且德肩头染血,咧嘴道:“在下乃是东临郡宋且德,也是人证,同时身为受害人,诉告路小石当街行凶!”

瞿尹正头大了。

能够直言西蜀郡卓姓和东临郡宋姓,显然眼前两人说的就是王朝人都知道的那个卓家和那个宋家,巧还是不巧的是,他老家就在东临郡,而他夫人的老家就是西蜀郡……

好吧,这都不算什么,毕竟和晋王相比,无论是卓家还是宋家,都还显得轻微了些,至少对他来说,是轻微了些。

但纵然如此,人家东临宋家诉告当街行凶,却是不能不理啊!

他唤过一名军卒,悄声问了几句,脸色不由得轻松了。

“咳咳,路公子。”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轻声道:“这位宋公子诉告你当街行凶,可有此事?”

路小石点头,道:“有。”

瞿尹正哑然。

刚刚通过军卒了解知道,路公子确实与卓公子在秦淮河边打斗,但这位宋公子是如何被伤的,却没有任何一名军卒亲眼看到。

他到底是京城的尹正,在一念之间便有了周全的计较。

既然没有人亲眼看到是路公子伤了宋公子,那么作为京城尹正,他当然要高举公正的大旗,绝对地不偏不倚。

受害人单方的诉告,只是一面之辞而已!

当然,卓公子应该是能够证明的,可他正是和路公子打斗之人,完全存在循私诬告的可能——不,他就是循私诬告!

但考虑卓公子义愤当头,并且情节较轻,到时候他把卓公子叫答应,然后告诉他不予追纠,想来事后西蜀卓家应该懂得感恩才是。

回过头来说宋家,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比起交好晋王府和西蜀卓家欠下的人情,那是相当的值了!

所以瞿尹正意味深长的一笑,只须路公子说一个不字,他立刻就将宋公子的诉告驳回……

但路公子你得配合啊!

瞿尹正的神色被卓伟看得清楚,心中冷哼一声,道:“尹正大人,家父放翁时常教诲,道是京城秩序井然,当功归两人。第一当然是皇帝陛下,仁厚宽容,让京城人无不安居乐业;二则是尹正大人,向来刚正无私,赏罚分明,令奸人不敢作奸犯科。”

他看向路小石,道:“可此人竟是凶行成性,昨日当街杀了人,今日又临河行凶,且都有人证,想来尹正大人定会秉律办事,将其严惩!”

“卓公子有所不知……”

瞿尹正本想说春台案并非是路公子所为,但忽地想到此案并非真正结案,至少李梨亭那头还没来消息,也不知道人家对放了路公子一事是什么态度。

如果仅是春台案,他也豁出去了,晋王府到底还是重过兵部尚书,就算李梨亭怪罪,他也坚持要将路公子无罪结案。

但是,眼前再加上西蜀卓家和东临宋家,他又有些犹豫了。而一犹豫,他更是想起了另一个可能——

虽然权势滔天,可那毕竟是天下人痛恨的奸贼啊,自己这样不管不顾地凑上去,到底值不值?

万一哪天奸贼倒了呢?

“尹正大人好生勤勉!”

正值瞿尹正为难之际,大门口踱进来一人,笑道:“大清早的,便开始忙行公务,可敬可敬。”

瞿尹正瞧清来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作揖道:“许游走大驾光临,我京尹衙蓬荜生辉啊!”

路小石也是眼前一亮,觉得此人好生眼熟。

这位许游走看着年纪不到三十,剑眉黑睛,面容俊朗,目光在堂内扫视一番,又对瞿尹正笑道:“京尹衙蓬荜生辉不假,但却不是因我许逐波来了。”

瞿尹正怔道:“许游走此言何意?”

许逐波回头看向大门,笑道:“当然是因为贵人来了。”

第五十五章 不像贵人的贵人

京城尹正是从三品官职,游走也是从三品官职,但两者之间却有地方官和中央官的天壤之别。

尹正管理的是京城治安,面对的是偷鸡摸狗或者杀人越货,游走却是分职六部,直接上朝面圣!

许逐波是吏部游走,在别人眼中也是贵人,那么他口中的贵人,自然是比他本人更贵的人。

堂内众人都盯向了大门,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肯定是、但极不像是的——贵人。

众人能一眼肯定他是贵人,因为他穿着明黄龙边常服,而穿此常服的人不但是贵人,而且是贵到极至的人。

说他不像贵人,则因为他笑得很朴实,甚至笑容里还带着些紧张,就像面对正在犹豫买还是不买的顾客的小贩一样。

京城大街上任何一个可以称为公子的青年,都还能从气度上看出其家底是否殷实,而从青年的气度上则什么也看不出来。

仿佛他就是一个勉强称得上公子的、十分普通的京城青年。

所以瞿尹正足足怔了两个眨眼的时间,才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下官瞿维栏,拜见二皇子。”

普通青年是二皇子,郑坚。

瞿尹正领了头,堂内跪拜之声纷纷响起。

二皇子像普通人见礼那样,双手抱拳,四下点头,朴实的笑容更加灿烂,连道:“都快请起,都快请起。”说话的同时,他径直向路小石走来。

路小石没拜,因为他比瞿尹正还要怔。

这便是传说中的二皇子?

按王朝制,皇子成年都会被封王爵,唯独这位二皇子,甚至在太子死了数月之后,都还没有得到任何封爵。

究其原因,便是据说皇帝并不喜欢这位二皇子,因为他根本就不像皇子。

根据从小道消息得来的认知,路小石甚至以为这位二皇子多半患过小儿麻痹症,要不就是智商严重受过伤。

然而眼前的青年虽然气度普通,但民事行为能力绝对健全,让他的认知得到了颠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瞿尹正,这是怎么回事?”

二皇子本来笑吟吟地准备说话,不防瞟着路小石双手被缚,便扭过头去,说道:“若是经审的人犯,自当下狱关押,若是未经审的嫌疑人,便不该如此缚其双手,以刑相辱!”

“二皇子教训得是!”

瞿尹正刚刚起身,闻言双腿一软,又差点摔倒,赶紧喝道:“快快快,给路公子松缚!”

一名龙羽军军卒低头给路小石松了缚,另一名军卒想了想,胀着脸将软刀还了回去。

“二皇子小心!”

卓伟在路小石接过软刀那一瞬,忽地大步上前,挡在路小石身前,道:“草民乃是西蜀郡卓家长子卓伟,恳请二皇子屈尊后退。”

二皇子面色如常,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西蜀卓家的大公子,幸会幸会。”又偏着头瞧了瞧卓伟身后的路小石,道:“只是我不明白,卓大公子要我小心什么?”

卓伟看了看瞿尹正,道:“此人是杀人凶手,危险万分。”

此言一出,瞿尹正顿时在心里骂起了娘,心想你再是卓家大公子,终归是一介草民,哪有资格在二皇子面前出风头?

数名龙羽军军卒更是握紧了拳头,毕竟在此时此地,能够有资格谈及二皇子安危的,轮也该轮到他们。

但不管是瞿尹正还是军卒们,眨眼后便偷着乐了,因为卓伟闷吭一声就跪了下去,满脸的痛苦,看着就像是极不情愿给二皇子下跪。

而他身后的路小石则伸着右手,拇指和食指紧闭在一起,像把小小的剑悬在空中。

明摆着,路小石这是在卓伟身后搞了一次小小的、上不得台面的、但极有效果的偷袭。

这是他回过神来后,干的第一件事。

他不是不懂规律,更不是不知道在皇子面前动手的后果,换着任何时间,他再想弄死卓伟都得忍住,也忍得住,但现在他心里还藏着一只找死的公鸡,只想图一时痛快,哪里顾得上其他?

但他想找死,不代表就愿意被卓伟弄死,更不愿意被卓伟栽赃陷害致死,所以瞅着卓伟将后背送到面前来,他当然不会客气,选了半晌才选中了肾俞穴下手。

肾俞穴可是个好东西啊,被点中以后全身痛得那叫一个酸爽,连胯下那玩意儿都会痛得抽搐起来。

“保护二皇子!”

某位军卒一声大喝,数名同伴便同时拔出柳刀,向路小石和二皇子跨来。

“别过来!”

二皇子喝住了军卒,但似乎觉得自己过分了,又赶紧笑容满面地解释道:“不用保护的,真的不用。”

他侧跨一步避开痛得说不出话来的卓伟,冲着路小石长作一揖,躬身道:“郑坚见过漠阳郡王。”

堂内寂静,众人呆若木鸡。

路小石也傻了眼。

这厮可是二皇子啊!就算没有王爵,可还是二皇子啊!用得着给自己见这么大个礼?

“你们可要为我高兴呐!”

二皇子站直了身子,笑吟吟地环视众人,道:“我和石弟足有十七年未见,岂能不欢,岂能不欢呐?”

扑通一声,瞿尹正跪了下去。

他是最先听明白二皇子话的人,虽然难以置信,但理解起来却容易,一来他昨日便知道路公子和晋王府有着神秘但绝对不一般的关系,二来郡王是亲王之子,而整个王朝现在只有一个亲王,也就是晋王。

最直接也最重要的是,二皇子不但亲口说出漠阳郡王四字,还亲自作揖见礼——这当然是因为二皇子忌惮晋王,那么路公子竟然是漠阳郡王的事实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念至此,他心中充满了一言难尽的惊喜和后怕,声音越发颤抖了,道:“下官瞿维栏,参见漠阳郡王。”

堂内众人不管听没听明白、反没反应过来,瞅着瞿尹正跪了,也便纷纷跪下,齐齐参见这个实在不怎么像郡王,甚至刚刚还对卓大公子搞偷袭的郡王。

宋且德的大嘴咧到了耳根,无助地看向卓伟,但后者仍伏在地上,不能给予回应,呆了半晌后到底还是跪了下去。

卓伟是身痛胯痛心明白,正在暗自发誓定要收拾路小石,但耳中听到二皇子的话,惊得竟忘了痛,好在自己本就跪着,倒也掩饰得过去,只是将身体侧了侧方向,至始自终都没抬头。

路小石就尴尬了,心想这位二皇子果然蠢讷不堪啊!不该做的做了,那是他自己的事,但不该说的说了,那就是关乎到我路小石的事儿了。

这不明摆着告诉了卓伟等人,我路小石是奸贼之子?

其实他这个担心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被制封郡王的事,迟早要诏告天下,而事实上,像晋王“死去”十七年的儿子又活了、王朝在隔了十七年后又有了郡王这样的消息,不到一个月便传遍了王朝十八郡。

不仅与王朝交好的扶南国、掸国等也知道此事,连西羌国、北氐国同样获取了这个重要情报。

当然,对于普通王朝人来说,这个消息只会造成最初的震惊,其后便是对晋王的口诛笔伐,能够将亲生儿子用“夭折”的说法深藏十七年的奸贼,那得有多奸啊!

这是后话。

此时的路小石除了对二皇子感到无语外,就是暗自哀叹一声,莫说京尹衙的大牢去不了,便是邛州城也回不去了啊!

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知道他就是奸贼之子,柳大户、徐冬生、张老二等人会怎样吐他唾沫。

他更不想象,狗儿在听到金不换用他的段子换酒喝时,会不会抄起家伙砸了文君坊。

当然最不敢想象的是老牛头儿,一把年纪还要逃难,就是那个奸贼当年干的好事儿,如果知道他是奸贼的儿子,老头儿会不会忍不住在老竹酒壶里偷偷下了药?

“石弟?”

见堂内众人还跪着,二皇子轻声提醒道:“请他们起来吧。”

“你以为是演戏啊?”

路小石回过神来,终是难掩对这个便宜堂哥的怨气,硬邦邦丢下一句话,大步出了京尹衙。

第五十六章 人各有志

“演戏?”

二皇子怔了怔,又赶紧追了出去,走到门口又记起什么,双手不停地向上示意,道:“都快请起,都快请起。”

回过身来,他看见路小石还站在街上,不由得松了口气,领着许逐波快步走了上去。

路小石当然不是在等这两人,而是他出了京尹衙,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但二皇子显然是以为路小石在专程等他,于是朴实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说道:“石弟恕罪,京尹衙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我们十七年未见,今儿一定要好好叙叙旧啊!”

“我们有旧吗?”

路小石没好气道:“二皇子,我们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怎么如何称呼?太生分了!”

二皇子笑吟吟地纠正道:“我长你七岁,当叫我坚哥才是。”

路小石没吱声。

“称呼就随便你吧。”

二皇子终于发现路小石脸色不太好,但更加凑近来,笑道:“但你说我们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那就是不对了。”

路小石微感惊讶,道:“我们什么时候见过……你来过邛州城?”

二皇子连连摆手,笑道:“邛州城天遥地远的,我哪里去过?”然后眼神幽远,轻声道:“我们在宫中见过,而且见过好几次,只是那时你还未满周岁,也还不会说话。”

路小石无语。

许逐波紧抿着嘴唇,好像是忍笑忍得很辛苦,于是躬身行礼,向二皇子和郡王殿下告辞。

二皇子目送许逐波离开,然后指着京尹衙门口一辆普通的马车,笑道:“找个地方叙叙?”

“不去!”

“那你去哪儿?我送你。”

路小石呆了呆,过了好半晌才闷声道:“天赐客栈。”

………

马车厢内,气氛不算融洽,反而带着些尴尬。

路小石歪斜着身子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二皇子坐在对面,几次张嘴欲言,又像是怕打扰了堂弟,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

过了半柱香时间,路小石到底忍不住,嗔道:“你瞅着我干嘛?”

二皇子笑道:“想和你说说话。”

“说吧。”

路小石把马车窗帘掀起,向外瞟着。

“想,还是不想……”

二皇子收敛了些笑容,道:“石弟,你都不能不认我这个堂兄,因为我们身体里都有相同的血脉不是?”

路小石收回目光,盯着二皇子。

他觉得“想,还是不想”这种文青语式有些意思,至少与王朝那些文人雅士倡导的骈文相比,是十分的格格不入。

忽又想起先前二皇子在京尹衙说的那番话,什么已经审判的该关押,没经审判的就不要轻易去侮辱什么的,好像有些……人权的意思?

“莫非是个进步青年?”

路小石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复杂低落的心情,终于恢复了一些兴致,似笑非笑道:“问你个问题。”

二皇子欣喜道:“石弟请问。”

路小石清咳几声,道:“你觉得这个世上谁最厉害?”

二皇子认真想了想,道:“若论武功,当然是见虚境强者最厉害,不过我也没见过,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厉害。若论才华,丞相贾东风等朝臣自然厉害,听说西蜀郡卓放翁也不错,但他们谁更厉害一些,我却不知道。”

路小石摇了摇头。

二皇子又想了想,恍然笑道:“我知道了!不管是武功还是才华,也不管是谁最厉害,可他们都得听皇上的,所以父皇最厉害。”

路小石摇了摇头。

二皇子怔了怔,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朴实的笑容里充满了谦虚,道:“石弟,我从小就笨,你就直接告诉我吧,这世上谁最厉害?”

“他们最厉害。”

路小石眼中闪过一些促狭,嘴巴向着窗外努了努,道:“人民群众的海洋,可以淹没一切!人民群众的滔天怒火,可以焚烧一切!所以这世上啊,最厉害的就是小老百姓。”

二皇子怔住了,半晌不说话。

路小石也不说再说话,又把头扭向窗外,心想我还没给你讲三权分立呢,几个小老百姓就把你嘴给堵上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想二皇子突然喜滋滋一拍大腿,笑道:“石弟这话说得当真妙啊!这下可好了,你如此有见地,以后帮着二叔做事,他可就轻松了。”

路小石瞪了一眼,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嘴里没好气道:“别说他!”

二皇子怔道:“那说什么?”

“理想!”

路小石眼中又充满了促狭,道:“你说说你最想做什么?”

“看书!”

二皇子想也没想,道:“我想看尽天下书。”但很快又摇摇头,叹道:“可惜到现在为止,我连这本书都没看明白”

路小石顺着二皇子的手看去,见其腰间饰带中竟真的插着一本书,黄皮黑线,十分陈旧。

二皇子轻抚卷书,叹道:“这本《民政》是太祖皇帝当年制下的,讲的就是如何治理民众,可我看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明白。”

他突然看向路小石,满脸笑意,道:“石弟你刚刚说的人民群众才是最厉害的话,倒让我瞬间有了些体悟,竟是我看死书了,没能理会到民政的真正含义。”

路小石皱眉道:“至于?”

“至于!”

二皇子有些兴奋,道:“书上说,民忠可嘉,舍身尽忠尤为是也。我就奇了怪,我们吃的穿的,都是取之于民,民众都尽忠死了,我们岂不是得饿死、冻死?”

“然后?”

“此时我认为,民忠不可迫,当诱也。如果我们能让民众安居乐业、吃穿不愁,他们便会不舍好日子,从而自愿忠于王朝,这才是上策!”

“收!”

“什么?”

“换个话题。

或许是基于本能,几条江湖经验突然从路小石脑中冒了出来,比如言多必失,比如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的。

二皇子意犹未尽,但看着路小石似乎打死也不再说这个话题,只好作罢,道:“那石弟最想做什么?”

“纨绔!”

路小石同样也是想也没想,道:“我要做京城最大的纨绔。”

二皇子迟疑道:“石弟说的是纨绔子弟?就是那种整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子弟,还是最大的?”

路小石瞟了眼二皇子,心想你这模样也当不了纨裤啊,那我岂不就是最大的?于是斩钉截铁地回道:“最大的!”

二皇子怔了半晌,最后脸上又挂满了朴实的笑容,点头道:“人各有志!”

第五十七章 亭内茗香浓

今日无朝,那些站在王朝顶端的大人物们自然要好好歇息一番,或者在自己那一方宅院中,尽情地享受一下人生之乐。

比如礼部尚书周雪之,起床后就靸着鞋去喂他的那几只名雀儿,好像看着饱满的米粒被名雀儿啄进嘴里,他腹中也渐渐饱满起来。

又比如刑部尚书陶不闻,到花院里溜达了一圈后,又踱到新纳的小妾房中,上演了一出梨花压海棠的好戏。

但也有一部分人仍是早早起了床,正经严肃地收拾一番,便换上常服出了门,比如兵部尚书李梨亭。

李梨亭年近五十,仍是满头青丝,步履矫健,显然是前几十年在军中锤炼的底子还在。

只是他脸色看起来有些差。

这不难理解,毕竟侄儿李尚德被人当街杀死,凶手却逍遥法外,换作任何人都会脸色差。

但没有谁知道,甚至李夫人都不知道,真正让李梨亭脸色差的,不是因为李尚德死了,而是李尚德贴着他李梨亭侄儿的标签死了。

这不一样,很不一样。

清晨的寒士街更显安静,李梨亭的脚步声从青石板上响起,缓慢有力,一直响到贾府门前,才被另一个声音替代。

“李尚书请!”

贾府门人既不是向李梨亭请安,也不是礼节性的邀请,而是直接走下门前石阶,伸手请李梨亭入府。

李梨亭入了府。

他随着门人绕过屏墙,走过环廊,穿过正厅,来到了一座琉璃顶、朱漆柱的凉亭里。

亭里茗香飘袅,坐着十数人。

“李尚书请入座!”

随着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响起,一个年约六十、清瘦矍铄的老者起身,冲着李梨亭含笑招手示意。

李梨亭赶紧还礼,道:“贾丞相请!”说完后又冲亭中那十数人作揖见礼。

一时间,回礼之声纷然。

原来亭间都是李梨亭的老熟人,包括户部尚书胡云、工部尚书龚清仁、吏部尚书栗天,以及吏部侍郎刘越、工部佥事陈潜等等。

清瘦老者便是王朝丞相贾东风,他看着亭中众人,含笑道:“诸位都是王朝重臣,国之栋梁,今日老夫请大家一聚,自然也不是为了喝茶闲谈,而是为了王朝的千秋大计。”

众人肃面聆听。

“北氐国又来国书了,呵呵,我王朝太子殿下莫名其妙被害,不但没有抓住元凶,倒让氐羌族人揪住了辫子,实乃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工部佥事陈潜挼须长叹:“丞相所言甚是,其实依我之意倒是简单,不怕他穆尔元雄如何狡诈,只叫我王朝大军渡江北上,一举将氐羌族人赶回草原即可,不过……可惜啊!”

吏部侍郎刘越愤然道:“陈佥事之意,何尝不是我等之意?可那人把持朝堂,更是将神镇营牢牢抓在手中,我等弱躯文职,又有何良策?”

贾东风伸手示意二人安静,道:“驱逐氐羌,收复失地,当然是必行之事,但欲行此事,还须得终了另一事。”

众人翘首注目。

贾东风缓缓道:“立储君,安社稷。”

陈潜不解道:“我王朝现今就一位皇子,储君之位自然非二皇子莫属,丞相之意,可是要我等联名上折,请陛下早日立太子?”

贾东风摇摇头,道:“曾经我也这么认为,但从昨夜开始,我却不再这么想了,也不敢这么想!。”

他略略一顿,又沉声道:“诸位可知,就在昨天夜里,陛下已经制封晋王之子为漠阳郡王了。”

亭中寂静,众人神色不一。

某些人频频含首,面色平静,想来应该是已经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此事,某些人则张大了嘴,满脸挂着不可思议。

半晌,陈潜咽了咽口水,道:“那人不是在十七年前就殁了妃、丧了子?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个儿子来,还封了郡王?”

贾东风面色沉重,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呐,诸位不妨想想,那人瞒了天下人十七年,却又在太子殁了后,自己打了脸,让夭折的儿子复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待众人回答,自顾又道:“可我更担心的是陛下啊,太过仁义宽容,对那人的欺君之罪非但不追究,还将其子封了郡王爵,怕是会更加纵容那人!如若那般,恐我王朝见危呐!”

李梨亭忽然抬起头来,道:“丞相,我等食君之禄,自当替君分忧,你只管告诉我等,当如何做才是!”

此言一出,众人均深以为然。

贾东风站起身来,望向亭外,半晌说道:“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将二皇子通往储君路上的任何绊脚石,都给清理干净了!”

刘越和陈潜互视一眼,神色十分坚定,立即表明为了王朝社稷计,他们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他人也都是窃窃互语,然后如刘、陈二人一般,向贾风风表了决心。

亭内一时间群情激昂。

李梨亭沉默半晌,忽道:“丞相大人,谋害太子殿下的元凶,到底不可以不查!”

贾东风看了过来。

李梨亭起身,环视众人,道:“早些年那些事儿,诸位都清楚,现在的陛下对那位唯一的手足兄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就算我们联名上折,恐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我们奏请陛下,让这位新郡王一展身手、缉拿元凶,替太子殿下……当然,也是他的堂兄,伸冤雪耻。”

“妙哉!”

陈潜听出了李梨亭话中之意,不禁喜道:“一石二鸟,李尚书好手段!”

李梨亭面无表情地坐下,道:“陈佥事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谋害太子殿下的元凶,继教逍遥法外。”

陈潜不再说话,众人也是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贾东风面色欣慰,叹道:“不怕那人一手遮天,我大王朝到底还是诸多忠良之臣,国之幸也!”然后便亲手煮茶,单与十数名朝臣一一奉上。

诸位则连说不敢不敢,又道是借花献佛,回敬与贾东风。

如此一来二往,其间贾东风又与诸位随意聊了些细事,直到已时,众人方踌躇满志地辞去。

贾东风回到大厅,唤人来一问,然后起身走向厢房,在厢房里又启开一道暗门,然后进了一间密室。

密室里坐着一人,剑眉黑晴、面容俊朗,正是早先才与先二皇子和路小石分开的吏部游走许逐波。

贾东风微微一笑,道:“他们见着了?”

“见着了。”

许逐波起身行礼,道:“不过依下官看来,倒真应了那句话,相见不如不见。”

贾东风挑挑眉,道:“此话何意?”

许逐波轻笑一声,道:“这位和那位一样,都是口无遮拦、行为乖张,对朝堂诸事,更是全无涉猎。”略略一顿,笑道:“倒真是哥儿俩!”

贾东风沉默半晌,摇头道:“不管此人心性如何,但陛下却是真心疼爱,封了爵还免其进宫谢恩,但陛下的这般骨肉亲情,却难免不被那人当作机会抓了去。”

许逐波皱眉道:“可若是烂泥,倒也不怕被人拿去敷墙。”

贾东风直直看着对方眼睛,道:“事涉王朝社稷的大事,许游走切不可大意,还请让门下千眼阁那些暗千,再多辛苦些时日。”

许逐波正色道:“丞相为王朝鞠躬尽瘁,下官自然也要尽力而为!”

第五十八章 茶,好茶

为王朝鞠躬尽瘁的人,除了丞相贾东风,当然还有其他人。

比如海富。

海富是宫中司马,换句话说,皇宫里那些数以千计的宦人宫女,都得听他的指挥号令。

但海富信得过的人只有两人。

一是七巧,二是六顺。

七巧是皇后娘娘的近人,也是接连换了四名宦人后,才被皇后娘娘点头认可的人。

六顺则和海富一道,近身侍候皇帝陛下,昨日夜里到晋王府宣旨领赏钱的,便是他了。

此时,二人都恭恭敬敬在站在海富身前。

海富白白净净、细眉细眼,生女相,但看向六顺的眼神却是十分的狠厉,阴声道:“咱们皇上仁心,你就不能多点心?连那个小郡王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还敢来给我回话?”

六顺扑通跪下,瑟瑟发抖。

海富冷哼一声,眼神如毒蛇一般,轻声道:“跟我一场,别说我绝情,说吧,想要白绫呢,还是想要鹤顶红?”

“司马饶命!”

六顺叩头如舂米,道:“小的知错了,所以今儿便勤奋了些,也得了些消息,还请司马留下小的贱命。”

海富挑挑细眉,道:“什么消息?”

六顺微微抬起头,盯着海富膝盖,急道:“今儿上午,兵、户、工、吏四部尚书,以及一些侍郎佥事,都在贾府喝茶。”

海富哦了一声,道:“都喝了些什么茶?”

六顺咽了下口水,道:“说要清理石头……不不,是说要将挡住二皇子脚步的石头,给清理了……”

待六顺讲完,海富虚起了细眼,端起单口绛花茶壶,深深地啜了一口,忽然笑道:“六顺啊……”抬眼又瞟着七巧,笑道:“你们也知道,我是极疼你们的,但你们做事不尽心,就会误了陛下的大事,那我可以饶不了你们。”

六、七二人赶紧点头,却不敢再多说一句,生怕又惹怒了谁也不知道——连他们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怒的海司马。

海富没有怒,反而笑得更欢了,道:“他们果然喝的一壶好茶啊……不过我也觉得挺好,但凡是好茶,都得经受阳光照射,经得雨水浇着,在谁家的后花园里,可育不出真正的好茶来。”

他突然站起来,看向一面向南的窗外,笑道:“也只有这样,好茶才不会被当作软柿子,被人随意捏把。”

…………

晋王府。

老张瞧着半晌没说话的郑雄,小心道:“殿下,他们就是想让小郡王出京,可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决定?”

郑雄手握白玉茶杯,看向了窗外,道:“此一时,彼一时。”

他忽然笑了起来,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茶杯,道:“当初确实是在京城比较安全,但这杯茶喝了,反倒是外面妥当些。”

“属下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郑雄看向了老张,微笑道:“你只需要知道,而且你本来就知道,甚至比我还知道得清楚,小石他……其实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老张对自己追随了几十年的晋王,不但敬仰,还或多或少有些畏惧,但此时关乎到路小石的安危,他不得不壮起了胆子,道:“小郡王在京城,至少我们可以随时照拂,可离了京,我们就是鞭长莫及啊!”

郑雄直直地看着老张,直看得后者垂下了头,才轻声说道:“谁让他是我郑雄的儿子呢?”

老张张嘴欲言,但郑雄并没给他机会说话,又道:“西羌国撑不过今年的冬天,那么今冬必有一战!在此情形下,如果让贾东风等人得遂,再和北底国开了战,我们就是两面受敌。”

“不仅如此啊,现在的王朝已经不是曾经的王朝,看似平静的南边,指不定哪天便会风起云涌,我不能冒这个险,让我王朝陷入外忧内乱的境地。”

老张沉默了许久,道:“贾东风成日里叫着和北氐国开战,只不过是想削弱殿下手中兵权的诡计罢了。可若是小郡王离了京,他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到两处,这是必然的事。”

郑雄微微一笑,道:“其实你都明白。”

老张没吱声,半晌才道:“我去看看小郡王。”

郑雄点点头,道:“那就顺道把他们带去吧。”

…………

人各有志?

路小石有些无语,但看着二皇子朴实的笑容和坦荡的眼神,他实在不能认为对方是在戏笑自己。

“你一直都这样?”他问道。

二皇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笑道:“石弟说笑了,十七年过去,我自然是长高了许多…很多。”

“没共同语言。”

路小石又扭头看向窗外。

“有!很有!”

二皇子扭身跨步,坐到路小石身侧,低声道:“其实我小时候和你一样。”

路小石怔道:“几个意思?”

二皇子向马车前端瞄了瞄,声音更低了,道:“不记得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有一天我也想跟人打架,然后被父皇关起来…”

“然后?”

“后来架没打成……实在是找不到人呐!”

“噗!”

路小石有了兴趣,侧过身子对着便宜堂兄,也低声道:“那怎么又说和我一样?”

二皇子笑容灿烂,道:“大清早的打架,一定是心情不好,就和我小时候一样,想找人出出气,然后再被关起来,那样就可以自个儿呆着,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人也见不着。”

“看来传说不可靠啊!”

路小石暗自唏嘘,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传说蠢讷不堪的堂兄,好像并没有多蠢。

至少不讨人厌。

有此念头,他的嘴皮子渐渐恢复了利索,信手拈来的异域见闻、外乡趣事,硬是把一个朴实的二皇子笑到了呆萌。

心情好了,时间过得也就快了。

听到车夫的禀告,二皇子依依不舍,道:“要不我再陪你去客栈坐坐?”

路小石看看窗外,觉得已经熟悉的天赐客栈,好像又变得陌生起来,终是摇头叹道:“算了,改天吧。”

二皇子点头道:“一言为定!”

“那可不一定。”

路小石一句话便将二皇子丢在车厢里发怔,自己跃身下车,进了客栈。

但孤伶伶地在床上躺了会,他又后悔了,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二皇子叫进来解解闷。

他很闷。

是那种以心情不好为中心,但却以努力调整和强行忘记为基本点,从而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的闷。

想,还是不想,奸贼爹都摆在那儿。

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他脑袋发胀,胸口更像是一口气始终出不出来,憋得难受,有一种想马上站在京城的最高处,然后对着天空大吼一声的冲动。

这时房门轻响,老张回来了,笑眯眯地问道:“听说大清早又惹事儿了?”然后收敛了笑意,语重心长道:“小郡……小石啊,你到底要闹哪样?”

路小石忽地坐起来,吼道:“我要做纨裤!”

第五十九章 牛鬼蛇神小王爷

老张被吓了一个哆嗦。

本来他是想委婉地给路小石透些风声,让他有离开京城的心理准备,更是来叮嘱他,一定要比以前更注重自己的安危。

但看着路小石那双本该像冬夜星辰般明亮清澈的眼睛,竟是泪光莹莹,他想好的说辞便一句也说不出来,就一个劲儿地点头,道:“嗯,做纨裤!咱可劲儿地做!”

“换房间!”

路小石喘着粗气,大声道:“我要换三楼那个有石台的房间,马上换!”

“换!马上换!”

老张嘴里应着,脚下却是半步都没动。

“那你去啊……”

路小石吼了半句,才察觉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且绝对不像是路过的客人或店家小二,顿时警惕像只兔子,一跃便到了门口。

“自己人!”

老张稳了稳心神,强笑道:“他们去换房间了,咱也收拾一下。”

路小石点点头,又突然像被螃蟹夹住了屁股似的叫了起来:“哪个纨裤穿布衫啊?叫他们买几件衣衫,一定要买贵的,颜色还要光鲜!”

老张不停地应着,着手收拾——其实真没啥收拾的,就几件旧衣衫而已,打了个包裹便了事。

二人不过几句话功夫,便听到外面响起几道极有节奏的声音,这些声音不算太大,但很清晰,而虽然清晰,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声音。

老张笑眯眯地拉着路小石上了楼。

跨进当初连胖子说是将就的房间后,路小石满意了,但心中更有些好奇,那些没见过的自己人,不但办事效率极高,手段还颇为巧妙,便冲老张说道:“人呢?请进来坐坐,喝喝茶嘛。”

老张摇摇头,道:“他们哪敢?晋王府规矩可不是唬人的……

“晋王府的人?”

路小石怔了怔,然后轻轻一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暗责自己乱了心神,他和老张在京城哪里还有什么自己人?

但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晋王府的人不代表就是奸贼,再说人家也是帮了忙,于是严肃说道:“你赶紧让人家回去歇着吧,但是一定要记住,以后别让他们来了啊!”

“哎哎,这小石台不错!”

老张几步跨到小石台上,左看右看,口里啧啧赞叹:“小郡王,以后你在这里活动活动,炼炼身手什么,可就方便了。”

“别小郡王小郡王的叫了!”

路小石没留神到老头的装聋作哑,恼火道:“你不愿意叫我老路,那就还是叫小石。”

老张砸吧着嘴,嘀咕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再怎么不愿意,也和晋……那个家分不开了不是?不说别的,这房钱也是人家出的啊。”

“那我……”

路小石没有将退房的狠话说出,转口道:“几个房钱他不该出吗?我背着奸贼之子的恶名,还不能花些银子?

“能花,能花!”

老张笑眯眯地凑近,吱唔道:“我不叫你小郡王可以,你也别一口一个奸贼啊,说到底,他还是你……”

“打住!”

路小石纵身一跃,重重地扑倒在楠木大床上,又翻过身来,翘起二郞腿,晃悠晃悠地说道:“花他银子,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说话间,那种声音再度响起,老张直接闪到门口,从门缝里接过一叠衣衫,果然红绿青紫各色俱有,很是光鲜。

路小石左挑右选,最后换上一件大红为底、青黄蚕丝绣图镶边的喜庆绸衫,道:“鲜衣怒马真纨裤,我说老张,明儿整匹马来。”

老张将路小石换下的蓝布衣衫叠整齐,放在床头,道:“除了赤乌马,你要什么马都行。”

一番收拾后,路小石摸着光滑的绸衫,嘀咕道:“怎么还是没有纨裤的感觉呢?”于是倒嘶着凉气,虚起眼睛,细细想着做一个纨裤到底还需要些什么。

想了半天他终于恍然大悟,道:“老张,记得出门买把折扇啊,得像金不换手里那种。”

老张头也没抬,道:“这可以有,扇子比马有用。”然后半天没听到路小石回话,便扭头一瞧,见路小石正低着脑袋将身子扭来扭去,鼻子眼睛已皱成了一团。

“怎么了?”

“我说老张,这身衣衫是不是小了?我怎么老感觉别扭?”

老张细细看了看,道:“很合身啊!”

“是吗?”

路小石将信将疑,最后咬牙说道:“走吧!”

“哪去?”

“你见过哪个纨裤呆在客栈?赶紧上街溜溜。”

“我又不做纨裤。”

“后面不跟着几个人,我怎么做纨裤?”

“要人啊?”

老张乐了,直道:“走吧走吧。”边说边就抢先出了门。

等路小石走出天赐客栈,老张身边已站着四名男子,正是他在晋王府看到的那四名护卫。

四名护卫面无表情,也没有说一句话,却冲路小石低头抱拳,动作整齐而迅速,显得很有逼格。

路小石张了张嘴,到底没有拒绝这四名自己人——用晋王府护卫来扎扎场子,也是他另一条最后的底线。

“老张……”

他向红照壁街南边看了看,道:“你过来,我得说道说道。”说完便大步走到小巷子口,左右看了看,又顺着巷北走了二十来步,确定没有人后才站着脚。

“参见郡王殿下!”

四名护卫竟又再次见礼,其中那名被路小石认为有些异样的男子说道:“我等奉晋王之命,暗中保护殿下,先前人多眼杂,还请殿下恕我等不礼之罪!”

“别给我提那人!”

路小石没好气道:“还有啊,你们懂什么叫暗中保护吗?就你们这几货刚才那番自以为是的表现,谁都知道你们在保护我!再说了,谁稀罕你们保护?我同意了吗?”

四名护卫低下了头。

老张长手作揖,沉声说道:“请小郡王息怒!”又笑眯眯地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这话听着,是不是就有了你那个……纨裤的感觉?”

路小石瞪了一眼,不理会老张,侧头对四名护卫说道:“我不需要……”他本堵气想让四人从哪来就回哪去,又忽地想到老头一个人扎场子,实在单薄了些,于是改口道:“你们给站好了,一字排开。”

四名护卫脚下微动,迅速站成一排。

路小石清咳几声,双手背在身后,踱起了八字官步,来到左侧第一名护卫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叫母勇。”

“现在开始,你叫母牛。”

“这……”

“不愿意?”

“不敢,多谢郡王赏名!”

路小石点点头,踱到第二名护卫身前。

“名字?”

“属下叫兰子君。”

“现在叫兰子鬼。”

“郡王殿下……”

“嗯?”

“是!属下就叫兰子鬼!”

第三名护卫……

“名字?”

“属下叫秦龙。”

“现在叫秦蛇。”

“……是!”

最后一名护卫,便是路小石觉得异常的男子,见路小石晃悠晃悠地踱到了自己面前,赶紧说道:“属下叫鞠敬神。”

路小石怔道:“我问你了吗?”

“属下不敢劳郡王殿下相问。”

“我……”

路小石悻悻道:“这倒省事儿了!”

他仰着脖子转过身子,看着四名护卫,道:“从今儿开始,你们就是牛鬼蛇神,可得记住自己的名字,否则……我打断你们的狗腿!”

四名护卫齐声应下。

路小石非常满意最后一句话,但又似乎还缺点什么,于是虚着眼想了半晌,终于悟得大道,于是正色道:“还有条规矩,以后别郡王郡王的叫,得叫我小王爷!”

第六十章 做纨裤太难了

虽然和连胖子插科打混时叫过爷,但这个世界的王朝其实并没有什么王爷的称谓,所谓小王爷,当然只是路小石某个记忆中宫廷剧里面的叫法。

因为这三个字真的很纨裤啊!

老张嘴角抽动,试了几次,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小石啊,你这年纪就叫爷,折寿啊!”

路小石恼火道:“我给自己取个外号不行?快去买折扇!”

老张愁眉苦眼地去了。

小巷子北端就是东大街,街面十分宽阔,并行四辆马车都绰绰有余。

等老张买回来折扇,路小石便率着牛鬼蛇神向东大街大步而去,心想那才是纨裤的舞台。

但走到小巷子和东大街的交汇口,他又犹豫了。

“你瞎跳个什么劲儿呀?信不信我把你给废了?”

他暗自威胁了自己胸口里面的小心脏,又鼓励自己道:“只要迈出第一步,咱可就是京城第一纨裤了!你还跳?你就当这是一场战斗不得了,用得着这么磨叽?”

“小石啊!”

老张到底还是叫不出来小王爷,又不敢再用小郡王去惹路小石,只得悄咪咪用了旧称呼,道:“是哪里不舒服?”

“胡说!我全身都舒服。”

“那你咋冒汗了?”

“我……天热,可能要下雨。”

“哦,瞅着是要下雨,那咱回去?”

“要回你回!”

路小石恨恨丢下一句,终于迈出通往京城第一纨裤的第一步,然后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摇折扇,晃悠晃悠地踱上了东大街。

老张赶紧领着牛鬼蛇神跟上。

踱出三十来步,路小石渐渐找到了走路的感觉,那颗小心脏也不再狂跳了,于是将头仰得更高了些,折扇晃动的幅度更大了些,步子更慢了些。

“老张,这幅画儿不错。”

“哪儿不错?”

“买!”

“咱用不上啊!”

“买!!”

“买买买……”

老张从后面那鬼手里接过三两银子,交给那位眼睛瞪得溜圆,张着嘴却没声音的字画店老板。

人家老板不过是顺口叫了价,心里早有了被砍去一大半的准备,不曾想对方竟如此干脆利落地买了,不由得有些意外。

他一怔之后回过神来,想赠送金主几句体面话,说不得以后还会成了自己的老买主,哪知激动劲儿没过,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只好冲着路小石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路小石轻哼一声,瞅也不瞅人家便踱开了,很是纨裤。

“这位公子真是大气!”

老板终于说得出来话了,声音从十数步外传来。

路小石借故端详一只紫砂陶壶,竖着耳朵听听老板还会对自己有什么评价,又会不会提到纨裤二字。

按常理来说,字画店门口还有三四个客人,听到老板说的话,总有人会人之常情地搭搭话吧?

“哟!你是老板,赚了银子当然说人大气,但我觉得他那是给自己置气!”

“何止置气啊,我看那位公子……长得倒还秀气,人就有些没对劲儿,我瞅着他眼神好像不对,不是斜眼吧?”

“是不是斜眼我没注意,可他腿脚一定有毛病……”

“可不是嘛,明显外八字,我一眼就瞅着了!”

“哥哥!”

路小石正被那几名显然是羡慕嫉妒恨的客人气得冒火,不防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扭头一瞧,见是一名十来岁的小姑娘,正定睛瞧着她。

“嘿!你还记得我啊?”

路小石高兴地转过身来,弯腰看着小姑娘,道:“你爷爷呢?”

原来小姑娘竟是数月前他在官道边的凉亭里遇见的那位唱卖的小姑娘,当时也可以说是多半因为这个小姑娘,他才和卓伟发生了冲突。

此时乍见,路小石顿生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小姑娘似乎比数月前更瘦了,此时将手伸在嘴边,嘴唇紧紧抿着手指,听到路小石相问,就顺手一指。

路小石瞧过去,见街边一家卖武氏烤饼的铺子旁边,正蹲着一位双目无神的老者,怀中抱着两弦琴,身前放着什么也没有的搭裢。

他用手抚着小姑娘头顶,大步走到瞎眼老者身前。

老者感知到了来人,或许还感知到了来人非凡的气势,有些惶恐地站了起来,但起身仓促,竟险些摔倒。

路小石闪身上前,将老者扶正,又笑吟吟地看着小姑娘,道:“看看哥哥这身衣服,怎么样?”言下之意是现在的哥哥今非昔比,是花钱如流水的纨裤哥哥,小姑娘你遇上贵人了!

小姑娘摇摇头。

路小石诧异道:“不好看?”

“好看。”

“那你摇头干什么?”

“没有你原来好看。”

“你还小,不懂!”

“嗯。”

路小石见小姑娘说话时老是盯着旁边的烤饼,觉得她回答得不太真诚,于是指着烤饼笑吟吟地问道:“想吃吗?”

“……不吃。”

“为什么?”

小姑娘看了看瞎眼老者,认真道:“爷爷没钱。”

路小石怔了怔,又突然笑得十分灿烂,道:“这不还有哥哥吗?”说完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来人!”

老张应声前来。

路小石大手一挥,高声说道:“给这祖孙俩……赏银千两!”

空气突然安静了。

随着路小石这一声吼出,周围人群好像突然不会说话了,停下步伐静静地看着他们。

牛鬼蛇神面面相觑。

老张嘴角哆嗦。

“没听清?我说赏银千两啊!”

路小石恼火道:“知道你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可你不知道回去取?”

老张扯着路小石的衣袖,向侧走了两步,低声道:“小石,三思而后行啊!”

路小石怔了怔,目光向四周扫视一番,突然红了脸。

他虽然不曾管过生活,但也知道在王朝境内,十两银子便可以让四口之家安安稳稳地生活一年,那么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千两白银自然是一笔让人眼热的巨款。

此时人群里的目光都很热,其中不乏有几道更是热得发红,似乎传递了一种信息,即是为了这笔巨款,他们不介意挺挺险做些什么。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给祖孙俩千两白银,那就没有谁能保证,小姑娘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老者是本来就看不到。

“那十两……”

路小石弱弱道:“十两总可以吧?”

老张叹口气,朝身后那个鬼要来一绽白银,交到老者手中,又悄声叮嘱几句

老者扑通跪下,声音如泣;小姑娘看着路小石,害羞地笑了。

凝固的人群悄无声息地恢复了正常,围观的人们也逐次散开,纵然还有不少人眼神发热,但再也没有热得发红的了。

路小石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转身便向回走。

“不逛了?”老张问道。

“瞅着就要下雨了。”路小石郁闷道。

老张不再说话,脸上又是一幅笑眯眯的神色。

路小石也不再说话,但心里却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暗道:“做纨裤太难了!”

真是太难了!

从迈出小巷子到现在,不过小半个时辰,而他就在这场做京城第一纨裤的战斗中,铩羽而归。

可这能怪谁?做纨绔也得要经验啊!

“路小石?”

闷头走出几步,他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抬头一看,却见身前立着一名女子,淡淡地笑着,像一朵突然从天上飘下的云。

第六十一章 无人经扫的千年古寺

“是你?”

路小石很是惊喜,但一腔惊喜还没完全蹦出来,身侧就已经蹦出来一尊神——鞠敬神左手伸出,横在他和对面女子之间,右手则紧紧握着腰间柳刀刀柄。

“你神叨叨的干嘛呀?”

路小石虎着脸将这尊没眼力劲儿的神喝退,立马又露出灿烂的笑容,道:“柳烟姑娘,你伤好了?唉呀,我还说等得空了来看看你,谁知竟然在这里遇上了。”

“谢谢你。”

女子正是化名柳烟的穆尔紫烟,她淡淡地一笑,回道:“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现在准备回邛州城,先前无意中看见你,就来与你告个别,我们后会有期。”

“等等!”

路小石迟疑了下,道:“你真是邛州城的?”

穆尔紫烟侧头看了看,微笑道:“算是吧。”

路小石瞧到穆尔紫烟侧后还有位二十多岁的女子,有些恍然,道:“这位姑娘看着倒是眼熟,应该你才是邛州城的吧?”

女子是穆尔紫烟的侍女柳小户,闻言后看了看穆尔紫烟,上前说道:“我正是邛州人氏,家住城东,我哥是柳大户,难道公子也是邛州……”

“柳大户啊!”

路小石高兴坏了,道:“我可熟了。”又数着手指道:“还有金不换、徐冬生、张老二、狗儿,他们都是城东的!文君坊你知道吧?我们经常在那喝酒闲聊,他们你都认得吧?”

数月过去,柳小户的气色比在燕城时好多了,人看着也年轻了些,此时听到路小石的话,她眼神直闪光,像个小姑娘一样,略有羞涩道:“我不太记得了,因为我七岁便随爹爹去了燕城,对邛州倒是生了。”

“燕城?”

路小石微微一怔,又看向了穆尔紫烟,同时嘴里突然冒出一句:“库哩咔嘚亦鲁。”

这话是氐羌族话,意思是“今天天气不错”,他突然说出来,便是想吃对方一个反应,因为对于任何人来说,突然间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另外一种语言,两者的反应绝对不一样。

他这样做并没有任何恶意或者恶趣味,只是对穆尔紫烟的身份很好奇,想着试探一下。毕竟这朵叫柳烟的云,从稽考文试第一次出现开始,就表现得不太像王朝人。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穆尔紫烟什么反应都没有,仍是一脸淡淡的笑容,倒是柳小户听明白了,吃惊道:“公子是哪里人?怎么会说氐羌话?”

“我自然是王朝人,也就只会这一句氐羌话。”

路小石有些讪然,笑道:“对了柳烟姑娘,许三公子也受伤了,你可曾见过他?”见柳烟似乎没记起许三公子是谁,又道:“就是许吾浪,咱们武试的时候,你救过他。”

穆尔紫烟哦了一声,道:“没见过。”

路小石还想聊聊,但穆尔紫烟又说了句后会有期,便领着柳小户走了,走出十多步却又停下来,转身淡淡一笑,说道:“路公子,这件衣衫不适合你。”然后再次走了。

路小石很尴尬,恼道:“什么人啊!”

“氐羌人。”

老张的脑袋凑了上来。

路小石皱眉道:“可这是咱王朝的大京城啊,一个王朝的邛州人,为什么会对一个氐羌人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分明就是那女子的侍女。”

“你确定?”

“确定。”

“有些意思。”

路小石虚起眼睛,手指不停地抠着下巴,摇头道:“人倒是个好人,可惜是个氐羌人,真的,可惜了!”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看上了?”

路小石两眼一瞪,道:“我是替许吾浪看上了!”又冲牛鬼蛇神一招手,道:“赶紧去打听打听,看看唐河许家三公子许吾浪在哪儿!”

…………

许吾浪在树下。

寒士街的南面有条缓缓徐流的小河,京城人称为摸底河。

摸底河两岸全是粗枝大叶的银杏树,据说是王朝建国后,由太祖皇帝下令栽种的,现今数百年过去,每棵树都已是高大繁茂、遒劲古朴。

由于银杏树太过茂密,使得摸底河北岸这条无名小道很是晦暗,又由于小道北侧便是众多朝臣的府宅后墙,官威隐现,所以平时少有人至。

许吾浪就站在河北岸的一棵银杏树下面,一身白衣胜雪,身形如铁枪般笔直。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不知什么时候,小道一头出现了一个担着货筐的小贩,在许吾浪右侧数十步外停了下来。

或许是光线太过晦暗,或许是许吾浪被树身遮住了,总之小贩并没有发现这条小道里还有人,于是将货筐放下,敞开衣襟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粗鄙而惬意地脱下鞋、抠着脚丫子。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个寻常的小贩。

多半是今天生意还不错,而且距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他便像很多只能暂时怀揣银子的男人一样,想着把银子交给婆娘之前,能不能偷偷花去一些。

而但凡这样想偷偷花银子的男人,一定是不敢偷偷花银子的男人,那么就只有趁着回家面见婆娘之前,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尽情地享受一下幻想偷偷花银子的快感。

比如到玄武楼像吃大饼一样吃东海雪花鱼,比如像喝水一样喝大醉金陵,比如像抱婆娘一样,抱遍秦淮河上所有画船里的姑娘……

小贩显然就是这样的男人。

至少从他脸上浓浓的市井气息和抠脚丫子也抠得如此陶醉的表情来看,他应该就是这样的男人。

突然,小贩停止了抠脚,满脸诧异又带着一些惊惧站起身来,一边慌乱地穿着鞋子,一边尴尬地笑道:“这位公子,你……你有事?”

许吾浪不知何时站在了小贩身侧。

他冷冷地看着小贩,用比眼神更冷的声音说道:“老爷子不会这么无聊,应该是许老大让你来的。”

小贩没有说话,将头低了些,但腰却挺直了,于是身上的市井气息便瞬时不在,眼睛里也闪着一丝精明。

许吾浪冷哼一声,再道:“许家的暗千,却来监视许家三公子,亏他许逐波想得出来!”

“三公子!”

小贩抱拳行礼,道:“大公子是奉家主之命行事。”

许吾浪沉默了,半晌说道:“不管是谁,你都把话带回去,以后再在我身边出现,我不介意把千眼阁所有的暗千都挑明了。”

小贩再次抱拳,然后毫不迟疑地挑起货筐,顺着小道而去,而出了小道,他的腰又弯了下去,脸上也重新散发着浓浓的市井气息。

京城的街头,就此又多出一个极为普通的、随相可见的、任何人都不会刻意多看一眼的小贩。

许吾浪目视着小贩离开,然后缓缓转过身,看向了他先时站立的地方。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更有些漠落和无奈,仿佛那个地方有种无形的吸引,让他不能离去,却也不能前行。

那里是一处院墙。

墙面已经很陈旧,斑驳如泪,越过院墙也只能看到一片茂密且森然的树冠,让院墙内显得安静而庄严,仿佛那里面是一处无人经扫的千年古寺。

那是夏府。

第六十二章 兄友弟恭

夏府内,并不像许吾浪看到的那样安静,或者说并不静。

十数名侍女小厮正在院内往返穿行,将一个个红漆木箱抬出,又按大小依次叠放捆绑。

看着像是夏府内有某位重要人物要远行。

院前的石阶上,站着两个妇人,注视着院中忙碌的侍女小厮,不时提醒一声,某个木箱应该如何如何放。

这两个妇人看着年纪相差颇大,均是身着素裙,也没有佩戴任何头饰,但又均显得贵而不俗,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她们确实不是普通人。

年轻一些的妇人正是夏府的主人夏夫人,也就是前大都督夏起的遗孀,自夏起战死后,她一直深居浅出。

夏夫人身边那位看着年长的妇人,则在江湖中大名鼎鼎,同时也身为王朝六大家主之一。

青衣夫人。

以这两位夫人的身份和此时的行为来看,不难知道即将要远行的人,果真是位重要人物。

杜薇。

一身紫色丝裙的她,从夏夫人和青衣夫人身后的大厅里走出来,笑盈盈地给两位夫人万了福。

夏夫人满眼是宠爱之色,道:“薇儿,若不是你父亲让你回去接手家事,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回去。”

杜薇额头有些细汗,可能是先前在屋内收拾什么,但这却让她的脸显得更为娇艳,仿佛是一朵刚从水面冒出的芙蓉,微笑道:“小姨别这样说,再说的话,我可真舍不得回去了。”

夏夫人笑了,眼里泪光隐隐。

“小姨。”

杜薇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漠阳郡王,果真就是和我一道参加稽考的那个路小石?”

夏夫人拭了拭眼角,微笑道:“是啊,那孩子也挺不容易,你若见了,可得好生相待。”

杜薇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嗯,我记下了。”

说罢,她向夏夫人再次万福,又向青衣夫人万福,然后转身走入院中,领着一众侍女小厮,合着十数只大小不一的红漆木箱,走了。

夏夫人的眼泪,到底流了下来。

青衣夫人轻叹一声,道:“离离,别嫌我说话难听,这孩子毕竟不是你那苦命的孩儿,凡事得有分寸呐。”

夏夫人拭去眼泪,轻舒一口长气,道:“夫人,我心中有数,只是想到这孩子也是命苦……”

青衣夫人年若六十,长发半雪,不再年轻的容颜里依稀还能看到昔年的风采,此时却像一个失去儿子的婆婆,面对贞烈守寡的儿媳,一脸的疼爱而又无奈,皱眉道:“命苦?这孩子和这两字怕是扯不上半点的关系,说到底啊,你还是把她当作了你那苦命的妞妞。”

夏夫人无语,眼圈却是又红了。

青衣夫人长叹一声,道:“妞妞才是真的苦命,才几个月大便被掳走了,可恨王朝无人呐,夏大都督的遗腹子被人掳了去,竟无人站出来说一句话!”

夏夫人摇摇头,强笑道:“夫人别再说了,倒是薇儿的事,你看能不能亲自出面说一说?”

青衣夫人停了片刻,道:“不怪许家老三胡闹,要怪就怪他许一手顽固不化!可也正是因为他顽固不化,我出面怕是也没什么用。不过话说回来,许家老三倒也不错,你们怎么就认为他配不上这孩子?”

“哪是我们不愿意?”

夏夫人面有无奈,道:“实在是薇儿心性高,说什么女子也能做出一番成就,不想早早就嫁了人,而我那姐姐呢,眼中除了她家男人,便是天塌下来也不闻不问,就都由着薇儿自己作主了。”

青衣夫人点点头,道:“这倒也没错,谁说女子不如男?”

夏夫人苦笑道:“老子不许娶,儿子偏要娶,而薇儿又不是他们想娶便能娶的,这可如何是好?那许家老三在后墙呆了好几天了,不是个办法啊!”

青衣夫人笑道:“你那侄女不是走了吗?难道那小子还会在那杵着?总之一句话,你也别为这些事儿操心了,小辈自有小辈的福分,由着他们自己去吧,就像颜儿一样,我何曾约束过她什么?”

夏夫人摇头道:“夫人啊,你这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不说王朝,就是整个天下,又能有哪个女子可以和青大将军比肩?”

青衣夫人哈哈一笑,道:“不止是女子,便是胜蓝也不如她!”

夏夫人也笑了,道:“世人多有重男轻女,你倒是反了,嫡亲的孙子竟是不如孙女金贵。”

…………

“这孩子金贵啊!”

隔了许久,一道充满感概和怜爱的声音,才在皇宫北侧的德行殿内响起。

德行殿是皇帝寝殿。

殿内只有两个男人,而这两个男人却集天下权势于一身,但在某些朝臣眼中,这两个男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不是因为两个男人是同胞兄弟,而是其中一个男人,对于另一个男人几乎是言听计从,在那些朝臣的眼中,一个男人早已完全被另一个男人替代。

替代的人当然是晋王郑雄,他是进宫来代路小石谢恩的。

而被替代的则是王朝的虞乐皇帝,郑淮。

这道声音,便是郑淮在听了郑雄关于路小石当初被无奈送走,其间经历了什么危险,以及最后又是怎么回到了京城后,才说出来的。

是隔了许久后,才说出来的。

郑淮既没问那些刺杀路小石的究竟是何人,也没问当年送走路小石是基于什么样的无奈,只是感概了这么一句。

一句足矣。

至少郑雄听到后,认为足矣,于是他拜跪在地,道:“多谢陛下!臣……”

“二弟啊!”

郑淮摆了摆手,打断他道:“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私下相见时,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郑雄稍稍犹豫,道:“一切听皇兄的。”

郑淮笑了。

他和郑雄有六分相似,但脸上却没有郑雄那种儒雅之气,而是显得较为孱弱,像是长时患有某种暗疾。

虽然太医已然确症,皇帝陛下并未染疾,但朝臣心里却更有猜测,认为陛下定是患有太医也症不出的暗疾。

当然,这种猜测多半是根据陛下被人替代的事实,再反推出来的结论。而这种结论又牵扯出另一个猜测,即是陛下和晋王俩兄弟之间,一定早就有了不为外人所知的罅隙。

毕竟,换作任何一个人的正常思维,被替代者和替代者之间,绝对不可能还保持着兄友弟恭。

“小石这孩子金贵啊!”

郑淮又提到了路小石,叹道:“对我郑氏皇室来说,便如是上苍庇佑!十七年呐!他飘零在外十七年,不但全身而返,还有夺得稽考头名的本事,当真是难能可贵啊!”

郑雄低头道:“皇兄可别这样夸他,照我看来,他不过是运气好一些罢了。”

“运气?”

郑淮佯嗔道:“你有运气,那你去给我夺个稽考头名回来看看?”说完自顾笑了起来。

郑雄含笑称是。

第六十三章 雨,留,客

郑淮笑容渐敛,脸上孱弱之色显得更重,叹道:“可说到小石这孩子,竟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壁儿,走了这么些时日,北氐国竟还是不依不饶,国书频频,恫吓无礼,实在让人气愤,却又无可奈何!”

郑雄沉默片刻,沉声道:“皇兄放心,不仅是为了给太子殿下讨个公道,也是为了对得起万万王朝臣民,臣弟定会替皇兄出兵江北、收复失地!”

郑淮向前探了探身子,道:“几时?”

郑雄顿了顿,道:“或以三年为期。”

“三年呐!”

郑淮缩回身子,用手抚着额头,缓缓道:“人生有几个三年呢?已经忍辱负重了十七年,三年后便是二十年了,可谁又知道三年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郑雄起身,道:“臣弟发誓,三年之内,必定出兵北伐!”

郑淮扬了扬手,似乎很是疲惫,过了半晌才突然笑道:“对了,那个北氐国平喜公主,当真就没有一点消息?”

郑雄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请皇兄恕臣弟无能。”

郑淮默默点了点头,神色又黯了下去,脸上的孱弱之色比先时更甚,看着郑雄说道:“丞相也说了,连唐河许家都没有发现这位公主的下落,看来人家真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难怪氐羌人能夺了我王朝的大部江山啊!”

郑雄神色更不自然,默而不语。

郑淮忽然起身,走到窗前,从桌上拿过一本奏折,道:“这是丞相和几位尚书联名上的折,刚刚递上来。”

他露出笑意,踱到郑雄身前,道:“他们所奏之事,多少与你有些关系,二弟不妨猜猜何事?”

郑雄心中了然,暗叹贾东风等人竟是一刻也不愿等,上午才喝了茶,此时便已将喝剩的茶渣递进了宫,同时庆幸自己进宫及时,但口中语气却是惶惶不安,道:“臣不敢妄猜!”

郑淮笑了笑,道:“你一定会以为,他们又想促着让你发兵北征,或者让我早立太子,呵呵。”

他将手中的奏折扬了扬,笑道:“但这回你猜错了,这回啊,他们是想替你做些事情,说是小石身手不凡,勇夺稽考头名,必有追缉谋害壁儿元凶的本事,所以想请他亲自出面,为壁儿讨个公道回来。”

郑雄下跪,道:“臣弟附丞相议。”

郑淮微微一怔,半晌叹道:“说句心里话,我是真想驳回此奏,毕竟小石刚刚回京,我实在不忍心让他又远离你我身边。”

他扶起郑雄,再道:“可是作为父亲,在最喜欢的儿子被谋害后,却让凶手逃之夭夭,这让我自责万分、夜不能寐啊!”

郑雄面有愧色,道:“臣弟心中也是自责难安,若能让小石替太子殿下缉捕凶手,那是最好不过。”

郑淮笑了,踱回去坐在椅上,道:“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这样做还有另一好处,便是给小石一个证明自己本事的机会,我相信呐,到时候他定会让朝臣心服口服。”

他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目光看着殿梁,缓缓道:“只有他证明了自己,那我王朝大统,方能有人承继啊!”

“扑通!”

郑雄直接从椅上再次跪倒在地,大声道:“陛下春秋正盛,二皇子也已成人,我大王朝必将万世相传、永耀世间!”

郑淮似乎被郑雄此举吓了一跳,直直看着郑雄,半晌才笑道:“二弟快快请起,我不过是发发感概,你何必如此?”说罢自嘲道:“这说明我老了啊!”

他闭上眼睛,轻轻揉着眉心,道:“偏偏我还不能不服,呵呵,你看看,我就和你说了些话,竟然感觉乏了!”

郑雄闻言而拜,起身退下。

郑淮慢慢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郑雄离去,直到海富从殿外轻步进来,才幽幽说道:“下雨了吗?”

海富躬身道:“回陛下,眼瞅着就要下了。”

郑淮重新闭上了眼,嘀咕道:“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

海富默然,心中疑惑道:“陛下要留晋王?但到底是要留,还是不留啊?”

…………

老张刚透露了一个是不是可以到晋王府去免费吃大餐的好意,就被路小石狠狠一顿抢白,只好闭了嘴,又被迫顶着一大叠诸如“骗子”、“内奸”、“叛徒”之类的大帽子,自己滚回去吃大餐了。

路小石则气鼓鼓地回到天赐客栈。

过得两柱香时间,牛鬼蛇神到客栈来回了话,说是稽考中受伤的考生都安排在兵部医国司疗伤,但唯独没有许三公子,且龙羽军也不知道这个三公子去了哪里。

路小石听了更为气恼,让这一众牛鬼蛇神滚得远远的。当然牛鬼蛇神是否真的滚远了他并不关心,反正眼不见为净,不要出现在眼前就好。

又过去一柱香时间,雨终于下了。

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噼啪啪地打在小石台上,化为无数细小的小珠,四下溅出后,又落于石台上,汇成恣意荡漾的水流。

路小石好生羡慕。

即便是这些雨点,都可以在如此短暂的生命中,选择这般快意的活法,他却连破罐子破摔的纨裤都做不了,更别说去选择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漫漫人生。

雨越来越大。

无数的雨点在小石台上欢快的跳跃、消失,每一滴雨点都是那么虽然快意但却短暂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但却都是那么义无反顾。

或许除了此时的路小石,这个世上并没有谁会在意那些雨点,所以不管它们是如何的快意,是如何的义无顾,对于世人来说,它们的生命和快意,终究是虚无的存在。

路小石怔怔地看着那些雨点。

过了许久,他突然咧嘴一笑,像是想明白了一道诸如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高深哲学命题。

当然事实上他并没有想任何哲学命题,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自己面临的问题。

如果自己和那些虽然存在、但更像是虚无传说般存在的见虚境高手一样,有着可以决定自己人生的本事,那么自己现在面临的问题,根本就不会是问题。

不管谁是奸贼,甚至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是奸贼,他也可以在无数的奸贼当中,一刀斩出一条阳关大道来,走出自己的人生。

实力,才是世间唯一的道理!

实力,才是选择人生的资格!

路小石笑得很开心,很纯粹。

他眼神里不再有气恼,不再有愤概,不再有摔破罐子的狠厉,而是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盘腿而坐,并且很快便进入到一种知我而忘我的奇妙状态当中。

凝神。

同样是凝神,化气境和忘形境的感知,当然有着不同。

路小石当街破境,之后却是破事不断,所以直到此时,他才是第一次进入忘形境的凝神状态。

山,隐隐若山;水,隐隐若水。

凝神之后,他“看”到了这样的奇妙景象,而且当然是第一次“看”到。

他感觉就好像自己在天空俯瞰大地,同时又好像自己本就身处在这个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看到”的视角,就这样随时地、不断地在变化,但变化得却又极其自然,好像他便是山、是水,就是“看”到的世间的一切。

山,渐渐清晰;水,渐渐灵动。

山水分明,山水一体。

山水,本来就是他自己。

第六十四章 捉兔子的先生

这便是坐照自观。

只有晋入忘形境的修行者,神念才能强大到坐照自观。此间山水,便是路小石自观到的体内景象。

山,是他的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以及三百六十处大小窍穴等等,形如危峰、绝崖,重重叠叠,难以数计。

水,是他凝炼的内气,像无数条细小的白练披挂在各处危峰绝崖之上,或缠绕在其脚下。

山在水中坐,水在山间游。

路小石神念微动。

一道水流突然冲起,如一道灵动的白雾般没入一座山峰,瞬时又从山峰另一侧冒出,在空中旋绕翻转数十圈,然后如瀑布般倾泄而下,落入一条更为宽大的水流中。

宽大的水流被冲击得剧烈震荡,波滔汹涌不止,无数山峰间的水流似乎被这种涌动吸引,顺着各自不同的路径,从山中流出,最后全部归纳到那条宽大的水流当中。

许久许久,山中再无水流涌出,而那条宽大的水流变得更为壮阔,像条白色巨龙一样,在无数危峰绝崖脚下缓缓流动……

山水之外,盘坐在檀木大床上的路小石,眉间气息隐隐浮动,气息下面的皮肤,竟泌出一层细细的晶莹水珠。

雨仍在下,天却黑了。

路小石突然睁开眼睛,身形似乎并没有怎么动,却已直接从檀木大床上闪到了小石台,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地拍出软刀,挥了出去。

连挥三刀。

第一刀挥出,小石台上隐隐闪过一道亮光,而夜色则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被某种巨大的利器劈成两半。

第二刀挥出,夜色忽地闪过无数颗极其细小的亮点,既像是遥远天际的星辰突然洒落在小石台上,又像是谁在小石台上放着称不上绚烂但却绝对炫目的烟花。

第三刀挥出,小石台上闪出一道金黄光茫……

这是老牛头儿授教给他的三招刀法,依次是山水分,黄沙落,夕阳照。

这三刀挥出,路小石挽出一片刀花,将软刀倒握在手,然后长吁一口气,感觉体内有种说不出的通畅。

不管有意无意,他之前便已经使用过夕阳照,但山水分和黄沙落却是第一次使出,或者说是第一次使出了刀法的威力,而不仅仅是架势。

虽然看起来,先前刀法的威力并不如何强大,但路小石自己清楚,如果不是怕惊扰到客栈客人而全力使出,那绝对会是另外一番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才知道,这三招刀法竟是只有晋到忘形境后,才能真正运用。

“老牛头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知道刀法并不像他以前认为的那样简单,他自然想到了一直以为是江湖艺人的老牛头儿,应该也不是普通人。

可老张分明说过,老牛头的确是普通人。

但他并没有纠结这个疑问,更没有想着立即回邛州城去问问老牛头儿,因为此时体内那种通畅的感觉就如服食罂粟一样,让他有了瘾。

刀光再现。

一时间小石台上刀声隐隐,夹杂在雨点敲打石台的响声中,极有穿透力却又十分轻微,听着像是雨点被风吹斜了,滴落得不再有规律。

路小石小心地控制着内气强度,一遍又一遍地将这三招刀法使出,软刀前端时而涌出刀气,时而刀气全无;刀气时而短不逾寸,时而长近三尺……

黑夜厚重,时间仿佛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这三招刀法被演炼了多少次,直到路小石再一次使出夕阳照,那道金黄茫竟然将整个石台都照亮了,他才惊知自己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

路小石面色微红,气息粗重,但心中却感到无比的畅快和满足,身体更是没有一丝疲惫感,反倒像才从大睡中起来一样,舒适且又充满着力量。

他看向天空。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云却没有散开,天空中雾蒙蒙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但又仿佛无所不有。

他喃喃道:“这才是忘形!”

…………

燕城。

雨过天未晴,空气里弥散着闷热而潮湿的气息,让人觉得莫名烦燥,甚至让人产生无端想揍人的冲动。

青狼营百户长索图便是这样,他抬头望望天,然后走进城门前的空地,心里咕嘟着万能的长生天,能够赶紧把这鬼天气赶走,同时又咕嘟着最好撞见一个可疑的王朝人,那样便正好发泄一下心中的烦燥。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可疑的王朝人。

但他没有上去挑衅,更没有揍人的冲动,甚至连询问的心思都没有,直接走上前去,哈哈大笑道:“慕容先生,你这是冒雨捉兔子去了吗?”

王朝人脚下的布鞋沾满了湿泥,长衫上也溅着不少泥点,看着像是冒雨走了极远的路。

换着其他王朝人,这样的形象当然会让索尔觉得他很可疑,但对这个王朝人,他不敢有疑。

数月前因那卖身葬父的王朝女子,他已经给大元帅留下了极不好的印象,那么现在更不能再得罪这个王朝人。

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虽然面见大元帅的机会极少——甚至只有数月前那一次,但却对这个王朝人很是熟悉。

王朝人叫慕容奇,年约五十,正是大元帅府的管家。

慕容奇冲着索图抱抱拳,无奈地摇头道:“百户长说笑了,其实你也知道,郡主虽然不在府中,可她喜爱的那些花花草草还在啊,这不呢,郡主最喜欢的那盆兰花最近有些萎,需要增培些城外的原土,我倒是想让别人去,可府中又有谁知道这些花花草草的闲事?”

索图哈哈一笑,道:“慕容先生辛苦了,赶紧回府换上干衣,省得受了凉。”

慕容奇苦笑摇头,冲着索图抱拳告辞。

…………

大元帅府门前立着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身着王朝式样的长衫,手持王朝式样的折扇,但他身形十分魁梧,甚至让身上的长衫略有些显小,所以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慕容奇远远便笑道:“太子殿下为何站在门外?失礼失礼!”

青年叫穆尔紫檀,是穆尔元雄唯一的儿子,也是北氐国的太子,听着声音转过身来,抱拳道:“慕容先生不在府中,我进去有何意义?”

慕容奇一边告罪,一边敲开大门,请穆尔紫檀入了府。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穆尔紫檀边走边道:“慕容先生,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慕容奇笑道:“殿下对王朝书籍有疑惑,为何总是舍近求远呐?军师就在宫中,他便能替殿下解惑。”

穆尔紫檀哼了一声,道:“我不喜欢和戴着面具的人说话。”

慕容奇呵呵一笑,领着穆尔紫檀入厅就座,又沏了茶来,道:“殿下要的是有人解惑,那么此人能说话便可,见不见面容也无所谓。”

穆尔紫檀摆手道:“我们氐羌人都是坦诚相见,对他那样藏头露尾之人,我宁愿困惑,也不求他。”

“可陛下信任他啊。”

慕容奇呵呵笑道:“所以要我说啊,殿下以后也别来为难我,就在宫中和军师多接触接触。”

穆尔紫檀哈哈大笑,道:“信任不代表就是喜欢,父皇也是想着日后必要统一天下,要治理万万王朝人,所以才倚重军师嘛。”说完又笑道:“但军师是什么人都不清楚,而慕容先生却是真正的王朝人。”

慕容奇笑而不语。

穆尔紫檀又是哈哈一笑,补充道:“也是我最仰慕的人!”

慕容奇赶紧行礼,连说不敢。

穆尔紫檀不伦不类地还了个礼,乐呵呵地问道:“那慕容先生你呢,可有仰慕之人?”

慕容奇微微一顿,道:“草民不敢说。”

“什么敢不敢的?”

穆尔紫檀瞬时急了,一身让人糟心的王朝人气质也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声道:“我早就说过,我们氏羌人就喜欢直来直去,你只管放心说,我绝对不会把你丢进草原喂狼!”

慕容奇连连告罪,最后笑道:“我仰慕之人,便是王朝的王诗诗神将。”

“王诗诗?”

穆尔紫檀皱眉想了半晌,道:“就是王朝的镇坎神将?难道他比慕容先生还有才?”

慕容奇呵呵一笑,道:“我若勉强算得是萤光,他便是天上日月!”

穆尔紫檀瞪大了双眼,半晌啪地将折扇敲在手心,沉声道:“等他日踏平王朝,我定要留下这个王诗诗,请他做我的先生!”

慕容奇面色无异,却摇头道:“殿下需知,要想踏平王朝,先还得迈过一座山头才行。”

穆尔紫檀怔了怔,很快又恍然,轻摇折扇,笑道:“区区西羌叛臣,何足惧哉!”

第六十五章 甘凉苦,甘凉寒

岷山从昆仑祖山发源,潜入地下龙行千里,出了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后,突然双峰冒出,一为北岷山,一为南岷山。

南、北岷山向东脉延三百里,又突然束腰入地,再昂然起头,形成一道七里长的峡谷,名为七里峡。

七里峡北口叫天门谷,南口叫地户谷。

地户谷以西南的广袤高原平地,便是王朝曾经的甘凉郡,现在则是西羌国的全境。

甘凉苦,甘凉寒,雪鹰回头山羚难。

在氐羌族人还没有偷袭甘凉郡之前,王朝便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充分说明了甘凉郡独特而恶劣的地理环境。

东北到西北,分别是雪鹰都飞不过的南、北岷山和山羚都不敢迈进的千里沼泽地;西边则是时不时便昏天黑地的沙漠,以及沙漠另一端的伊兰等小国。

南边横阻着凶险难涉的金沙河,河对面是婆罗多国;东边则被群山半抱,飞仙关是唯一可以进入西蜀郡的通道。

生活在这块广袤而贫瘠的高原平地上的人们,不仅要忍受格外严寒的冬季,还要忍受随时都可能没有下顿饭的愁苦。

在王朝辖治时期,甘凉郡会时常得到朝廷的救济,那些再苦再寒也不愿离开故土的甘凉郡人,倒也不至于真的无法生存。

但自从氐羌族人在这里建立了西羌国后,一切都变了。

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王朝人,几乎被屠戮杀尽,据说当时的甘凉郡一夜之间便成了人间地狱,大片土地被鲜血浸染,死尸随处可见。

那些生活在这里的伊兰人、吐鲁人倒没有被杀,但却沦为最下层的奴隶,被迫从事着最繁重、最下等的体力活计。

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或许是穆尔元成率领的十万氐羌族人作恶太甚,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便让他们在这里被困了十七年。

穆尔元成当初偷袭甘凉郡时,并不知道会被自己的大哥断了后路,所以偷袭成功后,除了大杀王朝人,也将甘凉郡的大小城池尽数烧毁。

这就是自做孽不可活。

之后他虽然建立了西羌国,也登上了皇帝大位,但却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得住,靠搭帐蓬度过了整整一年的新皇生活。

十数年过去,现在的西羌国也仅有三座稍稍像样的城池,一是地户谷南侧的马尔城,二是现在定为国都的茂城,三则是临近飞仙关的康城。

穆尔元成当年的十万大军,现在也仅存八万,按老弱病残的不同程度,分别布置在这三座城池中。

至于八万大军的供养,则完全靠着那数十万沦为奴隶的伊兰人、吐鲁人,以及极少数侥幸存活的王朝人。

这显然难以维计。

穆尔元成当然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所以曾经将目光瞄准了沙漠另一端的伊兰国、金沙河对岸的婆罗多国,但最终是付出了数千军卒的代价,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没有一名军卒能够走出沙漠、渡过金沙河,最后只得作罢。

去年那场提前了两个月的大雪,把西羌国本就不多的牛羊冻死近半,这让穆尔元成和八万氐羌大军的生活更为困难。

当然生活最困难的,自然是供养穆尔元成和氐羌军队的那些伊兰、吐鲁以及极少数王朝奴隶。

所以他们终于反了。

最早先是马尔城的百余名伊兰奴隶,趁夜杀了四名军卒,抢出七头山羊,紧接着茂城和康城也出了类似的事件,不到十天,造反的奴隶便由百余人发展到三万之众。

但这三万之众甚至没有再支撑十天,便被剿杀殆尽。

毕竟,氐羌大军虽然多有年迈体弱者,但军卒们毕竟能吃饱肚子,而且兵械整齐,而造反的奴隶,每天能吃喝的东西,远远挡不住他们付出的体力,早已是瘦骨嶙峋、孱弱无力,双方并不在一个力量层面上。

在又一场雨后,整个西羌国便仅有康城外的小金山上,还残存着八百余名造反奴隶。

而小金山脚下,却围着一万五千余氐羌大军。

大军中有一位黑脸汉子,盔甲上满是尘土,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极为干净——或许不能说是干净,但一定可以说是奇特。

如果细看,其实汉子除了脸黑以外,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奇怪的是给人的感觉就是觉得他很奇特。

他就是西羌国的天下大元帅关山尺,也就是“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这句话中的那个尺。

他是威镇天下的明神境高手。

面对山腰上那八百余奴隶,纵然是那些战斗力并不算强的氐羌军卒,也能轻易剿杀,他一个明神境高手亲自前来,就不是牛刀杀鸡了,而是天锤敲蚂蚁。

但关山尺自有他的道理。

西羌国贫弱,大军战斗力低下,那么唯一能够激发军卒斗志的,便是亲眼看见敌人流血,而且是摧枯拉朽地让敌人流血。

尤其是在真正的战争开始之前。

眼下这一万五千军卒,是西羌最精锐的部队——当然只能是相对于其他六万五千余氐羌军卒而言,也是他攻打飞仙关的最大力量。

他不想让任何一名军卒因为剿杀奴隶而受伤,同时更想借此机会来重新点燃军卒们日渐熄灭的血性。

他低声喝斥一声,坐下战马便踏着草甸缓缓向山腰行去。

而这时候,他竟真的是奇特了。

原本在他手中的铁枪,无声飘浮起来,静静地悬在他的头上,随着他一起缓缓前移……

小金山不高,也不险。

山腰那一处沟坳,便成了不险中的险地,加上坳里面还布满了大量青黑色石块,这便让八百余造反奴隶全部拥聚在这里,作为据守的阵地。

他们知道今日难逃一死,但谁也没有流露出怯色,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是一死。

但纵然是死,也要尽量多杀死一些比世上最恶的恶人还要恶的氐羌人,为自己垫垫背,也为死去的亲人、朋友报仇。

看着山脚下有一人一骑走出军阵,奴隶们睁大了眼睛,渐渐看清来人是位将领后,他们隐隐兴奋起来。

今日一战,他们是多来不怕,少来也不嫌,能杀一人算一人。但此时竟然有了直接和氐羌将领拼杀的机会,众人自然都不会放过,同时更有难以言明的赚到了的快感。

但他们很快失望了,因为那一人一骑在数十丈外停下了,而在这样的距离,他们手中的石块和木棒,根本伤不了对方。

失望很快便成绝望。

就在握石块、木棒的手刚刚松了一丝的时候,八百余奴隶几乎同时看到了一道闪电!

静静悬浮在关山尺头顶上的铁枪,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如黑色闪电一样,嗡地一声划进了沟坳,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铁枪从人群里划过,然后忽地上仰升至半空。

在铁枪划过的那条直线里,七十余名造反奴隶胸堂被贯穿,身体却还在原处,直到铁枪升上半空后,才依次慢慢倒下。

余下的众人更加绝望,他们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但手脚却不再像是自己的了,不能动,也不能跑,仿佛空气中有一张无形的巨网,已然将他们紧紧束缚。

铁枪升至半空后并未停顿,而是划出一道弧线,又一头插入人群,再一次从人群里划过,最后又上仰腾空。

就这样反复数次,八百余奴隶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扔出一块石头或挥出一根木棒,就尽数死去。

每个人胸膛都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喷洒着鲜血和脏腑的碎屑。

完成最后一次贯穿后,铁枪在沟坳上方旋转一圈,忽地飞回关山尺头顶,静静地悬浮着。

铁枪上的鲜血开始落下,嘀嘀打在草甸上,听着像是又一场小雨。

半晌,山脚下的氐羌军卒才回过神来,顿时欢呼如雷。

“元帅威武!”

“西羌无敌!”

关山尺伸出右手,铁枪滑落手中,他拔转马头向山下驰去。

刚回到阵前,一名军卒飞马驰来,道:“禀告大元帅,皇帝陛下已到了康城。”

关山尺微微点头,又抬眼看了看仍在雀跃欢欣的一万五千余氐羌军卒,心中暗叹一声:“陛下,为了咱大西羌国,我关山尺宁愿被江湖中人耻笑,宁愿被全天下的人痛骂!”

第六十六章 夕阳下的影子

路小石很享受这种感觉。

对忘形境的体悟,对刀法的体悟,都是值得享受的事情,而享受的时间当然是越长越好。

可惜他刚刚回屋,还没来得及再回味一番,那尊没眼力劲儿的神就敲响了房门,并且不等路小石责备便说出了冒昧打扰郡王休息的原因。

路小石很是无奈,更是不满。

当然,这种无奈和不满并不是因为鞠敬神一大早就来敲门打扰,而是因为让他来敲门打扰的那个人。

二皇子郑坚。

强忍着不满走下楼梯后,路小石却再也忍不住了,恼火道:“你想害死我就明说!”

他恼火的对象当然是二皇子,此时正负着双手,站在门口朴实地微笑着。至于恼火的原因,则是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此时天时尚早,一楼还没有客人,但天赐客栈可不是邛州城的文君坊,纵然没有一名客人,也还有包括掌柜的、伙计、厨子在内的二十多人。

不知先前这个恼人的家伙做了什么,反正这二十多人全部垂头站在一侧,大气都不敢出。与此同时,门外也还聚集了十数名路人,远远地围观。

而这一切都表明,不但天赐客栈的掌柜的、伙计、厨子,甚至包括门外的路人等等,都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他和那个奸贼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谁知道这个身着明黄龙边常服的家伙,已经对他们说了些什么?

“石弟,昨晚睡得可好?”

二皇子好像没注意到路小石的语气,笑得更朴实了,上前说道:“我可是一点都没睡好,就想再和你聊聊,这不一大早就来了?”

“你还知道是一大早啊!”

路小石没好气地甩下一句,然后大步走出客栈——他实在不想那些平时对他乐呵呵的伙计们,以后都暗地里吐他唾沫。

虽然按照眼前这架势,他被伙计们吐唾沫已经是十有八九的事了。

二皇子快步跟上,道:“石弟,咱们去哪里?”

路小石狠狠瞪上一眼,道:“没人的地方!”

…………

摸底河北岸的小道,经一夜雨后,显得更为安静而晦暗。

路小石将脚下踩着的一片银杏树叶拈起,看了半晌说道:“都说落叶归根,你说我老了,能去哪里?”

二皇子笑道:“如果父皇给你封地,你当然回到封地,如果不给,那你就只好留在京城了。”

路小石丢出一个白眼,闷声道:“京城根本就不是我的家。”

二皇子忽然不再笑了,而是静静地看着路小石,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道:“我看出来了,你对二叔没有多少感情,其实这很正常,毕竟你们处的时间少,我觉得再过阵子你习惯了,那就都好了。”

路小石没有作声。

“石弟啊!”

二皇子又笑了起来,道:“如果我是太子就好了……”

路小石警惕又迅速地左右一瞟,确定跟随二皇子的那几名龙羽军军卒不会听到这句话后,才压着嗓子责怪道:“你说话能不能过点脑子?”

二皇子怔了怔,道:“不止过了脑子,我还整整想了一夜!我想如果我是太子的话,就可以求父皇了。”

路小石皱眉道:“几个意思?”

二皇子面有赧色,笑道:“我的意思是父皇并不喜欢我,所以我求他也没用,但如果我是太子,那就不一样了。”

路小石挠头道:“你能不能说明白些,你想求他什么?”

二皇子认真道:“求他给二叔下道旨,让二叔不许管着你,你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比如随时都可以到宫里来找我。”

路小石扑哧笑了,道:“你很可爱。”

二皇子怔了怔,有些羞涩,摇头道:“我长你七岁,可爱这个词用得不准,十分不准。”

路小石盯着二皇子,手指不停地抠着下巴,认真道:“那没办法,因为我真的觉得你很可爱。”

二皇子直直地看着路小石,严肃道:“我觉得你也可爱。”

此言一出,二人同时狂笑起来,惹得远处几名龙羽军军卒暗地里握紧了柳刀刀柄。

好不容易收起笑声,路小石的心情顺畅了许多,并且从心底里觉得这位堂兄虽然与可爱两字实际上关系不大,但至少和他自己颇有些像似。

比如都和各自的亲爹不太对付,比如都不太把皇室身份当回事儿,或者说根本就不像皇室的人,又比如说都有些口无遮拦——但路小石认为仅从一点上讲,自己还是远远强过对方的。

二人沿着摸底河北岸缓缓徐行。

二皇子说了些宫中宦人的趣事,路小石讲了些域外异族的见闻;二皇子满脸真诚地请教了些诸如宫女看他的眼神为何会发光的疑惑,路小石语重心长地作了些女人如老虎、能躲就躲的告诫……

不知不觉已到了巳时,二人在小道上往返了若干次。

二皇子长叹一声,道:“石弟啊,和你相谈以后,我发现古话说得真好,正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看看,我整日读书,却总是不及你懂得多、见得多,真想我也能出去走走啊!”

路小石笑道:“这就叫围城,城外的人拼了命想进来,城内的人呢,却削尖了脑袋想出去。你只知道我走的路多,却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能够安安稳稳的在一个地方长住。”

二皇子点头道:“这话说得好,有理。”

不想路小石紧跟着又道:“但如果长住的地方京城,那我还是愿意四处流浪。”

二皇子笑道:“石弟,你是个奇怪的人。”

路小石饶有兴致地问道:“我哪里奇怪?”又忽然看向小道另一侧,道:“他才是个奇怪的人。”

二皇子怔了怔,顺着路小石的目光看去,见晦暗的小道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心中正感奇怪,又见身侧的路小石二话不说,便飞奔而去。

…………

“浪子!”

路小石有些喜悦,道:“你怎么没在医国司?你这伤至少也得静养个把来月吧,怎么到处……”

许吾浪冷冷地瞟了一眼,道:“我不想和你说话。”

路小石怔道:“你是伤了肩头啊,什么时候又伤了脑子?”

许吾浪没理会他,回过头去默默地看着那面斑驳的院墙。

“这位便是唐河许三公子吧?”

二皇子笑吟吟地走来,道:“真是闻名不如相见,许三公子果然……石弟,先前你那词儿是怎么说来的?”

“高冷?”

“对!许三公子果然高冷。”

许吾浪侧过身来,将二皇子打量一番,然后躬身行礼,道:“许吾浪见过二皇子。”

“免礼免礼!”

二皇子笑了起来,道:“先前石弟才和我讲了,他这次回京城,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两个朋友,一个叫连赤,另一个便是许三公子。既然许三公子是石弟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而朋友之间当然有朋友的相处之道,不用……”

“行了行了!”

路小石扬扬手,道:“你先回吧,我想和他说说话。”

二皇子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就好像是听顾客说这次不买但下次一定要来照顾生意的小贩,一口应了下来,同时还没忘了冲顾客身边的朋友也打了声招呼。

“果然是奸贼之子!”

许吾浪看着二皇子领着数名龙羽军军卒消失在小道尽头,然后看向路小石,冷冷说道:“难道二皇子这样的人物,也没放在你们眼中?”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路小石恼道:“我不想瞒你,也瞒不了你,但这是我能选的吗?我能选的就是我永远是路小石,和狗屁奸贼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许吾浪沉默了,半晌说道:“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老子。”

路小石见许吾浪白衫如雪,左肩却明显鼓起,不用想也知道必是缠着厚厚的绷带,口气顿时缓了,道:“你这样说就对了,其实换个角度我才是受害者,你想想,莫名其妙和那奸贼搭上了关系,谁不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许吾浪没有说话,不过苍白的脸上不再那么寒冷。

路小石叹口气,道:“好歹我们也共患难过,就算不是兄弟,也没必要说得这样难听不是?”

“那小胖子走了?”

“走了。”

“我也要走了。”

“你们有走的地方,那就走吧。”

路小石心头黯了下去,道:“我也想走。”

许吾浪瞟了他一眼,道:“去哪里?”

“不知道。”

“我去南海郡。”

“南海郡?”

路小石嘿嘿一笑,低声道:“提亲啊?”

许吾浪瞪了一眼,道:“查凶手。”

“哪个凶手?”

“谋害太子的凶手。”

“朝廷都没办法,你……”

路小石瞪大了眼睛,道:“凶手在南海郡?”

许吾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深吸一口气,道:“我要让许逐波知道……也让老头儿知道,许家老三并不是他们眼中的许家老三。”

“许逐波?”

路小石有些恍然,道:“他是你哥?”

“大哥。”

“那我心里就平衡了。”

“什么意思?”

“以后你再说我是奸贼之子,我就说你是许逐波之弟。”

“无聊!”

许吾浪翻了一个酷酷的白眼,道:“走了。”说完竟是看也不看路小石一眼,便踏着零零散散的银杏树叶,缓缓消失在小道尽头。

路小石怔了半晌,又突然猛地回过头,见那尊神又来了。

“小王爷。”

鞠敬神有些怯色,强笑道:“老张请你去一趟……”

“不去!”

鞠敬神怔了怔,道:“不是去晋王府,是去兵部。”

…………

天山以北,便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

草原上不仅仅有草,其实也有树,也有湖,还有山。

在大草原的深处,呈东西走向横卧着一条四百余里的山脉,叫着喀喀山,其中危峰突兀、翠谷含蓄。

山中有一处不知名的石峰,石峰上坐着一个人。

此时太阳已经挂西,金黄的阳光将这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从石峰顶上一直蜿蜒铺到对面的山坡上。

这个人是个虬髯老者,赤着的上半身,竟被密密麻麻的巴痕覆盖,几乎看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

老者闭目盘坐,一丝气息都没有,就像是一尊石像。

山间有风。

石峰顶上却是死寂一片,不仅那几片枯叶静静地像是睡着了一般,连老者的发梢也是丝毫不动。

突然,老者睁开了眼。

风,拂过了石峰,老者的发须随风而舞,那几片枯叶也乘风而起,飘向了空中。

“回吧。”

老者看着某个方向,轻轻说了两个字。

顺着这个方向看去,数里外的的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个黑点是穆尔元仞。

穆尔元仞满脸尘土,眼神疲惫,看着像是在这里站立了许久。

他一直站立着,像是某位子侄在等待一位长者,或者尊者,而在长者或尊者没来之前,子侄当然不敢擅动。

一阵山风吹来,他忽然双手抱拳,躬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路小石策马出了城门。

老张紧随其后,牛鬼蛇神则落后他们五十来步的距离。

驰出一里地,路小石勒马停下,虚眼看向了西边。

夕阳终于透出了云层,将金黄的光茫洒满大地。

他回头看了看被金黄阳光照射得有些梦幻的城廓,又把头扭了回来,看向南边那条笔直了数百丈后,便蜿蜒通向天边的官道。

官道泥泞,间有行人车马。

和冉莫、李梨亭以及十数名记不下名字的大小官员在兵部混了几个时辰,其实就混出了一句话——追缉谋害太子的凶手。

他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不仅仅是因为李梨亭意味深长地说那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不仅仅是冉莫请郡王殿下借一步说话,然后口说惭愧但脸上根本没有一丝愧色地提到数日前他说的那句敬请见谅的话。

而是他最后实在忍不住早早离开京城的渴望,以及对眼前一众人等的不耐烦,于是就用毫不犹豫的方式展现了郡王殿下的凛然大义,顺带演绎了做好人、走正路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当然,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有说,毕竟听许吾浪的口气,那条消息似乎对人家大哥和老爷子都没有提及。

夕阳仿佛醉了,一脸彤红。

路小石忽然有些迷茫,心里又隐隐生出曾无数次出现过的孤独感。

其实抛开稽考的武试,他在京城住的时间还不足两月,城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他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有些陌生。

似乎是应景这种情绪,片刻后,红彤彤的夕阳也忽然暗了些,被余辉照射的大地更显得晦暗起来。

那些或远或近的行人车马,那些静立官道两侧的树木,甚至地上的石头、泥块,身后都拖着晦暗的影子。

京城的城廓也不再梦幻,而更像一个迟暮的老人,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

第六十七章 昔今飞仙关

出飞仙关向西,百里范围内全是暗褐色沙石山陵,只有极少处山坳里偶尔能看到一些枯草藤蒺。

这样的景象,似乎是长生天在向世人诠释什么是荒凉和贫瘠。

康城座落在飞仙关以西百里之外。

虽然此值夏季,地理位置又渐渐脱离了荒凉贫瘠的沙石山陵,但康城外那些并不丰茂的水草和牛羊,仍然说明康城没有脱离生活艰难的困境。

城里的房屋多为石块垒成,城墙更是由丈许长的石条堆砌,粗犷而结实。

这种原始彪悍的风格与城内那些面如菜色的奴隶,以及无精打采的军卒混杂一处,怎么看都透着一种生机渐逝的悲凉。

作为西羌国的开国皇帝,穆尔元成当然更清楚这些困境,也就更为迫切地想要改变这种困境。

当初偷袭王朝时,穆尔元成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甘凉郡建立西羌国,当然也就没有想过行军打仗还要带着他的牛羊,或者他的女人和儿子。

从七里峡杀进甘凉郡,他几乎杀光了这片地土上的王朝人、烧毁了所有的王朝城,却戏剧性地和自己率领的十万大军,在这片充满血腥味的废墟上,长期落住下来。

刚建立西羌国那一年,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听着帐篷外孤独的风声,心底便会冒出一声叹息——与其说自己建立了西羌国,不如说自己被一个名叫西羌国的困境给陷住了。

而让他陷入这个困境的人,是他的大哥穆尔元雄。

在偷袭甘凉郡后,他本欲一鼓作气攻打飞仙关——那时候的飞仙关还没有神镇营驻守,王朝内乱得一塌糊涂,但穆尔元雄却在那个时候诏令他回燕城。

燕城?诏令?

穆尔元成思及至此,胸口便生痛。

他离开霍青城的时候,阿爸穆尔左还健壮得像一头牦牛,长生天甚至连一点不好的预兆都没有给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暴病而亡了?

穆尔元成很确信,如果自己真听了那位大哥的话回到燕城,那十有八九也会得到阿爸一样的结局。

建立西羌国,将氐羌族一分为二,不是他与那位大哥赌气,而是他的一种自保手段,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十七年过去,现在他又到了选择的时候。

…………

西羌国元帅府,其实就是一间比普通军营大些的石头房子。

房内有三人。

除了穆尔元成和关山尺,还有一名叫风树的男子,是穆尔元成的侍卫总领,兼任军师谋划之职。

关山尺拜见了皇帝陛下,然后和没有打过多少交道的总领见过礼,便默默地后退站立,等着皇帝陛下进一步谕示。

皇帝陛下的谕示很简单:“大元帅请坐。”

关山尺不敢谦辞,盘脚坐在毡毯上。

其实穆尔元成比穆尔元雄足足小五岁,但甘凉郡的寒风和困苦,已经让他的面容变得更像是兄长了。

面对最得力、最信任的臣子,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作任何掩饰,叹道:“大元帅,北氐国又来了使者,让我们与他们一同进攻王朝,你觉得他们的话可信吗?”

关山尺不假思索道:“全听陛下旨意。”

穆尔元成微微点头,道:“我是有些担心,如果北氐国不按他们说的那样出兵风凌渡,我西羌攻打飞仙关可就是单独与王朝开战了,如果真那样的话,我西羌必定是凶多吉少。”

关山尺微微含首,没有说话。

穆尔元成继续说道:“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当年我亲身感受到了赤乌神骑的盛威,知道那到底有多么可怕。”说完长叹一声,道:“万能的长生天啊,这次就让那个该死的家伙说话算数吧!”

关山尺等了片刻,确定皇帝陛下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说什么,于是将早已暗自决定的的话说了出来,道:“陛下,其实不管北氐国出不出兵,我们都只得一战,否则我们军中的儿郎就会饿死在今年冬天的大雪里。”

穆尔元成沉默半晌,忽然笑道:“看来我是这在个地方困得太久了,居然变成了胆怯不堪的小绵羊,真是给我们草原上的汉子丢脸了。不就是王朝吗?不就是赤乌神骑吗?当年我们能屠杀甘凉郡,现在一样可以攻破飞仙关!”

关山尺沉声道:“臣当尽力而为。”

穆尔元成哈哈一笑,道:“莫看一山看,万仞不及尺!大元帅乃是天下明神境第一高手,有你统兵,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然后话锋一转,道:“如果国师肯出面,那就……哪怕只是出手一次,帮我们破了飞仙关,那也是极好的事啊!”

关山尺微微皱眉,道:“令狐国师是见虚境大能,多年前就不涉世事,想要说动他可能不易……”

“哈哈哈!”

穆尔元成自嘲道:“我就是说说而已,再说王朝也有铁秀红,那可更是个狠角色,如果国师出手,他多半也会出手,那对我们来说反倒不利……就像当年一样啊。”

侍卫总领风树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微微一笑,道:“大元帅,虽然国师不能助我军破关,但这并不是说,其他人就完全没有办法。”

关山尺皱紧了眉头,道:“不知风总领的意思是……”

风树又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投向穆尔元成。

穆尔元成口角噙笑,看着关山尺说道:“这就是我来康城的原因,大元帅,西蜀郡卓家你总该听说过吧?”

关山尺道:“微臣知道,西蜀卓家虽名一家,但他们拥有的护卫和钱粮,却不输于扶南等小国。”

穆尔元成点点头,道:“现在卓家有了我们的人……”。

…………

夕阳下的飞仙关,除了具有军事防御方面的重要意义,还是一道险峻而雄伟的风景。

远远看着,它仿佛不是两山相抵而形成的狭口,而是一整座石山,被一把巨大而锋利的天剑给劈出了一条缝。

九丈九尺高的关楼,便矗立在这条缝的最前沿。

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王朝还没有被氐羌族入侵之前,飞仙关纯粹是一道著名的风景,诸如竹林七子、西蜀三俊等才人浪子,多有到此饮酒高歌以及纵情解便和轻狂留墨者。

但现在的关楼已经不是当年的关楼。

当年王朝副都督步青云破境见虚,不知道是兴奋过了头,还是早就看那座被一众文人才子的尿骚味浸染的关楼不顺眼,反正就跟玩儿似的斩出三剑,整座关楼成为了一堆齑粉。

现在的关楼是虞乐二年以后重修的,虽然少了些古朴厚重和尿骚风采,但不失险峻和壮观,仍然算得上是一道风景。

现在这道风景里最靓丽和最引人津津乐道的,不再是关楼两侧石壁上残余的诗词涂鸦,也不再是深陷石壁且十七年风雨都没有彻底磨灭的剑痕。

而是赤乌神骑。

王朝人口中的赤乌神骑不仅仅是指赤乌马,同时也包括了那些骑乘赤乌马、手执双三刀的王朝骑兵。

赤乌马是仅存在于千里沼泽中的一种存在,数量极少,性子又极为狠烈,据说只要它想要驰骋,便是被斩断了一条腿也不会停下来。

普通马匹能够负重五百斤便属罕见,而成年赤乌马却是负重千斤也能四蹄如飞。

这样的存在当然全天下人都觊觎的存在。

而但凡值得天下人觊觎的存在,都是不能轻易得到的存在。就算是自称生下来便会骑马的氐羌族人,也只有像穆尔元仞那样地位极高的极少数人,才能大费周张地搞来一匹赤乌马当坐骑。

王朝则是在建国两百年后,由于一位叫叔乐的隐士出现,才有幸让赤乌马为王朝军方所用。

那时候被王朝军方挑中的赤乌马,最讲究纯正的血统,只有马爸爸和马妈妈都是地道的沼泽野马的赤乌小马驹,才会被驯化为赤乌神骑。

所以纵然是曾经的王朝帝国,每个神镇营也只能保证两千赤乌神骑。

现在王朝八大神镇营的赤乌马,早就不可能完全是纯正的野二代,但纵然如此,那些赤乌马仍然是全天下马匹当中最强的存在。

——仅仅是罩住赤乌马全身的玄铁重甲和同样身着玄铁重甲的骑兵,就会将普通马匹压得喘不过气来。

至于手执标配武器双三刀的王朝骑兵,那也不是寻常的骑兵,甚至他们根本就不是寻常人。

和龙羽军一样,他们全部都是化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这样的赤乌神骑,全天下只有王朝才拥有。

每个神镇营的赤乌神骑,又只听令于本营的神将,其他诸如本营的将军、校尉什么的,都无权调令。

成为赤乌神骑,不仅是所有王朝军人的梦想,也是众多王朝年轻男子心中,能和梦谒神女共度云雨相提并论的美事。

第六十八章 名士风流

夕阳越发西坠,关楼后面的影子也越来越长,直至将飞仙关内的关道全部罩住。

关道由此变得晦暗。

在一片晦暗中,缓缓行着一道黑影,像是一条蜿蜒潜游的黑龙。随着这条黑龙的出现,关楼上和关道上的军卒纷纷侧目,眼睛里闪着羡慕和敬畏。

那是十名列队例巡的赤乌神骑。

赤乌马和骑兵都披着玄铁重甲,漆黑如墨,人马浑然一体;骑兵头盔上的长缨和重甲下罢的战裙,却又是触目的血红色。

黑红相间,肃穆而压抑。

沉重而有节奏的马蹄声低沉响起,像是令人心悸又兴奋的战鼓,在绕关楼一周后,十骑又缓缓消失在关道的转折处。

镇离军营。

卓伟喝令了一声,身后有八名赤乌神骑便无声散去,然后他取下头盔,看着仍在身后的那名神骑,笑道:“如何?”

那名神骑也取下头盔,正是宋且德,咧嘴笑道:“太过瘾了!”又提起右手看了看,叹道:“不愧是双三刀,真坠手!”

卓伟也提起右手,将双三刀竖在面前,虚着眼睛打量,同时轻轻晃着头,无尽满足。

双三刀,以刃长三尺、柄长三尺而得名。

它是赤乌神骑的标配武器,也是多用途的杀器,既可用两手执,作长刀而横扫身侧近丈之距,也可单手而握,像柳刀一样直取敌头颈。

宋且德勒马上前,与卓伟齐身,嘿嘿笑道:“如果上次碰上那小子我就是赤乌神骑,那我定要让他偿偿双三刀的滋味!”

“哼!”

卓伟神色一寒,右手忽地划下,双三刀嗡然作响,冷声道:“这世上没有如果,但一定会有下次!”

宋且德二人进营不久,他又完全是依着卓家在京城的关系,难免有些兴奋,此时本是兴奋当中随口一说,没想到卓伟立即表现得如此狠厉,不由得惊得大嘴半天没合拢,最后弱弱道:“卓兄,其实我们和他也没多大过节……”

“屁话!”

卓伟斥了一声,又左右看看,冷冷说道:“士可杀、不可辱!若不能将那些羞辱一一还回去,我就不配是卓家人。”

他斜眼看着宋且德,道:“难道你忘了,李尚书也委婉地说了,那日在兵部,他路小石可是想把你我的名字从赤乌神骑里拿掉。”

宋且德吱唔道:“听是听出来了,可我觉得李尚书是想多卖一个人情,路小石未必会那么说……”又迟疑道:“不过也难说,那小子是挺嘴臭!”

卓伟眼神更冷了,道:“不管他有没有阻止我进赤乌神骑的心,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宋且德微微一颤,道:“卓兄,到底是郡王啊!”

卓伟轻笑一声,道:“正因为是郡王。”

宋且德有些傻眼,道:“卓兄,你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卓伟笑了笑,语气缓了,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王朝只有一个郡王,更知道那个郡王的爹是谁。”

宋且德怔了怔,失声而笑,道:“我怎么忘了这个?众矢之敌,怕他个鸟啊!”又伸长脖子,低声道:“李尚书那几话也是话中有话,我也听出来了。”

卓伟嘁了一声,道:“他的话你也别太较真,给我一个没有官品的领十,便想我卓家给他卖命,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傻呢还是狂。”

宋且德嘿嘿笑道:“虽然目前只是领十,但领百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只要做到了领百,那从四品的提朴也就不远了。”

卓伟没说话。

宋且德有些讪然,嗫嚅道:“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就路小石那样儿,谁想到还是我王朝皇室……”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命!”

卓伟抬眼看着镇离军营,冷冷说道:“我只相信一句话,人定胜天!”

宋且德习惯性地想要说声佩服,不经意看到卓伟的眼神,心中莫名一颤,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伟收回目光,看着宋且德笑道:“你也一样,不要整日纠结自己的庶子身份,而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去改变!”

“改变?”

宋且德喃喃道:“除非那娘们儿和她儿子死了。”

卓伟似笑非笑道:“只要你想他们死,他们就会死。”

宋且德又打了个冷颤,口中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话题,道:“桂叔说卓叔近日会到邛州城,也不知何时到,怎么说我也应该前去拜见拜见。”

卓伟对宋且德的回避之举并没表现什么不满或失望,微微一笑,道:“两月后便是神仙会,按往年的惯例,最近几日各郡的文人才子们就要煮酒论诗,说不定他老人家已经到了邛州。”

…………

邛州城以南是天台山。

山顶有数十人,斜卧山石间,酒香随风起。

这数十人看似零零落落、散漫无序,但实际上眼光都看着同一个方向,也就是山顶最北侧的那块大石。

石上坐着两名年约四十的男子。

两名男子一胖一瘦,都是敞衫露胸、疏髻斜簪,一人拎着一个老竹酒壶,正自谈笑风生。

较瘦的那名男子名叫柳灰,人称亦乐先生;较胖那名男子名叫杨尘,人送雅号不及先生。

若说此间山顶数十人就是西蜀郡最著名的名士,那柳、杨二人便是名士中的名士。

名士风流。

传闻柳灰某日大醉,竟翻窗上了邻居寡妇的床,结果一晚上什么事儿没干,天亮后对那哭哭啼啼的寡妇说了句“同榻亦乐,哭甚?”便仰天大笑出门去。

杨尘则以乐色闻名,不拘何处,但凡见着姿色动人的女子,也不管认不认得,便搭讪欲交,某日终被一女以洗衣杵击面,敲落门牙两颗,他豁嘴大笑,道是“杵硬,吾不及也。”

此时二人一边谈笑,一边啜壶而饮,眼睛却时不时向着山下瞄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忽然,柳灰霍地起身,微浊的酒从他手中老竹酒壶里浪出,他竟似毫不察觉,只瞪大眼睛看着山下,喜道:“来了!”

杨尘一咕噜爬起,踮脚顺着柳灰目光看去,也是喜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山顶数十人紧随二人之后,纷纷起身,拥挤到了大石两侧,或有人窃语,或有人振臂高扬,个个兴奋不已。

山腰有一抹黑。

那是一个男人。

男人年约五十,黑须及胸,一身黑锦长衫随风鼓起,明明双手负在身后,闲庭信步似地缓缓踏足,但眨眼功夫后就来到了大石下面,看着就像是一团黑云,被山风飘忽地吹了上来。

男人看着山顶众人,捋须微笑,翩然若仙。

第六十九章 妙事儿

“放翁兄,你可算来了!”

柳灰将老竹酒壶一扔,大步冲下石块,一手抓住男人手腕,满面春风地说道:“多日不见,放翁兄越发仙风袭人啊!我等正自愁苦,你若不来,又有谁好意思代表西蜀郡参加神仙会?”

杨尘紧随其后,也来到石下,抓住男人另一只手腕,笑道:“放翁兄别听他俗言,待我来给你讲个妙事!”

山顶众人喜笑颜开,纷纷作揖问候。

男人正是卓放翁,他向柳、杨二人点头微笑,携手上到山顶,再向众人一一抱拳,洒脱回礼。

杨尘示意众人安静,笑道:“诸位,在兴诗作词之前,我先给你们讲个妙事,助助大家诗兴。”说完指着自己嘴巴,道:“就是在下这两颗门牙的妙事。”

众人哄然一笑。

某才子扯嗓道:“杨兄,你那事儿妙归妙,但我等早已知晓,再拿出来说可就俗了!”

杨尘豁嘴笑道:“诸位知道的是前篇,今日我说的可是后篇。”

众人哦了一声,安静了下来。

杨尘向卓放翁笑笑,再看向众人,大声道:“话说一月之后,我牙伤初愈,便又再去了那女子家。”

“那女子又拿洗衣杵敲你?”某文人调侃了一句。

“不错!”

杨尘豁嘴笑道:“可我杨某怎么会被同一个女子敲上两次?在她刚举起洗衣杵的时候,我便先声夺人。”

某才子问:“杨兄说什么了?”

杨尘不屑道:“有声儿就一定得说话?”又哈哈一笑,道:“我是一句话没说,直接把二两银子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

众人齐齐叫道:“俗!”

杨尘嘿嘿一笑,道:“莫急莫急!你们猜那女子怎么说?”

“怎么说?”

“哼!”

杨尘声音突然一细,胖胖的身子一下扭了半转,斜仰着脖子,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众人哈哈大笑,都觉得不及先生学起女子来惟妙惟肖,虽然身形脸蛋差些意思,但眉目间阴柔之态着实了得,真是比真的女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尘狠狠啜了口酒,抹嘴再道:“若那世间俗人遭此拒绝,必然心生郁闷、羞愧而去,可我杨某是有追求的,二话不说又拍出一绽银子,足足十两!”

数名才子同声问道:“这回怎么说?”

杨尘身形微微晃动,右手横拿老竹酒壶,像是当作洗衣杵,左手翘起兰花指,在腮边轻捏,应该是学那女子捋头发,细声细语地说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众人哦了一声,频频点头,纷道此女有节气。

杨尘嘿嘿一笑,环视众人一番,作了个从腰间解物的动作,道:“那女子虽然再次拒绝,但我仍然是甚话不说,直接将祖传单凤玉佩递了上去——那可至少值百两银子!”

众人没有谁问那女子又说了什么,却都睁大了眼睛,静静地盯着杨尘。

杨尘忽地嘤咛一声,满脸娇羞,左手兰花指一伸,细声道:“死人——”

场间静了片刻,突然哄然大笑。

卓放翁也是忍俊不禁,手指着杨尘,笑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灰扬起老竹酒壶,砸在杨尘肩上,笑骂道:“你这不要脸的牙缺子,竟如此编排人家女子!”

“天地作证,这可是真事儿!”

杨尘揉着肩膀,豁嘴笑道:“那女子说完后将洗衣杵一扔,接着掩了门,然后拽着我到了她房里……”

“最后杨兄与那女子共赴云雨了?”某才子高声笑问。

“非也!杨某是有追求的!”

杨尘大袖一挥,道:“做自己喜欢之事,实与他人无关!所以那女子正要宽衣解带时,我却大笑三声,仰天而去也!”

“妙!果真妙事儿!”

“杨兄真风雅也!”

“惜哉!真真难为了那女子……”

杨尘冲说惜哉那位才子摇摇头,道:“这事儿说妙,并不是说我心愿得逞之妙,而是通过这事儿说出一个极妙的道理。”

众人竖耳聆听。

“那女子之所以会拒绝我,实在与节气无关,而是因为我给出的诱惑不够罢了!”

杨尘豁嘴笑道:“诸位不妨想想,换作他人,换作他事,是不是多半也是这个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戏笑不休。

无人注意,人群中一名黑须单衣男子来到了卓放翁身前,微微含首致礼。

卓放翁拍拍杨尘肩膀,又看向柳灰,笑道:“妙事儿说了,诸位大可借此兴诗,我且处理些家事,稍后便来。”

柳、杨等人作揖笑应,吆喝着众人复坐山石间,举壶而饮,紧接着山顶上便不断有惜乎佳人、雅乎才子之类的诗句响起。

黑须单衣男子正是卓家供奉桂树,他随卓放翁走到数十步开外去,然后贴近卓放翁耳边一阵轻语。

良久,卓放翁站直了身体,背负着双手,轻哼一声,道:“把我卓某当什么人了!”

桂树微微迟疑,再道:“依我师弟的意思,他们只是借西蜀过境,事成之后,不仅给整个西蜀郡,连带着南边滇天、贵山、南海三郡,也一并给了。”

卓放翁虚眼看着山下,没有说话。

桂树看了看远处众人,又轻声道:“如果四郡一体,那无论是地域还是人丁,都足以盖过婆罗多等国,何况这四郡位置特殊,进可攻、退可守……”

卓放翁突然说道:“俗了!”

桂树应了声,不再多说。

半晌,卓放翁捋须微笑,道:“你即刻去飞仙关,这等俗事儿就让伟儿处理好了,别影响我和不及先生他们把酒吟诗的雅兴。”

桂树点头,又迟疑着道:“家主,那南海郡怎么办?少主现在身处神镇营,应该不便远行,可若不和杜家事先商议,到时候恐于事有阻。”

卓放翁笑了笑,道:“你不是闲着吗?”

…………

夜深。

镇离军营肃寂一片。

卓伟皱眉呻吟了几声,叫醒了同帐的宋且德,说是肚子不畅,让后者陪他去趟茅厕。

行至无人处,宋且德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道:“卓兄,茅厕在西面啊。”

“别说话!”

卓伟四下打量一番,低声道:“我问你个事儿,而且只问一次,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千万别骗我!”

宋且德听他语气慎重,瞌睡顿时没了,也压低嗓子道:“卓兄放心,我绝对掏心窝子给你说实话,什么事儿?”

“你想不想在你们宋家出头?”

“那还用说!我……”

“嘘!”

卓伟捂住宋且德嘴巴,又警惕地探查了四周,再凑在宋且德耳边轻语片刻。

宋且德嘴巴说不出来话,眼睛却越瞪越大……

半晌,卓伟松开了手,道:“你想清楚再回答我,但绝对不可以给任何人讲。”

宋且德咽了咽口水,摇头道:“我可没那么傻,不会把掉脑袋的事儿……呸呸呸!我臭嘴!”

他轻轻在自己脸上抽了几次,低声道:“卓兄,此事成功的机会有多大?”

卓伟轻笑一声,道:“我早说过,人定胜天。”

宋且德思量半晌,最后咬牙道:“我听卓兄的!”说完后眼神中闪出些兴奋之色,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喝酒吃肉。”

“卓兄,大半夜的,不带逗我玩儿的。”

“没谁逗你玩,请镇离营的兄弟们喝酒吃肉,就是我们马上要做的事情。”

宋且德想了半天,终于过神来,冲着卓伟竖起了大拇指。

卓伟满意地点点头,道:“顺道还有一个好消息,算是我答应此事的一个小小条件。”

宋且德急道:“卓兄你真别逗我,到底什么好消息?”

卓伟笑了笑,扭头看着西边的黑夜,轻声道:“或许,你以后再也没机会见着那小子了。”

第七十章 烦事儿

繁华喧嚣的京城,到了深夜也变得极为安静。

除了龙羽军例巡时的脚步声,和街头醉人偶尔的高歌,仿佛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事物都已歇息了。

事实上当然不是。

正如贾府的密室。

贾东风面南而立,相比于一月前,他的身形越发削瘦,但眼睛颇为有神,仿佛他看着的不是密室的墙,而是看到了遥远的南海郡。

李梨亭的脸色则比当初李尚德死时好了许多,看着贾东风说道:“很明显,这是那人的计谋,目的就是想让丞相分心。”

贾东风回过身来,微笑道:“奸人之计便是奸计,而奸计往往很难得逞。”

李梨亭沉默片刻,道:“丞相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贾东风眼中露出赞许之色,道:“梨亭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朝的江山社稷,都是为了万万王朝百姓,与此相比,诸如手段什么的都不那么重要了。”

李梨亭微微点头,道:“但人手却有些棘手,既要身手了得,却又不能动用龙羽军,该到哪里去物色?”

贾东风呵呵一笑,道:“宫中司马,海富。”

李梨亭似乎不太明白,但贾乐风并未多说,话锋一转,道:“此事我来安排,你且说说对于明日朝议,大家的态度如何?”

李梨亭道:“除了礼部尚书周雪之、刑部尚书陶不闻等人有些暧昧迟疑,余者莫不踊跃,尤其是工部佥事陈潜和吏部佥事刘越,自愿率先上折。”

贾东风沉思半晌,道:“周、陶二人素来谨慎,倒也不是真的心向那人,至于陈、刘二人,以后要多多提携,别让人寒了心啊。”

李梨亭点头,叹道:“陈、刘二人确实忠义,可惜也是文官……”

贾东风虚起了眼,精光隐现,道:“梨亭勿须妄自菲薄,你且记住,文弱似水,却也能水滴石穿。”

李梨亭欲言又止,最后摇头说道:“可时不我待啊!”

贾东风嗯了一声,说道:“你的意思是?”

李梨亭道:“按王朝制,八大神镇营当由大都督统领,可现在却被那人把持,想来大都督也有些怨气,或许我可以去争取一下。”

贾东风摇摇头,道:“冉莫其人,唯忠于圣命,绝对不会在朝臣中择队站列,不过副都督闵高,你到可以试试。”

李梨亭应下,略略一顿,又道:“丞相,龙羽军青胜蓝将军也颇有胆识,要不也试试?”

“青胜蓝?”

贾东风苦笑一声,道:“他可是北江郡青家的人,而六大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此时不宜过早渗入,省得走露了风声。”

李梨亭默然。

贾东风展颜一笑,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民意如水,可温婉滋人,也可汹涌灭世,若能激起那些名人士子的仇敌之情,对我们倒是有莫大的帮助。”

李梨亭上前一步,道:“丞相高见,下官正好知道一月后,王朝那些名人士子都会相聚东临郡,参加所谓的神仙会,到时我会着人前往。”

…………

次日辰时初刻,天色还没亮透,数百朝臣便已在朝天殿前肃穆站列。朝臣分列文武两阵,从殿前一直延到百步开外。

随着三声鞭响,殿中传来宦人六顺的声音,宣示又一天的朝议开始了。

文臣队列中后段冒出两道身影,走到文武两阵中间的空地,跪下三叩,然后朗声说道:“臣陈潜(刘越)有奏!”

片刻,六顺声音再传来,陈潜、刘越闻声而起,低头行至殿前,复跪。

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郑淮脸色孱弱,声音倒是响亮,问道:“所奏何事?”

“臣陈潜弹劾晋王,越制掌权、私控神镇营,乱朝纲纪!”

“臣刘越弹劾晋王,诈称子殁,欺君罔上!”

郑淮微微皱眉,小声嘀咕了一句“撑的”,然后抬眼看着黑压压的朝臣,道:“还有何人要奏?”

文臣队列前端的李梨亭侧身出列,跪道:“陛下,臣附议!”

瞬时,文官队列中有七成朝臣齐扑扑跪倒,数百道声音如钟,嗡然道:“臣——附议!”

郑雄和贾东风站在最前,二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与已没有任何关系的模样。

身为皇帝,而且是王朝的虞乐皇帝,郑淮对此等场景其实早不陌生,只是这一次附议的朝臣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多罢了。

真真是挥不去的烦事儿。

他没有掩饰脸上的恼色,目光在文臣队列中扫来扫去,最后盯着殿前刘越,沉声道:“诈称子殁?太子倒是真殁了!你就高兴了?你们就高兴了?”

殿前寂静如死。

郑淮胸口起伏,又道:“朕就这么一个侄子,失而复得,高兴还来不及!你们什么意思?你们就见不得朕高兴高兴?”

他眼光一扫,又瞪着陈潜说道:“你又是什么意思?朕身体欠安,着晋王代朕为管理军务,你弹劾晋王,意思就是朕也管不了神镇营?”

陈、刘二人头杵于地,身体微微颤抖。

殿前数百朝臣,似乎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圣怒如此,于是不再有任何声音发出,殿里殿外持续寂静。

“禀陛下!”

郑淮的表现也出乎贾东风的预料,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于是跪道:“微臣有话说。”

郑淮面色一缓,道:“丞相起身说话。”

贾东风谢恩而起,道:“漠阳郡王失而复得,可喜!晋王代陛下劳心军务,可敬!臣等并非不明白,而是焦虑难安,这正是臣等的忠心所现呐。”

郑淮柔声道:“丞相言之有理。”又指着仍跪在殿前的陈、刘二人,道:“可这等忠义,着实让朕心烦啊!”

贾东风面容肃穆,朗声道:“陛下,臣要说的,正是让陛下高兴的事!”

“哦?”

郑淮嘴角露出笑意,道:“怎么让朕高兴?”

贾东风掷地有声,道:“驱逐北氐,收复失地!”略略一顿,再道:“晋王既然代陛下管理军务,便负有守土之责、收土之任,可现今已是虞乐十七年,他并没有尽到应该尽的责任,实在难脱其罪。”

郑淮怔了怔,目光看向了郑雄。

郑雄一直垂头而立,甚至贾东风指其难脱罪责时,都没眨一下眼睛,但郑淮的目光看来后,他立即跪道:“禀陛下,臣有罪!”

郑淮很是意外,急道:“快快起身说话!”

郑雄谢恩起身,道:“臣以为,收复失地是必然之举,但目前还是要坚持联氐抗羌的策略,所谓驱逐北氐、收失复地,还不是时候。”

郑淮脸色有些僵。

贾东风冷哼一声,道:“西羌、北氐本是一家,都是氐羌族人,都是我王朝的敌人,岂有联手敌人的道理!”

郑雄看向贾东风,儒雅的脸上闪过一抹讥讽,道:“吃烤饼也要一口一口地吃,丞相若将氐羌族视作烤饼,或许就不会如此焦虑了。”

贾东风脸色铁青,道:“那得看是什么烤饼,至少我还没有见过,十七年都咬不下一口的烤饼!”

郑淮满脸烦忧,眼前两人是王朝的重臣,更是当初助他登上大位的人,现在怎么就水火不相容了呢?

见二人争执之意渐盛,他皱了皱眉,道:“两位不必争执,不如再听听其他人的意见?”说罢看向殿前,道:“大都督意下如何?”

冉莫站于武将队例之首,闻言后跪道:“微臣悉听圣意。”

郑淮微显失望,又向后看去,道:“闵副都督?”

闵高身形高挑,与晋王郑雄的儒雅之风颇有几分相似,闻言后出列跪下,沉声道:“禀陛下,臣身负武职,当从军务方面思量,所以臣觉得晋王殿下的策略合宜,只是改一字便可。”

郑淮问道:“何字?”

闵高回道:“联氐抗羌,当改为防氐抗羌。”

郑淮怔了怔,然后抚掌而笑,道:“副都督所言甚是,正好除却朕心中的烦事儿!”又正身而坐,道:“朕意已决,即日起不再议进攻北氐之事,当采取防氐抗羌之策!”

第七十一章 跑腿

申时下朝,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和往日不同,那些政见不合者之间不再或明或暗地冷眉相对,那些相交较好者不再作揖寒暄,仿佛所有人相互都不认识,低着头各走各的,默默地出宫,回到自己的府宅。

甚至许多人把这种默默的状态带回到了自己的府宅。

比如晋王站在他书房窗前,手里白玉茶杯里的茶已经凉了,他却定定地看着窗外那棵越发遒劲茂盛的银杏树,好像在专心地数着树上到底有多少片叶子……

比如贾东风独自在凉亭内煮茶,但水沸了多时,却不见他将茶叶挑下……

又比如李梨亭,比如陈潜、刘越……

最后一个出皇宫的是一名青年武官,他好像并没有受到今日罕见的圣怒影响,脸色极为平静,而当他折转走到寒士街口时,脸上突然灿烂起来——

让连赤心心念念的青大将军青颜,居然像只快乐的小兔子一样蹦到了青年身前,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青年叫青胜蓝,正是青颜的兄长、青衣夫人的嫡孙。

此时的青颜没有着银甲,而是穿着王朝女子寻常的开襟长裙,干练精神的马尾辫也改梳成了单髻双拖肩样式。

怎么看她都像一个邻家小女孩。

青胜蓝在青颜头顶揉了几下,笑道:“堂堂青大将军,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你就不怕被龙羽军将士看着,以后不服你管了?”

青颜的笑容如阳光般明媚,又带有些俏皮,她拽着兄长的胳膊,一道向寒士街南端走去,口中笑道:“青将军,你这话显然是嫉妒啊,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你就随便嫉妒吧。”

青胜蓝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兄妹二人同在龙羽军供职,青颜被人称作青大将军,但实职却是最低阶的提朴,而青胜蓝则是从二品的官阶,还刚好就是将军职。

龙羽军等级森严,不像神镇营那样可以将上级将官统称为将军,所以但凡龙羽军称将军,就只能是指青胜蓝这样的从二品将军。

只有青颜是例外。

虽然她这个青大将军只是私下的称呼,但足以说明这样称呼她的人,不仅对她心存敬畏,还一定存在仰慕的成分。

做为兄长,青胜蓝就更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了。

寒士街很清静,二人的欢声笑语撒落一街,最后蜿蜿蜒蜒从夏府的大门撒了进去。

…………

江湖中人都听说过青衣夫人的大名,但知道她其实并不住在北江郡,而是长时间住在京城夏府的人,却不算多,而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夏府的人,就更不多。

此时,青衣夫人正在夏府的花园里,和夏夫人一道赏海棠。

花园不大,但海棠极盛。

青衣夫人站在两朵最大的花朵前,微笑道:“你说,哪朵更好些?”

夏夫人亦是微微一笑,道:“如果分开来,两朵都可以独领风骚,现在竞放在一处,确实难分优劣。”

青衣夫人似乎有些意外,看着夏夫人,笑道:“我以为你会分得很明白。”

夏夫人低头看着左侧那朵海棠花,微笑道:“大都督身前和他交好,按理说我应该信任他,但这十七年过去,我却又有些疑惑了。”

青衣夫人点点头,将花园看了看,道:“现在这园子的确美致,可若这些花儿谢了,整个园子就都谢了,所以还得种些其他花草,可不能就只指望着这两朵。”

夏夫人轻轻摇头,道:“我是无力打理了。”

青衣夫人沉默半晌,道:“王诗诗和孔有忧,只服夏大都督。”

“夫人……”

一名侍女刚要开口禀告,两位夫人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欢呼声,紧接着便见青颜和青胜蓝一前一后来了。

青胜蓝长揖作礼,一丝不苟,青颜则向两位夫人招了招手,便低头凑着一朵海棠花猛嗅。

青衣夫人没有喝斥青颜的不拘礼数,甚至还满眼笑意地点点头,好像在肯定青颜嗅着的那朵花儿的确很香。

夏夫人向青胜蓝点点头,然后将青颜唤来身边,拉着她的手,细细看着,微笑道:“好几日不见,离姨可想你了。”

青颜笑道:“离姨,你可别想着替我改乳名了,妞妞太娇气了,我怎么能叫这名呢?到时候你叫我我也反应不过来,倒还把你气着,不划算!”

夏夫人扑哧一笑,伸手在青颜脸蛋上捏了捏,道:“说着玩儿的,谁敢给青大将军改名呢?”

青衣夫人负手踱到青胜蓝面前,道:“如何?”

青胜蓝并没有避讳夏夫人和青颜的意思,但声音很轻,回道:“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青衣夫人面色平静,道:“你从未见过?”

青胜蓝语气肯定,道:“从未见过!”

青衣夫人没有再问其他问题,扭头将青颜唤了过来,笑道:“连家那个小胖子你应该认识,为什么装着不认识他?”

青颜怔了怔,笑道:“是他自己以为我不认识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扑哧笑道:“他还一本正经地自己报上名来,傻傻的!”

青衣夫人看着青颜,眼里充满爱溺,轻声道:“颜儿,你把提朴辞了吧。”

“呈辞?“

青颜怔道:“我不!我不离开龙羽军。”

青衣夫人故作严肃,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让你哥哥把将军辞了。”

青颜啊了一声,看看青胜蓝,又看看夏夫人,最后满脸委屈地望着青衣夫人,道:“奶奶,您总得说个理由吧,为什么突然要我辞了官?”

青衣夫人笑了,道:“奶奶年纪大了,总得有个亲近的人,替奶奶跑跑腿嘛。”

…………

跑腿很辛苦,但对牛鬼蛇神来说,这简直是一种享受。

因为他们是替小王爷跑腿。

自离开京城,那个小王爷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不再见人就是一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不再动不动就大叫着赏人银子,也不再提些古怪的要求……

其实古怪要求还是有的。

最起初的古怪要求便是要和他们称兄道弟,说实话,刚听到这个要求后真把他们吓了一跳,但后来小王爷执著地坚持了下来,他们居然习惯了。

当然,这个习惯肯定不是他们敢斗胆称小王爷为小石弟,而是被小王爷称哥时,他们终于不再觉得那么心惊肉跳了。

而习惯之后,剩下的跑腿就让他们觉得是份内之事——真的就是自己的事,因为小王爷唯一需要他们跑腿的差事就是去买烧鸡、买好酒。

小王爷不走官道,而是领着众人翻山越岭,走到哪儿黑就到哪儿歇,更多的时候则他一个人打坐凝神,或者把那把奇怪的刀舞得呼呼作响,看着应该像是某种刀法。

老张总是一幅笑眯眯的模样,整天抄着个手,不是在马上打瞌睡,就是痴痴地看着小王爷,也不知道他看了十几年怎么还没看够。

虽然小王爷确实生得好看。

瞅着天快黑了,母勇惴着小王爷又要让人跑腿买酒买肉,于是一边和鬼蛇神三人闲聊着,同时不动声色地勒马走在了四人的最前面,这样小王爷叫起来,他也能捡得早几步上去的便宜。

“牛哥!”

结果他白费了些小心思,前头的小王爷翻身下马,嘴里直接就叫了他,说道:“我看山下那镇子不小,应该有好酒,赶紧!”

母勇得嘞一声,直接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向山下飞掠而去。

鬼蛇神三人虽稍有遗憾,不能根据自己的喜好去跑腿买酒了,但毕竟这样的机会多得是,他们也没过多在意,赶紧分头做事。

兰子君下了马,又将母勇的马牵在手里,看着就近有一片平坦处,便慢慢走过去。

鞠敬神纵马上前,将小王爷和老张的马匹牵来,和兰子君一道将它们稳稳系在树上。

秦龙则从马背上取下包裹,为过夜做准备。

路小石嘴里叼着一根草杆,一屁股坐在山路旁的一块大石上,瞟着老张笑道:“喂喂喂,一整天都不说话,想什么呢?”

老张抄着双手,背靠着树身蹲下,笑眯眯地回道:“老牛头儿还真有可能不简单。”

路小石扑哧笑出来,道:“终于承认看走眼了吧?”

老张虚着小眼,砸吧着嘴,摇头道:“可应该不会啊!在邛州城的时候,我跟过他足足三天,我不相信我眼力差到那个程度,除非……”

“行了行了!”

离开京城快两月了,在眼不见为净的理论指导下,路小石心情已恢复了正常,也就彻底宽恕了老张骗了他十几年的罪过,安慰道:“别老想这事儿了,人在江湖走,谁还没有过看走眼的时候?”

老张嘿嘿一笑,道:“说得也是,就像许三公子,或许也看走了眼。”又冲路小石问道:“对了,他只说到了南海郡,可南海郡这么大,咱们去哪儿?”

路小石有些痛心疾首,指着老张说道:“老张你给我记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你才回到京城几天,就丧失了起码的判断能力!”

老张笑眯眯地点着头,道:“有理,有理!”

“咱们当然是去扬城。”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查不查凶手无所谓,可若不到郡城去逛逛,你好意思说到过南海郡?”

第七十二章 客人

无论是谁,如果是第一次到扬城,或许有人不会注意到郡守衙门,但没有谁能够不惊讶杜家的庞大。

因为杜家几乎就占了半个扬城。

路小石是第一次到扬城。

在街上逛了小半个时辰,他有意无意地就数出了三百多家商铺打着杜家的名号。

到了午时,他准备吃香的喝辣的,寻着街边一老者问了问扬州的特色酒家,结果老者毫不迟疑地说出了三家,竟全是杜家的产业。

路小石终于认识到这个杜家,就是和许三公子多多少少有些关系的杜家。

杜家,杜薇的家嘛。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开始有意领着老张等人走近了杜家的正门。

望平街

在望平街的尽头,便是一栋比京城城门差不多少的红木正门,牌匾上蓝底黑字地写着杜家二字。

靠近杜家正门有一家龙岭客栈,看着似乎与杜家没有直接关系,于是他领着众人踱了进去。

待酒菜上齐,路小石初尝一口便连声称好,而店小二捂嘴笑着解释后,他才知道桌上的水产海鲜什么的,在扬城都是极普通的饮食。

路小石长叹一声,拈了块鱼肉放进嘴里,眼睛瞄着窗外杜家的大门,责备道:“老张,你打小领着我到处流浪,怎么不流浪到扬城来?到这了吃的喝的也容易些,哪用在荒山野岭那么辛苦!”

老张嘿嘿笑道:“荒山野岭阴气重。”

路小石白了一眼,心里知道自己炼的功法需要吸纳天地阴气,但由此一想便又得和那奸贼扯上关系,便不再多说,只管闷头大吃大喝。

鼓着腮邦子抬起头来,他发现鞠敬神吃得斯文,不禁有些奇怪,问道:“神哥,酒菜不合胃口?”

牛鬼蛇神四人自打被他改了名后,可能是觉得叫着那些名字,远不如像小王爷那叫着什么哥好听,于是后来也就不分长幼,相互间都牛哥、鬼哥、蛇哥、神哥地叫起来。

不知是四人本性如此,还是为了迎合小王爷,反正他们最让路小石欣赏和喜欢的,便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从不马虎,对美酒美食表现出了远超常人的热爱。

鞠敬神此时的表现其实很正常,而且吃像还颇像很有家教的公子,但看在路小石眼中,这就是大大的反常。

鞠敬神正准备回话,老张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凑在路小石耳边低声说道:“客栈内应该有高人,不过目前看来没什么敌意。”

原来鞠敬神在警戒!

路小石知道这是他们四人的责职,虽然自己已经明确表达过无数次不需要这份职责,但此时仍然感觉有些愧疚,于是冲四人笑道:“喝酒喝酒!记住一句话,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别时时刻刻都那么紧张。”

话音刚落,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呼呼飞来,瞬时到了一桌人头顶。

鞠敬神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代表危险的东西截在手中,低头发现却是一个脏兮兮的老竹酒壶。

众人顺着酒壶飞来的方向一看,见楼梯上斜倚着一个白衫青年,正双眼迷离地看着他们,口中含混道:“讨……讨口酒喝。”

“浪子!”

路小石霍地起身,一边示意老张等人勿动,一边将酒壶夺来交给店小二,然后快步走上楼梯。

许吾浪双腮微红,满身酒气,白衫还像是白衫,但上面竟是布满了圈圈滴滴的污渍,甚至胸口还沾着一条已经风干的南瓜丝儿。

路小石大惊。

他们一行人走得慢,按照正常脚程来算,许吾浪应该是一月前便到了扬城,而他这身白衫的颜色和附件儿,则十分明显地证明已经在他身上赖了至少一个月了。

这哪里是唐河许三公子能干出来的事儿?

而唯一的解释,便是许三公子遇到了事儿!

许吾浪哈哈一笑,指着路小石,半天憋出一句话来:“酒肉朋友,不给酒喝?”

“喝!喝!”

路小石扭头催了声店小二,待后者将酒壶拿上来,正色道:“他的一切费用我来结,可别小看了人!”

店小二连连摆手,解释道:“这位客官住了个把来月,都是熟客了,而且已经有人替他付了银子,我们哪敢怠慢他,公子就请放心吧。”

路小石点点头,问了房间字号,便一把揽着许吾浪进了二楼最尾的客房。

就这片刻功夫,许吾浪已经人事不清,倒在床上便鼾声大作。

路小石长出口气,将房间环视一遍,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房间很乱,很脏。

…………

杜家是扬城最庞大的存在,而手足阁却是杜家最重要的存在。

此时的手足阁里,坐着三个人。

杜下、杜薇,以及桂树。

桂树只是卓家的供奉,但此次却代表着卓家家主卓放翁,所以杜下将其请到手足阁,表明了对卓家最大的礼敬。

杜下看看身侧的杜薇,向桂树笑道:“桂供奉可能有所不知,从数日前,我杜家一切事务便由小女打理,今日我算是陪客。”

桂树向杜薇道声贺,笑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杜薇一身黑色绸裙,间有金丝图纹,简单而庄重,闻言微微点头,道:“桂供奉请讲。”

杜下暗自观察,觉得女儿大气沉稳,果然初具家主之风,心情大好。但随着桂树话题的铺开,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差,心情也是越来越糟糕。

不等桂树说完后,他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打断对方,沉着脸说道:“请桂供奉给放翁兄代回话去,就说我杜下今天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桂树似乎早有所料,微笑道:“那我就告辞了。”

杜薇微微犹豫,起身道:“爹,我送送客人。”然后请桂树离了手足阁。

二人行至花里间,杜薇停下来,微微一笑,道:“家父身体欠安,性子也受了些影响,还请桂供奉海涵。”

桂树摇摇头,道:“其实我家少主就是让我和家主你谈谈,只是既然来了杜家,我不得不见见老家主罢了。”

杜薇神色不变,回头看向手足阁的方向,微笑道:“手足阁这三个字是当年太祖皇帝亲笔所赐,而能得此殊荣的,唯我杜家和唐河许家,桂供奉不会不知道吧?”

桂树呵呵一笑,道:“正是知道,所以我家少主才让我来。”

杜薇哦了一声,回过头来,道:“为何?”

桂树叹道:“飞鸟尽,良弓藏。历朝历代,但凡为开国建业立下功勋的,有几人能善终呢?你们杜、许两家或许不算是兔死狗烹的结局,但对于杜、许两家先人立下的功勋来说,你们又得到了什么?”

杜薇含笑不语。

桂树再道:“我家少主说了,杜家主深明大义,更有鸿鹄之志,若能和他联手,则必成大事。”

杜薇轻轻摇头,道:“王朝确实不是曾经的王朝,但这天下却也没有任何人敢小觑……”

这时,一名侍女匆匆而来,道:“大小姐……”

“嗯?!”

杜薇脸色一沉

“禀家主!”

侍女忙改了口,道:“有客人来访。”

杜薇面色稍缓,道:“什么客人?”

侍女仍自惶恐,道:“是……小王爷!”

杜薇怔了怔,忽对桂树说道:“此事容我考虑考虑。”便又唤来侍女,令其领桂树从侧门出去。

待桂树行礼离开,她匆匆向侍女说道:“快快通知陶言,马上将那条新做的裙子备好!”

第七十三章 媒公

路小石很愤概。

他在许吾浪房间里发呆了半个多时辰后,许吾浪终于醒了——准确地说是瞌睡醒了,但酒意还没散。

也正是因为酒意没散,他才能从许吾浪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言语中捕捉了些信息,隐约弄清了一月前的许三公子,为什么变成眼前这个许三公子。

原因很简单,也很无聊,就是因为杜薇一句话。

许吾浪月前到了扬城,要亲自向杜下提亲,但只比他早一日回家的杜薇刚好遇着准备向杜下汇报的门人,然后她便截了这个消息,让门人回了许吾浪一句话

她要看到他的诚意。

于是许吾浪就在龙岭客栈住下了,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凭着直觉,路小石一直不喜欢杜薇——对她的美貌还是客观地认可,但他也知道感情这种事从来就没有道理可讲,更不能把自己的直觉强加给别人,毕竟他不喜欢不代表许吾浪就不喜欢。

事实上他亲耳听见许吾浪说过,非杜薇不娶。

按照路小石过去总结的无数条江湖经验,为朋友两肋插刀肯定是不明智的,但要为朋友动动嘴皮子,甚至牵线搭桥什么的,他狠狠心还是做得到。

不过当时他并没有任何权衡利弊的心思,他就是觉得看着许吾浪现在的样子,自己心里很堵,想要为他狠狠心。

老张等人看着他沉着脸出了客栈,呼啦一声全部跟上,一行六人大步来到杜家正门,看着是气势汹汹。

然而,这股气势在杜家门人眼中,显然连人气儿都算不上。

当路小石将自己大名甩出去后,杜家门人直接不给通报,边挥手边嘀咕杜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还有一个门人斜眼打量着他们,眼神中的意思十分明显,就是几位衣着还没他身上的长衫光鲜,哪来的勇气要见家主?

牛鬼蛇神不敢轻易将小王爷的身份揭开,更不敢当作小王爷的面掏出晋王府的腰牌,只好干着急。

最后倒是老张笑眯眯地上前,与门人低语几句,唬得门人马上兵分两路,一路自然是向家主通报,一路则谦恭地领着路小石等人进了正厅歇息。

正厅内,路小石悄声问老张到底给门人说了什么,老张嘿嘿一笑,说他实话实说,小王爷驾到了。

路小石恼火地瞪了老张一眼,但想着先前连杜家正门都进不来的尴尬,便将不满的话咽了回去。

只是在待候杜下或杜薇的空隙,他凑在一把铜壶跟前,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面容,羞愧地想着自己哪里像个王爷?

其实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时至今日,王朝人都已经知道那个奸贼是比想象的还要奸,竟让亲生儿子诈死十七年!

由此惊世骇俗的秘事延伸出来的结论,一是奸贼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二是奸贼的儿子也必定是个小奸贼,别的不说,单就其喜欢让人叫他小王爷,其心性就可见一斑。

过得一盏茶功夫,杜下快步来到正厅,恭恭敬敬地与路小石作揖见礼,又请他屈尊移步,来到了手足阁。

面对郡王殿下,杜下先前被桂树气恼和惊吓的心情终于恢复了,甚至有些找到了组织的安全感,口中话题也便有意无意地回朔到了六百年前,诸如他的先人和郡王殿下的先人情同手足云云。

路小石起先迫于礼数,想着寒暄几句再说许吾浪的事情,后来听到杜、许两家竟然和郑氏太祖皇帝是哥们儿,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铁三角,竟是惊奇得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又听说手足阁的牌匾是太祖皇帝亲笔所书,他兴致高涨,在杜下陪同下踱到阁外,仰头细细看了半晌,心想这哪里是龙飞凤舞、霸气若现,明明就是宠中华的风格嘛!

“石哥哥!”

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如莺似燕,让他心头莫名一颤,转身一看正是杜薇。

杜薇身上的黑色绸裙已然换成淡绿色丝裙,袖领有明黄金丝走线,看着真如春日阳光,路小石不由得眼前一亮,只是心里有些迷糊——石哥哥是什么意思?我们有那么熟?

杜下也是一怔,心想在郡王殿下面前,女儿更应该保持大气沉稳才是,怎么会想着换了这身装扮?

一时之间不明所以,他生怕女儿不知眼前人的身份,赶紧清咳一声,道:“薇儿,还不见过郡王殿下?”

杜薇盈盈上前,却没有给路小石见礼,而是笑吟吟地对杜下说道:“爹爹,这可是你的不是,离开京城之前,小姨特地说了,晋王殿下和小姨父是莫逆之交,要我对石哥哥亲近一些,千万莫见了外。”

杜下恍然,记起那个死去的连襟儿确实和晋王相交甚好,虽然隐隐觉得女儿说的有些不妥,但眼光却有些炽热起来。

杜薇说完便走到路小石跟前,明媚一笑,道:“石哥哥,你说呢?”

路小石的眼光不炽热,但脸上很炽热,吱唔道:“大小姐所言甚是,不见外,不见外!”

杜薇眼神如水,嘴角却微微一翘,佯嗔道:“叫大小姐难道不见外?”又嫣然一笑,道:“石哥哥叫我小薇就好。”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

“小薇啊!”

路小石察觉自己竟有些走神,赶紧稳了稳心神,想着是该干正事儿了,于是侧头看了看杜下,嘿嘿笑道:“要不咱们坐下聊聊?”

…………

“这事儿我也有所耳闻。”

杜下面色严肃,道:“不过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家老三就这样自己甩手来了,似有不妥啊!”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年轻人嘛,难免冲动了些,如果杜伯伯同意的话,我想他一定会按周程来,纳吉问礼什么的一样都不会少。”

杜下听到杜伯伯三字,心中微微一荡,点头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其实我对许家老三的印象十分不错,虽然听闻他颇有些不拘小节之处,但正如殿下所言,年轻人嘛!”

路小石咽了咽口水,心想媒公这差事真是不好当,但听着杜下口气有些软,知道现在正是拍马奋追的关键时刻,于是再笑道:“杜伯伯真是开明啊,我替许老三谢谢您!”

杜下含笑道:“殿下客气,客气了!”

二人谈得兴致飞涨,偶有口沫横飞,而正主杜薇却一直微笑不语,就静静地看着二人,仿佛他们说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

这时,门口一位管家模样的人伸了下头,又缩了回去。

“什么事情?”

杜薇扭头看去,厉声喝道:“藏头露尾的做什么?”

管家一脸惶恐地进来,看看杜下,然后走到杜薇身边,低声密语。

片刻,杜薇秀眉微皱,冷冷道:“死了就按家里规矩办,这么点事也拿不定主意,还得我亲自处理?”

管家唯唯诺诺,退出门去。

杜薇嫣然一笑,冲着路小石说道:“石哥哥,是许吾浪请你来做说客的?”

路小石断然否定。

杜薇哦了一声,道:“那他还是没诚意啊!若他真有诚意,那趁着你和爹爹都在,就让他当面表个态吧。”

路小石心头一喜,赶紧请杜下传人,让留在正厅的老张等人去叫许吾浪,甚至还多了个心眼,把他和老张的暗语交待给那名侍女,意思是让老张记得叫许吾浪洗漱一番,换件干净衣衫。

结果他在这边心花怒放地等了半天,侍女的回话却让他心中哇凉一片,说是听小王爷的手下说,许家三公子大醉不能醒……

路小石懊恼不已,千不该啊万不该,不该又给许三公子的老竹酒壶灌满啊!

杜下自然注意到了路小石的脸色,略略一想后,呵呵笑道:“殿下,今日天色不早,就请屈尊在此歇息一晚,待明日许家老三酒醒了,咱们再好好议议此事,如何?”

路小石本想说还是住客栈方便些,又想到夜长梦多,不如晚上再和杜下聊聊,加深一下感情,于是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他辞了杜薇,与杜下一道回到正厅,严肃交待了牛鬼蛇神四人,让其回客栈好好盯着许吾浪。

老张则被他留了下来,原因是他想着老张或许真的与某些寡妇不清不楚,说不定可以帮他出出主意,争取替许吾浪彻底拿下他的准岳父。

第七十四章 刺客

月儿挂树梢,草儿跃其间。

她从树梢翩然落下,几乎不作停顿,又从原地纵身而起,回到树梢,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她很开心。

恢复到忘形境,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而且她很确定,现在自己的身手,比以前更进了一层。

忽然,她从树梢落下的身形在空中诡异地变了方向,向着假山斜斜飘出,像是一片被吹落的树叶。

虽然看着像是飘,但她的速度却是极快,眨眼便到了假山之侧。

没有任何停歇,她足尖在假山石上一点,便已站在大门前。

大门一侧正探着一个脑袋,显然被草儿惊到了,口里发出一声惊呼,又赶紧捂住了嘴。

“怎么了?”

草儿见是银杏,不禁有些奇怪。

银杏也看清了草儿,长长地松了口气,又不停地捶着胸口,欲言又止。

草儿更加奇怪了。

银杏只是在送餐的时候会来葬园,今天两餐已经送过了,而且天已经黑了,她为什么又来?

银杏被草儿看得很不自地,犹豫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周姆姆去了。”

草儿点点头,问道:“去哪里了?”

数月过去,银杏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小祖宗的性子,于是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小声说道:“死了,下午死的。”

草儿怔道:“怎么会死?”

银杏叹口气,道:“自从上回挨了板子,她一直起不了床,能挨到现在,也算不错了。”

草儿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

“我要去看周姆姆,她死了。”

草儿对老祖宗说道。

老祖宗在石室里,正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闻言后并没睁眼,口中轻声说道:“你还打不过你来孙。”

草儿纠正道:“我不打他,我要打栗姆姆和陶言。”

老祖宗没有说话。

草儿想了想,这才记得银杏说过,当初打周姆姆是家主亲自下的令,于是沉默了。

半晌,她抬起头来,眼神无比坚定,道:“我先去打她们,等以后打得过他了,我再去打他。”

老祖宗睁开眼来,看着草儿,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你本来可以直接晋到初神境的。”

她摇摇头,道:“可惜我太老了,到底没能让你体内经脉完全恢复,如果有机会到扶桑岛,你记得一定要去。”

草儿坚定地说道:“我现在要去打她们!”

老祖宗笑了笑,眼神里充满着爱溺,又杂着些无奈,点头道:“那你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草儿去了。

老祖宗虚着眼睛,看着草儿离开的方向,半晌轻声说道:“是该去了。”

…………

杜家很大,但对于恢复到忘形境,甚至已达到忘形境大成的草儿来说,这不算是个问题。

她在房檐间和树梢里飘闪,向着灯火光亮处潜行,一路上竟没有被杜家那些说不清在哪里的供奉和护卫察觉。

再过得片刻,她在一处房檐上蹲下来。

走近光亮之后,她才发现光亮的房间太多了,实在分不清周姆姆会在哪里,栗姆姆和陶言又在哪里。

这时,檐下走过两名侍女。

草儿不用太费力,便听到侍女们的说话内容,而这一听竟让她大感意外,原来杜家来了小王爷这样的贵客。

又不用她猜想,就听到其中一名侍女说了,小王爷便是晋王的儿子,喝醉了酒,得赶紧送些醒酒汤去……

晋王是仇人!

这件事是先生告诉她的,但真正让她知道或者体会到仇人是该杀的人,则是因为杏儿兄妹。

仇人真的该杀!

而且很显然,杀仇人比打人更重要。

况且这个仇人是客人,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要离开,那看周姆姆和打栗姆姆、陶言的事情,就应该缓一缓。

草儿作出这个决定很快,甚至根本就没有一丝纠结或迟疑。

她尾随着两名侍女,悄无声息地在房檐上窜跃,很快便看到她们进了一间亮着灯的房屋,不多时又退了出来。

仇人就在那房间里!

她待两名侍女走远,想着应该跃到那间房屋顶上去才行,但她刚刚站直了身子,又忽地蹲了下去。

她看到一名女子来到了那间房门口。

…………

酒醉心明白。

路小石知道这句话说的是对的。

晚宴之间,他和杜下相谈甚欢,更是把感情一口一口闷了不少,到了最后,他已经能确定,许吾浪的这个准岳父,有心成为真岳父了。

对此,杜薇本人似乎也没表示反对。

没反对就是同意!

所以他回到房间后,仍然难控兴奋,最后干脆将老张支了出去,叮嘱他说如果许吾浪醒了,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

喝了侍女送来的醒酒汤,他感觉稍稍好一些,但眼前的事物还是有飘,有些模糊不定。

模糊间,扑面飘来一阵难以言状的香风,以及一道曼妙的身影。

“石哥哥,你就这么急着想我嫁人?”

杜薇定定地看着路小石,眼神有些复杂。

“小薇啊?”

路小石晃晃脑袋,嘿嘿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可与我无关。”

杜薇上前一步,缓缓说道:“你是不是因为武试的时候,我和卓伟他们针对你,故而厌憎我?”

“武试的时候?”

想到卓伟和宋且德,路小石又清醒了一分,摇头道:“我和卓伟他们确实有过节,而且过节大了,但还真不是对你有看法,你可别多想。”

杜薇嫣然一笑,两颊淡红,道:“那就好。”

“嗨!不是!”

路小石笑道:“说你和许吾浪的事儿,怎么又扯到我了?”

杜薇轻咬嘴唇,直直看着路小石的眼睛,轻声道:“我……就喜欢扯到你。”

路小石怔了怔,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另一个女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中无由头地腾起一阵厌恶。

他重重坐在椅子上,低着脑袋来回摇晃,右手无力拂了几下,含混道:“天晚了,你回吧!”

杜薇面色一滞,见路小石干脆将头埋在手臂上,似是睡着了,于是狠狠一咬牙,转身出了门。

走出数十步,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惊呼声陡起

一怔之后,她厉声喝道:“有刺客!”

第七十五章 为什么要杀我

路小石心里是明白,但身体却不明白,至少反应不是那么明白。

听到杜薇出门后,他暗自松了口气,而这口气呼出去却没吸回来,因为就在这时,他听到房顶有异响。

若是清醒之时,他一定会在听到异响的时候,立即拍起腰间的软刀,同时窜跃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比如立柱后面,甚至桌子下面……

此时他是心中明白,手和身体的动作却跟不上,或者说反应迟缓了那么一瞬间。

就是这一瞬间,房顶突然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无数细碎的瓦片、木屑卷着尘灰便向他头顶落下。

与瓦片木屑同时落下的,还有一个拳头。

这个拳头很秀气,但拳头前端却肉眼可见一团拳风,形似一个比拳头大数倍的铁锤。

危险!

路小石瞳孔紧缩,细汗刹那间从毛孔里泌出,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换作另外一人,纵然此时清醒过来,恐怕也无法避开那个快如闪电的拳头,但路小石有着无数次生死经验,有着无数次的惊险脱逃。

他没有直起身体,没有扬臂格挡,而是就着伏在桌上、枕着手臂的姿势,突然向前栽倒。

在他倒下的同时,那个拳头前端的拳风已然砸中他坐过的木椅。

又是一声闷响。

木椅四零八散地飞溅开去,雨一般的瓦片、木屑噼噼啪啪落下,从房顶被卷下的尘灰又从地面扑起,看着像是一根并不透明的光柱。

路小石一声惊呼!

他栽倒在地后,没有停顿地顺势向前滚翻,然后极快地起身、转身,动作也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而就在他刚刚转身、右手拍向腰间的刹那,眼前便又出现一个拳头……

惊呼声中,他猛地向后一仰,然后再闷吭一声,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撞破了房门,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石阶上,翻滚下去。

鲜血,从他鼻孔、口腔中喷涌而出……

…………

草儿有些惊讶。

她很确信,如果当初她有现在的身手,那七名追杀她的氐羌族护卫便不会是她的对手,杏儿兄妹也就不会被害。

在她的概念中,所谓仇人,都是和那七名护卫一样的人。

对这样的人,她不会再有忌惮,更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一开始就毫不犹豫地使出了全部的力量……

他躲开了!

这是她第一次惊讶。

第二次惊讶是打中对方胸口后,她感觉自己并没有打结实,就好像对方突然变成了一片树叶,还没有被拳头挨上,便被空气的震动给震飞了……

但她不会惊讶太久,更不会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她在意的只是对方已经倒在地上,正是打第三拳的好机会。

她飞身掠出,落在那人身侧,握紧拳头——她第三次惊讶了,因为满脸血渍的家伙,竟然还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

她稍稍一怔,又跨前一步,再次握紧了拳头——突然侧身跨步,向她右侧方向猛地一拳轰了出去。

两个拳头相遇,两声闷吭。

草儿退了两步,微微皱眉。

杜薇则是连退六步,满脸惊讶。

她已经尽全力赶来,但刺杀路小石的女子明显功夫比她强——强到她感觉十分熟悉,因此更为惊讶。

但就在这刹那间的惊讶后,她绝望了。

那女子后退两步后,竟是停也没停,顺势又跨向路小石,冲着路小石头部一拳而去。

此时路小石满脸鲜血,刚刚撑起半个身子……

她知道路小石避不开女子的拳头,更知道自己再也救不了路小石,只能绝望而本能地嘶声大叫。

“路小石——”

…………

草儿一拳冲出,仍然是没有留任何余力。

仇人必须死!

她脑中只有这个念头,所以对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尽管察觉到对方功法和自己竟似一样,她也没有任何犹豫。

内气从她气府澎湃涌出,顺着手三阳、三阴经脉奔腾、凝结,最后化作极厚重的拳风,冲着对方头部而去。

而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虚化、清灵,也就再也没有什么仇人,而是出现一片清寒的夜空,以及明亮、清澈的点点星辰。

路小石!

这个声音仿佛是来自夜空,又仿佛来自她的心底,无论来自哪里,草儿都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路小石,不能死!

她闷吭一声,强扭手臂……

拳风擦着路小石脸颊而过,而她则痛苦的低吟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手臂的尺骨、桡骨已是硬生生折断!

…………

杜家到底是杜家。

从杜薇厉喝有刺客到现在,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却已有十数条身影分别从檐角下、花树间、长廊里跃出,同时响着拿刺客、护家主的低沉声音。

而远处,也有无数火把的光影不停晃动,渐渐明亮。

杜薇终于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厉喝道:“将刺客拿下!”

两名护卫应声而上,将草儿制住。

“等等!”

路小石脸上的汗水和鲜血混杂,面容难辨,显得三分惨烈,七分狼狈,喊出这两个字后,便是一阵猛咳,半晌才艰难说道:“你是谁?”

草儿双手被护卫反制,折断的右臂更是钻心的痛,但她却没有皱一下眉,眼角反倒显着一丝惊喜,定定地看着路小石,道:“我是草儿啊!”

“草儿?”

路小石和草儿两隔了两尺左右的距离,在月色和屋内灯光照耀下,他看清了对方面容,犹豫道:“你认识我?”

“认识!”

“那为什么要杀我?”

“对啊!”

草儿迷茫了,喃喃道:“可我就是要杀你呀!”

先前路小石若不是主动后仰化解了对方部分的力道,他现在恐怕已是死人,此时刚刚感觉胸中气血平复了一些,却又被女子的话给一滞,于是胸口一痛,又呕出一口鲜血。

草儿怔住了。

路小石,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具有很不一般的意义,尽管她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没有去想过,到底有什么意义。

或许这三个字代表了一个人,或许代表了一双像冬夜星辰一样的眼睛,或许代表了除开先生说的话以外,第一个时常在她耳边响起的声音。

又或许代表了,她本纯洁如白纸的心间,无端被留下的一滩乱墨。

总之很有意义。

千钧一发之间,她确认了路小石真的就是路小石,很是惊喜。

然而经过短暂而意外的惊喜,她突然发现眼前的事情对她来说,真是太难了!

为什么他会是仇人?

仇人一定要死!

他一定不能死!

看到路小石又呕出血来,她忽然觉得胸口好痛,像是她自己在呕血。

“杀人者死!”

杜薇被惊出一身冷汗,现在才感觉背心凉嗖嗖的,此时看见刺客被制住后,竟表现出一幅装疯卖傻的模样来,顿时勃然大怒,顺手夺过身边一名护卫的柳刀,便向草儿背心刺去。

“铛!”

夜色里飞来一截树枝,将柳刀弹开。

杜下大步而来,厉声道:“放开小祖宗!”

第七十六章 好有道理

两名制住草儿的护卫,像摸着烧红的烙铁一样缩回了手,还把脑袋深深埋到了胸口。

他们虽然没有见过,但却早已听说杜家有了一个小祖宗,万万没有想到此时制住的刺客,居然就是……小祖宗!

这一瞬间,两名护卫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自然也就准备好了接受老家主的严惩,甚至有了被勒令离开杜家的心理准备。

然而让他们意外的是,老家主并没有惩罚他们的意思,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杜下直接蹲在草儿身边,将她右手细细察探一番,然后手中突然用力,将她断臂接上,最后嘶的一声扯下衣角,细细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远处的火把已经全部围上来,足有近两百名护卫,都目瞪口呆的看着杜下和草儿。

杜薇也目瞪口呆。

她听陶言说过小祖宗的事情,但她对老祖宗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小祖宗就更没有什么兴趣。

尤其从陶言口里知道,这个小祖宗不过是周姆姆半道上捡回来的野丫头,她直接便将这个人忘在了脑后。

此时知道刺客就是所谓的小祖宗,她第一念头就是气愤——站在路小石的角度来看,今晚的刺杀多少也与杜家有着关系!

“爹爹!”

她上前一步,冷声道:“她是刺杀郡王殿下的凶手!”

杜下闻言一怔,这才看到路小石坐在地上,满脸血红,不禁大惊,赶紧将手搭在后者脉上,急道:“殿下哪里受了伤?”

路小石同样是目瞪口呆,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杜家家主一口一个石哥哥地叫着,杜家老家主一杯一杯地把酒喝过,怎么杜家的小祖宗却要杀自己?

“不要紧!

被杜下一问,他反应过来,今晚的事情不会太简单,须得好好捋一捋,于是咬牙站起来,道:“还是进屋说吧。”

杜下不是久病成医,而是本身就颇懂医术,手指在路小石脉腕上探过,便知郡王殿下受伤虽重,但不至于危及生命,于是沉声喝令护卫散开,加强戒备,自己亲自搀着路小石进屋。

路小石走了两步,向草儿招招手,后者也便慢慢跟了进去。

杜薇胸口起伏了半晌,最后重重一跺脚,转身便走。

三人进到屋内,杜下委婉询问后,弄清了事由,一个劲儿地向路小石致歉,心中却是苦叹连连:一个小祖宗,一个小王爷,这事儿该如何是好?

这事儿当然不好处,他只好转移话题,令人去取治疗内伤和骨伤的药,想着首先不要让这两位落下了什么后遗症才是。

想想还是觉得不好处,又令人来将屋内瓦片木屑收拾,同时请路小石到里间干净处歇息,再擦擦脸、洗洗手什么的。

“你在哪里认识我的?”

路小石被杜下关心得没有说话的机会,好不容易得空坐下来,却看见草儿一脸迷然,既没有最起初的狠厉,也没有随后的惊喜,不由很是奇怪。

草儿似乎有些意外,道:“山上啊!”

“什么山?”

“……雪山。”

“什么时候?”

“……晚上。”

“额……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

草儿低下了头,神色黯色,略略宽大的侍女服,显得她有些瘦小,更有一些难以名言的落寞和孤独,半晌轻声说道:“你说你救了我。”

“是你?”

草儿身上散发着的落寞和孤独,让路小石猛然想起那个黑夜里的面画,再次霍地起身,顾不得胸口剧痛,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是小哑巴!”

“嗯!”

草儿抬起头来,眼睛发着光采,又觉得好生羞愧,弱弱解释道:“是你说的。”

路小石张大了嘴,缓缓坐下,屁股刚挨着椅子,又霍地站起来,大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草儿咬着嘴唇,说道:“你是仇人!”

“我靠!”

路小石有些崩溃,无奈道:“你亲口说了我救了你,我怎么又成你仇人了?”

草儿又迷茫了,半晌道:“先生说的。”

“先生是谁?”

“……就是先生。”

“那他怎么说的?原话啊,他原话怎么说的?”

“……你的仇人,还有王朝的晋王。”

“报应啊!”

路小石崩溃道:“我不是晋王!不是!”

草儿说着又低下了头,这时偷着瞄了路小石一眼,坚定地说道:“你是晋王的儿子!”

“这个……”

路小石深吸一口气,心中连说冷静冷静,嘴角也露出了笑意,缓缓说道:“我想我必须要给你讲清楚,晋王和晋王的儿子,是两个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草儿抬起了头。

路小石的笑容更加灿烂,亲切道:“草儿是吧?嘿嘿,草儿呐,你仔细想想,你和你爹是同一个人吗?”

“……我没有爹。”

“……那就说你娘吧,你和你娘……”

“……我娘在京城。”

“在京城……在哪儿都一样!反正你们不是同一个人,草儿你想想啊,如果你娘饿了,但却是你一个人吃饱了饭,那她还会不会饿?”

“会!”

“那不得了?你娘换了条裙子,不等于你也换了条裙子,是吧?”

“是!”

“就是这个道理嘛!晋王或许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家的事,但我没有啊!我救过你,是你的恩人,对不对?”

“对!”

“恩人和仇人,它们是对立的,就像火和水一样,根本就不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所以我既然是你的恩人,就绝对不会是你的仇人,同不同意这个说法?”

草儿想了想,觉得好有道理,大声道:“同意!”

路小石长吁一口气,笑道:“这就对了嘛。”眼睛看着草儿,试探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给你说过什么?”

草儿想也没想,道:“活着最重要!”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还有呢?”

草儿想也没想,道:“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事情过去,并且你还活着……”

“还有呢?”

“还有……”

路小石紧紧盯着草儿,见她似乎确实想不起来,只好长叹一声,道:“你还欠我银子啊!”

草儿怔了怔,想着那天夜里路小石确实说过这么一句话,但她一直都没想明白,怎么就欠他银子了,于是不再说话。

杜下眼见小祖宗和小郡王冰释前嫌、笑泯恩仇,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此时听着两位为了银子,似乎又要起什么争端,赶紧说道:“郡王殿下、小祖宗,你们都受了伤,不如早早歇息吧?”

小祖宗没有说话。

郡王殿下却扬扬手,道:“杜伯伯,你也听见了,我和草儿姑娘是故人啊,他乡遇故人,不说两眼泪汪汪,至少也要聊个通宵达旦不是?要不你先回去歇着?”

杜下心里直打鼓,但郡王殿下的话却不得不听,又见小祖宗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好作揖相辞,一路默念着老天保佑,千万别让这二位再出什么乱子。

这边路小石见屋内只有他和草儿两人,说话不用再有所顾忌,不由得信心大增。

毕竟忽悠人是他的本事,忽悠一个明显缺根筋的丫头片子,虽然没有过类似经验,但想来也必定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第七十七章 咱们再算算帐吧

对一个从有记忆开始便逃避追杀的人来说,绝对不会因为某人在关键时刻饶了他一命,又或者自己曾经救过对方,便会从心底信任对方。

饶他一命,甚至为此还折了手臂,都有一个不可否认的前提,即是因为对方要杀他——先前面对那个拳头,路小石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

而曾经救过对方的事实,只是一张过期的当票,当铺掌柜的愿意认才认,不愿意认谁也没有办法。

危险,依然存在!

路小石在看似一团和气的氛围下,仍然有着无比清醒的认识。同时他更知道,绝对不能因为眼下暂时的风平浪静,就指望以后不会再有惊滔骇浪。

因为俗话说得好,不怕功夫精,就怕缺根筋。

尤其是对缺根筋的杜家小祖宗,眼下虽然看着有些呆萌,但保不准儿回去睡到半夜又想不通了,再跑过来给他比划拳头。

在危及生命安全的情况下,自己倒是可以放下许浪子的破事儿,连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缺根筋的家伙什么事儿干不出来?以后要是纠缠不休怎么办?

所以他不但要留下草儿,还要忽悠草儿,让草儿从内心深处认识到,他们之间是恩,而不是仇。

最好是触及灵魂。

在路小石飞快地思量对策的时候,草儿仍在苦苦在想着那个问题,但那个问题仍然和以前一样没有结果,于是认真问道:“我怎么就欠你银子了?”

“这话说的!”

路小石调整了姿势,让胸口好受一些,同样认真说道:“你知道我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吗?”

“不知道。”

“金钱镖!”

“哦。”

“那天晚上我替你杀了那三个人,用的就是金钱镖。”

“当时你……”

草儿本想说她觉得那时候路小石应该没有杀那三人的本事,但想想当时自己已经昏迷了,没有亲眼看到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便改口道:“你怎么杀的?”

“这话问到点上了,一听就是内行!”

路小石笑眯眯地说道:“听我慢慢道来。”然后清咳两声,再道:“那三人有两人是化气境,一人是忘形境,你记得吧?”

草儿点点头。

“当你昏倒之后,他们发现了我——额,我当时凑巧是诗兴大发,刚好到山上来看风雪美景的,结果看到那三人要杀你,我岂能坐视不管?当即大喝一声,转身就跑”

“为什么要跑?”

“我怕打起来误伤了你。”

“哦。”

“跑着跑着,我突然腾空而起,左右手各自摸出一绽十两的银子,嗖地射回去……”

“金钱镖!”

“对啊,我用的金钱镖就是银子啊,银绽,这么大个儿的!”

“哦。”

“那两个化气境的家伙,吭都没有吭一声就被我射死了,但那个忘形境的家伙却趁此机会逼近了我,拔刀便向我砍来,刀风霍霍、凶险万分……”

草儿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紧咬着嘴唇。

路小石咽了咽口水,紧皱着眉头,似乎也深陷当时的险境,再道:“就在这时,我神鬼莫测地再次摸出两绽银子,一锭砸中了他的刀,一锭直接射向他的咽喉……”

“他死了!”草儿松了口气。

“怎么可能啊?当时我不过是化气境,人家是忘形境,身子一侧就避开了,同时又收刀回砍,比上一刀还要猛、还要快!”

草儿又咬住了嘴唇,左手紧握,暗暗用力。

“说时迟,那时快!我借着风势猛然向后一跃,同时双手快如闪电嗖嗖嗖射出十多锭银子……”

“你哪儿那么多银子?”

“我……我是小王爷啊!我一掷千金,我给人卖唱的小姑娘都赏银千两,我怎么没那么多银子?”

“哦。”

“当时那些银锭啊,就像漫天的雪花儿一样,嗖嗖向那家伙射去,他不得不停下来,左挡右挡,十分……稍稍有些手忙脚乱。

草儿眼睛闪光,似乎看到了希望。

“虽然如此,但你也知道啊,忘形境是何等身手?再手忙脚乱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正所谓白驹过隙啊!但是,就在这一隙之间,我把我自己当作银锭一样射出,一刀刺中了那家伙的咽喉!”

草儿长长舒了口气。

“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不!忘形境到底是忘形境,那家伙好生可恶,明明就要死了,临时之前却还垂死挣扎,想用刀反刺我,幸好我机智避开,但是……”

他挽起裤子,指着左腿上那条被自己软刀划破的疤痕,心有余悸地说道:“他的刀尖还是刺中了我,让我落下了终身残疾!”

草儿心想原来是这样啊!看着那道疤痕,不由得心生愧疚,又忽地想到那一次在崖上洞中,自己竟然怀疑他没本事杀那三人,于是更加愧疚。

路小石见草儿面色有异,飞快地将自己说的话回味一遍,赶紧补充道:“这事儿可真悬啊,说出来只怕都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而且我还告诉你,我超越境界杀人不止一次,而是两次!”

“两次?”

草儿眼睛里突然充满期望,道:“是不是你作诗那次?”

“作诗?”

路小石紧皱眉头,一手揉着太阳穴,叹道:“哎哟,刚才你那一拳真是厉害,现在我都感觉头昏眼花的,好像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

草儿脸红了,声音更弱了,道:“就是那一次,我掉下山崖了,后来听到你作诗,本想叫你,可后来又来了四个仇人,我……”

“山崖?”

路小石瞪眼道:“四个仇人是不是氐羌人?”

“嗯。”

“那也是个雪山?”

“嗯。”

“嘿!”

路小石精神了,嘴里啧啧说道:“那四人也是我杀的,瞧瞧,我又替你杀人了,还是四个!”

经过路小石还原那个风雪夜的事实真相,草儿很快接受了山崖这个事实,毕竟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路小石本来就是最有可能在场的人。

当然现在看来,他就是那个人。

于是她抿着嘴唇,纠正道:“三个。”

“四个!”

“我杀了一个。”

“你…你在哪啊你能杀?”

“我就在山崖上,用石子射中了那人的后脑勺。”

草儿认真回忆着,把那次她射杀仇人的经过简单说明了一下。

“啊!”

听到草儿说完,路小石脑中闪过那个大胡子死得异常的画面,恍然大悟,叹道:“缘分呐!这是千年难遇的缘份呐!草儿,你说巧不巧?”

“巧。”

“我们不经意一联手,便所向披靡、斩敌无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是也不是?”

“是!”

“嘿嘿!”

路小石眼神亲切,道:“现在咱们再算算帐吧!”

第七十八章 变得简单了

听到算帐两个字,草儿满眼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和着雪花儿漫天乱飞,赶紧点头道:“嗯!”

“咳咳!”

路小石正襟危坐,掰曲一根手指,道:“最开始吧,在邛州城外的雪山上,我救了你一命……”

草儿干脆地说道:“清了!”

“什么?”

“你说的,我给你磕了一个头,我们两清了!”

“是吗?”

路小石把掰下去的指头挑起来,再重新掰下去,道:“可为了救你,我损失了百……千两银子……”

“二百四十两!”

“什么?”

“一锭银子十两,你嗖嗖两锭,又嗖嗖两锭,最后嗖嗖十多锭,最后那个按二十锭算,最多二百四十两。”

路小石怔了怔,心想这不像缺根筋的人啊!心中也谨慎起来,正色道:“银子确实刚好是二百四十两,但我是小王爷啊,身上不光有银子,还揣着金叶子呢,在打斗中丢了,那也得算上啊!”

草儿咬咬嘴唇,轻声道:“不该算。”

“怎么不该算?”

“……可以捡回来。”

“我……我当时不是担心你吗?!”

路小石不小心胸口一挺,便又是一阵剧痛,皱眉道:“你想想那大雪天的,又是大半夜的,你本来就昏迷不醒,再被冻坏了怎么办?后来你是没事儿了,可那些金叶子和银锭就都被雪埋了,我又记不得掉在哪儿,我怎么能捡?”

草儿脑中想起当时她醒来后,看到的那双像冬夜星辰一样的眼睛,点点头道:“不能捡。”

“该不该算?”

“该算。”

“算下来不多不少,折成银子刚好一千两!”

“哦。”

“咳咳!第二次嘛,我替你杀了四个人……”

“三个。”

“四个!你那一石子儿只是干扰了他,但最终还是被我杀的!”

“哦。”

“这次不算得是救命之恩,但那四个家伙……你和他们有仇啊?”

“嗯!”

“看看!我替你报了仇,还是算对你有恩,对吧?”

“对。”

“恩情这玩意儿,那可是无价啊,你说怎么算?”

“……”

“好吧,先不说这事儿,但那次我还是用金钱镖杀了他们……”

“不是!”

草儿看了路小石一眼,坚定地说道:“我下崖去看了,两个是摔死的,两个是被刀杀的!”

路小石面上一热,强作镇静地狡辩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怎么杀他们的……”

草儿突然眼睛一亮,道:“有一个没有摔死,是我杀的!”

“这不重要!”

路小石恼火道:“我杀三个杀四个结果都一样,都是有恩于你!最关键的是什么呢?是我在打斗中……”

“又掉了金叶子!”

“对!额,当然了,这次是白天,金叶子大部分都被我捡回来了,找不着的确实不多,折成银子的话,大概也就是……”

“多少?”

“三百两!至少!”

草儿微微点头,额头有了些细汗。

路小石瞧得分明,再掰曲一个指头,道:“再说说今天晚上吧,你凭白无故打伤了我……”

“家主给吃了药!”

“药是他给吃的,但我受到了惊吓啊,这可就是大问题了,说不定以后我晚上都不敢睡觉,吃也吃不下,那身体不得垮了?这个该怎么算?”

草儿明显沮丧了。

路小石偷瞄着草儿的脸色,谨慎地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张驰有度,于是嘿嘿笑道:“既然是算帐嘛,那得有往有来才是,就说你最后那一拳吧,终归是没打中我,而且你自己也受了伤,这个应该折成银子扣出去。”

草儿扑闪着眼睛问道:“扣多少?”

“就和我的惊吓费抵了吧!”

“哦。”

“这么算下来的话,你总共欠我一千五百四十两银子,和一次替你报仇的恩情,对不对?”

“……对。”

“那该怎么办呀?”

草儿低下了头,道:“我没银子。”

“你不是杜家小祖宗吗?怎么会没银子?给老家主打声招呼,那多少银子也有了。”

“我是草儿!”

“好好好,你是草儿。”

路小石向前倾了倾,柔声道:“又没让你现在就还,还像上次一样,先记你帐上,等你囊中丰满了再还我,如何?”

草儿点点头。

“不过啊,咱丑话得说在前头。”

路小石手指敲着桌面,语重心长地说道:“有些人呐,我是说有些人,不是说你啊,欠了别人的银子,欠了别人的恩情,不念着别人的好,却还想着法儿赖帐,甚至有些丧尽天良的家伙,为了赖账还要杀了他的债主、杀了他的恩人!草儿啊,你说这种人可恨不可恨?”

“可恨!”

“你绝对不是这种人!”

“我不是!”

“但是……如果有别的人要杀我呢?那样的话,就算不是你自己动的手,可事实上你还是成了不还帐、不还情的可恨之人,那又怎么办?”

“不会!”

“什么不会?”

“我不会让谁杀你!”

“草儿……”

路小石真心感叹道:“你真是知书达理啊!”

草儿不是特别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听出了路小石是在夸自己,于是害羞地笑了。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想先前觉得好为难的事情,经过这么一算帐,怎么就变得这么简单了呢?

嗯,真的好简单,仇人的儿子,不是仇人!

路小石心怀大慰,微笑道:“既然咱们之间的帐算清楚了,要不你就回去歇着?”

草儿点点头,站起身来,却又突然说道:“不对!”

路小石怔道:“哪里不对?”

草儿认真说道:“你最后是嗖嗖十多锭,不是二十锭!”

路小石傻眼半晌才明白草儿的意思,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心想这到底算不算缺根筋呢?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他反问道:“不是你说的二十锭吗?”

草儿微微羞涩,轻声道:“我说的是最多二十锭。”

“行!”

路小石微微恼火,道:“那这一笔就算个整数,把四十两扣了,那你还是欠我一千五百两,对吧?”

“对。”

“不再改了?”

“不改。”

“那……咱们聊点别的?比如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又比如怎么成了杜家小祖宗?”

正在这时,屋外脚步匆匆,紧接便涌进来一群人。

杜下走在最前面,口里直向郡王殿下和小祖宗告罪,老张眯着小眼,瞟了瞟路小石后,就近靠着柱头蹲了下去。

牛鬼蛇神四人却是眉头紧皱、一脸阴沉,大步走上前来,一字儿横在路小石和草儿中间。

第七十九章 眼角冒着桃花儿

对这个变故,路小石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从一开始就排斥牛鬼蛇神四人,只是这两月以来彼此熟识了,又没遇着什么事儿,整日喝酒吃肉很是哈皮,便也渐渐适应他们跟着。

而牛鬼蛇神也很知趣,知道和小王爷的融洽只是建立在喝酒吃肉上,平时都是远远缀在小王爷和老张后面,保持着绝对不会惹起小王爷反感的距离。

此时四人不仅距离路小石极近,还站在他身前,还无礼地将四条屁股冲着他,每个人都按着腰间柳刀的刀柄,而鞠敬神的刀鞘更是差点就要杵到路小石的胸口。

“至于吗至于吗?”

路小石终于想明白了四人为什么会这样,不就是所谓的职责嘛?但问题是谁稀罕?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鞠敬神回转身来,抱拳见礼,道:“让小王爷受惊了,属下罪该万死!”

“让开让开!”

路小石起身,从牛鬼蛇神中挤出来,马上又是微微一怔。

草儿本就被略宽大的侍女服衫得有些瘦小,现在身边围着牛鬼蛇神四条大汉,于是显得越发瘦小。

或许是对眼前的变故有些不知所措,她脸色有些苍白,蜷在胸前的右臂微微颤动,眼神里更是充满着迷茫。

这让路小石突然觉得十分熟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风雪夜里,那个一言不发的、落寞而孤独地看着黑夜的小哑巴。

他莫名恼火,指着草儿说道:“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我和草儿姑娘是故人,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恩情!先前那事儿是个误会,我也不好好地站在这儿?谁也不准再提这事儿!”

牛鬼蛇三人面面相觑,退开几步,而鞠敬神却依然紧贴在路小石身边,微微昂头,虚眼盯着草儿。

路小石怒道:“耳聋啊!”

鞠敬神一怔,终于还是退开,右手仍然死死按住柳刀刀柄。

路小石冲着草儿抱歉地笑了笑,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你先回去吧!”紧接着又叮嘱一句:“记得咱们的帐啊!”

草儿点点头,侧身便走,却又在杜下身前停下,道:“我要见周姆姆。”

杜下本来以为眼前两位已经一笑泯恩仇了,不曾想晋王府的人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竟是连夜找上门来,正暗暗犯难,此时听到草儿没头没脑一句,半晌不知说什么。

“她死了。”草儿的声音有些恨恨。

“哦,怎么回事?”

杜下赶紧喝人进来询问,那位下人说了周姆姆下午因病而逝,早已通知其家人,又说周姆姆家中只有兄嫂二人,管家按照杜家规定给了她兄嫂二十两银子,二人下午便请人把周姆姆抬走了,据说已经下葬。

杜下心下放松,道:“不知小祖宗和这位周姆姆有何关系?”见草儿神色黯然,又赶紧道:“人已入土为安了,还请小祖宗放宽心些,莫要伤了自己身体。”

草儿直直盯着杜下,半晌说道:“我打不过你。”说完后便转身走了。

杜下喃喃自语:“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想着此事终于平静收场,总算是好事,于是赶紧向路小石问候关切一番,匆匆告辞。

“老张!”

路小石记起了大事,问道:“许吾浪呢?”

老张慢吞吞起身,抄着双手来到路小石面前,道:“不见了。”

“什么意思?”

“小王爷……”

鞠敬神脸上发红,低头道:“属下失职,竟是没有察觉许三公子何时离开了房间,也……也不知去了哪里。”

“哈哈哈!”

路小石干笑几声,虎着脸冷声道:“四个大活人,竟让一个醉鬼从眼皮子下消失了,那你们跟着我干嘛?替我收尸呀?”

牛鬼蛇神噤若寒蝉。

“成事不足,败事倒还有余了!”

路小石来回踱步,气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凭什么给人家杜下摆臭脸?人家杜下是什么人?你们去手足阁看看,那可是太祖皇帝亲笔写的字儿!再说了,人家好吃好喝地待着我,难道还错了?你们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瞎激动啥?”

“小王爷……”

兰子君偷偷瞄着,吱唔道:“我起夜巡警的时候,正好听着人议论,知道你在杜家遇刺了……”

“谁呀?谁会这么八卦,大半夜的不睡觉……”

“小石……”

老张笑眯眯准备打个圆场。

“还有你!”

路小石没给他机会,恼道:“他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杜家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摆臭脸的吗?”

“你可冤枉我了。”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从进到杜家的门,我就一句话没说,你不也看到了吗?”

“没……没说话更不对!”

路小石指着自己胸口,道:“我被人打了,要死了,你都不关心我!进门就寻着柱子蹲,它是你婆娘啊!”

老张示意牛鬼蛇神退到外屋去,然后笑眯眯地凑近,悄声道:“我一进这屋就看到你满脸笑容,眼角儿还冒着桃花儿,那你能有什么事儿?”

“胡说!”

路小石仍然气恼的样子,但语气弱了些,道:“你才冒着桃花儿!”

老张凑得更近了,笑眯眯问道:“没冒桃花儿?那你发这么大火干嘛呀?跟谁生气呢?”

路小石怔了怔,恨恨道:“懒得跟你说!”然后走到床边,合衣躺了下去,半晌又欠起身子,没好气道:“不过来挤挤?”

老张虚着小眼,叹道:“你都受这么重的伤了,我怎么好意思和你挤?我还是蹲在我婆娘身边踏实。”

“哎哟——”

路小石捂着胸口,侧翻着身子,有气无力地申吟道:“我要死了……哎哟,我真的要死了……”

老张笑眯眯地摇摇头,抄着双手,慢慢踱到外屋去了。

…………

次日天亮,路小石神气活现地早早起了床,喝斥着老张等人来到杜家正厅,让一名侍女去通知杜下,准备告辞。

按他的说话,这地方没脸待了。

不多时,杜下匆匆而来,随行还有一位华美妇人,正是杜夫人。

夫妇二人自然是极力挽留,无奈郡王殿下去意已决,只好亲自相送,一直到了杜家正门外。

路小石走下石阶,正准备回身向杜下夫妇二人抱拳相别,但身子转了半圈便怔住了。

正门一侧,草儿倚墙而立,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侍女服微微摆动,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棵小草,正弱立晨风里。

“路小石!”

草儿眼中带着笑意,碎步跑过来,道:“我要跟着你。”

“啥意思?”

“师父说,跟着你更容易寻娘亲。”

“我……我不认识你娘亲!”

“师父说,你是小王爷。”

“我……

杜下上前几步,迟疑道:“小祖宗,此事恐有不便啊!”

草儿没吱声,就像没听着杜下说话一样。

路小石有些替杜下尴尬,于是收起自己心里的惊愕和莫名其妙,道:“草儿啊,你说你娘在京城,可我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去京城……”

“以后要去的。”

“以后…”

路小石突然有些不自在,侧头看了老张一眼,又对草儿说道:“这个以后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要不你自己……”

“师父说,让我跟着你!”

“这个……”

路小石更加不自在,在得到老张一个眼神回应后,对草儿说道:“等等再说。”话音一落,他突然纵身而起,几个腾掠便到了龙岭客栈门口。

此时天色尚早,客栈刚刚打开门,一个睡眼腥松的店小二正在洒水扫地。

路小石闪身进门,然后走向大门右侧。

门后的长条木凳上坐着一个人,左脚踩着凳子,身子斜斜地倚在墙上,他左手从腿侧无力垂着,手里却紧紧拎着一个老竹酒壶。

正是消失不见的许吾浪。

第八十章 复杂了

许吾浪一动不动,似乎并不知道路小石来到身边,双眼仍然无神地盯着门后——通过门缝,正好可以看到杜家正门。

路小石一屁股坐在木凳一侧,道:“从门缝里看人,难免会把人看扁了。”

许吾浪还是一动不动,半晌说道:“但会看得更清楚。”

“那你看清楚什么了?”

“人!”

“什么人?对了,我可是替你的人生办成了一件大事……”

“一个妄想伪装的人!”

“什么……”

路小石话还没说完,许吾浪突然扔掉老竹酒壶起身出门去,他也只好跟着过来,心里紧急思索着应当给杜下和杜夫人解释一下,说清楚许三公子平时可不是这么邋遢……

但他怔住了。

许吾浪走近众人后,并没有给杜下夫妇见礼,甚至谁也没理会,径直来到草儿身前,直直地盯着她。

草儿有些茫然,不自觉地向路小石身边挪了挪。

路小石纳闷道:“这位姑娘叫草儿,她是……”

“平喜公主!”

许吾浪面色平静地说道:“你不觉得自己穿这身衣服,并不合身吗?”

场间安静。

王朝并没有平喜公主,甚至没有任何一位公主,但所有王朝人对平喜公主这四个字都不陌生。

北氐国的平喜公主。

谋害太子殿下的凶手!

但朝廷查了数月都没一点消息,甚至王朝人都渐渐淡忘了的平喜公主,突然出现在眼前,任何人心里都难免会打上几个疑问。

尤其是这四个字,是从一个满身酒气的家伙嘴里说出。

杜夫人最先打破安静,迟疑道:“这位公子,你是不是弄错了?”

杜下眼中微有愤色,但他对唐河许家三公子还有些印象,便克制着语气说道:“许贤侄,我家老祖宗阅经数百年世事,断然不会识错了人,把氐羌人收做徒儿!”

路小石也反应过来,道:“是啊!浪子,这事儿可不能瞎说。”

许吾浪轻哼一声,仍是死死盯着草儿,道:“虞乐十六年腊月初十,也就是太子殿下被谋害的那天夜里,太子府西墙被人打烂了一个缺儿,京城西城墙下面,有一辆闲置的马车,被人打得支离破碎。”

“十二日,北江郡有一位樵夫,凑巧瞧着有一个身着喜服的女子被人追杀;十四日到十五日,湖川郡一些农家陆续遭了贼,但奇怪的是这些贼只偷了破棉衣、破棉裤;二十日,西蜀郡有一位更夫,听到夜色里有氐羌族人说话,然后……”

许吾浪看了看众人,继续说道:“邛州城外便多了三具尸体,虽然衣着是王朝人,但其实却是氐羌族人。再后来,湖川郡境内陆续也发现了类似的四具尸体,以及几名当地的猎人……他们死得很惨。”

“我没说错吧?”

他看着草儿说道:“最后,你从山下跌了来,刚巧被杜家的马车给救了,借机便在杜家隐藏至今!”

“所以,你就是谋害了太子殿下、然后一路逃到西蜀郡、又往返逃窜到北江郡,最后潜入南海郡杜家的北氐国——平喜公主!”

场间再次安静,所有目光都看着草儿。

草儿脸上挂满惊讶,但语气很笃定,道:“我不是!”

许吾浪冷声道:“那你是谁?”

“我是草儿!”

“你杀了太子!”

“我没有!”

草儿直视着许吾浪,眼神很是倔声强,道:“但我想!”

“没有什么?又想什么?”

“我没有杀他,但我想杀他。”

“他是谁?”

“太子。”

“是太子就对了!”

许吾浪道:“你有机会狡辩,但我提醒你,其实狡辩并没有什么意义。”

草儿紧紧抿着嘴,突然看着路小石,大声道:“我没有!”

路小石一脸懵逼,惊讶在遇上他之前,草儿身上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因为草儿的反应,正说明许吾浪所说应该是事实。

但他总觉得许吾浪话中应该有个大大的漏洞,只是一时想不清到底是什么,于是皱眉急思。

突然被草儿这么大声一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道:“不对!”

许吾浪微微皱眉。

路小石看看草儿,示意她先不着急,然后说道:“我不是怀疑你们许家千眼阁的本事,但我想不明白,她——如果她真是平喜公主,那么也太容易了!”

许吾浪挑眉道:“什么意思?”

路小石整理了下思路,道:“京城城防极严,尤其是夜里,龙羽军不处不在。平时便是如此,而在太子成亲的当天夜里,那就更应该如此,甚至更为严密。可她却轻易地从太子府一路出逃,还在城墙下打烂一辆马车,这样都没有被龙羽军察觉,你觉得可能吗?

许吾浪看着草儿,道:“那就应该问问她。”

草儿倔强地抿着嘴。

路小石冲着草儿挤出一丝笑容,柔声道:“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心平气和地引导草儿,好半天后终于弄清了经过,也弄清了草儿到底是谁。

对于来京城之前的事情可以暂时不提,只说大婚当夜。

当时草儿还在想着该怎么去寻娘亲,太子便醉醺醺进了洞房,草儿哪里见过陌生男子靠她这么近,于是想着如果对方走过来,便要一拳打死。

谁知太子进门后走了两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紧接着护送她来京城的两名护卫便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拔刀砍她。

惊讶之下,她越窗而出,摆脱屋外几名护卫便夺路而逃。仓皇之中她也不知道路,只捡着没有人的地方逃,后来在城墙下与几名护卫纠缠片刻,终于摆脱众人,越墙而去。

此后所说多是细节,但大体上就与许吾浪所描绘的情形相差无几,只是多出一个遇上了路小石的情节。

草儿说完之后,众人再次沉默。

半晌,许吾浪轻轻说道:“我不管你和她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我只问你一句,对她在遇到你之的事情,你信吗?”

路小石没有迟疑,回道:“我信。”

他并不是敷衍许吾浪,更不是庇护草儿,而是根据先前获得的所有信息而作出的判断。

北氐国嫁到王朝来的公主,不会是一个缺根筋的女人。

北氐国的公主,在太子死后,且自己有重大嫌疑的情况下,不会嚷着要回到王朝京城去。

北氐国的公主,不会被北氐国的护卫不由分说地追杀。

北氐国的公主,纵然在风雪夜里,纵然刚被人追杀,身上都不可能散发出那种难以言表的落寞和孤独。

当然,他相信草儿不是北氐国的平喜公主,更重要的依据还是他的直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的直觉从来没有错过,此时,他依然相信自己不会错。

许吾浪沉默半晌,道:“北氐国护卫追杀她,很好理解,既然是假公主,那当然要杀人灭口。但我们王朝的情况,那就很复杂了。”

路小石紧皱眉头,半晌说道:“不错,她逃得这么顺利,又顺利得这么奇怪,那说明有人提前就知道太子会死,而且提前作了手脚,以便让她成功逃走。”

“未必是提前作了手脚,也有可能是知道此事后,临时作出的决定。所以这个人……”

许吾浪瞟着路小石,道:“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否则没有办法调动龙羽军,更没有办法调动太子府的护卫。”

路小石见许吾浪眼神古怪,又见杜下夫妇看着自己,而老张和牛鬼蛇神则面色极不自然,不禁恼道:“位高权重的人多了,贾东风难道不是?”

许吾浪似笑非笑,道:“太子大婚期间的京城防务,是这个人亲自挂帅,若论位高权重,除了他再没别人。”

路小石更恼了,道:“那他这样做,到底图什么呢?”

许吾浪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反问道:“是啊,图什么呢?”

第八十一章 这个人是谁呀

路小石怔了怔,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许吾浪挑挑眉,道:“理解!”

“理解个屁!”

路小石恨恨道:“你别给我阴阳怪气的,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许吾浪顿了下,说道:“答案很简单。”他指着草儿,道:“如果王朝缉拿了这个叫草儿的女子,必然会知道北氐国送来的公主是假冒的。”

“那又怎样?”

“呵呵,两国和亲是何等的大事,而其中一国却采取了假冒公主的手段,那么在两国交涉时,作假这方便会落了下风,必然会被动之极。而这……当然不是这个人愿意看到的结果,所以他肯定不会让草儿被缉拿。”

路小石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道:“如果王朝能在两国交涉中占上风,自然也有他的功劳,为什么他又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

“问出这个问题,只能说明你真的不懂朝政!”

许吾浪哼了一声,道:“又或者说,你内心其实很抗拒。”

路小石胸口开始起伏。

许吾浪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道:“现在他拥有的一切,不就是他从当年双雄会中图谋而来?现在又让王朝和北氐国相互制衡、相互角力,他图什么难道还要我明说?”

图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家伙,还能图什么?

路小石紧抿着嘴唇,胸口慢慢平复下去,最后说道:“别扯远了,就说太子这事儿!”

“我已经说了。”

“我……我还有两个问题。”

“你说!”

“既然是草儿是假公主,为什么还要留着她这个隐患?为什么不顺势而为,让那些北氐国护卫把她灭口算了?”

“北氐国正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他们也这么做了,但这个人却不能这让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他显然比那些氐羌人更聪明,也更了解我们王朝。”

“为什么?”

“因为那样是死无对证,王朝人必然会认定是北氐国公主害了太子,你想想,如果发生这样的国仇,那不管是什么人,又还有什么理由不对北氐国开战?可惜啊,王朝向北氐国开战,恰巧是这个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许吾浪看了路小石一眼,继续说道:“而让草儿逃走,便可以让太子的事成了疑案,王朝人纵然怀疑是北氐国干的,终究没有真凭实据,而这个人也便有了理由,继续推行他的联氐抗羌策略。”

说到这里,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你先前说的应该是对的,这个人必定是提前做了准备,才能让草儿逃得那样顺利。”然后神色古怪地补充了两个字,道:“佩服!”

路小石没理会许吾浪听着像是十分真诚的表扬,也没注意到他最后的古怪,闷声说道:“第二个问题。”他指着草儿,道:“可她并没有谋害太子,那太子又是怎么死的?”

许吾浪笑了笑,道:“幸好这是第二个问题。”

“什么意思?”

“如果你先问这个问题,我必定要费很多的口舌,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这个人为了不和北氐国开战,可以妄用手中权柄调动龙羽军和太子府护卫,帮助一个女子出逃,那么同样的道理,为了不和北氐国开战,他也可以妄为其他任何事情。”

他顿了顿,轻声道:“比如……借机除掉太子!”

路小石没有说话,只觉得背心嗖嗖发凉。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把第二个问题作为一种挣扎和侥幸,虽然他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挣扎,自己怀有侥幸。

数月以前,胖子连赤在天赐客栈就对他说过,其实朝堂之上很多人都有怀疑,那奸贼就是谋害太子的真凶。

只不过当时连赤是点到即止,而许吾浪则说得很透彻,也很合理。

合理到将整件事情从头至尾地梳理一遍,竟是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放眼王朝,能在身份地位上和那奸贼相提并论的人,只有太子,偏偏太子又是最主张和北氐国开战的人。

这便有了杀人的动机。

太子迎娶北氐国公主一事,给这个人提供了客观条件。他可以调动龙羽军和太子府护卫,可以买通其中一些关键人物,甚至不排除这些关键人物本来就是他安插的人。

这些关键人物,自然是太子身边的人,有着最容易对太子下毒的便利条件。

最后,为了把水搅混,也为了把自己的疑点降到最低,他在太子死后,刻意放走了最有可能被怀疑为凶手的草儿……

细思极恐啊!

或许这个人并不一定知道草儿是假冒的公主,但他的计划既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又保全了北氐国的“公主”,巧妙地为两国继续保持目前平衡而角力的关系,支起了一个平衡点。

在把自身疑点降到最低的前提下,他选择了自己身为城防主帅的时机下手,看似有着“失职”的危险,但对于他来,这种“失职”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危险,而现在已经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承受任何危险。

能够做到这一步,不仅需要极缜密的计划,还需要足以扫清一切障碍的权力,而重要的是,这个人必须具有草菅人命的戾气和掌控一切的霸气!

当然换个角度看,这就是私欲横天啊!

路小石不知道自己背心已泌出冷汗,口中却是喃喃说道:“都是推测,你说的全部是推测,并没有证据!”

许吾浪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晋王绝对不会谋害太子殿下!”

老张沉着脸上前来,道:“我可以用我的性命发誓。”

路小石莫名火起,恼道:“说得像是你的性命有多值钱似的,太子死的时候你在哪儿自己不清楚?你又没亲眼看见,凭什么发誓?”

“殿下……许贤侄!”

杜下匆匆上前,抬眼向并没有行人的望平街看了看,低声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许吾浪这时才向杜下行礼,又远远向杜夫人行礼,一丝不苟、举止得体,虽然白衫还是污渍斑斑,但给人的感觉又是那样玉树临风。

“不用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路小石向草儿示意了一下,转身便准备走。

老张迟疑道:“去哪儿?”

路小石沉着脸道:“离开扬城再说。”

“小王爷且慢!”

鞠敬神看了草儿一眼,沉声说道:“此事体大,当立即回京城,将此女交由晋王讯问处理。”

路小石这才发现,牛鬼蛇神四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移步,分别站在草儿四周,都已是握刀在手的姿势,不禁皱起了眉头,道:“老张!”

老张满脸严肃,道:“小石,这件事儿的确应该向殿下禀告。”

路小石定定地看着老张,突然又人畜无害地笑了,道:“好啊,听你们的。”

老张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又看到了虞乐十三年七月初某个清晨的画面,那个名门望族的公子要路小石从他胯下钻过去时,后者脸上就突然露出了这样的笑容,然后那位公子便大小便失禁了……

“要不……”

他思量道:“先让人回去报个信儿,等殿下定夺后再说?”

路小石瞪了他一眼,道:“要回就你回!”

老张嘿嘿道:“报个信儿嘛,我就不回了。”然后侧头对兰子君说道:“你立即起程,将此事告之殿下。”

兰子君沉声应下。

“等等!”

鞠敬神对老张说道:“事关重大,他一人回京不妥,若有个闪失,岂不误了大事?”

老张点点头,最后让母勇与兰子君一道。

路小石瞟了瞟许吾浪,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向杜下夫妇拱拱手,便又示意草儿和他一道走了。

许吾浪微微一笑,冲着路小石的背影说道:“这个人与我并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而事情到了现在,我已经证明了。”

路小石没理睬他,反而走得更快了。

“路小石!”

草儿脸上还有些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好像路小石和许吾浪说的事情,与她没有一点关系,此时快步跟上路小石,问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呀?”

路小石一阵头大,隐隐有些后悔了,想着不是人家缺根筋,而是自己缺根筋,好死不活地把这丫头带上做甚!

虽然目前还没想好要去哪里,但他十分确定,只要带着这个丫头,不管要去哪里,都绝对会是一件充满困难的事情。

而第一件困难很快便来了。

草儿不会骑马。

第八十二章 让人怜悯的动作

看着郡王殿下和小祖宗一行人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望平街的转角,杜下终于将已经跳到嗓子眼的心,给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本以为郡王殿下莅临杜家是一件莫大的荣耀,结果差点惹出天大的祸事来,而惹祸的又是老祖宗极其护短的小祖宗,真是让他为难之极。

说句心里话,他当然希望这位自己惹不起、但人家却敢惹任何人的小祖宗,能够随着郡王殿下远远而去,可又怕给郡王殿下添了麻烦,所以先时才勉强劝阻了一下,谁曾想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六百年前的杜家到底只是六百年前的杜家,现在的杜家可以承续的祖荫,不过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罢了。

“许贤侄……”

他本想着再和或许会与女儿过日子的家伙好好摆谈几句,要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便绝对不能像先前那样说话,尤其是当着郡王殿下的面那样说话,回头却发现,许吾浪竟已不在了。

杜夫人深知男人从昨天开始便没有休息好,眼中充满了心疼和担心,但口中却忍不住说道:“那孩子真像薇儿。”

杜下怔了怔,微笑道:“若细看眉眼间,薇儿和小祖宗确有几分相似,但相貌毕竟大不相同,原原,你怎么总是执着这个?”

杜夫人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杜下略略思量,道:“原原,你看许家老三如何?”

杜夫人想了想,道:“不论相貌还是家世,都没什么可挑剔,但问题是薇儿她自己怎么想?”

“我不嫁人!”

刚好杜薇领着栗姆姆和陶言等人出来,语气笃定地说道:“我自己的事,就不烦爹娘费心了。”不等杜下二人说话,她又秀眉微皱,问道:“爹、娘,葬园那个野丫头走了?”

杜下嗔道:“那是小祖宗!”又觉得语气有些过硬,便缓言道:“走了,和郡王殿下一道走的,你问她做什么?”

杜薇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然后回看头了一眼,说道:“没事。”

杜下瞟着似乎叫栗姆姆和陶言的侍女微垂着头,脸上却是姹紫嫣红一片,鼻子高高肿起,嘴角也破了,心中猜着了七八分,不禁暗叹口气,临了又是一阵庆幸。

“薇儿。”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许家老三虽然有些……”

“爹!”

杜薇打断杜下,道:“扬城那些文人才子前日便送来了请柬,邀请今日到海屿一聚,我这便去了。”

杜夫人问道:“那些人请你有什么事?难道你也对喝酒吟诗有了兴趣?”

杜薇微微一笑道:“娘,我对喝酒吟诗自然没兴趣,不过对他们说的神仙会,倒想去瞧一瞧。”

杜下微微皱眉。

杜薇展颜一笑,再道:“爹,神仙会汇聚了王朝所有的名人士子,是一个结交立缘的机会,说不得只消几杯浊酒,我杜家便能与其他郡某个望族有了生意上的往来,实在不该错过。”

杜下轻叹一声,道:“有这个必要吗?”

杜薇语气笃定,道:“有!”

…………

出了扬城,老张提议向北方走,纵然弃了马匹,慢是慢了,但总归是向京城靠近。

他给路小石明说的理由当然是追查谋害太子真凶的事情告以段落,于情于理于法都应该回京城,但心里担心的却是京城那些喝茶的家伙,可能随时会采取什么动作。

这也是他让兰子君和母勇回去报信,自己却坚持留在路小石身边的原因。

但路小石偏偏要向东边走,说是要向朝阳升起的地方前进,奋勇前进。

老张只好暗地里和鞠敬神、秦龙打了招呼。

秦龙的身手只是忘形境界,但做事踏实细致,更有舍生尽忠的狠劲儿;鞠敬神就不用说了,他是牛鬼蛇神里面唯一的初神境高手。

二人听到老张的暗示后,立即警觉起来,不管是对过往行人,还是对周围的风吹草动,都会细细辨别一番。

相比于老张三人的谨慎,路小石就完全放松了。

随着扬城越来越远,他心情也越来越好,觉得带着一个缺根筋的丫头,其实也并不全是困难事,至少很有些乐趣。

时至午时,一行五人到了一处小镇。

鞠、秦二人分别守在路小石两侧,保持着既不引起后者反感和路人注意,又能最快应对任何突发事变的距离。

老张则在路小石身后的一棵槐树下蹲了下来,一双小眼不知是睁是闭,反正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路小石大大咧咧地在最大的一棵树下坐着,看着对面有买酸梅汤的,便叫道:“草儿,去买一碗酸梅汤。”

草儿摇头道:“我不渴。”

“嘿!

路小石笑道:“你不渴我渴,赶紧买去!”

草儿捡着一块平滑的石头坐了下来,强调道:“是你渴,我不渴!”

路小石有些哭笑不得,坐直了身体,道:“草儿,咱们是什么关系,你得有正确的认识啊,可不能做那些可恨之人。”

草儿睁大了眼睛,显得很有求知欲。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替你报仇的恩情先搁着不说,暂时我还没有什么仇人,但你欠我一千五百两银子,总不能一直欠着吧?”

草儿有些迷茫,道:“我没银子。”

“可以抵帐啊!”

路小石指着她身上的侍女服,说道:“咱们不能白白误了这身漂亮衣服,干脆你就作我的侍女吧,每个月给你十两银子的月钱,直接用来抵我的欠帐,怎么样?”

草儿明白了,马上坚定地说道:“不好。”

“为什么?”

“十二年半才能抵完。”

“……那你说怎么办?”

“一百两!”草儿想想又赶紧补充道:“一个月!”

路小石又嘿了一声,笑道:“算帐挺精啊!可是草儿啊,你见过哪个侍女的月钱能有一百两银子?”

草儿抿嘴不语。

“人啊,要懂得知足!”

路小石语重心长,道:“你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一百两银子能做多少事儿?不说别的,等你以后嫁人了,那也够你风风光光置办嫁妆了!”

草儿抿嘴不语。

“好好好,也行!”

路小石想着就算一个月一百两银子的月钱,那也至少要一年以后才能抵完欠帐,而且自己很有信心在一年之内让欠帐越来越丰满,便笑道:“说定了啊,从今儿开始你就是我的侍女,赶紧买酸梅汤去!

草儿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来,道:“给钱!”

路小石想了没想,扭头喊道:“给钱!”

兰子君不在,管钱的事情便落到了秦龙头上,听到小王爷撕心裂肺的叫声,秦龙慌不迭地掏出十枚铜钱来。

草儿紧紧拽着十枚铜钱,走到街对面。

“哎呀!哎哎哎哎呀!”

草儿刚走到酸梅汤铺子前,路过她身侧的一个胖胖的男子便停了过来,一边摇着手里的折扇,一边盯着她叹道:“斯人窕宨面如姽,焉能折尊趋话梅?”

草儿看了那人一眼,好生奇怪。

那人面带春风,执扇而道:“小女子可是口渴?巧乎巧矣,我也渴了,不如共进一碗酸梅汤,笑看水中活鸳鸯?”

草儿将拽着铜钱的左手缩了回来,细细看了那人,担心道:“你病了?”

那人哈哈一笑,道:“小女子,我何止有病呐,真真是相思成灾也么哥!”说着竟然做出一个让路小石顿生怜悯的动作——伸手摸向了草儿的下巴。

第八十三章 此笑只应天上有

“倒!”

路小石默默念了一声。

与此同时,那人胖胖的身体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突然僵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倒在地上。

草儿把拳头收了回来,又摊开手看了看,确定掌心里的铜钱没有少一枚,才又将地上那人狠狠瞪了一眼。

路小石直摇头,心想这丫头到底年轻啊,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这样一拳头下去,便已经将她的身手和不是普通人的身份,给暴露得一干二净了。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他腾地跳起来,快步跑到草儿身边,假装严肃道:“怎么这么大意呢?”

草儿冲他扬了扬拳头,意思是自己并没有弄丢一枚铜钱,然后将铜钱啪地拍在铺子上,道:“买汤!”

路小石无奈地摇摇头,再怜悯地看着地上那人——此人鼻孔和嘴角已然血红一片,一双眼睛却煜煜发光,看到路小石后,他灵活地眨了眨眼,豁嘴笑道:“烦请公子拉我一把。”

待路小石将他拉起,那人对鼻嘴间滴滴嗒嗒的流血毫不在意,而是十分得体地拱手抱拳,道:“在下西蜀郡杨尘,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杨尘,西蜀郡名士,不及先生是也。

路小石闻言后怔了半晌,再肃然起敬,还礼道:“原来是杨兄,我听金不换……金先生说过,杨兄可是……名士风流啊!”

杨尘哈哈一笑,抹去嘴鼻间的鲜血,道:“不过再掉一颗门牙而已,若因此便论与风流二字,实在让杨某惭愧,惭愧啊!”

此二人看似一见如故,聊得亲热无比,而草儿却看着面前的六碗酸梅汤,面色为难。

她从来没有花过钱,自然是人家给了多少便花出多少,实在不知道酸梅汤只需两文一碗。而卖汤的婆婆难得遇着这样耿直的大买主,当然笑呵呵地再赠送了一碗。

草儿为难的便是面前有六碗酸梅汤,而她们一行却只有五个人!

犹豫半晌,她决定给那人一碗。

虽然揍了那人一拳,但她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同时她也知道对方只是普通人,所以这一拳打得是极是斯文。

此时见那人嘴鼻流血,她心下隐有不忍,想着真应该给人家压压暑热燥气,于是将碗递了出去,道:“喝!”

杨尘正想询问路小石,他那口中金先生是何方雅士,见着草儿递来酸梅汤,顿时将金先生和提及金先生的人一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接过碗来连连叹息:“梅乎梅乎,佳人之与。惜乎惜乎,不忍相咽……”

路小石一把夺过碗来,仰起脖子一通猛灌,砸吧着嘴说道:“杨兄不忍,我便代劳了。”

杨尘怔了半晌,突然哈哈笑道:“公子洒脱如斯,何不去神仙会走上一遭,展露如此这般风采?”

“神仙会?”

路小石将碗中酸梅汤啜尽,问道:“都是哪路神仙?”

杨尘轻摇折扇,豁嘴笑道:“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诗酒忘不了。若把美酒醉新诗,扶桑从此不渺渺。”

路小石眨巴着眼睛,强笑道:“杨兄,能不能说明白一些?”

杨尘微微诧异,道:“公子竟是真的不知道?”

“惭愧惭愧,我刚从域外归来。”

“难怪难怪,原来是域外归来的游子!公子且听好了,神仙会乃是世间名人士子自发相约,定于每年七月十九日,相聚于东临碣山,事以将酒侍诗的雅事。”

“作诗?”

路小石一手悬着空碗,一手不停地抠着下巴,看着踱步而来的老张,回忆道:“我有多久没作诗了?”

老张确定了杨尘和京城那些喝茶的家伙并无牵涉,于是认真想了想,回道:“最近一次,应该是那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草儿有些茫然,觉得应该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杨尘则是眼睛一亮,喝彩道:“好诗!”他连连摇头,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今日偶遇公子,竟然遇着了一位真雅士,这让杨某心痒难骚,竟是厚颜想讨教一二。”

路小石摇头道:“都是诗人,何必呢?”

草儿好奇地看着二人,不知为何没管住嘴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杨尘痴看草儿,半晌欢叫一声,连道:“有了有了,杨某此时便一句,还望公子指教。”说罢看着草儿,满脸陶醉地吟道:“此笑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路小石心中狠狠一惊,将杨尘反反复复看过,试探道:“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注)

杨尘惊诧万分,半晌道:“妙哉妙哉!公子这两句开而后敛,不动声色地替杨某圆了回来!哈哈哈,妙字巧言,竟然与杨某浊句珠联璧合、混无破绽……不过公子啊,锦城是何城?

路小石面色不改,道:“域外小城,不足道哉。”

杨尘面有惭色,道:“杨某从未出过王朝境地,真是孤陋寡闻。”眨眼又露出喜色,道:“公子诗句固然妙不可言,不过杨某斗胆推敲,若是将公子这两句放在前,杨某两句放在后,似乎更有意境?”

路小石放下心来,竖起了大拇指,道:“杨兄,真骚人也。”

杨尘喜而复黯,看了看草儿,又看向路小石,抱拳道:“还请公子恕罪,杨某不知公子情深至此,多有唐突。”

路小石笑吟吟回答:“不知者不罪也。”

杨尘仰天一笑,转身而去,走出十来步又回身道:“七月十九,东临郡碣山,杨某期与公子再会!”然后大步而去,高歌荡荡。

草儿纳闷道:“你们说什么了?”

路小石想了想,又看着杨尘的背影,认真道:“他说我是神仙,想请我参加神仙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道:“他是真心的。”

…………

当夜宿在小镇,无话可叙。

次日,路小石一行人慢步轻摇,步入山陵之地。

行至一幽僻山谷,见清泉淙淙,奇石嶙峋,而石间翠竹横生,相映成趣,路小石负手而立,婉婉而道:“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

老张笑眯眯地凑上来,赞道:“小石,这几句话听着,倒是比昨天那两句诗更好些!对了,这便是你那次说的华美诗章?”

草儿眼神扑闪,心想诗章真好听。

路小石没注意草儿的眼神,看着老张鄙视道:“打几只鸟来吃。”

老张乐呵呵让秦龙去了。

没多大功夫,秦龙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三只锦羽野鸡,就着溪水去毛剖膛,架火炙烤。

此值未时,正是山中最闷热的时候,而溪边却是清凉无比,众人吃食过后,便各自倚着山石歇息。

路小石虚眼遐想,反正京城不想回,倒不如到碣山去看看热闹,又想着那是诗会,自己确实也应该好好回忆一番,争取多记起几首诗来。

苦思半响,他恼火地发现,脑中那些诗词多半残缺不齐,更没有什么高深伟岸的佳作,反倒是初中、小学课本上的几首诗,不用想便涌上心头。

郁郁之中,他昏然睡去。

不知睡去多久,他突然睁开眼来,同时躬身一跃,欲躲到另一块大石后面去,不想动作过大,胸口再次剧痛不已,瞬时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山谷里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

若远若近,似人非人。

似乎,只应天上才有。

……………………………

注:抄杜大人的《赠花卿》,套路自然是老的,但不抄几句诗,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在写网文。哈哈哈,咱们去神仙会抄诗!我得想一想,一定要抄出境界来。

第八十四章 为对方而泣

邛州城东的老街坊们心情很复杂,有些高兴,有些好奇,有些伤感,还有些期望。

柳大户的妹妹居然回来了!

上点年纪的老街坊们大多知道,当年柳老爹带着年幼的女儿去了燕城做皮毛生意,结果燕城落入氐羌族人之手,父女俩从此再无音讯。

多年来,柳大户自己没有提及,老街坊们也没有谁提及,因为大家都知道,落入氐羌人手中的王朝人,纵然没有死,也一定是生不如死。

谁知十七年过去,柳爹虽然真的死了,但柳小户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老街坊们替柳大户高兴,为死去的柳老爹伤感,更有些人,为自己同样被留在衣冠江北岸的亲人而担忧。

与此同时,这些人又忍不住升起了些许期望,既然柳小户都能回来,那自己的亲人或许也能够回来?

对于柳小户领回来的那个女子,老街坊们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尊敬。

据柳小户说,那女子名叫柳烟,是她在回王朝途中相遇并义结金兰的妹妹。

天上掉下的妹妹!

不少老街坊都这么认为,尤其是金不换。

在他无耻地努力下,本来入赘豆腐刘家的事已经有了些眉目,但柳烟这么一出现,他又将这事儿缓了下来。

好标致的妹妹啊,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儿!

更重要的是,这个仙女是一个揣着金叶子的仙女儿。

他永远记得柳大户那张嘴脸,颤微微地从人家仙女儿手中接过一捧金叶子后,立刻就向围在家中的老街坊们大声宣布——每个月都请人吃一回油闷鸡!

真是小人一个!

不过金不换很快便淡了心中那点自已也知道不可能的心思,因为本来就不可能。不仅是他和他的心思,其他任何人和任何心思,都是不可能的。

仙女儿到底是仙女儿,虽然待人极为和气,总是淡淡地笑着,但所有人都觉得她周身上下都有仙气弥漫,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距离感来。

柳大户本意要腾出一间上房,并且要重新修葺整理,但被柳烟拒绝了。随后她也拒绝了老街坊们的一致提意——他们认为邛州城中,只有梦仙楼和望西楼配得上仙女,她应该住到那里去。

最后,柳烟在文君坊住下了,而且并没有住客房,而是看中了后院一间柴房。

掌柜的那个欢天喜地啊,立即着人将柴房捡了一遍瓦,刷白了墙,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崭新的松木家具。

反正人家仙女儿又不缺金叶子。

柴房焕然一新,狗儿看得瞠目结舌,心想如果小石当初能住上这样的房间,恐怕会兴奋得睡不着觉吧?

柳烟看着狗儿,淡淡地笑着,问他想什么。

狗儿老老实实地回答,如果路小石再回来,进门就会惊讶得摔个狗吃屎。

…………

在路小石摔成狗吃屎的瞬间,老张忽地闪到了他身边,一手抓住他背心,一手顺势摸起了一块巴掌大的光滑石头。

这个过程快得有些荒诞,看着就像是路小石被老张一拳打倒,还要准备用石头再砸他一样。

草儿迷糊地眼开眼睛,刚好看到这一幕,想也没想就纵身跃来,左手抡起拳头打向老张。

老张轻飘飘地将她拳头拂开了。

“别闹!”。

路小石一边制止了草儿的莽撞,一边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对岸林间。

鞠敬神与老张几乎同时而动,却是身影一晃,便站到了小溪对岸,向着密林沉声道:“阁下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这样装神弄鬼的,岂不惹人笑话?”

笑声戛然而止。

鞠敬神忽然又纵身跃回,秦龙也脚下急动,瞬时与老张一起,将路小石和草儿护在中间。

这时,鞠敬神先前站立的地方,诡异地出现了一个黑衣蒙面人。

蒙面人身形佝偻,更不知相貌如何,只见他微微抬了抬下颔,山谷内又陆续出现了六名黑衣人,高矮胖臞不一,同样黑布蒙面。

后出现的六名蒙面人站位看似参错,却已将山谷中最有利的地势占尽,更是将路小石等人的退路全部封死。

任何人一看都会知道,这六名蒙面人彼此间有着绝对的默契,并且训练有素。

溪对岸的蒙面人手中亮出一把小剑,他慢慢抬起手臂,将小剑竖立在眼前,似乎在看它是否足够锋利。

谷风骤起,小溪水面涟漪错乱。

就在蒙面人看着剑的时候,围着路小石等人的六名蒙面人,便没有任何预兆地同时动了。

他们身形极快,手中柳刀更快,六道刀气呼呼作响,像是六条闪动的蛇信,从六个方向来到了路小石等人周围。

秦龙闷吭一声大步踏出,手中柳刀同样呼啸着刀气,将身前那道刀气斩散,很快与一名蒙面人纠缠一处。

鞠敬神手腕一抖,柳刀脱手飞出,在空中斩断一道刀气后,竟诡异地变了方向,疾速斜退,再斩断另一道刀气,然后还是没有坠落,又突然出现在第三道刀气跟前……

看着像是空气中有一条无线的线,牵着柳刀在大空间穿插往返。

与此同时,鞠敬神身形飘乎变幻,跨步便是三丈有余,左右各出一拳,空手击溃两道刀气,逼退两名蒙名人。

此后,柳刀飘然而迅疾的回到鞠敬神手中。

但不及眨眼,五名蒙面人再次扑来,而鞠鞠神也再次挥出柳刀——仍然是脱手而去,在空中折转砍刺,与三名蒙面人的柳刀频频相击,火星隐现。

鞠敬神的身形与空中柳刀一样疾速,仍旧左右飘忽不定,以双拳击硬抗两名蒙面人的柳刀。

一人一刀,像是有某种看不见的联系,在分头攻击对手的同时,又保持着绝对协调的节奏,稳稳地将五名蒙面人同时拦住。

路小石瞪大了双眼,惊叹初神境原来是这样的了不得!

其实鞠敬神以一敌五还不致于让他震惊如斯,毕竟他知道鞠敬神是初神境高手,但同时应对不同方位的五个人,这却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草儿也是瞪大了双眼,想着自己真的打不过这人,那么以后就不要和这个人打了,哪怕他总是冷眼盯着自己。

老张对鞠敬神的表现一点都不惊讶,甚至一点都不关心,只是虚着那双小眼,死死地盯着小溪对面那个手握小剑的蒙面人。

突然,路小石心中莫名惊悸,下意识地想要拽着草儿,躲到身侧那个先前便想藏身的巨石下去。

这块巨石有两人之高,立面有一凹面,路小石正是看中了这处凹面,可以让他身后甚至左右两侧都受到庇护。

他从来不会逞强,知道自己受伤之下,躲起来是最明智的选择。只有保护了自己,才能让老张和鞠敬神、秦龙放开手脚,达到更彻底保护自己的结果。

但路小石身形刚动,甚至手都还没有拽住草儿,谷中便突然一亮,像是有一道流星划过小溪。

缓流的溪水像是被谁砸进了一块大石头,忽地腾起丈许高的水花。

水花又以肉眼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变小、细化,最后漫成一片迷迷蒙蒙的水气,更似一堵无色细沙堆积成的墙,被风吹着而向前垮塌喷涌。

一把小剑就像流星一样,从这面垮塌喷涌的墙面破出。

因为速度太快,剑尖在空气的阻隔下,疾速地颤动着,同时又反将空气划破、切割,由此而产生出细微但绝对清晰的尖啸声。

啸声如泣。

似乎它自己也知道,没有人可以避开自己的攻击,所以它是在为对方而泣。

它攻击的对象,正是路小石。

第八十五章 少了一样东西

身体刚刚发力而动的刹那,正是一个人防御最薄弱的时候。

面对啸声如泣的小剑,路小石不说正处在防御最薄弱的刹那,纵然是全力防守,凭着他现在的状态,也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

小剑的威力让他心悸不已,但他的身形并没有一丝停滞,仍然按着算计好的速度和角度向巨石凹面缩去。

他根本就没想要防御。

因为老张在身边。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路小石一直都不清楚老张到底是什么境界,即使面对化气境的敌人,老张的第一反应也是带着他撒腿逃命,但逃无可逃时,就算是忘形境的敌人,老张也能将其一拳打死。

自己晋到了忘形境,路小石还是看不到老张眉间应该隐现的精气,或者神气,仿佛老张就是一个普通人。

但他从来都信任老张,而且是绝对的信任。

此时他的信任,就是一块巴掌大的光滑石头。

老张身体没有动,右臂则微微扬起,一块光滑的石头从他手中飞出,看着晃晃悠悠、慢慢吞吞,正如平时无所事事的老张本人。

但那柄如流星般疾驰的小剑,却被这块石头挡在了路小石身前三尺之处。

剑尖与石头碰撞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石头表面扬起了极细小的粉末;猛然停在空中的小剑,被巨大的惯性挤压得左右扭曲。

嗡地一声闷响,小剑和石头分开,各自向上飞起三丈左右,然后又迅疾地撞在一起,重复着先前那一幕。

小溪对岸的蒙面人右手食指和中指捏着剑诀,对着空中细微地抖动着,一身黑衣也随风而舞,看不出是风轻云淡,还是竭尽全力。

老张仍然保持着扔出石头的姿势,只是脚下微有变化,慢慢地向左侧移动着,脚底踩过的石头,不分大小都已是四分五裂。

草儿时而看看老张和小溪对岸的蒙面人,时而看看逐渐将五名蒙面人逼向一处的鞠敬神,时而看看和一名蒙面人难分胜负的秦龙,脸上没有一丝惧色,眼睛中也渐渐充满了坚定。

路小石已然拍起了腰间的软刀,但没有任何举动。

眼前的局势尚自僵持,他怕自己的举动会给老张他们添乱,因为他知道在老张等人的战斗计划中,都不会留给他任何位置。

他谨慎地留意着山谷中的动态,眼睛像冬夜星辰一样,很明亮,很清澈。

但包括路小石在内的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小溪对岸那名蒙面人身后的密林里,还有一双眼睛,和一把弯刀。

眼睛和弯刀都离地面极近,想来它们的主人应该是紧紧地贴在地面上,把自己隐藏在林间乱草丛中。

透过乱草丛,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路小石,那把弯刀却在微微地颤动,像是一条被乱草困住的鱼,随时可能挣脱乱草的束缚,飞冲而起。

眨眼之后,小溪上空的石头和小剑已撞击了无数次,老张和那名蒙面人则向左移动了五六步,而那把弯刀终于在这个时候,猛然摇摆着刀身,一冲而起。

和先前那柄小剑发出如流星般光亮不同,这把弯刀像是深水中的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却有着比小剑更为恐怖的速度,几乎是一瞬之隙,便出现在路小石眼前。

随后,刀身与空气的摩擦声才在小溪上方响起。

路小石瞳孔紧缩,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种名叫死亡的气息,因为他凭直觉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刀,而更要命的是他也避不开。

不仅仅是因为他身边还有草儿,而是因为身后这块巨大的石头。

这块巨石像是一只巨大而粗糙的臂弯,在保护他的同时,也限制了他移动的空间。

唯一可以移动的方位是前方,但他知道受伤的身体绝对不可能完成诸如先向前冲一步,再侧滑一步的动作。

听着是这么戏剧,更是这么无情。

草儿眼中充满了绝望,和路小石不一样的是,她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应对,但她和路小石的感受则是一样——

那一把像是凭空出现的弯刀,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弯刀侧面出现了一只箭。

是真的凭空出现!

这只箭是寻常的王朝制式,但又有些不寻常。

因为它其实只是半只箭。

箭的长度相当于制式箭矢的一小半,箭羽和大部分箭杆都没有了,只剩下小半截箭杆和完整的箭镞。

“铛!”

箭镞和弯刀侧面接触的地方溅起无数细小而眩目的火星,在火星之下,弯刀侧面开始向另一面凹陷,箭镞的尖端也被挤压、回缩,变形成椭圆模样。

然后弯刀和半只箭各自弹开,斜斜向前撞击在巨石两端。

当然没有谁能看清这个过程。

路小石反应过来时,弯刀和箭镞已从巨石上弹开、下坠。

不等他作出任何动作,小溪上方又出现一只半截箭,但这只箭不再是凭空出现,而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明显的箭痕,向着小溪对岸的密林而去。

乱草丛中那双眼睛精光骤闪,然后迅速地翻滚开去,在留下一句“紫檀弓”的诧异声后,便飘忽不在了。

与此同时,小溪对岸那名蒙面人身形猛地一颤,空中那柄小剑也微微迟疑,而老张却突然跨前一步,空中那块石头随之而动,呯地撞上小剑。

小剑歪歪斜落,小溪对面的蒙面人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老张隔空摇指,那块石头飞扬数丈后又疾转直下,如自天而降的陨石,端端砸在蒙面人眉心,后者闷吭一声,血肉模糊地倒地而亡。

空中柳刀挑开一名蒙面人的柳刀,鞠敬神本人却不再向先前那样突袭别的蒙面人,而是闪身到这名蒙面人身前,一拳落在其咽喉上。

身影微晃,老张出现在鞠敬神周边。

二人相互交错,各自身后都拉出长长的残影,不断地出现在蒙面人身前,而蒙面人则一个一个地闷声倒地。

在鞠敬神一刀斩翻和秦龙纠缠的那名蒙面人后,山谷中便完全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同一个方向。

路小石也站起身来,探出脑袋向那个方向瞧了过去。

只见许吾浪站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漠然,一身污渍斑斑的白衫迎风舞动,说不出的……

“真时尚啊!”

路小石一边冲许吾浪竖起了大拇指,一边由衷赞道

许吾浪冷冷看了路小石一眼,没有说话,却从石头上跃下,走到那几名蒙面人身边,俯下身子查探。

“别翻了!”

路小石将软刀插回腰间,边走边道:“真正专业的刺客身上是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再等着你去追查他们背后的主谋的。”

许吾浪换了一名蒙面人继续查探,口中冷冷回道:“或许他们并不专业。”

路小石嘿嘿笑道:“几个不专业的刺客又何必看呢?一个连专业刺客都派不出来的主谋,又如何能杀得了你我?”

许吾浪直起身来,看着路小石微微一笑,道:“杀不了我,杀你却有可能。”

路小石怔了怔,猛地点着脑袋,道:“有道理,你再翻翻有什么线索没有,翻仔细些!”

许吾浪拍拍手,走了过来,道:“什么东西都没有。”

路小石狠狠瞪了一眼,道:“做人怎么能这样敷衍?”然后快步走到那些蒙面人身前,开始摸索。

草儿害羞地转过了身。

老张和鞠敬神、秦龙则围向许吾浪,抱拳感谢。

片刻,路小石面色平静地回来。

许吾浪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能翻出些什么东西。”

路小石坚起一根手指,轻轻晃着,道:“我确实没有翻出什么东西,但至少我知道他们少了一样东西。”

许吾浪怔道:“少了东西?”

草儿更加害羞了。

老张三人嘿嘿直笑。

许吾浪脸色慢慢发红,最后胀得像猪肝一样,嘴里狠狠蹦出几个字,道:“你真的太恶心了!”

路小石哈哈大笑,说道:“今天这事儿我就不给你客气了,反正不是头一回欠你,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嘛!”又指着巨石下那只半截箭问道:“那就是凰羽箭?我看不出哪里不简单啊。”

许吾浪轻飘飘一句,道:“凰羽箭不是用来看的,再说你也没资格看。”说完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转身便走。

路小石扯嗓问道:“你要去哪里,要不结个伴儿?”

许吾浪脚步不停,说道:“不屑与奸人之子为伍。”

路小石再扯嗓问道:“许逐波之弟,我们还是兄弟吗?”

“不好说!”

“谢谢啊!

第八十六章 此地安全

待看不见许吾浪身影后,路小石突然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撤!”

老张和路小石之间的默契自然不用多说,一个字便已足够,但对鞠敬神和秦龙他还是简单说明了几句远离危险源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然后三人速速清理了现场,用最短时间出了山谷。

路小石走在最前面,闷声不语,一气儿走了两个时辰。

他汲取了白天的教训,不能因为求安全而把自己反陷困境,所以和老张几经查探、反复商量后,仍然下不了决心确定最后的夜宿之地。

直末戌时,山中天色已经暗了,鞠敬神才寻着一地。

此地一面是百丈石壁,壁下正是东西走向的山道。虽然山道仅有两步宽,但山道另一侧却有数十步开阔的草丛,再之后才是树林。

鞠敬神向路小石和老张说道:“如果我们倚石壁而宿,不仅后面无虞,左右也都有可供进退的山道,行动自如。而前方呢,数十步的开阔地,足以将任何危险隔在安全距离之外……”

路小石觉得有理,又看着草儿脸色有些苍白,便同意下来。

鞠敬社和秦龙分头去做相应的警戒,老张则靠着石壁蹲了下去,道:“小石啊,现在咱们该说说那些少了样东西的家伙了。”

草儿莫名脸红了,自己走开了十数步。

其实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老张他们说的“少了样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无奈当时路小石扒拉那些蒙面人的动作太过明显,而她又看好瞧见了,所以忍不住就会觉得害羞。

路小石全然没注意草儿脸色由白转红了,只叮嘱了声别走太远,便皱眉说道:“这一路走着我都在想,那些没把儿的家伙到底是来自哪儿?”

老张微微点头,心想知子莫如其父,晋王殿下果然还是了解这个小家伙的,如果换作其他人,在王朝境内受到宦人刺杀,肯定第一反应就会想到王朝皇宫。

但路小石既然这样说,显然说明他不仅仅想到了王朝皇宫,同样也想到了北氐国、西羌国,甚至婆罗多国等等。

“现在的问题是……”

路小石没等老张回答,又提出了一个疑问,道:“最后那个逃走的家伙,到底是不是氐羌人!”

老张微微点头,道:“我也一路想着这事儿,其实只要弄清了那把弯刀是对方本就使用的兵器,还是为了乔装身份而临时换的,这答案就出来了。”

路小石白了一眼,道:“等于没说!”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说给别人听自然是等于没说,但说给你听,那可就不一样。你想想,换作是你的话,那是你这软刀用起来顺手,还是那把弯刀顺手?”

路小石怔了怔,明白了。

常年惯用的兵器和临时操起的家伙,不仅仅是使用者本人会有不同的感觉,他的对手——特别是直接被危及性命的对手,也会有不同的感觉。

他细细地回味着那把弯刀出现在眼前的感觉,回味着那种死亡的气息,最后笃定道:“应该是那人自己的。”

老张微显诧异。

他一直没有给路小石明说,但在心里已有所判断,京城那些喝茶的家伙一定会对路小石采取些动作。

白天那些蒙面人刚刚现身之时,他几乎就这样肯定了,不想事后路小石却说那些家伙少了样东西,便又让他迷糊了。

不管是贾东风还是李梨亭,都不可能调动宫中宦人,而唯一可以这样做的人只能是皇帝陛下,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听了路小石的话,他可以确定这次刺杀是氐羌人干的,那么又会是北氐国呢,还是西羌国?

老张隐隐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更复杂了,于是想着一定要再劝劝路小石,还是先回京城比较妥当。

不想路小石却突然笑嘻嘻地问道:“老张,你到底是什么境界?”他脚尖挪动几下,凑到老张身边,低声道:“我看你似乎比鞠敬神还利索些,莫非你便是传说中的明神境高手?”

老张怀着劝人回京的心思,于是不再像以前若干年那样避而不答,而是抬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慢慢靠拢,最后仅留了一条极细的缝,摇头道:“还差这么多。”

路小石瞪眼道:“差这么点点就是明神境了?”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一线之隔,便是天上地下。”

路小石竖起了大拇指,赞道:“老张,原来你才是真正的高人不露相啊!”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再道:“那你身上怎么没有那种威压感?就是高境界对低境界在气势上那种完全的碾压?”

老张瞟了瞟,见鞠、秦二人还没回来,而草儿则蹲在地上,正很有兴趣地拔弄几只蚂蚁,便低声道:“初神境以下修行者展现出来的威压,都是他们刻意而为,如果他们不展现,你当然也就没有太大的感觉。”

“不过呢……”

老张沉思道:“不管是精气还是神气,初神境以下的修行者都不能完全收敛,唯有到了明神境以上,才可以内敛精神,与寻常人等没什么区别。”

路小石恍然,又在老张眉间盯了盯,叹道:“老张,我绝对不是拍你马屁,就冲你现在什么气儿都看不出来,那晋到明神境肯定是分分钟的事儿!”

这时,山道西边响起一道有节奏的、轻微而清晰的声音,紧接着对面密林里也响起相似的声音,正是当初路小石在天赐客栈听到的那种声音一样。

老张笑眯眯地点点头,道:“此地安全。”

二人闲扯半晌,老张将话题委婉地转到了是不是可以先回京城,结果路小石意料之中的断然拒绝,然后丢给他一个白眼,自己跑到草儿身边,一起拔弄蚂蚁去了。

再过片刻,鞠敬神和秦龙先后回来,后者拎着四只已经清理好的野兔,动作麻利地生火开烤。到了亥时,众人进了晚食,便倚着石壁歇息。

鞠敬神和秦龙依次睡左侧,老张睡最右侧,旁边是路小石,而草儿则被放在了正中间。

半夜,老张听到身边路小石的呼吸不匀,嘴角抽动数下,到底还是开了口,悄声说道:“小石,其实我特别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可以不认那个父王,但你不能否认他是你爹啊!”

路小石没有说话,眼睛却睁开了,静静地看着只有一轮清月的夜空。

老张没有看他,仍然轻声轻语地说道:“其实他真不是世人说的那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何曾骗过你……”

“何曾骗过?”

路小石侧头看过去,没好气地说道:“你根本就是一直在骗,一骗就是十七年!”

老张嘿嘿一笑,道:“这件事儿不算。”想想又道:“其实这事儿我也没骗你啊,我只是……只是回避了你的一些问题而已,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路小石没有说话

老张侧了侧身子,凑了过来,道:“小石,其实你也想回京城,亲自问问殿下,看看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和许三公子猜测的那样,可你又担心,如果真的是那样,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是不是?”

路小石语气寒冷,道:“他的事儿关我屁事!”

老张叹了口气,道:“你就嘴硬吧,我还不了解你?可是,不管事情是不是那样,你总得面对,总得弄个水落石出,像你现在这样逃避,那才是骗自己……”

“行了行了!”

路小石忽地坐直了身子,皱眉道:“你还要不要人睡了?再说骗自己也是我自己的事,你瞎操什么……”话没说完,他突然瞪眼看向对面的树林。

老张比他还略早一些,已经盯向了密林,紧接着厉声喝道:“有敌情!”

鞠敬神和秦龙猛然起身,但还没来得及问出一句话,十数道破空之声便从密林嗖嗖响起,瞬眼便来到他们身前。

那是十数只利箭!

这些箭狠厉而准确,路小石等人每人都被至少两只以上的箭瞄准,而其他数只箭则射向他们两侧,显然是想将他的退路封死。

仅从这一点就能知道,密林里的敌人是用弓的好手。

老张和鞠敬神同时出手,双手凭空推出,他们面前的数只利箭在身前三尺处便突然坠地,像是射中了一堵无形的墙。

但这两面无形的墙似乎只能替秦龙和路小石挡了箭,而中间两只射向草儿的利箭,仍然尖啸直前。

此时草儿刚坐直身体,满眼惺忪。

两只利箭,端端射向她的咽喉!

第八十七章 唱歌的男人

路小石在嗖嗖声刚响起时便已手起刀出,听声舞出一片刀花,但却没想到眼前利箭竟被老张无形拦下,不由得微微迟疑。

与此同时,他眼角却瞟着侧处仍有两只利箭疾驰,而且方位正是草儿,又由疑转惊,但此时右手回刀已来不及,他只得将左手横出,全力一掌拍下。

噗地一声闷响,那两只利箭被他掌风拍落,而他却是胸口一痛,摔倒在草儿身前。

整个过程不过一个眨眼功夫,而密林里的破空之声竟又传来,就像那里面有多排弓箭手在轮射,根本不给对手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

老张单手轻拂,将他附近三只利箭拂开,同时虚眼打量着对面密林和左右两侧,口中喝了声:“右!”

鞠敬神在破空声再起之初,怒吼一声迎上前去,腰间柳刀嗡然而出,铛铛铛铛连斩七八只利箭,他本人却是赤手空拳,交错变幻,也将箭矢格开了四五只。

但纵然是这样,仍然一只利箭从他身侧漏过,还是忽地射向草儿。

路小石耳中听得老张喝声,知道他是让众人向山道右侧转移,于是紧咬着牙,空手拽住草儿,握刀的手却在地上狠劲儿一拍,腾起身来。

但正是听到老张那一声喝,他却是稍稍分了神,没察觉到本来射向草儿的利箭,正射向他腰间。

秦龙因见小王爷摔倒在地,心中百般惊愧,已探身过来相扶,不想路小石突然腾起,等他惊诧察觉到利箭时,其尖啸已近在耳前。

电光石火的刹那间,他来不及用柳刀格挡,只能本能地将身体顺势向侧边一扭,挡在了路小石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利箭没及秦龙髋部五寸有余。

秦龙闷吭一声倒下,又将还没站稳的路小石和草儿挤倒,三人拥在一处。

这时,又一排利箭嗖嗖射来,而其中一只箭尤其势大力沉,冲着鞠敬神而去。

鞠敬神此时正向前冲,看着应该是想尽快进入密林。

他的想法当然正确,双方间隔数十步,对于弓箭手来说最为有利,而一旦他能突破进密林近身作战,或许瞬时便能扭战劣势。

尽管目前他并不知道,密林里的敌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手,会不会得到像他预想的那样的结果。

但面对那只势大力沉的箭,他谨慎又极快地停下步来,双手交叉横在胸前,飞悬在他头上的柳刀却一头扎下,准确地砍在那只利箭身上。

一声脆响,黑暗中火星四溅。

利箭被震飞,远远地坠落,柳刀却也像断线风筝一样,斜斜飞出老远。

而此时,十数只利箭已然从他身侧尖啸飞过,射向路小石等人。

正所谓百密一疏。

老张根据箭矢的密度和方位,极快地判断出最有利的转移方向,但他却没料着草儿比众人反应慢些,更没想到路小石会为了救草儿而摔倒,而最没想到的却是秦龙会因此而受伤。

他跃出一步后又只得紧急回撤,双手如蝶飞舞,将数只箭矢拂开,然后挡在路小石三人前面,沉声道:“怎么样?”

“无妨!”路小石简单回应。

尖啸再起,利箭又来。

密林中的敌人不知到底有多少,但这一次射来的利箭,却足有三十余只,而且声势显然,一半射向路小石等人,一半则射向鞠敬神。

路小石已蹲稳了身体,见草儿已经完全恢复了清醒,自保应该有余,便将秦龙揽在怀中,起手在他髋间点穴止血。

抬起眼来,他正好听到老张低喝一声,双掌推出,同时便听到十数只箭矢坠地的声响。

他本想叫出一声漂亮,但想着先前自己听声分了神,便不敢扰了老张,只得强忍下来。

但他此时的视角只能看到老张,如果能看到鞠敬神,恐怕到底还是叫出来,只不过不会是叫漂亮,而是惊呼。

在柳刀飞离的同时,鞠敬神便眉头紧皱,嘴角更是泌出一丝血渍。而他根本没有时间缓口气,密林里的利箭又来,而且这次数量更多,其中仍然有一只特别势大力沉。

他倒下了。

面对这次箭雨攻击,他没有任何犹豫便放弃了初神境强者的尊严,后仰倒地,让那十数只箭从他身上划过,然后在石壁上钉铛坠落。

但他也知道,这种没有尊严的方法只能使用一次,下一次的箭雨,一定会将他周身全部笼罩。

而所谓下一次,不过就是瞬息之后。

老张自然看得清楚,但他却不能离开——前方是鞠敬神的安危,后面则是路小石三人的生死,孰重孰轻,他当然知道。

他看向了草丛中的鞠敬神,小眼中闪过一丝悲怆。

而就在这时,他小眼突然一睁,变成了一条很粗的缝,那条缝里面则闪过星星点点的光亮。

今夜只有月,而没有星。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是从密林遥遥透来的火光。

火光隐现闪烁,密林里再没有箭矢射出,却可见人影闪动,异声叠起——铁器没入肉身的声音,利器划断树枝的声音,弓弦断裂的声音,液体在空中喷洒的声音,球状物体在地上滚落的声音……

当然,也有人的惊呼声、惨叫声,倒地声,以及狂奔的脚步声,而其中最明显的却是马蹄声。

那些马蹄声迅疾有力,但都极为低沉,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雷声,让地面都有些微微颤抖。

刚经过险境,眼前的夜色里便出现这样一幕,任何人的反应都有些迟缓,不仅是路小石、草儿瞪大了眼睛,老张和秦龙也一样面露呆色。

最前方的鞠敬神则半坐在草丛中,看着密林方向,张大了嘴巴。

而就在这时,密林里突然响起一道更为诡异的声音。

那是一道歌声。

“我出我驹,于彼牧矣,自燕城去,谓我来矣。召彼……”

歌声高昂激越、强烈急促,但又透着一种深沉哀婉的苦涩韵味,响透了密林,响破了夜空……

路小石微微一颤,浑身鸡皮疙瘩陡现。

密林中的其他异声,似乎也被歌声吓到了,所以越来越低、越来越少,到最后就独独剩下歌声了。

路小石眼前突然一亮。

约摸三十余火把从密林探出,照亮了草丛开阔地,而随着火把的出现,密林间更有三十余通身漆黑的高头大马,齐齐冒出。

歌声,正是从最前方那匹高头大马背上的人口中唱出。

那是一名中年男人。

因为火把都在男人身后,所以路小石看不清男人的具体相貌,但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就出现了漂亮两字。

和先前准备拍老张马屁时想喝出的漂亮不同,中年男人的漂亮,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但路小石很确定,就是漂亮!

“出驹彭彭,旂旐央央,君子命我,城彼朔方……”

男人虚眼看着路小石等人,口中歌声渐息,最后沉声说道:“你们是何人?可有路引?”

老张像是突然回过魂来,蹭蹭跑步上前,先在男人马前恭恭敬敬抱拳行礼,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枚腰牌,递了上去。

男人接过腰牌看了一眼,下颌微微上扬,反手将腰牌扔给了老张,道:“在镇坎营巡警范围内,容不得任何人放肆作奸,我并不是刻意救下你们。”略略一停,又道:“树林里是氐羌人,有几个逃了,你们须得小心些。”

老张低头称是。

男人低斥一声,坐下那匹高头大马突然一晃,四蹄便撒在十步之外,他身后三十余骑紧随其后,如风而去。

那些火把上端的金黄火焰瞬时被拉成了平平的一条直线,三十余条直线首尾相连,看着就像一条火龙,御着夜色飞行,极快地潜隐于山道转折之处。

唯有地底闷雷般的马蹄声,顺着山道隐隐传回,渐渐至远。

……………………………

ps:我喜欢这个男人。

第八十八章 山那边住着神仙

如果是其他人,在经历过先前这番变故后,多半会好奇密林里的状况,甚至有些胆大的家伙,还可能会去一探究竟。

但路小石和老张不是这样的人。

替秦龙拔出箭镞、简单抱扎后,他二人便果断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对那片险些危及他们性命的密林,连一眼都没有多看。

到天亮时,他们终是出了山,上了官道。

官道旁边有一处无人的凉亭,众人进去暂歇。

草儿看着一身血渍的秦龙,心中好生不安,她此时才想明白,这个人受伤和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秦龙身为晋王府护卫,对草儿这种有着某种嫌疑的人,当然始终保持着警惕,但现在看到她眼中的担心和自责,心里忽然有些软,勉强笑道:“草儿姑娘,我这伤还没你的伤严重,不要紧的。”

草儿没有说话,心里想着,这是一个好人,于是蹲身解下秦龙腰间的水囊,双手递给了他。

鞠敬神放下秦龙后,自己坐在一边打坐调理,听着草儿二人说话,语气也变软了,道:“草儿姑娘,你应多多打坐凝神,让内气滋养断骨,那样伤会好的快些。”

草儿点点头,心想原来他也是一个好人,于是便按着鞠敬神所说,开始打坐凝神。

路小石左右看看,见草儿三人都在闭目疗伤,于是悄声问出那个早该问出的疑问:“那个唱歌的男人是谁?”

老张虚起了眼睛,脸上少见的严肃,道:“王诗诗!”

“镇坎神将王诗诗?”

路小石倒吸一口凉气,道:“真是大名鼎鼎啊!可是大半夜的,他没事儿钻山林子干嘛?”

老张小眼动了一下,应该是想翻个白眼,道:“他不是说了吗?巡警!”

路小石不明白。

老张看了看路小石,恢复了笑眯眯的神情,清清嗓子说道:“王朝八大神镇营,其中镇乾、镇兑两营驻守风陵渡,镇震、镇离两营驻守飞仙关,镇艮营留守京畿,镇坤营巡守南境一线,镇巽营防护东海沿岸。”

路小石点头道:“就剩下王诗诗这个镇坎营……没地儿放?”

老张又看了看路小石,半晌没言语,到最后还仿佛有些痛心疾首,道:“不才说了巡警吗?人家镇坎营的军务,便是巡警王朝十八郡。”

路小石挠着头,嘿嘿笑道:“我只是奇怪嘛,好几万人马,就这么东奔西走的?那也太费事儿了!而且各郡之间路途遥远,真出了什么事儿他也赶不急啊!”

老张定定看着路小石,突然被气笑了,道:“小石啊,你真的可以关心一下朝政了,了解一些也是好的嘛。”

路小石断然道:“别!要再说这事儿,咱们就没得聊。”

老张苦笑着摇摇头,道:“没有谁会领着几万大军东奔西走,镇坎营按各郡大小,分驻不同兵力,只是定期轮换,平时还是比较稳定的。”

路小石脸上有些发热,想将尴尬消化于调笑,道:“那王诗诗权力蛮大啊,能管十八郡,不得了不得了!”

老张没有被逗笑,反而是张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说道:“王朝八大神将,只有王诗诗和孔有忧很是特殊。”他看着路小石,试探道:“连殿下也拿他们没有办法。”说完之后,他更是略显紧张地直直盯着路小石。

路小石很平静,而且是头一回听到别人提到郑雄后还保持这样的平静,只是皱眉问道:“为什么?”

老张暗自松口气,道:“他们是夏起的旧部,更是夏起的结义兄弟。”

“那也不至于吧,再怎么说他们也是……”

路小石仍是头一回觉得奸贼两字有些说不出口,于是改道:“也是受大都督和副都督统领吧?”

老张笑眯眯看了他一眼。

路小石清咳两声,再改口道:“他们总归是王朝神将,总要受命于皇上,难道皇上也管不着?”

老张点点头,道:“这事儿还就奇怪,咱们皇帝陛下对殿下那是真好,几乎什么事儿都会应着,可唯独这事儿例外,当初殿下想调了王诗诗和孔有忧,可陛下既不驳也不准,就像没收到折子一样,从那以后啊,殿下也就再没提过这事儿,而这两位神将也就一直任了下去。”

路小石恍然道:“难怪夜里你见着王诗诗的时候,一身的小意,可他还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好像你借了他的谷子却还了他的糠!嗯,牛逼!”

老张砸吧着嘴,道:“说到夜里这事儿,我还有些没明白,树林里那些氐羌人和山谷中那些蒙面宦人,到底是不是一伙的?那又是西羌还是北氐呢?”

鞠敬神忽地睁开眼来,插话道:“箭矢是西羌国制式!”

老张看向鞠敬神,迟疑道:“能将普通箭矢射出那样的力道,莫非关山尺也在林里?”

但说完之后他自己也咧咧嘴觉得不可能,人家关山尺可是明神境高手,哪里可能放下身段藏在树林射暗箭?

路小石皱眉道:“别说关山尺,也不用说西羌还是北氐,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他们为什么要行刺我们?”

鞠敬神和老张互看一眼,神色略显古怪。

路小石有些郁闷,摆着手说道:“不是我们,是我!”然后很有些气恼,道:“我招谁惹谁了?我不就是投错了胎,有个不该有的爹?可问题是谁都应该知道,与其行刺我,不如行刺他啊!

鞠敬神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老张则笑眯眯地看着路小石,问道:“小石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山上摘柿子吗?你可最喜欢挑着软的吃。”

路小石白了一眼,道:“软的甜啊!”

老张有些恍然,道:“哦,原来是软的甜啊,那当然要捡软的吃。”

路小石怔了怔,恼道:“别给我阴阳怪气的,我现在软,难道还能软一辈子?”

说完这句后他不再说话,脑中却想起了那个落雨的下午,想着自己当时的感悟和狠劲儿,不禁再次感悟和发狠——

实力,才是世间最硬的道理!

实力,才是选择人生的资格!

老张有些担心,笑眯眯地说道:“说句玩笑话嘛,怎么还就真的生气了?”

“我有那么闲吗?”

路小石丢下一句,起身来到草儿身边。

草儿刚吐纳呼吸结束,面色果然有些好转,见路小石来了,脸上略略有些泛红,主动说道:“我没保护到你。”

路小石严肃道:“就这一次啊,如果下次再这样,那你就很可能变成想赖我帐的可恨之人了。”

草儿默然。

路小石强忍笑意,问道:“你伤好些没有?”

草儿右臂上已经不是那夜杜下临时包扎的状态,或许应该是老祖宗的手笔,只是在前臂缚有薄板和绑带,上臂和肘关节都可以活动。

虽然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伤筋动骨一百天,但连续遭遇厮杀奔走,路小石还是有些担心草儿的伤会受到什么影响。

草儿看着手臂,认真地感受了一下,道:“好很多了。”

路小石放下心来,见秦龙也调理完毕,便吆喝着众人重新上路。午时到了一个小镇,老张和他商议在众人伤好之前,还是走官道比较适宜。

路小石没有反对,寻着一家医馆替秦龙和草儿换了药,置办了些衣衫等生活用物,最后又租了一辆马车,一行人继续向朝阳升起的地方奋勇前进。

十余日过去,马车已进了东临郡境内。

又过去数日,马车前方远远出现一道黑影,老张虚着眼睛说道:“那就是碣山。”

路小石没有接老张的话,却侧头对草儿说道:“你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吗?”

草儿摇头。

路小石语气幽幽,道:“山那边啊,住着神仙!”

第八十九章 奇怪的现象

康城,红日初升。

一身疲惫的风树回到了大元帅府,惭愧地禀告了自己行刺失败。

穆尔元成没有怪罪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关山尺,欲言又止。

关山尺略略思量,说道:“陛下,卓家那位大公子提出这个条件,本来就不容情理,我堂堂西羌国侍卫总领亲自出面,还损失了三十名好儿郎,就算没有行刺成功,也算是对他有所交待了。”

穆尔元成缓缓闭上眼睛,一手摁着太阳穴,一手轻轻摆着,道:“话不能这样讲,不管卓公子的要求是否容情理,我们答应了就该实现承诺。”

关山尺微微抬头,道:“卓大公子……到底不是卓放翁。”

穆尔元成闷声道:“可他是赤乌神骑!”

关山尺眼神突然变得坚定起来,道:“赤乌神骑固然厉害,但并没有出乎我们的预料,而对于两国战事来说,仅凭数千骑兵,绝对不可能决定最终的胜负。若陛下不放心,我便在此立誓,等战事一开,我率先便将赤乌神骑杀光殆尽!”

穆尔元成苦笑一声,喃喃道:“树林……山地……重甲……”他突然看着风树,问道:“你确定他们没有挂甲?”

风树稳了稳心神,肯定道:“他们自己带着火把,我看得清清楚楚,不但马没挂甲,人也没有!但是……”他眼中突然出现浓浓的惧色,像是想起了极其恐怖的画面,痛苦道:“他们太快了,就像闪电一样,那些双三刀简直就是魔鬼的利爪……”

关山尺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风树的回忆。

风树略感汗颜,但紧接着又有些悔意和茫然,道:“白天本来有一次绝好的机会,但被唐河许家的人坏了事。”

关山尺皱眉道:“唐河许家?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不错!”

风树想了想,又摇头道:“弓是紫檀弓,但箭不是凰羽箭,可就算是如此,倘若那个年青人第一箭不是救人而是射向我,恐怕我已经永远留在王朝了。”

穆尔元成啊了一声,惊诧无比。

关山尺则面有疑色,道:“第二箭便弱了?你能肯定真的是唐河许家的人?”

风树苦笑道:“大元帅有所不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年青人只是忘形境身手,呵呵。”

关山尺明白了,陷入沉默中。

半晌,穆尔元成长叹一声,道:“王朝数百年根基,王朝人的传承更是有数千年,岂是我氐羌族能相比的?单单是赤乌神骑就让我头疼了,偏偏他们民间还有那么多奇人异士,若是真的打起来,我不知道能有几分把握啊!”

关山尺神色一凛,沉声道:“陛下,战争就是战争,比的还是兵力士气!所谓的民间奇人异士,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也不过是多撑几时的结局罢了。”

穆尔元成摇摇头,半晌说道:“愿长生天保佑,就让我那个该死的大哥,这次真的能出兵吧。”说罢像是浑身无力,咚地一声重重坐在毡毯上。

风树面上惭色更重,迟疑半晌,道:“陛下,其实王朝人……他们自己也想要那个小郡王死。”

穆尔元成和关山尺同时一怔。

风树回忆道:“在遇到许家年青人之前,我便发现那个小郡王身后有蒙面人跟踪,为了不暴露了我们弓箭手,我便尾随他们了一路,结果发现他们竟是王朝人。”

“王朝人?”

穆尔元成眼睛一亮,道:“他们斗起来了?”

风树低下了头,回道:“我先前说白天那次机会,就是出现在他们互相厮杀的时候,只是属下没有抓住这个机会……”

“不!”

穆尔元成站起身来,兴奋道:“那个小郡王没死才是机会!哼哼,只要他一天不死,王朝人的内斗就一天不会停止。而卓大公子,也才会把更多的希望放在我们身上!”

风树有些不明白。

关山尺若有所思。

穆尔元成兴奋得脸色发红,下令的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道:“立刻给卓家传话,除了上次承诺的四个郡,这次再加上一个湖川郡!”

…………

京城。

紫生殿位于皇宫东侧,正是整个皇宫中最先迎来朝阳的地方。

二皇子郑坚嘴角挂着朴实的微笑,半躺在一把竹椅上,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卷。

朝阳的光辉从树叶的空隙里透射下来,洒落在他身上,那件明黄常服便生出无数淡淡的亮点,看着像龙鳞一般。

“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恶恶之性……”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坐直了身体,将手中书卷向上举了些,片刻又站了起身,踱着步子沉吟道:“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体之可肥臞,而不可得革也……”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轻轻摇着头,道:“这就奇了,前贤有云:厥辟不辟,去厥祇。可到底是可去,还是不可去?”

片刻后,他突然放松一笑,自言自语道:“要是石弟在就好了,一定可以给我说道清楚,就算不能说道清楚,也一定会给我启发。”

说完之后,他微微抬头,目光从大殿檐角那只龙头看过去,看着那一片蓝天,久久不语。

…………

殿行殿在皇宫北侧。

王朝皇帝郑淮,面色孱弱,静静地站在一簇月季前,目光在那些粉红的花朵上慢慢逡巡,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海富远远地站在身后,将一名准备上前递参粥的宫女拦下,示意她不要打扰陛下。

郑淮听到了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

然后他虚起眼睛,看向了东边升起的朝阳。

阳光铺满他的龙服,让龙服上那些金丝绣龙变得更加梦幻,更加栩栩如生。

微风吹拂,那些龙仿佛真的活了,盘旋欲飞。

德行殿和紫生殿之间殿宇重重,又隔着几处平坦而宽广的白玉石地带,互相并不能直接相见。

但此时如果有人能从空中看下去,一定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身在紫生殿的二皇子,正静静地看着北方,而身在德行殿的郑淮,则在同一时间看着东方。

这一对君臣。

这一对父子。

他们仿佛看透了重重殿宇,在相互凝视。

片刻后,更为奇妙的现象又发生了。

随着一阵轻风吹过,这对君臣、父子竟然同时做了一个动作——侧头看向了自己的南方。

…………

晋王府在寒士街最北头,位于皇宫的南面。

郑雄站在书房的窗前。

他没有看北面那树海棠,也没有看东面那棵银杏,而是把目光从两者之间穿过去,看着花圃里的一枚光滑圆润的观赏石。

母勇和兰子君静静地站在书房外。

对于平喜公主——草儿的事情,晋王只说了两个字:不见。

他们不知道殿下的意思是不见草儿这个人,还是让他们对这件事情视而不见,但这个疑问一直存在他们心底,而没有去问个清楚。

他们不敢。

因为在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晋王殿下身上散发的威压和霸气,让他们全身冰凉,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虽然那种威压和霸气只出现了极短的一瞬。

“你们就留在府里,不用再跟去了。”

郑雄忽然说了一句,语气温和。

第九十章 传说中的高人

李梨亭不知道丞相大人动用了哪里的人手,但到了贾府后,他知道那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失败了。

因为贾东风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

二人慢踱至密室。

李梨亭端起茶怀,却没有喝茶的意思,半晌说道:“丞相,或许我可以通过唐河许家,再联系一些人手。”

贾东风呵呵一笑,道:“梨亭啊,其实看到你后,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你我今天到了这密室,本身就说明我们着了那人的道。”

李梨亭想了想,苦笑道:“丞相所言极是,本以为这次行动可以乱他心神,没想到乱的是我们。”

贾东风微微一笑,眼神里再也没有忧郁,而是充满精明,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为了那个小郡王费心劳神?”

他看向李梨亭,道:“西羌国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今年战事多半不能避免,如果北氐国真的出兵,那也算偿我所愿啊!”

李梨亭思量道:“可穆尔元雄和穆尔元成虽是同胞兄弟,彼此关系却形同水火,他们真的联手的可能性极低。”

贾东风微笑道:“所以我觉得,让北氐国出兵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至于那个既不懂朝政又不关心朝政的小郡王,就由他去吧。”

“一切由丞相作主。”

李梨亭沉默半晌,道:“如果北氐国主动出兵,那陛下也不能再说什么,而那人的防氐抗羌策略,也再没有了存在的基础。”略略一停,又道:“可我们能做些什么?”

贾东风捋须而道:“当然是激怒穆尔元雄。”

李梨亭挑挑眉,没有多问,口里换了另外一个话题,道:“我与闵副都督接触过,听得出来,他对王朝兵制上的瑕疵其实颇有微词。”

贾东风摇头道:“我王朝兵制并没有瑕疵,大都督和副都督统领龙羽军和神镇营,这是十分明确的,只是那人专权跋扈,强行把神镇营抓在了手中,副都督对此有微词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李梨亭点点头,又迟疑道:“说到这里,我有个想法,是不是也可以接触一下王诗诗和孔有忧?”

贾东风摆摆手,道:“镇离、镇坎两营本就不被那人掌控,换个角度来说,他们就是我们的人,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落人话柄。”

李梨亭不再多语。

“对了。”

贾东风呷了口茶,随意问道:“那个所谓的神仙会,你派了谁去?那些名人士子生性不羁、散漫张狂,一般人可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

李梨亭道:“许校由。”

贾东风点头微笑,甚是满意。

…………

杭城是东临郡郡城。

碣山就如一道天然臂弯,把杭城揽在怀中,为她挡住了东海上变幻莫测的风和云。

马车进了杭城。

路小石胸口的伤已然好了,秦龙在杭城内一家医馆换了药,已可自已行走。草儿的伤恢复得也极快,护臂的木板已取下,只缠着些外敷的药。

自从听到路小石说山的那边住着神仙后,草儿就一直闷闷不语,好像有了什么心事。

路小石试着问了问,草儿也是摇摇头就罢,最后他也就放开一场事,想着难得清静清静。

寻着一家客栈,路小石等人洗漱一番,让鞠敬神陪着秦龙在客栈休息,自己和老张、草儿一道上了街。

人靠衣裳马靠鞍。

路小石略有惊诧地发现,草儿把侍女服换成湖兰色开襟垂裙后,竟然像换了一个人,谈不上天质绝色,却有一种常人难及的清纯。

只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把黑瀑般的长发梳成髻,就那样简简单单地扎着马尾辫,给清纯中又添上一丝野性和韧性。

路小石很满意,毕竟自己这么英俊无敌的小王爷,身边带着的侍女也不能差了去。

三人逛了半天,路小石有些感叹,心想这杭城里的宋家,正如扬城的杜家,果然都是世族门阀啊!

走过一家临街酒肆,草儿突然停了下来。

路小石正自纳闷,耳中已听到酒肆里的几位衣冠不整的男子正在说神仙会,微怔之后他心里不免有些庆幸,原来今天正是七月十九,计划中看热闹的日子。

“路小石!”

草儿试了试,终于开口了,道:“山上真的有神仙吗?”

路小石明白了,这丫头这么些天来就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于是忍着笑,严肃道:“叫小王爷!”

草儿倔强地盯着他,道:“路小石!”

“好好好,随你吧。”

路小石边走边道:“有没有神仙,咱们到山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草儿儿抿着嘴,突然说道:“他们可以帮我寻娘亲吗?”

路小石一怔,半晌不知怎么回答。

正在这时,身后酒肆里突然传来几声让人惊悚的大笑,然后一个声音叫道:“公子果然有信也!”

路小石回头一看,竟是他的诗中同道杨尘,正自倚栏招手,见路小石看过来,杨尘直接从木栏跃下,在街上一个踉跄,晃了过来。

“杨兄之约,路小石怎敢忘记!”

“爽快爽快!路公子真是个妙人儿!”

杨尘双眼迷离,酒气熏人,嘴里喊着路公子,眼睛却时不时瞟着着草儿,笑道:“神仙会还要待到月起之时,现在何不先小饮几杯?”

草儿有些出神,不知道是不是又听到了神仙两字。

“月起之时?”

路小石微微一怔后,断然拒绝,道:“杨兄,现在我还有些急事,今晚月出之时,咱们不见不散!”

说罢,他一手拉着草儿,一手拽着老张胳膊,大步而去走,留下杨尘瞠目凌乱。

原来他突然记得自己还没想起一首拿得出手的诗词,如果神仙会上有人——比如这位杨兄,没眼力劲儿地要他展示一下什么的,岂不丢了脸?

所以趁着下午的时光,他必须要悬梁刺股,冥思苦想,争取整出几首保面子的佳作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物……”

在客栈里,路小石心不在焉地和草儿等人吃饭,极力搜索枯肠,默默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老张瞟了瞟路小石,心疼道:“好好吃饭吧,不过是个神仙会……”

草儿突然看着路小石,问道:“那天你说的是山那边有神仙,还是山上有神仙?”

鞠敬神和秦龙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路小石想要专心致致搞文艺创作,挥了挥手示意老张来回答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一路行来,老张暗中观察留意草儿,最后断定她与北氐国确实没什么牵涉,在街上又听到她一心想寻娘亲,不禁暗叹这也不过是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女娃,对她也就和蔼了许多。

此时见路小石让他来回答,于是笑眯眯地说道:“城外那山上肯定是没有,但山那边的海上还真有。”

草儿眼睛一亮。

“东海上有一座岛,叫着扶桑,那些名人士子常说‘仙地扶桑,海陆两皇’,说的就是海皇、陆皇两位神仙。”

草儿突然明白了,难怪老祖宗说过,让她有机会一定要去扶桑岛,原来是想她去找神仙啊!

老祖宗是真好!

她想着如果寻了娘亲,一定和娘亲回到葬园去住,天天和老祖宗在一起,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道:“那我们就去扶桑岛啊。”

老张摇摇头,道:“去不了!”

“为什么?”

“神仙住的地方,哪里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去的?”

草儿哦了一声,脸色黯了下来。

路小石又被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给卡住了,忍不住瞪了老张一眼,道:“别有一句没一句的。”又对草儿说道:“他骗你的,哪里有什么神仙,只是两个传说中的高人。”

草儿有些吃拿不定,想着高人和神仙有多大区别,又能不能帮她寻娘亲?

老张向来对路小石的诗人理想不抱希望,尤其是看他吃饭也不好好吃,心中早有些想说又不敢说的异议,这时抓住机会,抬杠道:“高人?你见过哪个高人可以一巴掌拍掉一个国?”

“那只是传说嘛,是不是被他们拍的还不一定呢!”

“嘿嘿,小石,我曾在京城生活了近三十年,难道知道的不如你多?”

“你知道的再多也和我一样,都是道听途说。”

“我可不是道听途说!”

老张认真了,直起身子说道:“当年永玺皇帝刚刚登基,就派人去过扶桑,结果连船都近不了岛,回来以后更是三缄其口,从此不再提这事儿,还不让任何人去寻找,那你说是为什么?”

“就说明岛上住高人嘛!但高人就是高人,不是神仙!”

老张见路小石果然边说边就扒拉起饭菜,嘿嘿一笑,不再争辩。

而路小石被这一搅,顿时没了诗兴,进而又想着不过是去碣山看看热门而已,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于是不再为难自己,与草儿等人吃食过后,便在客栈歇息。

天黑月起,路小石仍让鞠敬神留着陪秦龙,自己领着老张和草儿一步一摇地出了城。

行至碣山脚下,四处安静,唯有月色清华。但走到山腰后,便陆陆续续听得到人声,看得到人影了。

再往山顶走上片刻,远远便能见着一簇簇的薪火,如夜空闪烁的星辰,又有百十道人影,或立或卧,形态放纵。

不断有酒香飘来,不断有歌声响起。

如梦如幻,如临仙境。

第九十一章 意外的老朋友

刚上山顶,路小石三人就听到一阵肆意的大笑,紧接着又传来几道说话声。

“花映长街春意稠……祖德兄,你这句却让我如何接?”

“哈哈哈,亦乐兄莫谦,先前你那一句‘胡琴锁呐风满楼’,不是也让我冷汗淋漓?”

“放翁兄你瞧瞧,这神仙会还没有开始,祖德兄和亦乐兄竟耍起赖了,该不该浮一大白?”

“哈哈哈……”

路小石听着最后说话那人正是杨尘,赶紧侧过身子,顺着山石间隙往下走,想着看看热闹便好,不要被迫高调了。

山石间薪火点点,每堆薪火四周都倚着十数个酒罐,酒罐外则是三三两两的男女,无不手执陶碗,轻言笑语。

这些男女或遥遥看着杨尘那一圈人,或相互窃语,或对酒当歌,或独自一人仰头望月,形态各异、神色迥然,而当路小石三人经过时,其人也不说话,就将手中陶碗一举、微微一笑,然后自己一饮而尽。

个个洒脱似神仙。

虽有薪火,也有清月,但百十来人散漫山顶,地方铺得极开,寻常人未必就能看清楚在场所有之人。

路小石三人自然不乏眼力,瞟着最下方围坐数人,与其他人相距略远,坐姿也不如其他人那般神仙,想着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看热闹的,便一路拱手抱拳,笑呵呵地去了。

待走近之后,路小石的小心脏突然狂跳起来,随即一步跨过去,在某个背对着他的家伙肩上使劲一拍,口中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惊喜之情却澎湃而出:“死胖子!”

此人竟是连赤!

连胖子惊愕回头,见是路小石后,霍地一声跳起来,张开双臂就是一个熊抱,直到勒得路小石哼哼求饶,才松开手来,嘿嘿笑道:“你来做什么?”

路小石抖出一个白眼,道:“这话该我问你啊!”

连赤不屑道:“我曾爷爷那辈就开始读书了……”忽又指着身后那圈人,道:“等会再说,先来见见老朋友。”

路小石看去,发现还真是老朋友。

原来此数人都是他在稽考武试中见过的考生,包括信度国的阮秀秀、掸国的贡楠、扶南国的阿咩,甚至还有婆罗多国的黑小子阿三。

虽说之前没多少交集和交情,但在他乡偶遇,路小石还是感觉亲切,赶紧与众人打了招呼。

阿三当初跟着卓伟等人,和路小石等人交过手,但他知道那只稽考而不是真正的敌人,只要不是那个拿着小弓的文弱考生,他就没有心理负担,与路小石也是亲切见礼。

阮秀秀三人本就年少,当初又被路小石救过和仗义执言,此时更显亲热。

待草儿和老张与众人一一见过,连胖子拐拐路小石胳膊,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得老远。

路小石被胖子盯得有些发毛,嗔道:“几个月不见而已,哪里学的这个毛病?”

连赤似笑非笑,悄声道:“听说你找着了爹?”

路小石双眼一瞪,道:“你要是还当我是兄弟,这话就别再提了!”

连赤正色道:“提了才是兄弟啊,咱哥俩同病相怜不是?连城那老小子和你爹比起来,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又嘿嘿一笑,道:“就是没你爹名气大。”

路小石又好气又好笑,正准备斥责胖子几句,又听到山顶那头又传来一阵笑声和喝彩声,好像是某人又吟出了两句好诗。

路小石羡慕道:“瞧瞧那些个没心没肺的神仙,那才叫活得自在,哪像咱哥俩……”脑中忽地想起草儿关心的神仙,又问道:“传说扶桑岛有两位高人,到底是真的假的?”

“什么叫传说!”

连赤脸上罕见地露出认真,道:“本来就有两位高人,而且是高得不能再高的人,一位叫王凝之,一位叫谢道愠,世人敬称为陆皇和海皇。”

“你见过?”

“废话!当然没有了。”

连赤唏嘘道:“他们驰骋天下的时候,我曾爷爷都还是个小屁孩儿,后来不知怎么就退隐了,数十年没有音讯,直到五十年前他二人才又出现了,具体为什么没人知道,反正一人一巴掌就把扶桑岛国给灭了,之后就一直隐居在那里。”

“这传说……竟然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扶桑国虽然小得连向王朝进贡的资格都没有,可到底是一岛之国,王朝人总是知道的,但就从五十年前那两巴掌开始,这世上再无扶桑一国了。”

“牛逼啊!”

路小石心往神驰,转身看向夜色,想着如果自己有陆海二皇的手段,那就真是天空飘来五个字儿了。

夜色下是茫茫东海,经月华轻洒,海面上挂一幅粼粼银光,壮丽而深邃。

“咦?”

路小石微微一怔,指着山下一片星火,问道:“那是什么?”

连赤瞟了瞟,同情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啊?”见路小石双眼一瞪,又赶紧笑道:“宋家的船坞。”

路小石惊诧道:“这么多船?”

连赤也有些感叹,道:“要说海船啊,整个王朝也就杜、宋两家了,官船咱不说,只要是私船,那十船里面必有九船是这两家的。”

说完之后,他向着山顶一努嘴,道:“卓放翁旁边就是宋家长子,宋祖德。”

路小石定睛瞧去,见杨尘身边是一位长须及胸的男人,再过去便是一位年轻男子,看不清容貌,但身形举止与宋且德有几分相似。

仇人的哥哥,不是仇人。

路小石没在意这位宋祖德,眼睛盯着中间那个长须男人,问道:“那就是卓放翁,卓伟的爹?”

“路小石!”

草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路小石心头一跳,暗道这丫头缺根筋原来还是挑着时间的,眼睛瞟着杨尘果然侧头看了看,但张望几下又回过头去与卓放翁说笑,于是他不敢再耽误,叫胖子赶紧过去。

连赤一脸坏笑,边走边悄声问道:“这位草儿姑娘是你的谁呀?”

“我侍女!”

“侍女敢直呼你的名字?”

“我愿意!”

快步走过来,路小石挨着草儿坐下,问道:“怎么了?”

草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路小石看了看草儿,又看看老张和阮秀秀等人,最后目光停在阿三身上,歪着嗓子说道:“这位婆罗多国的朋友,你的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

阮秀秀三人扑哧一笑。

草儿更加可怜兮兮。

阿三露出一口白牙,谨慎地解释道:“路公子,我就是问了问这姑娘叫什么名字,绝对没有不敬的举动。”

路小石似笑非笑,道:“我先前不是介绍过了吗?”

阿三正色(黑得纯正)道:“她……她太好看了,我先前就顾着看她,没……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这不算什么事儿。

路小石不再纠缠此事,低头安慰草儿道:“人家就是夸你长得好看,你本来就好看,自然不能怪别人,对不对?”

草儿有些害羞,低下了头。

连胖子拐了拐路小石,挤眉弄眼。

路小石看着眼前一团肥肉夸张地变着形状,掐死连胖子的心都有了,又怕引起了杨尘的注意,只得咬牙切齿地强忍。

这时,山顶那边人影晃动,又有数人上了山顶。

走在最前边的那人看着像是一位文弱公子,上来之后直接走向卓放翁等人,而杨尘等人纷纷起身,与他笑语相向。

路小石虚眼瞧着,道:“那人眼熟啊!”

连赤把脑袋凑过来,声音有些惊讶,道:“许老二怎么来了?”

“许老二?”

若是别人说出这三个字,路小石自然不会知道是谁,但这三个字从连胖子嘴里说出来,他立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确认道:“许老三的二哥?”

“不是他是谁?”

连赤奇怪道:“兵部校由许随流,什么时候对喝酒作诗感兴趣了,还大老远地从京城过来?”

路小石倒不感觉奇怪,笑道:“老大许逐波,老二许随流,老三许吾浪,这哥仨都挺水啊!”

胖子立刻会意,促狭道:“只能说明一件事,许老太爷很有一手!”

“一腿吧?”

“应该不止!”

“嘿嘿嘿……”

二人拿着唐河许家家主的大名开着涮,笑得纠心扯肺。而就在这时,山顶又上来数人,并且引起了一阵骚动。

第九十二章 碣山摘云

那数人中有男有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曼妙婀娜的年轻女子,在月色和火影中缓步轻摇,纱裙飘飘、绝尘出世,看着像是凌空飞行的仙子,又像是沐浴月华的山妖。

随着女子的出现,山顶的轻风突然变香了,但这种香味却不似胭脂水粉那般俗气,而是一种说不清楚但绝对令人陶醉的清香。

不仅杨尘等人纷纷起身,向女子作揖见礼,周围也有不少名人士子遥举陶碗,隔空邀饮。

路小石这回不需要问连赤了,他们都知道女子是谁。

杜薇。

阿三或许因为又见着熟人了,而且是惊为天人的熟人,兴奋地站了起来。

路小石一把将他扯下,指了指远处的杜薇,又指了指身边的草儿,笑吟吟地问道:“阿三你说说,她们谁好看?”

阿三黑脸上的颜色更深了,也不知是因为脸红还是脸黑,嗫嚅了半天,说道:“都好看。”

草儿低头不语。

路小石嘿嘿笑道:“草儿啊,你要习惯被人夸奖,坦然接受别人的赞美,这么低着头可不行。”

草儿抬起头来,认真道:“我想打他。”

这话声音不算大,但这圈人都不是普通人,纵然是阿三也听得清清楚楚,场面一度尴尬。

幸好杜薇与卓放翁等人相互见礼后很快落坐,而宋祖德则站了起来,朗声宣布神仙会开始。

“诸位好友,十八郡的名人士子齐至碣山,令我杭城熠熠生辉。前贤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本次神仙会也来了许多远方的朋友,让我们先为他们喝彩一番。”

宋祖德一手执陶碗,一手放在额前搭作凉棚,大声道:“来自信度国的朋友在哪里?”

阮秀秀满脸惊喜地站了起来,冲着众人直招手。

山顶上果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间杂着欢迎之辞。

“来自掸国的朋友在哪里?”

贡楠站了起来,雀跃了几下。

众人热情更甚,喝彩叫好之声四起。

“来自扶南国的朋友在哪里?”

阿咩羞涩地站了起来,招了招手便飞快地坐了下来。

众人善意一笑,不乏鼓励之言。

“来自婆罗多国的朋友在哪里?”

阿三站了起来,很沉稳地冲着宋祖德挥了挥手。

山顶一片安静。

宋祖德伸长脖子望了望,提高了声音,再道:“来自婆罗多国的朋友在哪里?”

阿三稳不住了,一边跳跃一边挥着双手,大声回道:“在这里!在这里!”

此间名人士子大多为普通人,但也有少数像卓放翁这样文武兼修者,明白阿三实在太黑了,竟导致宋祖德第一次没有看见他,故而忍不住笑起来。

那些距离阿三较近的普通人随后反应过来,却就笑得更甚了;还有一些自始自终都不知道原由的普通人,则有理没理跟着笑了再说。

一时间,山顶笑声不断。

阿三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满意地坐下。

宋祖德哈哈一笑,远远冲着阿三作个揖,笑道:“宋某与诸位开了个玩笑,多谢婆罗多国朋友的配合,我等共敬他一碗!”

众人举碗,酒香陡起。

杨尘终于瞟见了路小石和草儿的身影,但想着此时离开似乎不给宋祖德这位东道主面子,便忍住没动。

宋祖德一碗饮尽,继续说道:“既然友国的朋友在此,便请他们为本次神仙会摘云,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叫了声好。

路小石悄声道:“摘云是什么玩意儿?”

连赤鄙视道:“开场第一首诗!一般都由众望所归的诗词大家执手,比如卓放翁这样的人物。”

路小石明白了。

阮秀秀三人却急了,都面有惭色地推辞起来,阿咩更是站起身来,自己饮了一碗罚酒。

其实连赤解释的摘云者只是大体没有错,但并不绝对,因为参加神仙会的都是各郡最富诗华的名人士子,对世俗的尊卑贵贱甚至荣誉什么的,并不是特别看重。

比如此时,众人就没有谁坚持一定要让卓放翁来摘云,甚至大多人都觉得宋祖德提议甚好,至少新鲜。

但看着三名少女是真的不能摘云,生性洒脱的名人士子们,哈哈一笑便罢,陪着阿咩浮了一大白。

宋祖德笑道:“既然远方朋友谦辞,我等若是再勉强,那便失了洒脱,昧了兴致,不如请……”

“我来!”

黑暗中传来一道不太标准的王朝话。

宋祖德定睛看着夜色,凭着先前的记忆,大声道:“好!有请……婆罗多国的朋友,为我们摘云!”

阿三的自荐行为没让众人诧异,反倒让他们很是欣赏,纷纷举酒喝彩,各自又浮一大白。

阿三黑是黑,心里还是亮堂的,不再远远地站在那里,而是端着酒碗走到众人中间,保证大家至少能看到他的人影。

“鄙人阿三,来自婆罗多国,我自小对王朝文化就十分喜欢,对在座各位更是倾慕已久。”

阿三开场白很低调、很谦虚,语式还颇有些王朝话味道,再道:“不才也请了位王朝先生,教我学得一些诗词曲赋……”

从宋祖德介绍远方朋友开始,路小石就知道不可能再躲着杨尘,想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就不躲。

此时听着阿三噼噼啪啪地说着,他笑嘻嘻地对连赤说道:“既然你曾爷爷那辈儿就开始读书了,那你等阿三废话完了,也赶紧作首诗来,为滹沱连家添添光彩嘛。”

连赤嘿嘿笑道:“我曾爷爷那辈读书不假,可到了我爷爷那辈儿,还是觉得倒腾粮食实在。”

路小石揶揄道:“你爷爷真是实在人!”

“是啊!”

连赤竟没顾得回怼路小石,皱眉说道:“可到了连城这一辈儿,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又说要读书。嘿!要读你自己读啊,那老小子倒好,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却整天逼我读书,这是亲爹干的事儿吗?”

路小石同情道:“还真难说!”

二人说话片刻,那边阿三已经将王朝和王朝人,尤其是在座的王朝人,狠狠地景仰了一番,再把自己是婆罗多国皇三子等细节带过后,又道:“鄙人也有一首诗,当然不是今天即兴而作,而是在上月祭拜祖陵的时候,见着塔林有感而作,今天就献丑了。”

众人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一通,实有些憋得慌,听到阿三终于要摘云了,顿时如释重负,又略有好奇。

“咳咳!拙作取名为咏塔。”

阿三清清嗓子,翻着白眼仁,缓缓而道:“塔从地上直冒出。”

众人微微点头,暗道起句平平。

阿三略略一顿,再道:“顶上细来底下粗。”

众人微微一怔,心想格律平仄哪去了?

阿三深吸一口气,又一气呵出:“有朝一日翻过来,底下细来顶上粗!”

山顶安静

“献丑!献丑!”

阿三露着白牙四下作揖。

“喝酒!”

某人突然高举陶碗。

众人恍然,纷纷举碗自饮,大赞宋家珍酿,果真是好酒好酒,气氛倒是迅速热烈起来。

阿三回到圈子,瞄着草儿,有些腼腆,又有些炫耀,咧嘴笑道:“姑娘觉得我这首诗,可还过得去?”

草儿想了想,突然说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阿三怔住了。

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掩嘴而笑的女才人,一路盯着阿三回来,恰巧听着这句,不禁大声赞道:“好诗!”

她掸裙而起,来到草儿身边,道:“妹妹这两句诗着实漂亮,大气豪迈,不让须眉,只是不知这诗可有诗名,又不知可否将整首诗道出,以悦吾耳?”

草儿看着女才人,想也没想,抬手指着路小石,道:“问他!”

第九十三章 诗如其人

山顶女才人并不多,此时两名女才人碰撞在一起了,立刻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杨尘远远瞧着似是草儿,心中顿时难捺,匆匆向卓放翁、许随流、杜薇等人告声罪,便端着酒碗,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路小石则是脸色惨白,心里发狠下次看热闹绝对不带着这丫头!

他向女才人作作揖,强笑道:“让先生见笑了,这两句话只是我偶尔有所感,胡诌了两句,连诗也算不上,更没有整首之说了。”

“路公子谦虚如此,叫我辈情何以堪?”

女才人还没说话,杨尘已晃上前来,一边扫视众人,一边大声吟道:“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笑只应天有上,人间能得几回闻?哈哈哈,这诗便是路公子和杨某当街偶得,诸位以为如何?”

山顶略略一静,然后叫好之声顿起。

卓放翁捋须含首,缓缓而道:“半入江风半入云?好意境!”

宋祖德点头道:“此笑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妙妙妙!这个‘笑’字尤其妙,让人遐想神往,如眺巫女,如闻其声啊!”

卓放翁微微摇头,推敲道:“前有丝管之纷纷,后有风云之掩隐,这‘笑’字倒不若‘曲’字贴切?”

宋祖德回味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放翁兄果然精于律诗,这一字改得极妙!”

许随流微微一笑,道:“只是不知道这锦城是何城,我竟从未听说过?”

卓放翁笑着摆手,道:“卓某妄言了,许贤侄也莫要猜测,直接让不及先生请那位小友过来,不就了了?”

杜薇刚被东山郡几位士子敬了酒,寒暄了几句生意上的客气话,此时才看清远处是路小石,不觉怔道:“路小石?”

许随流随口问了一句后,便不再加入此诗的评价,目光在山顶众人间扫视,一幅闲看风云的模样。

此时听到杜薇说话,他又抬首将路小石远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

卓放翁则对杜薇的话有些惊奇,问道:“杜家主识得此人?”

杜薇不知怎么回答,又瞟见草儿在路小石身边,不由冷冷道:“不算认识,只是知道有这个人而已。”

宋祖德已经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大声呼道:“不及兄,请那位路公子过来一叙!”

杨尘远远听着,笑道:“祖德兄和放翁兄相请,路公子可得给杨某一分薄面呐!”

一众名人士子均是各郡久负胜名之人,就算彼此面不熟,其名也有所耳闻,此时见这位路公子面生名也不熟,不禁觉得新鲜,又听着放翁先生和宋大公子相邀,更是极力抽合,纷纷高声相请。

路小石强笑而应,迈步的同时却一把拽住了连赤。

连胖子岂能不知路小石有几分本事,正乐呵呵地等着看他笑话,不妨被后者拽了个正着。在唬了一跳后,他暗暗用力挣扎,不想路小石拽得奇紧,竟是不能挣脱。

他是一百个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可众目睽睽之下,又丢下不面子一屁股赖在地上不走,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跟着路小石而去。

卓放翁等人起身而迎。

路小石冲卓放翁等人抱拳见礼,又对杜薇笑道:“小薇也来了?”

杜薇清楚卓放翁等人还不知道路小石便是漠阳郡王,正愁不知该如何介绍,闻言后微微一怔,面上瞬时亲近了许多,抿笑道:“我若不来,还真不知道你是大诗人。”

路小石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若换了寻常人等,听到卓放翁都要称为杜家主的杜薇,却被路公子叫着小薇,一定会上心此事,思量这位路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此间众人竟是一心扑在诗酒上,愣是没有谁注意这茬儿。

宋祖德更是递了酒碗上来,笑道:“路公子和不及兄这首诗当然极妙,但放翁兄有一疑,若是将此笑改为此曲,是否违了公子起意的初衷?”

“此曲只应天上有?”

路小石心头莫名一跳,看着卓放翁,道:“这两句却是杨兄所得,还是问杨兄比较合适。”

杨尘豁嘴大笑,摇头道:“我不过是见着佳人浅笑,突发奇想得了这么两句,但路公子却收而后敛,将整首诗凝神成形,自然是由你来解释比较合适。”

卓放翁哈哈一笑,道:“两位何必如此,今夜既是神仙会,你二人何不再出一首佳作,技高者来释这首诗的意境,如何?”

众人哄然叫好。

杨尘哈哈一笑,道:“路公子奇才,又是初次参加神仙会,便由你先请!”

路小石傻眼半晌,索性不再强撑,于是讪笑道:“在下才疏学浅,此时确实作不出什么诗来,我今天不过是来看看……”

“路公子?”

许随流笑吟吟地说道:“能和不及先生联珠成诗,怎么看也和才疏学浅几个字沾不上边,倒是和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些词比较相似。此时你既不愿,莫非正是传说中的恃才自傲?”

众人听得许随流张口就调侃,颇有些自己平素来的风格,都是会意而笑,不少人也便催着路小石展现一番。

阮秀秀三女不了解路小石的才华,但此时也听出来人家很会作诗,一来是她们感觉和路小石比较亲,二来也想弥补自己不会作诗的遗憾,竟是比众人还鼓噪兴奋。

卓放翁微笑道:“路小友,来自远方的朋友都相请了,若是再推却,可就失了我王朝待客的风范呐。”

路小石满面惭愧地暗自骂了娘,却也知道无法再推却了,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尽力而为吧。”

说罢他便背负双手,慢慢踱开,与卓放翁等人拉开些距离,原因当然是怕离得太近了,让卓放翁察觉他的小腿肚在抖。

连赤看着眼前的阵势,最初的幸灾乐祸已经没有了,现在倒有些自己和路小石虽然还谈不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也有些你争些气、我脸上也有光的紧迫感,于是也跟着路小石踱开,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山顶又是一片安静,百十双眼睛都看着路小石。

良久,路小石终于轻叹一声,低头看脚下的石头,道:“床……石前明月光。”

众人又暗道起句平平,但和听到先前阿三起句后的心思绝对不一样,毕竟能写出半入江风半入云的人,不是什么婆罗多国人可以相比的。

“疑是地上霜。”

路小石煎熬难忍,终于是猛地仰头看着那轮清月,一气将这几句想忘都忘不掉的诗给念了出来:“举头忘明月,低头思故乡。”

山顶持续安静。

路小石心虚地瞟了瞟,见卓放翁等人微微皱眉,而更多人则是面色疑惑,脸上顿时有些发热。“

“你白!你太白!”

连胖子痛心疾首,忍不住凑到路小石耳边悄声责怪。

“李白?”

路小石惊诧地看着胖子,迟疑道:“李太白?”

“是你太白!”

胖子痛苦道:“押韵是押韵了,可你不觉得太浅白了些?在这些人面前,你好歹也捡几个生僻字用用嘛。”

“好诗!”

卓放翁突然眼生精光,高声赞道。

“乍一听,此诗清新朴素、明白如话,略略一思,却是无比的生动丰富。试问诸位,谁会错将月光疑成霜?这等错觉,岂不正是心中复杂、愁思难去所致?而举头低头两句,更是将思乡之心寓于细微动作之中,将恍惚愁苦之态跃然纸上,妙妙妙,极妙!”

杨尘将手中陶碗啪地摔在石上,激动道:“放翁兄有所不知,路公子正是从域外归来,正是游子思乡啊!”

二人这么一说,百十名人士子莫不觉得有理,而细细再想,更觉得越发难以言状,只觉得若自己再想写游子睹月思乡的诗句,竟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这首诗的坎去。

宋祖德看向路小石,眼神中充满崇拜,道:“路公子,这诗可有名?”

路小石听到卓放翁侃侃道来,心中早已澎湃如潮,一边暗自责怪自己不识货,没有认识到人家李太白的诗再白也是好诗,一边念头汹涌,纠结还有一首《赠汪伦》要不要献给大家?

听着宋祖德相问,他愣是怔了半晌,才沉声道:“静夜思!”

“妙!唯夜静易思耳!”

“好诗啊,好名啊!”

“如临其境,如临其境!”

这下不仅是宋祖德喝彩,也不仅仅是卓放翁和杨尘叫好,山顶百十才子都纷纷点头,好评如潮。

“可惜啊可惜!”

一道格格不入的声音在好评声中冒出,语气中透散着嘲讽之意,道:“都说是诗如其人,可今夜偏就奇怪了,这首诗是好诗,可作得这首好诗的人,未必就是好人!”

第九十四章 许二公子

这话声音不算太大,却像是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瞬间把山顶这片叫好的热火给浇灭了。

众人都略显惊愕地看着那人。

路小石更是惊诧地看着那人。

许随流。

虽然以前没见过,但路小石知道他是许吾浪的二哥,心中多少有些亲切和熟悉的感觉,实在想不到他会这样针对自己对话。

不是好人?

人家冉大都督也只是送了一句话,寄语我走正路做好人而已,你许随流凭什么说我不是好人?

连赤自然也很惊诧,可对于许家三兄弟,他总有种莫名的忌惮,所以看了看许随流却到底没敢开口问个为什么。

杨尘最先回过神来,皱眉道:“许公子何出此言?”

许随流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这首诗的确不错,可我想知道锦城在哪里?”

杨尘怔道:“域外小城。”

“域外?”

许随流看着杨尘,微笑道:“不及先生,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些,这个域外到底是哪个域外??

杨尘哪里知道,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路小石。

许随流也看过来,微笑道:“这位路公子,请问你又是从哪里归来的游子?”

路小石心念急转。

老话说反常必有妖,经过最初一刻的惊诧后,他虽然不明白许随流为什么会针对自己,但却明白许随流就是在针对自己,须得谨慎应对。

“不知许二公子去过伊兰国没有?”

他笑吟吟地回道:“锦城就是伊兰国的一个小城,而此国人最是能歌善舞,终日丝管纷纷,极是有趣,若有机会,我建议你试着去一趟。”

许随流并没有因为路小石知道他是谁而有任何异样,同样笑吟吟地说道:“你撒谎!”

路小石似笑非笑。

这时老张和草儿急急过来,后者紧紧站在路小石身侧,警惕地看着许随流,前者却沉着脸走到许随流身前,低声道:“许校由,有什么话我们可以私下来说……”

“老张!”

许随流仍是笑吟吟道:“曾经的晋王府暗侍,现在已高升至晋王府护卫副统领,幸会幸会。”

说完这话,他又看向卓放翁等人,大声道:“诸位有所不知,作得这首好诗的游子……”他指着路小石,接着道:“也就是这位路公子,正是晋王诈称早死的儿子,是咱们王朝的漠阳郡王!”

话音一落,山顶立刻响起一片窃语之声。

众人虽自视世外之人,对世间诸事不甚关心,但到底是王朝人,自然清楚晋王是谁,也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听着这位路公子便是晋王的儿子,众人心中多有恍然,明白了许随流为什么会说路公子不是好人,但其中大多人却觉得此话不占道理,甚至有人觉得许随流故意生事而扰了神仙会,眼中便露出些许不满来。

杜薇秀眉微蹙。

宋祖德咧了咧嘴。

卓放翁呵呵一笑,上前一步说道:“许贤侄,今夜是神仙会,大家以诗会友,对世间这般浊事着实没有多少兴趣,你若有什么话,不如等明日再说?又或者……”他瞟了瞟路小石,微笑道:“你和路小友下山去说?”

许随流目光在山顶环视一番,又对卓放翁微微一笑,说道:“卓家主所言甚是,我也不想扫了诸位的雅兴,可我却不能就此下山去,置在座诸位的安危于不顾。”

他面色一沉,冷声道:“诸位多是超脱之人,或许不知道我唐河许家的本事,可有些人若是也无视我许家千眼阁的存在,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他错了,错得很厉害!”

说着他看向路小石,道:“比如某些人想要在今夜对诸位行不利之事,我许随流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山顶安静至极。

众人虽多有自傲,平时对所谓的俗世浊事没多少兴趣,但架不住此时听到自己安危也在其中的惶然,都沉默下来而不敢轻言。

卓放翁微微皱眉,道:“许贤侄可否说清楚些,怎么又牵扯到了诸位诗友?”

许随流又露出笑容,道:“世人多有惧怕晋王者,可但凡惧怕他的人,却又都痛恨于他,至于其中原因,不用我多说了。我要说的是,根据我千眼阁历经万难截获的消息,晋王不仅勾结氐羌族人,还要对诸位不利……”

“或许有人不明白,或者不相信,毕竟都是王朝人嘛,岂能自相残杀?但诸位千万莫忘了,你们虽然超脱,但在某人的眼中,你们却是足以影响王朝民心的名人士子,你们身后的各大家族,更是可以撼动王朝稳定的庞大势力……”

“某人向来主张联氐抗羌,说白了就是想向北氐国乞好讨利,所以他不择手段地想要集权于一身,想要把铲除一切碍他手脚的人——也就是你们,以及你们身后的族人。”

“呵呵,莫要说我危言耸听,因为那人已经派人来到了东临郡、来到了杭城、来到了碣山!而这个人……”

他指着路小石,厉声道:“就是他!”

老张明白了,原来许随流也是喝茶的人,他看着路小石,示意就此下山,不要再和许随流纠缠。

路小石一直似笑非笑地听着,看到老张眼神也不回应,待许随流话音一落,问道:“许二公子,你噼噼啪啪说了这么多,可我就是没听明白,某些人怎么就对在座的不利了?又会在今夜做些什么?”

许随流的确是奉李梨亭之令来参加神仙会,目的是激起这些名人士之对郑雄的愤恨,路小石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外,但这个意外并没有影响到他预先拟定的策略。

他轻笑一声,道:“在南边山头暗藏弓箭手,只待夜深之后、诸位名人士子酣醉之时,便痛下杀手,这不就是某些人准备做的吗?”

众人面现惊诧,纷纷看向南边的夜色。

“诸位稍安勿燥,且听我说完!”

许随流向众人挥挥手,又看着路小石说道“呵呵,那个山头远在百步之外,自然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线索,而且用的箭矢还是北氐国制式,这样一来,还真的会让世人不明真相,放下对某些人的怀疑。”

他轻抚双掌,叹道:“好手段啊,佩服!实在佩服!”

路小石皱起了眉头——倒不是由于许随流这些无中生有的话,甚至不是许随流当面诬他要对众人不利,而是他真的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与老张交换眼色后,他看着卓放翁说道:“卓家主,今夜扰了神仙会,我十分过意不去,不过既然已经扰了诸位的雅兴,接下去也没了意思,不如现在就散了?”

“郡王真是仁心啊!”

许随流不待卓放翁开口,抢先说道:“又或者说,这便叫心虚?是不是担心南山头留下了什么痕迹,急着要去收拾一番?”

路小石突然笑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京城有些喝茶的人早就想对他做些什么,但眼前许随流的表现却让他明白了,并不是许随流在针对自己和那个看着总是很儒雅的家伙,而是许随流身后有人在针对他们。

毕竟恨那个家伙的人虽然很多,但晋王两个字却不是随便什么人,又随便在什么场合都可以挂在口上的,人家文君坊掌柜的还不让柳大户他们公开提这两个字呢!

何况一个小小的校由?

而许随流身后的人,显然不是他路小石可以应付得来的,只能由那个家伙自己去应付,而且他相信那个家伙可以应付。

“许二公子。”

路小石采取了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将自己摘出来,道:“先不说晋王有没有勾结底羌人,有没有准备对在座的诸位不利,毕竟都是你一个人在说,而且是口说无凭!我现在就只说一件事儿,就算你说的都对,但你别忘了,他是他,我是我,你给我说这些……特没劲儿!”

许随流微微一怔,哼道:“真是把我们当傻子了,你既是晋王的儿子,他所做的一切,自然你也有份。”

“他没有!”

草儿突然大声说道。

不过发现很多眼光都看向了自己,她不禁有些羞涊,赶紧又轻声解释道:“晋王的儿子,不是晋王。”

“他有!”

一个怨恨的声音突然从杜薇身后传来,却是陶言。

栗姆姆看了看杜薇,暗示陶言不要多嘴,但后者视而不见,指着草儿大声说道:“因为你就是氐羌族人,你就是北氐国的平喜公主!”

第九十五章

“氐羌族人?”

“平喜公主?”

“太子……”

山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惊讶的私语。

草儿看向陶言,认真道:“我不是。”

陶言微微仰头,恨恨道:“你就是!”

草儿不再说话,身形却突然一闪来到陶言身前,同时抬起左手向后者脸上扇去。

她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什么麻烦,只总结出来那天夜里自己打得轻了,这次一定要打狠些。

而就在这时,卓放翁身后一道人影斜斜闪出,正是卓家供奉桂树,他伸手一卸一推,便将草儿逼退数步。

这两人的动作都是极快,看在一众名人士子眼中就只是两道模糊不清的影子,真是跟真的神仙没什么两样。

众人硬生生忘了倒吸凉气,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

卓放翁没有看身后的情形,只是微微侧头,沉声道:“既然这女子有话要说,便让她把话说清楚,任何人都不得造次!”

路小石没听清卓放翁说什么,因为他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变得若有若无,好像夜色里真的像许随流说的那样,藏着些弓箭手,但并没有将箭镞瞄向他。

草儿则是根本没听卓放翁说什么,皱眉看着桂树,道:“我打不过你。”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回路小石身边。

杜薇看了陶言一眼,终是一句话没说。

陶言挣脱栗姆姆的手,上前两步,直直看着草儿,道:“你敢说自己不是氐羌族人?那我问你,你是不是从北氐国来的?你是不是和太子殿下成亲了?你是不是在大婚之夜逃出了京城?”

草儿想了想,点点头。

“想不到你……你竟是……是……”

杨尘豁着嘴巴,眼珠子快要掉下来。

许随流则恍然而道:“怪不得有些暗千吱吱唔唔的,原来是被老三唬住了!”又看着路小石,微笑道:“郡王殿下,这个氐羌女子算不算是证据呢?”

路小石沉默不语,一是他不确定这时候该不该给众人解释草儿的身份,二则是想继续感受那道不安的感觉,弄清楚它究竟来自哪里。

卓放翁深深看了路小石一眼,又看着草儿,皱眉道:“如此看来,这女子真的是谋害太子的凶手?”

草儿这回听清楚了,摇头道:“我不是。”

路小石没有感受到不安的感觉来自哪里,却听到卓放翁这样不予掩饰地怀疑草儿,就不得不开口了。

又想着与其直接没有凭据地反驳卓放翁,倒不如让草儿自己说清楚,于是他冲着草儿笑道:“看来以后我得教教你,怎么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别只是人家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郡王殿下!”

许随流笑吟吟地说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串供?不过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教氐羌人说谎,你把在座的都当作什么人了?”

阮秀秀等人也早已走近,只是他们的身份比较特殊,一直不好开口说什么,此时阿咩却忍不住了,对许随流说道:“你这话才是误导大家,路公子可并没有说什么,倒是你一个劲儿地……”

“小心!”

路小石突然大喝一声,拽着草儿向侧方大步跃出,老张则是突然向后一靠,与连赤齐齐倒在一块大石侧。

与此同时,南边的夜空里突然响起嗖嗖破空之声,眨眼之后,数十只箭矢瞬时落在山顶。

路小石刚喝小心的时候,山顶立刻有一道黑影闪过,像是一只惊慌逃窜的野兽,正是阿三,只听得他口里一阵怪叫,转眼便消失在山道转折处。

阮秀秀三女没有阿三那样的速度,但反应也不慢,紧跟着从山道掠下。

南边山头比此处山顶低一些,又隔着百十来步距离,这些箭自然是仰射而来,对于修行者来说,躲开并不是难事,但对于一众名人士子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一时间惨叫声四起,山顶上瞬时便有三十余人当场中箭,或亡或伤。

宋祖德被卓放翁一把拉出老远,惊魂未定。

杨尘看着距离自己脚尖不足两寸的一只箭矢,浑身颤抖,半晌又突然嘶声叫道:“先别管死的,活的先跑!”说着便向山下噗噗颠颠地跑去。

众人经此一喝终于清醒过来,却又惊慌无绪,少数人跟着杨尘身后跑来,更多的人则像被惊散的蚂蚁,四下漫去。

只是临海这头崖面陡峭,普通人难以下足,漫到这处的人只得又慌而回返。

山顶一片混乱。

卓放翁则眼中精光一闪,喝道:“实在欺人太甚!”话音一落,他的身形便诡异地出现在山道一侧。

桂树身形遽动,也出现山道另一侧。

“怎么办?”混乱之中,连胖子有些懵了。

“没你什么事儿,赶紧走!”路小石侧头低喝一声“撤”,同时拽着草儿跃身而起,朝着东边山崖纵掠而下。

老张一言不发,紧随其后。

连胖子满脸茫然地看着三人消失在崖边,回头又看到山顶上那些惨叫呼救的名人士子,只觉得脑中嗡然乱响,恍恍惚惚地顺着山道走去。

许随流从一块石头后跃出,冲着宋祖德说道:“祖德兄,杭城死了这么多名人士子,你可别放跑了奸人,让自己陷于被动!”

宋祖德怔道:“可那是郡王……”

“屁的郡王!”

许随流喝断了他,道:“他们父子一心想把你们杀尽,到了这时你还念着他是郡王?你还是想想怎么善后吧!”

宋祖德回过神来,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急令身边一位下人放出烈火令。

随着一道烟花类的信物在夜空里炸开,山下杭城和海边船坞内的灯光倾刻亮起,看着像是夜色里突然飞来一片萤火虫。

许随流走到卓放翁身边,叹道:“我以为已经将那奸贼的毒计给破了,现在看来,我却是疏忽了,他们必定还另外藏着一批弓箭手。”

卓放翁虚眼说道:“贤侄不必自责,你看这三人竟是没有任何犹豫,便向着山崖逃去,显然早有计谋,便是卓某……也失算了。”

此变故虽然突然,但卓放翁眼光何其老辣,瞬间便明白许随流所说尽是事实,即路小石等人正是怀有谋杀名人士子之心的歹人。

但他并没有直接冲这些歹人出手,而是判断对方必定会趁乱混在众人当中,从山道逃窜,于是便抢了先机占着山道。

不料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桂树面无表情,回道:“家主请宽心,宋大公子已发出信号,全杭城都会围剿他们,相信他们跑不了的。”

卓放翁点点头,向宋祖德道声抱歉,黯然而道:“桂树,回西蜀罢!”说罢转身而去,与桂树一前一后从山道下了山。

此时山顶活着的名人士子终是全部挤下山道,许随浪看着那中箭的三十余人,默然而立,心道:“死,有重于泰山;伤,也固有所值。”然后与宋祖德和杜薇拱手,拂袖而去。

自许随流针对路小石开始,杜薇脑中便是一片混乱,一直呆立原处,直到栗姆姆和陶言上前来挽扶,才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又看向宋祖德,道:“宋大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宋祖德已完全清醒过来,看着眼前死伤三十余人,郁闷异常,毕竟他是这次神仙会的东道主,死伤之人可都是各郡望族,日后少不得会向他宋家讨个说法。

他一边令身边下人速速抢救伤者,一边再令人传话,一定要将路小石三人擒住。

听到杜薇说话,他勉强露出笑容,道:“杜家主有话请讲,莫要客气。”

杜薇迟疑道:“我……”说着低下了头,低声道:“薇儿,恳请祖德哥哥,放……放过路小石。”

宋祖德怔住了。

杜薇说的话固然让他惊讶,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杜薇的自称和对他的称谓,这种自称和称谓还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并且是极少的时候,才会出现。

一时间,宋祖德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童年的某些画面,待回过神来,看到杜薇低垂眼睑,神色落寞,说不出的怜人,他心中一软,道:“既然薇儿开了口,我自然会尽力,但杜家烈火令已发出,却是难办!”

杜薇抬起头来,脸颊竟有两行泪痕,唇齿微动:“祖德哥哥,薇儿……”

“好好好,薇儿放心!”

面对梨花带雨的杜薇,宋祖德心中一狠,道:“我马上着人去办!”说罢转身叫来一位下人,低声交待下去。

杜薇盈盈万福,率着栗姆姆等人离去。

宋祖德看着山顶忙碌的下人,略略数着,结果竟似有十余位名人士子已然死去,不禁黯然神伤。

良久,几名宋家护卫前来回话,南山头早已空无一人,而且打理得极为干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这个几乎的例外,则是在两块石头的缝里发现一块遗失的腰牌。

晋王府的腰牌。

第九十六章 出海

草儿有些茫然,想着有人中了箭,便应该留下来救他们,而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但又想着路小石二话不说拽着她一起离开,心里又有些高兴。

路小石和老张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和草儿不一样,各自心里都很清楚,尽管他们清楚的内容或许并不完全相同。

老张清楚的是,既然兵部许校由这样明目张胆地和晋王为敌,想来京城那些喝茶的人,一定铁了心了,要和晋王彻底撕开脸来。

路小石清楚的是,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许随流的精心安排,自已就这样离开,许随流一定会抓住机会,再做出些文章。

三人在陡峭的山崖纵跃而下,很快便到了山脚。

前方是数十步宽的海滩,浪花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表明这个方向不能前行;左侧是宋家船坞,远远可以看到无数的火把和人影。

路小石和老张只是瞟了几眼,便坚定地向右侧疾掠。

这当然不是草率的决定,甚至不是因为眼下只有右侧一条路可行,而是他们都有相同的逃命经验。

向右出去两里地便可绕过碣山、进入杭城,此时的杭城一定会是全城搜捕状态,而和这种状态相对应的,则一定会是混乱。

人越多,越混乱,他们越有信心脱离。

三人掠出百步,又突然停下来,半蹲在海滩上。

原来是右侧突然火光大亮,密密麻麻的火把从山脚转折处出现,几乎把海滩铺满,正快速向他们迎头而来。

路小石看向草儿,问道:“会游水吗?”

草儿果断回答:“不会。”

老张摇摇头,道:“就算会也不行,不等你游远便会被发现,那时候你可就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只能等着被他们活捉。”

路小石皱眉道:“要不杀个回马枪,摸回山顶?”

老张还是摇摇头,道:“山顶上是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清楚,除了那个卓放翁,他们身边至少还有两人都是初神境。”

路小石不甘地向山崖瞟了瞟,突然低唤了一声,同时闪身跃到山脚下,藏身在一块凸石下。

老张不用多说,甚至在路小石还没唤出声来,身体便已先动。

草儿略慢些,但也只是相对于路小石和老张而言,如果相比于以前的她,甚至是先前在山顶的她,都已是极快。

路小石对草儿的表现甚是满意,但此时却顾不得赞许她几句,因为山崖上正有一条黑影在飞快地跳跃往下。

眨眼后,那道黑影距离海滩便只是两丈之高,正落脚在一块凸石,准备跃下。

老张隔空一指弹出,那道黑影闷吭一声便摔在了海滩上。

那是名三十多岁的男子。

路小石纵跃上前,将软刀架在男子脖子上,低声道:“你是谁?”

男子双眼圆睁,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老张伸手解开男子哑穴,问道:“山顶还有多少人?”

男子呛了几口,急道:“宋大公子让我来帮你们!”

路小石问道:“怎么帮?”

男子道:“进船坞,出海!”

路小石与老张对视一眼,然后一把拉起男子,顺着山脚向船坞方向快速跑去。

草儿又慢了些,但这次却是因为她动了脑筋,想着这人并不认识,为什么路小石要相信他?

其实不仅是草儿有疑问,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会有这个疑问,而答案则是他们不了解路小石和老张。

二人的功夫不算是最高——尤其是路小石,但要论逃命的经验,则世上真没有多少人能比过他们。

就像眼前一样,处境不可谓不紧急,那么最关键的因素便是时间。他二人不是说听到男子要帮他们便信了,而是男子说话,促进他们下了一个决定。

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脱离。

右侧既然已被堵死,进不了杭城,那么混进船坞,便是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就算到头来男子真的骗了他们,那么同样的道理,从男子口中得到关于山顶的情况也可能不真实,与其被围困在山顶,当然不如到船坞寻找机会。

如果男子确实要帮他们,那毫不迟疑地按着男子的话去做,则是最不耽误时间的选择。

这些转折说来复杂,其实对路小石和老张来说,就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念头的事情。

四人猫腰疾驰,很快接近了船坞,而后方的火把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拉长了一大截。

路小石蹲在崖石的阴影里,定睛打量着船坞里的一举一动,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船坞上火光通明,岸上有数不过来的火把游走,那是一队队身着护卫服饰的人往来穿巡。而水面泊着的福船却出奇的大,看着装上数百上千的人都不成问题,显然不适合他们三人驾驭。

男子也窥探着船坞,片刻后缩回脑袋,道:“公子你们看,最左侧那船正在维修,前端泊着一条舢船,我去引开守卫,你们趁机上舢船。”

路小石看向老张。

男子突然想起什么,又郑重说道:“你们记住,一定要向正东去,千万莫偏了方向,否则你们走不了的!”

老张虚着小眼看了看路小石,点头道:“可行!”

路小石心里清楚,老张的意思是如果男子出去后就呼喊人,则他们便强行突入船坞,燃烧福船,然后再趁乱寻找机会。

但纵然如此,待男子真的跑向船坞后,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和紧张。

所幸男子竟真的是想要帮他们,一路跑去时,口里大声呼着:“大公子有令,甲卫严守船坞,丙卫立刻回杭城追查凶手!”

船坞里快步迎来两个男子,与这男子碰头后挥手示意,一队队的护卫立刻交错跑动起来。

路小石希望的混乱出现了。

而这时,身后火把也接近了,已然能够清楚看到,那是同样数不清楚的身着护卫服的人。

“你还欠我银子,对吧!”他没问草儿怕不怕水,而是笑吟吟地说了这个事情。

“对!”草儿有些不明白,但回答得很干脆。

“如果我死了,你就成了欠帐不还的人,对吧?”

“对!”

“那你就保护好我,别让我死了!”

路小石一把拽着草儿胳膊,向海面掠去,同时口中说道:“脚踩水面,和登上树梢一样。”

三人全力疾掠,数十步海滩眨眼便被甩在身后,草儿看着下面哗哗响的海水,心中有些慌乱,但又紧急想起要保护路小石,于是稳住身形、暗提内气,足尖在水面一踏,果真又飞掠而起。

片刻功夫,三人已掠到船头,顺利落到一艘舢船上。

老张一屁股坐下,同时将船桨抄在手中;路小石一手松开草儿,一手拍出软刀,嗖地砍断固绳。

舢船疾驰而出。

第九十七章 入海

天上明月,海上清风。

小小舢船被老张这个初神境巅峰的高手划得飞快,像一片被吹进月色里的竹叶,不多时便远离了船坞。

但同样是不多时,海滩上那些火把便涌进了船坞,很快又杂声四起,无数火光人影陆续出现在巨大的福船和较小的禄船上面。

这个画面不难理解,一定是火把队伍中有善于追踪的护卫,已经根据他们的脚印或者其他线索,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进而准备启船追来。

而到了这个时候,路小石才明白先前那男子为什么要叮嘱他们一定要走正东方,更是现在才知道宋家船坞到底有多大。

只见远远的东海沿岸,火把光亮从南到北依次亮起,大小不一的船形也就依次出现,在夜色里绵绵不绝地排开,看着至少有十数里之长。

在如此绵长的船阵追击下,如果他们舢船偏了方向,那很快便会被难以计数的宋家船只包围。

只是,大海正东方的尽头又是哪里?

老张回头瞟了一眼,道:“你也别闲着,趁着他们才离坞,我们最好把距离拉远些。”

路小石跨过去,与草儿并排着倒坐在船头,道:“你也别闲着,像我这样。”说着他忽地一掌推出,掌风击在海面,舢船瞬间快速了一些。

草儿试了试,见一掌拍下去后,黑漆漆的海水竟被震出许多白花花的水珠,觉得很是好玩,便左一掌右一掌地接连拍出,乐此不疲。

过了一个多时辰,路小石和草儿都喘着粗气,双手无力垂下。

此时早已看不到海岸,甚至看不到碣山的轮廓,但极远的黑夜里,仍然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有一条细细的亮光。

那是宋家追来的船。

“老张!”

既然暂时脱离了危险,路小石觉得有必要抓紧时间总结一下,说道:“卓放翁为什么没有追我们?你不说至少还有两名初神境高手吗,如果他们跟着山崖追下来,我们哪能脱身?”

老张摇摇头,道:“不仅卓放翁没追,许随流跳得那么高却也没追,所以我也想不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

路小石皱眉苦思,道:“还有刚才那男子为什么要帮我们?他倒是说是宋大公子让他帮我们,可问题是我们和宋大公子也不熟啊!”

老张摇摇头,没有说话。

路小石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没有结果,脸色突然黯了下来,道:“许随流太狠了,不管他想对我做什么,也不管他想对…那个人做什么,就为了嫁祸别人,他竟然狠心用那么多普通人垫背……都是诗人啊!”

老张瞟了他一眼,道:“什么嫁祸别人?明明就是你!”

路小石怔了半晌,恼道:“你见不得我好过一点啊?你非得要我自责,你非得要我心里难受?”

老张闷了半晌,道:“未必不是好事。”

路小石恨恨道:“懒得跟你说!”侧过头去,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原来草儿正鼓起腮邦子使劲吹气,多半是想着这样也可以让舢船走得快一些。

路小石忍笑没说话,毕竟这丫头知道动脑筋了,也是好事一件。

过得片刻,草儿双手揉着腮,不好意思地说道:“没劲儿了。”

路小石鼓励道:“没关系,反正是顺风,你先休息会儿……”突然又看向老张,惊道:“起风了!”

老张一怔,手中突然加速起来。

海上的风说来就来,先前的清风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有劲了,海面的浪涌也越来越明显。

二人惊的当然不是这些。

他们的舢船没有帆,借不了风势,反而会因浪涌而减慢速度。与此相反,后面的福船和禄船却都有多面帆,还有乘风破浪的船体优势。

这一慢一快两相加减,宋家船只追上来就只是迟早的事,而现在他们远在海上,果真落到了老张先头说的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的困境。

路小石急忙教着草儿俯下身子去,伸出手臂帮着划水,但只划得几个眨眼的功夫,浪涌就越来越大了,舢船刚刚一头冲出十数步远,紧接着又被个一个浪涌掀起船头,倒回来大半。

猛然间,一个更大的浪涌起,舢船前半截被高高扬起,草儿小脸吓得雪白,不自觉地缩回手来,紧紧抓着船弦,一动也不敢动。

路小石没注意到草儿的情况,一等船头落入海面,又咬牙坚持划水,还时不时运起不多的内气助力,结果他这边的速度倒是快了,舢船也就偏了方向。

老张则屡屡回头观察,又想尽量避开浪涌的冲击,同样没注意草儿这边的情况,等他发现异常时,舢船已横在浪涌之间,随时可能被掀翻。

他赶紧大声让路小石停下,几经调整,终于趁着浪涌间隙,又将船首划正。

只是这一来二去耽误下来,后面那条细细的光亮已经明显变粗了。

在浪涌中坚持了大半个时辰,舢船却没驶出多远,再看后面的光亮已经不再像是线状,而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在火光之下,已能清楚看到船的轮廓了,密密麻麻不计其数。与此同时,更有鼓声和人声随风隐隐传来,显然是船上有人发现了前面的舢船。

路小石突然冷静下来,先是安慰了草儿几句,又叮嘱老张不要慌,只管尽力划船便行,最后开始思量,想着等宋家追上后,可以采取什么策略。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海上的风浪没有继续变大,但后面船上的火光已经照亮了舢船四周的海面。

为首的是一艘福船,数丈高的船首距离舢船只有不到百步距离;福船两侧则是几艘禄船,只有福船一半大小。

福船和禄船间隔排开,两边都看不到头。

路小石站了起来。

按照经验来说——虽然不是海上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后面的人多半会喊话让他们停下来,而他便准备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像诸葛先生那样舌战群船。

就算最后战而不胜,再不济也能麻痹拖延对方,为等到风平浪静而赢得时间。

但对方迟迟没有喊话。

“我靠!”

路小石正自纳闷,想着要不要主动示个好,耳中却突然听到一声异响,于是赶紧一头爬下,口中大喝道:“老张稳住!”

话音刚落,一团黑乎乎的石头便从天而降,咚地砸进海中,距离舢船仅仅两丈之距。

对方竟然一言不发,就用上了投石机!

磨盘大的石头砸进海里,激浪虽然不算太大,但其潜在的危险给路小石三人造成的心理压力,却比海面本来的风浪大上若干倍。

纵然是老张这样的初神境高手,竟也是手臂一抖,一只桨便滑落离手了。

不等三人反应调整,又有四五块大石呼啸着从天而降,扑扑通通砸在舢船周围。舢船失了控制,被浪涌一掀一抬,险些侧翻。

老张勃然大怒,霍地起身转向,抄着一只船桨站立船尾,遥指福船,似乎要破开大骂。

路小石从来没看到过,老张还有如此威风凛凛的一面,心中顿生震憾。

震憾,就是先震后憾。

就在老张张口欲骂之际,又一块石头呼呼落下,端端朝着他头顶而来。而威风凛凛的老张更显威风,想也没想便挥桨而出。

随着一声闷响,船桨化为木屑四下溅飞,那块偌大的石头也被打得尘粉四射,斜飞出去。

威风的老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他脚下卸力的地方是船尾。

在石头斜飞的同时,小小的舢船也受不住初神境高手的震憾,船首猛然扬起,竟是瞬时翻转倒扣过来。

路小石还算眼急手快,身体还在空中,便伸手拽住了草儿,但后者一落水便忘了还有保护某人的重任,双手紧紧搂着路小石,口中呛水声顿起。

路小石一手搂着草儿,一手向下划水,借力冒出海面,但还没看清老张在哪里,一个大浪涌来,便又被卷进水里。

不管多了不起的人,在大自然的暴力面前,都显得那么弱小。

哪怕是忘形境高手。

身在海中,路小石才发现浪涌是如此的大、如此的多,就像是一座座小山,一次又一次压倒过来。

几经浪涌起伏,他这个早已乏力的忘形境高手,终于和那身边那个早就说不出话来的忘形境高手一样,开始呛水。

呛过数次浪涌,他变得有些迷糊了,脑中更有一种错觉,似乎风浪突然间变得更为狂暴起来。

似乎还惊呼声?

第九十八章 消失在海里的缘

秦龙紧张地撑起身子,看着从窗而入的鞠敬神,道:“情况如何?”

鞠敬神面色沉重,道:“小王爷落入他人的圈套了,现在被迫到逃到了海上,行踪不明!”

秦龙咬牙起身,道:“立即和我们的人联系,务必要保证小王爷安全。”

鞠敬神拦住秦龙,沉思道:“有老张在,小王爷应该不会有事,现在要紧的是把消息传给殿下,由殿下定夺。”

秦龙怒目道:“宋家发出了烈火令,那可是不管生死的追缉,如果小王爷真有不测怎么办?”

鞠敬神道:“你知道宋家发出了烈火令,也就该知道在杭城内,宋家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就算我们的人又如何?不要到头来不但没救着小王爷,还误了消息!”

秦龙呆了半晌,道:“那还等什么,尽快出城!”

鞠敬神微微皱眉,道:“先前摆脱宋家护卫的时候,我腰牌失了。”

秦龙急道:“我的还在,快快联系我们的人。”

鞠敬神点点头,然后走到窗前,手指捏着一个奇怪的动作,传出几声不太响亮的声音。

过了片刻,黑夜里响起相似的声音,二人猫腰从窗而出,上了房顶。

此时杭城内火光通明,街上到处可见疾奔的护卫,以及四下响起的敲门声、讯问声………

客栈后面的小巷,一队宋家护卫匆匆过后,又不疾不徐地走来一队郡守衙卒。

鞠敬神二人从房顶掠下,极快地向领头衙卒亮了下腰牌,后者神色不变,甚至脚步都没有停,直接从身后衙卒手里接过两套衙卒制式服塞到鞠敬神手中。

眨眼之后,这队原本十人的衙卒队列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十二人,不疾不徐地从小巷穿出,走上了另一条街道。

…………

天亮了,杭城终于消停下来,但关于夜里突现烈火令的各种小道消息,却像海风一样吹遍了城内每一个角落。

连赤耷拉着脑袋,缓缓走出城门。

他身后六名手扶柳刀的汉子,紧紧跟在数步之内,即便他偶尔怒目喝斥,这六人都像听不见、看不着一样,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因此就远远地缀到后面去。

六名汉子是铁了心了,就算被大公子掌掴、唾口水,也绝对不敢像昨夜那样,让大公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也听到了小道消息。

和大公子相交甚好的那个小郡王,竟然勾结氐羌族人,杀死射伤了三十多名王朝的名人士子,然后逃到了海上。

那位小郡王着实可恨!

同时他们也有些惋惜。

你说放着好好的郡王不作,干嘛要和氐羌人搞在一起?

他们还有些佩服。

据说那个小郡王虽然最终被击毙在海里,尸骨无存,但宋家却也因此死伤五十余人,失踪近百人,连巨大的福船都毁了一艘。

也不知道那小郡王是如何做到的。

连赤再一次回过头来,但这次不是怒斥六名汉子,而是皱眉看着走近的一群人。

许随流一马当先。

许随流身边是一位身着郡守官服的男人,再侧边是阮秀秀、阿三等人。

他向阮秀秀等人表示了一番歉意,目送他们离去,然后向身边那男人拱拱手,道:“善后之事,有劳辜郡守了。”

那位辜郡守戚戚而道:“许校由,杭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辜某难辞其咎啊!”

许随流摆摆手,道:“此事已经明了,那么多氐羌人的尸首就是证据,与辜郡守实在没有半点关系,放心放心!”

辜郡守欲言又止。

许随流笑道:“辜郡守只是协助宋家善后即可,同时呢,许某也会将辜郡守为国尽忠的决心,完完全全地转达给丞相。

辜郡守连道感谢,颤颤巍巍地冲许随流抱抱拳,然后领着几名衙卒回去了。

许随流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连赤,道:“一道走?”

连赤闷声道:“不顺路!”只是等许随流哈哈大笑策马而去后,才冲着后者的背影,拽紧拳头狠狠挥舞了一下。

…………

杜薇面色憔悴。

她知道世上很多人都羡慕她、尊重她,甚至敬畏她,毕竟自己年纪轻轻就是杜家家主,而且生得花容月貌。

但她知道,这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甚至她能肯定,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六百年前的杜家。

这就是她想要的。

从小到大,她就是被呵护和关爱的对象,但她知道,自己没有成为娇滴滴的杜家大小姐的命,却有着光复杜家荣耀的责任。

这一代杜家,就只有她一人。

她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女儿身,只是觉得有颗光宗耀祖的男儿雄心,两者并不冲突。

她喜欢到京城小姨家驻留,因为在京城才有机会接触到她想接触的人。

比如路小石。

原本以为父辈间的旧谊,是她和路小石之间一丝特别的缘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丝缘份就这样消失在海里了。

她还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有些出神,以至于马车停下都不知道,直到陶言在外面低唤了数声,她才赶紧整理了下鬓角有些发乱的青丝,矜持地下了马车。

桂树独自站在路旁。

“杜家主,上次说的事情,不知现在可否给我回复了?”

杜微定定地看着桂树,半晌说道:“或许可以试试。”

桂树微微一笑,道:“时间紧迫,杜家主是否可以略表一下诚意?”

杜薇皱眉道:“什么诚意?”

桂树低头道:“蚀笑散。”

…………

京城,贾府。

贾东风捋须叹道:“许校由和许游走到底不同,老夫果然没看走眼,这种人才,当以重用才是!”

李梨亭微笑道:“这就是所谓的龙生九子,不过据我看来,许逐波之所以作为不大,是因为他似乎更愿意走近二皇子?”

贾东风摆摆手,笑道:“人之常情罢了!不管他们两兄弟走的哪条路,他们唐河许家对王朝的倾力相助,我们都要记在心里。”

李梨亭点头道:“相信所有王朝人,都会记得他们的好。”略略一顿,又道:“只是可惜了陈潜、刘越二人,一个工部佥事,一个吏部侍郎,都被降成了兵部校由,遣去守器库了。”

贾东风道:“为国尽忠,牺牲总是有的,毕竟那人精心策谋了十七年,结果儿子还是死了,难免会有些反应。”

他看着李梨亭,摇头叹道:“莫要以为他只是动了这两个人,其实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换作你我,怎么可能像他这么忍得?”

李梨亭点点头,道:“算他识时务,这件事情是他勾结氐羌人的一个铁证,他现在若做得太过份,我们反倒好做了。”

贾东风道:“不错,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他知道湖川、东山等郡那些望族,最后不会纠着东临宋家不放,而都会把矛头对着他,所以该忍就忍,不失大局。”

李梨亭深以为然,又皱眉道:“但这件事毕竟是天大的事,陛下竟然还不追究那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

贾东风想了想,道:“咱们的陛下也是人嘛,你我都知道他极为喜欢那个失而复得的侄儿,现在侄儿没了,陛下伤心之余未免心软,可以理解。”

李梨亭无奈摇头,半晌说道:“燕城已经有了动静,不知道穆尔元成会不会被激怒,进而真的出兵。”

贾东风轻笑一声,道:“现在已是八月,西羌开始转凉了,有没有动静,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第九十九章 万事俱备,只欠消息

燕城。

穆尔紫檀有些恼火,因为慕容先生受伤了,导致他三次到元帅府想要请教些王朝书籍上的困惑,都被委婉地拒绝了。

不仅如此,竟然还有人胆敢夜袭城门,连青狼营一个叫索图的百户长也被割颈而亡了。

根据慕容先生和其他目击者所述,以及现场留下的器械等线索来看,行凶的正是可恶的王朝人。

更可恶的是,这样的事情在短短半月间,就已经发生了三次。

他沉着脸进宫,想着一定要说服父皇,让北氐铁蹄踏上王朝,用氐羌人的弯刀,好好教训一下连自己人都要杀的王朝人。

秦政说要回避,但被穆尔元雄拦下了。

穆尔元雄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皱眉道:“堂堂北氐国太子,整天把自己弄得王朝人不像王朝人,氐羌人不像氐羌人,看着就头疼!”

穆尔紫檀没理会父皇对自己装着的评判,直接说道:“父皇,王朝人欺人太甚,若不还以颜色,怎么对得起死去的氐羌儿郎?”

穆尔元雄斥道:“你才多大年纪?你知道王朝的实力吗?你见过赤乌神骑的厉害吗?别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还用不着你小子来教训!”

穆尔紫檀不服气,道:“那父皇也不用什么都听外人的。”

穆尔元雄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喝道:“这里谁是外人!?”

穆尔紫檀指着秦政,大声道:“他难道不是?王朝人不像王朝人,氐羌人不像氏羌人,应该是说他才对!”

穆尔元雄大怒,道:“放肆!”

秦政劝下穆尔元雄,看着穆尔紫檀说道:“殿下,如果你能认真地想一想,我这十年七来为北氐做了些什么,那么我是谁就并不重要了。”

穆尔紫檀冷哼一声,道:“除非你摘下面具,否则别说是什么人,就连你是不是人我都不知道。”

穆尔元雄终是忍不住,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马上给我滚出去,今天就去七里峡军营,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回燕城!”

“去就去!”

穆尔紫檀恨恨地看了秦政一眼,转身就走。

秦政默不作声。

穆尔元雄小意地笑道:“都怪我太惯着这小子,军师莫要生气。”

秦政摇摇头,道:“如果这等事情也要生气,我哪里能活到今日?”他看向穆尔元雄,道:“现在我关心的,只是西羌什么时候出兵。”

穆尔元雄点点头,道:“这就要仰仗军师了。”

秦政沉默了一会儿,道:“要仰仗的人,应该是大元帅。”

…………

霍青城距离衣冠江只有五里地,而十里江面的对岸,便是王朝的风凌渡。

八千里衣冠江,只有霍青城和风凌渡附近这片宽袤的水域适合大规模战船渡江,除此之外,滔滔江水便只容许竹筏或者舢船偷渡。

茫茫东海和西边的千里沼泽,从地理位置上看,倒也可以互通北氐国和王朝,但两国都没有派重兵驻守。

前者是因为临近北氐国的航道尤其险恶,能不能顺利到岸完全取决于天气,同时还要受传说中扶桑岛禁忌的阻格。

后者就更不用多说,除了中间隔着一个西羌国外,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任何一次,有超过百人的队伍能够活着通过。

霍青城和风凌渡,便分别成为北氐国和王朝最重要的军事关塞。

而对于北氐国来说,因为受战船和水战的不利条件影响,于是比王朝更为看重这样的关塞。

所以北氐国的大元帅穆尔元仞和副元帅索尔都在霍青城,便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和以前许多时候一样,辰时才刚过,这二人便一道出了城,沿江巡视。

一路上不时遇到军列奔袭,车马辚辚、鼓角声响,看着就像是有大战要一触即发,但二人脸色都平静如常,目光只在江面眺望。

他们都知道,北氐军队的变化只是为了迷惑别人。

只是对这个别人,穆尔元仞有些自己的想法。

根据圣喻,霍青城不停调换兵营,做出一幅像是有大军新驻的样子,并不是给江对面的王朝人看,而是给西羌国的探子看。

他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尤其是听说王朝的奸细在燕城大肆作乱,甚至伤了自己的管家,他更是不理解。

为什么就不能真的和王朝开战?

他和索尔知道的很清楚,无论是战船数量还是水战经验,王朝都处于绝对的优势,这么多年来没有渡江开战,那是因为王朝内部出了问题。

而问题总会得到解决。

真等王朝解决问题,然后全力渡江,他和索尔都没有信心把王朝战船拦截在江面上。

这些想法让穆尔元仞不得不想到了更多,比如阿爸当年离奇的死,比如二哥后来为什么要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建立西羌国,比如宝贝女儿现在的杳无音讯……

索尔察觉到了大元帅的异常,试探道:“属下猜测,陛下这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在兵力上,我北氐国并不占有优势。”

穆尔元仞面无表情,道:“燕城留军五万,这是应该的,毕竟是我北氐的皇城,但七里峡驻着数万大军,却就有些浪费了。”

索尔想了想,点头道:“凭七里峡之险,一万足够了。”

…………

和王朝京城,甚至和北氐国燕城都不一样,西羌的康城已经笼在刺骨的寒风之中了。

天上整日都是厚厚的乌云,谁也不知道哪天便会下雪。

和去年一样,今年的冬天又提前了。

和去年不一样,西羌军卒们议论的话题不再是这该死的天气,而是今天晚上会吃牛肉还是会吃羊肉。

从十天前开始,他们终于不再为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肉而困惑和期盼了。

他们很高兴。

和军卒们的高兴完全相反,穆尔元成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牛肉,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显得很是焦虑和担心。

关山尺和风树同样面色沉重。

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让军卒们喜笑颜开的这些牛羊肉,已经是西羌国最后的一批食物,其中很多是从茂城和马尔城调度而来。

“王朝人爱说一句话。”

穆尔元成忽然想到了什么,显得有些舒心起来,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们现在啊,就只欠卓家最后的消息了。”

风树回道:“师兄说了,等卓大公子定了最后的时间,便立刻通知我们。”

穆尔元成点点头,道:“希望别拖太久,毕竟王朝那个小郡王已死了一个多月,再拖下去,我怕郑雄处理好了这些事情,就会腾出手来。”

风树道:“陛下放心,卓大公子的意思是镇震和镇离两营换防的时机最好,而下次换防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穆尔元成微笑着点点头,又看着关山尺说道:“看来长生天终于眷顾我们了,北氐国竟然真的频频调军,应该是要真的出兵。”

关山尺沉默半晌,道:“就算北氐国不出兵,至少也能牵制王朝的镇乾、镇兑两营,确实是好事。”

穆尔元成探出身子,道:“大元帅,我西羌数万儿郎,能不能看到明年春天的太阳,能不能喝到明年春天的雨水,就全靠你了!”

关山尺起身,正色道:“陛下放心,只等战事一起,微臣定当全力以赴,一举捣毁飞仙关!”

穆尔元成示意关山尺坐下,眼中闪过一丝神往,轻声说道:“只要进了飞仙关,就什么都有了。”

第一百章 是不是梦?

四周很安静。

一张女人的脸,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出现在眼前。

这张脸似乎极美,但又不能肯定,因为看着是那么遥远,在她后面还好像有袅袅青烟徐徐飘过,更有一些让人迷糊的光亮……

又是梦!

路小石有些无奈,想着这一定是梦,不然为什么听不到风声浪声,为什么感觉不到那种劈头盖脸的压迫?但他又有些高兴,这回梦中出现的脸,竟然不是那张让他一看到便心生厌恶的脸。

突然,他怔了一下。

因为那张脸突然变得极近,近到他可以看到一双晶莹的眼眸,甚至可以看到眼角积着些泪水,显得特别的真实。

“石儿,你醒了……”

一道更为真实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听着十分复杂,像是很惊喜,像是很悲伤,又像是毫无感情色彩。

梦,还是不是梦?

路小石突然有些怀疑了,因为在这道声音之后,他脸上有被抚摸的感觉,甚至他还能感觉到明显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

他手指摸索着,在大腿上使劲捏了一下,然后猛地坐起来,惊讶地瞪着双眼。

这不是梦,他面前真的坐着一个美妇。

“小……小郡王!”

老张像鬼魅一样从美妇身后的光亮中冒出来,嘴角不停地抽动,似乎很激动,咽了咽口水才说道:“这是……王妃!”

王妃?

路小石有些迷糊,喃喃道:“哪个王妃……”

“嗖!”

他突然像颗被弹射出去的石子,骤然间闪到了老张身后。

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了,王妃并不是谁的名字,而是眼前这个美妇的身份。

美妇是王妃。

他从没见过这个美妇,也从没见过任何一个王妃,但他现在知道,王妃两个字从老张嘴里说出来,美妇就只能是那个王妃。

晋王妃!

老张似乎预料到路小石会有这样的反应,嘴里没有说什么,但手里紧拽着后者的手臂,意思大概就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

美妇却显得有些吃惊,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路小石,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路小石完全回过神来,无由得有些尴尬,清咳了几声,嘴里说道:“这个……很意外啊!嘿嘿,这个……这是哪里?”

他四下打量,发现这里是间木石结构的殿室,造型摆设很像王朝风格,但又不完全是,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是,只能说感觉有些不伦不类。

桌上轻烟袅绕的迭香,倒是正宗的王朝迭香,而且品相味道都极为不错,至少不是他和老张以前消费得起的贵重物。

“石儿……”

美妇拭了眼泪,强笑道:“我是路平,也是你娘啊!”

路小石怔了怔,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略略想了想,才知道美妇介绍自己的语气和用语,几乎和郑雄当初一模一样。

但他听到美妇这样介绍后,却和当初听到郑雄自我介绍后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更没有羞耻,当然也没有高兴,没有兴奋,甚至没有激动。

他心中就只觉得平静,或者说平静中略微杂夹着一丝尴尬。

“哦……嘿嘿,您好您好!”

他挣脱老张的手,压低了嗓子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张看向路平,后者示意老张不要说话,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微笑着说道:“石儿,这里是扶桑岛。”

她让路小石和老张坐下,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小石,道:“要说这就是天意,昨儿晚上王前辈若不是和师父赌气,也不会大半夜里去抓鱼,偏偏就遇到了你们。”说完便继续看着路小石,眼眸微微转动,像是在欣赏一颗极为喜欢的宝石。

“完了?”

路小石等了半晌,确定路平不再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不禁有些惊愕,但目光与路平相遇,又觉得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假装思索分析。

“这么说来,一定是王前辈救了我们,而王前辈之所以救了我们,起因却是和……和您师父赌气,那么等于这位师父前辈也救了我们,而这位师父前辈又是您师父,那您也算救了我们……信息量很大啊!”

路平被路小石假装专注的样子逗乐了,收回了目光,微笑道:“石儿,王前辈救你可不是因为别人,就是因为你。”

“因为我?”

路小石怔了,脑中极快地思索自己曾经与哪位王姓前辈有过交情,不经意看到路平的眼光停在他腰上,手中也不自觉地抚上了那把软刀……

“老牛头儿!”

他灵光突闪,一下就想到这个或许真是高手的卖艺前辈,惊道:“老牛头儿原来姓王啊!”

路平似乎不知道王姓老牛头儿是谁,迟疑了下,道:“这把刀叫断影刀,是王前辈他们师门传承的信物,现在应该在他徒儿铁秀红手中……”

“铁秀红!”

路小石再一次惊愕,半晌说道:“不会吧?他就是一刀断衣冠的铁秀红?”眼睛瞟到同样一脸惊愕的老张,他又突然想明白了。

老张自己说过,明神境以后的高手可以敛尽神气,和普通人无异,那么铁秀红这样的见虚境大能,当然不会被老张发现什么端倪。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老牛头儿教给他的三招刀法,为什么会显得那样神奇,而且还必须要晋到忘形境后,才能感觉到它们的神奇。

但纵然是想明白了,这样的真相还是让路小石难以置信,惊诧完之后,就张着嘴巴再说不出话来。

路平的目光又回到了路小石脸上,里面流溢着爱溺、不舍、心疼等各种情绪,对其他事情全无察觉。

老张则虚着小眼,频频点着头,神色是“原来如此”的恍然,或者“早该想到”的懊恼,也是没有说话。

屋中便安静下来。

“你没有死啊!”

一道疲惫而惊喜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

“草儿!”

路小石回过神来,见草儿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了门口,眼睛对着他不停地扑闪,一幅谢天谢地的释然模样。

他大步上前,拉着草儿右臂看着,道:“你没事吗?这伤有没有加重了?”他想到了昨天夜里,这丫头为了帮着划船可是两只手都在用,而且落水后又用力抱着他,指不定又碰着伤着了。

草儿有些羞涩,缩回了手臂,道:“没有。”

路平侧头看着二人,眼睛更亮了,又对着草儿招招手,微笑道:“你叫草儿?”

草儿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反问道:“你是谁?”

路平细细地看着草儿,亲切道:“我是路平。”又看着路小石,道:“也是他娘。”

草儿点点头,突然又有些惊诧地看着路平,问道:“你是仇人的妻子?”然后紧紧抿起了嘴,眼睛倔强地盯着对方。

路平微微一怔。

老张转过身去,空手在桌上摸索,看着像是极度认真地想拈起一些灰尘。

路小石清咳几声,挠着脑袋走回来,道:“这个……那个,嗯,草儿啊,咱们大难不死,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聊一聊开心的人生……”

路平微微一笑。

草儿突然低下了头,轻轻说道:“仇人的妻子,不是仇人。”

“这就对了嘛!”

路小石拍了拍草儿肩膀,道:“不仅如此,咱们还要知恩图报,你可又欠了我一命……”

草儿看着路小石,眼睛中全是为什么。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我娘救了你,就等于……”他突然止了口,脸上火辣起来,瞟了瞟路平,强撑道:“等于我救了你嘛。”

草儿想了想,点点头。

老张偷偷侧头瞟了瞟,嘴角扬起了笑意。

路平面色平静,看着路小石和草儿,微笑道:“好了,咱们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好好聊聊,你们说说你们的事情,我也说说我的事情,好不好?”

她自然把“我娘”两个字听得清楚,心中早已惊喜难言,却又不敢出声应答,生怕路小石改了口。

路小石正觉得不好意思,闻言更是没有异议,率先出了殿室。

周末了,只有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我的侍女

“富十山?”

路小石刚一出门便怔了一下,看着远处一座山顶积雪、山腰如黛的高峰,诧兮兮地叫了一声。

路平满眼疼爱,纠正道:“那是扶桑峰。”

路小石腼腆一笑,想着确实与那个记忆里的某个岛山太相似了,又随意瞧了瞧,见除了身后殿室外,山上还零星置落着几处楼宇亭台,其间有数十名身着麻裙长衫的侍女下人。

路平领着三人向左侧一处亭楼走去,边走边说道:“这里已前是扶桑国的帝国山苑,虽不能和王朝相比,住着倒也还将就。”

路小石暗自腹诽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说话口气也忒大了,又突然惊道:“才多大一地儿啊,就敢称帝国?听说陆皇和海皇一人一巴掌就给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平笑了笑,道:“等吃好了,咱们有时间慢慢说。”

片刻后,众人进了亭楼,早有侍女摆好了餐饮,都是些海鲜山珍,数量不算太多,倒还精致。

饭间,路平看着路小石好奇而躲闪的目光,忍不住心软,便将他关心的事情略略说了。

原来扶桑岛上的土著人分三个部落,分别是阿伊奴族、太和族、流求族,在王朝建国三百年左右,岛上的太和族征服了另个两个部落,建立了扶桑国。

因有王朝渔民偶尔到此,扶桑国始知道海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国,于是好奇地派人前来打探一二,结果因为舟船不经风浪,先后四拔人都葬身海底,后来还是搭着王朝渔船才得以到了王朝境内。

王朝皇帝见了扶桑使者个个面带饥色,又见所贡之物不过是王朝寻常的山野之物,便特允不用朝贡,同时诏封了扶桑国王。

此后扶桑国便在东海上自息自消,除了阿伊奴族和流求族偶尔会有反抗外,倒也没有多大的事发生。

直至五十年前,扶桑国的红日王登位。

这位红日王雄心壮志,说是扶桑国才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应该是天下最伟大的国家,不但废了王朝的封王、自称为天帝,还下令不准任何外邦人上岛,对偶尔上岛的王朝渔民更是直接下令驱离。

某日,岛上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王朝人,大摇大摆地走在扶桑人所谓的帝都街上,红日天帝知道了后立即着人驱离,谁知这二人将近百人的侍卫打了个满脸桃花开,还擅自跑到了帝国山苑,住了进去。

红日天帝大怒,立即召令全国最精锐的五千军队围攻,想要将这两个王朝人生擒活捉,但五千军队刚到山脚下,天空就突然黑了,好像是天上掉下了雷霆,将这五千人轰得七零八散。

不仅如此,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帝都的天空也雷声霍霍,红日天帝的帝宫被一道闪电击中,倾刻成为废墟,而他本人也被半截梁木活活砸死。

经此一事,不仅扶桑国没有了国王,连太和族许多首领贵人都没了,整个岛上乱成一团粥。

阿伊奴族和流求族趁机而起,先是对太和族进行了剿杀,后来相互间也开始战争,直到最后三方都打回了部落原形,才稍稍消停。

但无论三方怎么打,都不敢打到扶桑峰附近,因为凡是到这附近的人,无一例外地会被天降神雷击中。而幸免一死的人,则都看到了半空中人影飘飘,最后飘回了帝国山苑。

于是帝国山苑渐渐被称为了神仙峰,成了整个扶桑岛最为神圣的地方,凡人不敢擅入……

路小石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叹道:“细思极恐啊!这两位神仙就是王前辈和您师父吧?那得是什么境界的高人?”

路平微微一笑,表示她也不知道。

老张琢磨半晌,迟疑道:“传闻在五境之上,还有一个大无境?”

路平给路小石拈了一箸野菜,爱怜道:“这些旧事听听也就行了,可别耽误了吃食。”

路小石心头一暖,闷头吃饭。

路平看着他,又有些发怔,眼眶慢慢湿润了,半晌说道:“石儿,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路小石冲着老张扬了扬下巴,道:“问他!”

老张僵了一下,恭恭敬敬地说道:“禀王妃,殿下的意思是让属下带着小郡王广行天下,以便小郡王身体窍穴吸纳天地至阴之气,让焚日阳气得以中和……”

路平轻轻摆手,道:“不用说了。”侧头拭了拭眼角,轻轻说道:“没爹没娘的孩子,打小就流浪在外,还能怎么过呢?”

路小石抬起头来,认真道:“我过得挺好。”又突然闷头吃饭,含混道:“直到见着那个人。”

路平迟疑道:“你恨他?”

路小石继续闷头吃饭。

路平勉强笑了笑,道:“石儿,你怎么不问问娘过得怎么样?”

路小石嘿嘿一笑,抬起头来,说道:“神仙的徒儿,还会过得差吗?看看这些风景,看看这侍女,看看……”他突然住了口,神色也黯了下去,半晌闷声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路平怔了半晌,眼泪悄然而出,哽咽道:“是爹娘对不起你。”

“不!”

路小石摇头道:“是他,不是您。”

路平微微发怔。

路小石置气不语。

老张偷偷瞄了瞄,然后说吃好了,默然退开。

草儿一会看看路小石,一会看看路平,心想寻着娘亲以后怎么会是这样?又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回京城寻娘亲,也默默地离开了。

亭楼内安静。

良久,路平长长舒口气,道:“这一切的确是他决定的,但我也选择了支持他。”

“为什么?”

“他说是为我们好。”

“这话也信?”

“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原因,但我相信。”

“反正我不信。”

“石儿。”

路平看着路小石,严肃道:“虽然我十七年没有回王朝,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觉得,你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你……他。”

“怎么不应该?”

路小石莫名火大,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知道全王朝的人都叫他奸贼吗?对这样的人,你还想我给他什么态度?”

路平眼神诧异,道:“他怎么会是奸贼?当年若非是他,穆尔左就不会死,如果穆尔左不死,则氐羌族人一定会打到江南,那个时候的江南正是一团乱麻,整个王朝都可能……”

“等等!”

路小石皱眉道:“穆尔左的死怎么和他有关了?他不是和穆尔元雄暗通,把江北送给了氐羌人,才换来两国划江而治吗?”

路平微微皱眉,想了半晌,道:“我大概知道原因了。”然后看着路小石,道:“他确实与穆尔元雄有通联,但目的却是为了分崩氐羌族,穆尔元雄正是信了他的话,才对穆尔左下了毒手,后来也才有穆尔元成自立西羌国,最终让氐羌族失去了渡江的机会……”

路小石怔了半晌,好像犹有不甘,突然问道:“不是说铁秀红一刀斩断了衣冠江,这才阻止了氐羌人渡江吗?”

路平摇摇头,道:“当年铁秀红出手,是因为步青云和令狐月出手了,如果这两人不再出手,那么氐羌族再要渡江,铁秀红也不会过问。”

“为什么?”

“为了百姓。”

“这和百姓有什么……”路小石看着远远的扶桑峰,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就算他们这些见虚大能不出手,百姓还是得丧命,还是得流离失所。”

“所以啊!”

路平说道:“你父王……他所做的一切,便是想天下永无战事,让全天下的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他说的?”

“我猜的。”

“咳咳……”

路小石被空气呛了,不满地看了路平一眼,道:“您这叫爱的盲目!”

路平被逗笑了,柔声道:“娘也爱你。”

路小石微微怔了下,觉得身上起了些鸡皮疙瘩,但又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嘴里不满道:“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当年越、湘、蜀、翼四王旧部会报仇,可能会对我不利,但您呢?他不管我您也不管,这么多年让我自生自灭?”

路平眼圈又红了,半晌说道:“天下哪有不想儿的娘啊!但娘同样有苦衷,当年你……他说过,除非我晋到见虚境,否则绝对不可以回王朝,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去找你。”

路小石恼道:“见虚境哪是那么好晋的!他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看根本就是不想让您再回去。”看了看美妇,又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听着像是要您帮他打架?”

路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迟疑道:“或许是因为步青云吧。”

“步青云!”

路小石似乎明白了,但很快又有些迷糊,道:“步青云确实反叛了王朝,但他已经是见虚大能,再说还有铁秀红,哪里需要等你去打架啊!”

路平摇摇头,道:“步青云是我师兄,他对我……”忽然又看向儿子,微笑着说道:“等我回去后,亲自问问便知道了。”

“步青云是您师兄?”

路小石又是一惊一诧,最后怔道:“这么说来,您是真的快见虚了?”

路平点点头,道:“十七年的时间,也算没有白费。”又侧头看着草儿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问道:“你喜欢她?”

“谁?”

路小石顺着看过去,脸顿时红了,解释道:“那是我的侍女!”

路平恍然,笑道:“我挺喜欢她,要不我给你两个侍女换?”

路小石正色道:“这可真不能答应您,毕竟我用她已经用顺手了,换个人实在不习惯。”说完有些显摆地扯出一嗓子:“草儿,端茶!”

草儿的声音远远传来:“我不渴。”

第一百零二章 断影刀

不知不觉间,一个月很快便过去了。

路小石现在很顺。

一是从某次红脸叫了路平一声娘后,到现在张口娘闭口娘,叫得特别顺口;二是在月钱加到一百五十两银子后,终于抗蒙拐骗地把草儿训练出来了,使唤得十分顺手。

又一日清晨,轻风和日。

路小石将老牛头儿传授的三招刀法细细演练了一个时辰,然后收起了软刀,在一棵大树下的竹椅上半躺着,稍作歇息调整。

一边看看树叶缝隙里的蓝天,一边听听耳边的山风,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真的很惬意。

只是夜间生活有些无聊。

老张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从到了扶桑岛第三日起,便罕见地刻苦起来,整日打坐凝神,就算是到了晚上,也会一直练到子时方休。

路小石以前没怎么见过老张练功,开头两日还很有兴趣地观察到打坐凝神的老张,似乎比平时看着要顺眼些,但过了几天便觉得再怎么看,那双小眼也没有变大一丝儿,于是完全没了兴趣。

路平看来是真的喜欢草儿,经常把草儿叫到她的住处,说是草儿体内有些旧疾,必须要好好调理。

而在知道草儿的真实身世后,路平表现得更为怜爱草儿,除了所谓的调理身体,没事就教草儿做些女儿家该做的事情,比如绣绣花什么的。

草儿学得很认真,而且看着也很开心,甚至有好些个晚上,都自愿留在路平住处歇息。

但路小石一点都不担心,毕竟这丫头不是谁想换就能换走的,就算是她本人愿意,那也得先问问他这个债主同不同意才行。

对于现在的一切,路小石除了感觉惬意,还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私下里偷偷称之为幸福。

有娘的感觉,其实真的还蛮幸福!

尤其这娘还是一位马上就要晋入见虚大境的娘,还是一个有着早就是见虚境强者为师兄的娘。

但让他遗憾的是,王凝之、谢道愠两位神仙级的人物,竟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纵然是他一口气叫了十多声娘,路平也只能满眼怜爱的无奈摇头,说她也不知道两位前辈去了哪里。

忽然,路小石听着路平住处似乎有些异声,于是扭头看了半晌,结果没发现什么异常,倒是看到草儿一跳一跃地出来了。

“草儿!”

“哎!”

“我渴了!”

“哦。”

草儿转身一阵小跑,很快从路平住处捧着一杯清茶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路小石身边的石几上。

路小石斜眼瞟了瞟,又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大声道:“草儿!”

“哎!”

“我够不着。”

“哦。”

按照以前的惯例,草儿在哦了一声后,一定会马上将茶送到自己嘴边来,此时竟然半天都没反应。

这丫头还敢反了?

路小石恼火而诧异地睁开了眼,然后就像见着鬼一样。

原本在石几上的茶杯,此时就在眼前,但茶杯并不是被端在草儿手中,而是什么都没有,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他猛地扭过头,见草儿正看着他,有些羞涩,也有些得意。

“你……”

路小石握住茶杯,坐直了身子,有些困难地问道:“初神境?”

草儿点点头,嘴角含笑。

路小石怔了半天,突然嘿嘿一笑,无比小意地问道:“草儿,初神境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草儿想了想,道:“给你递茶的时候很方便。”

路小石痛心疾首道:“草儿呐,从今天开始你必须要学会一个词。”

“什么词?”

“暴殄天物!”

“什么意思?”

“回屋去照照镜子!”

草儿哦了一声,果然一跳一跃地回屋了。

路小石抬头看看蓝天,干嚎道:“苍天啊!你不讲理啊!”同时右手拍起软刀,凌空狠狠斩出。

山水分!

这是他练得无比熟稔的刀法之一,到了扶桑岛后也曾肆意地试过威力,最厉害一次是软刀前的刀气竟然近一丈长!

此时又是如此,近一丈长的刀气在阳光下尤如蛟龙腾飞,扑地一声划过树冠。紧接着大树吱呀作响,无数的断树坠下,无数树叶飘转纷飞。

路小石反被吓了一跳,张着嘴巴楞楞地看着一丈外的大树,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暗喜自己的功夫似乎又长进了些?

“你这娃娃,真是暴殄天物。”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道陌生而沧桑的声音,不由得警惕异常,先是疾速打量四周,确定无人之后,马上又伏在地上倾耳细听。

但还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道声音又响起了,仍然听不出来究竟是来自哪个方向,好像是随着山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又好像是就在眼前,只是隐藏在了空气中。

“唉,好好的断影刀,让你使成了砍柴刀。”

路小石怔了下,突然放松而欣喜,因为他断定说这话的人,必定就是那两位神级的前辈,而且多半是王前辈。

“前辈!”

路小石端端站着,面色恭敬,对着大树说道:“或许是机缘,铁秀红前辈教了我三招刀法,或许又没有缘份,后来我就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请教他,刀法难免差些火候,请前辈指正。”

那道声音似乎从树梢间落下来,道:“这刀名叫断影刀,你若是想明白了要断的是什么影,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否则就是我亲自教你,也是枉然。”

路小石抱拳道:“多谢前辈。”口里这样说着,心里想着一定要把对方的话听仔细,说不定哪句话哪个词便藏着玄机也不一定。

但那道声音再没响起。

过了半柱香时间,路小石确定这位前辈不会再现声了,遗憾无比,躺回竹椅上,把软刀竖放在眼前,细细地盯着。

“断影?影子?”

他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却毫无头绪。而越是毫无头绪,他就越要想下去,把自己能够想到的一切可能都要想尽。

他一会看着大树的影子,一会看着竹椅的影子,一会看着地上每棵青草的影子……

过去多时,草儿来叫他吃饭,被他没听见似的地打发了。

再过去多时,路平亲自来了,看着心无旁骛的儿子,她眼中充满了怜爱和欣慰。

“石儿,我们修行之人最看重要的是什么?”

路小石抬起头来,想了想,道:“神念。”突然记起连胖子当初的教诲,不禁有些出神,喃喃道:“心里的影子?”

第一百零三章 我太有才了

这几个字一说出来,路小石好像明白了什么,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不管是连赤,还是大都督冉莫,都曾经给他讲过心念和神念的问题,而突破忘形境的那次经历,更让他对心念和神念的作用有了直观的认识。

他现在突然确定王前辈说的断影,一定是和心念、神念有关,而且一定是对心念和神念有着重要影响的什么。

只是这个什么,又到底是什么?

他眉头紧皱,冥思苦想。

路平其实并不知道路小石在苦思什么,只是看到他眉间气息闪动,以为他在感悟晋境突破。

她既欣慰,又有些心疼。

以她的境界修为,自然能知道儿子的神念很有些特别,虽然说不出来特别在哪里,但她清楚儿子随时都有可能晋入初神境。

她很想帮帮儿子,毕竟这事对她来说并不算难,就像她帮助草儿一样,但她到底还是只说了一句便住了口,因为她知道靠自己感悟破境,才是对儿子最有利的。

就像远处的扶桑峰一样,看在不同的人眼中,所看到的风景绝对不会完全一样,由这些风景所产生的联想或者感悟,更不可能相同。

她可以把自己看到的画面和感悟说给儿子听,但显然不如儿子自己去看,自己去感悟,因为那样的感悟才会最深刻。

而且儿子的情况和草儿也不一样,草儿的神念并没有特别之处,但体质却特别适合修炼现在的功法——草儿已经对她说过了,是怎么炼成了杜家的葬月功法。

她也并不是帮助草儿感悟什么,只是替她把经脉上的一些小问题解决了,然后草儿就自然晋到了初神境。

虽然儿子没有草儿那样的体质,但其内气十分纯正,也是极好的底子,如果能自己淬炼神念破境,便像是在结实的地基上修建出的房子,自然而稳固。

如果自已替儿子做得太多,那这房子和地基难免会衔接得不够紧密,不够自然,便成了具有隐患的大事儿。

但天大的事也大不过吃饭二字。

等了片刻,见儿子还是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路平只好柔声说道:“石儿,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想不明白就暂时抛开,晋境突破这样的事情更是不能心急。”

“晋境突破?”

路小石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太钻牛角尖了,人家王前辈就是那么一说,干嘛非得去想什么是断影?如果真的能晋境初神,说不定自然而然就知道要断什么影了。

这么一想,他立刻释然,果真把这事情给完全抛开,高高兴兴跟着路平去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草儿!”

“哎!”

“饭来。”

“哦。”

草儿将早已盛好的饭碗端到路小石面前,又拿着筷子斜斜放在碗上,摆出一个后者拿着最顺手的角度。

路平看在眼中,忍不住抿笑,道:“草儿真是好姑娘,以后也不知道谁会有福气娶了你。”

草儿脸红了。

路小石刚塞了满嘴的饭菜,听到路平这样说,像是突然记起了某件重大事情,手里筷子指着草儿,嘴里加快咀嚼吞咽下去,道:“草儿,你可得改了说话只说几个字的毛病,别让人老是误会你的意思。”

草儿点点头,道:“好。”

“看看,又来了!”

路小石严肃道:“你这毛病不改,以后准得后悔。就说这嫁人吧,万一你看不上那男的,而你娘又对这个准女婿挺满意,怎么办?”

草儿红着脸想了想,道:“那先得找着我娘。”

“假设已经找到你娘了,又假设有个男的来你家提亲,再假设你偷偷地瞄了一眼,觉得自己不喜欢那男的,你该怎么给你娘说?”

“我不嫁!”

“听听!你这语气太生硬,你娘肯定得伤心啊,更会觉得你不听她的话。你刚找着你娘,你舍得让她伤心吗?”

“不舍得。”

“那就对了!”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我教你怎么说话,既不用嫁给那男的,你娘听着又不会伤心。”

他清清嗓子,尖着声音说道:“娘,我好不容易才寻着你,还想着多侍奉你几年,实在不舍离开娘亲。”

路平强忍笑意。

老张微微耸肩。

草儿缓缓点了几下头,看着是很认真地记住了这句话,想了想又看着路小石,道:“假设喜欢那男的呢?”

“喜欢就更简单,一句话就够了!”

路小石又尖着声音,还捏着兰花指,道:“草儿但凭娘亲作主。”

老张紧抿嘴唇,肩膀耸得更厉害。

路平扑哧一声笑出来,道:“草儿别听他胡说,我相信你娘一定特别疼你,不管你说想嫁不嫁,她都不会伤心,都会由着你的意思。”

草儿难为情地笑笑,闷头吃饭。

…………

夜间,草儿又被路平叫着去绣花。

路小石瞧着老张已经在打坐凝神,实在无趣,也便跟着草儿一道去了。

但一大一小两个美女很快便专注地探讨起刺绣的细节,他一个人被扔在了一边,更显得无聊。

但神仙峰就这么大,而且除了神仙峰上他们这几个人,岛上就尽是那些和原始人差不多的土著,让他找谁玩去?

路小石暗地里也想过离开扶桑岛,反正他和草儿的伤都好了,只是觉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向路平开口。

更关键的是,老张开始还偷偷说要尽快回京城,得把路小石的情况汇报给晋王,但后来发现自己神念有些光亮,好像是要破境明神,于是再也不提离开的话。

“得想个什么乐子行!

路小石可不想以后天天夜间都这么无聊,毕竟老张破境也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眼睛瞟着路平和草儿,嘴里嘀咕道:“什么事儿可以三个人一起玩呢?”

突然,他身子猛地一僵,半晌喃喃道:“我太有才了!”然后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大声叫侍女拿来纸张、浆糊和笔墨。

软刀舞出一片刀光,落下雪一样的小纸片。

路小石从小纸片中选出几百张最整齐的,先拿着一张抹了浆糊,然后用另一张纸片贴上,又在这纸片上粘上浆糊,再贴上另一张纸片。

接连粘合了五张纸片后,他看着纸片大小感受一下,甚是满意。

照着这个厚度的纸片,他再一口气粘了五十四张,一张张地摊在地上,然后双掌运起内气,在纸片上面慢慢抚过。

片刻后,纸片干硬了,他又拿着毛笔、蘸着墨,在纸片上细心地勾画,嘴里不时冒出“红桃二、方块七”之类的话。

将五十四张纸片画完、烘干,他兴奋难抑,速速将纸片叠放在一起,抓起就冲向了路平住处。

“娘,草儿,我们来玩这个!”

路小石将纸片铺在桌上,两眼放光。

路平和草儿诧异地看着那些纸片。

“这叫扑克牌,可以用它来玩游戏。”

路小石噼噼啪啪地解释了每张牌代表什么,又说了游戏的具体玩法等等,然后满眼期待地看着两位美女,道:“明白了吗?”

路平微微一笑。

草儿认真想了想,问道:“这个游戏叫什么?”

“斗地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它就叫这个名字。”

“哦。”

“会玩了吗?”

“会!”

第一百零四章 神奇的感觉

“四个五,炸了!”

路小石把剩下的两张牌反扣在桌上,略有些激动地瞟着眼前这大小两位美女。

这已是第三盘了。

第一盘是大美女当了地主,虽然摸牌的动作有些生疏,结果却是轻轻松松就赢了,根本不像头一回玩斗地主的人。

更气人的是小美女还认真地怪他出错了牌,说得好像她也经常玩似的!

第二盘小美女抿笑着当了地主,竟然也赢了!而大美女还反过来安慰他,说什么不要紧的——什么意思?难道我路小石还拖你们的后腿了?

眼见这第三盘要为他斗地主的宗师正名了,路小石侧过身子,翘起二郞腿,看着下方的草儿,笑吟吟地说道:“我报双了,你赶紧说句话,过不过?”

草儿像没听见似的,右手食指轻轻抠着嘴角,眼睛死死盯着纸牌,眉头也微微皱起。

路平则微笑不语。

路小石等了片刻,好心劝道:“玩游戏嘛,不用搞得这样紧张,我赢也是正常的,毕竟你们才学会……”

“你是一对三。”

草儿突然将手中纸牌合拢,看着路小石说道:“平姨有四个九,还有一个j、一个a,一对四,她炸了你就输了。”

路平没有否认,只是瞟着二人,微笑道:“那我炸还是不炸呢?”

草儿想都没有想,道:“炸!”

路平抿笑道:“可他一盘都没有赢!”

“太欺负人了!”

路小石羞恼万分,但又不得不承认草儿确实对数字比较有天赋,就像当初算银子一样,而自己那位娘就更不用说,看着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则比草儿还算得精。

但就这样承认技不如人肯定不行,不然草儿的欠帐很快就要被抵干净了,于是抱怨道:“这盘算我输,但你们不能再这样说啊,牌都说完了,那还怎么玩?”

草儿点点头,又开始洗牌。

路小石深吸一口气,见那张代表地主的纸片又到了大美女面前,心里竟隐隐有些紧张起来。

待牌发完,他更紧张了,这手牌真的很烂,但又没有天理的有四个a。

两位美女的神色,同样让他颇为忐忑,小美女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牌,无悲无喜,大美女也看着手里的牌,一脸的风轻云淡。

他不确定自己手里的四个a炸,最终能否有机会炸出。

随着桌上的出牌渐渐增多,路小石也渐渐放心了,尤其是王和二都出现在桌上后,他知道自己四个a就是最大的炸了。

最重要的是草儿的牌还真不错,和路平几番对战,最后路石还有三张牌,而草儿丢出一对十后,就已提前报单了。

路小石霍地一下跳了起来,等路平的一对k刚落在桌面上,便大叫道:“炸!”然后拈出一张四,扔在草儿面前,笑吟吟地说道:“没想到我有炸吧?斗地主就要像我这样深藏不露才行。”

草儿抬起头来,道:“过。”

“过!?”

路小石瞪圆了眼睛。

草儿见路平已经将最后那张九出了,便把自己那张纸牌翻过来,道:“我是一张方块三。”

路小石抓狂了,道:“报单怎么能报三呢?”

草儿看着他,认真道:“出了牌就只有这张三了。”紧接着又补一句:“我以为你知道。”

“我又没看你的牌,我哪里知道?”

“你有三吗?”

“没有!”

“平姨出了三个三,那我肯定有个三。”

“我……”

路小石像是被气迷糊了,身体突然僵硬起来,眼睛也瞬间失去了光采,眼睑无力地闭合上。

草儿怔了怔,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站起来准备说今晚说好的彩头就不用他给了。

路平轻轻拦下了草儿,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但自己的眼中却有了些担心和紧张。

过了许久,一道极细微的声音从路小石眉心发出,然后他眉间涌现出肉眼可见的气息,盘旋片刻后,又慢慢消散,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迹。

这时,路小石突然睁开了双眼,看向桌上的纸牌——那些硬硬的纸片缓缓飘浮起来,像是被无形的线系着,在空中翻转,速度越来越快。

没有任何预兆,那五十四张纸牌突然又落在桌面上,重叠在一起,比先前草儿洗过后都还要叠得整齐。

“初神境,原来是这样的。”

路小石很是感概。

原来他竟是被气得破了境!

如果连赤又看到这一幕,真不知道会哭还是会笑——上次路小石是当街得意忘形,这次更玄,斗地主也能破境初神。

而且两次破境,仅仅隔着数月时间,真的不像是人干的事儿。

但包括连赤在内的任何人都不知道,路小石此时再破境,正是偶然中的必然。

他修行的焚日功法,本就是郑氏皇室的秘法,又用了十七年时间广行天下,以天地至阴之气中和,功法内气极其纯正中和。

以前他是懒于修行,就像再好的地基,没有人愿意码砖的话也不会自动长出房子来,但自那个落雨的下午开始,他就真的开始认真码砖了。

到扶桑岛这一个月,不管是因为无聊还是什么,更是练得勤勉。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那个二十七年的记忆,先前被草儿气得冒火,脑中许多包括斗地主在内的记忆突然涌出,让神念激荡不止,继而如神初成。

路小石当然知道自己有着别人都不可能有的作弊手段,但数月间接连忘形初神,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此时,他才明白连赤当初说的,只有到了初神境,才能清楚神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

此时的神念,就像活过来一般,他并没有打坐凝神,但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神念的存在,而且这种存在不是脱离他存在,而是就像是他本人一样的存在。

或者说,神念就像他的一个分身,彼此间没有隔阂,完全融合,但动用神念的同时,他本人还是一样可以做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就像鞠敬神和他的那把柳刀,或者老张和他的那块石头一样。

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很奇。

路平长松了口气,来到路小石面前,喜道:“石儿,初神境十分重要,你能顺利晋境,娘真的替你高兴。”

草儿问道:“为什么初神晋最重要?”

路平微笑道:“天下武功分五境,也能简单地分为两境,化气、忘形为后天境,初神、明神、见虚为先天境,而初神境是从后天到先天的承接境,从此不再依靠身体窍穴运行内气,而由神念控制……”

她突然看着路小石,意外道:“石儿,你才刚晋初神境,怎么神气就内敛了?”

路小石怕这个马上要见虚的娘看出自己有什么异常,赶紧应付几句,称自己刚破境,还需要好好感悟一番,匆匆回去了。

草儿则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那是她第一次成功绣出花图后,特意留在身上的。

此时她将丝帕平平铺在卓上,然后把路小石用神念叠好的扑克牌放在里面,再细心地把丝帕拉角打结,最后放进了怀里。

路平尚自为儿子成功破境而欣喜,不经意看到草儿的举动,竟是像少女珍藏男子的赠物一般,心里更加高兴。

虽然草儿和太子成亲了是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但架不住她实在喜欢草儿,总是想知道草儿内心的想法,是不是和自己看到和希望的一样。

她想着草儿平素说话比较直接,但面子却很浅,容易害羞,自己不能问得太直接,于是含蓄地问道:“草儿,喜欢吗?”

这话听着像是问草儿喜不喜欢路小石做的扑克牌,但如果草儿会错了意,以为问她喜不喜欢路小石,那就更好。

“喜欢。”

草儿点点头,羞涩道:“我很喜欢斗地主。”

第一百零五章 喜欢这样的生活

邛州城终于落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狗儿不再抱怨这场提前到来的大雪,不再抱怨张老二等人一大早就来文君坊闲混,甚至没有抱怨金不换都快入赘了还像以前一样蹭酒喝。

因为神仙姐姐对他笑了笑,说这场雪好美。

他有些失落,掌柜的不准假,他就不能陪着神仙姐姐去城外赏雪;也有些担心,因为柳大户给柳小户寻了门亲事,人家男方今日要来纳采,柳小户便不能陪着神仙姐姐了。

对于神仙姐姐这个称谓,穆尔紫烟最初还淡淡地驳了狗儿几回,但后者坚持要这么叫,她也就只有淡淡地一笑了。

她穿着淡紫色拖裙,外面披着件白裘披风,缓缓地走在风雪里,最后从东城门出去,上了官道。

官道两旁已是白茫茫一片,再远处的松林里则是白的雪、黑的叶,相间成纹,像是上苍在一幅巨大的白纸上绘涂的水墨画。

她独立风雪里,白裘披风偶尔被风吹起,露出里面淡紫色拖裙,周围的白色世界便立刻鲜灵起来。

远远看着,就像雪地里飘摇着一棵绛紫仙草。

忽然,她看向了官道东头。

那里似乎有一团白雪在动。

渐渐的,她看清了那不是雪,而是一个白衣胜雪的青年,于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许吾浪的头肩甚至眉毛上都积着、挂着雪花,一身白衫自然洁净,但鞋子却有些湿泥,看来应该是走了许久的雪路。

他在穆尔紫烟身前停了下来,面无表情,但行礼的动作十分规范、十分得体,道:“柳烟姑娘好。”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还礼道:“许公子好。”

许吾浪行礼完毕之后,像是准备要继续赶路,但不知为何又没有动步,迟疑了一下,道:“柳烟姑娘为救许某,曾负伤不轻,许某为此深感不安,不知姑娘现在的伤可好些?”

穆尔紫烟看着许吾浪,微笑道:“我得告诉你实话,武试那次我并不是救你,而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我觉得我应该那么做,我也只能那么做,况且现在我的伤也早已好了,许公子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觉得不安。”

许吾浪点点头,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道:“姑娘说得有理。”略略一顿,又道:“姑娘是准备去哪里?”

“不去哪里,就附近看看雪。”

“那就不打扰姑娘雅兴了。”

“许公子先请,我过去瞧瞧,一会也就回城了。”

穆尔紫烟边说边走下了官道,踩着积雪雪缓缓而行。

“姑娘真是邛州人氏?”

许吾浪没有离去,反而跟着下了官道,道:“听说最近邛州城多了许多人,姑娘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吗?”

穆尔紫烟想了想,道:“是多了不少人,文郡坊都住了不少,听狗儿说,他们当中许多都是收皮毛山货的商贩。”

许吾浪若有所思。

穆尔紫烟登上一个半人多高的雪丘,向四周望了望,又道:“而金不换则说过,其中也有卓家的好些人。”

“卓家在益城,怎么会到这里?”

“许公子真的不知道?卓家大公子可就在这里作了赤乌神骑,那么卓家派人来邛城,其实再正常不过。”

穆尔紫烟说完迟迟没有听到许吾说话,偏头看去,见后者立在雪丘下有些出神,头上落满积雪,双眉也挂着雪花,看着就像一个白须老者,但再往下的眼鼻唇颊却又十分清秀俊朗,没来由得扑哧一笑。

许吾浪闻声仰头,道:“此事应该有些蹊跷,柳烟姑娘还是万事小心为是,城外最好不要呆得太久,早早回吧。”

穆尔紫烟奇道:“许公子觉得事有蹊跷,应该报官才是,我一介女流,谁会找我晦气。”

许吾浪冷哼一声,道:“朝廷那些人只顾着狗咬狗的事,哪里会有人关心这些事情!”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

许吾浪自顾叹口气,又看着穆尔紫烟,道:“回吧!”语气有些生硬,更有些冷,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容商量。

穆尔紫烟微微一怔,没有说话,慢慢走下雪丘。

二人上了官道,一同向城门行去。

临近城门,穆尔紫烟停下步来,回头久久望着,最后叹道:“我很喜欢这种生活,就只有简简单单的风和雪。”

许吾浪虚眼看了看远处,冷冷道:“有风有雪,便不简单。”

穆尔紫烟看了许吾浪一眼,没有说话,二人默默进城,一直到了文君坊。

许吾浪要了一间甲字号的上房,与穆尔紫烟作别。

穆尔紫烟叫住了他,问道:“路公子……真的遇到了不测?”

许吾浪沉默了许久,道:“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

狗儿刚给客人送去温酒回来,本是想和神仙姐姐聊几句,不想听到二人的对话,不禁惊道:“小石真的死了?”

他这一声惊诧诧的,惹得屋内众人纷纷注目。

徐冬生一拳头砸在八仙桌上,怒目道:“狗儿,你小子再提那个小奸贼,小心老子捶你!”

狗儿面色一黯,嘀咕道:“反正我就不信,小石怎么就成了奸贼的儿子,怎么又勾结氐羌人,害死那么多王朝人。”

徐冬生哼道:“他不是掉进海里死了?那就证据,就是老天爷都不容他。”

“啪!”

一道拆扇敲击桌面的声音响起,金不换摇头晃脑地站起来,道:“要我说啊,这里面必定有些隐情,小石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能不知道?你们都说小石生得好看不是?”

众人说是。

“那不得了?那奸贼早年死了儿子妃子,成了孤家寡人,难免落寞,碰巧见着小石生得好看,就想收他作儿子,偏偏小石不肯屈服,惹得那奸贼起了杀心,还把勾结氐羌人的罪名嫁祸给了他,八成应该是这样。”

张老二点头道:“金不换这话说得……有理!”

屋内不少老街坊点头,徐冬生哼一声,也不再说话。

狗儿兴高采烈地跑到柜台后面舀了一碗温酒,想想又把准备掺水的勺放下,端出去双手递给金不换,咧嘴笑道:“我请!”

屋内哄然笑起,又纷纷议论柳小户的亲事来,据说那男方长得还挺标致,就是家境差了些。

许吾浪看着屋内众人,低声哼道:“无知之辈,一派胡言。”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看着已经熟识的老街坊们,轻声道:“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第一百零六章 海阔凭鱼跃

京城没有下雪,但天气也转凉了。

比天气更凉的,则是牛鬼蛇神四人的心。

这当然是因为小王爷落海无音讯,难知生死,但更主要的还是,自打听到这个消息后,晋王殿下的脸色便冷得像寒冰。

听说在朝堂上,温文儒雅的殿下骂了娘,和丞相贾东风揪起了衣襟,甚至还将兵部尚书李梨亭的梁冠给拍掉了地上。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镇坎营和镇离营的调防问题。

殿下是想把镇离营调离飞仙关,与镇巽营互换驻地。而贾东风则拿王朝“兵部有调兵之令,而无统兵之权”、“都督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令”的兵制说事,直指殿下越制违矩。

牛鬼蛇神四人当然知道,镇离营神将孔有忧和镇坎营神将王诗诗一样,只从前大都督夏起的号令,对殿下甚至皇命都多有不顾。

殿下调离镇离营,原因是西羌国越发不安份,目的当然是为了固守飞仙关,但就是这么明显的事情,贾东风等文臣却多有置疑,说是殿下想要排除异已,而不顾王朝安危。

实在让人气愤!

唯一让四人感觉宽心的是,皇上对殿下多有体恤,说是念其失子之痛,就不置其朝堂失礼的罪,听说还私诏殿下入过宫,兄弟二人把酒思子侄,喝得满脸泪流。

今日殿下从朝归来,又一个人进了书房,据侍女说进书殿下就摔了一个白玉杯,这让牛鬼蛇神四人心里又忐忑起来。

“神哥,要不你去看看?”秦龙皱眉说道。

“我哪敢!上回失了腰牌,殿下没治我的罪就算万幸了,现在我不得夹着尾巴,还想着向刀尖上跳?”鞠敬神断然拒绝。

母勇道:“鬼哥,我们兄弟四人,你点子最多,那你分析分析,殿下今日又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君子兰皱眉道:“殿下之所以想调离孔有忧,无非是想让飞仙关最稳固一些,而飞仙关最稳固的手段是什么?”

母勇和秦龙同时道:“当然是关楼。”

兰子君摇摇头。

鞠敬神突然恍然,道:“氹仙阵?”

兰子君点头道:“不错,王朝花十余年建成氹仙阵,如果开启阵法,飞仙关两侧石壁瞬间垮塌,会将关道全部填埋,那样西羌国自然无法侵入王朝,但王朝也不能出征西羌。正因如此,氹仙阵开不开启,什么时候开启,必须由信得过的人去掌握。”

鞠敬神道:“这样说我就明白了,孔有忧一直不听殿下号令,殿下当然也不放心把氹仙阵交到他手里。”

兰子君点道:“所以我断定,今日殿下还是因为调离镇离营的事。”

在牛鬼蛇神四人惴度的同时,晋王郑雄正在书房里苦笑。

他今日确实遇上了烦心事,但却并不是因为调离镇离营的折没有被皇上批准,而是因为坐阵飞仙关的人选问题。

西羌进犯几成定局,但王朝应该由谁去坐阵?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

整个王朝能对抗关山尺的人,只有大都督冉莫和副都督闵高,这二人当中,郑雄更愿意或者更放心冉莫去,倒不是说闵高功夫不敌冉莫,而是他感觉冉莫会更尽职一些。

尽管冉莫从来也没给他多少好脸色。

但贾东风等一干文臣全力反对,并拿出路小石在东临郡神仙会的消息来说事,更是含沙射影地指出他具有勾结氐羌人的重大嫌疑。

对这种说辞他早已习惯了,而且相信皇帝陛下也不可能凭着几十具无头的氐羌人尸体,便认定他具有这个嫌疑。

事实上皇帝郑淮确实没有提神仙会的事情,就好像那十余名王朝的名人士子没有死一样。

但不知道是不是折衷的考虑,郑淮又同意了贾东风的奏本,让副都督闵高即日起程,坐阵飞仙关。

“都说圣意难测,呵呵,难测啊!”

郑雄踱到窗前,看着皇宫的方向,儒雅的脸上露出一丝极为奇怪的神色。

…………

甘凉郡的冬夜,总是黑得更早一些。

穆尔元成站在城门外,看着什么也看不到的雪夜,久久无声。

但他知道,在遥远的黑夜里,在无尽的风雪里,他的六万儿郎和大元帅应该已经抵近飞仙关了。

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十七年。

在这十七年里,他无时无刻不盼望能脱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却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兴奋、激动,而是显得极为平静。

这种平静当然源于信心。

只要王朝人不启动氹仙阵,大元帅一定可以破开飞仙关城门,让六万儿郎冲杀进去。

王朝是海,而他是一条久旱的鱼。

如果能破关入海,那便是海阔凭鱼跃。

…………

夜幕降临,松林深处连风都不能进入,只能听到簌簌的落雪声,显得平静而平和。

松林间的茅屋,也由此显得格外出尘。

被路小石和城东老街坊称为老牛头儿的铁秀红,往火坑里添加了些新柴,刨掉一些底灰,然后起身从墙上取下那根看着极像抽陀螺的放牛鞭,慢慢出了门。

似乎感觉到了寒意,他微微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襟才转身将茅屋门关好,最后背负着双手,慢慢向松林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像是吃食过后的老者在悠闲地散步,但每一步走下去,他的身体便已在十丈开外。

走过的雪地上,并没有落下任何一个脚印,哪怕是浅浅的、极细微的脚印。

邛州城东北面是山,也是当初路小石为他捉公麂地方。

铁秀红缓步而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山顶。

山顶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白发老者。

值此雪夜,山顶上看得并不清楚,但如果能有一丝光亮,那任何人都能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老者身上和身边都没有积雪。

仿佛有一个透明的大伞罩在老者头上,那些雪花落到他头上五尺之处便突然分向两侧,斜斜地滑落。

铁秀红站在老者对面,背负着双手。

风起,雪落。

在老者看向铁秀红的那一刻,山顶上风声骤起,呼啸如怒,奇怪的是雪花反而不随风乱舞,而是直直地落在两人之间。

这个过程极快,快得像是一个画面,眨眼之后,雪花又开始随风飘零,风声反而又弱了下去,渐渐回到了最初。

“现在出手,似乎早了。”铁秀红淡然说道。

“我知道。”老者的声音,听着比他的年龄更为沧老。

“那请回吧。”

老者晒然一笑,道:“我等得起。”

铁秀红也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急。”

老者缓缓起身,道:“莫怪我脸皮厚,毕竟我欠了别人恩情。”

“怪你倒不至于。”铁秀红想了想,看着老者说道:“令狐月,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你欠下的情是穆尔左的,不是穆尔元成的。”

“他是他儿子。”

“他也是他儿子。”

这两句话里有四个他,听着有些拗口,但说话的两人显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老者点点头,又道:“有理。”

铁秀红扬扬下巴,道:“回吧。”

老者不再说话,踏空一步,再踏出一步,眨眼之后,他便在空中踏出数十丈之远,然后飘落在另一个山头,微微一停,然后又踏空而去。

铁秀红面色如常,看着老者消失在雪夜里,便背着双手缓步而行,回到了松林茅屋。

先前添加的新柴才刚开始燃烧。

铁秀红重重地坐在火坑边,伸出双手接近柴火,不停地翻转搓揉,脸上洋溢着柴火的温暖。

第一百零七章 飞仙关破(上)

孔有忧很焉儿,至少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焉儿人。

瘦瘦小小的,背还有些佝偻。

但焉儿人出豹子。

身为王朝八大神将之一,他正是看着焉儿、实则拧的豹子,只要自己认准的事儿,那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轻言放弃。

比如驻守飞仙关。

他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王朝最可恶的那个家伙,早有调防他的意思,但他对此只是不屑地一笑。

拧人认死理。

王朝的兵制就是死理。

按照王朝兵制,纵然是皇帝陛下也不能直接给他们八大神将发令,而只能通过大都督和副都督执行。

王朝神将,只听令于大都督和副都督。

既然如此,那么大都督和副都督发不了令的时候,包括那个最可恶的家伙在内,谁也不能左右于他。

但这并不等于,他就会无视自己肩上的职责。

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他比任何时候还要尽职,就像他的结义兄弟王诗诗一样,一个镇坎营巡警十八郡,听是好听,实则是件苦差事,但王诗诗仍然做得任何人都无可挑剔。

驻守飞仙关十数年,他和他的镇离营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乱子。

今日是和镇震营换防的第一日。

尽管已是亥时末,他还是再一次登上了关楼,在风雪中细致地检查了明哨、暗哨,检查了军卒的刀枪箭弩,检查了氹仙阵的阵杵。

待检查完毕,风雪突然变大了。

孔有忧望着无尽的黑夜,脸上显得比平时更焉儿。

他身体出了问题。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会觉得疲倦,甚至浑身上下都有些隐隐的酸疼,但他知道自己的重要性,知道自己的身体便是镇离营军心的保证,所以对谁也没有提起。

此时检查完毕,他心里放松下来,这种疲倦感和疼痛感便越来越明显了。

这时,一名军卒上前来,禀告赤乌神骑的卓领十求见。

由于赤乌神骑的特殊性,在驻守飞仙关期间,他们应该在关道之后的营地待命,除了例行巡警,一般情况下神骑是不得擅自进入关道关楼的。

但这名军卒仍然前来禀告,一则他知道卓领十是谁家公子,二则知道神将对这位卓领十颇为喜爱。

果然,孔有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他如果空手而来,就让他滚蛋。”

军卒得令而去。

孔有忧说了这句玩笑话后,感觉身上的酸疼感竟似轻松了许多。

他确实喜爱卓领十,并准备在这次驻防结束后就升其为领百,但这并不是因为对方是卓家大公子,而是因为对方虽然是卓家大公子,但却没有一点大公子该有的诸如骄纵蛮横之类的毛病。

相反,卓领十不仅极其尽职,对人也极其和善,甚至对镇离营普通军卒都称兄道弟,闲时经常勾肩搭背一起喝酒。

想到喝酒,孔有忧嘴里顿生津液。

卓家到底是卓家,随随便便拿出的都是好酒,而自从喝了卓领十孝敬的那壶酒后,他竟是念上了,天天都想喝上一口。

当然卓领十也很聪明,以后还真的每天孝敬来一壶。

孔有忧喜酒,甚至在驻防期间也不禁酒,毕竟自己带的兵自己清楚,那些臭小子们晚上喝上一两碗,绝对误不了事,反而还可以御御寒、醒醒神。

不多时,卓伟匆匆而来,却是空手。

孔有忧半真半假地嗔道:“今晚风雪这么大,你小子竟然敢空手而来?”

卓伟嘴角带笑,回道:“禀神将,家父感念神将对属下的栽培,也佩服镇离营兄弟保家卫国的精神,特意从邛州城送来酒食犒劳。”

“放翁先生?”

孔有忧略有意外,道:“他竟亲自来了?”

卓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属下不敢相瞒,自从属下加入镇离营后,还未和家父见过一面……”

孔有忧恍然,毕竟他也身为人父,知道天下没有不爱儿子的父亲,何况自己这个属下是卓家大公子,那么放翁先生想来瞧瞧儿子也是人之常情,笑道:“那你赶紧去陪放翁先生,今晚我且饶了你。”

卓伟笑道:“家父也想亲睹神将一面,此时就在关道外。”

孔有忧略略思量,道:“有请!”

卓伟转身急去。

少时,关道那头一行人快步而来,约摸有两百来人,或抬或挑,满满都是酒罐食盒。

走在卓伟前面的是一位长须男人,一身黑锦长衫鼓风而舞,仙气十足。

孔有忧匆匆下得关楼,迎上前去,抱拳道:“放翁先生雪夜犒军,孔某感激不尽,有劳了。”

卓放翁笑吟吟地回礼,道:“早闻孔神将大名,心有仰慕,今日一见,颇感荣幸。”说罢侧身指了指,笑道:“粗食淡酒不成敬意,忘孔神将莫却。”

孔有忧哈哈一笑,道:“放翁先生说笑了,西蜀卓家的粗食淡酒,我可是想着就馋。”

卓放翁也是哈哈一笑,道:“孔神将放心,这些酒食只管让关楼的弟兄们放开吃喝,军营那边我已遣人送去,少不了的。”

二人又是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关楼上哨卒突然大呼:“敌情!有敌情!”

孔有忧神色一凛,道:“今夜着实有些不巧,放翁先生请回,待日后有暇,我再当面致谢。”

卓放翁微微皱眉,道:“既有敌情,我西蜀卓家岂可言退?孔神将应当知道,西蜀存,卓家存;西蜀亡,卓家亡。”

孔有忧早闻卓放翁也不是等闲之辈,卓家护卫也多是普通人不可比拟的好手,而且卓放翁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不再多说,急急上了关楼。

众人放眼望去,见黑夜里远远有着火光,星星点点像条蜿蜒的长龙,正在向飞仙关靠近。

孔有忧沉声道:“守。”

身边一名军卒转身,大声道:“守!”

瞬时,关楼、关道上一片刀枪声铿锵作响,一队队军卒交错跑动,或上关楼、或靠城门,或分立关道两侧,各归其位,刀枪森然。

这边军卒就位,关道那头又传来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却是弓箭手疾步而来,百余人有条不紊地跑上关楼两侧的垛口,余下数百人则半蹲在关道内,弓在手、箭搭弦。

卓伟向卓放翁行礼,道:“父亲,孩儿有军职在身,恕不能护在身侧,还望父亲多多保重。”

卓放翁正色道:“此时你我都是王朝人,没有什么父亲孩儿,更不可存此念想而疏忽了自己的职责!”

卓伟匆匆而去。

孔有忧亦正色道:“放翁先生大义,待敌退去,孔某定当与先生一醉方休。”

卓放翁微微一笑,转身喝道:“卓家儿郎听令,西蜀亡,则卓家亡,此值大敌当前,尔等当择紧要之处,协助镇离营兄弟严守,不得让敌军踏入飞仙关一步!”

那两百余卓家护卫给弓箭手腾地,分别退到关道两侧,此时听到卓放翁之令,齐齐吼道:“誓死严守,誓死严守!”

吼声中,数十名护卫奔至城门和关楼,余下则顺着关道拉开了距离,与关道两侧的军卒齐肩而立。

孔在忧见卓家护卫身手矫健,且有训练有素,心里也忍不住暗自感叹佩服。

黑夜色的火光越来越近,最后在关外数百步处停了下来。

孔有忧借着火把光亮细看敌军阵营,竟是绵绵无尽头,至少是数万之众。

这时,黑夜里传来一道声音,如闷雷一般,关楼关道上的所有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西羌关山尺在此,尔等若是开城投降,可免一死!”

第一百零八章 飞仙关破(下)

孔有忧微微动容,侧头对卓放翁说道:“关山尺竟然亲自来了,放翁先生请自小心,此战过后如果孔某有幸生还,必将还先生这份恩情。”

卓放翁看着孔有忧,轻声道:“没有以后了。”

孔有忧一怔。

卓放翁微微一笑,道:“孔神将近日来身体不适,本该多多歇息,何必要来受这风雪之苦?”

孔有忧神色一变,瞪目道:“你……你们竟是……”

卓放翁突然一掌拍出。

孔有忧虽然惊诧卓放翁的言辞,但毕竟是初神境高手,反应自然不俗,但他神念刚动,身体里的酸疼感便陡然加剧,动作也便缓了一瞬。

就是一瞬的迟缓,卓放翁一掌已结结实实打中他胸口,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像断线风筝一样飞出了关楼。

此变故突然,关楼上数名校督、校尉等将领微微一怔,也便被身侧的卓家护卫手起刀断,当场劈死。

关楼上的这些卓家护卫,有数人显然是忘形境身手,手劈校督等将领后,身形一闪便到了两侧的垛口,转瞬将弓箭手也尽数劈死。

关楼突变的同时,城门下和关道内的卓家护卫也纷纷动手,眨眼间完成夺刀夺枪,连斩身边数名军卒。

老话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这两百余卓家护卫竟都是进入化气境的修行者,其中还不乏忘形境强者,而军卒则只是普通人,又事发突然,纵然人数明显占了优,但却很快被卓家护卫砍杀得七零八落。

城门下一名校尉被砍断一只手臂,倒地后清醒而绝望地认清了眼前的情况——西羌大军在关楼外,关楼内却有贼人接应,飞仙关已经不能保了。

他从混乱中咬牙起身,拼命挤到城门一侧,想要按下氹仙阵阵杵,毁掉飞仙关,终止敌人阴谋,但独臂刚刚伸出,却被身侧飞来一刀砍断。

校尉怒目看去,觉得眼前这个大嘴的卓家护卫有些眼熟,但对方根本不容他多看一眼,刀锋一转便捅进他腹中。

“宋……宋……”

校尉含恨而死。

乔扮成卓家护卫的宋且德拔刀再举,冲着氹仙阵阵杵劈全力劈下,然后抬头向关楼上喊道:“卓叔,成了!”

卓放翁等人已完全占据了关楼上面,闻言后对着风雪黑夜里的那片火把,发出了一声长啸。

啸声刚落,关楼下便发出一声巨响,半尺厚的城门瞬间化成无数的木屑,夹着闭目障眼的尘灰,向关道方向喷涌而出,一条黑铁枪像蛟龙昂头一般从城门洞口飞出,又嗡然窜上半空。

铁枪瞬时飞过关楼顶端位置,又疾速而下,惊鸿一般在在关道内划过,所过之处,数十名弓箭手的胸口都被血淋林地贯穿。

关楼外杀声陡起,一黑脸汉子一马当先冲进关道内,那条黑枪像成功捉猎后想向主人邀功的鹰隼一样飞回到汉子手中。

汉子单手捉枪左右点刺,快如闪电,所过之处无一军卒能活,卓家护卫却无一伤亡。

汉子奔出十余丈之后,无数的西羌军卒从城门洞口蜂涌而入,竟是再没有守关军卒可杀,只管跟着汉子一路狂奔。

卓放翁大叫一声:“关大元帅,卓放翁来也!”身形一纵,便从关楼直接飞掠到汉子身后。

汉子微微勒马,回头道:“有劳放翁先生,此时不宜多说,先杀出去再说。”

卓放翁哈哈一笑,道:“大元帅只管冲锋便是,卓某早有安排!”说罢随着汉子继续向关道尽头掠去。

…………

镇离营的军营在关道外一里之处,镇神营将军接到守令后,极快地进行集结,数万人马训练有素,已超乎寻常的基本就位了。

将军正欲下令给赤乌马挂重甲待命,却见右侧马厩火光四起,两千赤乌马竟像是受到极度惊吓,冲进了军阵右侧。

赤乌神骑向来惜马如命,惊诧之下纷纷追逐、收拢各自的赤乌坐骑,场面颇有些混乱。

就在这时,关道内传来阵阵杀声,将军知道情势险急,下令暂弃赤乌神骑不用,先以步兵结阵待敌。

奈何关山尺和卓放翁从破关楼到冲出关道,只用了几个眨眼的时间,此时已率西羌大军从关道口疾奔而来,喊杀声震天。

将军见步兵结阵已然不及,当即大喝一声道:“诸将听令,不必结阵,先冲锋杀敌……”话音未落,却突然口吐鲜血,摔下马来。

卓伟闪身上了将军的马,高举血淋淋的双三刀,大声喝道:“孔有忧已死!神将已死!”

王朝每个神镇营编制都是一样,将领包括一名神将,一名将军,五名校督,十名校尉,五十名提刀,一百名提朴,余下则是没有官品的领百、领十。

军卒惊见将军被一名身着赤乌神骑制甲的领十砍杀,又听得对方说神将已死,不禁有些发懵。

其余那些校督、校尉等将领身处军中,各领其阵,此时又不能马上互通消息证实,于是再没有人能发出统调全军的军令。

一时间,数万镇离营显得有些无措,竟安静下来,只有远远的右侧军阵那些尚在逐马的赤乌神骑闹着动静。

就在这时,先前替大军送来酒食的数百名卓家护卫突然从左侧冲入阵中,见人就杀、势如破竹,军卒稍稍一滞后,本能地开始反击,于是场面再度混乱。

“嗡——”

一条黑乎乎的影子呼啸着飞进镇离营军中,像是瓜瓢舀水一般从军卒群中划过,军卒群中顿时现出一条数十丈长的笔直凹陷地带,周边却是血如水喷,甚至直接染红了空中的落雪。

凹陷地带两侧的军卒莫不骇然,但不及有所反应,便又听到一声闷雷般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西羌关山尺在此,降者不杀!”

只见一人一骑率先冲入镇离营阵中,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惨叫连连,紧接着后面无数的西羌军也冲至,如潮水一般将镇离营前阵前端淹没。

常言道两军交战勇者胜,镇离营军卒不缺勇气,但此时还没懵过,更主要的是没有神将、将军指挥,于是在经历几次变故后,再被西羌军卒这一波冲击,本就还没完全结成的阵形,便完全散了。

散兵无斗志。

左侧阵营的军卒死伤颇为惨重,余下的军卒面对卓家护卫本就有心力无,又有人瞟见半空中那条黑乎乎形似蛟龙的东西不断从人群中窜起,血水四洒,下意识地便开始向后躲避。

如此一来,他们也就成了镇离营这片大堤的蚁穴。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退而十人退,十人退而百人退,数万之众的镇离营,竟然很快便全部向开始后退、向后跑、向后逃……

关山尺喝令一声,西羌大军士气更足,奋勇追杀。

赤乌神骑全部是修行者,若两千骑聚在一处,则足以抵挡西羌军的任何一路冲锋,但先时多人追马而未来得及回阵,那些好不容易收拢了自己赤乌马的神骑,却见赤乌马后臀被火烧得血淋一片,不由得心疼而恼怒,也自耽误了片刻。

待抬眼望去,这些神骑发现大军竟已溃散,他们自己也无法再结阵,只得挥着双三刀单兵作战。

退却五里左右,溃逃的军卒已经可以放开脚步,速度便加快了,垫后的则有上千赤乌神骑,个个拼死抵抗,迟缓着西羌军卒的追击。

关山尺在黑枪穿杀了近二十匹赤乌马后,主动放缓了追击速度,于是西羌军不再和镇离营发生接触、撕杀,而是始终与对方保持着一里长的距离。

紧紧跟随,如附骨之蛆。

也来发个单章,说几句

起点大编辑说过,一部作品三十万没有签约就算彻底失败,那么这本书显然失败了。

不过这个失败应该是商业价值和受读者喜爱程度方面的失败,而不是其他。至少对我自己来说,不是失败。

我喜欢这个故事,也喜欢草儿,会继续写下去,而且会尽快把故事写完。

但这并不是说我就不会断更,就像今天一样,确实有事而不得不断更。希望断更次数不会太多。

第一百零九章 来不及了

镇震营驻在邛州城西北角。

军卒们换妨结束,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觉,而且又是适合睡觉的风雪夜,于是都早早熄了帐。

但校尉以上的将领还不能睡,他们还要制定休整期间的训练,而且是针对随时有可能打响的与西羌之间战争的训练。

寒风卷雪。

神将大帐内,灯火通明。

一众将军、校督、校尉等围成半圆,齐齐望着正北方那个眼角自带笑意的汉子。

汉子名叫蒋仁品,正是镇震营神将。

此时众将领虽然是齐齐望着蒋仁品,但他们脸上的神色都很轻松,因为现在等待神将定夺的并不是军务,也不是训练方案,而是一个他们没有想到但却很感兴趣的问题。

收不收酒肉?。

西蜀卓家送来大量酒食犒军,现正在营外等候能否进营的回令。

蒋仁品沉思了片刻,然后举眼看着众将,缓缓道:“你们也都知道,我和孔老焉儿的政见从来就不合,但这并不防碍我和他,包括我们镇震营和他们镇离营的合作,因为我们首先是军人,而不是政客。”

他环视众将,一幅慈眉善目的模样,再道:“而作为军人,我和他却有一点不同,也不认同他,那就是他……”

“孔神将爱喝酒!”

一名校督接了一句,惹得帐内笑声一片。

蒋仁品也笑了,点头道:“不错!我始终认为,军人就该有军人的样子,除非庆功或者调休,其他任何时间我等都不能沾酒。既然这样,那卓家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便是,请他们回吧。”

因为面相原因,蒋仁品看起来总是极其和善,好像万事不恼的样子,但帐内众将跟随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治军风格,那正是现在这个样子——笑语轻言而掷地有声。

八大神镇营都不缺粮饷,吃饱没有问题,但吃得有多好却谈不上,甚至普通军卒的口粮还不及赤乌马。

无论是军卒还是将领,真正能够吃大肉的机会并不算多。

众将虽然眼中有遗憾之色闪过,但并没有任何一人提出异议或变通,比如酒可以坚决不要,但肉是不是可以再商量一下之类。

一名提扑立即出帐,将神将的回令传了出去,谢绝了卓家的好意。

此事揭开,众将神色严肃起来,商议如何针对战争开展训练,一时间各抒己见、畅所欲言,直到子时才将意见归拢统一。

蒋仁品揉着眉心,道:“兄弟们回帐歇息吧,不过你们要记得,现在夜虽已深,但明早的晨训万不可缺。”

众将齐应。

但众人脚步还没移动,帐外便传来一声急促的军报声,紧接着一名军卒一头撞进来,大声道:“禀神将,飞仙关失守!”

众将大惊。

蒋仁品沉声道:“具体是何情况?

军卒道:“破关原因不明,但现在镇离营已全线败退,距离邛州城不足三十里。”

蒋仁品霍地起身,沉声道:“众将听令,人马弃甲,立刻拔营,出城迎敌!”

…………

邛州人对军队都很熟悉,尤其是城西头的街坊们,经常会看到镇离营或者镇震营的军卒,甚至经常会看到传说中的赤乌马。

以往的深夜里,就算偶尔被巡警的马蹄声惊醒,街坊们也是有口无心地报怨几句,然后就继续安然入睡。

但白天刚换防回来,深夜又出城,镇震营这样的异常举动还是让城西许多街坊家里的油灯都亮了起来。

不少人探出了头,或窃窃私语,或独自猜测,后来看到军列越来越长,竟像是全部镇震营都出动了,便渐渐有人出了门,拥簇在街道两侧。

不知谁听到了消息,说是西羌人攻破了飞仙关,于是挤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又间有声音吼着要杀光西羌人,于是人群便涌动了。

不断有人挤到军列两侧,随军而行,无论军卒如何劝说、斥责,竟是不听,后来竟有千人之众。

不少人边走还边挥舞着手里的柳刀,大叫着终于有机会可以杀西羌人了,一脸雄赳赳气昂昂的豪迈。

一名领十看着身边一位单衣中年男子,忍不住劝道:“大叔,这大雪天的你不冷啊?赶紧回吧,打仗有我们呢。”

单衣男子嘿嘿一笑,道:“终于盼着这一天了,我心里正热着呢!我若不亲手杀几个西羌狗,那才会感觉冷!”

领十无奈,将情况汇报了上去。

最终消息传到蒋仁品耳里,他没假思索便下了和那名领十相似的命令,意思是街坊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打仗是军人的事情,大家都散了吧,回了吧。

但新的消息很快又报上来,说是民众激昂,非要亲自杀西羌人,又说他们保证尽量离军队远些,不会妨碍他们行军。

蒋仁品皱眉想了半晌,终是默许。

急行七八里,蒋仁品远远见着一片火光迎面而来,但此处并不开阔,不能摆开布阵,弓箭阵先行阻击的战术也不能使用,他只得令传两千赤乌神骑列阵前方,后方大军则摆出最简单的冲锋阵型,只等赤乌神骑开道,便全力掩杀过去。

火光很快就到了眼前,却是镇离营溃部。

蒋仁品皱眉道:“王朝神镇营,何时成了这幅模样?孔老焉儿真是把王朝人的脸都丢尽了!”又沉声向身侧校督下令:“让出道来让镇离营撤退,但须从城外绕行,不得入城、惊扰了百姓!”

令传下去,镇离营溃兵也涌到了,不少军卒奔袭数十里,早有些疲惫,更生出了前路未卜的担忧,此时见着镇震营,顿时像见了亲人一样,哇哇叫着就扑了过来。

场面一度混乱。

蒋仁品喝令镇震营军卒维持引导,两千赤乌神骑岿然不动,当作了分流石,好不容易才将镇离营稳住。

片刻后,越来越多的镇离营军卒因为不再担忧,而羞惭之情便油然生起,闷头听着镇离营引导,开始有序后撤。

数万人的后撤并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蒋仁品紧皱眉头,略估着人数,后见差不多已撤了四万余镇离营军卒,才暗暗松了口气。

而他回头一瞧,却又差点发起火来。

原来混乱之中,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民众,竟混杂在赤乌神骑当中去了,火光之下人头绰绰,竟是不知其数。

他强忍怒火,大声道:“各位乡亲,各位街坊,打仗并非儿戏,请速速离开军阵!”

近处一名单衣中年男子走上前来,道:“蒋神将,我等是卓家护卫,平时也练得一些身手,此时正是为国尽力的时候,还请您允许我等随军杀敌。”

蒋仁品微怔,旋即坚定说道:“西蜀卓家我自然知晓,你们的身手我也不怀疑,但这毕竟是打仗,与你们看家卫院绝非一回事……”

单衣男子抱拳道:“还请蒋神将成全!”此话一落,至少有数百道声音同时响起:“请蒋神将成全!”

若是平时,倘或有人这样擅入军阵而不听招呼,慈目善目的蒋仁品一定会轻言细语地果断动用军法,但此时危急,他不想再生乱子,只得再忍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们杀敌,但请你们速速撤出军阵。”

单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看向蒋仁品身后,道:“可能来不及了。”

蒋仁品回头一看,暗道果然来不及了。

第一百一十章 驱羊

就这说话的功夫,镇离营步兵军卒已基本撤完,只是二十丈外还掉有数百赤乌神骑,再后一里左右,则是绵绵火光闪烁,西羌军已喊杀而来,不知其数。

蒋仁品到底是驻守一方的神将,虽然知道赤乌马一旦冲锋起来,极其势大力沉,这些自谓有些身手的卓家护卫必然会有死伤。

但若不冲锋便不能遏制西羌军的进攻,那样的后果便不仅仅是死伤这些护卫,而是会有难以数计的王朝百姓遭到罹难。

他不再对单衣中年男子说什么,当即传令下去,两千赤乌神骑缓缓起动,准备待镇离营那数百神骑退过来,便开始全力冲锋。

镇离营的赤乌神骑或死或伤或散,此时垫后的便只有约六百骑,一众神骑本就窝心窝火之极,此时陡见镇震营列阵以待,顿时杀气陡生,纷纷勒马拔向,掉回头来迎向西羌大军。

八大神镇营虽归各神将领辖,但赤乌神骑战法阵列并无不同,蒋仁品明白镇离营神骑的心思,于是迅速与后者汇合。

那些镇离营神骑已无将首,自觉该听镇震营神将号令,纷纷侧马让道。

蒋仁品喝马冲出前阵,见西羌军已近至两百步距离,正是冲锋的好时机,于是坚定地下令:“进!”

“进——”

两千多神骑齐齐呐喊,声势亦是震天,只是这震天的声音只是响起一瞬,然后就便成了杂声。

蒋仁品惊诧回头,心中顿时一沉,大概明白了孔老焉儿为什么会把王朝人的脸丢尽了。

原来身后那些自称卓家护卫的数百上千的民众,竟已与各自身边的赤乌神骑厮杀在了一起。

单衣中年男子正是卓家供奉桂树,他领着近千卓家护卫,在赤乌神骑欲动未动之际突然发难。

幸好赤乌神骑并不是普通军卒,个个都是化气境以上的修行者,虽然被突袭,但他们或硬抗、或躲闪,纷纷化险为夷,真正被卓家护卫得手的并没几人。

只是如此一来,赤乌神骑阵列便彻底乱了,冲锋再也不能!

就在心往下一沉的时候,蒋仁礼又突然感觉头皮一阵发麻,于是本能地回头瞟眼,盯见半空中一条黑枪正冲着他射下来。

他身形骤然倒飞下马,脚尖在雪水地上划出一道尺许深的沟壑,借力稳住身形,同时神念急动,手中双三刀像箭一般射出。

半空中叮地一声脆响,闪现火星少许,双三刀分成两截飞落,黑枪则微微一顿,然后又一头垂直扎下,将一名神骑连人带马贯穿,血肉喷洒一片。

“关山尺!”

蒋仁品失声惊道。

这一刻,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孔老焉儿为什么会丢了脸,并且知道自己必须要丢脸。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

这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他和孔有忧能够力抗的人!

他一拳打烂一名卓家护卫的脸,扯过其身边那名神骑,厉声道:“通令下去,后队变前队,急退眉山关!”又紧接着补上一句:“切莫进邛州城!”

不得不说,蒋仁品的决策十分果断。

在赤乌神骑已经不能冲锋的前提下,再面对威震天下的明神境高手关山尺,他知道绝对没有抵挡西羌军冲击的可能,那么后撤便是唯一的选择。

但怎么后撤却有两种选择,一是守邛州城,二是弃邛州城。

前者可守一时,但谁也不能保证,在明神境高手攻破城门之前,便有援军能赶来。甚至他也不能保证,在明神境高手的追击下,自己还能顺利进城。而不管哪样,后果都是将邛州城变成了战场。

后者是直退三百里,在敌进我退的情形下,过程中必然会导致神镇营的伤亡大增,但至少邛州城还能保全,因为普通民众对西羌军的威胁并不大,或许西羌军短时间内还顾不得进城。

那名神骑掠上近身的一匹赤乌马,不与任何人纠缠,狂奔着传令下去。

蒋仁品则拾起一把双三刀,大喝一声冲上去——西羌军已淹杀过来,但他没想到的是,最先迎向自己的不是西羌军卒,而是一个身着赤乌神骑领十制甲的年青人。

两把双三刀砍在一起,火星四溅。

蒋仁品身子一顿,怒目而视。

在冲向西羌军的一瞬,他便完全明白了,就是西羌军中杂着的和身后卓家护卫一样服饰的人,再加上关山尺这位明神境高手,便构成飞仙关被破而不是被毁的原因。

他是神将,更是王朝人,所以一念间明白过来后,他对这个身着王朝赤乌神骑制甲青年的痛恨,瞬时超出了西羌军,于是口中闷吭一声,手中双三刀疾射而出。

卓伟倒退数步,嘴角含血。

他不认识蒋仁品,但认识神将制甲,意外发现自己前面就是镇震营神将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因为他知道卓家不是投降西羌,是与西羌合作,而合作则要有合作的本钱,本钱越大,利益才会越丰厚。

一个飞仙关和一个镇离营的本钱,还远远满足不了他的渴求!

他早已达忘形境巅峰,以为自己有一战的本事,纵然不敌对方,也至少可以杀上几个回合,在西羌人面前再挣一些本钱。

但一经交手,他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差距是如此的大,不仅虎口破裂了,胸中更是气血乱翻,心中挫败感油然而生。

然而还来不及调整呼吸,他就惊惧地发现对方手里的双三刀已经到了自己眼前,来得如此突兀,来得如此狠厉。

“呯”的一声闷响。

卓放翁鬼魅般出现在卓伟身边,一拳击飞了距离后者鼻尖不足两寸距离的双三刀。

他挡在卓伟身前,沉声道:“不准离我左右!”

卓伟心有余悸,一边喘着浊气,一边使劲点头。

蒋仁品则是微微一怔,然后疾速后掠。

三人之间几个往来的交手,实则用时极短,在此时两军十万人的交战中,更是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人注意他们。

西羌军和夹杂在军中的卓家护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拼杀对象,或者一拼一,或者多杀一。

先时赤乌神骑还有人数多的优势,纵然桂树等少数护卫可以一敌数人,但卓家护卫整体上已被杀得渐呈守势,此时瞬间涌入无数西羌军卒和另外的卓家护卫后,赤乌神骑便立刻陷入被动,伤亡陡增。

蒋仁品后掠数丈,身在空中便瞟得更远、更开阔,将此状况看在眼中,但某处一个画面则深深刺激了他的双眼。

乱军之中,一人一骑如入无人之境,手中黑枪像蛟龙一样忽焉在左、忽焉在右,枪枪见血夺命,不断有赤乌神骑连人带马被挑飞。

那就是关山尺!

蒋仁品足一沾地,立刻在乱军中窜逡游走,一边击毙敌人,一边对赤乌神骑下令:“且战且退,尽量合拢!”

十数名神骑得令后不再与身边敌人纠缠,开始有意向后退杀,同时冲着身边的同伴再传令下去。

渐渐的,神骑后退靠拢了许多,顺道对其间的卓家护卫展开了以多杀少的围杀,直至最后杀光殆尽。

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最后方数百神骑的性命。

关山尺不知为何放慢了冲杀速度,而且似乎对杀马比对杀人更感兴趣,在他面前避走的神骑,他不会追杀,但出现在他面前的赤乌马,却无一幸免地被挑杀。

黑枪又一次刺入赤乌马的胸脯,高头神俊的赤乌马竟如小鸡一般被高高挑起,嘶声凄惨、血流如柱。

本已退后的神骑瞪目决眦,双手紧握双三刀腾身向关山尺劈来,但人还在空中,关山尺手腕一抖,枪尖上的赤乌马便像巨石一样砸中神骑,人马俱飞俱灭。

蒋仁品看在眼中,心痛欲裂,欲招唤身边数骑来齐力对抗关山尺,便是自己拼死也要为其他神骑抢得一些生机。

正在这时,他却听到身后马蹄声突然松动起来,心知一定是步兵终于撤远,给后面神骑留下了空间,于是转念下令后撤。

赤乌马本是快如风的存在,但此时地道窄,前后还没拉开距离,故而并不能马上发挥脚力的优势。

西羌军仍然能紧咬其后,仍然有接触、厮杀。

那条黑枪又如魅影样飞入神骑队伍上空,但并没有大开大合地刺杀,只是偶尔蜻蜓点水般穿透一名神骑,然后又飞昂而起。

如此反复不停。

这幅画面出现在风雪夜里,显得有些诡异,更有些悲怆

关山尺神色悠然,嘴带笑意。

这是他的战术,名字叫驱羊。

第一百十一章 白雪压松枝

后撤和溃逃,在行为上并没有什么分别。

至少在关山尺眼中没有分别。

前方溃败的王朝军队,就是他驱赶的羊群,可以替他踏宽道路,可以替他踏平前进路上的各种障碍。

悠然追出数里,关山尺面色突然一沉。

原来此处的地势开阔起来,前方的赤乌神骑向两边分散开去,速度陡然增快,瞬时便与他拉开了五十余步距离。

他刚刚斥马加速,却又猛地勒马停下,同时手中黑枪嗡然飞起——夜空里传来更加响亮的嗡然声,就像是突然飞来无数的蝗虫。

密密麻麻的箭矢自天而降,穿透雪花、划破寒风迎头落下。

黑枪呼呼飞舞旋转,刹那间搅绊格挡住了上百只箭矢,但却不能阻止数以千计的其他箭矢落入西羌军阵中。

“扑!扑!扑……”

无数利器插入肉体的声音、戳中骨头的声音、击中金属的声音,瞬间在关山尺身后响起,每一道声音都不算太大,但都让他心悸不已,而所有声音汇集到他耳中,更让他感觉像是被闷雷击中,脑中嗡嗡直响。

紧接着身后惨叫声四起,哀嚎一片。

关山尺瞪目回看,军阵如同一片被踩踏的麦田,其中那些黑漆漆的缺口和空地,代表着至少上千人的伤亡。

他心如刀割,咬牙下令死者暂不论,伤者就地等待救援,然后又令前进——此时赤乌神骑已拉出一里多的距离。

“放心吧,我一定会让王朝人血债血偿。”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些死去的军卒说着,那些军卒和身后任何一名军卒,都是跟随他十七年的好儿郎,他实有不舍。

但默默地说完这句话后,他心里又是一凛,因为他回想到了一个细节。

在他和赤乌神骑之间拉开五十余步距离的同时,箭矢便落下了!

这个细节让他心生忌惮。

他知道王朝箭矢的射程是两百步,也知道赤乌神骑突然拉开五十步距离只是瞬间的事情,那么他就不难知道,王朝人的箭,是在赤乌神骑还没有完全摆脱西羌军的时候,便已离弦。

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对目标距离的精确判断,需要对仰射时间的预估,还需要自己同伴的配合。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王朝神镇营各兵种之间的配合绝对默契,说明对方的指挥将领具有常人不及的胆略和经验,说明溃逃的羊群还没有失去反咬一口的勇气。

有了这些说明,那么西羌军今夜取得的胜利就并不能说明什么。

唯一能说明的,便是驱羊的战术必须要继续下去,必须要让王朝军队远远离开邛州城。

邛州城是他和穆尔元成一致定下的,作为进入飞仙关后的第一个营垒。有了这个营垒,西羌才能在关内站住脚根,然后东图。

但他和穆尔元cd知道,邛州城这个营垒,也极有可能成为孤城,反被王朝军队围困。

所以他们制定了驱羊战术,而且要把羊驱赶得越远越好。

幸好一里长的距离,仍然是驱羊的最好距离,而且赤乌神骑的速度再也快不起来,想来已追上了前方的王朝步兵。

关山尺暗松一口气。

很快,黑夜里露出了邛州城的轮廓。

溃逃的王朝军队没有入邛州城,关山尺并不意外,但经过城墙时瞟见城门似乎开了,却让他很意外。

卓放翁于混乱中抢了匹赤乌马,很有些得意,此时看着城门奔出来的数十人影,于是更得意,道:“关大元帅,我卓家已控制了城门,随时可以进城。”

关山尺内心微喜,道:“放翁先生立此奇功,我定当向陛下如实禀报。”

卓放翁大笑道:“卓某不敢居功,不过嘛……”他看了看身侧卓伟,再道:“如果大元帅闲暇之余,能指导一下犬子,卓某便感激涕零了。”

关山尺点道:“好说好说。”

二人齐头并进,轻言闲谈,不知不觉已绕过邛州城。

倚城墙南行数百步,便是官道。

官道以及两侧数十步距离内,完全没有积雪,露着黑乎乎的泥土,显然是被刚刚踩踏而致,从此可以想像出王朝军队是如何的落荒而逃。

关山尺看着前方赤乌神骑的身影,心情好起来,低声喝马提了些速,保持着不足一里的距离。

追得三里左右,关山尺突然扬起右手,令大军停了下来。

卓伟看着前方赤乌神骑的身影越来越远,皱眉道:“爹,为何不追?”

卓放翁沉默不语,似乎在想什么问题。

关山尺则面色肃穆,看向了一侧的松林。

松林远离官道,仍是白雪压枝,深处幽不可见,唯偶尔有风声从里传出,呜呜咽咽如人凄泣。

忽然,一阵寒风从松林飘出,雪花好像随之变大了些,纷纷扬扬,仿佛给黑夜又挂上了重重缦纱,又不停地随风舞动,让缦纱里的松林看起来显得有些恍惚,有些虚幻。

一名百户长有些沉不住气,上前道:“大元帅,我西羌儿郎士气正旺,为什么不追了?”

关山尺久久回过头来,道:“立刻清点伤亡情况。”竟是直接没有回应百户长的问题。

百户长无奈却不敢言,只得传下令去,全军清点伤亡情况,毕竟先时与镇震营交锋,以及后来被箭袭,也让西羌军损失不少。

过得半柱香时间,那名百户长满脸错愕地回来,吱唔道:“除了卓家护卫,全军共计一万三千余人。”

关山尺怔了半晌,心想大军足有六万之众,纵然先时损失数千,怎么会仅余这么点人?

他正准备喝令百户长再次清点,不经意向西边一瞟,不由得呆住了。

那边的夜空渐渐红亮起来,偶尔还可见浓烟卷动。

正是邛州城方向。

…………

局限性。

这个词的适用对象非常广泛,其中就包括镇震神将蒋仁品。

早先作出后撤的选择,固然十分果断,但他的判断依据还是有一定局限性,即是没有认识到西羌军卒和王朝军卒到底有多大的不同。

当然,这个局限性是蒋仁品避免不了的,因为就连关山尺都有着同样的局限性。

虽然与卓放翁一路闲谈,但关山尺驱羊的速度不算慢,毕竟始终咬住了王朝军队,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在这样速度的行军中,他的儿郎们竟半道扔下他,自己进了邛州城。

其时路过西城,某营某百户长忽见城门大开,怔了一下后就两眼发光,后来竟是一言不发,领着旗下百十军卒就拐了向。

此百户所后面的西羌军卒有些知道发生了什么,无奈城里的吸引太大,加上连续奔袭数十里,确实困乏不堪,于是也就装着不知而跟着拐了向。

再后面的军卒则就真的不知情况,跟着前面的队伍奔走就是,于是关山尺领着他一万多儿郎在前方乘胜追击,他后面的四万军卒却轰轰烈烈地冲进了城。

甘凉苦,甘凉寒。

被甘凉郡的苦寒困了十七年的西羌军卒,年龄最小的已早过了而立之年,最大的则逾半百,人生的追求和理想早就简而精了。

他们想要的不是财宝,甚至不是女人,而是肉、是酒。

城西的街坊们许多都没有重新睡下,听着门外动静奇大,还以为是镇震营回来,有些人便打开了门准备慰问一下。

但迎接他们的却是扑扑生风的弯刀。

西羌军卒蜂涌入城,沿街依次踹门,进屋便四处翻腾,寻酒觅肉,见着屋中之人则一刀杀之。

得偿心愿的军卒当即就开始喝酒吃肉,翻腾一遍却一无所获的军卒,则气恼地点燃了房屋。

四万余西羌军卒,便如四万余只饿狗凶狼,像潮水一般漫进邛州城的大街小巷。

从城西漫到了城东。

第一百十二章 这怎么了?

柳大户高兴得难以入睡。

自从妹子和那位柳姑娘回来,他俨然成了城东的有钱人,虽然难免有些软富的羞涩,但毕竟是富起来了。

唯一让他忧心的妹子的亲事,今日也算是正式定下了,那小子穷是穷了些,但只要对妹子好,也不算多大的事。

咱不差钱。

等下月初把妹子婚事办了,还真的就是万事大吉……他突然翻身而起,想着得去看看从文君坊购备回来的喜酒。

今天太高兴了,竟然忘了当场验查一下,万一狗儿那个狗东西多掺了水,明天还得去找掌柜的理论才是!

他可不想在妹子成亲那天,还被老街坊们笑话舍不得花酒钱。

点着油灯,靸着鞋来到院里,他看着院墙边那十数个酒缸,心里很是感概——以前想也没想过,自己家里也会存着这么多酒。

他把油灯放在院中石桌上,来到墙边,抱起一个较小的酒缸,将油纸盖掀开一条缝,凑近深深地嗅了下,然后笑着嘀咕道:“狗儿这个狗东西,还算有些良心。”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他纳闷道:“大半夜的,神镇营这是搞什么名堂?”但紧接着又察觉不对,因为似乎还有些叫声哭声……

“呯!”

院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两扇木门便开裂了,不等他反应过来,门口就涌进来了十数名手拿弯刀的男人。

柳大户有些发懵。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男人发出怪笑,一窝蜂地拥了过来,竟是谁也没管他,都去抱他身边的那些酒缸,撕开油纸盖便喝起来。

氐羌人?

柳大户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尽管还是懵懵愕愕,但双手却不由自主地举起了酒缸,然后重重砸在身边一个男人的肩上。

酒缸破了。

被砸中的西羌军卒怒目而起,一刀拥进了柳大户腹部,又一脚把他踹飞到石桌边上。他竟然不是因为柳大户砸他而恼怒,而是因为这个王朝人居然砸洒了这么大一缸酒。

柳妻和柳小户从屋内冲了出来,见着柳大户倒在血泊之中,哭叫着扑了过来。

但那名西羌军卒怒气未息,跨步过去就是两刀,将二人砍翻在地,才骂骂咧咧地回去继续喝酒。

柳大户双眼迷蒙,浑身无力,脑中却反而清醒了,听到妻妹的声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没有悲伤,只觉得纳闷。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颤颤地伸出手,把头上那盏油灯碰倒。

火油混着酒迅速在他身上燃起,又迅速顺着地上的酒痕燃烧到那群男人脚下……

“这是怎么了?”

柳大户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永远地闭上了迷茫的眼睛。

…………

金不换被惊得一咕噜坐了起来,瞪目看着窗外那些杂乱的火把、人影,喃喃道:“不是贼,是强盗!”

他衣衫都来不及穿,却没忘记拿起枕边的折扇,然后跳下炕头躲到桌子下面。紧接着卧房门被踹开,涌进他视线的是三双牛皮靴和三把弯弯的刀尖。

“氐羌人?”

金不换怔了一下,头脑竟是变得异常清醒,他猛地从桌子下面钻出来,飞奔着冲出卧房——三名正自寻酒觅肉的西羌军卒愣是没有反应过来。

在外面数名西羌军卒后知后觉的目光注视下,金不换像风一样冲到了街上,他并没有想过自己能做什么,但很确定在氐羌人进城的情况下,他自己必须要在豆腐刘家。

但刚一冲到街上,他就傻眼了。

满街都是四处跑动的氐羌人,疯了一样叫着吼着,见人就杀、见物就砸,远处则已是火光熊熊、黑烟浓浓。

“这是怎么了?”

金不换呆在原地,喃喃自问。

“王朝人!”

不妨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肩头,一名西羌军卒用生硬的王朝话,恶狠狠地问道:“酒在哪?肉在哪?”

金不换怔怔地盯着这个军卒,手中折扇像不听使唤似的自己飞起来,啪地一声打在军卒脸上。

军卒怔了一下。

“酒你妈!肉你妈!”

金不换像是突然发了狂,一边狠狠地骂着,一边瞪着双眼,将手里折扇不停打在军卒脸上,啪啪直响。

面对这个穿着亵裤、拿着折扇的王朝人,这名西羌军卒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竟是被打得连退数步。

另一名西羌军卒一脚踹倒金不换,又大笑着说那名军卒软弱得还不如刚下崽的母羊。

军卒回过神来,羞恼地举起弯刀,砍掉了这个发狂的王朝人的头颅。

…………

张老二一家十口,被两名西羌军卒用弯刀指着,蹲在装着豆子的箩筐边。

豆腐刘家不缺豆子,但缺酒肉。

二十多名西羌军卒把豆腐刘家翻腾了一个底朝天,却只搜出两块腊肉,气恼得将火把扔到了炕上。

刘老太婆眼看自己两口子辛苦一辈子的心血,便要付之一炬,不禁心痛而泣,看着刘老爹问道:“这是怎么了?”

刘老爹老泪纵横,摇头无语。

张老二双眼赤红,回头看着二老,沉声说道:“岳父岳母,请恕小婿不孝!”说完便霍地起身,将装满豆子的箩筐掀向身前的两名西羌军卒,然后一头扑了上去。

滴溜圆的豆子滚落一地,张老二和那名军卒一起滑倒在地,扭打翻滚。

另一名西羌军卒大喝一声,举刀上前,却也被豆子滑倒。

与此同时,豆腐刘家的老少男女在刘老爹一句“给他们拼了”的喊声中,纷纷扑了出来。

十数人在豆子上滚来滚去,很快将两名西羌军卒按在地下,但其他西羌军卒很快跑过来,一刀一刀砍在刘家老少男女的背上。

几个眨眼的时间,豆腐刘家全家都满身是血,再也没有谁能动弹一下。身下那些豆子尽被鲜血染红,像一颗颗的血泪珠儿。

…………

徐冬生浑身是血,但丝毫没有觉得疼痛,在一拳打倒一名西羌军卒后,他终于有机会抄起自己最顺手的铁锤。

“铛”的一声脆响,铁锤击飞一把弯刀,又顺势砸在一名西羌军卒的脸上,顿时血水鼻涕四射。

但另一把弯刀同时也砍在了他身上,在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又裂出一道寸深的血红口子,其内白骨隐现,触目惊心。

徐冬生铁锤杵地,喘着粗气,回头狠狠地瞪着那名西羌军卒,后者一怔之后,竟是莫名生怯,连退两步。

但铁炉旁边并不只有这一名西羌军卒。

又被两把弯刀砍在腰间后,徐冬生终是闷吭一声,扑倒在地上,铁锤撒手滚开。

那名被吓退的军卒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怯意,于是上前踩着徐冬生的后背,弯刀架在他的后颈上,嘴里喝道:“酒?肉?”

徐冬生突然咧嘴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翻起上身,双手抱着那名军卒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军卒发出一声惨叫,同时将手中弯刀刺进了徐冬生的脖颈。

徐冬生终于无力倒地,双目渐渐失去光采,喉头却仍在微微蠕动,一道含混不清的声音,和着鲜血从嘴角冒出。

“这是怎么了?”

第一百十三章 夜空下的火城

来到邛州城不久,穆尔紫烟便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都特别适合她淡淡的性子。

柴房旁边便是一个格外大的狗洞,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巷里的各种声音都可以透过狗洞清晰地传到后院来。

比如偶尔有夜行人的脚步声,比如间或巡警的马蹄声,比如小巷对面那个卖饼的大娘对她男人的喝斥声,甚至不知哪一家夜夜都会响起的呼噜声。

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声音而皱过一下眉头,更没有因此而向掌柜的提出换个房间的要求,反倒希望这些声音就一直这样,夜夜如常。

她向来珍惜这种夜夜如常的平淡和恬静。

但今夜的声音似乎有些异常?

起初她侧耳听了听,又很快睡下了,想着还是应该像以前第一次听到某种声音那样,等隔天夜里再看看。

如果隔天夜里还能听到这些声音,那么就说明今夜的异常也就是正常的了。

她放空思绪,让自己在隐隐有些异常的声音中,很快再次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并且迅速地穿衣起身,还将墙上的长剑取了下来。

她终于察觉今晚的异常,就是异常。

很快,文君坊的破门声和脚步声证实了她的判断,于是她打开房门,迈了出去。

院中风雪依旧。

但她却一下便已知道今夜的文君坊不再是以前的文君坊——门帘缝里透出了火光、晃动的人影,还传来亢奋的怪笑声,桌凳的倒地声,以及……惊呼声。

“狗儿!”

穆尔紫烟心头一紧,从柴房前飞掠而去,正想掀开门帘进入,不想门帘先一步晃动,随之一个人闷头撞来,正是狗儿。

狗儿夜里就在柜台后搭铺守夜,此时穿着单衣,全身都在发抖,但穆尔紫烟已经清楚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门帘内那数十名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和寒光偶闪的弯刀。

那是她不认识的,但却很熟悉的脸和刀。

“神仙姐姐快跑!”

狗儿发现自己撞着的人是穆尔紫烟,竟突然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把住门框,像是想将那些恶梦般闯入文君坊的西羌军卒挡在门帘后面。

但他刚刚做完这些动作,便再也不能动弹,双眼瞪着穆尔紫烟,嘴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快……跑。”

一把弯刀从他胸前透出!

穆尔紫烟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总爱冲人翻白眼,却对她永远是笑脸相待的少年的存在,便习惯而自然了。

这种习惯和自然让她感觉很温暖。

她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很喜欢这个少年无事就缠着她,问她一些她并不想说的事情;她很喜欢这个少年总是不听她的话,仍然会偷偷从厨房揣出一些牛肉细渣或者凉了的油炸胡豆,然后又害羞地塞给她。

她珍惜这种温暖,珍惜这个少年。

但这个少年就这样离开了,带着她的温暖,永远地离开了?

这不是真的,这是梦!

一刹那间,穆尔紫烟惊喜地发现,狗儿胸前的刀尖不见了,又调皮地扑过来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让她不忍松开手,抱着狗儿一起倒在了地上。

而在倒地的瞬间,她终于被近在咫尺的几声刀风惊醒,于是足底突然用力一蹭,抱着狗儿在雪地上滑出十数步,避开了三把砍下的弯刀。

狗儿死了。

清醒过来的穆尔紫烟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悲恸,却也不再是淡然,面对三四名冲过来的西羌军卒,她将狗儿平放下,手持长剑随风而起。

“噗噗噗!”

三声轻响过后,冲在最前面的三名西羌军卒嗯喉被捅出一个血窟窿,闷声倒地。

最后那名西羌军卒发出一声惊叫,想转身逃走,但刚迈出一步,后背便被长剑刺中,也是倒地而亡。

但这声惊叫后,门帘内涌出更多的西羌军卒,他们一眼看到倒在雪地里的同伴,脸上的兴奋顿时变成了狠厉,挥舞着弯刀扑上前来。

不大的后院很快就涌入三十多名西羌军。

穆尔紫烟守在狗儿身边,手中长剑飘忽刺出,不断有军卒倒地,脚下的积雪渐成血红。

片刻后,已有十余名西羌军卒被穆尔紫烟毙于剑下,但与此同时,涌进后院的军卒更多了,他们甚至不顾同伴尸体,踩踏着就冲杀过来。

穆尔紫烟不得不移换步伐,但她不容狗儿被任何人踩踏,所以一面挡住前方两把弯刀,一手探下去揽住狗儿的腰。

这个动作让她后背失去了防守,而针对她的弯刀却是四面八方,所以不可避免的,一把弯刀划破了她的后肩,飘出一丝血花儿。

这道伤口很小,对穆尔紫烟影并不大,但被看在周围的西羌军卒眼里,则像是狼闻着血腥一样,瞬间兴奋而凶残起来。

从进城到现在,他们遇到的都是普通百姓,纵然是极力反抗者,也不过是多几个人、多砍出几刀就能解决的事,但眼前这个紫裙姑娘的本事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随着地上同伴尸体的增多,他们虽然有着越来越强烈的杀死对方的狠厉,却也同样有着什么时候才能杀死的迷惑。

这道小小的血口,成了最明确的指引,围着穆尔紫烟的十数名西羌军卒仿佛相互通了气,果断地同时挥刀。

穆尔紫烟轻斥一声,揽着狗儿原地旋转,长剑前端剑气翻涌,将十数把弯刀尽数挡开。

但此时的西羌军卒已经红了眼,不仅被挡开的又再次劈刀过来,后面还有不少军卒把弯刀从同伴身侧刺入。

穆尔紫烟仍然能将十数把劈下的弯刀挡下,但却不能完全防住那些悄然刺入的刀尖,其中便有一把刺入她的手臂,令她手臂一麻,狗儿随之萎身落地。

“狗儿!”

穆尔紫烟心痛难忍,向着那把刺入的弯刀狠劲斩下,将其一断为二,但就在这时,另有三把弯刀又朝着她头顶劈下。

仿佛是错觉,飘落的雪花似乎凝滞了一下,那三把几乎就要劈着穆尔紫烟的弯刀诡异地缩了回去,而握着弯刀的三名西羌军卒则后仰倒下,将其身后的数名军卒压倒在地。

不及眨眼,穆尔紫烟周围的数名军卒以同样的姿势仰倒,眨眼间在她身周形成了一圆空地。

穆尔紫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瞟眼看见倒下的军卒胸口都插着一只黑乎乎的筷子,正自发怔之间,突然觉得肩头一紧,然后就飞身而起,来到了屋顶。

她侧头看了看,又看向院内,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悲恸之色,颤声道:“狗狗死了!”

许吾浪冷声道:“都死了。”

穆尔紫烟怔了怔,这才发现四周的街道上人影晃动,到底都是那些弯刀,到处都是那些熟悉的羊皮袄,而远处更是火光透天,其间怪叫声、大笑声混着惨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后院内一众西羌军卒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发懵,不管站着的还是倒着的,都定定地看着房顶,竟是半天没有人作出反应。

“小户姐姐!”

穆尔紫烟突然惊呼一声,飞掠到对面房顶,然后向着某处火光疾掠,但片刻后她又停在房顶,怔怔地看着下面某处,嘴角微微颤抖。

许吾浪悄然而至,道:“走吧。”

穆尔紫烟猛地回头,嘶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救小户姐姐?”

许吾浪声音突然提高,反问道:“你能救谁?你救得了谁?你怎么去救?”

穆尔紫烟呆了呆,这时才发现许吾浪身上甚至脸上都是血渍点点,不用想也知道对方做了什么。

她茫然地四顾,看着那些越来越盛的火光,越来越浓的黑烟,以及烟火中无数道人影,心中腾起深深的无力感。

许吾浪不再说话,一手拽着穆尔紫烟手臂,然后飞身掠过重重房顶,最后又刺杀了十余名西羌军卒,从城墙翻越而下。

他正想松开手时,又发现远处有大量火把闪动,正向城门而来,于是继续拽着穆尔紫烟转向北方疾掠。

直至山脚,他才松开了手,然后默默地看向邛州城。

那是夜空下的一座火城。

第一百十四章 态度

远远的火光映在穆尔紫烟脸上,让那两道泪痕显得清晰而晶莹,她双肩一直在微微颤动,口中反复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原因很复杂。”

许吾浪面色寒冷,轻声道:“但这笔血债,最终还是要记到氐羌人头上。”

穆尔紫烟怔了半晌,突然又看向许吾浪,道:“我就是氐羌人。”

许吾浪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半晌摇头道:“你只是柳烟,尤其是经过今晚以后,你在我心里就永远是柳烟。”

穆尔紫烟轻轻苦笑,语气却是坚定起来,道:“我叫穆尔紫烟,是北氐国兵马大元帅穆尔元仞的女儿,也是北氐国的平喜公主!”

许吾浪猛地侧头,死死地盯着穆尔紫烟,侧在身边的左手,更是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小弓,弓弦无箭却嗡然自响。

穆尔紫烟没有避开许吾浪的眼神,她那双泪光莹莹的眼里,慢慢充满平静、淡然,甚至还有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

“杀了我吧。”

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平静地说道:“替小户姐姐,替狗儿,替城东街坊们报仇。”

许吾浪紧紧抿着嘴唇,许久才缓缓回过头来,虚眼看着远处那座火城,冷声道:“你和太子的死有没有关系?”

穆尔紫烟微微点头,道:“如果你们王朝的太子,是被那个名叫草儿的姑娘谋害,那就和我有关系,因为她用的我的名号。”

许吾浪默然半晌,道:“抱歉!”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心中很是感激。

她从小就喜欢王朝的生活方式,也了解王朝人的性情,比如她就了解许吾浪,并不可能因为她说没有救过他,他就真的会这么认为。

王朝人有一句话,叫着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她相信许吾浪今晚救了她,在他自己心中不过是这涌泉中的一小滴水珠罢了,此时要说出报歉两个字,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付出了极大的勇气。

抱歉地杀人,这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真心道:“谢谢。”

但说完之后,她又怔住了,原来是许吾浪并没有杀她,而是转身走了,只在风雪里留了一句话。

“杀你并不解决问题。”

她怔怔地看着许吾浪渐渐消失在黑夜里,回到眼中不久的淡然、沧桑又化成了泪水,滚滚流出,留下满满的悲恸。

似乎是这些悲恸太过沉重,压得她站立不起,于是抱着双臂蹲了下去。手臂仍然在滴血,但她却不觉得痛,反倒是心里仿佛被扎了根刺,疼得难忍。

良久,她突然诧异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向周围的黑夜,口中喃喃自语道:“国师?”

…………

郁闷。

用这两个字形容关山尺的心情,最恰当不过。

计划中的营垒,就这样被自己的儿郎们烧毁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是被甘凉郡的寒风吹傻了,竟然忘了正是十七年前焚烧了甘凉郡的所有城池,才让他们生活得那么艰难?

偏偏还不能惩罚他们。

毕竟儿郎们自从西羌国建立后,他们留在北氐国的家人、牛羊都化为了乌有,一无所有地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纵然犯下这样的错误,也实在不忍心惩罚。

但王朝好像有句话,叫做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关山尺很不情愿用这样的王朝话来说自己的儿郎们,但除了这句话,他真的想不到有哪句话可以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数百儿郎竟然被自己放的火给烧死了!

这事儿听着是那么不可思议,但却是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事实。

那些人是最先进城的一拔,也最先发现卓家准备给镇震营犒军的酒食,于是当场吃喝起来,最后竟是大醉不醒,没能跑出他们自己放的、很快就越燃越烈的大火。

西羌儿郎本就没有多少了,战死一个便少一个,这么多年来关山尺一直不提强攻飞仙关,就是想用这次一样的里外合攻的方式,力争能少失去些儿郎。

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当然,这只是他郁闷的一个原因。

他没有对任何人讲,他放弃驱羊并不是由于后面的儿郎们擅离军列,而是由于那片松林。

那片松林很危险。

虽然他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危险,但他感觉得非常明显,那是一种自己绝对无法抗衡的危险。

所幸王朝军队也没有组织反击,竟是一路东去,退到了眉山关。

或许,这就是长生天的意志?

关山尺不确定是不是长生天的意志,但知道这样的境况一定不是皇帝陛下的意志,于是用了三天时间处理了死伤军卒的后事,又用两天清理收集了还能吃的食物,然后又遣人到松林探查两天,最后终于决定再度结集大军,挺进眉山关。

途经松林,他暗自松了口气,那个风雪夜的危险感觉没有再出现。

…………

蒋仁品同样郁闷。

邛州城被焚被屠,他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郁闷的是到现在都不明白,当时他还能用其他什么办法替代那个弃城的选择。

当天夜里肯定不可能组织反击,因为孔老焉儿竟然已经战亡了,数万人的镇离营群龙无首,他不能放任不管,却无力指挥调度。

重要的是面对明神境高手关山尺,他没有信心组织有效的反击。

好在三日后,副都督闵高到了眉山关,还令龙羽军将军青胜蓝暂代镇离营神将之职,暂时稳住了军心。

但反击入侵的西羌军,还需要时间。

副都督可以令人暂代神将,但正式任命必须要有皇帝陛下的圣意,所以现在镇离营仍然存在神将令有不畅的隐患,不能冒然出兵。

再者赤乌神骑伤亡太大,镇离、镇震两营共计四千神骑,现在人马健全的竟然只剩下了两千有余,需要从其他神镇营调度充济。

而最让蒋仁品郁闷的是,军情到了这一步,朝廷还没有明确的态度。

…………

奉天殿满满数百人,态度不一。

皇帝郑淮脸上的孱弱之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甚,似乎连端坐龙椅都做不到,只能歪斜无力地靠在那里。

晋王郑雄脸色铁青。

丞相贾东风满脸义愤。

其余朝臣则若有所思,若有所想,各自神色不一。

李梨亭沉默良久,终于跪拜道:“陛下,臣有察人不明之责,误将西蜀卓家卓伟和东临宋家宋且德摘取到赤乌神骑,请陛下治罪。”

郑淮似是没有听见。

贾东风向龙椅举礼,道:“李尚书此言差矣,当初摘取卓伟、宋且德二人,是因其在稽考中的表现突出,人非神仙,谁又能提前预见其怀有不轨之心?”

他瞟了瞟郑雄,哼道:“倒是晋王殿下,难道此时不该有话说说?”

郑雄闻似未闻。

贾东风向龙椅跪下,义愤道:“陛下明鉴,自从虞乐元年开始,晋王便主张联氏抗羌,可时至今日,不仅没有抗羌,反倒让西羌打进了飞仙关、屠了邛州城,晋王自然难辞其咎!”

郑淮还是像没有听见。

郑雄铁青着脸,冷声道:“丞相真是好记性,竟然还记得虞乐元年的事情,可本王在虞乐十年便提出,应当由冉大都督坐阵飞仙关,倒是你一再上言,要留两位都督在京,以便应对北氐,这些你就忘了?”

“别吵吵了。”

郑淮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都是朕的不是!”

群臣肃然。

郑淮黯然道:“留两位都督在京,到底是朕同意了,怪不得丞相。不过事已至此,还是说说怎么退敌吧?”

郑雄道:“有闵副都督坐阵眉山关,关山尺不足为惧,但镇离营没了神将,实无战力,臣建议速调镇巽营替换镇离营。”

贾东风道:“臣以为不妥!镇离营失了孔有忧,却有青将军代行神将之职,自然不乏战力,倒是镇巽营远在东境,路途遥远,匆忙上阵,哪还能保证战力?真不知某人是如何想的!”

“对了!”

郑淮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重大事情,竟然坐直了身体,瞪眼看着众臣,道:“卓家叛逆,可都缉拿归案?”

第一百十五章 代价

郑雄微微一滞,低头不语。

李梨亭偷瞄贾东风一眼,欲言又止,而后者则瞬间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仿佛先前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许逐波迟疑出列,道:“回陛下,卓放翁蓄谋已久,早将其家眷私财转移出逃,家中下人也多被遣散,现在正在追捕之中。”

郑淮冷哼一声,道:“西蜀卓家里通敌寇,罪恶滔天,三服之内皆当斩首,朕予龙羽军现刑之权,不必等到秋后议决!”

许逐波领旨,又道:“东临宋家又该如何处置,请陛下喻示。”

郑淮虚眼想了想,道:“听闻宋且德不过是宋家庶子,家主宋笑天和其嫡长子宋祖德向来都是忠良之人,更没参与此事,万不可错杀滥杀。”

许逐波应声退下。

郑淮长出了口气,又歪斜身子半躺着,道:“朕乏了,退朝吧。”

郑雄忽然抬起头来,朗声道:“陛下,眉山关军情紧急,镇离营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力,还请准允镇巽营火速调防。”

贾东风则立刻正色道:“陛下,万万不可……”

“行了行了。”

郑淮看着是真乏了,皱眉站起身来,道:“西羌大军不足六万,纵然镇离营不济,难道镇震营也无力一战?若然如此,那把他们都撤回来好了!”说罢便拂袖而去。

群臣退朝。

郑雄默然出宫,却被贾东风从后面追上,后者微微笑道:“殿下,你我都是臣子,当为陛下解忧,朝堂之上语言多有不逊,还请殿下体恤知晓,贾某并无私心。”

郑雄亦微微一笑,道:“本王岂会在乎这些区区锁事?兵部许校由在碣山当着那么多名人士子骂本王奸贼,难道本王就因此治了他的不敬之罪?他还不是照样升了官,增了禄?”

贾东风面色不改,道:“殿下宽宏大量,非常人能及,贾某佩服之至。”

郑雄笑容更甚,道:“丞相为王朝殚心竭虑,也令本王十分佩服,若非眼下军情紧急,本王倒想请丞相喝喝茶,闲聊半日。”

贾东风正色道:“殿下军务繁忙,贾某自然也不敢闲着,东临杭城出了十多条人命的大案,贾某当尽力督办,不将凶手绳之以法,又哪有心思喝茶?”

郑雄依然含笑,道:“丞相所言甚是,传闻我王朝的漠阳郡王竟被东临宋家谋害,本王自然不信!待击退西羌,本王第一件事便是全力缉拿元凶,澄清谣言,别让宋家受了委屈。”

贾东风拱手,微笑道:“愿殿下心愿得偿。”

郑雄哈哈一笑,大步而去。

…………

二皇子郑坚放下手中书巻,起身走到许逐波身前,笑吟吟地问道:“父皇有没有同意二叔的意见?”

许逐波回道:“陛下不允。”

郑坚点点头,叹道:“意料中事。”又看着许逐波,面色变得郑重起来,问道:“邛州城伤亡如何?”

许逐波道:“镇离、镇震两营共损赤乌神骑两千,军卒亡……”

郑坚摆摆手,道:“我问的邛州城的百姓。”

许逐波怔了怔,回道:“邛州城两万六千户,共计九万五千余人,只有……”他瞄了瞄郑坚,低声道:“只有不足千人逃出了城。”

郑坚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痛吗?”

许逐波又怔住了,瞟见郑坚正用一手紧紧抚着自己的胸口,赶紧猜忖道:“痛!”

郑坚点点头,有些释然地说道:“长痛不如短痛。”

许逐波这下连猜忖也不能,只好默不作声。

郑坚看着许逐波,脸上又涌出朴实的笑容,道:“许游走,辛苦你了。”

许逐波连道不敢。

郑坚踱回去拿起书巻,先是细细地摊开,然后竖起中间一页书纸,最后平平举在眼前,口中说道:“许游走,你说说这页纸为什么总是摇摆不定?”

许逐波道:“因为有风。”

“为什么有风它就要摇摆不定呢?”

许逐波没有回答,脸颊微微泛红。

“回吧。”

郑坚收回书卷,坐回到竹椅上,朴实地笑道:“如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以后就不要来了。”

…………

许随流整襟理领,冲着贾东风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贾东风小意地搀扶起许随流,笑道:“许提及何需行此大礼?其实并非老夫怀有私心,而是我王朝正值多事之秋,极需许提及这样的栋梁之臣!不瞒许提及,本来依老夫之意,当升你为游走方宜,无奈晋王殿下对此似乎有些意见,老夫也只好委屈许提及了。”

许随流道:“多谢丞相栽培!”

贾东风请许随流入座,笑道:“唐河许家皆忠良,老夫钦佩得紧呐,不知许老先生可还康健?”

许随流答道:“家父尚健,多谢丞相关怀。”

贾东风哈哈笑道:“许提及切莫如此拘谨,老夫府中的大门可是随时向你敞开的,你就当作是自己家里好了。”

许随流含笑应下。

贾东风摇头叹道:“你们兄弟二人如此大材,许老先生恐怕是为难了,哈哈,便是老夫也为难,真不知道该疼你们谁更多一些。”

许随流谦虚道:“丞相言重了,其实家父最疼的是我三弟,但我那个三弟年幼不懂事,竟认为家父对他太过苛严,屡有逆反之举。”

“哦?”

贾东风笑了笑,道:“既然年幼,那终有成长之时,许提及不用忧心。”说罢喝了口茶,又轻描淡写地说道:“果然是百姓爱小儿,想来许老先生也会将千眼阁交给你那三弟掌管?”

许随流微笑道:“千眼阁仍由家父掌管,虽然交待大哥和我可调动一部分,但事实上家中诸多暗千倒愿意跟着三弟,说是畅意。”

贾东风微微点头,叹道:“畅意!畅意好啊!”

…………

燕城。

一只寻常鸽子扑扑落在皇宫某处檐角,咕咕叫了几声,又展翅飞到一只白润如玉的手掌上。

秦政从鸽子脚上的竹管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卷,瞟了一眼,然后扬手把鸽子放飞出去,自己则面见了穆尔元雄。

穆尔元雄把纸条看过,不禁满脸惊喜,道:“军师,这么快就获得了消息?”

秦政道:“那是因为关山尺比我们估计的要快。”

穆尔元雄又将纸条看了半晌,道:“事态的发展竟然如此出乎我们所料,难道是过去多年,王朝的赤乌神骑已经不是当年的赤乌神骑了?”

秦政道:“赤乌神骑当然还是赤乌神骑,只是我们没有料到的是,西蜀卓家也会参与进来。”

穆尔元雄迟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渡江南征,和关山尺遥相呼应?”

“陛下!”

秦政看向穆尔元雄,道:“不管飞仙关战事如何,镇乾、镇兑两营可一直驻守在风凌渡,并没有因为西边的战事而有任何异动。”

“那军师的意思是?”

“意思是关山尺并没有伤及王朝的根本,战事到了眉山关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发展。”

“那我们……”

“我们自然还是隔岸观火。”

“可我有些担心,如果这次真是一次灭掉王朝的机会……”

“陛下!”

秦政再次看着穆尔元雄,却不再说话,面具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说不清意味的光泽,竟让穆尔元雄莫名羞惭。

他自嘲地哈哈一笑,道:“这师莫怪,我这就是欢喜过头了,竟忘了我们早已拟定的计谋。”说罢又是嘿嘿一笑,道:“我们就继续观火,看看到底是火烧了王朝,还是王朝灭了火。”

秦政道:“结局不会有任何意外,肯定是王朝灭了火,而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王朝为了灭这把火,最后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一百十六章 忍与不忍终离别

“草儿!”

“哎!”

“渴了。”

“哦。”

正在绣花的草儿神念微动,身侧的茶杯便平平地腾空起来,眨眼后飞到两丈开外的大树下,一滴茶水都没有洒出。

路小石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初神境高手,想想当初卓伟身边那个单衣中年男人,想想连胖子口中的青大将军,简直不得了了,所以过去半个月,他还是忍不住随时都想嘚瑟一下。

此时本已伸出手去接茶杯,但他又半道虚晃一下缩回手来,与此同时,腰间软刀嗡然弹起,像条跃出水面的鱼,端端将横面接在茶怀下面。

草儿似乎早有所料,抿着嘴偷偷一笑,那茶杯突然飞扬数尺。

路小石怔了一下,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软刀随之跃起,再次贴紧茶杯。

茶杯再飞,软刀又贴……

路平远远地看着二人,眼中满是爱溺和幸福,最后看着那杯茶水已尽数洒落,而茶杯和软刀还在空中你追我逐,她又微微叹了口气。

她知道儿子是怎么来到扶桑岛的,也就自然知道他一定不知道儿子的下落,少不了为他的担心而纠心,但她又舍不得、也不放心儿子这么快就离开,难免有些愁思难却。

正有些出神,那个茶杯和软刀忽地飞到了眼前,她伸手隔空一揽,软刀便飞到她手中,茶杯却套在刀尖上,滴溜溜地转着。

“娘你这就欺负人了,赶紧把刀还我!”

“平姨,我们斗地主吧!”

两个小家伙同时飞掠过来,但表达的想法却完全不同,她笑着看了看二人,还是觉得应该满足草儿。

路小石不高兴了。

其实他也不是不高兴,而是害怕。

这半个月来,草儿这丫头对斗地主简直入魔了,不管是饭前饭后,也不管是睡前睡后,只要看见他,必然是满眼期待地问:“斗地主吗?”

开始他还是矜持地有求必应,毕竟除了斗地主也没什么可娱乐的,但五天便抵了一千两银子的欠帐后,他就开始推诿了。

只是他越推诿,草儿越渴望,甚至渴望得有些可怜巴巴。

路平心有不忍,也猜着儿子所谓的欠帐是什么意思,便从屋角墙边搜出了一些金叶子,说了大家不用抵帐,直接现过现。

那些金叶子大概有三十两,路小石靠着它们硬撑了三天。

自那三天过后,他已经不是因为害怕抵欠帐或者输金叶子而不想斗地主,而是真正的因为怕输而不想斗地主。

他连自己都骗不过,自从斗地主以来,他赢的次数绝对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草儿看到路小石又断然拒绝斗地主,先是神色一黯,马上又变得极为坚定,一溜烟跑进屋,又一溜烟跑回来,手里捧着满满的金叶子,认真道:“给你。”

“不要!”

“为什么?”

“这和吃软饭有什么区别?”

“吃软饭……”

草儿似乎是在想这是什么意思,最后迟疑道:“很好。”又想起自己要改掉说话不清楚的毛病,赶紧补充道:“对肠胃很好。”

“那斗地主对肠胃好吗?”

“……好吗?”

“当然不好!”

“哦。”

“不好为什么还要斗地主?”

“哦。”

草儿总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想不通是哪里不对,歪着脑袋思索着,小脸蛋儿上满是认真。

路平忍着笑,正要张口揭穿儿子糊弄小姑娘的蹩脚伎俩,却又突然看向了路小石和老张的住处,神色也变得有些落寞,轻声道:“到底要走了。”

路小石正纳闷路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听到老张从屋内发出一声清啸,然后看到他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不及眨眼,又站在他们身前数步之外。

路小石瞪圆了双眼,他现在是初神境高手啊,而且门口距离他们这里至少有五十步距离,他竟然没看清老张是怎么过来的,简直就是瞬移!

老张气色红匀,小眼中精光隐闪。

路平勉强一笑,点头道:“破了。”

老张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深深吸入一口气后,才道:“破了。”

草儿眼神茫然,还在想哪里不对。

“破了?”

路小石突然像见着鬼一样,大叫道:“老张!老张!你晋到明神境了?我靠!明神境啊!”

老张小眼一虚,笑眯眯地说道:“刚刚破境,还不够稳定。”

“瞧你嘚瑟的!”

路小石笑了,真心为老张高兴,道:“晋境就晋境嘛,还谦虚什么不够稳定,和我玩转移话题不是?”

“对了!”

草儿突然想明了,看着路小石说道:“你就是转移话题了,我说的是斗地主,和肠胃没有关系。”

路小石尴尬而不失稳重地一笑,道:“这就对了嘛,什么事儿多动动脑筋,总能想明白不是?”说着赶紧跨到老张身边,一口气请教了十数个关于破境的破问题。

草儿气嘟嘟地撅起了嘴。

路平看看路小石的背影,又看看草儿的模样,不知怎么的觉得心里一软,眼泪就流了下来。

草儿看着路平哭了,被狠狠吓了一跳,但手里捧着金叶子又不敢乱动,慌忙中只知道一个劲儿地保证,以后再也不找路小石斗地主了。

路平被逗笑了,柔声道:“草儿,你以后会想平姨吗?”

草儿想也没想,使劲点点头。

又过去了十来天,老张所谓的境界彻底稳固了,路平也终于说出了离别。

老张不用说,王妃再亲也没晋王亲,自己为了破境已然耽误了不少时日,实在有些归心似箭,所以听到路平的话后,二话不说便应了。

路小石也早有离开扶桑岛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现听到路平主动提出,他先意外地感觉有些不舍,但也很快便愉快地答应了。

倒是草儿没来由地很伤感,纵然路小石信誓旦旦地说回去就帮她寻娘亲,她也还是闷闷不乐。

不管是急迫还是不舍,又或者伤感,又经过两日的准备,三人终于踏上了归途。

由于天气转凉,海风转了向,加上扶桑岛又没有像样的船,路平便让三人向北穿行,一直走到扶桑岛的最北端,然后翻越一座北冰崖,再渡过一条极窄的海峡,便可以回到王朝大陆。

北冰崖其实就是一座终年积雪的山崖,像臂弯一样将扶桑岛北部围住,不仅山势陡峭,且连一条羊肠小道都没有,故而成了扶搡岛的一座天然屏障。

寻常人自然只有避开北冰崖,坐船登岛,但对于两个初神境高手和一个明神境绝顶高手来说,翻越北冰崖不算太难的事情。

翻过北冰崖后,路小石三人砍了几根滚木,用藤条捆绑固定成筏,很容易地便渡过海峡,踏上了对岸的大陆。

向西走了数里之后,老张和路小石都觉得周围环境有些似曾相识,然后先后记起了早先登陆的那个地方应该叫做回龙滩,曾经属于王朝的辽东郡,但现在却已经是北氐国境土了。

三人竟到了北氐国。

第一百十七章 暧昧的姿势

“应该距离燕城不远吧?”

路小石上一次跟着老张到这里的时候,还不足五岁,记忆已有些模糊。

“嗯,西去一五十百里。”

老张却已经记得很清楚了。

“燕城?”

数日来闷闷不乐的草儿,突然有了些精神,道:“是我住的那个燕城吗?”

路小石一直不知道草儿为什么不高兴,问了几回也问不出结果,只得作罢。但身边老是有这么一个不高兴的人,难免会让自己的心情也高兴不起来,早就企图改变一番。

此时见草儿精神了,他赶紧配合地说道:“当然是你住的那个燕城,想回去看看?”

草儿果然高兴了,道:“回去!”

老张没反对,反正要到霍青城也得先向西行,不绕路。至于进不进燕城,或者说让不让草儿回去看看,那就到时再说了。

三人继续向西走了十余里,远远看到登岸以后的第一个城镇。

老张和路小石轻车熟路,在城镇外神不知鬼不觉就找到了一个隐蔽之处,然后路小石领着草儿原地歇息,老张则悄摸摸地溜出去,并且很快就抱着一堆氐羌族样式的裙、袄、靴之类的回来了。

老张和路小石像过去十多年那样,想也没想便要把自已扮装成当地人,而他们根本就没担心过草儿,毕竟人家就是在北氐国长大的,只要随便换件衣裳便行。

但不经意问了一句,二人才骇然知道,草儿竟连一句氐羌话都不会说,而且这丫头说什么都不肯穿那些散发着浓浓膻味的、十分破旧的氐羌衣服。

“草儿啊!”

路小石一边穿着羊皮袄,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咱们可是要去燕城,你说你穿这么漂亮干什么?万一你家先生认不出来是你怎么办?听话,赶紧换上,这不都是你以前穿过的吗?”

草儿看着地上的一堆破衣袄,肯定道:“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

路小石知道草儿在北氐国皇宫长大,肯定是对这些旧袄嫌臭嫌脏,于是堆起笑容,亲切道:“草儿,咱们不是没银子吗?我向你保证,等我赚了银子,马上给你买新的。”

这时他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把扶桑岛那些金叶子揣几片来,只是他和老张流浪惯了,多半都是走哪住哪、遇啥吃啥,并没有养成刻意带银子的习惯。

后来牛鬼蛇神跟着,那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越发对身上有没有银子没了概念,否则离开扶桑岛时,他纵然嫌难得带而故意不拿金叶子,也少不了会对自己来一番视金钱为粪土的肯定和表扬。

路平倒是为儿子想得周到,吃的用的穿的啥都打成了包裹,唯独没有往包裹里塞些金叶子,当然不是她忘了,而是怪她身为晋王妃、身为海皇的徒儿,压根没有用银子的机会和想法。

草儿突然有些羞涩,道:“我有银子。”说完在怀里摸索半天,然后把拽紧的拳头伸到路小石面前。

路小石诧异地看着草儿松开拳头,见掌心里竟然正是两片金叶子,不禁喜道:“我的好草儿,干得漂亮!”

草儿羞郝道:“忘了还平姨。”

路小石一把抓起金叶子,放进嘴里咬了咬,满意道:“还她作什么?你没见她都是随手丢在角落里,哪里用得着?”

老张也不多言,因为北氐和王朝不一样,用金子交易在民间虽然也谈不上随处可见,但到底不像王朝那样显得稀有、突兀。

路小石揣起金叶子,看着草儿说道:“咱们穿的可以买新的,但你从现在开始不能说话,嘿嘿,反正你以前也是小哑巴,以后也就继续当哑巴。”

“我不是!”

草儿果断地回绝,然后再补充:“我不是哑巴。”

路小石对这个原则问题肯定不会妥协,但可以迂回,嘿嘿笑道:“有氐羌人的时候,你尽量别说话,不然被他们发现我们是王朝人,我们就危险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欠我的几百两银子怎么办?那很可能你就永远还不上了,你就成了赖帐了,是不是?”

草儿怔道:“是。”

路小石试探道:“能不说话吗?”

草儿肯定道:“能!”

协议达成,路小石很快把一片金叶子用了出去,不仅换来氐羌女子的新羊皮袄、皮靴,还连骑带牵的搞回来三匹马。

待城镇远了,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路小石将草儿叫过来,教她学骑马。不过片刻之后,他就要暴走了。

这丫头明明是初神境高手,在马脑袋上飞来飞去都不是事儿,为什么安安稳稳坐在马背上就那么难?

看着草儿紧紧拽着缰绳,身子歪来倒去又要飞起来,路小石恼火地先行飞身上马,双手从她腰间伸出接过缰绳。

“看仔细了,缰绳不能勒得太紧,不然马儿不知道你的意图……对对对,想变方向的时候,你就勒紧这边,再松开……对对,保持住!”

言传身教半个时辰,草儿终于能单独驾驭缰绳了。路小石好几次偷偷松开手,观察了下,确定这丫头到底学会骑马了,方才暗自松口气。

到了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些异样——自己竟紧紧抱着草儿,而且还是极度暧昧的姿势。

一念至此,他赶紧缩回了手,身体也向后仰,但这个姿势和视角,却让他感觉更加异样。

草儿换上了氐羌女子的开襟羊皮袄,但头上仍然甩着乌黑发亮的马尾辫,有些不伦不类的野性张狂,同时也有些正二八经的英姿飒爽。

雪白的羊绒把她本就白晰的脖子映衫得更为白晰,此时细汗泌出,看着竟有些晶莹如玉的感觉,更时不时会有淡淡的体香,随着马尾辫的摆动而透散出来,遇风便化成了青青的气息。

路小石有些出神,更觉得有些庠。

最后发现是草儿的马尾辫拂着了鼻孔,他终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同时赶紧纵身下马。

骑到自己马上,他仍然莫名有些心虚,瞟了草儿一眼,见后者完全没注意他已经不在身后了,脸上全是紧张和兴奋,那条青春飞溢的马尾辫比后面那条真的马尾甩得还要厉害,不觉又有些出神。

不经意一回头,他瞟见老张抄着双手,身体随着马蹄轻轻摇晃,小眼不知是闭是睁,嘴角却挂着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的笑意,于是赶紧干咳几声,大声鼓劢草儿骑得好,骑得漂亮,明天就能超过老张了。

当日无话,不过是三人夜宿野外,路小石莫名讨好老张,坚持要他老人家睡中间,以免着了凉,以及睡前顺带和草儿重新算了算欠帐之类的杂事。

次日午时初,三人到了燕城。

老张主意已定,此时路过就行,不必进城,但这头才刚和路小石商量,那头草儿已经轻喝一声,骑着马儿嗒嗒地冲城门去了。

城门当值的是迷莫,在索图被王朝人偷袭身亡后,他便接任了青狼营百户长一职,也正因为如此,他比索图更为尽职——或者说是警惕。

此时,他警惕地虚起了眼睛。

眼前这名骑马而来的女子,虽然身着氐羌服饰,但头发却不是氐羌女子那种千丝辫式样,而且面容白净,没有氐羌女子都有的那种腮红。

最重要的是,这名女子的眼神很古怪,没有一丝氐羌女子见着军卒时会有的神采,也没有一丝王朝女子见着军卒时会有的怯意。

目中无人!

迷莫终于想起了这个词儿,随即就想到了谁会在北氐国城门前目中无人——当然只会是那些偷袭、突袭城门军卒的王朝奸人!

他霍地拔出弯刀,指着草儿,喝令左右道:“拦下!”

第一百十八章 不该说话

草儿非常高兴。

说她一直生活在北氐国皇宫里,只是路小石根据她的描述而作出的分析判断,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那个殿室到底是哪里。

至于燕城大的街,她更是只路过一次,而且还是坐着马车,但这个城门她记得很清楚,那时正好有风吹过,车帘半掀。

这就是燕城。

她满心欢喜欢的看着城门,当然就不能同时看着城门下的人。

包括迷莫在内的任何人。

听着喝斥声和弯刀出鞘的声音,她低下头来,迷茫地看着那些围上来的北氐国军卒。但看清楚对方的眼神和表情后,她就有些不高兴了,想着就看看城门,你们这么凶干什么。

只是她答应过路小石,在氐羌人面前不能说话,所以就只好紧抿嘴唇,倔强地盯着对方。

路小石和老张慌不迭地过来。

二人还隔着十数步远便跃下了马,满脸谦卑的笑容,满嘴流利的氐羌话,直道长生天保佑的兄弟们,大家好,这事儿是误会了误会了。

迷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前这个自称是克落部的老头应当不假,但这小子却有些可疑,毕竟氐羌人极少有长得这么秀气的男子。

不过当这秀气男子半遮半掩地塞来一片金叶子后,他又释然了,当初踏上王朝土地,不管是北氐军卒还是一般的氐羌族人,都抓了大量王朝女人当奴隶,说不得这小子就是这个克落部老头和某个王朝女人生的崽。

但对于这个不说话的女子,迷莫还是不放心,用氐羌话问道:“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还不下马?”

路小石笑容灿烂,用一种“男人之间的事还用说吗”的眼神看着迷莫,道:“刚买来的,不怎么会骑马,放在马上才跑不了。”

迷莫恍然,又将草儿看了看,同样用男人之间的眼神看着路小石,咧嘴笑道:“这女人生得好看,还有股野性,够味……”又皱眉道:“她怎么不说话?”

路小石面带遗憾,手里比划着,哇哇半天,摇头道:“当然是个哑巴了,要不然也买不回来。”

“路小石!”

草儿听不懂氐羌话,不代表就看不出路小石比划的意思,当初在邛州城外雪山上,她只是不想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在路小石自以为是说她是小哑巴后点了点头。

后来再遇到路小石,这种骗人的事儿就成了让她感觉羞愧的事儿,实在不能容忍提及,在扶桑岛她就已经声明过了。

此时见路小石还提这事儿,她真有些生气了,再一次严正声明道:“我不是哑巴!”

迷莫怔了一下。

路小石和老张没有因为草儿突然说话而傻眼,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而是同时做出了动作。

路小石是一脚踹翻了还在发怔的迷莫,老张则是顺手一提把草儿拎下马,再和路小石同时向城内冲去。

不错,他们是向城内冲去,而不是向城外退开。

自打城门遭遇王朝人偷袭,穆尔元雄虽然驳了穆尔紫檀要打过江去的狠话,但对城防还是加强了戒备。此时不仅城门口有迷莫等军卒把守,城两侧还有骑兵巡例。

路小石和老张当然早就看清楚这些情况,而且知道氐羌人擅长骑马,如果向城外跑,那少不得一番你追我赶,还得时时防着从背后射来的箭矢,实在太累了。

进城就不一样了,人多的地方就像是一湖水,他们就像是跃进湖水中的鱼,哪哪儿不能藏个身?等天黑以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城,不比什么都强?

草儿是身不由已,路小石和老张则是心有灵犀,先是朝着人多的地方掠去,在一片后知后觉的惊呼声和谩骂声中又闪进了一条小巷,再从小巷掠上房顶,越过十数重房檐后,落入一个有着假山的小花园。

先是侧耳听了听,确定小花园里没有人,路小石又从假山后探出头瞄了瞄,然后缩回头来,冲着老张作了个安全的手势。

老张这才松开草儿,又舒服地靠在墙上,虚起了小眼。路小石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着等待天黑。

只有草儿拘谨地蹲着,一会看看老张,一会看看路小石,过了片刻,她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该说话。”

“说就说了,多大回事儿啊!”

路小石没有生气,而且他也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不生气,但安抚了草儿以后却突然回过神来,不禁恼火地捅了捅老张,道:“老张!你是明神境高手,是世上绝顶的高手啊!怎么还是老样子,一遇着了事儿,就只想着逃呢?”

老张嗯了一声,又倒嘶着凉气儿,喃喃道:“是啊!”说完看着路小石,二人同时扑哧笑出来。

习惯成自然。

二人的以往岁月就是流浪的岁月、逃命的岁月,老张尽管自己早有着初神境身手,但他不敢、也不愿让路小石受到任何的危险,所以遇着事儿的第一念头便是逃,可劲儿地逃。

正是风雨飘摇十七年,贪生怕死成自然。

可明神境是什么概念?那不仅仅是比初神境高出了一个境界,而是真正返入先天的绝顶高手,几乎脱离了普通人想象的束缚。

不说当年的夏起、蒙烈,就说正在兵逼眉山关的关山尺,在普通军卒面前,那不就是虽千万人任吾往来的活生生例子?

老张不知道关山尺已打到了眉山关,但对当年夏起和蒙烈在七里峡一战却清楚得很,不禁有些感概,唏嘘不已。

路小石不能容忍老张这幅多愁善感的模样,低笑道:“我突然有了灵感,给你作了首诗,要不要听听?”

草儿眼睛一亮,似乎很感兴趣。

老张则明显兴趣不大,但还是点了点头。

路小石清了清嗓子,认真道:“这首诗的名字叫‘壮哉老张’,咳咳,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就算一起上,老张也通吃!”

草儿一脸茫然。

老张则微微点点头,道:“小石啊,你作了这么多年的诗,就今天这首还有些意思,够大气!”

路小石自己都笑了,揶揄道:“说你胖还喘上了?还通吃呢,脸上不烫?”

老张笑眯眯地回道:“诗是你作的,我脸为什么要烫?”说完却突然伸手示意,让路小石安静下来。

路小石紧跟着也听到了异响,偷偷从假山缝里瞄去,见一氐羌男子正从屋内出来,手里拎着一叠羊皮。

“怎么是他?”

路小石暗自奇怪。

这时屋内又跟出来两个氐羌男子,也是拎着羊皮,和先前那男子一起,将羊皮架在东侧的木架上,铺展开来。

路小石向老张和草儿努了努嘴,站了起来,背着双手踱出假山,笑吟吟地说道:“三位兄弟,咱们可是他乡遇故知啊!”

三名男子吃了一惊,但看到路小石后,眼神中又复杂起来,有些惊喜,有些迷茫,又似乎还有些鄙夷。

路小石完全没在意三名男子的眼神,一边招手让老张和草儿跟过来,一边冲着三名男子亲热地笑道:“都到了午时了,是不是该整些酒肉出来,好好招待我这老朋友?”

他确实认识这三名男子,但老朋友三个字明显过了,因为三名男子正是在稽考中被他和连赤联手淘汰的湖川郡时有运、中州郡莫松和不知来自哪里的吴名。

时有运三人听到路小石这样说,果真没有显出见着老朋友的喜悦,但眼神也不再复杂,唯留下恍然和慎重。

时有运道:“先前城门口闹事的就是你们吧?跟我来。”说罢领着路小石三人进了屋,又挪开一面装着皮货兽骨的木架,开启了一道暗室,进去后又将木墙掩起来。

路小石赞道:“好地方,谁想到这墙中还有墙?对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时有运三人互视一眼,同时抱起了拳,但嗫嚅着却迟迟开不了口。

原来今年稽考过关的奇少,路小石便不说,而卓伟、宋且德等人也各有各的关系和安排,最后竟是没有一人去作探子。

但由于西羌和北氐动作频繁,王朝对探子的需求增多,兵部最终出格选任了一些考生,时有运三人便作为军方探子,潜伏在了燕城。

三人已经知道眼前这个路公子的真实身份,作为军人当然要给王朝的漠阳郡王见礼,但又难以接受漠阳郡王是那个人的儿子的事实。

最后还是时有运开了口,道:“我们是兵部探子。”又有些不自然解释道:“因为通过稽考的人太少,所以……”

路小石压根没想这么多,见时有运这样说,大大咧咧笑道:“稽考就如同窗,大家都是同窗兄弟,有酒有肉尽管上来。”

探子本就要掩饰身份,加上郡王两个字又叫不出口,时有运给莫、吴二人递了眼色,也就还是以路公子相称,随即备了些酒食来。

时有运给诸人满了酒,自已端起杯来,却没有敬路小石,而是默然倒在了桌下。

路小石可惜道:“时兄,酒可是好东西啊,怎么能这样糟蹋?

时有运不语。

吴名迟疑解释道:“路公子,运哥这是在告慰邛州城百姓……”

“邛州城?”

路小石霍地跳了起来,问道:“邛州城怎么了?”

时有运有些惊诧,道:“你竟然不知道?邛州城被西羌屠了城,十万人只有不到一千人逃了出来。”

路小石呆了。

第一百十九章 都不要走

他脑中嗡嗡直响,诸如狗儿的白眼、金不换的折扇、徐冬生的拳头等等,就像连环画似的在他脑中闪过,嘴巴大大张着,却许久没有空气进出,直到老张轻轻在他头顶拂了一下,才突然重重呼出了一口浊气。

他抬头看着时有运,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时有运默而不语。

莫松愤然道:“当然是因为关山尺!这厮真是把修行同道的脸都丢尽了,堂堂明神境高手,竟然对普通人大下杀手,还像有病似的,专给我们赤乌马过不去。”

吴乐闷声道:“明神境高手很可怕,而不要脸的明神境高手就更可怕,孔神将和蒋神将根本就挡不住那个不要脸的。”

路小石不甘道:“那我们还有冉大都督和闵副都督,他们也是明神境高手,就对付不了一个关山尺?就任由西羌狗作恶?”

莫松和吴名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时有运则似笑非笑地看着路小石,道:“冉大都督和闵副都督是明神境不假,但他们既然是王朝的正副都督,那便由不得他们。”

路小石皱眉道:“你把话说清楚!”

时有运直直盯着路小石,道:“你不清楚,但我们都很清楚,谁不知道朝堂之上有位丞相,有位晋王,他们素来就是争权夺利的死对头,为了一己之私,谁也不想让对方推荐的人坐阵军中,你让两位都督怎么办?你让他们怎么去对付关山尺?”

路小石心中哀嚎一声,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闷了半天,越发感觉不自在,侧头对老张和草儿道:“我们走!”

草儿立刻站了起来。

老张看了看路小石脸色,也迟疑着站了起来。

时有运怔了一下,语气缓和了,道:“路公子且慢,自从我们袭击了城门守卒,现在燕城防务极严,你们先前又在城门闹开了,这时候满大街都是氐羌军卒,肯定走不了,等晚上我们送你们出城吧。”

路小石闷声不语,划拉开木墙便向外走,时有运三人只好跟上。

经过几道转折,路小石等人来到了外间堂铺,但他还没有开门,便听到外面响起军卒跑动和吆喝的声音。

老张拉住路小石,轻言细语道:“这时候出去必然有一番纠缠,我的意思倒不是怕几个氐羌人,但总得花费时间不是?到头来时间耽误了,你想赶去邛州就反而晚了,不如还是老样子,晚上再走?”

路小石没有说话,但终于还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半晌,他突然问道:“草儿呢?”

众人相互看着,大都是一脸茫然。

吴名哦了一声,迟疑道:“先前我好像见那姑娘拐去了南角,我以为她要去茅房,也不好意思问。”

“坏了!”

路小石霍地跳起来,心急火燎道:“这丫头肯定是听说要走,就赶着去见她的先生了。”

时有运三人赶紧领着路小石和老张,到了茅房喊了一通,果然无人应答。

路小石一头扎进茅房,确定草儿确实不在,反倒冷静下来,出来对时有运说道:“你们身份特殊,一定不要暴露,我们有办法脱身。”说完也不顾时有运三人的反对,便和老张先后掠上房顶。

老张虚眼听了下,示意路小石向某个方向掠去,果然很快就看到了草儿。

被围困的草儿。

大街上涌满了氐羌军卒,足有五六百人,密密麻麻的人头和弯刀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空地——也不能说是空地,毕竟地上躺在不少氐羌军卒,洒着不少鲜血。

草儿一对秀气的拳头舞得呼呼生风,将攻到身前的弯刀长枪尽数砸回,一柄尺余长的小剑在她周身飞绕穿行,不时从军卒堆里带起一道触目的血水。

路小石在房顶上一眼看清战况,瞬时放心了,拍拍老张肩膀,道:“这回记得咱是明神境高手啊!”

老张犹豫道:“你们才说了关山尺不要脸,现在又让我干这事儿?”

路小石佯嗔道:“他是杀人,你是救人,能一样吗?”

老张叹道:“也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石头。

路小石很有些无语,不知道老张为什么喜欢拿石头当武器,人家草儿好歹也接过了路平赠送的飞鱼剑,他一个明神境高手却一点都不知道注意点形象。

“嗡——”

小小石头飞掠而去,发出闷雷般的响声,所过之处,氐羌军卒纷纷倒飞开去,不少军卒层层叠叠摔倒在墙边,硬生生在并不宽大的街上留出一条通道来。

路小石目瞠口呆地看着老张从房顶踏步而下,悠悠然顺着通道走到草儿身边,又拎着她飞身回来。

街上数百军卒突然安静了,像一群伸着脖子的鸭,齐齐看着房顶三人。那枚小小石头在军卒们头顶盘旋了一圈,又飞回到老张手中。

老张羞涩道:“高调了,招摇了。”

路小石则是灵光一现,满心喜欢道:“北氐国的明神境高手是穆尔元仞,他远在霍青城,这燕城还有谁是你对手?要我说啊,咱今儿就来场大闹燕城,最好把穆尔元雄给斩了,替邛州城的老街坊们报仇!”

老张瞪了一眼,道:“你行你来!”

“呜——”

街上一名军卒到底反应过来,吹响了牛角。

很快,街道两端又有不少军卒涌过来,同时,远处房檐上陆续出现人影,飘闪着向这头赶来。

老张把石头放进怀里,道:“赶紧走吧,北氐国的修行者,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少,别以为你到了初神境就了不得。”

路小石悻悻道:“初神境怎么了,逃命总绰绰有余吧?”

草儿忽然拉着路小石衣袖,弱弱道:“我要去看先生。”

“看他作什么?”

“问他。”

“问他什么?”

“他教我的功夫,为什么有问题。”

“草儿,现在情况紧急,咱们得先走,等下一次来玩的时候,我再陪你去问先生,好不好。”

“……不好。”

“嘿!你还欠我银子吧?”

“……欠。”

“不听话了是吧?”

“……听。”

“那还不走?”

“想走可不容易!”

一道声音远远传来,而声音还没落下,街对面的房顶上便出现了一个黑袍男人,与路小石三人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

老张神色微凛,因为连他都没看清楚,这个男人是如何到了这里,但尽管心中惊诧,他身体却并不迟缓,轻轻斜出一步,挡在了路小石和草儿身前。

“先生!”

草儿突然伸长脖子,叫道:“我是草儿。”

面具男人正是秦政,听到草儿声音后,似乎有些意外,隔了半晌才道:“草儿,你娘亲找到了吗?”

草儿有些委屈,道:“没有。”

“你仇人找到了吗?”

“没有。”

“那你回来做什么?”

“哦。”

草儿有些沮丧,扯了扯路小石衣襟,道:“我们走吧。”

“你可以走。”

秦政微微扬头,再道:“这两个人不能走。”

草儿看向秦政,一双秀眉微微蹙起,眼神则无比坚定,道:“他们不走我也不走!”

秦政沉默片刻,最后冷声说道:“那就都不要走!”

第一百二十章 神秘的先生

“走!”

在秦政最后那个走字响起的同时,老张突然厉喝了一声。路小石没有一丝迟疑,拽着草儿飞掠而起。

老张在喝出这声的同时,怀中那枚小小石头不知何时出现,袭卷着雷霆之势射向秦政。

两处房顶只隔着一条街,不过三丈远的距离,石头则疾如闪电,按说眨间便能击中秦政。

但事实上石头才射到街道上空,下面一名军卒手中的弯刀便脱手而飞,突兀地出现在石头前面。

呯的一声闷响,石头冒出一团雾状的粉尘,向后上方弹出数丈,弯刀发着嗡嗡的颤抖声,向后缩退了数尺。

两侧屋檐霹雳夸啦一阵脆响,无数的木屑、瓦砾像雨一样疾速射向下方,翻滚的尘灰瞬时掩盖了街道。

尘灰下面一片惨叫。

数十名北氐军卒被齐齐震倒在地,又被大小不一的木屑、瓦砾击中,不少人瞬间瞎眼烂嘴或缺臂少足,血肉模糊一片,惨不忍睹。

那名不知道弯刀为什么脱手而去的军卒,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口鼻和眼角的鲜血便被挤压射出两尺之远,瞪目而死。

路小石和草儿刚刚掠起,便感觉背后突然出现小山般宠大的冲击力,甚至能感觉到空气被压迫得有些发热。

二人根本来不及沟通,但却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应对方式,即是将上掠之势强扭为向前的冲刺。

如落叶遇狂风。

二人闷吭一声,身体在空中翻转数圈,飘飘荡荡又速度奇快地飞出五丈开外,才开始下落。

路小石胸中气血乱翻,眼睛却瞟着一处房檐近在咫尺,顺手一探,竟死死抓住了。但他另一只手仍然拽着草儿,二人下落的重量让檐角支撑了不到眨眼的功夫,便咔嚓断裂。

正在这时,老张鬼魅般出现,将二人托住后平稳落到街上,却又一言不发,一手拽住一人,飘闪而去。

路小石但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眼中竟是花花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虽然胸口气血翻涌得难受,他却忍不住想喝出一声牛逼。

但牛字都还没有喝出,他眼前就突然清晰了,而且骇然发现城门就在眼前十数丈开外。但更让他诧异的是,城门口静静地立着一个男人。

那个戴着面具的黑袍男人。

老张松开二人,踏上一步,沉声道:“会死很多人。”

男人原地没动,冷声道:“那又如何?”

此时城门内本有大量北氐军卒正在跑动调度,一些百姓早吓得退缩到街道两边,而路小石等人近似凭空出现般停在街上,让百姓和军卒都惊诧莫名,场面一下安静了。

秦政突然双臂一展,他两边数丈开外各有一名军卒手中的弯刀和铁枪又脱手飞出,随即停在他头上五尺之处,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老张迟疑了一下,然后右臂斜斜伸出,一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石头也停在他手上方五尺之外。

秦政微微扬头,道:“草儿,你过来。”

草儿指着路小石,道:“他呢?”

秦政顿了顿,道:“我最后说一次,你过来,否则会和他一起死。”

草儿摇头道:“我不过来。”侧头看看路小石,又向秦政解释道:“先生,我还欠他银子。”

秦政似乎有些没明白,半晌没有说话。

路小石突然笑了,拍起软刀手腕一抖,刀身响起一串好听细吟声,像是欢快的战歌。

逃命当然是必须的,但逃不掉的时候,那便得套用老张说的那句经典:想要贪生怕死,就得先把对方杀死。

至于能不能杀得死,那总得杀过再说。

他看着草儿,认真道:“别这样说嘛,搞得我好像吃软饭的!”

草儿抿嘴一笑,道:“怎么又是吃软饭啊!”

秦政似乎被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气到了,突然哼一声,双臂狠狠下划,头上的弯刀和铁枪尖啸着飞出。

铁枪直直冲着老张飞来,但在空中被一枚小小石头截住,在碰撞出令人汗毛倒竖的脆响后,各自后扬丈许,又掉头疾出撞击在一起,呯呯声不绝于耳。

弯刀则像箭一样,端端射向路小石。

草儿猛然踏前一步,手臂舒展,藏在袖中的飞鱼剑破空划出,迎向弯刀。但两者还没有接触到,飞鱼剑便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在空中突然一滞,又飘飘下坠。

弯刀没有受到任何阻滞,瞬间便来到路小石身前。

草儿惊呼一声,却又来不及转身,瞬时有些呆住了。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道阳光。

今年燕城的气候也有些特别,连邛州城和眉山关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这里却连一片雪花都没有落下,天上始终布满厚厚的云层,阴晦而寒冷。

但这时真的出现了一道阳光,像夕阳突然从云层中透出一样。

阳光一冲而出,将弯刀罩住,而弯刀则瞬时像一条被冻住的鱼,刀身极细微的抖动,却不能前进半分。

夕阳照。

路小石毫不犹豫地使用这招刀法,倒不是他相信它能抗住那柄弯刀,而是他确定避开弯刀还要更难一些。

但他马上就知道了,草儿的这位先生,实实在在比老张还要厉害,在同时用神念控制弯刀和铁枪的情况下,不仅让老张脱不开身,还有着让他硬抗不了的攻击力。

在任何人眼中,他这招夕阳照惊艳地防住了弯刀,但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到弯刀从空气里透过来的力道,是何等的可怕。

阳光一闪而逝,弯刀倒飞回去,跌落在地。

路小石同样倒飞回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角马上泌出一道血丝。但他没有任何迟疑,忽然弹身而起,软刀斜斜刺出——他眼角一闪,似有一个人影欺来。

“挟持我!”

软刀刺出的同时,他耳中听到这样低沉而清晰的三个字,想也没想便将手腕一抖,让软刀扭身从那人影脖子侧绕过,自己顺势跨步上前。

那人十分配合地大叫一声,身体却不露痕迹地向路小石靠来,被后者搂个正着,软刀也架在了他脖子上。

这个变故看似复杂,但实际只是一瞬之事。满脸惊慌的草儿还没跑过来,老张也才怒目回看。

“军师救我!”

被路小石挟持的是一名年约五十的男人,此时突然向秦政大声呼救。

秦政轻喝一声,地上的弯刀和空中的铁枪嗖地飞回去,盘旋在他头顶,他面具下的眼睛微微虚起,意外道:“慕容先生?”

男人正是大元帅府管家慕容奇,满面惊慌,声音都有些发抖,道:“军师救我,慕容奇一定感念军师救命大恩!”

秦政沉默良久,头上那把弯刀和铁枪突然坠落在地,口中缓缓说道:“我不想为难草儿,也不想慕容先生受到伤害,你们走吧。”

老张和草儿已赶到路小石身边,三人听到秦政这么说,竟是直接架着慕容奇便向城门走去。

老张和路小石遇到这样的情况,处理方式从来都很简单,既不会向对方提出诸如“为什么”之类的废话,也不会真的就完全相信对方没有诈。

他们的经验或者教训高度统一,如果眼前有机会则一定要抓住机会,但也不能因此给对方任何机会,所以绝对不可能马上就把手中的人质交出。

草儿则更简单,你说让我走我就走。

三人拥着慕容奇快步走出城门,见先前三匹马不知被谁拴在城门侧,便跃身上马,路小石将慕容奇横在马背上,喝马疾驰。

跑出三里许,路小石见后面果然没有任何追兵,方勒马将慕容奇放下,抱拳道:“多谢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慕容奇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不过你们若是想渡江,怕是不能了,除非从七里峡绕过去。”说罢便向路小石三人挥挥手,大步向城门走去。

“这风范!高人呐!”

路小石看着慕容奇的背影,由衷赞叹一番,但他也不矫情,立刻再度喝马疾驰,直至一口跑出五十余里地,才让马儿缓下来,皱眉问道:“草儿,你先生是什么人?”

草儿想了想,道:“就是先生。”

“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不知道。”

“多大年纪知道吧?”

“不知道。”

“那是王朝人还是氐羌人呢?”

“不知道……哎哟!”

草儿满脸遗憾,道:“我忘记问他问题了。”

路小石无奈地看向老张。

老张默默摇了摇头。

………

ps:这几天有事,可能要断更。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何时出兵?

秦政一回到皇宫,身上那种稳压明神境高手老张,同时还能把路小石逼得嘴角出血的强悍气势就全然不在了,又变成以前那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而且是一个应该患有面疾的文弱寻常人。

穆尔元雄显然知道秦政不是寻常人,毕竟国师步青云都表现出敬重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寻常到哪里去。

其实这也是他放心让穆尔元仞和索尔这两位正、副元帅都驻守在霍青城的原因——几乎没有谁知道,深藏北氐国皇宫的军师本身就是一位明神境高手。

对于同样是名不见经传的明神境高手出现在燕城,穆尔元雄颇为奇怪和警惕,但现在他最关心的还是心中的疑问,秦政能不能给出答案。

“军师,真没想到那丫头还活着,而且去了王朝一趟,似乎就不再那么听你的话了,那为什么还留着她,先前真应该送她到长生天身边去才对。”

秦政摇摇头,道:“陛下错了,草儿在我身边的时候,就不能说是她听我的话,只是她自己觉得她应该那么做而已。现在活着我并不意外,毕竟我曾说过,她就是一棵野草,会自己寻找阳光,吸汲雨水,那是她生存的本能。”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里罕见地发出一声轻笑,道:“不过我没想过她这么快就能晋入到初神境,真是意外之喜。”

“她现在跟着王朝人混在一起,有什么可喜的?”

“跟王朝人混在一起就是喜,因为她就像是一把刀,现在变得越发锋利了。”

“可是按照军师的说法,这把刀并没有握在我们手中。”

“刀,不一定非得握在手中才能杀人,有些刀只需要给个方向,它自己便能杀人,比如飞刀。”

穆尔元雄隐隐明白了,心中虽然并不完全认同,但眼前继续这个话题显然没有多大意义,于是话锋一转,道:“那两人是王朝人,其中一人竟是明神境高手,我们的探子包括军师的支人,却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回来……”

他看了看秦政,终于把心中最大的疑问说了出来:“军师当时完全可以把他们留在燕城,以除后患!”

秦政点头道:“如果我尽全力,当然可以把们永远留在燕城,但那样并不明智。首先是我发现草儿晋到初神晋,比以前更有作用了,而我们的计划中,或许还需要她的作用。”

“其次是那个人说过一句,会死很多人,这是真话。我不想因为他们便让燕城被鲜血染红,毕竟我们北氐国的儿郎们,死的唯一地方应该是战场,而不是燕城的大街小巷。”

“第三嘛,也许是我多虑了,但我当时真是这么想的,那便是慕容奇不能出现意外,至少不能在我手中出现意外,否则大元帅……”

秦政的话没有说完,但穆尔元雄对他给出的答案已经很满意了,同时也有些无奈,叹道:“军师说的不错,我了解我那个三弟,之前因为阿爸的死,之后因为紫烟的出走,他都对我有所不满,如果这次他府中管家再出现意外,我是真怕他也会有什么意外啊!”

穆尔元雄并不知道,秦政心中的答案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只是他并没有、也不想说出来。

简单来说,这个答案便是那一抹阳光,复杂说来,则是那个年轻人使出了那一抹阳光。

铁秀红!

秦政很确信,这世上能使出那样的刀法的人,一定会和那个一刀断衣冠的铁秀红有着某种关系。

在他的计划还没有开始,或者说还没有完全开始的情况下,能够使出一抹阳光的年轻人,当然不能死在燕城。

但他同样很确信,那年轻人最后一定要死。

他知道他是谁。

…………

眉山关,以关楼两侧的山岭形似柳眉而得名。

和飞仙关相比,眉山关没有绝壁错夹的险峻,也就没有军事防御上的优势。

但站在眉山关楼上,蒋仁品却更有信心了。

闵副都督坐阵眉山关,不仅可以直接对抗关山尺,让那个不要脸的明神境高手不再对普通军卒大下杀手,而且对恢复神镇营军心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十数日过去,镇离、镇震两营军卒脸上的羞愧之色已完全看不到了,取而替之的是复仇的怒火、雪耻的决心。

青胜蓝代任神将,虽然还谈不上树立了威信,更谈不上完全掌握,但至少整个镇离营已然能够做得调度有方。

两营的赤乌神骑都还没有调配到位,尤其是余存的赤乌马都没有玄铁重甲,和昔日固然不能相比,但比起一般骑兵的战斗力,仍是远远胜出。

最重要的是,朝廷的态度终于明确了。

蒋仁品深吸一口气,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让片片雪花儿轻轻落在脸上,又凉凉地化去,暗道:“孔老焉儿,老子会为你复仇的,只是……不知道闵副都督何时才下令出兵呐?”

…………

闵高的帐中燃烧着柴火,但他内心并不热,至少不像柴火那么热。

作为全军主帅,他有他的考虑。

迟迟没有下令出兵,是因为他很重视这一战,他的目的不仅仅击溃眉山关外的西羌军,也不仅仅是将西羌军驱出飞仙关,而是要将整个西羌国完完全全地消灭掉。

这是为了王朝,更是为了他自己。

前大都督夏起在任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名龙羽军校督,在亲眼或耳闻到夏起的各种惊世骇俗的战绩和功勋后,他心中不仅仅充满了对夏起的敬重和羡慕,更是立志要成为夏起一样的男人。

为了这个目标,他比别人流了更多的汗水,比别人吃了更多的苦,而最后的回报则是顺利晋到了明神境,迈进了世间绝顶高手的行列,有了成为夏起一样的男人的资格。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从当上副都督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夏起那样的男人。

因为另外一个男人。

在这个男人的强势下,他和大都督冉莫都成了最昂贵的摆设,但他和甘于现状的冉莫不一样,始终想着抓住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

现在机会来了,但还缺少一个重要的条件。

军粮。

朝廷虽然态度明确,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男人的原因,现在明确的仅仅是击溃西羌军,所以给镇离、镇震两营配给的军粮,远远不足以实现他彻底消灭西羌国的梦想。

他得想办法筹到足够的军粮,然后才能出兵。

“报!”

军卒明显异常的禀告声打散了闵高的愁思,他不悦道:“何事惊诧?”

军卒受到喝斥,却没有显出惶恐,仍是一脸的兴奋和好奇,道:“禀副都督,滹沱连家送来了很多粮食。”

闵高霍地站起来,厉声道:“有多少?”

“很多,还没来得及清数。”

ps:事情需要时间处理,最近更新不会稳定。

第一百二十二章 风雪里的红梅花儿

闵高大步出帐,随军卒来到营外,放眼便在看不到头的马车队伍和人群中,看到了一名锦衣华服的胖子。

军卒介绍,胖子正是滹沱连家的大公子连赤。

闵高立刻向连赤走去,一路上不时瞟着马车上的粟米、大豆,又瞟到某辆马车的最下层,竟是整整两筐风干的腊肉条,不禁颇为激动。

但距离胖子还有十数步距离,便有六名腰悬柳刀的汉子横在中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闵高微微一笑,原地站立不动。

连赤正亲自指挥人卸货,闻着声响转过身来,赶紧拨开挡在身前的六名汉子,嗔道:“怎么没点眼力劲儿,没见着这是副都督?”说罢冲着闵高揖手,笑道:“连赤见过闵副都督。”

闵高郑重还礼,道:“闵某代表镇离、镇震两营的全体将士,感谢连大公子,感谢滹沱连家。”

连赤哈哈一笑,道:“副都督言重了,家父曾经说过,如果王朝要对氐羌人开战,那不管是打西羌还是打北氐,我连家都要保证全军将士饿不着肚子。”

闵高喉头一堵,再次冲着连赤作揖,却发现对方眼神已经从自己身边飘过,还洒落一地的小星星,于是回头一瞧,嘴角也流出了笑意。

他不再和连赤客气,而是转身走向马车,一边点着头一边迈开脚步,不动声色地踱了开去。

而在他身后二十余步的雪地里,正缓步走来一位小姑娘,斜着脑袋看着那些忙碌卸货的连家护卫,一边看一边微微点着头,显出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沉。

小姑娘正是青颜,此时没有着龙羽军银甲,而是穿着青色带金丝边的劲装,外披一件黑色长氅,显得精神又干练。

不经意一瞥,她见风雪里有一双火焰熊熊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瞬时又变成了一个邻家小姑娘的模样。

“青大将军!”

连赤哪里还顾得闵副都督悄然踱远了,早大步跨上前来,嘿嘿笑道:“我是连赤,稽考的时候,你是考官,我是考生……”

青颜脸颊尤红,但声音却如雪花一样冷,道:“你记性真的这么差?我都记得你流鼻涕的样子,你就真不认得我?”

连赤一怔,马上又满脸桃花开,真是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口中忙不跌地解释道:“我哪能不认识青大将军,我是怕你不记得我,毕竟那时我们都还年幼……”

青颜伸手打断道:“我已辞了提朴职,现在和你一样,就是寻常老百姓,以后别再胡叫!”

连赤脖子一拧,正色道:“辞了官又如何?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青大将军,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青大将军。”

青颜有些羞恼,嗔道:“送完粮食就赶紧回家去,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连赤讪笑道:“肺腑之言,怎么是胡说八道呢?”说完又反应过来,再道:“我为什么要赶紧回家去?你也说了,你辞了官就和我一样,为什么你可以留在这里?”

青颜道:“我留在这里,自然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连赤道:“我也要留在这里,我也有理由!”

“大公子!”

胖子身后一名汉子大声说道:“家主有令,此番送粮,送到即归,不得找任何理由在眉山关逗留!”

连赤大恼,皱眉道:“我说了要逗留吗?我说了吗?你不知道‘逗留’和‘留’是两个词吗?你曾爷爷没教你读过书吗?”

那名汉子不再说话,但面色坚毅,丝毫没有退却的样子。

青颜看着眼前主仆二人的对峙,忽然想到了什么,冷冷说道:“关楼那边查验流民,正需要人手,或许你可以帮帮忙。”

连赤眼睛一亮,扭头对冲身边那名汉子大声吼道:“查验流民!你听见了吗?我去帮着查验流民,不是逗留,你听见没有?”

那名汉子侧头与另五名流子对视一番,默默后退。

“青大将军。”

连赤看向青颜,笑呵呵地问道:“查验流民是怎么个意思?”

青颜道:“流民自然是西蜀郡流离失所的百姓,但西羌军就在关外二十里,不排除他们遣了探子混在流民当中,闵副都督要求对所有进关的人,都要严格盘查。”

连赤恍然大悟,嘿嘿笑道:“青大将军是考官,那眼神儿比谁都准,我强烈建议你来领这个头儿,学生一定紧随其后!”

青颜看了看胖子,冷冷道:“如果你还算是我学生,那就是最差的一个学生。”但口里说着话,眼角却忍不住溢出了笑意。

连赤看在眼中、喜在心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鼓着勇气、腆着脸,笑道:“青老师,您可别想推脱了,我这个笨学生就想一直跟着您,好歹学些本事,回家后就再也不怕连城那老小子欺负我了。”

青颜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像一朵盛开在风雪里的红梅花儿。

…………

西羌军扎营在眉山关二十里外。

自从卓放翁父子二人到了身边,关山尺绷紧了十数年来的心弦,终于可以稍微松驰一些。

西羌缺谋士。

他清楚地知道,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自己,其实都不是善于谋断的人,但西羌军本来就是当年偷袭甘凉郡的一支勇武之师,并没有配随什么计谋策划之人,这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

但现在有了卓放翁。

虽然与西羌接洽的是一直是卓伟和桂树,但关山尺很确定,真正出谋划策的人一定是卓放翁。

而巧破飞仙关的事实,证明了卓放翁确实是值得他依仗的,也证明了西羌和卓家的合作是正确的。

既然是合作人,那么当然要相互信任。

但信任的前提,则是必须要弄明白。

他问道:“放翁先生,飞仙关我们便是采用此计,此次再用在眉山关,极有可能被闵高识破……”

“大元帅!”

卓放翁微微一笑,捋须而道:“王朝军中有句话叫做‘兵不厌诈’,我们能想到的,闵高自然也能想到,他既然想得到我们想得到,那便该清楚,我们会防着他,而不再轻易用这个计谋。”

关山尺点头道:“如果是我,必然会这么想。”

卓伟沉吟道:“父亲,但眉山关到底和飞仙关不同,桂叔他们能否混入关内尚不知道,难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如果桂叔一直进不了关,那我们又该如何?眼下情势是我们无险可守,无路可进,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卓放翁颇为欣赏地看了一眼卓伟,耐心解释道:“伟儿,我卓家护卫家丁有多少人?撤去婆罗多国的又有多少?”

卓伟怔了怔,恍然道:“父亲算无遗策,孩儿佩服之至!”

“卓叔!卓兄!”

宋且德风风火火冲进帐来,满脸通红,咧嘴说道:“桂树来消息了,今夜便可行动!”

关山尺霍地起身,眼睛精光陡闪,沉声说道:“放翁先生,你的‘拂晓’之计终于可以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沉重

入夜,眉山关内空旷的雪地上火光点点,远远看着,像是满天闪烁的星辰。

镇离、镇震两营汇集一处,近十万人肃立于里风雪里,每隔二十余步,便有一堆熊熊篝火,将每个人的脸都照映得红通精神。

将士们确实精神。

闵副都督已然下令,下半夜三更造饭,五更出关!

终于出兵了。

不论镇离营,还是镇乾营,没有哪个将士不想杀出关去,将那些如疯狗饿狼般的西羌军斩杀殆尽,为邛州城的百姓报仇雪恨。

连赤和青颜站在军阵之外,默默地看着闵副都督誓师的壮景,两人姿势虽然相差不大,都是背负着双手,但心情却完全不同。

青颜辞了提朴,有些不能领兵杀敌的遗憾,但看着眼前一幕,想着即将要与西羌军正面交锋,仍然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连赤则是好生羞愧,因为背后的篝火将他的影子扑到身前,看着像是两三个壮汉抱在一起,与旁边那个修长苗条的影子相比,简直有些畸形。

“连胖子。”

青颜喃喃说道:“你爹不许你上阵杀敌,你觉得遗憾吗?”

连赤同样喃喃回道:“青老师,打架很麻烦的。”

青颜微微侧首一瞪,偏过头去不再理会。

连赤赶紧凑近一些,笑道:“但是不管有多麻烦,只要青老师你上阵,我肯定会跟上!”

青颜绷着脸,半晌道:“幼稚!”

“你俩都幼稚!”

又一道修长的影子飘上来,却是青胜蓝,他站在连赤身边,道:“大战在即,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连赤嘿嘿一笑,不知如何接话。

青颜也没有接话,只是看向青胜蓝的眼神有些担忧,道:“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真的打起来,你能掌握镇离营吗?”

青胜蓝想了想,道:“我会尽力。”然后看着青颜,道:“你现在没有军职,能来眉山关,那是副都督给了奶奶面子,让你出来见识一下,现在要开战了,你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最好马上离开。

青颜没有言语。

连赤赶紧保证道:“哥放心,我和青颜绝对不会给神镇营添乱……”

青胜蓝轻抚连赤肩头,轻声道:“小赤,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连赤摇头道:“真不明白。”

青胜蓝停了停,似乎在措词,半晌再道:“飞仙关被破,便是由于卓家和关山尺里应外合,现在你们连家这么多护卫留在眉山关,怎么说也要避避嫌嘛。”

连赤怔了半晌,急道:“哥,你不相信我?我可是送粮来的!”

“别说了!”

青颜冷声道:“我们走。”说罢就踏雪而去。

连赤看看青胜蓝,又向身侧六名汉子说道:“通知下去,连家所有人立即离开眉山关!”然后大叫着青老师,飞快地追了上去。

…………

大战前夕,普通军卒枕戈待旦,不一定睡得着,但好歹可以躺着休息,而像闵高和蒋仁品、青胜蓝这样级别的将帅,却根本不会考虑休息。

夜已深,三人仍在大帐内商讨军务。

蒋仁品的意见很直接,也代表了大多数将士的想法,即是镇离、镇震两营接近十万大军,而西羌目前仅有五万多兵力,只要闵副都督牵制住关山尺,那就根本没有什么多说的,直接掩杀过去,杀他个落花流水。

青胜蓝没有与西羌军交过手,对指挥调度镇离营也没有完全的把握,故而没有表示意见,只说一切听副都督调令。

闵高迟迟没有说话,因为他觉得借此机会彻底消灭西羌国的目的,暂时还不适宜让蒋、青二人知晓。

但他口中不说,心中却不得不考虑,拂晓出城一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又如何破康城、茂城和马尔城——这也决定了,拂晓一战不应该让两个神镇营都全力拼杀,得为接下来的战事蓄些力。

考虑归考虑,他也知道破城是接下来的战事,而眼前的战事则是先将西羌击溃,于是就着这个问题,再与蒋、青二人细细商议。

不知不觉三更已过,军卒分别报来两营造饭完毕,蒋、青二人准备退帐,闵高突然开口说道:“你们觉得,放关山尺进来如何?”

蒋仁品怔道:“让他进眉山关?”

闵高道:“不错,此招是险,却也是稳!”

青胜蓝迟疑道:“副都督的意思是关门打狗?”随即明白了一个没有问出的疑问,即是为什么副都督会把营地设在眉山关内五里之外。

闵高哈哈一笑,道:“青神将说得漂亮!我就是准备……”话没说完,他突然伸手一招,那柄插在帐篷门口的双三刀便飞到手中,同时冷笑一声,道:“这条疯狗,果然自己跑来了!”

…………

眉山关每日都要放行若干流民,随着流民的数量增多,军卒们的心情也就越沉重。

这份沉重自然源于流民脸上的饥色和疲惫,自然源于流民茫然而惊惧的眼神,但最大的来源,则是军卒们心里的自责。

若飞仙关没有失守,现在就不会有这么多流民。

绝大部分的流民进了眉山关后,继续着蹒跚的步伐,向着他们也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行去,先后远离了眉山关。

同时还有少数流民,自打进到眉山关后,要么实在累得无力行走,要么苦得无心行走,于是就在眉山关附近的树林、坳地等处留了下来,麻木地看着身前的柴火,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

不少军卒心有不忍,先是暗地里将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悄悄分给部分流民,后来见神镇营上至将军,下至领十,都对这种情况视而不见,于是更多的军卒加入其中。

今日进眉山关的流民,又有百余人留了下来。

他们本在数里外的树林里,但此时不知是夜深太寒,还是惶恐害怕,竟是慢慢靠近了关楼。

今夜当值的是镇离营。

一名当值校尉好言相劝,让那百余流民离关楼远些,但这些流民双眼无神、面色麻木,像是听不懂校尉的话,愣是没有一个人离去。

校尉虽然心疼流民,但军纪如山,又有飞仙关的前车之鉴,只得令关楼军卒前来,以人墙阻止流民继续靠近,但也反复交待下去,切莫过分为难了他们。

百余流民呆立风雪里,不少人瑟瑟发抖,亦有不少人低声泫泣,场面令人动容。

在最前方的一位流民是个单衣中年男人,突然身体一斜便倒在雪地上,全身抽搐,引发一阵小小的骚乱。

校尉一边维持流民秩序,一边令军卒将单衣中年男人抬起到关楼下的篝火边,又令人赶紧去取热姜汤。

此番变故让关楼上的军卒更是难过,莫不关切地盯着那名单衣中年男人。

而就在这时,关楼上某个器械架上的一只铁枪悄然飞起,极快地射中一名哨兵的咽喉,又如闪电般折转方向,插入另一个哨军的咽喉……

铁枪始终悄无声息,形如鬼魅,眨眼间便杀死了关楼上的六名哨兵,那些关注单衣中年男人的军卒,竟无一人察觉。

片刻,单衣中年男人忽地嗯了一声,睁开眼来,这让校尉和军卒们长出一口气。

关楼上一名军卒放心回头,却正好看到一名哨兵倒在血泊之中,一怔之后大惊道:“敌情!有敌情!”

校尉闻言也是一惊,但还没来得及传出警令,便感觉腰间一麻,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他腰间的柳刀,不知何时已插入他的身体。

单衣中年男人刚刚睁开的眼睛中闪出一抹精光,同时一跃而起,周围数名军卒齐齐闷声倒飞开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百余流民纷纷飞掠而起,像是一群惊遑飞起的蚂蚱,越过了军卒的人墙,又迅速地四下漫开。

他们脸上再没有任何的惊惧和麻木,替上的却是狠厉和果断,很快便击杀了数十名军卒,又拾起军卒的兵器,与其他军卒纠缠厮杀起来。

单衣中年男人更为凶悍,双手大开大合,不断有军卒被震得倒飞回去,那条滴着血的铁枪更是呼啸生风,在关楼上下穿行往返,一名又一名军卒丧命在枪尖之下。

“轰!”

混乱中突然一声巨响,关楼下的铁木门被另一条更为凶悍霸道的黑铁枪穿透垮塌,紧跟着冲出一队人马,正是西羌军。

关山尺收回黑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卓放翁纵马紧随其后,再后则是卓伟和宋且德,以及乌压压的西羌军卒。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右翼有敌情

和冲进飞仙关时势如破竹的情形不一样,关山尺冲进眉山关后,立刻放缓了速度,同时有条不紊地指挥下令,对那些被围困住的神镇营军卒,迅速以多杀少予以击毙,对逃去的军卒却不急着追杀。

他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西羌军仍然保持着较为整齐的阵形。

十数天过去,衣冠江上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说明皇帝陛下那个大哥食言了,说好的两线夹击,现在成了西羌的单打独斗。

对此,他并不意外或失望,至少不会像皇帝陛下那样意外和失望,但现实就是现实,在单与王朝开战后,西羌儿郎们的性命就更为珍贵了。

保持着紧凑的阵形,可以让儿郎们最大限度地避免伤亡。

眉山关的关道很短,出了关道便是极为开阔的平地。

关山尺徐徐驰出两里地,勒马停了下来。

身后的大军点燃了火把,照亮了他眼前飘落的雪花儿,稍远便是茫茫的积雪和雪地上杂乱无序的脚印、马蹄,再远则就是黑漆漆的夜色。

夜色中,隐隐有一道细长的亮光。

关山尺知道,那就是闵高的军阵。

“放翁先生。”

他侧首问道:“你们的人是否可以准时赶到?”

卓放翁看向桂树,后者将那条沾满关楼军卒鲜血的铁枪指向北侧,自信道:“卯时三刻,我卓家两千儿郎将准时冲击敌阵右翼。”

关山尺微微一笑,再度勒马前行,夜色中那道细长的亮光越来越近,最后可以看清是星星点点的火把。

神镇营已严阵以待。

这个情势在关山尺意料之中,毕竟此时的神镇营不再是由孔有忧和蒋仁品之流分领各营,而是由同为明神境的闵高统帅。

他能知道神镇营的动态,闵高当然知道西羌军的到来。

两军相距两里左右。

这个距离是最好的距离,不但可以躲避对方箭阵的袭击,又不至于影响冲锋的时机。

关山尺清楚,今日一战和奇袭飞仙关完全不一样,在结阵以待的神镇营面前,儿郎们的冲锋应该占不了多大便宜。

但事在人为。

如果将闵高击败甚至击伤,再加上卓家护卫从敌阵右翼夹击,那么再次击败王朝军队,应该是有很大把握的。

一念至此,关山尺心情颇好,看向卓放翁,笑道:“一会拂晓到了,放翁先生如果有兴趣,不妨和我一道去迎接光明?”

卓放翁哈哈大笑,道:“卓某自然求之不得。”

卓伟道:“父亲,孩儿还需磨炼,想跟着大元帅一道,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大元帅?”

卓放翁道:“你不过是近距离见识体悟一番,哪里有资格影响大元帅?”说罢对关山尺笑道:“大元帅,不介意犬子同行吧?”

关山尺矜持一笑,微微摇头。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

他自然也知道这句话,但他不会因为这句话而产生藐视其他三人的自负,甚至还保持着对眼前闵高的谨慎。

再一次奇计破关,他并没有像在飞仙关那样对普通军卒大开杀戒,便是因为这份谨慎。

而这份谨慎的最深层原因,同样是他太过珍惜身后这些西羌儿郎——他若杀普通军卒一千,闵高至少也能夺走数百儿郎的性命。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突然,关山尺猛地看向了左前方——那是神镇营军阵的右翼,远远的夜色中,有序的火把光亮微微跳动,似乎发生了混乱,随即又有喊杀声隐隐传来。

卓放翁虚眼瞧去,肯定道:“大元帅,我卓家儿郎开始冲击敌阵了!”

关山尺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铁枪一振,大声道:“西羌儿郎们,随我去杀了王朝人,夺了他们的肉,抢了他们的酒!”

…………

蒋仁品看着前方亮起了火把,有些兴奋地说道:“副都督,趁西羌军阵形未稳,我们不如一鼓作气冲杀过去,定会把他们击溃!”

闵高沉默半晌,摇头道:“再等等。”

他也希望用最少的伤亡,取得最大的胜利。只有他这样境界的人,才知道普通军卒的冲锋对明神境高手来说,不过是加快了送死的节奏。

他固然可以大杀西羌军卒,但却不想神镇营也被关山尺屠戮,毕竟除了眼前一战,以后的战事还长。

还有很重要一点,那就是赤乌神骑没有玄铁重甲装配,并不是真正的赤乌神骑,纵然这样的赤乌神骑对普通军卒甚至化气、忘形境的对手仍然算利器,但在明神境高手面前,只能算是没有任何防护的普通战骑。

镇离、镇震两营的赤乌神骑,再也损失不起了,以至于眼前这一战,他都没有安排上阵冲锋。

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等待敌人进入箭阵的射程范围内。

但过了片刻,他又皱起了眉头,道:“关山尺明知自己兵力处于劣势,为什么却要摆出这样一个阵战姿态?”

蒋仁品看了看,道:“此间足有两里的距离,他应该是忌惮我们的箭阵。”

青胜蓝道:“如果是忌惮箭阵的话,他应该摆出双蛇阵或多蛇阵,把我们箭阵的威胁降到最低,而不是这种冲锋的阵形。”

闵高点点头,却又突然向右侧看去,皱眉道:“右翼有敌情?”

话音刚落,对面的喊杀声陡然响起,夜色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火把像涌动的火海,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

连赤追上青颜很快,但数百辆马车和近两千名护卫的临时集结、撤离,却用了一个多时辰。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列,在泥泞的官道上更没有速度可言,走出十来里后,已是下半夜。

连赤征求了青老师的意见,令所有马车撤下官道,就近生火夜宿。

一路行来,不管连赤如何讨好吹嘘,青颜都靠在马车壁上,闷头不语,仿佛有什么心事。

此时,她突然看着连赤,道:“我很担心哥哥。”

连赤安慰道:“哥是神将……”

青颜瞪了一眼,道:“那是我哥!”

连赤嘿嘿笑道:“我小时候就叫他哥,当然也是我哥。”

青颜无心计较,再瞪了一眼,又皱眉道:“在京城的时候,我听过一些传闻,说是闵副都督生平信奉一句话,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担心他不会按照朝廷的意思去做。”

连赤怔道:“什么意思?”

青颜沉默了半晌,道:“这不是一场战争,是一系列战争。”

连赤懵道:“什么意思?”

青颜轻声道:“意思就是说闵副都督或许会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西羌,打到茂城。”

连赤终于明白了,道:“这是好事儿啊,哪个王朝人不希望灭了西羌,收回甘凉郡?”

青颜猛地抬起头来,狠狠盯着连赤,道:“哥哥还没有融入到镇离营,真正到了战场上,那些将领未必服他号令,若是深入西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连赤又明白了,而且是真正明白了,也皱起了眉头,半晌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青颜眼神变得十分坚定,道:“尾随在神镇营后面,不管有什么意外,我都能最快出现在哥哥身边。”

“好!”

连赤眼睛闪光,点头道:“我马上派人盯着眉山关战事,他们一动,我们马上就跟上!”

青颜微怔,道:“你也去?”

连赤正色道:“这叫什么话?不仅我要去,连家所有护卫都得去。”

青颜挑眉道:“不怕你爹揍你?”

连赤一滞,半晌恨恨道:“怕什么!那老小子根本就不懂,我这是在光宗耀祖!”又看看青颜,扭捏道:“光宗耀祖和……和传宗接代一样重要。”

青颜本没想要胖子一道,不过是担忧青胜蓝过甚,忍不住说出来,此时正要正言相劝,但听到胖子的语气有些怪怪的,又听到什么传宗接代,脸上就莫名发烫起来,于是低头不再说话。

连赤也是一时口快,把对青颜的仰慕之情混在了见鬼的传宗接代中,反应过来也觉得羞愧无言,神色更加扭捏怪异,让马车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旖旎暧昧起来。

正在这时,一名连家护卫来报,说是数里外发现一纵人马,数以千计,但其中火把却寥寥无几,行踪颇为异常。

第一百二十五章 红了眼

胖子正愁马车上没有洞可钻,闻言后立即掀开帘子下了马车,冲着围在马车周围的六名汉子说道:“刘大,你赶紧去探查清楚,那些人是什么人?”

一名汉子领命而去。

连赤让寒风一吹,脸上终于恢复了正常,却又心虚再回马车,干脆就在雪地里静等回音。

不足一柱香时间,那个刘大悄然而返,道:“大公子,那队人马约摸两千有余,也是赶巧,我刚好听到两个家伙说话,十有八九是西蜀卓家的人。”

青颜闻声出来,皱眉道:“去了哪个方向?”

刘大回道:“眉山关。”

连赤倒嘶口凉气,又看看青颜,道:“卓放翁这是作死啊,飞仙关的事没找他算帐,现在又想打眉山关的主意!”

青颜面色一沉,龙羽军青大将军的杀伐之势瞬时又回到了身上。

对于卓家在飞仙关失守中起到的作用,以及后来朝廷追缉卓家无果的消息,她在京城就已知晓,此时既有卓家的消息,她不难判断出会有什么后果。

她的声音不疾不速,不高不低,却透着一股不容商榷的强势,道:“所有人弃车,轻装疾行,务必拦截卓家那队人马。”

连赤感受到青颜气势的变化,好生景仰,看着青颜的眼光不停地扑闪,但猛然间发现居然没有任何人应景出个声儿,不禁恼道:“所有人听着,青大将军的话就是我的话,谁敢不从,家法伺候!”

刘大迟疑道:“大公子,家主有令……”

“有屁的令!”

连赤怒道:“连城那老小子远在滹沱,他知道眼前的事情吗?你们都是王朝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卓家帮着西羌打我们神镇营?”

他先是为了在青颜面前树立形象而怒,后来竟是真的为卓家的所作所为而愤概起来,冲着刘大吼道:“你们可以不管,但我不能不管,如果你们不听我号令……”他忽地探手抽出刘大腰间的柳刀,反手架在自己脖子上,瞪目道:“我就死给你们看!”

刘大嘴角抽搐,又不敢上前夺刀,只得与另外五名汉子眼神交流一下,终是说道:“谨遵大公子命令,我等唯青姑娘号令是从。”

青颜面无表情,冷冷道:“出发!”

刘大等人迅速将命令传下去,近两千连家护卫弃下一切物事,只提着柳刀,沿官道向眉山关方面疾行。

卓家护卫虽没有走官道,但均是骑马而行,速度自然快过脚力,等连赤等人追到能看清楚人影的距离时,已近了眉山关。

青颜见远处的火把晃动没有规律,且隐隐有厮杀之声,明白卓家护卫已经在冲击神镇营军阵,沉声道:“保持静默,全力冲杀!”

命令下达,两千连家护卫马上熄掉本就不多的火把,然后屏声闭气,悄然前行,但脚下速度却是陡然加快,很快接近卓家护卫后方。

青颜最先飞掠到卓家护卫之中,从半空落下时一脚踹翻一名护卫,顺势落于马背之上,那名护卫脑袋触地当场而亡,其柳刀却忽地飞扬起来,在卓家护卫阵中穿巡飞扬,片刻便斩杀了四五人。

连赤瞟在眼中,羡慕不已,喝了一声:“漂亮!”也紧随其后地冲进卓家护卫阵里,狠狠挥出拳头。

那只胖乎乎的拳头没有打向卓家护卫,而是狠狠砸在身前一匹马屁股上,那匹马惨嘶一声,竟一头扑倒在地,马背上之人也被摔出两丈多远。

刘大等人也冲来,纷纷觅着对象挥刀狠杀。

卓家护卫均是修行者,但身手好的冲在前方,落在后面的堪堪是化气境,而连家护卫同样如此,除了青颜、连赤、六名汉子外,其他忘形境甚至初神境身手的也冲在最前方,又是悄然突袭,卓家护卫竟是没有反应过来,便有百余人丧命。

倾刻之后,更多的连家护卫冲进来,而卓家护卫也察觉了身后的动静,纷纷掉转马头,奋力还击,一时间厮杀惨烈,场面混乱。

连赤在乱战中左冲右突,心中颇有些万人不敌的暗爽,但事实很残酷,他就是只顾得眼前,根本顾不了远处的动静。

但青颜却冷静非常,很快察觉前方喊杀声震天,心知应该是神镇营和西羌军交上了手

她不知镇离营情形到底如何,心中难免有些焦急,于是不再与身边的卓家护卫纠缠,纵马尽力向前冲。

但冲杀了数十步,前方的卓家护卫突然向后涌来,原来是察觉到后方被袭后,一些身手好的护卫组织反击了。

混乱之中,一柄柳刀像游鱼一样,直接冲着青颜面门呼啸飞来。

青颜神念微动,头顶上的柳刀疾速斩下,但对方那柄柳刀忽地变了方向,避了开去,没入人群之中。

青颜知道眼前必有一位初神境强者,但涌来的卓家护卫太多,她到底没有机会去辨别是谁,只能控制着柳刀将冲近的卓家护卫一一斩杀。

突然向后涌动的卓家护卫,让连赤感到了吃力,但为了不在青大将军面前丢人,他仍然咬牙挥拳,力抗不退。

刘大等六名汉子实是亲兄弟,分别是刘大、刘二直到刘六,连赤才十岁的时候,他们便奉命跟了这位大公子,而唯一的任务,也就是保护这位大公子的安危。

此时场面虽乱,但六人仍是极尽职守,奋力杀到了连赤周围,这让连赤终于松了口气。

但他刚呼出一口浊气,心中就陡然惊悸。

他看到了一柄柳刀。

——准确地说不是他看到了,而是感觉到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猎人的利箭瞄准的猎物,不知道箭矢在哪里,但知道自己的性命随时都可能被夺走。

仅一瞬间,连赤已经浑身是惊汗。

但他什么都来不及做,便感觉眼前一花,然后一片带着血腥的液体便喷到脸上——不知怎么突然窜到身前的刘五,后颈喷射着鲜血,倒在了他的脚下。

原来是一柄突然出现的柳刀,从刘五咽喉刺入,直接透穿了他整个脖颈。

“刘五!”

“五弟!”

“五哥!”

连赤和刘大等人同时惊呼,更同时看到那柄滴着血的柳刀,像条跃出水面的鱼一样,又忽焉飞扬起来。

“大公子小心!”

刘大五人或飞跃或错步,瞬时堵在连赤身前,并将手中柳刀狠狠斩向那柄浮在空中的柳刀。

但五刀都落空了。

那柄柳刀像是有感知的生命体,在刘大等人的五把柳刀之间飘闪穿行,形如鬼魅。

“噗!噗!噗!”

几声轻响,刘大五人双眼怒睁,身体却僵硬了,每个人的咽喉处都出现一道细细的血口。

与此同时,青颜连斩十数名卓家护卫后,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

不是因为这张脸格外的瘦削,甚至不是因为他隐隐透出的境界气息明显强大,而是他根本没有看近在身前的青颜,而是盯着她后面连赤的方向。

“嗖!”

青颜确定这张瘦削的脸便是那位初神境强者,毫不犹豫地神念陡动,让自己那柄已被鲜血染红的柳刀射向对方。

瘦脸惊觉躲避,同时招回自己的柳刀。

连赤并不知道青颜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知道刘大等六名汉子都死了,为保护自己而死了。

他从来不喜欢这六个汉子,总觉得他们像六条尾巴一样碍事,更是觉得他们是自己那个老小子爹派来监视自己的可恶探子。

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

他之所以觉得不喜欢他们,是因为他熟悉了他们,是因为他亲近了他们!

只有对待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才会没有任何原因的去喝斥,才会有事没事的去抱怨,才会当然地以为自己是不喜欢他们。

“啊——”

连赤一声怒吼,如炸雷陡起,刚冲到他身前的一名卓家护卫被惊得猛勒马缰,那匹马也惊得前蹄高扬。

连赤大手一伸抓住了一只马蹄,大喝着往下一扯,便把将这匹马硬生生拽倒在地。

那名卓家护卫惊惧地飞掠避开,但他的马却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或自由——它也飞了起来,被连赤抡得飞起来。

连赤双手紧握马蹄,像抡铁锤一样将这匹壮硕的马抡得飞圆,眨眼后身边丈内的所有人都被砸飞、砸倒,卓家护卫自然不用说,连家护卫也有人挨了冤枉。

胖子已经红了眼。

第一百二十六章 血红的火

在他眼中,那些绰绰人影都是害死刘大兄弟的凶手,都是应该一拳头打死的魑魅魍魉。

那匹憋屈惨嘶的战马被他抡得越来越快,不停地旋转,不停与人或马相碰撞,它自己也很快就满身是血。

连家护卫迅速避开了去,重新找着拼杀的对手,但卓家护卫却不能只避不战,于是越发多的人被马砸死、砸伤。

猛然间这马身上发出一声撕裂的声音,便不再像先前那样绕着连赤飞旋,而是呼地一声飞冲到半空,同时惊悚长嘶,血洒如雨。

而连赤也不再旋转身体,静静地看着飞向半空的马匹,手中仍拎着一条血淋淋的马腿——他竟是活生生把这匹倒霉的马给抡得身腿分离了。

这画面血腥而震憾,周边那些卓家护卫莫不骇然,面对静立不动的连赤,没有一人敢上前,反是纷纷后退。

而眨眼之后,骇然而退的就不仅仅是卓家护卫,还包括连家自己的护卫。

那匹三条腿的倒霉马飞出去却没有坠落,居然又飞旋回来,三条腿乱弹,呜咽凄鸣,猛然间又突然垂直落下,将两名退得最迟的卓家护卫连人带马砸翻在地,然后又忽地弹飞起来。

青颜本就冷静,杀敌中仍能四顾敌情,且在马背上视野比较开阔,瞟见这一幕后,也是惊得低呼一声:“如神初成!”

原来连赤在这一刻终于晋到他心心念念的初神境了!

或许对于早就忘形大成的他来说,此时的激战刚好是一个破境的契机,晋入初神境并不算太意外,但看在其他人眼中,则是那么不可思议。

至少如果被路小石看见,一定会还给他一句——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不干人事儿的连胖子,在两方混战之中,愣是靠着一匹血肉模糊的战马,将周围数丈之内搞成了无人敢入的禁地。

如神初成的连胖子,则像是换了一个人,肥胖的身躯似乎与臃肿这样的词永别了,倒应该用伟岸来形容才贴切。

风雪飘零的夜色里,一个伟岸的胖子拎着一条马腿,静静站在被鲜血染红的泥泞中,而一匹三条腿的血马,在他周围飞舞盘旋……

这个画面就不仅仅是血腥和震憾,还极其诡异。

卓、连两家的护卫都是修行者,比普通人更能感受到初神境强者的气息,再加上眼中诡异的面画,竟是惊得同时缓下了手中的动作,个个瞠目结舌。

正在这时,夜色突然一亮。

不是天空自然变亮,而是被火突然烧亮。

血红的火。

…………

闵高军阵的右翼是镇离营赤乌神骑。

经过飞仙关一役,镇离营赤乌神骑人马俱安的竟然不到一千骑,此次没有被闵高用于前阵,而是搁置在右侧,这让神骑们心中颇为复杂。

曾经的荣耀,成了现在的耻辱。

甚至青神将都没有亲自率领神骑,而是将数百骑暂交由一名校督统令,这更让包括那名校督在内的所有神骑,都有些失落和羞愧。

眼看着夜色里亮起了火把,校督知道西羌军终于来了,于是咐吩下去,纵然身在侧翼,也要打出主力的威势,不能再让任何人小瞧镇离营、小瞧赤乌神骑。

但紧接着他便察觉到右侧有动静,而且很快便看到黑压压的人马扑来。

校督不敢擅离阵营,但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冲击阵营,急令数百神骑侧转马头,等来人到了近身百步时,确定了对方是敌非友,才突然下令冲锋。

没有玄铁重甲的赤乌神骑不是真正的赤乌神骑,但仍然是明神境以下的任何人都不能小视的存在。

数百神骑快如烈风,卷起雪花无数,眨眼便冲进对方阵中。

但校督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虽然衣衫普通,身手却不普通,不仅多人为忘形境,还有数人明显是初神境。

双方乍一接触,对方的阵形立刻被冲乱,无数的战马更是被赤乌马碾压,但马上之人却弃马不顾,个个飞掠而起,在半空中便向神骑给予反击。

众神骑经过飞仙关战败,比以前更为珍惜赤乌马,没有一个人弃马躲闪,均是一手勒马,一手持双三刀格挡。

如此一顿,赤乌马的速度优势荡然无存,且对方人数极多,立刻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渐渐将赤乌神骑逼得后退。

那名校督担心身后阵营受扰,抽隙回头一瞧,见后方已是火海一片,神镇营已与西羌军全面交上手。

他心中一沉,知道此时更不能退,否则正在交战的阵营受到冲击,或许那个让他羞惭的溃败场景又会出现。

一念至此,他全然不顾身前有多少对手,只将双三刀横握在手,奋力砍下。

而一刀劈下后,他诧异地发现对方的防御松动了,再眺目一看,好像对方的后方混乱起来。

这名校督果断异常,立刻判定是对方也被人突袭,于是将双三刀一振,准备大呼赤乌神骑全力冲杀。

正在这时,夜色突然一亮。

不是天空自然变亮,而是被火突然烧亮。

血红的火。

…………

西羌军已然迎面冲来,神镇营要么启用箭阵,要么冲锋迎敌。

闵高思量右翼有异,用箭阵恐会延误时间,从而让右翼事态越发不利,倒不如直接与敌交锋,于是将手中双三刀一振,沉声道:“进!”

进令一出,神镇营将士像潮水一样,向西羌军迎头冲去。

闵高策马冲出数十步,便瞟见夜空中呼啸而来一条黑铁,他自然知道是谁,当下勒马停下,同时手臂轻扬,手中双三刀呼地飞出。

“铛!”

一枪一刀在半空相撞,各自飞回丈许,然后又碰撞在一起。

枪刀相撞的声音不大,每次溅出的火星也只有数点,但枪刀之下的雪泥地上,却有无数细小的湿泥丸溅起,像是被一个无形的大锤给反复砸中。

紧接着有双方军卒漫过来,但刚刚接近枪刀下方数丈范围,便莫名斜飞倒地,仿佛那里有一面巨大而透明的墙,他们不明就以地撞上了。

在枪刀碰撞数十次后,下方数十丈范围内再也没有军卒,海潮一样的军卒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显眼的空地。

空地当然不是绝对的空地,至少还有四个人,除了关山尺和闵高,还有卓放翁、卓伟父子。

和那些莫名被震倒的军卒不同,卓伟站在关山尺身边,感受就更为震憾。

明神境高手之间的交锋,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尽管有关山尺的照拂,替他减去了绝大部分威压,但他仍然觉得全身僵硬,连抬手动足都难。

卓放翁紧紧贴在卓伟身边,密切关注着他的动态,想着稍有不适,便要将儿子带到后方去。

突然,卓放翁的眼光从卓伟身上移走,定睛看向半空,只见那把双三刀忽地倒飞数丈,嗡然之声显得杂乱起来。

而黑枪仍然蛟龙一样飘转突闪,再次出现在双三刀前面,枪尖一点,便又将双三刀击飞数丈。

卓放翁心下窃喜,看着对面的闵高身形有些不稳,似乎要坠下马来,他突然起了一个原先想也不敢想的念头。

手刃明神境高手!

此念一出,他竟是激动难当,手中柳刀忽地举起,准备飞身向闵高突袭过去。

此时闵高被关山尺全面压制,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他抓住了这个机会,便有更大的本钱和西羌谈合作的条件。

正在这时,夜色突然一亮。

不是天空自然变亮,而是被火突然烧亮。

血红的火。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三镞凰羽箭

卓放翁的柳刀刚刚举起,身形还没有发动,便有一道血红的火焰,仿佛自天而降,且又凭空出现。

这道火焰长约十丈,只有碗口粗细,但它发出的光茫则像是夏日雨夜的闪电,足以照亮整个大地。

火焰出现的地方,就是关山尺和闵高之间的空地。

火焰闪过的轨迹,却是贯穿卓放翁和卓伟之间的一条斜线。

直接目睹这道火焰的双方军卒超过千人,没有谁能看清这道火焰从哪里来,但所有人都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一只浴火的凤凰。

三头凤凰!

火焰里是一只长着三个头的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扑打着翅膀,悠然地在风雪中滑翔。

所有人都恍惚,那么当然是所有人都产生了错觉。

因为这只浴火的凤凰以及它周身的火焰,都只出现了极短的时间,短到没有办法用语言去形容。

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没有人能真正看得清楚,那么这种所谓的看到,其实更像是一种感觉。

那道像浴火凤凰的火焰,就在数以千计的军卒们的感觉中,用没有人能形容的速度,划破了夜色,又消失在泥泞里。

但被燃亮的天空却没有完全恢复黑暗。

在遥远的天地相接处,端端透出一抹光亮。

拂晓,刚好在这一刻来临了。

卓放翁的动作没变,甚至神情都没有变,但胸口已有一个碗口大的窟窿,空空荡荡,可以直接透视,而窟窿周沿像是被什么透明的东西紧紧捂住,迟迟没有鲜血流出。

他身后的卓伟和他相似,其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身体却有有了变化——左臂已然离开他的身体,两者之间刚好是碗口长的距离,伤口上同样没有血液冒出。

二人先后倒地,三声闷响。

“凰羽箭!”

“三镞凰羽箭!”

关山尺和闵高同时惊呼一声,半空那一枪一刀也随之飞回到他们头顶,仍然嗡嗡响着,似乎也被眼前一幕惊着了。

二人迅速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眼,都没有发现想要发现的人。

但二人都很肯定,这个人一定在这里。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唐河许家。

…………

神镇营弓箭阵在军阵的前沿,弓箭手们没有机会发箭,却有机会最早与西羌军正面厮杀。

激战之中,几名镇震营军卒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名白衫男子,他冷静甚至冷酷地斩翻了一名又一名西羌军卒,让这几名镇震营军卒知道,白衫男子和那些身穿卓家护卫服的人不一样。

他是战友。

是可以把后背留给他的人。

没有人后背长着眼睛,而就算是有,也不可能有那样的眼力,能够看到白衫男子手中的长剑,突然变成了小弓,嗡然一声又消失不在。

能够看到的是,小弓出现又消失后,白衫男子嘴角泌出了血丝。

“杀你并不解决问题。”

这是邛州城破后,许吾浪对穆尔紫烟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心中就已经决定了谁会死,或者说谁会最先死。

那个时候他就决定卓放翁会死。

现在卓放翁便死了。

但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个完成决定,他的神念已经澎湃混乱,因为留下数百年惊艳传说的凰羽箭,对神念的消耗极大。

尤其是他还只是忘形境界,射杀超出他一个境界的卓放翁,需要付出更多。

…………

凰羽箭产生的火焰只是一瞬,远处的双方军卒也只是知道夜色突然一亮,在这一瞬间的惊诧后,便又继续与对手厮杀。

没有人顾得去想发生了什么。

而近处亲眼目睹那道火焰的军卒,则就惊心难安,神镇营军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关山尺身侧两人死了,自然明白那道火焰是针对西羌军,震惊也掩饰不了兴奋。

西羌军军卒同样知道那道火焰对自己不利,竟是感觉茫茫人海中,仿佛随时都可能再出现一道火焰,然后死的就是自己,于是手脚便慢了,少不得被周围神镇营军卒乱刀砍死、乱枪捅死。

一瞬之时,西羌军伤亡数百人。

关山尺怒了。

那一瞬间对凰羽箭的忌惮,被儿郎们的鲜血淹没,头顶的黑枪忽地飞回手中,整个人也从马背上飞掠而起,眨眼到了闵高马前,将枪尖平平静静地刺向闵高胸口。

只要斩杀了闵高,管他多少王朝军卒,都不过是待斩的羔羊而已。至于凰羽箭,如果在没有闵高的情况下还敢射向自己,那自己就必然能揪出射箭之人。

在同一时间,闵高则想到了胜利的可能,既然唐河许家的人在此,如果能再助自己一臂之力,纵然不能斩杀关山尺,击败对方却极有可能。

然而念头未完,他便看到了关山尺的枪头。

黑枪枪头距离他胸口约有一丈远,就那么平静地、不疾不徐地向前移动,看着平淡无奇,和普通人刺出的一枪没有任何区别。

但闵高却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胸口更是隐隐生痛,仿佛被一根针扎破了重甲,刺进了肌肤。

他尖啸一声从赤乌马背上倒飞出去,同时将双三刀招回手中。

关山尺身形一闪,也飞身而起。

二人在半空闪电般地交手数十招,其下方的军卒像是被风吹拂的草,多有站立不稳,斜歪倒地者。

待一口内气将尽,二人坠回地面,调息之际又交手一招,只听得刀枪相接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便从这里生出一团肉眼可见的空气波动,呈爆炸后的放射状向四面八在扩散开去。

地上溅起无数的泥屑,如雨一样沷洒开去,空中的雪花直接化成了水,又化也成水气,卷裹着那些细小的泥屑。

不管西羌军还是神镇营,周围十数丈内的的军卒莫不惨叫倒飞,处在稍近处的则直接吐血而亡。

但两人谁也没有再在意这些,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输给了对方,则一定会有更多的儿郎、军卒付出性命。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

同是明神境高手,关山尺的功力到底比闵高高出一筹,在激战片刻后,前者的优势渐渐明显。

又一次从半空中坠地,闵高还没来得及调息,关山尺手中的黑枪突然脱手飞出,再次刺向闵高胸口。

和早先刺向闵高胸口那一枪不同,这一枪不再是平平静静,而是袭卷着骇人的雷霆之势,呼啸之声更是让十数丈外的军卒都感觉耳膜生痛。

闵高不及避让,只得横握双三刀,硬抗这一枪。

“砰”地一声闷响,黑枪向上弹飞数丈,而闵高则倒退出十数丈,双足在泥地里划出两道深深的沟壑,撞倒撞飞数十名军卒,才堪堪稳住身形。

关山尺伸手招回黑枪,正欲再度飞掠上前,却又突然静立不动,死死盯着地面,像是发现了什么比击败闵高更为重要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还是赤乌神骑

地上是泥泞,已被踩踏得无比零乱。

关山尺看向地面的时候,泥泞就是泥泞,但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些泥泞就不再是泥泞。

它们成了跳动的泥泞。

凹坑处的雪水微微荡漾,凸起处的湿泥微微震动,然后斜倒、跳跃……

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关山尺猛地抬起头来,身形忽动,却不是掠向闵高,而是向王朝军阵左侧飘闪而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普通军卒们也发现了地面颤抖的异常,莫名又惊惧地四下张望,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又向身边的对手举刀挺枪。

场面越发混乱。

军卒们的反应只是普通人的反应,但关山尺这样境界的高手,则早已感知到了大地颤抖原因。

远远的,一条黑线极快地逼近,像是从地平线的尽头,刮来了一阵黑色的风。

关山尺站在混战的战场外侧,双眼微微虚起,眼神却有些意外。

片刻后,那条黑线便近到他百步之处。

这样的距离,普通人都能看得清楚,黑线并不是黑线,而是骑兵。

关山尺当然就看得更清楚,那是除了头缨和战裙是血红色,其他部位包括整匹马都挂着漆黑甲重的骑兵,数量在两千骑上下。

正是王朝的赤乌神骑。

关于王朝赤乌神骑的传说,关山尺早有耳闻,甚至在十数年前的七里峡,他就隔着数里远的距离感受过赤乌神骑的威势。

但那时候他还没有晋到明神境。

自打晋到明神境后,他则对王朝的赤乌神骑有了重新的认识,即是在自己的黑枪下,那也不过是普通的战马,普通的骑兵而已。

当初侍卫统领风树率西羌军卒袭击路小石的时候,三十多名氐羌儿郎尽数被赤乌神骑所屠,当时他心里有过重视,但重视的是儿郎们不要再被伤害,并不是认为赤乌神骑便有多厉害。

后来杀进了飞仙关,他更是坚定这一认识,并且亲手杀死了若干赤乌马——他就要是打破赤乌神骑的传说,让儿郎们不再惧怕这个传说。

然而此时,他意外而又茫然。

先前放弃了对闵高的再次攻击,便是感应到了某种更大的危险,他来到这里,也就是要找出危险的根源。

谁知竟还是赤乌神骑?

就在这时,一道高昂激越、强烈急促的歌声从风雪里传来——

“我出我驹,于彼牧矣。自西羌去,谓我来矣……”

歌声从闷雷般的马蹄声中穿刺透出,传到关山尺耳中,他顺声瞧去,一眼便看见一个漂亮的男人。

男人身披重甲,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而这张脸看着明明在四十岁以上,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漂亮,似乎除了这两个字外,世间再没有别的词能够准确形容男人的长相和气度。

关山尺微微一恍神,赤乌神骑已冲到他数十步外,看着像是一片黑红相间的海浪,铺天盖地而来。

他猛地清醒过来,眼中精光陡闪,黑枪呼啸飞出,直指那个漂亮男人。

黑枪如蛟龙,一欲搏沧海。

枪身因为自身的速度太快,而被空气挤压得左右摇摆,其势其威,甚至超过了先前刺向闵高那一次。

与此同时,那个漂亮男人手中长戟从右上方到左下方斜斜划下,其身后两千神骑则是将手中双三刀齐齐划下。

两千余骑,做着同样的动作,武器也是循着同样的角度,简简单单,平平常常,就像普通军营平时最普通的训练一样。

但黑枪疾射到漂亮男人身前一丈距离便猛然停住,枪身由于惯性而急剧弯曲,瞬时又嗡然反弹,嗖地倒飞出数十丈远。

关山尺则闷吭一声,胸口气血翻涌,甚至神念都有些微微震荡——这是他晋到明神境后,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挫折。

他不假思索,突然倒飞回去,在空中抓回黑枪,落入仍在混战的两军阵中。

…………

漂亮男人,正是镇坎神将王诗诗。

王朝八大神镇营,其中七位神将都用双三刀,只有他用的是丈八长戟,因为他喜欢那两尺的刃、那一尺半的钩,更喜欢钩刃下面那一簇红缨。

每当手中长戟飞舞时,那一簇红缨便被拉成一片红红的光亮,绚烂夺目,像是敌人的血。

他觉得很漂亮。

然而镇坎营此时此刻出现在眉山关,似乎有些不漂亮,至少有着被朝廷——主要是那个人,指责他擅自出兵而被罪责的风险。

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词,比如刚好巡警到这里,自然不能见险不救之类,但他自己和身后的将军、校督都知道,他们两千骑是直接穿越了五个郡,昼夜兼程才直接抵达了眉山关。

但这又能怎样?

事后纵然被罪责,那也是事后的事情,而眼前的事,则是痛痛快快地杀敌,漂漂亮亮地杀敌。

瞟见那条黑枪的霸道之势,他便知道对方正是关山尺,心中警惕顿生,但见黑枪竟是直接冲着自己而来,他又立感心安。

赤乌神骑,千骑如一。

玄铁重甲对于赤乌神骑来说,不仅仅是防御的作用,更有着连系、传接、合力的作用。

在完整的赤乌神骑阵中,每一挂玄铁重甲都如同一面墙,前后左右的神骑则就筑成一间房,让每个神骑都有了自己的房间,而所有的房间同在阵中,又组成一栋完整的楼。

两千神骑的内气在这栋楼里合围不泄,唯有神将之位有气口,神将若令下,两千神骑内气传送,托于神将身上,便如一人有着两千人之力。

明神境强者固然是世间的绝顶高手,但两千人合力一处,哪怕都是化气境的身手,也有了与明神境高手的一战之力。

关山尺并没有真正的和真正的赤乌神骑交过手,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由,否则他不攻击王诗诗,而是从两翼开始攻击,便可破此一技。

甚至他可以硬扛下来,最多再发动两到三次攻击,仍然可以击溃对方的整体防御。

可惜对于未知事物,人们总会自生惧意,哪怕是明神境高手也不例外。

王诗诗凭此技挫败关山尺,实在有些侥幸,见后者退遁开去,自然不会再凑上前去,于是微拔马头,变向而驰,两千神骑像一把巨大的镰刀,从西羌阵外扫过。

普通的西羌军卒面对快如闪电的赤乌马,面对锋利寒冷的双三刀,则完全没有抵抗力,如同一茬一茬的韭菜。

卓家护卫身手固然不错,但化气、忘形境护卫手中的刀砍中对方却只得到几点火星,反倒被赤乌马小山般的冲击力撞飞。

也有不少护卫飞掠到赤乌神骑阵中,但结果却是一样,不但伤不了对方,自己反倒四面受敌,纷纷中刀而亡。

王诗诗挥着这把大镰刀,一扫便收割数百条人命,片刻后反手再一扫,又收割走数百条人命。

关山尺看在眼中,当真是心中刀割,但他对赤乌神骑有了忌惮,又担心闵高从身后夹击,甚至想到那神出鬼没的凰羽箭有可能再现,一时竟难以决策。

而在大镰刀扫了第四次后,这一侧的西羌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纷纷转身逃命。

第一百二十九章 血染眉山关

澎湃汹涌的神念像海浪一样,冲击着许吾浪的百会、神聪、通天诸穴,让他脑胀欲裂,浑身微微颤抖。

三镞凰羽箭本就是逆天的存在,也就只有逆天的境界才能掌控。按照世上武功的划分,则至少要到初返先天的初神境,才能真正射出。

许吾浪只是忘形境,却射出了凰羽箭。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更没有人知道,射出这一箭后,他原本精纯稳固的神念,立刻混乱得像一片惊浪。

夹杂着无数细小砂砾的惊浪。

神念的这种异动,瞬间让他气血翻涌,嘴角泌出了血,神色也略显呆滞。

镇震营的军卒们带着震惊而兴奋的心情全力杀敌,并没有谁注意到许吾浪杵在那里,而一名西羌军卒躲过一刀砍杀后,刚好冒在许吾浪身前。

这名西羌军卒对那道火焰的惊惧还没有消散,又生出险被砍杀的恐惧,心中已失理智,除了本能地知道身穿西羌服饰的人不能杀,便是那些卓家护卫也不再分得清楚。

陡然间见眼前杵着一位白衫男子,这名军卒想也没想,便将手中弯刀狠狠向其脖颈砍下。

许吾浪随刀而倒。

他像是一棵轻飘飘的草,还没有被弯刀砍上,就被弯刀带动的风吹倒了。

翻腾的海浪突然坠下,速度极快,竟让那些细小的砂砾从海水中被甩了出来,密密麻麻飘浮在海面之上。

没有砂砾的海浪迅速融合下陷,又迅速冲天而起,形成百丈惊滔,上方那些密密麻麻的砂砾被其带动的呼啸气流挤碎、吹散,瞬时无影无踪。

海水精纯而粘稠,惊滔坠下后再无波浪涌起,只是微微起伏,像晨光中的湖面,霞光粼粼,云烟氤氲,有如仙境。

神念的变故时长无计,但放在身外却只是一瞬,此时许吾浪才刚刚倒进泥泞,那柄弯刀距离他脖颈也还有一尺远。

许吾浪站立起来。

倒进泥泞的刹那,他看着那柄卷着雪儿的弯刀,眼睛突然恢复了灵动,同时身体竟迎着弯刀直立起来——手中长剑清吟一声,早于他而飞起,划破了那柄弯刀,划破了那名西羌军卒的脖颈。

神念经此精淬,许吾浪晋境初神。

和连赤晋境后略显疯癫完全不同,许吾浪瞬间便已清醒,双指轻飘飘点出,那柄斩下西羌军头颅的长剑染血而舞,在混战的双方军卒头顶飘忽疾驰,不时剑尖向下一沉,撩起一串血珠儿,尤如蜻蜓点水。

长剑若自有灵,绕着他周围数丈内飞行杀敌,他自己则俯身从一名战亡的镇震营军卒身上取下弓箭,飞掠而起。

半空中嗖然数声,五只箭矢疾射而下,分别射进五名卓家护卫的眉心。待坠下地面,他再拾起数只箭矢,又纵身而起。

一人,一剑。

数箭,又数箭。

倾刻之后,许吾浪身边再无卓家护卫,数名西羌军百户长也被射杀。

某个西羌军卒混战中瞟见半空中这个白衫男子,看到他弓箭所指的方向,不断有人中箭身亡,如杀神天降,忍不住惊叫一声,撒腿便逃。

这声惊叫让更多的西羌军卒看到了飘在空中的长剑,看到了飘在空中的白衫男子,以及看不到但听到了箭羽没入人体的渗人声音,便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名军卒向后逃去。

刚刚跑起来,那些军卒便察觉左侧的无数同伴们已经在狂奔,而更远处似乎有只凶兽在驱赶、噬咬他们,顿时更加恐惧,恨不得再多生出两条腿来。

混乱之中,宋且德扯掉身上西羌服,一头栽倒在尸体堆中,一动不动,被后方之人踩踏后,大嘴忍不住咧了咧,但眼睛仍是死死闭上。

…………

闵高见关山尺远去,方才察觉大地颤抖的原因,本来胸口气血翻涌,难受之极,但这一刻却突然振奋起来。

风雪中听到隐隐的歌声,他完全明白了,来人是王诗诗。同时他也明白了,先前关山尺为什么没有趁势攻击自己。

他不再去想那鬼神莫测的凰羽箭会不会再次出现,会不会帮助自己再战关山尺,而是作出了一个之前他并不认可的决定。

略略调息,他猛然向前掠出数十丈,厉喝一声:“去!”手中双三刀忽地飞出,在半空中飘闪数十丈,又如鹞子般一头扎下。

那里靠近了西羌军阵后侧,还有成列的西羌军卒,双三刀扎进来后便疾速地旋转,平平飞出十数丈。

一片刀形残影过后,数十西羌军卒的头颅、断臂,甚至半截身体,纷纷被鲜血冲起,在空中翻转数圈才闷声坠地。

冲向半空的双三刀再次扎下,又在西羌军阵中划出十数丈,像是一只划破血海的船桨。

眨眼之后,此处已数百西羌军卒毙命,残肢断臂铺落一地。

周围的西羌军卒反应过来,莫不骇然,又见侧前方无数的人头涌动,向着后方而来,于是哄然转身,拔腿就向眉山关关道逃去。

…………

蒋仁品在火焰的光亮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对这张脸太过熟悉,若不是他,当初在邛州城外,镇震营的赤乌神骑就能正常冲锋,不一定挡得住关山尺,但绝对挡得住西羌军卒。

如若那般,邛州城未见得就一定会遭难。

一念至此,他怒火难制,也不管那血红的火焰到底是什么,不由分说地神念陡动,让手中双三刀箭一般射出,直指那张脸。

那是桂树。

亲眼看到卓放翁和卓伟在那道火焰后身亡倒地,桂树脑中一片茫然,只是对欺到身前的人影和刀枪,机械地挥刀胡砍。

但这次欺来的刀势太过森然,让他猛然惊醒,大惊之下后掠数丈,转眼混入人群之中。

家主死了,少主死了。

他已无心再战。

蒋仁品恨恨地招回双三刀,顺手将身边几名卓家护卫砍翻,瞟着青胜蓝正和一名卓家护卫厮杀,于是飞掠而去,一刀劈下。

这名护卫显然也是初神境身手,和青胜蓝瞬间便交手数十招,但见后者刀势越发凌厉,眼中渐渐露出怯意。

他突然佯出一刀,正准备掠身避开青胜蓝刀锋,不妨侧空蒋仁品一刀劈下,整个人被活生生被劈成两半。

青、蒋二人汇于一处,两把双三刀交替翻转,形成一团刀光,西羌军卒触之则亡,卓家护卫或能抵抗数招,但终是被尽数屠于刀光之下。

周围神镇营将士见状,士气大振,西羌军见状则惧意陡生,于是混战之势很快向一片倒的方向发展。

又有数名西羌军卒发现一侧的同伙们已向后跑,当下不作他想,哇哇叫着也向后逃去。

…………

青颜没在意天空突然发亮的异象,而是趁着周边卓家护卫一怔之际,策马冲向了连赤。

她头顶的柳刀凌厉劈下,将那匹三条腿的血马斩为两半,厉声道:“连胖子,醒来!”

连赤在激战中破境,神念有些不清,但恍惚中听到青大将军的声音,竟是立刻清醒,一步跨到青颜马前,哈哈笑道:“青老师,我初神了!”

这笑声大如雷响,把周围的卓、连两家护卫震得回过了神,又纷纷拼杀起来。

胖子冲着青颜飞出一个得意的媚眼,大笑着转身扑入卓家护卫阵中,双拳飞舞,内气如实,像两个硕大的铁锤,卓家护卫顿时人仰马翻。

青颜又好气又好笑,终不放心连赤的状态,便也纵下马来,紧贴在他身边,让柳刀在她二人周围数丈内飞旋。

一个伟岸的胖子,一个娇小的女子,同步同趋,画面竟是无比的和谐,又是无比的血腥。

胖子没有用神念控物,但拳头却已是初神境的拳头,眨眼之间,有马头被打爆,有卓家护卫身体被打烂,有刀枪被脆生生打断。

青颜不再动手,只是控制柳刀,将胖子留下的缺胳膊少腿儿的卓家护卫一一刺死,省得他们生不如死。

几息之后,卓家护卫再也没有人敢近身二人,而连家护卫见大公子神勇如斯,则惊喜难当,下手也就更重更狠。

渐渐的,卓家护卫惶恐起来。

不知是谁带了头,率先向西边眉山关方向撤去,然后所有的卓家护卫也就跟着向西边退走。

而在卓家护卫另一侧,那名镇离营校尉被血红的火光惊了一下,又猛然发现身前的卓家护卫也在吃惊,于是赶紧一声厉喝,招呼赤乌神骑冲上前去。

这些没有挂甲的赤乌马快如闪电,一旦有了冲锋的余地,任是卓家护卫身手如何了得,也多是被冲撞倒地的结局。

被赤乌神骑冲乱的卓家护卫,有人察觉身后的同伙在向西撤走,顿时没有战斗的心思,也纷纷向西而去。

…………

关山尺心在滴血。

就这么会功夫,数不过来的儿郎便丧命于那个漂亮男人的赤乌神骑之手,偏偏自己又没有把握救护他们。

但紧跟着他又傻了眼。

大军溃了。

那些儿郎们没有得到自己的命令,却如蜂蚁一样涌向眉山关,同时也将后背留给了敌人。

他脑中嗡然作响,不再想什么赤乌神骑,不再想什么闵高,不再想什么凰羽箭,他只想儿郎们不要再丧命。

口中发出一声厉啸,他的身形遽然几个起落,便出现在百丈外的眉山关关壁之上,大声道:“儿郎们莫慌,快快退出关去!”

他这道声音盈灌内气,像雷声一样,在场十数万人莫不听得清清楚楚。

只可惜这又是一柄双刃剑。

西羌军卒听到大元帅命令,自然是加快速度向关道上逃,神镇营将士则明白敌人要逃命,于是放开手脚对那些尚没逃远的西羌军卒,展开了围杀。

众多卓家护卫退到西侧后,突然向两边漫开散去,镇震、镇离两营的赤乌神骑勇追不舍,在奔袭中收割了一条又一条性命。

很快地,混战的场面再也没有,而是神镇营大军疯狂地追击西羌溃军,两方阵营明显,彼此相距不过十数丈距离。

眉山关关道很短,但也很窄。

数万西羌军卒突然涌来,纵然通过关道的速度极快,但仍然有很大部分军卒被堵在了关道外。

关山尺在关壁之上,看得更为清楚,堵在关道外的儿郎们,像一面巨大的扇子,而扇子外面则是黑压压的潮水。

潮水的最前沿,又还有那么几朵跳跃的浪花,正在不断地冲击着扇边。

比如漂亮男人和他身后那些见鬼的赤乌神骑,比如惜没杀死的闵高,比如叫不出名字但绝对该死的其他王朝人。

关山尺怒吼一声,黑枪忽地射出数十丈,在那片潮水里划出一道血水,数十神镇营军卒瞬息而亡。

“进!”

闵高双眼充血,没有因为那条黑枪而退,没有因为身后军卒丧命而缓,反而再度下令大军全力冲杀。

无数的军卒倒下,无数的鲜血冲起,眉山关关道外,很快就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神镇营被关山尺的黑枪穿透或伤及者,不下千人,而西羌军被斩杀的,则就难以计数,距离关道口还有二十余丈,西羌军卒的尸首就已经堆积起一人多高。

“离!”

闵高见王诗诗的赤乌神骑再难以前进,而蒋仁品等人的双三刀也再难以接近活着的西羌军卒,便下令大军后退百丈,让关山尺的黑枪不能肆意妄为。

关山尺无奈收回黑枪,呆呆地看着下方。

此时天已渐亮,眉山关关道外面全是西羌军卒的尸首,重重叠叠,血水染红了泥泞,一直铺延到数十丈外。

而那里,也是数以千计的神镇营军卒的尸首,其中多有身体被贯穿者,肠肚散乱流出,形无完形。

更远处,则是散乱的双方军卒的尸首,和零落的残肢断臂,在血红的泥泞中静静地躺着,像是一只只被冻死的蚂蚁。

眉山关,血红一片。

第一百三十章 很丢人

路小石还有些不死心,砸吧着嘴说道:“再怎么说你也是他养大的,总得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什么吧?”

草儿认真想了想,道:“不知道。”

路小石耐心引导,道:“那你离开他这么久,每次想到他的时候,会想起什么事情?”说完指着老张,再道:“比如说他从小把我养大,我有事没事想到他的时候,浮现在脑中的肯定会是他的小眼睛,那你呢?”

草儿明白了,眼神中充满无辜,道:“我没有想过他。”但看着路小石在翻白眼,又赶紧说道:“但我想老祖宗的时候,会想到问问他,为什么教我的功夫,会让我自焚而亡。”

路小石和老张互视一视,问道:“什么意思?”

草儿回忆了半天,将当初老祖宗关于她原先功法存在隐患的事说了个大概,然后路小石和老张就明白了,这丫头说的要问问先生,实则是责问先生的意思。

这个意思让路小石彻底死了心,不再妄想能从草儿口中打听出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三人一路南行。

在老张这个明神境高手的带领下,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着什么意外,某日顺利来到霍青城以北百余里外的一个小镇

不过到了小镇后,老张就说什么也不再继续南行,而是极力主张向西去,说是七里峡在西边。

路小石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分析,劝老张说以他现在明神境的身手,随便找个筏子渡江,都是小事一桩,万万不可因为那个慕容奇的话就给自误了。

老张强争了几次,但口舌显然不如路小石利索,最后不得已终于扭捏地说出想要西去的真相,原来他是担心再靠近霍青城,难免会被穆尔元仞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最后,老张还郑重地提醒路小石,说人家穆尔元仞是名符其实的明神境高手,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路小石瞪目半晌,突然笑了,笑得昏天黑地。

敢情是老张刚刚冒出的已然是明神境高手的自信和嘚瑟,就在燕城、就那样被那个戴面具的男人给摧毁干净了。

以至于他现在又回到了从前的心态,遇事就想逃,而且前提还是尽量想着法不去遇着事儿。

老张啊,你也是明神境高手啊!

老张红着老脸一言不发,直等到路小石再也笑不动了,才又把在燕城说过的话说了一遍,道是渡江或许会遇着什么不可预见的变故,倒不如直接走七里峡,那们的话还会早些到达邛州城。

听到邛州城三个字,路小石神色黯然,不再取笑老张,也听从了老张的意见。

西行数日,雪花终于落下。

一路行来,路小石断断续续给草儿讲了邛州城的故事,比如狗儿的白眼,比如金不换的折扇等等。

草儿扑闪着眼睛,听得极是认真。

又过去数日,白雪皑皑的北岷山终于出现在三人眼中,那银龙脊梁般的山背上,有一道极细的黑色断裂。

正是七里峡。

而七里峡的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积着雪的帐篷,远远看去,像是一大片雪地里的白蘑菇。

那是北氐国驻守七里峡天门谷的军营。

路小石和老张商议几句,一致认为等到天黑以后再动身,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三人就近寻着一处避风坳地,生起了柴火,烤起了在小镇上顺来的鹿肉。

肉香味刚刚飘起,雪地里便响起一阵马蹄声,不多时一行二十多人便冲着避风坳地而来。

为首的是一名看着挺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的王朝青年,后面二十余人则是腰悬弯刀的氐羌族汉子。

这行人在距离路小石三人不远处停下,那些氐羌汉子没有什么举动,骑着马静静地等在那里,只有那个青年笑吟吟地翻身下了马,朝着柴火堆走来。

老张虚着小眼,抄着双手,头也没抬地蹲在那里,一副不闻不见的模样。

草儿直直盯着柴火上架的鹿肉条,脑中想起她当初烤鹿肉的过程和步骤,恍然道原来应该这样烤啊。

只有路小石笑吟吟地看着青年走近,并伸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这是他的江湖经验,不管来人是什么人,总是要先试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行不行得通。

青年不是别人,正是被他皇帝阿爸发配到七里峡军营的穆尔紫檀,见着路小石相请,先是双手抱拳行了个王朝礼,然后才在路小石身边坐下,说道:“愿长生天保佑你们,我的朋友。”

路小石也用氐羌话回道:“感谢长生天,为我们带来了新的朋友。”

草儿正想得出神,不妨听到叽哩咕噜的对话声,便猛地抬起头来,乌黑发亮的马尾辫随之左右摇晃,甩出一股略带野性的青春气息。

穆尔紫檀眼睛一亮,赞道:“感谢长生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让我遇见这样好看的女人。”

路小石把心中莫名的不爽快化成哈哈一笑,算是回应。

老张还是垂眉耷眼,一动不动,仿佛石化。

草儿睁大眼睛凑近路小石,小声道:“我可以说话吗?”

路小石无奈道:“说都说了,有什么不可以?”

草儿羞涩道:“忘了。”又看了看穆尔紫檀,问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们是王朝人啊!”

不等路小石回答,穆穆紫檀已是满脸兴奋,改用王朝话抢先说道:“长生天真是眷顾我啊,在这里也能遇着王朝人,真直是喜煞我也么哥!”

路小石诧异道:“兄台是王朝人?”

穆尔紫檀眼光在草儿身上溜来溜去,摇头道:“我不是王朝人,但我喜欢王朝女人,尤其是这种女人。”

草儿听懂了,狠狠瞪了一眼。

穆尔紫檀哈哈大笑,道:“王朝女人很少有这种劲儿,我真是越看越喜欢。”说着伸出手去,想用马鞭抬草儿下巴。

“呯!呯!”

马鞭还没挨着草儿,他壮硕的身体便在两声闷响中倒在雪地上,又极快地滑出十数步后才停下来。

草儿伸着右手,路小石伸着左手,两手都拽成拳头,停留在穆尔紫檀原先坐的位置上。

“放肆!”

“大胆!“

十数名名氐羌汉子怒喝声起,同时拔出了弯刀,另有数名汉子则神色惶恐地飞身下马,将穆尔紫檀搀扶起来。

“慢着!”

穆尔紫檀右侧嘴角流着血,左眼角一团清淤,一边呻吟一边喝住了正欲围上前去的氐羌汉子。

早已是忘形境大成的他自然明白,自己没有反应便挨了两拳,说明眼前两人一定不是普通人,还须得探探对方底细才行。

他嘶着凉气走上前来,正色道:“王朝有一句话,叫做君子动口不动手,两位这样的举动,实在有愧于王朝人的身份。”

草儿有些犹豫。

路小石嘿嘿一笑,道:“王朝话说的是没错,但这话说的是君子,而我们刚好不是君子。”

穆尔紫檀怔道:“这么说来,你们就是王朝话中的小人和女子?”又点头肯定道:“肯定是这样,正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呯!”

路小石拳头又出,将穆尔紫檀送回了先前跌倒的地方。

“大胆!”

接连两次挨了三拳,穆尔紫檀身上的王朝人气质到底撑不住了,恼怒地想着就算两人身手了得,但自己护卫的身手同样了得,而且其中还有两名初神境强者,不怕制不了对方。

他边爬起身来,边气急败坏道:“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男人剁去手脚,扔进荒野里去喂狼,女人直接给我扛回帐篷!”

二十余名氐羌汉子领命,纷纷跃下马背,迅速将路小石三人围在中间。

老张终于动了,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还是抄着双手,还是虚着小眼,看着与先前蹲着的姿势没有什么不同,但他身前的柴火却突然变小了,仿佛被一面无形的罩子给压住,火苗不能向上腾起,只能向边两逃窜。

那二十余马匹猛然惊惧长嘶,撒蹄狂奔而去。

包括穆尔紫檀在内的二十多名氐羌汉子,则齐齐发出一声闷吭,如断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回去,重重摔在雪地里。

草儿眼睛发亮,看向路小石,后者则高高竖起了大拇指,叹道:“好身手!”

老张红着脸,闷声道:“很丢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又要逃

路小石正色道:“老张,我觉得你对‘丢人’这两个字很有些误会!你知道什么是丢人吗?坐拥宝山而不自知,那才叫丢人!”

草儿重重点头道:“嗯!”

路小石再正色道:“面对氐羌人的欺负都不还手,那才叫丢人!”

草儿重重点头道:“嗯!”

路小石还正色道:“明明有一身本事,却不敢保护我们,那才叫丢人。”

草儿重重点头道:“嗯!”

路小石侧头看向草儿,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草儿怔了下,弱弱点头道:“嗯。”

路小石欣慰道:“明白就好。”说完伸出手掌,道:“我们的巴掌够大吧?蚊子够小吧?那遇着蚊子吸我们血的时候,我们该不该给它一巴掌?”

草儿犹豫道:“该?”

“当然该!”

路小石正气凛然,大声道:“对待蚊子,人的脸皮就应该厚点,不要以为咱们是在以大欺小,那是它罪有应得!”

草儿张了张嘴,但没有嗯出声来。

老张则倒嘶一口凉气,笑眯眯地点头道:“说得也是!”

三人旁若无人地用语言和行为诠释着温良恭俭让,穆尔紫檀和一众护卫则惊惧不已,先前那一瞬间突然降下的威压,甚至让他们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瞟着那三人奇怪地和蚊子过不去了,似乎忘了自己,穆尔紫檀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慌不跌地爬起身来,领着一众护卫撒丫子狂奔而去。

路小石三人没理会穆尔紫檀等人,而是就着蚊子的问题一直说到鹿肉烤熟,到吃完鹿肉后,老张心里被摧毁的自信和嘚瑟终于又重新冒出了一个尖尖头。

老张怀揣这个尖尖头,站起身来看了看远处的七里峡,道:“离天黑还早,我们在风雪里这么干耗着,想想真是丢人啊!”

路小石怂恿道:“是啊!不就是氐羌军营吗?我和草儿都是初神境身手,你老张更不得了,天下绝顶的明神境高手,纵然敌军万万千,又能奈何你我哉?”

老张小眼一虚,咬牙道:“走!”

路小石笑嘻嘻地扶着老张,侧头对草儿说道:“跟上!”

草儿不确定这二人说的什么意思,但也是极为配合地说走就走。

三人刚走出避风坳地,北氐军营方向便迎头冲来一片密密麻麻的骑兵,无数的弯刀飞扬,无数的吆喝声随着风雪清楚地飘来。

老张双手忽地展出,一手抓着路小石,一手抓着草儿,眨眼就向着相反方向飘闪出数十丈。

路小石眼前花白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但脑中却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嘶声大叫道:“老张,咱是明神境!”

老张身形一顿停下来,嘶着凉气说道:“是啊!”回头看着那片越来越近的氐羌军卒,又迟疑道:“可我堂堂明神境修行者,给这么一群普通军卒过不去,会不会太丢人了?”

“蚊子!”

路小石纠正道:“那就是一片蚊子,它们会吸咱们的血,会恶心咱们,那咱们给它一巴掌还不应该?”

草儿肯定道:“该!”

路小石欣慰地拍了拍草儿肩膀,转头对老张说道:“不错,咱就该狠狠给它们一巴掌,拍死多少是多少!”

老张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最讨厌蚊子了。”说罢向着氐羌骑兵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迈开了双腿。

路小石赶紧招呼草儿跟上,一左一右贴着老张。

雪飘飘,风咽咽。

一老两少迎着风雪大步前行,虽然不排除某人有着狐假虎威的嫌疑,也不排除某人其实是稀里糊涂,但至少看起来,三个人步履坚定又整齐,神色也极是凛然。

如果能把身形动作放慢数倍,再把身上的羊皮褂换成昵子大衣,相信路小石一下就能记起,另一个记忆中的小马哥来。

三人走出数十步,对面的氐羌骑兵已冲到不足百步的距离,最前方二十余人,正是穆尔紫檀和他的护卫。

“嗖嗖嗖!”

数百只箭矢如蝗,向着三人疾射而来。

穆尔紫檀太过忌惮开始那种威压,不仅领了浩浩荡荡三千多骑来复仇,而且双方还没接触,便下令放箭,看来是务必要将路小石三人置于死地。

路小石和草儿动作极快,踏步展臂,断影刀和飞鱼剑嗡然飞出,在各自身前飞舞盘旋,形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而在这一刀一剑刚飞出的瞬间,三人前方二十余步的雪层里,便突然冒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这块石头在那片箭矢射来的瞬间,极速地上下左右移动起来,不仅在移动路线上拉出一片残影,而且由于数度太快,在每个转折地方都留下一道静影,看着像是那块石头突然变化成了数十上百块石头。

一阵脆响后,雪地上多了上百只箭矢,其余箭矢则从路小石三人两侧呼啸而过。

“好本事啊!”路小石兴奋而道。

不足百步的距离对于骑兵来说,只有一轮箭击的时间,箭矢飞过之后,数千氐羌骑兵已冲到三人身前二十余步处,声势骇然,如一座移动的小山。

但这又怎样?

兴奋的路小石身边站着一位明神境高手,他心中当然是全然不惧,甚至一念间还生出“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气,身形骤然而起,抄着软刀飞掠到数名氐羌军卒头顶,准备大开杀戒。

草儿眼尖,想也没想也就收回飞鱼剑握在手中,随着路小石飞掠而去,想着他怎么做自己就怎么做。

就在这时,怪异的一幕发生了,这二人飘忽的身形在空中突然化作了一道残影,瞬时便倒飞了数十丈。

草儿有些茫然。

路小石则愤概到万念俱灰,叫道:“老张,你又要逃!”

一手拎着一个小家伙的老张没有回答,只是眨眼又飘闪出数十丈,片刻后就到了北岷山,然后纵身到数丈高的一处石壁后,才将二人放了下来。

草儿继续茫然。

路小石瞪着眼睛看着老张,嘴巴张着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穆尔紫檀见老张三人鬼魅般的突然远去,心中暗暗生起惧意,但马上又反应过来,定是对方惧怕自己这三千骑兵,落荒而逃了。

如此一想,他胆子顿时壮了许多,疾驰中微微侧拨马头,领着数千骑兵迅速追过来,只是这处的北岷山极为陡峭,又多是石壁危石,骑兵再多也只有勒马停了下来。

“王朝猪!”

他手中弯刀直指石壁上方,叫道:“有种就下来!”

路小石一口说不清楚的闷气正憋在胸口,闻言大怒,探出头骂道:“氐羌狗,有种你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嗖嗖嗖!”“钉钉钉!”“啪啦啪啦……”

二人对骂之际,约百名氐羌骑兵搭箭又射,箭镞在石壁上溅起一阵尘粉,又杂乱地坠落下去。

路小石缩回脑袋,痛苦道:“完了完了!真的完了。”

草儿没有说话,认真想着那些箭又射不着,打不过还能跑,怎么会完了?

老张则就明白路小石的意思,微微羞赧道:“刚才不是我怯战,而是在那一瞬间,我发现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实在下不了手。”

路小石无力道:“所以说你完了,自从晋到明神境后,你连怎么做人都不知道了,还不如以前的老张。”

老张更为羞赧,反驳道:“什么叫怎么做人都不知道?我主要还是担心你有什么闪失,毕竟千军万马的冲锋和平常的打斗多有不同,等这次回京城后,我给晋王殿下好好交待了,以后才懒得管你!”

路小石见老张有些恼羞成恼的趋势,赶紧换成嘻皮笑脸,嘿嘿笑道:“好好好,这事儿翻篇不说,但下面那个骂人的家伙不是普通人,你把他给灭了,杀杀氐羌人的威风,这总行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没杀太子

老张自觉失态,不敢再摆什么脾气,脸色平缓了许多,但对路小石的建议却有些迟疑,道:“看他眉间的精气纯度,最多也就是个忘形境……”

“忘形境怎么了?”

路小石揶揄道:“燕城倒是有个明神境,问题是你打得过吗?老张,咱别高不成低不就的行吗?咱们啊,得实在些。”

老张听着下方那些越来越响亮的吆喝声和侮骂声,终于下定了决心,实在地说道:“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遇着氏羌人,我绝对让他们好看!”

路小石呆了半晌,看着草儿说道:“咱们走!”

草儿很是干脆,随着路小石跃身而起,在绝壁峭石间迅速上掠。

老张向石壁下方看了看,暗自叹息一声,一个腾掠便追上了路小石和草儿。

于是乎,两个初神境强者和一个明神境高手,就在一众氐羌骑兵的戏谑声和挑衅声中向山顶逃去。

穆尔紫檀见状,心中腾起一股胜利的喜悦,让众人放箭乱射一通后,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

行走在深及膝盖的积雪里,路小石三人沉默不语,夜间寻着一处小凹地将就了一晚,天亮后又向七里峡靠近。

辰时初,三人到了七里峡边缘。

峡谷很窄,至多不过五丈距离,但从山顶到谷底,却至少有百丈之高,而且全是陡直的石壁,连积雪都站不住脚,真不愧是天门之谓。

路小石拂去积雪,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却见草儿一脸茫然地看着山下,似乎有什么心事。

“草儿!”

“哎。”

“歇会。”

“哦。”

路小石盯着草儿,问道:“你怎么了?”

草儿神色黯然,道:“我很难受。”

路小石有着另外一个二十七年的记忆,自然比任何王朝男子都了解,男人女人之间在生理上有些差异,以为是草儿连日奔波太过疲劳,又或者是来了什么亲戚,于是好心道:“你打坐凝神,调息一会,让内气温暖了身子,自然就好了。”

不想草儿这一次居然听明白了,纠正道:“我是心里难受。”

“为什么?”

路小石奇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来过。“

草儿皱眉道:“但又好像来过,就觉得这里让我感觉难受。”

“小石!”老张突然插了嘴。

路小石对这个不争气的明神境高手很有意见,昨夜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这时也只是甩去一个白眼,然后继续问草儿到底哪里不舒服,或者是由什么引起了不舒服。

“小石!”

没脸没皮的老张又说话了,见路小石皱眉瞧过来,便向峡对面努了努嘴。

路小石侧头看去,突然轻声惊道:“怎么是她?”

原来峡谷那边的一处山头,站立着一道紫色的身影,在风雪中孤独飘摇,甚是楚楚怜人。

一来是异乡遇故人,二来也想让草儿转移一下注意力,路小石有些霸道地让草儿起身,双双掠过峡谷,向那个山头掠去。

老张不紧不慢地跟着二人。

紫色的身影,正是穆尔紫烟,听到风声异常,她慢慢转过身来。

路小石大大咧咧上前,笑道:“柳烟姑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到你。”

穆尔紫烟面色憔悴,但眼神中闪着惊喜,道:“路公子,你果然没有死。”

路小石哈哈笑道:“我哪有那么容易死,你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么,叫做好人命不长,祸害活千年。”

穆尔紫烟抿嘴一笑,道:“我知道这句话,不久前才听人说过。”

路小石侧身,指着身后说道:“这位姑娘是草儿,这位是嗯嗯……”

穆尔紫烟正准备蹲身施礼,但听到“草儿”两字,眼神立刻有些复杂,说道:“草儿姑娘可是在北氐国长大?”

草儿道:“是。”

穆尔紫烟怔了怔,忽然轻声一笑,有些凄然地对路小石说道:“路公子,其实我不叫柳烟,我的真名叫穆尔紫烟,是北氐国兵马大元帅穆尔元仞的女儿,也是北氐国的平喜公主。”

“平喜公主?”

路小石呆在原地。

草儿瞪大了眼睛。

老张这个嗯嗯不动声色,但脚下微动,瞬间来到了穆尔紫烟身后。

这三人对平喜公主四个字都不陌生,而且也都难以付之善意。草儿是因为这四个字而被所有王朝人误会,路小石和老张则是因为这四个字承载着王朝的血仇。

“你真是平喜公主?”

路小石突然露出了笑容,缓缓上前一步,右手有意无意抚着腰间的软刀,道:“那请你说句实话,我王朝昭明太子被谋害,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道:“这位草儿姑娘替着我的名号,如果太子死在她手里,自然和我有关系,我不会否认。”

草儿道:“我没杀太子。”

穆尔紫烟微怔,道:“我也没杀。”她看向路小石,道:“参加稽考,是我第一次到王朝。”

路小石怔了下,心中渐渐沉重。

他和老张早就怀疑穆尔紫烟是氐羌人,但没怀疑到她是平喜公主,此时听到穆尔紫烟淡自认身份,他心中自然颇为惊诧。

但他听到穆尔紫烟如轻风闲云的话语,看到她隐含悲恸的眼神,直觉却告诉他,穆尔紫烟并没有说谎。

既然没有说谎,既然与谋害太子没有关系,那么就算她是平喜公主又如何?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女子,不过是一个多少有些情谊的旧识。

但是问题来了。

冒充平喜公主的草儿没有谋害太子,真正的平喜公主没有谋害太子,那么凶手又是谁?

路小石想到了许吾浪在南海杜家的分析和断言,甚至还想起了连胖子在天赐客栈说的那句传言。

晋王郑雄,才是谋害太子的真凶!

老张心中不沉重,但很纠结。

对方是北氐国公主,又是穆尔元仞的女儿,还有着名义上的谋害太子的嫌疑,自然是该擒下来,带回京城交由晋王处理。

但此处是北氐国境内,而北氐和王朝还保持着和平的状态,冒然擒下北氐公主,会不会影响晋王对北氐国策略的实施?

“对不起。”

穆尔紫烟没有在意眼前的路小石和身后的老张,而是对草儿说道:“因为我的名号,让你受苦了。”

“嗯。”

草儿点点头,又感觉有些不对,纠正道:“是我用了你的名号。”

穆尔紫烟淡淡笑道:“那你能不能告诉,当初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号?”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因为她记得阿爸说过,那件事情都是军师安排,想来草儿也是身不由已。

不想草儿想也没想就回答道:“寻娘亲,找仇人。”

穆尔紫烟随口道:“都找着了?”

草儿道:“娘亲没有寻见,仇人找着了。”

不过几句话的交流,穆尔紫烟已然知道草儿很是单纯,又想着她曾经失踪流离,颇为不易,便真心鼓励道:“你一定会寻着娘亲,而且既然找着了仇人,也算是好事。”

草儿犹豫了下,摇头道:“不好。”

穆尔紫烟道:“为什么?”

草儿指着路小石,道:“仇人是他爹。”又怕穆尔紫烟不知道路小石的爹是谁,解释道:“就是王朝的晋王。”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不满地瞪了草儿一眼,道:“人家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有的没的都东扯西扯,人家又没问你我爹是不是晋王……”

“啪!”

他话没说完,耳中就突然听到一声脆响,紧接着脸上火辣辣一片,而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跌飞在雪地里,连着翻了好几圈才停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憋屈

顺着七里峡往南,可直接穿透南、北岷山。

南岷山最南侧的一处山峰上,静静地坐着一位白发老者,随风乱舞的雪花似乎很是忌惮,在飘舞到他周身五尺左右的距离时,便纷纷扭头躲避逃窜,竟没有一片敢落到他身上。

老者左侧方静静地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一身天蓝绸衫,浓眉方脸,孔武有力。

二人都看着山下,看着风雪笼罩的马尔城。

良久,老者叹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一直在雁荡山。”

男人眼睛微虚,道:“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老者轻轻摇头,道:“过去了近二十年,你今日才明白,能够相信你的人,应该不多。”

男人沉默了片刻,道:“过去了十七年,铁秀红应该有所增益。”

老者想到某个夜晚,点头道:“我仍然看不透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自负,道:“只要是人,就有破绽。”

老者瞟着男人,微笑道:“步青云,你是为了复仇,我是为了报恩,名虽有异,但相同的是,我们都有了破绽。而铁秀红不同,他没有破绽,至少我看不透他能有什么破绽。”

男人没有说话,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扭头向北方望去。

老者暗自叹息,摇头道:“你到底是没有明白啊,而这就更糟糕了,因为你又多出了一个破绽。”

男人没有接老者的话,却缓缓伸出了右手,向着风雪里轻轻拍出一巴掌,同时身形在原地消失不见。

在南岷山拍出的这一巴掌,出现在了北岷山,落在了路小石的脸上。

路小石眼睛里直冒星星,等看到突然出现的蓝绸男人时,一下又忘了疼,怔怔地盯着对方。

穆尔紫烟对这个变故有些意外,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淡淡地叫了声:“国师。”

老张脸色苍白,嘴角不停地抽动,身体却一动不动。

草儿先是一怔,紧接着一大步跨到路小石身前,将他扶起来,见后者嘴角溢出了血,不禁大怒,转身对着蓝绸男人挥动衣袖,飞鱼剑嗡然而出。

但刚飞出袖口,尺余长的飞鱼剑便全身颤抖,吟吟低鸣,在空中不停地飞窜,却是越窜越后退,就像一条准备为主人讨个公道的泰迪犬,汪汪冲出后却发现对面是一头野生猛虎。

草儿颓然招回飞鱼剑,冲着蓝绸男人说道:“我打不过你。”

男人背负双手,默默地看着东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包括草儿对他的不能称为攻击的攻击。

“士可杀,不可辱!”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但一番狠话刚刚起了个头,又猛然记得先前穆尔紫烟叫了声国师,赶紧硬生生把后面的狠话给咽了回去。

天下只有两个国师,一个是西羌国国师令狐月,一个是北氐国国师步青云。

不管蓝绸男人是那两人中的哪一个人,都绝对不是他路小石,或者老张,或者草儿,又或者他路小石加上老张再加上草儿,能够面对的。

草儿不知道路小石咽回了大把的狠话,只觉得他说的这句话有些问题,弱弱提醒道:“已经辱了。”

路小石狠狠瞪了一眼,道:“所以我们现在需要做一件事。”

草儿不确定道:“拼命?”

路小石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逃命!”说着也不管老张,突然一把拽住草儿,便向南狂掠而去。

老张偷偷瞄了瞄蓝绸男人,慢慢移动脚步,走出十数步外,突然加快速度,眨眼就追上了路小石二人。

蓝绸男人似乎没有察觉路小石三人已经远去,仍然是定定地看着东方,半晌忽道:“你担心我杀了他?”

站他身后的穆尔紫烟淡淡地笑了笑,道:“能在国师一掌之下还能活命的,世上并没有几人。”

男人沉默了,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喃喃道:“到底是她的儿子啊。”

穆尔紫烟侧头看着渐渐消失的三人身影,道:“那姑娘就是草儿。”

男人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道:“我知道。”

…………

南、北岷山在七里峡突然收束成蜂腰,两山之间仅有十余丈的距离,看着就是一条深窄的缝。这条缝和七里峡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

路小石三人狂掠数里,来到了这个十字边缘。

此处山壁仍然陡峭,但不再近似垂直,而是略略有了些坡度,且壁上又是怪石嶙峋,能于立足。

三人顺壁而下,来到了七里峡内。

衣冠江被南、北岷山收夹成十余丈宽,水流越发湍急汹涌,成为阻隔七里峡的一道天堑。

很久之前,江面上有座铁索桥连接着七里峡,而在穆尔元成建立西羌国后,这里就只剩下了四根碗口粗的铁索。

路小石三人在铁索上借力,越过了衣冠江,然后同时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浊气。

半晌,老张苍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闷声道:“那是步青云。”

路小石铁青着脸,问道:“你认识他?”

“我认识……”

老张摇头道:“但他不认识我。那时候我只是晋王府一名暗侍,而他却是王朝的副都督,哪里会注意到我这个小角色?”

路小石不再说话,嘴唇越抿越紧。

太憋屈了!

当初他扇卓伟和宋且德耳光时,体会到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或者说是忐忑的暗爽,真是没想过被人扇耳光竟是这样的滋味,简言之就是想一头撞死!

这且不说,人家到底是步青云,被见虚境大能扇了耳光,只要脸皮稍稍有点厚,就不难扯到什么不胜荣焉,或者可遇不求的缘份上去,最后就自已宽慰地化憋屈为享受。

但昨天的事又怎么说?

被一伙氐羌人追着逃命,而对方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忘形境,最多也就是初神境,难道也能像面对见虚大境这样,自己骗自己?

其实这本来也不是个事儿,在以前十数年的流浪生涯中,他和老张也不是没有遇见过,也不是没有莫名其妙的地逃过命。

问题是那时候他还只是化气境的小角色,不逃又能怎样?

虽然炼功并不努力,但他好歹也幻想过,如果自己成了初神境的高手,那一定要反着追回去,把那大把的面子给找回来。

现实怎么就这么残酷呢?

管他具体情况如何,他毕竟真的晋到了初神境,而且身边还有一个明神境的高手,按理说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组合了……

以前怎么就没有那么多明神境高手?

以前怎么就没有哪个见虚境的传说人物出现在眼前?

路小石不仅憋屈,而且愤概。

就像上苍与他作对似的,在他还是化气境、基本上见到危险就只以逃的时候,那些刺杀他的人也是化气境,最多是个忘形境,而等到他自以为如神初成了,对他不利的却突然变成了明神境,甚至像步青云一样的见虚境也现身了,这不是逗人玩儿吗?

还有没有天理了?

老张没有考虑天理的问题,但也在深刻地反省。

无数次领着路小石逃命,其实有很多次并不是因为对方有多么强,而是他实在不敢让小家伙冒险。

正所谓习惯成自然,逃得多了,就不会觉得逃命是怎么一件不堪的事情。

自打破境明神,他在内心深处才有了第一次真正的重新认识,那就是终于不必像以前那样遇事就逃了。

明神境,真的是世间绝顶的存在。

然而,但是,事实却是这么的残酷,一方面是面对普通人,他不忍心出手,一方面是面对见虚大境,他根本出不了手。

怎么这么憋屈呢?

草儿看着闷声不语的二人,心里好生自责。

从离开扶桑岛后,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一次能够保护路小石。还欠多少银子其实不难算出,但没有保护到他,是不是不该抵销每月一百五十辆银子的欠帐呢?

不仅仅是不该抵销,按照路小石以前的话来说,这几次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确实都应该折成银子,累积到欠帐中去才是。

三人心思不一,相同的是都有些丧气。

静谧悠古的七里峡多了三个丧气而沉默的人,于是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又多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沉沦。

突然,路小石三人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神情都是相同的解脱,并且齐齐地站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抹决然。

不再沉沦!

第一百三十四章 舒服(上)

峡谷转折处传来了脚步声。

草儿瞟了瞟路小石和老张,暗暗调整了姿势,学着他们那样挺胸收腹,将下颌微微抬起,还将双手背在身后,虚着眼睛看着前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后一个穿着破烂羊皮褂的男人出现在三人眼中。

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西羌军卒,面色饥黄,身形佝偻,肩上扛着一柄铁枪,另一只手拎着一只牛角。

这名军卒不过是重复着每日必须的巡视,潜意识里是峡谷内空无一人,加上衣冠江水声响亮,他一直没听到任何异常。

走出转折处,却猛然看见本该空无一人的江边,直挺挺地站着三个人,像是三尊石雕,惊得他愣是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路小石和老张心头则一沉,感觉比先前还要沉沦。

正憋着劲儿的时候,来的却是这么一个普通军卒,连出手的欲望都没有,更别说什么让心情得到解脱。

草儿有些奇怪,问道:“怎么还不打?”

路小石擤了擤鼻子,干咳几声。

老张仰头看向了绝壁,干脆装作没听见。

“呜——”

军卒终于回过神来,转身撒腿就跑,先是叽哩咕噜一阵乱叫,紧接着又吹响了牛角。

老张低下头来,讪笑道:“他把我们当北氐国的探子了。”

路小石没好气道:“你不是说下次见到氐羌人,就一定让他好看吗?”

老张嗫嚅道:“他对你又没有威胁。”

草儿不再说话,身形却突然一闪掠上前去,想着打架是不需要这么客气的,而要保护路小石,就得先动手,不然等老张动起手来就没她什么事儿了。

路小石和老张都还在调整决然变成讪然的落差,微微一怔后草儿已掠出十数步远,当下也顾不得叫住她,赶紧飞掠跟上。

那名军卒本来距离三人就有数十步远,此值又狂奔出数十步,心中以为安全了,但没想到身后那三个探子竟如鬼魅一样,几个眨眼就追了上来。

军卒心中骇然,鬼短路似的涌起一阵狠厉,突然转身来了招回马枪。

草儿冲在最前面,速度丝毫没减,贴着枪身滑过后一拳头砸出,可怜的军卒立马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呜——”

峡谷那头又响起一阵牛角声,紧接着出现十数道人影,叽哩咕噜地冲了过来。

老张正准备说话,迎头突然响起嗖嗖破空声,竟是那十数西羌军卒在跑动中就射箭过来。

他单手一拂,近到身前的十数只箭矢纷纷撞落在石壁上,口中不满道:“那山头上的我惹不起,难道这峡谷内的我也惹不起?”

路小石意外而又欣慰,道:“我早就说了嘛,对吸你血的蚊子,你干脆一巴掌拍了,省得闹心。”

草儿急忙道:“我来拍!”

对面十数军卒突然停了下来,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又马上向两侧分开,在石壁上摸索什么。

路小石迟疑道:“他们说我们是高手?”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原话是恶魔。”

路小石嘿嘿笑道:“终于被人当作恶魔了,这感觉……”话未说完却突然伸手抓住了草儿。

老张则怒哼一声,先于路小石抓住草儿,另一只手也抓住了路小石的胳膊,瞬时闪身到十数名军卒身前。

紧接着,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响起一起哄然坠落之声,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从数丈、数十丈的高处落下,翻滚堆叠,足有一人之高。

原来是这十数名西羌军卒见到老张一拂手,就把十数只箭给拂飞了,心中惊惧万分,立即启动了机关。

那些机关就是为了防止北氐国入侵所设,此时既有北氐国探子,且又无比凶残,十数军卒当然没有犹豫。

但他们才刚刚拉下引索,就骇然看到三个恶魔已站在身前,一时间都呆住了。

老张脸上带着愠怒,喝了一声:“草儿,上!”

草儿愉快地嗯了一声,身形突然飘闪,在十数名军卒中间窜游一圈回来,然后又背着双手,看着后者嘴鼻流血地纷纷倒地。

路小石心怀大慰,冲老张和草儿竖起了大拇指,率先从十数名军卒中跨过,大步向前走去。

豪气。

路小石从来不强求什么豪气,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机会和资格去豪气,但在昨天就开始的持续憋屈中,他突然发现,豪气会令他很是舒服。

既然舒服,那就要舒舒服服地舒服。

七里峡最南端叫地户谷,而地户谷外面便是马尔城。

路小石决定去马尔城舒服舒服。

或许是这种舒服的感染力太强,老张和草儿竟也显得十分默契,同样的没有说话,同样地大步跨过十数名或死或伤的西羌军卒。

峡谷内风雪较小,多少有些不应景,但三人大步流星、气势若虹,仍然走出了小马哥的风采。

“嗡——”

刚刚走近地户谷,三人眼前便突然一黑,一大片箭矢迎头而来。

三人赶紧侧身,贴于石壁之上,各自将射向自己的箭矢挡开,同时看着一团蝗虫般的箭矢从眼前飞过,很快射于远处的石壁之上,又钉钉铛铛地跌落在地。

路小石探头一瞧,见是地户谷外有道两丈多高的石墙,呈半圆状围着地户谷出口,就像一座瓮城。

石墙的垛口后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每个人头上方,都可以看到弓角,瞟眼人数应当在五百左右。

箭击之过,石墙上响起了喊话声,大意是北氐国的探子听好了,爷爷今天心情好,你们转头回去,咱啥话也不说,如果再敢前进半步,就把你们射成狼都不愿吃的人肉筛子。

草儿刚刚解决了十数名西羌军卒,越发觉得自己有着保护路小石的重任,听到声音却不懂对方在说什么,难免有些着急,探头喊道:“你们会不会说王朝话?”

不想她话音落下,石墙突然寂静下来,过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又哄然响起怪叫声、口哨声,无数的弓角向上跳跃,显得极是激动。

先前那道喊声哇哇怪叫几声,又喊道:“女人都过来,我们保证不射你……”

另一道猥亵的声音更加高亢,叫道:“射啊,当然要射!王朝女人,我会射到你舒服,哈哈哈!”

草儿一脸茫然。

老张皱眉摇头。

路小石则怒目陡睁,胸口腾地升起一团无名火,拍起软刀就冲了出去。

石墙上笑声顿止,惊叫声中拉弓放弦的声音噼啪响起,路小石冲出谷口,掠到石墙前方,数百只箭矢已然嗡地射向他。

此处相当于瓮城的中央,没有任何可避之处。

路小石怒目如铃,竟像是根本就没想过要避,只将手中软刀舞成一团刀花,将近来之箭纷纷斩落。

但石墙是半圆之形,他冲到这里,就不仅是前方有敌,左右两侧也同时有利箭射来。

不知是箭矢太密,还是路小石心有不静,右侧射来的一只利箭竟然从刀花中漏了过来,从他肩头擦过,羊皮褂上立即浸出一抹血红。

老张被西羌军卒的污言秽语给气闷了一下,而就是这一下的功夫,惊见路小石冲了出去,赶紧也飞掠而起。

人还在空中,他便瞧见路小石肩头出了血,小眼瞬时瞪成了一条宽宽的缝,里面精光刺目。

地户谷外到处是箭矢,而比箭矢更多的却是石头。

路小石身前十步远的雪地里,静卧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在他肩头出血后,这块石头突然嗡然飞起,重重砸在石墙之上。

一声巨大的闷响后,两丈高的石墙竟然垮塌了几丈宽的缺口,数十名西羌军卒在冲扬而起的粉尘中,惨叫着跌落。

那块石头像是着了魔,砸垮这段石墙后又飞扬到半空,紧接着又呼啸落下,将另一段石墙砸垮塌。

一时间,地户谷外闷响不断,瓮城般的石墙相继垮塌,无数的石条、石块翻滚落下,无数的西羌军卒被砸、被埋,惨叫声此起彼伏。

路小石在石墙第一次垮塌的时候就飞掠而起,一脚将一名西羌军卒踹飞,接着又掠上前去,右手的柳刀没有砍向对方,却是伸出指头揪着那人头发,左手则握成拳头,不停地落在对方脸上,嘴里还狠狠地问道:“你不是能射吗?你怎么不射啊?”

第一百三十五章 舒服(下)

草儿又落后了,羞涩的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飞掠到路小石身侧,但看着眼前一幕,她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运行内气才将胃中的翻腾给强压下去,赶紧侧着脸提醒路小石道:“别打了,别烂了!”

路上石气呼呼地长出一口气,将那早已没有人形的西羌军卒丢开,这才发现石墙已然全部垮塌。

原先石墙上的数百名西羌军卒,几个眨眼的时间就或死或伤,或者被垮塌的石墙埋在下面,竟然只有数十人趁乱而逃。

而在这数十人的前面,又一队西羌军正赶往过来。

马尔城本有驻军一万,但为了和王朝开战,其中八千相对精壮者被关山尺调走,此时城中实只有两千老弱病残。

先时的牛角警告声传到城中,一名千户长迅速调集余下的近五百人马,向石墙方向增援而来。不想距离石墙还有百步距离,便见前方尘粉滚滚、闷雷声声,偌大的石墙竟然垮了!

千户长惊惧勒马,呆呆地看着前方。

滚滚尘粉中突然出现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卷带着无数的雪花,冲着千户长飞驰而来。

“噗!”

这名千户长刚刚看见了那块石头,然后连人带马就被那块石头砸成了一摊烂泥。

石头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在西羌军列里呼啸前行,直至数十丈才又飞扬而起,然后又落到军队中,平平地向后疾飞。

如此一来一往,上百名西羌军卒要么烂了头,要么断了臂,但凡和石头相接触过的,没有一人能够完好无损。

血腥味迅速蔓延,惨叫声响遍雪地。

余下的数百西羌军卒终于反应过来,也不等几名百户长下令,便转身向城门惊恐逃去。

马尔城距离地户谷只有两百步的距离,除了千户长和几名百户长骑马外,军卒们都是徒步。很快,逃在最前方的反而是那几名同样被吓破了胆的百户长。

眼看城门就要到了,这几名百户长暗自松口气,不想身边寒风突袭,然后就人事不醒、摔于马下。

路小石三人后发先至,各自抢得一匹马,呼呼冲向城门。

这场面看着倒像是他们三人,领着身后数百西羌军卒,在向城门发动冲锋一样。

“老张,进城去舒服舒服!”

路小石一马当先,顺手斩翻两名守门军卒。

老张头顶仍然跟着那块磨盘般的石头,上面不断有粉尘扬起飘散,又间断地有血珠滴落。

草儿则放飞了飞鱼剑,在她周身数丈内疾速飞窜,范围内的西羌军卒大多没有反应,便被一剑封喉。

三骑如烟,乘风进城

但仅仅斩杀了数十名军卒,三人便放慢了速度,面面相觑。

原来城内竟再没有西羌军卒,眼中所见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伊兰、吐鲁奴隶,个个惊惧又茫然地盯着他们。

路小石清楚西羌国奴隶的身份,径直用伊兰话说道:“氏羌人的军营在哪里,我们去帮你们出口恶气!”

有一名断臂奴隶壮胆指了指方向。

此时,身后逃命的数百西羌军卒刚刚涌进城门,最前面的军卒发现那块磨盘般的石头骇然在前方,赶紧停下来,死也不肯向前一步,后面的军卒则惶恐不安,拼了命地向前挤,城门立即被堵塞,乱糟糟一团。

路小石和老张互视一眼,没有管这些军卒,策马向奴隶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驰出数百步,远远见着暗褐色的滚木栅门,上面正插着西羌军旗,门内则可见一顶顶的帐篷和粗糙的石条房子。

老张轻喝一声,头顶那块磨盘般的石头呼啸而去,将滚木栅门砸得稀烂,又继续飞掠,将一座小石房砸垮。

轰然巨响中,惊呼声陡然响起,然后不断有西羌军卒从其他石房和帐篷内奔跑出来。

留守马尔城的军卒多是年迈体弱者,且城内既无战事又没消遣的去处,没有当值的军卒一般都是窝在毡毯里睡大觉。

此时被惊起,绝大部分军卒都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还有不少人直接光着脚。

恍恍惚惚中,众军卒看到一块大石在头顶上飞来飞去,不时砸垮一座石条房子,不时掀翻一顶帐篷,真如恶魔的化身一般。

紧接着,又见两男一女骑马冲进了军营,更有一把软刀和一把小剑在半空飞舞,不及眨眼,又见那软刀和小剑忽地落下,撩起一片血水,带起数声惨叫。

直接就是恶魔啊!

一千西羌军卒身上寒冷,心里更是像结了冰,手脚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千户长和数名百户长也被相继惊出,他们到底比普通军卒沉得住气,稍稍惊诧后,就急急寻着战马跨上,同时厉声下令,想要组织反击。

部分军卒回过神来,慌忙中各自去抓弯刀长枪,部分军卒仍是心惊胆颤,一步都不能动弹,营中比开始还要混乱不堪。

老张和路小石不需要商量,极有默契地冲着千户长和几名百户长而去。

草儿没有这种默契,但觉得骑在马上的人更好杀些,竟然没有落后于那二人,同时喝马冲行。

三人三骑冲翻无数军卒,各自斩杀一名或数名百户长,而在那名千户长被软刀斩飞头颅后,营中再也没有骑马指挥之人。

“所有人听着!”

路小石内气贯透声音,用氐羌话厉声喊道:“马上离开马尔城,我饶你们不死!但凡留在城中者,格杀勿论!”

这一声喊出,营中军卒顿时一静,但却没有一个人向营外去。

老张脸色一狠,头顶那块石头呼啸落下,在军卒群中划过,数十军卒被撞得飞起,其中不乏残肢断臂者,一片一片的鲜血更是触目惊心。

“逃啊!”

一名军卒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撒腿就往营外跑,其余军卒也就像还了魂,纷纷跟着狂奔,眨眼之后,近千人便蜂拥到了城门口。

此处的军卒见同伙们衣衫不整地奔来,惊慌中问了个大概,想也不想就转身向外挤,后面的军卒人数有限,被迫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千多西羌军卒冲进了风雪里,像一群秋后的蚂蚱,四下散漫开去。

城中的伊兰、吐鲁奴隶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见西羌军卒逃出城后,麻木无神的眼睛里,竟泛出了光采。

其中有不少胆壮的,还自发在城中搜寻,偶尔也发现了几名西羌军卒,于是一窝蜂拥上去,一番拳打脚踢,直到把对方打得变了形,才收回颤抖的双手。

“打土豪,分田地!”

路小石看着眼前一幕,心中热血沸腾,忽地飞掠到城头,大声道:“同志……朋友们!从现在开始,城里所有的食物衣衫,就都属于你们了!”

越来越清醒的奴隶们被这闷雷般声音一震,纷纷记起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不知从哪里来的两男一女,于是又都静默下来,仰头看着路小石。

“我亲爱的伊兰族朋友,我亲爱的吐鲁族朋友,我们是王朝人,我们和你们一样,无比痛恨氐羌人,现在我们把氐羌人赶跑了,你们再也不会受苦了!”

路小石顿了顿,发现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响起热烈的掌声,只好干咳几声,讪然道:“但我们不能自已欺负自己啊,城中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衣衫,都要保证人人有份,不能强抢!”

“王朝仙人!”

先前那名指路的断臂奴隶站了出来,颤微微地说道:“你的话就是长生天的喻示,我们没有人敢不听从。”说完便跪了下去。

此时满大街都站满了奴隶,黑压压一片如海,见那名断臂跪了,也纷纷跪下,如海浪翻涌。

路小石赶紧将双手不停地上扬,大声道:“都赶紧站起来,我们都是朋友,不需要跪拜!”

但褴褛的海洋静默无声,并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路小石只好掠下城头,将那断臂奴隶扶起,再大声道:“如果你们当我们是朋友,就不要下跪,只给我们欢呼就行。”

断臂奴隶迟疑半晌,举起了右手,弱弱叫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再大声叫了一声。

无数的奴隶站了起来,都举着右手,跟着大声欢呼。

“王朝万岁!”

“王朝人万岁!”

“哈哈哈!”

老张小眼一虚,大笑道:“舒服啊,舒服!”

路小石矜持地背起双手,紧抿着嘴,但眼里全是小星星,不停地闪啊闪。

草儿先是茫然地看看周围欢呼的奴隶,又看看狂笑到近似癫狂的老张,最后看着矜持的路小石,脸上绽开了羞涩的桃花。

第一百三十六章 需要的不是泪水,是鲜血

天光大亮,风雪如刀。

西羌军全部退出了眉山关,关山尺面如寒冰,深深地看了一眼黑压压的王朝大军,手中黑枪忽地射下,将关楼轰然催毁,然后飘然而去。

闵高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嘴角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因为关山尺的举动,正好说明西羌军真正败了。

他下令立即清扫关楼和战场,又与王诗诗协商,欲从镇坎营调借一千挂玄铁重甲,交付与镇震营。

他也深知此事为难,毕竟各大神镇营都独立为阵,而王诗诗又和孔有忧一样,是一个连那个人的命令甚至皇命都敢不听的狠人。

甚至他都能想象得到,王诗诗多半会冷哼一声,然后唱着曲子领着他的两千神骑扬长而去,或者等眉山关清理完毕后,无所顾忌地去追击关山尺。

但事涉朝政军务,或者说事涉他对镇震、镇离两营大军的掌握调度,只能试上一试。

不想王诗诗二话不说,当即下令一千神骑卸甲,事毕也不停留,冒着风雪去继续他的巡警了。

闵高颇为意外,心中暗道一声感谢,这又才记得先前大战中,多有值得感谢之人,立刻令人去办。

…………

许吾浪白衫染血,看着就像是一幅新花旧芯争艳图。

他冲着闵高微微一揖后,便站得如铁枪一样笔直,无论是听到青胜蓝对先前那道火焰的赞赏,还是听到蒋仁品对三镞凰羽箭的感叹,都保持着一手握剑、一手背负在身后的傲娇姿势,最多偶尔点点头,就当是回应了。

连赤喜滋滋地上前打了声招呼,许吾浪同样是微微点头,并没有说一句话。

连赤心里嘀咕道:“路路说的真好,穿白衣服的就爱装逼!”当下也不多说,下令连家护卫清点伤亡情况。

青颜开心又紧张地走到青胜蓝身侧,确定后者无恙后,也看向许吾浪,道:“许三公子,你们唐河许家的凰羽箭果然名不虚传!”

许吾浪看了青颜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

连赤可不知道这是许吾浪第一次说话,只觉得看在眼里,火气就忍不住涌上心头,嘀咕着许浪子你什么意思,大家好歹也算是青老师的学生,怎么能如此傲慢无礼?

不想青颜竟是丝毫没有在意,更是走到许吾浪身前,像个邻家小女孩似的,好奇道:“可不可以给我看看,凰羽箭到底是什么样?”

许吾浪微微侧身,道:“凰羽箭不是给人看的。”

青颜微微失望,但又继续好奇地问着,那些关于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的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甚至又突然惊赞,不过短短数月,许三公子竟能晋到初神之境等等。

连赤面色铁青,想着自己不也晋到初神境了,你怎么就不惊赞惊赞?他赌气不理青颜,大声招呼连家护卫,前去帮着清理眉山关,

两个时辰后,眉山关被清理完毕,待军卒回到大阵后,那一众连家护卫却惊诧而混乱起来。

大公子不见了!

几名管事的护卫紧急碰头商议,同时着人四下寻找,毕竟刘大等人死了,大公子又没了踪影儿,他们绝对不能回滹沱给家主复命。

青颜闻讯而来,问清了情况后,微微皱眉道:“我或许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也不能确定。”

一众护卫面面相觑,后来一想反正大公子说了一切听青姑娘号令,倒不如就让她拿个主意。

青颜道:“随大军进西羌!”

众护卫沉默半晌,无奈应下。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闵高令下,大军浩浩荡荡出了眉山关,向飞仙关挺进。同时命令眉山城知州,晚间将战亡的双方尸首分类开去,择地焚烧掩埋。

时间紧急,他不想被西羌军拉开太长的距离,更不想关山尺能够再组织样像的反击。

大军过后的眉山关,风雪若怒。

在一堆西羌军的尸首中,满身是血的宋且德推开身边的西羌军卒尸首,吃力地坐了起来,大嘴重重地喘着粗气。

过了片刻,他慢慢站起来,蹒跚而行,走了数十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另一堆尸首,喃喃道:“卓兄?”

…………

兵败如山倒。

惊惧溃逃的西羌军杂乱无序,奔跑速度却比来时快了若干倍,甚至途中每次歇息不到一个时辰,便主动要求继续撤退。

三日后,西羌军便已过了飞仙关。

关山尺一路沉默,并没有责怪任何一名不听号令而擅自逃跑的军卒,甚至还有些怜惜这些苦命的儿郎。

经过飞仙关时,他忍不住勒马停下,暗自唏嘘。

数十日间两过飞仙关,无论是军势还是心情,却已是天上人间。来时六万大军,回时竟仅剩下三万余儿郎。

看着陡峭如直的石壁,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曾经为了顺利进入飞仙关,他和卓放翁商量和策谋最多的,便是如何防止神镇营启动氹仙阵,而此时,他竟是无比希望氹仙阵完好无损,那样便能让石壁垮塌,将追兵阻格在关内。

但氹仙阵已然被毁坏,不可能再启动,它当初没能阻止西羌大军进关,现在同样不能阻止王朝大军追赶的脚步。

真是讽刺啊。

“禀大元帅,王朝军队距离我们已不足五十里!”

哨卒的声音让关山尺回过神来,他纵然不善谋划,但也明白了闵高的意图——前两日一直缀在百里开外,就像当初自己驱羊的策略一般,现在临近飞仙关却突然加速了,显然是想阻止自己进入康城。

陛下在康城。

康城是空城。

本来西羌军就不足八万,当初自己领走整整六万儿郎,再除去驻守马尔城的两千兵力,和驻守茂城的一万兵力,康城可用兵力不足三千。

他沉声道:“火速赶回康城,让陛下立刻退回茂城。”

…………

穆尔元成看着茫茫风雪,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披风。

他默默地祈祷,万能的长生天啊,请您睁开眼睛瞧瞧吧,就算不惩罚那个言而无信的该死大哥,也请您保佑大元帅能平安归来。

风树看着皇帝陛下愁苦不堪,心中极是担忧,提醒道:“陛下,只有您回到茂城,大元帅才能放下心来,才能重新整顿兵马,力退王朝大军。”

穆尔元成苦笑一声,喃喃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长生天要这样惩罚我们?”

风树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些画面,比如无数王朝人的尸首,比如鲜血像小河一样流淌,比如王朝城镇在大火中垮塌等等,但口中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

重新挂甲的赤乌神骑,仍然比普通战马矫健快速,但蒋仁品快不起来,因为副都督的命令是尾随。

直至快到邛州城,他才听到了追击的命令,立刻振刀高呼,率着镇震营一千神骑冲向风雪深处。

路过邛州城,他连头都没有侧一下。

路过飞仙关,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很清楚,只要自己侧一下头、眨一下眼皮,就一定会被泪水遮住双眼。

而很显然,无论是他,还是任何一名镇震营将士,这时候需要的都不是泪水,而是鲜血。

西羌人的血。

出飞仙关百里,直到夜色降临,他看到了风雪深处终于出现了星星火光和绰绰身影,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

只要咬往西羌军一柱香的时间,副都督便会赶上,便会把沾满王朝人鲜血的西羌军,全部摁进他们自己的鲜血。

一声令下,他率着千余赤乌神骑,像风一样朝着那些火光和身影卷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张牙舞爪的恶魔

夜幕来临,康城外的风雪更为暴烈。

一团肥胖的身影,像一张鼓起的羊皮,或者一张破旧的毡毯,顺着风雪极快地飘忽旋转,很快便飞过了城外那片平旷的雪地,最后落在了石条城墙下一处避风的角落。

落下之后,这团身影再无动静。

过了片刻,风雪转了向,吹进了角落,那道肥胖身影突然随风飘飞起来,悄无声息地地掠过城墙,没入一片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这一次,阴影里响起了一道极轻极轻的嘀咕声,显然是嘀咕之人嘀咕给自己在听。

“许浪子你神气个屁!你连爷今儿就神气给你瞧瞧,让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让你在青老师面前,羞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嘀咕完之后,连赤终于觉得胸中的气儿顺了些,于是侧耳听了片刻,再忽然从阴影里掠出,肥胖的身躯在风雪里翻了几圈,异常灵活地落在一座石头房子的茅草屋顶上。

这是城墙内侧,一处守城军卒值休的岗哨。

风雪呼啸,屋内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但连赤还是很快听出了个大概,那是两名西羌军卒在闲谈。

其中一个军卒很是不满,说是皇帝陛下走就走罢,还将那么多牛羊肉带走了,大元帅领着几万兄弟回来后,他们又不能吃上肉了。

而另一名军卒则安慰道,大元帅虽然退回来了,但毕竟到王朝去了一番,必然会抢得数不过来的酒肉,大可放心等等。

“老子吃了你们的肉!”

连赤听得心里一狠,脚下积着雪的茅草屋顶便轰然垮塌,他在下坠的同时一拳砸出,茅草下的一名军卒顿时瘫软倒地。

另一名军卒刚刚张大了嘴,惊呼声还没有出来,便被穿透茅草的一只大手给捏住了脖子,然后整个人也被拎了出来。

没有屋顶的石房迅速寒冷下来,无数片雪儿飞卷而入,落在军卒脸上,凉在心里。

面对这个从天而降的黑影,他心中一片茫然,但又感觉得到对方高大壮硕的身躯里,透着常人根本不可能具有的狠劲儿。

军卒惊惧茫然中突然有了一种认知,无比坚定地认为对方就算不是恶魔,也一定是恶魔派来索命的爪牙,不由得更加惊恐。

“军营在哪里?”

不料脖子一松,同时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氐羌话,军卒顿时像是听到赦免的敕令一样,感恩戴德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明一句话的事儿,非得这么啰嗦!”

胖子不满地轻挥一拳,将军卒打倒在地,然后掠出石房,向着某个方向飞掠而去,不多时便到了一片帐篷和石房混杂之地。

正是西羌军军营

他蹲在一处雪堆的阴影里,看着栅木门边的几名西羌军卒,费劲地想着应该怎么瞒过他们,然后冲进军营尽情地杀上一通。

想了片刻后,他终于想出一个极好的办法,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过去几拳头抡死守门军卒就行。

死人就不需要瞒着了。

正在这时,风雪里突然响起一阵惊呼和脚步声,很快有三名西羌军狂奔而来,嘴里叽哩咕噜地叫着有敌情。

连赤心头一阵恼火,暗想真是天妒英才,自己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夜袭敌营的妙招,竟然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

他正想一不做二不休地将那三名西羌军卒和守门军卒乱拳打死,却又听得喊声中说什么大元帅回来了、王朝人追来了之类,便又忍着没动。

片刻后,西羌军营里的无数火把亮了,几道喝令的声音在风雪里响起,然后越来越多的军卒乱匆匆地四下跑动起来。

连赤回想着石房那位知无不言的军卒说过的话,趁着一阵风雪卷来,忽地掠离营门,到了军营右侧。

寻着最高大的一间石房,他呯地撞开房门,趁黑乱摸一阵,喜道:“还真是火油啊,倒也对得起我给你留了一个全尸。”

原来房内全是半人高的木桶,据那名军卒说,这是他们用来守城的火油,除了已经搬到城墙上去的若干,余下的就全在这里了。

连赤喜滋滋地抱起一个木通冲出门外,远远见着营中西羌军卒已经渐渐成列,并且部分正向营门外跑去,于是抓着木桶边缘抡直,肥胖的身躯越转越快,最后手一松,木桶就忽地飞向了半空。

眨眼后,木桶从天而降,却没有砸进军卒队列中,只砸中了军卒队列后面的一座石房墙外,发出一声闷响。

墙斜了,油桶破了。

此时营中三千西羌军卒才有数百人出了营门,大部分都还集中在营内,后面一些军卒闻声看回来,但并没看到后面那面石墙斜了,而风雪声中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异常。

这几名军纳闷中往后走了十数步,准备探探究竟,不妨头顶又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呼啸落下。

这几名军卒愕然中便眼前一黑,或倒地而亡,或倒地而伤,其中一名军卒手中的火把正好落在洒出来的火油中,雪地里扑地一声腾起一片火焰。

这下动静大了。

一名百户长发现了端倪,一声令下后,百余名西羌军卒哇呀呀一阵怪叫,举着弯刀向火油房冲来。

连赤见第二桶火油就得了手,开心得直哼哼,看到西羌军卒冲来后更是喜上眉梢,不再跑进石房去抱火油,而是直接用神念将木桶御到手中,然后抡出半圈就直直甩出。

数百斤重的木桶被他像扔沙袋一样,快速又准确地砸在军卒队中,眨上间油桶破了,西羌军卒也倒下了十数名。

“呼——”

连赤越发得意,把一个又一个的木桶飞射出去,百余名西羌军卒竟被砸倒多半,火油更是浸满雪地。

在第十一个木桶破碎后,最初腾起的那团火焰终于也将后面的火油引着了,十数丈内瞬间火光一片,惨呼声不绝于耳。

营中军卒知道王朝人追着大元帅来康城了,心中本就惊慌,此时营中又突然起火,还不知道具体原因,只看得到火中翻滚的同伙,以及同伙的惨叫声,那种未知的恐惧便让他们越发慌乱起来。

营门口一片混乱,在人挤人的作用下,营门两侧的栅木倒了,军卒们忽啦一声向营外冲去。

几名千户长和百户长有心无力,喝斥数声无果后,干脆催着军卒们加快速度出城,毕竟先前哨兵报来的军情是大元帅已经快到城外了,不如先汇聚到大元帅帐下,然后再来说这里的蹊跷。

连赤隔着火光,隐隐看见西羌军混乱了,兴奋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当然他也不仅仅才两百斤,干脆引着火把丢进了油房,然后灵活地掠出军营。

才掠出数十丈远,他身后就传来一声巨响,油房炸开了,无数的火星飞冲上天,又像烟花一样随风飘落下来。

石房茅草屋顶积着厚雪,只有些油渍落在上面,像烛火一样摇曳,但许多帐篷却很快燃烧起来,将雪地里的一滩滩油渍烧成了一片。

西羌军营,转瞬间就成了真正的火海。

蜂涌而出的西羌军卒被这声巨响搞得心惊肉跳,发了疯似的向城门冲去,至于是去迎接大元帅,还是迎战王朝人,基本没有一个人想过。

连赤哈哈大笑,扑腾着双手向西羌军追去,想着趁乱多杀几个氐羌人,回去也好给许浪子吹嘘一番。

数千人在前面跑,一个人在后面追。

连赤自己尚不觉得,但这个画画看在其他人眼中,则就像是他一个人,把数千西羌军卒杀得抱头鼠窜。

彪悍无比,如神天降。

当然,落在偶尔回头的西羌军卒眼中,他就不是什么天神,而是真正的恶魔。

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胖子的心思你别猜

看着越来越近的康城,关山尺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不管是溃逃还是撤退,反正身后的儿郎们到了城外这片平旷的雪地后,已经完全没有队列阵形可言,都一窝蜂似地朝着城门在狂奔。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和王朝军队开战,而且也根本来不及开战。

可后方已被王朝军队咬住,进城便等于是将敌人放进城,那进城的意义又在哪里?

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于儿郎们能够保全性命。

一念至此,他忽地从马背上飞掠而起,几个腾挪便出现在西羌军的最后方。

身体尚在半空,他便看到了一只箭。

狂奔的儿郎们就是一个人的后背,而这只可恶的箭就在后背上快速地穿插,不断地挑剔出一块一块的血肉!

他怒吼一声,手中黑枪呼啸飞出,直向那只箭的镞头射去。

…………

蒋仁品一马当先,身后千余神骑摆出冲锋的“人”形阵,顺着风雪袭卷到西羌军中。

深入数十步后,蒋仁品向左斜斜变向,千余神骑轻易地将三百余西羌军卒从乱阵中隔离出来,瞬间乱刀斩杀,然后又向右斜斜深入数十步,再隔离出三百余西羌军卒……

以蒋仁品为首的人形阵就像是一只利箭,在狂逃的西羌军阵中反复穿插,酣畅无忌地收割了一条又一条西羌军卒的性命。

但蒋仁品的注意力根本没有留在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军卒身上,而是警惕地注意着风吹雪舞的夜空。

果然,在斩杀一千多名西羌军卒后,夜空里突然飞出一条黑枪。

“斩!”

蒋仁品一声令下,身后千余神骑同时举起双三刀,从右上方向左下方斜斜划出。

千余道无形的内力,通过玄铁重甲的层层传递,汇聚到蒋仁品身上,然后透过其手臂,从双三刀刀尖上喷薄而出。

“铛!”

黑枪在距离蒋仁品丈余远的地方溅出细碎的火星,枪身急剧弯曲,又像虾一样突然反弹,带着呼呼的闷响倒飞回夜空。

蒋仁品则手臂一麻,喉间更是泛起一阵血腥味。

同样是抗住了明神境高手的攻击,蒋仁品显然比王诗诗更为吃力,但这不一定是因为他的功夫不及王诗诗,而是他身后只有千余神骑,比王诗诗的两千神骑整整少了一半。

这一半差距的后果,就是他能硬接下关山尺这一枪,但绝对不可能再接下第二枪。

可惜关山尺并不知道。

见到黑枪被震回来,自己胸口又是气血翻涌,他原本对赤乌神骑就隐隐存有的忌惮,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后,便成了真真切切的忌惮。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诧异回头一看,竟发现康城内火光冲天。

一瞬之间,关山尺并不确定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能确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眼前又有自己也击不溃的赤乌神骑,那么西羌军便确定被前后夹击了。

“儿郎们不能再流血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立刻招回黑枪,飞掠到狂奔中的儿郎们头上,大声令道:“康城不保,退守茂城!”

声音如雷,数万西羌军卒听得真切,而且和关山尺一样,他们也知道康城内发生了变故,当下二话不说斜步跨出,将狂奔的方向调整为右前方。

康城内的近三千西羌军卒冲出城门,见同伴们正向茂城方向狂奔,大元帅也不知道在哪里,惊惧中不敢再耽误,纷纷混入阵中,随流而去。

蒋仁品平复了气血,再度率神骑追击,但这次不敢再深入西羌军阵中,只是将拖在最后的零散西羌军卒斩杀。

追出十数里,斩杀了数百名零散滞后的西羌军卒,蒋仁品不甘但无奈地放慢了速度,最后目送对方消失在风雪夜色里。

不想刚回到康城,副都督闵高的大军便赶到了,蒋仁品赶紧禀告了战况,建议立即乘胜追击。

闵高沉思不语。

他当然知道乘胜追击、兵逼茂城,可以再次削弱和打击西羌军,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不能这样做。

朝政的复杂和微妙,并不是蒋仁品这样的神将能够理解的。

一鼓作气杀向茂城,甚至拿下茂城、消灭西羌,固然快活畅意,但朝廷会怎么看待和定论这么容易的战事?

镇震、镇离两营将士都知道赤乌神骑抗住了关山尺的黑枪,那么又如何证明在这样的胜利中,自己代表的都督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没有这些,想要掌控神镇营的权力重新回到都督府,不仅那个人不会同意,想必皇帝陛下也不会同意。

他微微摇头,道:“进康城,全军休整。”

“哈哈哈!”

风雪里突然传来一阵闷雷般的狂笑声,逆风勇进,如浪拍崖,道:“康城拿下了,都进来吧!”

众人望去,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城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团肥胖的身影,一只脚踩在垛口上,双手则不停地挥舞着,正自张牙舞爪。

…………

连赤喜气洋洋,将一群欢欣雀跃的护卫喝开,灵活地扭到青颜色面前,笑道:“青老师,学生这招火烧康城的拙计,还算拿得出手吧?”

青颜冷冷道:“既然是拙计,当然拿不出手!”

胖子一滞,道:“可我火烧敌营,烧得那些氐羌人丢盔弃甲,就算是拙,那也是拙中带勇不是?”

青颜仍是冷冷道:“如果想要这个‘勇’字,下回你想找死的时候,请一定记得直接拿刀抹脖子。”

连赤讪然道:“哪有那么严重,我心里有数得很,打不过肯定知道跑,还真不去是找死。”

“还算不错。”

许吾浪从护卫群中走出,面无表情地说道:“至少比起我记忆中的那个小胖子,你已经足以称得上这个‘勇’字了。”

连赤又欢喜了,腆脸对青颜说道:“你看看,人家浪子都说了我足够勇,你连拙中带勇几个字都不愿意给我?”

青颜挑眉道:“关我什么事?”

连赤傻眼了,这和他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先前追着西羌军,他完全可以趁乱打死数十人,但就是为了让场面看起来更漂亮些,他又忽地转身掠上城墙,想着再找些火油桶来,直接给炸在城门口。

一想到这个妙招,他真的觉得自己聪明起来,连自己都会从心底感到害怕。

尤其是上了城墙后,他看到黑夜里火光点点,密密如海,想着青老师也定在其中,心中更是激动而欢欣。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西羌军和王朝军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那些木桶倒是静静地倚在墙侧,里面却空空如也。

康城严寒,大元帅又不在,那些早就淡忘了军纪的西羌军卒,竟是偷着把火油倒出,用来燃火取暖了。

结果连胖子折腾往返几次,不但没有找着火油,还让城门口的西羌军卒全都逃出了城。

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因为自己画蛇添足从而导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而懊恼,但聪明人却能从无所作为中,找到下一个漂亮的起点。

胖子聪明得连自己都害怕。

他看到西羌军向茂城方向逃去后,雪地里竟再没有人影,果断地判断神镇营大军一定还没赶到,于是缩藏于城垛后面,想着只待青老师一来,就给她一个……

路路说的那种傻泡儿软丝!

甚至他都想得很清楚了,如果青颜给他一个拥抱,他一定要稳住自己身体,脸上还要体现抱怀不乱的严肃正经。

如果青颜激动、感动得掉下眼泪,他一定要微微一笑,然后风轻云淡地说出一番大丈夫往无惧的豪言壮语。

如果青颜……

但是现在看来,自己这番努力既没有带来惊,更没有带来喜。

第一百三十九章 闵高的心思你别猜

闵高暗自惊喜。

本来让康城中那些伊兰、吐鲁奴隶恢复自由之身,只是他觉得的应该之事,并没有多想,但闻讯而冲上街的奴隶越来越多,最后竟是人山人海,却让他灵光陡现。

他有了解决战事的办法。

既然有了办法,大军自然不用休整,次日一早便从康城出发,向西羌国都城茂城而去。

三日后抵达茂城,闵高屯兵于城门外十里之处。

青胜蓝进言,说是王朝九万大军,西羌则只有不到四万人马,要么攻城,要么围城,都是极强势且有效的方式,实在不宜这样两相对峙。

闵高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接下来两日,数以千计的神镇营军卒大白天就在茂城前方组装投石机,架接云梯,以及修建用来撞城门的滚木车等等。

而在巳时和戌时的饭点,军卒们好像因为怕影响这些工程,便将硕大的铁锅移到离茂城更近的地方,燃起柴火煮起牛羊肉。

闵高还从辎重部调来酿酒,但不是分给将士们饮用,也是用铁锅沸煮,说是可以御寒。

将士们看着铁锅中冒起的白色水气向着茂城方向飘去,心中纳闷这能御什么寒?

而到了夜间,闵高令蒋仁品率着千余神骑在前线游弋警戒,自己也骑马在大军阵前看察。

第四日晚饭毕,天已黑下,闵高让青胜蓝前来,道:“今夜你扮我到阵前,务必坚持到子时以后,你才能撤回。”

青胜蓝微怔之后,面露恍然,却又担心道:“副都督若是要夜袭茂城,属下当侍于左右,万不可……”

闵高摆摆手,微笑道:“照我说的去做便可。”又深深地看了青胜蓝一眼,正色道:“今夜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镇离营的任务便是守住营地。”

………

天黑了,关山尺望着远处的星星火光,面色凝重。

退回茂城,他匆匆面见了穆尔元成一次,便整日守在城楼上,一则是因为观察敌情的需要,二则是实在愧见皇帝陛下。

当初他极力主张和王朝开战,那是因为西羌儿郎们实在不能熬过这个寒冬,但为了让皇帝陛下下定决心,他却说过不少当初并不能确定的豪言壮语。

到了现在,那些豪言壮语便成了烧红的烙铁,把他的脸颊烫得通红。

但数日过后,他心中的愧疚就变成了担忧。

城中无粮。

茂城本就没有多少余粮,皇帝陛下甚至把康城的牛羊肉都带了回来,但数万儿郎回到茂城后,那些牛羊肉便显得太微不足道。

就算一天一餐,也不过维持了三天。

今日开始,全城就没有牛羊肉了,每个儿郎甚至一整天就只能喝上一小碗粟米粥。

王朝人实在太可恶了。

在这个时候不但有肉吃,居然还有酒喝。

这直接让儿郎们看着远处的王朝军阵时,眼中竟然没有担心和害怕,却充满了羡慕,甚至还有不少儿郎闭上了眼睛,使劲嗅着迎风而来的酒肉香气。

想到这里,关山尺心痛又心急,更是隐隐腾起一股怒气。

这时脚步声响起,侍卫总领风树匆匆而来。

“大元帅!”

风树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心中的兴奋,喜道:“发现王朝人的粮仓了。”

关山尺双目陡睁,问道:“在哪里?”

风树道:“银月坳。”

关山尺一怔。

映月坳在东北方向,距离茂城十数里,距离城外王朝军阵同样也有十数里,三者正好形成三角之势。

“这不符常理,闵高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关山尺微微皱眉,道:“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风树道:“消息可靠,王朝人抓了康城里的奴隶帮着运粮,有几个奴隶逃了出来,正好被我们抓住。”

关山尺道:“奴隶的话怎么能轻信?”

风树道:“属下不是相信奴隶的话,只是从他们的话中得到的推断,因为那几个奴隶说,他们准备逃到马尔城去。”

“马尔城?”

关山尺沉默半晌,突然一巴掌拍在城垛上,怒道:“闵高欺人太甚,把粮仓设在去往马尔城的方向,摆明了是说茂城已是他的了,接下来便是进攻马尔城!”

风树道:“属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关山尺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闵高尝尝狂妄的苦果。”

风树道:“属下已挑选五百骑儿郎,给大元帅禀告后便从北门出城,连夜偷袭银月坳。”

这时,风雪里传来沉重迅疾的马蹄声,却是该死的赤乌神骑又开始了炫耀和挑衅的巡弋。

关山尺望向黑夜,见远处火光之中那面大纛又出现了,下面那道身影也还是和数日来一样,静静地驻在那里,冷声道:“我们不仅要断了王朝的军粮,还要断了赤乌马的料,便由我亲自去吧。”

风树怔道:“大元帅不可……”

关山尺伸手打断风树,嘴角露出了笑意,道:“闵高知道我们缺粮,肯定是想拖垮我们,断然不会在夜间攻城,你守在这里,让他以为我在此处,而我却偷闲去狂妄一把。”

…………

银月坳,是一处山坳。

在甘凉郡的传说中,这里曾经有一面湖,每当月出山巅后,湖面便银光一片,像一团巨大的银锭。

现在的银月坳早就没有了湖,只有积雪。

夜色中,山坳里布满星星点点的火把,由于在坳里受到的风雪侵扰较小,这些火把的光线就比王朝军营更为明亮。

那些积雪反射着火把的光亮,变得有些金黄,像是满山坳都铺着金沙,漂亮而梦幻。

积雪如镜,代表着没有人踩踏,至少能够代表着,踩蹋的人数是非常的稀少。

银月坳里的火把虽多,人却真的很稀少。

更准确地说,只有一个人。

闵高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雪地里,那柄充满寒意的双三刀,笔直地插在身侧一个凸起的雪丘上。

这便是他解决战事的办法,即用酒肉攻击那些西羌军卒饥饿的心,再利用奴隶传递假消息,最后把关山尺逼离茂城。

在眉山关那一战后,他便了解了关山尺的软肋——这个傲视天下的明神境高手,却有一颗普通甚至怜悯的心,绝对不忍他的儿郎们被活活饿死。

只是有一点,颇让人费解。

他和关山尺交过手,而且处于下风,现在却独自来面对关山尺,怎么会有战胜的把握?

他确实没有把握。

但正是因为没有把握,才能在最后的胜利后,将他个人的作用凸显出来,将整个都督府的作用凸显出来。

如果朝廷知道是他冒着负伤甚至失去性命的危险,才最终换取了消灭西羌国的胜利,那又还会有谁再忽视他?又还会有谁再继续忽视早已沦为摆设的都督府?

他从来不甘于做一个昂贵的摆设。

风雪突然加剧,遍地火把随之一黯,银月坳不再如金沙遍地,而是像被乌云笼罩。

闵高微微一笑,神色轻松下来。

关山尺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银月坳的雪,的血

火光充盈的银月坳,在茫茫夜色里,就像是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光亮从坳里透出,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直直射进夜空。

粮仓不可能是夜明珠。

关山尺还在距离银月坳百步之外,便知道山坳内并没有粮草,而只有一个人。

迟疑了短短一瞬,他让身后五百骑准备偷粮的儿郎立即回茂城,传下防止王朝人夜间攻城的命令,自己则提着黑枪,慢慢走进了山坳。

他踏雪而来。

眼前的情形不会让他意外,但眼前这个人的神色则让他有些意外,于是问道:“值吗?”

闵高面带微笑,道:“值。”

关山尺深深看了对方一眼,道:“对你我来说,十数里的距离根本算不上距离,甚至你们王朝人的云梯还没有架上城墙,我便回去了。”

闵高神色不变,道:“未必!”

二人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对方。

一阵寒风吹进银月坳,飘落的雪花突然急促地乱窜起来,像是一群受到惊吓的白色蝴蝶。

雪地上密密的火把也突然变得忽明忽暗,那些插在雪层中的松木持柄则无由地开始微微而疾速地颤抖。

“噗!”

地面厚厚的一层积雪突然冲天而起,又随风乱舞,密集杂乱得如雨如雾,银月坳瞬间变成了一个白蒙蒙的世界。

两条细长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乱雪之中。

飞舞在黑影周围的雪花突然化成水,水又化成气,没有间歇又从远处窜来的雪花同样如此,只要靠近两条黑影丈余距离时,便立刻消失不在。

一片白蒙蒙的混乱中,形成了一个风雪都无法沾染的空间,像是一个干净透明的茧壳,孕藏着两条黑色的蛹。

关山尺和闵高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他们之间的这两条黑色的蛹。

黑枪和双三刀,在半空对峙。

夜空中不断有雪花落进山坳,山坳地面冲向半空的雪花则更多,银月坳里面越来越白,看着越来越像一团巨大的银锭。

摇曳忽闪的火把始终没有熄灭,只是火焰越来越低,好像越来越承受不住乱雪的压力。

“铛”地一声轻响。

黑枪和双三刀突然撞在一起,然后又都倒飞回去,速度极快,看着像是两只互有情意的蜻蜓,害羞地来了次真正的飞吻。

但这声轻响过后,那个干净透明的茧壳却不见了,山坳里像面粉一样稠密的乱雪也突然炸开,夜空里的落雪反卷回窜出十数丈高,才又飘飘扬扬往下落。

地上密集的火把则像流星一样飞窜而起,在空中熄灭了大半,少许随着乱雪落下,零零星星地散在雪地上。

银月坳里顿时晦暗了。

关山尺化作一条黑影,从他站立的地方忽地冲起,与那只倒飞的黑枪融二为一,没有停顿地射向山坳深处。

闵高在山坳深处。

他与关山尺交过手,但很显然,今夜的对方比上一次更为强大,也更为狠厉,仍在细微抖动的双三刀刚刚回到手中,对方的枪尖便出现在眼前。

横刀,托举。

在作出这两个简单动作后,他将关山尺的黑枪和杀气托举卸下,但身体却如一片飞旋的雪花,倒飞数丈后重重地撞在山坳的坡壁上。

几滴血珠从他嘴角飞溅出去,刚好将空中两片雪花染红,看着像是两朵红梅花,离枝坠地。

“嗡!”

几乎没有间隔,黑枪便又卷雪而来。

闵高不再横刀,而是横着身体,向左侧飘闪了十数丈,然后迅速站了起来。

他来不及接下这一枪,只能避开。

先前撞着坡壁的地方则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积雪杂着无数的泥土、石屑飞冲而起,又如雨般落下。

关山尺站在窟窿前方,持枪而道:“你撑不了多久,也避不了几次。”

闵高握刀而向,缓缓呼出一口浊气,道:“未必!”说完这两个字,他双手握刀,向关山尺劈下。

这一刀看着很慢,但刀尖下划后,乱雪中凭空出现一道十多丈长的空白空间,像是一座无形的桥,连接着他和关山尺。

刀气森然如此!

关山尺瞳孔微缩,黑枪闪电般刺出,枪尖也划开一片空白空间,迎头撞在那座桥上。

“轰——”

银月坳里像是突然起了龙卷风,乱雪急剧地旋转升空,地面的火把、泥土、残雪也腾空而起,直射夜空,又像烟花一样四下分散。

巨响声中,闵高再次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口中喷出一摊热血。

关山尺则闷吭一声,身形倒退数丈,双足在湿泥地面划出深达尺许的两道沟痕,他虚眼看着对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突然又飞掠而起,黑枪直指对方胸膛。

“值了!”

闵高胸中气血乱翻,已经说不出话来,但脑中想到这两个字,眼神则比先前更为坚定。

他紧咬牙关,憋着一股狠气弹身而起,完全无视那条刺向胸口的黑枪,只将手中双三刀向着关山尺面门狠狠劈去。

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关山尺面色骤变。

他想斩杀闵高的念头从未有今夜这般强烈,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能为此付出太大的代价,尤其是在对方明显撑不了多久的情况下。

茂城固然有可能被王朝军趁夜强攻,但只要自己强力回援,想来应该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

至少几个眨眼的时间,他还等得起。

他手中黑枪强行斜撩,将对方刀气格挡开去,同时借力向左侧飘闪。

“嗡!”

就在关山尺向左侧飘出的那一瞬间,一块簸箕大小的石头突然从天而降,端端砸向他的头顶。

石头就是银月坳山坡上普通的石头,甚至表面的坑洼处还有积雪融化后的水渍,但气势却如陨石天降。

石头周围丈余内的的雪花被其下坠之势给翻卷起来,像一锅沸腾的水,空气被撞破的声音,更是让人心尖颤抖。

关山尺心头一沉,但此时正是他新旧力道转换之际,手中黑枪还带着格挡闵高刀气后反弹的惯性,竟是避无可避。

他神念陡动,身体强行下坠,像铁砣一样砸进雪泥地里,腰间以下竟然全部沉入地中,手中黑枪更是利用他下坠后和石头拉开差距的这一隙,摆脱了惯性,呼呼扫向那块石头。

只是石头下坠的速度同样是那么迅疾,黑枪扫上它的时候,它已越过了枪尖,而与枪身下半截撞在一起。

又是轰然一声巨响,黑枪挣脱关山尺的右手,飞进了夜空,那块石头则溅起无数细碎的石屑和尘粉,偏移了丈许。

纵然如此,石头下坠的强劲风势依旧扫到关山尺的左肩,他清楚地听到一声轻响,从血肉深处传出。

那是肩骨断裂的声音。

不等他作出任何反应,甚至还没有感觉到左肩的疼痛,眼前又是一花,一把奇怪的刀像条鱼一样穿过乱雪,出现在眼前。

这把刀气势并不如何强大,但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似乎就是算着他力不能动、神念不能继的这瞬间,才突然飞来。

关山尺心中一紧,更有些恍然,有些分不清眼前看到的到底是刀,还是剑。

事实是既有刀,也有剑。

在那把奇怪的刀离关山尺的咽喉还有五寸距离时,一柄剑先从他胸口透了出来。

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剑尖。

“呼——”

同是在这瞬间,那把被黑枪格挡开去的双三刀,劈开无数片雪花飞旋而来,又没有停顿地飞旋而去。

关山尺下半身仍然没在地中,上半身则随着双三刀飞出数丈远,重重跌落在雪泥地里。

数丈之内,鲜血肠腑喷洒一地。

一代明神境高手关山尺,就这样死了。

只是他双眼瞪得如铜铃般,显然到死都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百四十一章 西羌灭,风雪未歇(上)

银月坳安静了。

零零星星几只残存的火把,燃起了越来越明亮的火焰,狂乱的雪花也恢复了温驯,又开始飘飘扬扬地往下坠落。

闵高躺在地上。

老张半蹲在一个坑洼里。

路小石和草儿都趴在雪泥中。

四人姿势不同,相同的是都急促而沉重地喘着粗气,仿佛都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关山尺到死都没明白的事,其实是很简单也很凑巧的事。

路小石三人从马尔城而来,准备绕过茂城南下到邛州城,无奈银月坳的光亮在风雪夜里太过显眼,把他们吸引过来了。

老张自然认识闵高,更一瞬间猜出那个能把闵高打败的男人是谁,惊诧中带着仇恨的狠厉,用尽全部神念砸出了那个簸箕大小的石头。

路小石的心思谁也不清楚,说不定他自己都不清楚,或许就是单纯地想要挤身到明神境高手的角逐中去,为日后积累一把吹嘘的本钱。

草儿直接没有心思,看到路小石身上散发出杀气,就无比坚定地认为他盯着和接近的那个男人,也是自己要杀的对象。

就这样,四人看似默契,实则是莫名其妙地,联手斩杀了关山尺。

闵高内伤颇重,尤其是最后一刀斩断关山尺后,憋着的那股狠劲儿泄了,整个人都瘫软无力。

路小石和草儿虽然只各自出了一招,但以他们初神境的身手,靠近到激战中的明神境高手数丈之内,承受的威压远超常人想象。

直到关山尺身断两截,笼罩在银月坳的威压散了,二人才像在海底憋气潜水了一个时辰后猛地浮出水面,堪堪呼出一口浊气,便再也不想动弹。

老张在爆发似的动用全部神念后,也是眩晕力竭地的感觉,不过喘了片刻后,却发现神念仿佛更精淬了,最先恢复过来。

他先是向着路小石和草儿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暗责两个小家伙不知死活,然后赶紧跃到闵高身前,将其扶着坐了起来。

闵高看清了老张,再看看路小石,惊诧后又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和当年的副都督步青云不认识老张这名暗侍不同,闵高这位现任副都督对晋王府护卫副统领早已认识。

路小石则更不用说,当初决定让其去查平喜公主下落时,闵高就和冉莫、李梨亭等人在兵部和他见过面、说过话。

他惊诧的当然是老张和路小石数月前便消失在东海,现在却又突然出现在银月坳,至于复杂,他则就有些难以明言。

简单地说,他知道这二人代表着谁,也就知道今夜这场恶战带来的结果,和自己预想和期盼的,有了很大的出入。

关山尺的实力超过了他的预判,凭心而论,如果不是这二人和那个小姑娘,他原计划的拖延不但不能成功,自己也会折损在银月坳。

这三人的突然出现,让他和关山尺之间的战局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变,但也让王朝对西羌国的胜利发生了改变。

朝廷还会不会重新审视自己,还会不会重新审视都督府?

想到这里,他突然醒过来茂城应该正在激战当中,想着不管结果如何,还是先得把胜利握在手中才是。

他咬牙站了起来,道:“老副统领,我神镇营正在茂城和穆尔元成血战,还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将穆尔元成生擒活捉,灭了西羌!”

老张看向了路小石。

路小石终于喘匀了气儿,趴在地上,满眼羡慕地看着草儿,道:“你怎么比我还快?”

草儿同样保持着趴的姿势,脸上沾着几点泥渍,略有羞涩道:“我是背后偷袭。”

这话虽然比较含蓄,但路小石当然听得出来,她言下之意是说自己在关山尺前方,承受的威压比她更大,慢一些是应该的。

路小石开心地笑了,也就看到了老张的目光和闵高,赶紧拍拍草儿肩膀,一同来到闵高身前。

闵高站直了身子,行礼道:“闵高见过郡王殿下。”

路小石怔了下才想起现在自己的身份比闵高还要高,有些腼腆地摆摆手,问道:“副都督怎么会在这里?”

闵高担心茂城战况,只是略略将关山尺兵败眉山关的事情说了下,再次提出请立刻回茂城的请求。

路小石听到西羌军被打回茂城了,终于觉得邛州城被屠的恶气松了些,当下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让老张扶着闵高,向茂城而去。

他和草儿主要是受到明神境高手的威压,才显得力疲,现在威压消失了,身体自然恢复得极快,片刻后就疾掠如飞。

闵高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但在老张的搀扶下,速度也不比路小石和草儿慢,四人很快便赶回茂城。

只是茂城并不是路小石想象的那样,比如城墙上下激战不休,双方军卒像蜂蚁一样你攻我夺什么的,而是外冷内热,看着更像是城内的西羌军发生了内讧。

城外清冷一片,城墙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道身影在跑动,城内则是火光闪烁,喊杀声远远压住了风声。

原来,没有关山尺镇守的茂城,极轻易地就被镇震营给破了。

其时,镇震营数万将士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向茂城发起了攻击,而投石机才刚刚抛射出几块石头,无数的云梯还没有架上城墙,城门就先破开了。

因为本在城前巡弋的赤乌神骑,在蒋仁品率领下突然冲向了城门,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城上的西羌军大多没有反应过来,而随后匆忙射下的箭矢,也只在玄铁重甲上擦出几点火星,城门便轰地一声炸了。

千余神骑齐齐挥刀,足可以抗住明神境高手的攻击,区区城门更是不在话下,在蒋仁品一刀划下后,城门被震烂成十数块,连着城门后的那些泥沙填充袋,像飞蝗一样倒射进了城内。

城门一破,城防全破。

率先攻上城墙的是连胖子和他连家的护卫,他们和普通军卒不同,直接便飞掠上了城墙,并很快地将那些防卒斩杀。

其后便是数万镇震营将士,他们或从城门涌入,或从城墙搭梯而上,像潮水一样漫进了茂城。

面对人肉收割机一样的赤乌神骑,风树仅仅试着斩出一刀,便果断放弃了战斗的念头,疾掠而去,想尽快将皇帝陛下带出城去。

既惊且乱的西羌军,慌忙向城中退却,镇震营将士则带着雪耻和复仇的念头,铺天盖地地压了上去。

连家护卫如虎驱羊,在一个伟岸胖子和一个娇小女子的带领下,砍瓜切菜一般在西羌军卒中左冲右突,斩敌无数。

一个白衫并不算白的青年,则悠闲地在石房顶上穿行,手中拿着一张王朝制式的普通弓,背上背着好几个箭筒。

他射出的箭矢不算太多,但每一箭射出,都会有一名西羌军的百户长、千户长,甚至统尉,被那只箭贯穿咽喉

潮水一样的镇震营军卒淹进西羌军卒阵中,简单几个冲杀之后,数万西羌军便被分割成无数块小小的营阵,再无结阵的可能。

双方军卒近身肉搏,相互参差,赤乌神骑也没有空间再结阵作战,便化整为零,开始单打独斗。

茂城内一片混战。

路小石看不到城内的混战,但想得到双方正在激战,正色道:“老张,现在你得忘了你是明神境高手,记住你只是一个普通的王朝人,该做什么就去做!”

老张小眼一虚,说道:“在马尔城,我就已经忘了我是谁。”他清楚关山尺死后,茂城应该没有谁能对路小石和草儿产生威胁,说完便向闵高抱拳,准备到城中去普通一番。

闵高微微迟疑,道:“老副统领,我和你一道。”

老张没有多想,毕竟闵高是神镇营统帅,亲临战阵是自然之事,便扶着后者飞掠而去,几个眨眼便进了城。

草儿看看茂城,又看看路小石,道:“我们呢?”

路小石矜持道:“我的理想是做一个诗人,能不打打杀杀的时候,就别打打杀杀的。”

草儿觉得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忽然又指着风雪夜里,说道:“我觉得还是要打打杀杀。”

路小石顺着看去,见茂城北侧光亮一闪,有许多人影从城内而出,不禁恼道:“天下虽大,却连一个诗人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可悲啊,真可悲!”话虽如此,他却是边说边就向风雪里掠去。

草儿不假思索,紧紧跟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西羌灭,风雪未歇(下)

片刻后,二人掠至城门前,看清那些人影却是伊兰、吐鲁奴隶,个个衣衫褴褛、神色惊慌,和马尔城那些奴隶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路小石脚步没停,只是稍稍变了方向,冲向最外侧的两名奴隶,同时软刀忽地一声飞射而出。

那两名低头跑动的奴隶突然抬起头来,其中一名眼中精光暴闪,手中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弯刀,劈向近到身前的软刀。

软刀像蛇一样突然扭开,在空中一个急转,然后从上而下射向那名奴隶的头顶。

那名奴隶仰头凝视,手中弯刀忽忽舞出一片刀花,又向软刀劈下。但弯刀没有劈中软刀,而是随着那名奴隶一起倒飞开去。

路小石不仅有一把软刀,他还把自己变成了另一把软刀,在那名奴隶仰头的刹那,突然直着身子像箭一样射到对方身前,双脚狠狠踹在其小腹上。

那名奴隶摔在地上,抬眼看着扑过来的路小石,面色微微一怔,那柄从天而降的软刀利用他这一怔之隙,深深刺进了他的咽喉。

面对两个逃命的奴隶,草儿破天荒地没有犹豫,见着路小石飞身而出,也是飞掠过去,飞鱼剑悄无声息地射向另一人。

这名奴隶显然不如身边那名奴隶反应迅速,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飞鱼剑,他只能手忙脚乱地躲闪。

他倒是真的躲过了飞鱼剑,但却被一个秀气的拳头砸中了面部,顿时血浆喷洒,一命呜呼。

草儿收回拳头,茫然看向路小石,因为她这时才想起来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杀这两个人。

路小石没有说话,只是对草儿示意了一下,便飞掠上城墙。

把作诗放在一边,只论乔装和逃命,如果路小石自认第二,则全天下就只有老张敢自认第一。

在一群光脚中看到两双皮靴,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

皮靴并不代表真相,毕竟奴隶也有可能趁乱捡得穿在脚上,但皮靴在雪地上留下的稳定而有规律的脚印,则就不是奴隶这些普通人,在受到惊吓之后还能做到的事情。

他没有犹豫地射出软刀,就是最后的试探。

如果是普通奴隶,根本没有能力对软刀作出任何反应,而一旦出作反应,便绝对不是普通奴隶。

这个不普通的奴隶正是风树,他对路小石境界的认识,还停留在数月前对后者进行刺杀的时候,所以看清击败自己的竟是路小石,他不禁怔了一下,顺便丢了性命。

被草儿一拳打死的则是穆尔元成,这个不用多说,因为说多了就是泪。

死得稀里糊涂,这就是他的命。

路小石并不知道他和草儿分别杀死了西羌国的侍卫总领和皇帝,只是担心仍有西羌军乔装成奴隶,便想站在城门上盯着。

但掠到城墙上后,他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城墙不高,但城内的石头房子更矮,而且许多地方都只是垮塌燃烧的帐篷,一眼便可以看到城中大部分情况。

火光中奔跑的身影大多是王朝军卒,西羌军卒要么跪在地上,要么躺在地上。较远一处空旷地方,还有西羌军卒正在和王朝军卒厮杀,但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在西羌军卒中砸了几下,便没有谁还能站着。

有了老张和闵高两位明神境高手的加入,西羌军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完败。

很快,城内再无厮杀,无数的王朝军卒高举柳刀长枪,欢呼如雷。同样无数西羌降卒,则被渐渐归拢,密密麻麻蹲在一处。

…………

路小石领着草儿进了城,在欢呼声中找到正在欢呼的老张,笑道:“当普通人的感觉怎么样?”

老张放下了高举的拳头,笑眯眯地说道:“还真不错。”

闵高沉着脸走过来,道:“在降卒和尸首中都没有发现穆尔元成,或许让他给溜了,真是可恶!”

路小石迟疑半晌,指着北城门说道:“那边死了两个化装成奴隶的家伙,要不你派人去瞧瞧?”

闵高一怔,急匆匆而去。

“路路——”

一声炸雷陡响,把震天的欢呼声都给压了下去,同时风雪中一堵高大的肉墙随着雷声卷袭而来。

路小石眼前一花,便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了,无可奈何地在空中转了十几圈,双足才又重新回到地上。

连赤扶着路小石双肩,脸上的肉抖得让人心疼,喜道:“你怎么还没有死?”

路小石张大了嘴,竟无言以对。

“祸害活千年。”

许吾浪手中的弓和背上的箭筒都不见了,负着双手,潇潇洒洒地走过来,看了连赤一眼,道:“他又不是你,哪有那么容易死?”

胖子张大了嘴,同样无言以对。

路小石瞪了许吾浪一眼,道:“你别吓着他!”

…………

青胜蓝有些失落。

镇震营突然攻城,显然是早有计划,再想到副都督让自己假扮成他的叮嘱,心中更是黯然。

今晚发生的一切,没有谁说与他这个神将知道。

他不能怪谁,只怪自己没有完全掌握好镇离营,只怪自己的镇离营没有形成应该有的战斗力。

他的情绪自然影响了一众镇离营将士。

不仅将军、校督、校尉等将领,那些普通军卒也没有谁歇息,都站在风雪地里,默默地看着镇震营将士攻进了茂城,默默地听着城内的喊杀声,以及后来的欢呼声。

整个镇离营,充满着憋屈。

忽有哨卒飞骑而来,禀告茂城北方有西羌军卒靠近。

青胜蓝习惯性地想到向闵高禀告,但左右一瞟后,眼中又闪过一丝狠厉,立即令镇离营赤乌神骑集结,然后亲率这千余并没有玄铁重甲的神骑,冲进了茫茫风雪。

事有凑巧,被镇离营哨卒发现的西羌军卒,正是从马尔城逃来,他们在马尔城被惊散了魂,又在两百多里的雪地里跑软了腿,途中多有跑散或冻死者,此时仅余千人。

这千余人算着茂城只有不到三十里了,心中正泛起一阵喜悦,不防夜色里突然出冲一道旋风。

没有重甲的赤乌马,速度快如闪电,心里憋屈、手心发痒的镇离营将士,就像是掌握闪电的恶魔。

刀落,血起。

几个冲锋后,千余名西羌军卒就全部被恶魔索了命,横尸雪地。

青胜蓝高举双三刀,俊朗的脸上显得十分恶狠,大声道:“镇离营,没有孬种!”

…………

青颜看到青胜蓝回来了,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给重新放下去,嗔怪了几句后,又匆匆赶到茂城南边的一处避风坳。

一堆篝火边,路小石等人围坐欢谈。

草儿对青颜莫名有些好感,青颜则是看到草儿的马尾辫,便想起自己在龙羽军任提朴的时光,也对草儿生起一见如故的亲近,又加上场间只有她们两个女子,竟是很快熟识起来。

二人窃窃私语了半天,草儿突然抬起头来,将众人扫视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连赤脸上。

她在神仙会上见过连赤,知道这个胖胖的家伙是路小石的好友,觉得自己也应该对他亲切一些,于是向连赤招招手。

连赤错愕地看了看路小石,见后者也是一脸懵逼,只好起身来到草儿身前。

草儿从怀中摸出一个绣花丝帕,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然后看着连赤和青颜,充满期待地说道:“我们斗地主吧!”

青、连二人面面相觑。

路小石则突然爆笑起来,道:“草儿,你别麻烦人家青大将军,就让许浪子和连胖子陪你斗嘛。”

笑声未止,一名镇震营军卒前来,说是副都督带人确认,城北那两名死去的奴隶正是穆尔元成和风树所扮,并言副都督说了,此番回京城后,定将茂城战事如实向皇帝陛下禀报云云。

穆尔元成死,西羌灭。

众人兴奋而惊诧。

路小石仅仅惊诧了一瞬,马上高兴不已,向众人显摆是草儿率先刺杀关山尺,不久又勇斩了穆尔元成。

他清咳数声,风轻云淡地补了一句,意思是草儿的一切行为,都是在路某某的领导之下完成,见笑见笑。

“哈哈哈!”

连胖子果然笑了,道:“穆尔元成真是没有人性,几万氐羌人跟着他吃苦受累十多年,到头来竟然只想着自己逃命,最后还没逃成,真是可笑!”

路小石对胖子这番听着似乎与自己有点关系,但关系得实在过于含蓄的话大感失望,无奈敷衍道:“只能说明他无爱。”

许吾浪挑眉道:“这和爱有什么关系?”

路小石正色道:“怎么没有关系?前前前朝有位叫荣格的大贤就说了,当爱支配一切时,权力就不存在了;当权力主宰一切时,爱就消失了,两者互为对方的影子。”

他见众人满脸懵相,立刻又有种为人师表的荣光,清着嗓子说道:“就比如穆尔元成,他只知道当皇帝,却不爱惜他的臣民,就是只有了权力而没有了爱。”

连赤恍然,道:“我当初参加稽考,就是爱支配一切,所以连城那老小子想让我去结交一些大人物,我却跟着你这样的小角色混。”

路小石当然明白胖子的意思,生怕青颜知道了会不自然,赶紧向着许吾浪问道:“你也说说,对权力和爱有什么看法?”

许吾浪甩出一个帅气的白眼,道:“没有任何看法!王朝大字八万四,我就爱一个字,射!”

路小石没来由得觉得尴尬,更是不自觉地看了看青颜和草儿。

青颜到底是女子,比较心细,早发现草儿不仅对她自己做的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对路小石三人的混扯更是像没听见,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堆奇怪的纸片,手指还在上面轻轻抚摸。

她看着路小石,笑道:“你们就别瞎扯了,草儿不是说斗……斗……”

草儿猛地抬起头来,欣喜道:“斗地主!”

青颜点头道:“对!”她看着许吾浪,道:“许三公子,要不还是你和草儿她们斗一斗?嗯,我先看看,学会了再玩。”

草儿听到许吾浪的名字,眼神顿时一黯。

许吾浪却意外站起来,道:“可以试试。”

连赤瞪了一眼,道:“你会?”

许吾浪面无表情,道:“我学。”

…………

草儿越来越高兴,越来越轻松,除了不时数着面前的一堆小石子外,还有闲暇对青颜小声说几句,给她讲讲手里的牌。

青颜听得很认真,微微点着头。

许吾浪盯着自己的牌,眼睑不动声色地向下拉了拉,确定自己面前的小石子真的只有五颗后,神色变得更为慎重。

连赤则是一手拿牌,一手捏着唯一的一颗石子,嘴里不停地叹着气,鼻子眼睛皱成了一团。

片刻后,草儿接过胖子的那颗石子,认真道:“你欠我三十两银子了。”又从许吾浪手里接过一枚石子,说道:“你欠十两。”

浪子默然。

胖子讪然。

青颜巧然。

路小石看着这一幕,心满意足地想着,有福同享不算啥,有难同当——最好以后一直当,这才是好兄弟。

或许是心情大好,他突然觉得风雪小了些多。

但事实上,坳外面仍然是风声呼呼、乱雪飘飘,并没有因为草儿斗地主赢了,就变得小起来。

风雪,更不会因为今夜的胜利而结束。

………………………

ps:第二卷完。

由于时间关系,自我感觉有些粗糙,以后有时间了再修改修改。事情还需要处理,断更还会继续。真希望一切都早点过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可理喻的人

一夜血光,世上再无西羌国。

闵高并没有太多高兴和庆祝的时间,次日便令镇离营开驻马尔城,重兵防守七里峡;同时令镇震营深入甘凉郡腹地,清剿漏网的西羌残余,收拢安抚那些逃散的伊兰、吐鲁人。

一番军防布置妥当后,他才写下奏折,快马加鞭将捷报送回京城,除了详实说明战况,并建议朝廷立即恢复甘凉郡府。

路小石等人对这些事情都插不上手,更不愿打扰闵高,早早告辞离了茂城,途经康城后,到了飞仙关。

飞仙关危壁依旧,关楼残破。

众人不再闲谈言语,都显得心情沉重。

连赤看起来很沉重,不是因为路小石甚至草儿也晋到初神境,导致他没有了炫耀的本钱,而是因为出了飞仙关后,他不得不回滹沱,不得不和青颜分开了。

许吾浪面无表情,心里却是真正的沉重,因为许家暗千又探了些消息,与飞仙关有关,与南海杜家有关。

这些消息直接牵涉到杜薇,甚至会影响到整个杜家的存没,他将其深藏在心底,自然无比沉重。

路小石则是因为邛州城渐近,城东老街坊们那些笑脸、闲谈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青颜和老张稍微好些,但看到曾经的飞仙雄关残败如斯,想到当日孔有忧便是丧命于此,心情也轻松不起来。

草儿是例外,心里没有什么沉重,但看着众人都很沉重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沉重起来。

一行人默默穿过关道,再向东行了十余里,在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

连赤看着那些提前在岔路口等候的连家护卫,又偷偷瞟了瞟青颜,惆怅道:“路路,我真舍不得和你分开,可这次耽误的时间太久了,连城那老小子指不定会发什么疯,我得回去哄哄他。”

路小石也很惆怅,没有辨出胖子话里的真情假意,默默点了点头。

许吾浪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突然说了句“走了”,便策马而去,让路小石更加觉得惆怅。

胖子探出身子,拍了拍路小石肩膀,然后策马来到青颜前面,道:“青老师,我……走了?”

青颜扬扬眉,道:“走吧。”

胖子瞠目道:“你都不留我一留?”

青颜道:“那不走?”

胖子怔了怔,嘿嘿笑道:“走还是要走的,不过我就回去交待一下,紧接着就到京城来看你。”

青颜侧过头去,没有言语。

胖子自觉唐突,满脸羞愧,狠心喝了声“回滹沱”,冲着路小石三人挥挥手,便率着连家护卫踏雪而去。

青颜回过头来,嘴角挂着笑意,道:“那么胖,我都担心那匹马怎么承得住。”

路小石和老张没吱声。

草儿看了看连赤的背影,点头道:“还真是。”

…………

邛州城已不能称为城,而是一堆被积雪覆盖的废墟。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其上方被白雪涂抹,侧面则露着被烧焦的庭柱房梁、破窗残门。

寒冷的空气中闻不到血腥味,视线里也难见鲜红的血渍,但仍然让人能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幅水墨画面里,充斥着残忍的杀伐和生命凋零的悲怆。

路小石站在积雪近膝的街上,久久没有说话。

草儿看着眼前这堆废墟,又看看路小石,心想这就是文君坊?

老张叹了口气,道:“走吧。”

路小石突然笑了,道:“我错了,闵高是对的。”

青颜微微皱眉,道:“你是说他杀战俘的事?”

路小石没有直接回答,道:“那天我真不该劝他,也幸好他没有听我的。”

青颜想着攻破茂城那个夜里的血腥画面,冷冷道:“氐羌人是该杀,但那是在战场上,对于两万四千余战俘,他一声令下也全杀了,未免残忍了些。”

路小石笑吟吟地看着青颜,道:“青大将军在京城呆得久了,并不知道邛州城原来有十万普通老百姓,整整十万!”

青颜看着路小石的眼睛,背心竟是微微一凉,于是沉默不语。

路小石跨上马,冲着草儿笑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说着策马狂奔,卷雪无数。

至城外三里许,他将草儿接下马,一头扎进了道边的一片松林。

青颜仍然沉默。

老张瞟了瞟她,道:“他不是针对你。”

青颜点点头,道:“我知道。”

老张有些感概,道:“小石笑起来很好看,但我就怕他像刚才那样笑,虽然也挺好看。”

青颜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老张看了青颜一眼,笑眯眯地摇摇头。

二人说话之际,路小石已领着草儿来到茅屋,但屋内并没有人,火炕里也没有柴火,冷清得像是被废弃了许久。

路小石道:“可惜,你见不着他了。”

草儿问道:“他是谁?”

路小石想了想,道:“一个以前想收我作徒弟而我不肯,现在我想当他徒弟而他未必愿意的人。”

草儿听得很是吃力,最后试探道:“老祖宗那样的人?”

路小石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江湖艺人,哪里能和你的老祖宗相比?”说罢与草儿出了茅屋,走出十数步,他又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松林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老头儿,身着王朝普通的过膝棉袄,手里握着一根极似抡陀螺的鞭子,满脸淡然地看着路小石二人。

正是铁秀红。

路小石突然大步上前,手指着铁秀红,气道:“幸亏我没当你徒弟,不然我也就成了薄情寡义之徒!你摸着胸口问问,狗儿给你的酒里掺过水吗?柳大户做了油闷鸡,哪一回忘了叫你?连金不换那样的人,都对你……”

铁秀红淡然道:“我不能救他们。”

路小石怒道:“为什么不能救?”

“救人就是杀人。”

“别给我整这些玄的,欺负我没读过书?我懂得比你多了去了,量子力学你懂吗?鹿晗张兴艺你认识吗……”

铁秀红静静地看着路小石,等他胡说一通不得不换气了,才道:“我只对该出手的人出手。”

“你还风风火火一声……”

路小石一句话没说完,脑中突然闪过步青云的那一巴掌,顿时呆了,半晌吱唔道:“你不是见虚境大能吗?普通人你不好意思杀,那总可以杀关山尺吧?为什么凭着他作恶不管?”

铁秀红不答而问,道:“你以前是化气境,那些追杀你的人最多是忘形境;你到了忘形境,那些人又成了初神境;你现在是初神境,是不是身边的人又成了明神境?”

路小石怔道:“什么意思?”

铁秀红道:“杀鸡焉用牛刀。”

路小石气道:“你侮辱人也就算了,怎么话还不说透呢?”

铁秀红淡然一笑,道:“话说透一点,那就是我若杀了关山尺,闵高也会死。”

路小石终于明白了。

铁秀红不是不愿意杀关山尺,也不是不愿意救邛州城的老街坊,而是他忌惮步青云,或许还有令狐月。

想想关山尺和老张的身手便可以推测,见虚境大能若是杀起人来,必定是决堤之水卷蝼蚁,双方根本没有力量的比较。

铁秀红固然可以杀氐羌人,但步青云和令狐月同样也可以杀王朝人,几个逆天的家伙一通乱杀,那天下岂不就乱了?

不说像王凝之和谢道愠两位神仙那样,一人一巴掌就灭了扶桑国,但三人真发起狠来,那不管是氐羌还是王朝,恐怕都得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路小石果断地抛开了这个话题,清清嗓子,腼腆道:“老牛头儿,您现在还收徒弟吗?”

铁秀红微笑道:“断影刀是我师门传承,不是给你了吗?”

路小石嘿嘿笑道:“那我就是您徒儿了呗?不过这样会不会太敷衍了,要不我给你磕个头、敬杯茶什么的?”

铁秀红果断道:“不用。”说完眼光一闪,好像觉得吃亏吃大了,又道:“但师父总是应该叫的。”

“徒儿拜见师父!”

路小石嬉皮笑脸地行个礼,道:“师父都叫了,您也该给我说句实话,断影刀为什么叫断影刀,这个影指的是什么?”

铁秀红虚眼想了想,道:“你见过我师父?”

路小石道:“没见过,他老人家也不知道在哪给我说了几句话,搞得我不明不白……所以啊!您师父欠我的,您这个当徒儿的总该还我!”

铁秀红没有犹豫,淡然道:“那就让我徒儿代我还。”说着转身缓步而去。

虽然看着是缓步,但路小石还没反应过来,铁秀红的身影已消失在松林深处,搞得他过了许久才恨恨道:“都是些什么人呐!”

草儿先是犹豫道:“老祖宗那样的人?”说完又坚定地摇摇头,道:“比老祖宗还厉害。”

路小石摇摇头,叹道:“都是不可理喻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一定要来

出了松林,路小石并没向老张和青颜说什么,风轻云淡地继续向东行,过眉山关也没停留,直接冒雪向东。

十数日后,四人来到益城。

此时天已黑下,官道上早没了人影,而按常理来说早该关闭的城门,却大大地敞开着,城门口还静静地站着三个男人。

其中两个面相年轻的男人身着衙卒服饰,靠前一名年近五十的男人,则是身穿官袍。

见四人走近,官袍男人大步上前,恭恭敬敬行礼,道:“西蜀郡守麻千竹,拜见郡王殿下,拜见老副统领。”

老张拱手回礼,态度客气。

路小石则感觉有些奇怪。

西羌战事结束多日,相关战报以及他这个突然出现在战场的郡王,被王朝人知道并不算奇怪,作为西蜀郡守的麻千竹算着他要回京城就会过益城,前来迎接一番也不算奇怪。

他奇怪的是麻千竹的表现。

这人没有敲锣打鼓地高调迎接,只低调地带了两个衙卒,却又穿着显眼的官袍,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郡守,想说明什么?

他也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奇怪。

自从被封为漠阳郡王,他始终不习惯这样的身份,甚至还会因为这个身份后面那个身份,时常会感觉到耻辱和憋屈。

眼下听到麻千竹的尊称,为什么竟不觉得耻辱和憋屈了?甚至他还感觉到,自己对麻千竹的态度冷漠,有点高高在上的理所当然。

这两个奇怪的疑问,一直到夜间歇息时,才被老张解释了个不清不楚,或者是路小石勉强能够接受的清楚。

老张说,自从卓家倒了后,西蜀郡的权力和经济才真正回到麻千竹手中,他高兴之余,难免有些幸福来得太突然而生起的谨慎,害怕得而再失,故而对郡王这样的存在,必然要表现出尊敬而得体。

他不熟悉郡王,就不敢大张旗鼓地搞接待,避免被郡王误认为,他在没收卓家田宅中捞了不少好处。

穿着官袍,却是他想表明自己是以下官的身份迎接郡王,属于公务,而不是斗胆想和郡王建私交。

路小石频频点头,称赞这个麻千竹果然做得得体,先前自己只有奇怪,却没有反感便是力证。

老张看着路小石,笑眯眯地又说,世人都是一个样,不管是尊敬还是鄙夷,不管是喜爱还是憎恶,只要对方有足够的实力,就不得不重视。

路小石忽地想到那个记忆中,有个叫周什么波的,就凭嘴一张臭嘴而红了,后来又是涉毒又是涉枪,被无数的人不耻。

但事实上呢?周什么波真的出现在某人身边,亲口和他说说话什么的,某人还挺兴奋,转过身去就发朋友圈,说是给谁握手了、合影了,莫名其妙就把不耻给变成了嘚瑟。

想到这里,他对老张的话深以为然,高高竖起了大拇指。

不想老张话题一转,扯到了晋王身上,说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父子就是父子,绝对不会因为世人的看法而改变,更不能因为世人的恶毒也就跟着去恶毒自己的父亲。

路小石没有言语,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暴走,只是说声困了,便麻利地吹灯上炕。

次日辞别麻千竹,四人折转向北,悠然用了一个月,终于到了京城。

看着城门越来越近,路小石心中也就越来越忐忑。

不管他承不承认,其实自从听到路平说出不一样的郑雄后,他已经不再那么反感自己的身份了,但问题是路平也不知道,太子的死究竟是不是郑雄所为。

别人近乡情怯是因为人,路小石近乡情怯是因为事。

但不管是因为人还是因为事,也不管路小石一路上是如何磨磨蹭蹭,终归还是进了城门。

青颜向老张辞礼,又向草儿笑道:“我这阵子会住在夏府,你若有空便来寻我。”

草儿摇头道:“我不知道夏府。”

青颜向路小石扬扬下巴,道:“他知道,到时你问他就行了。”说完也不给路小石打招呼,鞭马就走。

老张笑眯眯地说道:“小石,咱回家吧。”

他比路小石自己还要清楚,后者现在对晋王已经没有多少排斥了,此时为了更不让路小石排斥,刻意把回府说成了回家。

路小石果然没有排斥,只是犹豫了半晌,回道:“我还是住天赐客栈。”看着老张脸上的失望之色,又闷声解释道:“我在那住习惯了,以后再说吧。”

老张无奈而去。

路小石暗自松口气,领着草儿直奔天赐客栈。

“掌柜的。”

他一跨进客栈,便大声叫道:“三楼那个带石台的房间空着吗?”

掌柜的满脸春风地抬起头来,一声客官还没叫出口,就怔在哪里,旁边一位店小二瞪眼看着路小石,喃喃道:“郡……郡…”

掌柜的回过神来,惊慌跑出柜台,一头跪在地上,惶然道:“草民拜见郡王殿下,请殿下恕罪,恕罪!”

声音颤抖而响亮,不仅惊得店小二扑通跪下,好几桌正在喝酒谈笑的客人也慌不跌地起身整衫,齐齐跪拜。

草儿一脸茫然。

路小石一脸惨然。

半晌,他弱弱说了句“都请起来”,便一把拽着草儿,逃也似的跃出门去,直到跑进小巷北侧数十步,才郁闷地停下来。

他愤愤道:“都怪那个小儿麻痹症,害得我连客栈都没得住!”

草儿不再茫然,劝道:“不用住客栈,哪里都可以住。”

路小石苦笑道:“我的好草儿,这回不是打个尖儿,在屋顶上将就一晚就行,我们会在这里住很久。”

草儿明白了,开始动脑筋,道:“我娘亲在京城,就住她家吧。”

“她在哪儿呢?”

“不知道。”

“不知道还说什么。”

“不是我说,是你说。”

“什么意思?”

“你说了替我找娘亲。”

“也对!”

路小石不停地抠着下巴,思索道:“我在京尹衙有个朋友叫查三,或许可以找他帮帮忙。”

草儿喜道:“那就走吧!”

“你走不了!”

不防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深沉的声音,二人惊诧回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

如果是别人,路小石肯定会暗责自己和草儿太大意了,有人靠近到身后都没有察觉,但看到这个男人后,他心中很释然。

男人是大都督冉莫。

路小石释然得很彻底,甚至还有丝念头,奇怪冉莫怎么不给他见礼。

事实上冉莫自始自终都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看着草儿,沉声道:“现在你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跟着我去。”

草儿睁大眼睛,道:“为什么?”

冉莫的声音不但低沉,而且寒冷,道:“因为你从太子府逃出去的那天晚上,太大殿下就殁了。”

草儿明白了,倔强地盯着冉莫,拳头紧紧拽起。

路小石皱眉道:“大都督,草儿并不是谋害太子的真凶,唐河许三公子已经查明,凶手……应当另有其人。”

冉莫似乎现在才发现路小石在这里,双手微微作揖,眼睛仍是盯着草儿,道:“郡王殿下,她是不是凶手,须经刑部审过才知,单凭一个许三公子的说辞,未免太过草率,况且许三公子有没有说辞,我也无从考实。”

路小石一滞。

冉莫背负起双手,衣衫无风而舞。

草儿突然松了拳头,看向路小石,道:“我打不过他。”

路小石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心头莫名一酸,安慰道:“没事没事,你先跟他去,有什么话想说就直接说,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我很快就来接你。”

草儿点点头,道:“你一定要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父子兄弟皆男人

路小石知道草儿的身份一直是个问题,但不知道这个问题来得这么快,这才刚刚回到京城,冉莫便要带走草儿。

看着那条马尾辫一甩一甩地远去,他呆了半晌后,突然转身撒腿狂奔。

他记起许吾浪说过,有个人最不希望草儿出事,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只要他真的能让草儿无事,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跑进清冷的寒士街,路小石突然收住了脚步。

许吾浪说过的话更多地涌上心头,便让他很是犹豫,心想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和请黄鼠狼去给鸡拜年是一个道理?

“小王爷!”“真是小王爷!”

几道惊喜的声音从寒士街那头响起,眨眼后牛鬼蛇神四人便围在路小石身边。

鞠敬神挥着拳头,笑道:“我早就说小王爷吉人天相,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兰子君毫不犹豫地揭穿道:“你有多早啊?明明是在甘凉捷报回来以后,你才那样说的,之前怎么就不见你神机妙算?”

母勇和秦龙哈哈大笑。

鞠敬神嘿嘿一笑,道:“之前就算没说,我也是那样想的。”又看向路小石,道:“小王爷,这是去……”

路小石见这四个酒肉朋友安好,心中也泛起一阵淡淡的喜悦,听到鞠敬神相问,犹豫道:“想去府里……他在府里吧?”

牛鬼蛇神四人一怔,紧接着又喜上眉梢,嘴里说着在在在,同时让开路来,拥簇着路小石向晋王府而去。

和第一次进晋王府的冷清不同,这一次不说半道遇上牛鬼蛇神四人,从大门到府里大厅,一路上都不断有惊喜的声音响起,那些迎面的门人侍女纷纷向小王爷请安,远处的丫鬟小厮们无法开口请安,却也偷偷瞟瞄,满脸喜气。

路小石回想着那些画面,脑中冒出一个叫烟火气儿的词,但想到自己要办正事,要有严肃的话说,赶紧把念头收起来,沉着脸坐在雕花木椅上。

“小石回来了?”

老张匆匆而来,笑眯眯地说道:“回来就好嘛,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咳咳,也不如家里舒服,是吧?”但见路小石脸色更沉了,赶紧笑道:“请吧,殿下在书房。”

路小石瞪了一眼,跟着老张转折几次,来到一扇紫檀房门前。

老张轻轻推开门,侧身让开。

路小石进门,见那个儒雅的男人正在窗前茶几上煮茶,当下也不说话,径直走了过去,歪坐在榻上。

男人神色专注,将沸水注进茶壶后,又从茶盘上翻过来两只白玉杯,先用茶水将杯子淋洗,再将明黄的茶水往杯中斟了七分满。

“这是今晨的雪水。”

他面色平静,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将其中一只白玉杯放在路小石面前,道:“和井水相比,更清纯甘甜一些。”

路小石闷声道:“我不是来喝茶的。”

男人端起茶杯,在鼻尖嗅了嗅,微笑道:“你娘还好吗?”

路小石冷冷道:“既然你不让她回王朝,何必又假惺惺地关心她过得好不好?”

男人沉默了会,道:“不让你娘回王朝,和当年把你送出京城是一个道理,你不明白,你娘一定明白。

路小石道:“我娘不一定有我明白,就像她说你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天下永无战事,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男人没有思索,道:“我一直在这么做。”

路小石皱眉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好人?”

男人仍然没有思索,直接摇头道:“不是。”

路小石虚起了眼睛,忽然道:“太子遇害那天夜里,太子府护卫和龙羽军,都出现了不该出现的疏忽,才让凶手从太子府顺利逃到城外。”

男人轻啜一口茶。

“这样的疏忽,其实更像是故意,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有人刻意那样安排,以保证凶手能够脱逃,而那段时间,你正是城防主帅,有这个条件和权力。”

男人放下茶杯,微笑道:“你说的凶手,是指那个名叫草儿的姑娘?”

路小石怔道:“当然不是她!”

男人问道:“那谁是凶手?”

路小石直直地看着对面这张儒雅的脸,缓缓说道:“这就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男人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迎了上去,看着路小石说道:“我不能给你说,至少现在还不能给你说。”说完轻笑一声,道:“无论朝中还是民野,有许多人都在怀疑我害了太子,相信你也有这个怀疑,至少听过这样的怀疑。”

路小石沉默许久,道:“那你就直接回答我,是不是你?”

男人嘴角的笑意渐敛,道:“不是!”

路小石莫名松口气,紧接着又为自己会松口气而羞恼,捡着话说道:“当初穆尔左的死,真是你和穆尔元雄联手做的?”

男人又笑了,摇头道:“你娘真是什么话都藏不住,也不考虑这些事情合不合适让你知道,只顾着你高兴,就什么都说了。”

路小石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道:“我有事求你。”

男人有些意外,微笑道:“你说。”

“你说的那个草儿,被冉莫带走了,我想接她出来。”

路小石神色黯然,道:“虽然我知道她不是凶手,但实话实说,包括冉莫在内的任何人,都有理由怀疑她,所以接她出来并不容易。”

“我相信她不是凶手。”

男人好像要把自己和这个“任何人”区分开来,摇头道:“虽然她是最直接的嫌疑人,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路小石心中一暖,低下头喝茶。

男人笑吟吟地看着对面这个和自己血脉相承的年轻男人,柔声道:“你为什么要救她出来,换句话说,她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做?”

路小石怔道:“她……她是我侍女。”

男人微笑不语,半晌忽然问道:“确定要我出面?”

路小石神色坚定,道:“确定。”

…………

灭西羌,收复甘凉。

虽然事情已过去一个多月,但身为王朝皇帝的郑淮仍然十分高兴,脸上的孱弱之色好像也因为心情愉悦而变淡了些。

但听到郑雄说明来意,郑淮立时沉下脸来,道:“不管她是不是平喜公主,毕竟是她和壁儿成的亲,也是壁儿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怎么能说她不是凶手?”

郑雄道:“如果皇兄要讲证据,臣弟还真没有。”

郑淮微微虚起眼睛,道:“二弟,你真让我为难啊。”

郑雄微微低头,道:“皇兄明鉴,当初斩杀关山尺的时候,是那个草儿率先得手,其后更是亲手斩杀了穆尔元成,纵然不论功,也不当治罪。”

郑淮道:“就算她是一介草民,该得到的赏赐,我一样都不会少给她,但若真是她害了壁儿呢?难道就因为有功,便免了她谋害太子的大罪?”

郑雄沉声道:“臣弟说过,她不是谋害太子的凶手。”

郑淮坐直了身子,直直地盯着郑雄,缓缓问道:“证据?”

郑雄抬起头来,直直盯着郑淮,缓缓回道:“没有!”

兄弟二人不再说话,就这样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寝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唯闻窗外落雪簌簌扑打窗纸。

“噗!”

窗纸突然裂开一道细口,沿口没有被风吹卷向内,而是极快地震动着,向外伸展开去,好像殿内的风比殿外的风更大一些。

郑淮似乎被这声轻响惊了一下,重新靠在背椅上,面色也缓了,微笑道:“我相信二弟的判断。”

郑雄微微点头,面色也缓了下来,道:“多谢皇兄,臣弟感恩不尽。”

郑淮摆摆手,笑道:“小石这孩子,真讨人喜欢啊。”微微一笑,又道:“还是把姓改回来吧。”

郑雄无奈地笑笑,道:“改是一定要改的,但这孩子过于倔犟,对我也没半点亲近,还需要再等等。”

“不急,不急。“

郑淮点点头,有些无力地揉着太阳穴,道:“我乏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单螭蝉决

天黑,灯笼挂亮。

从离开小巷子,到走进刑部大门,前后不超过两个时辰,但路小石却觉得像是过了两个月。

刑部尚书陶不闻见礼,小意地笑道:“殿下请坐,草儿姑娘立刻就出来。”

路小石哪里坐得下去,摆摆手说道:“陶尚书请自便,我在这里等着便是。”

陶不闻连道不敢,执意陪在左右,倒让路小石甚是不自然,好在不大会功夫,便见草儿在一名衙卒引领下走上堂来。

草儿活蹦乱跳地跃到路小石身前,高兴而羞涩地问道:“怎么这么晚?”

路小石嘿嘿笑道:“京城实在太大了。”

草儿哦了一声,瞟了瞟堂外,担心道:“京城这么大,天又黑了,那怎么找我娘亲?”

“石弟!”

路小石还没来得及敷衍草儿,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欢快的声音,叫道:“我可盼着你回来了,赶紧让我瞧瞧,胖了还是瘦了?”

路小石尴尬地冲草儿小声解释道:“我堂兄,脑子有些问题。”然后回身笑道:“坚哥,你倒是胖了些。”

来人正是二皇子郑坚,几大步窜到堂上,见着陶不闻准备跪拜,赶紧将双手不停上扬,示意对方免礼。

他将路小石上下细细看过,叹道:“都说你掉海里,我以为你指定死了,伤心了好些天,还好还好,只是瘦了些。”又看着草儿,问道:“这姑娘是?”

草儿道:“我是草儿。”

二皇子有些吃惊,摇头道:“我看你不像是凶手嘛。”

陶不闻尴尬一笑,解释道:“二皇子明鉴,冉大都督只是将草儿姑娘交付到刑部,并没说她便有什么嫌疑。”

路小石更是尴尬,道:“她当然不是凶手!不但不是凶手,人家还是斩杀关山尺和穆尔元成的英雄!”

郑坚肃然起敬,作作古古地冲草儿行礼。

草儿很羞涩,轻轻扬了扬手,想要躲到路小石身后去,又记得后者曾经说过做人要大方,便忍着没动。

陶不闻看在眼中则大吃一惊,甚至有些草儿马上会说句“平身免礼”的错觉,吓得赶紧侧过头去,一幅魂在身外的状态。

路小石也觉得额头湿漉漉一片,向陶不闻客气一声便示意草儿和这个便宜堂哥离开了刑部,想着幸好没有被冉莫看到,否则一定又要重复送他一句做好人、走正路。

三人踱至刑部右侧的小街。

“石弟。”

郑坚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在大红灯笼的照衬下,红朴朴的像是刚刚从田间劳作归来,道:“我有一件特大的喜事要告诉你。”

路小石心头一跳,谨慎道:“什么喜事?”

郑坚笑道:“我知道你不习惯住在二叔府里,我也知道你在天赐客栈住习惯了,于是斗胆向父皇求了一件事,没想到父皇竟然允了!”

路小石惶然道:“到底什么事?”

“把天赐客栈改建成郡王府!”

郑坚定睛看着路小石,脸上的笑容更朴实了,道:“石弟你喜不喜欢?意不意外?”

路小石傻眼道:“你有病吧!”

郑坚笑容凝固了,迟疑道:“石弟既不喜欢,也不意外?”

路小石没好气道:“晋王府那么大,哪哪儿不能住,干嘛非得把人家客栈改成郡王府?人家招你惹你了,好好的生意说没就没了?”

郑坚面有歉色,不好意思地说道:“石弟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想想又重重叹口气,懊恼道:“不周啊,确实不周!枉我读了这么些年的书,竟然忘了以民为本的大道理。”

路小石实在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谈什么以民为本,赶紧找了几个强有力的理由,包括为草儿找娘亲什么的,坚决辞了郑坚。

但走出几条街,他又觉得茫然,想着草儿娘亲没名没姓,就算是查三也不一定有什么办法。

正自一筹莫展时,却瞧见前头一亮,正是青颜提着灯笼迎头而来。

青颜已然梳成单髻双拖肩发式,换着绛青金花拖裙,外披着黑翎大衣,完完全全一个富家小姐的装扮。

她拉着草儿的手,将她上下看过,担心道:“你没事吧?怎么会闹到刑部去?”

草儿有些脸烫,轻轻摇了摇头。

路小石意外道:“草儿你怎么了?病了?”

草儿脸更烫了。

路小石突然恍然道:“犯不着啊,不过就是到刑部呆了一会儿嘛,我还在京尹衙呆过呢!”

自以为是的路小石,完全没懂草儿的心思。

爱美是女孩的天性,哪怕是草儿这样的女孩,就算她不知道原因,只是单纯觉得几个时辰不见,青颜就完全变了,而自己还是一身羊皮褂,上面布满污渍,心中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青颜见草儿双手叠在身前,手指在一处血渍上轻轻抠着,心里猜着几分,笑道:“草儿,今晚你便随我住吧,我们也好说说话。”

草儿扭捏不语。

青颜大手一挥,道:“我们再把离姨教会,就可以斗地主了。”

草儿眼睛一亮,道:“好啊!”

路小石正愁不知哪里去,但知道万万不能把草儿领回晋王府去,听着这话也赶紧凑上来,道:“那我也去瞧瞧夏夫人,尽尽礼数嘛。”

………

夏夫人坐在窗前,怔怔地看着手心里那块蝉形白玉。

单螭蝉决。

这块单螭蝉决也叫双螭蝉决,原本是一对,形如寒蝉,周沿是一条螭龙的阳雕图纹。

青衣夫人施然而至,叹道:“离离,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当学着放下才是。”

夏夫人将蝉决挂进颈中,微笑道:“夫人不用担心,我也是闲暇时才拿出来看看,就当把玩吧。”

青衣夫人摇摇头,道:“这些年来,你对那个人的态度变化,就说明你一直没有放下。”

夏夫人婉然一笑,道:“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除了他还会有谁。”

青衣夫人默然。

夏夫人眼神悠远,轻声道:“当年永玺皇帝设宴,除了夫君外,在场的便只有那六位亲王,知道夫君被赐于这对双螭蝉决的,也只有那六位亲王。”

青衣夫人微微点头,道:“大都督殁后,越、蜀、湘、翼四王也先后被诛,知道蝉决的便只有两个人,而那人和大都督相交甚好,对夏府也熟,确实最有嫌疑。”

夏夫人神色黯然,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撸走我的妞妞,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就那么恨夫君,连他的遗脉都不肯放过?”

这时,侍女报漠阳郡王求见。

夏夫人略略一怔,又微微一笑,道:“也不知道为何,知道了这孩子的遭遇,我竟是十分疼他,虽然我知道,他到底是那人的儿子。”

青衣夫人眼生怜惜,道:“你都没有见过那孩子,哪有什么疼爱,我清楚得很,你是想着那孩子,就觉得妞妞也可能会像他一样,消失了十多年后,又能回到你身边来。”

夏夫人浅浅一笑,并没否认。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移步正厅。

青颜向两位夫人作了引介,又将草儿拉到身边,道:“离姨,我想让草儿陪我住,您没意见吧?”

夏夫人怔而不语。

青衣夫人笑道:“你离姨同意了。”

青颜高兴地拉着草儿退去。

路小石再郑重见礼,道:“草儿姑娘扰住夏府,给两位夫人添麻烦了。”

青衣夫人点点头,道:“这姑娘便是顶替平喜公主的那个丫头?”

路小石称是,没有过多解释。

夏夫人回过神来,迟疑道:“殿下,既然这位草儿姑娘是从北氐国过来的,怎么会和你相识?”

路小石道:“此事一言难尽,待以后有暇,再与夫人细说。”眼见夏夫人情绪不高,也怕青衣夫人寻根问底,客气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夏夫人待路小石走后,扭头向屏风后看了看,低声道:“夫人,我怎么觉得那位草儿姑娘好生眼熟,心中莫名觉得亲近,会不会……”

青衣夫人打断道:“离离,你再这样,我可不容你在府里呆了,非得把你拉出去走走,散散心方罢。”

夏夫人愧疚而笑。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雪夜,平民轿

风雪罩贾府。

一顶平民小轿像是一片雪花,从摸底河北岸的银杏树下飘过,最后停在贾府后门,片刻后木门开启,小轿又像雪花一样,悄无声息地飘了进去。

同一时刻,贾府正厅内燃着熊熊碳火,碳火上面架着铜壶,滋滋冒着白色的水气,让厅内温暖而湿润,很是舒服。

数人围坐一处,神色却不太舒服。

李梨亭皱眉道:“与西羌一战,本以为能削减那人手中兵权,不想折的却是孔有忧,真是天不遂人愿。”

户部尚书胡云捋须摇头,道:“不仅如此,听闻那人下午面圣,行为举止多有不逆,着实让人心忧。”

工部尚书龚清仁叹道:“西羌战事结束,那人必定会有所行动,就算直接针对在座各位,也不是不可能,须得提前做些准备。”

吏部尚书栗天苦笑道:“如何准备?上次因为神仙会一事,刘校由和陈校由便被那人强势打压,连陛下都不得不默许了。”

贾东风虚着眼睛,说道:“神仙会的事还没完,那人在西羌战事结束后,便开始彻查,想来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倒真的不能不防。”

李梨亭点头道:“那些无头的氐羌人,都是杭城死囚,倒也没有什么,但死的那十数名人士子,却不能不给个说法,得有个人出来应着才行。”

此话一出,场间默然。

半晌,贾东风缓缓说道:“你我虽然有心担下这麻烦,但从情理上却说不通,难免被那人和陛下怀疑,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可以出来应着。”

李梨亭迟疑道:“许提及?”

贾东风微微点头,道:“一来他亲自到过杭城,二来唐河许家连陛下都会给足面子,那人更不会无所顾忌,如此一来,许提及纵然难免被打压,也断然不会丢了性命,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众人纷纷点头。

胡云担心道:“许提及一身抱负,满朝皆知,如果他应下来,肯定会彻底断送他的仕途,不知他会不会有不同意见?”

贾东风想了想,道:“不会。”

李梨亭点点头,道:“许提及是性情中人,敢作敢当,确实应该不会,但是……”

他看着贾东风,犹豫道:“他在神仙会上大骂那人,世人已然知道他和那人誓不两立,现在让他应着此事,岂不反说了那人清白?本来世人多有憎恶那人者,如此一来,难免会倒过来,想着那人并不是听闻的那般可憎。”

贾东风微微一笑,道:“这就是需要我们思考的后续之事,如何让民心不受影响。”说罢看向左侧,道:“刘校由、陈校由,你们可有良策?”

刘越和陈潜原来分别是吏部侍郎、工部佥事,正是因为路小石在神仙会后失踪,才被郑雄强势打压,官阶降为从四品的校由,还没有一丝实权,都被贬去兵部守器库了。

二人深知他们和眼前这些人的巨大差距,不敢擅自开口说话,但心中却感念丞相仍然看重他们,想要定要为丞相分忧才是。

听到贾东风点名相问,二人互视一眼,由刘越说道:“那人若是想把神仙会后事完全调查清楚,少不得还有一两月,而那些名人士子分布各郡,得知消息又需要一两月,这便是我们可以作为的时间。”

陈潜接话道:“明年初夏,便是三年一度的南庆,如果那时候再发生点什么,或许民心可以不受影响,至少影响不大。”

贾东风眼睛一亮,道:“甚妙,愿闻其详。”

陈潜受宠若惊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再道:“往届南庆,王朝都是由太子亲往庆贺,现今太子殁了,王朝会派谁去?当然不可能是那个人,也不可能是不管世事的二皇子,那么就只能是那位郡王。”

刘越再接过话头,道:“这届南庆由婆罗多国举办,而我听说,卓放翁早将其家眷财产偷偷转到婆罗多国去了,此人虽已死,但其家人护卫仍在,若是好好利用,那么通过这位郡王往那人身上泼些脏水,似乎不难。”

众人恍然,窃议纷纷。

李梨亭皱眉道:“此策固然颇妙,但由谁去婆罗多国联络实施?”

贾东风微微一笑,道:“此事交由老夫来处理。”说罢再向众人叮嘱一番,然后说声散了。

待众人皆去,他独自来到密室,推门而入。

密室内奇香扑面。

杜薇神色肃然,端坐于内,见贾东风进来,立刻盈盈起身,施福行礼。

贾东风微微一笑,道:“让杜家主久候了。”

杜薇道声不敢,又道:“不知丞相让杜薇前来,有何要事?”

贾东风示意杜薇坐下,自己也坐在右侧的木椅上,微笑道:“杜家主心知肚明,为何又要明知故问?”

杜薇神色一滞,道:“还望丞相明言。”

贾东风道:“原镇离营神将孔有忧,在飞仙关被卓放翁掌毙,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他瞟着杜薇,缓缓再道:“可世人并不知道,如果孔有忧身前没有中毒,卓放翁断然不会得手。”

杜薇低头不语,手指紧紧捏着衣襟。

贾东风轻笑一声,道:“幸好是冬天,孔有忧尸首未腐,所以他到底中了什么毒,倒也很容易就验出来了。”

杜薇急道:“丞相……”

贾东风摆摆手,道:“杜家主稍安勿燥,幸好堪验孔有忧尸首的是兵部堪验官,老夫已将这密事给截下了。”

杜薇强笑道:“丞相,杜薇想要解释一下,在飞仙关事变之前,卓家供奉桂树曾来探访家父,因为都是旧识,我们并未提防,没想到他竟然窃取了我杜家的蚀笑散,还请丞相明察!”

贾东风哈哈一笑,道:“杜家主虽是妙龄女身,却风趣得紧,老夫颇为欣赏。”忽然笑意顿敛,道:“桂树在杭城外,都还在向杜家主索要蚀笑散,他又是何时窃取的?”

“杭城?”

杜薇怔住了。

贾东风微笑道:“杜家主,现在的事实是孔有忧身前中的毒是蚀笑散,而蚀笑散却是南海杜家的独门绝品!”

杜薇面色苍白。

贾东风站起身来,踱到杜薇身前,道:“飞仙关被破,邛州城被屠,十万王朝人惨死,这些都源于孔有忧死于非命。如果皇上知道孔有忧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如果天下王朝人知道孔有忧是怎么死的,不知道他们又会怎么想?”

杜薇面色惨白。

贾东风微微俯下身子,盯着杜薇的眼睛,道:“南海杜家和唐河许家一样,自太祖皇帝开朝后便傲然立于世间,老夫实在不忍心看着它倾然倒塌在杜家主手中。”

杜薇肩头微微颤抖,久久不语。

贾东风微笑道:“杜家主不用担心,老夫刚才说了,堪验消息已经让我给截了,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没有老夫的允许,他们谁也不敢向外透露半个字。”

杜薇缓缓抬头,嗫嚅道:“多谢……多谢丞相大恩。”

贾东风笑道:“不敢不敢,老夫怎敢让杜家主言谢?可话又说回来,老夫本是为杜家主着想,擅自作了回主,但如果因此反让杜家主心生感激和不安,那就是好心办坏事,给杜家主添累了。”

杜薇怔了怔,道:“杜薇不是知恩不报之人,若能为丞相做些什么,那是最好不过的。”

贾东风满意一笑,道:“既然杜家主这样说,老夫也就不客气了,刚好有两件事,想要麻烦杜家主,至于孔有忧的死因嘛,便与蚀笑散再没有半点关系。”

杜薇紧咬嘴唇,半晌道:“丞相请讲。”

贾东风仰起头来,缓缓而道:“第一件事不难,毕竟南海郡接壤婆罗多国,而听闻杜家主和那个阿三皇子也有些交情,我想让你……”

杜薇犹豫良久,最后狠狠道:“第二件事?”

贾东风虚起眼睛,目光从杜薇脸上扫过,落在她似葱如玉的脖颈上,笑眯眯地说道:“杜家主好香,好白啊!”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双螭蝉决

夜深,风雪骤剧。

贾府后门悄然开启,飘出一顶平民小轿。

杜薇坐在轿中,双目睁得溜圆,却又黯然无神,脸颊上淌着两行泪水。

抬轿的脚夫是雇来之人,并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得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

杜薇长吁一口气,抹去脸上泪水,平静道:“夏府。”

小轿飘然,渐渐消失在风雪里。

摸底河北岸的某棵银杏树后面,突然闪出一道笔直的身影,默默注视着小轿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任由风雪袭卷。

杜薇并不知道身后有那道身影,只知道不能让夏夫人看出自己有任何的不妥,以及想好为什么深夜才会到来的说辞。

并没用去多少时间,她便进了夏府。

门人侍女们早就熟识夏夫人这位侄女,虽然心中诧异,却没人敢多问,领着杜薇去她住过的厢房。

行至回廊转角,杜薇突然停下来,看着那位值夜的侍女,冷冷说道:“我小姨对你们和善,你们也应当尽职一些,这么晚了为何不熄灯?”

侍女有些惶恐,解释道:“夫人还未歇息。”

杜薇斥道:“胡说!小姨哪天不是戌末亥初便歇着,现在什么时辰了?你瞒我也得找个好的借口吧?”

侍女看了眼那间亮着灯的房间,急道:“不敢瞒小姐,夫人此时还在和青姑娘、草儿姑娘说话呢!”

杜薇当然知道青颜也是夏府的常客,和夏夫人也极为谈得来,便哦了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反倒想早早回到自己房间,不要被夏夫人看见自己,更不要让青颜看见自己。

此时,她不想任何人看见自己。

但她脚下刚走出一步,又突然僵住不动,厉声道:“青姑娘和谁?”

侍女被吓了一跳,回道:“草……草儿姑娘。”

杜薇怔了怔,突然脸色大变,快步向夏夫人房间走去,在窗前微微停了一下,然后猛地推开了门。

屋内有三人,正是夏夫人、青颜和草儿。

原来青颜拉着草儿退下后,立即着人烧水让草儿洗浴,草儿自己虽然不清楚,但其实却是受了些关于青春和美的刺激,洗浴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

终待洗浴完毕,她又从青颜给出的好些件衣衫中,细细挑选一番,最后选了件淡绿飞丝拖裙,一件墨绿绣金开襟。

她还想学着青颜梳个单髻发式,但青颜告诉她头发湿而未干,万不可梳结,否则容易湿邪入侵,于是她就听话的将黑瀑般的长发随意披着。

如此这般一番忙碌后,天已甚晚。

不想夏夫人始终觉得草儿亲近,回屋后更是翻转难眠,着人去问了草儿和青颜还没歇息,竟是忍不住请她二人过来说说话。

青颜和夏夫人感情一直很好,说话举事都很随意,既然夏夫人叫她,她也就不觉得夜色太晚会影响夏夫人歇息什么的。

草儿则念着教夏夫人斗地主,听到让她去,顿时顾不得什么湿邪入侵或单髻双髻,将头发松松垮垮扎成马尾辫,高高兴兴地去了。

夏夫人见沐浴更衣后的草儿,真像一棵滴水青草,心中更觉得想要亲近,拉着她问长问短。

不想草儿话极少,问题也答不出几个,又见青颜迟迟不说斗地主,情绪也就渐渐低落,而看在夏夫人眼中,更觉她柔弱得让人怜惜。

青颜则感觉夏夫人今夜表现有些异常,却又不好过问,便颇为好奇和纠结,直接将草儿心心念念的斗地主给忘了。

三人各有心思,不防杜薇突然而入,不免都有些吃惊。

但最吃惊的则是杜薇。

一眼看到草儿,她整个人似乎都懵了,对夏夫人和青颜的招呼问话直接没有回应,口中喃喃道:“你没死?”

草儿有些奇怪,但并不是奇怪杜薇为什么这样问,而是奇怪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想了想还是觉得回答问题比向对方提问更简单,于是摇头道:“没有。”

杜薇突然跃上前来,一把抓住草儿手臂,颤声问道:“路小石呢,小郡王呢,他死没死?”

草儿摇头道:“没有。”

杜薇双眼陡睁,呆立原地。

自从听到卓伟父子被射死的消息,她就惶恐而后悔,那丝本就不明显的光荣杜家的幻想瞬间破灭,还担心给桂树蚀笑散的事会败露。

她没有心思再关注西羌战事,也就没有知道路小石出现在茂城的消息,只想着如何才能将蚀笑散的事情摁平。

因为她知道暗中资敌的行为,足以让整个杜家毁灭,哪怕这个杜家是传承数百年的赫赫南海杜家!

在朝廷的雷霆之怒面前,没有哪个家族门阀能够抗衡。

而放眼整个王朝,能够化解雷霆的只有区区数人,除了皇帝陛下,不过就是晋王郑雄和丞相贾东风两人。

如果路小石没有死,她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路小石去找郑雄,而且她也相信,在杜家遇到空前危机下,石哥哥应该会帮她。

可惜路小石死了,她根本就不可能和郑雄搭上话。

担惊受怕中挨了月余,她突然接到贾东风私下递来的消息,赶紧悄至京城,心中是惶恐却又暗生期盼。

于是有了今夜丞相府的事情,也有了不甘和屈辱的泪水。

但是,事情发生了,泪水流过了,现在又知道路小石并没有死!

“哈哈哈!”

她突然狂笑起来,但不等草儿三人反应,又指着草儿嘶声叫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害了我,害死了我!”

夏夫人皱眉道:“薇儿,休得胡说!”

杜薇歇斯底里道:“我没有胡说!她不过是一个野丫头,凭什么跑到我家来冒充小祖宗?若不是她,路小石怎么会受伤,又怎么会被人追进海里?她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是一个扫把星,我要杀了她!”

草儿很是茫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薇则完全没了理智,不顾青颜的劝解和夏夫人的喝斥,在与二人推搡中突然伸手掐向草儿脖子。

夏夫人是寻常人,自然来不及阻拦。

青颜倒是有机会阻拦,但她这个早就晋入初神境的青大将军,哪里见过这般泼妇打架的阵仗,愣是忘了去阻拦。

草儿则是茫然到没想起要阻拦。

意外又不意外,杜薇双手掐到了草儿的脖子,一边使劲地推搡,一边近乎癫狂地叫道:“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呯!”

感觉出不出气来的草儿,想也没想就一拳头砸出,将杜薇砸飞到房门口去,咳着说道:“你打不过我。”

青颜一怔之后赶紧去扶杜薇。

夏夫人惊呼一声,却并没有去看杜薇,而是死死盯着桌面。

桌面上有一块蝉形白玉,正是杜薇从草儿脖子扯下来的。

夏夫人惊呼声止,突然一把抓起白玉,又极快地从自己颈中掏出单螭蝉决,将两者拼在一起,竟是一模一样。

两个单螭蝉决,正是双螭蝉决。

“妞妞!”

夏夫人惊喜交加,冲着草儿说道:“你是我的妞妞,你真的是我妞妞!”

草儿被夏夫人的举动吓了一跳,稍一迟疑才看到对方手中的两个玉蝉,一时间有些难以相信,道:“你是我娘亲?”

夏夫人声音颤抖,道:“你左腋下有颗豆大的红痣,是也不是?”

草儿点点头,道:“是。”

“我的妞妞啊!”

夏夫人一把抱着草儿,眼泪滚落而下,泣道:“娘想死你了,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怎么就到了北氐国呢?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草儿身子有些僵,心里更有些奇怪,寻见娘亲后不是应该笑吗?就像当初和杏儿妹妹在一起那样,怎么还哭了?

又忽然记起在神仙岛上路平见着路小石时的情形,她又立刻恍然,原来娘亲都是会哭的。

她想着某人给她教导的,娘亲可以哭泣得厉害,但自己却要从容淡定,于是暗自用心学着,道:“这个……很意外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有人欣喜,有人失落

夏夫人连连点头,哽咽道:“是意外!是意外之喜!老天爷啊,您真的让我的妞妞回来了。”

草儿继续想到某人说过,他自己打死都不会改姓,又暗自用心学着,纠正道:“我是草儿。”

夏夫人松开了身子,双手仍是紧紧抓着草儿肩头,生怕一松手女儿就不在了,道:“妞妞,以前你是草儿,从今儿开始你就是妞妞,你永远都是我的妞妞。”

草儿倔强道:“我是草儿。”

夏夫人一哽,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草儿声音弱了下去,道:“我是草儿,也是妞妞。”

夏夫人破涕为笑,又紧紧抱住草儿。

二人这几句哭笑问答,把屋内另两人惊得张嘴无语。

青颜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草儿竟是夏夫人多年前被人撸走的女儿,不禁替夏夫人高兴不已,眼眶也悄然湿润了。

杜薇被草儿一拳打倒,神智倒反而清醒了,只是看到眼前这一幕,则感觉全身发凉。

她万万想不到草儿这个半道上捡来的野丫头,竟会成为自己的表姐,实在难以接受。

这个野丫头的所作所为,怎么配做自己的表姐?

先是不明不白乱了辈份,在杜家做起了小祖宗,紧接着又要杀害杜家的贵客郡王殿下,过了一夜却又和人家成双成对地远走他乡。

走了倒罢,但怎么又让人家被宋家追杀,被迫坠于东海?

若不是这个野丫头,她的石哥哥一定不会拒绝她的一番美意,她也不会下决心把蚀笑散交给桂树,那么今晚就不会在贾府发生任何事情。

一想到今晚的事情,她脑中又是嗡然直响,乱糟糟一团,更发现素日来无比疼爱自己的小姨,在自己被打得吐血后,竟然都没有没瞧过自己一眼……

“啊——”

她脑中乱得像要炸开,忍不住大叫一声,弹起身来,掠门而去。

夏夫人惊而侧头,这才回味到杜薇今夜的异常,赶紧松了草儿,冲着青颜急道:“快追回薇儿!”

“不用了!”

青衣夫人施然进来,道:“许家三小子在外面候着,不用担心。”又看着草儿,道:“不说不像,越说越像,现在再看这丫头,还真和大都督有几份相似,真的是你的妞妞回来了。”

夏夫人又记起女儿来,赶紧过去将草儿挽着。

青衣夫人对青颜道:“回去歇着吧。”又对夏夫人说道:“你们娘儿俩先叙叨,有什么事儿我们明日再说。”说罢也出了门去。

夏夫人喜滋滋地看着女儿,心中怦怦直跳,觉得心里很多话说,但却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我困了。”草儿先说话了。

“好好好,我们也歇着。”

夏夫人嘴里应着,心里突然想起给草儿安排的厢房在青颜隔壁,赶紧又让侍女们们来收拾,让草儿就近住在自己房间隔壁的耳房。

草儿钻进被窝,瞪大眼睛看着夏夫人。

夏夫人坐在床边没动,满脸宠爱地说道:“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草儿没有反对,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但这种不习惯很快就被软和的床和香香的被子产生的舒服感,给完全代替了。

无论是自幼生活过的那间殿室,还是杜家葬园,又或者是神仙岛,她从来没有觉得床或炕舒服过,此时有了这种舒服的感觉,她很快便睡着了。

寻着娘亲这样的事情,似乎并没给她带来多大的冲击。

夏夫人坐在草儿床边,嘴角带着微笑,痴恋地看着女儿的眉毛,看着女儿的眼睑,看着女儿的鼻尖、嘴唇。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草儿梦中的呓语,或者偶尔的翻身,都会让她莫名紧张一下,确定只是呓语或翻身后,她便幸福而满足地继续着着。

如此整整一夜。

天亮多时后,草儿睡得自然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慈详的脸,不由自主地叫道:“娘!”

“哎!”

夏夫人大声应着,高兴得差点又流下眼泪,笑道:“醒了?睡得好吗?早上想吃什么?”

草儿有些羞涩,更觉得有些温暖。

…………

路小石终于醒了

更准确地说,是他终于起床了。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昨夜他还是回到了晋王府,郑雄表现极为平静,就像这个儿子天天住在府中一样,淡淡地说了声早点歇息,自己就去了书房。

老张和牛鬼蛇神可就高兴坏了。

老的少的一伙大男人将那些收拾房间的侍女换下,亲自铺床叠被、扫地擦窗,忙得不亦乐乎。

路小石则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天赐客栈不受牵连,是为了人家能好好做些养家糊口的小生意。

这是一种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怀。

天亮后即醒来,他却发愁会和郑雄一起吃早饭,便继续闭上眼睛装睡,直到接近午时,确定后者上朝了,才懒洋洋来到正厅。

结果他听到了一个足以让他张开大嘴说不出话来的惊天消息。

夏夫人找着了自己失散多年的爱女!

这个消息来源于牛鬼蛇神,而他们的消息则来源于京城的大街小巷。

路小石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老张又带回来一个更震惊的消息。

夏府接了圣旨,那位失散多年的夏府小姐,被例封为巡骑将军!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路小石才完全回过神来。

他从老张和牛鬼蛇神探听的各种小道消息中确定,草儿是原大都督夏起的遗腹子,是夏夫人的亲生女儿。

他没有任何预兆地一跃而起,一头撞在杵在身前的母勇下巴上,把后者疼得龇牙咧嘴。

他太高兴了。

巡骑将军不算什么,自王朝建立以来,对皇室成员和功勋卓著的大臣多有册封,属于虚衔和荣誉。

夏府的大小姐也不算什么,对于草儿来说,夏起的存在最多是一个骄傲的传说,她并不能因为成了夏府大小姐,就能重新得到失去的父爱。

路小石高兴的是,圣旨下了,草儿的身份问题就彻底得到了解决。

不管是假冒平喜公主的旧事儿,还是实际和太子成过亲的破事儿,从此以后就都不算事儿。

但这样的事儿实在难以让人相信,所以他马上去了夏府,想要亲自问问草儿,问问夏夫人。

结果不出所料,尽管夏夫人也难以相信,但接到圣旨却是千真万确。

草儿倒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圣旨和巡骑将军都和她无关,倒是见着路小石后,立刻欣喜不已,拉着他就去找青颜斗地主。

青颜只能算是勉强学会了斗地主,但最后输得最惨的还是路小石。

这回不是他技不如人,而是他心不在焉。

草儿成了夏草,那么他和她之间的糊涂欠帐,似乎就不宜再清算了。

草儿成了夏草,他显然不能再大呼小叫地说她是他的侍女了。

草儿成了夏草,或许他就要成为她的多余了。

他有些失落。

第一百五十章 猜测

临近天黑,路小石郁闷而返。

听鞠敬神说晋王等候他多时,路小石赶紧去了书房,其实郑雄找他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探听一下今天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就和草儿有关。

郑雄看到路小石进来,笑吟吟地说道:“按理说你今天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情绪反倒低落了?”

“只能说你不了解我。”

路小石大大咧咧坐在郑雄对面,道:“我这人什么毛病都有,唯独有一样优点,那就是从容淡定,喜怒哀乐从来不形于色。”

郑雄道:“你信吗?”

路小石果断回道:“不信!”

郑雄微笑道:“有心说笑,证明你情绪并不是看起来这么糟糕,那我就和你说说正事。”

路小石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样子。

郑雄敛去笑容,轻声道:“我和夏起情同手足,如果能为他的爱女做些什么,我不会计较代价。”

路小石怔道:“巡骑将军这事儿是你干的?”

郑雄挑挑眉,道:“好歹也是一项荣誉,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

路小石脸上有些烫,道:“我的意思是巡骑将军对草儿来说,那是可有可无的事,但这样一来让她洗去了各种嫌疑,倒是莫大的好事。”

郑雄沉默半晌,道:“我想给你说的不是草儿的事,而是夏起的事。”

“夏大都督?”

路小石皱眉道:“和我有关吗?”

“有关!”

郑雄脸色渐渐严肃,道:“和我们每一个王朝人都有关。”

路小石郑重起来。

郑雄微微思量,道:“当年夏起的武功独绝天下,蒙烈根本不是他对手,但在七里峡一战中,他却没有战胜蒙烈,也没能阻止穆尔元仞偷袭先皇,甚至最后只能自爆神念而亡。”

路小石虚起眼睛,缓缓道:“也就是说七里峡一战中,夏大都督的表现有些反常?”

郑雄点点头,道:“如果事情仅仅是这些,我自然没有理由怀疑,毕竟谁都有个失手的时候,但如果和先皇两日后驾崩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我却不得不怀疑。”

“怀疑什么?”

“夏起在战前就中了毒。”

“不对!”

“嗯?”

“我的意思是不仅如此。”

路小石手指不停地抠着下巴,道:“既然和……永玺皇帝驾崩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你的意思不该只是夏大都督中了毒,言下之意肯定是说永玺皇帝也中了毒。”

郑雄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路小石倒吸一口凉气,道:“不会吧?谁这么逆天?”

郑雄眼神悠远,仿佛回忆什么,半晌说道:“当初我和所有人一样,都认为是越王郑雎做的,毕竟他后来的举动实在是反常。”

“当初?”

路小石似笑非笑,道:“意思是现在你不这样认为?”

郑雄微怔,然后欣慰地笑了。

路小石道:“你还没正面回答我。”

郑雄想了想,道:“准确地说,我只是对当初的认识有些怀疑,因为郑雎随先皇出征,也有机会接触夏起,若不是他,我实在想不到谁还会有那样的条件和本事。”

“现在为什么又要怀疑?”

“不是现在怀疑,而是先皇驾崩后的第二年开始,我便有些怀疑……”

郑雄摇摇头,叹道:“倒不是我多疑,而是我实在担心,如果下毒之人不是郑雎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路小石皱眉道:“可怕到关系到每一个王朝人?”

郑雄默认。

路小石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在怀疑谁?”

郑雄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现在你娘应该快要晋境见虚了吧?”

路小石没好气道:“我哪知道!”

郑雄面色无异,道:“这件事情不知道没关系,但我希望你能知道,自己以后该做什么。”

路小石本来想再甩一个不知道,但看到男人眼睛的严肃,又把话给咽了回去。

“不管你对我有什么看法,也不管你承不承认漠阳郡王的身份。”

郑雄严肃道:“但你不能否认,你到底是我的儿子,到底是郑氏皇室的一员,也就该做一些你该做的事情。”

路小石闷了半晌,低声道:“什么是我该做的?”

“南庆!”

郑雄道:“明天夏初,便是三年一届的南庆,以往都是太子代表王朝前去观礼,现在便落在你的身上了。”

路小石想了想,道:“这就是你说的代价?至少是代价之一?”

郑雄微笑道:“是。”

…………

夏府。

夏夫人给草儿挑了块热气腾腾的萝卜,微笑道:“冬天吃萝卜最补身子了。”

草儿瞟了瞟锅里翻腾的肉骨,又看看碗里的萝卜,可怜兮兮地问夏夫人,道:“最后一块?”

夏夫人爱怜道:“两块!”

青颜忍俊不禁,给草儿挑了块最大的肉骨,道:“离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才是养身之道,你不要为难草儿了。”

青衣夫人微笑道:“颜儿说的是。”

夏夫人不好意思地一笑,道:“我哪里是为难她?”又看着草儿,轻声道:“我是想着啊,北氐国天寒地远的,蔬菜水果应当极少……”

青衣夫人见夏夫人眼眶又红了,便放下箸子,笑道:“我们以前老是猜测,现在妞妞回来了,我可是要好好问上一问。”

夏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边给草儿夹肉骨,一边问她记忆中的事情,但结果只是知道有一间殿室,有一个先生。

如此而已。

青衣夫人沉思半晌,道:“那个先生,应该就是北氐国的军师秦政,也应该就是撸走妞妞之人。”

夏夫人看着草儿,道:“只要妞妞回来了,是谁都不重要。”

青衣夫人微微一笑,道:“离离,秦政撸走妞妞,为什么又要留下双螭蝉决让你们相认,这些果真都不重要?”

夏夫人没有言语。

青衣夫人再道:“他这样做,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说不定和大都督当年意外身死,也有着什么关系。”

草儿突然放下箸子,道:“我有仇人!”

青衣夫人和夏夫人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问你时怎么没说?

青颜笑道:“说来听听,我帮你报仇。”

草儿想了想,然后明显学着某种语气,道:“直接害死你父亲的,是王朝的贾东风,但你记着,你的仇人,还有王朝的晋王,那个狗皇帝也脱不了干系。”

青颜愕然,半晌道:“这个仇我报不了。”

青衣夫人和夏夫人互看一眼,面色沉重。

虽然和草儿接触不过一天的时间,但她们已经知道,这孩子话虽不多,但句句是实话。

只是这句实话着实让人震惊。

良久,青衣夫人道:“事情似乎清楚了些?”

夏夫人点头道:“既然秦政是北氐国军师,他当然会针对这三人,毕竟这三人足以代表整个王朝,只是我的妞妞能做什么,他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去?”

青衣夫人思量道:“或许不是我们推测的这样简单,毕竟将贾东风排在前,陛下倒排在后,不像是北氐国军师应该有的视角。”

夏夫人沉思不语。

青颜琢磨道:“其实那个秦政对草儿说的话,也未必就是实话,因为晋王和丞相不合,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怎么会都成了别人的仇人?”

草儿纠正道:“我的仇人。”又看向夏夫人,道:“晋王真是我的仇人吗?”

夏夫人看看青衣夫人,又看着草儿,迟疑道:“以前我怀疑是他撸走了你,但现在听你这样说,我又有些不确定了。”

青衣夫人点头道:“除非秦政以前和晋王串通一气,后来又反目成仇。”

夏夫人道:“如果联想到当年的双雄会,这也不是不可能,秦政显然就是代表了穆尔元雄。”

草儿越听越不明白,再问道:“晋王真是我的仇人吗?”

夏夫人沉默良久,道:“不知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来一棵草

结束了和郑雄的谈话,路小石不再郁闷,却也感觉不到轻松,甚至还有一丝不想去深究的沉重。

正如郑雄所说,更如老张早就所说,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不是寻常人,更不是那个了无牵挂的流浪儿,而是郑氏皇室,是漠阳郡王。

流浪了十多年的小野鸡,突然变成了百鸟朝拱的金凤凰,并不是一件想当然的乐事,而是一种难与人言的烦恼。

凤凰虽然漂亮体面,但更有着号令百鸟的责任,哪有小野鸡那样想吃吃、想睡睡的自在?

连天赐客栈都住不了,这便是强有力的证据。

路小石和衣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睡意。

通过今夜的谈话,他隐隐觉得郑雄还真像是路平口中的那种人,但又矛盾地认为,郑雄就算不是认知已深的奸贼,也不应该是寻常意义上的好人。

他看不透这个人。

忽地想到了草儿,他又狠狠地暗责自己,这个丫头倒是一眼就能看透,但下午就知道斗地主,都没有问问人家在夏府住得习不习惯。

一念至此,他又苦笑连连,不习惯又能怎样,难道还能让草儿和她仇人住在一府?

这两个人,怎么偏偏就是仇人呢?

忽听得门外有些异响,虽然极其轻微,但路小石仍然在第一时间便跃身而起,右手拍起软刀,左手猛地拉开了房门。

“小王爷,嘿嘿!”

门外是鞠敬神,一脸为难地地说道:“打扰了,打扰了。”

路小石收起软刀,佯嗔道:“神哥,你别这么神神叨叨的,万一被我误伤了,你说你去哪哭去?”

鞠敬神苦着脸说道:“我现在就想哭。”偷偷瞟了瞟路小石,道:“有人要见晋王殿下,不见不行,见也不行。”

路小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道:“谁?”

鞠敬神弱弱回道:“夏府大小姐……就是那位草儿姑娘。”

因为一起到过杭城,而草儿说话又不避讳谁,所以牛鬼蛇神四人也知道草儿把晋王视作仇人。

以前他们知道也当作不知道,毕竟不是谁都有资格把晋王当作仇人,只是草儿还有北氐人的嫌疑,所以他们尽管会本能的警惕,但并没有将仇人这事真正当一回事。

但现在不同了,夏府大小姐说是仇人,那就不得不认真当回事,可这事还不能轻易通传给晋王殿下。

没有人知道晋王殿下知道仇人深夜找上门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路小石哀叹一声果然,风风火火冲到正厅,见草儿既没拿刀也没执剑,更没满脸杀气地摔桌子砸板凳,而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甚至在那一刹那间,他心中还升起一股侥幸,说不定人家草儿就是突然想斗地主了,是专程来找他的。

但很快他就知道侥幸永远只能是侥幸,不可能随时都能遇到,更不可能想遇到就遇到。

他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也最担心听到的声音。

“晋王真是我的仇人吗?”

草儿看见路小石,并没有像下午那样欣喜,而是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地问了一句。

路小石紧急思量对策,口中嘿嘿笑道:“这个问题很复杂,今天太晚了,说也说不清楚,要不等明天我到你那去……”

“我要见他!”

草儿语气很坚决,道:“现在要见他!”

“现在真的太晚了,他都已经睡了……”

路小石谎话还没说完,那幅下山虎屏风后便响起了脚步声,缓慢而有力。

郑雄从屏风后走出,看着草儿,微笑道:“我是郑难,你是草儿?”

草儿点点头。

郑雄示意草儿坐下,微笑道:“找我有何事?”

草儿没有坐下,反倒走到郑雄身前——看得路小石背心直发凉。

她定定地看着郑雄,道:“我问你一件事。”

郑雄道:“请说。”

草儿道:“你是我的仇人吗?”

郑雄笑了笑,道:“不是。”

路小石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草儿哦了一声,眉头却皱了起来。

路小石赶紧上前来,紧张道:“你听清楚没有,他都说了他不是你仇人。”

草儿喃喃自语道:“先生说是,娘说不知道,他说不是。”忽地盯着路小石,问道:“你说是不是?”

路小石怔了怔,又看了看郑雄,咬牙道:“不是!”

草儿开心了,而且是没有任何过渡地突然开心了,点头道:“不是就很好。”

郑雄眼中闪过一丝疼爱,柔声道:“草儿,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仇人,因为我和你父亲情同手足,是最好的朋友。”

草儿指着路小石,道:“就像我和他一样?”

似乎和自己的预判有着颇大的出入,郑雄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半晌才点头道:“差不多。”

草儿则很满意这个回答,高兴道:“那我的仇人就只有两个了。”

路小石惊道:“还有两个?”

草儿点头道:“贾东风和狗皇帝。”

路小石唬了一跳,一把捂住草儿嘴巴,恼道:“你说话就不能过过脑子?”

草儿说不出话,但眼睛睁得溜圆,里面全是为什么。

“无妨!”

郑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像驱蚊子那样轻轻摆了摆手,说道:“在我晋王府里,想说什么都可以!”

路小石一怔,手松了下来。

草儿看着路小石一眼,道:“我要杀他们。”

路小石无奈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郑雄依旧嘴角带笑,道:“草儿,你能不能说说,他们为什么会是你的仇人,而你为什么又要杀他们?”

草儿想也没想,道:“仇人该杀。”看了眼路小石,又赶紧想了想,再补充道:“先生说他们是仇人,仇人该杀。”

路小石恼道:“你那先生是谁都不知道,你就那么听他的话?”

草儿摇头道:“我听你的。”

尽管路小石明白她是说的刚才那个问题,但心中还是瞬时腾起一股解决现在这个问题的希望,立刻换上笑脸,道:“草儿,杀仇人没有错,但杀错了人,那可就是大事,对不对?”

草儿没明白。

路小石耐心道:“就像他……”他指了指郑雄,道:“以前你以为他是你仇人,但现在却知道他不是你仇人,如果以前你就杀了他,现在你是不是会后悔?”

草儿回答得斩钉截铁,道:“不会!”

郑雄挑了挑眉,嘴角还微微抽动了一下,不知道是觉得这两个小家伙的对话太过刺耳,还是太太太过刺耳。

路小石则一滞,恼道:“但杀错了人,至少是不对的!”

草儿看清了路小石的神色,声音不禁弱了下去,回道:“嗯。”

“那不得了?”

路小石又看到了希望,解释道:“就好比你那两个仇人,虽然现在你以为他们是仇人,但以后万一不是你仇人,怎么办?”

草儿弱弱道:“怎么办?”

“按兵不动,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路小石暗暗松口气,解释道:“反正一个是丞相,一个是皇帝,又不可能跑了,对不对?”

“对。”

“那咱们就等等再说,如果以后发现他们真的是仇人,我就帮你一起杀,好不好?”

“……好。”

“真好!”

路小石衷心赞道:“草儿,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草儿有些羞涩。

郑雄似笑非笑。

正在这时,鞠敬神又匆匆而来,并且同行一人,竟是青颜。

青颜向郑雄见了礼,说是替夏夫人告声罪。

原来草儿对夏夫人回答的“不知道”终是不满意,竟私自离了夏府来询问郑雄。

夏夫人发现女儿不见了,顿时慌了神,几乎就要将全府的侍女小厮都叫出去寻找。

青衣夫人把夏夫人劝了下来,略略分析后,判断草儿所去之处不外乎有三个地方,一是贾府,二是晋王府,最后当然就是皇宫。

青颜不一定了解草儿的性格,但听到这三个去处,也深知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就近到了贾府,结果当然是没有,于是就次来到了晋王府。

幸好草儿在这里。

路小石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刚刚升起一些对自己的满意,此时听到青颜一番说辞,想想如果草儿真的去了皇宫,禁不住又是一阵狠狠的后怕。

郑雄一直默默听着,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始终没有说什么,最后亲自送青颜和草儿出了门。

“这孩子……”

郑雄一边和路小石回到正厅,一边沉思道:“有些危险。”

路小石以为是说进皇宫的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不是有些危险,是十分危险。”

郑雄以为儿子理解自己说的意思,语气变得有些轻松,道:“她太单纯,容易被人利用,就像是一把飞刀,别人只要稍稍拔一下,就会改变飞行的方向,也就改变了她要刺杀的对象。”

路小石怔住了,但很快又看着郑雄,十分笃定地说道:“她不会!”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过渡无标题

霍青城外,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王朝和西羌战事结束,穆尔元仞也没有再继续佯调兵力的必要,整个霍青城以及方圆数十里内,都慢慢恢复了安静和井然。

但这种安静和井然里面,又藏着不大不小的意外和震惊。

不到一个月,西羌便亡国了!

霍青城的北氐军士们自然知道,西羌军的战斗力和北氐国是根本没办法比较的,但他们也知道,北氐国并没有哪一支骑兵可以和赤乌神骑一样,能够力抗明神境高手。

那么北氐和王朝开战的结果,便不再像以前他们以为的那样,只是举起弯刀再狠狠砍下就能取得胜利。

似乎是因为这个原因,穆尓元仞虽然不再费时费力地调换兵营,但自己却时常出城,独自巡江。

这日午后,他又单骑出了城。

沿衣冠江北岸向西行了二十余里,他勒马停下,用手将吹到眼前的雪花挡开,略显焦急地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看江面上,而是看着岸上的风雪深处。

忽然,他眼睛一亮,策马向前冲了出去,很快便看到风雪里一抹淡紫的身影。

“烟儿!”

他从马背上一掠而起,顺风飘闪出数十丈,落在有些惊讶的穆尔紫烟身前。

“阿爸!”

穆尔紫烟看清来人,扑过来将穆尔元仞紧紧抱着,满脸的欣喜和幸福。后者则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表明自己同样欣喜和幸福。

似乎被这一幕父女情深的画面感动了,乱舞的雪花突然害羞起来,收起了狂乱的舞步,静悄悄地扭捏飘落。

良久,穆尔元仞轻轻推开女儿,心疼道:“烟儿,你瘦了!”

穆尔紫烟道:“阿爸放心,我没事。”又淡淡一笑,道:“阿爸见过国师了?”

穆尔元仞面有不满,道:“国师也真是,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将你一个人落在后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穆尔紫烟微笑道:“除非有事,否则国师不会离开雁荡山,换句话说呢,去雁荡山便是他的事,我理解的。”

穆尔元仞欣慰地笑了笑,又突然皱眉道:“烟儿,我每天出城来迎你,就是怕你错过了,直接回去了燕城。”

穆尔紫烟微微思量,淡然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们难道还想瞒下去?”

“最后一次!”

穆尔元仞沉着脸,道:“我不想你和你阿娘受难,就再忍他最后一次!等到我们和王朝开战以后,那时候便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穆尔紫烟吃惊道:“和王朝开战?”

穆尔元仞更显愤概,道:“我早就递上了奏折,趁着王朝战后疲乏,火速渡江南征,可我那位大哥不知怎么想的,竟然驳了我的折子。”

穆尔紫烟怔了半晌,道:“阿爸,能不能不要和王朝开战……”

“那怎么行?”

穆尔元仞不待女儿说完,便正色道:“我们氐羌族人从大草原出来,就是为了得到整个天下,我阿爸为此付出了性命,我也亲手杀死了王朝皇帝,我们北氐和王朝之间,早就是水火不容,也势必会有一战。”

穆尔紫烟沉默了。

穆尔元仞缓了语气,轻声道:“烟儿,这些事情不是你关心的,我们不说它。只是现在还要委屈你一次,暂时别回燕城,你可以到南边去嘛,就当散散心也是好的。”

…………

燕城。

穆尔元雄亲自为秦政斟上酒,笑道:“不瞒军师,当日听到关山尺打到眉山关后,我是真的动心了,恨不得立刻渡江南下,哈哈!”

秦政没有说话。

穆尔元雄摇摇头,道:“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军师的算计当中,这杯酒就当我向你赔罪。”

秦政道:“陛下言重了,微臣不敢。”

穆尔元雄执意将酒怀递到秦政手中,笑道:“暗地里动了心思,就是对军师的计策有所怀疑,而怀疑军师的后果,便是和我那位二弟、关山尺一样的结局,所以我必须要赔罪。”

秦政说声不敢,饮了杯中酒。

穆尔元雄哈哈大笑,甚是开心。

闲聊片刻,他又叹道:“现在西羌灭了,王朝也折了一个孔有忧,这些对我们都是好消息,但赤乌神骑到底还是赤乌神骑,我们将如何面对那些四条腿的恶魔?”

秦政道:“我自有办法,请陛下放心。”

穆尔元雄没有问秦政到底有什么办法,但显然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道:“我们何时出兵?”

秦政沉默了一会,道:“在我的计谋中,让西羌和王朝开战只是第一步,名叫隔岸观火,再接下来,则应该走第二步。”

穆尔元雄怔道:“军师的意思是,现在还不是和王朝开战的时机?”

秦政点点头。

穆尔元雄迟疑道:“那王朝主动开战怎么办?这不是不可能,说不定他们就是想趁着消灭西羌的胜势,向我北氐发起进攻。”

秦政道:“那个狗皇帝也许会有这种想法,但他那个二弟绝对不会答应,所以王朝没有主动进攻的可能。”略略一顿,又道:“就算有这个可能,我也会在第一时间让这种可能变成不可能。”

他看出穆尔元雄,缓缓道:“因为我们要走的第二步,叫做内忧外患。”

“内忧外患?让王朝内忧外患?”

穆尔元雄想了想,皱眉道:“军师是说过王朝的晋王和丞相不合,可那应该是内乱才对啊,外患又是指什么?”

秦政道:“南边有扶南、信度等国,那便是王朝的外患。”

穆尔元雄道:“那几个小国和王朝关系极好,简直就是把自己当作王朝的儿子,应该谈不上外患吧?”

秦政阴**:“儿子多了,总难免会有几个忤逆反叛的。”

穆尔元雄郑重起来,道:“军师的支人从来都很得力,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搞出几个反叛的儿子!只是这一次,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秦政摇头道:“陛下只需要看戏就行。”

“看戏?”

穆尔元雄问道:“哪出戏?”

秦政道:“南庆。”

…………

京城,皇宫。

海富微微驼着背,静静地站在殿外。

殿内的声音很杂,很大。

那道高昂得更像是咆哮的声音,一定是兵部尚书李梨亭,已经说了好几次,应该马上渡江北征。

那道略有些嘶哑的声音,则明显是贾丞相,除了支持李尚书外,话里话外还多有攻击晋王的意思。

海富将身子微微向殿门上倾了倾。

他许久都没听到那道声音了,仿佛自“暂不宜北征”五个字后,那道声音便从殿内消失了。

不管是对李尚书的愤概,还是对贾丞相的暗讽,又或者对许多不太容易辨出是谁的请求、质问、甚至声讨,那道声音都没有再响起过。

但海富知道,所有的声音,最后都要归于一个声音。

果然,又过了半个时辰后,一道听着比较孱弱的声音说道:“北征之事,暂且不议。”

海富知道大臣要出殿了,赶紧向退去。

退了丈许,他突然回头看向殿楼转角处,眼睛里精光陡然一闪,像是毒蛇吐信。

他身影飘然而动,悄无声息便来到了转角处,冷冷说道:“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殿楼后的石阶下有一个人,刚好保持着欲走没走的姿势,正是七巧。

听到海富的声音,七巧惶然跪下,颤声回道:“回海司马,小的是去找六顺,本是路过这里,可近了才看到海司马在值守,就想着赶紧退回去,重新绕下路,万万别打扰了海司马。”

海富面色稍缓,挥了挥手让七巧离去,但后者刚刚转身,他又叫住了对方,微笑道:“七巧啊,你可要记得自己是谁啊。”

七巧怔道:“回海司马,小的就是七巧。”

海富微微点头,道:“这‘就是’这两个字,说得极好!”他走到七巧身前,轻轻拍了拍后者的玄圆冠顶,轻声道:“否则,那就是极不好!”

七巧浑身颤抖,盖着鞋面的衣襟边上像是爬上了一条暗浊的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着衣襟,一股骚味隐隐飘起。

他竟是吓尿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又是一春来

草儿找到了娘亲,洗白了身份,还和郑雄消除了仇人的误会,这让路小石很是高兴。

为了巩固这种得之不易的高兴,接下来的日子,路小石天天都厚着脸皮往夏府跑,主动要求斗地主,然后心甘情愿地输给草儿,甚至青颜。

这样没脸没皮的日子当然过得极快,眨眼就到了年关。

路小石听老张说起,往年太常寺都要给皇室搞家宴,也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辞旧迎新,欢庆一堂,便又有些纠心。

对于那个既是家长也是君王的大伯,他从来没见过,但却自始自终有些怯意——或者说是感觉极不自然。

不想年跟前宫中又传来了旨意,说是念晋王勤勉辛苦,郡王命运多舛,不忍再劳其心神,便让他父子在府中尽享天伦,免了进宫贺拜、谒陵祭祀诸多事宜。

路小石窃喜不已。

由于以上种种,他终是完全适应了晋王府的生活,或者说忘了自己住在晋王府,又开始和牛鬼蛇神勾肩搭背、呼兄唤弟,快活起来。

牛鬼蛇神四人起初胆颤心惊,但见晋王似乎默许了他们的放肆和放纵,也便渐渐放开了,一有机会就好酒好肉地和小王爷尽情嗨皮。

正月初七一过,二皇子不请自来,成了晋王府的常客。

郑雄对这位身为皇子的侄儿,用礼让表达了尊重,见过礼便回避了,而路小石则就不管那么多,充其量将对方当作一个便宜堂哥,连客人的待遇都不会给。

对于路小石的这种随性、率性、任性,二皇子十分感概,连道亲切无比,好几次喝酒时都掉下了眼泪,然后被路小石狠狠戏谑。

但是到了正月结束,二皇子的感概便彻底发完了,眼泪也早就流不出来了,甚至不管路小石表现得如何,他能做到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某次在夏府斗地主时,路小石想收回那张出错的黑桃七,草儿都同意了,但二皇子却啪地一巴掌死死摁住,义正严辞地说愿赌服输……

哥俩儿越来越像哥俩儿。

路小石觉得这种日子很是滋润,滋润到无所事事,一不留神便混到了仲春季节。

其实在这期间,他身边到底还是发生了两件事,只不过一件事不滋润,另一件事很滋润,他就当作是两相抵销了。

不滋润的事情,即是许随流被罢官。

最开始知道许随流制造了神仙会惨案,让十数名人士子死于非命,路小石固然惊讶而愤懑,但稍稍分析下来,以及通过郑雄的默认,他便知道许随流只是个顶缸的角色。

对于许随流只罢了官而没有入罪,更没有牵连到唐河许家的处理结果,他不算太意外,或者说还能接受。

他不满的是许随流竟然真的将这事儿全部揽在了自己身上,对于其上面或周围的相关人员,愣是谁也没提及。

更让他不满的是,在神仙会惨案中大逆越制并且表现极为狠厉的东临宋家,宫中竟没有给出任何说法,甚至圣旨中直接没有提到这回事,仿佛宋家发出烈火令追缉他这个漠阳郡王,就如东海上的风,吹吹就过去了。

不过在郑雄高深莫测地说了句圣意难测后,路小石就把心中的不满意当作了一个屁,一撅屁股就给放了。

另一件让他觉得很滋润的事,则是甘凉复郡。

因为甘凉盛产名贵药材,也更容易得到禽兽毛皮,在朝廷的大力宣传和鼓励下,最先是各地的商贾,陆陆续续去了。

天气稍暖后,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而有幸避免罹难的甘凉人,包括沾亲带故的伊兰、吐鲁人,也开始向阔别多年的故土进发。

再稍后,则是因为大兴土木的需要,想要挣得更多工钱的各类匠人,也成群结队地到甘凉淘金去了。

惊蛰过后,重建甘凉郡的热潮也涌到了京城。

经过户部官员狂热地洗脑,城北、城西的不少贫民终于相信,甘凉真是个挣银子的好地方,纷纷报名前往。

甚至人群中还有位拿着两弦琴的瞎眼老者,和一位十一二岁的瘦小姑娘,在听到一位喷着唾沫的户部校由赌咒发誓地承诺,到了甘凉就分给十只羊和三头牛后,也加入了其中。

滋润的日子在春风里来,又在春风里去。

春分过后,朝廷正式组建使团,准备南下婆罗多国,去观礼南庆。

路小石作为王朝皇室代表,总领使团。礼部派出一名叫徐思华的游走,负责两国往来的具体事务。而巡警护卫使团的重任,则由龙羽军的一名叫做古风的提朴来承担。

王朝虞乐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巳时。

由礼部和太常寺组建的百余人规模的使团,在路小石一声令下后,车马荡荡地离开了京城。

一路车马劳顿不必细说,行了月余,使团已进入南海郡,近了扬城。

但路小石临时决定不进扬城,而是让使团折转西南,最后到了距离扬城三百余里的祝桥镇。

祝桥镇是去往婆罗多国的王朝境内最后一个镇,距离两国境线不过数里之遥,王朝八大神镇营之一的镇坤营,便驻守在此。

镇坤营神将,名叫孙无恨。

其人虽然年近五十,却有着毛头小伙儿的冲动和激情,竟是单人单骑,不挂甲不拿器地急驰五十余里,前来迎接使团。

徐思华等人长身作揖,怒赞孙神将精力旺盛如斯,直叫人好生景仰等等。

古风也忍不住向孙无恨那两条古铜色的光膀子多盯了几眼,再暗自比较一下自己白晳的手腕,嘀咕了几声惭愧。

路小石则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孙无恨的揖礼,并且很欣赏对方光着膀子的自信和不羁。

这当然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习惯了郡王殿下的身份,而是从郑雄口里已经知道了,包括这位孙无恨在内,王朝八大神镇营,竟有六位神将都是从晋王府护卫中提升起来。

不管孙无恨的光膀子有多扎眼,只要想到他不过和老张这样的副统领是一样一样的,路小石还真就心安理得了。

使团在祝桥镇歇息一日。

当夜,路小石和孙无恨密谈甚晚,谁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只听到郡王殿下出帐时说了声“有劳了”,而孙神将则面色肃穆地说了句“殿下放心。”

次日一早,使团离开祝桥镇,向边境而去。

由于徐思华前一天便办妥了两国通关碟文,所以使团在边关上并没耽误多久,便正式进入婆罗多国境内,向其都城新里城而去。

…………

使团没有惊扰扬城,所以城内和以前任何时候都没有什么不同。

城内的杜家,也还是那个杜家。

一样的鼎盛繁华,一样的家大业大。

但杜家到底还是有了些许变化,只不过知道这个变化的人极少,更准确地说,只有四个人知道。

即是杜夏夫妇,以及陶言和栗姆姆。

这个变化就家主杜薇的变化。

但就算是这四个人,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杜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她变冷了。

不管是天性还是刻意所为,她以前给杜家上下的印象,尤其是出任家主以后的印象,是沉稳和严肃。

现在,只能说她是冷酷,或者冷酷中带着些莫名其妙的落寞。

这种变化让杜下夫妇很是担心,毕竟身为家主,冷酷到基本不管家事了,甚至在杜家的年会上都不出现,到底是极其罕见和不应该的。

可惜杜薇什么都不说,实在被杜夫人问急了,也只冷冷地说声她没事。

冬去春来,杜家家主竟未出过自己的闺房,诸多不得不由她定夺的事务,则通过贴身侍女陶言传达。

直到季春的某个黄昏,南海郡郡守龙桃前来拜访。

手足阁内,龙桃待杜薇让所有侍女退出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微笑道:“杜家主,龙某替丞相捎个话,可以起程了。”

杜薇并没有显出一丝意外,也没有显出其他任何一种情绪,冷冷回道:“知道了。”

龙桃再微微一笑,道:“杜家主未必全都知道,但此番去新里城后,会有人和杜家主联系,那时才应该是真的知道。至于到时应该怎么做,则又是杜家主已经知道的事情了。”

杜薇没有说话。

龙桃偷瞄一眼,似笑非笑道:“丞相极为体恤杜家主,说是以后不要轻易劳烦杜家主,再在扬城和京城两地往返奔波了,如果杜家主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事,直接让龙某代为效力便是。”

杜薇仍然没有说话,脸上仍然没有显露任何情绪。

第一百五十四章 问君能有几多愁

从地理形势上看,婆罗多国和信度、扶南、掸国诸国所处的半岛,就像是王朝伸进南海里的一只角,婆罗多国在角根,与王朝直接接壤,而信度诸国则依次在角中、角尖。

整个半岛气候相似,诸国的风土人情也极为相似,而且都通行王朝话和王朝文字。甚至在各国皇室和士大夫圈里,掌握王朝话和王朝文字,更是一种强行规定。

新里城内人流如织,随处可见王朝人往来匆匆,他们大多是长期往来婆罗多国的商人,正自忙着采买婆罗多国特色的紧俏货物。

而更显眼的是少数穿着绫罗绸缎的王朝人,用散慢的脚步和轻摇的纸扇,体现着身为王朝人的优越。

这些人则是王朝的名人士子,多半是趁着南庆的热闹之机,来舒发情怀和采撷诗歌素材。

南庆,是南方诸国联合举办的庆典,其旨是增进诸国之间的交流,形式则是歌舞表演、杂技玩耍。

对于各国朝廷而言,这是政治联谊的需要,对于各国百姓,则是一次开心的聚会,或者难得的商机。

距离南庆还有不到十天时间,包括王朝在内的诸多国家的百姓,已经来到了新里城,早早烘托起了节日的气氛。

穆尔紫烟随着人流缓步而行,淡淡得像是一朵从天上飘下的云,但眼中却充满了新奇。

婆罗多国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是用一块布披在身上就算服饰,花花绿绿的很是耀眼,而他们用手吃食的习惯,倒是和氐羌族人相似。

在一个长满刺的奇怪水果摊看了一会,穆尔紫烟觉得还是受不了那种更为奇怪的味道,终是放下了尝尝的念头,继续向前缓行。

走出十数步,她轻轻咦了一声,看向了前方一处寺庙。

婆罗多国寺庙极多,但能引起她注意的只有现在这座,倒不是因为这座寺庙格外恢弘高大,也不是因为寺庙牌匾上的“莲花寺”三字是用王朝文字写成,而是庙门侧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

那是一道雪白的身影。

穆尔紫烟贴向街侧,在人流中慢慢靠近那座莲花寺,然后在一家卖密腊的摊位后停了下来。

她顺着那道身影看的方向看去,见更远处有间客栈,门匾上用王朝文字写着“和风阁”三个大字。

和风阁门前正停着一顶雕花小轿,一名蒙着面纱的黑裙女子盈盈下轿,在数名侍女拥簇下进了客栈。

虽然隔得很远,黑裙女子还蒙着面纱,但穆尔紫烟仍然觉得她好美,美得似曾相识。

………

新里城东侧十余里地,有座山叫刹利山,山脚下有一座极大的山庄。

这座刹利山庄曾经是婆罗多国皇室的别苑,但自从灵苑建成后,皇室再无人前来,普通人等也不敢擅入,于是便渐渐废弃下来。

但最近两年,这座刹利山庄似乎又恢复了人气,只不过这些人气不是婆罗多国人,而是那些有钱的王朝人。

据附近山民说,那些王朝人是王朝的大户人家,因为极为喜欢婆罗多国的天气和美食,所以举家迁了过来。

这家主人似乎姓韦,也似乎和阿三皇子很有交情,甚至还有一位山民说,他曾亲眼见过一位大嘴巴的王朝人,客客气气地把阿三皇子送到了山庄门口。

传说,未必可信。

但刹利山庄清幽、景色怡人却是真的,否则当初也不会成为婆国皇室的别苑。

山庄北侧有一面池塘,虽然面积不算大,但池水很清冽,也很平静,像是一面光滑的镜子。

几只翠绿色的小鸟停在池塘边,对镜梳羽,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让池塘更显静幽。

而在穆尔紫烟看到莲花寺门侧那道雪白身影的同时,这面静幽的池塘突然变得不静幽了。

两把长剑凭空出现在池塘上。

它们极像是两只雄性蜻蜓,为了争夺某种和雌性相关的权力,而气势尽发的在半空对峙。

平静的池水突然泛起一圈圈的涟漪,似乎上方有一位看不见的巨人,正鼓着腮帮子向水面使劲吹着气。

几只小鸟惊惧而飞,来不及梳理的几片羽毛散落下来,轻飘飘地荡向池面,刚刚飘落到那两只剑的下方,每片羽毛又突然分裂成数片更小的羽毛。

“嗡!”

右侧那只剑似乎被羽毛挑衅了,突然发出暴躁的鸣声,疾速地撞向左侧那只剑。后者微微一动,剑尖却先行抵近,将右侧那只剑压下数寸。

“嗡!”

右侧那只剑显然不甘,忽地向上扬起丈许,然后掉头再次撞向左侧那只剑,声势比先前更狠。然后者更像是一位面对小儿撒泼的父亲,只是微微侧移,再将剑尖轻点,又将右侧那只剑撞了开去。

池塘上清脆之声不断,两只剑相击无数次。

在又一次冲击失败后,右侧那只剑像是终于乏力了,轻飘飘地飞进了池塘右侧的一座凉亭。

亭内有两人。

一位是大嘴巴的宋且德,另一位则赫然是独臂卓伟。

宋且德满脸兴奋,啪啪鼓着掌,道:“恭喜卓兄晋入初神境,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一定可以斩杀许吾浪那厮,为卓叔报仇!”

卓伟把剑竖在眼前,细细地看着仍在微微颤动的剑身,阴着脸没有说话。

“宋公子!”

池塘左侧是一名身着褐色单衣的男人,正是桂树,此时倒握着长剑,沿着池塘走过来,道:“和老家主的遗愿比起来,报仇只在其次。”

宋且德赶紧道:“桂叔说得是。”

卓伟则冷冷说道:“西羌已亡,我们又怎么去完成父亲的遗愿?”

桂树微微一笑,道:“老家主深谋远虑,又岂能不知西羌弱小,又岂能真的和穆尔元成合作?”

卓伟有些意外,道:“桂叔,请你把话说清楚。”

桂树叹道:“老家主身遭不测,尚未有机会给你透露,现在你既是卓家家主,又晋到了初神境,那我便告诉你。”他看着卓伟,沉声道:“其实我们卓家真正合作的人是北氐国。”

“北氐国?”

卓伟和宋且德大吃一惊。

桂树道:“让西羌和王朝开战,本来就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也是我们合作的本钱,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捞足第二笔本钱。”

卓伟思量半晌,皱眉道:“让婆罗多国和王朝开战?”

“那倒不至于,婆罗多国既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实力。”

桂树轻轻摇头,道:“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比如让王朝来观礼南庆的使团,出些什么岔子,最好让那位小郡王惹点乱子出来。”

卓伟怔道:“路小石也来了?”

宋且德提醒道:“那小子是郡王……”

卓伟呆了半晌,突然阴声一笑,道:“我们会按桂叔说的去做,但能够顺手解决姓路的,我自然不会嫌麻烦。”

他转头对宋且德说道:“立刻请阿三过来。”

…………

阿三看着池水,叹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池水不能流!”

卓伟微笑道:“听闻阿三皇子凭着一首《咏塔》,便能技惊神仙会,现在不过数月而已,这两句竟然又胜一筹了,看来在王先生尽心教授下,阿三皇子的诗作得更好了。”

阿三白眼仁一翻,道:“作诗有什么用?原本以为我从稽考回来,就会被父皇立为太子,可现在呢?不但没有被立为太子,连朝政都没有我的份,居然让我去接待各国使团!”

他从凉亭走出,背着双手,摇头道:“我现在就像这池水一样,想流不能流,可悲!可叹!”

卓伟忍住笑意,上前说道:“想要池水流起来也简单。”

阿三苦笑着摇摇头,突然又看向卓伟,喜道:“卓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

卓伟顿了顿,道:“好办法谈不上,但却是唯一的办法。”

阿三急道:“请卓兄明言!”

卓伟凑近阿三,在其耳边轻语数声。

阿三张大了嘴,半天说道:“那几个家伙虽然碌碌无为,不像我这样有本事,但毕竟是我兄弟,也是父皇的儿子,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妥?”

卓伟虚起眼睛,缓缓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古往今来那些雄才伟略的大人物,莫不是如此。”

阿三瞪眼思量半天,低声道:“卓兄说得在理,但我想知道,此事做起来有多少把握,又会不会牵连到我?”

卓伟微笑道:“阿三皇子尽请放心,只要你同意做便好!至于我们有多少把握,等王朝使团来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荷露出尖尖角

四月初三午时,王朝使团进入新里城,在沿街百姓的欢呼声中,被婆罗多国仪仗军列迎进了灵苑。

灵苑占地极广,各国使团都安排于内,彼此间隔着至少数百步的距离,能够保持相对的清静和独立。

徐思华当然忙着和婆罗多国进行政务交涉,匆匆洗漱后便出了灵苑。

路小石则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再换上一件淡蓝色麻质常服,银光锃亮的软刀作了饰带。

在铜镜前面端详半晌,他事实求是地赞道:“小伙子,你颇有几分姿色啊!”然后慢悠悠地踱出楼殿。

牛鬼蛇神紧随其后。

时值初夏,新里城却是酷热如盛夏。

但和王朝的盛夏明显不同,新里城虽然整体上足称酷热,但站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却很快又会让人感觉到清凉。

路小石踱到一片树荫下,忍不住叫了声:“搬把凉椅来!”待母勇将凉椅安置下来,又道:“你们就别跟着了,该干嘛干嘛去。”

秦龙摇头道:“小王爷,这里不比王朝,我们可不能大意。”

路小石舒舒服服躺在凉椅上,道:“这里是灵苑,能有什么乱子?再说以小爷我现在的本事,婆罗多国能有对手吗?你们也难得来一次,出去逛逛吧。”

鞠敬神示意另三人不要再坚持,点头应道:“小王爷说的也是,那咱们就去逛逛?”

路小石懒洋洋地挥挥手。

片刻,听到牛鬼蛇神脚步声远了,他又睁开眼来,看看头上的蓝天白天,看看成排的椰树,看看间杂其中的天蓝色水池,叹道:“可惜了了,早知道这么舒服凉爽,真该把那丫头带来,让她也长长见识。”

话音刚落,耳中便听到一声轻笑,他心中一惊,想着这丫头竟然真的偷偷跟来了?赶紧侧头一看,却见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三名少女。

掩嘴而笑的少女正是阮秀秀,左右两侧分别是阿咩和贡楠。

见着路小石坐直了身子,阿咩轻快地跑过来,笑道:“路公子,我就说是你嘛,秀秀姐还不相信。”

贡楠紧随其后,对阿咩笑道:“我也说是路公子好不好?”

阮秀秀最后上前,先是向路小石盈盈施礼,再将阿咩和贡楠瞪了一眼,佯嗔道:“什么路公子,人家是郡王殿下!”

阿咩和贡楠吐了吐舌头,也对路小石施了礼。

路小石赶紧站起来,笑道:“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一起参加过稽考,一起参加过神仙会,可不能见外了,要不然我也叫你们公主殿下?”

阿咩和贡楠嘻嘻一笑,可劲儿点着头。

阮秀秀微微脸红,迟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路小石嘿嘿笑道:“什么公子也别叫了,要么叫我路兄,要么叫我小石哥,我也呼你们名字,这才像是老朋友嘛。”

阿咩笑道:“小石哥好听!”

贡楠赶紧点头。

阮秀秀轻咬嘴唇,道:“路兄是刚刚到的?”

路小石道:“差不多吧,也就洗了个澡的功夫,你们到了多久了?”

阿咩抢先道:“我们前日就到了。”

贡楠道:“灵苑好美的,我们陪你逛逛吧?”

路小石想想也好,便和三个少女缓步同行。

刚刚走出数十步,阿咩突然哎呀一声,道:“我的冰镇菠萝忘吃了,一会儿可就化了!”于是急急向路小石说道:“小石哥,我一会再来陪你逛啊!”说罢风风火把地转身跑了。

贡楠犹豫了一下,也急急说道:“不行,她肯定要把我那份吃了,我得看着她。”也对路小石说道:“小石哥,我一会再来陪你逛啊!”同样是说完就跑成一股风。

路小石愕然,看着阮秀秀说道:“你也有一份?”

阮秀秀略显羞涩地摇摇头,道:“她们都是小孩子,就记得吃。”

路小石怔了下。

由于神仙会那次相见是在晚上,其后又发生了变故,所以路小石对这三个少女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前稽考的时候。

那不过是三个青涩的小女孩罢了。

听到阮秀秀这样说话,再回头看看阿咩两人的背影,他才发现那两个丫头仍然青涩,阮秀秀却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最直观的表现,当然是阮秀秀的个头儿比当初稽考时,差不多高出了一头,已经快到他眉间了。

最隐晦的表现,则是阮秀秀原本平坦瘦直的身子,变得凹凸起来,纵然谈不上圆润饱满,至少胸前也是小荷露出了尖尖角。

“你有没有事?”

回过神来,路小石不确定阮秀秀还会不会继续陪他逛,毕竟女孩大长都会羞涩,若是三人一道还好,单留她一个人时,未必会有这个勇气。

阮秀秀微微点头,道:“我刚吃过午食,正想走走。”

路小石并未多想,继续向前缓行。

二人行得一柱香时间后,阮秀秀的话渐渐多起来,一路为路小石介绍了灵苑中的各种树木花卉,以及婆国多国和她们信度国的风土人情。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一处白色楼殿外。

阮秀秀道:“路兄,我们信度国使团便住在此,你要不要进去歇歇?”

路小石担心牛鬼蛇神找不着他会慌神,笑道:“来日方长,今儿有些乏了,明天再来找你们玩。”

阮秀秀微微点头,又向路小石施福行礼,便施然而去。

路小石回忆着来路转身徐行,但刚刚拐过一道弯,又停了下来,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他眼前出现十余人,最前方则是一个黑得不能再黑的家伙,阿三。

经过神仙会再次相遇,路小石对阿三熟识亲切了许多,此时见着对方,一下子想到了那首《咏塔》,笑道:“三儿,我来你家作客了,你怎么都不来瞧瞧我?”

阿三似乎没反应过来,显得有些惊讶,他身后一位四十岁开外的羊须男人跨前一步,厉声喝道:“放肆!见着三皇子不跪,竟还敢如何无礼!”

路小石愕然。

阿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道:“王先生,这位是王朝的漠阳郡王!”

羊须男人微微一怔,紧接着又厉声道:“既然是郡王殿下,那更应当知道礼节才是!”

路小石有些讪然,道:“这位先生教训得是。”说着冲羊须男人长揖一礼。

羊须男人冷哼一声,侧身避让,道:“我王映伦不过是个婆罗多国的一个幕谋,万万不敢受王朝郡王的礼。”

路小石不知道幕谋是何职,想来应该是幕僚之类,但他却听出王映伦说的是地道的王朝话,笑道:“王先生身为王朝人,受王朝郡王一礼有何不可?”

王映伦坚决摇头,道:“王某虽然生于王朝,但数年前便已是婆罗多国人,还请殿下不要误会。”

阿三见势头不妙,赶紧打起圆场,道:“殿下,王先生不仅是幕谋,也是我的先生,我会的诗词曲赋,统统是他教授的。”

路小石和这位王映伦话不投机,也就对他不太感兴趣,但听到阿三这样说,又再次想到那首惊艳的《咏塔》,忍不住又想发笑,只是这次意识到毕竟不是在王朝,和阿三不宜那样随意,便强忍笑意拱拱手,扬长而去。

王映伦恨恨而道:“王朝人真是嚣张跋扈,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阿三没有说话,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是他的脸和眉毛差不多黑,便是王映伦也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

突然,他侧耳听了一下,又低声对身后说道:“都站在这里别动!”说罢弯下身子,像兔子一样跳跃进花草丛中。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他又从远处的一堆花草中冒出头来,看向白色楼殿侧的一座凉亭。

亭内是阮秀秀和阿咩、贡楠。

三人显然不知道阿三正偷瞄着她们,正自说笑。

阿咩脸上一幅得意的样子,道:“秀秀姐,我够聪明吧?那么好的法子都想出来了,才让你有机会单独陪小石哥逛园子。”

贡楠举起手,连声道:“还有我还有我!”

阮秀秀瞪了二人一眼,佯嗔道:“谁让你们那样做了?”

阿咩中着贡楠直做鬼脸,又看向阮秀秀,笑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从神仙会回来,你就喜欢小石哥了,敢不承认?”

阮秀秀刷地红了脸,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说过喜欢他了!”

贡楠装出一幅老成的样子,背着双手,说道:“说倒是没有说过,可从神仙会回来后,你给我和阿咩的信里,哪回不提到小石哥?”

阿咩鼓掌道:“是啊是啊,这次一来到新里城,她就问小石哥什么时候到!”

阮秀秀羞恼不已,伸出手去咯吱两个人小鬼大的丫头,三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阿三听在耳里、看在眼中,眉头皱得更紧了,暗自嘀咕道:“卓兄说得对,这小子还真是该死!”

第一百五十六章 初夏的夜

徐思华交待得很清楚,他要向婆罗多国皇帝递交国书,又要代宣王朝皇帝陛下对婆罗多国的祝贺和勉励,还要到相关衙门办理碟文转换手续等事宜,实在不知会挨到什么时辰,让古风先行回灵苑。

古风等护卫皆来自龙羽军,军纪十分严明,自然不敢有异议,在那个留下几名护卫等候的建议也被徐思华否了后,便回了灵苑。

但谁也不会想到,明明进了婆罗多国皇宫的徐思华,在一个时辰后却出现在了刹利山庄,只不过身上的官服已然换成了普通百姓的衣衫。

他和桂树在山庄内悠然缓行,寒暄着婆国多国的风土人情,以及一路南来的新奇见闻,等走到一四下无人的幽僻处,突然笑吟吟地说道:“故人难忘。”

桂树同样笑吟吟的,回道:“故土不存。”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片刻后,桂树收敛了笑容,道:“我卓家伤亡惨重,现在能用之人不足四千,徐游走如果有机会,请向江那边递些话去。”

徐思华正色道:“不瞒桂供奉,我现在名义上是贾东风的人,所以和江北联系甚少,恐怕无能为力。但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将卓家的功绩如实呈告给军师。”

桂树微显失望,但不及说话,便听到一道微弱而清晰的奇怪声音,不禁意外道:“还有故人来?”

徐思华也显茫然,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没有迟疑,快步向山庄大门走去,但还没到山门,便见着一位腰悬柳刀的男人,正倚在一棵椰树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徐思华满眼诧异,但口中仍然沉声说道:“故人难忘。”

男人看看桂树,又看着徐思华,见后者并没有什么暗示,于是笑吟吟地说道:“故土不存。”

桂树恍然而笑,道:“果然是故人。”

男人轻轻摇头,道:“是支人!”

…………

黄昏,当金黄的余晖洒满新里城时,徐思华又出现在大街上的人流之中,身上依旧穿着官服,惹得不少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目光,不时低下头看看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满脸的悠然和满足——那全是婆罗多国的特产美食。

走到和风阁时,他似乎累了,进到一楼叫了碗凉茶,点了一份婆罗多国干果,慢条斯理地品尝起来。

和风阁三楼。

那个腰悬柳刀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他在回廊里微微停顿,然后敲开了其中一间房门,看着那双美丽而诧异的眼睛,平静道:“我是受龙桃龙郡守所托,来向杜家主说几句话。”

杜薇摘掉面纱,把男人让进屋内,冷冷说道“侍女们都被我支走了,你有话就说。”

男人微笑道:“龙郡守说了,在婆罗多国期间,杜家主要尽听王朝使团徐游走的安排。”

杜薇面无表情,道:“我不认识什么徐游走。”

男人指了指脚下,道:“他就在一楼吃茶,杜家主有兴趣的话,可以去认识一下。”

杜薇沉默不语。

男人又是微微一笑,道:“徐游走现在的安排,是要杜家主和卓家主紧密协作。”

杜薇微惊,道:“哪个卓家主?”

男人道:“西蜀卓家,家主卓伟。”

杜薇怔了半晌,有些急切地问道:“他在哪里?”

男人道:“城东十里,刹利山庄。”又正色道:“杜家主今夜便去,但切不可被任何人察觉。”

…………

夜色里的刹利山庄更显静谧,点点灯火被黑夜笼罩,看着像是坠落到凡间的星辰。

某一星灯火下,眼泪泫泫,泣声如咽。

杜薇拽着卓伟的空袖,眼泪如雨珠儿般滚落而下,最后干脆泣不成声。后者则是用右手轻轻拍着杜薇的后背,用沉默来陪伴。

宋且德看着这一幕,感动得哽咽难言,过了许久才擤去鼻涕,道:“卓兄、杜大小姐,我们先说说正事吧。”

卓伟瞟来一道赞许的目光,将杜薇轻轻扶正,道:“且德说的不错,我们不应该流泪,而应该让别人流泪。”

杜薇拭去泪水,微微点头。

卓伟之前并不知道杜薇身上发生过什么,今日也仅知道她是贾东风的人,便隐了关于北氐国的事,只将在婆罗多国要实施的计划说出。

杜薇听得暗自心惊,皱眉道:“为什么?”

卓伟道:“当然是为了丞相。”

杜薇面色一滞,道:“可为什么又要杀他?”

卓伟道:“那样才是真正的死无对证。”

杜薇道:“王朝使团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难道要全杀了灭口?”

卓伟微微一笑,道:“他死了,使团便以徐游走为首。”

“可是……”

杜薇本想说徐思华封不住使团所有人的口,但一想到那个腰悬柳刀的男人,心头又是一沉,说不出话来。

卓伟道:“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阿三,他倒是同意唱前半出戏,可对后半出戏却颇为犹豫。”

宋且德恼道:“那黑小子既想当表子,还想着立牌坊,真是可恶!”

…………

和新里城显然不同,京城初夏的夜,还有些微凉。

草儿却总觉得有些闷热,甚至热得让人烦燥。

她拿起绣花的织箩看了看,又皱眉将织箩放下,一个人来到了花院,仰着头看着南边的夜空。

夏夫人站在窗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花院,双手不停地绞缠着。

青衣夫人微笑道:“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你紧张什么?”

夏夫人叹口气,张嘴又说不出话来。

青衣夫人道:“离离,我把话说在这了,你的妞妞至多还能再忍三天,三天过后必然会走,与其那样,你何不应了她?”

夏夫人摇摇头,很是纠结。

青衣夫人道:“我让颜儿陪着她去,你看如何?”又微微笑道:“你不是修行者,不知道初神境是什么概念,她们两个如果不是运气太差,基本上是可以横着走的人物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夏夫人闻言点头,面色稍缓,又想了许久后,终是转身出门来到花院。

草儿回头,低声道:“娘。”

夏夫人柔声道:“你真的想去?”

草儿点了点头。

夏夫人深吸一口气,道:“那你答应娘,一定要回来!”

草儿眼睛一亮,但没等她说话,夏夫人又慌不迭地呸了几口,纠正道:“你一定好好的、完完整整地回来,少一根头发都不行!”

草儿眼睛里已经开始冒小星星,重重点头道:“嗯!”

…………

路小石对所谓的婆罗多国特产美食兴趣不是很大,勉强吃了个六分饱,留下牛鬼蛇神和古风、徐思华等人继续赞不绝口,独自踱出了楼殿。

微风吹拂,月华清凉。

路小石缓步走入椰林间的石径,又踏过一片青草地,来到水池边,看着银光粼粼的池水,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愿望。

他想斗地主了!

“失误!不可原谅的失误!”

他深深地责怪自己,道:“真的应该把那丫头带来,不然现在就不会这么无聊了。”忽又意识到这种念头今天都出现两次了,但自己竟然忘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丫头现在并不是自己想带便能带来的。

一念至此,他顿觉失落,抬起头看到那轮清月,不甘道:“至少也可以问问人家,万一她十分愿意来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路兄!”

阮秀秀从夜色中前来,微笑道:“什么事情想得这么出神,都没察觉到我的脚步声?”

路小石讪笑道:“说明你功夫高深嘛。”

经过下行同游,阮秀秀显得随意自然多了,掩嘴笑道:“我都没晋到忘形境,哪里又高深了?”又看看池水,恍然道:“路兄又在静夜思?”

路小石怔道:“我…算是吧!”

阮秀秀正色起来,盯着水面好一会,道:“路兄,此时月在水中,可否用‘水中明月光’替代你那一句‘石前明月光’?”

路小石也正色起来,清咳数声,道:“这个作诗呢,一定要讲格律平仄,石是平,水却是仄……”

阮秀秀哦了一声,满脸崇拜。

路小石脸上有些发烫,犹豫道:“其实石字也不好,准确地说,应该是床字。”话一说出口,脸上更烫了。

但这次发烫绝对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认识到自己抄诗的无耻,而是他觉得这个床字在此时此地显得有些暧昧。

人家阮秀秀才多大啊,辨别是非黑白的能力肯定还不强,万一认为是他路小石思想邪恶,故意说些轻薄之语怎么办?

问题是这听起来涉嫌轻薄的话说出来以后,还不能再去解释,否则绝对是越描越黑的结果。

“床前明月光?”

阮秀秀显然没有往邪恶方向想,极为认真地品味片刻,肃在起敬道:“路兄真是字字珠玑,一个床字,便将思乡凝愁、深夜难眠的画面绘将出来,秀秀好生佩服!”

路小石微怔,随即哈哈大笑,强行把满身的尴尬给淹没下去。

阮秀秀受到了他那夸张笑声的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如风吹银铃。

二人的笑声在夜色里传出,落到远处的花草丛里。

阿三半趴着地上,从花草间隙里看着远处那两道前伏后仰的身影,咬牙道:“草儿姑娘那么好看,为什么还要抢我秀秀?”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然后猫腰迅速离开,眨眼后就消失在夜色里。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笨的阿三

新里城城防再怎么不严密,入夜后城门还是会关闭,还是会有军卒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

但皇子当然除外。

阿三看也没看那个满脸谄媚的守将,嘴里叽叽咕咕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愤愤然出了城,发泄似地狠狠抽打着马臀,很快在夜色里驰出十数里地。

来到刹利山庄门口,他却又突然停下来。

南庆在婆罗多国举办,当然对婆罗多国的百姓有着诸多好处,但普通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皇室还想在这届南庆中办成另外一件好事。

阿三的婚事。

婆罗多国甘德皇帝已经为他的三儿子相好了人,就是信度国公主阮秀秀,他希望南庆期间阿三和阮秀秀多接触一下,其后便可以正式向信度国提亲。

阿三同意了。

从他的内心来说,当然希望娶的是王朝那位草儿姑娘,甚至也幻想过那位美得像仙女一样的杜家大小姐,但他很清楚,这两个人都不可能嫁到婆罗多国来。

更不可能嫁给他。

话又说回来,那两位姑娘虽好,却有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门不当户不对,毕竟婆罗多国虽然小,但好歹也是一国,而他到底是国中皇子嘛。

见到阮秀秀,阿三意外而惊喜,因为对方和他印象中的模样大不一样,不但变得极为清秀靓丽,连皮肤也和那两位姑娘一样的白晳。

更重要的,阮秀秀和他才是门当户对。

然而他很快就郁闷了。

阮秀秀人是来了新里城,但对他却是爱理不理的,这导致他后来去灵苑,只能远远偷看。

不想这种郁闷竟又转化为了愤怒,而直接的导火线,则是那个已经有了草儿姑娘的臭小子,居然还和阮秀秀打得火热。

先前一怒之下,他暗自同意了卓伟的计划,并且直接来向卓伟说明,但看着山庄门口那两串大红的灯笼,把门口照得像血光一样,他又突然心生怯意。

…………

听到宋且德的话,杜薇心中莫名一痛,冷冷道:“宋公子,这话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

宋且德怔了怔,满脸通红。

他在东临宋家一直受到歧视,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是庶子,毕竟庶子又不止他一人。真正让他自已都觉得低人一等的,却是因为他的生母李雪师。

当年李雪师是杭城妓馆红人,某次被宋笑天酒后招幸,意外地怀了宋家主的种,于是便被宋笑天纳为了妾,生下了宋且德。

知道此事的人当然不在少数,六大家族本就走得相对较近,当然更是清楚得很。

宋笑天生性豪放,浑不将这事儿当回事儿,但宋且德却因此事,打小就在心里留下了阴影。

听出了杜薇话中之意,宋且德羞愤而怒,道:“杜家主也就是命好罢了,只愿你下世还能投胎遇到个好家世,切莫学了我那苦命的娘!”

杜薇心中本就有无法开口的隐事,听到宋且德把她和妓馆李雪师相比,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卓伟把这二人的话听得明白,觉得说谁也不是,只好装作没听见,闷头不语。

正在这时,桂树阴沉着脸进来,横在胸前的左臂还滴着血。

卓伟惊道:“桂叔怎么受伤了?”

桂树没有回答,却看向杜薇,道:“杜家主,你太大意了!”

杜薇怔道:“桂叔,此话怎讲?”

桂树举起右手,道:“我是被这根树枝射伤的。”

卓伟三人看去,见桂树右手捏着一根尺许长的枯枝,前半截沾满鲜血,其他便和普通枯枝没有任何区别。

但卓伟三人的神色却顿时大变。

卓伟仿佛极其惧怕那根枯枝,一下就侧过头去,眉头紧紧皱起,嘴唇微微哆嗦,显得极其痛苦。

宋且德欲说还休,看向杜薇的眼神却莫名有些幸灾乐祸。

杜薇则面色苍白,喃喃道:“不应该啊,来的途中我确定了多次,并未被人跟踪啊!”

桂树沉声道:“射伤我的不管是哪一个人,但绝对是唐河许家的人,而但凡被许家盯上的人,都不能抱有任何侥幸。”

他看了看卓伟三人,道:“明天开始,我们都到和风阁议事,暂时不要回来。”

这时,护卫通传阿三皇子到。

卓伟稳稳心神,一边让护卫赶紧请阿三,一边趁机对杜、宋二人叮嘱,一切以大局为重。

少倾,阿三背着手进来,一眼看到杜薇后,已经张开了的嘴就只露着白牙,什么声儿都没有。

此时杜薇仍是一身黑裙,将肌肤衬得白净如雪,又或许是因为女子到女人的转变,会生成些无法言状的细微变化,所以尽管阴沉着脸,却透散着一种让人心怜的妩媚。

阿三喉头发干,两眼呆直。

卓伟清咳几声,道:“阿三皇子请坐!”

阿三如梦惊醒,赶紧向杜薇行礼,问道:“杜大小姐何时到了新里城?怎么也不见通传我一声,让我也尽尽地主之谊嘛!”

杜薇冷冷道:“不敢劳烦阿三皇子。”

阿三怔了怔,意外看到仙女的惊喜瞬间回归了永远不可能的现实,一屁股坐在卓伟身边,恼道:“路小石真的该死!”

卓伟暗自一喜,道:“阿三皇子的意思,是同意我的计划了?”

杜薇听到路小石三个字,心里又是隐隐一痛,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三,希望他还能说出些关于这三个字的其他什么事来。

阿三有些讪然,笑道:“我是说他该死,但不是说我真的要他死。”他瞟了瞟卓伟,解释道:“卓兄你也知道,那毕竟是王朝的郡王,真在我婆罗多国发生了意外,我们怎么给王朝交待?”

卓伟微微思量,道:“阿三皇子,如果我们保证王朝不能对婆罗多国说出半个不字,你可否愿意?”

“我们?”

阿三迟疑起来,眼珠子咕噜乱转,不经意和杜薇目光相遇,心头又如小鹿乱撞,嘿嘿笑道:“杜大小姐,你和卓兄是一样的意思?”

宋且德心中尚自生着闷气,也将阿三的表现看在眼中,脑中一热便脱口而道:“阿三皇子,你的意思是想和杜家主单独谈谈?”

阿三喜道:“就是这个意思!”

杜薇紧抿着嘴,眼中生起浓浓的愠色。

桂树看了眼卓伟,道:“杜家主,徐游走的安排你可记得清楚?”他将手中沾血的枯枝扬了扬,道:“我觉得杜家主这次一定不会再大意了。”

杜薇深吸一口气,嘴唇开启,露出笑意,道:“既然阿三皇子想谈,那就淡吧。”

卓伟沉默片刻,起身出了门。

宋且德冷笑一声,也和桂树一道出去。

房中只剩下阿三和杜薇。

在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阿三有些恍惚,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真实,但闻到那种撩人心弦的奇特香味,他终是确定了。

自己和仙女独处一室!

这是真的!

这黑娃儿还真不笨,又马上反应过来,杜薇一定是受到了桂树等人的某种压力,换句话说则是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做。

一念至此,阿三心中怦怦直跳,起身走到杜薇身前,壮起胆子深深嗅了下,嘿嘿笑道:“杜大小姐,你好香啊!”

果然,杜薇并未见怒,反倒嫣然一笑,声音更是如水一般温柔,道:“阿三皇子,你是做大事的人,为何这般犹豫?”

阿三胆子更壮了,目光从杜薇脖子下滑,停留在被黑裙罩住的双峰上,咽着口水说道:“那得看杜家主,能不能给我足够的勇气。”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会杀了你

杜薇站了起来。

她比阿三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语气却更为轻柔,道:“勇气可不是别人给的,它本来就在自己心里,只要有了心,自然就会有勇气。阿三皇子,你说呢?”

阿三的目光随着杜薇的起身而上抬,最后停留在一个很舒服的角度,隔着尺余距离,他甚至能隐约看到黑裙下的玲珑凸起,更觉得口干舌燥。

他耳中听到杜薇相问,口里嗫嚅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听得清的字来。

杜薇似乎想要听清阿三说了什么,向前微微挺了挺胸,鼻里还嗯了一声,听着像是喘息。

阿三心头一颤,脸上胀得通红,忽地伸出双手握住了杜薇的腰,顿觉得手心一阵酥麻,鼻息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杜薇柳腰轻轻扭动,昵喃道:“阿三皇子……”

阿三恍惚抬起头来,感受到杜薇呵气如兰,再与那双秋水般的目光一触,手心里的酥麻瞬间便传到手臂、钻进心里,忍不住突然用力,想将那一握纤腰拉进自己怀里来。

“噗!”

杜薇发出一声轻笑,身子如柳遇风,滑滑地挣脱开去,站在阿三两尺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说道:“阿三皇子,你急了些。”

阿三急急上前,道:“杜大小姐,我当然急,我怎么能不急?”

杜薇媚眼如丝,摇头道:“我们王朝有一句老话,叫做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阿三皇子,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阿三急得直跺脚,道:“明白,我明白!杜大小姐,你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只要你应了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杜薇将鬃角几丝乱发扶平,同时随意地走开两步,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阿三怔道:“我说的不是这种答应”

杜薇打断道:“现在只能是这种答应!”

阿三又怔了怔,道:“那什么时候才可以真的应了我?”

杜薇妩媚一笑,道:“我们事成后,自然就是应你的时候。”

阿三似乎冷静了些,犹豫道:“你们真的可以保证,王朝不会因为这事而迁怒于我婆罗多国?”

杜薇巧然一笑,道:“到那时候,我就是你的人了,又怎么会为难我自己呢?”

阿三一呆,又猛地点头,道:“说得对,说得对!”再急急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杜薇微微出神,半晌道:“三天之内。”

…………

穆尓紫烟好生奇怪,明明就在前方数十步外,但那道笔直的身影就像凭空消失一样,突然融合在夜色里了。

她看着山庄院墙,心里更奇怪了,心想他一定是要见谁,但为什么要做得这样神秘?

察觉到自己这个疑问,她不禁怔了怔,想着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今夜怎么了?不,是这几天怎么了?

正自出神,她耳中突然听到一道凌厉的风声,眼角瞟着一道黑影鬼魅般欺来,惊诧之中想也未想便拔剑刺去。

不想那道身影真如鬼魁,在空中匪夷所思地变换了角度,贴着剑身而进,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刹那间,穆尔紫烟手腕就像是被寒铁箍住,手中长剑动也不能动,身体也像是僵住了,心中泛起深深的无力感。

“嗤!”

她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响,就像撕裂布帛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一声沉重的闷吭声,同时手腕上也松了。

不过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她的手腕又被抓住了,只是这一次感觉到的不是冰凉,而是温暖。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像箭一样平平射出,几乎是贴着地面,极快地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只眨了一个眼的功夫,穆尔紫烟发现自己站在山上,那个山庄已经远远在脚下。

她回想起先前那一幕,心有余悸道:“谢谢!”

身边那道身影没有动,静静看着山下的山庄,冷声回道:“不会跟踪,就不要跟踪。”

穆尔紫烟一滞,紧接着生起一种莫名怨恼,就像是想从门缝里偷看隔壁小哥哥,但看了半晌才发现小哥哥站在身后的邻家小女孩,强辩道:“我没有跟踪你……天这么黑,我……我也不知道是你。”

许吾浪冷声道:“在莲花寺,天可不黑。”

穆尔紫烟说不出话来了,难为情地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但地缝显然没有,她只好红着脸看向山下。

就像他一样。

此处距离山庄很远,在寻常人眼里,山庄内那些偶尔闪过的人影,小得像是蚂蚁。

但穆尔紫烟不是寻常人,至少她能看清那些人影是男是女。

她看到三个男人从某处楼室内走出,好像在争论什么,然后又走进了一片花树之间。

她突然感到有些害怕。

这当然与山庄内那三个男人无关,而是与身边这个男人有关。

许吾浪像是突然得了某种重病,全身都在颤抖,甚至穆尔紫烟还听到他牙齿磕碰的声音。

“你怎么了?”她紧张问道。

“别再跟着我。”

许吾浪的声音很痛苦,但更狠厉,说道:“否则我会杀了你!”

穆尔紫烟怔了怔,淡然一笑。

…………

路小石把尴尬笑没了,纳凉赏月的兴趣也没了,甚至没有注意到阮秀秀眼中淡淡的失落,便和后者道了晚安。

次日,他和徐思华简单交换过意见,结果是由后者全权代表王朝,去和掸国、扶南、信度等国的使团进行交流,自己则率着牛鬼蛇神逛大街去了。

火辣辣的太阳,凉滋滋的椰子。

用了整整两天时间,路小石五人把新里城的大街小巷逛了个遍,能玩的玩了,能吃的也吃了,最后牛鬼蛇神四人得到的结论是逛街真累,比战斗还累。

路小石当然也很累,第二天夜里早早歇息,一觉睡到第三天日上三竿后才懒洋洋地起床来。

匆匆一番洗漱,他又准备叫牛鬼蛇神继续战斗——他可是谁也没告诉,逛街的目的是为了给草儿带个满意的纪念品,偏偏逛了两天,他连自己满意的物件都没看到一件。

徐思华应该又去各个使团散播王朝的威严和恩泽了,但牛鬼蛇神这四个家伙铁定还在睡大觉。

路小石正想扯嗓子高呼,又突然记起应该去见一下阮秀秀,听说那丫头这几日来找过他好几次,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人家说一声。

还有,阿咩和贡楠两个小丫头一口一个小石哥叫着,也得问问她们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等会逛街就顺便给她们买了。

路小石向几位见礼的太常寺官员挥了挥手,踱出了楼殿。

但刚刚走出十数步,他又停下了。

约两百名婆罗多国军卒蹭蹭地迎面跑来,在他身前二十余步时分成两列跑开,最后呈半圆形队列站定。

一位和阿三差不多黑、披着将军制式盔甲的男人,从军卒后方走出来。

路小石看看军卒手中的刀枪,又看看将军那身比脸还黑的盔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身后又响起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却是古风领着二十多名护卫冲了出来。

护卫一字排开站在路小石身后,古风则跨至路小石身侧,右手横叉在腰间,左手紧紧握着柳刀刀柄,冷冷看着那位将军。

那位将军没看古风,似乎也没有看路小石,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郡王殿下,陛下要见您!”

第一百五十九章 凶手就是他

阿三黑着他那张黑脸,一声不吭地走着。

王映伦小碎步跟在侧边,压低嗓子说道:“三皇子,其实这事是好事……”

阿三猛地停下来,盯着对方说道:“先生,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王映伦微微一怔,又面带喜色,道:“三皇子说得极是!我婆罗多国三位皇子,竟然在一夜之间被害,我们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抓住凶手,为三位皇子报仇,为婆罗多国雪耻!”

阿三点点头,缓步而行,道:“其实凶手留下了线索,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父皇和那群没用的大臣们,对王朝竟然如此忌惮,商议了几个时辰,结果居然是请人家去问问话!”

王映伦思量道:“线索确实有,但不管是半截王朝服饰的布料,还是目击者说凶手穿的是王朝服饰,都不足以直接指证那位郡王。”

阿三皱眉道:“问题就在这里,如果不能抓住凶手,难免有些人会胡说八道,说我为了太子之位,残忍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王映伦点头道:“人言可畏,倒不可不防。”

阿三没好气道:“怎么防?你说我能怎么防?”

王映伦怔了半晌,道:“三皇子,王某当初杀了那偷人的婆娘,本来已无路可走,最后是您收留了我,还尊我为先生,但王某心里明白,您是我的恩人,而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

阿三再停下来,低声问道:“你想怎么报恩?”

王映伦阴然道:“三位皇子遇害的时候,三皇子您在灵苑,但我却在莲花寺。”

阿三眼睛一亮。

王映伦深吸一口气,再道:“凶手身手极为厉害,不说三位皇子,便是护卫也反应不及,但莲花寺烛火通明,我却看清了凶手的脸。”

阿三眼睛黯了下去,道:“凶手虽然没有蒙面,但动作极快,那么多护卫都说没看清面容……”略略一顿,又道:“而且阿大、阿二、阿四奉命祈佑到底皇室大事,先生你就算在莲花寺,也不可能站在前面去,哪里能看清……”

王映伦微微一笑,道:“不管有多巧合,我就是看清了!”又正色道:“就算是砍下我的头来,我还是会这么坚持!”

阿三怔了半晌,点头道:“那就辛苦先生了,此事若能顺利了结,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请先生相助。”

王映伦赶紧道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阿三脸色似乎没有那么黑了,眼中还扑扑闪着踌躇满志,大步流星向皇宫走去。

…………

尽管甘德皇帝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但三位皇子昨夜遇害的小道消息,还是倔强地在新里城悄然传开了。

对于婆罗多国人来说,这当然是惊天的大消息,又气愤又惊惧,更是暗自猜测,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本事。

扶南诸国包括王朝在内的商人游客在惊讶之后,则感到深深的婉惜,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南庆指定会受到影响,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虽然窃议纷纷,每个人的心情也不尽相同,但新里城依旧是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毕竟生活要继续,生意要照做。

莲花寺旁边的那家密蜡店老板,刚刚和一位来自掸国的顾客聊完,又见进来一位看似文弱的王朝青年,赶紧笑吟吟地迎上去。

青年背着双手,四下打量着,道:“这就些货色?”

老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黑脸上油光可鉴,咧嘴笑道:“一分钱,一分货。”

青年点头道:“那就把你最值钱的货拿出来。”

老板喜上眉稍,道:“一看就知道公子是有钱人,请到里屋看货。”说完领着青年从店内门帘进去,再开启一道木门。

密蜡门店不大,木门后却是一个不小的庭院,花树葱葱。

青年走到一棵石榴树下,停了下来。

老板的笑容突然收敛,向着青年恭敬行礼,道:“属下见过二公子。”

青年正是许随流,微微点头,说道:“这些日子,你们似乎遇到了麻烦?”

老板有些无奈,道:“请二公子明鉴,我们所有消息都给了三公子,可三公子他……”

许随流皱眉沉思,半晌道:“知道了,和你们无关。”

老板如释重负。

许随流道:“昨夜是什么情况?”

“为了南庆顺利举办,甘德皇帝命阿大、阿二、阿四三位皇子,在莲花寺祈佑一晚,不料被人刺杀。”

“阿大、阿二、阿四都去了,阿三怎么没去?”

“阿三皇子负责接待使团,那三位皇子遇害时,据说他尚在信度使团。”

“什么人做的?”

“不能确定。”

老板犹豫了一下,道:“有些目击者说凶手是王朝人,但这消息没有得到确认。”

“王朝人?”

许随流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忽道:“莲花寺这几天有没有异常?”

老板思量道:“异常倒也算不上,可能是因为三位皇子要祈佑的缘故,这两日多上了许多香油,增设了精钢防护。”

许随流挑挑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老板迟疑道:“二公子觉得有何不妥?”

许随流摇摇头,道:“没有觉得不妥,但我感觉不妥。”又忽然盯着这位暗千,问道:“能否找到善于地掘之人?”

暗千怔道:“能!”

…………

路小石第一次进入婆罗多国皇宫,也是第一次进入任何一座皇宫,但这个第一次,给他的感觉却非常不好,至少是非常不爽。

不过酣睡了一夜,婆罗多国竟然死了三位皇子?

当然,这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按理说他只会感到惊讶,也会表示一些同情,但那个黑黑瘦瘦的甘德皇帝和一帮大臣的眼神,却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甘德皇帝抹去老泪后,便说有证据表明,凶手有可能是王朝人,希望漠阳郡王协助他们查找真凶,替三位皇子讨个公道。

这叫什么事儿?

路小石的不爽瞬间表现在了脸上,皱眉道:“陛下,自贵国建国以来,便和王朝互通商贸,在婆国多国的王朝人确实不在少数。”

他略略一顿,加重了语气,道:“可就凭半截破布,包括那些连凶手是什么样都没看清楚的护卫的说辞,就断定凶手是王朝人,未名武断了些。”

甘德皇帝面有难色,解释道:“联也说了,只是有可能而已。”

路小石道:“既然只是有可能,凭什么让我协助你们查找凶手?我没有这个本事,更没有这个责任。”

一众婆罗多国大臣面面相觑。

甘德皇帝欲言又止。

正如阿三所说,甘德和大臣们对王朝太过忌惮,但原因却是阿三并不清楚的,即是从王朝使团进入婆罗多国境内那一天开始,王朝的镇坤营便全线压临两国边境。

甘德皇帝更是清楚,那些雪花般的奏报中,无一不提到了赤乌神骑,说是黑压压一片,像是太阳照射下的海一样。

更有最近的一道奏折说,不知是被玄铁重甲的反光刺激到了,还是被那种海一样的威慑惊吓到了,婆罗多国的战马竟然炸了营,疯了似的四下逃窜,不仅冲垮了后面的营地,还踩死了十数名被摔下马来的骑兵。

一众大臣或许知道的没有这么清楚,但他们都清楚另一件事,即是赤乌神骑早上从祝桥镇出发,太阳没落山便可兵临新里城下。

面对路小石明显的不善,甘德皇帝和大臣们竟是无人搭言,殿中安静一片。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道声音:“父皇,您这是为难郡王殿下了。”却是阿三领着王映伦来了。

甘德和一众大臣均是一怔,心里直犯嘀咕,有些后悔不该那么早就说凶手可能是王朝人。

路小石则有些意外,想着这黑娃儿倒还会说人话,也不枉相交一场,等到阿三走近,他甚至还友善地弯了弯腰,略表感谢。

不想阿三并没看他一眼,而是向甘德行礼,再道:“父皇,您让凶手查找凶手,任何人都会为难。”

殿中寂静了一瞬,又哄然响起窃语声。

路小石怔道:“阿三,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让凶手查找凶手?”

阿三和路小石的目光一接,心中有些发虚,转身向王映伦说道:“先生,你来说!”

王映伦仍是先向甘德皇帝见礼,半晌后站直了身子,道:“禀陛下,微臣昨夜也在莲花寺,而且臣看清了凶手的容貌。”

话音一落,殿中又是哄然窃语。

甘德皇帝急道:“快说说,凶手到底是何人?”

王映伦道声遵旨,然后突然指着路小石,厉声道:“凶手就是他!”

第一百六十章 强硬

一众大臣目瞪口呆。

甘德皇帝却被吓了一跳,道:“王爱卿,这位是王朝的漠阳郡王,你可莫要……你可要说清楚!”

王映伦道:“陛下,微臣看得极是仔细,杀害三位皇子的凶手,就是这位漠阳郡王。”

殿内一片安静,所有目光都落在路小石身上。

路小石没有说话,这叫真正的无语。

他当然比谁都清楚,这位王映伦的言之凿凿,正是不折不扣的满口胡说、血口喷人。

一念之间,他否定了让王朝使团的人来对质、作证,因为对方敢于血口喷人,必然会想到这一层。

使团有百余人,纵然有人证实他昨夜一直在灵苑睡大觉,但对方一定会说那是他的下属,言辞不足信。

同时还不能排除,使团中有些智商堪忧的家伙,会老老实实说昨儿一整晚都没见着郡王殿下。

言多必乱,说不定对方还正希望于此。

路小石当然不会被对方牵着走,所以念头再起,想让对方自己露出破绽,毕竟他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他看着王映伦,慢慢踱了过去,问道:“王幕谋说得这样肯定,那就请把当时的情况再说清楚一些,比如你站在哪里,周围有哪些人?”

王映伦冷哼一声,道:“没想到郡王殿下敢做却不敢当,你不必套我话,我只相信我的眼睛,而它确定无疑地告诉我,凶手正是你!”

路上石微微皱眉,有些没料到对方竟是这样固执而严密地防守,半晌说道:“指认我是凶手,却不说清楚案发情形,王幕谋你可要想仔细了,你这样的证词会带来什么后果。”

王映伦哈哈一笑,道:“郡王殿下,你这是在威胁我?哼,我王映伦岂是怕威胁的人?就算你把我的头给砍下来,我还是会这样说!”

路小石定定看着王映伦,突然又笑了起来,看着很是亲切,道:“真是个好主意!”

刀光一闪,血红一片。

王映伦的头颅卷带着血水冲起,飞出十数步远后掉在殿上,又咕噜噜翻滚了几圈才停下来,这边的无头尸体也闷声倒地。

路小石手腕轻抖,软刀上的血珠如细雨般飞溅出去,刀身回复到银光锃亮。

殿内一片惊呼。

甘德皇帝从龙椅上弹了起来,但腿软无力,又斜倒在龙椅上。一众大臣像是被风吹起的落叶,翻滚爬扑向后涌退。

唯有一位老臣,可能动作和反应都慢了些,被孤零零地落在原处,发现了自己的处境,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道是被无处可退的境地所迫,还是地上的尸首和鲜血令他生出了置之死地的勇气,这位老臣竟然遥指着路小石,颤声质问道:“你……你竟敢殿前行凶?”

阿三也被眼前变故吓傻了眼,等到老臣这么一问,终于反应过来,厉声道:“来人!把凶手拿下!”

声音传出殿外,婆罗多国的军卒齐扑扑地向殿内跑来。

牛鬼蛇神和古风等人一直在殿外候着,听着殿内动静颇大,顿时警惕起来,紧接着听到拿凶手的叫声,二话不说便飞掠而起,竟比婆罗多国军卒还先进殿。

二十多人迅速围在路小石周围,寒冷雪亮的柳刀蹭然出鞘。随后涌来的婆罗多国军卒也弯刀在手,反将这二十多人围在其中。

“拿下!把所有人都给我拿下!”

那位老臣威风凛凛,颤颤巍巍地指挥道。

“谁敢?”

鞠敬神冷声轻问。

“都……退下!”

阿三突然改了口,因为他感受到了不得不改口的威压,来自初神境高手鞠敬神的威压。

对于那位老臣来说,鞠敬神释放出来的威压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对于已进入化气境的许多婆罗多国军卒来说,则就像天敌出现在眼前。

阿三的身手在婆罗多国是顶尖的存在,自然感受最深,除了胸口憋闷、浑身无力外,还有一种如果自己不改口,就一定会得到王映伦那样下场的预感。

他吃力地稳住心神,向甘德皇帝道:“父皇,请三思……”

甘德皇帝只是被鲜血吓着了,对修行者的威压并没什么感觉,此时终于是回过神来,脑中闪过那些奏报,不禁惊出一身冷汗。

就因漠阳郡王杀了一个幕谋,难道婆罗多国还真的要把漠阳郡王怎么样?难道婆罗多国还真的要和王朝兵戎相见?

他赶紧斥令军卒退开,脑中紧急思量着措词,道:“郡王殿下,你……为何要杀了王幕谋啊?”

路小石让古风等人退到身后,笑吟吟地回道:“陛下,他说砍了他的头,他还是会说我是凶手,我就想看看他现在还能不能这么说。”

甘德皇帝语塞。

那位老臣气得胡须乱抖,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死人怎么能说话?”

路小石将软刀插回腰间,道:“既然死人不能说话,那么他活着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自然也就都是假的了。”

老臣指着路小石,嘴唇直哆嗦,突然两眼一翻,气晕过去了。

甘德急令人将老臣抬下,又看向路小石,道:“郡王殿下,王幕谋冒犯在先,死则死矣,但我三位皇儿的事尚未查清,所以……”

鞠敬神漠然道:“所以怎么样?”

甘德皇帝怔了怔,犹豫道:“我的意思是,在真凶抓获以前,郡王殿下可不可以暂时不要离开灵……新……唉,暂时不要离开我婆罗多国,可好?”

路小石示意鞠敬神不要说话,道:“陛下放心,在查出凶手之前,我连新里城都不会离开,因为我不想背着别人的怀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回王朝。”

甘德皇帝喜道:“如此甚好,我将尽快查出真凶,还郡王殿下一个清白。”

路小石道声感谢,再向甘德皇帝告辞,领着古风等人大摇大摆出了皇宫,回到灵苑。

阮秀秀和阿咩、贡楠闻讯而来,一番关切和义愤后,即被各自使团官员请回。

徐思华亦闻讯而归,愤而怒之地说要再入皇宫理论,被路小石拦下。

再将牛鬼蛇神及古风诸人安抚后,路小石独自来到楼殿外的树荫下,躺在凉椅上歇息。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道:“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厉害角色!”

他当然不会用心狠手辣这样的贬义词来形容自己,所以被形容的家伙只能是郑雄。

让路小石出使南庆,这是郑雄付出的代价,但在出使的过程中,他绝对不允许路小石再付出其他任何代价。

在那夜的长谈中,郑雄便明确给了路小石出使的态度,即是尽可能强硬,而不管是对婆罗多国,还是对信度等国。

为了让路小石知道他并不是说笑,郑雄亲笔给镇坤营神将孙无恨写了手谕,表明如果路小石有危,可不请示任何人便直接进兵婆罗多国。

感谢老张的教诲!

路小石虽然不认为出使南庆会有什么危险,但贪生怕死的人生信念早深入骨髓,所以还是去了趟镇坤营。

而见识到孙无恨的反应和表现后,他才在心里真正重视起来,或许那家伙的担心并不是多余。

但今天在殿上杀了王映伦,则并不是为了执行那家伙的强硬指示,而是他觉得有这个必要。

一则是此人完全是根搅屎棍,不死会给他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二则是这根搅屎棍活着没有什么价值,因为他已经知道谁是握着棍子的人。

阿三。

听到三位皇子于昨夜被害后,他当场便有一种假设,即是阿三杀了他的三个亲兄弟。

至于阿三为什么要通过王映伦来嫁祸给他,原因似乎也很简单——正是因他是王朝郡王,甘德皇帝一定会有诸多忌惮,那么真相便不容易被查清。

但假设之所以只能是假设,是因为他觉得那个家伙不可能那么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毕竟他姓郑而不姓诸葛。

那么就还有一种可能。

阿三也只是一根棍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有人希望你活着

只是这个棍子的问题,不可能一时半会就能想得清楚。

事实上是路小石想着想着便就睡着了,醒来后天色已暗,鞠敬神都准备开口叫他吃晚饭了。

但晚饭还没吃,阿三这根棍子竟真来了。

“郡王殿下!”

阿三恭恭敬敬地见了礼,道:“今日在宫中多有得罪,当时我就像失了心一样,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请郡王殿下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可以理解。”

路小石感叹一声果然是弱国无外交,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别放在心上,我路小石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阿三谄笑道:“那是那是,郡王殿下的心胸就像海一样……”

“行了行了。”

路小石笑道:“你现在来应该不仅仅是道歉吧?”

阿三叹道:“殿下真是英明啊,父皇让我严查凶手,但我哪里有这本事,所以想请郡王殿下帮帮我。”

路小石道:“我不会帮你。”

阿三一怔。

路小石清咳一声,道:“因为查凶手就是我自己的事,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无聊,居然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阿三神色不变,连道:“妙极,妙极!

路小石甩出一个白眼,道:“能好好说话吗?别有事没事学王朝人说话,到头来学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阿三赶紧换了口气,道:“殿下,我现在来找你的目的,是想请你晚些时候到莲山寺去一趟,看能不能发现一些凶手的线索。”

路小石点头道:“既然要查案,那么到凶杀现场是必须的。”又挑眉道:“为什么是晚些时候,而不趁着现在天未黑就去?”

阿三道:“莲花寺内虽然禁人入内,但附近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而且昨夜三位皇子遇害的时候,大致在亥时初刻……”

路小石恍然道:“还原和模拟现场?阿三,你挺有刑侦经验嘛。”

阿三懵然道:“请殿下明示。”

路小石笑道:“意思就是你说的对,我们亥时再到莲花寺。”

阿三赶忙再次道谢,又道:“郡王殿下先歇着,我戌时末刻再来接殿下,一道去莲花寺。”

路小石道:“那就不用了,到时我们直接到那里见面就行。”

阿三没有坚持,再次恭恭敬敬行礼告辞。

鞠敬神看着阿三背影,皱眉道:“小王爷,堪验现场真的需要亥时吗?”

路小石笑道:“你担心什么?今儿在宫中,你不是威风凛凛、横扫一切吗?”

鞠敬神不好意思道:“我只是不想小王爷亲自动手而已。”

…………

夜色渐临和风阁。

杜薇静静坐在床上,许久没有说话。

她手里握着一个金丝瓷酒壶,是卓伟给她的,用意则是让那令天下人胆寒的凰羽箭,从此不要出现在世上。

这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也是她没有选择的一部分。

敲门声轻轻响起。

杜薇深吸一口气,道:“进来。”

栗姆姆满脸担心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银耳汤,道:“家主,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食,身子可受不了,今晚怎么也得吃上一些。”

杜薇看着自己的姆妈,忽然微微一笑,道:“姆姆,把陶言也叫来。”等陶言进屋,又道:“姆姆,陶言,你们两人,算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栗姆姆有些担心,陶言有些茫然,都不知怎么回话。

杜薇起身,从金丝瓷酒壶里倒出两杯酒来,递到二人手中,道:“这是婆罗多国皇室的御酿,你们尝尝。”

栗、陶二人谢过,一饮而尽。

杜薇微笑道:“味道如何?”

栗姆姆尚在回味,陶言则道:“家主赏的酒,味道自然极好。”

杜薇又坐回床上,微笑道:“你数十个数。”

陶言不解,但口中没有迟疑地数起来:“一、二……十!”数完后正想发问,但嘴张开了却说不出话来,神色瞬时大变,同时嘴鼻里鲜血直喷,委身倒地。

栗姆姆大惊道:“家主……”堪堪说出两个字,她也如陶言一样,喷血而亡。

杜薇站起身来,脸色已寒冷如冰,道:“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你们窃取蚀笑散开始。”走到窗前,又转过身来看着二人尸首,冷声道:“包括杭城的事情。”

她回头看向窗外的夜色,沉默许久后,忽然说道:“能陪我走走吗?”

…………

新里城城墙并不高,军方防护的重心更是转移到了皇宫,杜薇很容易就出了城,独自一人在夜色里缓缓行走。

行至数里后,她在一排椰树下停了下来,从袖中取出那个金丝瓷酒壶,又取出一个犀角酒杯,放在一块平石上,说道:“我记得很多往事。”

她在平石旁边坐下,看着天上明月,眼角带着笑意,道:“比如说,你说过非我不娶。”

一道笔直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平石另一端。

杜薇没有侧头,仍是静静地看着明月,只是眼神变得有些黯然,道:“我知道,你知道很多事。”

许吾浪抿着嘴,一言不发,也坐了下去。

杜薇眼睛中湿润起来,道:“但你不知道,我现在很后悔。”

许吾浪开口了,只是声音冷得让人寒颤,道:“本来我在为你想办法,没想到你就先进了丞相府。”

杜薇一呆。

许吾浪痛苦地摇摇头,道:“我更没想到,你会到刹利山庄。”

杜薇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许吾浪不再开口。

杜薇苦笑一声,道:“后悔是最没用的浪费。”说完又看向夜空,两行清泪顺着美丽的脸颊流下,柔弱得让人怜惜。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个仰头看着皎洁的明月,一个低头盯着被月华铺满的沙砾地面。

直至临近亥时,许吾浪又才开口道:“结束了。”

杜薇微笑道:“是的,没有开始便已结束。”说完拿起金丝瓷酒壶,向犀角酒杯中斟满了酒,道:“如果我说,为了我们之间的结束喝下这杯酒,你会喝吗?”

许吾浪沉默半晌,端起了犀角酒杯。

杜薇面色陡变,定定地看着许吾浪,道:“你会死的!”

许吾浪盯着酒杯,冷声道:“已经死了。”说罢便一饮而尽。

杜薇瞪目决眦,脑中闪过栗姆姆和陶言嘴鼻喷血的画面,竟是再也不敢看许吾浪,在眼泪涌出眼眶的同时,拍地而起,发疯似地飞掠而去。

“一、二……”

许吾浪闻着夜色里淡淡的奇香,听着渐行渐远的哭泣声,嘴角露出了笑意,轻声数道:“三、四……噗!”

在“五”字正要数出口时,他突然向前栽倒,口中喷出一带乌黑的血,杂着浓烈的酒气。

穆尔紫烟重重一掌拍在了许吾浪的背心。

收回掌后,她急急跃上前来,将许吾浪平平放在地,扯开他衣襟,双掌抵其胸膛,反复推向喉间。

“噗——”

许吾浪口中再喷出一口乌黑的血,有些神智不清,喉间咕咕闷响,像是被塞堵住的管道。

穆紫紫烟微微一怔,然后极坚定地捏开许吾浪的嘴唇,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用力吸出一口淤血,又一口淤血……

十余次后,她吐出的血渐成鲜红,许吾浪嘤了一声,呼吸渐渐正常。

穆尔紫烟满头大汗地歪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许吾浪。

世间事便是如此,有人希望你死,自然就有人希望你能活着,而且还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希望你死的人,都有明确具体的原因;希望你好好活着的人,却往往不知道为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惊变莲花寺(上)

坐地如生莲,千灯似静花。

夜色下的莲花寺灯火通明,恢弘瑰丽。

它本是婆罗多国皇室祭祀祈福之地,平素也向国人开放,但由于昨夜三位皇子遇害,今日整座寺庙被隔离禁入,外有重重军卒严守。

路小石到了莲花寺。

他不仅不许古风等护卫随从,连秦龙三人都不让跟着,就只和鞠敬神一道而来。

按他的说法,他们两大初神境高手,在婆罗多国还能遇到什么危险?更不用说,在祝桥镇还有镇坤营数万大军,可随时席卷而来。

这不是自负狂妄,而是客观自信,今天在皇宫发生的王映伦事件,以及最后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

阿三固然有诸多嫌疑,但不影响他到凶案现场来查探,而且他相信凭着自己多年来的江湖经验,在现场发现些蛛丝马迹,应该并不是难事。

阿三把路小石和鞠敬神迎进寺去,陪着到了祈福殿——三位皇子遇害的地方,严令护卫不准任何进入打扰郡王,最后陪路小石二人进入。

祈福殿靠着莲花寺左侧,就像是这朵莲花左侧的一片花瓣,其内挂着重重缦帐,又按某种规律置放着屏风,看起来让不算太大的殿室显得比较深远,或者说复杂。

路小石在三位皇子遇害的蒲团周围细细查看,心中默默地摸拟还原凶案情况,最后肯定道:“阿三,凶手应该是早就混在殿内才对,绝对不可能是从窗外突然窜进来。”

“竟然是这样?”

阿三有些意外,皱眉道:“可惜我当时也不在场,护卫则说那人身手太快,他们也不知道凶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路小石似笑非笑道:“王映伦当时站在哪里?”

阿三有些惶恐,点头道:“殿下,那人虽然教会我一些王朝诗词,但我们私交其实很浅,更是从来没有拜过他为师,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陷害殿下。”

路小石笑道:“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凶手出现的方向。”

阿三仿佛被吓着了,不过一问一答的功夫,额头竟是泌出密密一层细汗,闻言讪笑道:“那请殿下稍后,我去叫两名昨夜当值的护卫来问问。”

鞠敬神看着阿三离开,低声道:“小王爷,这个阿三皇子有些古怪,叫护卫还用他亲自去叫?要不我去瞧瞧?”

路小石点点头,又叮嘱道:“你盯着就行,别搞出什么动静来。”

鞠敬神应下,拔开缦帐、绕开屏风,快速出了殿。

路小石看着那尊祈佑的佛像和三个沾血的蒲团,再根据昨夜三位皇子倒下的位置和角度,推算着凶手藏身和出现的具体方位。

片刻后他突然拨开佛像下面的绸布,果然看到下面是一个足可以蹲下一名成年男子的空间。

他没有为自己的判断正确而高兴,心中反而有些不安。

绸布后面自然什么也没有,但他感觉身后重重缦帐和屏风中,似乎生出一丝说不清楚的危险。

他没有犹豫,马上起身向殿外退,但刚刚拨开几重缦帐,殿内突然吱吱细响,紧接着轰然一声,像是某种巨大而沉重的物事掉在了地上。

“有刺客!”

殿外突然传来鞠敬神的吼声,紧接着响起金属兵器的撞击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路小石心头一紧,拍出软刀斩断一片片缦帐,冲到殿门前,却诧然发现门被封住了。

一排半尺余厚的精钢圆柱,像栅栏一样封住了殿门,而栅栏外人影闪动,正是鞠敬神被一人逼得连连倒退。

那人竟是宋且德!?

路小石一怔,不妨周围又轰然数声,尘灰四起,无数缦帐断裂坠落,无数屏风垮塌倒地。

原来这一怔之间,殿室内不知从哪里掉下成排的精钢栅栏,不仅将他四周合围,连上方都密密盖上一层。

他被囚于精钢笼中。

此时路小石当然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毫不犹豫地挥刀斩出,不想刀气在精钢柱上只斩出几点火星,精钢柱竟是丝毫无损。

越危险,越应该冷静。

有着无数次逃生经验的路小石,冷静而迅速地后退数步,神念陡动,软刀极速地颤动起来,又嗡然飞出,向着精钢栅栏之间的衔接处斩去。

那是这个笼子最薄弱的地方。

“铛!铛!”

火星四溅,软刀并没有斩中精钢栅栏,而是被两柄长剑挡回。

路小石心沉了下去。

不仅仅是因为他看到栅栏外出现了一位单衣中年男人和一位独臂青年,更主要的是他听到殿室上方传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

祈福殿上方竟着火了!

又不仅仅是殿梁着火,还有点点的香油从梁上、瓦脊缝中滴落,在空中便燃烧起来,美丽得像是一片流星雨。

但瞬间掉在地上,这些流星雨便将凌乱的缦帐、屏风引燃,祈福殿很快便四处火起,青烟顿生。

路小石脚下也有缦帐燃起来,但他却根本顾不及,那两柄长剑阻截软刀后,在精钢笼中微微停顿,便又嗡地一声向他刺来。

精钢笼只有十步见方,路小石身形一闪,退到右后角,软刀则准确地斩中两柄长剑。

两声清脆的响声过后,那两柄长剑下沉数尺,其中一柄更是摇摇欲坠,而软刀却借势弹回到路小石手中。

这一瞬间,路小石脑中生起好些个念头。

时至今日,那位单衣中年男人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具有完全碾压他的实力,但同时卓伟却没死,而且还晋到了初神境。

这两个初神境想要置他于死地,并且还设计把他囚在精钢笼中,那他这次必然是遇到了真正的危险,甚至比以前任何一次危险还要危险。

阿三确实是一根棍子,而且握着这根棍子的人,就是卓伟和单衣中年男人,这个结论虽然稍有些意外,但大致还在情理之中。

只有一点,路小石有些疑惑。

但此时显然不是解惑的时候,在这些念头生成的同时,他手中软刀则丝毫没有迟疑,刀尖由下向上撩出,自然而流畅,就像儿童戏水时用木棍划过水面。

“呼——”

精钢笼中像是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地上那些越燃越旺的缦帐和屏风残体,突然被吹成一团,向着殿外的卓伟和桂树而去。

刚刚形成一片杂乱斑驳的火团,那些缦帐和屏风残体又像波浪一样翻滚分开,在精钢栅栏间溢出后,又翻滚连成一片,然后再翻滚分开。

如果细细凝视,那火团反复分裂融合中,竟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磅礴气势,直如混沌既破、山水初分。

山水分!

铁秀红亲自教了路小石三招刀法,而他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目前只用过夕阳照,这招山水分却是第一次真正使用。

在前所未有的危险面前,他竟然用从未使用过的山水分,可以说他此时没有选择,也可以说他此时是在用性命下赌注,但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全力使出这一招。

风声一起,两柄长剑则像是被惊起的蚂蚱,在火团形成的瞬间突然窜向上方,仓促中撞在精钢圆柱上,钉铛清响后掉落在地。

殿外的卓伟面色通红,因为在长剑上窜的同时,火团便来到了他面前,把他的脸炙烤得像是一张冒着油的猪皮。

桂树到底晋入初神境多年,虽然对路小石这一刀的威力大感意外,而且和卓伟一样震惊,但他的身体却没有半分迟疑,猛地侧向平倒下去,同时弹腿踹在卓伟腰间。

二人分别倒向左右两侧,那火团则从擦着他们脚尖从中间呼啸而过,又直去三丈余才消失在空气中。

路小石却没料到山水分会是这样强的效果,不由得大喜,立刻又将软刀挽回,准备再来一次山水分。

但桂树不会给他机会,在踹中卓伟的同时,便大叫道:“家主火攻!”

卓伟心中虽惊,但他的计划显然甚为周密,似乎也料到会有眼前这一幕,于是倒地后顺势几个侧翻出去,右手伸出,不知从哪里招来一桶香油,再神念陡起,把香油桶砸向路小石。

桂树则用神念招来一截燃烧的木屑,紧随香油桶而来。

“轰!”

香油在精钢圆柱上破开,油泼如雨,被火屑引燃后,像火海一样扑进精钢笼内。

路小石赶紧将软刀舞成一片刀花,用刀气将火油格挡开去,在收刀之际又由下自上撩出,成功使出了山水分,并且正好斩中两片精钢栅栏之间。

“呯!”

不想精钢栅栏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垮塌掉,甚至两者之间一点缝隙都没有被斩出,但整个精钢笼却被斩得嗡嗡直响。

路小石与卓伟和桂树过招,不过眨眼的功夫,但祈福殿却已燃成一片火海。

仿佛整个殿顶都被香油浸泡过,不仅像流星一样的香油滴落得越来越密集,还开始有残断的木体开始下坠。

路小石这一刀斩下,精钢笼上方的一截熊熊燃烧的横梁嗡地一声被震落下来,重重砸在笼上,火星火屑四溅。

路小石正在横梁下方,看着就像是一只被炙烤的羊。

这几天处理事情,断更多。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变莲花寺(下)

“小王爷!”

鞠敬神的惊呼声从嘈杂的各种声音中透出,紧接着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外,但桂树轻喝一声,上前将其拦截下来,二人瞬时打斗开去。

卓伟手中则再现一桶香油,这次没有再砸向路小石,而是砸向上方的殿檐,最后狠狠地看了路小石一眼,抛出一截燃烧着的木屑。

路小石在横梁砸下来后,立即感受到火焰带来的难以忍受的高温,也顾不及殿外情况,直接挥刀将横梁砍飞。

待转过头来,他正好看到卓伟最后那一眼,看到他飘然离去,然后殿门外也迅速地滴落火星,地面洒落的香油轰地燃烧起来,火势很快将殿门封住。

火焰外出现一片杂乱而模糊的身影,看着像是婆罗多国的军卒想要进来,但又突破不了熊熊大火的阻格。

路小石很快收回了目光,因为殿内的情况更为糟糕。

先前那截横梁像是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眨眼之后,殿上方不断有燃烧的梁木竖椽咔嚓坠落。

尤其是被他砍飞的横梁,最为粗长,火焰最盛,落在地上便不再像那些滴落的香油,只是引起小小的火点,而是迅速将缦帐、屏风大面积引燃。

路小石所处的精钢笼中火势虽然较小,但殿内迅速腾起的滚滚浓烟,却像雾一样漫进来。

路小石屏住呼吸,眼睛却渐明亮、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再次感谢老张。

从小就灌输到他骨子里的贪生怕死,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贪生怕死,而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求生、去避死。

哪怕是在眼下这种处境,看似没有任何求生避死的可能。

殿内的温度迅速升高,路小石脸颊被胀得发红,甚至头发都被火星烧焦了几处,但他的心里却很冷——当然是冷静的冷。

他像羚羊一样纵到精钢笼中靠近殿门一侧,足一沾地便转身抬臂,手中软刀便再一次由下自上划出。

山水分,分山水。

眼前情势危急,殿梁上方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垮塌,如果在此之前不能离开精钢笼,那他就真的会成为被炙烤的羊,而且会被烤得尸骨无存。

他当然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羊。

但破开精钢笼的时间和难度,都不是可以由他所控制,而且相信殿上那些噼啪作响的梁木,也不会给他机会。

所以这一次的山水分,他没有斩向精钢圆柱,而是斩向笼中另一侧的地面。

刀出风起。

一道肉眼可见的刀气,翻卷起地面那些燃烧的木屑、缦纱残角,直没入地面,瞬间又呯地一声闷响,地面上的大理石迅速分裂、细碎、化尘,爆炸状地腾起一片尘雾。

尘雾之下,一道斜斜的沟壑由笼中延出笼外,笼中一侧有半尺深,笼外则有三尺深。

路小石冲进尘雾,看着这道沟壑又惊又喜。

喜的当然是自己判断没有错,精钢圆柱并没有深埋入地下,只要有足够的空间,他便能摆脱这个精钢樊笼。

惊的则是这条沟壑不及他预想的那么深,原来殿内不仅仅铺着大理石,其下面还层层叠叠铺着不知多少青砖,在三尺深的地方都看不到土层。

“嗡!”

地面的一柄长剑忽然扬起,在尘雾中飞速穿刺,偶尔碰在精钢圆柱上,溅出火星几许、杀气若干。

路小石并没想控制长剑的是单衣中年男人还是卓伟,更没想他们离开后又怎么能返回,唯一想到的是此时再与长剑纠缠,无疑是拿自己性命在陪人家玩。

这可不是他干的事儿!

他继续屏住呼吸,全力听着长剑风声,突然在某一刹那后退一步,软刀再次向沟壑全力劈下。

闷响声中,路小石迎着雨一般的泥屑扑倒在地,想着既已见土层,沟壑的深度应该足够让他爬出去。

但他身体刚落到地面,却不禁一怔。

原来他眼前不是想象中更深一些的沟壑,而是一个黑呼呼的洞口,洞内尺余深的地方,还有一张满是尘灰的脸。

“进来!”

那张脸显然也很惊诧,但语气却是强硬得没有任何商量。

“嗡!”

路小石听着长剑直刺而来,顾不得心中的疑问,手掌在地面一蹭,身体便如泥鳅一样滑进了洞内。

那张脸则在路小石滑进来时,迅速抱着他一扭身,再将他往洞中推送了一把,而自己身体则僵了僵,似乎是在想这家伙怎么这么重?

洞内是条半人高的通道,还蹲着数人,路小石并不认识,但他认识那张脸,因为那是许随流。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和许随流说话的时候,路小石紧随前方数人,猫着腰疾速向洞深处前行。

到了现在,他虽然不知道许随流怎么像老鼠一样出现在这里,但知道许随流可以进来,自己就能出去,终于放心下来。

不多时,他随着前方数人向上爬出一个洞口,来到一个花树葱葱和满堆着新土的庭院,再看着许随流最后爬出洞口,终于有机会问道:“许二哥,你怎么…”

说没说完,他突然一跃而出,将许随流抱住,紧张地让其慢慢坐下,右手则在后者背后迅速点下几处大穴。

许随流满脸尘灰,看不出神色,但眉头却紧紧皱着,嘴角还溢着鲜血。

数人中有一人正是密蜡店老板,也赶紧跃上前来,惶恐道:“二公子,你怎么受伤了?要不要紧?我……我去找三公子!”

“不可!”

许随流用微弱但严厉的语气制了这位暗千,再看向路小石,嘴角扬起一丝笑意,道:“我错了。”

路小石怔了怔,以为许随流说的是当初在碣山神仙会上陷害他一事。

那事过后,他确实恨过许随流,但回到京城和郑雄长谈后,他知道许随流不过是替人顶缸,并不是真正陷害他的人。

若是今夜以前,他可以安慰自己说,许随流毕竟是许吾浪的二哥,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他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

但此时他显然不能这么认为,因为他可以断定,许随流背后那道深得几乎要透胸的剑伤,一定是精钢笼中那柄剑所为,换句话说则是,许随流替他挡了那一剑。

这怎么能一笔勾销?

他眼中一热,喉间哽咽难言,半晌才摇摇头,道:“你没错许二哥,我都知道了,神仙会是有人利用你……”

许随流怔了怔,又痛苦地笑起来,道:“神仙会我并没有错。”他喘着气,看着一脸懵逼的路小石,弱声道:“至少那时候,我不认为我有错……我错的是这一次,差点误了事。”

路小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道:“没有,没有误事,是你救了我,不然我就成了烤全羊。”他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眼泪也笑得滚落下来。

许随流没有笑,轻轻摇着头,道:“许多事情……我还没搞清楚,但我清楚…如果孙无恨知道你出了事,一定会杀进新里城。”

路小石摇摇头,又点点头。

许随流眼神突然一亮,手指紧紧抠着路小石手臂,道:“你要阻止他,不能让王朝和婆罗多国开战!”

路小石狠狠点着头。

许随流笑了,但看着那位暗千的眼神却黯了下去,声音也越发微弱,道:“把我……带回唐……河去。”随着最后一个“去”字说出口,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许二哥!”

路小石泪如泉涌,手中使劲摇着对方身体,叫道:“你醒醒啊,我们一起去唐河,我要让浪子请我们喝酒,你别睡啊!”

“殿下!”

那位暗千满脸悲恸,把许随流轻轻抱过去,对路小石说道:“按二公子说的去做,别误了事,让那些奸贼得逞了。”

路小石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现在他当然不再认为郑雄是奸贼,至少不可能是要害死他的奸贼。而经过和郑雄长谈后,贾东风倒有可能,但似乎贾东风也不应该是把王朝的利益放在他自己利益之下的奸贼。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王朝强大了,自己手中的权力才更强大,贾东风身为丞相,更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那么奸贼会是谁?

为了他一个习惯流浪而不习惯朝政的郡王,谁真的会不惜两国开战,都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而今天直接出手的却是卓伟等人,那么又和谁有关系?

是王朝?还是北氐?

路小石泪水渐止,脑中隐隐闪过一道难以言状的影子,但他想要试着去想清楚这影子是谁,却发现越想竟越模糊,最后还是剩下那个疑问。

到底谁是奸贼?

…………………

许二哥去了,我觉得有些遗憾,应该把他刻画得更饱满一些。但想想也就这样了,至少我想要表达的已经表达了,不管什么人,都不能简单地说他是好或坏,留些脑补的空间或许更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红河夜事

“殿下!”

作为暗千的密蜡店老板,在许二公子死在自己境地后,唯一还记得的就是完成许二公子身前最后的命令,他不知路小石所想,只见到其发怔不语,不免急道:“今夜动静这么大,消息很快会传回王朝,你得赶紧些!”

路小石猛然醒来,看着许随流,伸手将其脸上的尘灰细细抹去,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许二哥送回唐河。”说罢纵身而起,掠上房脊。

莲花寺一片火光,附近几条街上全是奔跑的婆罗多国军卒,不时有“抓凶手”“抓刺客”的婆罗多国语响起。

路小石蹲在房脊里侧,细眼打量之下,意外发现对面房顶猫着一人,正探头看着莲花寺方向。

竟是鞠敬神。

路小石心中暗喜,趁着下面一队军卒跑过,忽地掠身过去,落在鞠敬神身侧。后者惊闻风声侧头,发现是路小石后,不免更惊讶,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路小石能逃离莲花寺,自己都觉得意外,当然也就理解鞠敬神的意外,伸手示意对方不必说什么,道:“我要连夜赶到祝桥镇,别让孙神将冒然出兵。你赶紧回灵苑,务必保证使团安全。”

鞠敬神张大的嘴巴终于合上,欣喜之至,道:“小王爷果然是吉人天相啊!”

路小石又好气又好笑,狠狠瞪上一眼,道:“没听见我说话?”

鞠敬神赶紧嘿嘿一笑,又郑重道:“小王爷思虑极为周全,切不可因此而让王朝和婆罗多国交恶,但你说独自一人返回祝桥镇,那却万万不可!”

路小石摇头道:“现在顾不得这许多,今夜之事多半和阿三皇子有关,纵然他不敢对使团做什么,但我担心古风等人不知我的消息而冒动,你得回去通知他们。”

鞠敬神迟疑道:“小王爷你也说了,既然和阿三皇子有关,说不得现在城中防护就是针对小王爷你,而不是针对真正的刺客,那我更得把你送出城才放心。”

路小石本想问问鞠敬神怎么摆况了卓伟和单衣中年男人的纠缠,但转念又想到,神哥一定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故而不战而避,躲到了这里,便转口笑道:这个你放心,若论逃命啊,我只怕比你更拿手。”

鞠敬神仍坚持道:“但现在我们的时间十分紧迫,就怕被纠缠拖误啊!”见路小石没有打断他,赶紧再道:“前几日我们做了些查探,知道红河纵穿新里城,河两岸则林密人稀,远比城中好走。”

他略有担心地看着路小石,补充道:“红河两岸的地势我已摸熟,至少可以少走些弯路。再说了,不看着小王爷你安全出城,我怎么也放不下心!”

路小石觉得鞠敬神这一番话颇为有理,加之时间确实不容耽误,便不再多说,等又一路婆罗多国军卒蹭蹭跑过后,便和鞠敬神在房顶上飞掠而去,一路上并没被任何人察觉。

过去半柱香时间,二人踏着夜色来到红河边。

…………

隔断婆罗多国和王朝甘凉郡的金沙江,在南海郡境内陡转南下,流经整个半岛后注入南海。

在婆罗多国等小国境内,金沙江被称为红河,水势不再如上游金沙江那般湍急险恶,河面也变得极宽,非常适合船行。

掸国和信度、扶南等国国力较之婆罗多国更弱,境内官道多崎岖,彼此间往来便多倚于乘船。

夜色里有十余艘大船,依次离了岸,顺着平缓的红河水向南徐行,正是掸国、扶南国和信度国的使团。

因为婆罗多国三位皇子遇害,此次南庆显然不能如期举行,又加上王朝郡王和婆罗多国发生了些摩擦,三国使团均担心本国受累,竟是联名辞行,乘夜而返。

最后离岸的那艘船上,阮秀秀独立船尾,衣衫飘飘,亭立如竹,河上清风吹拂着她的脸颊,却吹不散她眼中浓浓的遗憾和失落。

她看着灵苑的方向,心中默默地说着对不起,原因自然只有她自己清楚,即是没有当面向路小石告辞,便要无奈离开。

三国使团官员知道阮秀秀和阿咩、贡楠交好,此次返程又较仓促,为避免生出意外,一致同意三位公主共乘一船,只等到了信度国境内,再各归各舱。

阿咩和贡楠为共住一舱而开心之极,拍着手掌作着游戏,玩了好半天才发现阮秀秀不在,便跟着寻了出来。

阿咩人小鬼大,看着阮秀秀默然独立,心中明白了大半,摇头晃头地叹道:“秀秀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总有再相见的时候,不要这么伤心嘛,大不了明年又到王朝去参加一次稽考!”

阮秀秀忍不住一笑,佯嗔道:“你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舱内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贡楠向来不服气阿咩说她比自己要成熟些,此时不甘落后,道:“秀秀姐又把我们当小孩子,你分明就是舍不得离开小石哥,敢不承认?”

阮秀秀面上一热,道:“我……我只是觉得不辞而别,太过无礼,心中便有些过意不去。”

贡楠还要再辩,不防阿咩一声惊叫:“着火了!好像是莲花寺呀!”

阮秀秀和贡楠顺着看去,果然见莲花寺方向的夜色里一片桔红,下方隐隐可见烟影滚动。

贡楠拍着胸口,心悸道:“幸好我们走了,莲花寺距离灵苑不远,我肯定要被吓死。”

阮秀秀脸色一变,惊道:“他还在灵苑啊!”

阿咩拍着阮秀秀后背,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道:“放心放心,小石哥一身本事,不会有事的。”又看着贡楠说道:“你还记得上次稽考吧,那两个恶人那么厉害,人家小石哥上来就把他们给揍死了。”

贡楠赶紧点头。

阮秀秀回想着路小石救她们的那个场景,脸色渐渐缓和,点头道:“是啊,不管是多大的火,他都一定没事的!”

…………

“停!”

路小石沿着河边走了十数步,突然窜到一棵大树后,同时示意鞠敬神也躲藏起来。

鞠敬神向着树林里看了看,不解道:“小王爷,你发现了什么?”

路小石像狼一样盯着树林深处,半晌道:“没有发现什么,但我感觉不太好,林子里似乎有些东西。”

鞠敬神再细细看了几眼,轻声道:“这片林子我们来过,鬼哥也确定过,并没有设置什么机关陷阱。就算今夜临时派有伏兵,那也应该瞒不过我们。”

路小石没有说话,只是侧着耳朵看着地面,片刻后突然说道:“神哥你真神。”

鞠敬神一怔。

路小石站直了身子,眼睛看着树林,口中说道:“幸好你要送我出城,不然我还真出不了城。”

鞠敬神还是有些发怔,但紧跟着便明白了,也顺着路小石的目光看去,见树林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两道黑乎乎的身影。

“要速战速决。”

路小石软刀在手,道:“你先拖住和你交过手的那人,等我斩了那个缺胳膊断腿儿的家伙,再来帮你。”

鞠敬神嗯了一声,拔出了柳刀。

两道黑影慢慢前来,在路小石二人前方二十余步的地方停下,正是卓伟和桂树。

“卓大公子。”

路小石笑吟吟地说道:“我们的恩怨,今天可以作个了结了。”

卓伟阴森森一笑,道:“你抢了我的台词。”

路小石笑容更加灿烂,道:“我还要抢你的命……”话没说完,他手中软刀便忽地飞出,直刺卓伟。

卓伟晋入初神境不久,更没有路小石这样的野战经验,完全没料到对方在说话的时候就突然出招,仓促动神念控出长剑时,软刀已到了他面门前。

幸亏桂树有所防备,口中轻喝一声,长剑刺出,将软刀格挡开去。

路小石当然知道不可能一招便偷袭成功,神念再动时,身子也如箭一样射出,与软刀一上一下同时攻向卓伟。

在精钢笼中斩中那两柄长剑后,他就十分确定,只要鞠敬神拖住桂树几个呼吸的时间,自己便可将卓伟斩杀。

从他内心来讲,卓伟和他早就不仅仅是一耳光的罅隙,而是不可共生的极仇,完全不能调和。

或许从卓伟偷杀李尚德后又嫁祸给他那次开始,他就认为卓伟该死;或许知道卓家私通西羌而让飞仙关被破、邛州城被屠后,他便认为卓伟必死。

再加上卓伟今夜设计欲将他焚于莲花寺,他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再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和退路。

当然,他之所以能够抛开十数年的江湖经验和原则,采取这样孤注一掷的打法,则是因为鞠敬神在身边,他完全相信鞠敬神能成功拖住桂树。

“铛!”

软刀瞬间斩中卓伟长剑,让其飞坠入夜色中,几乎是在同时,路小石的拳头也来到了卓伟胸前。

卓伟长剑被斩,神念自然受到震荡,反应也就慢了一瞬。而这一瞬对于路小石来说,足以完成所有的一切。

“唰!”

数步外的桂树展臂而出,手中长剑直刺路小石手臂,想要将这一拳截拦下来。

路小石当然不会收拳——正如他安排的那样,同在这一瞬,鞠敬神的柳刀已经凭空出现,风声霍霍地斩向桂树的长剑。

没有人能够清楚地知道,人的念头到底有多快,但路小石感觉得异常清楚,自己的念头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了。

危险!

这是他最新的念头。

不管是出于本能,还是得益于经验,在尚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危险的情况下,在看似不可能的一瞬中的一瞬,他突然强曲手腕、扭转身体,急遽下坠,跌落在卓伟脚下。

“嗤!”“呯!”

桂树的长剑没有刺中路小石的手臂,却刺中了他的腰肋,剑尖割破肌肉的声音和他后背着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倒地仰面,路小石终于明白了危险来自哪里。

一把柳刀。

一把本该斩向桂树长剑的柳刀,正向他胸口斩下。

从他像箭一样射出,到他在卓伟身前强行下坠,再到仰身坠落在地,都不过是同一瞬的事情。

但这一瞬的时间,他脑中已有数个念头闪过,明白了眼前的处境,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瞬的时间,他心中的意外、惊诧、愤怒等等情绪如泉喷涌,甚至涌堵得连神念也急剧震荡,手中软刀则随着神念的震荡而极速地颤动起来。

卓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但桂树的长剑已然再次向路小石咽喉刺来。

那柄让路小石神念震荡的柳刀,更是已斩落到距离他胸口不足五寸地方,势可破石。

“嗡!”

颤动的软刀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刀身上冲起一道如夕阳般的金黄光茫,那把柳刀和那柄长剑则如落叶遇狂风,忽地后扬荡开,掌握刀剑的人也蹭蹭后退数步。

金黄光茫如闪电划过,路小石的身子紧随这道光茫弹起,像虾一样在空中屈体再弹,扑通一声跃入红河之中。

半晌,惊魂未定的卓伟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几大步窜到桂树身前,急道:“他没死!让他逃了!”

桂树看着深邃的河水,皱眉不语。

卓伟气急败坏,又窜到鞠敬神面前,大声道:“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有多少机会可以杀他,为什么要等到今天?又为什么让他逃了?”

鞠敬神冷冷看了卓伟一眼,道:“我的身份还有用,没有军师的命令,绝对不可以暴露。”

卓伟怒道:“现在不是一样暴露了?”

鞠敬神轻哼一声,道:“如果不是你的身手太差,哪里需要我暴露?”

“不必说了。”

桂树扬扬手让卓伟安静,道:“且不说被我刺中一剑,他到底能不能活,就算他命大能活下去,要回到王朝也还需要时间,我们应该可以完成我们的计划。”

鞠敬神点头道:“我趁着这段时间还要回晋王府,你们去做杜家和宋家的事。”他看着卓伟,道:“杜家的问题应该不大,但宋家就难了些,你得尽快想想办法。”

卓伟终于冷静下来,道:“宋且德的表现你们也看到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宋家庶子,所以宋家的事也不难。”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团和气,一番了了

舒辛是婆罗多国驻守王、婆边境的大将军,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自任这个大将军以来,日子就过得十分舒心。

婆罗多国和王朝素来交好,边境也没有任何纷争,两国的军士平时都和睦相处,不时还隔着关卡寒暄几句,亲热得像是一家人。

但舒辛怎么也想不到,这种舒心的日子竟然说变就变了。

一是自从王朝使团进入婆罗多国后,数万王朝大军莫句其妙地抵临边境,像一片黑红相间的海,一眼望不到头。虽然这片海并没有其他举动,却总给人一种要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危急感。

二是那些更临近边境的赤乌神骑,驰骋往来如风,每次驰过他眼前时,都给他眼中塞满阴森森的玄铁重甲和寒光闪闪的双三刀,让他背心发冷。

他这个大将军尚如此,其他将士更是掩饰不住满眼的慌乱和紧张。

至于军中那些战马,和那些赤乌马相比简直就是拉磨的驴——人家只是沿着边境一阵莫名其妙地冲刺,竟然就把它们吓惊了,不仅掉头乱冲,还将十数名骑兵踩踏至死。

舒辛很闹心,想着王朝人这是想干什么?

夕阳西坠,一阵马蹄声近来,军卒传来了最新的消息——昨日夜里,三位皇子被害了!

舒辛心里一沉,又抬头看看对面,心中直犯嘀咕,但在没有新的军令的前提下,他不敢将三位皇子的事情和王朝人的举动联系起来。

但他毕竟是大将军,本能地下了命令,全军加强警戒。

结果一夜无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舒辛便醒了,是被震醒的。

他皱着眉头准备喝人进来问问是否地震了,不想一名军卒惊慌失措地扑进帐来,报道:“王朝军……进攻了!”

舒辛心头一惊,霍地翻身出帐,见远处一片浓烟滚滚,其中隐见黑红一片,正自由北向南疾驰。

“擂鼓迎战!”

舒辛虽然不明白王朝为什么突然要进攻婆罗多国,但对方数日来的异常表现,让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然而等他匆匆披甲上马后,却发现那道浓烟已经冲出营地,远远而去。同时有军卒慌张来报,说是王朝人的赤乌神骑冲过去了,而大军还在边境未动。

舒辛怔住了。

婆罗多国兵力不足五万,驻守王、婆边境的只有八千人马,和王朝数万大军相比,实在微乎其微。

但国小不等于志弱,身为大将军,他让对方在眼皮子下面冲营而过,实在是不能容忍。再者,都城便在南方,总不能任由那些莫名其妙地王朝人胡来罢?

一念至此,舒辛急道:“古里副将,你领五千人马在此驻守待命,我率三千精兵追击王朝人。”

身侧的古里副将大声领命,又小声叮嘱道:“大将军,追是可以追,但追上了一定先要问问情况,毕竟两国交好多年,切莫冒然动手啊!”

舒辛恼道:“要你多嘴!”

………

日头偏西,新里城外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城墙上则号角四起,警声响亮,一队队的婆罗多国军卒飞奔下城墙,惊慌呼急。

王朝军队来了!

这个消息像风一样吹进皇宫,甘德皇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众大臣也是瞠目结舌,最后还是那位被路小石气晕过去的老臣最为稳重,建议来个两手抓,一是立刻请王朝使团澄清误会,二是让阿三皇子亲自出城迎接友军。

阿三心中有鬼,去直面王朝军队不仅是不愿,同时也是不敢,但在甘德皇帝的盛怒面前,他只好硬着头皮应下,一路赶到城楼。

尘烟渐散,城外一片赤乌神骑肃穆而立,不时有双三刀反射的阳光照射过来,令阿三不寒而栗。

过了好半晌,他才稳了稳心神,冲着最前方一名神骑说道:“我是阿三皇子,请问来将何人?”

那名神骑沉声回道:“我乃王朝镇坤营神将孙无恨,特来迎接我朝漠阳郡王,请阿三皇子立刻通传!”

阿三心里咯噔一下。

莲花寺祈福殿被焚为废墟,今日尚有余火,还来不及清理,同时为了避嫌,自昨夜后他便没有和卓伟等人联系,自然不知道路小石从地道逃生了,更不知道路小石在红河边的遭遇。

虽然在卓伟的计划中,他可以、也应该撇清自己,直接说刺客另有其人,但面对这个冷酷而霸道的孙神将,他却是开不了口。

总不能一开口就说漠阳郡王死了?

“阿三皇子!”

孙无恨并不知道路小石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一早从某个回王朝的商人口中得知,婆罗多国死了三位皇子,紧跟着王朝使团下榻的附近又着了大火,故急而来,此时更不烦阿三长时间不答话,道:“你若不通传,我便自己进城了!”

阿三吓了一跳,连道:“通传通传!”回头一瞟,见数十人匆匆而来,正是徐思华、鞠敬神等人,不禁大喜,赶紧对孙无恨道:“孙神将请稍后,等我出城来详说。”

城门吱呀开启。

徐思华、鞠敬神和古风一众护卫匆匆出城,个个面色沉重,阿三紧挨在鞠敬神身侧,满脸的忐忑。

“孙神将!”

徐思华请孙无恨下马,又侧开几步,道:“殿下出事了!”

孙无恨惊道:“出了何事?”

鞠敬神踱过来,道:“昨日殿下到莲花寺查探凶案现场,不想西蜀卓家余孽竟然潜伏进去,想用火烧殿下。”

孙无恨急道:“结果如何?”

鞠敬神道:“孙神将放心,殿下吉人天相,被唐河许二公子救了,当时我正准备进寺营救殿下,刚好就碰着了他们。”

孙无恨松口气,道:“那殿下现在何处?”

鞠敬神叹道:“殿下就是担心孙神将知道他遇着了危险,会冒然领兵前来,坚持要连夜回祝桥镇通知你,谁知在红河边又和卓家余孽遭遇……”

徐思华插话道:“对方人多势众,鞠护卫力战受伤,而殿下也不慎坠入红河,此时尚不知在哪里。”

孙无恨呆了半晌,瞪眼道:“既知殿下坠了河,你们还在城里做什么?”

徐思华指着阿三,道:“阿三皇子已经布置下去,一方面严密搜捕刺客,一方面沿河搜寻殿下,我等不敢擅动,怕殿下回来而不知,只好留在灵苑等候消息。”

阿三暗松口气,道:“孙神将放心,我就是举全国之力,也要找到郡……”话没说完却突然住了口,眼睛也扑闪直亮,定定地看着前方。

鞠敬神微微皱眉,顺着阿三目光看去,也禁不住怔了怔。

在他们这数十人和两千赤乌神骑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名身着王朝裙衫的年轻女子,感觉就像一片荒漠中悄然开出了两朵花,惊人又惊艳。

正是草儿和青颜。

草儿定睛看着鞠敬神,道:“路小石掉进河里了?”

鞠敬神回道:“是。”

草儿道:“河在哪里?”

鞠敬神指了指方向,又向徐思华、孙无恨等人相互介绍草儿和青颜,不想草儿谁也没吱会,便向青颜点点头,朝着前者指的方向走了。

这一群人怔了半晌,才又抛开这个插曲,继续就郡王殿下的事情进行剖析、商讨。

过了半个时辰,孙无恨终于搞清了情势,却坚决不同意徐、鞠二人让其回兵的建议,执意要在新里城外等郡王殿下的消息。

徐、鞠二人无奈,一方面叮嘱孙无恨切不可妄动,伤了两国和气,一方面着人快马送消息回王朝,等待圣意。

这边甘德皇帝听说王朝军坚持不进城,感动之下立刻送来帐篷酒水,再三令阿三好生招待友军。

至天微黑,舒辛才领着三千人马赶到新里城,知道情况后立刻请见孙无恨,一番感叹唏嘘,直道赤乌乌果然好脚力,他们真真是拍马难追。

此后数日,孙无恨一直居于城外,其间陆续有婆罗多国军队赶至,人数增至一万五千余,而在舒辛的引荐下,各部将领也频频拜望孙无恨,说是赶至新里城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和王朝军队增进友谊,更主要的是,他们都想参观、见识一下传说中的赤乌神骑。

孙无恨虽然颇不耐烦,但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对方又个个是笑脸相向,自己再虎着个脸确实有些不像话,便偶尔也就回访一下,对婆罗多国军队的士气表达了些言不由衷的赞赏。

新里城外两军相对,一团和气。

甘德皇帝感动之余连书几封国书,直夸王朝军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倒是对孙无恨不请自来一事避口不提。

当然甘德皇帝最主要的还是阐述了郡王殿下的相关事宜,一是殿下在婆罗多国受到小人诋毁,让其心中愧疚难安,好在殿下奋杀小人,为婆罗多国除去害群之马,特至恩谢。

二是听闻殿下因刺客追杀而致暂失踪迹,婆罗多国无不痛心扼腕,现正举国之力寻找殿下消息,万望王朝理解其国弱力贫,没有照顾好殿下,同时请王朝放心,只要给予充分的时间,必然会将凶手绳之以法,并力争早日寻访到殿下云云。

在一片和气中过了十日,王朝遣使而来,一是令使团和镇坤营即日回程,否则依律治罪;二是说明漠阳郡王遇刺和婆罗多国无关,感谢贵国费心如斯;三则是重申两国世代交好,情比金坚,当不会为此事而有任何损裂。

孙无恨对使臣所宣甚是不满,但使臣旁边那个抄着双手的小眼睛的男人踱到他身边,悄声咕咕几句话后,他便甚话不说,当即拔营回朝。

一番了了。

第一夰六十六章 红河水,浪打浪

晋王府内的气氛比较压抑。

兰子君和秦龙、母勇看向鞠敬神的眼神很有些复杂,既有强烈的责怪,又有深深的无奈。

鞠敬神显然感受到众人眼中的复杂,在向晋王禀告了在婆罗多国的相关情况后,便提出再次南下,发誓不把小王爷找回来,他就提着自己的人头回来。

郑雄允了鞠敬神,却没允老张也要再度南下的要求。

书房内,老张仍然不甘,道:“殿下,郡王生死未卜,我在京城也寝食难安,何不让我再去一趟?”

郑雄慢条斯理地煮着茶,道:“你陪使臣去了新里城,也当着面听了圣意,应该知道现在的圣意,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张小眼中精光一闪,道:“我从来就不是为圣意而活的人!”

郑雄端起茶壶往怀中斟茶,闻言瞟了老张一眼,道:“如果你是这样的人,当年我就不会把小石交给你。”

老张垂首默然。

郑雄呷了一口茶,道:“前贤有言,德须配位。既然小石生在皇室,就该做他应该做的事情,我们不能把他当作普通百姓看待,他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需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老张继续沉默。

郑雄看着老头儿,嘴角露出笑容,道:“我早与你说过,小石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算计的人,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这次的失踪,我依然相信他不会有事。”

老张深吸一口气,道:“那属下现在应该做什么?”

郑雄没有回答,端着茶杯沉思,半晌道:“你在扶桑岛也住了些时日,对王妃的情况,到底了解多少?”

老张略略回想,道:“属下看不透王妃的境界,但听她对郡王说起过,似乎离那道槛不远了。”

郑雄微微一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她(他)到底比我快一步。”

老张分不清“他”还是“她”,结合前后语境,揣测应该是“她”,可看郑雄的神色和语气,又觉得应该是“他”,迟疑道:“除了镇坎营和镇离营,其他神镇营莫不听殿下号令,此番属下见着孙无恨后,便更加确信无疑。”

郑雄轻轻摇头,道:“你我都修行多年,有些话便是不说,你也明白。”

老张不再说话,神色格外沉重。

郑雄感觉到了老张的沉重,忽地一笑,道:“小石可能会怨我,出行前特意让他去找孙无恨,可真出了事,我又让孙无恨莫要作为。”

老张体会到郑雄的用意,强笑道:“因势而变,郡王他从小就懂得这个道理,绝对不会怨恨殿下。”

郑雄点点头,道:“你当然知道,我并非反复无常之人,实在是眼前的局势有些脱离掌控了,我若再任之发展,让王朝和婆罗多国交恶开战,只怕王朝真的会内忧外患。”

老张神色凛然,道:“属下明白殿下的苦心。”

郑雄笑了笑,看着老张说道:“份内之事,我不觉得苦。”

…………

红河水,浪打浪。

青颜看着宽阔的河面,又看着在草丛和树林中翻探的草儿,道:“不如我们再回去问问,那天夜里的具体情况?”

草儿心想路小石早就说过了,活人说的话远远不及死人和事物反映出来的话,手中拈起一棵沾着血迹的青草,细细看了半晌,摇头道:“他就是从这里跳进河里的。”

青颜怔道:“他不是受伤坠河吗,怎么还能跳进河里……”

草儿回头,展颜一笑,道:“他可以。”

青颜迟疑道:“你真的确定,他会没事?”

“确定!”

草儿丢掉那棵被血浸过的草,看着波浪拥簇的河面,眼神无比坚定,道:“祸害活千年。”

青颜又怔了半晌,道:“那我们怎么办?”

草儿道:“沿着河去找。”

青颜欲说还休,最后还是跟着草儿沿河南下。

时去两月,二人沿着红河一路经过信度、掸国,最后到了扶南,停留在红河最南端的入海口。

“草儿。”

青颜忍了两个月,现在没有必要再忍下去,道:“或许你判断的没有错,郡王确实是顺着红河漂下,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一直在河里漂,应该半道上就被人救了,现在呆在沿岸某个地方。”

草儿怔了怔,突然恍然,道:“对啊,你怎么不早说?”

青颜无语,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上一笑。

此两月来,这话不是她没有说过,或者说不是没有想过要说,而是每一次刚刚起个头,直接就让听话的人给打断和忽略了。

她对草儿这种近似粗暴和无情的打断和忽略,起初还有些不习惯,但不到三天就习以为常了,以至于在她看来是没必要的很多事情,草儿却要认认真真去做,也就由着她。

比如发现河边一个脚印,草儿便要细细研究半天,还要问她路小石会不会最近脚变大了,或者鞋子不合脚,所以脚印有出入。

比如掸国那个浣衣妇说了河里淹死了一个捕鱼仔,草儿不仅要问那个捕铺仔是哪里人,住在哪里、葬在哪里,甚至还要去人家坟头确认一下。

比如……算了!

按青颜的思维,这一路哪里需要两月时间,以她和草儿的身手,半个月便可以从新里城探到入海口。

但草儿的眼神格外倔强和坚定,青颜觉得自己只能保持着沉默和配合。

草儿则完全不记得这些档子事,只因为青颜这句话而开心起来,道:“那我们先去哪里?”

青颜回想着前几日询问过的情况,道:“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应该就是扶南国的都城。”

…………

扶南国的都城叫逻城,和新里城的风貌大同小异,只是城设规模和热闹程度远远不及后者。

草儿和青颜早已换上了半岛诸国寻常女子穿的筒裙,看着就像是一块花哨的布披在身上,没有什么样式可言。

但她们二人依然格外引人注目。

一来是她们皮肤较诸当地女子白晳,且颜值也明显高出一个档层,二则是两人都是初神境强者,气质也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比拟的。

最关键的则是,草儿不像青颜那样,学着当地女子梳成前齐眉后披发式样,而是执著地扎着马尾辫,左一晃右一晃,不扎眼都不行。

“青提朴!”

二人正准备进到一处凉棚歇息片刻,然后开始大海劳针似的问询,不防声后传来一声欢快但不确定的声音,回头看去,却只见一顶华丽小轿,并不见其人。

青颜正自发愣,一名身着纱裙的少女已经掀帘而出,蹦跃到身前,喜道:“真的是你啊!太好了!”

两月过去,青颜再怎么不关心当地的风俗民情,也知道半岛诸国只有皇室或士大夫之家,才会像王朝人那样衣着打扮,其余人等则不分男女老幼,都是一身筒裙了事。

此时见少女一身明黄纱裙,还说着一口流利的王朝话,她可以判断其不是普通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何人,迟疑道:“这位姑娘,你是……”

少女丝毫没有生疏感,径直拉着青颜的手,笑道:“我是阿咩啊,我来王朝参加过稽考,你是考官呢!”

青颜略略一想,记得稽考中是有三个友国少女被淘汰,其时路小石还帮她们出过头,不由得亲切起来,与阿咩寒暄一番。

阿咩更是欣喜,力请青颜去她“家”玩玩。

青颜自然清楚此时不宜耽误,无奈阿咩实在热情,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看向草儿,道:“要不我们歇息一天再走?”

草儿不认识阿咩,但看出来青颜和阿咩关系似乎不错,摇头道:“你歇息,我找路小石。”

青颜不意外,但身边的阿咩则一脸意外,失声道:“你们找小石哥?”说完又紧紧捂住嘴巴,像是说露了某个惊天大秘密。

青颜看得清楚,低声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咩神神秘秘地向四周看了看,点点头,又将青颜和草儿拉至一处人稀处,还让那五六名护卫随从远远避开,又神神秘秘地压着嗓子,道:“秀秀姐说了,不能让别人知道,但青提朴不是别人,又在找小石哥,那我就说了?”

草儿平静道:“你说!”

阿咩闻言则莫名惊了一下,稳稳心神,道:“我们离开新里城那天夜里,小石哥被人伤了掉在河里,正好被我们救下,可是他上了船就晕过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

草儿目不转睛地瞪着阿咩。

青颜则问道:“秀秀姐是谁?”

阿咩道:“就是阮秀秀,信度国的明公主。”

草儿看向青颜,道:“走!”

青颜示意草儿稍等,又问阿咩道:“为什么你秀秀姐不让别人知道,你们小石哥在信度国?你要知道,他可是王朝郡王,是瞒不住的大事!”

阿咩神色一黯,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我和秀秀姐分开的时候,小石哥还没醒呢!后来秀秀姐来信说,小石不认得她了……好像是谁也不认得了,所以不让我给别人说。”

青颜有些意外,看着草儿,迟疑道:“他……谁也不认得了?”

草儿坚定道:“走!”

第一百六十七章 信度有信

两月朝夕相处,青颜已是十分了解草儿,此时听她说了两声走,知道下一刻便直接要转身走人了,当下也不敢再耽搁,匆匆和阿咩告辞。

二人出了逻城后,白天缓行,夜间疾驰,不过数日便赶到信度国都城金城。

草儿突然在城外一条小河边停下,看着河水中那些信度国女子浣发沐浴,红脸道:“我想洗洗。”

青颜笑道:“我早想说了,这些天来汗水都浸湿衣衫好几次了。”说罢率先淌入河中,坐在没膝的河水里。

时值午时,河中还有十多名信度国女子,有名女子见草儿二人气度不凡,便主动搭讪问候,得知她们竟是王朝人,所有女子便围上前来,热情又好奇地问着各种问题。

草儿二人都不懂信度话,但那十余名女子中有数人懂得王朝话,主动搭讪那名年轻女子叫信来,王朝话更是流利,便充当了两方的翻译。

这些习惯了平淡和贫困的信度女子,把与王朝人交谈也当作了一件乐事,小河中顿时热闹起来,欢声笑语,如莺鸣燕啼。

信来见草儿和青颜坐水中不动,笑着教她们如何不解筒裙沐浴,青颜认真学着,草儿害羞听着,终是完成了一件在王朝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壮举。

既毕,十数名女子到了河边一片树荫下,让微风自然吹着湿透的筒裙,同时梳理着长发,场面撩人。

信来远远见着道路上来了一队人马,便招呼一声,众女子退至树荫另一侧,离官道远了些,但并没有明显躲避的意思。

河中沐浴不仅是信度国的风俗,整个半岛诸国均是如此,不论男女都见怪不怪。

草儿和青颜则不同,河中沐浴已是壮举,绝没有勇气再让人瞧见其湿身的模样,竟是不约而同地运行内气,助着微风将筒裙烘干。

信来不经意瞧着草儿二人的筒裙竟干了,不经睁大了眼睛,道:“王朝人真的好厉害,连裙子也干得快!”

草儿害羞地笑了笑。

青颜则若有所思,道:“信来妹妹,你经常和王朝人打交道?”

信来道:“不是经常,只是隔天送新鲜水果时能见着,不过他可不是一般王朝人,而是……”却突然不好意思住了口,歉意地笑着。

这时,那队人马走近,前面旗幡昭著,像是婆罗多国的官家队伍,后面数十人手摇折扇,则身着王朝的平民服饰。

“缘份呐,缘份!”

一声惊喜而略显含混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后面那些手摇折扇的人中冒出几个男子,快步向草儿走来。

为首一人是个胖子,正是西蜀郡不及先生杨尘,他身后是一位瘦子,却是西蜀郡亦乐先生柳灰,再后数人也是王朝的名人士子。

他们本是来观礼南庆,不想生了意外,便索性到信度诸国游玩,今日和前方婆罗多国的队伍偶巧,彼此并没有什么牵涉。

身为风流名士,杨尘等人可以视婆罗多国官家队伍于不顾,却不能不看到树荫下的一片风景,眼睛就早瞟过来了。

不想一瞟之下竟然发现了草儿,杨尘心中那个激动啊,带得浑身的肥肉都跟着颤抖起来。

柳灰等人不识草儿,但眼睛在十数信度女子身上瞟过后,目光也就停留在草儿和青颜身上。

“小女子尚记得我否?”

杨尘指着嘴中那个被草儿打出的牙缺,喜道:“得佳人一拳相赠,杨某至今不舍镶牙,不期异乡偶遇,实乃天幸!”

柳灰恍然道:“此佳人便是彼佳人?幸会幸会,巧则巧矣。”又与身边数人坦言相谈不及先生的妙事。

青颜不明所以,但知道眼前数人是王朝的名人士子,便对那些炽热而放肆的目光做了隐忍。

草儿倒是记起了杨尘,更记起了对方曾经说的那些听不太懂、却让她感觉有些羞涩的话来,便抿着嘴不出声。

“草儿姑娘!”

又一道惊喜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却是从婆罗多国队伍中的一辆马车中传来,紧接着绸帘一掀,跃下一个黑黑的小子。

正是阿三。

原来南庆未能如期举行,甘德皇帝待事情渐息后,就派这个唯一的儿子到信度诸国来作些说明和歉意,顺便到信度国来表示一下联姻的意愿。

阿三在忐忑中度了两个多月,见事态终于按自己预想的那样发展,才渐渐安下心来,更想到和阮秀秀联姻后会得到信度国的支持,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听到马车外人声响起,他本无心地撩帘一瞟,谁曾想竟是那个好看得不得了的草儿姑娘,当即心痒难骚。

而草儿看到阿三笑嘻嘻地前来,便又记得这个黑黑的家伙比这个缺门牙的家伙,还要让她感觉羞涩,干脆低下了头。

阿三看在眼中,更觉心神荡漾,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觉得眼前杨尘等人有些碍他,便顺手将其一扒,挤上前来。

杨尘身子虽胖,但毕竟是普通人,被阿三一扒拉便是一个迾跄,不由大怒道:“粗鲁如此,何配与佳人共语?”

阿三被杨尘当着草儿说粗鲁,心下也恼,但瞟清杨尘和柳灰等人,却猛然记得是在神仙会上见过的王朝诗人,当下行起了王朝礼,笑道:“在下阿三,误会误会,见谅见谅!”

杨尘不防对方态度转化得这么快,细细看去,终于记得眼前这个黑小子正是那首人人闻之色变的《咏塔》始作俑者,是婆罗多国的皇子,回礼道:“原来是阿三皇子,杨某失礼了。”

二人一对话,让柳灰数人也记起当初神仙会的情景,进而想到其后的那场变故,他们只知道那位郡王坠了海,并不知道其后事态,不禁奇道:“姑娘和那位郡王一处,现在怎么独自一人?”

杨尘也记起这茬,赶紧看向草儿,道:“对啊,我那路兄现在何处?”

阿三心中跳了一下,道:“你们还不知道?漠阳郡王在新里城遇了刺客,受伤坠河,现在应该已遭不测……”

草儿被眼前几人憋得慌,正想走掉,但听到对方说路小石,想也没想便要纠正他们,道:“路小石没有死……”

“草儿!”

青颜到底警惕,打断道:“我们还有事,就先走吧!”说罢向阿三等人略略点头,拉着草儿便走。

杨尘和柳灰互视一眼,快步追了上去。

阿三呆立原处,半晌后突然急步上了马车,沉声对车外一名随从说道:“马上把消息递出去,那个人就在金城。”

………

草儿和青颜进了城,却烦杨尘数人如蝇尾随,便刻意绕巷摆脱,几经曲折,二人如愿摆脱杨尘等人,却发现来到一处幽静的寺庙外。

寺庙看似普通,门口却有信度国军卒守卫,显然又不是普通的寺庙。

二人正要商量,如何去皇宫找阮秀秀,不想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城外共浴的信来。

“青姐姐!”

信来并没有再遇的惊喜,而是有些犹豫,向寺庙门口瞟了瞟,终于示意草儿二人退了几步,悄声道:“你们要找路殿下?”

草儿点头。

青颜迟疑道:“你是说你隔天送新鲜水果见到的王朝人?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路殿下?”

信来道:“起初当然不知道,不过听说明公主每天都要来看他,我也知道那不会是普通王朝人,后来和宫中女官混熟了,她们说与我知道的。”

草儿道:“皇宫在哪里?”

青颜道:“他不在宫中?”

信来怔了怔,指着寺庙说道:“就在这里。”

草儿眼睛一亮,转身便要走。

青颜一把将其拉住,道:“寺里情况不明,我们的身份也不合适,不如先查探一下再去。”

信来赶紧点头道:“你们可别胡来,明公主每天都要来寺里,呆到天快黑才回宫,有好多护卫看着呢。”

青颜摸出一枚金叶子塞给信来,笑言感谢,后者推脱不能,只好羞涩收下,又细细说了寺中格局,以及路殿下居于何处等等。

等信来离开,草儿二人沿着寺庙外墙远远查探,最后从一片树林靠近。

草儿纵掠而起,站上墙头。

青颜则再次确定附近没有信度国护卫,才随后跟上,但眼中刚看到寺内两道身影,耳中便听到草儿的声音,响亮而欣喜。

“路小石!”

第一百六十八章 我是你侍女

路小石看到一片漆黑。

像是黑夜下的海面,又像是深邃的星空。

无边无际,寂静无声。

突然,这片漆黑中出现了小小一团光亮,那是无数细小的光点,不是特别明亮,像星辰一样闪烁显隐。

那团光亮极像一个完整的人形,在某些极短的刹那,甚至可以辨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光点继续闪烁变化,男子身形也不断地变化,最后便呈伸展两臂、闭拢双足的飞翔姿势。

路小石看着那名男子展臂飞翔……

整片漆黑忽然明亮起来,那个男子的身形变得透明而模糊,似乎是在同一时刻,这片明亮又变成血红色,像是满天的晚霞。

路小石听到一声响。

像是冰层裂开的声音,又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响声过后,那个男子的身形再度清晰,不过却不再是平平地飞翔,而是头朝着下方坠落。

无边无际的血红忽然开始远去,渐渐露出横竖不一的明亮间隔,不及眨眼,那片血红就成了一个大大的“喜”字。

男子继续下坠,“喜”字突然四分五裂,像是被男子一头撞开。但撞开的又似乎不是“喜”字,而是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的脸是凭空出现,时间极短,但感觉却像是她已存在了许多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陈腐气息。

路小石急促地呼吸。

女人的脸向压迫下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忽地变得无边无际,像天塌一样压下来。

路小石无力地挣扎。

…………

阮秀秀坐在榻前,看着路小石面目痛苦地扭动身子,知道他又在作恶梦,一边抹去眼角的泪水,一边伸手抚住路小石的额头。

路小石身子一僵,停止了挣扎。

阮秀秀继续在路小石的额头上轻轻抚摸,嘴里哼着信度国的一首童谣,心思复杂。

眼前这个场景,曾出现在她某些羞与人说的梦境和不受控制的某个瞬间,但眼前这个人却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她有些伤感,更有些不明白,那个夜晚把他救上船时,他虽然虚弱,却还记得她,甚至还郑重地对她说,让她帮着看好那柄奇怪的软刀。

谁知睡了一觉后,他竟是谁也不认识,甚至还问她他是谁。

本以为他是受了伤而暂时产生了遗忘的病症,但两月过去,他身上的伤早好了,心思却依旧糊涂。

阮秀秀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嘴角渐渐露出笑意。

如果抛开作恶梦和不记得所有人,他还是原来那个他,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嘴唇,一样的笑容,可以陪她一起赏花,可以陪她品茶,甚至还可以陪她聊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那样吗?

笑意没有持续多久,阮秀秀又有些伤感。

自己希望的,并不是他希望的。

而他希望的,自己却做不到。

她用另一只捋着自己的发梢,低眼看了看,心想就像发式一样,他希望自己扎成不符礼仪的马尾辫,但身为信度国公主,却没有这种可能。

…………

路小石看到一片漆黑。

像是黑夜下的海面,又像是深邃的星空。

无边无际,寂静无声。

突然,这片漆黑中出现了小小一团光亮,那是无数细小的光点,不是特别明亮,像星辰一样闪烁显隐。

那些光点极像一个完整的人形,在某些极短的刹那,甚至可以辨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光点继续闪烁变化,男子身形也不断地变化,最后便呈伸展两臂、闭拢双足的飞翔姿势。

路小石看着那名男子展臂飞翔……

没有任何预兆,漆黑中突然闪现出一道极为耀眼的光亮,像是一把数十里长的柳刀,向着男子头顶劈下。

路小石呼吸渐弱。

柳刀劈碎了男子,没有停顿地继续向下劈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遮挡住了整片漆黑。

路小石有些窒息。

那把柳刀仿佛挤走了所有的空气,也断开了这个世间的所有联系,把无边无际的漆黑,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光亮。

这片光亮中什么都没有,纯净得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世界,却又像有无数个画面,是绝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画面。

光亮突然一黯,那些画面陡然清晰,并且以无法言状的速度突然向下坠落,像是一片光怪陆离的流星雨。

路小石头疼欲裂。

那片流星雨坠落下来,竟如陨石一样的声势,轰然巨响,光亮也被砸出了一种新的景况。

一张女人的脸,清晰而秀丽。

路小石瞪着眼睛。

他的眼睛很清澈,甚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还要清澈,但却不明亮,仿佛被一层茫然所包裹。

他微微气喘,问道:“你是谁?”

阮秀秀收了回手,神色平静。

这个问题她已经回答了无数次,而每次的答案只能管着那一段时间,他睡过一觉后——不管是夜间的睡还是午睡,便又全然不记得了。

“我是阮秀秀。”

她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微笑道:“你是路小石。”

路小石点点头,起身下榻,将桌上软刀插入腰间。

阮秀秀道:“你记得这把软刀是怎么来的吗?”

路小石想了想,摇头,默默踱出门。

经过一棵大树,阮秀秀道:“昨天我们在这里练过剑,你记得吗?”

路小石想了想,摇头,继续向前踱。

阮秀秀看着路小石的背影,眼中充满伤感,不过她很快就深深吸口气,把伤感强行变成喜悦,跟上前去,道:“不要紧的,你每天都比前一天好,总会记得以前的事来。”

路小石停下脚步,看着阮秀秀,道:“你发式不对。”

阮秀秀真心笑了,道:“看吧,你并不是忘了所有事情,至少你还记得我发式不对。”

路小石没有再说话,眼中茫然更浓了些,转身前行。

片刻后,二人来到寺庙后的花圃,阮秀秀让一名侍女端来茶具,叫路小石在石椅上歇息。

她让侍女退下,自己亲手煮了茶,递向路小石,但等后者伸手接时,却又把茶杯缩回来,笑道:“你先说说,我是谁?”

路小石笑了笑,道:“阮秀秀。”

阮秀秀含笑点头,将茶杯向前递了些许,道:“你是谁?”

“路小石!”

路小石正欲开口,左侧院墙上突然响起一道响亮而欣喜的声音,顺声看去,不禁有些发呆。

阮秀秀也被惊了一跳,看清院墙上站着两名年轻女子,本能地厉喝了一声:“护卫!”

其实不用她喝这一声,在先前那道声音响起后,寺庙内的护卫已经开始向花圃冲来,一时间脚步四起,刀枪磕碰声不断。

“阮秀秀!”

青颜不防掠到墙头便看到了路小石,更不防草儿一看到路小石就大声叫起来,想着不要引起误会,赶紧道:“我是青颜,是你们稽考中的考官!”

阮秀秀在信度国绝对听不到自己的名字,听到的都只是明公主的尊称,诧异中定睛看去,认出墙上站着的果然是王朝龙羽军的青提朴,赶紧下令护卫停步。

草儿掠下院墙,纵身前来,但到了路小石身前突然有些脸红,扭捏道:“真的是祸害活千年。”

路小石定定看着草儿,半晌道:“你是谁?”

草儿猛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红晕迅速散去,显得有些苍白。

阮秀秀赶紧解释道:“这位姑娘、青提朴,路……殿下曾受过伤,现在暂时还记不得以前的人和事。”

青颜低声说了句已经听阿咩说过,又对草儿说道:“你事先就知道的,可别着急,他养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好了。”

草儿眼中的委屈渐渐散去,等到到青颜说完,便变成了满满的坚定。

她看着路小石,认真道:“我是你侍女。”

第一百六十九章 愈合

路小石目光从草儿头顶看过去,点头道:“我看像!”

他是记不得任何人,也记不住任何事,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痴傻,事实上他依然心思活泛,至少看着眼前出现的两名女子,他能极快地判断出对方是友不是敌。

至于先前看似有些发呆,则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位直呼他名字的姑娘是谁,但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便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

她能叫出他的名字,他又觉得她有些熟悉,而且是友不是敌,这便是他目前判断的全部依据,或者说是他以为的全部依据,所以说了这三个字。

草儿听到这三个字却不知道怎么接话,哦了一声便不知道说什么,瞟到阮秀秀手中的茶怀,赶紧问道:“喝茶吗?”

路小石想也未想,道:“喝。”

草儿从阮秀秀手中接过茶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有些霸道和无理,大声道:“路小石!”

路小石怔道:“哎!”

“喝茶!”

“哦。”

路小石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抹着嘴巴看着草儿,觉得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但仍然不明白为什么。

草儿眼睛扑闪,也定定地看着路小石,似乎要从他眼睛中看到答案,自己学他的模样到底学得像不像。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

青颜眼眶有些湿润。

阮秀秀看着那条乌黑发亮的马尾辫,心中忍不住有些酸楚。她当然知道这个直呼路小石姓名的姑娘,不可能真的是他的侍女。

“青提朴!”

她强逼自己的视线离开路小石和草儿,转头对青颜说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青颜示意阮秀秀走远了些,道:“知道他出事后,我和草儿从婆罗我国沿河找来,后来在扶南遇到阿咩,她告诉我们他在你这里。”又微微皱眉,道:“他到底怎么了?”

阮秀秀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说离开新里城那夜,她们船上发现河中有人,救上来后才知道是路小石,当时他负了伤,神智却清醒,后来睡了一觉,便什么也不记得。

青颜沉思半晌,分析道:“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一个情况,不过瞧这样子,或许是神念受了极大的震荡,属于暂时症状。”见阮秀秀不甚明白,便不多解释,又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们总该给王朝传去消息才是。”

阮秀秀微滞,道:“青提朴,还请你理解父皇的苦衷,殿下毕竟是王朝郡王,在我们信度变成这样子,谁能说得清楚?父皇遍请名医,日日为殿下医治,就想等他恢复如初,再将他送回王朝。”

青颜微笑道:“我明白。”

阮秀秀忍不住侧过头去,道:“那位草儿姑娘是……”

“她叫夏草。“

青颜道:“是王朝原大都督夏起的女儿,现在已被陛下封为巡骑将军。”

阮秀秀点点头,眼神中有些落寞。

此时的草儿仍然站着,路小石则坐到石椅上,翘着二郎腿,手指轻轻在地石椅上敲击。

他想问些问题。

尽管知道就算问了这些问题,睡一觉后也便会忘记答案,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毕竟草儿是唯一让他觉得熟悉的人,或许她说的话自己会记得住呢?

可惜草儿不擅言辞,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冒,让他越听越糊涂,只好启发性地再提出一个问题。

“我们之间,什么事情是最深刻的?”

“都深刻。”

“最!最深刻的事,只能是一件。”

“哦。”

草儿认真想着,小脸胀得通红,心想和他的事情都记得深刻,怎样才能分出是这个“最”呢?

阮秀秀看着二人,心思难言,回过头来问道:“青提朴,你们是要带殿下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青颜道:“他这样子不适合远行,草儿会留下来,我则要回去报个信。”又对阮秀秀笑道:“你放心,他是个什么情况我们都清楚,与信度国绝没有任何关系。”

阮秀秀施礼道谢。

青颜不仅担心路小石失踪会在王朝引起什么后果,更担心夏夫人这么长时间见不着草儿会有什么反应,有了决定便再不耽误,将草儿叫过来细细叮嘱,立时出寺回程。

阮秀秀送罢青颜,回头看了看花圃方向,将侍女叫来吩咐一番,让她们替草儿准备房间,以及按时送餐食等等,没有与路小石二人打招呼便默默回了宫。

天色渐晚。

在路小石的启发下,草儿终于给出了他想知道的部分答案,但谁也不知道明天醒来后,他是否还记得这些答案?

…………

一片漆黑。

像是黑夜下的海面,又像是深邃的星空。

无边无际,寂静无声。

路小石置身在这片漆黑之中。

没有任何转接的画面,这片漆黑突然变得多彩起来,其中的画面让他有些无语,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

四个轮子的房子,不但里面能住人,还能跑得像赤乌马一样飞快;比任何塔还要高的怪塔,却是方方正正,无数的男女在塔中上下进出;会唱歌的盒子,更像是变魔术的把式,可以把人收缩在其中,还可以把房子和山野一并窃入……

这些画面像是雷霆天怒,又像是细雨无声。

同样没有任何转接的画面,天空突兀地成了一张女人的脸,充满着不屑,充满着挑衅……

女人的脸无限放大,然后突然压迫下来,让人窒息,让人无语。

路小石在飞翔。

他清楚地听到一声脆响,那张女人的脸不在了,自己却在天空中飞翔,带着说不清楚的原因,带着难以割舍的愤懑,带着一了百了的无奈。

画面再变,宁静而又颠沛。

婆罗多国的一处寺庙外,有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僧正在闭目修禅,而老僧的身前,突然出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扑闪着像冬夜星辰一样的眼睛,问道:“大师,老张是我爹吗?”

老僧睁开眼睛,和蔼地问道:“老张是谁?”

男孩有些茫然,回道:“老张就是老张。”

老僧慈详问道:“那你是谁?”

男孩认真回道:“我是路小石。”

老僧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道:“这得问你娘啊!”

男孩没有说话,因为他又到了另外一个画面里,那个画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青草像被酥油洗过一样葱绿,其间杂着红的、黄的、紫的各色野花,像是一幅画,又像是一块漂亮的毡毯。

他和一个小眼睛的男人默默地走在草原上,看到日出,看到月起,看到云淡风轻,最后问道:“老张,你是我爹吗?”

小眼睛男人微微一笑,道:“再走半个时辰,我们便可以喝到酥油茶了。”

男孩不再说话,因为他眼中的草原在旋转、在变化,眨眼后那些红的、黄的、紫的野花都不在了,只剩下一片绿油油的青草。

突然又是一片漆黑。

像是划破夜空的流星,一棵青草划进了这片漆黑,然后迅速扩张,最后漫延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景像,仿佛整个天空就只是这棵青草,而原先的漆黑只是勾勒其轮廓的墨彩。

路小石感觉宁静了许多

随着墨彩形成的轮廓,他心中也渐渐形成了一道轮廓,甚至他还听到了一道声音,像是呼唤,又像是打扰。

他随着那道声音睁开了眼睛,看着那张不算太漂亮,但绝对算舒服的脸,迟疑道:“草儿?”

“嗯!”

草儿在路小石床前,眼睛扑闪,重重点头道:“你叫路小石。”

路小石似梦非梦,脑中又反复闪过梦中那些画面,那些画面像刷子一样,每刷过一次,他眼中的茫然便淡了一分。

正如家学渊源的青颜分析的那样,他现在的失忆和健忘,正是因为神念受震所致。

当初在红河边,他力抗桂树和鞠敬神两名初神境强者,纵然和那招山水分的威力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在生死间动用了全部神念,以神念碎裂的代价,换来了那一次的逃生。

经两月的歇息调整,以及信度皇帝访来的名医治疗,再加上草儿给他带来了记忆的冲击,在这一夜梦间,他散碎的神念终于开始慢慢愈合。

愈合的过程很慢,也很重要,若眼前是其他人,看到路小石此时发怔发呆的情况,多半忍不住问关心、会询问,那么一岔之后,必然会打断他,让其功亏一篑,后果则真是不堪设想。

但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草儿,是一个说了一句话便要等对方说话,然后自己又才会说话的丫头,竟是无意成全了他。

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路小石眼中已然看不到茫然,眼珠一转,像是才发现草儿在面前,怔道:“草儿?”

草儿也怔了怔,又重重点头道:“你是路小石。”

路小石翻身而起,伸手在草儿头顶一阵乱揉,笑道:“我是谁还用你说?”

草儿睁大了眼睛,好像路小石眼中的茫然全都溜到了她眼中。

路小石起身收拾,又四下打量,笑道:“看来我遇到了些事啊,你都给我说一遍。”

草儿不敢确定,问道:“你病好了呀!”

路小石道:“我这情况不是病,是神念伤到了,不过你放心,现在已经好了。”但想了想,又补充道:“是基本好了。”

草儿问道:“为什么?”

路小石笑道:“就是记起了大部分事情,但总还有些事记不起来,或者说想不明白。”

草儿似懂非懂,道:“你昨天问我的,我知道了。”

路小石恢复了记忆,但不包括昨天的事,狐疑道:“我问什么了?”

草儿道:“我们之间,最深刻的事。”

路小石大有兴致,道:“说说看?”

草儿道:“就是我欠你银子。”

路小石怔了怔,有些出神。

梦中那张女人的脸,又清晰地出现在脑中,同时有种更清晰的认识,即是那张脸为什么总是那样不屑,那样挑衅。

就是为了银子。

当然,在梦中那些画面里,银子似乎不应该叫做银子,但代指的却是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晌,他喃喃道:“银子……影子……”

草儿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依然坚持着自己的话题,神色非常认真,道:“以每月一百五十来银子算,现在我不欠你了银子了。”

路小石仍自喃喃道:“原来我错了,以为你欠我就一直欠我,纵然还清了,但欠我却总是欠过。”

草儿想了想,道:“本来就是这样啊。”

路小石没有说话。

他无比清醒,却又像有些恍惚,他看到了梦中的漆黑,看到了漆黑中闪烁的光团,看到无数的画面坠进光团,然后融合。

那个男子身形般的光团,越来越实密,越来越明亮,组成光团的无数细小光点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分不出彼此。

草儿说的这个最深刻的事情,终于让路小石神念完全愈合。

如果老张在这里,一定会惊喜万分,以为路小石这种情况就和他当初在神仙岛的情况一样,神念精粹,初窥光明。

但老张不一定知道,路小石现在的情况和他当初并不完全一样。

完全愈合的神念,似乎又还缺少点什么。

第一百七十章 又见柳刀

又到了送新鲜水果的日子,信来和以前一样,大清早便顶着竹箩去寺庙。

由于那枚金叶子的关系,她现在送的水果不仅更新鲜,还载着满满的祝福和感谢。

寺庙附近很清静,而她选择了一条更为清静的小巷,这样可以近个百十来步的距离,能早一点把水果送过去。

走到小巷中间,她停了下来,心中怦怦直跳。

对面站着一个王朝男人,腰悬柳刀。

“你知道的事情不少。”

男人面相很陌生,但说的话似乎和信来很熟。

信来当然不认识这个男人,直接摇摇头,表示不明白男人的意思。

男人缓缓上前,道:“寺中除了王朝的那位郡王,还有没有其他王朝人?那位明公主,一般是什么时辰到寺里来?”

信来隐隐有些明白,道:“我不知道。”

男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说,就会死。”

信来脸色苍白,但语气很坚定,道:“我真的不知道,死了也不知道!”

男人面色沉了下来,道:“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却不要。”

信来怔了怔,突然转身向后跑去,心里想着一定要给草儿姐姐通个信,这个男人心怀不善。

刚跑出几步,她便栽倒在地,鲜红的血从背心流出,浸染了滚落在地上的新鲜水果。

…………

大清早,杨尘和柳灰便出了客栈。

另外几个名人士子已经离了金城,他二人却执著地留了下来,并且每天都要到街上,去更执著地偶遇草儿姑娘。

“闻名不如见面。”

柳灰感概道:“以前只是听你说,尚未有甚真切体会,这次见了那女子,才知道竟是尤物!”嘿嘿一笑,又道:“尤其是那种若隐若现的野性之美,更让人欲罢不能啊!”

杨尘不屑道:“你这是小人作派,我的话竟还敢质疑。”

柳灰不以为忤,促狭道:“昨夜你辗转难眠,可是在用手?”

杨尘哈哈大笑,道:“俗了,我那是自乐耳!”

柳灰亦大笑,又叹道:“可惜那女子名花有主了,还是了不起的主,不然我也舍去两颗牙,给不及兄牵牵红线去。”

杨尘不以为然,道:“有主又如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我不过是想再欣赏一下美色,又不跟谁抢人!”

柳灰点头道:“是也是也,你我这番雅趣,真没几人能知解。”又叹一声,道:“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寻了几日竟连个踪影都没寻着。”

杨尘大手一挥,道:“此番过程便是妙事儿,能不能寻着又是另外一说,且行且乐吧。”

柳灰点头称是。

二人行至某转角处,迎面走来一位身着筒裙的微黑男子,用王朝话问道:“两位先生,你们是不是在寻找一位王朝女子?”

…………

信度国皇宫东门,流出一顶华美小轿。

阮秀秀坐在轿中,眉头紧皱。

阿三正式向信度皇帝莫由提亲,这是她没有想到的,虽然她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莫由皇帝显然对和婆罗多国联姻有些心动。

小轿在阳光下向寺庙方向流去。

随着皇宫越来越远,寺庙越来越近,阮秀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挂起了微笑。

经过几日的接触,她有些喜欢那位草儿,虽然看到草儿和路小石在一起时,心中总会有些酸楚。

但与路小石恢复记忆和开心相比,那些酸楚太过微不足道。

临近寺庙大门,阮秀秀又皱起了眉头,听到护卫说明后,她径直下了小轿,走了过去。

大门外簇拥着一大帮军卒,正是阮秀秀遣来看护路小石的护卫,大部分笑兮兮的一幅看热闹的神色,少数几个则在耐心地解释。

军卒中间有两个王朝男人,一胖一瘦,正是杨尘和柳灰。

二人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嚷,质问军卒凭什么不准他们进寺拜佛,信度还有没有王法之类。

某军卒不经意瞟见了阮秀秀,吓得脸色大变,扑通跪拜,其他军卒见状也是赶紧向明公主见礼。

杨尘和柳灰打量着阮秀秀,又互视一眼,赞赏地点了点头,然后向阮秀秀行礼,报了身份,说是寺中有他们故人,请明公主允许入寺。

阮秀秀微微思量,道:“两位先生稍候,我且先去问问,若真是故人,自然会请两位入内。”说罢咐吩军卒好生招待二人,自己缓缓进了寺。

…………

花圃内,一把软刀和一把小剑在空中追逐。

小剑是飞鱼剑,当真如飞鱼一般,在空中穿行往返,自然洒脱。软刀速度不比飞鱼剑慢,但飞行轨迹却有些不流畅,像是才学会飞翔的小鸟。

路小石叹了一声,伸手招回软刀,道:“还是缺点什么。”

草儿将飞鱼剑插入袖中,道:“到底缺什么?”

路小石苦笑道:“我哪知道?”把软刀插回腰间,道:“先不管了,我们尽快回王朝。”

草儿有些担心,道:“你说你神念运行晦涩,身手自然大打折扣,不如等好了再走。”

路小石笑道:“我身手打了折扣,你不是好好的吗?”

草儿恍然道:“是啊。”

路小石还想说什么,但张开了嘴却没有说话,并且将目光看向了左侧的院墙。

草儿则看向了右侧,见是阮秀秀来了,便跃上前去,笑道:“秀秀,我们要走了,正好给你告个别。”

阮秀秀微微一怔,很快又微笑道:“好舍不得你们走。”看见路小石看过来,又道:“有机会的话,你们可要来……小心!”

她脸色大变,向路小石跃去。

草儿速度更快,在阮秀秀最后那句小心响起的同时,便骤然掠向路小石,飞鱼剑更是嗖地射出。

一柄长剑,正悄无声息地刺向路小石后背。

路小石感觉到了潜在的危险,但神念运行晦涩,此时软刀才被拍起,还没来得及斩出。

“铛!”

飞鱼剑和那柄长剑相撞后,向斜后方荡出十数步远,长剑则在空中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刺向路小石。

但有这么一眨眼的迟滞,路小石已然飞身而起,手中软刀嗡然作响,狠狠劈向长剑。

又是一声脆响,路小石在空中后翻落下,长剑则倒飞数丈,落入一个单衣中年男人手中。

桂树掠墙而来。

他长剑在手,脚下并没停顿,再次挺剑向路小石刺来。

草儿神念陡动,飞鱼剑从上自下急射向桂树;路小石待脚下一稳,也挺刀向桂树冲去。

两刀一剑,自不同角度相交错,瞬时划作一片白光,不时有叮铛声炸响,下方则风声霍霍,地面上的尘灰和落叶爆射而起。

阮秀秀呆在原地,几乎看不清那三人的身形,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愣是忘了唤护卫前来。

几个眨眼后,那片白光突然消失,飞旋的尘灰和落叶中,可见三道身影各站一方,正自对峙。

阮秀秀紧紧捂住了嘴。

她看清那位单衣中年男人长剑横眉,身体一动不动,草儿和路小石背对着她,双肩都在微微起伏,似乎有些吃力。

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她又听得一声轻喝,路小石三人再度化成了一片白光,卷起更多的尘灰和落叶。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一颗心更是涌到了嗓子眼。

一把柳刀凭空出现。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初神大成,初窥光明

路小石准备退开。

和置身在外的阮秀秀只能看到一片白光不同,他对眼前的处境有着最为真实、也最为准确的感受,并由此得出了一个很不甘心的结论。

他和草儿胜不了桂树。

更准确地说,是他和草儿联手,便一定胜不了桂树,而让草儿与桂树单打独斗,则至少胜负各半。

在这片刻内,他清楚草儿为了替他拦下那柄长剑,不得不放弃了好几次极有利的攻击机会。

这是一个让他不甘到沮丧的结论,但他没有任何迟疑,在长剑再次刺来的时候,不再揪着心劈刀迎上,而是将身形忽地向后飘闪。

果然,草儿的飞鱼剑不需要拦截长剑后,变得更为自然流畅,箭一样射向了长剑后的那只手臂,逼得长剑不得不回缩。

然而路小石退开了,心中却没放松,反而揪得更紧,仿佛退开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他的性命——他把自己性命退了出来。

那把凭空出现的柳刀,在他头顶上方轰然释放出骇人的声响,像闪电一样劈下来,距离他头顶不过一丈有余。

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凌厉的刀势,让路小石脑中空白一片,而眼前却突然出张了一张女人的脸,以及一片浩瀚无际的漆黑。

女人的脸依然充满着不屑,充满着挑衅,令他厌恶不已。

但似乎是他看花了眼,那并不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个男人,一个似乎很熟悉的男人。

仍然像是看花了眼,那个尚没看清是否熟悉的男人突然消失,又变回了茫茫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或许又有什么,则是一团光亮。

漆黑中似乎原本就有这么一团光亮,形状如一个年轻男子,正欲展臂飞翔。

男子飞翔起来,原来什么都有。

无边无际的漆黑中不仅有光亮,还有女人的脸,有男人的脸,相互交错变化,眼花缭乱得让人抓狂,恨不得狠狠一刀劈下,斩回到原来的清静。

原来的清静!

似乎得到了某种无形的能量,飞翔的男子突然发出炫目的亮光,像是燃烧的太阳,那片漆黑被照得通亮,男子本身也像是被千锤百炼,变得玉一般洁净,并且严实。

路小石的眼睛无比清澈,无比明亮,像是冬夜里最亮的星辰。

他还在向后飘闪的身体突然转向,手中似乎并没有任何动作,但软刀已斜斜横在胸前,刀柄在上,刀尖在下。

一道金黄光茫从软刀上射出,像是透出云层的夕阳光辉,美得炫目,又带着足以洗涤整个大地的纯净和神圣。

夕阳照,从没有散发出如此强大的威力。

那把卷起雷霆之势的柳刀在金黄光茫中弯曲、反弹,又在倒飞的过程中蹭地一声轻响,断成了两截,直接飞出了寺庙院墙。

路小石随着金黄光茫疾驰而去,手中软刀流畅地回旋,又自下而上撩出,带起一道分裂山水的气势。

“轰!”

花圃内无数的花苗树枝,混合着泥土石屑,气势磅礴地翻滚而去,将地面划出一道深近五尺的沟壑。

红色的新泥从沟壑里不断翻起,不断向前,如一条赤龙穿过花圃,穿过院墙,没入寺外那片树林,在摧倒十数棵合腰粗的大树后,悄然消失。

院墙断裂出一个数步宽的缺口,鞠敬神站在缺口外,怔怔无语。而在路小石足尖落到地面的一瞬,他突然裂开了。

鞠敬神看着并没有异样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裂为两半,鲜血肠腑喷洒而出,惨不忍睹。

桂树怪叫一声,一剑逼退草儿,迅速地掠到墙外,眨眼不见踪影。草儿则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赶紧跑到路小石身前。

阮秀秀惊呆了。

从路小石开始向后飘闪,到此时把花圃斩得七零八落,其实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看在她眼中,路小石就是主动地迎向了那把柳刀,并一气斩断了院墙,以及院墙外那个她并不知道的男人。

护卫终于听到了动静,声色俱厉地冲进了花圃,也把阮秀秀惊得回过神来,赶紧喝住护卫,急切地走到路小石身前,道:“路兄没事吧?”

路小石没事,也有事。

没事的自然是他的性命,有事的却是他的神念,在那把柳刀即将伤及到他性命的瞬间,他感觉总是缺少点什么的神念,终于严实圆满。

此时的他,才真正和老张在神仙岛的境界一样,初神大成,初窥光明。

他看着阮秀秀,笑容灿烂,道:“如果你不要我赔这花圃,也不让我修院墙,那我就没事。”

阮秀秀怔了怔,眼眶莫名湿润起来,想着这才是真正的他啊!

草儿看看路小石,又看向阮秀秀,认真问道:“你要他赔吗?要他修吗?”

阮秀秀展颜一笑,道:“当然要!”看着草儿担心的眼睛,忍不住生出调皮的心思,又道:“除非你们能够再来信度看我,否则就算此时不赔不修,也会一直欠我呢!”

草儿赶紧点头道:“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

路小石看着阮秀秀,正色道:“谢谢!”

阮秀秀眼眶又是莫名一热,赶紧回头瞧了瞧,道:“对了,外面有两个王朝男子,说是你们的故人,想要见你们。”

路小石大奇,问了那两人相貌,又被草儿证实其中一人是杨尘,立即摇头道:“故人倒是故人,而且还是诗人,但我神念刚恢复,可不能再劳神,见不得。”

阮秀秀定定看着路小石,道:“反正院墙也被你劈开了一道门,那就从那走吧,省得在门口撞见他们。”

路小石看着一片狼藉,以及鞠敬神的尸首,歉然道:“秀秀,那就麻烦你了,替我收拾一下残局。”

阮秀秀幽幽道:“替路兄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觉得麻烦。”

…………

“会不会太麻烦了?”

穆尔元雄直直看着秦政,似乎想看破面具,看到对方真正的心思。

秦政摇摇头,道:“不管有多精彩,一出戏始终是一出戏,总是不如接连看几出戏那样过瘾。”

穆尔元雄讪笑道:“军师果真能洞察人心,其实我就是想说,南庆这出戏啊,不如我预想的那样精彩,倒不是真的认为多看几出戏会麻烦。”

秦政沉默了一会儿,道:“看戏,永远不如演戏有意思。”

穆尔元雄眼睛一亮,道:“我们何时才能登台?”

秦政道:“陛下不用着急,虽然看戏没有多大意思,但在演戏之前,多看几出总不是坏事。”他看着穆尔元雄,幽幽道:“看了杜家和宋家的戏,我们也会积累一些演戏的经验。”

穆尔元雄迟疑道:“军师,我现在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参与到杜、宋两家的戏里去,不然的话,总感觉是白白浪费了机会。”

秦政道:“陛下准备走哪条道?是风凌渡,还是七里峡?又或者是茫茫东海,以及千里沼泽?”

穆尔元雄正色道:“当然是风凌渡!”

秦政道:“我相信陛下有这个能力,但我必须要提醒陛下,那样的话,我北氐至少会有数万儿郎葬身在衣冠江。”

穆尔元雄怔道:“可看了戏以后,我北氐儿郎们便不会战死吗?”

秦政道:“会!但我可以保证,到时战死的北氐儿郎,人数不出超过现在的一成。”

穆尔元雄沉默良久,道:“我听军师的。”

秦政点点头,道:“那就请陛下下旨,让大元帅在七月初七之前,再次佯调军营,最好声势比上次更大些。”

第一百七十二章 奇怪的传闻

南庆的变故,像南海上的风一样吹遍了王朝十八郡,吹进了京城。

甘德皇帝的国书,只有王朝那些站在朝堂上的少数人知道内容,而小道消息,才是普通王朝人获取真相的渠道。

据小道消息称,婆罗多国的三位皇子死于非命,竟和王朝有着莫大的关系,具体说来,则是凶手极有可能是王朝使团中的某人。

使团是由那位小郡王总领。

那位小郡王是否就是凶手,小道消息里并没有办法确认,但能够确认的是,那位小郡王真是嚣张跋扈、心狠手辣,竟然在人家皇宫大殿上杀了一位幕谋。

其杀人的原因,正是那位幕谋指认他就是杀害三位皇子的凶手。

不仅如此,在杀了幕谋之后,那位小郡王又放火烧了人家皇室祈福用的莲花寺,顺带烧毁了周围几条街,不知造成多少人流离失所。

真是丧心病狂啊。

还有更甚者,那位小郡王为了给婆罗多国造成压迫,为了彰显自己的强势,居然擅自调令镇坤营的赤乌神骑,直接兵临新里城,差点让两国开战。

当然,对于这则小道消息,几乎所有王朝人都心知肚明,其所谓的擅自调令,必然与那位奸贼有着直接的关系,至少也得到了奸贼的首肯。

正是人在做、天在看。

那位小郡王仗着和奸贼的父子关系,目空一切,肆意妄为,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连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在他火烧莲花寺时,硬是把自己给一并烧了。

虽然得到了老天的惩罚,但那位小郡王的恶行还是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隐患,比如让婆罗多国对王朝生出了强烈的不满,只是苦于目前没有展示不满的实力而已,而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却已经受到明显影响,至少在新里城的王朝商人,便比南庆之前少了许多。

普通王朝人听着这些消息,惊诧之后多是发发牢骚,顺带骂几句那个奸贼,最后再来几句幸灾乐祸便了事。

各郡的名人士子则反应激烈。

上次杭城碣山神仙会的惨案,虽然后来官宣是唐河许家二公子搞的事,但很多名人士子并不相信,毕竟唐河许家名声极佳,不太可能作出这等毫无人性的勾当,且朝廷并未治许家的罪,也是一个佐证。

那十数名死伤的名人士子家族,则还是坚持许二公子所说的话,认为惨案就是那位小郡王一手刨制,只是让许家二公子替他顶了缸。

不过朝廷已然定论,这些家族心中虽有怨,手中却没办法,只好将怒火冲着东临宋家发,宋笑天、宋祖德父子被搞得焦头烂额,成天忙于应付,更是深悔当初不该作那劳什子神仙会的东道主。

南庆发生变故后,固然有杨尘、柳灰之流继续南下游玩,但更多的名人士子则早早回到了王朝,并把变故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宋家父子得知消息后震惊而兴奋,在与那十数位死去的名人士子家族磋商后,最后的结论更显然的表明这十数大家族真的对了,神仙会惨案就是那小郡王所为。

此结论如星星之火,迅速燎燃了湖川、西蜀、南海等十二郡,各郡的名人士子联名上书各郡郡守,说是那位小郡王草菅人命,勾结氐羌人、破坏友国关系等等,其罪是罄竹难书,但既然已咎由自取的亡命莲花寺,也便不再多说。

但那位小郡王的恶行一定要有人负责,有些委婉的名人士子引经据典,说什么子不教父之过,有些直性子的则明确要求惩治那奸贼,否则天理难容,否则王朝危矣。

面对郡内这些激昂的群情,麻千竹等十二郡郡守纷纷上奏,虽然不敢擅自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各大名门望族的意思,却是一五一十地报达天听。

朝廷闻之震荡。

冉莫以及刚回京交印的闵高等武将,对镇坤营擅入婆罗多国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谴责,适当地重申神镇营应当由大都督府进行整治。

贾东风、李梨亭等文臣,则对路小石杀婆罗多国幕谋、纵火莲花寺等行为展开了口伐,并附议大都督府掌治神镇营。

至于礼部尚书周雪之、刑部尚书陶不闻,以及兵部游走许逐波等少数人,则保持了沉默。

奇怪的是,作为各种或明或暗的茅头所指的对象,晋王郑雄罕见地没有反驳辩解,一直默默地听着飘荡在大殿上的那些弹劾,那张儒雅的脸上则挂满沉重的麻木。

更奇怪的是,一向袒护晋王的虞乐皇帝郑淮,对那些弹劾之声不仅不反感,还显得很有兴趣,甚至听到要将神镇营交由大都督府整治时,还明显点了点头。

最奇怪的是,一向对朝政不闻不见的二皇子郑坚,居然顶替了郑雄的角色,首先说了一句“我相信石弟不是那样的人”,便让朝堂安静下来。

接着,郑坚又引用婆罗多国甘德皇帝的国书,证明路小石杀的那位幕谋是死有余辜,且甘德皇帝亦表示杀得好,杀得连他都要表示感谢。

再接着,这位二皇子又让礼部游走徐思华和龙羽军提朴古风前来,问了诸多问题后得出了明确的结论,即是并没有谁亲眼看到路小石放火烧了莲花寺,更没有谁亲眼看到路小石杀了三位皇子。

最最奇怪的是,经过郑坚这般看似胡闹的折腾,并不喜欢这个唯一儿子的郑淮不但没有斥责,反倒说起了骨肉亲情,念着路小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当着群臣掉了几滴眼泪。

郑雄则一扫脸上的麻木,连连感恩不止,并表示尽快查清路小石的下落,妥善处理各郡名人士子的怨怒。以及修补和婆罗多国的关系,替皇上分忧等等。

于是,一场由路小石引起、再由十二郡名人士子推动、最后由群臣实施的弹劾风暴,便在莫名其妙的亲情下、莫名其妙地弱了下去。

时去两月余,各郡名人士子的怨气没有完全息去,但朝堂之上谁也不再就着这事说事,因为北氐国又在霍青城频繁调动军队了。

有飞仙关之鉴,此次贾东风和郑雄难得地一致,早早荐举由副都督闵高回去坐阵七里峡地户谷,大都督冉莫则亲临风凌渡。

同时,二人又一致建议驻守京畿的镇艮营拔营,将其数万人马在衣冠江沿岸拉开,除了七里峡和风凌渡外,其他任何一个可以渡江的地方,哪怕是只能靠竹筏偷渡的窄僻之地,也要有相应的兵力镇守。

这日,郑雄下朝刚回到王府,老张便眼冒星星地冲进了书房,他压抑着自己的嗓音,但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颤声道:“殿下,小石活着!”

郑雄正在斟茶的手抖了一下,但神色依然镇定,道:“青颜回来了?”

老张点头道:“今日刚回来,夏夫人特令属下去了趟,说是小……郡王现在信度国…”他偷眼瞟了眼郑雄,声音弱了下去,道:“只是目前小郡王还有些小问题,就是什么事都记不得……但殿下放心,郡王他身子骨什么的都没有事!”

郑雄倚窗而坐,把白玉茶杯啜在唇边,半晌道:“人没事就好。”

老张怔了怔,笑道:“当然,人没事就好!”又犹豫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压下来?”

郑雄摇头道:“这种消息压不下来,迟早会被人知道。”

老张坚持道:“迟知道总比早知道好。”

郑雄沉思了会,道:“还是不必了,你记得不宣扬、不隐瞒这几个字就行。”说完笑了笑,话题已经离开了路小石,道:“老张,如果过阵子还有必要的话,我想让你再去一次扶桑岛。”

老张神色郑重起来,道:“属下随时待命。”

郑雄微笑道:“你不问问为什么?”

老张正色道:“去扶桑岛,自然是去找该找的人,至于为什么要去,那不是属下应该问的。”

郑雄点点头,口中话题又变了,道:“大都督和副都督都离了京,镇艮营也去了衣冠江,我不知道贾东风到底想干什么,你派人多留意一些。”

老张应下,又吱唔道:“现在外面有些传闻,说是贾东风占了上风,两位都督和镇艮营离京的事,就是殿下妥协的结果。”

郑雄轻笑一声,道:“嘴长在别人脸上,爱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我所做的事都是我份内之事,与他人无关。”

老张默然。

郑雄挑眉道:“还有传闻?”

老张点点头,道:“诬陷郡王的消息,是最先从杭城传出来的,而挑起那些名人士子不满的,也正是宋家。”

郑雄嗯了一声,起身看着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道:“宋笑天其人,虽然性格狂妄、行为粗鄙,却没有不利王朝的心思,只要宋家不变,暂时就不用管他。”说罢回头看着老张,又道:“我实在不敢分心。”

老张一怔,有些不敢相信最后这句话是从晋王口中说出,想着霍青城虽然调兵频频,但氐羌人想要过江却不容易,甚至就算能过江来,也不可能让晋王重视到不敢分心这种程度,道:“请殿下明示。”

郑雄嘴角露出笑意,道:“你探听了那么多传闻,难道就没听到朝堂上那些奇怪的传闻?”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本是同根生

夜色下的碣山,像是一只悄然潜伏的巨兽,杭城则像婴儿一样依偎在这只巨兽的臂弯里。

除了偶尔响起的打更声和若有若无的虫鸣,天地间一片清寂,仿佛整座城都已进入了梦乡。

只有夜色里那些零零星星的灯火表明,总还有那么些地方,有人没有入睡,或者无法入睡。

比如宋家。

宋笑天怒不可遏,满脸的胡须像是微风中的杂草,疾速而细微地颤动着,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书房一角。

宋祖德垂首站在那里。

他心里很明白,父亲如此震怒,不全是因为那些说是要讨个公道,实则盘算着如何从宋家海贸分出一杯羹的各大家族,也不全是因为东临郡守辜不余竟以私人身份深夜来访,替某个家族做说客。

真正的原因,是面对那些家族和辜郡守,自己表现得太过懦弱,没有展现出宋家应有的风范,让父亲失望了。

宋祖德颇感无奈。

他感兴趣的只有诗和酒,对宋家庞大的家产和生意,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过,父亲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同时他也清楚,整个宋家子弟虽然不少,但嫡出的却只有他一个,而且还是长子,有着避无可避的责任。

或许宋笑天也终于想起,被自己骂了一个时辰的儿子,是宋家将来的承继人,语气不由得缓了缓,道:“当初面对堂堂郡王,你都敢发出烈火令,今夜见着辜不余,却为何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宋祖德偷偷润了润嗓子,垂首道:“当初情况不同,又是被唐河许老二诱迫,发出烈火令并非我本意…”

“住口!”

宋笑天怒气又起,强忍片刻后终是无奈摇摇头,挥手道:“退下退下,明日一早,你亲自去郡府,把辜有余的如意算盘给我砸了!”

宋祖德不敢作声,默默退出书房。

走进夜色里,被绕过碣山飘进城来的海风拂面,他感觉清醒了许多,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自己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没有说出来。

当初向那位郡王发出烈火令,纵然不至于遭受灭门之祸,但被朝廷打压甚至拿几个人去问罪,则是难免而应该的事情,不想到头来什么事都没有。

还有且德弟弟,在飞仙关事件中做出让所有王朝人不耻的叛国勾当,朝廷虽然下了通缉之令,但后来便不了了之,甚至官府都没有派人来宋家问问情况。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因为宋家与京城某些大人物关系密切,同时家大业大影响更大,朝廷在西蜀卓家垮塌后,不敢再让一个足以影响东临稳定的大家族发生变故。

他并不这么认为。

在根本利益面前,别说一个卓家和一个宋家,就是把六大家族全部连根拔起,对朝廷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并不是说宋家就真正的没有事,而只能说明宋家其实已处在风雨笼罩中,唯风雨还没有落下来而已。

更而甚之,他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天地间仿佛有两道无形的巨大力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博弈,而他宋家不过是这两道力量之间的一枚棋子。

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宜和朝廷对立,不管那位辜郡守再如何贪婪,人家毕竟代表的朝廷。

宋祖德暗自拿定了主意,想着明日去郡府后,与辜郡守聊聊诗便是,其他的自然不提。

一念至此,他心中轻松了不少,脚步也轻快起来,向着自己的别院走去,穿过横贯湖面的廊桥后,又放慢了脚步,向着李姨娘的别院看了看。

一直以来,他都有些同情这位李姨娘,其人本是出身风尘,多受宋家上下的冷落,好容易将亲生儿子养大成人,偏偏宋且德又不争气,成了被朝廷通缉的罪人。

今夜李姨娘别院冷清依旧,但似乎又与往日有些不同,不过此时夜深,他也不便去探访,不过是皱皱眉头,便再度加快脚步,回到自己院中,又独自进了书房。

趁着夜深人静,他还须得作出两首新诗,作为明日拜望辜郡守的由头。

…………

李雪师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不过此时却是脸色苍白,眼中的惧意随着泪水滚滚流出。

宋且德一身黑衣,脖间还围着一块黑布,像是才从夜色中走出。而他身后的独臂男子,同样是一身黑衣,那块黑布却并没有抹下,仍然罩住真实面目。

“儿啊!”

李雪师哆嗦道:“那可是你大哥!”

宋且德狠狠道:“娘,您别一厢情愿了,他有把我当作弟弟吗?那老东西又把我当作儿子吗?”

李雪师道:“可你在飞仙关惹了事,他们不是帮你把事情按平了吗?”

宋且德冷笑一声,道:“如果真的按平了,我又怎么还是戴罪之身?娘,您也不想儿子就这样一辈子东躲西藏吧?”

李雪师怔了许久,待泪水完全止住,也终于冷静下来,道:“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但这样的事情,你叫娘如何做得来?”

宋且德大嘴一咧,道:“娘,我只是说与您知晓,让您心里有些准备,并不舍得让您亲自去做些什么,只是……如果可能的话,你去帮我看着那老东西,别让他四下乱走。”

李雪师道:“此时夜深,他当早已睡下。”

宋且德道:“娘,你看看你,身在宋家竟如与世隔绝,都不知道自从神仙会后,老东西每夜都要亲自巡警。”

李雪师凄楚一笑,面上仍有犹豫,道:“你们众多兄弟,你和你大哥身形相貌最像,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让你爹相信?”

宋且德道:“娘放心,儿子已有万全之策。”说罢咽了咽口水,眼睛也开始发光,道:“娘,从明天开始,儿子就让您吃香的喝辣的,让那些欺负您的贱人们统统给您跪下,让宋家上下都以您为尊。”

李雪师眼中泪光闪动,道:“儿啊,只要你能过上顺心的日子就好,娘倒是什么也不在乎。你且放心去做你的事,娘便是被你爹骂死,今夜也不会让他出门半步。”

宋且德喉头一堵,只能轻轻嗯了一声,趁着转身之际抹去泌出眼角的泪水,对卓伟道:“走吧!”说罢从李雪师房间悄然潜出,又从别院后墙掠进一片花树间。

宋家护卫众多,夜间看护也严密,但正所谓家贼难防,宋且德对护卫的巡警路线和时辰都极为熟悉,在轻易避开数次护卫后,和卓伟一道掠到了宋祖德的别院。

此时宋祖德正在书房孤灯觅诗,身体歪斜在檀木雕花椅上,一手倒提毛笔,一边端着酒杯浅啜。

不过诗词一道全靠灵感,或许某次断桥偶遇,便会有一首绵情佳作,或许一声雁啼,就能听出离人相思。

像今夜这样为了拜望辜郡守而想由头,他当然是全无灵感,砚中的墨都干了,宣纸上还是一片空白。

啜尽最后一滴酒,他恼火地将毛笔置在桌上,低吟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诗是前朝某位皇贵所作,其时他被皇兄所逼七步内作出诗来,否则便要身首两地,痛心之下脱口而出,成为流传数百年的经典之作。

宋祖德原来是恼火辜郡守逼得他连夜作诗,但吟出这两句才觉得不妥,毕竟他作不出诗也不会至死,而且和人家辜郡守也不是同根生。

“大哥!”

他正准备重新研磨,不妨身后突然响来一道不算太大但绝对算清楚的声音,本能回头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身后不知何时鬼魅般多出一个黑衣人,竟真是同根生的兄弟。

宋且德。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能回头了

宋祖德实在吃惊。

尽管来人是那个不争气又久没见面的弟弟,但在这样深的夜里,宋且德又是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身后,不由得他不吃惊。

紧接着他便更吃惊,因为宋且德竟然长剑直指,剑尖抵在他的咽喉处,冰凉而锋利的剑尖让他寒毛直竖。

“且德弟弟……”

宋祖德惊得全身无力,整个身子都反着压在檀木雕花椅上,口中喃喃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宋且德大嘴一咧,恨恨道:“这些话对你这个宋家大公子来说,不过是两句诗,可是对我来说,那就是现实的生活!”

宋祖德吃力道:“此话……何意?”

宋且德像一只愤怒的野兽,面目狰狞,又压低着嗓音,道:“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从小到大,你们哪个看我顺眼?你们哪个把我当宋家人看待?你们…”他突然住了口,双目瞪得如铜铃一般。

他手中长剑似乎自己忍不住了,突然刺入宋祖德咽喉,后者双目陡睁,嘴巴半张,咕咕几下后便全然没了动静。

“夜长梦多。”

卓伟的声音幽幽响起,将托在宋且德肘后的手掌收回,道:“他明显是在拖延时间,你何必给他多说?”

宋且德怔了半晌,突然收回长剑,看着宋祖德在喷射而出的鲜血中,一头耷拉在檀木雕花椅的靠背上,不由得全身发抖。

卓伟上前,用手指在宋祖德鼻尖探了探,似笑非笑道:“不能回头了。”

宋且德哆嗦无语。

卓伟贴近宋且德耳边,道:“无论以前我们说什么豪言壮语,都不过是理想而已,但今夜以后,这些理想可就真的会成为现实,难道你还要犹豫吗?”他慢慢退后,看着宋且德眼睛,微笑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宋家主!”

宋且德一个激灵,眼中闪过一抹狠厉,道:“卓兄说得不错,宋家必须是我的,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娘!”

卓伟道:“如果七月初七能成功,你得到的绝对不仅仅是现在的宋家,至少能和当年的许、杜两家相提并论。你想想,到了那个时候,你娘该是多么开心,她这么多年受的苦,也就统统有了回报。”

宋且德眼中冒光,上前将宋祖德衣靴脱下,又将自己一身黑衣给宋祖德换上,彼此调了个个儿。

卓伟看着宋且德,赞道:“果然是人靠衣装,宋家主好风采啊!”说罢看向门后,道:“费力把它带到这里,可别到头来,它反倒成了我们的破绽。”

宋且德看着门后放着的那桶火油,眼中生出一丝惧意,但很快便被浓浓的狠厉取代,道:“卓兄放心,它不但会烧得干干净净,还会为我们烧出一个灿烂的明天。”

卓伟微笑道:“且德,你这么说我就真放心了,我还要赶回南海杜家,不会给你们家的护卫纠缠太久,你自己控制好时机。”说罢将那桶火油拎来,道:“动手吧。”

宋且德咬咬牙,一把接过油桶,向宋祖德身上浇下,又向墙窗等处泼洒,只留了门侧一溜净地。

他将空桶劈碎,想了想又挥剑向宋祖德面上乱砍,将其砍得面目全非,最后喘着气道:“卓兄,开始吧!”

卓伟微微点头,悄然出门。

宋且德手执油灯,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片刻后听到惊呼声和打斗声响起,又渐渐远去,终是狠狠咬牙,将油灯丢到了宋祖德身上。

呼的一声,火苗迅速在宋祖德身上燃起,仅过得几个眨眼功夫,整个书房便熊熊燃烧起来。

宋且德紧紧贴在门口,脸上被烤得大汗淋漓,却顾不得伸手去抹,待终于听到外面救火的呼叫声和脚步声接近后,两眼猛地一闭,纵身扑进火焰中。

“啊——”

书房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

杜薇失魂落魄,缓行在夜色里。

新里城已远远在身后,她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随着许吾浪喝下那杯毒酒,她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回头了。

数日后只身回到杜家,她把自己关闭在闺房里,对杜下夫妇的关心和担心,不能充耳不闻,但也没有多余的话,就是一句“没事”。

直至过去月余,南庆的消息和传闻在扬城慢慢淡了下去,她才走出闺房,开始处理家事,不分昼夜。

杜下夫妇本以为女儿恢复了正常,但看到她这样没日没夜地做事,日渐清瘦,便越发地担心和焦虑,劝其多多歇息,而杜薇的回复却是做起事来,她才觉得是歇息。

杜下夫妇自然明白女儿遇到了难事,却不知道是什么难事,也没有办法替女儿解决难事,杜下更是因为种种担心和纠心,引发了旧疾,竟致病倒在床。

杜薇探望父亲,伤心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歉意,此后回去,则更加没命地做事,像是自己做得越多,父亲的病便会好得越快。

再过去月余,杜薇更瘦了,杜下的病却更重了,甚至言语不畅,更多的时候只能默默地看着杜夫人,默默地流泪。

杜薇心如刀铰,瘦比黄花。

这日未时,南海郡守龙套来访,杜薇听到通禀后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让下人把他领进了手足阁。

“杜家主清瘦了许多……”

龙套将杜薇上下打量,笑眯眯地说道:“却越发迷人了。”

杜薇冷冷道:“有事说事。”

龙套哈哈一笑,目光在杜薇胸前溜了一圈,道:“南庆的所有事情,丞相都知道了,特令属下来问一问,杜家主怎么就擅自回来了?”

杜薇柳眉一竖,道:“该我做的我都做了,怎么就不能回来?”

龙套双手往下一按,似笑非笑道:“杜家主别急,丞相只是问问而已,既然杜家主这样说,那我就这样回丞相?”

杜薇强忍心中火气,道:“今日繁忙,就不留龙郡守了,送客!”

龙套一怔,阴声道:“杜家主,你可要想好了,杜家在南海郡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但从天上看下来,也不过小小一家罢了。”说罢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杜薇嘴唇哆嗦,眼睛瞬时变得晶莹迷蒙起来,无力地坐回椅中。

夜幕降临。

手足阁内没有掌灯,杜薇就静静地坐在漆黑里,直到夜几央,才缓缓回到自己闺房。

刚刚掩上房门,她忽听到一道微弱而清晰的异响,怔了片刻后,便又出门而去,在南院墙某处静静站了片刻,然后引着一道掠墙而入的黑影,去了另一处平素不住人的空楼。

来人是卓伟。

杜薇皱眉道:“你不该来。”

卓伟道:“你在新里城不辞而别,有些话还没来得及给你说,我不来不行。”

杜薇冷冷道:“什么话?”

卓伟沉默了一会,道:“我卓家一直在和北氐国合作。”

杜薇惊道:“那西羌国又是怎么回事?”

卓伟道:“那只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目的就是让西羌和王朝两败俱伤,现在已经做到了。”

杜薇怔了半晌,道:“你找我的意思是?”

卓伟道:“我希望再和你合作,是真正的合作。”

杜薇道:“不行!我杜家和你们卓家不一样,上次蚀笑散的事,差点让我杜家受到灭门之灾,我悔不当初,又怎么会重蹈覆辙!”

卓伟道:“杜家和卓家,不一样的就是多了一张手足阁的牌匾,还是一张数百年前的牌匾,那有什么用?”他看着黑暗中的杜薇,微笑道:“正因为有了蚀笑散的事,你们杜家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杜家,你真的甘心?”

杜薇微微迟疑,道:“父亲以那张牌匾为荣,绝对不会同意!”

卓伟道:“现在你是家主。”

杜薇沉默半晌,道:“还是不行!今夜你先在这里住下,等歇息好了就走吧。”说罢也不顾卓伟反应,径自离去。

回到闺房,她坐在床上并未歇息,脑中不断响着卓伟的话,又不断出冒丞相府里那具令人作呕的干瘦躯体,以及龙套、桂树等人看她的眼神和言语中的胁迫,一时间思绪散涣,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天亮。

略略梳洗后,她勉强吃了些餐食,便又来到手足阁,继续处理昨日未完之事,不想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下人又通禀龙郡守来访。

杜薇眼中闪出一丝怒火,但很快便消熄下去,让下人将龙套领来。

龙套的目光比昨日更为放肆,语气也更为轻浮,道:“杜家主这是怎么了,竟有些慵倦之态?可话说回来,换作他人,自然是叫慵倦,放在杜家主身上,却更有一番销魂蚀骨的风韵,令人神往啊!”

杜薇微微一笑,道:“龙郡守,今日又有何指教?”

龙套笑眯眯地走近,道:“杜家主可想好了,真要我将昨日你说的话回报给丞相?”

杜薇嫣然一笑,道:“龙郡守说笑了,昨日我身体不适,言语不周,还望您多多包涵。”

龙套似乎预料到杜薇会有这样反应,眼光在她身上放肆浏览,轻叹道:“杜家主好白,好香啊!”

杜薇笑容僵硬。

龙套伸手抚在杜薇腕上,啧啧叹道:“滑若凝脂,吹弹即破……”

杜薇猛地一扬臂,将龙套的手甩开,面色沉如水,道:“龙郡守,我白不白、香不香,似乎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龙套哈哈大笑,道:“杜家主此言差矣,我为丞相办事多年,也承蒙丞相多次赏赐,否则杜家主白不白、香不香,我又怎么知道?”

杜薇脑中嗡然一声,呆在原地。

龙套再度伸出手来,在杜薇手臂上轻轻抚摸,道:“杜家主,今日我在郡府设下夜宴,请你务必赏光。”说罢在杜薇手臂上重重一捏,哈哈大笑而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宋家的火

时间可以冲洗岁月的痕迹,更能冲洗宋家大公子遇刺的消息。

时至六月下旬,杭城内已经没有议论宋家遭仇人纵火报复的声音,街坊们偶尔闲谈中,则均已肯定事情的真相是那些死在神仙会上的名人士子的家族,放火烧了宋大公子的书房。

不仅是杭城内的街坊们这样认为,宋家家主宋笑天同样这样认为。与街坊们想的略有不同,宋笑天除了相信是那些家族的报复,还怀疑宋家有内鬼,才最终让儿子的脸被烧成那样。

而这个内鬼,则是他的小妾李雪师。

毕竟事情太过巧合,常年不见面的李雪师,那夜发疯似的跑进他的卧房,说些什么当年的旧事,同时那边宋祖德的别院便着了火。

不过怀疑归怀疑,他一直没动李雪师。倒不是他念着夫妻之情,而是想等宋祖德伤好之后,再亲自审过那个贱人。

而到了七月初二,宋笑天终于如愿以偿,宋祖德在其妻吴氏的陪同下,来向他请安了。

宋笑天看着蒙着面纱、包着头巾的儿子,心中既痛且愧,后悔那夜不该骂得那样狠,转而对李雪师更为愤怒,暗自发誓要为儿子讨个公道,不管动用什么刑具,也要那贱人说出幕后真凶。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让他充满愧疚的儿子已经不是长子宋祖德,而是庶子宋且德。

宋且德的伤其实早已痊愈,只是今日才报给宋笑天知晓。能够成功做到这一点,则少不了吴氏的帮衬。

相知莫如夫妻,吴氏最先发现丈夫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最为不同的却是羞与人说的原因,即是其伤刚愈便强与她行床笫之事,且较以前尤为雄悍,每每都像是想要生生吃了她。

这个不同让吴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那么丈夫的其他不同,自然被她想到是因为被火烧伤所致,不管是声音还是眼神,甚至是某些难以启齿的部位。

丈夫满足了自己,自己当然也要满足丈夫,况且丈夫要求迟些向父亲说明伤势,不过是不想被父亲逼着去干些不想干的俗事。

她很理解。

作为父亲,宋笑天其实也发现儿子的不同,因为宋且德眉间的精气不能收敛,忘形境界就逃不过他的眼力,而他则清楚宋祖德向来喜诗酒,身手不过是堪堪化气境而已。

当然宋且德解释得清楚,是那夜遭遇两名刺客时意外破境,否则不但不能杀死其中一名刺客,自己也就不仅仅是被烧伤,而必然是身首异处。

宋笑天本就没有怀疑,加上吴氏的帮衬,就更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儿子,已经不是眼前这个儿子。

“祖儿啊。”

宋笑天让宋且德坐在自己身侧,柔声道:“你受了如此大难,爹不可能放任凶手不管,今日就为你作主。”

宋且德惊讶道:“今日?”又察觉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再道:“父亲威武,竟已将凶手擒获?”

宋笑天见宋且德反应举止较以往少了些从容洒脱,则想当然地认为是受伤所致,更是心痛而愤怒,喝令左右护卫道:“把那贱人给我带上来!”

宋且德心中狐疑,又不敢多问,不多时却见护卫将李雪师带来,不禁大惊。

自那夜纵火受伤到今日,他都没机会去见李雪师,后者基于身份探望过一次,也只能在卧房外表示一下心意,并没有相谈的机会,不想今日再见,竟是这样的场景,赶紧道:“爹,这是……李姨娘啊!”

宋笑天冷哼一声,看着李雪师,道:“你听听,祖儿到此时还叫你一声姨娘,你听在耳中,心中可有愧?”

李雪师先看着宋且德微微点头,又才看向宋笑天,道:“家主,祖儿向来知礼,姨娘并没有少叫,但要说愧字却是没有,毕竟我本来就是他姨娘。”

宋笑天怒道:“你好意思自当姨娘?把祖儿害成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姨娘能做出这样的好事?”

李雪师正色道:“家主,祖儿受伤那夜,我可是在你房中,怎么说是我害了祖儿?”

宋笑天大手一挥,道:“我没心思听你胡扯,你直接说你到底勾结了谁,那两名刺客又是谁派来的?”

李雪师道:“家主无凭无据,怎地指责我勾结外人害了祖儿?如此让雪师心寒,更为不服!”

宋笑天啐道:“你生的那孽子就是证据,他能丧心病狂地勾结氐羌人,你是生出他的亲娘,勾结外人有什么不可能?”

李雪师颤道:“家主怎可这样说?不说我自己扪心无愧,便是且儿,他纵有万般不是,那也是你的儿子,是宋家的子弟!”

宋笑天怒道:“我没有那样的儿子,宋家更没那样的子弟!别说他现在多半死在外面,就算命大没死,若是敢站在我面前,我也要一巴掌拍死他!”

李雪师凄然一笑,道:“既然家主这样绝情,我也无话可说,但没做过的事情我断然不会承认。”

宋笑天怒极而笑,道:“贱人好胆,竟然如此嘴硬,那就怨不得我了。”说罢侧头喝道:“动刑!”

两名护卫应声而上,手里拿着铁签竹刺。

宋且德听着宋、李二人对话,心中早起怒滔,而忌于宋笑天的身手并不弱于他,以及堂内一众护卫,只能强忍下来,双手则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了木椅扶手。

此时见护卫手中的铁签竹刺,想着它们就要刺进亲娘的指甲缝,他不由得全身颤抖,手中力道微微一泄,便将木椅扶手咔嚓捏碎。

宋笑天见着宋且德的异状,却认为儿子是因李雪师狡辩而震怒,赶紧道:“祖儿莫急,待这贱人说出真凶,爹便替你去讨公道,你莫要气坏了身子。”

宋且德心思急转,起身向宋笑天作揖,道:“爹,孩儿此时气愤难忍,真想一剑斩了这个贱人,但那样便查不出她背后的真凶,倒不如午食过后再审,也等孩儿平息一下。”

宋笑天迟疑道:“我已容她多日,再容她半日也无妨,只是有没有这个必要?或者你先回去歇着,我审了便是?”

宋且德再次作揖,道:“请父亲明鉴,孩儿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全都是这贱人所害,我定要亲自参审!”

宋笑天点点头,道:“那就听祖儿的。”又令护卫将李雪师带回别院,严加看管。

宋且德道:“谢父亲成全,孩儿中午定要陪父亲好好喝上一杯。”

宋笑天哈哈大笑,道:“我儿果然是东临名士,这伤才刚好些,便又念着那黄汤。也罢也罢,你我二人也有许久没有共饮,今日便好好饮上一番。”

时至午时,宋笑天果然只与宋且德单独进食,二人以即将查获真凶为下酒菜,喝得尽兴非常。

即毕,宋且德言道忍不住要亲审李雪师,但最好到她别院去审,且只要他父子二人在场,理由则是熟悉的环境和人,容易让李雪师心里放松,不再负隅顽抗。

宋笑天生性豪放,又喝得兴奋,也不多想,便传令下去,一众护卫谁也不准入,自己和宋且德晃晃悠悠进了李雪里别院。

似乎正如宋且德分析那样,李雪师见着二人前来,竟似上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亲自设座煮茶,神态轻松。

宋笑天一看李雪师这幅没事儿人的样子,便怒气又起,正想发作时,却见宋且德对他使眼色,便强忍下来。

他端着茶杯歪斜在椅中,看着宋且德笑吟吟地喝着茶,和李雪师闲谈,突然又话锋陡转,劝李雪师说出谁是背后主使,她也可少受些罪。

不想李雪师微微一笑,并不领宋且德的好意。

宋笑天再也忍不住,霍地站起身来,准备喝人进来用刑,不料宋且德比他还要怒,竟是拔剑起身,向着李雪师便砍去。

宋笑天虽怒,却也知道李雪师的重要性,若是真死了,那背后的真凶就再难查获,赶紧跨步过去,伸手欲拦。

不料宋且德手中长剑在空中忽然转向,竟他向着脖颈劈下。

宋笑天亦是忘形境身手,若是平时,纵然长剑突变而来,按理也能险避开去,但此时他完全没有预想,酒又喝得过量,反应自然比平时慢了半拍。

半拍的时间极短,但对宋且德早有预谋又竭尽全力的一剑来说,则已足够。

宋笑天身形堪堪后退半步,长剑前的剑气末稍便扫中他的脖颈,顿时血喷如雨,一头栽倒在地。

倒地之后,他自然呼不出声,但还没完全绝气,四肢不停抽搐,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全是迷糊的绝望。

宋且德并没再留给他时间,魔怔似的挥着长剑向其身上乱砍,直砍成一团血肉,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浊气。

李雪师目睹这一幕,吓得脸色惨白,但还是比宋且德先回过神来,哆嗦着将后者扶起,不知说什么,半晌道:“且儿你记住,他是娘杀的,和你无关!”

宋且德渐渐平息,摇头道:“娘放心,我早想好了,还是像上次那样,一把火烧了了事。”

李雪师怔了怔,道:“上次是真有刺客,也就有说辞,这次就你我二人,怎么能一烧了事?”

宋且德狠狠道:“老东西既然死了,我就是宋家家主,难道还有人敢怀疑我说的话?”

李雪师苦笑一声,道:“虽然你有大公子的身份,可宋家上下那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姨娘、兄弟,家主死得蹊跷,难免他们会不服。”

宋且德怔道:“那怎么办?”

李雪师默然无语,转身取来茶水,替宋且德将脸上、手上的血迹拭去,又将其血渍斑斑的外衫脱下,然后看着宋且德,眼中全是慈爱,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先回去,让家主继续审我。”说完忽然一笑,道:“然后才会起火。”

宋且德呆了半晌,明白李雪师的意思,急道:“娘,您这样做,叫儿子一辈子都不能心安,我绝不同意。”

李雪师轻轻摇头,道:“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丈夫,无论我怎么做,也会一辈子难安。且儿,你若真是为娘好,就不该看着娘一辈子都活在难安里,那样的话,娘真的是生不如死。”

宋且德双眼迷蒙,扑通跪下,哽咽道:“娘!是孩儿对不起您!”

李雪师轻轻抚着宋且德头顶,微笑道:“娘啊,就是一个风尘女子,没有什么念想,就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好好的。”微微一顿,语气变得十分坚定,道:“去吧!”

宋且德默然半晌,又突然冲着李雪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走出别院,在门口又警告护卫,没有他和家主的命令,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准擅入。

一众护卫本来就得到宋笑天不准进院的严令,此时见大公子一脸阴沉,甚至气得连外衫都脱了,自然想到一定是院内审理不顺,赶紧应下,个个正经严肃,连偷偷说笑都不敢了。

宋且德回到自己别院,吴氐见其衣衫不整,脸色不善,赶紧取来衣衫侍候,结果被宋且德粗暴地压在地上,又狠狠生吃了一回。

吴氏羞涩而满足,确定没有下人撞见才暗松口气,当下不敢再耽误,匆匆给宋且德穿衣整理。

刚刚收拾妥当,外面下人便慌张报来,说是李姨娘院中火起,好像家主也在其中云云。

宋且德呆若木鸡,在吴氐提醒下回过神来,一边匆匆奔向李雪师别院,一边下令全力救火。

宋家护卫众多,无奈李雪师别院的火势太大,直到夜里子时才完全扑灭,并从废墟中刨出两具焦尸。

宋家上下哀嚎一片。

至天亮,管家向宋且德报来,说是经推算测定,七月初五就是出殡的黄道吉日,给老家主守灵的时候便安排为三天。

宋且德沉默良久,道:“父亲身遭不测,我痛心之至,想要多为他守灵两日,待七月初七再出殡。”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杜家的泪

“啪!”

一张硕大的黄梨木案几被杜薇一掌拍成碎渣,一名探头询问的侍女也被她骂得赶紧缩了回去。

她胸口不停起伏,眼睛瞪如圆铃,泪水如泉涌出,同时紧紧咬着嘴唇,不让喉间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她的身体渐渐平静,眼睛也虚了起来,再没有泪水流出,只散发着寒冷凌厉的杀意。

她快步走出手足阁,喝退所有侍女下人,独自来到卓伟藏身的空楼。

卓伟并没离去,正盘坐在地上调息,听见脚步声后睁开眼来,微笑道:“看来你改变主意了。”

杜薇负手而立,冷冷道:“我想知道,具体怎么做?”

卓伟起身,踱上前来,道:“七月初七,北氐大军便要强渡衣冠江,直逼京城。”

杜薇冷哼道:“他们当风陵渡的镇乾营和镇兑营是摆设吗?当初西羌国大破飞仙关,那么好的机会他们都不敢渡江南下,此时又凭什么?”

卓伟微微一笑,道:“此次的机会未必就不如那次,准确地来说,是有了那次的铺垫之后,此次的机会更好了。”

杜薇挑眉道:“此话何意?”

卓伟道:“那次最多是两面夹击,此次却是三面围攻。在北氏大军渡江的同时,东临宋家由杭城出骑龙关,攻击京城东南,南海杜家由扬城出岭南关,北上袭击京城西南。”

他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已看到三军同进的壮观画面,缓缓道:“北氏大军渡江,王朝所有注意力都在衣冠江上,骑龙关和岭南关到京城一带的广袤之地,都没有神镇营驻守,杜宋两家护卫如入无人之间,必能以雷霆之势直捣京城。”

杜薇想了想,摇头道:“痴人说梦。”

卓伟微笑道:“或许我是痴人,但北底军师秦政绝对不是痴人,他既然这样安排,那就有他的道理。”

他看着杜薇,道:“王朝八大神镇营分散各处,京畿内的镇艮营又调到衣冠江沿岸,京城不但空虚,附近也没有援军。杜宋两家护卫虽仅两万有余,但个个都是化气境以上的身手,足以当十万大军!”

杜薇轻笑一声,道:“你忘了,京城内还有五万龙羽军,他们的身手应当在杜宋两家护卫之上。”

卓伟又是一笑,道:“晋王府护卫鞠敬神都是军师的人,你还担心龙羽军里没有我们的朋友?”

杜薇怔道:“是谁?”

卓伟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相信绝对有人,否则军师不会如此安排,北氐大军也不会冒然渡江。”

杜薇沉思不语。

卓伟看着杜薇,轻声道:“薇儿,你我自幼相识,我更是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看待,实在不忍心看着你现在这样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也知道你遇到了些难事,我心里当真难受得紧,尤其是看到桂叔和鞠敬神他们那样和你讲话,我真想替你出头!”

见杜薇有些动容,他又道:“可我到底是什么也没做,就因为我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你既然已经忍了这么多的‘小’,现在这个‘大’来了,为什么还要犹豫?”

杜薇微微一怔,眼前又出现龙套那猥琐的嘴脸,再想到京城那条长满银杏树的小巷子,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咬牙道:“卓兄,我要杀了龙套!”

卓伟皱眉道:“南海郡的龙郡守?”

杜薇眼中精光闪现,道:“他让我今夜赴宴,那我就让明年的今天成为他的忌日。”

卓伟沉思半晌,道:“卑鄙小人,不理会他便是!今日已是七月初四,他也猖狂不了几天,何必多此一举?”

杜薇不语,胸口起伏不定。

卓伟灿然一笑,道:“薇儿,事不宜迟!只要大事一成,别说区区龙套,便是贾东风,也是任由你处置。”

杜薇沉默片刻,然后深深吸口气,眼中的精光慢慢隐去,道:“卓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说服我父亲,你可有良策?”

卓伟想了想,道:“你安排一下,今夜我陪你去见杜叔,一起说服他。”

…………

夜里亥时,杜薇进了杜下卧房,卓伟则身着杜家护卫服饰,默默在站在床侧。

杜夫人正示意杜薇不要出声,不想杜下自己睁开了眼,弱声道:“薇儿,可有急事?”

杜薇侧坐在床边,看着杜下面色枯槁、气息虚弱,眼眶一红便流下泪来,道:“爹,薇儿本不该打扰您休息,但兹事体大,不给您商量,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杜夫人有些紧张,道:“薇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杜薇拭去眼泪,看了看杜夫人,又看向杜下,最后垂头道:“薇儿不孝,让杜家陷入绝境,今夜前来见爹娘,就是想听听爹娘的意见,如何才能让我杜家走出绝境。”

杜夫人忡然色变,道:“薇儿你说什么?杜家不还好好的吗?”

杜下则面色郑重,让杜夫人扶他坐起,道:“薇儿,你从头说来。”

杜薇沉默半晌,将当初桂树来拜望她的目的,以及后来她同意借蚀笑散一事说出。

杜下夫妇面面相觑,杜夫人忍不住嗔道:“薇儿你好糊涂!”又猛然一惊,道:“那岂不是说,飞仙关被破、邛州城被屠,都有我杜家的罪孽?”

杜薇默默点头。

杜下闻之色变,嘴角哆嗦,手指着杜薇,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一通猛咳。杜夫人顾不上责怪杜薇,赶紧抚着杜下胸口,不停劝慰。

半晌,杜下缓过气来,道:“薇儿,我杜家忠于王朝数百年,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你既为家主,便当向朝廷请罪,而不该想着如何开脱!”

杜薇抽泣无语。

杜夫人迟疑道:“如果请罪,只怕这罪足以让我杜家遭受灭顶之灾……”

杜下怒道:“就算灭顶之灾,就算我杜家渡不过这番劫数,至少我死后还有脸见列祖列宗,如果此时还想隐瞒开脱……”

“来不及了。”

床侧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杜下的震怒。杜下夫妇惊诧看去,见那名护卫上前来,说道:“侄儿卓伟,拜见叔叔婶婶。”

杜夫人惊道:“你不是西蜀……”

杜下拦住杜夫人,沉声道:“什么来不及了?”

卓伟看了看杜薇,说出在婆罗多国的诸多事情,除了没有杜薇让许吾浪喝下毒酒的细节,其他诸如和阿三串谋杀了三位皇子、嫁祸并设计火烧路小石等等,则是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杜夫人当场呆若木鸡,杜下也听得瞪目结舌,又突然用右手紧紧扶住胸口,然后一声闷吭,嘴角泌出一丝鲜血。

杜薇大惊,同时和杜夫人俯下身子,想看杜下情况究竟,却被杜下震怒喝退。

杜夫人看着男人神色痛苦,自己更是心痛不已,责道:“薇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做出这些事来!”

杜下喘着粗气,嘴角不断泌出鲜血,眼睛直直盯着杜薇,半晌憋出几字,道:“为……什……么?”

“为什么?”

杜薇见父亲吐血,心痛不已,又见他这样质问自己,忍不住眼泪如雨般流出,嘴巴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大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们想要知道,就去问贾东风那个畜生!”

杜下夫妇惊愕无语。

杜薇早憋在心里难与人说的话,此时终于像决堤一样宣泄而出:“西羌战事结束后,我本欲和爹娘坦白蚀笑散之事,不想贾东风让我进京,说是能救我杜家…”

她眼泪狂涌,眼神却空洞若无,道:“可我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办法来救杜家,更没想到他会趁机侮辱了我,再用杜家的安危和我的清白来胁迫我,替他做事……”

说罢她又是一阵痛嚎,慢慢蹲在地上,摇头道:“他就是个畜生,竟然还想把我当礼物一样送给替他卖命的人!”说完看向杜下,绝望道:“爹,你说我是为什么?又能为什么?”

杜夫人泪流满面,杜下浑身颤抖。

杜薇像是使完了最后一丝力气,萎坐于地,喃喃道:“王朝容不得杜家,杜家又何必留在王朝?”

杜下怔了怔,轻声道:“薇儿,你想怎么做?”

杜薇默默流着眼泪,半晌说道:“反了!”

这两个字很轻,轻得让卧房内更显惊雷过后的寂静。

“哈哈哈!”

良久,寂静中突然响起杜下的狂笑声,紧接着见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一萎便没了动静。

杜夫人和杜薇沿还没反应过来,卓伟已跨步上前,紧搂着杜下,急道:“杜叔,你可还好?”说话的同时,他搂着杜下脖子的独臂微微一震,一道内气穿透后者的扶突穴,让其中本就微弱的气息彻底断灭。

杜夫人是普通人,自然看不出如此细微的变化。杜薇早有些恍惚,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待二人反应过来,惊呼着上前扶住杜下时,杜下已彻底气绝。

杜薇惊恐地看着杜下身上和床上的血迹,又颤微微地伸手到杜下鼻尖一探,顿时凄惨而嚎,痛不欲生。

杜夫人脸色惨白,从卓伟手中搂过杜下,轻轻扶去后者嘴角的血渍,脸色竟慢慢开始转红,半晌忽然微笑道:“等我。”

杜薇正自伤心痛哭,浑然没注意杜夫人的神色,耳中恍惚听到“等我”两个字,怔了一下才大惊道:“娘!你可别……”

然而为时已晚,一向情深的杜夫人竟咬舌身亡,随夫君杜下一道辞世。

卧房内的哭声和眼泪,迅速漫遍了整个杜家,从管家、护卫到侍女、小厮都忙碌起来,至天晓亮后,偌大的杜家便浸泡在一片白檐银树之中。

哀泣声悠,丧乐鼓急。

一身素缟的杜薇喝退所有侍女,默默守在杜下夫妇的灵堂,面色凄楚,眼中却已流不出泪来。

卓伟也是一身素缟,站在杜薇身侧,轻声道:“薇儿节哀,你若想叔叔婶婶泉下瞑目,便要保全杜家。”

杜薇默然不语。

巳时初刻,管家报来,说是今日初五虽是下葬吉日,但显然仓促不及,只能等到五日后的下一个吉日。

杜薇沉默片刻,道:“爹娘一辈子恩爱,我想让他们早些同穴,今日自然不及,却也不能再等五日。”

她转过身来,寒声道:“就定在后日,七月初七,出殡。”

第一百七十七章 相逢相见,七月初七

衣冠江奔腾八千里,沿岸能渡江的地方不算少,但真正适合大规模渡江及作战的地方,只有风陵渡一处。

夕阳洒下金黄的光晖,风陵渡外的十里江面波光粼粼,像是铺满了金叶子,美不胜收。

在军营和渡口前方的沿江河滩上,缓缓行着三骑。为首的便是大都督冉莫,其后则是镇乾神将陈年事,以及镇兑神将宋九命。

三骑行出百余丈,冉莫勒住赤乌马,马鞭遥指江对面,道:“二位神将说说,霍青城搞出这样动静,难道是真的想开战?”

宋九命虽被陈年事取了个“宋猫”的绰号,但外形魁梧、作风狠厉,全然没没有一点猫的痕迹,闻言后不屑道:“大都督来风陵渡不久,难免有所不知,穆尔元仞不过又是佯动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陈年事给宋九命取了绰号,当然也被对方还了一个“陈年醋”的雅称,听着宋九命这样说,不禁皱起了眉头,道:“宋猫,大都督岂能不知穆尔元仞是佯动?此时不过是考考你我,你还真以为全天下就数你能?”

宋九命故作委屈,道:“大都督在问,我当然要答,难道装作没听见?”

陈年事则正色道:“答自然要答,但你要注意语气!你应该说‘禀大都督,据属下探查,霍青城虽然调兵频频,但江口的战船却没有大规模集结,想来应该不会真的开战’。”

冉莫微微一笑,侧首看着二人,道:“二位神将不必如此,勿需讳言,我确实不喜晋王。而具体说来,我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人,而是不喜欢他做的事。”

陈年事像是没听见,神色无异;宋九命则哼了一声,扭头看向江面。

冉莫并不在意两位神将的反应,继续道:“就拿西羌国来说,此次一战不过月余,便将穆尔元成彻底灭了,可晋王却执意不肯与它开战,导致它侵占我甘凉这么多年,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

不等宋、陈二人开口,他又道:“别给我说这是为了制衡北氐,现在没有西羌,难道王朝便要被北氐碾压?”

宋九命不满之溢于言表,皱眉道:“大都督此言差矣,殿下做事自然有殿下的深意,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况且现在灭西羌和十多年前灭西羌,情况自然不同……”

陈年事伸手打断宋九命,看着冉莫说道:“大都督,我和宋猫自十五岁便追随殿下,其他的我们不敢保证,但至少可保证殿下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

冉莫再侧过头着二人,平静道:“方才我说了,我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人,原因就是他做的事虽然难以理喻,甚至有些荒谬,但从这些事情中,我暂时还没看出他的私心。”

宋九命还欲辩解,但陈年事知道冉莫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抢先道:“大都督,明日是七月初七,可否给将士们加餐肉糜?”

冉莫微微一笑,道:“把我那份给将士们分了。”

…………

七月初七,在王朝民间被称为鹊桥会,是个相逢相见的喜庆日子。

但对于杭城来说,今年的鹊桥会不可能有半点喜庆的痕迹,因为这是宋家老家主宋笑天出殡的日子。

宋家的丧事,也可以说就是杭城的丧事。

与宋家有往来的大小商贾自然不必多说,值此时机必然要送老家主最后一程,给新家主留下有情有义的印象。与宋家没有直接关联的寻常街坊,则被满城的肃穆压抑到不敢声张。

然而无论是商贾旧客,还是街坊路人,并没有谁会知道,在宋笑天出殡前,宋家内部却有了纷争。

起因是宋且德提议将宋笑天和李雪师合葬。

宋夫人和一众姨娘、兄弟,首先表达了强烈的异议,其中一位年长的庶兄更是拦着李雪师棺椁,要宋且德将那贱人抛尸。

宋家好些个资深供奉和管家虽然不如夫人少主那样反应激烈,但对此也颇有疑虑,毕竟宋笑天身死之日正在审问李雪师,并曾亲口说李雪师就是致大公子受伤的内鬼。

宋且德一直默默听着,最后提了两个问题:

一是他作为受害人,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李姨娘,更没有怪罪过李姨娘,那么在场各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谁又有资格和理由去替他怀疑李姨娘?去替他鸣不平?

二是老家主虽然亲审李姨娘,但后者是不是内鬼却并没有得到最终确认,更没有被老家主休出宋家,那李姨娘还算不算是老家主的侍妾?

听到这两个问题后,众人皆默然,唯那位年长的庶兄不依不饶,宋且德沉着脸说了一句——人死为大,李姨娘已经和老家为共葬火海,此后再土葬一穴,实在无甚区别。

那位庶兄愤然辩解,说是二人同死火海只是死因,落土入穴才是葬仪,性质完全不一样,不可混谈。

没有人看得清宋且德面纱下的神情,但都看到他一直静静听着,等到那位庶兄说得口干了,才寒声说了一句此事已定,不再争议。

不想那位庶兄更为愤概,不仅没闭嘴,甚至还指着宋且德鼻子大骂,说他不体会父亲一片苦心,把仇人和父亲合葬,更是想让父亲死后都不得安生等等。

宋且德再没说话,却是手起剑落,将那位庶兄当场毙于灵堂。

此举令众人莫不骇然,又有人这才惊觉想起,大公子已经不是大公子了,而是宋家的家主。

一众供奉和护卫率先附拥宋且德,遣责那位庶兄目无家主,依宋家家法当诛。其余夫人兄弟则吓得面色惨白,再无人敢异议。

宋夫人颤微微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宋且德对李姨娘孝心可嘉,同意其与老家主合葬,纷争到此才结束,继而出殡。

宋家上下和自愿送葬的商贾街坊,足有一万五千有余,浩浩荡荡地出了杭城,将宋笑天和李雪师合葬于宋家祖地。

既毕,宋且德答谢了各位街坊商贾,又让宋家家眷、侍女小厮等回杭城,余下八千余精壮护卫,向骑龙关而去。

途中,宋且德相断和几位供奉密谈,道出此番出骑龙关的真实目的。其时他也比较忐忑,不知道供奉会有甚反应,只是暗下狠心,如果有不听号令者,便立刻杀之。

其实这是他在宋家一直不得意的认识误区,一众供奉和护卫都是终身侍忠宋家,和家奴并无不同,在他们心中,不说东临郡守,便是皇帝的命令,都没有宋家家主的话好使。

几名供奉在最初的惊诧后,很快就表现得兴奋起来,毕竟这是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干成了自然荣华富贵,干不成则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宋且德意外又欣喜,率着八千护卫行走如风,在太阳偏西的时候,便赶到了骑龙关前。

同是七月初七,扬城的状况氛围和杭城相差无几,几乎举城挂白幡,哀泣声贯穿大街小巷。

杜薇早就做了杜家家主,已经树立起了威信,加上杜家就她一个女儿,并无其他兄弟姐妹,也就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根据卓伟建议,她对那些自发送葬的街坊商贾,提前就谢过并婉拒,对家中侍女下人则早早交待,待家主和夫人落葬后就自行回城,不得在外耽误片刻。

和宋且德一样,杜薇自己并未回城,而是亲率护卫一万二千余,向着北方的岭南关而去。

和宋且德不一样,她不需要给那些供奉以及护卫统领解释,整个杜家护卫就能听她统一号令。

山有清风,世有伶人。

杜薇一身素缟,单调中更见冷艳,走在蜿蜒不见尾的队列前端,像是粗枝上挂着的一朵小花,弱而生怜。

山路渐陡,岭南关渐近。

卓伟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杜薇眼中的神色却越来越复杂,不知是不是觉得之前太过顺利的原因,此时她突然有些忐忑,忍不住向岭南关眺去。

夕阳西下,岭南关在望。

第一百七十八章 山风吹来

王朝境内有许多关隘,岭南关便是其中之一,但和飞仙关、风陵渡、祝桥镇这些边关不同,境内的关隘并没有军卒镇守,只是郡与郡的分界地标。

出了岭南关,也就正式走出南海郡的地界。

一眺之下,杜薇心中的忐忑无比强烈,下意识地举手示意,让身后万余护卫停下脚步,然后再次看向了岭南关。

夕阳下的岭南关,泛起微黄的沧桑。

这种沧桑并不是来自美好而迟暮的夕阳,更不是来自关楼上那些斑驳的青砖,而是来自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并不如何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小,纵然是站在关楼上,都只能从墙垛后露出小半个身子。但随着这道身影的出现,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关楼,仿佛瞬息间又逆回了千年。

最重要的是,那道身影并不是一直站在那里,甚至杜薇前一眼远眺时,关楼上都空无一人,而后一眼看去,那道身影便凭空出现在那里,极为诡异。

杜薇脸色变得惨白,但并不是因为这道身影出现得诡异,而是她认出了这道身影——或许认出并不准确,而是她感觉出这道身影是谁。

杜家老祖宗。

对于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老祖宗,杜薇一直不在意,甚至有时候还有些嫌烦,但此时此地,她心里却莫名有一种来自血亲的沉重。

她很清楚,老祖宗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

卓伟也看到那道身影,心中顿时生起一种说不清意味的不安,再看看杜薇的神色,迟疑道:“此人和你杜家有关?”

杜薇没有回答,而是喃喃道:“她不想我们出关。”

卓伟再看向岭南关,虚眼凝视半晌,像是在对杜薇说,又像是在对他自己说,道:“事已至此,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我们,我们也不应该被任何人阻止。”

杜薇默然无语。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隐隐觉得卓伟所说的阻止和被阻止,其实并不取决于她,或者卓伟,又或者她和卓伟以及身后的一万二千杜家护卫。

周围数名资深供奉也认出了老祖宗,个个面色陡变,窃窃私语。后面不知所由的护卫,则悄悄向前打听。

队伍中由此出现一阵不大的骚动。

卓伟心中一凛,情知不能让态势继续下去,当机立断道:“薇儿,那老妇是谁并不重要,叔叔婶婶才是杜家最重要的人,才是你最亲近的人,为了叔叔婶婶,你也应该让你们杜家重现昔日的辉煌。”

杜薇默默点头,眼神慢慢坚毅起来,举手下令道:“继续前进!”

“唰——”

一阵山风吹来。

就如之前的任何一阵山风,这道山风也是轻柔而凉爽,只能让地上的杂草微微倾身,只能让周围的树枝略略摇曳。

但包括杜薇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前进一步,因为随着这阵山风而来的还有一道声音。

“回去吧!”

这道声音就仅仅是三个字,而且和山风一样轻柔,数里山路上的每个杜家护卫,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三个字本来就在他们的耳边轻响。

轻响在耳边,传到护卫耳中却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到不仅迈不开脚步,甚至连手握柳刀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几名初神境的供奉和卓伟的反应就更为明显,瞬时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似乎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了头顶。

杜薇眼中的坚毅变成了绝望,很想大声问老祖宗为什么要这样,但声音只能在喉间打转,根本说不出话来。

又一阵山风吹来。

杜薇如释重负,大口喘着粗气。

卓伟则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想着先前那种看到死亡却又有心无力的感觉,心有余悸地瞟了眼岭南关,无奈道:薇儿,我们先回扬城吧,一切从长计议。”

…………

和出了岭南关便出了南海郡一样,出了骑龙关,也就出了东临郡。

宋且德看着雄伟的骑龙关,心中怦怦直跳,周围几名供奉也兴奋异常,悄声展望着攻进京城的美好。

夕阳给骑龙关披上一层微黄,让其雄伟中又带着瑰丽。

宋且德大嘴一咧,准备下令歇息片刻,再一鼓作气出关,但他大嘴咧开了却没说出话来,眼珠子也瞪得快要掉下来。

骑龙关上,有仙人骑龙而来。

没有任何征兆,骑龙关上方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一条彩龙,而彩龙前端则是一名缥缈而曼妙的仙人。

一人一龙,像是破碎虚空后凭空踏出,又像是以极快的速度,从极遥远的地方飞舞而来。

梦幻又离奇。

但事实上彩龙非龙,那只是空气破开变形,又被夕阳余晖照射,形成的一道长约五丈的彩色光影。

而仙人亦非仙人,那是一名美妇,纵然没有任何人能真正看清她的容颜,但所有人都感觉她很美,美得若仙。

美妇衣袂飘飘,轻落于骑龙关垛口之上,身后那道彩色光影渐渐变淡,最后完全不在,恢复了夕阳的金黄。

这个过程不算太短,至少有一个眨眼的时间,但宋且德却恍惚若梦,脑中只记得两个不同的画面,一个是空无人一人骑龙关,一个是站着美妇的骑龙关。

不仅仅是宋且德如此,他身边的供奉和护卫都有这种错觉,个个都惊得张大了嘴,伸长了脖子,像是一群呆滞的鸭。

“回去吧!”

美妇落于垛口之上,将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八千宋家护卫莫不听得清清楚楚。

宋且德在这道声音中回过神来,虽然心中诧异无比,但更想弄清美妇说这句话的意思和这句话是否真实,侧头对一名初神境的供奉说道:“这妇人是何人?又是什么境界?”

供奉双眼茫然,道:“从未见过……不知境界。”

宋且德微微皱眉,目光从另几名供奉身上扫过,但所有人都茫然摇头,不能给他一个稍稍确定的回答。

他失望地回过头来,虚眼看着骑龙关上的美妇,半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渐渐充满狠厉,咬牙道:“管她是何方神圣,难道我宋家八千护卫,还能被她一人唬住?”说罢霍地抽出长剑,准备大喝一声宋家好儿郎们什么什么。

一道山风吹来,轻柔而凉爽。

地上的野草微微荡漾,树叶簌簌轻响,一派山野自然。

但不及眨间,无数野草的草尖悄然断裂,无数的树叶绝然脱离枝头。

“唰——”

数不清的野草尖和树叶冲天而起,又随着山风飞旋乱舞,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夕阳的光晖,一下便让天空变得无比晦暗。

宋家八千护卫被晦暗笼罩,个个呆立不动,像是八千尊石像,而细看下去,每尊石像都是瞪目结舌的样子,眼中更是布满着血丝,闪烁着恐惧和痛苦。

一声轻响,宋且德手中长剑像是沙雕出来的一样,被山风一吹便碎成极细小的铁屑,颓然溃散。

宋且德仿佛不知道长剑已碎,仍自高举着右手,眼睛里则是一片茫然,又杂夹着说不清楚的恐惧。

似乎过了极漫长的时间,又似乎只过了一瞬,他突然觉得全身轻松起来,像是从极深的海底一下冒出了海面。

草尖和树叶纷纷扬扬,如雨飘落。

宋且德弯着腰大口喘气,双腿不停地颤抖,心里渐渐明白。他不甘地看向周围几名初神境的供奉,想要从他们身上找到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的证据。

但一眼看去,他便失望而绝望。

几名供奉的神色和眼神都更为痛苦,甚至还有两名年纪稍轻的供奉已然萎坐在地上,一幅魂在身外的呆木模样。

宋且德心中哀叹一声,连再看一眼美妇的勇气都没有,吃力地向那几名供奉说道:“传令下去……回杭城。”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人生天地间

和草儿出了金城,路小石很快便有了熟悉的感觉。

他是第一次到金城,也是第一次到新里城,但对于城外甚至整个半岛的山野,却有着深刻的印象。

在七岁和十一岁的时候,老张便领着他来过两次,没有进过哪怕是稍稍大一丁点的城镇,终日尽混在山野里,或者悠闲看风景,或者仓皇躲追杀。

再次进入金城外的群山里,路小石在感到熟悉的同时,还很有些感概。

记忆中的他总是跟着老张屁股后面,对将要到哪里、去干什么等等问题完全没有思考;现在的他已是像当年的老张一样走在了前面,而且后面还有人不管不顾地跟着。

真是人生天地间,如白驹之过隙啊!

他不再像刚出金城那样急着赶路,更像是和草儿专程来欣赏信度国的自然风光,看着是一片悠然闲情。

当然这仅仅是看着像,真正让他放慢了脚步的原因,则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想些事情。

比如他在婆罗多国遇到的种种,似乎都有王朝或王朝某些人的影子,在和那个家伙交换意见之前,自己先要有个较为确定的观点才妥当。

比如他神念初现光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大,刀法也变得异常凶悍,想来两者之间必然存在某些微妙联系,而他需要时间想要明白这些微妙的到底是什么联系。

最重要的则是,他要捋一捋鞠敬神这个人。

凭心而论,他对牛鬼蛇神四人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虽然相处这么些时日,彼此间到底是熟了,但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察觉到鞠敬神的一丝异常,显然犯了大意的江湖忌讳,竟然对熟人放松了警惕。

实在不该!

想到这里,路小石叫草儿在一处涧边歇息,想要深刻反省。但看着草儿不用他招呼,就自己去采水摘果,准备着餐食,他心头又禁不住一阵得意。

若要说这次观礼南庆的收获,除了神念因祸得福地变强大了,那便是他意外发现,他对草儿服务意识的培训竟是十分成功。

当初从扶桑岛到七里峡一路,他有心无心地教过草儿若干江湖经验和野外生存技巧,但有着对这丫头理解能力的了解,他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想着她能记起个三三两两就差不多了。

不曾想此次出了金城后,草儿的表现竟令他惊喜不已,渴了只需要叫上一声,很快便有清凉甘甜的椰汁倒入口中,饿了只需要叫上一声,不多时便有树枝叉着油灿灿的野鸡递上前来……

但他并没有表扬草儿,甚至提都不会提,并且心中还想起了两句诗来——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须折。

他把这两句诗诠释为,一定要珍惜人家现在呈现的高端侍女服务,毕竟回到王朝后,这种服务铁定要终结,而不管是人家主动终结,还是他被迫终结。

草儿摘了些野果,在涧水中洗净后递上来,看着路小石大口嚼咀,眼睛不禁闪闪发亮。

路小石一边嚼着野果,一边问道:“你觉得鞠敬神是个什么样的人?”

草儿想了想,道:“好人。”

路小石眼睛一瞪。

草儿赶紧再道:“这次是坏人。”

路小石点点头,语重心长道:“不要轻易地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就像鞠敬神一样,他有过好的时候,也有过坏的时候。”

草儿纠结道:“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路小石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自从开始清捋鞠敬神,他不仅明白了后者为什么要先从莲花寺退走,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蜜蜡店对面的房顶,还渐渐回味起以前诸多看似平常的细事,似乎都和这个人有关系,比如和眼前环境相似的那条涧沟。

当初他和老张等人离开扬城后,也到了一处涧边,并在涧边和其后的石崖下接连被人伏击,现在想想鞠敬神那时候的表现,便似乎有些反常。

比如他看似英武地挡着密林里射来的箭矢,却让其中一只漏过来,且又端端射向草儿,继而让自己陷入被动。

比如他选中并且查探为安全的石崖,最后证明是逃无可逃的绝处,若非王诗诗突然出现,或许那一次他便在劫难逃。

思绪如水,一旦有了缺口,便一泄而不可收拾。

路小石忽又想起和郑雄长谈时,后者曾说过鞠敬神在杭城丢了晋王府腰牌,以至于被许随流当作证据用了。

当时郑雄是随口一说,他也是随耳一听,但现在把前后种种串在一起,则神仙会的变故显然就不是那么简单。

鞠敬神也是贾东风的人?

路小石不确定,隐隐觉得自己还遗漏了什么。

草儿等了半晌,眼睛都有些迷茫了,见路小石仍是怔怔发呆,并不理会自己,略显委屈地拾起一块小石子,狠狠丢进涧水里。

路小石被石子入水的声音吓了一跳,脑中更是突兀地出现一个画面——李尚德被石子击中后脑勺而亡。

当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卓伟和宋且德,便认定是他二人暗中用石子击杀了李尚德,目的是想嫁祸于他,但后来冷静分析,结果却是那二人当时只是忘形境身手,并不具有这个能力。

想要将石子操控得那样悄无声息又狠厉毒辣,凶手必须是初神境以上的身手才做得到。

鞠敬神是初神境。

他刚认识鞠敬神时,后者便已经是初神境身手。

路小石灵光一闪,随即又有些茫然。

鞠敬神如果是贾东风的人,他怎么会仅仅为那一次并不一定成功的嫁祸,就当街杀了李尚德?

毕竟作为晋王府护卫,鞠敬神不会不知道李尚德是李梨亭的远房侄儿,更不会不知道李梨亭和贾东风的关系。

除非有一种可能,即是他杀尚德是经过了李梨亭的同意。

虽然谁也不能确定,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李梨亭就一定不会牺牲自己的远房侄儿。但路小石坚信,如果仅仅是为了这样的目的,李梨亭则一定不会。

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山涧被伏击的细事,伏击他的人是氐羌族人——鞠敬神难不成也是氐羌人?

这个假设让路小石心中微惊,和那个家伙交流意见的念头立刻强烈起来,起身说道:“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总之现在是死人,我们就不必说他了。”

草儿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但同时又面色微惊,伸手紧紧抓住了路小石的手臂。

路小石当然也察觉到了异常,扭腕反抓住草儿,迅速掠过涧沟,隐没入一片树林中的杂草丛。

二人刚刚伏下身子,涧对面便窸窸窣窣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从树林里走出一男一女。

那是两个熟人,许吾浪和穆尔紫烟。

穆尔紫烟还是淡淡的神情,扶着许吾浪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再取下后者腰间的老竹酒壶,去涧中取水。

许吾浪则呆呆地坐着,脸色苍白麻木,似乎对四周的一切都没有感知感觉。

面对不期而遇的熟人,路小石和草儿的神色不同,动作却极为一致,彼此并没有示意,却同时用手掌在草地上一摁,飞身出来。

穆尔紫烟闻声看着二人,淡淡一笑便又继续向壶中灌水。许吾浪则头也没抬,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草儿有些羞涩,更有些兴奋,因为斗地主欠她银子的家伙来了,那她就不需要专门去寻他讨帐。但刚想张口就看清了许吾浪的神色很是不对,又犹豫起来,想着还是下次再要帐算了,然后暗自纠结下次要帐时该不该算些利息。

路小石则有些伤感,更有深深的内疚,破天荒地向许吾浪行了个谁也挑不出毛病的大礼,黯然道:“浪子,许二哥是为了救我才中剑的。”

许吾浪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才像是反应过来,微微侧头看着路小石,面无表情地说道:“谁都会死。”说完之后再不开口。

路小石默然作陪。

草儿决定不算利息后,心中很是高兴,但对那二人的默然毫无兴趣,看到穆尔紫烟回来,问道:“会斗地主吗?”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不会。”

草儿记得清楚,在七里峡第一次见面的的时候,穆尔紫烟对她很亲切,于是热情道:“我教你啊!”

穆尔紫烟礼貌道:“嗯……好!”

“草儿!”

路小石有些恼火,想着许吾浪还在为许随流之死而伤心,她不该这样没心没肺,责道:“别说话了,歇息一下我们便该走了。”

“拦她作什么?”

不想许吾浪竟露出了微笑,道:“你不觉得她这样活着挺好?”

路小石怔住了。

许吾浪苍白的脸色被微笑衬得有些缥缈,像是落在山脚的云,声音更比脸色还要缥缈,道:“人的一生其实很简单,要么去死,要么就像她一样活着。”

路小石不明白,又像有些明白。

草儿则不舍地和穆尔紫烟告辞,走到路小石身前,道:“走吧。”又嘟起了嘴,道:“走哪里去啊?”

路小石陪上笑,道:“先回南海郡,再回京城。”

草儿眼睛一亮,道:“我要见老祖宗。”

路小石皱眉道:“我们只是经过南海郡,扬城便不去了,我还在想要不要走祝桥镇呢!”

许吾浪忽道:“一道走吧。”微微一顿,又道:“去扬城。”

路小石有些不确定,看向了穆尔紫烟。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那便去吧。”

第一百八十章 归

茫茫东海深处有座仙山,名为扶桑。

王朝的名人士子不管畅意还是失意,都喜欢聚于碣山、眺望东海,甚至他们还将诗歌酒会称为神仙会,皆缘于他们对扶桑仙山的遐想神往。

但那些名人士子并不知道,在茫茫东海的大陆沿岸,距离扶桑岛最近的地方不是杭城的碣山,而是位于北氐国境内的雁荡山。

雁荡山乱石如林、直耸入云,据说连大雁飞临此处都会被其险危所惊,飞翔不出优美和平稳,而变得晃晃又荡荡。

朝阳从海面升起。

微红的阳光穿透海上的薄雾,再射入云层,站在雁荡山最高的几处石峰上,便可看到一片彩色的云海。

此时,一名身着蓝绸长衫的男子就站在一座刺透云层的石峰上,静静地看着梦幻般的云海,衣袂飘飘,恍然若仙。

雁荡山高,雁荡山危,寻常人等只能仰止,便是那些声名远扬的采药人,也绝计登不上云层上面的石峰。

该男子不仅到了石峰,还悠然平静,身上的蓝绸长衫更是一尘不染。

他是步青云。

天下虽大,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身为北氐国师的步青云并不住在燕城,而是常年在雁荡山。

而在这极少数人中,又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步青云为什么会在雁荡山,比如令狐月。

但就算令狐月此时在石峰,恐怕也不知道步青云的眼中,为什么有了以往绝对没有的神采。

或许是彩色的云海映在他眼眸中的缘故?

朝阳旭旭升起,云海更为瑰丽。

步青云微微一笑,慢慢转过身来。

西方的天空不像东边那样绚烂,只有淡淡的蓝天和一丝丝薄薄的白云,而在步青云完全转过身来时,蓝天和白云突然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一道缥缈而曼妙的身影从五彩斑斓中踏出,落于石峰之上,婉若游龙。

步青云眼中神采飞扬,道:“师妹,好久不见!”

天空渐渐恢复成了宁静的淡蓝,那道身影也渐渐清晰,最后可见是一名黑发如瀑的美妇。

步青云不待美妇开口,微笑再道:“恭喜师妹!”

美妇正是路平,冲着步青云盈盈一礼,虽然面带微笑,语气却有些生疏,道:“在师兄这样的见虚大能面前,我这个刚晋见虚的师妹,岂敢言喜?”

步青云微怔,眼中的神采也渐渐淡了,道:“你还在恨我?”

路平仍然保持着微笑,道:“是你在恨我。”

步青云眼神悠远,半晌道:“我从来没恨过你。”

路平摇头道:“你恨他,就和恨我无异。”

步青云沉默半晌,道:“我不过是斩毁了一座飞仙关,并没有对他怎么样。”

路平轻叹一声,道:“一样。”

步青云皱眉道:“此话怎讲?”

路平道:“这就是师父为什么不许你上扶桑岛的原因,她老人家这样决定,并非因为你斩了飞仙关,而是因为你为别人斩了飞仙关。”

步青云若有所思。

路平再道:“师父的本意只是想让你忘了心中的影子,以便能清心澄神,在境界上更有所作为。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忘不了。”

步青云沉默半晌,忽地一笑,道:“如果都忘了,我们修行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为了上石峰来看看云海?”说着转过身去,道:“师妹若是什么都能忘,为什么从扶桑回来后,首先便去了骑龙关?”

路平看着步青云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暂时不会回京城。”

…………

为老家主送葬,是一件悲伤的事,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侍女银杏不但悲伤、辛苦,还很是着急。

昨日送葬返回葬园,天色已晚,她匆匆给老祖宗做了餐,还想着要给老祖宗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么晚,不想老祖宗一直没有来取。

今日做好了餐,老祖宗仍然没有出来取。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更不敢擅自进入葬园一看究竟,只好在大门外来回走着,胡乱猜测。

莫非是老家主去世,让老祖宗伤心不思茶饭?

忽地又想着草儿的叮嘱,她心里更加着急,过了好半天又猛然想起草儿是小祖宗,便给自己鼓劲,想着或许说了她是听小祖宗的吩咐才进葬园,老祖宗就不会怪罪于她。

良久,她终于狠下心来,蹑手蹑脚地跨进大门,又回忆着草儿说的路径,最后来到了地下的一间石室。

老祖宗果然在石室中。

银杏正欲给老祖宗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进来,但刚张开嘴,一个‘老’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赶紧将嘴巴闭上。

她诧异不已。

石室中有上百盏油灯,但却给人一种极度晦暗的感觉,仿佛所有油灯都马上要油尽灯灭。而盘坐在灯光中的老祖宗,则像是一座亘古千年的石像,没有一丝生气。

“啊!”

银杏突然惊叫一声,手中的餐盘哐当落地,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睛里充满着惶恐和茫然。

石室无风,上百盏油灯却突然摇曳起来。

在晦暗而摇曳的灯光中,老祖宗竟真的像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悄然溃散……

…………

路小石见穆尔紫烟这样说,只好同意去扬城,只是暗自决定了,既然一定要去杭城,那就要改变路线绕过祝桥镇,省得又被耽误时日。

从草儿有心无心的话里分析得知,他出事后孙无恨十分地给力,如果此番见着人家,实在不好意思说走就走,总得喝几杯酒、说几句客气的话才是,少不得一天半天的大好光阴就没了。

他领着许吾浪三人径直向北而行,在婆罗多国也没遇到任何意外便出了境,数日后顺利地赶到了扬城。

但还没有进城,他便意外而尴尬地发现,原来驻守在祝桥镇的镇坤营,竟然在扬城外扎了营。

既然躲都躲不过,那就不躲。

路小石哄着让草儿放弃了跟着他的念头,又让许吾浪和穆尔紫烟稍等片刻,自己咬咬牙,大摇大摆地进了军营。

不过他并没有耽误多少大好光阴便回来了,而且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许吾浪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杜、宋两家说是出了事,可一没证据,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到底就不算是事,你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路小石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家伙是唐河许家的许三公子,讪笑道:“你知道了就好,孙无恨不过是换了个地方驻守罢了。”

许吾浪面无表情,道:“顺带监视。”

路小石并不知道许吾浪和杜薇在婆罗多国发生了什么,还想着当初给二人作媒未遂的憾事,便抛开镇坤营和孙无恨,道:“虽然杜家没事,但杜家主和夫人都辞世了,你既然来了扬城,那总得去看看……”

话没说完,他突然看向草儿,嗫嚅道:“我还听说一件事……但是我们先好说啊,不管是什么事你都不能着急,不然我就不给你说。”

草儿重重点头道:“嗯。”

路小石试了几次,终于咬牙道:“你的老祖宗也辞世了……就是前几天的事。”

草儿呆了呆。

路小石心中有些发虚,盯着草儿道:“你别难过,老祖宗是寿终正寝,没受得一点苦!”边说边暗自准备,只待草儿一动,便要赶紧拦着。

不想草儿只是呆了呆,便点头道:“那很好。”

路小石大感意外,迟疑道:“要不……我陪你去老祖宗坟前看一看、拜一拜?毕竟你们也师徒一场。”

草儿摇头道:“不去。”

路小石奇道:“为什么?”

草儿认真道:“我去了她也不会和我说话。”看了看路小石,解释道:“我记得她的样子,还会和我说话。”

路小石明白了,欣慰地拍了拍草儿肩膀,又准备继续许吾浪的话题。

结果许吾浪一看到他的目光便摇摇头,道:“不去。”

路小石怔道:“你又为什么?”

许吾浪站了起来,用修手的手指轻轻拂了拂雪白的长衫,然后看向草儿,道:“既然我没死,那就得像她那样活。”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说完这句话,许吾浪转身便走了。

穆尔紫烟向草儿说了声斗地主真的很有意思,再向路小石施礼告别,也随许吾浪而去。

二人没有进城,直直向着西边而去,看着像是要追赶那一轮将要落山的夕阳。

路小石仍是不完全明白许吾浪的意思,但看着夕阳,却明白自己耽误不得时日,也便和草儿绕过扬城,向北而去。

但为谨慎起见,路小石虽然不至于搞出昼伏夜出的行程,也多捡僻静之路而行,到底还是多多少少耽误些了时日。

时至八月初三,二人终是到了京城,路小石先送草儿回了夏府。

夏夫人虽早知道草儿无事,但此时亲眼看到女儿回来,仍是忍不住喜极而泣。青衣夫人好一番劝慰,夏夫人才平息下来,却仍抱着草儿不松手。

路小石看着这一幕,眼眶有些发热,赶紧找了个由头,问青衣夫人道:“怎么不见青颜?”

青衣夫人微笑道:“我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便交由颜儿去做。”

二人这么一对话,夏夫人终于松开了草儿,不好意思道:“让殿下见笑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草儿说道:“妞妞,既然你回来了,就赶紧给大姨和姨父上柱香吧。”

路小石顺着夏夫人目光看去,见原先夏起的灵牌侧边多了两个新牌位,上面写着杜下和杜夫人的名讳。

夏夫人眼神凄楚,道:“姐夫常年有病,此次不幸身故倒也不算太过意外,可是我那姐姐,竟是丢下薇儿,自己殉情而去,实在有些狠心了。”说罢便领了草儿前去。

路小石默然跟上。

等草儿和路小石分别上了香,夏夫人再道:“妞妞,薇儿是你妹妹,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草儿不待夏夫人说完,坚定道:“我不!”

夏夫人愕然,想想又恍然道:“当初你们是有些误会,可到底是姨表姐妹,现在你大姨和姨父去了,薇儿孤身一人,多可怜呐!”

草儿默声不语。

青衣夫人叹道:“离离,你别太担心了,也别强求妞妞,杜家那丫头虽然遭遇这般变故,但她早是杜家家主,那么一大家子都能管下,哪里需要别人照顾?”

夏夫人迟疑道:“可她没有兄弟姐妹,就只有妞妞这么一个表姐,两人多走动些总没坏处吧?”

草儿仍然沉默。

青衣夫人则摇头不语。

路小石好心打个圆场,笑道:“夏夫人请放心,当初我到扬城时,多承小薇盛情款待,以后但凡有需要,我定会照顾小薇。”

“小薇?”

夏夫人看着路小石,眼神有些奇怪,道:“看来殿下和薇儿果真很熟,那就拜托了。”

路小石解释道:“熟倒谈不上,只是她让我叫她小薇,我便叫了。”

草儿突然道:“我困了。”然后便转身进了内堂,竟是谁也没打招呼。

夏夫人诧异地看看草儿,又看看路小石,眼神更奇怪了。

路小石看着草儿的背影,一头雾水,想着教育这丫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日天色已晚,干脆改日再来,便告辞出了夏府。

他本意是直接回晋王府,但一想到草儿先前的反常,心里便极不痛快,脚下不知不觉改变了方向,最后走到到了秦淮河边。

他似乎想了很多问题,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反正回过神来,天竟已经黑下,这时才记起要和那家伙交换意见,于是一边暗责自己竟被莫名其妙的情绪影响这么长时间,一边抓紧时间匆匆赶向晋王府。

不过到了晋王府后,他并没有从大门进入,而是直接越过西侧院墙进入了花圃。

原来从秦淮河到晋王府这一路,他已经进行了深刻的反省,结果则是自己许久没有调整情绪了,才出现被情绪左右的现象,实在不应该,此时便刻意用这样的方式来调整一下。

刚一落地,他便感觉到了黑夜里有几道气息在花圃间来回逡巡,不由得又生起一个恶趣念头,想要去吓吓老张。

更准确地说,是他有些好奇,想知道自己神念初现光明以后,和真正的明神境高手还有着多大的差距

他贴着墙角前行,像猫一样灵活而警惕,但窜出不到十步便突然停了下来,悻悻地站直了身子,几乎同时,夜色里的空气像涟漪一样荡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正是老张。

路小石没好气道:“明神境了不起啊!”

老张则惊喜道:“小石,你记得以前的事了?都记起了?”

路小石向紧跟着老张出现的几名护卫挥挥手,让其回到夜色里,然后继续打击老张,道:“你如果当初听我话的多看几本书,或者多听我念几首诗,也就不会问出这样眼瞎的问题,是也不是?”

老张避而不战,嘿嘿笑道:“殿下在书房。”

路小石收敛了笑容,随老张去了书房。后者在给郑雄和路小石斟上茶后,掩门退出,书房内便剩下安静。

片刻,路小石见郑雄一脸平静地喝着茶,好像自己不说话他就永远不会开口,只好说道:“鞠敬神要杀我,你还把他安排在我身边?不过你也不用自责,他已被我杀了。”

郑雄自见到路小石后就一直显得很平静,只有眼睛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欣慰,直到听到鞠敬神三个字,才显出微微的惊讶。

路小石既然先开了口,就干脆将在婆罗多国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出,又说了鞠敬神如何和卓伟联手,在红河边想置他于死地,以及后来又在信度国再次杀他等等。

“杀便杀了。”

郑雄听完后渐复平静,道:“我给了机会,他却拒绝了。”

“给他机会?”

路小石斜眼道:“意思是你早就怀疑他?”

郑雄沉默片刻,道:“他的父亲,是原蜀王府的护卫统领。”

路小石怔道:“他想为蜀王报仇?”说完狠狠瞪了郑雄一眼,怨道:“我没招谁没惹谁,却谁都想冲我来,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郑雄微微一笑,甚是儒雅,解释道:“你是我儿子。”

路小石一滞。

郑雄轻叹一声,再道:“当年其父被诛时,他年纪还小,我见他资质不错,便收留了他。”

路小石莫名恼火,道:“你简直一点江湖经验都没有,你杀了他爹,还把他留在身边,说好听点叫养虎为患,说难听点就是傻!”

郑雄没有介意路小石言语的不逊,继续道:“后来他果然没让我失望,境界提升很快,但我的事不仅需要身手,还需要绝对的信任,所以便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说着看了路小石一眼,道:“那时你刚好回了京,我就让他跟着你。”

路小石更加恼火,但反应过来先前说话不妥当,只好狠狠甩出一个白眼,闷声道:“当我是小白鼠啊!”

郑雄怔了怔,道:“你是永玺二十九年生,不属鼠。”

路小石懒得解释,道:“兰子君三人呢,也是蜀王旧部?”

郑雄摇头道:“不是。”

路小石放下心来,又说回到鞠敬神,道:“我最开始以为他是贾东风的人,后来认为他或许是氐羌人,现在知道他的身份我倒放心了,应该只是单纯地想要复仇。”

郑雄轻声道:“或许没那么简单。”看了看路小石,再道:“他对你不利的几次,不仅有西蜀卓家,还有氐羌人。”

路小石瞪目道:“你早知道他想杀我?”

郑雄歉意一笑,道:“你们在扬城外遭到伏击,以及在碣山的变故,老张自然都会向我禀告,他也怀疑鞠敬神有些嫌疑,要从你身边调开他,但我想再确定一下,毕竟培养出一个初神境并不容易,便拦下了他。”

路小石怔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要去扶桑岛!”

“想你娘了?”

“我想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你……”

郑雄儒雅的脸庞胀得通红,半晌道:“你不用去扶桑岛,现在我就替你娘赏你几个耳光。”

路小石自觉失言,讪笑道:“我还小,童言无忌嘛。”想着要赶紧化解尴尬,又嘿嘿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以我现在的境界,你想赏我耳光也不容易。”

郑雄似笑非笑,道:“试试?”

路小石心中一惊,背心竟瞬间泌出一层细汗。

自见到郑雄以来,他就被有了这么一个爹的残酷事实而乱了心神,要么没怎么正眼看过对方,要么在看对方的时候,心中极不平静,竟忘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

郑氐的焚日功法,并不只是他路小石会啊!

回想着先前那一瞬间的威压,再看看郑雄眉间并没有精气或神气闪现,路小石自然明白这家伙绝对不是普通人,而是能够收敛气息的明神境高手,忍不住问道:“你和老张谁更厉害?”

郑雄还没回答这个问题,老张便先敲门而入,说是宫中来人。郑雄正色肃目,领着路小石匆匆去了正厅。

来人是六顺,宣了圣喻,让漠阳郡王明日参加早朝。

第一百八十二章 和传闻不一样

等六顺离去,老张凑到郑雄身侧,低声道:“殿下,郡王并无官职,为什么要让他早朝?”

郑雄沉默半晌,道:“但愿只是想见见小石。”略略一顿,又叹道:“毕竟小石回来以后,他们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老张不再吱声,但并不认同这种说法,想着就算皇帝陛下想见小石,那也该是私诏进宫,而不是上朝啊。

路小石也是满腹疑问,不过和老张明显的不安不同,他竟是有些小激动,想着终于要看到那位传说中的皇帝大伯了。

郑雄看着路小石微微一笑,道:“明日进宫面圣,你只管谢恩便是,其他自然有我应付。”

路小石满口应下,本想再交换一下关于卓家的意见,但郑雄显然没有了谈意,叮嘱一声早点歇息便先回卧房了,他也只好作罢。

次日卯时初刻,父子俩便出了府,进入皇宫天还没亮。

路小石跟在郑雄身后,瞟着那些野兽脊梁般的殿檐和殿顶檐角飞扬的兽头,暗自感概,婆罗多国皇宫果然不能和咱大王朝相比啊。

穿门、过桥、登阶,经过一番如他心情一下起伏的路程,天色已微亮,二人也来到一座恢弘大气的殿宇前。

殿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郑雄昂首阔步走进大殿,一脸平静,对身边一众大臣视若不见。路小石则东望望西看看,见着横眉的冷眼便装作没看见,逢着善意的目光则回报以友好的一笑。

二人径直走到殿前。

路小石偷眼瞟出,见上方龙椅空荡,旁边则立着一个白白净净、细眉细眼的宦人,心知皇帝大伯还没到,便学着郑雄的样子垂目静候。

过了半柱香时间,宦人轻击双掌,大殿立刻寂静下来。

路小石垂着脑袋,眼睛却偷偷瞟着,只见人影闪过,一位身着龙服的男人坐进龙椅。

他知道男人便是皇帝大伯,心中忍住怦怦跳起来,同时又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位大伯的脸色似乎并不像听说的那样孱弱?

随着群臣呼拜结束,路小石稳了稳心神,耳中听到殿上响起一道慈详的声音,道:“这便是小石啊,果然是好孩子,朕心甚喜。”

路小石心中又怦怦直跳,正想按郑雄的叮嘱谢一声恩,不妨身侧已有一道斥责的声音响起,道:“陛下,漠阳郡王未经诏宣便入殿,属违越律制,当罚!晋王知制未止,亦当同罚。”

他斜眼瞟去,见是一位清瘦矍铄的老者,正想着是此人是谁,又听到殿上大伯呵呵一笑,道:“丞相不知,漠阳郡王是朕让宣进殿来的。”

“原来你就是贾东风啊!”

路小石暗自想着,同时瞟了瞟身边的郑雄,却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贾东风的话对他儿子很不友善。

那边贾东风退回列队,面色不改,上边郑淮则脸色一沉,道:“诸位爱卿,今日朝议唯有一事,即何时征伐北氐,其余皆不议。”

话音一落,大殿再度寂静,一众大臣或有皱眉暗思者,或有面面相觑者,神色不一,但相同的是眼神中都充满了意外。

不议北伐的皇上,竟没有任何预兆地提议北伐!

路小石同样意外,脑中更是翻起以前听闻过的那些传闻,说是皇帝一直想收复失地,却被这个家伙所阻止,忍不住又偷瞟向郑雄。

一眼下瞟去,他当场一怔,只见郑雄横跨出列,大声道:“陛下,现在北伐尚早,当待时机成熟再议!”

传闻竟是真的?

路小石脑中嗡然作响,听不清那些先后出列的大臣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到有几道身影比较熟悉,比如李梨亭、陶不闻等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耳中突然安静了,脑中也猛地回过神来,听得皇帝大伯的声音变得狠厉了许多,道:“风陵渡暂时按兵不动,七里峡则务必给朕打通!”

大殿内立刻响起如雷般的赞声:“陛下英明!”

就在同时,路小石又瞟见了不合时宜的画面,却是郑雄又出列道:“陛下,想要将七里峡夺回来,臣认为必须将镇离、镇巽两营对调方可,否则定会贻误收复江北的大计。”

话音刚落,贾东风也厉声道:“陛下,镇离营已驻七里峡,镇巽营则早已熟悉东海沿海情况,实不宜对调。至于晋王所说,那不过是危言耸听而已,难道镇离营就比镇巽营差了那么许多?”

郑雄沉声道:“贾丞相,你不觉得你对军方事务关心的太多了?”

贾东风冷哼道:“殿下谬矣,贾某身为朝臣,只要关系王朝的事,都是责无旁贷,并没有所谓军务和民务之分。”

郑雄正欲开口,殿上郑淮已先声道:“晋王掌管神镇营多年,自然对各营情况了如指掌,既然说有调防的必要,那就调防吧。”

路小石瞟着这三个男人,心中更为复杂,奇怪先前皇帝大伯气势明明大盛,现在没来由却又弱了下去,怪道真是怕这家伙?

那么传闻又到底是真是假?

路小石正自恍惚,突然觉得周身一暖,像是一头扎进了冬日暖阳下面,本能地抬头一看,见皇帝大伯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小石曾夺稽考头名,此次观礼南庆虽然多遇变故,但仍能全身而退、不辱国威,真乃有勇有谋!”

不及路小石反应,郑淮已收回目光,道:“此封路小石为游骑将军,出任镇震、镇离两营监军,年内务必将七里峡给朕夺下来。”

说完又看向路小石,笑吟吟说道:“小石,别让朕失望啊。”

路小石一脸懵逼,感觉到身边郑雄内气微动,似在提醒,方赶紧跟着郑雄出列谢恩。

郑淮微笑起身,身侧海富即刻声宣退朝。

路小石一路懵回晋王府,郑雄则早已恢复了平静,亲手煮了茶来,将白玉茶杯递到儿子手中,道:“恭喜游骑将军。”

路小石没好气道:“幸灾乐祸很有意思?”

郑雄微笑摇头,道:“我不是恭喜你有了封爵,是恭喜你长大了,可以做事了。”

路小石更没好气道:“那也得看做什么事,强夺七里峡叫做事?那叫自寻死路!”

郑雄收敛笑意,正色道:“小石,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面,想来也该清楚,农夫的事便是耕田,渔夫的事便是捕鱼,我们姓郑,自然就要做姓郑的该做的事情。”

路小石没有反驳说他姓路,但脸色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郑雄看着儿子,心中不由得一软,柔声道:“小石,不管什么事情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无论对错都有我给你担着。”

路小石脸色渐渐缓和。

郑雄叮嘱道:“此番去七里峡,你务必要处理好和闵副都督的关系,而方法却很简单,那便是一切以王朝为重、以王朝人为重。”

路小石沉默许久,点头道:“嗯!”又抬头问道:“你为什么不同意北伐?现在为什么又让我去?”

郑雄没有思量,道:“我不同意北伐自然有我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却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我便不能太过坚持。现在我让你去七里峡,则反而是因为没有理由。你需记住,只要我们姓郑,就不会有理由。”

路小石仍然没有反驳说他姓路,呆了半晌,道:“你做了什么最好心里有数,小心我娘回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雄嘴角上扬,拍拍路小石肩膀,然后亲自打开了书房的门,见门外站着老张和秦龙、兰子君、母勇四人。

兰子君上前一步,道:“殿下,我们请命追随郡王!”

郑雄挑挑眉,目光从兰子君三人面上扫过,最后停在老张脸上,道:“你也要去?”

老张低着头,面色无比平静,道:“请殿下准允!”

郑雄略略思考,点头道:“如此也好,你四人就随郡王去七里峡,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老张四人喜溢颜表,大声应下。

路小石不停地用手指抠着下巴,目光在郑雄和老张等人脸上瞟来瞟去,道:“需要这么矫情吗?不过七里峡而已,又不是龙潭虎穴。”

郑雄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即刻起程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南风微乱

路小石知道圣意就是让他即刻起程,但这句话从郑雄嘴里说出,他还是隐隐有些不舒服,只是后者话音刚落便有下人来报,说是二皇子来了,只好忍着一口不满,和郑雄一道急匆匆赶至正厅。

二皇子郑坚正专注地看着一株盆景,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脸上立即挂满了朴实的笑容,向郑雄行了礼,又看向路小石,大大展开了双臂。

路小石吓了一跳,一边向后躲,一边摆手道:“别过来!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正何体统?”

郑坚收回手臂,脸上的笑容更加朴实。

郑雄向郑坚行礼寒暄几句后便找了个托辞退下,老张四人自然也有眼力劲儿地敬而避之,顺带让下人全部退去,将正厅留给这哥俩。

路小石示意郑坚入座,自己也大大咧咧地歪在雕花木椅上,笑道:“你来的不巧,我马上要到七里峡去。”

郑坚微笑道:“我知道。”

路小石有心逗道:“坚哥,甘凉郡你肯定没去过,要不和我一起去玩玩?”

郑坚又是羡慕又是感概,叹道:“石弟任了监军,自有重任在身,哪里是去玩?我倒是想去甘凉,可没有父皇的旨意,我连京城都出不了。”

路小石看着这位便宜堂哥,忽地很是同情,便没了逗的心思,正色道:“坚哥,什么事情咱都得换个角度看看,就比如你,虽然不能随便出去玩,但同时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难得安全最重要嘛,想开一些。”

郑坚摇头道:“我不是想不开,只是觉得石弟来回匆匆,我都不能好好与你聊聊,甚是遗憾。”

时至今日,路小石对这位便宜堂哥早就没有了偏见,甚至在所有姓郑的人当中,郑坚是他目前为止唯一认可的人,闻言后也是唏嘘不止,安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正所谓来日方长,以后等咱哥俩老了,那还有大把的时间,除了喝喝小酒唠唠嗑也没别的事能做,够得你聊。”

郑坚眼中闪过一丝向往,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摇头道:“那样的生活离你我太过遥远,我们应该重视当下。”

不等路小石说话,他又正色道:“石弟,对于强夺七里峡,你有没有信心?”

路小石想也没想便摇头道:“没有!”

郑坚沉思半响,道:“我也这样认为,毕竟七里峡太过险危,不是以兵力多寡便能分出胜负之地,所以我在想……”

他看着路小石,犹豫道:“或许可以绕道?”

路小石怔道:“绕道沼泽地?”

“不错!”

“那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不错!”

郑坚很坚决地点头,仿佛那句绕道沼泽的建议根本不是他提的,叹道:“千里沼泽,何止千里!想要穿行过境,确实和找死没有什么区别。”

路小石似笑非笑地盯着二皇子,看看他要怎么把话圆回来。

郑坚笑得更朴实了,道:“不过两相比较,尤其是对大军来说,过沼泽终究还是比强夺七里峡多一些可能。”

路小石苦笑道:“你这可能有多大?”

郑坚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都没去过,哪里知道?”完了又正色道:“我的意思就是让石弟去实地探查,那就知道有多大可能了嘛。”

路小石对郑坚这个荒诞的建议听在耳中,但绝对没有放在心里,只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去了七里峡再说。

郑坚见路小石不说话,马上醒起石弟要即刻起程,当下也不便久留,只说盼着石弟早些回来,他还有许多事情想听听石弟的意见等等。

路小石没有挽留,和二皇子一道出府,简单辞别。

片刻后老张四人牵着马匹过来,但路小石上了马又有些纠结。

他想着应该和草儿说一声,毕竟七里峡天遥地远,但想到昨日她的反常,又担心她会弄出些意外而误了时辰,更担心她会要求一道去七里峡玩一玩,终是忍住没去夏府,直接和老张四人从西城而出。

…………

从回到夏府那一刻开始,准确地说是听到路小石说送她回夏府那一刻开始,草儿就不开心。

她对杜薇的印象不怎么好,甚至交过手,但到底谈不上记恨,她明白娘亲说的在理,姐妹间相互走动或照顾,都是应该的,但她却管不住自己。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于是就更不开心,在卧房里呆了一夜,天亮便独自来到了花圃。

看着眼前的花树石山,她忽地觉得和信度国那座寺庙的花圃有些像,忍不住惊喜地侧头,想要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和人分享。

但她怔住了,因为她发现身边并没有可分享的人。

夏夫人站在花圃的入口,略显紧张地看着女儿,心里很是着急,却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女儿开心起来。

青衣夫人则隐隐有些明白,悄声道:“离离,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认清一个事实,你的妞妞长大了。”

夏夫人怔道:“夫人何意?”

青衣夫人道:“妞妞当初离开你才几个月大,如今回到你身边,你自然还将她当作娃娃。”她微微一笑,道:“其实啊,王朝像她这样大的女娃,早当了娘了。”

夏夫人有些恍然,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道:“夫人的意思,是妞妞有了喜欢的人?”

青衣夫人微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

夏夫人沉默半晌,道:“可是现在我还不能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和掳走妞妞的人有关。”

青衣夫人点头道:“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和大都督的死有关。”

夏夫人不再说话,看着女儿孤单的身影,心乱如麻。

…………

燕城以北,燕山以南,是一片纵深百里的平坦草原,也是北氐国的皇家狩猎之地。

穆尔元雄一骑当先,雄风烈烈,回头道:“军师,杜、宋两家的大戏这样就收了场,难道就没有出乎你的预料?”

秦政喝马赶上,道:“两家都草草收场,确实出乎我的预料,但带给我们的不是意外之憾,而是意外之喜。”

穆尔元雄将手中长弓扔给护卫,勒马看着秦政,道:“喜从何来?”

秦政挥挥手,让护卫远远退开,道:“陛下,您都以为杜、宋两家的大戏没有开场便落幕了,那天下还有谁不这样认为?”

穆尔元雄虚眼道:“军师何意?”

秦政顿了顿,道:“杜、宋两家反叛未遂,王朝也就没有证据,并不能治其谋逆之罪,却又不得不将镇坤、镇巽两营分别调到扬城和杭城,这便是喜。”

穆尔元雄想了想,道:“军师的意思是说,杜、宋两家一兵未折,便牵制了王朝两个神镇营?”

秦政道:“正是。”

穆尔元雄微微一想,哈哈笑道:“果然如此!”然后眼中充满期待,道:“那下一步我们又该如何做?”

秦政沉默良久,道:“该我们登台了。”

穆尔元雄眼睛一亮,道:“请军师详说,我们这出戏又该如何演?”

秦政道:“陛下要做的便是那两件事,余下的便交给微臣去办。”

穆尔元雄道:“我去喀喀山请他回来,应该没有太大问题,但要说服我那个三弟将战场定在白鹿原,却是莫大的难题。”

秦政声音有些幽冷,道:“陛下,您是陛下。”

穆尔元雄默然,片刻后眼中慢慢充满了狠厉,道:“军师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又担心道:“倒是军师你啊,过江以后一定要万事小心。”

秦政轻笑一声,道:“能让我小心的事,便是陛下切莫忘了,我们约定的时间。”

穆尔元雄豪气陡发,笑道:“军师大可放心,那一天我等了快二十年,又怎么能忘?”

秦政没有说话,默默看向了南边。

那是草原南方的尽头,隐隐可见燕城的轮廓,像是蛰伏在渐渐干枯的杂草丛中,准备侍机而起的一条巨蛇。

南风抚来,枯草微乱。

第一百八十四章 被丢弃的宝贝

天门谷是七里峡的北出口,不过数丈宽,谷外却有一道长约十里的土筑高墙,上面插满北氐国的旗帜,但看不到一名军卒。

土墙后方是一片广袤的平地,也是北氐国驻守七里峡的军营。无数的军卒懒洋洋地坐在帐篷边上,沐浴着越来越少的秋日阳光。

当阳光被一片乌云遮住后,军营里缓缓驰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王朝服饰的魁梧青年。

正是北氐国太子穆尔紫檀。

他脸上挂满倦怠,仰头看了看乌云的位置,然后向着可能最先晒着阳光的一侧驰去。

军卒们似乎对太子殿下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没有人多看一眼,只是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羊皮褂,将越来越明显的寒意挡在身外。

对于天门谷,军卒们早就没有一丝兴趣,也生不出一丝警惕。

毕竟从在这里驻守开始,就没有哪个军卒亲眼看过有人从天门谷口走出来,而不论是王朝人还是氐羌人。

穆尔紫檀不仅和军卒一样,对天门谷的感觉只有无聊,甚至对整个军营的生活,都感觉极度无聊,以至于偶尔闪现出来的追逐阳光的想法,都能成为一种乐趣。

他领着数十护卫沿着土墙驰出数里后,眼前豁然开朗,不由得精神一振,当下扬鞭策马,尽情驰骋。

北氐国的赤乌马极为稀有,但太子和大元帅的座骑当然是赤乌马。穆尔紫檀喝着赤乌马一气跑出三十许里,早将数十护卫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勒马缓行,一边等着护卫赶上,一边随意浏览着初显苍凉的原野。走了数十丈,他突然从赤乌马上下来了。

不是跃下来,是摔下来。

那一刻,遮住阳光的乌云正好溜走,金色的阳光从天空重新铺洒落下。

随着阳光落下的还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像山一般,像海一般,没有任何征兆地压在穆尔紫檀身上,他连反应都没有便滚落马下。

赤乌马惊惧而奔。

穆尔紫檀摔得眼冒金星,怔了怔才腾起深深的恐惧,慌乱中抬眼一看,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他身前有一个人。

一个虬髯老者。

穆尔紫檀很确定先前周围空无一人,但此时却感觉老者就像是一直就站在这里,又恍惚觉得老者是破开空气从中走出,而不管是哪一种方式出现,都让他惊惧万分。

但最让他惊惧的,是老者的脸。

他从没见过哪个人的脸像老者一样,密密麻麻全是疤痕,竟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肉。

受了这样的伤还能活着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身为我氐羌族首领的孙子,却穿着王朝人的服饰,而且还不合身,真的很不像话!”

老者的声音很沧桑,像是经历了两世为人,同时又似乎隐藏着一丝慈详,道:“尤其是你这样的身手,真是丢了首领的颜面。”

这话虽然是斥责,穆尔紫檀也没听出语气中的慈详,但却马上心安下来,因为他知道老者是氐羌人,而且知道对方口中的首领正是他的爷爷。

他忍着疼痛慌不迭地爬起来,道:“前辈说的是,我记下了……请问前辈的尊姓大名?”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看着穆尔紫檀,那双浑浊的眼眸渐渐明亮,像是轻云过后的星辰。

穆尔紫檀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耳中嗡嗡作响,感觉天旋地转。

他仿佛回到了幼时,在草原上骑马追逐野狼;仿佛第一次走进燕城,好奇地看着军卒砍翻一个又一个王朝人;仿佛捡到第一本王朝书籍,一看之后便爱不释手……

无数的画面翻转、融合,天地被这些画面充斥、填满,连空气都被挤压失尽,让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我要死了。”

绝望地生出这个念头后,他所有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同时又觉得有些异样,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

他慢慢睁了眼睛。

眼前空无一人。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笑了。

马蹄声转瞬即至,数名护卫飞身而来,噌地拔出弯刀,警惕而恐慌地围在穆尔紫檀身侧。

他们在途中遇到惊惧的赤乌马,而没看到太子殿下,早被吓得魂飞魄散,此时虽见太子安然无恙,却还是不敢放松。

穆尔紫檀并没理会这些护卫,虚眼看向天空。

忽然,他浓眉微微一皱。

数名护卫惊呼声陡然响起,手中的弯刀像是有了生命,齐齐挣脱他们的手飞向半空,在阳光下飞舞穿行,像是几条闪着金光的鱼。

终于有一名护卫明白发生了什么,惊颤道:“太子殿下……初神了!”

…………

自从到了七里峡,穆尔紫檀从未在太阳到达头顶时出过帐篷,但今日天未亮,他便独自来到了天门谷口,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和熟悉如何用神念控制弯刀。

忘形到初神只是一个境界,但其中的差异和玄妙,当事人自己感受得十分明显。

那是天壤之别。

直到朝阳升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像土墙一样笔直,他才抹着细汗,心满意足地招回弯刀。

他有些感激。

首先当然要感激昨日那位神秘的老者,不知为了什么竟强行助他破境,其次要感激把他贬斥到七里峡来的父皇,若不然他也不会遇到那位老者。

他有些憎恨。

就算得到了奇遇,就算是晋到了初神境,仍然不能减少一丝他对那个始作俑者的憎恨。

那个戴着面具的始作俑者。

他有些担忧。

那个连真实面目都不敢露出来的始作俑者,当然不能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信任,偏偏父皇对那家伙言听计从,纵然是不关心政务的他都感觉非常不妥。

他有些振奋。

氐羌族人从来就是靠拳头说话,他现在有了初神境的拳头,或许可以回燕城去,把那个家伙揍出皇宫?

想得出神的穆尔紫檀突然一惊,猛地转过身来,眼睛里的神色如同见了鬼一般。

确实见鬼了。

已晋初神境的他,竟然没有任何感觉感知,身后就多出一个人来,若不是他不经意发现自己的影子变粗了些,或许现在仍然没有感觉感知。

而一眼看去,他更是忍不住惊道:“怎么是你?”话音一落,他手中弯刀嗡地飞窜上半空。

来人正是那个让他憎恨的男人。

穆尔紫檀眼中充满狠厉,窜上半空中的弯刀掉头而下,嗖地一声射向对方。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弯刀射到男人头顶上方三尺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刀身极速地抖动,仿佛在颤栗。

穆尔紫檀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膝盖慢慢弯曲,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小山压了下来。

他惊恐地看着男人,见后者轻挥衣袖,那把让他兴奋了整晚又一清早的弯刀,像冰块一样裂成四五截,颓然坠地。

“你不该把刀对着我。”

秦政轻声说道:“我们不是朋友,但有共同的敌人,弯刀自然应该指向我们的敌人。”

随着秦政开口说话,穆尔紫檀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他大口喘着粗气,恨恨道:“除非你能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秦政摇头道:“这个问题连你的父皇都没问过我,你又何必揪着不放?”

穆尔紫檀冷哼一声,但看到那幅银色面具眼洞中透散出来的精光,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秦政侧头看着天门谷,道:“七里之外,便是另一个天地。”又看向穆尔紫檀,道:“太子殿下,你敢不敢去瞧瞧?”

穆尔紫檀狠心道:“身为氐羌男儿,没有什么不敢的!”

秦政轻笑一声,道:“如果你有这样的勇气,我就送你一样宝贝。”

穆尔紫檀怔道:“什么宝贝?”

秦政的声音有些感概,甚至有些伤感,轻声道:“被王朝人丢弃的宝贝。”

第一百八十五章 放开那个女孩

似乎老天也高兴甘凉郡重回王朝,于是再没有将冬天提前送来。

甘凉郡依偎在秋日的怀抱里,玩耍着衣襟深处大片的草原、密林、野花,又将无数珍贵药材和膘肥体健的兽类,一指一指地拈出来。

甘凉苦,甘凉寒。

老天不小心给了甘凉恶劣的气候和环境,便不好意思地偷偷补偿给她得天独厚的宝藏,只是曾经的西羌人没有精力、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挖掘而已。

而王朝人不一样。

有了王朝朝廷作为后盾,王朝人仅用了数月时间便让甘凉郡脱胎换骨,马尔城、茂城以及康城都得到修葺扩建,渐渐恢复了昔日的人气。

在那些荒凉了近二十年的草甸、密林、深山里,由于大量商贾和牧人的出入,也有不少地方形成了聚居区,开始有了简单的集市。

马尔城以西百余里外的一处草甸中,便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聚居着两百来人,其中除了少数的伊兰人、吐鲁人外,大多是从王朝而来、准备在这里长住的贫民。

数十顶帐篷搭建在草甸的一处洼地,分布在那条清澈的小河两旁。

附近草甸上有一群群数量不等的牛羊,悠闲地吃着还没褪尽绿色的草,偶尔会抬起头来,欣赏一下秋日美景。

聚居在此的两百来人或许并没有多少感觉,但偶尔路经此地的部分商贾却感觉非常明显,这些牛羊比别处的牛羊更肥壮,也更温驯。

夕阳照在小河上,泛出淡淡的金光。

一位十二、三岁的瘦小女孩从河里舀满一桶清水,吃力地拎到聚居区最北侧的一顶帐篷前。

门帘掀起,走出一位瞎眼老者,心疼道:“喜儿,说了打水的时候叫我,你总是不听。”

叫喜儿的女孩抹着额头的细汗,笑吟吟地回道:“爷爷身体不好,不应该做这些事情,喜儿长大了,可以自己做。”

瞎眼老者满脸欣慰,摸索着接过喜儿手中的木桶,放进帐篷内,又从毡毯上摸着一把两弦琴,让喜儿领着出了帐篷。

帐篷的北边是一排排简易而空旷的栅栏,祖孙二人顺着草地上那条依稀可辨的小径,来到最外侧的栅栏旁边。

瞎眼老者将两弦琴递给喜儿,道:“今天应该可以了。”

喜儿有些犹豫,似乎对自己没有信心,但看了看爷爷,又很坚定地接过琴,在栅栏旁边坐下,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拉动了弓弦。

琴声响起,听不出来是什么曲子,甚至有些不像曲子,但不失悠扬婉转,随着微风向附近的草甸传去。

草甸上忽然出现了骚动,数百头牛羊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违反的命令,纵然不舍嘴边的草料,扭头间都还要拽上一口,四蹄却没有分毫迟疑,纷纷向栅栏走来。

在悠扬而略显奇怪的琴声中,那些牛羊自行分成若干小群,分别进入不同的栅栏,而在最后一头小羊也进入栅栏后,琴声也戛然而止。

喜儿眼中充满欣喜,道:“爷爷,我做到了。”说罢将两弦琴交给老者,一溜烟跑去将栅栏的门一一关上。

瞎眼老者点点头,灰白的眼中泌出一滴浑浊的泪。

喜儿红脸朴朴地回来,拉着爷爷走回帐篷,随后便陆续有人来到帐篷前,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同时放下一些粗糙的干馍,或者清淡的奶茶,甚至只是几条手指长的鱼干。

喜儿向每一位邻居鞠躬致谢,眼睛却紧紧盯着那食物,释放着羞涩和渴望。

瞎眼老者向最后一位领居道了别,欣慰道:“喜儿真的长大了,都能自己养活了,我就算是死了也能安心啊。”

喜儿的目光瞬时离开了那些食物,看着老者急声道:“爷爷乱说呢,您可要长命百岁。”说完听到脚步声,以为又是来感谢他们帮着放牧的邻居,赶紧看了过去。

此次来了十数人,但喜儿并不认识其中一个,而看清前面那个人穿着黑袍又戴着银色面具,不禁有些害怕,紧紧贴在爷爷身边。

瞎眼老者面色无常,抚着孙女头顶,意思是让她别怕,口中说道:“客人从哪里来?”

黑袍男人正是秦政,闻言后并没回答,而是将祖孙俩上下看过,又将帐篷左右打量,最后叹道:“叔乐的后人,竟然生活得这样清苦!”

穆尔紫檀迟疑道:“军师,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秦政点点头,道:“王朝之所以能有赤乌神骑,便是因为当年有个叫叔乐的人驯化了赤乌马,而这祖孙俩就是叔乐的后人。”

穆尔紫檀眼睛发光,道:“军师的意思莫非是我们得了这两人,也会拥有赤乌神骑?”

秦政微微摇头,道:“驯化赤乌马极难,形成神骑更需要时间,而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穆尔紫檀怔道:“既然这样,那怎么还说他们是宝贝?”

秦政的声音有些悠远,又含着一丝狠毒,道:“我们来不及拥有赤乌神骑,但可以毁了赤乌神骑!”

穆尔紫檀想了想,恍然点头。

秦政看向瞎眼老者,柔声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者默默听着秦政二人说话,腰身渐渐挺直,此时已完全没有那种让路小石心生怜惜的贫弱、孤苦以及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超然,闻言平静回道:“叔齐。”

秦政又看向喜儿,道:“小姑娘应当叫叔喜?”

老者点头道:“是。”

秦政叹道:“叔齐先生是仙士后人,自然淡泊名利,但你总得为孙女多想想,毕竟她还年幼,不能饿着肚子。”

老者叔齐微微一笑,淡然道:“你也看到了,我们并不缺吃的。”

穆尔紫檀皱眉道:“军师,他的意思是不愿跟我们去?”

秦政没有回答,沉默半晌后再道:“叔齐先生,王朝这样待你们叔家,不仅仅是薄情寡义,更是对你们叔家功勋的辱没,你若置之不顾,百年以后有何脸面见你的先祖叔乐?”

叔齐微笑道:“没有人能逼迫叔家,先祖为王朝做的事,自然是他愿意的,那又为什么要求回报?”

秦政冷哼一声,道:“叔齐先生高义,却没有想过自己这样做,本质上却是纵容了过河拆桥的恶行?”

叔齐摇摇头,道:“心中有恶,看世间便是恶,心中为善,看世间就全是善。叔家的人做事从来不要求什么回报,也不会去评判别人的善恶,所行所言,不过是凭自己的本心。”

穆尔紫檀长手作揖,道:“老先生,王朝有句古话,叫做‘怜者不受嗟来之食’,你这些吃的,不过是别人的施舍,你怎能安然受之?”

叔齐微微仰头,道:“不是别人,而是友邻!王朝还有句古话,叫做‘远亲不如近邻’,而施舍,则谓施之即舍。友邻既舍,我为何不能安然受之?若不安然,说到底还是本心不安,墨染了对方的好意。”

穆尔紫檀眼中迷糊,努力理解着老者的意思,道:“我们来请先生,就是一番好意,先生既能安然接受那些吃的,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邀请?”

叔齐的手掌从叔喜头顶滑到肩上,将孙女搂得更紧些,道:“友邻一家亲,我自然安心,而你们……虽是邻,却不友,更不亲。”

穆尔紫檀怔了怔,恼火道:“军师你瞧瞧,你的宝贝根本听不懂好赖话,我们又何必给他废话?”

秦政幽幽道:“怎么能这样说叔齐先生?在我看来,先生拒绝我们的好意,只是因为在王朝受了太多的委屈,故而对所有人都生出了戒心,当可理解。”

说完之后,他又侧头看着穆尔紫檀,沉声道:“先请小姑娘回去,等先生想明白了,自然会来找你。”

穆尔紫檀微怔之后恍然点头,浓眉突然一皱,而对面的叔齐祖孙俩随之惊呼一声,身形骤然分开。

叔齐重重跌倒在地,满脸痛苦而说不出话来,叔喜则飞了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抓住,然后扔给了穆尔紫檀。

这个变故十分突然,叔喜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被穆尔紫檀拎在手中,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拼命挣扎。

草甸除了偶尔来此的商贾,平时极少有外人来,聚居此地的两百来人早看到秦政一行人,只是他们要么是被原西羌国奴役多年,要么本就是王朝最下层的贫民,实在不敢靠近生人,都在远处围观。

此时见叔齐祖孙俩被十数名陌生人欺负,众人心中既气愤又害怕,空气便变得格外的压抑、格外的寂静。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听着像没有什么感情,但语气却很笃定,给人的感觉就是他的话绝对不容商量。

“放开那个女孩!”

第一在八十六章 压力山大

这道声音像是一把刀,围观众人像是一摊水,被此刀劈下后立即向两侧分开,露出中间两道身影。

在前的身影像铁枪一样笔直,稍靠后的身影则淡若闲云。

正是许吾浪和穆尔紫烟。

秦政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穆尔紫檀则满脸意外,惊道:“烟妹,你怎么在此?”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檀哥,你向来喜欢读王朝书籍,难道就没从书里看到不能恃强凌弱的道理?”

穆尔紫檀讷道:“烟妹有所不知,我并非恃强凌弱,而是这两人对北氐有着莫大的作用,只能取大义而舍小仁。”

面无表情的许吾浪听到这句话,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精光,冷冷道:“我说最后一次,放开那个女孩。”

穆尔紫檀这才反应过来,这名文文弱弱的王朝男子已经是第二次威胁他了,不禁怒气陡生,将叔喜高高举过头顶,狠道:“你确定要我放开她?”

叔喜吓得不敢挣扎,穆尔紫烟也惊道:“檀哥不可!”

许吾浪仍是面无表情,也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将左臂伸直,右臂则曲在胸前,做出一个拉弓的姿势。

穆尔紫檀正想讥笑男子几句,比如说对方连空手射箭的姿势也不够标准之类,但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溜圆。

原来许吾浪本来空着的手中突然出现一弓一箭,就像变戏法似的。

弓很小,箭很怪。

穆尔紫檀看着那只黑黝黝的三镞箭矢对着自己,不知怎么竟生出一股强烈的绝望,很肯定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避开它,一时间冷汗直流。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秦政终于转过身来,虚眼说道:“很有幸,今日让我见着真容了。”又看向许吾浪道:“许一手是你什么人?”

许吾浪没有回答。

秦政轻轻摇头,道:“我本来只想带这小女孩走,你让我改变了主意,现在我还要带走这位老者。”

许吾浪道:“你可以试试。”

秦政道:“你会死。”

许吾浪冷声道:“他也会死。”

秦政沉默了。

就像穆尔紫檀不喜欢他一样,他也不喜欢穆尔紫檀,但他知道现在还不能生出意外,至少不能让后者在他面前出现意外,毕竟许多事情还要依仗北氐。

面对传说中的凰羽箭,感受着箭镞中隐隐散发的凌厉气势,他有信心自己能避开,但却没有把握让穆尔紫檀也避开。

半晌,他眼中渐渐充满狠厉,道:“如果你今天射出这只凰羽箭,那我会让这里所有人都死!”

穆尔紫烟神色终于不再淡然,紧张地看着许吾浪,道:“或许我说这话并不合适,但我还是要说,放下箭吧!”

许吾浪没有反应。

穆尔紫烟再道:“他们带走那女孩和老者,我们还可以想办救他们,可若是这些百姓都遭难了,我们……”

许吾浪双手突然放了下来,那一弓一箭又像变戏法似的消失不在,看着穆尔紫檀,道:“你若伤了他们一根头发,我都会杀了你。”

穆尔紫檀如释重负,将叔喜交给护卫,一脸真诚地说道:“我们是来请他们的,怎么会伤害他们?”

秦政不再说话,挥手让护卫搀起叔齐,然后大步而去。

等这一行人远去,围观众人才回过神来,纷纷向许吾浪二人跪下,请他们将那祖孙俩救回来。

在众人眼中,叔齐叔喜这祖孙俩是好心人,也是可怜人,就这样被恶人带走了,他们实在忍不下心。

穆尔紫烟连连安慰众人,说是一定会想办法救人等等。

许吾浪一直静静站着,等众人散去后才道:“那个戴面具的是谁?”

穆尔紫烟道:“军师秦政。”

许吾浪沉默半晌,道:“我打不过他。”

穆尔紫烟点点头,道:“我也觉得。”

许吾浪道:“可你答应了大家,要去救那女孩和老者。”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道:“我觉得该答应,也就答应了。你别着急,容我再想想办法,再怎么说我也是平喜公主……”

而在穆尔紫烟想办法的时候,穆尔紫檀也在悄声问秦政,叔齐到底有什么办法毁了赤乌神骑。

秦政示意护卫候着,与穆尔紫檀走到一侧,道:“殿下不用担心他有没有办法,而是要担心能不能说服他。”

穆尔紫檀怔道:“我说服他?你不和我一道回军营?”

秦政摇头道:“我要去看几个人。”

穆尔紫檀道:“什么人?”

秦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故人。”

…………

路小石四人不疾不徐,花了大半个月到了益城,在西蜀郡守麻千竹处逗留了几日,又继续西行。

数日后,四人到达马尔城。

看着城内已颇有些欣欣向荣的势头,路小石始终有些不情不愿的心态终于发生了变化,且不说这个监军有什么鸟用,如果能够让马尔城变得更繁华一些,其实还真不算是坏事。

他直接见了闵高,传达了夺下七里峡的圣意。

闵高闻言断然否决,理由和路小石最初的认识一样,即强夺七里峡就是自寻死路。

路小石当然不意外,且又记起七里峡被西羌兵的乱石阵给堵死了,更加坚定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车到山前必有路?

路小石对这句话有些怀疑了。

在这种怀疑中又过去半月,他实在忍无可忍,不由得想起那位便宜堂兄的建议,一大早便叫上老张三人向西驰去。

日到正午,四人来到一处草甸。

路小石走到最北侧一处帐篷,准备问问去沼泽的路怎么走,不想掀帘进去却呆住了,实在没想到帐篷里的人竟是许吾浪和穆尔紫烟。

穆尔紫烟见是路小石,当下淡淡一笑,许吾浪则眼睛一亮,道:“你来得正好。”

路小石怔道:“你这么一说,我压力山大啊。”

许吾浪没理会路小石的反应,正色道:“我们准备去天门谷救人。”

穆尔紫烟将昨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下,只是她并不知道叔齐和叔喜是叔乐的后人,只知道是一老一少两个寻常王朝人。

路小石听明白事由,张口就想甩一句“疯了”,毕竟天门谷外是北氐军营,那不是小打小闹的江湖中人,而是数万军卒,你许吾浪的身手还没到达万军中任意往来的境界吧?

这且还不说,为了两个寻常人就闯北氐军营?现在王朝已经决定向北氐开战,战前准备自然要保密,实在不宜打草惊蛇。

他话还没说出口,脑中又起了一个疑问,即是秦政和穆尔紫檀亲自来请的人,怎么看也不该是寻常人啊?

许吾浪负手而立,见路小石迟迟不说话,冷然道:“我倒忘了你是什么人,当我没说过。”

路小石气道:“你说我是什么人?”

许吾浪面无表情,道:“至少是见死不救的人。”又对穆尔紫烟说道:“我们不能再等了,现在就动身。”

路小石恼火道:“总得动动脑子嘛,几万人的军营,难不成你还真硬闯啊?”

许吾浪挑挑眉,道:“意思是你也去?”

路小石恨恨道:“我得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第一百八十七章 救人(上)

许吾浪面无表情,但眼中已泛起了笑意,正欲继续和路小石打点嘴仗,却见老张等人进来,便住了口。

老张把帐篷内的话听得清楚,他自然反对冒然入敌营,但听到路小石已将狠话说了,只好默默支持。

许吾浪看着老张四人,眼中的笑意更为明显,道:“带着这么多人,做事还这么磨叽,你说你是什么人?”

路小石明白许吾浪的意思,却顾不得打嘴仗,正色道:“你们说秦政戴着面具,那应该就是草儿的先生,我们和他交过手,老张都还略处下风。”

老张脸上微烫,吱唔道:“要不……那个‘略’字还是去了吧。”

许吾浪微感意外。

老张面色微红,解释道:“修行五境,越往上走,每个境界内的差距就越大,化气境和化气境多半分不出胜负,但同是明神境,实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路小石唉了一声,道:“我强调的是谨慎态度,可不是让你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说我们只是救人,尽量不和秦政照面。”

许吾浪点点头,看着穆尔紫烟问道:“你能带我们进军营?”

穆尔紫烟迟疑半晌,道:“我没想到这么多人,那只能试试。”

路小石摇头道:“依我的意见,紫烟姑娘直接去见他堂兄,转移其注意力就行,最好找个由头把秦政也叫过去,我们则趁黑潜入军营救人,否则人多目标大,难免被人察觉。”

此话一出,众人皆觉有理,便不再多议,一道又向七里峡方向而去,见着南岷山时,天已渐黑。

路小石担心闵高知道此事会竭力反对,便未经地户谷,而是领着众人从马尔城西北侧上了山,行至北岷山顶,寻得一处隐蔽的石林歇息。

路小石找了个机会和许吾浪单处,悄声道:“今夜的行动,最关键的是穆尔紫烟,可她是北氐的公主,凭什么帮我们?”

许吾浪有些失神,好半天才轻声回道:“我相信她。”

路小石怔了怔,道:“那事成之后,她怎么脱身?”

许吾浪这下回答很快,道:“我自有办法。”

路小石点点头,不再多言。

至亥时初,众人潜下山脚,穆尔紫烟一人前往土墙的大门,表明了身份后便被军卒迎了进去。

路小石等人趁着穆尔紫烟和军卒说话之际,悄然翻过土墙,相继隐藏到帐篷的阴影当中。

老张不用路小石提醒,义不容辞地说要担起查探穆尔紫檀大帐位置的重任,但刚起身就被路小石给拽了回来。

路小石悄声一阵抢白,说哪里需要探查,跟着穆尔紫烟不就知道穆尔紫檀在哪?

老张很是羞愧,赶紧侧耳听了听穆尔紫烟和军卒的脚步声,辩明了方向。

路小石心中暗笑,正欲起身,心中却突然一跳,而警惕刚刚生起,心中又恢复如常。他以为是自己紧张,怕老张来个反抢白,赶紧闷头动身,跃到下一个帐篷的阴影中。

军营里帐篷如林,过道之间有柴火照明,远远看去军营里竟是一片星星点点的火海。

在这片火海当中,除了或明或隐的鼾声和巡警军卒的脚步声,便只有偶尔出现的战马扑鼻声。

众人潜行了约里许,远远见着穆尔紫烟进入一顶明显大几号的帐篷,便在附近隐潜下来。

路小石四下观察,计算着退路,不防心中又突然跳了一下,不过这回他知道不是自己紧张,而是军营里绝对有什么异常。

因为老张首先就异常了,嘴巴半张而无声,那双小眼变成了极宽的一条缝,脸上更是充满惊诧之色。

路小石皱眉道:“秦政有这样的能耐?”

老张茫然摇摇头,悄声道:“应该不是他。”

兰子君、母勇、秦龙三人是忘形境身手,感受倒不如路小石和老张明显,闻声凑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路小石不想影响军心,给老张递了眼色,只说是要更谨慎一些。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便皱起了眉头,感觉心中越来越沉重,脑袋越来越胀,像是突然沉到了极深的海底。

这种异常,是高境界者展示出来的威压。

路小石感受过无数次的威压,但此时这种威压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说不清楚对方是什么境界,只能感觉这种威压如海,如山。

他看向老张,道:“悬了,我们现在是进退不得!”

老张也早就皱起了眉头,道:“我的神念根本不能动,或许还当不得一个忘形境,要不咱们先撤?”

路小石略略犹豫,摇头道:“已经到了这里,不如救了人再一起撤。”

老张也略略犹豫,道:“既然北氐军师和太子都要请的人,一定非比寻常,或许还真不能不救。”

路小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看向兰子君三人,道:“敌营里有高人,我们已经十分危险,你们最好有个准备。”

兰子君道:“殿下放心,我们知道自己的职责。”

路小石懒得解释,拍起软刀,悄然向穆尔紫烟进入的那顶帐篷靠近。听到穆尔紫烟和穆尔紫檀的说话声,却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按照先前的计划,老张以明神境的神念,可以轻易感知到每个帐篷里的气息,也就不难探到叔齐、叔喜的位置,但现在他的神念不能动,如何找人却就成了一个难题。

路小石别无他法,只好小心翼翼地贴到穆尔紫檀大帐后面,以期从他和穆尔紫烟的谈话中听到一些线索。

“哥哥!”

不想他正屏住呼吸轻掀帐篷脚边,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清脆而惊喜的声音。

路小石惊而回头,见十数步外另一帐篷的门帘半掀,露出一张小脸,正是他曾准备赏银千两的卖唱小女孩。

不得不说路小石的反应真是快,虽然心中诧异,但直觉告诉他小女孩正是他们要救的人,身体更是没有一丝迟疑,忽地掠向叔喜。

老张则是靠着瘦死的驼骆比马大的优势,后发先制,一手揽住叔喜,一手掀开门帘撞了进去。

路小石紧跟其后,瞟着帐篷内有位老者,想也没想便一把抱起,再反身背在背上。

二人速度奇快,几乎是在叔喜那声“哥哥”的尾音刚刚落下,便完成所有这些动作。

但在这样的夜里,叔喜那道声音实在太过明显,巡警的北氐军卒闻声向帐篷跑来,警戒声和吆喝声迅速传开。

许吾浪和兰子君三人赶到帐篷门口,将路小石等人迎出,周围的北氐军卒已然围逼过来,将一行六人团团围住。

军卒的动静过大,穆尔紫烟也没借口中拖住堂兄,只好随穆尔紫檀出了帐篷,脑中紧急思量如何帮许吾浪等脱得困境。

穆尔紫檀拨开军卒来到前方,目光瞟到路小石和老张,先是一怔,紧接着又充满了狠厉,却上他先发现这是两个惹不起的熟人,后又想到自己晋身初神,正好找回当初被这二人欺负的场子。

“所有人听着!”

他没有迟疑,大声令道:“他们是王朝探子,不管死活都给我拿下!”

话音一落,场面便乱了,但不是军卒奉命去拿下路小石等人,而是路小石等人突然向一侧突袭而去。

原来许吾浪见着穆尔紫檀发令,便想擒贼先擒王,不想他神念也不能动弹,紫檀弓并没有随念而出。

而路小石出帐篷第一反应便是如何逃生,眼睛迅速地四下打量,瞟见许吾浪手臂微动,怕他和穆尔紫檀纠缠上了,反倒误了逃生的时机,于是背着叔齐突然一步跨出,用肩膀顶着许吾浪向他探到的较为松懈的一侧而去。

老张和路小石不用言语沟通,同样探到该向哪一侧逃生,一手挟着叔喜,一手将兰子君三人一揽,于是六人几乎同时而动,瞬间冲进了军卒群中。

穆尔紫檀一怔,正欲纵身掠出,耳后先已传来一阵寒意,便忽地顿步低头,同时反手一探,将穆尔紫烟的长剑一掌劈开,怒道:“烟妹,你在做什么?”

穆尔紫烟实则起了和许吾浪一样的心思,但没想到堂兄已是初神境身手,偷袭并没有得手,一急之下反手将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道:“檀哥,你若出手,我便自刎!”

穆尔紫檀当然不笨,先前对穆尔紫烟深夜来营的怀疑,在这一刻便明明白确定下来。

他虽知堂妹在北氐受到了一些为难,但自己对这个与世无争的堂妹却颇为喜爱,同时又不想放过路小石等人,只好狠狠一跺脚,道:“我能答应你我不出手,但绝不可能下令放他们走,烟妹你可要想好了,这是关系到北氐国的大事,纵然你不在乎,你阿爸难道也不在乎?”

穆尔紫烟怔住了,侧头瞟去,见路小石等人已被军卒淹没,心中一片黯然,再瞟到许吾浪的身影在一片刀枪中隐现,显得更加文弱,顿觉鼻子一酸,流下两行清泪。

第一百八十八章 救人(中)

路小石等人自然不知道穆尔紫烟做了什么,冲入军卒群中,便没有一丝闲暇他顾。

北氐军卒都是寻常人,但越来越多的军卒聚集过来,便成了一片绝对不寻常的刀枪海洋。

路小石背着叔齐,神念又受到压制,只能用双脚将不断刺下的长枪、不断劈下的弯刀一一踢飞。

老张一手搂着叔喜,一手左右拔拉,倒显得有些游忍有余。

二人配合默契,又比军卒身手强太多,倒也在一片枪声刀光和惨呼声中闯出数十步。

许吾浪当然不会是穆尔紫烟看到的那样文弱,他冲入军卒群中便夺得一把弯刀,面无表情地挥动着,每一挥刀都会弹飞数只长枪或只把弯刀,不时还有断臂飞起、鲜血冲升,也紧跟在路小石二人身侧。

兰子君和母勇、秦龙三人本是护在路小石另一侧,起初还算所向披靡,显示了忘形境强者的风范,然而周身的长枪和弯刀越来越密集,前行越来越艰难,渐渐便落在了路小石等人身后。

老张一拳将一名北氐军卒打变了形,顺手夺回军卒手中的长枪,又没有停顿地横扫出去,将十数军卒扫得倒飞出去,为三人赢得短暂的一个空隙。

路小石得空一瞟,见兰子君三人落在身后,眼看要被北氐军卒隔断包围,急得大喝一声:“老张,杀回去!”

老张没有迟疑,长枪再一横扫,又将准备将他们和兰子君三人隔开的十数名军卒扫飞。

兰子君三人趁机纵身一跃,与路小石等人汇合。

经老张突然一发威,北氐军卒的气势顿时弱了些,手持长枪弯刀围着他们,却没有再逼迫上来。

路小石等人也不再冲击,抓紧时间调息。

“喜儿。”

叔齐突然开口道:“给爷爷一起唱《归去来》吧。”说罢便吟唱道:“野有草兮槽有料,彼自乐兮吾自笑……”

叔喜被老张搂着左冲右突,早有些头昏眼花,听到叔齐说话后却没有迟疑,小嘴一张便跟着唱了起来。

一老一少两道声音,出奇的一致,歌声并不如何嘹亮,但却极有穿透力,飘过无数军卒的头顶,远远隐没在夜色中。

歌声乍起,路小石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幼年时流浪的画面,回过神来后赶紧稳住心神,而眼睛不经意一瞟,竟发现周围的北氐军卒似乎都有些迷茫,像是在回忆什么。

路小石心中一喜,虽然不知道这歌声里有什么古怪,但却知道此时是一个千载难适的机会,便想再次冲击敌群,但右脚刚动又紧急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远处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和嘶叫声,紧接着便是无数北氐军卒的惊呼声和惨呼声。

战马!

分布在军营里的北氐国战马,像是疯了一般直冲过来,不管是面对人或帐篷,还是面对弯刀长枪,竟是丝毫没有避让。

这些战马在如海一样的北氐军卒阵中冲出一道道水痕,有被长枪刺中的,却仍然向前冲出数步才倒下,有被弯刀砍中的,则嘶声长啼、四蹄离地。

北氐军卒也多有躲避不及者,或被战马直接撞飞,或被战马踩踏于地下,甚至有被马胸前插着的长枪给反刺倒下的。

不知是场面过于震憾和诡异,还是这些战马发起疯来就和赤乌马一样快,感觉才几个眨眼的功夫,竟有数匹战马冲到了路小石等人的眼跟前。

歌声戛然而止。

路小石已不需要再去理解歌声战马的关系,瞟着迎面而来的一匹战马便纵身而上。

老张和许吾浪也不身弱,各自抢上一匹战马。

兰子君三人见路小石已策马冲出数步,心中稍松的同时也就着近处抢马,只是此时有些战马已经冲过,有些则还未到,三人只有两匹,由秦龙和母勇共乘一骑。

穆尔紫檀与路小石等人隔着数十步距离,又没参与打斗,便更早发现战马的异常,也反应过来这种异常就是叔齐的本事。

原来赤乌神骑真的能被毁掉!

他看着战马将军卒冲得七零八落,怒气陡生,转念想到可以破掉王朝的赤乌神骑,又欣喜不已。

几个念头转过,他骇然发现路小石等人已经抢了战马又冲出数十步远,当下既惊且急。

路小石等人自然该死,但叔齐和叔喜却不能死,更不能让他们跑掉。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立刻把堂妹的自刎威胁抛到了九霄云外,忽地纵身而起,足尖在几名军卒头顶和一匹狂奔的战马背上轻点,便飞落到路小石身侧。

不知为什么,身为初神境的穆尔紫檀竟没有感受到路小石和老张都感受到的那种威压,随着他浓眉一皱,落在地上的一把弯刀忽地飞向半空,又掉头向路小石头顶。

路小石此时让叔齐坐在身后,便不像先前背着那样固着双手,听到风声便拍起软刀,看也未看直接就扬手斜撩。

这是一记不成形的山水分。

没有足够的神念,这招山水分自然没有威力,但路小石早将三招刀法练得无比纯熟,扬臂的同时手腕微转,便用巧劲替代了威力。

一声轻响过后,弯刀被卸力而斜飞坠下,路小石则纵马又冲出数步。

穆尔紫檀并不知道路小石神念不能用,想着这次攻击就算杀不死对方,相击也必然十分猛烈,没想到结果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声轻响便完事。

他稍稍一怔,便不甘地再次纵身而起,想着这次先将叔齐抓下马来,但足尖刚离地,眼前便是一花,同时身体一斜便倒在地上。

原来秦龙和母勇本在路小石身后,见穆尔紫檀身手矫健地攻击小王爷,急得直冒冷汗,趁着后者一怔之际拍马冲来,双双从马背上跃出,死死抱住了穆尔紫檀。

三人在地上翻滚数圈,秦、母二人只想着缠着此人,抱住便不松手;穆尔紫檀反应过来,则怒生杀意。

境界决定一切。

秦龙和母勇虽然打死都不愿松开双手,无奈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两把弯刀,分别从他们背后刺入,顿时口吐鲜血。

穆尔紫檀双臂一振,将秦、母二人弹开,拍地起身,又准备去追路小石——准确说是追路小石背后的叔齐。

他刚想放眼看路小石的行踪,不防眼前一花,似是一道人影扑来,不想再让人给缠住,当下转身一掌,将其劈飞。

来人是兰子君,被这一掌劈中腰间,顿时倒地不起。

穆尔紫檀看清来人并不是路小石,便要转身再追,但刚刚转过身来,便见两骑如闪电般迎面冲来。

本以冲出数十步外的路小石和老张,听到身后秦龙三人的动静,没有商量却同时勒转马头赶了回来。

二人盯着秦、母二人都被弯刀刺穿胸膛,显然没有了生机,而兰子君倒地上,生死不知,瞬时瞪目怒吼,分别将手中的软刀和长枪刺向穆尔紫檀。

穆尔紫檀直到此时尚不清楚路小石和老张的神念受压,支撑他与二人一战的本钱就是自己晋入了初神境,此时见着路小石二人凶神恶煞的样子,脑中顿时出现当初老张一掠便数十丈远的画面,心中到底发了虚。

他不战而避,遽然倒退数丈,脚下刚刚站稳,便见路小石二人已到了他先前站的位置,不禁冷汗直流。

路小石勒马在秦、母二人身前,翻身下马,急切地推搡二人,叫道:“蛇哥!牛哥!”见二人确已身亡,不由得呆了半晌,紧接着又扑到兰子君身边,见其气息尚在,才缓出一口气来。

老张一手搂着叔喜,一手提着长枪,狠狠盯着穆尔紫檀,小眼眯成了一张极细的缝。

经此一时,先前发疯一般的战马大多跑远,近处只余下少许,也渐渐消停下来,而惊慌失措的北氐军卒见着了太子殿下,便立刻围了上来,又将路小石等人重重围住。

第一百八十九章 救人(下)

此处是一个较为空旷的地带,露天堆积着军粮马料等物资,路小石缓缓转动身体,眼睛从密密麻麻的弯刀长枪上扫过,像是一头被狼群围住的狮子。

他不是没有在包围中闯出去过,更有和老张一起从千万军卒中杀出去的经历,但这一次显然不同。

现在面临的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还多的敌人,他们自己却比以前任何一次的身手都要弱,如果神念持续受到压制,或许穆尔紫檀一人便可以将他们一举擒下。

完全可以说,此时突围的难度是空前的,然而路小石扫视一番后,眼睛越发明亮、越发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他将兰子君扶起,再小心翼翼背起来,老张也下马来,一手搂着叔喜,一手将叔齐从马上揽下。

二人背对背而立,身负三名没有战斗力的老少,怎么看也没有可能,从海潮一样的北氐军卒的包围中突出去。

穆尔紫檀当然也看清了路小石等人的境况,但此时心悸未平,不敢再以一已之力上前,缓缓伸起右臂,准备给军卒们下达合围的命令。

但手臂还没完全举起,他就愕然回头,见身后的军卒像潮水一样像两边分开,同时穆尔紫烟的声音响起,厉声道:“我是平喜公主,都给我让开!”

穆尔紫檀一惊之后勃然大怒,道:“烟妹,你会给你阿爸带来麻烦的!”

穆尔紫烟并没答话,一边用剑鞘鞕打着两侧的军卒,一边勒马继续向路小石等人驰来。

北氐军卒并不都认得或相信穆尔紫烟是平喜公主,但迫于她的威严和气势,都不由自主地避让,此时听到太子殿下亲口叫烟妹,便确定真是大元帅的宝贝女儿,脚下退得更快。

“老人家!”

路小石瞟得清楚,低声同叔齐说道:“还得再麻烦你唱首那曲子。”

叔齐没有思索,再度低吟浅唱,附近那些本已消停的战马突然嘶声长叫、前蹄上扬,将周边制伏它的北氐军卒掀翻,向路小石等人冲来。

先前一幕再度上演,情况却不完全一样,战马在军卒群中横冲直闯,而军卒则学得乖了,没有谁试着去制止战马,而是纷纷躲避。

穆尔紫烟和许吾浪身下的战马亦是长嘶一声,突然加速前冲,直向穆尔紫檀而来。后者脸色一沉,双掌带着掌风拍出,正好拍在战马胸前。

战马一声惨嘶倒地,穆尔紫烟和许吾浪则双双跃起,越过穆尔紫檀落到路小石身侧。

仅此片刻,靠得最近的数匹战马已冲翻十数名北氏军卒,鼻孔中扑着白气逼到了路小石等人周边。

路小石和老张故伎重演,眼睛盯着各自顺路的战马,只等叔齐的歌声一停,便准备抢马逃生。

歌声停了,但他们谁也没有抢到战马。

穆尔紫檀被穆尔紫烟气到忘了心悸,神念陡动,招着一把弯刀突然向路小石飞射而去。

或许这一刻,他并没有故意杀死路小石的念头,只是他看到老张左右分别是叔齐和叔喜,不得已而做的选择。

对路小石来说,这个选择则是致命的。

先前发现许吾浪没有身边,他就相信那个家伙绝对会闹动静来,他计划着利用这个动静再让叔齐闹出更大的动静,继而趁乱夺马出逃。

许吾浪果然没让他失望,和穆尔紫烟及时地闹出了动静;叔齐更没让他失望,让这个动静大得足以完成他的计划。

但他到底没算到穆尔紫檀会被这些动静气得不顾一切,更没算到不顾一切的行为是在他正准备跃身上马的一瞬间。

为了不让兰子君在他跃上马背时受了颠,他双手紧紧搂着后者的腿,同时足下已经用力向上,弯刀便在这一刻出现在他的身后,既不能挡,也不易躲。

电光石火之间,他闷吭一声强扭身体,在上跃的同时尽量将兰子君挪向右侧,用手臂寸许深血口的代价,堪堪避过了如箭矢一样的弯刀。

此番变故当然改变了他计划中的路线,身体撞在飞驰而过的战马身上,被反弹出数步跌落。

穆尔紫烟和许吾浪或许并不知道路小石的计划,但瞟到他的架势也猜到是要夺马,也便赶紧盯着身边飞驰的战马。

可惜还没瞟见合适距离的战马,二人便瞟着路小石的变故,同时想也没想便惊呼一声扑出,想要揽住后者。

只是事发突然,二人距离路小石又有些距离,结果便是手指堪堪碰着路小石,后者已轰然倒地,连带着他二人已失了平衡跌倒。

老张和许吾浪二人不同,他很清楚路小石的打算,所以在路小石跃身的一瞬间也动了。

他足尖刚离地便看听到弯刀的风声冲路小石而去,大惊之下也是强行扭转身体,想要替路小石拦住弯刀。

但他左手搂着叔喜,右手搂着叔齐,身体一转向,也被飞驰而过的战马带翻,眼睛瞟着路小石躲过弯刀,自己却和叔齐、叔喜齐声倒地。

此间种种都发生眨眼之际,穆尔紫檀见自己一念便将路小石击败,不禁又惊又喜,一边想着自己初神境果然有如神人,一边挥手命令军卒,道:“全部给我拿下,一个都别放跑了!”

军卒们哄然上前,无数长枪直抵路小石等人,无数弯刀则在长枪中间加上一道防护。

有几名军卒长枪指出之后才发现对面是平喜公主,不禁大骇,赶紧将长枪往回收,但耳边又听到太子殿下严令,只好硬着头皮又将长枪挺举而出。

路小石等人倒在地上,身上仿佛一下子罩上了由长枪弯刀构织的铁笼。

穆尔紫檀扒开军卒挤上前来,脸上全是笑意,目光在路小石和老张身上扫来扫去,道:“王朝有句老话,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们是不是还以为我是当初的我,任由你们戏弄?”

老张正低声问叔齐、叔喜有没受伤,听到这话也懒得搭理。许吾浪则微皱眉头,想着或许不该叫这家伙来救人。穆尔紫烟看着许吾浪,眼中不再淡然,而是充满歉意。

只有路小石盯着穆尔紫檀,认真回答:“这老话说得太对了,你现在当真厉害,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穆尔紫檀笑容僵硬,道:“你讽刺我?”

路小石认真道:“是的。”

穆尔紫檀寒声道:“讽刺过我的人都死了。”

路小石不再说话,定定看着穆尔紫檀,半晌又突然笑了,看着很是亲切,道:“那你得失望了,这次真的是例外。”

穆尔紫檀无心再废话,想着马上便可以知道是不是例外,但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心中便猛地一紧,感觉像是被一只利箭死死瞄准。

他瞳孔紧缩,身形遽然后掠,撞倒数名军卒仰倒于地,不及起身便在军卒脚下手脚并用地急窜退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几名被他撞倒的军卒则瞪目而亡,每个人的咽喉处都有一道血口,喷洒着雾一样的血。

一把奇怪的刀,飞旋在这片血雾之中。

“轰!”

那些罩在路小石等人身上的数十只长枪和弯刀齐齐飞上半空,刀枪脱手的军卒则像是被狂风吹起的蚂蚁,闷声倒飞出去,重重在砸在军卒群中。

军卒群中那一堆堆的军粮马料,像爆炸一样冲天而起十数丈,又纷纷扬扬下落,如雨一般。

老张在雨中站了起来。

原来就是先前一刻,一直压制他们神念的威压突然消失了。路小石第一时间向穆尔紫檀发起了突然而隐蔽的攻击,老张则展示了明神境高手轰轰烈烈的霸道威力。

路小石并没有因为偷袭穆尔紫檀不成而懊恼,而是迅速招回软刀,背起兰子君,同时示意许吾浪和穆尔紫烟准备走人。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老张。

如果是主动去屠杀身边这些普通的北氏军卒,老张的老脸格外浅薄,再怎么也过不去心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坎。但如果威胁到他路小石的性命,哪怕对方是真的蚂蚁,老张也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踩死。

“走!”

老张霸道地喝了一声,左右两手分别抓住叔齐、叔喜,身形向天门谷方向飘去,所过之处犹如风吹湖面,无数的北氐军卒纷纷向两侧倒飞出去。

“虽万千人吾往矣。”

路小石紧随其后,真心赞道:“牛逼!”

一行人眨眼之间便飘过不足里许的距离,通过被老张砸得稀烂的大门,迅速进入漆黑如墨的天门谷中。

第一百九十章 第九天的圣旨

天门谷两侧石壁陡峭如直,高百丈许。

路小石等人进入天门谷便极速向纵深而去,并没有谁注意到山顶的悬崖边上各有一道身影。

左侧身影是一个老者,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右则身影也是一个老者,却是见虚大能铁秀红。

二人隔着数丈宽的峡谷,相对而望,仿佛黑夜对他们的视力完全没有影响。

铁秀红背着双手,手心拽着那根极像孩童抡陀螺用的木鞭,淡然道:“按我的意思,你还是回喀喀山吧。”

老者道:“故地走一走,正是为了回喀喀山。”

铁秀红道:“走用脚即可,你却动手了。”

老者微笑道:“事关首领的孙子,我总不能任由别人欺负。”

铁秀红身笑道:“如果这样说,似乎我的理由更充分,毕竟那孩子是我唯一的徒儿。”

老者微笑不语。

铁秀红道:“见虚一境,神念致虚,当忘了世间俗事,否则纵然破境,也难有所作为。”

老者似笑非笑,道:“我见过令狐月和步青云,也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守着王朝,如此你就没有忘了俗事,那么又凭什么劝我?”

铁秀红道:“不一样的。”

老者沉声道:“那骑龙关又怎么说?若要说动手的话,她应该是最先动手的人。”

铁秀红道:“不一样的。”

老者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望向了黑夜里犹显慌乱的北氐军营,道:“希望你能做到。”略略一停,又道:“但我看啊,难!”

铁秀红也侧过头去,看着东边黑夜,道:“我会尽力。”

老者沉默半晌,道:“我会回喀喀山,但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到时候那几个人不听你的,你也就莫要怪我坏了规矩。”

…………

七里的距离对于路小石等人来说不算是距离,掠过那几根碗口粗的铁索,老张便用内气将声音送了出去,道:“漠阳郡王在此,切莫放箭!”

连说了三遍,他们一行人也出现在地户谷口。

谷外半圆形的防御工事早已修复,比以前西羌国修筑的工事更为高大、牢固,上面的军卒早听到谷中传出的雷鸣般的声音,正探头张望。

见着来人当中确有郡王,军卒们轰然吹呼,速速迎路小石等人进去。

片刻,闵高前来,见礼后将路小石等人接回马尔城,一路听着路小石眉飞色舞地讲着先前的经历,脸色越来越阴沉,刚进到屋中,便忍不住说道:“殿下,今夜虽然挫了敌军风威,但此举太过冒险,实在不该!”

路小石抹去嘴角的唾沫,讪然道:“副都督有所不知,我并非是去挫敌军的威风,更不是为了逞强,而是去替王朝抢了两个宝贝回来。”

闵高眼光一扫,便留在叔齐、叔喜身上,迟疑道:“这两位看着面生。”

路小石问了一名护卫,得知兰子君并无大碍,放心道:“副都督越觉得面生,我心中越是惭愧。”他看着闵高,正色道:“叔齐先生和叔喜姑娘,便是叔乐先生的后人。”

“叔乐?”

闵高惊道:“仙士叔乐?”

路小石点头。

闵高侧身,向叔齐和叔喜长身作揖,道:“请两位先生恕闵某有眼无珠。”看着叔齐祖孙俩的衣着,脸上也有些发烫,道:“闵某今夜便写下奏折,向圣上禀明两位先生的境遇。”

叔齐坐在椅上,轻轻挥了挥手,道:“不敢劳烦副都督。”

叔喜自出了地户谷便渐渐恢复平静,闻言走到路小石身边,仰着小脸看着后者,笑道:“哥哥,上次你给了我们十两银子,都还没有谢谢你呢,这次又救了我和爷爷,我们欠你太多了。”

路小石脸上火烫,摸着叔喜脑袋,道:“喜儿,你不欠我的,也不欠任何人的,相反都是别人欠你们,不过你放心,从今天开始,我保证你们得到你们应该得到的一切。”

“此言差矣!”

叔齐站起身来,微笑道:“我们现在得到的,就是我们应该得到的,如果殿下再想给予什么,那便是强人所难。”

路小石怔道:“我……我只是想让你们生活得好一些。”

闵高心想王朝确实待叔家不公,赶紧帮衬道:“叔齐先生放心,闵某将会和郡王殿下一同上折,还叔家一个公道!”

叔齐轻轻摇头,道:“当年先祖驯化赤乌马,那是他心甘情愿,并不觉得谁欠他,作为先祖后人,就更没有谁欠我们。如果殿下和副都督可怜我祖孙俩,就请今夜收留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便离去,绝不再打扰。”

路小石呆了呆,又突然释然,想着自已将祖孙俩视为王朝的宝贝,何尝不是强人所难?于是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尊重先生的意见。”想了想又道:“我还有一事请教先生,千里沼泽是否有路通行?”

叔齐沉思片刻,道:“殿下身手了得,独来独往当然没有问题,但若是问大军能否通往,我可以很肯定的答复,夏天雨多则完全没可能,冬季冰期倒有一线希望,也必然是九死一生。”

路小石点点头,看了看闵高,意思是他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请教。

闵高替叔齐祖孙俩感到不公是真心的,但同时还有另一个和路小石差不多的心思,即是想奏请皇上让叔家再次驯化赤乌马,毕竟现在的赤乌神骑早就不能保证都是野二代了,和当年的赤乌神骑相差太多。

但听到叔齐和路小石这样说,他却再开不了这个口,稍稍迟疑后也释然了,想着或许闲云野鹤的生活才是仙士后人的追求,实不宜替对方作主。

至于请教之事,他所想的则和路小石完全一样,并没有其他问题,当下不再多说,安排叔齐、叔喜早早歇息。

翌日一早,叔齐和叔喜辞了众人,一路南去。

穆尔紫烟担心昨夜之事影响阿爸,执意要回霍青城看看,许吾浪则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他早就想去看看霍青城。

送走许吾浪二人,路小石让兰子君安心养伤,领着老张又西去,历经半月余回来,告诉闵高的结论是沼泽绝对不适合大军通行,哪怕是冬天。

又过去半月余,马尔城终于降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和镇离营换防的镇巽营在风雪中到了马尔城,神将周旋只是在第一时间拜见了路小石和闵高,其后便和蒋仁品叙旧去了,似乎在他心中,不管是郡王还是副都督,都远远没有老朋友重要。

路、闵二人对此当然并不介意,他们介意的只有一件事,即是如何完成打通七里峡的艰巨任务。

这日戌时,天已黑下。

路小石正从兰子君房中归来,准备和老张斗几句嘴混混时间,不妨闵高默然前来,身后跟着一名宦人。

宦人宣了圣旨,大意是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七里峡竟然没有一点好消息传回京城,朕颇有些失望。

又道天下王朝人的眼光都看着七里峡,能不能收复失地,能不能救江北王朝人于水火之中,全仰仗游骑将军和副都督等等。

路小石和闵高面面相觑,心情郁闷不已。

不想这仅仅是个开头,随后八天,竟每天都有新的宦人带来新的圣旨,语气则一天比一天严厉。

第九天戌时,路小石早早到了闵高处,苦笑道:“副都督猜猜,今儿还会不会有圣旨?”

闵高沉默半晌,道:“实在不行,我就去打个头阵,先把七里峡疏通,至少也要把浮桥架好。”

路小石想了想那夜在北氐军营受到的无名威压,摇头道:“副都督,如果可能,我肯定会让老张和你一道去,但事实很残酷,这个办法断无可能!”

闵高虽没亲自感受过那种威压,但早听路小石和老张说过多次,当下默而不语。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

路小石和闵高均感奇怪,心想今日竟然没有通传,圣旨便到了这里?同时快步向门外迎去。

二人跨出房门便怔住了,因为来人并不是宦人,而是丞相贾东风。

第一百九十一章 那是一条死路

贾东风身着紫色常服,外披一件黑貂长裘,见着路、闵二人并未搭话,径直进入房中,宣读了圣旨后,才笑吟吟地与二人道了声辛苦。

看着贾东风的笑容,路小石心思难平。

曾几何时,他像绝大部分王朝人一样,对敢于向“奸贼”叫板的贾东风充满了敬意,甚至有单方面神交的高远愿望。

然则世事难料,到头来他没有与贾东风有什么交往,却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地和“奸贼”成了父子。

更加莫名其妙的是,他虽然极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对“奸贼”的态度却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至少称呼上已由“奸贼”变成了“那个家伙”。

从理性方面而论,他此时仍分辨不出贾东风和那个家伙到底谁忠谁奸,而从感性方面论,他则更愿意那个家伙是忠,虽然这似乎不太可能。

毕竟上次初入皇宫时,他亲自感受到了贾东风的不善——而这种不善若放在以前,他或者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正义。

同时他却亲眼看到了那个家伙对北氐的态度,果真像以前传闻中的“奸贼”一样,虽然事后联想到路平、老张的话,以及那个家伙本人的态度,他到底还是不能将其定性为“奸贼”。

此时再见贾东风,他便更陷入一片迷茫,不知道将好与坏到底给这两人如何分配。

但十多年的流浪生涯让他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是非标准和辨别方法,即是对于未知未判的人和事,则必须采取装糊涂的方式。

他同样露出笑容,显得特别真诚,叹道:“丞相天寒地冻地亲自来七里峡,才是真辛苦,真辛苦!”

贾东风正正经经与路小石见了礼,摇头道:“殿下能亲自到七里峡,下官有何不可?且莫说七里峡,若为王朝计,便是下地狱下官也在所不辞。”

路小石大赞一番,又请贾东风上座,后者倒也没有推辞,毕竟先前圣旨说得清楚,此番来七里峡,他是代表圣上决断军务。

换句话说,从圣旨宣完毕开始,凡与战事有关的事宜,诸如强夺七里峡、镇震和镇巽两营的调度等,便不再由路小石这个监军说了算,更不是闵高这位副都督说了算,而是由他贾东风说了算。

路小石暗自嘀咕,那位大伯怎么会派这么一个文臣来决断军务?

坐到上位,贾东风并没马上决断军务,而是与路小石和闵高寒暄起了日常,聊起了马尔城的疾苦,一派莅临指导的架势。

不过晚间饭毕,贾东风话锋陡转,正色道:“殿下、副都督,圣旨已达,两位却仍然没有做打通七里峡的准备,不知何故?”

闵高抢先道:“丞相有所不知,原西羌国曾在地户谷内布下石阵,后来引阵堵塞了峡谷,我军固然不便通行,北氐敌军也难以翻越偷袭,所以我保留了现状,且当作多添一道防线。”

贾东风不悦道:“副都督,八道圣旨难道都没让你明白?现在我们不是要防守,而是要攻出七里峡!”

路小石笑吟吟地摆摆手,道:“七里峡已成死谷,我等倒还无妨,可大军却断无通行的可能呐!”

贾东风微微挑眉,道:“殿下此言差矣,马尔城有镇震、镇巽两营,共计十万大军,便是每人搬出一块石头,都必将峡谷疏通……”

路小石笑道:“丞相有所不知,峡谷内太窄,进出颇为不便,若是靠人力疏通,或许一年都难以完成。”想想又道:“就算疏通了峡谷,但南、北岷山之间只有几根铁索,而北氐敌军又绝对不可能任着我们架设浮桥,仍是难办。”

贾东风语气突然变得郑重起来,皱眉道:“游骑将军,我怎么听着这话颇有敷衍应付之意?”

路小石心里清楚,贾东风对他的称呼由“殿下”变成了“游骑将军”,说明人家在行使职权了,便继续装糊涂,微笑不语。

闵高则一老一实地回道:“丞相明日进谷察视一番,便知道殿下和下官所言不虚。”

贾东风捋须摇头,道:“军务如此紧急,为何要等到明日?”说罢起身,让闵高安排立即进地户谷。

此番护卫贾东风来马尔城的是一百名龙羽军,在闵高安排后立即拥在贾东风身侧,趁夜出了马尔城、进入地户谷内,细细看过峡谷内的情况后,众人再回城内。

贾东风面色凝重,将蒋仁品和周旋两位神将也一道招来,正色道:“七里峡确实不易通行,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时间去疏通,因为北伐大业迫在眉睫,两位神将说说,可有什么办法解决眼前困境?”

周旋来马尔城不久,对路小石和闵高也没过多交集,闻言便自然看向了蒋仁品,而后者见路、闵二人都不说话,自己当然也不敢轻易表态。

贾东风微微皱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八大神镇营不仅仅是王朝的军营,更是撑起王朝的脊梁,面对所有王朝人收复失地、解救亲人的心愿,两位神将难道真没什么可说的?”

闵高心知两位神将为难,赶紧将这问题担了下来,道:“丞相,七里峡的情况已然如此,若要强夺,一则短时间不可能完成,二则大军进谷必然危险重重,下官认为,北伐从风陵渡开始为宜。”

“风陵渡水缓面宽,镇乾、镇兑两营常年驻守、日日登船操练,对环境水文无比熟悉,纵然此时江面起了北风,但对他们来说绝不是难事。”

他越说越激昂,道:“反观北氐国,敌军本就不善水战,无论战船数量还是将士技能,我王朝都占尽了优势……”

贾东风忽地伸手打断闵高,严厉道:“副都督,就凭你这番话,我便可以治你殆战之罪!”

闵高一滞。

贾东风看向路小石,道:“游骑将军,当日你在殿前听得清楚,先夺七里峡,后攻霍青城,这可是圣上的旨意!”

路小石其实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位大伯非要先夺七里峡,更对贾东风这种真把自己当了葱的语气不满,扬眉道:“是圣上的旨意没错,但现实的问题也在眼前,贾丞相既然代圣决断军务,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才能不违圣意,又能及时出兵?”

贾东风似乎早有所料,闻言微微一笑,道:“离开京城之前,二皇子曾专程到下官府上,他说要想袭敌侧翼,与风陵渡两相呼应,其实七里峡并不是唯一出口,或许千里沼泽也是一条路。”

路小石心中咯噔一下,想着那便宜堂哥怎么会给贾东风也说了这馊主意,口中回道:“我去沼泽外围查探过,绝不利大军通行。”

贾东风道:“沼泽和七里峡相比,哪里的可能更大?”又似笑非笑道:“既然游骑将军去查探过,是否可以说明,其实游骑将军心里也认为沼泽是一条路?”

路小石道:“是一条路没错,但我认为那是一条死路。”

贾东风道:“路是人走出来的,游骑将军只是在外围探查,并没实际深入,又怎么断定那就一定是死路?”

路小石道:“自古以来便没有大队人马穿行沼泽的成例,这足以说明那是死路,况且事关两营十万大军,我不能冒这个险。”

贾东风沉默半晌,冷声道:“游骑将军,我现在并不是给你商讨。”

路小石挑眉道:“丞相代圣决断,请务必慎重!”

贾东风冷哼道:“这便不由游骑将军操心。”说罢忽地看向闵高和蒋仁品、周旋,沉声道:“镇震、镇巽两营各抽调一万人马,由闵副都督率领,继续坚守七里峡,其余人马由两位神将分领……”

他再看向路小石,道:“并由游骑将军监军,明日便开拔,务必早日穿过沼泽,抵北氐侧翼。”

屋中一片寂静。

半晌,路小石轻笑一声,道:“丞相应该知道,大军未动而粮草先行,目前马尔城的军粮并没有开拔远征的储备……”

贾东风打断道:“游骑将军勿担心,我会留守马尔城,为大军筹得军粮跟上,保证不会耽误大军的行征。”

路小石无语,心里哀叹一声外行领导内行真是恼火,同时脑中急转,思量着先应付下来,等慢慢到了沼泽再说。

闵高三人见路小石不再说话,只好应命。

次日风雪依旧,镇震、镇巽两营调兵分列,于午时正式开拔。

先前几日,路小石授意蒋仁品、周旋尽量放慢行军速度,采取了一个拖字诀,但第四日贾东风便遣了龙羽军前来催促,要求加快行军。

至此以后,贾东风每日都会遣人督行,口令越来越严厉,路小石无奈,只好让蒋仁品、周旋稍稍加快一些。

行经月余,南岷山越来越低,某日完全隐没入地表后,出现在路小石眼前的便是一片开阔得无边无际的平野。

平野茫茫,风雪呼啸,偶尔可见枯草槁树。

这便是千里沼泽。

……………………………………………………

事情没结,断更还会有,希望一切顺利,也好早点把这个故事讲完。

第一百九十二章 初入

路小石令蒋仁品、周旋分别扎营,自己和老张掠入沼泽,心里希望真如叔齐所说,若冰结得厚些,说不得还有一线希望。

掠出数里地,二人同时停了下来。

此处是一座凸起的雪丘,视野较为开阔。

路小石放眼望去,目光所极之处除了白雪,便只有露在雪层外的零星的草木,根本没有路可寻。

他散去内气试探着在雪地里走了几次,终于明白叔齐为什么说冬天穿行沼泽也会是九死一生。

和他上次探查的情况不同,现在沼泽积水的地方结了冰,不再像夏天那样容易沉陷,但这些冰却比甘凉郡南边的冰层都还要薄些,且极不容易发现冰层下方的虚实。

此时的他当然无妨,但大军在积雪的沼泽中穿行,则就像盲人走在刚刚冰结的河面上,说不得什么时候薄冰便咔嚓一声破裂了。

老张站在雪丘上没有动,看着远远雪地里的一棵枯树皱眉不语。

他不担心路小石能不能应付贾东风,但却不能不担心京城的局势,毕竟贾东风携旨而来,便意味着在这一件事上,晋王定是在博弈中落了下风。

或许还不仅仅是落了下风。

好像是近一年以来,或者近半年以来,晋王在和贾东风博弈中处于下风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

以前领着路小石流浪的时候,他纵然身在荒野,也会有办法联络上晋王府的消息脉络,这次却迟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希望是晋王故意收笼了脉络。

路小石在再一次踩破积雪下的冰层后,果断地放弃了,恼火道:“这根本就不是大军能走的地儿!”

老张回过神来,想着与其担心京城局势,倒不如将小家伙保护好来得实在,道:“先回去和蒋仁品、周旋商议一下,再把情况反馈给那位。”

路小石点点头,和老张掠出沼泽,将蒋仁品和周旋叫来,说了沼泽内的情况和自己的看法。

蒋仁品没有过多意见,只道是一切听殿下安排。

周旋虽然和蒋仁品一样,多年来一直忠于晋王府,但他显然认为路小石并不能代表晋王府,摇头道:“既然圣意已达,我们再拖下去便是输了理。依我之见,大军紧紧贴着岷山脚下绕行,也是可以走出沼泽的。”

老张和蒋仁品、周旋都是旧识,又不满后者对路小石的态度,说话便直接了许多,皱眉道:“你常年驻守东海沿线,对西北地势完全没有了解。”

他虚着小眼,道:“南、北岷山虽然隐于沼泽之下,但衣冠江却漫在沼泽之上,在山脚下形成大片浅泽,现今结成薄冰,又被积雪覆盖,甚至比沼泽深处更难行走。”

周旋挑挑眉,并不生气,对老张说道:“不行就当我没说。”

路小石示意二人不再争论,令人将沼泽情况快马送到马尔城,附建议等来年春天再想办法过沼泽。

十余日后,贾东风满身落雪地赶到沼泽外,这次没有和路小石寒暄,而是直接下了命令,让大军次日必须进沼泽。

是日夜晚,路小石和老张等人商议良久,最后无奈定下,大军明日一早便正式开拔。

蒋仁品、周旋立即领命去做准备,一边各自在赤乌神骑中挑出百人,组成先后两个分队,用来探路,一边将玄铁重甲卸下装车,同时剔出辎重队列中非必需之物,以减轻行军拖累。

老张则着重去了解了军粮马料和被服棉衣等过冬物资,回来与路小石说道:“帐篷冬衣倒不缺,可军粮只够维持半月,”

路小石沉着脸半天不言语,心底却是闹心和舒心并存。

此番贾东风的强硬和冷漠,尤其是明知九死一生的结果还仍然让镇震、镇巽将士进沼泽,让他对此人的印象有了些倾斜。

代圣决断军务。

圣旨上的这句话说得足够清楚,大军眼前遇到的难题和危险,并不需要送回京城去等定夺,而是你贾东风自己便可拿主意,

在亲眼看到沼泽的凶险后,不但没有收回成命,还强硬地催促明日便挺进沼泽,那便有些视人命为草芥的嫌疑了。

这种嫌疑自然让他闹心不已。

而在闹心的同时,他又觉得有些舒心,或者说是庆幸。

贾东风和那个家伙正像是弹簧的两头,其中一个人在坏弹簧前面占得多了,另一个自然就立在了好弹簧前面。

他希望事实就是这样。

老张不知道路小石是想着弹簧而没说话,只道是他太担心大军的安危,于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要不你再给那位说说,让他收回这道成命?”嘿嘿一笑,又道:“虽然他是代圣决断军务,但你到底是郡王,而且镇震、镇巽两营又不是外人……”

“外人?”

路小石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似笑非笑道:“老张,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儿。”

“什么事儿?”

“我们和蒋神将、周神将,都不是外人。”

“然后?”

路小石眼睛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脑中闪过过往种种画面,神色越发变得慎重,半晌道:“然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老张静静看着路小石,没有打扰后者的思路。

路小石忽地一笑,摇头道:“我不想把人想得太坏,但这件事却容不得我。”他看着老张,笑容十分亲切,道:“有人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可不能傻到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老张心想小家伙真的长大了,笑道:“殿下曾经说过,我们做的事情,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路小石点点头,眼神里又恢复了些痞气,道:“这事要是还放在当初啊,我指定狠狠扇他几耳光,然后撒腿跑路,找个地儿快活就是,谁能奈得了我?”

老张笑眯眯地没有说话。

路小石自嘲道:“可现在我洒脱不起来,毕竟都不是外人,我总不能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倒把他们留在这里。”

老张颇为欣慰,道:“英明!”

路小石笑骂道:“少给我整这套,你还不知道我?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鬼才会理会这摊子破事。”

老张嘀咕道:“你就是嘴硬…”

路小石没理会老张,自言自语道:“这么些年来,想让我死的人多了去,可有谁得逞了?”说罢让老张歇息,自己转身倒在毡毯上便睡,仿佛先前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什么事都没有想过。

次日巳时,大军开拔。

镇震营在前,镇巽营在后,八万大军绵延十数里,按照探路分队的标识开始走入沼泽。

路小石虽对贾东风有了新的认识,但笑脸相辞的演技完全没有问题,拱手道:“丞相放心,我镇震、镇营必然成功穿过沼泽,奇袭北氐侧翼,届时风陵渡战船北渡,则驱逐北氐、收复失地就指日可待了。”

贾东风动容道:“殿下大义,令下官佩服之至。”

路小石微微一笑,道:“丞相莫忘了军粮之事……”

贾东风连连摆手,道:“军粮关系到我王朝北伐大业,下官岂敢怠慢?还请殿下务必宽心。”

路小石点头道:“我会沿途设置标识,你们依路循来便可,但此间雪大,若时间久了,那些标识难免会被覆盖住,所以还请抓紧时间。”

贾东风正色道:“下官马上回马尔城督办此事。”

路小石再无话说,向贾东风点点头便翻身上马,与老张一前一后傍着大军队列快速而去。

贾东风负手而立,看着大军纵列渐渐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风雪深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一百九十三章 “他们”

天地一片雪白。

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的镇震、镇巽两营大军,就像是一条红黑相间的长蛇,在这片茫茫雪原上蜿蜒徐行。

但路小石知道眼前的雪原到底不是寻常的雪原,而是随时可能发生意外的沼泽。而沼泽里的意外对于普通军卒来说,那就是彻底的灾难。

为了尽可能地避免灾难的发生,他一方面让前面探路的两支分队尽量细心,宁肯绕行也不能险行,一方面让蒋仁品和周旋再度放缓行军速度,尽量节省体能消耗。

有了这种指导思想,镇震、镇巽两营三天才走了不到百里,但终归是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路小石稍感心安。

然而仅仅心安了两天,他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其时他正和老张、周旋谋计如何节约军粮,作好贾东风应援迟缓的准备,却见前方军列停了下来,不久便有信卒疾驰而来,说是镇震营发生了些意外。

路小石和老张赶紧策马驰去,到了镇震营军队列前沿。

见着路小石二人前来,蒋仁品面有惭色地行礼,道:“殿下,我是严令大军顺着标识前行,没想到还是有冰层破裂,损失了十三名士卒。”

路小石的目光越过蒋仁品,看到其身后是一个数丈方圆的泥水窟窿,里面充满着晶莹而杂乱的冰块,水面间断有气泡咕咕冒出。

那十三名士卒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三只头盔倒翻着浮在泥水上,没有方向的茫然转动,似乎在寻找它们的主人。

路小石皱眉不语,心中像是扎进了一根细细的针。

“小石!”

老张或许不知道路小石在想什么,但他担心路小石会想什么,解释道:“也不能全怪探路分队的将士们,他们都是气化境以上的修行者,他们自己对冰层的承受要求和普通士卒不一样。”

路小石冷冷道:“他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老张叹口气,道:“他们也是想早些走出沼泽。”

路小石侧头看着老张,语气更寒冷了,道:“我说的是他们!”

老张反应过小家伙说的这个“他们”绝对不是指前方探路的将士,但却不知道如何接这个话题,只好不再言语。

路小石沉默半晌,回头看了看那些面色惊惧的军卒,道:“别让这事影响军心,你赶紧探查一下路况,且别再发生什么意外。”

老张点点头,单手拂出,飞舞的雪花随之滚滚而动,直至数十丈后才慢慢消停下来。同时他身形骤然飘忽,尾随着那些雪花而去,又几次反复,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约摸半柱香时间,老张飞掠而回,指着左前侧道:“得绕行七里左右。”

路小石示意蒋仁品上前来,道:“记住,一定要把死去的士卒名字记下,待战后抚恤他们家人。”

蒋仁品郑重应下。

路小石想了想,又道:“从现在开始,让你们镇震营的赤乌神骑做前锋。”

他突然作出这个决定,并不是对蒋仁品有任何不满,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以概率为依据。

对于任何一个神镇营来说,赤乌神骑都是绝对的主力,都是重中之重,实在不该作无谓的折损,尤其是在眼前这片危机四伏的沼泽中。

但路小石认为赤乌马本就生活在沼泽,对其中的危险应该有着本能的警觉,而且赤乌神骑都是修行者,对突发事况的应变能力也更强些。

老张没有反对。

蒋仁品则面色为难,道:“殿下,对于这次意外,我愿承担一切责任”

路小石微微叹气,将自己的理由说了,蒋仁品沉默不语。

“老蒋,你可是糊涂了。”

周旋不知什么时候赶来,道:“如果赤乌神骑这个时候还缩在后面,那就不配叫赤乌神骑。”

他向路小石行个军中简礼,上前拍着蒋仁品肩膀,道:“不管是赤乌神骑还是其他士卒,哪个不是兄弟?”

蒋仁品脑袋微侧,避开路小石的视线,恨恨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镇巽营的赤乌神骑来?”

周旋故作惊讶,大声道:“老蒋,话可不能这么讲,难道镇巽营和镇震营就不是兄弟了?”

蒋仁口不防周旋说得这样大声,脸羞得通红,一边狠狠瞪了周旋一眼,一边侧声下令,让赤乌神骑上前,向左前方开路前行。

经此意外,大军行进速度更为缓慢而谨慎,到了天黑才绕回原先的路径,蒋仁品暗自放心后下令扎营。

然而次日一早,他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因为风雪突然变得暴烈起来。而其后数日,风雪更是越来越甚。

不管蒋仁品如何小心,在这样的风雪里总是难免会发生一些意外,或是某位军卒夜里小解,不慎踏破冰层而亡,或者是某匹战马在行军途中滑倒,被尖锐的冰屑刺伤了足。

不论意外的大小,总是让他感到揪心。

这日,他估算着已深入沼泽四百余里,心里越发揪得紧了。

因行军速度比计划更慢,他们和前面的探路分队拉得太开,不但断了直接的联系,连他们设下的路标也已经完全被积雪覆盖,一点痕迹都看不到了。

而且一路行来,他与赤乌神骑中那些忘形境身手的军卒轮翻上阵,用内气和神念探查积雪和冰层下方的情况,已是极度疲乏。

最关键的是,营中军粮所剩无几,再如何节省,最多也只能撑过两天。

天渐渐黑下,蒋仁品哇凉的心更凉了,想着此处扎营既不能遮风又不能避雪,无疑要用更多的粮料才能让军卒和马匹保证最起码的身体需求。

“神将你看!”

一位校督突然指着前方,道:“那里像是山丘?”

蒋仁品定睛看去,见渐黑的天色里有一片更黑的存在,轮廓还真像是山丘,当下心中一喜,令大军原地待命,自己则轻身飞掠而去。

片刻后,他掠至此处,发现竟是一大片枯树林,又到林间去查探一番,更惊喜地发现雪下全是实地,正是扎营的好地方。

他飞掠而回,一边让信卒传信给路小石和周旋,一边令赤乌神骑探路向枯树林进发。

…………

在蒋仁品心中哇凉的时候,路小石的心更加哇凉。

深入沼泽已接近半月,但贾东风承诺的军粮却连影子都没有见着。他先后派去了十名信卒,但至今没有一人回来。

他和老张随周旋的镇巽营在后,目的就是为了及时得到军粮的消息。现在的情况则是,不仅粮没来,连人也没了。

十数日的风雪苦行,镇巽营的情况和镇震营相差无几,都是人困马乏。后者劳于探路排险,前者则累于维护辎重周全。

装运军粮马料的车是越来越轻,而运载玄铁重甲、械具旗织、锅碗瓢盆的车却越来越沉重。

被大军踩踏过的泥泞,经寒风一吹变得坚硬而光滑,车毂辗在上面只打转不前行,辎重军列的军卒根本没有办法。

周旋只好调赤乌神骑协作,靠着比辎重军列的军卒还多的修行者,才勉强让其没有掉队。

而就在刚刚,原来已踩出泥泞的路突然变成一摊泥水,让十数名军卒和数辆木车陷没得无影无踪,原来那几处的泥泞路下面竟然还是冰层,被大军踩踏后又被车毂辗压,最终破裂成阱。

路小石听到这个消息,痛心而无奈。

且莫说大自然的力量相当于什么境界,只说数万大军拉开后形成的局面,便是老张都不可能照顾到每一处,他这个初神境又能怎么做?

可以做的,便是不让活着的将士们饿肚子。

他刚想到这一层,便值信卒禀告前方扎营,于是赶紧叫上老张和周旋赶去枯树林。

四人正正经经地商议一通,结果是简单地一致,即是让老张亲自往回一趟,毕竟贾东风守在沼泽外的可能性极小,多半已回到了马尔城。

而在军粮只能撑过两天的情况下,也只有老张这样的明神境高手才能完成催粮的重任。

老张没有犹豫,趁夜出发。

路小石看着老张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有些担心。

他担心“他们”。

但当他回头看着篝火渐起的枯树林,看着那些终于可以歇息的军卒,听着他们不爽朗、但多少有些满足的谈笑声,又强迫自己心安下来。

他到底坚信,不管是谁想他死,都不可能让镇震、镇巽两营的八万将士作陪。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有舍才有得

一念至此,路小石再不担心老张,转而担心现在的大军。

枯树林很大,但还没有大到可以容纳八万将士,镇震营基本都在林间扎营,镇巽营则有大半只能围在树林外围。

越来越多的篝火燃起,军卒们忙着化雪取水,忙着炙烤被大雪浸湿的罩甲,沉浸在暂时的忙碌和安稳之中。

路小石也忙碌,但一点都不安稳,他先在树林中转了一圈,确定将士们都搭好了帐篷,然后把周旋叫到蒋仁品的帐中,准备商议一下军粮到来之前的日子,应该怎么度过。

三人和普通将士不同,他们都十分清楚,纵然老张全力以赴地赶回去,并且贾东风毫不迟疑地发粮,但粮车要从马尔城来到枯树林,最快也得月余。

老张应该会动用他明神境高手的手段,想办法先运来少量救急粮草,但也至少需要二十余日。

而现在两营的军粮,仅仅能撑两天!

面对这个严峻的问题,三人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堪堪开了个头,商议便变成了沉默。

半晌,路小石皱眉道:“既然无粮,大军继续向前当然不可能,那么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主动向后撤,尽量缩短无粮的时日。”

周旋沉思道:“现在后撤也不可行,先不说违反了军令会受到什么处罚,就是来时走过的路,现在都极有可能经不起大军的再一次踩踏。”

路小石想着先前路面突然垮成泥潭的场景,眉头皱得更紧。

蒋仁品点头道:“后撤也是行军啊,不仅需要粮草,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与此相比,倒不如坚守在此,至少没有其他的意外。”

路小石没有言语,脑中却不停地回想着以往流浪时积累的野外生存经验。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或者只是数十人,他都有信心在这雪野里找到些填肚子的东西,不至于一个月都熬不过去,但面对八万张口,他感觉自己那些经验便完全没有了用处。

念头一转,他又发现人多似乎也有人多的好处,只要教会将士们经验,就会有更多的人手,就能找回更多的食材,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他精神一振,道:“那就决定了,我们继续在此坚守。”他看着周、蒋二人,再道:“从明天开始,普通士卒都在枯树林歇息,也好节省体能,而两营的赤乌神骑都出去搜寻食物,不管是草茎树皮,还是飞禽走兽,只要能吃进肚子里的,都给我弄回来。”

周、蒋二人面面相觑,迟疑道:“这天寒地冻的,能有吃的吗?”

路小石心中有数,当下不再多说,只道是明日一早便将所有赤乌神骑集中起来,他要“上上课”。

事有凑巧,次日天亮,风雪竟停了。

路小石认认真真地上了课,细细讲解了雪层中会有什么,避风处可能有什么,再强调了一定要注意留下标识以免迷了路等等。

四千赤乌神骑多以为新鲜,更觉得振奋,待路小石一声令下,便以枯树林为中心,向着茫茫雪野四面八方地散开出去。

到了夜晚,四千神骑陆续回来,没有一人一马的损失,同时带回了数量不等的吃食,不仅有大量的草茎坚果,还有狐、狼甚至熊之类的荤菜。

路小石和周、蒋二人确定,这些吃食可以再撑五、六日,不禁大喜,激励众人再接再厉,明天继续扩大战果。

不想第二日夜晚,赤乌神骑找回来的战果不但没扩大,反而缩减到前日的一半,同时还有两名赤乌神骑为了避免陷入沼泽而强行内气,因此而折了手臂。

第三日夜晚,赤乌神骑大多数空手而归,都道是方圆数十里都难见兽迹,而雪层下也再难找到可以吃食的茎果。

第四日风雪再起,数千神骑更是只抓回来七只狐狸,而且每只狐狸身上都有数十个血窟窿,据说是神骑们见着活物后的本能反应,争先恐后搭箭相射而致。

再接后两日,数千神骑一无所获。

周旋和蒋仁品不敢让神骑们将范围再扩大,只有压缩将士们的口粮,保证每人每天能喝上一顿有盐的兽汤,隔天再吃一顿绝对和吃饱没有关系的兽肉。

普通军卒们当然早已知道营中的情况,一方面暗自感激赤乌神骑,一方面为自己坐吃而羞愧,也想着要出一份力。

但数万人聚集处,根本没有任何兽类敢接近,偶尔会有几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也不知谁叫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数百上千只利箭嗡地飞出,乌压压一片。

有两次还真掉下了几只苍鹰,只是不知道是被射中的还是被吓死的,但这根本管不了任何事儿。

半月过去,纵然赤乌神骑偶尔能有些收获,但架不住八万张嘴的需求,镇震、镇巽两营的食粮到底还是没了。

这日夜里,在饥饿中浸泡了整整两天的枯树林格外寂静,睡不着的军卒们围着柴火而坐,默默地看着火焰,仿佛那里面有一只油滋滋的烧鹅。

“山茫茫,水茫茫,大雁南飞分两行,旅人泪断肠。”

一名脸色蜡黄的镇震营军卒,目光呆滞地轻轻吟唱起来,周围的军卒同样呆滞,但听到歌声后,口中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吟唱。

很快的,歌声在枯树林里连成一片,数万军卒的低声浅吟,变得如闷雷一般,震憾人心。

“草枯黄,叶枯黄,黄色连天接血阳,相思无处藏。”

路小石也没睡着,听到歌声后,他更是控制不住地猛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望着帐篷顶。

他知道这首歌名叫《长相思》,已在王朝民间流传了数百年,也知道这首歌据说是前朝的一位许姓寒士所作,甚至知道现在京城的寒士街便是因这位许寒士而得名。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唱这首歌。

这是一首思念亲人的歌。

帐外的数万将士,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的亲人在衣冠江北岸,相隔无讯已近二十年;又不知道有多少江北的亲人,已怆然不在人世。

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像是诵经,又像是祈福,或者还像哭泣。

路小石的眼眶默然湿润。

他忽然有些明白,那个家伙说的该做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从一开始就将将士们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并以此来安抚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监军的不满,竟是错了?

对于有些人来说,至少对于帐外的数万将士来说,或许他们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亲人是否能够活着。

收复失地,并不只是某几个人的想法,更不是因为某几个人的权谋需要。

歌声再一次响起,路小石翻身而起。

他觉得该唱这首歌,和将士们一起。

而刚刚掀帘出帐,歌声却混乱了,某一个方向传来数声厉喝,以及不断的苦苦哀求。

军卒们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渐渐忘了吟唱,便让发出厉喝和哀求的人显得清晰而突兀起来。

厉喝的是镇巽神将周旋,哀求的则是他的贴身护卫。

周旋一手倒提双三刀,一手牵着他的赤乌马的缰绳,保持着正向枯树林外走的姿势。护卫则双手死死拽着马缰,身体大幅后倾,似乎想将赤乌马的缰绳夺过来。

路小石为护卫的大胆举动惊诧不已,上前问道:“周神将,发生了什么事?”

周旋见着路小石,颇有些讪然,一脚踹在护卫腰间,佯怒道:“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管老子的事!”

护卫向着路小石扑通跪下,哀道:“殿下明鉴,神将要杀了自己坐骑,给兄弟们做军粮。”

枯树林一片寂静。

周旋怔了怔,恼火道:“要你小子多嘴!”又看路小石解释道:“殿下,现在营中马料也缺,与其白白饿死了,倒不如给兄弟们填了肚子实在。”

路小石心中微凛,轻声道:“你舍得吗?”

周旋沉默半晌,道:“有舍才有得。”

………………………………………………

这首《长相思》是我兄弟风过人弟的原创,平仄格律都很讲究,借来一用,不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大义

有舍,才有得。

路小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更明白周旋这个决定,在眼前这种困境下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但他并不准备因此而舍弃赤乌马。

只有保证赤乌马数量不减,才能保证赤乌神骑数量不减;只有足够数量的赤乌神骑,才能追上将士们先前吟唱的歌声。

他看着周旋,用一种不容易商量的语气说道:“赤乌马不能动,要杀也只能杀普通战马……”觉得自己似乎没说清楚,或者自己也觉得没有多少说服力,又解释道:“老张应该两三天后便回来了。”

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

依他的想法,镇震、镇巽两营各有一万匹普通战马,杀掉些许不至于过多影响两营的战斗力,同时又能保证将士们撑过数日,等到老张带着食粮回来。

周旋沉默不语。

路小石不知其意,正待相问,却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不能杀马!”

这道声音有些弱,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又显得十分坚定。

路小石转头看去,只见到一张张呆滞的脸,转头之前以为确定下来的声音来源,也变得不再确定。

他再看看周旋,从其痛苦而欣慰的眼神中明白了这道声音的含义,也明白了周旋为什么身为神将却要先杀掉自己的坐骑。

战马,是战士们的战友。

他转身过来,目光从将士们脸上缓缓扫过,心里暗自措辞,道:“兄弟们,我知道你们舍不得自己的战马,因为我也舍不得!可是,可是!现在咱不是遇到困难了吗?我们的战友难道忍心见我们饿死吗?不会,绝对不会!因为牺牲它一个,就可以救咱好几个兄弟啊!”

“不能杀马!”

那道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路小石咽了咽唾沫,同时循声看去,见是一名黑黑瘦瘦的普通军卒,年龄约摸十七、八岁,说完这句话后便紧紧抿着双唇。

“殿下,不能杀马!”

“不能杀!”

“不能杀!”

不及路小石再次开始说服,军卒群中又有人喊起来,且这种喊声像先前的歌声一样迅速漫开,从此起彼伏到最后竟是万人同声,震得枯树林飒飒作抖。

路小石沉默了,想好的那些大道理再也说不出口,半晌向着周旋低声道:“这事先莫提,等明日再说。”又叮嘱道:“你的马也暂时别动!”

周旋应下。

…………

次日天刚亮,路小石便出了帐篷,想着今日一定要亲自领队捕食,并把范围扩大一些,不能牺牲任何一个战友。

不管是将士还是战马。

刚刚走出帐篷,他忽地看向东北方,一怔之后突然飞掠而起,几个眨眼便掠出军营,然后定身看向东北之向。

雪野里远远有条黑线,同时隐隐有沉闷而杂乱的声音从雪层里传来。

营中哨卒也发现了异常,紧急吹响了警戒的牛角。

路小石直愣愣地盯着远方,片刻后眼中竟散发出了光采,嘴角也慢慢扬了起来。

周旋和蒋仁品听到牛角声先后赶来,手握双三刀护卫在路小石身侧,但还没来得及问一声殿下有没有事,便都把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仿佛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野有恩兮哺吾幼,君有恩兮遗吾粟……”

随着一道歌声传来,那道黑线已不再是黑线,竟是一群种类杂多的野兽,密密麻麻一片,看着至少数百上千头。

冲在最前面的是十数匹纯黑的赤乌马,从其飘扬如墨的长长鬃毛就可知道,那是纯正的野生赤乌马。

但这些都还不算最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前方两匹野生赤乌马上分别坐着一老一少两人。

二人的身形被高大的野生赤乌马映衬得很是瘦小,在长长的马鬃后时隐时显,像是各自驾着一团漆黑的云。

正是叔齐和叔喜。

“哥哥!”

叔喜在马鬃后扬起了手,大声道:“别伤了赤乌马。”

周、蒋二人被眼前一幕惊得完全没有回过神来,路小石则意气风发地大手一挥,大声道:“兄弟们弃马,把过来的货都给我收了!”

正准备出猎的数千赤乌神骑看到猎物就这样出现在面前,虽然惊诧万分,但更多的是激动兴奋,听到路小石这贯满内气的命令,顿时吆喝着跃下马来,蹭蹭掠上前去。

叔齐和叔喜身后是上千头野兽,有狐有狼,有羊有熊,甚至它们踏破的冰层下面还窜出不少路小石都叫不上名字的水兽,卷起积雪冰屑一片,气势骇人。

但面对数千眼中发光、口中生津的赤乌神骑,面对数千寒光闪闪的双三刀,这些野兽毫无招架之力,不大功夫便被砍杀屠尽,雪野被染得一片血红。

十数匹野生赤乌马驰到路小石三人前面突然驻足,叔喜轻盈跃下马来,又将叔齐抚下,然后嘴里发出一声尖啸。

野生赤乌马恢恢长嘶,转身向一侧跑去,途中顺便瞟了营中那些赤乌马一眼,而后者像是晚辈遇见了最严厉的长辈,纷纷低头摆尾,用这种最谦卑的姿势恭送前者扬长而去。

周、蒋二人直到路小石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听到眼前之人竟是仙士叔乐后人,赶紧长揖见礼。

路小石抚着叔喜的头,亲切道:“喜儿,你们不是南方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叔喜调皮一笑,道:“你猜!”

路小石故作认真道:“那我猜你是神仙,知道我们饿肚子,就专门来给我们送吃的。”

叔喜嘻嘻笑道:“我是神仙就好了,就不会和爷爷都饿肚子,也不会要哥哥给银子了。”

路小石想着以前的事,不禁奇道:“对啊,你和爷爷有这样的本事,想要多少珍奇野兽都行,哪哪不能换些银子,为什么还要靠卖唱为生?”

叔喜有些难为情,看了叔齐一眼,道:“爷爷说,不仅是赤乌马,便是百兽也一样,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不可滥杀。”

路小石怔了怔,看着前方黑压压一片各种野兽的尸首,心中突然有些发堵,揉了揉叔喜脑袋,又向叔齐行礼,道:“镇震、镇巽两营八万将士,多谢先生救命大恩。”

叔齐轻轻摇头,道:“有恩报恩,此必然也,况且驱逐恶邻,便是救下更多的友人,更是必然,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沙哑,道:“先祖有训,叔家后人驯兽而不杀兽,此番不仅违了祖制,更是违了初心,我当出世而自罚。”

路小石赶紧道:“先生大义,怎可自罚?”

叔齐摇摇头,道:“莫记从前,莫问以后,我们就此别过。”说罢微微拱手作辞。

喜儿虽然有些不舍的意思,但脚下一点都没停顿,搀着叔齐转身离去。

路小石看着二人的背影,久久无法言语,暗叹仙士后人的行为举事当真是难以理解,想要请叔齐留在营中,帮着他们探路行军的想法更是没有说出口。

周旋长叹一声,道:“果然是仙士风范呐!”

路小石点点头,道:“这便是道家大义,总是舍身救世而不计个人得失,不像那些臭和尚,天下乱了就早早缩回山上,天下太平了又下山鼓吹救世,真是狗屁!”

周、蒋二人面面相觑,显然不认同这等说辞。

路小石看着那些忙碌而兴奋的赤乌神骑,心情大好,也不给二人解释,便哼着二人更听不懂的小曲回帐。

等日头偏西,蒋仁品和周旋才报来消息,说是今日的兽肉至少可度十日,而届时老张应该早就回来了。

三日过去,老张却没回来。

路小石略有担心。

五日过去,老张仍没回来。

路小石颇为担心。。

七日过去,老张终于回来了。

路小石的心也沉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京城的雪

王朝有句老话,叫做瑞雪兆丰年,但凡京城被白雪装扮成一座银城,那些朝堂之上的大人物们,总会感恩而诵,心情愉悦。

但世事无绝对,在那些称得上人物的人当中,也总有那么些和大多数人的心思不一样的人,不管今冬的雪是不是瑞雪,心情都好不起来。

比如刘越和陈潜。

二人曾分任从二品的吏部侍郎和正三品的工部佥事,只因杭城碣山神仙会一案被晋王打压,双双降为从四品的兵部校由,且只能任守械库的闲职。

丞相贾东风倒是说过要重新提携二人,但时至今日,他们不但没有被重新启用,甚至也听不到贾东风再说类似的话了。

但让他们心情好不起来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他们越来越看不懂京城的局势。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们看不懂那几个人,以及那几个人之间的关系。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皇帝陛下,近来竟停了早朝,据太医说是陛下龙体有恙需要调理,要严格循守秋收冬藏的养生至理,藏而不露。

其次便是那位可憎的晋王殿下,听说身体也有了恙,自皇帝陛下停了早朝后,他就深居府中养病,一步都没有出过王府。

最后则是那位二皇子,面对两位皇室长辈的不适,竟似闻而未闻,整日就埋头看书,一次都没有去拜望或探望过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显得极为无情,也极为无礼。

刘、陈二人忧心忡忡。

或许他们身边熟识之人会认为,那是因为王朝最有权势的三个人都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消息,那么他们自己的前程就更渺茫无期了。

但事实上,从这二人的私会交谈的内容来看,他们的忧心却似乎与自己的前程并没有什么关系。

很是奇怪。

…………

夏夫人有些郁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郁闷,但不知道怎么去化解这种郁闷,或者说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决心,去化解这种郁闷。

女儿想走。

尽管在她坚决表示反对后,女儿再也没有明确提出要去七里峡,但她知道女儿想走的心思从来没有变过。

夜间的雪更大了。

夏夫人隔着窗纸缝看着仰头看着夜空的女儿,心里纠结又心疼。

青衣夫人无奈摇头,轻声道:“或许是我们想多了,或者就算没有想多,可孩子们的事到底是他们自己的事,当由他们自已做主才好。”

夏夫人叹道:“夫人,我一想到妞妞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心里就实在难受,想着不论怎样也不能再让她受苦。”

青衣夫人道:“离离,你可以换个角度看,你说的受苦,那只是你的想法,对妞妞来说,或许并不是苦,比如她想去七里峡这事。”

她看着夏夫,微笑道:“就像颜儿一样,走了这么些时日,你何尝听见过我念叨过她?”

夏夫人摇头道:“那不一样的。”

青衣夫人道:“哪里不一样?”

夏夫人欲言又止。

青衣夫人笑道:“是你和我想法不一样。”她微微仰头,虚眼看着窗纸,轻声叹道:“不知道她还能忍多久。”

夏夫人沉默半晌,终于狠心道:“夫人说得极是,况且现在京城的雪大太,或许并不比七里峡更安全。”

她掀帘而出,轻步走到草儿身边,抬眼看着草儿头上肩上都变成了一片雪白,心疼道:“妞妞,进屋吧。”

草儿早听到了脚步声,只是现在才低下头来,几片雪花从她眉毛和睫毛上掉下,让夏夫人有种女儿洒泪的错觉,郑重问道:“你真的想去?”

草儿点点头,道:“嗯!”

夏夫人道:“听夫人的消息,说镇震、镇巽两营大军已经进了沼泽,你现在就算去七里峡,也未必见得着他。”

草儿语气很坚定,道:“所以更想去。”

夏夫人不明白,又好像明白了。

…………

海富微微躬着身,站在殿行殿外的红漆木柱后面,像另一根皂色木柱似的久久不动。

他不敢动。

殿行殿是陛下的寝殿,而陛下已在殿内静养月余,他得随时在此候着,才能第一时间听到陛下的使唤。

他更怕那些送水送食的宫女们忘了放轻脚步,从而惊扰到正在殿内静养的陛下。

忽地,殿内传来一阵轻响。

海富有些紧张,侧耳细听去,发现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其实海富并不知道,在那声轻响后,殿内并不是真正恢复了寂静,而应该是包含着狂燥的寂静。

殿内的郑淮双目紧闭、盘腿而坐,脸上没有一丝孱弱之色,同时周身被一团极亮的光影包裹着。

这团光影像是太阳发出来的强光,同时又像被什么无形力量强行压制成一团,故而不停地翻腾汹涌,气势骇人。

但这团光影虽然气势骇人,但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向外扩散一丝光线。

郑淮坐在这团光影中,如坐天地间。

…………

晋王府的侍女们都知道晋王病了,但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因为晋王在书房里月余时间都没有出来,而书房外却有着平时难得见面的护卫统领、领百等昼夜看护。

郑雄并不在书房,而是在书房下面。

书房北侧的窗下有一块掀开的木板,下方是一条长达二十步的石梯通道,连接着一间地下密室。

郑雄盘坐在密室里,双手合谷置于下丹田,像是一尊儒雅的佛像。

他虽然闭着双眼,但从偶尔微微鼓动的眼皮可知,似乎他并没有真正进入坐照自观的忘我境界。

忽地,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小石。”

他眼中透着浓浓的宠爱和思念,以及一丝不太明显的担忧,喃喃道:“你一定要挺住……”

…………

东来殿内温暖如春。

二皇子手里握着那本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民政》,聚精绘神地看着,隔了好长时间后,才伸手端起几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似乎感觉到茶凉了,他将书卷轻放在几上,双手紧捂住茶杯,用嘴轻轻呵着热气。

片刻后,他再次轻抿一口,有些满足地点点头,脸上又挂满了朴实的笑容。

敲门声轻响。

二皇子没有应答,但殿门自然而开,随着风雪而入的是许逐波。

“岭南关上是谁?”

二皇子笑吟吟地问道。

许逐波垂首道:“是杜家老祖宗,不过那日之后不久便逝世。”略略一停,又道:“骑龙关的消息,却怎么都不能确定。”

二皇子微微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仍是笑吟吟地问道:“沼泽那头呢,困住了?”

许逐波回道:“困住了。”

二皇子眼神幽远,道:“你说他会不会怪我?”

许逐波没有说话,头更低了些。

二皇子含笑道:“以石弟的性格,他指定要怪我。”说罢连连摇头,道:“怪我,都怪我。”

许逐波仍是不知如何接话,但感觉得十分明显,二皇子虽然口中说着自责的话,但语气中显然没有半分自责的意思。。

他偷偷抬眼,想察清楚这位到底是什么意思,可目光刚刚瞟出,便与那道目光相遇,脸色不由得突然变得苍白。

就像京城的雪。

第一百九十七章 放肆的拳头

路小石见过领着他疯狂逃命的老张,见过和他漫不经心打嘴仗的老张,甚至见过喝了二两酒就满足得像是得了全天下的老张。

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老张。

不是因为老张的疲惫,也不是因为老张的消瘦,更不是因为老张风尘仆仆的狼狈,而是因为老张的眼神。

路小石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里面似乎有担心,似乎有痛苦,似乎还有一丝绝望……

他向老张挥挥手,默默走出军营,在远远的一处雪丘上停了下来,努力将那颗沉下去的心稳住,问道:“贾东风不给粮?”

老张默然点头。

虽然贾东风一直没按约送来军粮,但路小石心中仍有着一丝侥幸,毕竟他对贾东风的为人还不能作出最后的评判,甚至还隐隐保留了其敢与奸贼斗权的血性男儿形象。

但侥幸之外更多的是理性,他也作了无数种可能的猜测,其中便有贾东风真的不顾八万大军死活,而故意不发粮。

这一次,还真和那家伙没有关系。

此时见最怕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路小石心中瞬时腾起无法遏制的火气,怒道:“这王八蛋想做什么?他知不知道这里有八万大军,而不只有我路小石一个人!?”

他一脚踢飞一团积雪,大声道:“他贾东风就算对那家伙不满,可以冲我来,可凭什么不给镇震、镇巽两营的将士们发粮?”

老张看着小家伙,知道不能再沉默,回道:“起初他说京城军粮未到,让我等我便等了,可我等了好些天,他还是这句话,我便知道其中有问题。”

路小石狠狠道:“他能什么问题?”

老张沉默半晌,道:“是京城有问题。”

路小石恼火道:“说军粮呢,你又扯到京城干什么?”忽地一怔,问道:“京城到底有什么问题?”

老张嘟着嘴,小眼不停地转动,似乎在想怎么说。

路小石急道:“你有话就直接说,别这么磨磨叽叽。”

老张清清嗓子,解释道:“我不是磨叽,而是这个问题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无意瞟着路小石眼睛瞪了起来,赶紧又道:“虽是猜测,但绝不是胡猜乱测。”

略略停顿,他缓缓道:“其一,我许久都收不到晋王府的消息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情;其二,贾东风被我催得急了,竟然用闵高来威胁我,显示出了从没有过的强硬。”

“所以……”

他看着路小石,道:“我担心殿下会出事。”

“你是说那家伙?”

路小石怔道:“你说谁不好,偏说他有事?他能有什么事?”

老张摇摇头,道:“贾东风既然表现了以所未有的强硬,那说明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底气,而这个底气绝对不是他在代圣决断军务。”

“底气?”

路小石虚眼看着远方,刚稳住的心又继续下沉,半晌道:“当初听到贾东风说是那白痴建议大军进沼泽,我就应该有所警惕。”

老张虚着小眼,意外道:“你怀疑二皇子?”

路小石没好气道:“贾东风的底气,只能是他!”

老张想了想,道:“殿下从来没给我说过,但我有所怀疑,京城里确实有殿下也感到为难的存在,但我想啊,应该不是二皇子。”

绕道沼泽是二皇子郑坚的提议,路小石怀疑他自然算是有依据,但听到老张后半句话的意思,不禁愕然道:“你怀疑陛下?”

老张警惕地向四周望望,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知道我只是怀疑,能不能小点声?”

路小石怔了半晌,还是觉得太过荒唐,低声道:“那家伙的实力应该不比你差吧?而陛下虽然人在极位,但身体向来不好,手中也没有兵权,他怎么对那家伙不利?”

老张挑挑眉,道:“不知道。”

路小石对老张这个毫不负责的回答气结无语,但却很快冷静了下来,眼睛越发明亮、越发清澈,半晌突然说道:“一切皆有可能!”

老张疑惑道:“什么可能?”

路小石想也没想就回敬道:“不知道!”

老张咧咧嘴,并不在意,笑道:“现在怎么办?”

路小石侧头看了看军营,道:“你跟我再回马尔城一趟,不管用什么办法,我也要贾东风送粮来。”

老张迟疑道:“不如干脆回趟京城吧,不然我心里总是不安。”

路小石轻轻摇头,指着军营说道:“你我走了容易,他们怎么办?”

老张默然。

回到军营,路小石将周旋和蒋仁品叫到帐中,说了贾东风不发粮之事。

周旋皱眉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们纵然不能回马尔城,可也该回撤出沼泽,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进行休整。”

蒋仁品轻声道:“现在的问题是,就算大军回撤,也绝对走不出沼泽。”

周旋怔道:“同意!”

路小石伸手示意二人不再多说,道:“只能辛苦两位神将再坚持些时日,等我从马尔城回来。”

他目光在周、蒋二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必要的时候就杀马,哪怕是将士们哀求也必须杀,毕竟它们再如何珍贵重要,也没有将士们的性命珍贵重要。”

虽然那一夜的歌声还时不时地回绕在他脑海,那名军卒的话也时常在耳边响起,但他更记得另外一句至理名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十分清楚,叔齐、叔喜带来的兽肉最多只能维持三四天,自己不牺牲任何一种战友的决心已经随着兽肉的减少而日渐浅薄,此时郑重告诉周、蒋二人,其实就是让他们做好杀马的心理准备。

当然赤乌马除外。

而这个除外也给了他紧迫感,否则真遇到必须在赤乌马和将士们之间二选一的时候,他虽不致于难以决择,但那个决择一定是让他心痛的决择。

周、蒋二人见郡王殿下如此郑重,也神色凝重地沉声应下。

路小石不再耽误,与老张辞别周旋和蒋仁品,迅速扑进了风雪里。

二人轻装简从,次日夜间便出了沼泽,又仅仅用去五日,便抵近了马尔城。

夜色降临。

二人看着山脊般的城廓,终于忍不住同时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老张连续赶路多日,心中又担忧京城有事,有些火急气虚,纵然是明神境身手也感觉吃不消,喘了半天才有力气喝些水。

路小石这般不要命地赶路,固然是念着大军没粮而不敢耽误时日,但更多的则是被老张这匹瘦死的骆驼所连累,数日疾驰飞掠后早就精疲力竭,坐到雪地上后又重重仰倒下去。

半晌,老张虚着小眼问道:“还能动吗?”

路小石咬牙坐起,道:“不能动也得动,今夜就得逼贾东风发粮。”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上次你回来,闵高就没帮着你说一句话?”

老张摇头道:“配发军粮属于军务,贾东风是代圣决断军务,闵高哪敢多言?”

路小石不满道:“杀西羌降卒胆儿那么大,现在在贾东风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真是枉为副都督!”

老张没有接茬,起身将路小石搀起,向马尔城走去。

路小石有着连老张都不告诉的打算,便没有走城门,而是寻着一偏僻处直接掠过城墙,又和老张在房屋上潜行片刻,随着后者到了贾东风的住处。

此时已是亥时末刻,二人避过巡警的龙羽军,悄然入了一间半掩的木门,然后看到了贾东风。

蜡光微摇。

正在伏案写着什么的贾东风抬起头来,微怔之后展颜笑道:“游骑将军何时回来的?深夜至此有何要事?”

路小石没有客气,直接而简单地说道:“贾丞相,军粮呢?”

贾东风笑吟吟地起身见礼,又令人上茶,最后才缓缓说道:“游骑将军稍安勿燥,我已给老副统领说得十分清楚,军粮正在筹措之中,急是急不来的。”

路小石看着贾东风此时行事仍然还真像东风那样淡然,脸色沉得像要滴下水来,道:“我不急,但那八万将士急,丞相可否知道,到三日前为止,他们就已经开始杀战马度日了。”

贾东风眉头微皱,道:“战马乃是神镇营的战力保障,杀了战马如何打仗?”忽又惊道:“游骑将军,你得赶紧回去,告诉他们赤乌马可千万不能杀!”

路小石再也忍不住,霍地跳起来,怒道:“仗是人打的,没有了将士们,你拿什么去打仗?你以为你是叔齐啊,战马都听你的?赤乌马怎么打仗啊,甩尾巴还是撅蹄子?

贾东风脸色一沉,道:“游骑将军请自重,此时讨论的是军务!”言下之意甚是明显,他此时代表的是陛下,包括你郡王殿下也不得放肆。

路小石怒气尤盛,哪里自重得下来,但还没来得及再次不自重,身后的木门便轰地一声倒地,腾起蒙蒙一团尘粉。

在这团尘粉最前端,出现了一只真正放肆的拳头。。

这本书写到现在还能签约,真是让我很意外,当然也挺高兴,只是我的事情还没处理结束,更新力度还不能保证,有些心虚。尽力而为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刺客

拳头看着很秀气,但果断而霸道的气势,却只能用放肆来形容。而更为放肆的是拳头的轨迹,竟是从路小石和老张之间穿过,直向贾东门脸面而去。

草儿的拳头。

终于得到了夏夫人的同意,她西来的速度虽然赶不上她那颗飞翔的心,但也比路小石和老张慢不了多少。

今日辰时她便到了马尔城,本是想着到城里探探去沼泽的路,再多准备些干粮应急,谁知无意中竟知道了丞相贾东风在城内。

不知是突然得知这个消息而产生的震惊,还是她本来就没有忘掉的决心,竟一时决定先杀仇人,再去找路小石,大不了路上少歇息几次。

如果在其他地方,不善言辞的草儿或许会花费些时间才能知道贾东风住在哪里,但马尔城不一样,那些新建的木质房屋和巡警的龙羽军太过显眼,她在未时便确定了仇人的具体位置。

但她没有马上行动,因为有一道强大的气息,时不时会在贾东风住处上方扫过。

她潜伏在附近一处石屋的茅草顶上,收敛心神,静静地等待机会,一直到此时。

由于警惕那道强大的气息,她从房顶掠下后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极小心地缩在木柱的阴影里,认真感知屋内的动静。

这是路小石教的江湖经验。

很快她便高兴了。

因为仇人在屋里,路小石也在屋里。

她根本不会去想路小石为什么会在屋里,只知道听到他的声音,便不用警惕那道强大的气息,好像他比那道气息更为强大。

破门而入,挥出拳头。

她做了这件很简单的事情,也是想当然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简单而当然,才让这一拳显得如此放肆。

真是莫名其妙的有恃无恐。

然而就在她拳风从路小石和老张之间呼啸而过的时候,一道强大的气息在屋内出现,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沉,拳风也像是被无形的墙给挡住了。

虽然是极短的时间,但草儿感知的十分清楚,这道强大的气息并不是白天那道强大的气息。

原来是老张动了。

在草儿拳头出现之前,更准确地说是在她缩在木柱阴影里的时候,老张便感知到了门外的气息,只不过以为是值夜的龙羽军军卒便没在意,谁知这一疏忽险些酿成大错。

情急之下,老张神念陡动,探手向草儿拳头抓去。

路小石也动了。

他没有老张那样高的境界,更是在全力应对贾东风,还真没察觉门外的异常,但木门倒地的一瞬,他本能地释放了全部的精力,便在一瞬中的一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这样短的瞬间,他甚至连知道来人是草儿后产生意外的念头都还没有冒出,但却感受到老张的气息是针对草儿,也是神念陡动。

同样是因为时间极短,他作出振臂抖腕的动作去拦截老张,都分不清是念头还是潜意识。但不管哪一种,总之他动了,并且意外地将老张手臂拦下。

“噗!”

像是一根针刺破窗纸,草儿的拳风被老张拦截下来,同时又因为路小石的再拦截,终是有一丝穿透老张的内气,向贾东风射去。

这丝拳风虽然穿射出去,但力道已是大打折扣,应该是任何一名修行者都能轻易避开,哪怕只是化气境的身手。

可惜贾东风连化气境的身手都没有,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路小石三人是两个初神境和一个明神境,先前相互间的拦截格阻等动作,听着是繁琐,速度却是奇快,尤其是贾东风这样的普通人,不仅看不清楚,更来不及反应。

贾东风耳中甚至还响着木门轰然倒地的声音,那丝无形无色的拳风已从他右耳透过,尤如被抡圆的铁锤击中,半边耳廓顿时血淋一片。

“啊——”

直到草儿不解地看了一眼老张,又欣喜地拽着路小石的胳膊,贾东风才感觉到右耳的疼痛,嘶声裂肺地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门外的龙羽军纷纷掠到门口,又突然停身,慢慢向后退开。

尘粉渐散。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与这道身影同时出现的,则是一股磅礴厚重的威压,瞬时充斥着整个房间,令蜡火都摇曳着低下了头。

来人是闵高。

“副都督救命!”

贾东风身为普通人,反而感受不到这股威压,他脸色一片惨白,一手捂住右耳,一手指着草儿,厉声道:“她是刺客,她是刺客!”

路小石将草儿拉到了身后。

老张则横跨两步,挡在路小石身前,虚眼看向闵高。

“行刺朝廷重臣,当诛!”

闵高背着双手,缓步踱上前来。

老张的小眼虚成一条极细的缝,里面精光闪烁,道:“我要提醒副都督,见着郡王殿下而不行礼,当罚!”

闵高停了下来,沉默半晌后又忽然一丝不苟地向路小石见礼,再冷声道:“擒拿刺客乃下官职责,还请殿下避开,莫要被误伤了。”

老张面无表情,道:“副都督此言差矣,这位姑娘是前大都督夏起的爱女,也是陛下亲封的巡骑将军,何来刺客一说?”

闵高微怔,看向了路小石身后的草儿,充斥整个房间的威压随之而散。

屋中的紧张气氛稍缓,贾东风颤栗的腿则终于有了力气,踉跄到闵高身后,瞟着草儿仍在路小石身后,方怒道:“闵副都督,本相还在流血,难道你就任他们为刺客开脱?”

路小石自闵高现身后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笑了起来,道:“丞相,死人才不会流血,所以你不应该愤怒,而应当庆幸,因为你还活着。”

“你……”

贾东风气结无语,半晌才道:“游骑将军,你可知按王朝律法,包庇刺客者与之同罪!?”

路小石的笑容更加灿烂,柔声道:“丞相精通律法,那我就请教一个问题,杀人者该当何罪?”

贾东风脱口道:“当然是死罪!”

“好!”

路小石脸色突变,冷声道:“那你就犯了死罪,而且死一遍远远不够,至少要死八万遍!”

贾东风怔道:“你……你胡说!”

路小石声音更加寒冷,道:“你让八万大军深入沼泽,又故意扣粮不发,这不是杀人是什么?巡骑将军取你性命都应该,何况只是让你流了血……”

“大胆!”

贾东风气得直哆嗦,颤声道:“你……我……我是代圣决断军务,你这是诋毁陛下!”

路小石冷哼一声,道:“陛下圣明,爱兵如子,岂会像你这般草菅人命?”说着看向闵高,道:“副都督,你一直在马尔城,应该知道军粮的事吧?”。

闵高皱眉不语。

这时门外的龙羽军已慢慢拥簇在门口,贾东风侧头,狠狠道:“龙羽军听令,立刻将刺客擒下,违者立斩!”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这是私人恩怨

百余名龙羽军此番的任务就是护卫贾丞相的安危,先前听到丞相遇刺便心生惶恐,进而焦急而来,只是不想被闵高后发先至,并迫于后者的气势而不敢上前。

此时听到贾东风的命令,军卒们便再不犹豫,柳刀出鞘之声噌噌响起。

老张看向路小石,眼神里充满着先走为上的提醒,因为他知道小家伙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擒下草儿,更知道不能和龙羽军硬抗。

路小石却没理会老张的眼神,更没理会门外的龙羽军,只是虚眼看着贾东风,左手反拉住草儿,右手则轻轻抚在腰间的软刀上。

“慢着!”

闵高突然轻喝一声,便让百余名龙羽军卒握刀的手臂僵硬住。

贾东风惊道:“副都督,你这是干什么?”

闵高沉声道:“丞相,镇震、镇巽两营大军离开马尔城多日,下官确实没见着有人去督办粮草。”

贾东风虚眼道:“副都督,此话何意?”

闵高没有回答,却突然喝道:“来人!把龙羽军的柳刀卸下,请他们到营中歇息。”

马尔城有两万留卒,早听说大军陷在沼泽深处,更不知道是谁传出了消息,现在军卒们都知道陷在沼泽的兄弟们,因为没有粮草应援而已经在饿肚子了。

虽然作为军中最低级的阶层,他们对此毫无办法,但对兄弟们的担心和关注却越来越盛。更有小道消息在悄悄流传,说是让兄弟们饿肚子的正是驻在城中的贾丞相。

此时围在龙羽军后面的是镇震营军卒,他们并不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副都督命令卸了贾丞相护卫的柳刀,个个奋勇而上,全然不顾对方都是化气境以上的修行者。

百余名龙羽军军卒一则也听到了那些小道消息,对镇震、镇巽将士颇为同情,二则迫于副都督身份和明神境高手的威压,谁都不敢擅动,由着镇震营军卒上来卸刀。

更有门口的一些龙羽军军卒已然看得明白,眼下这阵势竟像是丞相和郡王殿下不对付,顿时生起神仙打架、凡人远避的心思,纷纷主动把刀弃了。

贾东风被这一幕惊得忘了疼痛,阴森道:“闵副都督,你……你这是要反吗?”

闵高谔然道:“闵高向来忠于王朝,这个反字从何说起?”

贾东风怒道:“那你卸了龙羽军的刀作什么?”

闵高深深作揖,道:“丞相明鉴,下官认为丞相断然不会置八万儿郎的生死于不顾,可事实又是没有人督办粮草,从而让镇震、镇巽将士陷险沼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龙羽军骄横贯了,阳奉阴为,没有把丞相催发粮草的命令送出去。”

贾东风语塞,憋了半晌,道:“我现在是代圣决断军务,所下之令便是圣意,你此举便是抗旨!”

闵高沉默半晌,轻声道:“据我所知,王朝建国六百年来,从没有一道视八万军中儿郎生死于不顾的圣意。”

贾东风冷笑道:“那只能说明,你知道的太少了……”话没说完,却突然脸色大变,紧接着一声惨叫倒地。

他被一拳打倒。

拳头还是先前那个拳头。

原来草儿被老张阻止后一直没想明白,本想问问路小石,但看后者脸色阴沉得厉害,便没敢问,转而自己努力琢磨。

但这种事情显然超出了她的能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老张为什么要那样做,倒是猛然反应过来屋中的威压散了,抬眼看到贾东风在眼前,便很果断地认为又是一个杀仇人的机会。

但她到底知道自己打不过闵高,是以这一拳便只是试探,同时做好了如果闵高出手,她便紧急回撤的打算。

这也是路小石教她的江湖经验,好像名字叫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还挺长的。

谁知闵高竟是不出手,且又没将仇人杀死,这让她颇为后悔,想着如果直接用飞鱼剑就好了。

贾东风被这一拳打得满脸桃花飞,鼻孔、嘴角全是鲜血,也顾不得才斥责了闵高,在地上摸爬翻滚,躲到闵高身后,急道:“副都督,快擒刺客啊!”

闵高侧开一步,道:“禀丞相,下官认为这是私人恩怨,与代圣决断军务无关,实不便插手。”说罢轻弹衣袖,竟是转身出门去了。

贾东风愕然,呆在原地。

草儿大喜,跨步上前抓住贾东风衣襟,另一手紧握成拳,高高举起。

老张因先前被路小石拦截,心中认定小家伙的意思是不要管草儿,加上先前路小石直接无视了他的提醒,更认定小家伙又犯起了倔,自己显然是不能劝下的,此时对草儿突然上前打倒贾东风便干脆装作没看见。

路小石则是惊诧于闵高的表现,似乎与过往那种狠杀降卒、公然不满那家伙的形象完全不一样了,一不留神让那丫头溜了出去,此时见其真要下杀手,不禁大惊,赶紧飘闪上前将其拦下。

草儿怔道:“你说会帮我杀仇人,他是我仇人!”

路小石语重心长道:“但我也说了,前提是他真的是你仇人,可现在你并不能确定啊,如果杀错了怎么办嘛?”

“哦……”

草儿有些羞涩,吐了吐舌头,道:“我忘了。”又认真道:“那他是不是仇人啊?”

路小石看着贾东风,恨不得亲手一巴掌拍死,但到底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好强忍下来,将贾东风扶到椅中,又笑吟吟地亲手替他拭去血渍,说了不少安慰的话。

贾东风战战兢兢,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讷然道:“多谢殿下。”

路小石可以忍住不杀贾东风,但装出的好脸色却撑不了多久,此时对后者的谢意直接无视,转身劝草儿道:“他是不是仇人,得慢慢调查嘛,而且要仔细查、慢慢查,既不能冤枉了好人,也不能放过了坏人。”

草儿重重点头,搬了把椅子放在贾东风对面,然后坐上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对方,想着是不是仇人还没弄清楚,可不能让你跑了。

路小石强忍笑意,扭头看着老张,道:“你陪丞相回京城,把这里的情况说明,让那家伙处理吧。”

老张犹豫道:“要不我们一起回去?”

路小石摇摇头,道:“我答应了周旋和蒋仁品,一定要送粮去。”想想又道:“如果实在搞不到粮草,我也要回去陪着他们,不然他们更难熬。”

老张当然不同意,正想着怎么说服小家伙,却见闵高去而复返。

“殿下。”

闵高同样无视了贾东风,向路小石拱手道:“马尔城存粮不多,只够大军维持数日,但有胜过无,我立刻遣人先给大军送去。”

路小石还没明白闵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这句话却听得明白,心中颇有些感动,道:“既然存粮不多,你把粮送走了,城中的将士怎么办?”

闵高儒雅一笑,道:“马尔城到底比沼泽强,应该可以想想办法。”

路小石没有吭声,想着这办法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大军粮饷,反倒让马尔城的将士们也跟着饿了肚子。

正自犹豫,忽有军卒匆匆来报。

闵高微怔之后大喜,老张也眯着小眼乐呵呵地点着头。

路小石则听得眉毛倒飞,惊道:“他怎么来了?”说罢率先跃出门去,一路狂奔,很快到了军营。

远远看到一辆马车。

是一辆熟悉的马车。

在无数的人影、旗帜和马车中,路小石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马车,因为它实在太大,太显眼,与其说是马车,还不如说是小一号的移动房子更贴切。

马车外站着一个胖子,也只能说是太大、太显眼,和那样大的马车站在一起,竟显得十分的协调。

胖子一手叉着腰,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指挥那些搬运粮袋的护卫和军卒,另一手则不停地在额前抹着,也不知道大冬天的哪来那么多汗水。

路小石心中怦怦直跳,眼角、嘴角止不住地溢出笑意,随着他狂奔的脚步而洒落一地。

胖子看着正要喝斥两名抬粮袋的护卫,却又极敏锐地感觉到了雪地里的脚步声,终是在路小石距他还有十来步的时候猛然侧过头来。

四目相对。。

“赫赫!”

“路路!”

第二百章 愉悦的郡守

胖子当然是连赤。

伴随着炸雷般的笑声,他像一座小山一样扑来,和路小石来了一个惨无人道的熊抱,然后将被惨者上下打量,瘪嘴道:“以为当初在马尔城立了大功,你会变得富态一些,怎么反倒瘦了?”

路小石哪有心情扯这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眼看着夜色里绵绵不绝的马车、火把,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连赤正色道:“知道兄弟你受苦了,我能不赶紧来救急吗?没办法,谁不知道我从来就是菩萨心肠……”

路小石没好气道:“重说!”

连赤嘿嘿笑道:“连城那老小子早说了,如果王朝要收复失地,他就管了全军的粮饷,这不是听说你们准备穿过沼泽,去袭击北氐国的侧方吗,他就立刻让我给送粮来了。”

路小石正为粮草焦头烂额,见着胖子的惊喜稍稍一缓,立刻为后者鬼神莫测的雪中送碳而激动起来,认真道:“赫赫,谢谢你!谢谢你们连家。”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欠欠的,贼笑道:“胖子,你们家到底有多少粮啊,这次送来多少?”

连赤鄙视道:“身为堂堂郡王,还是我大王朝的游骑将军,说话竟是这么小气!”被路小石一瞪又赶紧笑道:“你别惦记我家有多少粮,你只要知道这次送来的保管大军吃用两月就行了,而且这还只是开个头,后面还陆续送来,直到收复失地!”

路小石倒吸一口凉气,再次认真起来,郑重道:“胖子你帮我记着,日后我一定要去滹沱,好好感谢一下你家那老小子。”

连赤瞠目道:“我帮你记着?你能有一点点诚意吗?”说罢一手揽住路小石脖子,又想来一次惨无人道的熊抱,唬得路小石连声告罪。

闵高到来多时,见路小石二人已开始说笑,才上前与连赤见礼,表达了感谢,并建议停止卸粮,直接向沼泽运发。

路小石暗道一声惭愧,想着不该忘了正事,道:“赫赫,你来的不是时候,我得马上出城去沼泽。”

连赤双手一拍,喜道:“顺路啊!”见着路小石有些发怔,又道:“连城那老小子太没信用了,上次说我回去点个卯就放我到京城,结果我一回去就变卦了,害得我在青大将军面前失了言。”

“所以啊!”

他恨恨而狠狠,道:“这次出来送粮,我就没想要回去,我要和镇震、镇巽两营的兄弟一起过沼泽,然后杀到北氐国去!哎呀呀,咱哥俩又能并肩作战了,这想想都美,简直比青大将军正眼瞧我还美……”

“对了!”

连赤像是这时才记起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紧张地盯着路小石,悄声道:“青大将军最近怎么样?她有没有怪我?你有没有替我说说好话?”

路小石一五一十回答道:“青衣夫人说她出去办事了,具体办什么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怪不怪你,也实在没机会替你说好话。”

连赤满脸失落,但很快又笑容灿烂,道:“那正好啊!这下咱哥俩就无牵无挂,安安心心进沼泽……对了,你那话怎么说的?天地有作为?”

路小石纠正道:“在沼泽这片天地中,大有作为!”

“郡王!”

老张站在闵高身后,忍不住插话道:“既然连大公子送来军粮,那就不用担心大军的安危,我们应该回京城!”

路小石想了想,向老张点点头,又侧身拍着连赤肩膀,真诚道:“赫赫,既然你这么执着要送粮进沼泽,那我只能成全你,不过我就不陪你了,我得回京城一趟,咱们后会有期。”

连赤谔然道:“不带这样玩吧?”

路小石笑道:“不和你说笑,你送完粮就回来,别想着什么给大军添累赘,咱们在京城见也不错,你可以再请我吃东海雪花鱼嘛。”

连赤呆了半晌,摇头道:“交友不慎呐!”

路小石凑到胖子耳边轻语,后者一听眼睛瞪得溜圆,看了看老张和闵高,又转头对路小石轻声道:“你……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干得漂亮!”

路小石摇摇头,似笑非笑道:“漂不漂亮只有回到京城才知道。”说罢不再和连赤混扯,转头让闵高安排送粮事宜。

连赤此番带来护卫三千,作为送粮主力,闵高另抽调两千军卒协助护送,车队趁着夜色出了城,直向沼泽而去。

看着那长长的粮车队列渐渐融入夜色里,路小石放心下来,道:“赫赫,你见着周、蒋二位神将,告诉他们原则上就地待命,如果实在艰难,可以回撤到沼泽外,等我消息。”

“回撤?”

连赤摇头道:“那太没劲了,有了军粮当然得前进,要不我送粮干吗?你真以为我连家的粮不要钱啊?”

路小石双眼一瞪。

连赤赶紧笑道:“行行,话我给你带到,但人家听不听可就不关我的事了,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将在外岂能不瘦……”

路小石看着那一圈圈颤抖的肥肉,心中泛起一阵温暖,道:“赫赫,沼泽险恶,你自己多保重。”

连赤再度鄙视,道:“越来越婆婆妈妈了!”说罢挥了挥胖手,灵活地跃上那架硕大的马车,晃晃悠悠而去。

次日一早,路小石得知兰子君已然康复,便叫来和草儿、老张一道,四人带着贾东风,向京城而去。

…………

由于毗邻相接的地理优势,重建甘凉郡的热潮让西蜀郡也得到了莫大的好处。

除了邛州城不可能短时间恢复,郡内其他城镇都比以前更为热闹,不仅是常住人口爆增,就连行商坐贾、游卒走贩也足足增加了两成有余。

作为西蜀郡城,益城就更显繁华。

时间才刚进腊月,城中已是满满的节日氛围,沿街商铺争先挂出了对联、摆出了爆竹,相应年货堆积如山。

作为郡守,麻千竹当然心情愉悦。

之前没收卓家家产,除了上缴朝廷的部分,他半私半公截留下来的,便让西蜀郡凭空多出一年的税赋。此番重建甘凉郡,又让西蜀郡今年的税赋增加了近五成。

愉悦的程度,总是和银子的多少成正比。

更让他愉悦的是郡衙,那可是曾经卓家的正院,无论是其精美和大气程度,在王朝十九郡的郡衙中,都毫无疑问是首屈一指。

为政者要的是政绩,而这些就是显赫的政绩。

午时一过,麻千竹揣着愉悦的心情,私服上街,满意地视察着益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嘴角实在掩不住露出了笑意。

忽然,他嘴角的笑意僵硬了,略略一顿,示意身后的衙卒就地候着,自己匆匆进了前方一间酒肆。

过了半柱香时间,他神色平静地从酒肆出来,继续着视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露出了笑意,眼中的愉悦之色比先前更加浓厚。

这种愉悦一直持续到夜间。

其时,麻千竹正准备歇息,惊闻衙卒报来,说是郡王殿下和丞相同至,赶紧出衙相迎。

本以为这又是一件愉悦的事情,毕竟接待郡王和丞相这样的大人物,对任何一名地方官吏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

谁知陪着两位大人物吃了一顿夜餐,麻千竹就明白自己错了。

丞相竟然负了伤,而且脸色极为难看,面对丰富的餐食仅是略略动了些青菜,便放下了箸子,且一直沉默不语。

郡王倒是喝酒吃肉一样没落下,同时还有说有笑,看着很是平易近人,但麻千竹淫浸官场数十载,如何感觉不到笑语声中的勉强?或者说是担忧?

面对明显不正常的两位人物,麻千竹小心翼翼地亲自侍候,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更不敢想着要把此番接待转化为政绩。

好在次日一早,大人物便离开了。

他听着马蹄声已经足够远了,才将弯下的腰板慢慢挺直,然后虚眼看着大人物们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

“嗤!”

他突然笑了,满脸的愉悦。

第二百零一章 怀疑,还是不怀疑

经过月余,路小石一行人终于临近京城。

有着兰子君的全力照顾,贾东风一路上并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只是惜字如金,就算在途中歇息,他也是阴沉着脸,独自看着飘雪的天空,不与路小石等人搭言,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不屑。

草儿起初还认真问过贾东风,他是不是她的仇人,但结果无一例外得到的都是沉默,她也就放弃了,转而专注起自己关心的问题,比如问路小石雪花是哪里来的,比如问路小石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显得轻松而快乐。

路小石回答倒是不失认真,但心中既不轻松,也不快乐。

贾东风是丞相,还是带着圣意的丞相,就这样被他挟回了京城,他实在不能确定,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但他没有一丝后悔。

老张脸色平静,只是一路上没话找话的表现,却反应出他心中并非像脸色那样平静,尤其是远远看到京城后,他的话更多了。

“小石,回到京城后,你就别逼我这么叫你了,毕竟你是郡王,我可不想被殿下责骂。”

“小石,昨天夜里你说神念有些震荡,现在好些了?要我说啊,你就是天赋异禀,绝对是修行的奇才。”

“小石,这么久都没听你作诗了,现在有没有灵感,给我们来一首?”

“行了行了!”

路小石实在忍不住,回道:“想说就说点正事,别给念经似的,你叨叨不休的不累啊?”

老张嘿嘿一笑,道:“时间真快啊,今日是虞乐十九年腊月二十九日,距离你第一次来京城啊,都差不多两年了。”

路小石终于有了同感,道:“这日子也挑得极好,明儿就是大年三十,可得好好吃一顿。”

老张摇摇头,嘀咕道:“但愿吧。”

路小石微微皱眉,嘴巴向贾东风努了努,道:“办正事儿啊,进城之前得把他遮掩一下,别弄出意外来。”

兰子君侧过身子揽活,拍着胸口说道:“小王爷放心,这事儿交给我来办。”说罢探手出去点住贾东风的哑穴,又从包裹里抽出一张羊皮褂,呼地一声包住贾东的的头,笑道:“这样行不?”

草儿瞪大了眼睛,道:“难看!”

老张虚着小眼,道:“我看行!”

路小石丢出两字,道:“粗糙!”

…………

京城被笼罩在大雪之中,天地白茫茫一片。

在京城以东五里有处松林,被积雪装扮成银黛两色,简单而洁净,一眼望去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但此时的美感,显然更多的是源于松林间那名独自而立的美妇。

路平。

她穿着单裙薄裳,看着很是瘦弱,但漫天的雪花却似乎有不同的看法,纷纷扬扬洒落到她周身五尺之处时,便慌不忙的飘散开去。

偶尔会有行人或猎户经过松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都看不见林间有人,仿佛路平是透明的。

路平也没有理会那些路人或猎户,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负在身后,下颌微微上扬,看着是在眺望远方的京城。

寻常人在这样远的距离,尤其是在乱雪之中,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路平显然看到了什么,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如水。

“石儿…”

她喃喃道:“娘亲很想你,很想你……”话没说完,她又突然侧头看向东北方,脸色也沉了下来,轻声道:“你没对他怎么样,可你对石儿怎么样了?”

…………

京城以北五里,有一处浅丘,被积雪覆盖后,便像是一个雪白的大馒头。

浅丘之上蓝绸飘飘,步青云负手而立。

他几乎和路平是同样的姿势,也是虚眼眺望着京城。

寒风吹过,步青云突然皱眉。

他周身丈许范围内的雪花随之狂舞,更有几片侥幸落到他头上五尺之处的雪花,像是吹进了阳光下,悄然融化成水,而水滴下落两尺后,又悄然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半晌,他眉头缓缓展开,周身的雪花渐渐也恢复了温顺,继续着纷纷扬扬的舞步。

他看向东南方,说道:“我不会否认,是打了他一耳光。”说着再度眺向京城,脸色也沉了下来,道:“可他还活着。”

…………

路小石一行人顺利入城,因不想贾东风出现意外,他建议草儿先跟着到晋王府,晚些时候再送她回夏府。

草儿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又顺利穿过寒士街,众人终于来到晋王府的侧门。

但老张等人进府后,路小石却留在了门外,并且转过身来,眼中颇有些复杂。

二皇子郑坚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冒雪而立,脸上挂满朴实的笑容。

路小石缓缓上前。

对于这位唯一算得上有些感情的便宜堂兄,他实在不想怀疑,但对方向贾东风建议,从而让大军困于沼泽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怀疑。

他甚至怀疑过,这位便宜堂兄一直就是装疯卖傻,骗了所有人,但很快他又否定了这种怀疑,毕竟他想不通人家装疯卖傻的理由,也就说服不了自己。

但不管是怀疑,还是不怀疑,都不影响他亲眼看到郑坚那一瞬,心中竟忍不住冒出一股亲切而温暖的感觉,这让他再生警惕,想着千万不能再犯江湖错误了。

“真巧!”

他在郑坚前方三尺处停下,刻意堆出一种似笑非笑的高深表情,阴阳怪气道:“我前脚还没进门,你后脚就来了!”

郑坚笑吟吟地点头,眼睛里闪烁着路小石心中那种亲切和温暖,但语气却明显有些刻意,道:“真的好巧,简直是无巧不成书啊!”

路小石仍然似笑非笑,道:“那你写这本书干什么?”

郑坚微怔,道:“什么书?”

路小石直勾勾地盯着郑坚,道:“我回来了,而且是活着回来的,你是意外还是失望?”

郑坚恢复了笑容,道:“石弟果然要怪我,我就知道石弟要怪我。不过话说回来,只有怪我的石弟,才是真的石弟。”

路小石笑而不语,心中却对自己的警惕产生了怀疑,想着这家伙演不到这么逼真啊。

郑坚则有些尴尬,似乎是在羞惭自己的幽默并不成功,于是收敛了笑容,认真道:“石弟,我所以向贾东风透了口风,让你深入沼泽,是因为我真的不想你回来。”

他怔了怔,觉得自己没把话说清楚,再道:“我并不是不想你回来,只是暂时不想你回来。”

“为什么?”

路小石想着大军在沼泽中的境况,声音微寒,道:“你把我困在沼泽也罢了,为什么要让镇震、镇巽两营的将士们拉进来?”

郑坚没有回答为什么,只是不停地摇头,道:“如果不把将士们拉进来,我怎么能困住你?”

路小石虚起了眼睛,道:“我喜欢你的坦白。”

郑坚朴实一笑,道:“那我就坦白地说,我真是希望你好。当然我也知道我做的不对,现在见你其实并不是巧合,而是我听说石弟回来了,就特意过来……让你怪我,骂我,也好出出气。”

路小石语塞,没好气道:“没那闲功夫!”

郑坚点点头,认真道:“语气轻重已然不错,但还不够狠。”

路小石无语,更想到还有要事和那家伙商议,便恶狠狠地开了口:“滚!有多远滚多远!”

“这就好多了!”。

郑坚满意一笑,转身就走,但走出两步又回身看着路小石,半晌说道:“石弟,保重!”

路小石怔住了,直到郑坚渐渐远去,才嘀咕道:“还真是傻子,新年好都不会说,偏说什么保重?

第二百零二章 很长的故事

郑雄突然睁开眼睛,又慢慢起身,缓缓踏出一步。

这一步很轻,很随意,但他鞋底再次落地时,已然跨过二十多级石阶,由密室回到了书房。

他衣袖轻拂,那张掀开的木板无声盖下,数步外的一张香木方桌同时悄无声息地滑过来,停留在那块木板之上。

做完这些,敲门声响起。

老张进来恭敬见礼,又上前悄语片刻。

郑雄面色平静,眼神却有些意外,半晌道:“让他进来。”

老张应下,片刻后和兰子君一道领着贾东风进了书房。

贾东风一看到郑雄,眼中怒火陡起,待兰子君解开他的哑穴,多日来沉默在心底的话语顿时如火山般喷射出来。

“奸贼!国贼!我乃国之重臣,我是王朝的丞相,你竟敢私挟强迫,简直是无法无天之极!”

他口沫横飞,越骂越气,道:“奸贼你莫要假辞推脱,那小儿若非得到你的授意,又如何胆敢挟持老夫?你等狼狈父子,挟持老夫又意欲何为?朗朗乾坤,岂容尔等霄小胡为?”

郑雄静静看着贾东风,儒雅地笑着。

贾东风则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禁气势渐弱,或许也感觉到这一点,他又跳脚而怒,骂道:“奸贼你最好想清楚,这里可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此时若是罢手,或许老夫还能替你美言几句,否则就算是舍去性命,老夫也要向圣上弹劾你这奸贼。”

郑雄仍是静静看着,仍是儒雅地笑着。

贾东风不知郑雄意思,不免心虚气弱,口气突然温和,忡然叹道:“殿下见谅,贾某和殿下的政见素来不合,可天地良心,贾某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做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了王朝的千秋大计,绝没有半点私心。”

“殿下不妨回想一下,这么多年以来,贾东冒犯之时、冒犯之所,是不是仅仅在朝堂之上?是不是仅仅是为抒畅政见?私下之时,贾某哪里曾将殿下视作了对手?”

“你不是本王的对手。”

郑雄微笑道:“其实你心里明白,本王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对手。”他看着贾东风的眼睛,缓缓道:“因为你不配。”

贾东风一时面色惨白,半晌说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要挟持贾某?”

郑雄似乎有些无奈,摇头道:“如果本王说这不是本王的意思,你一定不会相信;且不管你信不信,既然来了府中,你就好好做你的客人,明天随本王进宫。”

贾东风听到这话,终于暗自放下心来,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都在发抖,赶紧作揖掩饰,道:“如此就烦扰殿下了。”

郑雄挥挥手,让兰子君带贾东风出去,正要问老张为何不见路小石,却见后者推门而入。

原来路小石一边埋怨那位堂兄说话不会讨吉利,一边赶到正厅叮嘱了草儿几句,此时刚好到了书房。

他瞟了瞟贾东风的背影,又看了看郑雄,心中有些打鼓。

“坐!”

郑雄微笑示意,像是对待一个熟稔的老友,压根就没提脚步声都还在的贾东风。

“嗯。”

路小石头一回在郑雄面前显得有些拘谨,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抚住膝盖,像一名正要聆听先生教诲的学生。

郑雄看着儿子,眼中充满赞赏,道:“长大了。”

路小石到底不习惯这种拘谨,更不愿不明不白地听教诲,道:“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做?毕竟贾东风是丞相,还在代圣决断军务。”

郑雄沉默片刻,轻声道:“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你认为有足够的理由,你就放开手去做,而做了就不要去后悔。”

路小石微微点头,心中有些温暖,又是头一回感觉这家伙说话还挺中听。

郑雄忽然叹了口气,道:“这话是对你说,更是对我自己说,因为说这话容易,做起来却难。”

路小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听这话的意思,好像是你为自己做的事后悔了?”

郑雄没有笑,也没回答,只是极为严肃看着路小石,轻声道:“我不希望你这时候回来。”

路小石微怔,脑中想到先前那位便宜堂兄的话,不禁奇道:“为什么?”

郑雄不知是在犹豫,还是在措辞,沉默好半天才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路小石挑眉道:“既然你说我长大了,我自然有耐心听你讲完这个故事,无论它有多长。”

郑雄微微点头,道:“是啊,既然你回来了,那听不听这个故事,都已经避免不了,倒真不如知道更好些。”

他示意老张出去,又踱到北侧窗牖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道:“你四叔、五叔、六叔,都是我亲手杀的。”

路小石早就听过那些传闻,说当年越王身死风陵渡后,晋王又诛杀了湘、翼、蜀三王,最后助燕王登上皇位。

至于兄弟相残的原因,则是因为越王轼了先皇,而湘翼蜀三王则是帮凶,晋王奉燕王之命而诛之。

不管传闻是否如实,路小石一直都知道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就只是当传闻听听而已。

纵然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听到郑雄如此说,他还是感觉十分别扭,皱眉道:“你后悔的就是这事儿?”

郑雄默认。

路小石感知到自己别扭,便有意调整气氛,道:“就像你说的一样,既然已经做了,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后悔也没有意义,倒不如放下。”

郑雄眼神幽幽,摇头道:“事情没有过去,我自然也放不下。”

路小石意外道:“还没过去?”

郑雄看着路小石,道:“杀你三位皇叔,都是因为一件事,而这件事从先皇意外驾崩一直持续到了今日,当年送你出京城,让你娘离开王朝,都和这件事有关。”

路小石更为意外,隐隐觉得这家伙要说出什么惊天大秘密来,不禁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郑雄。

“听到先皇驾崩,我和所有人一样,都认为是越王所为,毕竟只有他陪在先皇身边,也只有他才可能给夏起下毒。”

“直到事态完全平息后,我才怀疑先皇和夏起或许并不是你三叔所为,因为那时候我也感到了危险。”

路小石一念闪过,背心禁不住冒出一层冷汗——能给这家伙带来危险的人并不多,至少不会是贾东风,当下试探到:“你怀疑……陛下?”

郑雄再次默认。

路小石想到老张说过的猜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道:“你的意思是说,陛下登上大位不久,你就怀疑是他杀了先皇和夏大都督?”

郑雄微微点头,道:“怀疑之所以是怀疑,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我为了获取证据,一方面让你和你娘离开,一方面让那人留下你的两位堂兄,如果他不同意,事实便清楚了许多。”

“可惜他同意了,不仅不过问你和你娘,还让你的两位堂兄留在了宫中,我便没有进一步的机会。”

路小石感觉脑子有些乱,道:“两位堂兄?还有谁?”

郑雄有些伤感,道:“当然不是二皇子,而是你四叔和六叔的儿子,虽然他答应留他们一命,但条件却是让他们在宫中做宦人。”

“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也只好妥协,毕竟氐羌族人在江北蠢蠢欲动,我不敢再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路小石记起一事,问道:“当年的双雄会又是怎么回事?”

郑雄苦笑一声,道:“传言是真的,我确实和穆尔元雄暗通书信,内容也确实是划江而治。”

“但要做到划江而治,则需要穆尔元雄杀了野心勃勃的穆尔左,杀了同样野心勃勃的二弟穆尔元成。”

“虽然我也意外,但穆尔元雄毕竟按我的设想去做了,由此为王朝赢得了时间,恢复了秩序,所以单就这件事情而言,我并不后悔。”

以前路小石认为郑雄是奸贼,很大程度便是因为双雄会一事,此时知道真相和传闻一样,他却没有觉得憎恨,反而感觉有些放松,脑中也渐渐冷静下来,道:“这么多年他不管朝政,而由你权倾朝野,究竟是一种对峙,还是对你的忍让?”。

郑雄摇摇头,道:“说不清楚,只能去感觉,而现在我的感觉很不好。”略略一顿,又道:“我不希望你回来,便是因为明日是大年三十,而太常寺又把夜宴安排在寿正殿……”

正在这时,老张竟不请而入,沉脸说道:“殿下,六顺来宣诏,让殿下和郡王立刻进宫。”

第二百零三章 陈血

天渐渐黑下。

海富暗吁一口气,庆幸着又平安地过了一天,他并不知道陛下到底在寝殿做什么,但隐隐猜测应该不是太医说的静养。

毕竟静养不可能这么快就让陛下的气色发生如此大的改变,更不可能让陛下的龙威烁盛如天。

殿门轻轻开启。

海富赶紧躬身凑前,低头道:“陛下,今夜想吃些什么?”

郑淮负手而立,并没看海富,而是望向夜空,眼眸闪过一丝血色,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像是夕阳坠下山坳的瞬间。

半晌,他收回目光,微笑着看着海富,道:“蠢才,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说完笑容突敛,道:“来了吗?”

海富回道:“应该还要一柱香时间。”

郑淮点点头,道:“你且去忙着,我四处逛逛。”又叮嘱道:“把你手下那些蠢才都管好了,今夜谁也不许靠近。”

海富恭声应下。

郑淮再露出微笑,挥挥衣袖让海富退下,自己则踏雪缓行,最后来到了德淑殿外。

不过他并没有进入皇后的德淑德,而是顺着一路梅花来到殿东侧的一排柚木平房前。

这是德淑殿宦人住的地方。

宫中宦人的生活简单而辛苦,没有当值的只能在房中歇息,不仅是没有心情和心思去风雪里挨冻,更多的是因为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七巧是个例外。

柚木平房后侧有一排栅木鸟笼,他站在笼外,头顶和肩膀都积着不少落雪,但他看着笼中鸽子的眼神,却有些炽热,像是一个年迈的父亲正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

“故土不存,故人难忘。”

他将手中最后几粒粟米喂给了一只白羽红嘴鸽,喃喃道:“故人?故土?又待到何时?”

一阵风雪吹过,他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后轻轻拍手,准备回房歇息,但身体刚转过来便僵住了。

夜色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黑影。

足足愣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七巧才反应过来,赶紧扑通跪下,哆嗦道:“陛……陛下恕罪……”

郑淮面带微笑,偏头看着笼中的十数只鸽子,道:“你喂的这样精心,它们一定飞得很远,否则就是对不住你啊。”

七巧哆嗦无语,额头冒出了细汗。

郑淮侧了侧身子,似乎是想借用远处的灯光,更清楚地看到笼中的鸽子,而无意识地把七巧移到了他的右侧。

“可惜啊,你再精心喂养也无用,它们有翅膀,哪里肯被你关在笼中?”

他口中说着,同时伸出右手轻轻抚在七巧头顶,轻声道:“它们是想在天空飞翔,可不是为了感你恩,才飞去燕城的。”

七巧吓得全身乏力,萎身欲倒,但头顶却像是被郑淮的掌心吸住了,看起来像一个晃晃悠悠牵线木偶。

郑淮轻叹一声:“孩儿呐,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做支人?”说罢收回了手,转身慢慢离去。

跪在雪地里的七巧则一动不动,像是成了一尊雕塑。

“哗——”

又一阵风雪吹过,七巧像溃散的沙丘一样慢慢消失了,雪地上的一摊血渍也很快被落雪覆盖。

………

六顺急匆匆赶到寿正殿。

不知为何,今晚他总有些心神不宁,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忽又猜想或许是因为血脉的关系,自己替那父子俩担心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强迫自己将其忘得干干净净,至少是暗自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要求了。

灯笼摇曳,寿正殿前的雪地像是一片陈血。

一道长长的黑影,像毒蛇一样从这片陈血的远端慢慢而来。

六顺赶紧见礼,道:“海司马,晋王和漠阳郡王快到了。”

海富虚眼点头,道:“就他们俩人?”

六顺偷瞄了海富一眼,道:“同行还有贾丞相、巡骑将军,以及晋王府副统领老张。”

海富微微皱眉,道:“老张便罢了,贾丞相怎么跟着晋王一道?还有那位夏府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六顺紧张道:“海司马明鉴,六顺实不知情,先时宣谕时说得清楚,是诏晋王和郡王进宫,谁知现在竟多出三人。”

“来了就来了。”

郑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身后,微笑道:“既然来了,那便说明都是该来的,无妨。”

海富回身,六顺则扑通跪下。

郑淮看着六顺,轻轻摇头道:“他们来了,你可以随七巧去了。”

六顺不知圣意,犹豫不起。

郑淮长叹口气,道:“孩儿呐,下世为人一定要圆滑一些,尤其要记住,你眼神可以出卖你自己。”

六顺浑身颤抖,却又猛然抬起头来,眼睛死死盯着郑淮,恨意十足。

郑淮微微一笑,道:“有些郑氏男儿的骨气,可惜啊,你早就算不上男儿,活着也是郑氏的耻辱。”说罢右手隔空抓出。

六顺双眼陡瞪,像是被一只从上而下的手扼住了脖子,身体慢慢升起,足尖离地尺余后悬在空中,喉间发出咕咕的声响,拼命地挣扎。

海富微微曲着身子,面无表情,但眼角却在极快地跳动,显然是因为心中极度震惊和害怕。

在他眼睛的余光中,六顺的身体竟慢慢消失了,就如一滴被太阳晒化的水珠,诡异而弱小。

他似乎瞟着有几点血珠落下,但雪地本就如一摊陈血,血珠落下便像是雨点落入溪水,根本就分不清楚。

郑淮收回了手,微笑道:“这些事本来该你做,可我今天心情不错,便替你做了。”

海富赶紧道:“多谢陛下!”

郑淮点点头,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把他俩控制在可控范围内,做得很好。”

海富惶恐道:“陛下恕罪,海富并没有查清燕城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的支人。”

郑淮沉默片刻,傲然道:“那又如何?”

这四个字说得明明很轻,听在海富耳中却中响雷一般,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栗起来,膝盖更是不受控制地弯曲,眼看便要跪倒在地。

“呵呵!”

郑淮突然笑了。

随着笑声响起,海富身上那种山一样的威压突然消失,他悄悄抹去额头的汗水,道:“陛下神威!任何人都在陛下面前都如蝼蚁一般,燕城那人是谁也就不重要了。”

郑海看着海富,半晌说道:“你这个人啊,优点是忠心,缺点也是忠心,没事你通知李梨亭做甚?”。

海富不知如何应答,只得请罪。

郑淮摇摇头,背负起双手,缓缓登上寿正殿。

第二百零四章 雪,寒风

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中飘落下来,穿过从窗牖里透出的微黄光域,看着有些杂乱,又像是光域碎了。

青衣夫人站在花院深处的黑夜里,看着光域里那些杂乱的雪花,神色异常冷峻。

北江南海,东临西蜀。

作为北江郡首族青家的家主,青衣夫人却没有住在北江郡城嘉城,而是常年驻于京城,深居于夏府,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

只是极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更没有人知道原因。

青衣夫人本人自然知道。

当年那个儒雅的男人放下尊贵的身份,在她面前长跪而泣,自称从此为她青家子侄,终于让她忍住了失去儿子的悲恸。

青家势大,人丁却薄。

作为青家唯一的后人,她当然只有招婿上门,但成亲后仅育得这一子,夫婿便病逝。

天幸儿子十分优秀,年轻轻轻便做了龙羽军将军,并育得同样优秀的孙子孙女,她实在想不到、也想不通,不过是随着那个男人去诛杀逆臣,儿子竟然就一去不返、天人相隔了。

她极度悲恸。

但那个男人却说,他们诛杀的或许并不是逆臣。

她很是震惊。

做任何事情都会有代价,只是有着值得和不值得的区别,这是她当初同意儿子出征的理由。

而听到男人这句话后,她却知道被诛杀者是不是逆臣,就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而是直接关系到儿子的是与非、功与过的问题。

她必须要弄明白。

她随男人来到了京城,并由他安排住进了夏府。

或许是因为同样失去亲人的感同身受,她很快就喜欢上了离离这个丫头,甚至极度希望有这么一个女儿,便在夏府长住下来。

经年二十载。

她一直深居在夏府,一直静静地看着天下事,一直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其间,她听说过无数关于男人忠奸的传闻,但一直没有真正怀疑,哪怕是有时候不得不说些违心的话,比如在离离面前。

她始终相信,男人不一定忠于君,但绝对忠于国。

有着这样的坚信,不仅仅是因为儿子和男人的情谊,而是她知道男人所做的一切,都和她想知道的答案有关。

今天,或许就是有答案的日子。

这当然不是凭着直觉得知,而是北江青家有着不逊于唐河许家、却比许家更为隐密的消息脉络,为了将各种消息汇集、分析,再得到今天这个结论,她才不得不让孙女去替她办些事情。

那是那个男人请求她做的事情,同样和那个答案有着关系。

一阵寒风吹过。

青衣夫人微微回神,侧头看去,见门帘并未掀起,也没响起离离的声音,暗自松了口气。

她将离离视为女儿,更理解离离疼爱自己女儿的心思,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离离知道为好。

比如今夜,那个倔强的小丫头,竟然跟着那父子俩进了宫。

她不是不去阻止,而是那个小丫头的消息是今夜才得知的消息,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阻止。

当然,和那个小丫头进宫的消息一道得知的,还有另外一个消息。

兵部尚书李梨亭也进了宫。

这个,不需要她去阻止。

…………

从寒士街到皇宫不算太远,但足够李梨亭想到、想通一些事情,也就确定今夜必然要发生一些事情,而且是大事。

龙羽军由都督府的大、副都督统领,而当大都督冉莫、副都督闵高均不在京城时,按以前的惯例当然应该由那个男人暂管

今天圣谕却让他暂管。

这便是大事。

他很容易就想通了这是一件什么大事,却又因为自己的判断而紧张,同时又有些兴奋。

紧张,当然是因为那个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像他这样地位的朝臣都知道,那个男人必定有一身不知深浅的修为,龙羽军并没有把握完成他尚不完全明白的任务。

兴奋,则是他到底相信,既然圣意如此,那么届时面对那个男人的,就不会仅仅是他和龙羽军。

念头几转,他有些明白自己的任务了,又有些担心起来。

领兵龙羽军必须要有龙虎符,否则就算他带着圣谕,也只能领兵两千,而不是两万,甚至三万等等。

不过他很快又释然了,既然陛下没有调龙虎符回来,想来定是有着周全的安排,而让他进宫的最大可能,则是只需要他和龙羽军辅助罢了。

而他坚信,在寿正殿那样荒芜而平旷的地方,两千龙羽军应该能发挥作用,至少能起到辅助作用。

心思缩短了路程,龙羽军军营很快已到。

在口宣圣谕后,龙羽军将军让两名提刀分领一千龙羽军军卒,向李梨亭风见礼呈权。

一名提朴则递上龙羽军特制银甲,侍着李梨亭穿戴齐整。

李梨亭接过双三刀,轻舞而生风,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眼前这名提朴有些眼熟,问道:“提朴贵姓?”

提朴回道:“属下古风。”

…………

城东五里,松滔如泣。

路平静静眺望着夜色下的京城,神情专注,有几片雪花竟然趁机飘落到她的头顶,沾着青丝不愿离开。

它们当然不愿离开。

毕竟天上地下,还没有任何一片雪花能像它们这样亲近这些青丝,甚至没有任何一片雪花,能够近得这些青衣周围五尺之内。

它们想多停留片刻。

寒风拂过,和此前的任何一阵风一样。

路平神色突凛,同时迎风看去,头顶上那几片雪花则瞬时化为乌有,连遗憾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她冷声道。

寒风回旋,逆向而去。

数十里外的城北雪丘。

步青云微微一笑,道:“师妹何必动怒,我也只是好心提醒,毕竟没有规矩便没有方圆。”

寒风往来。

路平和步青云的对话就隐在风声中,任意来去,只是片刻后,寒风变得更寒了,隐有呼啸之怒。

“师兄,这是我最后叫你!”

“师妹,何必如此?”

…………

城东和城北之间有座庙,叫破落庙。

破落庙真是一座破庙。

雪花可以直接从裸露出椽木的烂瓦空隙飘进庙内,寒风可以直接从没有木门的庙门吹进庙内。

但庙内很温暖。

这种温暖不仅仅源于那一堆红黄相间的熊熊柴火,还源于柴火旁边那个冒着白气的老竹酒壳。

铁秀红面色微红,有些醺醺然。

又一阵寒风穿堂而过。

铁秀红拿起老竹酒壶啜了一口,叹道:“知道谢师叔为什么恼师父吗?就是因为师父取笑谢师叔给你们师兄妹改了名,什么平步青云,俗得很!现在你们师兄妹又闹成这样,有意思吗?”

声音并没随寒风而去,只在庙内徘徊。

有意思吗??

铁秀红似乎被被自己这个疑问给问住了,哑然住口。

半晌,他又忽然笑了,道:“为了那小家伙,当然值得!”

第二百零五章 焚日(一)

路小石有些惊讶,毕竟老张这样近似闯入书房的举动太过少见,至少他从没有见过。

再者身边这家伙嘴皮都还没闭上,说是明日有夜宴要进宫,那头老张就来说皇帝大伯现在便要见他们?

相见无端急,八成有问题!

无数的江湖经验在路小石脑中闪过,但好像其中并没有哪一条经验适用于现在,至少婆罗多国皇宫那次的经验是没有任何借鉴作用的。

郑雄则十分平静,既没对老张的闯入有任何不满,更没对老张说的话表示任何意外,只是点点头,又对路小石说道:“不管我想还是不想,你到底是回来了,那我们就去看看故事的结局吧。”

三人来到正厅。

草儿听说路小石等人要进宫,立刻表示要一道,话不多说,但态度十分坚决。

郑雄本是不同意,但路小石心知这丫头的心思,一定是不愿意贾东风离开她的视线,再想着放她一个人在外面,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便依着了草儿。

郑雄想了想,不再反对,让老张带出贾东风,出府进宫。

那边皇宫看着早有安排,守将放验、宦人领路,直向寿正殿而去。

路小石没有机会听完那个很长的故事,但把目前知悉的种种稍加分析,他不难知道这个故事的梗概。

可惜这个故事的梗概只有以前和现在,并没有或许即将要到来的结尾,尤其是发现寿正殿竟然是一片荒芜平地中的孤殿,他更是莫名想到了寿终正寝这个并不算太吉利的词来。

他略有些忐忑,原因却很复杂,其中之一便是感觉今夜来寿正殿,多半会和那个记忆中的鸿门宴是一回事情。

但无意看着郑雄平稳的脚步,他又感觉心里踏实下来,就像年少时被人追杀得惊惧不安,转头却看到老张笑眯眯的样子。

踏实下来的路小石瞟了瞟草儿,看到这丫头一脸认真,紧紧贴在贾东风身侧,好像生怕人家跑了,不禁笑道:“我答应你进宫来,就是怕你在外面不安分,你可别在宫里也不安份。”

草儿纳闷道:“什么不安份?”

路小石道:“就是不听我招呼就擅自说话,擅自做事。”

草儿点头,道:“哦。”

对于那个故事,老张知道——或猜测的比路小石更多,纵然看到晋王从容的步伐,心里仍然充满了警惕,以及不安。

直到此时看到路小石和草儿这样对答,他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轻松,以及一丝不太适宜的欣慰。

到了寿正殿前,领路的宦人躬身退走。

郑雄没有停顿,背着双手缓步登上石阶,然后进入殿门停了下来。

路小石等人走到郑雄身后,也停了下来。

殿内烛光通明,空旷而寂静。

在大殿深处,一人身着明黄龙服,微笑而立,正是郑淮。

海富站在郑淮身后,躬着身、垂着头,显得十分卑微渺小,几乎让路小石等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陛下救命!”

贾东风一见郑淮,便立刻想扑过去,不想草儿看得严实,伸手一拽就把他给拽了回来,还警告道:“别跑!”说完仍不放心,干脆点了对方的穴。

路小石则心头一跳。

他先是本能地以为草儿又犯了错,至少有些君前失礼,但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位大伯已经不是印象中的大伯了,在搞清楚所有疑问之前,倒也谈不上失不失礼。

而要搞清所有疑问,只有那家伙来牵这个头,他们其余人要做的则是不能影响那家伙的思路和步骤。

老张自然没问题,草儿这样的举动,则多少会有些影响。

但瞟了瞟郑雄,路小石却发现后者并没注意草儿和贾东风,而对面的郑淮同样也没看草儿和贾东风,两人都微笑着看着对方。

“大哥。”

郑雄率先开口,没有叫陛下或皇兄,而是用了普通百姓之间的称呼,道:“太常寺已经安排了明日夜宴,你今夜却又诏我进宫,何事如此着急?”

郑淮似乎没有注意郑雄称呼的变化,微微一笑,说道:“二弟应当清楚,我等这一天几乎等了二十年,着急一些也是应该的。”

郑雄也是微微一笑,道:“我也想着我应当是清楚的,只是我们兄弟俩的事情,何必让小辈也参进来?”

郑淮这时才看向路小石,微笑道:“我挺喜欢小石。”说着又看向郑雄,道:“就像我喜欢壁儿一样。”

路小石示意老张把草儿盯紧些,自己紧密关注着眼前两兄弟的一举一动,听出这二人的对话似乎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既然我喜欢小石……”

郑淮微笑道:“那让他来见见我这个大伯,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

草儿确定眼前这人就是皇帝后,心中早就想问了,只是碍于路小石的叮嘱而不敢轻易说话,此时听得郑淮、郑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心里暗自着急,猛然听到对面问有什么问题,便再也忍不住,大声问道:“你是我仇人吗?”

郑淮面色不变,目光从草儿身上扫过,轻声道:“想来这丫头就是夏起的女儿吧?”

“是的!”

草儿点点头,再问道:“那你是我仇人吗?”

郑淮没有回答,目光转向郑雄,说道:“二弟,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路小石瞅着这空隙,侧头安慰草儿道:“你先别急,听他们说完了,我们自然就知道他是不是仇人,所以一定得认真听着,别插话,好不好?”

草儿显然很犹豫,但最终还是点头道:“好!”

侧边郑雄则面色平静,道:“是该说一说了,许多事放在心头,谁也不好受。”说罢略略一停,再道:“先说大哥的身体吧。”

郑淮似乎有些意外,挑眉道:“这个开头挺别致。”

郑雄儒雅一笑,道:“那是因为大哥选的这个方式挺别致,甚至在十年前我才能确定,你的病其实是过度淬炼神念所致。”

郑淮微笑不语。

郑雄再道:“父皇当年教诲我们六兄弟,说是修行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狠字,只有对自己狠了,才可能取得别人取不到的成就,而你显然是最狠的,不仅是对自己,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郑淮显得饶有兴致。

郑雄声音微寒,道:“可我想不到,你对父皇也能狠起来。”

郑淮沉默半晌,又突然哈哈一笑,道:“果不其然,你知道的确实不少,那么我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便是十分正确的选择。”忽然脸色一沉,道:“那你也应该知道,今夜我不想再隐忍了。”

郑雄面色平静,道:“知道。”

郑淮微微点头,恢复了微笑,道:“二弟啊,父皇教诲我们要狠,而我学以致用,他也会替我高兴,这有何错?“

郑雄脸色依然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痛苦,摇头而无语。

“南风起,北风烈,风卷长空云追月。”

郑淮语气幽远,道:“当年令狐月和步青云都化晋见虚,夏起便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在,他若不死,我对父皇又怎么狠得起来?”

郑雄从听到诏他和路小石进宫后一直都很平静的脸终于色变,怒道:“住口!你杀父轼君、毒害忠良,何异于禽兽行径?”

郑淮闻言不恼,仍是微笑道:“你我是兄弟,身手也在伯仲之间……二弟啊,如果当年你便胜得过我,难道你不会再多杀一个亲兄弟?”

郑雄微怔,紧接着摇头而笑,道:“大哥,你已然晋到见虚,可首先想到的还是如何激怒我,你就这样没有自信吗?”

郑淮叹了一声,微笑道:“当年杀老三一人,我便受了伤,而你杀老四、老五、老六三人,却能全身而退,我不防你不行啊!”说罢挑挑眉,再道:“有一事我很奇怪,既然你早就知道我在隐忍,为什么还要成全我,自己却去挑着王朝这个烂摊子?”

郑雄脸色渐复平静,道:“如果我为了胜你也不管政事,置天下百姓于不顾,那我岂不是也和禽兽无异?”

郑淮摇摇头,说道:“不知道该说你是愚蠢,还是伟大。”

郑雄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不是愚蠢,也不是伟大,我只是记得父皇的教诲,德须配位。”

郑淮冷哼一声,道:“晋境见虚以后,有什么是我不配的?!”

郑雄更加平静,轻声道:“大哥,当年你费尽心思得到皇位,不惜诬陷三弟,不惜骗我去亲手杀了四弟、五弟、六弟,可在你心里,整个王朝都没有你晋境重要?”

郑淮虚起眼睛,摇头道:“看来你是真不明白,不管是王朝子民的减少,还是王朝疆土的缩小,都只是暂时之事,而一等我晋境见虚,开疆扩土唾手可得,更不愁子民繁衍。”

他看着郑雄,道:“你倒是盯着北氐和西羌,可这么多年过去,你是收复了失地,还是救回了子民?”

郑雄没有直接回答,侧头看了看贾东风,道:“这个人既然是你的傀儡,那这个问题还需要问我吗?”

郑淮微微一笑,道:“确实不需要。”说着也看向贾东风,道:“不过他不算是傀儡,而是一条狗。”。

“这不一样的。”

他看向郑雄,认真道:“傀儡需要我亲自操心,甚至操控才行,这条狗则只需要明白我的意思,它自己就会去咬人,省事得多了。”

第二百零六章 焚日(二)

路小石听着殿内对话,心思翻腾难平。

时到此刻,这个故事已不仅仅是个梗概,至少以前和现在都十分的清楚和完整了,原来当年的永玺皇帝和夏大都督,都是被这位皇帝大伯设计害死。

同时这位大伯还成功地将这一切嫁祸给了随永玺皇帝出征的越王郑雎,取得了包括那家伙和贾东风在内的所有人的信任,最后顺利登上皇位。

再细微的情节,比如郑淮当初是如何谋害永玺皇帝和夏起的,他并不能分析出来,也不准备再去分析。

他看向郑雄,心中生起浓浓的愧疚。

这家伙精明啊,不久便能发现那些事情的蹊跷,更难得的是他没有因此和郑淮兵戎相见,让王朝乱上加乱,而是迅速与穆尔元雄通联,将氐羌族的南渡威胁成功化解,稳定了王朝局势。

这家伙愚蠢啊,明知道——至少是怀疑对方在养精蓄锐,自己却去揽着风雨飘摇的王朝大政,还不吭不声地背着卖国奸贼的恶名。

一事通、诸事通。

路小石清楚了这个故事,其余的疑问也就迎忍而解,比如贾东风多年来极力主张北伐,不过是想给这家伙平添麻烦,甚至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配合那位大伯,影响这家伙修炼的心境。

至于这家伙说的北伐尚未到时机,现在看来应该是属实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时机,但他此时已是十分确信。

草儿没有路小石那样多的心思,只在思考一个问题。

她不善言辞,并不代表听不明白殿内的对话,她已然确定先生说的没有错,狗皇帝和贾东风都是她的仇人。

同时她也听明白了,路小石的爹真的不是仇人,但先生为什么要说他也是仇人呢?

贾东风被点了穴,听力倒不受影响,自然也将殿内的对话听得清楚,不由得脸色惨白,尤其是听到郑淮最后一句话后,眼神中更是充满着不甘和绝望,拼命想挣脱草儿的手。

这一下让草儿从思考中回过神来,看了看贾东风,又看了看郑淮,果断作出了决定。

人影一闪,草儿已向郑淮飞掠而去,飞鱼剑从袖中疾射而出,嗡然刺向后者眼眉。

她决定先杀能动的仇人,不能动的反正也跑不了。

“草儿!”

心思难平的路小石万没想到草儿在这时擅自出手,惊呼一声也飞掠而去,他可是听得明白,眼前这位皇帝大伯已然是传说中的见虚大境,绝对不是这丫头能够偷袭得手的。

老张一直很警惕,但心中护卫的对象却是晋王和路小石,也没防着草儿如此举动,见着路小石二人飞掠而去,不禁神色大变,神念陡动,身形瞬移。

草儿和路小石均是初神境,身形当真是快如闪电,而明神境的老张则更是快到看不出身影,后发而先至,在郑淮身前五尺处抓住了两个小家伙的手臂。

放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这三人的身手和此时的速度,都一定是惊世骇俗的存在,都一定有慑人心神的气势。

但在此时的寿正殿内,三人的境况却显得十诡异,甚至还显得有些可笑。

在老张抓住路小石和草儿的瞬间,他们的身形突然定住了,既没有向前,也没有下坠,就那样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好像被看不见的水包裹着,又像是三个被无形绳子拎着的木偶。

飞鱼剑依然在空中嗡然作响,却像一只贴在玻璃上的蜜蜂,不停地上下移动冲突,想找到一个可以继续向前的出口,而总是不得。

郑淮没有动。

他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草儿三人已到了他身前五尺之处,只是静静地看着郑雄,同时周身渐渐出现一团光影。

郑雄也没有动。

他似乎同样不知道路小石三人其实已经置身于莫大的危险当中,脸色意外的平静,而其周身的空气也流光闪烁,渐渐形成一团。

“哈哈哈!”

郑淮突然大笑,道:“看来你确实比我晚一步。”

话音一落,路小石三人像是三条跃出水面的鱼,忽地倒飞回来,重重跌在地上。

草儿很是愤怒,但想到先前突然发生的状况,又变得有些茫然。

路小石和老张则神色凝重,二人在北氐军营都感受过那种莫名强大的威压,曾以为那就是见虚大境的恐怖之处,但回想着先前那种完全失去对自己身体掌控的无力感,才明白见虚大境比想象的还要恐怖。

郑雄没有看路小石三人,更没有对三人表达关心或责斥,依然定定地看着郑淮,轻轻回道:“到了此时此地,你仍然这么多疑,或许这就是你的可悲之处。”

郑淮摇头道:“明知不敌,却还妄想鱼死网破,这才是你的可悲之处。”说罢面色一沉,周身的光团迅速扩大。

郑雄不再说话,周身的光团同样迅速扩大。

两个光团都没有发出什么气势,里面却都有着肉眼可见的气流翻滚,不过一个眨眼功夫,两个光团已然膨长到两丈方圆,彼此间仅有十来步的距离。

再过去一个眨眼的功夫,两个光团已然近在咫尺,光亮也越发强盛,里面翻滚的气流不再明显,看着极像是两个不断膨长的太阳。

郑淮动了,向着郑雄轻挥一拳。

郑雄动了,向着郑淮轻挥一拳。

两个拳头同样没有发出什么气势,甚至连一丝拳风都没有,但相向而对的瞬间,两个光团却突然消失。

殿内大亮,风声骤起。

无数蜡烛断裂,四下溅落,铜质底座纷纷坠地,又在地上弹起翻滚,发出一片清脆而惊慌的响声。

为数不多的红漆雕花的椅凳案几,则咔嚓溃散,露出漆皮下的惨白,既像是白森森的牙,又像是令人心悸的骨。

满殿的纱缦丝帘,瞬时挣脱细细红绳或银钩的束缚,在殿中疯狂乱舞,又撕裂成碎块,像是秋风中漫天的枯叶……

大殿内的所有物件或烂或散,无数的屑末尘粉疯狂飞旋,唯有殿东侧的一尊数千斤重的青铜戊鼎保持着完整,却也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拼命摇着,在地面上弹跳不止。

郑淮姿势不变,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郑雄闷吭一声,嘴角出现一丝血痕,身形没有后退,而脚下的花岗石则像蜘蛛网一样嗞声裂开。

殿内光亮越发强盛,直至眩目,像是仲夏的阳光突然越穿射下。

草儿感觉呼吸很是困难,眼中却不再茫然,并渐渐充满了坚定,手中则紧紧握住了飞鱼剑。

就在郑雄嘴角溢血的同时,没有任何征兆,她突然飞身掠出,再一次向郑淮掠去。

这个时机很准,也很正确,而且和路小石教授的江湖经验没有任何关系,是她本能地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而且可以杀了那个仇人。

但她足尖刚离地,两道人影已然先她闪出,正是路小石和老张。

这二人同样有着草儿一样的本能,更有着后者没有的经验,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默契。

不需要交流,二人便清楚眼前的局势,不但得出一致的结论,而且做出了一致的决定。

见虚大境确实恐怖,但既然自己的神念没有受到压制,那不管郑淮是不屑还是无暇,都是难得的机会。

捕捉并抓住机会,对这二人来说,简直就像呼吸空气一样自然而必然。

同样不用交流,二人都不会像没有多少江湖经验的草儿那样,用神念控物去偷袭一位见虚大境,哪怕对方极有可能是被那家伙牵制住了,腾不出手来,或分不出神念。。

路小石的身子像箭一样射向郑淮,同时紧握软刀隔空刺出,刀身与空气的摩擦声充耳可闻,他笔直的身体则像是另一把奇怪的刀。

老张比路小石快半个身位,小眼里精光直射,拳头划破空气的动静,比身侧那把软刀的气势更为凌厉,如雷霆天降。

第二百零七章 焚日(三)

面对路小石和老张的全力一击,包括略在其后的草儿的突袭,郑淮似乎丝毫不察,仍然伸展着右臂,又缓缓踏足向前。

随着他鞋底离开地面,那尊在地面弹跳的青铜戊鼎,像是听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突然飞射而起,向路小石三人迎头砸来。

青铜戊鼎五尺见方,重达两千余斤,飞起来的距离虽短,但声势如山崩海啸,鼎身和空气的摩擦、空气在鼎中的回旋,都发了真正雷霆般的闷响。

一截飞窜而来的两尺长的木椅脚正好被青铜戊鼎砸中,瞬时变成一团齑粉,但青铜戊鼎飞射速度极快,这团齑粉只能紧紧贴在鼎面,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力量散开。

此消彼长,老张眨眼前还如雷霆之势的拳头,在青铜戊鼎的力量和速度前面黯时失色,更是不及眨眼,青铜戊鼎便到了拳头前方尺余之处。

老张心头一震,感知到青铜戊鼎磅礴如山的力量,竟是自己绝对无法抗衡的强大!

作为明神境高手,纵然此时只有一隙之时,老张仍然能避开眼前的危机,但他知道身侧还有一把软刀,则就连避开的念头都不会产生。

“轰!”

老张的拳头砸在青铜戊鼎上,或者说被青鼎戊鼎砸中,数千斤的青铜鼎竟如泥胚一样凹陷变形,疾坠入地,砸入花岗石地面两尺有余,溅起无数细小的石屑和铜粉。

老张则闷吭一声,倒飞回去,整个右臂软绵绵地垂下摇摆,竟是经脉寸断,臂骨尽碎。

巨大的冲击让其后的路小石如撞石墙,只感觉胸口像被巨石击中,整个人也就倒飞回去,又撞上身后的草儿。

三人如上次一样,再次跌倒在地。

老张左手紧紧按住右臂,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而下,紧抿着嘴唇,连声儿都发不出来。

路小石撞着了草儿,也就护住了草儿,后者完全无大碍,他则喉舌一腥,喷出一口鲜血。

郑雄到底看到这一幕,喉间发出一声低吼,左手也紧握成拳,向郑淮冲击而出。

郑淮抬起的脚还没落下,被郑雄双拳一推,又缩了回去,不禁面带怒气,也是闷吭一声,伸展的右臂再向前顶出五寸许。

“草儿照顾老张!”

路小石胸中气血乱涌,眼中却是将殿内情况看得分明,一边向草儿低喝,一边强忍痛楚站了起来。

他手提软刀,缓缓走向郑淮。

郑雄眼睛一瞟,想要喝斥路小石退开,但对面涌来的巨大压迫感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嗯嗯警示。

郑淮终于侧首瞟了一眼,见着路小石迎面而来,便斜斜伸出左臂,向着青铜戊鼎轻轻一拂。

“嗖!”

深陷地面的青铜戊鼎极速地颤抖起来,表面变得斑驳破碎,而一块铜片突然脱离鼎身,向着路小石疾射而来。

路小石走得很慢,但走得很稳。

他嘴角还在泌出鲜血,眼睛却越发清澈,越发明亮,像是冬夜里最亮的星辰,而在那块铜片射到他身前三尺许的地方,他瞳孔里出现了一抹金黄。

夕阳照!

铜片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阳光,一道金黄光茫随着软刀划动的轨迹直冲而起,将铜片铿然挡开。

而软刀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顺势翻转回旋,又从下至上撩出,那道还没完全消失的金黄光茫,则瞬时变成一道翻卷的气流,如龙怒行,直向郑淮而去。

山水分!

这招山水分展示出来的刀气,是路小石学会这招刀法以来最强势霸气的一次,殿中飞舞的纱缦碎片、案几木屑,遇着刀气者无不断裂,花岗石地面也被蹭出一道寸许深的划痕。

但他面对的是见虚大境。

也不见郑淮如何动作,那尊陷入地面的尊青铜戊鼎轰然飞起,挡在刀气之前,响起一阵让人心悸的割裂声后,竟生生断成了两截,跌落于地。

而刀气也随之涣散。

郑雄当然不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双拳猛地向前一送,竟向前踏出了一大步。

郑淮再闷吭一声,嘴角也现了些许丝血,眼中更是冒着怒火,右臂向郑雄回顶,左臂则再次轻拂。

郑雄咬牙不退,嘴角泌出越来越多的鲜血。

路小石嘴角泌出的血少了些,脚步却再也不能前行,因为两截青铜戊鼎被郑淮轻拂后,再次剧烈地颤抖,表面越来越多的铜片剥离开来,又纷纷向他射来。

殿内嗖嗖之声不断,比任何利箭都还强大的铜片,如雨般将路小石罩住,速度竟似比第一块铜片快了若干倍。

路小石身在其中,虽竭力格挡,但手臂和腿仍是很快就有了伤痕,他却没有再使出夕阳照和分山水,因为他清楚此时这两招刀法都解决不了眼前的劣势。

不断有铜片脱离鼎身,又不断地射向路小石。

路小石且挡且退,身上的伤痕渐多,虽然都不致命,但浑身衣衫被鲜血染红,看着极是惨烈。

草儿心急如焚,不顾老张劝阻的眼神,身体和飞鱼剑同时飞射而出,想要替路小石拦下那些足以夺人性命的铜片。

老张阻止草儿是不想她成为路小石的牵绊,原因自然也是替路小石担心,眼见没能阻止草儿,他狠下心来,神念陡动,欲控制半截青铜戊鼎攻击郑淮,也替路小石解危。

然而神念一动,他心中便是一沉,那半截青铜戊鼎上面竟似有一道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等着他的神念。

像是泥牛入海,又像是风筝断了线,他明神境的神念竟是毫无抵抗之力,便尽数消失在鼎中,同时脑中如有刀绞,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此前,路小石本是考虑到那家伙难以久撑,便决心近身攻击郑淮,纵然不可能攻击得手,但至少可以为那家伙赢得一些机会。

不想见虚大境和其他任何境界的高手都完全不同,一道内气便让那些铜片像是有了生命的持续性,把他逼得连连后退。

正自紧思如何破解困境,他忽闻嗖嗖声中多了一道声音,紧接着便瞟着草儿的衣裙,不禁大惊。

他可是清楚得很,这些铜片不是简单的攻击,而是像被神念控制着一般,草儿就算能格挡其中一些,但对它们的持续性预计不足,难免会被其所伤。

果然,他还未来得及叮嘱一句,草儿便被一块铜片划破手臂,飞鱼剑则被另一块铜片击落坠地。

情急之下,路小石手腕一抖,软刀如蛇扭动,刀气喷薄而出,又溃散如雨,正是黄沙落。

夕阳照以防为主,山分水以攻为主,而自打学会三招刀法后,他还从没在拼杀中使用过黄沙落。

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刀法的作用是什么。

此时急中使出,他终于知道这招刀法为什么叫黄沙落——如荡荡黄沙,自天而落。

溃散的点点刀气,在殿中又悄然出现,并不是单纯地出现,而是准确地落在疾射的铜片之上,一时间叮铛之声不断,无数铜片被击落在地。

草儿虽负了伤,眼神却更加坚定,见路小石一刀便击落众多铜片,不禁大喜,再度控制住飞鱼剑,向郑淮疾射而去。

路小石意外得手,也是惊喜交加,加上瞟着草儿向郑淮发起了攻击,竟忘了先前的慎重,神念陡动,手中软刀随着飞鱼剑而去,直指郑淮。

老张喘着粗气,眼中一直紧盯着两个小家伙,此时大急,怒吼一声腾空而起,扬起单臂扑挡在了两个小家伙身前。

他太清楚神念失控的感受,更明白这是那位见虚大境的手段,这两个小家伙妄动神念便铁定要落入对方的陷阱。

不出老张预见,飞鱼剑和软刀鬼魅般掉头回刺,速度却比去时快了数倍,他刚刚挡在两个小家伙身前,一刀一剑便噗地刺入胸口,又出背心透出。

“老张!”。

路小石瞪目决眦,一把揽住老张,倒坐在地上。

草儿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第二百零八章 焚日(四)

双方拼杀不过片刻时间,郑雄却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无限接近见虚,到底不是见虚,他和郑淮的实力差距,其实比现在显示出来的更为巨大。

他不知道郑淮的意图,但能猜出几分,多半是猫和老鼠的博弈,是想要把隐忍多年来的憋屈,在戏弄对方中发泄出来。

猜测的依据,则是在见虚和无限接近见虚的对抗中,路小石三人根本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出手机会。

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感觉紧迫。

因为谁也不知道对方那只猫会什么时候就突然没了兴趣,那么他最担心的事情也就必然会发生。

嗯嗯警示的声音,在大殿内显得那么微弱,甚至还不如那些飞窜的木屑铜片掉在地上的声音响亮,路小石的不闻不见,让他这种紧迫感膨胀到了极点。

而老张,则把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郑雄浑身颤抖。

他那淡若虚无的神念,如千里浪涌般起伏。

到了他这种无限接受见虚境界的程度,神念已是去实趋空,运用神念就如呼吸一样自然,根本没有多少机会让神念起伏震动。

神念一旦震动,则就意味着即将迈过传说中的那一道槛。

见虚大境。

正如郑雄猜测的那样,郑淮隐忍了近二十年,实在不愿意二话不说就提起笔,给这个很长的故事画上一个简单的句号。

每一块铜片,都是他早就想说的怨言,是对过往多年中,郑雄无数次的强势顶撞、独断专横的回应。

他不会让郑雄就这样失败甚至死去,至少要让他看到自己唯一儿子受尽折磨而死,然后自己也在绝望中被打败,再被杀死。

唯有这样,才不枉十数年的隐忍、憋屈。

但他惊讶发现郑雄竟有破境的趋势,心中立刻慎重起来,不再管那三个根本谈不上威胁的人,左手也握拳冲出。

殿内再亮。

郑雄如浪涌般的神念刚冲上一个顶峰,便有一道磅礴浩瀚的力量迎头而下,似在一道闪电划过后,又被巨石击中的池水,水花四溅、浑荡不堪。

他闷吭一声,连退三步,鲜血不再是从嘴角泌出,而是如泼水般喷洒出来,触目惊心。

郑淮冷哼一声,双臂微曲,然后再次将拳头送出。

郑雄则猛地仰起头来,长声如啸,喷出的鲜血变成了一片血雾,如绽放的花朵。

…………

路小石紧紧搂着老张,脑中一片空白,倒是草儿呆了呆又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拔出软刀和飞鱼剑,又点穴止血。

可贯穿胸膛的伤口不会马上停止流血,草儿急得用双手紧紧捂住老张背心,又担心地看着路小石。

路小石一脸麻木,一动不动,唯有眼泪滚滚坠落,浸湿了血衫。

他垂着头,目光无力地耷拉在老张胸前的两个血窟窿以及那一片血红上……

那是一位身穿大红袈裟的老僧。

有道声音很遥远、很稚嫩,道:“大师,老张是我爹吗?”

老僧很慈详。

又是一片恍惚……

一片青青的草原,还有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眼睛男人在草原上走着,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

男孩仰头问道:“老张,你是我爹吗?”

男人笑眯眯地看了男孩一眼,变成了一张大大的喜字,又分裂成若干碎片,在虚空里悠悠地飞出。

虚空里有一张女人的脸。

路小石喉间一腥,一股热血涌出……。

…………

龙羽军的佩刀是柳刀,李梨亭则刻意要了一把双三刀。

双三刀无鞘。

他判断在这个风雪夜里,自己以及两千龙羽军都只是辅助,但更判断即便是辅助,那也一定是场硬仗、血仗。

功勋,从来就离不开鲜血。

两千龙羽军就是两千修行者,愈发强劲的风雪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的速度和整齐,只能让银甲更显寒冷和无情。

寿正殿是孤殿,很快便被龙羽军团团围住。

李梨亭来到在殿门外,远远打量着殿内的情况,但看来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殿门口有一道极强的光作了墙,挡住了殿内的所有。

那片像墙一样的光是奇特,至少绝对不会是烛火发出的光亮,而更诡异的则是殿内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反常必有妖!

李梨亭思索着,正纠结要不要令龙羽军围上前去,耳中忽然听到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李尚书,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抬眼看去,见是替他穿戴银甲的提朴古风,虽然微感意外,但脚下还是向前走出几步,道:“何事?”

古风微微垂头,道:“不知李尚书知否,青衣夫人其实不在嘉城,而是常住京城,常住夏府。”

李梨亭不明所以,皱眉道:“古提朴,有话请直说。”

古风应了声是,道:“夫人说,这是皇室自己的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你不姓郑,就最好别掺和。”

李梨亭微怔。

身为朝廷重臣,对那些可能影朝政的名门望族、集优势力,或许可以不熟,但绝对不可以不知,尤其是西蜀卓家叛国匿行后,六部更是通联协作,加强了各路消息的汇聚和掌控。

他自然清楚,北江青家紧邻京畿,势力触角早就不仅仅限于北江一郡,虽然青衣夫人十数年未公开露面,但谁又敢因此而小看她一分?

比如眼前的古提朴,若非他此时主动开口,谁又知道龙羽军提朴竟也是北江青家的人?

但问题是……与寿正殿内的那一位或那几位来说,青家似乎也轻微了些?就算不轻微,也总归是别人传话,而非青衣夫人亲言啊!

正自犹豫,李梨亭忽听得身后脚步匆匆,回头看去,竟是两位熟人,分别是礼部尚书周雪之、刑部尚书陶不闻。

在过往的十数年间,周、陶二人身居要职,却没有归列于贾东风和晋王任何一营,甚至贾东风都认为这二人只是惧怕晋王,而不是不愿意和他们一道品茗。

但此时一眼看到这二人,李梨亭突然有些恍然,想着丞相多半看走了眼,再瞟着古风一脸镇定,丝毫没有下属见着上官的敬畏,更是明白了大半。

果然,周、陶二人上前来只是匆匆抱拳,周雪之更是连寒暄都没有一句,开口便道:“李尚书糊涂!此时此地此事,岂是你我臣子能插手的?”

不及李梨亭回应,陶不闻又道:“李尚书,难不成你真以为,陛下连龙虎符都调不回来,便急着让你暂领龙羽军?”

李梨亭一怔之后冷汗直流,道:“这可是海司马亲口传的圣谕,难道还……”

话音未落,雪地突然大亮,仿佛被冬季雪藏的太阳突然窜回了天空。

李梨亭惊而回首,然后更是惊得瞪目结舌。

寿正殿不在了。

准确地说,是完好的寿正殿不在了,原先的殿梁、栋柱、窗牖、砖瓦以及已然说不出名字的殿内物件,都残缺不堪地飞舞在空中。

那个空中,是一个巨大的光团!

光团呈现在寿正殿原先的位置,而原先的寿正殿却变成了光团内横飞的杂物零碎,画面说不出来的震憾和诡异。

而更诡异的是,庞大的寿正殿被更为庞大的光团冲垮、包裹,整个过程却又寂静无声,虽然这个过程只是极短的一瞬。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但面对如此诡异的变故,两千龙羽军军卒莫不惊而生惧,齐齐后退散开,在雪地里划出一圈更大的圆。

潮退礁出。

两千龙羽军如潮水一样后退,独独在雪地里留下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很是普通,属于放在人群中就再难找出来的类型,但此时却无比的突兀,无比的显眼,甚至无比高大。

就像一方巨礁。

第二百零九章 焚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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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老百姓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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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一章 心见花开,处处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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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二章 喜

喃喃自语是一种茫然不清的状态,但路小石虽是喃喃自语,眼睛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澈,像是冬夜里最亮的星辰。

得意忘形之后,修行之人便能坐照自观,神念如内气一样运用自如,再等凝神初见后,则就是人念合一,心动而念动,渐渐淡了神念的独立存在。

而待初神后境,神念又会重显,却和以前的笃实厚重不同,会变得越来越轻灵,越来越轻淡。

路小石口中念着心见花开、处处花开,神念自如花开一般,随着一片一片的花瓣绽放,变得更加轻淡,如光渗云。

但过了一柱香时间,他仍是喃喃自语,眼神却又黯了下去,里面还有一丝茫然,似乎是遮住那片光的薄云又变得厚了许多。

如果老张还活着,十有八九会忍不住提醒一二,因为他当初在扶桑岛用了月余时间,才把那片遮住光的薄云拂尽。

拂尽,则神见光明。

草儿不是老张,便只有傻傻地等着,既不明白路小石遇到了什么,又不敢再冒然相问。

天色渐晚。

在草儿担心到极点的时候,路小石突然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后,又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到底还是没有拂尽那一片薄云。

“怎么了?”草儿赶紧问道。

“有些问题不明白。”

路小石拍去身上的落雪,又伸手将草儿头上、肩上的落雪拂掉,道:“如果按老牛头说的去淬炼神念,那样的结果岂不是把自己炼没了?再说他也不是那样的人啊,整天尽想着好酒好肉,哪里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

草儿不明所以,但仍然毫不犹豫地勉励道:“你会明白的。”

路小石笑了笑,侧头看着老张的墓碑,轻声道:“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我……”

路小石怔了一下才发现这一句并不是草儿说的,抬眼看去,见侧方一棵松树下立着一位美妇,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和草儿。

“平姨!”

草儿先反应过来,跃到路平身侧,极是开心。

“娘!”

路小石心中腾起一阵温暖,上前道:“您何时回来的?”

路平摸摸草儿的头,又拍拍路小石的肩,泪光隐隐,笑道:“这不刚回来吗?”不等路小石说话,又看着草儿道:“不想你竟是夏大都督的爱女,是说我瞧着你总觉得眼熟。”

草儿抿笑不语,重重点着头。

路小石则惊道:“娘,你说过不到见虚就不回来,现在既然回来了,那你岂不就是见虚大境了?我的个亲娘额,您现在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路平佯嗔道:“傻孩子,同是见虚境,实力可大不相同,娘现在不过刚入境,哪里能打遍天下……”

路小石嘿嘿笑道:“我知道,老张说过……”他脸色一黯,回头看了看,道:“娘,老张在那儿。”

“我都知道了。”

路平微微点头,却没继续说老张的事情,道:“草儿,平姨去你家好不好?”

草儿开心道:“好!”

路小石想着先时铁秀红说的话,猜着路平应该也是不希望他被悲伤萦绕,便不再提老张,反是促着路平和草儿一道回到夏府。

草儿一进门便忍不住叫道:“娘,平姨回来了!”

夏夫人是事后才知女儿进宫的事情,这几日担惊受怕得很,听到草儿叫声便慌不迭地小跑出来。

青衣夫人清楚那夜的险境,心中也觉得对草儿有些愧疚,同是紧随着夏夫人而出。

六目相对,惊息连连。

昔时郑雄和夏起交好,路平和夏夫人自然也熟,后来闻得路平薨逝,夏夫人还伤心了许久。到草儿从扶桑岛归来,她意外知道路平竟然还活着,心中却是格外复杂。

毕竟十数年过去,夏府和晋王府之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甚至她还怀疑夏起是被郑雄所害,更怀疑是郑雄撸走了她的妞妞。

但此时显然不同,她已经知道害死夏起的不是郑雄,便不再有理由怀疑郑雄撸走了妞妞,对路平的旧谊自然而生。

路平则没有夏夫人那样的心境变化,一直将后者视为姐妹,时隔近二十载再见,难免惊喜唏嘘。

二人相拥难分。

青衣夫人与路平不熟,却也很快分析出后者的身份,更是感受到路平非风的气息,道:“恭喜王妃。

夏夫人闻言才松开手来,把路平和青衣夫人相互介绍一番,又笑道:“我可是失了礼了,只顾着见着姐姐高兴,竟忘了孩子们都还陪在院子里。”

路小石心中也是高兴,正想说难得在雪地里撒点野,其实挺好的,眼角却瞥着人影一闪,然后心中暗惊,想着这哪里还有儒雅的样子,简直是孟浪啊!

原来郑雄竟突然出现在门口,身形快得像是没有受到一点伤,以致于他站稳了身形后,门口的侍女才反应过来,而再后才是一众侍卫的身影。

侍女请安的声音落下,院中突然寂静。

郑雄还喘着粗气,眼睛却定定看着路平,里面饱含着高兴、激动、意外,但更多的仿佛是愧疚。

路平也定定地看着郑雄,眼神同样复杂,有怨恨、责怪、委屈,但更多的则是心疼。

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唯有袖边裳角随风微拂,而与纷落的雪花一致,便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二人就是一幅静止的画。

院中诸人静静地看着这幅画。

也成了一幅画。

“殿下!”

过了好半晌,青衣夫人终于拔开了画面,道:“院中寒冷,还是和王妃进屋吧。”

夏夫人也反应过来,赶紧见礼招呼。

众人来到正厅,气氛终于恢复到应该有的喜庆。

儒雅气质重新回到了郑雄脸上,只是在路平偶尔佯瞪他之时,便又有了路小石腹诽的孟浪之嫌,甚至有一两次在路平瞪他之时,不仅腆颜回笑,眉毛还微微挑动,实在孟浪。

路小石把这人的细微动作瞧在眼中,少不得又是新的一轮腹诽,诸如见色不要命、那夜的伤多半是装出来的等等,只是这种腹诽如火一般,让他心中越发觉得温暖。

草儿看到路小石喜气洋洋,自然也觉得开心,很是开心。

“妹妹!”

路平瞟了路小石和草儿一眼,笑道:“趁着今日大家都在,我倒有个请求,还请妹妹成全。”

夏夫人笑道:“姐姐怎地如此见外,哪来成不成全的,有话尽管说就是。”

路平亦笑道:“如果是别的事,我自然不和妹妹见外,但这件事情对于妹妹来说过于重大,我可不敢造次。”。

郑雄孟浪地瞟了路平一眼,再儒雅一笑,道:“平儿,你这样说,连我都好奇了,到底何事?”

路平佯瞪一下,又向夏夫人笑道:“我想我们郑、夏两家亲上加亲,把你的草儿许配给我的石儿,如何?”

第二百十三章 唐歌

草儿正瞪着路小石开心,听到自己名字后一怔,竟又极快地明白平姨说的意思,小脸腾地红了个通透。

“娘!”

她霍地站起来,见厅中数道目光都看着自己,更加觉得羞涩难当,竟是呼地一声闪到屏风后,想要逃回卧房。

“嗞——”

鞋底与地面发出响亮的摩擦声,草儿紧急收住了脚,记得还有非常重要的一句话还没说呢。

“你这毛病不改,以后准得后悔。就说这嫁人吧,万一你看不上那男的,而你娘又对这个准女婿挺满意,怎么办?”

“娘,我好不容易才寻着你,还想着多侍奉你几年,实在舍不得离开娘亲。”

“喜欢就更简单,一句话就够了!”

“草儿但凭娘亲作主!”

路小石在扶桑岛上胡扯的话清晰地浮现在脑中,草儿咬着嘴唇,又忽地闪回屏风后面,探出小半个脑袋,羞涩道:“娘,您……您作主!”

说完这句话,草儿再也忍不住,身形一闪便逃了开去,竟是十足的初神境身手,留给厅内的是一片笑声。

夏夫人不是没想过女儿的亲事,毕竟正如青衣夫人所说,像女儿那么大的王朝女子都当了娘了,自己哪能真的不上心?

知女莫如母,她当然看出女儿对路小石的心意——哪怕女儿自己可能都不清楚,但以前对郑雄有所怀疑,便为了难,而此时自然是亲上加亲的喜悦。

路平在扶桑岛就看出儿子和草儿关系不一般,尤其是草儿把茶递到儿子嘴边,把饭端到儿子眼前,简直就是寻常人家小两口过日子的画面。

那时她唯一担心的是草儿和太子殿下拜过堂,可能对草儿成为儿媳妇有些阻碍,但回到王朝后她知道这个阻碍并不存在,自然喜难自禁。

青衣夫人和郑雄想的要少些,都是被草儿最后这一句话给逗笑了,想着真是个糊涂又可爱的小家伙。

四人笑声连连,却忽略了当事的主儿。

路小石呆若木鸡。

他没有听见草儿那句话,甚至没听到厅内众人的笑声,在路平说出那句话后,便有些呆了。

他脑中嗡然作响,眼前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喜字,又突然变成一张女人的脸,带着嘲讽,带着戏谑,带着挑衅……

没来由的,他突然觉得极为难受,极为反感,仿佛身上有一张无形网,将他束缚得越来越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路平和夏夫人相互戏言,嘴里都把姐妹改成了亲家,不经意瞟着路小石竟是这般模样,不禁担心道:“石儿,怎么了?”

路小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茫然道:“娘……什么事儿?”

路平这时才感觉到儿子神念有些波动,但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一边放下心来,一边佯嗔道:“人家草儿都表了态,你也得说句话啊!”

路小石呆了呆,看着厅内四人,迟疑道:“娘,现在是虞乐皇帝的丧期,说……说这些不太合适吧?”

路平挑挑眉,道:“丧期不过二十一日,况且现在还不是嫁娶,只是将这事定下来,有什么不合适?”

夏夫人有些意外,道:“小石,自今日起我便不称你郡王了,你也别把我当外人,我就问你一句,是不是觉得我家妞妞哪里不好?”

路小石赶紧道:“不是不是!只是我觉得……”

郑雄倒是记起那日草儿亲口说过她和路小石是要好的朋友,想着现在应该是草儿转变了心意,但儿子可能还是将对方视为朋友,那这件事情便急不得,道:“平儿,小石的意思是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等事情结束后再议此事如何?”

路小石知道郑雄在替他解围,但不知道后者说的事是什么事,只好默默点头承认,还紧紧皱着眉头,以显得事情特别要紧。

路平则有不解,疑惑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事更重要?”

郑雄笑了笑,看向青衣夫人,道:“夫人,还是请你讲比较合适。”

青衣夫人点头道:“王妃匆恼,现在还真有要紧事,而且这是殿下和我谋划多年才促成的。”

路平道:“到底何事?”

青衣夫人道:“唐歌。”

“唐歌?”

夏夫人也被这个话题转移了注意力,奇道:“不是十年前就停了吗?”

青衣夫微微一笑,道:“是啊,十年前在滹沱举行的就是最后一次。”说罢看向路平,道:“王妃或许不知,唐歌是东临宋家、西蜀卓家、北江青家、南海杜家、滹沱连家、唐河许家传承数百年的大聚会,旨在增进六大家族的交流、互通有无。”

她轻叹口气,再道:“以前的唐歌是三年举行一次,六家相交甚密,但自从王朝被迫缩藏到衣冠江以南,各家的联系便渐渐松远了,直至十年前最后一次。”

“近年来世事无常,卓家彻底败了,杜家和宋家也遭遇不测,而这更显出重启唐歌的必要性,毕竟这些大家的安稳与否,或多或少都会影到王朝的安稳。”

“五年前殿下便与我商议此事,欲将六家重聚一起,让王朝内部得到真正的安稳,然后再图北伐,虽然困难重重,但所幸终有所成,现在各家都同意了,且定于三月初三,在唐河重启唐歌。”

夏夫人恍然道:“原来颜儿就是替夫人办这事去了?”

青衣夫人笑道:“跑跑腿的事,难不成还要让我老太婆亲自去?”

路平明白了,少不得又佯瞪了郑雄一眼,想着他到底还是他,心中所念的始终是国之要事。

路小石则不太明白,想着唐歌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郑雄儒雅一笑,道:“小石,颜儿能跑腿,你自然也应该去跑跑腿,我是不便去唐河,只有你替我去了。”

路小石有些恍然,道:“我去的目的是什么?”

郑雄微笑道:“目的当然是让六家……现在是五家,北江青家不用担心,但另四家则需要你尽量去说服,让他们有一致对外的信念。”

路小石摇头道:“信念这东西尤其难,况且我人微言轻,怕是难以完成您老人家给的任务。”

郑雄道:“你现在是王朝唯一的郡王,怎么会是人微言轻?再说事在人为,我相信你能做到……我很老吗?”

路小石肯定道:“老!老谋深算的老!”他直直看着郑雄,道:“唐歌的目的如果真的只是去说服那几家,您会花几年的功夫来谋划?”

郑雄儒雅一笑,看着路平说道:“我早对老张说了,小石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算计的人,心眼多着呢!”

路平轻哼一声,甩给郑雄一个也不看看是谁儿子的眼神。

郑雄笑容收敛,看着路小石,郑重道:“多年以来,我一直察觉到有人在刻意破坏王朝内部的安稳,可惜一直没有查出这人是谁,唯一怀疑的便是北氐那位神秘的军师。如果真是那位军师,现在北伐在即,我想他必定会再度出手,而唐歌便是给他出手的机会。”

路小石皱眉道:“请君入瓮?”

郑雄点点头,道:“此人神秘而多谋,我在想西羌甚至婆罗多国曾经发生的变故,当然也包括西蜀卓家的反叛,或许都是他的手笔。”

路小石沉默片刻,道:“不说不明白,听你这么一说,再将以前的事情梳理一遍,还真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在推动这一切,而最终指向,也的确是为乱了王朝。”。

他猛地看向郑雄,道:“问题是,为什么我要去管这些事?”不等郑雄回答,又补充道:“别给我说什么郡王的责任啊,您也知道我对这劳什子郡王一点兴趣都没有,完全是被迫的。”

郑雄微微一笑,道:“因为你是我儿子。”

第二百十四章 滹沱不是山

路小石无语。

当着路平的面他可不敢拿是不是郑雄亲生的事儿来说话,但郑雄这个理所当然的理由,他则明显不服。

是你儿子就该倒霉啊?

路平看着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颇为感概和自豪,而心头到底挂牵着草儿一事,便道:“好了好了,唐歌的事说完就行,哪有忙不完的政事?”又看向夏夫人,道:“妹妹,孩子们的事就不用多说了?”

夏夫人自然一心在女儿身上,对所谓唐歌也是一时好奇,更对其中的牵涉没有兴趣,点头道:“一切听姐姐的。”

路平看了看郑雄,笑道:“那我就作主了,这亲事今日就定下来了,郑、夏两家自此便是亲家,只待唐歌结束便商量婚娶的具体良时。”

路小石默不作声。

他此时不再像先前那样发懵,但听到这些话后心里忍不住还是有些抵触,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反驳,或者说不知道该不该反驳。

郑雄看了看路小石,也没作声,眼神中全是我已尽力了的意味。

唯夏夫人心情极好,立刻着人安排夜食,与路平等人共饮一时。只是其间草儿说什么也不出来,想着必然是女儿害羞,便也不勉强。

既毕,众人相辞。

郑雄三人刚回到晋王府,竟见海富在等着宣圣谕,三人心中所想不完全相同,但相同的是都感觉惊讶,而待口谕宣完,三人便更觉得惊讶。

原来圣谕完全没有一点圣的感觉,而是郑坚平素里的口吻,说什么听闻二婶回来了,侄儿欢心难禁,因不想旧事张扬而给二叔、二婶平添麻烦,便不再封诰,还望二叔、二婶理解体谅云云。

等海富离去,路小石忍不住问道:“爹、娘,我那位堂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路平沉思道:“什么样的人我也说不出来,当年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但现在我感受得很清楚,他的境界已经比我高了。”

路小石怔了半晌,叹道:“这不科学!”见路平和郑雄有些茫然,赶紧解释道:“意思就是说他的年龄尚小,没有道理晋为见虚大境吧?”

路平微微一笑,道:“世上总有些天赋异禀的人,或许他也和你一样,神念都很特别,那么晋境一事便不能以寻常论。”

路小石若有所思。

郑雄面色平静,道:“且行且看吧。”

路平看向郑雄,柔声道:“你怎么样了?”

郑雄笑道:“死不了!”

路平佯嗔道:“当着石儿的面,你就不能正经一些?破境之时最是危险,你能捡回一条命就算万幸,今日又强撑到此,必是难挨。”

郑雄苦笑道:“罢了,纵然伤势恢复,我想我的境界至多也只能回到忘形境,与废人无异。”

路平心疼道:“哪有这般说话的?难不成普通人不修行,便都是废人?”

郑雄孟浪一笑,道:“我是怕你嫌弃我……”

路平再瞪一眼,道:“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我境界便比你高,我嫁给的是人,又不是武功!”

郑雄哈哈大笑。

路小石被笑声惊得回过神来,想着这是要打情骂俏的节奏啊,赶紧说道:“爹、娘,您二位是不是可以回卧房再聊?”

路平爱溺一笑。

郑雄则收敛笑容,道:“小石,你娘在给咱们讲道理呢,不管做什么事,或者想做什么事,都得首先做人才是。”

…………

滹沱不是山。

在西蜀郡和湖川郡的东侧有两座山,分别叫滹山和沱山,两山相对合围,在中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盆地。

滹沱,便是这个盆地的名字。

青颜走进滹沱,便明显感觉到它的与众不同,虽然天空仍然飘着雪花,但目光所及却是一片翠绿。

雪,在滹沱永远积不起来。

滹沱的夏天不热,冬天也不算太冷,便是极利万物生长的地方,无论是树林还是草地,都是四季常青。

深入滹沱十里许,景况又有不同。

官道两侧是广袤的田地,黄澄澄的土壤被雪水浸湿得油滋滋的,极为肥沃,看着虽是光无一物,但只要一开春,土壤中那样的粟、麦种子必定会如春笋般争先而出。

基于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滹沱人虽不乏勤劳,但在农闲时也极讲究安逸,比如和其他郡相比最大的安逸,便是他们喜爱喝茶,或者说喜爱喝茶时的那种悠闲。

滹沱官道上的凉亭不多,但茶肆却不少。

青颜将斗笠向上微微抬了抬,看着前方又出现的一座茶肆,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身上精炼如将军的气质,瞬时变成了无忧无虑的邻家小女孩模样。

茶肆外搭有凉棚。

凉棚下有四张原木方桌,各自四周都放着宽长的木条凳子。

最外边那张凳子上坐着一个人,端着一壶茶,静静地望着被雪水浸润的茫茫田野。

飘着小雪的时节,已是滹沱最冷的季节,讲究安逸的滹沱人都缩在屋内,烤着柴火喝着茶,嚼着胡豆品着酒。

那个坐在屋外面的人,便格外显眼。

但这个人长得并不显然,甚至可以说极不显眼,属于那种瞟一眼就知道是最普通的农户,在王朝任何一个郡都可以随处看见。

“我可以坐这里吗?”

青颜来到农户前,笑吟吟地问道。

农户浓眉大眼,葛麻衣衫的袖子挽过手肘,露出壮实的手臂,听着青颜相问,他顺势用手臂将桌上不多的灰拭去,道:“小丫头,不怕冷的话,你就随便坐,要怕冷呢,就赶紧进屋去暖和。”

青颜笑而不语,将斗笠斜放在凳侧,侧头看向田野,道:“就算我不懂农活,可也知道这雪水过后,来年收成必然不错。”

农户挑挑眉,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是认同青颜这个判断。

青颜笑道:“既然如此,您还担心什么?”

农户微怔,缓缓侧过头来,第一次正眼看着青颜,半晌说道:“瞅着眼熟。”

青颜嘟起了嘴,道:“连叔,您真不记得我了?我是青家颜儿啊!”她当然知道农户不是农户——至少不是普通的农户,而是大名鼎鼎的滹沱连家的家主。

连城。

连城瞪大了眼,把青颜仔细看过,惊喜道:“真是颜儿?哈哈哈,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话不假,当年那个黄毛小丫头,现在出落得跟朵花儿似的,我哪里认得出来?”

青颜嫣然一笑,道:“我可是老远就认出您了,好些年过去,您老竟一点都没有变。”

连城笑道:“小丫头,这么大老远的跑来滹沱,你肯定不是来陪我喝茶的吧?”说罢嘿嘿一笑,道:“可惜我家那混小子不在。”

青颜脸颊微红,道:“他就一直留在沼泽里了?”

连城长出一口气,微微皱眉,道:“混小子送粮把自个儿也送了出去,看回来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青颜掩嘴而笑,道:“连叔,您用的狗腿两字,侄女觉得有些不妥啊!”

连城稍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小丫头倒敢戏弄你叔了?哈哈哈,不愧是读书人,不带脏子就把人骂了,真是羡慕啊!”

青颜扑哧笑道:“您这是损人还是夸人?”

连城连连点头,道:“当然是夸,当然是夸!”说罢笑眯眯地看着青颜,道:“颜儿,你觉得那混小子如何?别嫌他胖啊,只要你说句话,我肯定让他瘦下来!”

青颜脸上更红,道:“连叔,我不是来找他的……他胖不胖跟我有什么关系啊,那可是您的事儿。”

连城怔道:“那……你是嫌他读书少?这混小子,老子天天让他读书,他就知道给我对作,现在倒好,那一门花花心思没指望了!”

说罢看着青颜,正色道:“颜儿,虽然那混小子没福娶你,但叔认你这个侄女,以后还要常来滹沱走动走动啊!”。

青颜脸色红得像是要燃起火来,语气却变得十分郑重,道:“连叔,奶奶也是这般说的,这次我来找您,就是想替奶奶捎句话”

连城笑眯眯地说道:“不用说,我记得呢!三月初三,唐河唐歌!”

第二百十五章 别无选择

南海郡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冬天,在京城飘雪的季节,这里仍是葱绿凉爽,甚至比春天还要让人感觉舒适。

桂树一身单衣,一脸的舒适。

他站在海边的一处乱礁的最前沿,虚着眼睛看着茫茫南海,任着海风吹拂,偶尔会因海鸟的鸣叫而抬眼看上一看,然后又恢复到一动不动的样子。

此处距离扬城不算太远,但因乱礁险危,平时少有人至,倒也算得上是一个欣赏海景的清静佳处。

但他不是在欣赏海景,而是在等人。

微黄的夕阳渐渐没入海的尽头,在墨绿的海面上洒下大片亮光。海面起伏不定,亮光也就显隐不定,并在明暗转换中折射出更多的色彩,美丽而复杂。

像是他此时的心情。

“美啊……”

他看着夕阳坠入海面后在天边留恋下的那片红霞,喃喃道:“能看到如此美景,也不枉我吹了一天的海风……”

话未说完,他突然转身,怔了怔又扑通跪下,膝盖在坚硬的礁石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亦是低沉而颤抖,道:“拜见……”

“免了!”

秦政不知何时出现,一身黑袍在海风中微微飘动,银色的面罩被天际那片红霞映得有些发亮,看着像是一朵红蕊黑瓣的奇葩正在绽放。

他走到桂树身前,将后者轻轻扶起,道:“世人都知道我是北氐的军师,你们也就叫我军师吧。”说罢轻抚桂树肩膀,道:“这么多年,你们辛苦了。”

桂树眼中含泪,摇头道:“属下不敢言辛苦,只盼不辱使命。”

秦政微微点头,背着手看向天边那抹红霞,道:“京城里的事知道了?”

桂树稳稳心神,道:“整个王朝都知道了,但那位到底是如何死的却没人清楚,坊间倒是多有怀疑是郑雄所为。”

秦政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他的确做得出来。”又看向桂树,道:“但我没料到那小子竟然晋为见虚大境,我的计划自然要作出一些调整。”

桂树道:“属下一切听……军师差遣!”

秦政点点头,道:“杜家也要参加唐歌吧?”

桂树道:“前些日子青家来人通传,杜薇起先不愿,后经卓伟劝说,现已定了要参加。”

秦政道:“这二人如何?”

杜树道:“卓伟没有问题,做事也极尽心,杜薇或许谈不上尽心,但应该没有问题。”

秦政道:“为何是应该?”

桂树道:“她犹豫不决,却又身不由已,而且事到如今,她早已没有了回头路,所以应该没问题。”

秦政嗯了一声,道:“到了唐河以后怎么做,我等会儿会告诉你,但我现在要强调的是,面对唐河许家,再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

杜薇丝毫没有谨慎的心思,放肆地大笑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自从婆罗多国南庆归来,她便没有出过杜家大院,许吾浪的身影随时会出现在她脑海,像山一般沉重。

她愈见寡言,愈见削瘦。

直到这日。

贾东风死了。

这是正月里听到的唯一让她动容的消息,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放肆地笑起来,放肆地哭起来。

她恨透了这个男人。

如果不是这个曾经权势滔天的男人的威胁,她不会去趟南庆那滩浑水,更不会让许吾浪喝下那杯毒酒。

她恨透了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不该有的梦想,便不会借出蚀笑散,便不会被贾东风威胁,那么爹娘也不会与世长辞。

可现在的困境,又怎是一个恨字了得?

城外驻着镇坤营的数万大军,赤乌神骑每日进城巡警,她就算是一步不出大门,也知道这其中的原由。

偌大的杜家,被一把更为偌大的刀架在了脖子上,谁也不知道哪天,这把刀就会落下,将杜家一劈为二。

“薇儿!”

卓伟一直静静地看着杜薇,直待后者慢慢平静下来,才道:“贾东风死则死矣,你应该好好谋划一下,杜家以后该何去何从。”

杜薇惨然道:“还能去哪里,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卓伟摇头道:“恐怕苍天不会给杜家什么好命,否则镇坤营就不会从祝桥镇来到扬城。”

杜薇止声,沉默良久。

卓伟微微一笑,道:“薇儿,我向来相信人定胜天,就像杜家的命,实则掌握在你手中。上次我便与你说过合作之事,其时我并没有逼你,但现在时势却在逼你,你没得选了。”

杜薇欲言又止。

卓伟道:“识时务者为君子,杜、卓两家尽被王朝迫害,你我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难道太祖皇帝那块掉了漆的牌匾,便能祐护你们杜家周全?你到底有什么不舍得?”

良久,杜薇微微点头,喃喃道:“舍得舍得,既有得方才舍,弃了南海,又能在哪里立足?”

“你担心这个?”

卓伟挑眉道:“薇儿,北氐和西羌不同,且不说国力是天上地下,便是从诚意来说,也并非是我们一厢情愿,而是北氐想与我们合作。不瞒你说,北氐国的军师已经到了王朝,今日桂叔便是去见他,你大可放心。”

杜薇怔道:“常听你们说起军师,可他毕竟只是军师,又不是穆尔元成亲口承诺,你怎么就那么放心?”

卓伟微微迟疑,道:“具体的事情桂叔才清楚,但我也知道穆尔元成对军师是言听计从……再者说,我们真的别无选择。”

…………

宋且德别无选择。

知子莫如其母,虽然他尽量避免和宋夫人见面,但既然成了宋夫人的儿子,又哪里能真正不见面?

宋夫人到底感觉到儿子和以前不一样。

宋且德看着宋夫人看他的眼神有了越来越多的怀疑,心中暗生焦急,担心她那些怀疑最终影响了宋家的那些大供奉,动摇了他对宋家的掌控。

更恼火的是宋夫人的族家有位大户,其子在碣山神仙会丧了命,终是不甘不休地想要通过宋夫人讨个公道。

宋且德自然明白,这个公道无外乎就是银子。

按理说他赔些银子也无妨,但他怀疑这是宋夫人和她族家的计谋,想要借此来试探他到底是不是他。

真正的宋祖德是十足的诗人派头,肆意洒脱,若是平时族家开口伸手,他自然毫不吝啬,大手一挥就丢出了银子,但神仙会一事已有朝廷定论,此时族家再开口伸手,则就是讹诈。

宋祖德断然不会答允。

宋且德就只能不答允。

在他想尽一切办法敷衍掉宋夫人后,那位大户竟又向辜郡守告状,要求宋家赔偿失子之痛。

辜郡守客客气气来访过几次,被宋且德以辛劳为名打点后,便没有再来,而大户并不罢休,竟然把状告到镇离营的青神将案上去了。

青神将自然是青胜蓝。

宋且德年幼时在唐歌上见过青胜蓝,但并没有深交,只能以六大家族的情谊为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了该大户的无理和贪婪。

不想青胜蓝虽然深以为然,但却又说要把这事儿真的当回事儿,只有查清了宋家在神仙会有无过错,才能绝了大户的心思,还宋家一个公道。

他要拜访宋夫人。

宋且德当然知道,一个认识他以及被他冒充的人,去拜访本就有些怀疑他的人,这中间的风险实在太大。。

所幸唐歌即将开始了。

虽然宋夫人是老家主遗孀,是新家主的亲生母亲,如果意外身逝,绝对不是一件小事,但如果事发时他已在去唐河的路上,那又有谁能怀疑他呢?

第二百十六章 终于等到你离开

茫茫衣冠江,凛凛霍青城。

自北氐建国伊始,霍青城便驻着十数万大军,常年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严防着江面上可能会出现的王朝战船。

近二十年过去,江面上自始只有清风,并不见王朝大军渡江,但城内大军的警惕并没有丝毫放松。

大元帅穆尔元仞治军极严。

对于大元帅,霍青城内的军卒除了敬畏,还充满了景仰。

传说中,王朝的永玺皇帝便是被大元帅一枪刺杀的!

对大元帅的命令,霍青城内的军卒,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听从,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愿意听从。

包括不准欺凌城内的王朝人。

不过近来有小道消息在军卒中悄然流传,说是大元帅此番回燕城或许有了麻烦,原因则是大元帅的那位郡主惹了祸。

郡主,同时也是北氐国的平喜公主。

对于这样尊贵的人物,军卒们在暗中抱怨她给大元帅惹祸的同时,也对她充满了好奇和神往,想着如果有幸能见上她一面,或者能远远地瞧上一眼,那也不枉活人一世了。

军卒们并不知道,郡主就在霍青城内,而他们中的不少人,其实早已瞧过了,甚至还有少数人,还亲口和郡主搭过言。

至于地方,则是城北那家酒肆。

霍青城内的酒肆不多,军卒们能够饮酒的时候也不多,但军纪并不限制他们在休整的时候饮酒。

同样因为军纪,军卒们对那家酒肆新来的女唤,除了吹吹口哨调笑几句,或者借口酒中有水而搭言,其他的也不敢多做什么。

女唤始终是一副淡淡的神色,既不愠也不恼。

斜坐在柜台旁边的那位懒散的王朝青年则就有些冷漠,尤其是那些军卒想要再向女唤凑近一点的时候,青年的眼光便会像箭一样看过来。

往往这个时候,军卒们心中会莫名一寒,却又生不起怒气来,好像青年是他们的百户长一般,只好讪笑着散了。

女唤和青年正是穆尔紫烟和许吾浪。

穆尔元仞当然知道女儿在霍青城,也知道女儿在七里峡军营惹了事,但只要女儿安危无虞,什么事儿都不算事儿。

然而霍青城毕竟是北氐边城,况且还有副元帅索尔在此,所以他和女儿悄然相见一次后,便再也没有到过酒肆,只暗中下令亲随对酒肆及周边加强了防戊。

穆尔元仞此举当然是为了保证女儿的安全,因为他不知道女儿身边那位王朝青年是唐河许家的三公子,更不知道这家酒肆也是许家的产业。

每天掌灯之时,酒肆必定歇业。

这倒不是洒肆不想晚间做生意,也不是许吾浪来了之后定的新规矩,而是霍青城历来如此,天黑后便开始宵禁。

穆尔紫烟略略梳妆,用香露洗去淡淡的酒气和牛羊肉膻味,像往日一样坐到灯下,翻开那本还未读通的《春秋繁露》。

看了两页,她起头来,透过窗纸看到对面房间亮着灯,不由得有些出神。

那个人住在对面,和她这间房隔着一个不大的花院。

在婆罗多国那个月夜里,她救活了那个人,但显然没有救活那个人的心。除了七里峡闯军营那次,那个人表现出了不要命的洒脱,其余时间则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很不想用行尸走肉这个词,但实在想不到可以用别的什么词来替代。

自到酒肆以来,她还会帮着掌柜的打打杂,尽量不让别人看出她的与众不同,而那个人却整天斜坐在柜台旁边,什么事儿都不干,既不像掌柜,也不像跑堂。

行尸走肉,就是他实在太像是一块酒肆专门摆放在那里的,用来招揽顾客的大腊肉。

她记得在扬城外,这个人说过要像草儿那般活着,但她细细地想了为数不多的几次和草儿相处的情形,发现人家草儿和行尸走肉可是扯不上一丁点关系。

那么说来说去,还是婆罗多国那个夜里,那道似疯似癫的笑声,那道魔如怔的身影惹的祸。

窗外忽然响起一道极细的声音,像是房上的瓦砾被风吹动掉进了雪地里。

窗纸外多了一道人影。

穆尔紫烟没有动,并且知道那道人影为什么也没有动,因为她听到对面的房门有响动。

她将书轻轻放下,起身推开门。

一个黑衣男子静静地站在窗外,后背被一把长剑紧紧抵着。

长剑在许吾浪手中。

“大小姐。”

见着穆尔紫烟出来,黑衣男子仿佛忘了后背的长剑,侧过身来,扯下面上的蒙布,恭敬道:“是我!”

“慕容先生?”

穆尔紫烟惊喜上前,道:“你怎么来了?”又向许吾浪道:“许公子莫误会,这是府中慕容奇先生。”

许吾浪收回长剑,冷冷道:“这样很危险。”说罢便转身回了屋。

穆尔紫烟不及向许吾浪解释,将慕容奇让进屋内,道:“先生深夜至此,必然有要事,可是和阿爸有关?”

慕容奇没有直接回答,低头道:“大元帅让我来给大小姐捎句话,即时离开霍青城,也切勿回燕城。”

穆尔紫烟怔了半晌,轻声道:“是陛下要对阿爸动手?”

慕容奇犹豫片刻,道:“大小姐放心,大元帅暂时没有危险,只是被禁足府中。”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道:“既然禁足,那便是危险。”说罢盯着慕容奇,道:“先生给我实话,可是因为我放走了叔齐祖孙之事?”

慕容奇道:“确实因为此事……”他看了看穆尔紫烟,又道:“可我也听得一得另外一些消息,说是大元帅反对军师的布置,才最终让陛下动了怒。”

“军师?”

穆尔紫烟沉思道:“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知道他是国师也敬重的人,而陛下对他的话更是言听计从,看来阿爸的处境比我想的更危险。”

慕容奇明白穆尔紫烟的话下之意,再道:“大小姐,大元帅的话我可是带到了。”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先生,换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慕容奇沉默半晌,道:“回燕城!”

穆尔紫烟不再说话,转身简单收拾一下,执着长剑出了门,看着对面的房间,轻声道:“许公子,我走了。”

对面房间寂静无声。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对慕容奇道:“先生,我们走吧。”说完身形一闪上了房顶,迅速消失在风雪之中。

次日天亮,许吾浪一脸慵懒地出了房间,看了一眼对面半开的房门,然后缓步走进酒肆前堂。

酒肆还未开始迎客,只有一位送胡豆的小贩在与掌柜的私语,似乎是在说天气严寒,胡豆价银不得不再涨一些。

待小贩离去,许吾浪负手上前,道:“何事?”

掌柜的恭声道:“三月初三,在我们唐河重启唐歌。”

许吾浪沉默半晌,道:“以后你们更要谨慎些,霍青城内的一举一动,都要及时递回消息。”

掌柜的连声应下,想着终于等到你离开了。

数月来在三公子眼皮下做事,实在战战兢兢,还得时刻担心三公子的安危,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但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想三公子离开,而是实在不愿意看到三公子行同废人的样子。。

现在好了,三公子这意思是要离开了,或许离开霍青城以后,三公子又会变成以前那个三公子。

只是……那位姑娘呢?

第二百十七章 风雪,寒江,人

掌柜的怎么都想不明白,三公子是因为那位姑娘走了,还是因为唐河要重启唐歌,才会突然决定离开霍青城?

当然对于这个问题,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许吾浪自己都不明白。

出了霍青城,许吾浪还是一脸的慵懒,但眼神却较往日明亮了许多,不知是被寒风吹拂所致,还是对什么事生出了渴望。

他没有直接走向江边,因为江边有北氐边军值守,过江实在不易。

其实在霍青城附近,从哪里过江都不易,想要过江,则必须顺着江岸远离霍青城,避开那些巡警的北氐军卒。

而远离霍青城有两个选择,一是遥远的西方,那里的江面会渐渐变窄,但水势更为湍急;一是相反的东方,愈近东海而江面愈是平缓,但也愈发开阔,如茫茫海面一般。

一般寻常人只能选择东方,并借助船筏才能过江,而修行之人则更愿意选择西方,凭借着不同的浮物踏波南岸。

许吾浪并没有船筏,但仍然向东而去,因为唐河在江对岸的东边。

三日后,他在一处了无人踪的地方停了下来,将过江之物细细地拾掇一番。

那是两截三尺长许的枯木、两截长短不一的细麻绳,以及一张北氐军卒用的普通弓和一只普通的箭。

这些事物怎么看着都不像是过江之物,难道他想将两截枯木绑成筏子?且不说两截枯木能不能绑成伐子,能不能飘过茫茫江面,只说没有帆的情况下,又如何控制得住方向?

任北风吹?

江边的北风更加寒冷凛冽,风向自然是向南,但到了江心,却有顺着江水而起的江风,让北风不能再南。

许吾浪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些,将一截丈余长的细麻绳挽了两个圈,一头套在右手手腕,另一头套住一截枯木,另一截十余丈长的细麻绳两端则被分别系在箭尾和弓身。

茫茫如海的江面不会冻结,但近岸十余丈的地方却早已是积雪的冰层。

许吾浪将弓套在手臂上,拎着两截枯木踏雪而下,雪花在他身周打着旋,像是在劝他勿作危险之举。

“扑通!”

一截枯木被扔进江里,距离冰层边沿约十丈余。

许吾浪面无表情,举弓便射,箭矢带着长长的细麻绳,精准地射中江中那截微微起伏的枯木。

他右手轻抖,手腕那截细麻绳如蛇扭动,另一头的圈套在另一截枯木上,同时左手将弓向后轻轻一拉,便连人带木飞身而起,转瞬落到江中那截枯木上。

足尖刚沾着那截枯木,他右臂再次轻抖,被细麻绳套住的另一截枯木忽地脱绳飞出,落在十余丈外。

他不慌不忙取下箭矢,又射中前方那截枯木,其后却是先用左手拉弓,待身体飞腾起来,又抖动右手腕将足下那截枯木套住,连人带木再次掠到前方枯木之上。

如此反复数次,他已深入江中,在飘纷的雪花中看不清那两截枯木,只能隐约看到他的身形,像是在江面御空飞行。

宛如神人。

片刻过后,他已入江里许,成了茫茫江面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整个过程虽然看似风轻云淡、举止若仙,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样的方法对精力、内气和神念的消耗特别大,他已有疲惫之感。

他立于江中枯木上略作调息,然后继续,如此反复。

又过得数里外,他再次停下来,虽然脚下只有一截堪可立足的枯木,但他身形仍然如铁枪一样笔直。

此时已近江心,目光四顾之处,尽是茫茫江水,以及漫天乱飞的雪。

更要紧的是风向果然乱了,不再一味向南,而是没有规律地在江面上打旋,风势也更为强劲。

他的一袭白衫在寒风中呼呼作响,像是在抗议不该这么莽撞。

忽然,风停了,雪停了。

像是错觉一般,许吾浪诧异发现身边竟是突然平静下来,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罩子将他罩住,隔开了寒风和乱雪。

不及反应,他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掉进江水里。

这一变故诡异而突然,他被江水呛了几口才反应过来,扑腾着探出水面,然后怔住了,险些又被呛了水。

江面上多了两个人。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的老头站在许吾浪先前站立的枯木上,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妇则站在十余丈外的另一截枯木上。

老妇一脸严肃,或者说是恨恨。

老头是满脸堆笑,或者说陪笑。

二人都没有看许吾浪,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就那么紧紧地盯着对方,又不言语。

场面十分怪异,又有些非常不适宜的暧昧。

许吾浪则突然像江水一样冷静下来,双足在水中轻轻踩踏,抬头望着近处的老头,道:“晚辈不知两位前辈在此,冒昧打扰,还请恕罪。”

老头啧了一声,看着老妇,笑道:“这娃娃莫不是有病?明明是我们打扰他了,他却反过来给我们道歉……”忽然又斜瞟着许吾浪,皱眉道:“不过你现在说话,却真是打扰我们了。”

许吾浪语塞。

“你别废话!”

老妇突然说道:“要比就比个明白,比个痛快!”

老头嘿嘿笑道:“韫妹,我都说过了,我只有一个徒儿,你却有两个徒儿,当然是你赢了,哪里还需要比呢?”

老妇哼了一声,道:“你别欺负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虽然你只有一个徒儿,却还有个好徒孙,我却连徒孙都没有!”

老头继教陪笑道:“我徒孙又怎么了,还不是你徒儿的亲儿子?这样算起来,到底还是你赢啊!”

老妇眼睛一虚,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但紧跟着又厉声道:“不行,我们两个人的事,管徒儿徒孙什么事?今天必须比个明白,比个痛快。”

老头颇为无奈,道:“你究竟想要哪样,想要怎么比嘛?”

老妇傲然道:“我不用我的剑,你也别想着你的刀,我们就比这娃娃的弓,最是公平。”

老头点点头,道:“这大冷的天,也得给这娃娃些好处,莫要让人家说我们以大欺小,我看这主意行!”

老妇再哼一声,江面水花四起,许吾浪先前那张弓像鱼一样从水中跃起,落入老妇手中。

老头则看向许吾浪,伸着右手,笑道:“拿来吧。”

许吾浪手臂一麻,一张若隐若现的小弓从肌肤间渗出,瞬间穿破其衣袖,飞到老头手中。

“紫檀弓!”

老头虚眼看了看小弓,对老妇笑道:“韫妹,这张弓不错,要不我们换换?”

老妇哼道:“雕虫之技才倚物,我偏要用这张弓赢你!”说罢双指轻拂弓弦,发出一声清响。

许吾浪呆了呆。

他的一头黑发早被江水浸湿,其间已隐有冰屑,丝丝闭拢如一体,但这声清响过后,他额前竟掉下一根头发。

仅仅是一根头发,长约八寸。

老头哈哈一笑,手中小弓也发出一声清响。

那根尚在许吾浪眼前的头发断成两截,一截寸许,一截七寸许。

又一声清响。

再一声清响。

许吾浪头顶到江面不过两尺,那根头发从他眼前开始断裂,在距离江面还有三寸左右的时候,便随着清响不断分裂数次,直至剩下不足一寸。

在这一寸头发即将飘进水面的瞬间,两道弦声同时响起,它便同时裂成长短一致的三截。

“嘿嘿嘿!”

老头陪笑道:“我是占了这紫檀弓的便宜,韫妹的箭术才是天下第一,这回又是你赢了!”

老妇怒道:“此番不作数,重新比过!”

话音刚落,老妇的身形便消失不在,她手中那张弓像是凭空出现,又无力坠落入江水。

老者叹息一声,看着许吾浪,道:“娃娃啊,女人对你好的时候,你可千万要珍惜,不然她会恨你一辈子啊!”。

他将小弓坚在眼前,细细看了看,又道:“弓是好弓,可惜你不会射,好好琢磨琢磨吧,就算以后没有女人逼你比箭,你总能射得潇洒一些,也不枉男人一生,对吧?”

许吾浪接过老头抛来的紫檀弓,看着后者也如神仙一般消失,怔在水中。

第二百十八章 龙在水中游

寒风再起,乱雪扑面。

许吾浪被一口江水呛得回过神来,赶紧拍水掠起,回到枯木之上。

他的身形不再笔直,而是像弓背一样无力弯曲着,也不是站在枯木上,倒像是像幼童骑木马一样骑着,任由两条腿浸泡在寒冷的江水里。

你不会射?

世人心中的唐河许家,自然是因为无孔不入的千眼阁而闻名,甚至朝堂上的绝大部分朝臣亦是如此认识。

只有和许家交好的世家,以及武林中那些传承深厚的极少门派,才知道支撑唐河许家数百年鼎盛的正是箭术。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在许家三子中,只有他得到了紫檀弓和凰羽箭的传承,自幼苦习箭术,也以此为傲。

自晋到忘形境后,他用紫檀弓便能超越境界射杀敌人,甚至能用一草一木作为利箭。

就算手执普通的弓,其威力也远远超于常人,其他准头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只要他愿意,便没有射不中的目标。

若单论箭术,且莫说天下王朝人,便是那些自诩生下来就会射箭的氐羌人,他也丝毫没放在眼中。

老头竟说他不会射?

弓弦的清响仍然在耳中回响,许吾浪眼神突然一亮。

他当然知道,许家箭术傲然于世的秘法,便是神念对箭矢的控制,即是在箭矢离弦的那一刹那,用神念的力量助其力,让离弦的箭矢既准且疾。

他更加知道,但凡晋到初神境的修行者,都可以做到神念控物,比如路小石的软刀,比如草儿的飞鱼剑。

但先前老头和老妇并没有用箭矢,却为何断了他的发梢?

许吾浪笑了。

虽然此时浑身透湿,白衫里面藏青色的亵衣清晰可见,眼角眉梢还挂着几片雪花,绝对配得上狼狈二字,但此时的笑容却是春风一般自信,自信到任何人见了依然要赞一声玉树临风。

他浑身湿衣像发光一样散发着童真,两腿快活地踢着江水,双掌击鼓般敲着枯木,道:“神人,两位前辈真神人也,竟能将神念凝实为箭!”

将神念凝实为箭,他当然做不到,甚至以前闻所未闻,但他似乎明白了其理却和许家箭术有相通之处。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手掌浅浅伸进水中,慢悠悠地划着,拾起飘浮在水面的那根细麻绳,将一弓一箭缓缓拖出水面。

执弓,搭箭,射!

“呯!”

箭矢准确射中十余丈外的那截枯木,枯木如遭雷击,瞬时变成数十上百碎木块,四下飞溅,又如雨般落入江面。

许吾浪身形一晃,险些被系着箭矢的细麻绳拉落入水。

他稳住身形,一边虚眼沉思,一边缓缓收回细麻绳,将箭矢重新拉回来。

一念之悟,便让这一箭比他记事以来任何一箭都势大力沉——射杀卓放翁的凰羽箭当然在外,甚至强大到他都感觉意外。

但他没有丝毫欣喜,反而觉得有些问题,至少在力道控制上面和神念控制方面,似乎还有些生涩。

半晌,他再次将箭矢搭上弓弦,屏息静气片刻,悄然松开手指。

“嗖!”

箭矢离弦而去,这次它没有射向江面上任何一块木屑,就沿着江面平直疾驰。

许吾浪右手松弦的同时,左手掌中一紧,将弓身略向后拉,并用双腿紧紧夹住枯木。

一声吱响。

箭矢后的细麻绳瞬时变得笔直,又再度松驰,而许吾浪和坐下那截枯木,则在江面上飞快滑出,直至数丈后才又停了下来。

许吾浪仍然虚着眼,仍然慢慢将箭矢拉回手中,细细想了半晌,再次搭弦、松指。

这一次箭矢的速度依乎有些变慢,但威势反而更盛,连带着那截细麻绳,像是一根笔直的桨,将他和那截枯木在水面上拖出十数丈远。

又收箭,又射箭。

许吾浪就这样往反重复,动作越发娴熟,箭矢的威势渐渐稳定,每一箭将他和那截枯木拉出的距离也极其接近。

至后来,他箭与箭的间隔越来越短,越来越紧密,往往是一箭才射出,便又开始下一次的搭箭松弦。

他骑着那截枯木在江面上连续疾驰,身后划出长长的水痕,远远看着,就像是龙在水中游。

约摸一柱香时间,风雪里隐隐出现一道黑线。

南岸即到。

许吾浪忽地跃起,稳稳站立在枯木上。

凝息片刻,他再度搭箭松指。

箭矢依然稳定而势大的射出,在细麻绳变得笔直的瞬间,他左手微顿,身形凌空而起。

箭矢力尽下坠,细麻绳也开始弯曲,他的身形却刚刚腾到至高处,微微将细麻绳一抖,箭矢便回到了手中,再次搭箭射出。

借着一箭之势掠出数丈,再借着下一箭之势掠出数丈,一箭接一箭,他就这样在江面上御空前行,直待足下沾着南岩的湿土。

“呼——”

许吾浪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神色甚是疲惫,但眼睛却越发明亮。

他将弓箭抛诸江中,略略辩了辩方位,负手而去,但去向却不是唐河的方向,而是不远处的山恋。

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细细领悟今日所得。

一晃月余。

雪既停,春风悄至。

一处山洞内,许吾浪缓缓眼开眼睛。

虽然月余时间未曾换洗,他身上的白衫依然洁净如雪,但白衫再如何洁净,也比不过他那一双眼睛。

那双像溪水一样洁净的眼睛,更有利箭一样的凌厉。

…………

唐河在东临郡以西、京畿以南。

许吾浪走出山恋后没有犹豫,直接绕过京城,继续向南。

仲春之际,春色还不明显,甚至粗看之下,视野里还有些荒芜。

他没有走官道,只在山陵田野里徐行,目光在那些还没有长出新叶的树枝上细细逡巡,感受着淡淡的春意。

两日后,他眼中的凌厉随着春意淡了下去,最后恢复到寻常。

走进一片松林,他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突然堆砌了满眼的翠绿,而是松林里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老张的名字。

他看着墓碑沉默良久,摇头道:“真是祸害活千年,害人不浅。”又停顿了良久,再道:“节哀!”

走出松林,他眼中又恢复了仲春景象,四周看着仍然有些荒芜,却又从这些荒芜中清晰地感受到,淡淡而无穷的生机。

走出百十步,他再次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一道身影,像是一抹行走的春色。

那是一名王朝女子。

绿衣翠裳,本就是春的颜色,而唯一的红色,则是女子绿衣的领襟,看着像是春野里的一朵花。。

比那朵花还显眼的则是女子的发式,虽然就是一条简单的马尾辨,却摇摆出最盎然的春意。

让人看一眼,便觉得温暖。

第二百十九章 并不是坏事

许吾浪微微犹豫,迎了上去,拱手道:“见过草儿姑娘!”

女子正是草儿,虽然衣着如春,但眼神并不如许吾浪感觉的那样温暖,反倒是冷冷的忧伤,见着许吾浪后怔了半晌,道:“还我银子!”

许吾浪平生唯一一次欠别人银子,就是斗地主输给了草儿,自然不会忘记,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直接,不禁面上微热,道:“愿赌服输,欠债也该还,只是我身上并没有银子,还只有下回再还。”

草儿点了点头,默默向松林走去。

许吾浪对草儿谈不上熟识,但也算有所了解,对她这个近乎无礼的举动并不意外,只是回头看着她的背影时颇有不解,想着简简单单或者傻傻乎乎的一个丫头,怎么看着极有心事?

太子是被先皇谋害的真相并没传入世间,但唐河许家仍然得到了些消息,至少他已经知道那事和草儿并没有丝毫关系。

想着曾经误会她害了太子,更觉得她此时的背影颇为落寞,他心中突然不忍,道:“草儿姑娘,你要去哪里?”

草儿缓缓回过身来,想了想道:“说话。”

许吾浪脑中极快地闪过以往和草儿打交道的情形,极快地分析她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去和老张说话?”

草儿没作声。

她想着自己应该不是去和老张说话,只是想去问老张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和自己说话?

而这个问题,除了他自己以外,这世间便只有老张一个人能回答了,他和老张的情谊,她可是清楚得很。

而她同样清楚,就算问了这个问题,现在的老张也不可能回答,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许吾浪见草儿默而不语,认定她果真是要到老张坟前去自话自说,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如此,但心中止不住越发觉得她楚楚可怜,道:“皇宫里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一些,其实老张的死和你并没有关系……”

草儿眼神一亮,似乎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但紧接着眼神又黯了下来,想着老张已经死了,他便永远不和我说话了吗?

许吾浪将草儿眼神中的细微变化看得分明,道:“况且据我所知,当时不仅是你的剑刺中了老张,那家伙的软刀也刺中了老张,所以说……”

“你去哪里?”

草儿突然问道,眼神莫名变得无比坚定。

面对这个与众不同的丫头,许吾浪虽然有所准备,但草儿毫无逻辑的问话仍然让他有些意外,怔道:“回唐河。”

草儿快步过来,道:“我随你回去。”

许吾浪再怔道:“随我回去?”

草儿纠正道:“随你去唐河。”

…………

路小石蓝衫白巾,睛黑唇红,尤其翻身跨上那匹晋王府最名贵的高大黑马时,更显英姿勃勃、风流洒脱。

他向站在府阶前相送的郑雄、路平挥手一笑,便策马而去,说不出的潇洒随意,急得兰子君赶紧呼唤慢些慢些。

看着两骑远去,郑雄欣慰一笑,有些得意地看了看路平,道:“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路平嘴角噙笑,眼睛却狠狠甩出一个也不看看是谁生的的眼神。

郑雄赶紧笑道:“随你!”

路平佯瞪一眼,道:“可性子却随你,我让他跟着青衣夫人一道,他偏不肯,又只带一名侍卫,多少有些不放心。”

郑雄陪笑道:“时隔十年重启唐歌,江湖中许多门派皆欲朝贺,便不比以前的唐歌那样简单,少不得有许多杂事,需要青衣夫人提前去帮衬,小石又帮不上什么忙,提前去做什么?”

他看着路平,再道:“至于不放心那就更不该了,你儿子是什么身手你还不知道?除了你们这几人,世间也难有对手了。”

路平抿嘴一笑,道:“都说慈母多败儿,其实你这个当爹的……”话未说完,她突然侧首向左看去,道:“我感觉石儿应当是喜欢草儿的呀,为什么他有些不乐意这门亲事?”

郑雄也看向左侧,见远处出现一顶青绸小轿,摇头道:“我也纳闷了,起初以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现在又觉得这流水也不是无情,否则也不会郁郁寡欢,但既然不是无情,为什么他又不愿接着这朵落花?”

路平瞪道:“你一身境界下去了,耍嘴皮子的功夫倒上来了!”又叹道:“草儿也让人纳闷,那日的反应你也看见了,明明欢喜的紧,为什么后来石儿去夏府那么多次,她竟一次也不见石儿?”

郑雄沉思道:“害羞?”

说话间,小轿近了,路平迎了上去。

帘动人出。

夏夫人面色惶恐,匆匆向郑雄见了礼,便紧握着路平的手,道:“姐姐不好了,妞妞走了!”

路平微微侧头,虚眼看向天空,半晌笑道:“妹妹不急,你的妞妞没事,或许只是想出城逛逛。”

夏夫人将信将疑,道:“姐姐莫宽我心,只要一想着妞妞她一人在外,我便始终觉得她会出事!

路平笑道:“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一位青年公子陪着,我看模样也不比石儿差,应该出不了事。”

夏夫人急道:“那还叫不出事?”见着路平吟吟含笑,又道:“姐姐怎么还笑了,咱们两家亲事可已定下,哪里容别的公子陪着妞妞,成什么样了?”

路平看了看郑雄,道:“或许并不是坏事。”

…………

出了城门,路小石勒马以驻,静静望着尚未完全显露春色的原野。

这一个多月委实有些闹心,家里那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便不多说,毕竟久别胜什么什么嘛,但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啊?

那日在夏府中的事情,他已反省了若干遍,虽然抗拒婚事的念头不受他控制,但他到底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反应有些伤人。

这个人当然是草儿。

在若干次反省后,他终于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和草儿的关系,只觉得和她相处很随意,也偶尔会有些哭笑不得的乐趣,但这些与两情之事却没有半分牵扯。

一手遮天的娘亲作了主,这亲事也算是定了,但他觉得有必要和草儿来一次深层次的交谈,至少要再试试,在面对面进行交谈时,自己脑中还会不会有抵触甚至恶心的念头生起。

最后一次反省后,他又找到了问题的核心所在,即是自己喜不喜欢草儿——想着教草儿骑马那次的心跳和脸烫,想着当初在地户谷听到那些西羌兵对草儿猥琐言论而不可遏制的愤怒,他觉得应该是喜欢的。

但是,好像这还没有到达可以那个啥的程度。

或者,自己并不确定是不是还没达到可以那个啥的程度。

这些多是他在理性时的思考,而事实上是他每次反省到这些问题是,理性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眼前便会看到一张女人的脸,令人极度难受而恍惚。

他自然确定那个女人并不是草儿,甚至清醒地认识到那只是另一个记忆带给他的伤害,但却仍然不能幸免被抵触情绪击败。

现在又是理性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需要和草儿来一次深层次的交谈,先前本想再到夏府一趟,但拽着缰绳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驾着马就远远绕着夏府出了城。

那丫头面都不见,又从何谈起?

这是他的无奈,这是他的黯然。

“小王爷!”

兰子君养伤期间投其所好地自学了不少诗句,不知路小石此刻所惑,只道是小王爷踌躇满志,抓住机会显摆道:“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路小石瞟眼过来,没来由想起曾经的牛鬼蛇神死的死、叛的叛,眼下竟只有兰子君一人,更觉得怅然,没好气道:“鬼哥,这君字早就和你没关系了。”

兰子君嘿嘿笑道:“我是兰子鬼,这君字当然是小王爷!”又凑近些,道:“话说回来,这全天下不知道小王爷的人还真不多了,前些天从伊兰国来的几个商人,都说听过小王爷的大名……”

路小石挑眉道:“意思是我恶名昭著?”

兰子君实事求是道:“毁誉参半。”。

路小石嘀咕一声,策马而去。

兰子君紧随其后,眼中看着小王爷的英姿,不禁暗自喝彩,想着小王爷这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第二百二十章 唐河不是河

滹沱不是山,唐河不是河。

南出京畿三百里,便是唐河地界,也便进入方圆数百里的绵绵群山了。

这里的山势不如南岷山那么高危险峻,但奇峰秀丽、山体绵长,自有一派风景如画的婉约。

唐河即是指唐河峰,位于群山中部。

如果从天上俯瞰,细心的人或许能从茂密复杂的林木中看到八条小径从唐河峰四下伸延出来,像是长长的凤凰尾翎。

那是许家的凰羽阵。

八条小径分是按后天八卦的方位布设,坎离相对、乾坤居隅,径与径之间多有暗险机关,每条小径又有三道山门,通过最后一道山门才算是进入真正的许家领地。

东北艮径,小径幽僻。

许吾浪负手缓行,嘴角挂着一丝苦笑。

他瞟了瞟前方那抹沉默的春色,摇头暗叹,想着自己不过是想像她那样简单地活着,怎么到头来就做了她的仆人?

“十两银子不少了!”

他记得草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那么真诚,是那么坚定,他竟然没有办法反驳十两银子的赌债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债,更没有办法反驳他从来不是一个为了银子便会曲膝的人。

如此而此,又自然而然,他许三公子为了活得简单一些,为了偿还十两赌债,便答应了一个听似荒唐但又颇为有趣的提议。

好在他还坚持了,自己这个十两银子身价的仆人只做到山门外,否则被老爷子知道了,必然会打断他的腿。

虽然他并不惧他。

“我……渴了。”

草儿寻着径旁一块青石坐下,有些生硬地说了一句。

许吾浪没有迟疑,略略打量一眼,便闪身而去,片刻后用老竹酒壶装了清水递过去,提醒道:“过了这个坳,便是山门了。”

草儿默默喝着水。

许吾浪轻轻一笑,道:“这一路走来,我发现服侍人真的不易,但好像你被人服侍更为不易。”

草儿抬起头来,道:“我不习惯。”

许吾浪感同身受,道:“我也不习惯。”

草儿有些疑惑,道:“那你为什么要同意?”

许吾浪道:“我想像你一样活着。”

草儿不明白。

许吾浪轻笑一声,道:“或许你真不明白,但你简单直率、表里如一,却合了大道至简的真谛,按照修行中人的说法,你这便是天资不凡。”

草儿摇头道:“我没想过这些。”

许吾浪笑道:“正是因为你没有想过,便说明你心思通透,其质如玉,不会为俗事所困惑。”

草儿想了想,道:“不对。”

许吾浪看了草儿一眼,道:“这次我也奇怪,你怎么也会有了心事,虽然你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一定和路小石有关,他到底怎么你了?”

草儿呆了呆,道:“他没说话。”

许吾浪挑挑眉,道:“你想他说什么?”

草儿默然,想着这怎么给你说?

那日她极快地逃回闺房后才反应过来,平姨都那样说了,甚至自己都说了,他竟然没有说。

但凭娘亲作主啊!

这可是他亲口说的,如果喜欢对方的话,就该这么说,而他不说这句话,那就是不喜欢自己?

但这个疑问却又好像不能问他,所以只好不见他,否则他若是说起这事来,那真是难为情。

直到遇着许吾浪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想问他,想要听到他亲口出来,哪怕很难为情。

“算了!”

许吾浪知道草儿不愿说,更发现做一个简单的人比服侍人还不易,总是不知不觉间就生出许多疑惑,道:“你不用想太多,我也不用问太多,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便好。”

草儿紧咬嘴唇,半晌默默起身,一边将老竹酒壶递给许吾浪,一边又低着头缓缓前行。

许吾浪简单一笑,道:“你别总这样垂头丧气的,得拿出一些主人的豪气来,不然我这仆人做得也没劲啊。”

草儿停下脚步,回头道:“你不是仆人,你是好人。”

许吾浪挑眉道:“在你心中,就只有好人和坏人,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草儿没说话,却嫣然一笑,明媚如春。

艮径蜿蜒。

草儿一笑之后加快了脚步,一身春色承风而动;许吾浪也加快了脚步,一袭白衫随风而舞。

二人身影时显时隐,像是一对飞舞林间的蝴蝶。

…………

从官道而来,只能从正北坎径进唐河。

相比于艮径的清幽,与官道相接的坎径便显得热闹许多,甚至径、道相接的地方,还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

路小石将大黑马将由兰子君去喂养,率先进入酒肆。

“路公子!”

他刚踏进门槛,屋内便发出一声惊喜难表的呼唤:“哎呀呀,真是天下何处不逢君啊,哈哈哈!”

路小石定睛看去,见是不及先生杨尘,意外之下笑着迎了上去。

杨尘一身酒气,不由分说把路小石拉到西角一桌,又把桌上的四五人人一一介绍,均是包括柳灰在内的名人士子。

对于路小石,杨尘则简单而自豪地介绍为诗书满腹的京城路公子、他的忘年之交,并未提及其郡王身份。

其实柳灰等人均参加过碣山神仙会,虽然与路小石并没接触,但对其身份和传闻多少知道一些,只是众人均甚洒脱,想着杨尘不介绍自己便装着不知,反倒自在。

路小石很确定和杨尘谈不上什么情谊,更谈不上忘年之交,但在此处相遇,也多少有些熟人相见的意外和欣喜,当下也不见外,略略客气几句就与众人推杯交盏起来。

几杯过后,他念着兰子君尚未进来,便侧头一瞟,不想正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禁有些在意。

少女衣着朴素,怀中紧紧抱着一把两弦琴,眼睛怯怯四顾,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更让他觉得她像极了在京城遇见的叔喜。

杨尘顺着路小石眼光瞧去,赞叹道:“青涩如蓓,清新似蕾,倒也让人疼爱,妙极妙极!”

柳灰亦是赞口不绝,道:“没想到此处竟有如此妙女,当邀来共饮耳!亦或献曲陪饮,亦为乐事!”

酒肆内客人较多,注意到少女的也不仅路小石这一桌,紧领门口那桌便有男子站了起来,大声道:“小女子,过来喝酒!”

少女似乎被该男子吓着了,竟是低头侧首,碎步直向里间来,近了路小石等人。

那男子不防少女如此反应,或许自觉面上无光,踉跄着跟随过来,不悦道:“小女子耳聋?既为卖唱,为何又不受邀请,莫不是嫌我柳浪春没银子?”

少女更为害怕,小脸惨白。

男子一把按住少女肩头,用力向后一拽,意欲用强,少女惊吓之下险些摔倒,怀中两弦琴也撒落在地。

此一变故引得酒肆内众人侧目,倒安静下来,让少女低泣之声显得尤为清晰。

路小石见自称柳浪春的男子以及同桌人的装扮,以及其人眉间精气隐现,便知也是修行中人,辨其口音,或许就是附近某个门派的弟子。。

他皱眉起身,向着男子说道:“这位朋友,人家姑娘就算是卖唱,那也得讲个你情我愿,怎么能强迫别人?”

男子乜斜双眼,道:“这位公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强迫她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无题

话音一落,门口突然轰然作响,伴随着杯盘碎裂之声,又夹杂着狠厉的叫骂,却是柳浪春同桌那七八名男子陡然掀翻了桌子,各执柳刀气势汹汹地围逼过来。

一名瘦小汉子用柳刀指着路小石,瞪目道:“小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强迫了?说不出来可别怪我江小白手下无情!”

路小石背负双手,目光从柳浪春以及这位江小白脸上扫过,冷冷道:“不巧的很,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江小白满脸的难以置信,道:“春哥,这小子……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啊!”

柳浪春冷哼一声,道:“这位公子,瞧你模样倒还算标致,可惜眼睛却不好使啊。”

江小白怔道:“春哥,他不像是瞎子!”

柳浪春轻笑一声,道:“可不就要瞎了?”他笑吟吟地看着江小白,道:“而且是两只眼睛都瞎,那是真瞎。”

他虽是侧身对江小白在说,脚下却毫无征兆地突然跨前一步,抚在腰间柳刀上的右手同时疾出,食中两指如钩,径直插向路小石双眼。

但如钩的两指在路小石眼前三寸处突然停下,柳浪春本人也怔了怔,似乎手指前面有一面无形的墙。

同样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紧捂双眼,嘴里发出凄厉的嚎叫,鲜血从手指缝里不断泌出。

一根带血的筷子像是凭空出现,轻轻落在柳浪春身前。

路小石叹了口气,想着许久不在江湖上飘,竟是越来越看不惯这些江湖习气了,口中说道:“反正你看什么都不顺眼,倒还不如真的瞎了省心。”

这番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柳浪春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感觉眼睛突然一片漆黑,紧接着便是剜心的疼痛。

江小白等人则就更不知所以,心中又惊又骇,听到路小石这般说才反应过来,不由怒道:“小子,你对春哥做了什么……”

说话间他眼睛和路小石目光一对上,便忽觉全身发软,额头瞬时冒出细汗,再也说不出话来。

威压,是高境界者对低境界者的一种神念威慑。

那根筷子是路小石神念运物,此时江小白的异常感受,却是路小石外放出来的高境界威压。

路小石早已是初神境大成,从来没有外放过威压,此时也没刻意而为,只是对柳浪春不由分说便要废人眼睛的行为甚是不满,对江小白愚蠢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不烦,神念随心而动,威压也便出来了。

见江小白等人脸色惨白一片,神色尤为痛苦,而柳浪春更是疼得跪了下去,路小石将神念散去,目光柔和下来,对江小白说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做了什么?”

江小白心有余悸,更情知遇着了高人,赶紧讪笑道:“公子什么也没做,是江某糊涂,江某眼瞎!”

说完这话他才反应眼瞎两个字说不得,不由得心惊胆颤,一边向路小石匆匆抱拳,一边半搂半拖着柳浪春,匆匆地向外而去。

同桌其余人等也或重或轻地感受到了路小石的威压,见江小白如此,便没有一人敢再多嘴,一溜烟地跟着出了酒肆。

这一行人离去,酒肆突然安静下来,某人弱弱叫了声结帐,其余客人便纷纷起身结帐,最后除了错愕的店小二和掌柜的,便只有杨尘等人。

掌柜的看着路小石,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这位公子,要不你们也请赶路?”又赶紧解释道:“你们这桌我请!”

路小石知道掌柜的担心,安慰道:“掌柜的放心,不过是几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再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他们有什么心思,那也只会冲我来,而不会对你做什么。”

掌柜的想着还真是这么回事,再提醒道:“公子有所不知,先前那几位……”他警惕地向门外瞅了瞅,压低了声音,道:“那几位可都是许家侍卫,咱惹不起的!”

“非也非也!”

杨尘跨步过来,对掌柜的说道:“咱们可从没惹谁,倒是许家侍卫惹了事,我倒要进唐河问问许家主,他平时都是怎么管教的!”说完拾起两弦琴交给少女,露出牙缺笑道:“小姑娘莫怕,有杨某……和路公子在,任何人不敢扰你。”

少女此时倒镇定下来,盈盈施礼,道:“谢谢杨公子,谢谢路公子。”

柳灰摇摆过来,笑道:“小姑娘姓甚名谁,可愿意为我等弹奏一曲?”

少女道:“缨儿愿意。”

路小石听到柳浪春等人竟是许家侍卫,正悔着先前出手狠了些,哪有听曲的心思,道:“不用了,我想在天黑前赶到唐河,此时便不耽误了。”

先时已经寒暄过,他知道杨尘等人也是去唐河,便道:“杨兄,你们是随我一道,还是明日一早再上山?”

正值此时,酒肆外传来兰子君的声音,听着有些恼意。

路小石快步出门,见兰子君正大步向门口走来,其身后却紧跟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子,嚷道:“你别想走,你便是皇亲国戚,也没有赖我帐的道理!”

兰子君满脸无奈,回头道:“姑娘,要讲道理的话你得先有理啊,你这哪里是道理,分明是无理取闹!”

路小石上前道:“何事?”

兰子君见着路小石,顿时委屈道:“公子你说说,马有心情吗?”

“当然有!”

路小石还没来得及回答,杨尘已跟随出来,一脸郑重地对身后几位名人士子说道:“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马亦有心,岂能无情?”

众名人士子纷道:“然!”

路小石没理会杨尘等人,只看向那女子,见其柳眉杏眼、恼色显然,又穿一身红衣,知其是性急之人,便和颜悦色地问道:“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狠狠瞪了兰子君一眼,道:“酒肆马厩那么大,他牵来两匹马却偏要靠着我的马,那我的马占的地儿受了挤,当然心情就不好了,我要他赔,他却赖着不赔,便是这事!”

兰子君赶紧道:“她说了后我就把咱们马牵开了,离着好远呢!再说畜生能有什么心情,这也要赔,不是讹人吗?”

女子恼道:“谁稀罕讹你?我的马心情不好,便跑不快,跑不快就会误了我的事,误了事难道不应该赔?你说的轻巧,牵走了便没事了?我的马心情已经不好了,你才把你的马牵开,又有什么意义?”

路小石听明白了,暗叹一声这事新鲜,假装斥了兰子君几句,又笑吟吟地对女子说道:“姑娘勿恼,这事确实是我们的不是,要不我们陪你银子,给你心爱的马儿添些豆料,权当赔礼?”

女子看了路小石一眼,道:“你这人说话倒还中听,可办法却是行不通,就算赔再多的银子,也不能赔我的马好心情!”

路小石挑眉道:“那请姑娘指教,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的马心情好起来?”

“这位姑娘!”

柳灰笑吟吟上前来,将女子上下打量,说道:“时间是治愈心情的良药,此时你的马再如何心情不好,过几日也便好了!姑娘何不与我等一同去唐河,欣赏欣赏风景,朝贺朝贺许家,既愉悦了自己,也能让你的马儿恢复了心情,岂不妙哉?”

女子意外道:“你们也要去唐河?”

柳灰惊喜道:“姑娘本要去唐河?”

杨尘豁嘴而笑,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似乎十分同意柳灰这个建议,脸色也没先时那么恼了,大大咧咧道:“江湖儿女哪有那么多讲究,你叫我牟儿便是。”

路小石记得此番参加唐河的目的,本不愿多事,趁机而道:“牟儿姑娘,既然都要去唐河,咱们便结伴而行吧,路上也有个说话的。”

说罢,他让兰子君给缨儿几两银子,又让后者去给掌柜的交待一番,尤其叮嘱一定要好好照料牟儿那匹心情不好的马。

缨儿手里拽着银子,却并没有感激,更没有离去,反而上前道:“路公子,我也随你去唐河。”

见路小石有些诧异,她再道:“先前那几人是许家侍卫,公子是为了我才和他们起了冲突,我受公子之恩,岂能就此一走了之?此番去唐河无事便好,若然有事,我也当为公子说句公道话。”

路小石当然不同意,但杨尘和柳灰则眼睛冒光,一个劲地称是,又大赞缨儿知书达礼,后道路公子再却则就不智不情云云。

路小石无奈而允,待兰子君归来,便与众人一道踏上了坎径,向唐河而去。

一行人离开,酒肆便彻底安静了。

但安静并不意味着真正无人,在酒肆二楼的几间包房内,便还有十数人,最靠左的一间包房有四人,分是卓伟、桂树、宋且德和杜薇。

桂树三人静坐在桌前,卓伟则负手站在窗边,虚眼从窗缝看出去,轻声道:“双管齐下,不怕不成。”

宋且德闻言起身,凑到窗缝前看了一眼,嘿嘿笑道:“卓兄高明,缨儿和牟儿都得手了。”

卓伟嘴角噙笑,道:“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连那几个莫名其妙的读书人都会替我们说话,我们的事哪有不成的道理?”。

宋且德掩嘴而笑,道:“卓兄所言甚是!”紧接着又皱眉道:“可柳浪春怎么办?没想到那小子会那么狠,竟然弄瞎了柳浪春的眼睛,看来咱们还得多花些银子堵住他的嘴,不然会有大问题。”

卓伟微微一笑,道:“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自然不是问题。”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暮色中的墓

春寒料峭。

过了坎径第一道山门,天气便明显凉了下来。

如同路小石的心情。

杨尘向缨儿嘘寒问暖,柳灰向牟儿殷勤关切,可惜二女似乎受不住风流才子的这番待遇,堪堪敷衍数句,便挤身到路小石身后去了。

或许是某个目标越来越近,路小石说服不了自己,也没办法逃避,便只有回答二女关于山野的问题,以期来转移心中的忐忑和越来越浓郁的歉意,以及难以言启但绝对深藏心底的感恩。

“那个叫映山红,虽然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红,但花开起来以后,一定红得像火一样,美丽而妖娆。”

“那个呢?”

“那是龙角,也叫母生、天料,按理说应该只在南方生长,想不到唐河也有,倒也稀罕。”

“路公子……”

缨儿早已不像酒肆中那样的怯弱,显得十分活泼,笑道:“你太厉害了,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路小石回头笑笑,道:“如果你生下来就荒山野岭里到处跑,在树林草地里找吃找喝,也会什么都知道。”

牟儿有些意外,道:“我只知道路公子来自京城,想必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怎么听着也像是吃了不少苦?”

杨尘伸长了脖子,扯声说道:“牟儿姑娘有所不知,路公子那是游历天下,自然见识极广,所谓其苦,实则乐哉。”

牟儿和缨儿互视一眼,满眼的崇拜,问的问题也越发多了。

进了第二道山门,石径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路小石并不认识,但杨尘和柳灰则相识不少,多是附近一些名望家族,以及少许武林门派的代表。

每一道山门便是一道关卡,那些一身青衣的许家侍卫有礼而不失谨慎地盘问后方才放行,虽然每次盘问并没耽误多少时间,无奈石径过窄,到底还是让上山的人越来越聚中。

进入第三道山门后,路小石一行人已被前后近百人夹在中间,众人如长蛇一般蜿蜒而上,渐渐近了许家正门。

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向众人作揖见礼,待对方报上名后,即刻让青衣小厮引领入内,看样子应该是安排住宿、歇息之所去了。

路小石不再回答缨儿和牟儿的问题,心中便越发抑郁,不想与众人拥挤,自顾踱到正门前那片空旷石板地的右侧,欲待进门的人少些了再去。

此时天色已暗,群山变得如水墨画一般,又有凉凉的山风拂来,更增加几分萧索。

“路公子!”

缨儿挤出人群走到路小石身侧,指着侧方山坡,惊道:“那是什么?”

路小石侧头看去,见两里外的山坡上暗影绰绰,如一片雨后春笋般,而辨出那是一片墓碑后,心头更是一沉。

“应该是许家的墓地。”牟儿走了过来,有些大大咧咧。

“啊!”

缨儿显得颇为害怕,有意无意向路小石靠近了些。

牟儿瞟了瞟缨儿,似乎想要捉弄对方,道:“听说最近下葬的便是许二公子,要不要去瞧瞧?”

缨儿和牟儿上山时才相互认识,性格也大不相同,闻言恼道:“牟儿姐姐,这里是许家,莫要拿许二公子说事!”

牟儿仍自玩笑,道:“缨儿妹妹,我们远来是客,祭拜许二公子也是情礼,怎么是拿许二公子说事?”又看向路小石,道:“路公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路小石无心多言,堪堪嗯了一声。

牟儿展颜一笑,道:“缨儿妹妹,路公子都要去祭拜许二公子,难道你不去?”

缨儿看了看路小石,迟疑道:“可我听说许二公子死因蹊跷,又是客死异乡,都说是这样的人死后魂魄难安,我怕……”

路小石一路来不断回答二女少见多怪的疑问,自始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和尊重,听闻此言却不禁皱起了眉头,不悦道:“没有谁强迫你去!”

缨儿哑然,颇为尴尬。

牟儿正想说些什么来调解气氛,却见兰子君过来,说是杨尘等人已通报进入,路小石见正门人已不多,也不理会缨儿二女,大步而去。

虽自第一道山门开始,许家侍卫便开始盘问了解来客身分,但这更多的是一种仪式需要,对于以千眼阁闻名的唐河许家来说,像掌握来客身份这样的事实在不算是事儿。

兰子君才刚报上来客是京城路公子,管家便向路小石拱手见礼,直言道:“殿下莅临,许家上下莫不深感荣幸,请随我来。”说罢亲领路小石和兰子君入了正门。

路小石随管家几经折转,最后到一处被翠竹环拥的长廊厢房。

待简单洗漱一番,路小石领着兰子君重新出门,按管家先前所说顺着山径转折几次,来到手足阁前的迎宾场。

和南海杜家一样,唐河许家也有太祖皇帝亲赐的手足阁,而和杜家不一样的是,许家手足阁前方有数十丈方圆的迎宾场,更显大气尊贵。

此时夜色已至,迎宾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其间凳几有序、幡帜林立,许家上百青衣小厮和墨裙侍女正往来逡巡,将瓜果茶食等分别呈放于案几之上。

除小厮侍女外的则是前来朝贺唐歌的各路宾客,因主家尚未布置妥当,便各自游散其间,或三五小聚私议,或独自负手卓立。

路小石背着双手慢慢踱入,仰头看了看那“手足阁”三个大字,再次确认真的与龙飞凤舞无关,就是庞中华的字体而已。

“路公子,好久不见!”

正自腹诽太祖皇帝的书法水平,猛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路小石竟忍不住暗自惊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青颜,正笑吟吟地盯着他。

路小石赶紧伸手作揖,道:“青大将军,这公子二字实在尊贵,千万莫要如此称呼,省得折煞学生。”

青颜抿嘴一笑,道:“不和你贫!”

路小石这才看清青颜身边还有一位壮实的汉子,虽然衣着十分华丽,但给人的感觉却更为质朴,甚至像是最普通的农夫。

“这是连叔。”

青颜见路小石有些茫然,于是眼中又现笑意,介绍道:“连叔是滹沱连家家主,也是你那位兄弟的父亲。”

路小石恍然之后肃然起敬,再次作揖,道:“晚辈见过连家主,更感谢连家主给镇震、镇巽两营送粮的大恩!”

连城正经还礼,语气也相当作古,道:“殿下客气,此乃连某的承诺,也便是份内之事!”话音一落,脸上突然堆起了灿烂的笑容,道:“殿下既与那混小子情同兄弟,那便唤我连叔好了,叫什么家主太见外了。”

路小石深以为然,再礼道:“连叔说得对,也请连叔唤我小石即可。”

连城哈哈一笑,大步上前来,拍着路小石肩膀,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长得很斯文,那混小子交了你这样的兄弟倒也不是胡来。”

路小石讪笑道:“连叔谬赞。”

连城突然敛去笑意,正色道:“小石,你识字吗?”

路小石怔道:“识!”

连城再次大笑,道:“那便好!你既然和那混小子以兄弟相称,以后定要尽兄弟的责任,让那混小子多多读书才是,莫要尽想着吃吃喝喝,尤其是东海雪花鱼那种既没几口肉还狠心糟蹋银子的东西,万万碰不得!”

路小石汗颜,正想真心说一句连叔教训得极是,却听到身后脚步声匆匆而来,回头一看,正是早先在酒肆起冲突的那数名许家侍卫,江小白则首当其冲。

“就是他!”

江小白满脸怒气,手指着路小石,向身侧一位虬髯大汉说道:“陆供奉,就是他刺瞎了春哥的眼睛!”。

那位陆供奉喝斥了江小白一声,然后向连城和青颜告声罪,再冷眼看向路小石,道:“这位公子想来就是郡王殿下,还请宽恕江小白言语不敬之责。”

不待路小石回应,他又厉声道:“可太祖皇帝当年就有圣训,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殿下是不知,还是本就无视圣训?难道真以为行凶之后,还能在唐河逍遥法外?”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下马威

迎宾场虽是人多,但并不嘈杂,陆供奉此番厉声喝问,立刻吸引了数百道目光,一众小厮侍女不敢擅离职守,各路宾客却就闻声聚来。

江小白见众人围观,大声道:“好教各位贵客知晓,我们许家侍卫虽然身份低微,但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刺瞎了双眼,却也需要给一个说法。”

余下数名侍卫纷纷声援,怒斥声中将其中原委说了个大概,却与酒肆中的真实情形倒了个儿,说甚路小石欺负卖唱女子,被柳浪春制止后恼羞成怒,竟对柳浪春下了狠手。

一众宾客听出路小石竟是郡王殿下,莫不纷纷皱眉,但一则知道这位传说敢在婆罗多国大殿上杀人的郡王殿下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二则知道此间乃许家之地,自然有许家人出来主持,便都静观其变。

江小白等人吆喝了一气没有宾客响应,声音终是低了下来。

青颜面色一沉,对着陆供奉说道:“这里是许家迎宾场,你们身为许家侍卫,却当着宾客这样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且不说你们所说是否如实,就算真如你们所言,也该由许家主出来……”

“老夫来了!”

人群外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紧接着人群如水流一样分开,一瘦削老者率先而来,青衣夫人则紧随其后。

老者黑衫青巾,浓眉如剑,正是许家家主许一手,他看向路小石,道:“郡王殿下一到唐河,便给老夫来个下马威,刺瞎了许家下人的眼睛,难道殿下的意思是只能自己观礼唐歌,而不容别人瞧上一眼?”

路小石任着江小白等侍卫胡说一气,脸上甚是平静,像是没听见一般,此时见许一手也听信了诬言,脸上却更是平静,也没有解释,正正经经地向许一手见了礼,道:“晚辈不敢。”

“许家主此言差矣!”

杨尘从人群中挤出,走到路小石身侧,向许一手唱个诺,道:“早先在酒肆中的事由,杨某亲眼所见,并非如这几位侍卫所说,其实情乃是那位柳侍卫欺凌弱女在先,路兄惩处在后。”

许一手冷眼看去,道:“这位当是西蜀不及先生?”

“正是区区在下。”

杨尘颇有自豪,又指着跟上前来的柳灰说道:“这位是西蜀亦乐先生,早先也亲睹酒肆中的事由,许家主莫要被下人的胡言乱语诓了,冤枉了路兄。”

柳灰含首道:“是极是极!路兄替许家主管教下人,纵不当功,却也不该被疑,望许家主明鉴。”

许一手冷笑一声,道:“只听闻两位先生心性狂放、举止不羁,不曾想说话也是信口开河,竟不管黑白是非。”

“非也非也!”

柳灰左右看看,道:“许家主,既然事由的起因是欺凌弱女而起,那问问此女便知真相……”

“说得有理!”

许一手单袖轻拂,身后人影微动,竟是缨儿和牟儿走上前来。

杨尘喜道:“缨儿姑娘叫我好找,你们先前去了哪里?”

缨儿没有理会杨尘,只向许一手盈盈一拜,道:“还请许家主作主,替柳大哥讨个公道。”然后细声而道,内容与先前江小白等人所说无异。

杨尘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道:“缨儿姑娘,你可知你说什么?”

柳灰则摊开双手,环视众宾,无奈道:“各位明鉴,早先上山时,且有多位瞧见我等与缨儿姑娘同行,缨儿一直和路兄有说有笑,岂是欺凌与被欺凌的样子?”

牟儿瞪向杨尘,道:“不及先生,缨儿妹妹只是弱小女子,这位路公子……抱歉,应该是路殿下,他可是有一身惊人的本事,连柳大哥都被他伤了双眼,缨儿妹妹岂敢不强笑相陪?要挟她上山的主意,岂不正是你向路殿下提出的?”

杨尘万没想到牟儿不仅信口雌黄,还将矛头对着了他,不由得气结,半晌说不出话来。

柳灰则看向路小石,急道:“路兄,你赶紧说个话呀!”

路小石没有说话,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眼睑偶尔会极细小地跳动一下,正是他心思急转的表现。

着道了!

他当然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只是还需要思索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及应该怎么做。

而他这番模样被一众宾客看在眼中,那就是一副事是我干的但我就不说话的欠揍模样,再想到此人正是奸贼之子,便越发觉得他欠揍。

青颜自然不是众宾客那般心思,细思杨尘等人的对话,觉得其中颇有蹊跷,更相信路小石不是那种欺凌弱小之人。

她正欲上前质问缨儿二女,却被连城轻轻拉住衣袖,她顺着连城目光看去,见青衣夫人正看着她,眼中意思显然是不让她说话,想了想后便又退了回去。

路小石的目光也不动声色地从青衣夫人脸上收了回来,开口说道:“许家主,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自然有事主的说词,我也有亲睹者的证言,到底孰是孰非,或许一时半会也查不明白。”

“不如这样,此事先搁置一下,别误了重启唐歌的时辰,毕竟除了几家世交外,此番还有诸多贵客大老远来朝贺,我们总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或者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

“许家主,我在此承诺,在查出谁是谁非之前我绝不离开唐河半步,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要知道,该不该给那位柳侍卫还个公道……”

许一手冷哼道:“若你真是颠倒是非之人,那你的承诺又有何意义?”

青衣夫人微笑道:“许家主,我倒觉得殿下所言有理,你若信不过他,我愿意担个保。”

“哈哈哈!”

连城大步走向许一手,道:“我也担个保,保证他跑不了!倒是现在时辰不早了,咱们几家的唐歌也得开始了!”

许一手沉默半晌,道:“既然夫人和连家主担保,那此事便暂时搁置,我令人下山去酒肆探访,明日便能水落石出。”说罢大声喝道:“启鼓!”

话音一落,花树间皮鼓之声纷纷响起,简明欢快。

一众宾客虽然觉得此变故的结果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有些人隐隐觉得遗憾,但许家主说了话,也没有人会反对,更不会有人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各自寻座,纷纷入席。

至于江小白、陆供奉等侍卫,则就更不敢再揪着此事不放,默默退开,很快便隐没于人群之中,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片刻之后,一众宾客均已落座。

“南海杜家主到!”

“东临宋家主到!”

管事支客的声音压过了皮鼓声,众宾客循声瞧去,见十数人匆匆而来,前方两人正是南海杜家家主杜薇、东临宋家家主宋祖德。

此番来朝贺的宾客大多与六大家族有旧,早知道此两家家主是新任一代,年轻有为,此时见着杜薇风姿绰约又大气若贵,禁不住暗暗赞赏。

而看到黑纱蒙面的宋家主,众宾客则少不得想到这位年轻家主被火烧的痛楚,心中却就多了一份同情。

唐歌本是六大家族的内事,旧例只设主座六席。

众宾客见那位与许家主新结怨的郡王殿下稳坐于最左侧一席,而原来的西蜀卓家却再无现身的可能,少不得暗自唏嘘,又觉得这次唐歌总有种怪怪的气氛。

杜薇和宋且德令身后的十数名侍卫在右侧两张空席后驻足,她二人则径直走到主座席前,向许一手等人抱拳见礼,道是来迟见谅云云。

只是走到路小石前,这二人均是忍不住微微一怔。

路小石对这二人的到来当然不意外,但心中仍然感觉有些复杂。

他不知道此时的宋祖德是宋且德,只知道这位诗人哥们当初在碣山发出烈火令追杀他,后来却又让人救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恨还是该谢。

对于杜薇,他则一直很复杂,最初是因直觉而不喜,后来因许吾浪而勉强接纳,再后更是因为草儿的关系,竟又生出些亲切之意。

不管是发怔还是感觉复杂,不过是一念之事,三人在大众广庭之下都懂得不露痕迹,相互见礼了事,并未让人感觉不妥。

“良时已到!”

管事支客的声音再起,皮鼓声戛然而止。

许一手露出笑容,环视一番,对来宾表示了感谢,对重启唐歌表达了感概,最后略略介绍了唐歌的主旨等等。

其实众宾客大都知晓,唐歌是六大家族的交流盛事,旨在让各大家族的晚辈后生在文武两道进行切磋。

一番语毕,许一手举起酒杯,道:“再次感谢各位光临,且由我唐河许家献上箭舞助助兴!”

“好!”

杨尘激动得面红耳赤,豁嘴大赞道:“早闻唐河箭舞盛名,今日有缘得见,实乃幸事耳!”

许一手微微一笑,道:“不及先生或许不知,箭舞是舞,更是杀人的利器!”说罢有意无意地侧头看了路小石一眼,道:“不及先生可要坐稳了,莫要被惊着。”。

众宾客听出许一手玩笑之意,均大笑以附,杨尘更是配合,豁着牙缺做了一个险些摔倒的夸张动作。

路小石也笑了,只是笑容略显僵硬。

第二百二十四章 无名

此番宾客众多,迎宾场除了手足阁前是主座席,另三面以及场下花树间也都设满了案几,但中间留着十数丈方圆的空地。

许一手大手一挥,从主座席两侧呼呼涌出数十青年汉子,分立于空地两侧,均是紧袖劲装,个个手执长弓、背负箭筒。

一名汉子连续空翻跃入空地正中,身形矫健、灵如猿猴,虽在修行人眼中并无甚奇,但看在杨尘等普通人眼中,那堪堪叫一个漂亮,场间顿时掌声如雷、好叫连连。

“嗖!”

不见那汉子如何动作,一只箭矢冲天而起,同时箭镞噗地亮起,竟是一只火箭,如流星般直直射向夜空。

眨眼之后,火箭便隐没于夜色里,而不及眨眼火光又重新亮起,原来是射到高处后径直落了下来。

场间空地虽有十数丈见方,但从百步高空看来,只是极小的一个空间,反之从下而向上看,便会觉得火箭要坠于如此小的空地实属不易。

设座在迎宾场下花树间的人倒还好,座在迎宾场石板上的杨尘诸人,瞅着那火箭疾驰而下,竟是像端端向自己头顶落下,不由得惊声四起。

“铛!”

火箭距离地面仅仅五丈许时,又一劲装汉子翻腾而入,同时一道利箭嗖地疾出,端端射中先前那只下坠的火箭。

两箭箭镞相撞,各自弹开,后箭也噗的燃起,看在杨尘、柳灰等名人士子眼中,像是一团火光突然无缘无故分裂成了两团。

“铛!铛!”

几乎同时,又有两名汉子跃入场中搭箭劲射,后两箭再分别射中前两箭,让空中两团火光变成了四团。

“铛铛铛铛!”

金属相撞的声音不断响起,数十名汉子看似无序地翻腾涌入空地中间,同时空地上空不断多出火箭,箭箭相击、火星四射。

倾刻之后,夜空里的箭矢骤增至百余只,箭镞都燃着熊熊火焰,在夜色里起伏跳跃,如一片飞舞的萤虫,又如永不消散的烟花。

迎宾场的上空,呈现出美轮美奂又充满着肃杀而玄妙的画面。

场间一片寂静,一众宾客像一群等待喂食的鸭,无声无息地伸长了脖子,个个目瞪口呆。

路小石当然看得分明,那上百只火箭并不是自发地在空中飞舞,而是被那些汉子不断射出的箭矢射中,撞击力让它们保持着在空中的起伏飞跃。

对他来说,眼前这般画面不能说是玄妙,但也足以让他暗赞不已,唐河许家的箭术,果然名不虚传。

“铛铛钉钉”

随着一声轻喝,上百只火箭突然如流星雨般坠落,没有一只坠于空地之外,真真个大珠小珠落玉盘,数十名劲装汉子则飞快分列两边,又迅速从主座席两侧退出。

夜色恢复了平静,迎宾场上更是一片死寂。

整个箭舞过程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但空地上那些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箭,有力地证明先前所现的画面绝对不是幻觉。

又足足过了一个眨眼的功夫,一众宾客才陆续反应过来,惊赞之声此起彼伏。

杨尘猛浮一大白,起身喝彩道:“许家箭舞精美如此,今日一开眼界,杨某当死而无憾矣!”

柳灰难抑心中惊愕,抬杠道:“非也非也,杨兄非唐河之敌,死则死矣,却没有机会死于箭舞之下耳”

许一手显然对箭舞甚是满意,笑道:“不及先生和亦乐先生言过了,此乃雕虫小技,旨在为唐歌助兴罢了,两位先生说说,下面当是文歌还是武歌?”

先前许一手已然说得明白,此番重启唐歌不同于往昔,不仅仅是曾经的六大家族晚辈之间的交流,而是所有来宾均可参加切磋。

只是这次切磋仍按唐歌旧制分为文武两歌,文则以诗文会友,武则以技力交朋,总归是为了活跃气氛。

杨尘被箭舞看得热血沸腾,又见千年难遇的奇才路兄在此,有心要一同献诗一首,道:“许家主,听闻先文后武乃唐河旧制,杨某便自不量力,邀请……”

“许家主,晚辈乃高霄门玉无双,愿率先登台献丑!”

不想一位自称玉无双的青年比杨尘还热血,直接打断后者的话,跃进迎宾场中的空地,道:“高霄门玉无双,愿领教各门各派绝学,一同庆贺唐歌重启!”

热血青年当然不止有玉无双,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位自称为车旦派的青年跃了进来,说是愿以拙技领教玉兄云云。

杨尘无奈,只好悻悻坐下。

许一手含笑点头,示意玉无双两人开始献技。

毋需再言,此番唐歌便以武歌开端,玉无双两人比试完毕,又陆续有人领教胜者,你上我下、哼哼哈哈,好不热闹。

六轮比试既毕,迎宾场中胜出的是一名勾丘派弟子,大喝了三声请不吝赐教后,一道人影闪进空地,正是牟儿。

勾丘派弟子谦谦君子,极力说道男女有别,不便与牟儿相争,不想后者二话不说,忽地飞身而起,一脚将勾丘派弟子踹出迎宾场。

众宾客错愕之后又哄然叫好。

路小石则眉头微皱,想着事儿要来了。

先前几轮比试者,不过是化气境身手,唯有这位牟儿显然是忘形之境,她竟没有任何谦辞便胜出,其意显然不是为了胜出那名勾丘派弟子。

果然,牟儿收足而立,转身面向手足阁,忽地指着兰子君,道:“我想请这位英雄切磋一下。”

兰子君一直规规矩矩站在路小石身后,没想到牟儿会让他出场,不禁有些迟疑。

许一手笑道:“这小女子有些意思。”又侧头对路小石说道:“殿下,不过是为了助兴而已,当无碍吧?”

路小石含笑道:“无碍!”又扭头对兰子君道:“点到即止!”

兰子君纳闷出场,纠结着好男不与女斗是常理,但这个女子先前满口胡话又确实让人气愤,道:“牟儿姑娘,毕竟男女有别,我们犯不着拳脚相向,不如文斗如何?”

牟儿一身红衣在夜色里格外显目,闻言俏眉一挑,道:“文斗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清楚。”

兰子君道:“便是你我各出一拳,以力沉者为胜。”

牟儿展颜一笑,道:“如此甚好,但我既为女子,便占先了?”

兰子君自负一笑,道:“请!”

牟儿缓步走到兰子君身前五步之外,扭腰沉胯气出丹田,然后厉喝一声,右拳闪电般冲出。

“呼!”

她拳头前方一团拳气突然涌出,便是杨尘等普通人也隐约可见,划破空气的声音更如远方的闷雷,凌厉至极。

兰子君晋境忘形多年,当然知道牟儿不是自己对手,不慌不忙右臂微曲,握拳向斜上一托,拳头前同样涌出一团拳气。

一声闷响,两团拳气溃散无踪,兰子君原地不动,牟儿则后退一步,脸上涨得通红。

接了牟儿一拳,兰子君已然完全清楚双方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暗自计算着自己用几分力便成,既要让对方为是非颠倒而受到惩罚,但又不能真的伤着了人家,至少不应该在此时此地伤了人家。

“牟儿姑娘,你看仔细了。”

他口中说着,同时右拳冲出,拳风呼呼作响,其势其力看着和先前牟儿那一拳相差无几。

但这一拳他加了些暗劲,而牟儿想要接下他这一拳,至少要后退数步,如果她调整不过来步伐,或许还会摔上一跤,那便算是惩罚了。

两道拳风倾刻相遇。。

兰子君仍然原地不动,但满脸惊愕。

因为牟儿并没有按他所料那样后退数步,更没有机会调整步伐,而是整个人倒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嘴中鲜血喷洒而出。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血腥的梅花

场间哄然一声。

牟儿血浸红衣,正好跌落于宋且德身前,后者一跃而出,将牟儿半抱扶起,沉声道:“郡王殿下,就算你与许家主有隙,也当顾全大局才是,怎可让手下出手如此之狠,难道是有心破坏唐歌?”

一众宾客可不知道牟儿信口雌黄,更不知道她这下受伤实在蹊跷,只看到她现在甚是惨烈,不由得顿生怜香惜玉之心,纷纷摇头私语,多半是说兰子君下手太狠。

有些宾客更反应过来,宋家主说得极是啊,这人是郡王的爪牙,伤人的意思多半是郡王的意思了,再联想到听闻郡王刺瞎了许家侍卫的双眼,便有不少目光看向路小石,又是忌惮又是愤概。

兰子君一脸懵相,看看宋且德,又看看路小石,讷讷道:“属下只用了六成力,牟儿姑娘当不至于受伤如此啊!”

宋且德厉声道:“姑娘已成这样了,你还想狡辩推卸,难道当我们都是瞎子吗?姑娘先前指认你等伤了许家侍卫,分明就是你侍机报复!”

众宾客恍然。

许一手脸色铁青,令人将牟儿扶下场去,再侧头看向路小石,道:“殿下,你不想解释一下?”

路小石没有说话,心中却突然有些不安。

箭舞前许一手那番话让他想明白了,白天在酒肆中,牟儿不是真的无理找茬,缨儿也不是真的被人欺凌,定是受人指使。

而二女随着许一手一同出现,且许一手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明显不友善,便是极好的证明,两者应该有着莫大的关联。

至于原因,则是因为许随流为他而死。

听到宋且德的话,他便更明白了,原来柳浪春、江小白等人故意生事,也是许一手安排的一手。

看来人家真是想为自己的儿子讨个说法啊!

只是他不明白许一手为什么要把事情做得这样复杂,而且栽赃陷害的手段也着实拙劣,更不明白青衣夫人为什么一直沉默不语。

毕竟他相信主座席上的大部分人都应该看得清楚,牟儿受伤很是蹊跷,或者说她就是故意让自己受伤。

杜薇身手有限,或许真没能看出牟儿是诈伤;宋祖德明显针对他的表现让他意外,但也不难想通,毕竟宋祖德发过烈火令追杀他,或许现在人家想新仇旧恨一起算算帐。

甚至连城也有不说话的道理,那胖子是和他以兄弟相称,但他和人家连家主本人并没交集,人家犯不着为了他而得罪许一手。

但青衣夫人呢?为什么她也不说出牟儿受伤的疑点?

路小石慢慢站了起来。

尽管有许多细节想不明白,包括青颜为什么也不发声等等,但这些都不是让他不安的原因。

在许一手问话的同时,他突然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仿佛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又像是被谁用利箭暗中瞄准了他的背心。

他不能确定这双眼睛或者这只利箭在哪里,好像在一众宾客群中,又好像在无穷的夜色里,而这便让他更觉不安。

他很清楚自己的境界,便也清楚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的人,必定是一位能够危及到他性命的人。

这便是许一手为他安排的最后一手?

“许家主。”

路小石突然展颜一笑,道:“方便的话,我想和您谈谈。”

许一手死死盯着路小石,沉默片刻后大声道:“让各位贵客见笑了,但事情已出,老夫总要弄个明白,大家先肆意畅饮,待会唐歌继续。”说罢起身拂袖,大步进了手足阁。

路小石暗自松口气,也向手足阁缓缓走去。

他固然毫无疑问的贪生怕死,断然不会让许一手的最后一手得了手,但此时提出要和许一手谈谈,却不是想用口舌之利来化解自己的危机。

他路小石要谈大义。

此番来唐河的目的,除了郑雄所说的尽量凝聚各大家族、让王朝避免内乱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请君如瓮。

郑雄并不确定那位神秘的军师一定会来破坏唐歌,但路小石很确定,首先自己不能破坏了唐歌,不然瓮都没了,又用什么来请君呢?

当然,这个大义听着也极像是他贪生怕死的借口,但只要许一手同意和他谈,他就有信心让许一手不认为这是他的借口。

主座席到手足阁大门只有十数步距离,路小石走得再缓,也不会比许一手慢到哪里去。

他在数百道目光中跨过尺余高的门槛,进到手足阁内,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道屏风,上面绣着一枝梅花,娇艳怒放。

路小石盯着梅花,突然停了下来。

刺绣的梅花再如何妖艳怒放,也不会有真花的香气,更不应该有浓郁的血腥味……

一念回过神来,路小石飞身闪过屏风,瞪目而道:“许家主!”

屏风后是手足阁的正厅,中间设有一张檀木长桌,桌前后有两张雕花木椅,许一手坐在后方椅中,双目圆睁,一动不动,嘴鼻间却有鲜血不断流出。

“嗡!”

软刀弹起,身形骤动,路上石在极短的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想到凶手进出手足阁的唯一地方,便是阁内右侧的那扇窗牖。

窗牖半开,他探头出去细听片刻,确定夜色中并无异常,又赶紧回身到许一手身前,伸出两指在其颈脖查探。

许一手真死了!

路小石冷汗冒出。

许一手不过先他片刻进入手足阁,而且许一手作为唐河许家家主,又是紫檀弓、凰羽箭的传人,身手应该不弱,阁中怎么连一点打斗的痕迹和声响都没有?

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轻易杀了许一手?

“杀人了!”

江小白凄惨的叫声在手足阁大门外响起,紧接着风声呼呼、人影绰绰,青衣夫人、连城等人飞掠而来。

宋且德第三个进入,先是一惊,紧接着便厉声喝道:“路小石,你竟然杀了许家主!?”

路小石不意外自己会被怀疑为凶手,便没有理会宋且德,只对青衣夫人说道:“我进来后便是这样,窗牖半开着,但外面没有异常。”

青衣夫人上前查探,确定许一手已然身亡,皱眉道:“连家主,你怎么看?”

连城嘟着嘴,眼睛四处瞟了瞟,道:“小石,许家主确实不是被你所害?”

路小石正色道:“绝对不是。”

宋且德踱到路小石身前,阴声道:“所有人都看见你跟着进来,而现在又没有其他人在场,许家主不是你害的还会有谁?”

“杀凶手为家主报仇!”

“为家主报仇!”

手足阁外怒喊声起,无数许家侍卫蜂涌而至,刀枪箭盾之声铿然不绝,迎宾场上乱轰轰一片。

门口屏风早被青衣夫人等人掠来时掀翻,那位管事支客倚挤到门口,大声道:“连家主、青衣夫人,家主遭遇不幸,还请两位替许家做主!”

青衣夫人沉思片刻,对管事支客说道:“令人看着手足阁,不许任何人进入,也不得动阁内一切事物!”又对连城说道:“我们也且出去,莫要惊扰了许家主。”说罢示意众人出了阁,又将大门掩闭。

管事支客悲声应下后狠声发出指令,那些表演箭舞的劲装汉子迅速将手足阁围了起来。

一众宾客早乱了,胆小者暗自后悔不该来唐河趟了这混水,好事者则拥上前来,声讨那万恶的凶手。

嘈杂声中,那位高霄门的玉无双率先反应过来,凶手不就在眼前?

此念一生,便仿佛是绝无更改的定论,玉无双忍不住与左右之人私语交谈,以期共愤,被私语之人果然同仇敌恺,再转头私语,很快迎宾场上的大多数人都心中有了数。。

看来传闻不虚啊,胆敢在婆罗多国大殿上杀人的贼人,当然也有胆在唐河行凶!

实在嚣张之极,可恶之极!

第二百二十六章 百口难辩

路小石随青衣夫人等人来到迎宾场,感受到的自然是无数怀疑甚至仇恨的目光,但他不在意。

他只能不在意。

临行前郑雄给他慎重交待了此次唐歌的重要性,却没有交待该去如何做的细节,只道是遇事便问青衣夫人。

这次唐歌是他自从认了那个爹以来第一次为人家办事,他自然想办得漂亮一些,谁曾想唐歌一开始就出现如此这样大的变故?

“青衣夫人!”

路小石冷静下来,知道此时自己的处境颇为被动,唯有将真正的凶手擒获才能化解,道:“凶手应当还在唐河,还请立刻让许家启动凰羽阵,切不可让凶手逃了。”

青衣夫人看了看四周,道:“凰羽阵应该已经启动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轻易出唐河。”

“青衣夫人!”

宋且德沉声道:“既然凶手逃不掉,那么现在是否应该对最有嫌疑的人进行一些询问?至少要让许家上下安个心,别不明不白地被人蒙了去!”

“不错,是该问问清楚!”

人群外传来一声怒喝,一众宾客随之让出道来,却是数名侍女拥着许夫人匆匆来了。

许夫人步履稳健、面色悲恸,道:“青衣夫人,老身乍承亡夫之痛,实在难以主持大事,还有劳青衣夫人暂代许家家主之权,查获凶手,替亡夫讨个公道。”

青衣夫人默然点头,半晌道:“请许夫人放心!”

许夫人哽咽无语,率侍女来到手足阁,又令侍女候于门外,自己只身推门而入,很快阁内传来悲切哭声,令迎宾场上所有人心有凄焉。

宋且德向手足阁方向长揖,朗声道:“请许夫人节哀!”又转身对青衣夫人道:“许夫人既然托请青衣夫人暂代许家家主,那么现在是否便该行使家主之权了?”

青衣夫人轻叹一声,对路小石说道:“殿下见谅,此事体大,还请将你进入手足阁后的情形,再仔仔细细说明一下。”

路小石当然理解,便将先前所见再说了一遍,而众人听到他这番说辞后,均皱眉沉思,神色分明表明并没有几人是相信的。

“这区区数语,难道便算是仔仔细细?”

宋且德向杜薇方向看了一眼,道:“殿下所说过于简单,甚至说许家主死于刀枪还是拳掌都看不出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当然就更不能证明自身清白。”

路小石并不意外,环顾四周一番,再道:“此事确实蹊跷,但大家也都看到了,从我进到手足阁之后到外面的人发现许家主遇害,不过片刻的功夫,而且手足阁内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我自问还没有这样的本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害了许家主,凶手自然另有其人。”

宋且德冷哼一声,道:“殿下此话差矣,你说从你进入手足阁到外面的人发现许家主遇害不过片刻,那同样的道理,许家主先你进入手足阁也只是片刻,既然你都没有本事在片刻时间内谋害许家主,那凶手在同样短的时间内,又怎么可能谋害得了许家主?”

路小石皱眉道:“那只能说明凶手的本事,要比我路小石强得多!”

宋且德挑眉道:“据我所知,殿下早已是初神境界,凶手如果真的另有其人,岂不是比殿下境界还要高的明神境高手?哼哼,放眼天下,明神境高手能有几人?你又怀疑谁是凶手?”

路小石看向宋且德,越发觉得这位诗人哥们表现得太过了,道:“祖德兄,从一开始你便怀疑我伤了许家侍卫,现在更是直指我谋害许家主,那么我想问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且德目光与路小石目光相遇,心中莫名一虚,赶紧侧头避开,道:“既然殿下质疑我,那我说自然没有用,倒不如听听别人怎么说。”

路小石没有说话,先前与宋且德目光相遇,让他觉得有些异样,总感觉这位诗人哥们的眼神有些陌生,同时又似乎充满着熟悉的怨恨。

不过这哥们蒙着面纱、包着头套,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实在不能分辩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印证这种怨恨的熟悉。

“那就由我先说吧!”

在路小石微微出神的功夫,眼上蒙着白纱的柳浪春在江小白等人搀扶下挤出人群,恨恨道:“青衣夫人,这件事情足够清楚了,白天在山下酒肆中,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双眼便人被刺瞎了,这等手段何其厉害,难道不正像那位谋害家主的高手吗?”

杨尘与柳灰互视一眼,上前道:“柳侍卫是吧?虽然杨某不懂武功,但也知道武功有相对之别、高下之分,毕竟你不是许家主!”

柳灰啧啧称是,道:“或者说柳侍卫的武功和许家主一样高?既然如此,柳侍卫还仅仅是一名侍卫,那说明许家侍卫中人才济济,比柳侍卫武功高的人大有人在啊!”

杨尘再道:“是也是也,既然大有人在,那么也就不能排除某位侍卫才是凶手的可能……”

“两位先生为何如此?”

缨儿盈盈上前,道:“白天你我六人一同上山,路殿下说了什么话你们心知肚明,此时怎么就避而不提?”

杨尘和柳灰面面相觑,道:“缨儿姑娘,路殿下不是一直在陪你和牟儿姑娘闲聊吗?”

缨儿道:“正是如此,闲聊中路殿下便说了,许家主管教下人无方,倒不如退了家主的位置,让许大公子来做这个家主。”

杨尘和柳灰顿时愕然。

缨儿再道:“牟儿姐姐不过是仗义执言,说了一句是路殿下欺凌缨儿在先,实与许家主管教无关,不曾想路殿下便记恨在心,指使手下将牟儿姐姐被打成重伤……”

“缨儿姑娘!”

路小石明白了缨儿和牟儿都是许一手的安排,但没想明白许一手已然遇害,这位丫头为什么还要纠着他不放,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把许逐波扯进来。

他看着缨儿,认真道:“酒肆中的事情,你我都清楚,尽管你们故意颠倒黑白,但我并不介意,事儿过了就过了,但现在许家主已经遇害,你仍然要诬陷我,那我便不能不介意了。”

缨儿看似有些害怕,但语气依然很坚决,道:“缨儿虽是女子,却知道天地良心的道理,不会惧怕任何威胁!”

路小石哑然,半晌又忍不住轻笑一声,道:“既然你如此执著,我也无甚话可说,可就凭你一人的说辞……以及柳侍卫自己的推测,难道就能认定我是谋害许家主的凶手?”

“殿下莫非忘了,这里还有几百双眼睛呢!”

杜薇不知何时走上前来,道:“我们都看到你和许家主先后进了手足阁,然后许家主便莫名被害,现在有人指证你有这个本事,有人指证你有行凶的动机,难道事情还不算清楚吗?”

不等路小石回答,她又向青衣夫人说道:“青衣夫人,南海杜家在此表态,愿配合夫人将凶手绳之以法,替许家主报仇雪恨!”

宋且德随之而道:“东临宋家也表此态,还请青衣夫人莫要迟疑,省得负了许夫人的请托。”

青衣夫人沉默不语,整个迎宾场也就都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她,等她作出一个显而易见但又不能轻易作出的决定。

路小石同样没说话,神色看着也并不紧张或者担心,而是有些茫然地看着杜薇的方向。

杜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路小石的目光,却不知道后者并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她身后的几名杜家侍卫。

其实路小石也没有看杜家侍卫。

他只是侧头看着杜家侍卫的方向,并没有察觉侍卫中有何人不对劲,甚至没有看出其中有一名侍卫竟然是独臂。

他是在思考。

虽然面色无异,但杜薇的举动早让他意外而警觉,也就不得不重新思考一番,或许先前自己想明白的事,并不是真正的想明白了。

至少现在看来,所有的事情并不是他先前想的那样简单!

思考不会马上有结果,但他马上明白的是,此时他已是百口难辩,毕竟杜薇和他没有任何冲突纠葛,甚至因为夏夫人和草儿的关系,她和他还算是有些旧谊。

换句话说,杜薇的话比场间任何人的话都更有客观性,也就更对他不利。。

正在这时,人群外突然响起一道声音,不疾不缓、不高不低,但迎宾场上的一众宾客听到后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感觉这道声音比冰雪还要寒冷。

“许家的事,就不劳烦青衣夫人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所有的前提,是保住性命

人群无声分开。

许吾浪缓步而来,一身白衫在火光下凄然惨淡,成了此时正应时的第一件孝服,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薇双目陡睁,如同见着鬼一般,任凭扮作侍卫的卓伟在身后如何暗示,她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小白等人见着许吾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纷纷跪下。

柳浪春眼瞎心明白,竟是没有人告知也听出来人是谁,悲声道:“请三公子做主,为家主讨还公道!”

一众宾客听到来人是许三公子,不禁频频点头,想着许三公子回来了,这事便简单多了,至少不会像青衣夫人那样犹豫不决。

凭心而论,众宾客倒也理解青衣夫人,甚至想过换成自己的话,恐怕也只能犹豫不决,毕竟要下的决定所针对的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

许三公子则不一样。

众宾客都有所耳闻,许三公子从来就是个不怕事、不服管的主儿,许一手活着时拿他颇为头疼。

但此时此刻,遇着这样的大事儿,连许老爷子都不惧的许三公子,却显然是主持大事的最好人选。

青衣夫人对许吾浪的突然现身并没显得意外,待其上前来,道:“许家主在手足阁,许夫人正自伤心,你先去看看他们。”

许吾浪面无表情,道:“青衣夫人,事已至此,难道我去看一眼,老爷子便能起死回生?”

青衣夫人默然。

许吾浪四顾一番,再道:“今日宾客众多,但请大家不要说我许吾浪不孝,因为我认为此时的孝,那便是即刻拿下凶手,替老爷子报仇。”

连城大手一挥,道:“许贤侄,凰羽阵已经开启,凶手定然逃不出唐河,咱们不急在这一时,你倒是先去劝劝令堂,莫要让她太过悲伤了。”

许吾浪看着连城,冷声说道:“不知道连家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定要等凶手逃了再去追?”又侧头看着路小石,道:“凶手就在这里,拿下了再去劝母亲也不迟!”

一众宾客暗道果然,心想许三公子行事虽然独特,但说的这个道理还真是道理,又想着许三公子可能要亲自出手拿下郡王殿下,有些人还暗自兴奋起来。

杨尘和柳灰则就着急了,前者赶紧说道:“路兄,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让许三公子误会了你!”

路小石没有说话。

自许吾浪现身那一刻开始,他便顾不得再思考什么,但他的目光并没看许吾浪,而是直愣愣地停留在后者身后那条马尾辫上。

草儿怎么和许浪子在一起?

他第一反应便是生出这个纳闷,而紧接着心里更加纳闷,惊诧这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

自始自终,草儿就只默默跟着许吾浪,连一眼都没有看他,甚至听到许吾浪意指他就是凶手后,也是没有半分反应。

杨尘见路小石迟迟不开口,心中更是着急,顺着后者目光瞧去,这才发现许吾浪身后站着的是草儿姑娘,不禁大喜。

他自认为比谁都清楚,这个让他梦引魂牵的草儿姑娘和路小石的关系很不一般,而此时草儿姑娘随许三公子一道出现,想来她和许三公子的交情也很不错。

“草儿姑娘!”

杨尘豁嘴而道:“你向许三公子说说,路兄断然不可能害了许家主,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是最清楚了!”

场间所有目光一下看向草儿。

草儿神色有些茫然,半晌终于看向路小石,道:“我不清楚。”

杨尘一滞。

“我可清楚!”

牟儿面色苍白地前来,一手扶住缨儿的手,一手指着路小石,道:“欺凌弱女不算,路殿下竟还妄生杀念,上山途中便扬言要对许家主不利!”

缨儿看着牟儿,似是有些欣慰,道:“姐姐放心,许三公子自然是知道的。”

江小白和柳浪春等人闻言而附,又将酒肆中发生的事情颠倒一遍,而二人与先前所说不同的是,路小石当场便扬言许家从没将朝廷放在眼中,故而要刺瞎柳浪春的双眼以示教训云云。

这四人轮翻讲着,无一句话不是指证路小石便是杀害许一手的凶手,无一句话不是暗示许吾浪即刻就应该杀了路小石,替许一手报仇雪恨。

路小石笑了。

他听到草儿说不清楚他是什么人时,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便是静静地听着江小白四人如何栽赃他。

等四人刚一住口,他却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十分亲切。

一众宾客见路小石一句辩解都没有,此时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均想着这位郡王殿下是不是也认为铁证如山,准备承认自己的恶行了,却忽然察觉眼前一暗,同时腥味扑鼻。

眼前又一亮,众宾客骇然发现,江小白、柳浪春、缨儿、牟儿四人已倒于血泊之中,而他们的人头竟均已滚落数尺开外!

围观宾客在惊呼声中如潮水一样退开,有些人直接干呕起来。

“连家主。”

许吾浪负手而立,道:“现在如你所愿了,凶手果然逃了,不过也正如你所言,他不可能逃出唐河。”

连城咧咧嘴,无奈看向青衣夫人,后者回视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二人当然看得清楚,先前路小石竟是一言不发就突然软刀在手,一刀便斩杀了江小白等四人,同时身形一刻也没有停顿,瞬间掠进手足阁侧边的一片竹林。

青衣夫人眼神有些复杂,说不清意味,连城眼神则明显有些赞赏,极像是在说这一刀好漂亮,老子可斩不出来。

许吾浪没等连城回应,回头对草儿说道:“你要相信我。”

草儿怔了怔,眼神变得十分坚定,道:“相信。”

许吾浪点点头,然后冷声道:“许家侍卫听令,全力追杀凶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音一落,围住手足阁的数十名劲装汉子迅速撤离,纷纷跃进侧边的竹林,许吾浪从地上拾起三只先前箭舞余下的箭矢,不疾不缓地跟了上去。

管事支客让侍女招乎众宾客重新落座,又令人将江小白四人尸首收敛,迎宾场重回有序和寂静。

青颜拉着草儿到了主座席,低声道:“草儿,你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吗?”

草儿点点头,道:“知道。”

青颜迟疑道:“你就不担心?”

草儿想了想,道:“他说过他会说话。”

…………

路小石无话可说。

就像当初在婆罗多国大殿上斩杀王映伦一样,先前斩杀江小白四人,他没有一丝犹豫。

不仅仅是这四人败事有余,更重要的是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个疑问,即是那种像眼睛或利箭一样让他感觉不安的气息,正是从许吾浪身上散发出来的。

许吾浪,就是能够危及他性命的人。

他当然要第一时间逃命。

许一手死得蹊跷,甚至多半死因会比他现在想到的更为复杂,因为按理说江小白四人没有继续栽赃他的道理。

宋祖德明显地针对他,甚至间接指证他,勉强可以说他们之间有旧怨,但杜薇为什么也要那样做?

青衣夫人是第一个赶到手足阁的,抛开人品问题不说,至少她应该明白他不可能没留一点痕迹就能杀了许一手,为什么不说出疑点?

连城的态度很是奇怪,既没有帮他洗清嫌疑,也没有替他说句公道话,完全就像是一个看热闹的普通宾客。

就连青颜也表现得有些反常,在发生这样惊人的变故后,完全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曾经青大将军的理性和睿智……

一定是有哪里还没有想明白。

路小石坚信这一点,同时他更清楚,要想明白这所有的疑问,前提则是一定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穿过竹林便是一道浅浅的沟壑,对面是一片松林。

路小石足尖在石头、树桩上连续点过,如风一样飘进了松林。

“嗖嗖嗖!”

他刚进入松林数丈,身后便传来一片破空之声,紧接着铁器笃笃钉入树木的声音便在身侧响起。

那是数十名箭舞汉子射出的利箭,箭镞不再有火团,划破夜色的箭矢便无踪无影,更显得劲疾狠厉。。

与此同时,闷雷般的鼓声在夜色里回荡起来,天空中不时有火箭升起,远远近近的吆喝声、警示声、提醒声陆续传入松林。

整个唐河许家,开始追杀他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追杀,逃命

追杀,逃命。

这两个词以及由这两个词穿连成的经历,对路小石来说太过寻常,寻常到不能说是记忆深刻,而是一种习惯。

从他记事起,这样的经历就融入了他和老张的生活日常。

但这一次他有些不习惯。

不是因为追杀他的人是许吾浪,这个他自认为是兄弟但对方一直没有承认过的家伙。

不是因为近几年被追杀和逃命的次数少了,尽管宋祖德两年前还把他追杀到了扶桑岛。

甚至不是因为这一次他身边再也没有了老张,他只有独自一人逃命,独自面对声震天下的许家利箭。

让他不习惯的,是这次逃命不像以前任何一次逃命那样简单而坚决,只需要义无反顾地远离危险之地便可。

这一次逃命,不是他想怎么逃就能怎么逃。

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逃出唐河。

且不说就这样灰头土脸地逃回京城,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郑雄那张儒雅的脸,便是他自己心里那道不甘的坎,也必然无法迈过。

他要在唐河峰迂回潜伏,争取将许一手的死因调查清楚。

而且他相信,只要躲过前几轮箭袭,他就能将许家侍卫远远甩开,像鱼儿入水一样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在树林山野里。

“笃!”“嗖!”

又有两只利箭突然划破夜色而来。

一只箭矢钉入路小石身边的树干,箭尾极速颤动发出嗡嗡的响声,可见力道之强。另一只箭矢则从他腰间五寸左右划过,随即传来一声没入枯叶地面的闷响。

路小石身形急转,向箭矢射来方向的左侧飘去,虽然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但心里却是起伏婉转。

他纳闷许家侍卫为什么能锁定住他的踪迹,毕竟以他的身手且又早先一刻动身,按理说那些许家侍卫是不可能跟上他的。

左侧很快出现一条沟壑,路小石像狸猫一样跃入沟中,手脚在乱石和沟壁上轻抚,极快地下窜十余丈。

听到身后并没跑动的脚步声,他又突然跃出沟壑,再次隐入松林,在一棵棵壮硕的松树间折转前行。

又窜出十余丈,路小石突然停下来,紧紧贴住一棵树身。

“嗖!嗖!嗖!”

十余只利箭从他身前数尺处划过,或钉在树上,或从树缝中疾驰而过,若非他这般急停,就正好处于这十余只利箭的射道上,纵然不至于真的被射中受伤,却也会引出不小的动静。

右侧隐有人语传来。

路小石侧耳细听,眼睛明亮而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用脚底在树身上借力,身体也如利箭一样直射出去,然后手掌拍中下一棵树身,再直射出去。

他终于想明白了。

许家的凰羽阵已然开启!

尽管没有见识过凰羽阵,但他上山时便看出那些密林沟壑中的机关设置比比皆是,看似寻常的石径,其实也是极不寻常。

具体是什么不寻常,他并不知道,但此时却知道凰羽阵的不寻常,绝对不是那些机关设置,而是一种更为玄妙的布置。

或许便和树林山野有关!

正是因为这种玄妙难言的阵法,许家侍卫才可能不断地发现他的踪迹,他也才会被不同的许家侍卫箭袭。

一念之间,路小石主意已定,身形突然加速,向着左前方而去。

他要去许家墓地。

早先在许家正门前,因为缨儿的蓄意反倒让他无心留意到了许家墓地,那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山坡。

既然凰羽阵的玄妙多半是利用了树林和山势作的布置,那么相对空旷但又不失复杂掩体的许家墓地,或许便是他唯一能够选择的安全所在。

倾刻之后,路小石已掠出二十余丈。

不断有火箭射上夜空,偶尔有火把或远或近地出现,这些光线在夜色里显得十分晦暗,但对于路小石来说则有足够。

一路疾掠,他不仅速度没有减下,还一次又一次避开和绕过了行进途中那些形形色色的机关设置。

“嗖!嗖!嗖!”

十数只利箭从正前方疾射而来。

路小石没有左右避让,而是一跃扑倒在地上,然后顺着山势向下翻滚数圈,隐于一棵树后。

他极快地分析出前方许家侍卫的人数,以及对方占据的有利地势,毫不迟疑地舍弃了最短的正直方向,转而向斜下方掠去。

“呼!”

夜色里突然响起一阵风声,像是无数人挥动着无数根极细的竹子,齐齐划破空气的声音。

一张几近透明的网从天而降!

此时路小石刚向斜下掠出数丈,身体还腾在空中,这网便将其罩住,瞬间收拢成团,又呼地弹了起来,竟是将他吊在了半空。

这不怪他大意,只怪唐河的机关太过精妙,毕竟在面对突然出现的许家侍卫和射来的利箭面前,他已做到了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的机敏。

他被网紧紧裹住,像一颗肉粽般弹起,但还没弹到最高处,又连人带网坠落下来。

原来被网罩住的一瞬间,他神念骤动,软刀像飞鱼般跃出,极快地斩断了网上的细绳。

待身体刚一着地,他便迅速解开束网,同时招回软刀,再次向斜下方疾掠。

但就是这么一瞬间引起的动静,已然被不知道在哪里、但绝对像无处不在的许家侍卫察觉。

厉喝声响起,示警火箭划破夜空。

几乎同时,先前正前方向又传来箭声,虽然较先时距离远了些,但利箭数量却多达数十只。

和以前任何一次箭袭不同,这数十只利箭似乎长了眼睛,只有极少几只产生了钉上树身的声音,余者竟均穿过了树缝,精准地向路小石射来。

数十只利箭齐齐划破空气,声音不算太大,却直撼人心。

路小石实在不想再引出动静,但此时距离许家侍卫太近,他不想也不能再被绊住哪怕是一瞬间。

他身形疾掠不停,右手突然反向斜划,软刀一挑一劈,刀气嗡然而出,又突然消失不在。

这是一招黄沙落。

消失的刀气瞬移般再度出现在夜色,却已然零零星星,像是一片散乱的黄沙,而数十只箭矢却锵然作响,火星四射,纷纷坠落。

一刀既出,路小石狂掠而去。

片刻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又将许家侍卫甩远,同时反应过来,此地距离墓地应该不远了。

借着一只呼啸升空的火箭,他断定穿过数十丈的松林,再跃过一道沟壑后,便应该是满是坟冢的那面山坡。

正在这时,他前方却突现火把光亮,树林中也陆续跃出十数道身影,竟是另一队许家侍卫。。

路小石赶紧就地蹲了下去,想着待对方远离一些再冲出去,毕竟自始自终,他都不想也确实没有伤了许家侍卫。

但那十数名许家侍卫竟没有远离他,反而正朝他的方位而来,且个个动作迅速、身手敏捷,眨眼后双方便只有数十步距离。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夜色里慢慢飞来的箭

路小石正自为难,忽觉身侧有些异样——一道呼吸声竟清晰地传入耳中,并且近在咫尺!

他心下一凛,同时侧眼瞟去,见身边黑漆漆的草丛中突然出现两点绿光,似是坟地里的鬼火。

“唰!”

路小石没有被鬼火惊着,也没有因为确定不是许家侍卫悄无声息地靠近而侥幸,而是闪电般探出左手,向那鬼火抓去。

自从迎宾场掠入竹林开始,他的神念以及视听精力就全部分散到那些或明或暗的许家侍卫和无处不在的机关设置上,竟没反应过来山野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有生命的存在。

此时被两点鬼火牵引注意,他脑中那无数山野生存经验便喷薄而出,鬼火的大小色泽、呼吸声的粗壮长短、气味的独特等等信息一闪而过,瞬间断定鬼火非鬼火,而是两只眼睛。

野猪的眼睛。

这本是一只沉睡的野猪,大半夜的被惊醒了,难免有些茫然,而睁开眼后还来不及看清不速之客是谁,就变得更加茫然。

作为一头猪,它竟飞起来了。

路小石在反应过来异样原因的同时,脑中就已生出了主意,左手如钳子般抓住野猪的前蹄用力一扯,顺势向右侧抛去。

“咔嚓!噼啪!”

足有三百余斤的野猪如断线的风筝一样,撞断无数树枝飞窜而出,在松林间飞出十余丈远,最后重重撞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树身上。

“呯!”“嗖!嗖!嗖!”

一声闷响后,树身摇晃不止、落叶如雨,野猪则被反弹回数尺才开始下坠,而下坠又不过数尺,便有十数只箭矢疾射而来。

“笃笃笃!”“噗噗噗!”

数只箭矢深深钉入那棵松树被野猪撞击的位置,数只箭矢则准确地射进了野猪的身体。

瞬时,这只没招谁没惹谁的野猪,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在茫然中不明不白的丧了命。

但路小石不茫然。

瞧着许家侍卫一边放射火箭示警,一边极快地向野猪方向跃去,他左手在枯叶草丛中一撑,身体便如树叶一般悄然飘了出去,眨眼后落到了数丈之外。

待足下一沾地,他又轻身而起,探手在树身和树枝上微微借力,再度飘出数丈之远。

但这样的速度和悄无声息的隐蔽,仅仅维持了两个眨眼的时间便结束了。

路小石急停下来。

眼前仍然是松林和枯叶杂草,看着和先前所经之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轻易看出树林间的藤蔓分布并不自然,地面上的枯叶草丛也颇有些异样。

又是一处机关。

他定睛细看,眉头紧皱。

这处机关的布设并不算精妙独特,但占地却是极阔,至少他目及之处均处于机关攻击范围之内。

他断定至多再有十余丈便可出了松林,若是换作他时,他自然可以足不沾地便一掠而过,最不济也可凭着树身树枝借力,但经历先前那张连他也不易察觉的束网,此时便不敢再冒此险。

而向两侧迂回又极具不确定因素,且不说还有没有其他机关阻碍,只说那头枉死的野猪,显然已让许家侍卫发现了他的踪迹。

夜空中越来越密、越来越近的火箭,以及身后越来越响亮的喝声和脚步声便是证明。

诸多念头一闪而过,路小石眼睛越发明亮,越发清澈,像是冬夜里最亮的星辰。

他腰身微缩,手中软刀斜撩而出,轰然斩出山水分。

磅礴的刀气从刀尖翻卷而去,带起无数枯叶草屑,形如巨龙一般在松林间呼啸穿行而去。

“嗖!嗖!嗖!”

刀气过处,十数丈范围的地面同时冒起无数削尖的竹筒,如利箭一般纷纷射起,树荫间也细声急响,数张肉眼难辨的束网果然从上而降。

片刻之后,射向夜空的竹筒又如雨般落下,被刀气劈断的数棵碗口粗的松树则轰然倒下,将束网撕扯压住。

路小石面色不变,身形极速冲出,在尚自零星坠下的竹筒和凌乱摆动的藤蔓中飞掠前行,他很清楚,虽然强力破了机关,却也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踪迹。

果然,他刚掠出数丈远,身后的弦声箭声就陡然响起,周围人声和树枝被撞击的声音也迅速向他袭来。

好在他的判断确实没有误,躲开三轮箭袭后,松林的尽头已然在眼前,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夜色下墓地的轮廓。

但他没有直接掠出松林,更没有掠过松林外那道浅浅的沟壑,而是突然身形急转,贴身藏到松林最外侧一棵巨松后面。

这真是一棵巨松,足有四人合抱之粗,树荫在虬枝间横展十数丈,像是一把巨大的伞。

可惜这把伞看来并不像是路小石的保护伞。

他眼中满是惊诧和谨慎,后背紧紧贴在树身上,握着软刀的右手手指隐隐发白,左手则死死抠住粗糙坚硬的树皮,额头上冷汗悄然泌出。

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像眼睛或利箭一样的气息带给他的不安,并且这种不安瞬间就转化为了论及生死的危险。

眼睛自然是许吾浪的眼睛。

箭也自然是许吾浪的箭。

从受到第一轮箭袭开始,他一直没有听到许吾浪出箭,更没有看到许吾浪的眼睛,但他很确定,许吾浪的眼睛和箭,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他。

他同样很确定,如果先前那刻不是躲到巨树后,而是想直接掠入墓地,那他现在一定已经坠入沟壑中。

被许吾浪的箭射入沟壑中。

或许唐河许家对他的追杀,直到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豆大的汗珠滑下额头,沾浸在路小石浓黑的眉毛间,看着像是夜里的露珠,又像是倒洒的泪水。

“嗡——”

松林里响起一道嗡声。

这道声音真的不算太大,但听在路小石的耳中,它却完全压住了火箭划破夜空的声音,压住了许家侍卫踩踏枯叶的声音,甚至压住了松林里的一切声响,听着像是松林里突然飞进了数以万计的蜜蜂,让人不禁颤栗。

一只箭矢凭空出现在松林里。

那是一只极为普通的箭矢,箭镞上还有少许未燃尽的火油,它飞行的速度不快,至少给人的感觉比先前许家侍卫射出的任何一只箭都要慢些,但它飞得很直,像是顺着一只无形而笔直的轨道在移动。

巨树后面的路小石看不到这只箭,却能根据嗡然之声判断出是一只箭,能判断出这只箭飞行得并不算快,更能判断出这只箭正向自己背后的巨树飞来。

但他仍然一动没动。

他清醒而清楚,自己无论怎么避,都不可能避开这只箭。。

这只从夜色里慢慢飞来的箭。

这只带着浓浓死亡气息的箭。

第二百三十章 那张小弓

“嗡——”

箭矢的速度看着仍是那样慢,但又像是错觉一般,仿佛它出现在松林的同时,也出现在了巨松的跟前。

路小石终于动了。

在箭镞破开巨松坚硬粗糙树皮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向前飞掠出去,同时身体急转、右手微抬。

软刀斜斜横在他身前,刀柄在上、刀尖在下,正是夕阳照。

身为初神境大成的他,动用全部神念完成如此一个简单的飞掠转身的动作,同时使出的又是无比熟稔的刀法,当然只需要极短的时间,甚至是快到连化气境修行者都看不清楚的瞬间。

但就是在这极短的时间内,那只慢慢没入巨松的箭,却已从他先前贴着的地方冒了出来,如果不是他突然向前飞掠出去,则必然会被箭镞刺入背心。

那只箭穿透了巨松,丝毫没有影响到本身的速度和轨迹,仍然在笔直地飞,慢慢地飞,巨松树身也仅仅多出一个箭镞大小的洞口,里面甚至没有一星木屑飞溅出来。

而在箭羽脱离树身的那一刻,路小石这一招快如闪电的夕阳照才堪堪显出威力,刀身上猛然射出一道金黄光茫。

一只慢慢飞来的箭。

一道快如闪电的光。

在两者相融的那一瞬间,箭和光茫突然消失不在,取而替之的是耀眼如烈阳的巨大光团。

“轰!”

照亮松林的巨大光团一闪即逝,夜色里随即发出炸雷般的巨响。

一枚已然严重变形的箭镞倒飞回去,带着划破空气的尖啸声深深嵌入巨松,而树身上那个被箭矢穿透的小洞,却喷涌出碎如细沙的木屑。

瞬时,大量木屑如雾一般笼罩了数丈方圆,那个小小的箭洞则在木屑喷涌中变得如盆口大小。

巨松庞大的树身极快地抖动着,无数鳞甲般的树皮如雨坠落,伞一样的树荫则如筛糠一般,密密麻麻的松叶漫天飞舞,如同被狂风肆虐。

巨响声中,路小石摔进了沟壑。

不能避,但能挡。

本就身在空中的他,用夕阳照挡住了许吾浪一箭,自己则如同被小山撞击一般,不仅身体失去了控制,体内也是气血乱涌。

坠地的一瞬间,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泌出。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霍地翻身贴住地面,手脚灵活而敏捷地划动,像壁虎一样爬过沟壑,再跃入墓地。

“都别追了!”

夜色里传来许吾浪冷冷的声音。

路小石听得分明,身形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续几个腾跃、折转,便深入墓地数十丈。

夜空中的火箭渐渐熄灭,或远或近的人声渐渐消失。

夜色恢复了寂静和单一,唯有偶尔的山风拂过,以及被山风吹晃得若隐若现的火把光亮。

坟冢如棋,墓碑如林。

路小石在墓地里猫腰疾驰,或有极短的停顿,便又如狸猫一样突然变向,最后完全消失在坟碑之间。

沟壑对面,许吾浪从雾一样的木屑中缓缓走出,一身白衫依然洁净如新。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黑漆漆的墓地,然后捏着两只残留着少许火油的箭矢,慢慢走过沟壑。

…………

路小石终于停了下来。

他半蹲在地上,左肩倚着一块青石墓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软刀在他右手中轻轻晃动,似乎也累得忍不住要喘喘气。

一番调息后,他确定身体并无大碍,方才稍稍放松,而此时也才发现,这里已经是墓地这面山坡的下方了。

再往下十数步,便是整个墓地最前侧的一排坟冢。

路小石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理想的隐身之所,心中一动便想要回撤一些,至少要隐身到墓地深处才是。

但他手掌刚抚在青石墓碑上,腰都还没有伸直,便又像僵住了一样,过了半晌才缓缓侧头,死死盯着墓碑。

又过了半晌,他缓缓伸出左手,在墓碑上轻轻摩挲,如冬夜星辰一样的眼睛也变得有些朦胧。

忠愚男许随流之墓。

这是墓碑上的刻字。

这一刻,路小石似乎忘了自己正在逃命,心中既有愧疚和感激,也有一丝尴尬。

逃命竟逃到救命恩人的墓前了?

如果来到唐河,则必然要祭拜许随流,这对路小石来说是早就决定下来的事情,毕竟许随流是救他而死。

秦龙、母勇也曾救他而死,但两者却不相同,对前者路小石是内疚和歉意,对许随流除内疚和歉意之外,还有想到许吾浪时会不由自主产生的自责。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次真的来到唐河以后,许吾浪竟成了追杀他的人,而且把他追杀到了许随流的墓前。

难道这真是天意?

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脑袋也凑近了墓碑,眼睛更是瞪得溜圆,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忠。

他眼睛瞪住的地方,也是他左手停下的地方,那是一个忠字。

忠?

路小石突然笑了,朦胧的双眼又恢复了清澈、明亮。

“你不应该跪着吗?”

许吾浪的声音突然传来。

“许二哥不像你这么俗。”

路小石没有被这突然传来的声音惊着,更没有想要遁走的意思,他缓缓站了起来,看着数十步外那道比墓碑还要笔直的身影,又道:“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俗话,许家主不是我杀的。”

许吾浪面无表情,声音依旧寒冷,道:“我带了三只箭。”

路小石摇头道:“现在还有两只。”

许吾浪摇头道:“杀人只需要一只。”

路小石右手轻抖,软刀嗡然作响,声音也变得极为坚毅,道:“前提是你能杀得了这人。”

许吾浪沉默半晌,道:“你可以试试。”

路小石挑眉道:“是征求我的意见?”

许吾浪摇头道:“不是。”

路小石皱眉道:“我没有选择?”

许吾浪继续摇头,道:“没有。”

路小石叹道:“那我还说什么?”

许吾浪冷声道:“准备接箭。”

话音一落,他左手忽然多出一张小弓,而右手手指捏着的两只箭矢,也已稳稳搭在弓弦上。

路小石定睛看着夜色里张那小弓的轮廓,神色肃穆。

他见识过许吾浪在小小酒家用这张小弓射筷子,见识过许吾浪在扬城外的山谷中用这张小弓射半截箭矢,甚至见识过许吾浪用这张小弓射枯枝、射草杆,但他还没见识过吾浪用这张小弓射出一只真正的箭。

真正的箭即是指一只完整的箭,正如先前穿透巨松的那只箭,但先时他只听到那只箭的声音,并没正眼看见那只完整的箭。

此时看着搭在弓弦上的两只箭矢的剪影,他才发现原来真正的箭矢会让那张小弓显得尤其小巧,颇像孩童的玩器。。

可惜他清楚地知道,那张小弓绝对不是孩童的玩器,而是让天下人胆寒的杀人利器

他瞳孔微缩,身体微微侧转,手中软刀突然变得笔直,变得像柳刀那样坚硬。

第二百三十一章 第三只箭

小弓既现,许吾浪却一动不动,拉弓欲射的姿势更像是一尊历经风雨的石像,唯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渐渐变得如利箭一般犀利。

忽的,又一阵山风拂过。

许吾浪身体仍然没动,但勾着弓弦的双指则随着山风悄然而松,一只箭矢从极速回弹的弓弦上突然消失,另一只箭矢仍然稳稳停留在他手指之间。

一箭既出。

没有弓弦颤动的声音,也没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嗡然响动。

只有夜色皱了,如被微风吹皱的一池春水。

在路小石和许吾浪之间的夜色里,像池水一样泛开了一圈又一圈涟漪,密密麻麻,层出不穷。

涟漪以许吾浪手中小弓为中心,向前方呈扇形扩散开去,第一圈涟漪眨眼便漫延到了路小石身前十步之处。

一枚安静而平稳的箭镞,隐隐出现在这圈涟漪的折皱里,如一条在水中嬉戏的鱼儿,正在全速追逐着水面的波纹。

“嗖!”

就在这条鱼儿突破波纹的瞬间,夜色里尖啸声陡然响起,同时那条鱼儿竟隐隐有些泛红——空气被撕裂、被挤压的反作用力,瞬时让那枚箭镞变得灼热无比。

一箭如斯,实在恐怖。

但恐怖并不意味着没有天敌,所谓五行相生相克便是道理,这只箭镞再灼热也莫过于火,而再热的火也怕遇着水。

哪怕是水滴。

在这只箭镞骤然灼热甚至已经隐隐呈显一星火红的时候,一滴水珠凭空出现,正好落在箭镞之上。

“噗!噗!噗!”

与此同时,夜色中那片涟漪里不断发出轻响,像是有无数雨滴打在水面上,含混而均匀。

那当然不是真的雨滴,而是刀气。

黄沙落的刀气。

在山风拂过的同时,路小石也动了,果断地手动刀出,一招黄沙落迎风斩下,刀气消失后又如雨点般落下。

他知道避不开许吾浪的箭,但知道可以挡,尤其是有了先前挡过一次的经历,这次便有了经验。

这个经验就是主动。

不仅要挡,还要主动地去挡。

这招黄沙落便是主动,虽然他知道黄沙落的刀气绝对斩不下许吾浪的箭,但一定可以削弱它的威力。

他还神念微动,将刀气落下的范围扩散到数十步外,想对许吾浪形成些许打击,或者至少让其受到影响。

正如他料想或者期望那样,如风中黄沙般的星星刀气不仅落在那只箭镞上,不仅落在那片涟漪里,也有几星真的落在了许吾浪身前和身上。

尤其是落在身上那两点刀气,分别击中许吾浪的左肩和左臂,鲜血瞬归冒出,浸湿了白衫。

但许吾浪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手指微微一动,指间那只箭便又搭上弓弦,又从弓弦上消失。

他手指的动作极快,快到仿佛根本就没有动过,又甚至快到会让人产生错觉,反倒会觉得他整个人都动了。

主动过后便是挡。

路小石一刀斩出,软刀在夜色里如行云般翻转回收,斜斜横在胸前,刀柄在上,刀尖在下,这才是真正用来挡箭的刀法。

夕阳照。

和面对先前那只穿透巨松的箭矢一样,他仍然全力以赴地挡着这只箭,并没有因为黄沙落已经削弱了它的威力。

因为他知道许吾浪手中有两只箭。

被水滴打中的箭镞不再灼热,但速度似乎并没受到影响,瞬时出现在软刀横面上。

“铛!”“呼——”

金属相击的轻响,以及如萤光一样的几点火星,刚一出现就被空气的呼啸声和风势掩压下去。

那是夕阳照闪出金黄光茫的声势。

路小石身形陡然前掠,手中软刀再度翻转,紧随金黄光茫而去,身体尚在空中便又厉声声斩出一招山水分。

刀气翻卷而出,空气呜咽而鸣。

那只被成功挡下的箭已经倒飞进了夜色里,但夜色里又出现了一只箭,带着和先前那只箭截然不同的声势,尖啸着迎面而来。

“轰!”

箭矢的尖啸声和刀气的呜咽声混成一声闷响,无数的泥屑、碎石飞冲而起,形如凭空出现的一团浓雾,浑浊了如水的夜色。

路小石倒飞了回去。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接连使出三招刀法,而山水分又是最后使出,身体也不能保持最佳的状态,是以硬接下许吾浪第二箭便处了下风。

但他很是高兴,人还没有落地,高兴的心思便飞扬起来。

任何事情若是换个角度看待,结论必然会大相径庭。

比如此时,换一个角度看待他被震得倒飞回去,结论还真不一样。

尽管是第一次接连使出三招刀法,尽管山水分是最后使出,尽管身体不能保持最佳状态,包括尽管被震得倒飞回去,但他毕竟是接下了许吾浪这一箭。

而且是在挡下一箭后,再接住了一箭!

他路小石自然擅长换个角度看待事情,也就念头一转,自然而然得出了这个让他高兴的结论。

可惜这个结论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准确地说是他跌落在许随流墓前,又刚弯起腰来后,飞扬的心思就坠落下来。

如坠冰窖。

他又看到了一只箭。

第三只箭!

这只箭很奇怪,通身黑漆漆的,不仅没有箭羽,长度也只及先前两只箭矢的一半左右。

更奇怪的是,这只箭有三个箭镞。

三个箭镞如花瓣合围,又形成一个大的箭镞,让这只箭看起来极像一只蘸满墨汁的毛笔。

这样奇怪的箭和天下任何制式的箭矢都不一样,它叫凰羽箭!

路小石终于看到了传说中凰羽箭的模样,也终于懂了许吾浪一直不给他看的理由——凰羽箭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看的。

看到凰羽箭的同时,便是死亡。

事实似乎正是如此,他看到凰羽箭的时候,那三个箭镞已经抵在他的胸口,甚至箭尖已经刺破了他的衣衫。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这只凰羽箭并不是从紫檀弓上射出来的。

箭身上有一只极美的手。

许吾浪的手。

在第二只箭射出后,许吾浪的身体也像箭一样冲射过来,手中变戏法似地多出了这只凰羽箭。

“噗!”

声音很轻微,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树叶,像是一粒砂被风吹破了窗纸,许吾浪手中的凰羽箭刺进了路小石的胸口。

路小石仍然半躺着,神色颇为复杂,喃喃道:“我忘了还有这只……”

许吾浪身体笔直地贴在地上,右手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整个人看起来也像一只箭矢,冷冷道:“我说过我有三只箭。”

路小石看着许吾浪,无力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我想……”

许吾浪仍然没有起身,也没有放开凰羽箭,道:“你想说什么?”

路小石显得有些虚弱,慢慢闭上眼睑,嘴唇间缓缓流出两个字,道:“谢谢…”。

…………………………………………………

(ps:主角已死,全书完。)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没骗你,只是没告诉你

有序而寂静的迎宾场,突然混乱起来。

那些窃窃的私语,那些本能的惊呼,那些没有实在意义但能清晰表明难以置信的各种象声词混在一起,让迎宾场变成了乱轰轰的养蜂场。

许三公子回来了。

一众宾客自然记得分明,先时离开迎宾场时,许三公子还是白衣胜雪,现在回到迎宾场,却竟是血染半衫。

显而易见,许三公子此去不久,经历却是十分的惨烈,付出的代价直接就是淋淋鲜血。

但真正让迎宾场混乱的还不是许三公子的伤,而是许三公子拎着一个人。

郡王殿下。

一众宾客莫不骇然,不仅是因为看到郡王殿下像死狗一样被许三公子拎着,而是因为他们确定郡王殿下竟是真的死了——在看到郡王殿下滴下的鲜血时,他们也听到了许家侍卫报捷的声音。

许三公子射杀了凶手,老家主大仇得报。

混乱声中,杨尘和柳灰面面相觑,玉无双等人茫然无措,但更多的宾客则是暗生担心。

既为自己,也为许家。

主座席上除了兰子君悲怒交加飞掠而起,却被青衣夫人一手拂退外,其余人都相对平静而安静,至少看起来如此。

青衣夫人拂退兰子君后,与连城对视一眼,默默摇了摇头;杜薇双目陡睁,复杂难言;宋且德偷偷瞟了瞟杜薇身后的卓伟,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青颜则紧紧抓住了草儿的手臂,想着便是她向自己拔出飞鱼剑,也绝不会让她任意而为。

草儿没有任意而为,甚至什么都没为,只是看着路小石的眼神有些担心,而再看向许吾浪时,眼神又很快恢复了坚定。

许吾浪并没在迎宾场停留,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直接拎着路小石进了手足阁。

一众宾客窃语更甚,纷纷议论许三公子此举,定是急着将仇人的尸首献给许家主,以慰许家主在天之灵,果然孝心显著。

青衣夫人唤过管事支客吩咐下去,要尽一切条件照顾好每一位宾客,然后示意主座席上的诸人跟进手足阁。

草儿被青颜拉着最后进入,绕过屏风便看见路小石被平平放在地上,赶紧过去蹲在后者身侧,双手抱着膝,静静地看着后者胸前那个血窟窿。

阁中诸人或坐或立,都默不作声,就连先时悲泣的许夫人也默坐在许一手尸体左侧,脸上无悲无喜,让阁中气氛显得十分古怪。

卓伟扮着杜家侍卫,自然没有资格进来,宋且德纳闷之下只好望向杜薇,但后者回视的眼神同样纳闷。

沉默古怪的气氛持续了一柱香时间,许吾浪突然说道:“结束了。”

连城点点头,看向青衣夫人,道:“到现在都没任何动静,我看人家根本就没有来唐河,可惜咱们费力演的这出好戏了。”

宋且德和杜薇再互视一眼,更加纳闷。

草儿眼睛扑闪,望向许吾浪,道:“可以了?”

许吾浪道:“可以了。”

草儿小心翼翼掀起路小石胸前衣襟,确定伤口并不深,且已不再流血,方才摇着后者肩头,道:“可以了!”

路小石忽地睁开双眼,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

宋且德和杜薇啊的一声,瞪目看着路小石,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忽又听得一声长叹,竟见死去多时的许一手也坐直了身子。

而除他二人之外,阁中诸人对这二人起死回生的天大怪事,竟没有任何人有异样反应,均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淡然模样。

许一手一边抹着嘴鼻尖的血渍,一边摇头道:“老夫从来没有想过,临老了还会来这么一出!这且不说,老夫都把这张老脸豁出去了,谁想到最后竟然还失算了。”

连城哈哈一笑,道:“不是你老许的错,只怪那人太精明。”

青衣夫人微微点头,道:“晋王殿下也料着会有这般结果,倒也不是真的失算,只是以后再想那人现身,却更难了。”

“等等!”

路小石看着青衣夫人等人,皱眉道:“三位前辈,你们可不可以照顾一下晚辈我的感受?你们想演戏我不管,但既然把我当作了戏中主角,那怎么说也该让我事先知道才是啊!”

不待三人回答,他又瞪目看向许吾浪,恨恨道:“你也早知道了?”

许吾浪嘴角噙笑,道:“当然。”

路小石更恨,咧嘴道:“那你还下狠手?”

许吾浪淡淡道:“你也没手软。”

路小石语塞,侧眼看见青颜,半恨道:“你也早知道了?”

青颜抿嘴一笑,道:“我是猜到的。”

路小石眼睛一亮,道:“什么时候猜到的?”

青颜道:“那两个女子指认你行凶的时候。”

路小石再度语塞,回头看着草儿,试探道:“那你呢?你不会也事先就知道吧?”

草儿点头道:“知道。”

路小石瞪目片刻,痛心疾首道:“草儿啊,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骗我,还是合着别人一起来骗我?”

“我没骗你!”

草儿纠正道:“只是没告诉你。”

路小石恼火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草儿没回答,有些害羞,又有些可怜兮兮地看向了许吾浪。

许吾浪清咳一声,道:“这个……路路,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还没对草儿姑娘说?我可是答应她了,只要她不透露一点消息给你,你就会说……”

“说个屁!”

路小石从心底真怒了,说不清楚是因为先时险些负伤甚至真的丧命,还是因为知道众人皆知他独懵而生出的委屈,又或者是没有想到某人也会对他隐瞒等等,只觉得心中无名火腾地就冲起来了。

他怒不可遏,以致于许吾浪口中第一次说出路路这样亲昵的称呼都没注意,大声道:“如果不是我凑巧摸到许二哥碑上那个忠字,我哪里会知道这都是你们演的一出戏?”

“也幸亏是我这样聪慧过人举一反三旁类触通的奇才,才可能想明白许二哥身前已罢了官职,不当刻这忠字,既然碑上刻忠,必然身份在公,这么精细讲究的微末情节,换作其他人能反应过来吗?”

他瞪着许吾浪,继续道:“你就没想过我完全有可能不会摸着那忠字,或者没有想到这里面的关系牵连?你就真的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死手?别以为你的凰羽箭厉害,如果我以攻为守先发制人,你连射箭的机会都没有!你死翘翘了还怎么说话,你永远都不可能再说话了!”

许吾浪其实真不知道路小石完全不知道今夜的安排,说这话时还有些戏谑的成分,没料到路小石会是这般反应,不禁也恼了,嗔道:“我不否认你近我身后有胜算,但我同样有把握,在你近我身之前就把你射成筛子!”

“你试试?”

“试就试!”

看着路小石大发脾气,以及许吾浪寸步不让地呛上了,阁中众人均默而不语,又神色不一。

宋且德和杜薇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侥幸和后怕;连城、许一手则兴趣盎然,颇有些期盼二人真的动动手的意思;青颜显得有些无奈,慢慢移到了青衣夫人身侧。

草儿则是黯然神伤,眼中隐有泪光。

“好了好了!”

青衣夫人打破了僵局,看着路小石说道:“殿下别急,这一切都是晋王殿下的主意,他说他了解你,只有你不知情,方可演好这个角色……”

路小石死死盯着青衣夫人,半晌问道:“他真是这样说的?”又恨恨道:“绝对不是亲生的!”

青衣夫人微微一笑,转头对杜薇和宋且德说道:“你们接任家主不久,又经事不多,有些事情便没有事先通传你们,也是不想给你们太多压力。”

杜薇强笑道:“谢谢夫人体恤。”

宋且德则有不甘,道:“青衣夫人,不知今夜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所为何事?”

许一手冷然道:“两位贤侄先下去歇息吧,若是急呢,今夜便可下山,若是不急,那就待明日天亮再走。”。

宋且德讪然道:“许叔,既然您无恙,那唐歌还是得继续啊!”

许一手冷哼一声,道:“这次的唐歌就结束了。”眼睛从宋且德和杜薇身上扫过,道:“以后也不会再开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终于明白了

宋且德再如何不甘,听到许一手如此冷漠地拒绝了继续唐歌的提议,也不好多说什么,而杜薇更清楚这是许一手下的逐客令,加上因许吾浪之事感觉心中发虚,只好向众人拜辞。

二人出得手足阁,与卓伟私语几句,便率着杜宋两家侍卫在一众宾客不解的目光中离开了。

宾客们正自奇怪,又见管事支客大声宣布唐歌结束,并说因拟家主后事,便不留宾,今夜愿下山的则有侍卫相送,不愿行夜路的请留到天亮再走,最后客气几句,说是事发意外、悲心凄凄,还望见谅云云。

宾客中多有担心者,闻言便当即离去,少数本想祭奠许家主的听到管事支客这般口气,也不便再留,一时间纷纷告辞。

杨尘面色沮丧,与柳灰等人随着人流向大门走去。

一位名人士子悄声道:“不及先生、亦乐先生,我总觉得今夜之事颇为蹊跷啊!”

柳灰笑道:“我等本不受世俗之困,更不该被俗事所绊,管他蹊跷不蹊跷,与我等何干?兄台只管下山便是。”

杨尘摇头道:“别的俗事自然与我等无干,但今夜之事却是例外,至少路兄的死,与我多少有些关系”

柳灰道:“不及兄此言差矣,你我向来都是以事论事,从没有过害人之心,况且我们也替路兄争言了,倒不用过于纠结。”

那位名人士子道:“不及先生,那位路殿下凶残好杀,不配与我等相交,更不配你如此纠心。”

“放屁!”

杨尘豁嘴一怒,道:“你何曾知道殿下凶残好杀……先前那四人难道不该死?倘若有人那般陷害于你,难道你不想杀之而后快?”

那位名人士子讪然,也不与杨尘相争,拱拱手先行一步。

柳灰叹道:“不及兄,你越来越不洒脱了。”

杨尘闷了半晌,道:“世间哪有真正的洒脱?”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摇头道:“自从卓放翁一事后,我便有了这般认识,凡事得有度啊,洒脱亦不例外。”

柳灰不甚明白,只道是杨尘因路兄死了而郁闷,摇摇头不再言语,尾随一众宾客出了许家正门,踏夜下山。

这且不表,只说看着杜薇和宋祖德出了手足阁,路小石刚以为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又感觉有些不明白了。

从山下酒肆与柳浪春、江小白起冲突,到许一手进手足阁诈死,再到迎宾场被指认为凶手,甚至凰羽阵开启得那样及时,这显然都是郑雄和五大家族联手布的局,目的自然是为了困住甚至擒获北氐国那位神秘的军师。

但他现在却知道,这个局并没有告知杜薇和宋祖德,而许一手对杜、宋二人的冷漠更是明眼可见,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他向许一手作揖道:“先时晚辈不知情由,冒然出手杀了许家侍卫,不敢请许家主见谅,只请许家主责罚。”

许一手浓眉一挑,道:“殿下替老夫管教下人,当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责罚之事?”

路小石暗生惭愧,以为许一手是用反话相讽,正想再表示一些愿意受责罚的诚意,却见许吾浪一步一步踱了过来,道:“柳、江二人确实是我们安排的人,目的也是想和你起了冲突,然后计划才能继续下去,不过这二人虽是和你冲突了,但却私自收了别人银子,确实该死。”

路小石愕然,半晌道:“那缨儿和牟儿呢?”

许吾浪冷哼一声,道:“这两名女子并非许家的人,而是唐河南边一个小门派的弟子。”

他看着路小石,微微一笑,道:“可我许家的暗千却发现,这两名女子和杜、宋两家的人多有接触。”

路小石有些恍然,但还有些细节却仍不明白,道:“这么说来,杜、宋两家并非诚心重启唐歌,甚至还想着从中破坏,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一手起身踱步,和许吾浪的姿势一模一样,道:“殿下应该知道,去年七月初七,杜、宋两家的侍卫曾经到过骑龙关和岭南关。”

路小石点头道:“的确有所耳闻,但没有证据,也说明不了什么。”

许吾浪看着路小石,道:“也许你知道婆罗多国的一些事后,就不会这么认为。”于是将卓伟等人在婆罗多国刺杀三位皇子以及杜薇让他饮下毒酒等事缓缓道来。

路小石有些意外。

婆罗多国发生的事情他大多已然知道或者想明白,也断定是卓伟、宋且德利用阿三这根棍子所为,但确实不知道杜薇也参与其中。

只是这些仍然还不能解释他心中的疑惑,又再问道:“可宋且德左右不了宋家,毕竟宋祖德才是家主,而据我的了解,宋祖德似乎对国政家事都不太感兴趣……”

青衣夫人微笑道:“宋家主自从遭了火厄,便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模样。”

路小石一怔,脑中闪过先前宋祖德向他见礼时的情景,细细回想一番,还真觉得对方眼神和印象中的那位诗人哥们不太一样。

“难道说……”

他大胆假设,道:“是宋且德冒充了宋祖德?”话一说完又有些后悔,道:“这不可能!假的始终是假的,就算骗得了外人,难道还能骗得了宋家的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夫人和父母!”

“殿下应该知道,宋笑天早已身亡。”

许一手挑眉道:“但殿下有所不知,前日我得了消息,在这位宋家主来唐河的路上,宋老夫人便被人毒害了,而凶手竟恰巧是她的儿媳,也就是这位宋家主的夫人陈氏,现在已被宋家供奉关押,说是等着宋家主回去发落。”

路小石闻言不语,先时宋祖德的眼神在脑中更清晰地浮现出来,甚至这次还能从眼神中回味出一些怨恨和恶毒?

半晌,他微微点头道:“那还真是巧了,父母都亡了,夫人也身陷不测,如果陈氏真的被宋祖德处死,我看那就绝对是杀人灭口了!”

“可是……”

他又皱眉道:“先不管宋祖德是不是宋且德假冒,只说杜、宋两家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就算他们和卓伟沆瀣一气,但他们三家到底又想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想反了……”

突然,他惊呼一声,道:“今夜……咱们中计了?”

许吾浪轻轻点头,道:“还不算太笨,总算是想明白了。我们本来是想请君入瓮,结果却被那人将计就计,而卓、宋、杜三家,就是那人计中的棋子。”

路小石没理会许吾浪的揶揄,摇头道:“看来那个孟浪的家伙判断没错,所有的这一切都和北氐国有关,亏得我以前还以为是贾东风和我那个该死的大伯干的破事。”

连城大手一挥,道:“不管是谁干的破事,只要是不让咱王朝人过好日子,老子都要砸死他!”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幽默,再强调道:“老子用粮食砸死他!”

然而众人并没有附合连城的幽默,阁内反倒沉默下来。

今夜之事确系郑雄与青衣夫人谋划多年,并说通了许一手和连城合力而为,一众人等倒也花了不少精力和心思。

而最后的结局显然不是众人想见的结局,所以纵然青衣夫人说了不算是真正的失算,但众人难免还是有些抑郁。

路小石则心思急转,将所有的事情重头到尾梳理一遍,惊觉郑雄竟没有说一句假话,他做的一切真是为了王朝。

但在今夜之前,路小石哪里会想到王朝竟有这么大的内乱隐患,哪里想到北氐国已在王朝做了这么多密谋?

正暗自唏嘘,他忽然瞟到草儿,不由得一惊。。

…………………………………

本是填坑的一章,但太长时间不正常更新,前面的有些淡了,不知道写清楚没有。等事情处理完了,看看前面的内容,再决定要不要修改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过不去的坎

除了话少、不爱思考问题,草儿还很倔强、很坚强,当然初神境的身手也足以称得上强大。

这是路小石对草儿固有的印象,也是想当然的形象,但这一眼瞟去,竟惊诧地发现草儿还有另外一种形象。

此时的草儿像一棵草,一棵正在经历风露的小草。

她双肩微微颤动,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有两道隐隐的泪痕,活脱脱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模样。

“怎么还哭了?”

路小石紧张地跨到草儿身边,心中念头急转,道:“你……担心你先生?”

草儿的眼泪本来只是顺着泪痕悄然而流,闻言却就如轻风过后树叶上的露珠儿,随风扑拉拉滚落下来。

路小石更加紧张,同时反应过来草儿不太可能为那个先生而哭,但一时情急,只以为与今夜之事有关,赶紧安慰道:“你瞎担心什么?就算你是巡骑将军,可以忧国忧民,那也没道理哭啊!”

不想草儿哭得更厉害,瞬时梨花带雨,可怜楚楚。

阁中众人也莫名惊诧,不知发生了何事。

路小石哪里见过草儿如此模样,不由得慌了,一下想起先前之事,赶紧回头瞪着许吾浪,道:“浪子,你对她说什么了?”

许吾浪脸上的惊诧变成了无辜,摊摊手耸耸肩,道:“我只是说你会对她说她想听的话,除此之外我可什么也没说。”

路小石狠狠瞪了一眼,又赶紧哄着草儿,嘿嘿笑道:“你别哭啊,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草儿抽泣半晌,忽地抬起头来,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却无比坚定,道:“但凭娘亲作主!”

路小石懵道:“怎么扯到娘亲了?”

他哪里还记得自己在扶桑岛上的瞎扯,此时此地更没有这样的脑回路,能够联想到草儿说的是他们之间的亲事。

一懵之后,他倒是自以为是地肯定下来,这丫头一定是担心和不满他今夜遇着的危险,但她又知道自己打不过整个唐河,便要想让他那位见虚大境的亲娘来为他出头。

他赶紧笑道:“你都听到了,这都是我们安排好的,再说我的伤也不打紧,这事我自己就作主了,不用我娘!”

草儿呆了呆,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又变得苍白一片,半晌突然迈步就走,更是将一个刚冒进门的脑袋呯地撞了回去。

门口来人是兰子君,被青衣夫人拂退后就心如死灰,直到宾客散尽才回过神来,这时恰巧隐隐听到手足阁中有声音像小王爷,便壮胆前来。

此时被草儿撞得眼冒金星,但果然看到小王爷好端端的,他不禁大喜道:“小王爷,你没死啊!”

“快死了!”

路小石被草儿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真是郁闷得想死,一边向兰子君挥挥手示意不要多嘴,一边就抬腿就想要追出门去。

“殿下稍安!”

青衣夫人叫住路小石,道:“你也知道草儿的性子,此时你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又侧头对青颜道:“你陪草儿先回京城。”

青颜疑惑地看了路小石一眼,赶紧追出门去。

青衣夫人忽然一笑,对阁中众人道:“诸位也别抑郁了,我这里有两个好消息,现在可以给你们说说。”

原来此时众人中倒只有青衣夫人隐约明白了草儿的异常是为了什么,毕竟这句“但凭娘亲做主”,和那日在夏府从屏风后冒出来的那一句话的意思甚是接近,而且同样莫名其妙。

她微微一笑,道:“第一个好消息,是晋王妃已然悄然回京,现在应该已是见虚大境。”见众人均有诧色,再道:“这第二个好消息嘛,则是晋王府和夏府定下了亲事,路殿下和草儿即将喜结连理。”

阁中安静片刻,又哄然开笑,祝贺之声连连。

独许吾浪挑挑眉,道:“看这样子,难说是喜。”

许一手本是一脸喜气,听到许吾浪这样说,顿时笑意一收,皱眉道:“你小子看看,人家娶的是什么人,你娶的又是什么人?偏还不听老子的,说什么非人家不娶,真是不知羞耻!”

许吾浪丢出一个白眼,道:“那我听你的,现在不娶她了,我去娶个氐羌族女人回来!”

许一手大怒,道:“有本事你就去娶啊,只要不姓杜,什么女人老子都认!”

许吾浪面无表情,向青衣夫人和连城道声告罪,竟是真的大步出了手足阁。

“不肖子啊不肖子!”

许一手气得浓眉乱颤,半晌看向许夫人,连道:“你说说你说说,这都是随了谁?”

许夫人丢出一个白眼,起身向阁外走去,临到门口才回头扔下一句,道:“随了谁你自己不清楚?”

许一手双眼一瞪,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连城哈哈一笑,道:“老许啊,看到你家三小子,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我家那混小子其实还是蛮不错的。”

“滚滚滚!”

许一手沉脸道:“滚回你滹沱去,别在唐河说风凉话!”

连城大笑起身,道:“也罢也罢,我就不耽误你办后事了,记住啊,许家主的后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许一手气结。

“你们啊……”

青衣夫摇头起身,笑道:“加起来也一百多岁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看看人家真正的小孩子,倒比你们沉稳得多。”

连城和许一手顺着青衣夫人目光看去,明白她说的是路小石。

原来自青衣夫人说出好消息后,路小石就一直负手而立,静如古松,对阁中之事不闻不问,看起来的确十分沉稳。

连城哈哈大笑,大声喊道:“小石!”

路小石看起来沉稳,实际则是他已经神魂出窍了,又或者说是内心茫然一片,不知身在何处。

听到和草儿喜结连理这句话后,他终于明白草儿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但紧跟着脑中另一个记忆中的无数画面也突然涌出,那个令人无法抗拒和无法躲避的女人的脸,更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直晃得他胸口憋胀难言。

一时间,他像是感觉不到自己,但同时又像是感觉自己破碎在那些画面里,神念随之分射起伏,光亮时明时暗,像是云海边际的一抹阳光。

正自迷茫,那抹时明时暗的阳光里突然发出一道声音,像雷声一样穿透云海,那张女人脸和无数翻转的画面随之消失不在。

“连叔?”

他隐隐知道是连城叫自己。

连城一脸认真,道:“小石啊,你以后一定要多和那混小子摆谈摆谈,让他也学学你几分沉稳。”

路小石此时才完全反应过来,遮掩道:“连叔说笑了,您家那混小子不仅沉,更是稳得很。”

连城哈哈笑道:“果真还是读书好啊,损人都让人听着这么舒服。”说罢向青衣夫人和许一手挥挥手,又拍拍路小石肩膀,也出了手足阁。

青衣夫人看向路小石,道:“我与许家主还有些事情要商议,你是等我一道,还是先走一步?”

路小石毫不犹豫,道:“我先回京城,得将今夜这事给那家伙说道说道。”说罢作揖告辞,领着欢天喜地的兰子君下了山。

从酒肆牵出马匹,二人连夜向京城驰去。

当然如此急着回京城,路小石不可能真的是为了向郑雄说道今夜之事,而是要向路平说道草儿的事。

他知道草儿很好,也知道自己和草儿相处时很舒适,甚至知道草儿是这个世间,唯一会让他心动的女子。

但他不再是少年,甚至脑中早有一个二十七年的记忆,便清楚那张女人的脸不仅仅是他的秘密,也是他心中的一道坎。

但凭娘亲做主。

草儿能够在手足阁当众说出这句话,不仅意味着她的心意,更是意味着旁人难及的勇气。

而他似乎正缺乏勇气。。

他没有跨过那道坎的信心,但至少应该有不让草儿被那道坎绊住的勇气。

让娘亲作主,去夏府退婚的勇气。

第二百三十五章 你方唱罢我登台

唐河峰正南方的石径是离径。

杜薇、宋且德一行十数人顺着离径蜿蜒下山,一路沉默无声。

直到走出离径踏上官道,杜薇才令身边侍卫避开,问道:“卓兄,今夜军师并没来唐河?”

宋且德狠狠点头,道:“绝对没来!”

卓伟明白杜、宋二人的意思,但看着同样扮着侍卫的桂树,却又欲言又止。

桂树微微一笑,道:“三位家主放心,虽然军师没来唐河,但军师的目的已然达到,唐歌果然没能重新开启嘛。而更重要的是,郑雄暗地里联合许、连、青三家的底牌,也被我们成功揭开了。”

卓伟到底忍不住,道:“桂叔,当初西羌国兵进飞仙关,北氐国却没有渡江南下……当然,那本就是计谋中事,但这次军师说要亲至唐河,结果又失言未至,这难免会让杜、宋两家担心,是否我们这次的计谋,也会遇到同样的结果?”

桂树摇头道:“家主,你也看到今夜的唐河其实就是一个陷阱,军师并非失言,而是临危易策。”

宋且德急道:“桂叔,军师临危易策倒是容易,可我们怎么办?现在我们可是真正没有退路了,听许一手的话,好像他们也疑心我们了。”

桂树摇头道:“宋家主不必担心,许一手等人纵然怀疑,但他们绝对不会知道我们有什么计谋。”

杜薇忧心道:“话虽如此,但杭城和扬城早有神镇营监视,而今夜之事则更加表明,我们杜宋两家以后面临的压力和危险会越来越大。”

桂树摇头道:“杜家主不必担心,所有的一切都在军师掌握当中,也有着相应的对应策略,而接下来杜宋两家是否能化险为夷,却要看两位家主是否仍然相信军师。”

杜薇和宋且德互视一眼,又同时看向卓伟,三人都没有答言。

桂树轻轻一笑,抬头看向夜空,道:“此时天确实很黑,但没有眼下的黑夜,又哪里会有明天的太阳?”

卓伟暗自咬牙,道:“桂叔,我卓家与王朝不共戴天,不相信军师我还能信谁?你只要告诉我们,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桂树看着卓伟三人,压低了声音,悄然说道一番。

既毕,卓伟长松口气,道:“请桂叔转告军师,我卓家必定会将这台戏唱好,唱漂亮!”

宋且德兴奋不已,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再也不想作那死鬼的影子,我要堂堂正正做我宋且德!”

杜薇没有说话,眼中的犹豫却渐渐淡去,最后变成不管不顾的绝然。

桂树请卓伟等人先行一步,自称离径上还有些细末痕迹需要处理,而待卓伟等人远去,他却并没上离径,而是飞掠过官道,进入一片树林。

夜色中的树林,黑漆漆一片。

一道更为黑暗的身影,如树桩一样静静地立在树林中。

桂树飞掠前来,拱手道:“军师算无遗策,今夜唐河果然。”

秦政没有转身,幽幽说道:“唐河本身不足以道,我只在乎那三个孩子,是否真的听话了。”

桂树道:“军师放心,如果卓、杜、宋三家以前还有一丝的不确定,那现在属下足可断定,他们已经是我们握在手中的三枚棋子。”

秦政沉默片刻,道:“不是三枚,是四枚,婆罗多国的那枚棋子,你要尽快用起来。”

桂树回道:“属下早有安排,那枚棋子不久便会悄至南海郡。”

秦政微微点头,转身看着桂树,半晌道:“但你要记住,你不是棋子,你是我下棋的手。”

桂树心中一凛,道:“属下明白!”

…………

路小石快马加鞭,不过数日便回到京城,但他还没来得及向路平说道草儿的事,便被郑雄叫进了书房。

一想到不明不白地当了一回生死大片的主角,路小石很是没客气,将唐河一事说完后,紧跟着就把郑雄明里暗里好好数落了一番。

郑雄静静听着,沉默不语。

路小石微觉意外,道:“如果想道歉,你应该说出来。”

郑雄儒雅一笑,道:“道歉还真没想过,只是有些感概罢了。”

路小石怔道:“什么感概?”

郑雄叹道:“我们郑氏一脉,似乎过于狠了。”他看着路小石一脸懵相,忍不住笑了笑,再道:“我让你涉险,实在不算什么,至少比起我们手足相残,算不上什么。”

路小石没想到这家伙旧事重提,丝毫不避讳是他自己亲手杀了四名亲兄弟,不由得鸡皮疙瘩顿起,道:“当初你也是受到你大哥的蒙骗,倒也不能全怨你。”

郑雄摇摇头,道:“大哥也是我们的亲兄弟。”

路小石心想话都让你聊死了,干脆不作声。

郑雄忽地一笑,道:“很奇怪,我忽然挺想大哥的,虽然他害了父皇,害了兄弟,害了壁儿,但他并没有害王朝。”

路小石没好气地道:“他害的不仅是他父亲、兄弟和儿子,还是王朝的皇帝、亲王和太子,难道这还不算害王朝?”

郑雄摇头道:“不管是他还是贾东风,其实并没有真正想过要害王朝,只是被权力的私欲蒙住了眼睛。”

“既然你喜欢玩虚的,那我就陪你高大上。”

路小石这样想着,口中侃侃而道:“家天下之所以谓家天下,就是不能分清家事国事,家事即是国事,国事亦是家事,你大哥惹了家仇,便是生了国恨,为君者不懂这个道理,那就不配做一国之君。”

郑雄似笑非笑道:“你懂得这个道理,倒也配做一国之君。”

路小石吓了一跳,眼睛死死看着郑雄,道:“亲爹,你千万别心生妄念啊,你皇宫中那个侄儿可不是一般人,比你大哥狠多了。”

郑雄再度沉默,半晌幽幽道:“既然姓郑,本就该狠。”

路小石暗叹,今儿真不是一个聊天的天。

郑雄却像是很想再聊聊,道:“小石,我之所以没有坚持让你改姓郑,便是因为你现在还不够狠。”

路小石不屑道:“这是你能坚持的?”

郑雄笑了笑,道:“坚持不了。”口中却已换了另外一个话题,道:“秦政没有到唐河,我想我坚持不下去了,和北氏一战势在必行。”

路小石皱眉道:“几个意思?”

郑雄道:“一个意思,陛下应该不会再给我时间了,近日内就必然会让我准备战事。”

路小石想着那位便宜堂兄,沉默了。

寿正殿一夜,他便知道那位堂兄不再是原来的堂兄,但没想到那是一个连郑雄都没办法坚持的堂兄。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堂兄?

正值此时,兰子君敲门而入,说是宦人来传,让晋王和漠阳郡王进宫面圣。

“说堂兄,堂兄到。”

路小石一边嘀咕,一边和郑雄出了书房,又随着一名宦人出府进宫。

紫生殿。

郑坚登上大位已数月,但并没有搬去德行殿,而是依旧住在他当二皇子时住的紫生殿。

郑雄和路小石还没进殿,便听到殿内竽鼓声声,甚是热闹,进殿后穿过厅堂,远远便看见花院内旗幡昭昭,人影晃动,竟是在搭台唱戏。

只见郑坚一身明黄常服,独坐台下,脑袋随着鼓声微微晃动,显得极是专注。

海富瞟见郑雄二人,赶紧躬身前来,悄声道:“陛下最喜欢的《打山门》才开始,还请晋王殿下、郡王殿下稍候。”

郑雄面色不改,微微一笑侧立于柱前。

路小石看着郑坚背影,心中腹腓不已。

二人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戏台上鼓声方止。。

路小石暗吁口气,嘀咕道:“终于唱完了,真是又臭又长。”

郑雄瞪了路小石一眼,但还没开口斥责,便见郑坚起身,笑吟吟地走过来,道:“世上的戏哪有真的唱完的,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罢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两相谈(上)

郑雄赶紧见礼,路小石不情不愿地跟礼。

郑坚则双手前伸,不停地向上示意免礼,脸上笑容变得更加朴实,道:“二叔,我早说过了,一家人不必见外。”又看向路小石,道:“石弟你应该了解,这是我的真心话。”

郑雄道声臣不敢。

路小石嗯了一声。

郑坚似乎并没察觉路小石的情绪有何不妥,笑容依然朴实而亲切,邀请二人步入厅堂,三方就座。

“二叔,这个秦政到底是谁啊,竟如此狡猾?”

郑坚就像寻常人家聊家常一样,道:“可惜我们布置一场,他却没有到唐河来,那你说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郑雄显然不是聊家常的态度,正色道:“臣谨听陛下旨意。”

郑坚微微点头,笑道:“二叔向来思虑周全,一心想要扫除王朝一切内乱隐患,然后再渡江北伐,这当然是极为稳妥的法子。可如今看来,这个隐患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扫尽的,若是再持此意,难免被那个秦政牵着鼻子走了。”

“我有消息,是从北氐国大元帅府传回来的,应该错不了,说是穆尔元雄决定调兵白鹿原,要在那里和我王朝决战。可此时穆尔元雄的军师秦政却悄然入了王朝,显然两人还另有图谋。”

他看着郑雄,笑吟吟地说道:“他们到底还有什么图谋我不清楚,但我清楚想要不被人牵着鼻子走,那么北伐之事便宜早不宜迟,正所谓先发制人啊!”

“陛下,这消息是否确实?”

郑雄迟疑道:“白鹿原不仅远离霍青城,同样也远离燕城,几乎要到天山漠阳关了,穆尔元雄聚兵于此,既不能与霍青城、燕城形成犄角之势,还要放弃北氐国大半疆土,这不符合常情,更有违兵法,恐怕有诈。”

郑坚微微一笑,道:“我相信消息是确实的,就像我相信二叔和石弟说的每一句话。”说罢侧头看着路小石,道:“石弟,你怎么看?”

路小石闷声道:“臣谨听陛下旨意。”

郑坚微微一怔,笑道:“那我可不可以认为,你的意思也正是认为北伐宜早不宜迟?”

路小石闷声道:“陛下圣明!”

郑坚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半晌道:“那便这样定下来,即日起便全力准备战事。二叔,所有粮草辎重、革兵马甲准备完毕,需要多长时间?”

郑雄反问道:“不知陛下准备调几个神镇营北伐?”

郑坚沉思片刻,道:“此次北伐,必然要一举收复失地,理当尽举国之力。除了镇坤营防务南境,镇艮营留守京畿,余者皆要北渡。”

郑雄看了看郑坚,坚定道:“臣以为,镇离营应该依旧留守杭城,以防北氐国从东海袭岸。”

郑坚朴实一笑,道:“北氐战船自然不敢近岸,也没有本事近岸,二叔这样说,还是因为不放心内乱隐患呐!呵呵,也罢,就听二叔的。”

郑雄道声谢,估算道:“五个神镇营共计二十五万兵力、赤乌神骑一万骑,为稳妥起见,最快也要明年春天,才能誓师拔营。”

郑坚皱眉道:“太慢了。”

郑雄沉默片刻,道:“如果北氐国真的退踞白鹿原,衣冠江则不为天堑,在粮道畅通的情况下,拔营时各类战备可以适量削减,时间便能提前到今年初冬。

郑坚摇摇头,道:“还是太慢。”

郑雄垂首道:“臣实在无能为力。”

郑坚皱眉沉思,半晌突然笑容满面,道:“滹沱连家不是一直在给镇震、镇巽两营供粮吗?且我听说,那位连家主曾许下承诺,若是王朝要收复失地,他们连家便负责全军粮草。”

郑雄苦笑道:“臣也听闻连家主说过这样的话,可他毕竟是一介平民,承诺并不能变成责任,实现承诺是情份,撤回承诺是本份,臣不敢将关系北伐成败,甚至关系数十万王朝将士生死的大事,全部寄托在这样的承诺上。”

郑坚并没因郑雄这一番话失落,反而显得更为兴致高涨,道:“二叔只管说说,假如连家真的为全军供粮,我们备战时间能提前多少?”

郑雄回答很简洁:“仲秋。”

郑坚长吁口气,满意道:“那就定在八月初十誓师。”不等郑雄回应,又道:“既然时间紧迫,那二叔请回吧,让兵部李梨亭协助你,即刻着手。”

郑雄行礼告退。

路小石跟着告退,却被郑坚叫住,后者目送郑雄离去,方才笑道:“石弟你急什么,多日不见,咱们再聊聊。”

路小石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用无声的态度表达了惹不起你,但我显然不想理你的意思。

对于这位便宜堂兄,他曾经有过情谊,但都被寿正殿夜里那个如太阳光茫般的拳头摧毁殆尽。

他可以接受自己腹诽、调侃郑雄,也可以接受连赤背后抱怨连城,甚至能接受许吾浪当面顶撞许一手,但他绝对不能接受一个杀死自己亲爹的家伙。

人性如斯,枉称为人。

郑坚似乎知道路小石的心思,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有话说,却不想说。”

路小石沉默以对。

郑坚轻叹一声,道:“一个人弑父杀子、残害手足,死一百次都该,但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先皇怎么样,毕竟我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

路小石依旧沉默,嘴角却忍不住撇了撇。

郑坚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继续道:“可那天夜里我只能那么做,否则会死很多人,多得你难以想象。”

路小石忍不住了,道:“这种借口很老套,也很苍白。”

郑坚摇摇头,道:“你不知道见虚大境的手段,那已经超出了世人的认知,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当时如果我不出那一拳,不仅是殿外两千龙羽军会死,甚至半个京城都没了。”

他看着路小石,道:“京城有上百万人呐!”

路小石当时在寿正殿中,并没从外面看到那个巨大的光团,但听郑坚这么一说,便一下想到当时殿内亮如白昼的异状,不禁有些迟疑起来。

郑坚再道:“当时情势危急,二叔和先皇神念已乱,不能再将力量控制在殿中,寿正殿已被摧毁,其后便是皇宫倾倒,再其后半个京城就会成为废墟。”

他看着路小石,道:“你或许不相信我的说的这些话,但你总应该相信另外一些话,比如一刀断衣冠。”

路小石怔了怔,道:“其实我也不是很相信。”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终于通透起来,对这位便宜堂兄又恢复了一些亲近,道:“你也是读书人,应该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道理,更别说风陵渡外的江面足有十里之阔,而且我问过铁秀红,他都没有正面回答,显然真相和传闻有出入。”

郑坚微微一笑,道:“连你都如此认为,可见见虚大境,实在是逆天的存在。”

路小石挑挑眉,道:“你更是逆天,无声无息地就晋境见虚,而这很难让人相信,你这个人是没有心机和城府的人。”。

郑坚脸上又挂满朴实的笑容,无奈道:“我看书的时间比炼功的时间要多得多,也并没刻意追求什么境界,偏偏就不停地晋境,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路小石无语。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两相谈(下)

“但你说的没有错,我确实逆天。”

郑坚变得十分严肃,道:“那几位和我一样,也是逆天的人,而天道不可违,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上。”

路小石揶揄道:“你谦虚的方式很特别,或者叫显摆更准确?”

“我是认真的。”

郑坚摇摇头,道:“见虚大境举手抬足便能断河裂山,破坏力骇人听闻,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更是如同天灾。”

“不错,他们不屑伤害普通民众,但他们的存在,却如同悬在民众头顶的滔天洪水,谁能保证没有天降灾殃的一天?”

“而制约洪水泛滥的却仅仅靠见虚大境之间所谓的约定俗成,又或者他们每个人都不同的心高气傲,这很不稳固,也就很危险。”

郑坚有些出神,喃喃道:“我想要一个规则。”

“什么规则?”

“制约见虚大境的规则。”

“你这想法……很简单!”

路小石故作认真道:“你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比所有的见虚大境都要强大,那么你就能制约他们,你就是规则。”

郑坚摇摇头,道:“晋境见虚可以延寿两百年,甚至更久,但终归有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天。就算我比任何人都强大,那么我死了以后呢?又或者说,我自己也成了洪水呢?”

路小石怔道:“你真是认真的?”

郑坚意外道:“你不是认真的?

路小石讪然道:“我以为你不是认真的。”

郑坚没有说话,但用严肃的表情表明,他的确是认真的。

路小石明白了郑坚的认真,不禁心思起伏。

他其实也认同见虚大境的能力逆天,甚至可以说确实是一种危险的存在,但他并不认同那就是悬在民众头顶的滔天洪水。

至少他认为娘亲、师父,以及眼前这位便宜堂兄都不是。

站在他的立场,令狐月和步青云或许算是,但他们要么因为清高自负不愿出手,要么因为与自己有关联的人与事,忌惮而不敢出手。

相互制约就是规则。

既然已经有了规则,哪里还需要再想出另外一个规则——这本身就是不太现实的想法。

但他又不能断然否定郑坚这个想法,毕竟寿正殿那个夜里,是真真切切发生了一些事情,并且那些事情极有可能发展到郑坚所说的程度。

念头一转,路小石又有些庆幸。

如果先时不是不想搭理这位便宜堂兄,当听到郑坚和郑雄为秦政没有入瓮而为难时,或许他便要脱口而出,让郑坚直接灭了秦政便再无内乱隐患,哪儿有那么麻烦。

此时他则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简单,更重要的是,说出那样简单的想法,便必然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打脸。

就像当初他质问铁秀红为什么不救狗儿等人,而后者却说不救人便是救人的那番道理一样。

“不说这些了。”

郑坚神色一松,忽然笑道:“好不容易和石弟见一面,倒应该聊聊民政才是,我还想着你替我出出主意,如何才能让王朝百姓生活得更好一些。”

路小石尴尬道:“坚哥,你确定你是认真的?凭什么你知道我对民政感兴趣,又凭什么知道我有本事让百姓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不确定。”

郑坚眼睛扑闪,道:“但我确定的是,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我的想法,而独有你能理解。”

路小石很是荣幸,道:“说出你的想法。”

郑坚沉思片刻,道:“改革,开放。”

路小石怔了一下,惊道:“改革开放!?”

“对,兵制、吏制,王朝所有的所有,我都想改一改。”

郑坚眼神幽远,轻声道:“比如吏制,现在以科考选拔为主,举贤推荐为辅,都极为限制,许多真正有德才之人,或没有参考,或没有贵人推荐,便失了为吏的机会,这是他们的损失,更是王朝的损失。”

“所以我想把吏部的大门向民间开放,把为吏的限制尽量缩小,让普通百姓来选推人才为吏,而不论被推选者有没有科考,有没有贵人推荐。”

路小石喉间发干,困难说道:“普选?”

郑坚怔了怔,笑道:“石弟果然聪明,普通民众推选,可不就是普选?”又摇了摇头,道:“当然,这只是我初步的想法,还不成熟,你或许可以帮我多想一想。”

路小石想了,马上就想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位便宜堂兄的时候,这家伙就展示了进步青年的思想,什么未经审的嫌疑人不该以刑相辱的观点,难道不就是无罪推定的意思?

他想到这位便宜堂兄种种不像皇子的传闻,以及亲眼见识过的上下平等到荒谬的举止,难道是受了天赋人权理念的影响?

他想到这位便宜堂兄凭什么能够比肩那几位见虚大境,人家都是苦修了数十年的前辈,而他仅仅比自己大七岁而已。

他想到脑中那个记忆让铁秀红和路平认为他是天赋异禀,但自己再异也不过是初神境界,那么很显然,眼前这位便宜堂兄的异禀应该比自己更异才是。

再想想此时的改革开放……

路小石死死盯着郑坚,眼中极为复杂,既有紧张,也有期盼,还有一些忐忑,口中小心翼翼地说道:“坚哥,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郑坚仍沉浸在对路小石的聪明表示赏识中,道:“你也会有问题?”

路小石顾不得回应这种并不高明的调侃,使劲清了清嗓子,道:“你……你是不是…穿越者?”

郑坚怔了怔,道:“什么是穿越者?”

路小石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错过郑坚眼神中的异常,道:“就是说……你本来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而是基于某种说不清楚的原因而到了这个世上,但你不是你,或者说不是别人看到的你。”

郑坚想了想,道:“能不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路小石把心一狠,道:“就是你脑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郑坚愕然,半晌又佯瞪了路小石一眼,朴实的笑容堆满一脸,道:“顽皮!”

路小石呆了呆,确定并没有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任何一丝异常,不禁有些失落,道:“开个玩笑。”

“不开玩笑。”

郑坚看着路小石,正色道:“镇震、镇巽两营深入沼泽,现在情况不太好,还须得你亲去一趟。”

路小石堪堪应下。

郑坚再道:“当初我并非是真的想让你深入沼泽,而是不想你参与到先皇和二叔的争斗中来,为此不惜把这两营下成了一招死棋,现在我请你再次前去,便是想把这招死棋下活过来。”

路小石听出此话的郑重,更想到那死胖子在沼泽中泡了数月,不知遭了多少罪,赶紧从失落中缓过神来,正色应下。

郑坚点点头,道:“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王朝大军都会在八月初十誓师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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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卷完,下卷要想一想,或许要断更。嗯,好在事情或许本月就有个定论,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下月开始更新有可能稳定,说不定还会双更。)

第二百三十八章 英俊的拳头

路小石迈着沉重的步伐,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晋王府。

步伐和心情的沉重,与他怀中那两道圣旨绝对没有半点关系,也与草儿带来的郁闷和纠结没有丝毫牵扯,而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位便宜堂兄要自己去做的竟是这等生死大事。

打小老张就教育他要贪生怕死,他也把贪生怕死的作风领悟到了骨子里,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怕过死,哪怕无数次真的面对死亡。

而那位亲爹倒是没有明确表示过,他希望自己应该贪生怕死,还是应该舍生取义,但几次事情下来,显然人家更看重的是后者,而他的小命倒在其次。

比如动不动就拿一句活该是他儿子来了事。

纵然如此,路小石也没有感觉沉重过,甚至隐隐还有些必须把事情办好,否则颇没有面子的较劲心思。

但这次不同,那位便宜堂兄要自己去办的事情不是去碣山参加神仙会,不是到婆罗多国观礼南庆,更不是到唐河去唱一曲唐歌,而是要自己真正投入到北伐中去。

北伐,就是战争。

这玩意儿是要死人的。

他并不怕自己会死——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死,毕竟初神境的身手,加上过往无数次逃命的经验,不管什么惨烈的战争,他都有信心让自己活下来。

他怕别人死。

怕因为他自己一个错误决定,甚至是无意的一举一动,便让镇震、镇巽两营的将士们丧了命。

这似乎叫责任。

而他非常不适应这种责任。

不过两三年时间,便要从一个居无定所且屡屡被人追杀的流浪小子,变身为可以决定或影响许多人生死的大人物,换谁也不适应。

但再如何不适应,他也无法推脱这份责任。

谁让那位便宜堂兄一说话就是金口玉言呢?

谁让那厮还是一个见虚大境的便宜堂兄呢?

兰子君瞧着小王爷一脸阴沉,不敢多问,只按着晋王殿下的吩咐,将小王爷领至书房。

郑雄和路平在书房内饮茶,面色平静。

“不是说时间紧迫吗,怎么还有闲心思喝茶?”

路小石想把沉重全部抖给这位颇有些见死不救嫌疑的亲爹,没好气地说道:“自从当了你儿子,我这活的倒还不如以前了,现在我是无比想念老张,无比想念!”

路平心疼地看了一眼儿子,终究没有说话。

郑雄儒雅一笑,道:“我也无比想念老张,可就算老张还活着,该你做的事还得你自己去做。”

路小石端起朱陶茶壶,往嘴里猛灌一气,道:“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又没领谁一分钱俸禄,凭什么说事情是该我做的?”

“我说过凭的是什么。”

郑雄看着儿子,轻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路小石闷声道:“收拾一下,即刻启程。”

路平赶紧说道:“那顺道去给你离姨道声别,还有草儿,女孩儿家嘛,只要多哄哄,就没什么解不开的结。”

路小石怔了怔,记起还有退婚一事,但看着路平说不清全部意味、但明显包含喜悦和期盼的眼神,却又感觉说不出来,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所谓收拾,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当兰子君来禀报收拾妥当后,路小石一气干了茶水,然后故作洒脱地向那位不太亲的亲爹和十分亲的亲娘打了声招呼,便与兰子君骑马离府。

到了夏府,他郑重向夏夫人辞行,而草儿却无论如何不出来,只说是自己累了,并道路小石一路保重。

青衣夫人不知何时也回到夏府,先与路小石叮嘱几句,又道:“颜儿最近无事,便与殿下一道去沼泽见识一番。”

青颜脆生应下。

路小石虽然默应了路平哄草儿,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所谓哄哄这种事情,他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且不说那丫头是不是哄哄就能了结的人,就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去哄哄,心里就别提多别扭。

此时听青颜要一同前往,他也顾不上多想,就借着机会向夏夫人和青衣夫人道了别,然后毅然出城,一路西去。

…………

甘凉苦,甘凉寒,雪鹰回头山羚难。

生活在内地的王朝人,都知道甘凉郡苦寒,而生活在甘凉郡的人,才知道真正的苦寒之地是莽莽岷山和千里沼泽。

岷山高危,便是雪鹰飞到山前都只有心悸回头,而沼泽陷险,纵然是山羚也不敢轻易踏入其中。

尤其是冬去春来的沼泽。

冬日雪落,千里沼泽白茫茫一片,既没有吃食可掘,更有迷途的风险,再加上冰层厚薄不定,时有险情发生。

但春来以后,沼泽里的险恶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厚厚的雪层和冰层都化作了水,在冒出地面的草芽间悄然流淌,或注入水潭浅滩,或浸润着渐渐松软的黑土。

积水滩潭自然不能通行,那些看似平整的葱葱草地,却也随时可能塌陷沉降,让人防不胜防、寸步难行。

行军,则就难上加难。

自从连家送来军粮马料,且在连大公子的正义言辞下,周旋和蒋仁品便率着镇震、镇巽两营继续前行,虽日行不过十里,但数月过去,到底还是又深入沼泽达千里之遥。

深入到此,也才是真正的深陷在此。

周旋的笑容不再开朗,在担心和焦虑的冲击下,甚至有些苦涩;蒋仁品的性情依旧温和,但深陷的眼眶却让他看起来有些凶煞。

至于普通将士,则就更为疲惫,更为瘦削,若不是还能看到泥渍下的统一制式甲衣,他们则更像是一群误入沼泽的乞丐。

起初,连家数千护卫往来送粮,还足以让两营将士饮食无虞,但随着补济线越来越长,途中意外损失越来越多,将士们每日可用粮料也就越来越少。

食不饱,还得终日提高警惕,防着脚下的草地突然变成吃人的陷阱,将士们当然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瘦削。

将在外岂能不瘦……连赤不是将,但真瘦了。

他瘦得不像话,和初入沼泽相比,是整整瘦了一大半,完全成了两个人,让人很难把现在的他和胖子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但这只是和以前的他相比,而和身边那些黑瘦的将士们相比,他不仅不瘦,还勉强可以说是壮实。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些被可爱肥肉掩盖的无敌英俊,终于和着春风一起冒了出来。

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春风得意的神采,反倒布满了憔悴和疲惫之色,像是累到了极点。

两营十万将士,实数他最累。

在十数名忘形境身手的赤乌神骑和连家护卫,先后被沼泽吞噬了性命后,他不管周旋和蒋仁品的极力劝阻,自高奋勇地担起了开路的重任。

他靠着一双拳头,真正地开路。

看着似乎很简单,他就是重复着出拳,收拳,再出拳,再收拳,但他身后的将士则看得瞠目结舌,因为他们肉眼都可以看到连赤每一拳出去,前方都有实锤一般的拳风笼罩。

一拳便如一锤,在草地上砸出一个个可行或不可行的结论。

拳拳竭尽全力,如此一次自然不难,如此一天也不甚难,但连续持续数月,则没有人敢说容易。

连赤就这样一拳一拳,砸出千里。

他很是憔悴,很是疲惫,但不知为什么,眼神却比以前更明亮,更有神采。

可惜路小石的神气天生自隐了,否则定会有人发现,此时连赤眉间的神气纯度,已然和路小石不相上下。

“连公子,今日歇了!”

周旋挤到军列前方,大声喝令军卒给连赤送上热水,又亲自替连赤拂去布满衣襟的泥渍,道:“后面传来消息,送粮的好汉们到了,而且听说路殿下也来了。”

连赤正大口喝水,闻言被猛地呛住了,咳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镇震、镇巽两营虽是身陷沼泽,但有不断往来的连家护卫,倒也不算是消息全无,至少知道现在不是虞乐三十年,而是开皇元年。

但个中原委,或者诸多细密之事,众将士却无从知晓,那些连家护卫也多半是道听途说,只道是晋王和漠阳郡王在先皇新皇交替中,充当了重要角色。

连赤乍闻消息,惊得便想即刻去京城,但看着将士们那一张张黑瘦的脸,那一双双无助的眼睛,他又强忍下来。

他心中早就暗自发了狠,他日若去京城,或者那厮还记得他这个兄弟而再来沼泽,则一定要揪着对方衣领狠狠甩上几圈,然后再按在泥浆里揍个痛快。

可惜那家伙竟一直没来,他由狠生恨、生怨。。

夜里歇息之时,他想得最多的便是那家伙说过,在沼泽这片天地中会大有作为,以及后会有期的承诺。

而每想一次,他心中的怨恨就会增多一分。如此数月下来,他积累的怨恨,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砸出的拳头。

第二百三十九章 沼泽的尽头

不知是被呛到了,还是沉积在心中的怨恨终于爆发了,英俊无敌的连赤突然变成脸红脖子粗的凶煞模样。

他将陶碗丢给身边的军卒,狠狠说道:“今儿不给我说个清楚,就别怪连爷我的拳头不认人!”

他大步冲进军卒群中,带着狠厉的气势,军卒们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看着像是被飞鱼冲开的一片浑浊湖水。

周旋怔了怔,赶紧跟上,心中纳闷好不容易又到了一批粮食,怎么这位连家大公子反倒恼了?

二人走出不足百步,前方的军卒群也像湖水一样分开了,从中显出一道与军卒显然不同的身影。

连赤猛地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那道身影,满脸满眼的怨恨喷薄而去,然后化成了……

他幽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那道身影正是路小石。

他与青颜、兰子君出京城后就一路快马加鞭,进入沼泽后更是弃马飞掠,但等此时赶上镇震、镇巽两营,也用去了近一月时间。

本想着马上要见着胖子了,他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腔喜悦,但突然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伙出现在眼前,一时间竟然有些茫然。

听到这一句幽怨,他终于反应过来,敢情这位憔悴和疲惫都掩饰不住英俊的青年,便是那死胖子?

“路路!”

连赤幽怨一出,热情似火地冲上来将路小石抱起,一口气转了十来个圈,直到后者连连告饶才停下。

“赫赫……”

路小石将连赤上下打量,认真道:“原来你真是英俊的!”

“那是……”

连赤右手反伸到耳边,将一缕被泥渍沾住的头发撩飞,甩头得意道:“所谓曾经的胖子,对我这样一个真正英俊的人来说,那就是刻意的低调,不像你……”他突然瞪向路小石身后,嘴巴张得圆晃晃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颜在路小石身后,抿嘴而笑。

“青大将军……青老师……”

连赤使劲将路小石刨到一边,就像刨开碍事的一截枯树枝,上前定定盯着青颜,语无伦次道:“我……我是连赤……上回……上回我本是要到京城,这不……这不送粮送到这儿来了,我……”

青颜脸颊微红,道:“别说了,我知道。”

连赤如释重负,嘿嘿乐道:“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路小石被连赤刨了一个趔跄,恨恨上前,凑到连赤耳边轻声道:“所谓见色忘友,莫有甚于此者也!

连赤眼睛一瞪,怔道:“什么意思?”

路小石摇头道:“就是说你这样的人,是最对不起朋友的人,是最不堪的朋友。”

连赤挑眉道:“我们是朋友吗?”

路小石傻眼道:“人无耻能到这种程度?”

连赤戏皮笑脸道:“嘿嘿,我们是兄弟!”

路小石无言以对。

正值此时,蒋仁品也赶至,周旋抓住机会上前与路小石见礼,路小石也知道还有正事要谈,便暂时放弃收拾胖子的打算,让周旋领着去了他的帐篷。

正所正事,其实就是两道圣旨。

第一道圣旨关于军务,但却是给路小石的,周旋、蒋仁品倒也不用跪下接旨,听着圣意让路小石仍任监军之职,并有统领两营的权力,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毕竟二人均系晋王府出生,路小石不仅是晋王之子,还是朝廷的漠阳郡王,在他们心中本就认为后者可以统领两营,只不过现在更名正言顺了些。

但路小石对这道圣旨颇为不满,原因就是责任太大,说的时候脸色沉得都快出水了,但他掏出第二道圣旨时,脸色呼啦一下就好了起来。

“连赤接旨!”

他笑吟吟地将手中圣旨晃了晃,看着目瞪口呆的连赤,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可是圣旨啊,你难道不知道要跪下?”

连赤茫然四顾,直到看到青颜一脸严肃地点了头,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接过圣旨,又细细看了半晌,难以置信道:“这意思……我现在是膘骑将军了?!”

路小石笑呵呵地说道:“恭喜恭喜!”

“不对!”

连赤突然醒悟,道:“你笑得这么阴险,必定有诈!”说罢沉思道:“这无缘无故又非亲非故的,干嘛封我一个膘骑将军?既然封了将军,却又没说我有领兵的权力,这里面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啊!”

路小石安慰道:“这是荣誉嘛。”

连赤定定看着路小石,道:“给句实话!”

路小石干咳几声,道:“滹沱连家向来大义,特别是连家主,那更是早就说与天下人知道了,要包下所有的军粮……”

“你别说了!”

连赤愤愤道:“我在这沼泽里摸爬滚打了几个月,还真以为是陛下心中不忍,要给我什么荣誉,没想到这只是一场交易,到头来还是盯着我连家的粮食!”

路小石伸手去拿圣旨,道:“那……我回去给陛下说一声,这样太明显了,但凡是个人,确实也不好意思接这个膘骑将军!”

“这话说的!”

连赤抢先一把将圣旨塞进怀中,嘿嘿笑道:“我们连家就是倒腾粮食的,哪哪儿都是交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路小石哈哈一笑,不再逗胖子,转头对周蒋二人问询一番,关于镇震、镇巽两营的现状如何。

周旋叹道:“补济线太长,粮草马料的问题也再次突出,连续行军数月,将士们餐宿不余、洗抹不便,多有患恙染疾者。”

蒋仁品附道:“更难的是行军方向,本该直往东北,但前方探得东北方是数百里水泽,只能向北绕行。”

连赤看了看双手,正色道:“我们怕是要再多走千余里路了。”

路小石眉头紧皱,半晌道:“王朝大军八月便要渡江,陛下仍然令镇震、镇巽出沼泽,定是想让两营作为奇兵,我们可万万不能耽误了军务……也实在耽误不起。”

连赤拍拍路小石肩膀,道:“放心放心,既然你来了,赶明儿咱哥俩一起开路,那速度就快了一倍,指定误不了事!”

周、蒋二人心头一跳。

连大公子自高奋勇开路,他们感激之下还可以勉强接受,但郡王殿下也要去一拳一拳打泥巴,那可是不敢想的画面,赶紧说不可不可,又道是从明天开始便由他二人前去开路。

青颜插话道:“既然要绕道北行,便不再需要倚重这样的方法,更要紧的是派人探明路径,以便大军通行。”

路小石点头道:“这才是道理!”说罢再对周、蒋仁人道:“探路的事就由我来,一路上我会结草记号,你们让大军远离水泽,顺着记号跟进。”

周、蒋二人迟疑。

连赤趁机道:“都不需要我开路了,那我也探路去。”

路小石正色道:“赫赫,这是为行军探路,不是玩儿。”

连赤正色道:“路路,这可是为行军探路啊,我得提醒你别只顾着玩儿!”

路小石无语,再看看胖子眉间神气隐隐,似乎境界提高不少,便同意下来。

青颜笑道:“我留在军中也不方便,那便一起吧。”

三人如此定下,周、蒋二人只好默应。

次日一早,路小石领着兰子君,和连赤、青颜离了营地向北而去,四人均未骑马,速度反倒快一些,到天黑时便已探明近百里地。

接下来数日,探路都颇为顺利,那些从草丘水滩间探明的路径,虽然不能让大军多头齐进,但至少步卒可过,骑乘也无虞。

这日午时,四人准备在一处草丘上歇息,兰子君不经意一瞧,发现北方隐有一道黑线,竟似山峦一般。。

四人惊喜万分,想着多半是沼泽到头了,当下也顾不得歇息,直向北飞掠而去,片刻过后,那道黑线果然清晰了,正是一道绵绵不绝的山恋。

山恋脚下,似乎还有人影晃动。

第二百四十章 似曾相识

四人足下发力,再过片刻后便能清楚地看到山恋下的情况,原来晃动的不仅是人,还有马匹,以及难以计数的群狼。

那十数人马正在被群狼攻击!

路小石心中一凛,眼睛变得明亮而寒冷,脑中更是不由自地地浮现出小时候被七头恶狼攻击的画面。

连赤紧紧贴在路小石身侧,声音则是无比欢欣,道“路路,这么多畜生,咱们可有得荤菜了!”

路小石看到那十数人马不断被狼群淹没,哪有心思理会什么荤菜素菜,忽地拍起腰间软刀,身形如箭一般射出。

青颜和兰子君落后路、连二人一些,但速度亦是奇快无比,不多时四人便如四道旋风般先后吹进了狼群。

兰子君刚一冲进狼群,眼中便见着前方无数血水脏腑,以及半截狼身或残肢飞冲而起,不由得热血澎湃,手中柳刀砍翻如舞,将一头又一头凶残而惊谔的狼毙之刀下。

连赤冲在兰子君右前侧,虽是赤手空拳,但两团拳气却如实锤,不再胖的身躯愈发灵活,忽焉在左忽焉在右,真是如虎驱羊,瞬间周身数丈内便无一头活狼,倒果真多了一堆堆荤菜。

青颜则直接向狼群中余下不多的几骑人马掠去,足一沾地便手起剑落,剑花如雨,将那几骑周围的十数头狼尽数斩杀,更让余下那些呲牙咆哮的群狼再也不能近前。

路小石虽最先掠入狼群,却没像青颜那样先去救人,而是像一杆插入豆腐的铁枪,从狼群中直直穿过,所过之处无狼不死,血洒如雾。

他如此这般果决杀伐,其实并不是为了杀更多的狼,更不是为了给连赤多整些荤菜,而是因为他一心只想杀一头狼。

在掠入狼群的时候,他目光便落到狼群后面那块巨石上——石上有一只狼,他认定那只狼便是头狼。

毕竟被老张带着天南海北地流浪了十数年,他不仅仅杀过七头恶狼,还有若干次和狼群遭遇的时候,自然也清楚群狼的凶残,以及解决凶残的办法。

破狼群之危,首先得杀死头狼。

这自然是他十数年养成的心理习惯,而习惯成自然,一遇到险情便本能地全身心投入,倒忘了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

此间狼群虽然足有三百余头,但他已是初神境高手,那边还有两个初神境和一个忘形境的帮手,杀这些狼还不就跟玩儿似的?

叙来时长,实则只是眨眼之间,便已有数十头狼在四人冲击下毙命,待巨石上那只头狼惊而欲嚎时,却被一把软刀早一刹那刺入咽喉,堪堪带着纳闷的眼神倒在血泊之中。

至此,狼群方惊而散开,察觉没有头狼的命令更有些不知所措,再其后才发现眼前的恐怖竟是弱小的人类,认知的异常产生了更大的恐怖,赶紧逃聚到巨石左右,一边不甘地看着路小石等人,一边慢慢徘徊退到山腰。

路小石没管那些狼群异常而复杂的心情,迅速赶到青颜身侧,瞟眼看着死狼中倒着的十数匹马、十数名氐羌服饰的汉子,显然已没有气机。

“就这三人了?”

他四下打量,有些不甘地问道。

青颜扶着一名氐羌女子,道:“我赶来时便只有他们三人尚好,其他人受伤落入狼群,救也救不下来。”

连赤将两名血渍满身的氐羌汉子拎过来,啧啧悔道:“早知道他们是氐羌人,我们还救他们做甚?”

兰子君尤自兴奋,一边抹去柳刀上的血渍,一边建议道:“擒回去做俘虏!”

路小石瞪了一眼,道:“看他们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们只是普通百姓,又不是氐羌军卒。”

兰子君嘀咕道:“氐羌人就没好人。”

“格里依咕。”

被青颜扶着的女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张口冒出一大段氐羌话。

路小石自然不用说,连赤和青颜也都懂些氐羌话,听出女子先是感谢了长生天,然后感谢他们相救等等。

路小石习惯成的自然还没完全褪尽,并不想听女子对长生天和对他们的任何感谢,反过来用氐羌话向那女子说,眼下要紧的是先离开是非之地。

那女子看了看周身大量的死狼残肢,以及青草丛中已经发乌的血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兰子君则看着那十数名死去的氐羌汉子,向那女子犹豫道:“他们是就地埋了还是带回去?”

那女子有些茫然,显然听不懂王朝话。

连赤见着眼前一幕,心下甚是高兴,主动当了翻译,把兰子君的意思给那女子说了,结果后者回答说他们氐羌人其实很敬重狼,除非像先前这样被狼袭,平时一般是不会杀狼的,至于死后被狼食则就极为正常,不需要葬埋。

兰子君无语,腹腓道:“那你还活着干吗?”

连赤倒不像兰子君那样纠结女子的话,只是眼睛看着遍地狼尸便闪闪发亮,道:“路路,这得赶紧给周神将他们说一声,让人将这些狼肉带回去,就算大军不能吃顿饱的,至少那些伤兵也能有肉汤补补身子!”

路小石狠狠瞪了连赤一眼,意思说你好歹也是膘骑将军,怎么张口就给陌生人透露了军情,又转头吩咐兰子君立刻按原路返回,将路径带给周旋、蒋仁品,以期镇震、镇巽能安全走出沼泽。

待兰子君应命离去,路小石领着众人立即启程,顺着山恋向东北走了数里,直到身后的狼嚎再也听不到,脚下的草地变得结实起来,才觅得一处小溪边歇息。

两名氐羌汉子受伤不轻,背靠背坐着,皱眉一声不吭,那名氐羌女子则有些急迫地蹲在小溪在洗了脸,又将头发、身上的泥渍清了清,然后来到路小石等人身前。

“我叫伊斯塔。”

她看着路小石等人,笑嘻嘻说道:“我们部落里的勇士还没有谁能战胜数百头野狼的,你们才是真正的勇士。”

连赤乐呵呵道:“好说好说,其他的不敢当,但这勇士两个字,我就笑纳了。”

青颜佯瞪了连赤一眼,示意伊斯塔坐下,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怎么到了沼泽里?”

伊斯塔呀了一声,手掌紧紧捂住嘴巴,眼睛嘀咕嘀咕转着,像是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后悔的模样,半晌又扑哧一笑,道:“我看你们像王朝人,而我是氐羌人,我们是不应该坐在一起的。”

青颜瞧着伊斯塔不过十五、六岁,一连串动作表情更显得朴实天真,忍不住笑道:“先前我们救了你们,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我们不该坐在一起?”

伊斯塔吐了吐舌头,摇头道:“那是我阿爸说的,可我偏偏不听阿爸的话,所以我们是可以坐在一起的。”

连赤哈哈一笑,道:“小丫头,有时候不听阿爸的话并不是错的,至少要阿爸说的对才听,如果他说错了,当然不能听!”

伊斯塔瞪大了眼睛,不住点着头,道:“我就是这样想的,阿哥说得太对了,真是话好人也好。”

连赤颇有得意,瞟了眼青颜,又对伊斯塔说道:“嘿嘿,人好是什么意思?你不会那么肤浅,是认为我……长得好看吧?”

青颜扑哧一笑。

“你是长得好看呀!”

伊斯塔拖着长长的嗯声,将眼前几人瞧了瞧,突然指着路小石说道:“但没他长得好看。”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闷声不语。

先前无意看着伊斯塔清洗了脸上的血渍和泥痕,又将满头细碎的小辫梳理顺了,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总感觉似曾相识。

心中暗自思索了半晌,他才突然明白这种似曾相识原来是野性,伊斯塔青春而野性的气息,颇有些像那个丫头啊!

连赤见路小石不言不语,一幅当然受之的神情,立马不服了,嚷道:“路路你倒是说句话啊,难道人家小丫头随便说一句你就当真了?瞧瞧你那小身板,能有我这般英武?”

青颜抿笑不语。

路小石则是听到了连赤的声音,却没听清话中的意思,只是又忍不住盯了伊斯塔几眼,这下甚至觉得后者眼鼻尖都颇有几分像草儿。

伊斯塔一双大眼扑闪,并没回避路小石的目光,脸上可爱的的腮红更为明显。

目光交抵,路小石倒是被那双大眼扑闪得回过神来,心中略觉得窘迫,也没有心情和连赤互怼,口中问道:“伊斯塔,你似乎还没有回答,你们是哪个部落的,又怎么会到了这里?”

伊斯塔看了看那两名受伤的氐羌汉子,嘴巴嘟了起来,道:“我们是克洛部的,这次过了漠阳关,我本想到沼泽抓两匹赤乌马给阿爸,谁知遇上了狼群,真是倒霉!”

“克洛部?”

路小石和青颜同时问道,然后又互视一眼,不再说话。

路小石听老张说过,克洛部和查洛部的首领分别是图金、图银两兄弟,二人曾经均在北氐军中供职,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又从北氐军退回了草原,过起了游牧生活。

青颜以前身在军中,则就更为清楚,图金、图银原本是穆尔左的贴身侍卫,后因穆尔左离奇身亡,他二人差点被穆尔元仞斩首,终是被穆尔元雄保了下来,得到个解甲而归的结局。

在路小石二人的认识中,不管是克洛部还是查洛部,都应该深在大草原中,甚至远远超过了喀喀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啊!”。

伊斯塔见路小石和青颜知道自己的部落,不禁喜道:“我阿爸叫图金,是克洛部的首领,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路小石心中疑惑,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为灿烂而亲切,道:“伊斯塔是吧?真是好名字!真好!嗯……你们整个部落都来了?应该挺不容易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美丽的草原

伊斯塔听到路小石夸她名字好听,喜色直上眉梢,听到后面却又赶紧摇头,道:“我们克洛部有好几万人呢,还有那么多牛羊,怎么可能都来啊?”

青颜微笑道:“那就是你和你阿爸来了?我想你们应该是专门为了赤乌马而来的吧?”

伊斯塔继续摇头,道:“不止是我和阿爸,还有部落的三千勇士呢,嗯……其实我们也不是为了赤乌马就走这么远,是阿爸说他想念天山以南的草原了,趁着长生天赐的好天气,就远远地走一走。”

“伊斯塔!”

一名氐羌汉子皱眉看过来,眼中满是警惕,道:“首领说了,不能对任何陌生人说,我们克洛部来了这里。”

伊斯塔又把嘴巴嘟起,道:“他们救了我的命,当然不是任何人,更不是陌生人!”说罢重重哼了一声,又道:“如果不是他们,你们怎么回去给我阿爸交待?”

那名氏羌汉子语塞,闷吭一声侧过头去。

伊斯塔笑嘻嘻回头,道:“再往东三十多里便是我们营地,你们跟我一起去吧,晚上我请你们喝酒吃肉!”

“往东三十多里……”

路小石心中默动,再想到伊斯塔先前说了他们过了漠阳关,那么可知眼前的山恋应该就是天山的支脉,而白鹿原则应该在遥远的东南方向……

“路路!”

连赤慎重地看着路小石,用王朝话悄声道:“你想什么呢,咱们可有正事儿,别听见喝酒吃肉就流口水。”

“你赶紧把口水擦了!”

路小石心中计定,顺带鄙视道:“好歹你以前还有一身肥肉,现在除了英俊还剩什么?你知道什么叫正事儿?”说着眼睛眨了眨,不尽其言。

连赤尚自纳闷,青颜已笑着对伊斯塔说道:“那太好了,我们本是受人之托,来沼泽捉赤乌马,不想赤乌马没遇见,所带干粮倒吃完了,肚子早饿得难受,如果不是遇到你啊,恐怕我们很快就得饿死了。”

伊斯塔大喜,道:“对的对的,人如果不吃肉,肯定是会去见长生天的,那这么说来,你们救了我,我也救了你们,我们互不相欠了对不对?”

路小石和青颜异口同声道:“对!”

连赤嘀咕道:“哪儿跟哪儿啊,买卖不是这么做的……”话没说完便感觉到了路小石和青颜同时看来的目光,忍不住一个激灵,赶紧用氐羌话说道:“太对了!”

路小石暗松口气,道:“不说不饿,一说就饿,那咱们赶紧走吧!”说罢让连赤去扶那两位受伤的氐羌汉子。

连赤本能地就要表达不情不愿,不想青颜笑吟吟地说要帮他,哪里还有不愿意,乐颠颠地办差去了。

一行人走出十来里,日头已偏西。

这样慢的速度,当然是因为连赤声称扶着两人,实在走不快,还特意强调千万不要想着用内力什么的歪方法,否则那两名氐羌汉子就玩完了。

路小石又好气又好笑,但看着连赤两手扶着人还要伸长脖子向身边的青颜腆脸说笑的辛苦模样,又不忍心戳穿,只好和伊斯塔在前面边行边等。

又走出数里,微黄的日头已经快要坠落到远处的草丛了。

氐羌族虽是游牧族,但他们总人口不多,而大草原又实在太大,是故许多草原荒而无人,任由野花野草疯长。

就如眼前,除了左侧是越来越高拔险峻的天山外,前方和右侧都是一望无垠的草原,其间野草超过人膝,又杂着无数不知名的野花,被微黄的阳光铺洒后,美得如同一幅油画。

伊斯塔热情而开朗,一路上早和路小石等人熟络了,此时更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在草丛中雀跃不止,一会俯下身去摘些野花,一会又跑回来向路小石显摆刚捉到的蚱蜢。

或许是被眼前平和而宁静的氛围感染了,路小石渐渐地不再暗自着急赶路,除了偶尔回头催一声连赤,更多的则是放眼天际,任由思绪漫延。

美丽的草原啊!

曾经也有片美丽的草原,他跟着那个小眼睛的老头儿也这样悠闲地走过,尽管事后证明,老头儿说的半个时辰后就能喝上酥油茶纯粹就是骗人的鬼话。

曾经也有片美丽的草原,他被七头恶狼追上围攻,老头儿竟然就站远远站着,一边喋喋不休地教育他如何贪生怕死,一边却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临死境。

曾经……老头儿的墓该清扫了啊!

路小石思绪陡转,心中涌起一阵淡淡的悲伤,而那日铁秀红在老张墓前说的一句话却突兀地浮现出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处处花开……”

这句话和眼前的景象无比契合,他甚至觉得各种颜色的野花瞬时变得淡了,和青青丛草幻化一体,莹莹如虚。

不由自主间,他神念开始微微荡漾,如涟漪一样扩散开去,像是在眼前景象上抹过一片无色原漆,没有改变一花一草,却让所有的花花草草变得晶莹璀璨起来。

“心见花开……”

他默默潜语,神念再荡,这次却如被风吹过的水面,波光渐起、波浪渐起,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轻淡……

“啊!”

前方伊斯塔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路小石猛地清醒,同时想也没想便一拳冲出。

拳头所向,是一人一虎。

人自然是伊斯塔,在惊呼声中呆立不动,虎则是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庞大的身躯已在半空,血红大嘴露出森森白牙,两只前爪如钢叉一般,已触到伊斯塔身前三尺之处。

不知这厮是刚从山上下来觅食,还是早就潜伏于草丛,反正伊斯塔已近到它的捕食范围,自然势在必得。

路小石因神念波动而忘形止步,不觉间已落后伊斯塔二十步远,这一拳更像是本能的举动,恐怕没有人相信会对猛虎形成什么危胁,更没有人相信他能在虎口下救出伊斯塔。

除非有奇迹发生。

而奇迹有时候更像是错觉一般,路小石这一拳明明在二十余步外,却错觉一样出现在猛虎面额上。

拳头前方并没有明显的拳风,但猛虎的毛须、皮骨却在距离拳头还有数寸远的时候便开始倒缩、凹陷……

呯的一声闷响,猛虎硕大而坚硬的头颅瞬间变了形,眼耳鼻口中血浆溅射,宠大的身躯呼地倒飞回去,远远落于草丛,再无动静。

伊斯塔惊魂未定,根本没发现路小石什么时候站到了身边,直到连赤等人快步凑上来时才回过神来。

“阿哥……”

她扑闪着大眼睛,定定看着路小石,眼中并没有害怕,只有满满的期盼,道:“今晚我阿爸要勇士们夺羊,你也参加吧!”

路小石先时隐隐捕捉到神念波动的玄妙,经此一岔便再无感觉,不禁有些遗憾。再者他也知道夺羊不过是氐羌族人无聊的一种游戏而已,便懒懒一笑,并没应下。

“好啊,你们都应该参加!”

不想青颜却接过话头,看了路小石一眼,又转头看向连赤,道:“我们是伊斯塔的朋友,如果你们真能夺了羊,那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荣誉。”

连赤哪里稀罕氐羌人的荣誉,但既然青老师这样说了,那想也不用想便狠狠点头同意。

路小石被青颜眼神提醒,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趁着夺羊的时候观察克洛部的营地,便也应下。

伊斯塔大喜,笑声如银铃。

正在这时,前方吆喝声和马蹄声渐起,很快便见十数骑氐羌人驰骋而至,正是克洛部的族人。

伊斯塔让来人将那两名受伤的氐羌汉子和那头猛虎载回,自己则果断拒绝了族人让出马匹的举动,依旧和路小石三人缓缓步行。

暮色褪尽、夜色初临。。

路小石终是远远看到一簇簇篝火,如飞悬在空旷草原上的无数萤火虫,又如闪烁在夜空中的无数星辰。

那便是克洛部的营地。

第二百四十二章 相劝

悄然潜回燕城不难,潜回大元帅府也不难,对穆尔紫烟来说,难的是如何劝说阿爸。

但一来是她本就不擅长劝说,二来是阿爸太过执拗,所以要想阿爸带着家人离开燕城,这真的很难。

穆尔元仞自然知道女儿犯难的心思,但他同样感觉犯难。

事到如今,他必须要将所有的疑问搞清楚,否则别说离开燕城,便是离开大元帅府一步都不愿意。

看着女儿端着茶进来,他知道将会又有一场谁也劝不了谁的劝说,不禁苦笑道:“烟儿,你真不该回来。”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可我已经回来了。”

穆尔元仞叹道:“回来了还可以走嘛,虽然府内没有外人,但府外却有军卒看守,你在府中呆得久了,总会被人发现。”

穆尔紫烟将茶杯递上去,定定看着穆尔元仞的眼睛,道:“军师和国师都不在燕城,以阿爸的身手,想走的话应该不难。”

穆尔元仞知道女儿的意思,很坚决地摇了摇头,道:“生为穆尔家族的人,我不可能一走了之,如果不能劝服大哥放弃白鹿原的计划,我就对不起穆尔家族的先祖,更对不起打下这大好江山的阿爸!”

穆尔紫烟微有失望,转而又感愧疚,道:“若不是我放走了叔齐祖孙俩,陛下或许就不会坚持用白鹿原的地势来对付赤乌马,阿爸也就不会和他闹成这样。”

穆尔元仞爱怜一笑,道:“这关我烟儿什么事?我和他的事情,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说罢脸色渐沉,道:“你阿祖到底是怎么死的,他自始自终都没给我一个交待,索性就借这次作个了结吧!”

穆尔紫烟沉默半晌,道:“既然这样,烟儿只好陪在阿爸左右。”

穆尔元仞苦笑摇头,道:“夜深了,烟儿且回去歇着……”话未说完,却突然面色一沉,霍地站起身来。

与此同时,门外脚步声起,间杂着扑通跪拜的声音,片刻后北氐皇帝穆尔元雄竟领着数人亲自来到。

“好烟儿!”

穆尔元雄完全没有皇帝的威严,看着穆尔紫烟哈哈一笑,亲切道:“许久没见,还真是想念你呐!”

穆尔紫烟一脸淡然,看了看穆尔元仞,然后向穆尔元雄郑重见礼,却被后者满脸慈详地扶起来。

“陛下!”

穆尔元仞冷哼一声,道:“你深夜来到我府中,应该不是专门来见烟儿吧?况且事到如今,她平喜公主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了,实在不用这么做。”

穆尔元雄向穆尔紫烟微微一笑,方才看向穆尔元仞,道:“三弟说的是哪里话?我深夜到大元帅府,自然是因为有重要的军情,值得这样做。”

穆尔元仞回身坐下,道:“我这个大元帅已被陛下禁足府中,军情再重要,我又能做什么?”

穆尔元雄踱到侧方入坐,道:“三弟啊,军师传来消息,王朝那个小皇帝定于八月初十誓师渡江,我们也应该早些调兵白鹿原,以占先时之利才对。”

“又是军师!”

穆尔元仞瞪目道:“大哥,他到底是什么人,一通胡话也能让你这个北氐国皇帝深信不疑?既然大战在即,我们自然该力守霍青城,怎么会糊涂到退守白鹿原?”

穆尔元雄拂然不悦,道:“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当年在七里峡的石壁上,三弟你可是亲眼见识了赤乌神骑的威力,难道现在你有信心击败他们?”

“所以更不能退守!”

穆尔元仞愤然道:“赤乌神骑再如何厉害,总不可能在船上放肆,我们以霍青城为据,以衣冠江为险,才是对付赤乌神骑最好的办法!”

“然后呢?”

穆尔元雄眯起眼睛,道:“无论是战船数量还是将士的水战能力,北氐都远不及王朝。而王朝的战船一旦进入衣冠江北境,又怎么会只在霍青城登陆?到时候他们沿江数十里弃船上岸,合围霍青城,那又该如何?”

穆尔元仞哼道:“我的计划早已向陛下禀明,不想再多说了。”

穆尔元雄点头道:“不错,你想用十万大军守霍青城,另十万大军沿江设阻,不让王朝战船临岸,但你将北氐全部军力都用于此,一旦王朝军队突破防线,绕到我军后方,再与江中战船配合,我北氐大军就会被前后夹击!”

穆尔元仞道:“我并非调用北氐全部兵力,陛下别忘了,克洛部和查洛部加起来至少也有五万兵力,足可以在霍青城之后建立第二道防线,就算王朝军队侥幸上岸,也会反被我们前后夹击。”

穆尔元雄面带愠色,道:“难得三弟还记得图金、图银两兄弟,可你忘了是谁让他们回到了大草原?”

穆尔元仞微怔。

穆尔元雄深吸一口气,道:“早就让你亲自去请他们回来,你偏不听,现在就算你想去也晚了。”

穆尔元仞傲然道:“那就当没有他们!所谓让王朝军队突破防线,不过说说罢了,哼哼,只要有我在,那是绝无可能的。”

穆尔元雄再次深吸一口气,道:“那两兄弟的事自有我去办,且听军师说了,一城一池的得失不算什么,唯有消灭王朝的主力军队,才能根本打败王朝、消灭王朝。我们退守白鹿原,目的便是要把王朝主力军队吸引过去,一举消灭。”

“一举消灭?”

穆尔元仞哈哈一笑,道:“借用王朝人的话说,你这是痴人说梦!”

“三弟!”

穆尔元雄沉下脸色,道:“我也借用王朝人的话提醒你,君臣上下!我们不仅是兄弟,还是君臣!我今夜亲自前来,本意是好心相劝,如果你再这样执拗不明,就别怪我不认兄弟情份,只论君臣威重。”

穆尔元仞侧头看着穆尔元雄,面带嘲讽道:“大哥,自从阿爸死的那天起,我们兄弟之间还有情份吗?”

穆尔元雄面沉如水,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怀疑我害了阿爸,从而全无君臣之礼,我都忍了,但你因为怀疑便要误了北氐的军务,我却不能再忍。”说罢向侍卫令道:“传旨下去,黜穆尔元仞大元帅职,由副元帅索尔接任。”

穆尔元仞怒道:“大元帅我不稀罕,但这片江山是阿爸打下的,我不能让你这样糟蹋。”

穆尔元雄负手而立,冷声道:“由不得你!”

穆尔元仞霍然起身,冷声道:“也由不得你!”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轻声劝道:“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议,不如我替阿爸去见图金图银……”话未说完便是一怔,先前见着阿爸和陛下相争也保持着的淡然,瞬时变成了惊诧。

因为屋中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老者,衣着装扮和氐羌族各个部落最寻常的老者并没什么两样,但他脸上和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则全是细细密密的伤疤,看着仿佛是由无数细碎的皮屑缝合在一起,让人不寒而栗。。

更诡异的是他并不是从屋外走进来,或者用其他什么方法来到众人眼前,而是悄无声息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凭空出现。

如鬼魅一般。

第二百四十三章 我总要选一个

穆尔元仞同样惊诧,但很快就单膝下跪,又惊又喜地看着老者,颤声道:“大统领,元仞终于有机会当面拜谢救命之恩了。”

穆尔紫烟闻言更加惊诧。

她知道大统领是北氐建国以前氐羌族的军职,而最后一任大统领蒙烈也在当年七里峡一战中,与王朝大都督夏起一道身亡,此时阿爸怎么叫老者为大统领?

但她听得分明,阿爸说老者对他有救命之恩,而能够救阿爸并且确实救过阿爸的始终只有一人,便正是那位……

难道老者便是蒙烈?蒙烈并没有死?

老者确是蒙烈。

当年夏起在七里峡天门谷外的石壁上自爆神念,他本可以先退一步,但为了救下穆尔元仞,他选择了正面扑向夏起,从而全身受损,坠下石壁。

或许是机缘足够,他竟然没有死去,还由此迈进了见虚大境,终年独居在大草原中的喀喀山。

整个北氐国知道蒙烈还活着的人只有穆尔元仞和穆尔元雄……或许还有秦政,当初救下并护送蒙烈到喀喀山的普通军卒,事后都已被穆尔元雄下令密杀。

只是蒙烈从不示人,甚至穆尔元仞亲自到喀喀山去求见谢恩,都被他拒绝了,但此时却出现在燕城,出现在大元帅府中。

“难得啊,三弟。”

穆尔元雄显然并不惊诧,甚至声音还有些戏谑,道:“原来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你敬畏的人。”

“我曾经答应了人家,不过问世间的事。”

蒙烈说话了,声音很是沧桑,道:“但那是指氐羌人和王朝人之间的事,至于我们氐羌人内部的事,当然不在这个答应里面。”

“你们都是氐羌人,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有什么过节。”

他看着穆尔元仞,说道:“我只知道首领在世的时候说过,氐羌人要想活在这个世上,要想有足够的水草和牛羊,就必须有统一的号令,而能发这个号令的人,只有氐羌族的首领。”

穆尔元仞不再惊喜,默然点头。

蒙烈再道:“得长生天眷顾,我们氐羌人也建国了,北氐国的皇帝是所有氐羌人的皇帝,同样也是所有氐羌人的首领,皇帝说出的话,就是所有氐羌人必须服从的号令。”

“大统领!”

穆尔元仞缓缓起身,语气坚定,道:“但前提是这个号令必须正确,必须对所有氐羌人有利。如果这个号令是把北氐国大片的土地拱手让给敌人,是把氐羌族的女人和孩子抛弃在敌人的刀枪之下,我绝不答应!”

“三弟!”

穆尔元雄寒声道:“你似乎并没有把蒙大统领的话听进去?既然你这样一意孤行,那我只能行使首领的权力了。”

穆尔元仞冷哼道:“你可以试试!”说罢双肩微颤,一道磅礴的威压如潮水般漫向穆尔元雄。

蒙烈似是没听见二人争吵一般,抬头虚眼,唏嘘道:“二十年了,氐羌人和王朝人这一战终究还是要打起来。王朝没有了夏起,我有些惋惜,但能借此消灭了王朝,这点惋惜也算不得什么。”

此言一出,屋中再没有人说话,静寂一片。

穆尔元仞则脸色苍白,蒙烈一开口说话,他释放出的威压还没有漫延到穆尔元雄身上,就如遇到了一面断崖,汹浪般尽数回落到自己身上,像是被无数的落石击中,痛苦不堪。

暗自调息半晌,也明白了眼前的态势,他嘶声说道:“大统领,烟儿是我唯一的女儿,自幼生活在燕城,不懂打仗……”

“那就回大草原吧!”

蒙烈看向穆尔紫烟,道:“身为氐羌人,却穿着王朝人的服饰,真是不像话!愿长生天保佑你,回去做一个真正的氐羌族女人吧。”

穆尔紫烟没有感觉到穆尔元仞释放威压而又被反制,迟疑道:“阿爸……”

“滚!”

穆尔元仞暴怒道:“穆尔紫烟,你立刻滚回大草原去,永生也不要踏入漠阳关一步,否则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穆尔紫烟一怔,眼中泪光盈盈。

她当然知道,从小到大都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阿爸,突然对她这样粗暴狠厉,绝对不是真正的粗暴狠厉,而是对她的呵护。

只是她不确定这种呵护基于什么原因,反过来更为担心阿爸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但又感觉大统领既然是阿爸的救命恩人,想来不会有太差的结局。

穆尔元雄没有再说话,只是略略扬了扬手,他身后一名侍卫千户长跨步上前,对穆尔紫烟作出请的手势。

见事至此,穆尔紫烟只好向穆尔元仞等人默默拜辞,含泪出府,又在侍卫护送下直接出了城门。

夜空如墨。

穆尔紫烟独立在空旷的夜色里,看着城门上摇曳的火把,久久没有离开。她仍然不确定是什么原因,只是感觉越来越担心阿爸的安危。

又过得半柱香时间,她终是忍不住,快步走向城门,想要回大元帅府一看究竟,想要确定阿爸、阿妈和所有家中人是不是真的平安无事。

不想刚到城门前,城门便吱呀一声开了,先时送她出城的那名侍卫千户长领着一队人马迎头出来。

这名侍卫千户长名叫达达霍,见穆尔紫烟仍没离去,皱眉道:“公主这是做什么?难道想抗旨?”

穆尔紫烟不擅谎言,迟疑道:“我得回大元帅一趟……收拾些随身衣物,然后必定离开燕城。”

达达霍冷笑一声,道:“公主这个借口太幼稚了,陛下已然下旨令你离开燕城,那么你就没有任何可能再进这道城门。”

这时,值守城门的十数军卒挤到城门口,百户长迷莫领着兄弟图尔布来到达达霍马前,悄声低语。

达达霍缓缓抬起头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突然厉声道:“青狼营百户长迷莫听令!穆尔紫烟夜闯城门,意图不轨,将其擒下治罪!”

迷莫大声应下,领着十数军卒向穆尔紫烟扑来。

穆尔紫烟本就忧虑,更不防眼前突然变故,情急下拔剑而起,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军卒刺翻。

迷莫惊而大怒,令十数军卒嗖地拔出弯刀,竟是向穆尔紫烟直接砍杀过来。

穆尔紫烟刺翻军卒才意识到,此时阿爸安危不定,自己实在不宜再生事端,便只防不攻,连连后退。

迷莫和图尔布等十数军卒除了先时达达霍下的命令,显然还接到过他们并没有明说的另外指令,故而不仅迅速将穆尔紫烟团团围住,更是刀刀狠厉,径直砍向她要害之处。

双方此消彼长,不多时,穆尔紫烟便险象环生,青丝凌乱、衣裙破裂,甚是狼狈。

“嗡——”

夜色里突然响起一道嗡声。

这道声音应该并不明显,却又奇怪地压住了迷莫等十数军卒的打斗声,清晰传到达达霍耳中,让他不由得寒毛直竖,

似乎是声音乍起,又似乎是声音刚落,反正是恍惚间,他骇然发现马前的泥地上斜插着一只血淋淋的树枝,犹在极速地颤抖,细微的血珠匀匀地散落在泥地上,微黑一圈。

再抬眼一看,他更骇然发现迷莫和图尔布都已倒地,余下十余名军卒则像见着鬼一样看着穆尔紫烟的身后,纷纷后退。

夜色里,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穆尔紫烟喘着粗气,回头看着那道身影,心中甚是复杂,道:“你不该杀了他们。”

身影走近,正是一身雪白的许吾浪,他挑挑眉,道:“你不杀他们,可他们却要杀你。你死,他们死,我总要选一个。”。

穆尔紫烟无言以对。

达达霍终于反应过来,霍地拔出弯刀,怒道:“穆尔紫烟,你竟然勾结王朝人,杀我北氐将士!”说罢弯刀一挥,喝道:“杀!”

第二百四十四章 聊聊呗

“你不想杀他们,那我们只有走。”

许吾浪看着达达霍身后蜂涌而出的骑兵,伸手抓住穆尔紫烟手臂,身形微微一动便飘出十数丈远,如此几个起落,达达霍等人就成了火把光亮中的小小黑点。

“许公子!”

穆尔紫烟回过神来,挣脱手臂,坚定道:“你别管我,我要去大草原。”

“大草原是个好地方。“

许吾浪点点头,道:“不过你为什么要去?先前你不是想进燕城吗?”

穆尔紫烟淡然一笑,道:“现在进不进燕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请回图金、图银,或许能让阿爸的处境得到缓解。”

“原来是去搬救兵……”

许吾浪看着穆尔紫烟,似笑非笑道:“只是你确定搬救兵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救你阿爸,还是为了对付王朝?”

穆尔紫烟一怔,始反应过来自己和许公子到底分别是北氐人和王朝人,而先前听穆尔元雄说了,王朝八月便要与北氐国开战,那么他们也就无可避免地要成为两营相对的敌人。

她惨然一笑,道:“许公子,你不该救我,而应该杀了我,毕竟你是王朝人,而我是氐羌人。”

“杀了你?”

许吾浪摇摇头,道:“那还不如看着你。”又笑吟吟地解释道:“身为王朝人,我觉得这样做更为稳妥。”

穆尔紫烟默然半晌,道:“随你。”说罢抬头辩了方向,毅然向西北方走去。

许吾浪不紧不慢跟着,道:“大草原很远啊,咱们一路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呗!”

穆尔紫烟闷声不语,脚下却加速飞掠起来。

许吾浪仍旧不紧不慢跟着,道:“聊聊呗?”

二人并没有聊起来,速度倒是越来越快,片刻之后便已掠至燕城西北角,而侧后方城墙下却有一队火把,隐约有两百人,也向西北方而来。

这队人马正是达达霍所率两百骑,不知是不是失去许吾浪二人的踪影后,正在加紧搜捕他们。

许吾浪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大草原真的很远啊。”说罢身形一闪,竟是向那队人马掠去。

穆尔紫烟微微一怔,心里想着应该趁着追兵未至加速赶路,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呆立原处,见许吾浪的身影飘忽闪跃,很快就模糊于夜色,而片刻后远处那队火把仿佛被风吹过,突然乱了,并隐隐有惊呼声和厉喝声传来。

她突然觉得心中揪紧,忍不住向那把火把掠去,但刚刚掠出数十步,便见那队火把向她这边冲来。

马蹄声渐急。

穆尔紫烟疾掠中看到火把前方那道身影自己骑着一匹马,手里还牵着一匹马,速度并不能占优,堪堪只领先那队火把数丈距离,又瞟着火把中已有人在取弓箭,不由得心中大急,轻斥一声猛地腾起,迎着那道身影而去。

“上马!”

许吾浪的声音并不像穆尔紫烟那么急,并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将手中缰绳松开,顺势探出身子,伸手在马臀上啪的一抽。

那马嘶声长叫,猛地冲出,穆尔紫烟正好反向落于马背。

“嗖嗖嗖!”

十数只箭矢同时在夜色中响起。

穆尔紫烟反坐马背,自然正面向敌,轻易将射来的数只箭矢格开,眼角余光中感觉许吾浪似乎并没有反手格挡,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待抬眼看时,她诧异发现许吾浪手中竟扬着四、五只箭矢,似乎还笑吟吟地瞟了她一眼?

一怔之下,她并没看见许吾浪如何动作,只发现他手中扬着的数只箭矢突然消失,而后面则有四名氐羌军卒惨叫落马。

“你是不会骑马还是太会骑马?”

许吾浪夹马前冲,瞬时来到她身侧,笑吟吟说道:“逃命和射箭一样,也需要十分的专注才行。”

穆尔紫烟回过神来,跨腿坐正,勒缰轻斥。

二骑如风一样冲进夜色。

而经过先时那轮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箭袭,后面那队火把似乎生出了忌惮,竟不再射箭,且速度也放慢了些,双方渐渐拉开了距离。

穆尔紫烟一心赶路,并没放缓速度,许吾浪试了几次,确定对方确实不会和他聊聊,只好笑吟吟地放弃了努力。

一路疾驰,天色渐亮。

“紫烟姑娘!”

许吾浪轻勒马缰,正色道:“如果你不想走着去大草原,那就该让马儿歇歇。”见穆尔紫烟回头,又马上嘿嘿一笑,道:“其实我也很累了。”

穆尔紫烟早听得坐下马匹喘着粗气,再抬眼看看追兵已无踪影,想了想也便勒马缓行。

许吾浪斥马上前,与穆尔紫烟齐头并进。

“聊聊呗!”

“……没心情。”

“那就聊聊没心情?”

“许公子!”

“嗯?”

“你变了。”

“哪里变了?”

…………

“聊聊呗!”

“……聊什么?”

“你也变了。”

“哪里变了?”

“以前你像一朵云,淡淡的白云!”

“现在?”

“现在像一团乌云,沉得快要下雨了。”

………

“聊聊呗!”

“你真的很无聊!”

“你看出来了?”

“……”

“我确实无聊,整个人生都无聊。”

“为什么?”

“咦,前方有水潭啊,正好喂喂马。”

…………

“许公子!”

“嗯?”

“你活着真是为了和你爹赌气?”

“不止是和我爹,还有许老大。”

“为什么?”

“他们总说我心无大志,不堪大用。”

“然后?”

“然后我发现,他们说对了。”

…………

“许公子!”

“嗯?”

“你真的要去大草原?”

“真的。”

“为什么?”

“无聊呗!”

“我不会真的回大草原,我找着图金图银便要回燕城。”

“那我也去燕城。”

“为什么?”

“无聊呗!”

…………

“哎对了,你确定你请回图金图银兄弟,你阿爸就真的没事?”

“不知道,但我必须试试。”

“其实站在王朝人的立场,我应该阻止你,毕竟你阿爸是北氐国一个很重要的狠角色。”

“要阻止我,只有杀了我。”

“那还是算了,在稽考中你救过我,在婆罗多国你也救过我,如果我杀了你,那我许吾浪岂不是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

“那天夜里让你喝下毒酒的,听说是杜家那位家主?”

“……嗯。”

“可我听说你曾说过非她不娶?”

“我忽然很想杀了你。”

…………

“你可以再等等,等王朝和北氐开战了,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我。”

“我不是小人。”

“可那时候我们是敌人。”

“所以我会一直看着你,如果你没有机会上战场,也就没机会成为我的敌人。”

“听说那位杜家主……”

“哎哎,兔子!”

…………

生火,烤兔子。

当肉香味在草地上飘起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昨夜那队火把已经变成一队约两百人的氐羌骑兵,很快出现在二人身后数里处。

许吾浪和穆尔紫烟一人拿着一只兔腿,准备上马继续赶路,却发现那队骑兵减速了,不禁有些诧异。

而同样的诧异,也从达达霍身边一名百户长心头生出,不禁问道:“千户长,穆尔紫烟就在前面,为什么不追了?”

达达霍回头看了一眼马背上那个檀木匣子,对百户长说道:“奉陛下密旨,我们的任务是见图金图银,不是为了追她。”

百户长迟疑道:“可昨天夜里青狼营说过,陛下又有旨意,让擒下她。”

达达霍摇头道:“那是青狼营的任务,与我们无关,而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我的兄弟们再无端流血了。”

百户长恍然,感激不已。

前方许吾浪二人自然听不到达达霍和百户长的对话,但见着追兵不急着追,而到大草原的路途还十分遥远,也便不紧不慢地上马前行。

如此十余日,二人快则追兵快,二人慢则追兵慢,当二人下马歇息和生火烤野兔时,追兵竟也就地扎营,双方始终保持着数里之距。

起初穆尔紫烟还很警惕,到后来也就习惯了,只顾自己计算着时间赶路,并不在意追兵的情况。。

这一日傍晚,二人远远看见草原尽头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线,知道那便是天山。

从漠阳关穿过天山,即进入真正的大草原。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家都是朋友

“阿爸,我回来了!”

伊斯塔双手合在嘴边,兴奋冲着营地喊了数声,又满脸期待地看着路小石,道:“阿哥,你答应我了,一定会参加夺羊对不对?”

路小石暗叹一声小丫头真的是小丫头,对这么无聊的游戏也会这么上心,口中敷衍道:“对。”

连赤则把胸膛拍得呯呯作响,道:“伊斯塔你大可放心,有你连阿哥我在,保证夺得头羊,让你面上倍儿有光。”

伊斯塔脸上微微发热,却没再说话。

三人继续行得里许,迎面一队火把光亮迅速靠近,并伴有阵阵粗旷的吆喝声,不多时十数骑氐羌人便出现在三人身前。

和先时那队氐羌族人不同,此十数氐羌人尽是赤臂坦胸的年轻汉子,唯为首一男人面若五十许,但和其身后十数年轻汉子相比,亦丝毫不减英武骁勇之气。

“阿爸!”

伊斯塔雀跃上前,拉着为首男人的马缰,指着路小石三人便开始介绍,口中噼噼啪啪像放爆竹一般,说自己遇着狼群如何,被路小石等人救下如何,被猛虎袭击如何,又被路小石救下如何等等。

她盯着男人,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道:“阿爸,阿哥和阿姐救了你的女儿,你必须得好好感谢他们。”

男人全神贯注地听着,最后微微探出身子,一边抚着伊斯塔头顶,一边爱怜问道:“我的宝贝女儿,那你想阿爸怎么谢他们?”

伊斯塔面色微红,道:“我要让他们参加夺羊。”

男人挑挑眉,眼睛看向路小石三人,口中说道:“那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才行,我克洛部可不会勉强远来的客人。”

伊斯塔大急,道:“阿哥亲口答应了,怎么会是勉强呢?”

男人哦了一声,依旧看着路小石三人,似笑非笑道:“尊敬的客人们,你们救了伊斯塔,便是我克洛部的恩人,只是……你们真的答应她,要参加今晚的夺羊?”

他似乎担心路小石三人没听明白,又道:“你们都会说氐羌语,那么草原上的规矩想来也是清楚的,原谅我再问你们一次,可是真的自愿参加克洛部的夺羊?”

路小石从伊斯塔那声阿爸中已知道了,男人应该正是克洛部首领图金,但同时却感觉图金的反应和话语有些不正常。

青颜并没开口见礼,图金便知道三人都会说氐羌话,这只能说明是先前回来的那两名受伤的氐羌汉子已经向他报了信。

而这个报信,显然还包括了其他信息,诸如他们突然出现在沼泽尽头的山恋脚下,诸如他们杀狼毙虎的骇人本事,从而在对方眼中和认识中,自己三人并不是普通的三人。

图金似笑非笑的神情,十数年轻汉子的沉默,和他记忆中氐羌人对救命恩人本应该表现出来的热情完全不一样,或许便代表了人家对他们的不普通所生产的警惕和怀疑?

遥远而众多的江湖经验表明,要消除对方的警惕和怀疑,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对方一起喝酒吃肉,一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亲热起来。

眼下唯一能和对方亲热起来的途径,似乎只能是夺羊。

他抱拳见礼,正色道:“尊敬的首领,我们虽是王朝人,但却常年生活在草原上和沼泽里,主要是捉赤乌马……以及其他野兽和药材,向王朝那些有钱人交换为生。”

见图金并没表现出明显的不信任,他继续道:“从生活习惯上来说,我们更亲近氐羌人,也知道夺羊是氐羌勇士的游戏,若我们真能亲身参加其中,不仅是自愿,更是我们的荣幸。”

“此言差矣!”

连赤终于听出路小石的话有些反常,虽然还不完全明白原因,但他知道所谓亲近氐羌人的话,一定是假话。

但他更怪路小石又在青老师前面抢了风头,一边狠狠瞪了路小石一眼,一边用英俊得近乎妖娆的兰花指,轻轻撩拔开耳畔的一丝乱发。

他在心里小心谨慎地措着假话,看着图金说道:“尊敬的首领,我和这位朋友又有不同,他可能在习惯上亲近氐羌人,而我却是在情感上亲切氐羌人。”

路小石笑意连连地看着连赤,心中暗骂无耻,又担心这厮说多了必漏嘴,便看向青颜,以期连赤话中有误时她能及时制止。

青颜只微微一笑。

连赤暗生得意,向路小石抛去一个活该不理你的眼神,道:“所以在我看来,无论是王朝人还是氐羌人,大家能在草原上相见,那便是长生天的旨意,那便说明大家都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又何必说荣幸这类的话来谦辞?”

路小石暗自放心,叹道:“连兄说得太对了。”

连赤嘿嘿一笑,道:“夺羊就是朋友之间的游戏嘛,本来就该是为了开心,而为了让我们的朋友伊斯塔开心,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一定要参加。”

伊斯塔微羞,又喜不自禁。

“既然如此……”

图金突然哈哈一笑,道:“那就请吧!”说罢挥了挥手,身后两名氐羌汉子立刻将多出的四匹马牵来,交与路小石等人。

一行人纵马疾驰,不多时便冲进篝火丛中。

路小石放眼四顾,见火光中帐篷林立,却不是氐羌族人常用的圆顶式牛皮帐篷,而更像是北氐军队中的六面棱式帐篷,不觉多了几分慎重。

青颜同样不经意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和路小石目光相遇,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感谢长生天呐!”

连赤则欢喜道:“朋友们太热情了!”

原来驰过数十堆篝火后,他们眼前的氐羌人突然变得多起来,又清一色的是精壮汉子,个个赤着胳膊,盘腿坐在草地上、火堆旁。

而随着他们这队人马驰来,氐羌汉子们纷纷起身,满脸兴奋地向两边后退,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和酒囊,似在夹道欢迎一般。

想着一定是先前那两名受伤的氐羌人把他们救伊斯塔的英雄事迹传开了,连赤意气风发,好不得意,矜持地向两侧的氐羌人挥手致意。

路小石也换作笑吟吟的一脸友好,但心中却比连赤更明白,身边无数的欢呼声中,并没有什么英雄事迹,而频频出现的图金和伊斯塔的名字,则显示让这些氐羌汉子们关心和兴奋的,应该是一件与他们首领和首领女儿相关的大事。

但不容多想,图金已勒马停下。

他走到人群前一排简易胡杨木案几前,与几名氐羌老者低语几句,然后高举双手,场间瞬时安静下来。

伊斯塔雀跃而来,将路小石三人拉至图金身侧。

“克洛部的儿郎们!”

图金声音沉低有力,在夜色里远远传开,道:“我与长老们商议,参加今晚夺羊的,除了我们选出来的十八位勇士,另外再加两位远方来的客人。”

话音一落,氐羌汉子们立刻嗡嗡嚷议起来,更有几道声音里充斥着极度不满,道:“客人便是客人,只管喝酒吃肉就是,凭什么参加夺羊?他们可没经过这些天来的比试!”

“凭什么?”

图金笑吟吟地看去,道:“凭他们救了伊斯塔,凭他们杀了恶狼凶虎!”说罢微微一顿,再道:“更重要的是,这是伊斯塔本人的决定!”

这下再没人表达不满了,场间也安静了许多,但不满的目光却如乱箭一样落在了路小石和连赤身上。

连赤无奈地看向路小石,嘀咕道:“不过是游戏嘛,何至于这样敌视?”

路小石没作声。

他同样感受到了不满的目光,但根本没去在意,因为他很是奇怪。

小时候和老张也看过氐羌人夺羊,无外乎就是一群人骑着马儿唱着歌,在空旷的草原上去抓那只被预先放置的公羊,然后再你扯我拽地去抢一番,最后成功抢在手中者即为胜出。

但眼下的情况显然不同。

那些分成两边的氐羌汉子并没有散开的意思,仍然像官道两侧的树林一样站着,而随着图金开始说话,已有氐羌汉子在人群前插立火把,形成一条笔直的光亮通道,远远通向夜色的尽头。。

最远处的火把看着竟有数里之远,又隐隐有一根长长的黑影,像是宋家那些巨大福船上的桅杆。

这是夺羊还是出海?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你嫉妒我

“阿哥!”

伊斯塔欢喜而又紧张,凑在路小石身侧说道:“好像阿爸忘了给你说一声,这次虽是夺羊,但规矩却有些不同。”

她向远处那长长黑影看了一眼,低声说道:“那就是阿爸的主意,他把羊系在旗杆上了,旗杆可足足有五丈高……”

路小石没有因为伊斯塔的说明而恍然,反而更加觉得奇怪,想着哪有夺羊会把羊高高挂起来啊,这是要比弹跳?

连赤不再胖,心却依然宽,不屑道:“区区五丈高而已,也不看看我是谁,踮踮脚就把羊摘下来了。”

伊斯塔显然有些不相信,看着连赤噘起了小嘴,但随即想到两位阿哥在草原上杀狼杀虎的情形,又突然信心十足,笑嘻嘻地对路小石说道:“是啊,阿哥直接把旗杆打断就好了,哪里用爬那么高呀!”

不过话音才落下,她又皱起了眉头,道:“还有哩!”说着侧头看了看图金,再悄声道:“阿哥你得看好了,你这一路过去只能在火把中间,如果跌到火把外面,可就直接输了。”

路小石还没出奇怪中走出来,不解道:“路面有陷阱吗?”

伊斯塔摇头道:“陷阱倒没有,但草地里撒着不少石子,会绊马蹄的。但那还不算什么,你慢些总会没事,真正要小心的是你身边的人,他们真是我们克洛部的勇士,拳头可硬了。”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道:“夺羊人之间还可以动手?”

伊斯塔担心地点头。

连赤喜道:“动手好,动手才公平。”又凑到路小石耳前,道:“你记住了,咱俩可是一伙儿的啊!”

路小石点点头,注意力集中起来,感受到眼前火热的气氛,心中也腾起一股求胜的欲望。

说话间,那边图金已经感谢完了长生天,鼓励完了部落的十八名勇士,正式宣布夺羊开始。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先前随着图金来迎接路小石等人的十数名年轻汉子纷纷上马,然后在黄杨木案风前排成一排。

伊斯塔亲自相中了两匹精壮公马,急急让人牵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路小石和连赤加入到那排氐羌汉子当中。

“呜——”

低沉的牛角声响起,草地上再度沸腾起来,无数的弯刀在火光中划过,无数的酒囊在夜色里扬起,数以千计的氐羌汉子齐齐发出有节奏的低吼声,为勇士们助威助兴。

被人群分隔出来的那条笔直通道上,瞬时腾起一片杂着草屑的尘烟,二十骑人马则很快被烟尘吞没。

图金身边一们老者虚眼看着那片尘烟,轻声道:“且不说衣着打扮,只说他们那样不凡的身手,就不可能是普通的猎户。”

图金微微点头,道:“不管是不是猎户,若能为我所用,便再好不过。”

老者摇摇头,道:“如果是王朝的探子呢?”

图金瞟了瞟正拉着青颜向那片尘烟指指点点的伊斯塔,轻笑一声,对老者说道:“那就更应该对他们好一点。”

…………

马蹄声疾如骤雨。

连赤猛夹马腹,如风冲出,但仅冲出数十步便察觉路小石坠在后面,不禁勒马急道:“路路,这可不是稽考,还有你装逼的时间,眼下总共就这几里路,眨眼间就到了!”

路小石低斥一声,让马头与连赤马头并齐,笑道:“你倒是想装,可惜还装不会。经过稽考的人,难道还不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

连赤愤然欲辩。

路小石猛夹马腹,道:“呆子,在后面才好搞人。”

连赤恍然,赞道:“真贼!”

二人在尘烟中悄然加速,不多时便跟上前面一名氐羌勇士,并极为默契地从左右两侧贴上前去。

路小石贴到勇士左侧,扭头对着其微微一笑,而笑容才刚开始露出一丝亲切,他却又突然伸臂抓出。

那名勇士似乎正想回头看看情况,结果一偏头就见路小石在身边友好地笑,当下微有发怔,不防后者突然袭击,他本能地便将身体猛地向右侧避让。

不想他这一避让,便将肩头让进了连赤的大手,随着后者一声“走了您!”,这位勇士壮健的身躯便离开了马背,如落叶般飘进了人群。

附近观看的氐羌人见勇士们动手了,忍不住欢声如雷,但眨眼又明白过来,竟是两位客人把克洛部的勇士给抛了出来,又齐齐哦了一声,尽是浓浓的遗憾之意。

代表变故的声音让前方十七名氐羌勇士纷纷回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用氐羌人最大的热情招待客人,紧接着十七骑就极为默契地发生了变化。

最前方的数骑仍在疾驰,中间的十余骑突然分向两侧,同时速度陡然降了下来,整个过程快速而又连贯。

路小石和连赤合力搞掉一名对手,非常欠抽地相互抛了一个哦耶的眼神,并没及时调整马速,结果眨眼便被十七骑围在了中间。

不等二人再相互抛一个什么眼神,两侧数骑突然向他们贴来。

最左侧的一名勇士双脚踩着马镫,身体则忽地斜立起来,左拳随着身体的侧扭而狠狠砸向路小石的头顶。

非常快,非常狠。

但这种快和狠,只是相对于普通人而言。

路小石一眼瞟去,便知道这位勇士的拳头虽然果真很硬,但到底不是修行者的拳头,对他形不成任何危胁。

但既然已经开始夺羊,他便本能地投入了全部精力,当下不但没有轻视对手,反而慎重地作出应对。

他足尖紧扣马镫,身体忽地后仰,同时探手抓住那个砸到眼前的拳头,顺势向右侧一扯,便是一招漂亮而管用的四两拨千斤。

这只是一眨眼的事。

在眨眼之前,右侧的连赤则被两名氐羌勇士齐攻。

落后他半个马身的那名氐羌勇士双手紧抓马鞍,身体竟旋转着离开马背,用腿狠狠踢向他后背。

他侧前方的氐羌勇士十分默契,在后面勇士踢出腿的同时,也同样是紧抓着马鞍,同样是身体离开了马背,曲腿踹向他的前胸。

这两腿十分突然,并且十分漂亮。

但这种突然和漂亮,同样只是相对于普通人来说。

连赤不是普通人。

他不像路小石那样身心投入,所以对这两腿十分轻视,身体竟是一动不动,只是左右两手一抓一揽,便将两只腿夹在了腋下。

此后,他才将身体猛地向左一倾,准备将两名氐羌勇士突然而漂亮地拖下马来。

恰在这时,被路小石拨过来的那名勇士已失去重心,健硕的身躯如巨石横飞过来,一头撞在连赤肩上。

连赤知道路小石在左侧,那自然是十二分的放心,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左侧会有什么不测,猛地被撞后竟是一慌,内气喷涌而出,腋下两只腿活生生被震得咔嚓一声断了。

或许算不上漂亮,但真是很突然。

连赤唬得虎躯一震,赶紧松开双臂,让那两名勇士惨叫着翻滚落下,自己则怒目侧头。。

路小石眼角余光把这画面看得清楚,慌不忙地坐正,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连赤怒而吃惊,问道:“你嫉妒我?”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不是来打架的

路小石没有回答,甚至是笑意一敛,便直接不再理会连赤。

一则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回答这种明显属于自恋性的无聊问题,二则是想着就算回答了,那个自恋得毫无道理的家伙可能也听不清。

因为场间再度沸腾起来,无数的欢呼声、口哨声响起,压盖了尘烟中不多的惊呼和惋惜。

氐羌人号称生下来就会骑马,更对马术精妙的勇士有一种天然的敬仰,他们中许多人都没看清先前那一幕的具体画面,但都大致看到是路小石和连赤又将三名勇士拖下马来。

勇士们的身手自然漂亮而洒脱,而路小石二人或灵活或稳健,取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么显然是他们的马术更精妙一些。

氐羌人大多具有豪爽的天性,或者说脑袋比较简单,故而瞬间的敬仰让他们忘了客人和勇士们之间的区别,便有了发自内心地赞叹、欢呼。

跌于马下的三名勇士自然有人扶起接走,也有少数氐羌汉子对三名勇士们的失败和受伤表达了惋惜,只是这种惋惜很快就湮灭在如雷般的欢呼中,以及难以抑制的兴奋里。

但场上余下的勇士则和围观的氐羌汉子不同,仍在前方疾驰的数骑且不说,在路小石二人身侧身后的数名勇士,早就把脸胀得通红。

在他们耳中,那些如雷的欢呼声,便像是长生天的耻笑。

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这次夺羊的特殊意义,便生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哪怕是别的勇士成功,那也总归是克洛部的成功。

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两位突然冒出来的客人,把克洛部所有勇士心中无上的荣誉甚至前途,给横夺了去。

尽管他们也惊诧路小石二人的身手,但信心并没有受到影响,因为他们比跌落马下的伙伴们更能称为勇士。

事实上正是如此。

从那名被路小石和连赤联手搞掉的勇士开始,到先前三名瞬间被震落马下的三名勇士,本就是最后选拔到十八勇士中来的,换句话说,这四人的确比其他勇士弱。

这数名勇士果真矫健非凡,精妙的马术甚至可以说是人马合一,在疾驰中极细微、极精准地加速减速、变向变道,眨眼间便将那三匹失去了主人的马儿挤到外侧,行云流水般穿插进来,从不同方位向路小石和连赤贴近。

其中两名勇士加速变向,冲在路小石二人前面,有意无意地阻碍着他们提速;两名勇士则与他二人齐肩并行,同时报以恶狠狠的目光;另有三名勇士则微拨马头,紧跟在二人身后。

连赤哼了一声,侧过头去,眼角闪烁着一丝得意。

正如路小石了解的一样,他这一怒问其实根本没有怒,不过是虽遇意外但仍能泰然处之的自恋。

虽然路小石的沉默让他很是不爽,但周围震耳的欢呼声却让他爽得利害,以至于根本没发现勇士们重新形成了合围之势。

路小石不一样,从夺羊开始便全身心投入,自然随时观察到场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此时让勇士们再度合围过来,正是他的预期,或者说是计谋。

他目光盯在身前那名勇士的后背,余光则观察着身侧身后的变化,随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半个马头跃进余光范围时,他突然动了。

同一时刻,最左侧那名勇士也已向他出手。

心中的憋屈和决心并没有让这名勇士失去理智,他知道路小石的身手十分了得,所以这次出手极是稳重——左手紧抓着马鞍,右手探出去抓路小石腰间那根看着有些奇怪的饰带。

毫无疑问,只要抓住那根饰带,他便有信心将饰带的主人拦截下来,将所有克洛部勇士们的对手拦截下来。

而且他相信侧后面的同伴与他有着高度的默契,一定会趁着对方闪避的那一刹那,从后面稳稳抓住对方的后背。

兄弟合力,便是克洛部最强壮的公牛,也只能乖乖倒地,就算对方身手了得,总也当不过那头公牛……

果然不出所料,在他出手的同时,后侧的同伴也俯身探出手来抓向对方后背,他心中暗喜。

然而喜念乍起,惊念又陡生。

他忽然察觉自己并没有抓住那根饰带,倒是看到自己手腕上搭着一只手。

那是一只秀气得根本不像男人的手,然而就是这只样的一只手,却让他手腕如被生铁紧紧箍住,钻心的疼痛顺着手臂直接透到心里。

不及反应,他突然看到了同伴的脸,虽然心中知道大事不妙,但无奈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脸越来越近。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飞,但尚未完全感觉清楚便两眼一花、全身一震,然后就感觉草地在旋转,人群在旋转,夜色在旋转……

路小石只是一个旋转,便扭身缩到马脖上面,同时闪电般伸出双手,从左侧和后侧各抓住一个手腕。

两个手腕间传来的不仅是力道,还有内气,表明这是两个修行者的手腕,而且很确定是两个化气境的手腕。

一念之间,他准确地控制着力道,将两个手腕连人带起,像敲锣一般敲落马下,同时足尖在马脖上一点,便又翻腾向前,踹翻前方一名勇士后,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连赤受到的攻击几乎和路小石一样,但反应大不相同。

在最左侧那名勇士动手的时候,最右侧的勇士也探出手狠狠抓向他腰间,而他首先反应却是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震断对方的手骨,又一念想着必须防着路小石再从左侧扔一个人过来,便果断地向后仰下。

而他刚仰下来,便感觉背心一紧,并伴有一道狠厉的力气向后拉扯,倒唬得他心中暗惊。

一惊之下,他双足紧扣马镫,强撑腰肌,同时探手抓住眼前那只手腕,使劲向前一探,在滋溜一声细响中坐直了身子。

这一下却让两名勇士惊了。

后面那名勇士满脸谔然地看着手里拽着的一把绸片,想不通为什么衣衫这么不经抓,竟是让自己功亏一篑。

侧边的那名勇士满脸谔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想不通为对方什么时候竟然反手抓住了自己。

一惊一诧都是眨眼间的事情,连赤念头一转便勃然大怒,想着自己这身衣衫在沼泽里泡了几个月都没烂,你一把就给我抓烂了?

他手中一紧,直接将右侧那名勇士拽飞起来,又手腕一转,便将勇士扔沙袋一样扔向后面那名勇士。

两名勇士翻滚落马,被路小石敲落的两名勇士已草地上翻滚了数圈,此时正好撞上,四人茫然成一团。

场间静了一下,又突然轰然叫好,歇斯底里的声音冲破了夜色,摇曳了火光,让夺羊的气氛达到又一个新高度。

连赤气犹未尽,瞟着后面还有一名勇士,便勒马转向,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冲那名勇士发出长长的怒吼。

那名勇士正心惊地避让着草地上的四名同伴,猛一抬头便见着连赤凶神恶煞地鬼叫,心中不由更惊,竟是不慎坠落马下,引来一片嘘声。

连赤哈哈大笑,喜滋滋回过头来,这才惊觉路小石不知何时已在前面了,刚好也一脚踹翻了一名勇士,不禁大急。

“路路,等等我!”

他赶紧斥马上前,提醒道:“你嫉妒归嫉妒,但别忘了咱们可是一伙儿的,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路小石自然感知到身后的动静,对这家伙很是无奈,没好气道:“咱们是来夺羊的,不是来打架的。”

连赤恍然发现,此时身边倒是没有氐羌勇士了,但前方数骑氐羌勇士已和他们拉开了百步距离。。

“对啊!”

连赤猛夹马腹狂追,后悔而道:“可别让伊斯塔失望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开太尔

从牛角声响起到现在,夺羊其实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但从起点到那根五丈高的旗杆总共只有数里距离,自始自终就在前面疾驰的数名氐羌勇士,现在已然过了半程。

连赤口中叫着不让伊斯塔失望,心里惶然想着在青老师面前丢了脸怎么得了,恨不得给身下马儿插上翅膀。

路小石倒是想得不多,不过既然是全身心去做一件事,那自然也是极竭所能,将马速提到了极致。

前方数名氐羌勇士显然也是极速而驰,路小石二人虽像风一般追着,却始终没有拉近距离。

眼瞧着那高高的旗杆越来越近,连赤急道:“路路,弃马吧!”

路小石知道连赤的意思,即是剩下的路程不多,若他二人弃马飞掠,速度必然会更快一些,而他刚好也正有此意。

不及回话,他却突然眼睛一亮,道:“赫赫,冲了!”话音未落,前方围观的氐羌汉子已发出一片惊呼。

原来前方数骑氐羌勇士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人仰马翻,有三匹马儿惨嘶倒地,将背上的勇士远远摔出,余下数匹马儿则前蹄高扬,骤然止步,马上的氐羌勇士纷纷飞身弃马。

连赤也看得分明,喜之不禁,脚踩马镫弓起身来,兴奋而又紧张地向前冲去。

百十步距离,在如飞的马蹄下转瞬即到。

路小石定睛瞧着前方的草地,看着那三匹仍倒地不起的马儿和咬牙呻吟的氐羌勇士,突然喝道:“弃马!”

连赤随声而起,惊鸿般从马背上飞掠而出,与路小石同时落在数丈开外,而身后两匹冲刺的马儿则突然扑倒,惨嘶声中隐有骨折的声音响起。

路小石落地时手掌轻撑草地,同时眼睛四下一瞟,便明白了原因。

草地上不仅仅是伊斯塔说的那样,到处布满了坚硬的石子,极易垫了马蹄,更有不少坑洼和蓬松的土凸,像是专门针对马蹄设下的陷阱。

“嘿!小样儿!”

连赤则一直盯着前方氐羌勇士的动态,落地后并没有停留,足尖一点又飞身掠出,道:“不过忘形境而已,还敢和连爷争!”

路小石抬眼看去,见五道身影在草地上飞掠腾挪,极是灵敏矫健,当不及多想,也飞身掠起。

前方五名氐羌勇士是最早进入十八勇士之列的,个个都是修行者,且正是连赤判断的忘形境界,在遭遇变故后他们只是略略慌乱片刻,便又继续向旗杆掠去,此时已到了旗杆跟前。

但正如连赤所说,五名氐羌勇士不过是忘形境而已,又岂能和初神境的身手和速度相比?

路小石身形微闪,便掠出十数丈远,而先行一步的连赤,则已掠过稍微落后的三名氐羌勇士,直接扑向另两名已触摸到旗杆的勇士。

这两名勇士仍然表现了高度的默契,一人抱着旗杆,身体忽地往下一缩,另一名人则脚踩前者肩膀,单手轻扶旗杆,大有顺着旗杆一跃冲天之势……

然而他到底没有冲天。

连赤的身形鬼魅般出现在旗杆上,出现在那人头顶上,他似乎没有抱稳,顺着旗杆呲溜一声滑了下来。

那名正向上跃起的勇士迎头撞上天降肉堆,闷吭一声跌落下来,他身下的那名勇士也被压倒在地。

连赤抱着旗杆转了半圈才小心着地,双手在衣襟上使劲擦了擦,看着脚下两名昏迷的氐羌勇士,歉意道:“我瘦了这么多,一时没把力道掌握好。”

那三名紧随其后的氐羌勇士迎头而来,虽然眼中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但心中明白出了什么事情,齐齐地怒喝而上。

连赤眼中本来真的有一丝歉意,但看着三名勇士扑来后就瞬间变成了不屑,他既没避也没闪,反是张开双臂扑上前去。

一声闷响,他一把拦住三名勇士,硬生生将其压倒地草地上,后者像是被巨石压得出不出气来,翻眼昏迷过去。

路小石稍落后连赤一些,眼中看清旗杆下的形势,本意欲从后面搞搞这三名氐羌勇士,但在空中便见着连赤兴致颇为不错,也就不想着扰了他的雅兴,紧急扭身避开。

连赤乐呵呵地爬起来。

路小石摇头道:“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啊!”

这是他的真心话,毕竟所谓的十八勇士,最厉害的也不过眼前这几名忘形境,何况还有数人直接就是强壮一些的普通人。

对于这些勇士来说,他和连赤的初神境身手就是高得不能再高的高手,双方实力相差太远。

“游戏就是游戏,实在无聊,也不知道伊斯塔高兴个什么劲儿。”

待十数名氐羌汉子将五名勇士抬走后,路小石一边摇头,一边掠向旗杆,想着虽然无聊,但好歹也要有始有终,把上面那只羊给摘下来。

他一掠便是两丈多高,如猿猴一样稳稳骑在旗杆上,单手吊着旗杆,仰头确定了羊的位置,便欲再掠身而起。

就在这时,一道沉重而执拗的力道顺着足下传来,不防之下他的上跃之力瞬时被强行消抵,身体顺着旗杆吱吱滑下丈许。

“我靠!”

路小石抱着旗杆,低头看去,诧然道:“你有病啊!”

“路路!”

连赤一手抱着旗杆,一手抓着路小石的脚踝,英俊无敌的脸上布满贱笑,嘿嘿说道:“咱们是一伙儿的。”

“对啊!”

路小石奇道:“然后?”

连赤笑得更贱,道:“但那是先前!现在我们既然没有对手了,那再说咱们是一伙儿的,也就不合适了。”

路小石似笑非笑。

连赤哈哈大笑,道:“其实夺羊呢,只需要一个人就行了。”口中说着,手中突然用力一拽。

路小石已然猜出这厮笑容里的贱意,乍触感到脚踝传来力道,便突然用力向下一踹。

一拽一踹两道力量都是向下,合而汹涌,连赤闷吭一声急速滑落,但同时却表现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毅力,抓着脚踝的手硬是丝毫不松,将路小石也硬拽下旗杆。

自从路小石二人和夺羊勇士们到了旗杆下,那些兴奋的氐羌汉子便不再是夹道助威,而是从四面八方向旗杆围来,是真正的近距离围观。

就连图金和几名氐羌老者也离开了胡杨木案几,站到了围观者的最前方,其身后则是惊喜而紧张的伊斯塔,以及没什么表情的青颜。

连赤没在意那些氐羌汉子的热情,只是向青颜方向偷瞟一眼,羞而愤然道:“既然夺羊只需要一个人,那咱们就各凭本事!”

路小石有些意外连赤对游戏居然这么上心,也有些恼火这厮想偷袭,但并没有真正在意,一念便过了,准备说哥不想夺羊,你要夺就一个人夺去。

但听到连赤这样说,又见人家羞愧之色灿然,他忽然起了促狭之意,假装沉着脸道:“咱们好像还没有真正打过一场。”

连赤不再说话,目光紧紧锁住路小石,脚下开始慢慢移走。

路小石同样用目光锁定连赤,脚下也顺着某个方向慢慢移走。

不经意间,二人站定,其间好像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这二人移动之后,已分别站在旗杆两端,距离旗杆都只有五步距离。

围观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无数的目光看向二人,先是有些纳闷,很快就变得炽热起来。

先时夺羊者的打斗过程很快,但也就成了围观者眼中的精彩,而且是难以置信的精彩,以至于他们都忘了现在夺羊的已经没有了氐羌勇士,而只剩下两名客人。

没有人想到夺羊的胜利已经属于客人,只想到这两名客人之间,到底谁的本事更大一些,他们之间的打斗是否更精彩一些。

“唰!”“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路小石和连赤突然动了,各自从站立的地方向旗杆扑去,身后都拉出一道道模糊的残影。

“呯!”

一声闷响后,两人又分开而立,中间的旗杆则细微而极速的颤抖着,嗡嗡声持续不散。

连赤掷地有声,道:“平手。”

路小石同意道:“伯仲之……”

“嗖!”

不等路小石说完,连赤突然又没任何预兆地飞身掠起,这下却是直扑旗杆之上。若说他先前站立不动时,或许与处子毫无相关,但动的这一下,当真是比脱兔还脱兔,快到了极点。

路小石则一动不动。

与连赤对了一拳,他确定这厮的力道竟和自己相差无几,心中甚是高兴,也就不再想继续逗人家了。

见连赤又起奸心,直接出手去摘羊,他忍不住想笑,想着等这厮把羊摘在手中,再狠狠戏谑他一番。

但他嘴角刚刚扬起,笑容还没有完全展露出来,就忽觉上面风声霍霍,似有一物从天而降。

以他的感知能力,当然明白这并非真的天外来物,于是双手下意识地一伸,结果一只缚着四腿的公羊便落在他的怀中。

原来他和连赤对的那一拳,虽刻意控制着拳风,但毕竟力道穿透了旗杆,竟将上面吊着公羊的绳索震断了。

连赤也听到异响,但并不知道是何物,加上身体刚刚骑在旗杆上,便没有作出反应,而忍不住好奇而往路小石怀中一看后,他就沮丧地僵在旗杆上,像一只英俊无敌的石猴。

半晌,他默然滑下来,低着头不语,心中羞愧而懊恼,几乎万念俱灰。

但下一刻,他突然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路小石,眼中的沮丧消散无踪,取而替之的则是劫后余生的惊喜,以及对某人的担忧。

路小石则傻了眼,小脸惨白一片。。

因为场间安静片刻后,又一次沸腾起来,无数的欢呼声和尖叫声最后都汇成了一个极有韵律的词。

开太尔!

第二百四十九章 真的,逃不得

开太尔在氐羌话中的意思,是指天赐荣耀的男人,又特指部落首领的女婿,虽然绝不相同、但可以简单理解为王朝话中的一个词。

附马。

那么问题来了,夺羊和附马有什么关系?

无论是在路小石还是连赤的认知中,氐羌人的夺羊都只是游戏,可以说这个游戏是为了让氐羌人的马术更为精妙,让他们的身体更为强健,也可以说纯粹就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无聊。

而不管是哪种目的或原因,都似乎不该和附马——开太尔,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但连赤反应极快,快到至少可以证明,他的智商并没有随着曾经的那身肥肉,干脆而彻底地离开他。

虽然羞愧而懊恼,虽然几乎万念俱灰,但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变成了有节奏的开太尔,又看着无数道目光里精光四射,他果断地判定今晚的夺羊,恰巧就和开太尔扯上了关系。

似乎还是唯一的关系。

他先是深深的后怕,然后庆幸不已,最后则是发自肺腑地默念了几声苍天有眼,多谢连家列祖列宗。

如此之后,他开始担忧路小石。

虽然路小石和青颜并没有对他明说此次来克洛部的目的,但他凭着自己无敌的英俊,也隐隐猜到一些。

于是他更为担忧,想着路小石绝对不是一个为了某种目的,便能够大义凛然地牺牲色相的伟大人物。

虽然那小姑娘看着还挺可爱。

担忧,他是真担忧。

和连赤极快的反应相比,路小石完全是懵逼一脸。

羊从天降,让他意外而又感觉很喜剧,当然也感觉放松了,顺手就把羊高高举起,想着这样应该就算把夺羊格蒙欧玩儿了,能给伊斯塔交差了事了。

但眼中那些兴奋得近乎疯狂的氐羌汉子却让他有些纳闷,不及细想,又惊觉草原上如海浪一样翻滚起开太尔这个词,便让他彻底懵了。

怎么回事儿啊?

关开太尔鸟事?

不就是掉下一只羊么,不就是我顺手接下来了么?

不就是……

他突然灵光一闪,终于反应到连赤早就反应过来的可能,脑中嗡地一声响,全身冰凉。

“哈哈哈!”

图金大步上前,高举双手示意场间安静,大声道:“克洛部的儿郎们,你们都亲眼看到了长生天的旨意,那么从现在开始,这位尊贵的客人,就是我克洛部的开太尔!”

一众犹自兴奋的氐羌汉子这时才反应过来,克洛部的唯一开太尔竟然不是我们克洛部的勇士?

乌压压的人群,静悄悄的一片。

图金似乎并没注意到儿郎们的兴奋和热情突然降了下去,招手道:“伊斯塔,我的宝贝女儿,到阿爸这里来。”

从看到那只羊掉到路小石怀中后,伊斯塔脸上就洋溢起激动和幸福,此时听见图金叫她,赶紧抬眼看向青颜,微微羞涩道:“阿姐,你陪我吧!”

青颜的神情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但内心的纳闷一点也不逊于路小石,也是实在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和连赤不一样,她知道路小石和草儿定了亲,更知道王朝的郡王绝对不可能成为氐羌族任何一个部落的开太尔。

她紧急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应对,并没注意到伊斯塔的请求。

伊斯塔见青颜不语,却也不恼,自顾儿跃到图金身边,欢喜而羞涩道:“阿爸,我来了。”

图金哈哈一笑,一手牵起伊斯塔的手,一手将路小石手中的羊取下,再将他的手拉住,道:“我的开太尔,从今晚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路小石神色迷茫,看看图金,又看看伊斯塔,然后双眼一翻,昏倒在地。

连赤一惊,欲上前来,却被图金笑吟吟地拦下。

伊斯塔则惊呼一声扑上去,将路小石半抱起来,使劲摇了数下,然后抬起头来,急道:“阿爸……”

图金蹲下身来,伸手在路小石鼻前探了探,笑道:“伊斯塔放心,长生天给我克洛部指定的开太尔当然不会有事,他只是累了,或许是太高兴了,睡一觉便好了。”

伊斯塔眼泪汪汪,将信将疑,道:“真的?”

图金点点头,起身令人将路小石抬入帐篷休息,又令氐羌儿郎们喝起酒来、唱起歌来,用最大的热情和诚意来感谢长生天,为克洛部指定了一位像女人一样漂亮的开太尔。

…………

路小石没有昏,但有些晕。

在图金说他们从今晚开始就是一家人的那一刻,伊斯塔红扑扑的脸在他眼中就突然变成了那张让他相厌相憎的女人的脸,心中骤然憋闷,脑中嗡然发晕。

而同样在那一刻,一个念头从晕乎乎的脑中冒出,接下来应该怎么应对?

所以他决定——昏!

他紧闭着眼睛,任由几只壮实有力的手把他抬进帐篷,再听着几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出了帐篷,紧接着听到帐篷外面歌声响起了,再接着马奶酒的香味也飘来了。

并没过去多长时间,外面的歌声就越来越响亮,酒香就越来越浓,似乎表明那些氐羌汉子已经开始忘了他们的开太尔被客人抢去的遗憾和郁闷。

他极小心地虚开眼睛。

帐篷外面透进来红黄相混的火光和黑乎乎的绰绰人影,歌声和酒香似乎已经混合在一起,激荡出一浪又一浪的热情和热闹。

这种热情和热闹,让他感觉十分孤独。

就像在以前十数年的流浪生涯中,时不时会自己冒出来的那种孤独一样。

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用无耻或其他类似的人品去驱散孤独,而是孤独地思索和权衡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逃!

这是他脑中第一个念头。

逃不得!

他是他脑中第二个念头。

而导致两个念头之间几乎没有时间差距的,只有责任两个字。

从记事起,他就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唯一的责任就是躲开那些莫名其妙的追杀,保住自己不算珍贵但也绝对不愿轻易舍去的小命。

哪怕开玩笑似的忽然成了王朝的漠阳郡王,他仍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或者说他认为自己这个名不符实的郡王,根本没有能力去承担什么责任。

当然,他也没兴趣。

但对镇震营和镇巽营的责任,他不得不承担。

这个责任固然是那位便宜堂兄轻描淡写地塞给他的,但谁让他不情不愿地承接下来了呢?

自己任由别人挖的坑,那么含着泪也要往下跳。

他和连赤、青颜都是初神境身手,逃出克洛部营地自然是一件轻易而举的事情,甚至不排除还能逃得比较潇洒。

但如果不摸清克洛部南出漠阳关的意图,等镇震、镇巽两营走出沼泽时,会不会遇到诸如伏击之类的不测??

两营将士在沼泽里泡了数月之久,吃没吃饱,睡没睡足,绝对的身心俱疲;而人家氐羌人就等在这里,天天喝酒吃肉,妥妥的以逸待劳啊。

真的,逃不得!

第二百五十章 禽兽,禽兽不如

这个念头不再仅仅是念头,而是决定。

但决定以后,路小石心中并没有生起破敌于先机的万丈豪情,也没有荡起为家为国舍生取义的高尚情怀,反而让那种孤独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沉重。

他蜷缩着身体,将散发着浓郁牛羊膻味的毡毯紧紧裹在身上,眼睛无神地看着那些透进帐篷的火光和身影。

那丫头在做什么呢?

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心中陡时生起浓浓的悔意。

先前见着伊斯塔时那种反应,让他终于不能再逃避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至少在男女事上并不正常。

那么离开京城时,真还是应该给那丫头说清楚,不然会害了人家,至少会耽误了人家。

一念到此,他又倍感纠结。

在邛州城外的雪山上初相遇,在南海杜家的再相逢,在扶桑岛上相依相伴共生活,在皇宫里生死斗……

一幅幅画面浮现在他脑中,不管画上内容是日常的平淡,还是偶遇的险境,总是暖洋洋的,如冬日阳光。

没有人不喜欢冬日阳光。

他很是出神,没有注意到帐篷外的绰绰身影当中,有一道身影显得越来越大,很快将帐篷的门帘遮住。

帘动人现。

“阿哥!”

伊斯塔原本焦急的脸一下子变得如冬日阳光,跃过来扑在路小石身前,伸出手抚其额头,道:“你醒了?没事了?”

路小石一下回过神来,所有思绪和情绪都迅速收敛,唯剩下病怏怏的冷静,轻声回道:“醒是醒了,但我全身无力……胸口也闷,出气不利索……”

伊斯塔赶紧捂住路小石嘴巴,道:“那你别说话了。”说罢便开始解开腰间那根桃红丝带……

路小石吓了一跳,道:“你……我……我是旧疾复发,需要静静地调息一晚上,明天便好了。”

伊斯塔脸一红,道:“我就静静地陪你睡。”

路小石再懵一逼。

他知道氐羌人对男女事很随性,但也知道这种随性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伊斯塔甚至都没有和他谈论过此事,怎么就跳跃到静静的一睡来了?

念头转了好几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见鬼的开太尔,是长生天的见鬼选择,根本轮不到自己表达悦还是不悦。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道:“伊斯塔你听我说,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一个人专心调养才会好,如果有人在旁边,便不能静心,这病就好不了。”

伊斯塔呆了呆,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默默地看着路小石。

良久,她突然无声一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抚着路小石的脸颊,眼中充满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宠溺。

路小石痛苦不堪,身体微微颤抖。

颤抖当然是假,他就是故意抖给伊斯塔看的,属于一种无声而有力的拒绝;但痛苦却是真的,毕竟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被除了娘亲以外的女人这样抚摸过脸颊。

伊斯塔自然看到了,不禁面露担忧,轻声道:“阿哥,那你静心调养,明天一早我再来。”

路小石无力地嗯了一声,继续颤抖着,直听到伊斯塔慢慢出了帐篷,才缓缓长舒口气,悄悄睁开了眼。

他感觉脸上烫得厉害,仿佛还有一只温暖的手停在上面,又仿佛是被谁用发梢不停地抚过,留下些异样的感觉。

不由自主的,他想到了当初教草儿骑马的情形,那时他和草儿不过是身体接触,却也有极为异样的感觉,但事后归结于被那条马毛辫拂过鼻尖的痒。

然而此时想起来,那种痒的感觉和现在这种感觉却极其相似……

不知过去多久,他正自出神,不防又瞟到帐篷门帘被黑黑的影子遮住,于是想也没想便赶紧闭上眼睛。

帘动人进。

“别装了!”

这是青颜冷静而肯定的声音。

“装的?害我担心!”

这是连赤恍然而释然的声音。

路小石霍地睁开眼睛,又宁神探查了帐篷外面的情况,才一咕噜翻起来,瞪着二人,没好气道:“一身酒气,哪里还容得下担心?”

“青老师喝的少,喝的少。”

连赤嘿嘿上前,道:“都怪图金太热情了,非得请我们喝酒,我本是想早来瞧瞧你,但又想到和我青老师现在的身份是娘家人,那总得……”

“你娘家的人!”

路小石大怒,飞起一脚把连赤踹翻。

“别闹了!”

青颜在毡毯上盘腿坐下,看着路小石问道:“你怎么想的?”

路小石砸吧着嘴,道:“还是先得把图金的意图摸清楚,至少知道他们此番南下是有意还是无意。”

青颜道:“准备怎么做?”

路小石正色道:“你们现在回去继续喝酒。”

连赤刚爬起来,以为路小石还在说气话,不禁羞涩而恼火,道:“路路你这就不对了!”

青颜抿嘴一笑,道:“你得给他说清楚些。”

“我的小赫赫,图金和那几位长老,肯定对我们有所防范,但其他的氐羌人,未必个个都能守口如瓶。”

路小石看着连赤,无奈道:“我已经装病了,至少今天晚上没办法自己打脸,只能继续装下去,你们除了和图金喝酒,也找机会和别的氐羌人多喝一些,从他们嘴里应该能够套出一些有用的话来。”

连赤恍然。

青颜点点头,起身道:“姑且试试。”又佯瞪了连赤一眼,道:“走吧!”

连赤嗳了一声,屁巅巅跟着青颜向帐外走,到了门帘处却又突然转回来,再扭头看着青颜身影远了,才挤眉弄眼说道:“路路,春霄一刻值千金,你还装什么病啊!”

路小石似笑非笑,道:“你来?”

连赤长叹一声,惋惜道:“你没看见青老师盯我盯得有多紧吗?”

路小石咬牙蹦出两字,道:“禽兽!”

连赤嘿嘿笑道:“话说伊斯塔也不小了,你何必把自己搞得禽兽不如?”

路小石无语。

连赤迟疑道:“这般守身如玉,难道是为了草儿?”

路小石强忍。

连赤摇头道:“不该呀!你和草儿处了那么久,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儿啊!”

路小石再忍。

连赤分析道:“你有洁癖!闻不得氐羌女人身上那股羊骚味儿?”

“呯!”

路小石忍无可忍,再一次踹翻连赤,压着嗓子喝斥道:“死胖子你记好了……”

“那是曾经!”

“……曾经的死胖子你记好了,你现在好歹也是膘骑将军,做事之前先想想你怀里那道圣旨,别的不说,沼泽里还有几万兄弟在挨饿受累,你能不能别这么禽兽?”

“能啊!”

连赤严肃道:“别以为只有你和青老师明白,我也早明白了,现在我们忍侮负重就是为了镇震、镇巽两营的兄弟,我如此这般嬉皮笑脸,是为了迷惑氐羌人,让他们对我失去防备之心。”

“……我是忍侮负重,你是喝酒快活。”

“和氐羌人喝酒,难道不是忍侮负重?”

连赤边说边走,临了掀起门帘,幽幽道:“如果实力允许,我也想像你这样装病了事,总比喝酒强!”

“你再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让雷劈死!”

“让雷劈死?”

连赤英俊无敌的脸上满是不屑,道:“我就得了便宜还卖乖,劈呀,来劈我呀!”

话音一落,帐篷外突然变得一片惨白,像是白昼来临一般,而瞬间后又恢复成昏暗的夜色。

没有雷声,却有一道长长闪电划过。

连赤一个哆嗦,猫腰出了帐篷。。

路小石没有趁机打击连赤,而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闪电是在沼泽方向,难道那里下起了雨?

第二百五十一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果说草原上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那么千里沼泽中的天气,则就是最调皮的小孩子的脸,连说都不说就变了。

兰子君很无奈地抬头看了看,原本就不茂密的树荫,现在就和不存在一样,豆大的雨点毫无阻碍地泼落下来,在他头上、身上跳跃肆虐。

这里是沼泽中的一处草丘,草丘上长着一棵无名树。

他坐在树下。

不能避雨,不能前行。

且不说眼前黑漆一片,完全找不准方向,就算能辩明方向,他也不得不继续在树下等待天明。

好不容易从沼泽中探明的路径,经过这番大雨冲涮后,肯定会随着那些记号一道消失,必须得重新探路,重新结草为号。

一个人探路,自然比四个人探路更累,更为危险,但想到沼泽深处的镇震、镇巽两营将士,他暗道再如何累、再如何危险,也一定要将路径探明白。

至少不能让小王爷失望不是?

无数的雨点打落在草丛里,打落在水面上,发出仿佛千军万马鏖战的声响,而同时却又像什么声音也没有,天地间一片寂静。

一道长长的闪电突然划过。

兰子君眼睛瞪得如铜铃,怔怔地看着前方。

在闪电带来的惨白光亮中,密密麻麻的雨滴像真的豆子一样从天而降,雨滴之间同时飞溅着无数更细微的水滴,蒙蒙一片,看着像雾一样。

雾如烟,迷蒙而不可透视。

但他却仿佛看见,这片迷雾如被水浸湿的薄纱,隐隐约约透出一幅应该深藏在里面的画面。

似乎是一个无形的球体?

他屏息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可能,应该是看花了眼,但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又突然站了起来。

手动刀出。

柳刀与刀鞘摩擦的声音透过夜色,压住了雨声。

他突然确定先前真的看到、或者说判断出雨中有一个无形的球体。

从天而降的雨滴,在草地上数丈高的地方忽然倾斜变相,像是打落在一个透明的圆形物体上。

那个透明的物体下方有道黑影……

又一道闪电划过。

兰子君握紧柳刀,定睛看去。

雨中有一个人。

那人是一个王朝青年,或者说看着像是一个王朝青年。

兰子君很确定那人身上穿的是王朝服饰,但却感觉青年魁梧的身形,以及散发出来的气质,又和王朝人沾不上边。

在千里沼泽中竟然遇到了人,并且这人还在雨中呈现出这样的异状,他本能地生出警惕,脚下轻移,占据着草丘上的有利地势,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雨中传来一道声音,透着明显的喜悦,以及浓浓的礼貌,道:“阁下应该是王朝人,而且是身手不错的王朝人,我甚幸哉!”

兰子君怔了怔,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惊讶和纳闷,也学着书里和戏中的那些读书人,说道:“何幸之有?”

雨中传来一声轻笑,道:“杀一个身手不错的王朝人,而且是在不可能遇到人的千里沼泽,自然是极幸运之事。”

杀王朝人?

兰子君确定对方是敌非友,内气悄然运行,柳刀刀尖在内气的贯注下,微微抖动起来,像一只随时可破空而出的利箭,口中说道:“你身上明明穿着王朝服饰,为什么却以杀王朝人为幸?”

对方沉默片刻,再道:“等我杀尽天下所有王朝人,便没有人说我穿的是王朝服饰……不对,是杀了除王诗诗以外的所有王朝人。”

“王诗诗?”

兰子君皱眉道:“你说的是王朝的镇坎神将?”

对方声音里充满了神向,道:“正是!”

兰子君狐疑道:“你到底是谁?”

对方的声音很谦卑,答道:“区区穆尔紫檀是也。”

…………

闪电过后,克洛部营地上空并没有雨点落下。

帐篷外有道带着醉意的氐羌话嚷起来,说这是长生天为新的开太尔的祝福,于是外面的歌声变得更为欢快,酒香也变得更为浓郁。

帐篷内的孤独则越发沉重。

路小石沉重得渐渐困倦,一会担心伊斯塔去而复返,一会期盼连赤和青颜得偿所愿,终是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天已大亮。

好像睡了一觉就真是调养了一夜,此时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昨夜的孤独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他先是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然后精神抖擞地掀帘而出。

眼前是一片林立的帐篷,以及一堆堆尚自冒着白烟的柴火残迹,都被金黄的晨光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生机。

偶尔有抚着弯刀的氐羌人在帐篷间走过,也偶尔有迷糊着眼睛的氐羌人掀开帘子,就近方便一通后,又踉跄回到帘内。

路小石神色轻松,隐晦地打量着四周,很快判断出他昨夜睡的帐篷正处于克洛部营地的中间位置,更判断出这个营地绝对是按军营标准安扎而成。

这些判断让他生出些不安,也生出一定要探清克洛部南下意图的决心和迫切。

“死胖子住哪儿?”

他一边迎着晨光缓步而行,一边喃喃而道:“不会和他青老师同帐吧?”

“站住!”

不防身边一顶帐篷的门帘突动,青颜掀帘而出。

路小石下意识地向门帘里瞟了瞟,道:“赫赫还没醒?”

青颜微微脸红,嗔道:“胡说什么呢?”说罢向右侧一顶帐篷努了努嘴,道:“他住那里。”

路小石略有尴尬,故作镇定道:“昨晚有没有探得什么消息?”

青颜摇摇头,道:“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图金说要尽氐羌人的礼仪,始终让几位长老陪着我们,我们根本没机会去接触别的人。”

路小石虚眼沉思,半晌道:“有问题。”

青颜点点头,道:“我想了想,今天分开行动可能会好一些,你找伊斯塔聊聊,她应该不会防你,我和连赤在营地里转转,看有没有别的机会。”

路小石有些头大,迟疑道:“我和伊斯塔……关系有些微妙啊,单独相处会不会不妥?”

青颜似笑非笑,道:“除非你心里有鬼。”

路小石正色道:“我是名正言顺的开太尔。”

青颜秀眉一挑,道:“那正好给你们机会。”

路小石点头道:“孤男寡女的机会,只能出现在没有人打扰的地方。”

二人站在帐篷之间,正大光明地像闲聊一样商议着正事,时而分歧,时而默契,不多时便结束话题,转而去把一身酒气的连赤给拎了起来。

二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站着的这一排帐篷远处,有一双眼睛始终贴着它前面帐篷的边角,隐蔽地注视着他们。

那是一名氐羌长老。

等路小石和青颜进了连赤帐篷后,这名长老也回身进了身边的帐篷,道:“他们显然没有什么经验,不知道越是故作轻松,越是会把自己的身份给暴露无遗,我看错不了,就是王朝的探子。”

图金斜坐在帐篷内,沉思不语。

长老迟疑道:“会不会是王朝人知道了,陛下已经和我们克洛部取得了联系?”

图金不置可否,说道:“王朝有句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们来了,我们就得往了。”

长老俯首道:“我去安排人。”

图金点点头,道:“你安排的人,一定要照顾好我开太尔的朋友,至于开太尔本人,那还得伊斯塔亲自去。”

长老沉思道:“伊斯塔太过单纯、太过善良,也从来不知部落的事务,恐怕不会答应。”。

图金摇头道:“我怎么舍得让我宝贝女儿去探她男人的话?”说罢看着长老,笑吟吟说道:“我只是关心一下,她和开太尔处的怎么样,去哪里玩过,又说过哪些有趣的话,这是做阿爸的责任。”

长老恍然,道:“首领说得对,任何人面对伊斯塔那样单纯善良的女人,都不会有什么怀疑,当然也就言而无忌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漠阳关

伊斯塔换了新衣,天蓝色的绸底,上面绣有淡黄的云纹,颇有些清爽的喜气;脚下的牛皮靴也换成了赤红的布鞋,显出几分王朝女子的矜持。

只是头上数不清有多少根的细碎小辫依旧,让她仍然散发着青春的野性,同时又不冲突地散发出天然的单纯。

她看向路小石的眼神有些羞涩,但却没有躲避,勇敢地交织着对方疑惑而好奇的目光。

路小石疑惑而好奇。

他和伊斯塔相识不足一天,却也大致了解对方是一个敢说敢做的女子,更有着比普通氐羌女子还要明显的直率,怎么过了一夜就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个变化当然不是指衣饰,而是伊斯塔浑身上下遮不住的羞涩和腼腆,而更让他疑惑的是,伊斯塔根本就没有对这份羞涩和腼腆进行一丝遮掩,好像就是要让他看出来。

他当然知道伊斯塔的变化应该和他这个莫名其妙的开太尔有关,但天地良心,昨晚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何至于此?

好奇则是因为伊斯塔的提议,竟和他与青颜商议的结果不谋而合,说是要陪他去漠阳关玩,在那里看夕阳,真的是太美了。

这个提议绝对没有诸如单独相处之类的言下之意,而是很明确地表示她只和他去,对青颜和连赤两人则提都没有提。

这差点让他怀疑,是不是先前和青颜的对话,被伊斯塔偷听了去——虽然在他的感知范围内,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的。

但不管怎么疑惑和好奇,既然伊斯塔的提议正好遂了本意,他当然乐得省心,冲着连赤和青颜轻轻挥挥衣袖,便与伊斯塔双双上马,扬鞭而去。

“嘿!你还别说……”

连赤看着路小石和伊斯塔迎着晨光远去,啧啧叹道:“这瞧着还挺般配!”

青颜面寒如水,道:“后悔夺羊的不是你?”

连赤一脸严肃,道:“难道昨夜你没看出来,我是故意输给他的?”

青颜冷然摇头,道:“我相信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连赤大急,比手划脚道:“当时我蹭的跃上旗杆……因为我以为他也会把我给拽下来……就算他不拽我,我也准备装作手滑……”

“扑哧!”

青颜展颜一笑,如晨光中绽放的花朵。

连赤呆了呆,觉得昨夜的酒意一点都没散去,要不然眼前怎么有些恍惚,甚至脚下的草地也变得旖旎多彩起来?

可惜这时,一个壮实的氐羌汉子没眼力劲儿的迎过来,哈哈笑道:“尊贵的客人,我亲爱的朋友,长生天把清晨最美的阳光赐给了你们……”

…………

蓝天展鹰翅,青草没马蹄。

路小石没忘自己的目的,上马后就猛夸伊斯塔的衣衫鞋子好看,再为昨夜发病作了些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最后很自然地扯到克洛部南下的话题。

不想伊斯塔不仅变得羞涩,连话也少了,翻来覆去只说阿爸想看天山南边的草原,而对部落的事似乎真的不知道多少。

路小石想着成事不在急上,反正还有一整天的时间,不相信从伊斯塔嘴里套不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如此便不再闲扯,只高声催马、快意踏草。

在雄伟峻险的天山脚下纵马驰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路小石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悬垂身侧,用一个感觉十分舒服的姿势虚眼看着朝阳,片刻后但觉眼前金光一片,耳畔清风呜咽如歌,真有一种乘云直上九霄的惬意。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伊斯塔脸上的羞涩和腼腆渐渐被风吹尽,又露出纯净的开朗和天真,不仅话多起来,还十分较真地和路小石比赛谁骑得更快一些。

二人沿着山脚一路东去,约摸走出三十余里,齐膝的草丛骤然变浅,紧接着露出一条举眼可辩的路径,比寻常官道还要宽一些。

浅草间隐约露出泛黑的泥士,让路径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一头弯弯曲曲深入南边的草地,另一头则笔直插入天山。

天山在此陡开一线,形成一道幽静深远的峡谷,峡谷内的路径和山崖上面的天空一样宽,像一黑一蓝两条绸带,上下呼应。

这便是漠阳关。

路小石勒马停在峡谷口,抬头看看危危高崖,又低头看看残迹尚存的关楼遗石,神色肃穆。

无论世人如何看待,他是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漠阳郡王这个身份,但此时看到漠阳关出现在眼前,心中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仍然和责任两个字无关,甚至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里很沉重。

他只是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原因则是自己顶着漠阳郡王的名号,而漠阳关却在北氐国境内,这实在是很没面子。

伊斯塔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峡谷口的石桩上,向路小石招手道:“阿哥快来,我们去里面看看!”

路小石回过神来,默默将马匹系好,与伊斯塔一道向峡谷内走去。

轻风穿峡,柔顺清凉。

走出百十步后,蹦蹦跳跳的伊斯塔转身停下来,指着来时的方向,笑道:“阿哥你看,草原变小了,天空也变小了。”

路小石回头看去。

峡谷两侧的山崖陡峭笔直,形成一方细细长长的空间,像是把天空和草原都压缩在了里面,近身前的山崖却更显得高大险危,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压迫感的关系,他忽觉神念有些波动,感觉有些恍惚,心中更不知想到了什么,喃喃说道:“站得远了,看得更远;站得高了,才看得更高。”

伊斯塔认真问道:“不是站得高才看得远吗?”

路小石闻似未闻,口里含混一声,脚下继续前行,脑中依然想着先前的画面,似乎还隐隐听到一道声音,说是天空和草原并没有变,所谓的变化,不过是天空和草原受制于人的眼界,或者心境罢了。

这也算是心见花开、处处花开?

正自出神,不防伊斯塔嘻嘻一下从旁边窜来,抓住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不说话。

路小石勉强一笑,敷衍过去。

二人再走出里许,峡谷两侧逐渐有了军事护防的残迹,比如歪斜的木桩栅栏,溃散的垒石,以及光滑而窄壁的甬道。

这些军事防护的残迹挤进路小石眼中,让他思绪悠悠而起,一边听着伊斯塔说着她小时候的见闻趣事,一边默默想着曾经驻守在此处的,会是哪些王朝军人?

再走出百步左右,峡谷前方又出现一线天空和草原,终是到了北边的尽头,即是漠阳关的正关口。

当年的王朝军队,正是在那里建起了雄伟的漠阳关关楼,用天山的险和王朝人的勇,将包括氐羌人在内的所有外族,拒在关外长达数百年之久。

如今关楼早已不在,唯基石仍然矗立。

路小石默默看着峡谷口,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回头看了看,又退回数十步,再虚眼瞧了峡谷口半晌,终于恍然。

南边峡谷口两侧的山崖陡峭笔直,就像是被斧子劈开似的,北边山崖下方却是分别向里面凹进去,形成两个光滑的弧形,远远看着便极像是另一个记忆中的隧道。

这个世上自然没有遂道,更没有穿过遂道的那种长长的交通工具,甚至没有像那样的交通工具……长枪?

两枪破天山?

他脑中闪过这句话,心中怦怦直跳,加快向峡谷口行去。

伊斯塔比他更快,已经像百灵鸟一样飞到了前边。

“阿哥快来!”

她指着关楼基石两侧的山崖,颇有些神秘地问道:“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坑吗?”

路小石近看山崖,见竟是整面坚硬的石壁,凹进去的部分足两丈多高,进深峡谷内更达十余丈,暗自震憾而迟疑,摇头表示不知。

伊斯塔可爱的脸上泛着得意,道:“听我阿爸说,这是被人用枪凿的,而这个人,就是我们氐羌族的人。”

路小石心中明白,眼前一幕必定便是令狐月当年所为,尤其听到伊斯塔似乎还知晓当年之事,赶紧故作惊讶道:“不能吧,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想伊斯塔脸上的神秘之色瞬间消失无踪,极为认同地使劲点点头,道:“我也觉得阿爸是骗我的。”

路小石骤然升起的希望,不及眨眼便骤然坠落,简直不要太失望,想着这丫头嘴里可能真的套不出来什么话了?

或许是死心了,也略略有可能是良心发现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无耻,怎么能利用开太尔的身份,来欺骗这么单纯的小姑娘呢??

“伊斯塔!”

他走到峡谷口,轻轻抚摸着关楼基石,认真道:“我给你说个事儿。”

第二百五十三章 半只烤鸡

“给我说个事儿?”

草儿有些惊讶地看着夏夫人,心想娘亲怎么突然要给自己说事儿,又能有什么事儿?

夏夫人微微一笑,柔声道:“娘想带你去个地方。”

草儿问道:“什么地方?”

夏夫人故作神秘,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夏府长住二十年的青衣夫人,芒种后突然回了北江郡,如果是以往,夏夫人自然难舍而悲戚。

如今有了女儿,她便能很快地宽慰自己,毕竟这么多年了,夫人她回北江郡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而在宽慰自己的同时,她也想到了一些旧事,以及故人。

但能想到这些旧事故人,说到底还是为了女儿

原以为自己为女儿寻得了一桩好亲事,毕竟在误会解除后,夏、郑两家便恢复了世交的情谊,重要的是女儿和小石那孩子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互怀爱慕。

她万万没想到,而且颇有些生气,到头来小石那孩子却对这桩婚事表现得老大不乐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依着她的心意,只要女儿同意,她便要主动去晋王府说道说道,就算解除亲事,也不能让女儿不开心。

可惜女儿从不提这事,就算她主动提到后,女儿也拒绝回答,甚至不许她提到小石那孩子。

如此也罢,但女儿既不同意解婚,却又一直把自己闷在屋里,整日里就知道绣花,连门也不出,脸上更是再见不到笑容,那还不得闷出病来?

今日天气不错,又刚好想到了应该去一个地方,她自然想着要把女儿带上,至少可以出去散散心。

草儿不知道夏夫人的心思,也没有被娘亲故作的神秘给吸引,摇头道:“我不去。”

夏夫人怔了怔,心疼道:“妞妞,你爹如果在世的话,一定会想你去。”

草儿早已知道自己的爹曾经是一位重要的大人物,但并没有因此而对这位爹生出什么情感,更没有觉得这位爹对自己有多重要。

至少不如站在眼前的娘亲那般重要。

她看着娘亲眼睛有些湿润,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

梨花街上重要的宅所街巷,除了兵部大衙以外,便是最东端连接的一条名叫墨苑巷的小巷。

墨苑巷虽小,却是京城最著名的书画集中地,巷子两侧的商铺里摆满了让人眼花缭乱的文房四宝、古玩奇石,顾客游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人多生意好,商铺老板们自然高兴,忙里忙外也很有激情,几乎家家商铺都显得红红火火。

唯有一家提书为“君子有方”的字画商铺,与墨苑巷红火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显得很是冷清。

老板是一位年青人。

和其他商铺的老板对待顾客比对亲爹还亲的热情不一样,这个老板并不如何在意顾客,颇有些超然或淡然的派头。

因为这家商铺以及后面的宅院都是他自己的产业,没有别的商家那样有着交房租的压力。

年青人名叫孔方。

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甚至很多商铺老板都觉得这个名字和年青人一样,有一点方。

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外来客,在墨苑巷租房做生意,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否则肯定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取这个名字的人叫孔有忧,曾经的镇离营神将。

孔方即是孔有忧的独子。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发了一名看着颇有兴趣要购买那幅“春风得意图”的外地顾客,孔方啪地一声合起折扇,对隔壁老板说了声帮着盯一眼,便背着双手慢慢踱出了墨苑巷。

渐近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瘦,也很孤单,仿佛周围的路人都和他有着遥远的距离。

他削瘦的脸上很平静,和内心完全相反。

今天是娘亲的寿辰,但根本不可能办寿宴,因为他很清楚,没有客人会到家中来。

当初飞仙关破,民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关心邛州城被屠的事,并没有多少人记得镇守飞仙关的孔有忧。

朝廷当然不会不记得,却只寥寥数语便对孔有忧的一生作了了结,似乎死的不是王朝八大神将之一,而仅仅是飞仙关的一个普通军卒。

孔方知道这是为什么。

最起初他还怀着悲痛而不平的心思,去了几趟军部和都督府,想要为父亲讨个公道,结果却是从好几位父亲旧友的言辞中听出了玄机。

飞仙关失守,父亲当负首责。

据说当时父亲擅自让卓放翁登上了飞仙关关楼,并且完全没有作出任何抵抗,便蹊跷而亡,甚至不排除是自亡,进而导致飞仙关破、邛州被屠。

这是故丞相贾东风亲自调查的结论。

又据说贾东风本意是要降罪父亲,后来被晋王抵了回去——他知道晋王不喜父亲和王叔,这么做只是为了和贾东风争权夺利罢了。

后来的事情,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那些与父亲有旧的叔伯长辈、故交老友,竟是没有一个人到家中来祭奠父亲,更没有一个人来慰问母亲。

而他原本能够进入龙羽军,甚至都在军部备了案,临了却被告之他的身体素质太弱,不宜。

为了运作进龙羽军,他可是向李好、邓怀这两厮下了血本,然而事后这两厮竟像没事人似的,连一两银子都没退他。

心如蛇蝎啊!

世态炎凉啊!

孔方暗自叹息,踱到梨花街西边尽头的五记烤鸡店,想着到底是母亲的寿辰,就算没有客人,也要和母亲吃点好的。

“五老板,来只烤鸡!”

“哟!孔老板,今儿遇啥喜事儿了?”

“这话说的,没喜事就不能吃只烤鸡?”

“那是那是,想当初孔神将回京的时候,那都是两只两只的买……嘿嘿,不好意思啊!”

五老板似乎自觉失言,手里麻利地把一只油香四溢的烤鸡包好,准备递给孔方时才意外道:“今儿给现银?”

孔方一怔,想起今天忘了带来一幅字画和五老板交换,摸了摸囊中,平静道:“家中人少,来半只就好。”

片刻后,他拎着半只烤鸡,慢慢踱回墨苑巷,瞟了瞟巷口两顶青帘小轿,略略奇怪哪个官宦的家眷也对字画有兴趣。

隔壁老板正在忙碌,瞟见孔方回来,赶紧说了声:“孔老板,你家来客人了。”

孔方微微一笑,心中怦怦直跳,左手揪起长衫边襟,大步跨进商铺,又急急绕过商铺最里面的屏风,从一扇杨木小门跳入院中。

他几步冲入客厅,口里急切问道:“娘,听说家里来客……”话未说完,他便愣住。

厅内,娘亲正在抹眼泪,脸上却是笑意连连。而站在娘亲身前的是一位妇人,仪态风韵高贵难言,眉间眼角皎美如画。。

二人身侧还立着一位年轻女子,一身草绿色拖裙,白襟黄带,乌黑的头发并没有像王朝女子那样梳成拖肩样式,而是自自然然束成一条马尾辫。

亭亭如草,让人眼前一亮的仙草。

第二百五十四章 愤然不平

“方儿!”

孔夫人看着孔方,喜道:“快来见过夏夫人。”

夏夫人?

孔方惊错万分,想着以前偶尔从父母口中听到的一些阵年旧事,有些僵硬地郑重见礼。

“姐姐太见外了!”

夏夫人佯瞪了孔夫人一眼,又看向孔方,眼中充满了慈爱,道:“方儿,叫我离姨就是。”

孔方不敢正视,低头重新见礼,道:“见过离姨。”耳中听到夏夫人柔声应了,又听到她唤道:“方儿,这是你草儿妹妹。”

孔方不由得心头一跳。

夏府寻得遗失多年的女儿的消息,早就在民间传开了,成为了某一段时期,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和寻常街坊纯粹的闲聊不同,他知道这个消息本应该和自己有些关系,只是他更加知道,如果父亲还在世,这种关系才算是真正的关系。

现在,他除了心头忍不住一跳以外,便觉得有些恍惚,也有些淡淡的伤感。

他喉间发紧,颤声道:“见过草儿妹妹。”

草儿本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结果无意发现孔方手中始终都拎着一个油纸包,抱拳见礼时就冲自己一晃一晃的,好像是在向自己招手,觉得很有趣,于是笑了。

夏夫人见到女儿近两月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心中放松不少,想着今日真是没有白来,也欣慰地笑了。

孔夫人见夏夫人笑了,百感交感,也笑了。

孔方听着三人笑声,莫名抬头一看,从三人目光中察觉自己还十分不得体地拎着烤鸡,心中羞愧难当,脸色却是十分平静,道:“原本以为家中只有娘在,我便只买了半只烤鸡,让离姨和草儿妹妹见笑了。”

“方儿切莫这样说。”

夏夫人看着孔夫人,叹道:“也难怪方儿见外,我上次见他时,他还只有四岁,现在别说和我亲近,便是认也认不得,这都是我的不是,才导致咱们两家多年都没走动了。”

孔夫人赶紧摇头,道:“妹妹别这样说,当初出了那么多事,倒是应该我到府上来看望你。”

夏夫人拉着孔夫人的手,道:“姐姐,我哪能不知道你来过多次?只是当时我确实没有心情见人,后来更是连门都不想迈出一步,是我辜负了你的情。”

“娘!”

草儿这么笑了一下,脸色明媚了许多,意外地主动问起问题来,道:“你们说的什么事?”

夏夫人爱怜一笑,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不用记得,但一条你别忘了,你爹和你方哥哥的爹,再加上一个王诗诗、王叔,他们是结义兄弟,以前三家人走动频繁,亲得跟一家人似的。”

草儿想着你们亲得像一家人,那是你们亲,怎么让我别忘了?但又忽然觉得娘亲这句话并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在作主,便道:“嗯。”

孔夫人高兴难禁,让人赶紧布置午食,虽然加上半只烤鸡后的菜品也不多,但夏夫人也带来几样熟食点心,倒也够他们几个人食用。

午食既毕,孔方惊错复杂的心思慢慢恢复了平静,看草儿的次数多了起来,还以兄长的身份寒暄关心,十分热情。

夏夫人看在眼中,又见孔夫人眼中喜色浓重,心中略略思索,微笑道:“姐姐,方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未娶妻?”

孔夫人叹声气,道:“原本是订了亲的,是刑部邓佥事的女儿,只是方儿爹出事后,人家便退了。”

孔方脸色一沉,道:“娘,别说了!”

孔夫人默不作声,唯叹气连连。

夏夫人亦轻叹一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世脍些,倒也能够理解,只是可惜了,他们错过方儿这么好的姑爷。”

孔夫人看着夏夫人,口中试了几次,终是说道:“妹妹,我记得草儿是虞乐元年生的?说起来也不小……”

“姐姐放心!”

夏夫人微笑道:“草儿已和晋王府订了亲,只是遇着先皇丧期,我们并未声张,也未请宴,等他日定了具体良时,我定会给姐姐送来喜柬。”

孔夫人微有失落,强笑道:“能和晋王府结亲,那真得恭喜妹妹了。”

草儿明媚起来的脸色再度阴郁,低着头不知所想。

孔方则霍地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离姨、草儿妹妹,我堂前还有些事务要做,就先辞了。”

夏夫人微微一笑,道:“姐姐,我还想带着草儿去城中逛逛,也便辞了。”说罢与孔夫人作别,并邀以后长相往来等等,孔夫人挽留不能,只好亲送。

待夏夫人和草儿走后,孔方默然回到字画商铺,心思难平。

他知道父亲和王叔、夏大都督的情谊如兄弟,也知道夏大都督和晋王颇有深交,按理说父亲也该和晋王有交情才是。

可惜父亲和那位王叔不知怎么想的,竟是只顾着和夏大都督的情谊,与晋王却没半分交集,甚至在夏大都督过世后,还对晋王十分不敬。

真是既没有眼界,更没有远见。

否则的话,就算父亲意外过世,孔家也还是堂堂二品神将的孔家,又怎会落败至此?

毕竟父亲是功是过,对于人家晋王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不过是在与丞相的相争中,用力再狠一些罢了。

而现在的事实也表明了,那位丞相确实是争不过晋王的。

忽又想到草儿,他心头微微荡漾起来。

那眼,那眉,那条马尾辫……

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草儿具体哪儿好,但觉得哪哪儿都好,总是让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要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虽然她的话委实有些少。

邓怀那厮的妹子倒也不错,但跟草儿妹妹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看来被邓家退亲并不是件坏事。

况且父亲和夏大都督情如兄弟,今日离姨又开始了走动,那么孔、夏两家便恢复了世交的情谊,草儿妹妹便是……怎么会和晋王府订了亲?

那位漠阳郡王?

他没有见过路小石,但也听到过关于后者的名字和传闻,更想到这人和草儿妹妹一样,是在世间消失多年后重新出现,心中莫名有些不畅。

继而想到草儿妹妹一回来便是夏府大小姐,更是被陛下封为巡骑将军,而那人更是一回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郡王殿下,便愤然不平。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正自嗟叹,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有两人进了商铺。

他以为是顾客上门,没好气道:“今日不作生意,请回吧。”

不防来人并没离开,反倒是走近到身后,他疑惑中回过身来,见竟是邓怀和李好两人,不禁更没好气。

他呼地刷开折扇,一屁股坐在藤椅上,道:“两位亲自上门,难道是为了还我银子?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客气,只要叫下人知会一声,我上门取去便是。”

邓怀哈哈一笑,道:“孔兄说话怎么带着刺儿啊?嘿嘿,你不把我当大舅哥,我可是把你当作妹夫看,虽说两家退了亲,但在我心中还是觉得咱们是一家人,说银子多不亲热。”

孔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对此二人,他实则是敢怒不敢言,能够话中带刺儿地宣泄一通,原是仗着先前心中的愤愤不平,如此过后,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他能做的便只有和以前一样忍着。

毕竟他很清楚,邓怀是刑部邓佥事之子,李好则是户部李侍郎的侄子,二人又同在龙羽军中任领十之职,自己只能是有求于人,而不能得罪于人。

李好踱到屏风侧,向后院望了望,又踱到孔方身前,道:“孔兄,我们今日来送的虽然不是银子,但却会比银子更让你感兴趣。”

孔方心中纳闷,道:“字画?”

邓怀哈哈笑道:“画肯定不是画,字倒有些沾边,因为我们送给孔兄的正是两个字……”

孔方暗道一声果然,认定对方又在捉弄自己,强忍道:“哪两个字?”

李好轻笑一声,道:“前程!”

“哼!”

孔方忍无可忍,拂袖起身。

邓怀笑意一敛,道:“孔兄别生气,我们说的可是真的。”见孔方不语,又嘿嘿笑道:“今日家中来客人了吧?你若有了前程,以后在那位夏府大小姐面前,也才直得起腰板不是?”

孔方谔然道:“你怎么知道?”

邓怀不答而问,道:“你认不认同这个道理?”

孔方同样没有回答,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

邓怀似笑非笑道:“下面便是等你一句话,若是不同意呢,就当我们今日没来,若是同意呢,便随我们走一遭。”。

孔方默然半晌,道:“去哪里?”

邓怀微微一笑,道:“去见一个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只是害羞而已

“好啊!”

伊斯塔扑闪着眼睛,道:“我都给你说了我的好多事儿,却还不知道你的事儿。”说着脸红了,轻声道:“我们是一家人了,该知道的。”

“我要说的这是这事儿!”

路小石有些晕,但心中念头反比先前更坚定起来,直言道:“我这个开太尔作不得数,我都不知道夺羊就是争夺开太尔,我们不该成为一家人,也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伊斯塔怔了怔,脸色刷地白了,道:“阿哥,你不喜欢我?”

路小石一滞,道:“我们才认识一天!”

“一天还不够啊?”

伊斯塔松了口气,认真道:“阿哥,喜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眼的事情,只要看一眼觉得喜欢,那就是喜欢!”

“那样……会不会太肤浅了?”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神情的变化,脑中不停地闪着一根摇晃的马尾辫,迟疑道:“这种事儿真的很复杂,就算你看一百眼、一千眼,甚至朝夕相处大半年,或许都不会真的明白。”

“怎么会呢?”

伊斯塔摇头道:“我们部落的其多和查洛部的多玛,就是看了一眼就喜欢了,多玛一等天黑就进了其多的帐篷!”

路小石心中微凛,道:“你们和查洛部通婚?他们和离得你们远吗?”

“阿哥,你别扯开话题。”

伊斯塔微微羞涩,目光却勇敢地看着路小石,道:“我和多玛是一样的,昨天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路小石有些无奈,更觉得被伊斯塔扯回来的这个话题很困难,弱弱道:“可喜欢这种事情,必须是两个人相互的,就像其多和多玛那样。”

伊斯塔脸色又苍白起来,道:“阿哥,你不喜欢我?”

“这个……你和多玛不一样,而我也不是其多。”

同样的问题,伊斯塔问了第二次,路小石此时却莫名有些心虚,道:“我来之前你们就开始选拔开太尔了,所以如果昨天我没有来,你仍然会有开太尔,可你们部落有十八勇士,最后谁会夺得开太尔你也不知道,你怎么说你喜欢谁?”

伊斯塔语气坚定,道:“可现在你就是开太尔!”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眼中渐渐蒙胧,心中忽觉不忍,但又深知这事儿既然说了,就应该说透,总不能再对伊斯塔犯下——对那丫头犯下的同样错误。

他眼神游弋,语气虚弱,话中意思却如铁枪一样直直向伊斯塔插过去,道:“可我不会喜欢任何人……包括你。”

伊斯塔一动不动地看着路小石,过了半晌突然说道:“我喜欢你就好。”说罢竟是转身走入峡中。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的背影,默而不语,疲惫地坐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讨论这种男女事,而且是用了这么长的时间讨论自己的事,感觉真的比打架还累,神念似乎都有些震动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放松身心,尽量让神念平复下来。

修行五境,他已晋三。

从化气到忘形,再到初神,他破境都颇为顺利,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比如走在梨花街上便得意忘形,比如在扶桑岛上斗地主就如神初见。

他知道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是和他脑中另一个记忆有关,是那个记忆让他的心念和神念比寻常人更为强大。

但现在似乎有些变化,即是他的神念明明有了光明,却始终不能将那层遮住光明的淡淡薄云拂去,也就始终不能破初神而晋明神。

换句话来说,他现在破境,似乎比以前难了。

从老张、路平、铁秀红口中得知,修行五境越到后来,每一个境界内的差距就越大,甚至每个大境内又可以细分为若干小境,所以破境初神本来就比破境化气、忘形难,或许这算是一个原因。

而他更倾向于,应该是那一个记忆带来的好处也是有限的,并不能支撑他无限制地破境晋境,毕竟人力有穷时……

但是那位便宜堂兄又算怎么回事?

还有,那位王前辈所说的心中影子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去多久,路小石缓缓眼开眼来,感觉眼前变得很是晦暗,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坐便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晚了。

破境的问题想不明白便不想,但对于克洛部的意图他却不能不想,由此才惊而想起伊斯塔早回去了,如果带着对自己的怨气,会不会给连赤和青颜带来什么麻烦?

一念此至,他惊乍乍地弹起来,飞快地掠向峡谷南口。到了距离峡谷口还有百步左右,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

几个时辰过去,午时的太阳已变成了夕阳。

阳光的变化,让他身边两侧的山崖变得更为深晦,像是两匹巨大的黑布,直直拉伸出去,在百十步外留下一条细细长长的缝。

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悬挂在那条缝的上方,将其周围的天空染成淡红,再渐变到淡黄,下面的草原则像是被洒上一层的微黄的光辉。

那条缝便不是缝,而是一幅美丽的油画。

而让这幅美丽的油画变得厚重而沧桑的,则是因为这幅油画中还有三道黑黑的剪影,

一人,两马。

原来伊斯塔并没有离开,就静静地坐在峡谷口。

马有两匹,人却只有一个。

尤显孤单。

半晌,路小石慢慢移动脚步,纠结着该以什么样的语气去和伊斯塔说话,纠结着该以什么的态度,去面对伊斯塔。

“阿哥!”

不想伊斯塔听着脚步声,竟从地上一跃而起,笑意吟吟地看着他,道:“我想明白了!”

路小石怔道:“什么?”

伊斯塔雀跃而来,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敢喜欢我。”

路小石怔道:“什么?”

伊斯塔小嘴嘟起,显得颇为自责,道:“我太粗心了,都没注意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没看我眼睛。”

路小石怔道:“什么?”

伊斯塔看着路小石的眼睛,道:“你说不喜欢我的时候没看着我的眼睛,说明你说的不是真心话,而我也想明白了,你到底不是氐羌人,所以会感觉害羞,所以才不敢看我眼睛。”

她一把挽住路小石胳膊,眼睛扑闪扑闪,道:“阿哥,你要像我们氐羌人一样,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说出来啊!”

路小石张嘴半天,艰难道:“你就想明白这些?”

“还有哩!”

伊斯塔神色陡然严肃,却显得更为俏皮可爱,道:“我会给你时间,反正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夕阳的照射,让路小石的脸有些泛黄,看着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

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说出来?

那先得确定是喜欢啊!

难道不喜欢?

莫非是喜欢?

但是……

“阿哥!”

伊斯塔当然不觉得路小石是一个患者,而是肯定了自己果然想明白了,阿哥真的只是害羞而已,不觉幸福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却又无言以对,转念又想着还要探查图金的意图,干脆就彻底不言。

二人上马落鞍,但手中马鞭还没挥下,马蹄声便已远远响起。

草原上,两道黑色的剪影疾驰而来,片刻后便看清那是两骑人马,且衣着服饰显然不是氐羌人。

路小石和伊斯塔都是一脸的纳闷,但纳闷的原因却截然不同,后者纳闷来人是谁,前者纳闷怎么是他们?

他们,是许浪子和穆尔紫烟。

…………………………………

ps:解释个问题,漠阳关峡谷是南北向,似乎不应该看到夕阳,但夕阳本不是正西,而是偏西南,而漠阳关南口也不一定在正南方,说不定也刚好偏西南,所以就这样设定了。

另,事情经历了大半年,人累得半死不活,这书写得也半死不活,现在终于快有结论了,或许还要休息一阵,然后才正常写作,再厚颜申请上架。

第二百五十六章 诧异

马蹄声渐歇,许吾浪二人临近。

穆尔紫烟回头望了望,又向漠阳关峡谷看了看,黯然不语。

许吾浪则是一脸意外,先看看伊斯塔,又看着路小石,挑眉道:“你不该在这里。”

路小石不再纳闷,闻言后嘴角更是难掩笑意,回击道:“你该在这里?”

伊斯塔听不懂王朝话,见状更加纳闷,赶紧问道:“阿哥,他们是你朋友?他们长得都挺好看啊。”

“女的是朋友,男的不是!”

路小石用氐羌话回了声,又换了王朝话,问道:“紫烟姑娘,我记得我们以前是朋友啊,怎么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难道是这家伙惹你不高兴了……”

许吾浪的目光像箭一样射来。

路小石视而不见,嘿嘿直笑,道:“这家伙素来不会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穆尔紫烟蹙眉道:“路殿下,真的很抱歉,我有急事赶路。”说完向许吾浪说道:“许公子,谢谢你一路相陪,余下的路我一个人便可以。”

许吾浪摆手道:“我跟他没得聊,自然要继续陪你赶路。”

路小石扯嗓子道:“紫烟姑娘,我和他也不熟,只是关心你这么着急,到底是要去哪儿?”

穆尔紫烟欲言又止。

许吾浪不屑道:“去大草原找克洛部和查洛部,你关心得了吗?”

路小石下意识地看了看伊斯塔,斥马走到许吾浪和穆尔紫烟马前,低声道:“一会说氐羌话的时候,千万莫要露了我的身份。”略略一顿,再道:“这女子叫伊斯塔,正是克洛部首领图金的女儿。”

许吾浪和穆尔紫烟同时诧异道:“真的?”

路小石同样有些诧异,道:“你们这么有默契?”

许吾浪再作诧异,道:“这也能看出来?”

“伊斯塔!”

穆尔紫烟不再理会路小石和许吾浪的诧异,自己脸上的诧异也渐变成了欣喜之色,一边催马到伊斯前马前,一边用氐羌话说道:“你快告诉我,你阿爸在哪里,我有急事见他。”

伊斯塔正愁听不懂路小石三人说什么,闻言大喜,道:“阿爸就在营地啊……你是谁啊?”

“我叫穆尔紫烟。”

“穆尔……你是穆尔家族的人?”

“嗯,你们营地在哪?”

“不远,你真是穆尔家族的人?”

伊斯塔欣喜地看着穆尔紫烟,道:“阿爸知道穆尔家族的客人来了,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穆尔紫烟一边点头,一边急切问道:“现在能带我去营地了吗?”

伊斯塔欢呼一声,侧头叫道:“阿哥,我们回去吧!”

路小石知道许吾浪二人远来此地,必然不是为了欣赏草原上的夕阳风景,只是见穆尔紫烟这样着急,也不方便马上相问,口中应了一声,四人即向克洛部营地驰去。

伊斯塔和穆尔紫烟在前,路小石则有意将马速放缓,等与许吾浪齐头时,悄声说道:“浪子,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许吾浪没有回答,却似笑非笑地说道:“阿哥,我们回去吧?”

路小石心中一跳,正色道:“烦请严肃一些,我现在说的是国之大事!”

许吾浪看看一侧的草原夕阳,又看看另一侧的山石树林,叹道:“此时此景,其实更适合说终身大事。”

路小石哪里听不出许吾浪话中揶揄之意,不禁羞而恼道:“是得好好说说,既然是终身大事,那至少先要搞清楚对方是杜家家主还是北氐国公主!”

许吾浪淡然一笑,道“现在还得加上一个克洛部首领的女儿?”

路小石脸沉如水,滞而无语。

许吾浪略感意外没有再次受到反击,耐着性子等了半晌后,见路小石真的不再有说话的意思,便将如何遇见穆尔紫烟以及后者去大草原的原因和后面追兵情况略略说了。

路小石慢慢反应过来,许吾浪手中便是有万眼阁,也不可能知道先前在峡谷中的事宜,顶多就只是听出伊斯塔叫的比较亲昵些,倒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一念至此,他脸色渐渐缓和了,也将他和连赤等人探路遇到伊斯塔和图金的情况说了说,又皱眉道:“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许吾浪问道:“此话何意?”

路小石道:“先不说穆尔紫烟和后面那些追兵,只说这克洛部,二十年来一直生活在大草原深处,现在却到了漠阳关外,你不觉得奇怪?”

许吾浪轻轻摇头,道:“有这瞎想的功夫,还不如到了克洛部营地后再见机行事。”

路小石怔了怔,讨好地送上笑脸,道:“说的也是,千眼阁的三老板亲自来了,探个什么消息还不跟玩儿似的?”又向后看了看,道:“追兵既然不远,想来也很快会到营地,所以我们还是分头行事比较好。”

许吾浪挑眉道:“为何?”

路小石认真道:“人家追的是你们,而你们总不能连累我们。”

许吾浪看着路小石,肃然道:“这句话才像你说的。”

路小石毫无愧色,道:“我当然不是怕你连累我,只是我做的事情是关系王朝安危的大事,也只有忍痛抛下兄弟情谊了。”

许吾浪没有接这话,看着前方伊斯塔的背影,口中忽然问道:“听说你和你那棵草儿订了亲?”

路小石正准备应对被抛下的兄弟的愤怒,不防这兄弟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回这个问题,不由恼火道:“闭嘴!”

“闭嘴还怎么说话?”

许吾浪笑容满面,道:“还听说你好像对这门亲事不情不愿?”说完后还颇为生硬但又坚持地眨了眨眼。

“许浪子!”

路小石强忍半晌,恨恨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和曾经那个玉树临风的许三公子沾不上半点关系?”

许吾浪挑挑眉,道:“或许你可以直接说出猥琐两个字。”

路小石又是一个不防,感觉完全架不住,叹道:“事实证明,但凡喜欢穿白衣服的,不是道貌岸然,便是真不要脸。”

许吾浪不紧不慢道:“人总是会变的。”不等路小石接话,又道:“如果你还坚持不变,我也许要去夏府提亲。”

“你……”

路小石侧首瞪目,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也行!”

许吾浪的身体随着马蹄声一起一伏,伴着云淡风轻的声音,显得极是欠抽,偏偏脸色还一本正经,道:“既然你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就别耽误人家,更别耽误了我。”

路小石嘴巴张得和眼睛一样圆,但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

许吾浪挑挑眉,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和草儿姑娘相处过几日,不仅惊叹于她绝世独立的气质,更敬佩她简单朴实的生活态度,如若能和她比翼齐飞,岂不是美事?”

路小石脑中本是懵然一片,耳中听到许吾浪所说,不由得想到唐歌那夜草儿正是和许吾浪一同现身,一时间喉间发堵,更加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双腿猛夹马腹,一溜烟冲出。

许吾浪看着路小石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也斥马加速。

四人一路疾驰,天不及黑便已回到营地。

连赤和青颜正在营地外候着,见来人多出许吾浪和穆尔紫烟二人,自然颇为诧异,但更令二人诧异的是许吾浪那个注目礼,简直和抛媚眼差不多。

但一则是穆尔紫烟很是着急,二则是伊斯塔太过热情,并没有给他们消除疑惑和诧异的时间,便一同去了图金的帐篷。

“阿爸!”

伊斯塔雀跃而入,道:“我又给你带来两个客人,他们是阿哥的朋友,这位阿姐还是穆尔家族的人哩!”

图金正与三位长老说着话,闻言看向穆尔紫烟,不及开口便见后者扑通跪下,道:“图金首领,我替阿爸给你赔罪。”

“穆尔家族?”

图金慢慢起身,虚眼看着穆尔紫烟,半晌道:“你是穆尔元仞的女儿?”

穆尔紫烟急切道:“回图金首领,是的……”

“公主请起!”

图金大步上前,将穆尔紫烟扶起,道:“公主殿下是尊贵之躯,怎么可以给我这样的人下跪?”。

穆尔紫烟眼中生出期盼,道:“图金首领,请你随我回燕城,到时阿爸会亲自向你陪罪。”

图金沉默半晌,幽幽说道:“回燕城,让你阿爸砍下我的头颅?”

第二百五十七章 危险机缘

孔方随着邓、李二人去了,但并没有见着人。

准确地说,他是没有面对面地见着人,只能透过屏风看到一个人的影子,然后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京城最高档的酒楼玄武楼,让他觉得自己赌对了。

对方如此神秘,多半便不是普通人,且邓、李二人将他带进房后便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也能证明此人身份不会普通。

而对方越是不普通,便表明他期盼的前程两个字,越是有可能变成现实。

他有些紧张,有些激动,一丝不苟地回答着对方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如母亲的身体是否康安,比如字画铺的生意如何等等。

“君子有方……”

对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显得很是亲切,道:“孔公子既给商铺取名如此,想来必有深意,可否说道说道?”

孔方深吸口气,谨慎回道:“前贤文有云: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晚辈以为,既为君子,则应当知其方,如此便不为人所欺也,故斗胆名之,让前辈见笑了。”

“说得好!”

屏风后的声音透着满意,道:“孔公子不质疑贤文,却对贤文有自己的见解,果然不凡。”

孔方暗松口气,道:“前辈谬赞。”

对方呵呵一笑,道:“思有其方,行无其器,是谓真君子。孔公子聪慧而知其方,但不知敢否行而无器?”

孔方不敢擅回,恭敬道:“请前辈明示。”

屏风后沉默片刻,再道:“孔神将是我敬佩的人,但现在的情况却是有人污蔑我所敬佩的人,再来欺骗他的后人,令我痛心甚矣。”

孔方默然,心中却渐起波澜,毕竟自父亲逝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为父亲鸣不平。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总归不是普通人,那么为父亲鸣不平或许就不仅仅是鸣一下而已,说不定真会鸣出一个期待的结果?

转念一想,他又有些颓然,想着对方再不普通,也不可能是陛下或者晋王,那么不普通到底就有限,鸣不平也就有限。

颓然之下,思绪渐散,他脑中又浮现出草儿妹妹的模样,又浮现出母亲哀声叹气的模样,浮现出父亲逝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种种,愤然之情悄然升起。

“孔公子……”

屏风后的人似乎是见孔方迟迟不语而有些失望,叹道:“难道你不想为孔神将讨还一个清白?”

孔方回过神来,强忍心中的愤懑,道:“前辈明鉴,我不是不想为父亲讨还清白,而实在是无能为力。”

对方幽幽而道:“行而无器为君子,你若真想为孔神将讨还清白,那就不会没有办法。”

孔方心中一凛,道:“请前辈明示,有何办法?”

对方说道:“镇坎神将王诗诗和令尊情同手足,你何不去请他为孔神将主持公道?”

孔方怔道:“王叔到底是朝廷重臣,而父亲的事朝廷已有定论,他又有什么办法?”说罢长叹一声,再道:“再者说,王叔就算有办法,事情过了这么久也没见他到过家中一次,想必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对方呵呵笑道:“王神将或许有自己的难处,但若是去请他的人对了,那就算就有难处,他也会迎难而上。”

孔方迟疑道:“什么人才是对的人?”

对方说道:“前大都督,夏起。”

孔方豁然明了。

夏大都督已故,当然不可能真是由他去请王叔,但夏夫人是夏大都督的遗孀,草儿妹妹是夏大都督的遗女,她们若愿去,自然就相当于夏大都督亲至。

他知道父亲和王叔对夏大都督不仅仅是情如兄弟,还有对夏大都督的绝对服从之心,那么夏夫人和草儿妹妹的话,想来王叔也不会轻易推脱?

然而,屏风后那道人影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

早先邓、李二人不请而到字画铺,又说出他家中有什么样的客人,这说明对方对自己和家中的情况了如指掌,是何居心?有何所图?

不过这个疑问刚一生起,便被他自己给嘲讽下去。

不管是自己,还是现在的孔家,又有什么值得被别人图的呢?对方或许就是父亲的一个旧识,想要帮衬自己,又怕惹上麻烦,故而才这么神神秘秘罢了。

他向屏风后的人影作揖长拜,道:“多谢前辈提点!”

那道人影微微点头,道:“邓怀、李好皆可助你,日后若有疑问,也尽可找他二人商议。”说罢再不言语。

孔方听出对方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更知道自己若再多问,便显得没甚主意和魄力,于是再次长揖相辞,退出门去。

楼梯处,邓、李二人笑吟吟迎上前来。

“孔兄……”

李好低声笑道:“从今以后,我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了,他日你得了大好前程,可莫要忘了我们。”

孔方心头有了请王诗诗的念想,也就感觉有了出头的希望,但又想着这个希望目前还比较模糊,总不能现在就和眼前二人翻脸,只好假笑谦辞,又道感谢二人提携等。

邓怀从怀中摸出一个白釉小瓶,笑道:“孔兄真是见外,既然都是兄弟了,说话怎么这么客气?来来来,这个你揣好,总有用的。”

孔方强笑道:“这又是什么好物件?”

邓怀凑近孔方耳畔,轻语数声。

孔方脸色陡变,勃然而怒,道:“邓兄,你我两家的亲事不成,可全是令尊的意思,并非我不义,现在何苦用如此下流之物来臊我?”

邓怀哈哈一笑,道:“孔兄误会了,这可是念着你要出远门,我特地为你准备的,怎么说是臊你?”

孔方怔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

邓怀神秘一笑,道:“兄弟之间,其心相通嘛。”

孔方当然不信这屁话,但转念想着或许是这二人听到他在房中说话,故而作出的猜测,也便不放在心上。

但对眼前这个白釉小瓶,他仍然抗拒,道:“多谢邓兄、李兄好意,不过我素来少与人交道,更谈不上与谁相争相绊,这物件到底用不上。”

李好接过邓怀手中的白釉小瓶,硬塞进孔方怀中,笑道:“孔兄放心,这又闹不出人命,最多让人昏迷而已,你就当作是防身之物,有何不可?”

孔方无奈,只得称谢告辞。

邓、李二人热情相送,陪着孔方下楼,又站在玄武楼门口看着后者的身影渐渐远去,才相互看了一眼,同时长叹一声。

此二人虽是官家子弟,但处在天子脚下,家世却算不上显赫,所以当初在稽考中紧傍卓伟,想着卓家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不想卓家竟逆祖叛国,把他二人置于尴尬之地,所幸各自家人极力周旋,又加上他们本就通过了稽考,最后才得以进入龙羽军。

虽进入龙羽军,且为领十之职,但他二人却无缘在宫中侍卫,甚至没机会在京城巡警,而是被派到兵部器库当值,算是龙羽军中最清闲、也是最末等的差事。

后来得知路小石竟是晋王之子,是王朝的漠阳郡王,再后来又见贾东风败给了晋王,莫名身死,他二人便再也清闲不起来,既悔当初不该跟着卓伟去围杀路小石,更担心后者会找他们的晦气。

这绝对不是杞人忧天!

现在举国准备北伐,那两父子或许没精力来对付他们,如果等到北伐结束,谁知道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着他们?

所幸上苍垂怜。

二人终日惶惶,某日在器库竟等到了一个机缘,尽管这个机缘充满着变数,以及想都不敢多想的危险。

二人权衡再三,最终下定决心去抓住这个机缘,搏一个富贵险中求,毕竟这个机缘再如何危险,也算是有希望的危险,总比被那两父子玩死都不能翻身的结局好一些。

“怀哥儿……”

李好幽幽叹道:“那小子能成事吗?”

“谁知道呢?”

邓怀摇头道:“他老子绰号孔老焉儿,他小子就是孔小焉儿,多半没有成事的本事。”。

李好黯然不语。

邓怀轻拍李好肩膀,劝慰道:“那两位说了,此事尽力就行,成不成倒在其次,我们以后还有机会。”

第二百五十八章 想法简单

孔方回到墨苑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邓、李二人带来的不快早被前程可期的兴奋冲淡,便又觉得字画铺实在是个误人所在,干脆关门歇业,回到后院泡茶静心,以及憧憬。

好心情让他的话多了起来,晚食间尽极孝道,向母亲说了好些光耀孔家门楣的愿景,让孔夫人摸不着头脑,却又忍不住喜笑颜开,连道这个生辰过得甚是舒心。

直到回房睡下,孔方才猛然醒来,今儿下午只顾着兴奋,却忘了一件大事,即是如何才能把希望变成现实。

要说动王叔、王诗诗,必然要请夏夫人和草儿妹妹出面才行,而自己又该如何去说动夏夫人和草儿妹妹?

一念至此,孔方彻底冷静下来。

如果夏夫人能亲自出面,那自然是极好的,但想到午食的场景和夏夫人的态度,他忍不住怨恼起母亲来。

孔、夏两家多年未走动,人家夏夫人今日才刚上门来,话都没说几句,母亲竟急切地表现出两家结亲的意愿,完全没意识到这种高攀实在太无体了。

而事实也证明,夏夫人不是当场就明确地拒绝了?

倘或没有这一出,或许人家夏夫人还愿意顾着两家当年的情谊,替他说说好话,现在把人家惹得不高兴了,又哪里还有希望?

他沮丧至极,一会儿嗟叹人生蹉跎,一会儿怨恼家无祖荫庇佑,终是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夜漏声起,时至子时。

孔方突然翻身坐起,重重一拳捶在床上,满眼兴奋不已。

午食间听到母亲说起邓家退亲之事,接着又向夏夫人表达了结亲的意思,他感觉脸上很是挂不住,继而起身辞别,现在突然想起,当时说到草儿妹妹和晋王府订了亲,草儿妹妹好像很不开心?

细细回忆一番,孔方确定当时草儿妹妹听到晋王府亲事时,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那一定是不开心,一定是不同意这门亲事。

他越想越兴奋。

但兴奋不及半刻,他又再度沮丧起来,想着就算草儿妹妹不同意晋王府的亲事,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又怎么说服她去找王叔?

良久,他突然起身下床,摸索着从衣衫里取出一个白釉小瓶,紧紧握在手中。

不管草儿妹妹愿意不愿意,她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

夏夫人很是焦心。

本想让女儿开心起来,不想女儿从孔家出来后更不开心,其后在城中闲逛甚至回到府中,女儿都一句话不说,沉默得让人心疼。

一夜思量,她终是觉得让女儿不开心的根本原因还在于小石那孩子。

次日一早,她单轿到了晋王府,想着一定要和亲家说道说道,至少要让他们去问问小石那孩子,对这门亲事到底是个啥态度,必须给个准话才是。

不想到了晋王府,她却连门都没进去,因为门人极有礼貌地回话,晋王和晋王妃都不在府中。

她想着晋王要上朝,听说还在准备战事,这么早不在府中倒是正常,但晋王妃为什么也不在?

情急思错。

为女儿焦心的夏夫人,没来由地想到一定是晋王妃借故躲着自己,原因当然是她儿子不乐意这门亲事,所以她也就有了悔心。

一念至此,夏夫人概而愤然。

两家亲事是你晋王妃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又何苦作成这样?

再者说,这门亲事也就是口中订下罢了,并没有经过纳采问吉诸多程序,有了悔意直接提出便是,何需躲着不见?

她拂袖上轿,回途中越想越气,终是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女儿受此委屈,回府后便正式起书递呈,断了这门亲事。

又不是天下只有你晋王府才有男儿!

一路愤然,一路遐思。

不时回到夏府,夏夫人立刻着人取墨砚笔纸,便要给晋王府书信,但却被访客断了行作。

访客正是孔方。

“方儿见过离姨!”

孔方一身新衫,更显眉清目秀,一丝不苟见礼道:“母亲感念离姨,令我今日来回拜离姨和草儿妹妹。”

夏夫人看着孔方,脸色稍霁,叹道:“都是旧识,人情滋味却大不相同。”

孔方不明其意,心中暗思一番,笑道:“方儿愚钝,听着离姨这话,倒感觉是谁惹得离姨不开心了。”

夏夫人心中愤气渐淡,已知不宜深说,只微笑假词,带过不提。

孔方看在眼中,又道:“还请离姨见谅,方儿的确不会说话,总是无心惹恼人家,就比如草儿妹妹吧,昨日似乎也被我弄得不开心了。”

夏夫人轻叹一声,道:“方儿切莫这样说,你草儿妹妹是有些不开心,但与你无关,莫要自责。”

孔方察颜观色,谨慎措词,道:“多谢离姨体恤方儿,但我只知道,草儿妹妹是在我家不开心的,我就应当负责才是。”

夏夫人想着这话好没道理,忍不住一笑,道:“你这孩子,能怎么负责?”

孔方笑道:“当然是让草儿妹妹开心起来。”不待夏夫人回应,紧接着再道:“姑娘家总是喜欢花花草草的,听我母亲说,城南十里有一片茶花,我想趁着今日天气晴朗,带着草儿妹妹去瞧瞧,说不定出城透透气、看看花,她也就开心了。”

夏夫人有些迟疑。

昨日在孔家,她看出孔方对女儿颇为热情,更是听出孔夫人有结亲之意,当时想着两家是故交,不要因误会影响了情谊,便不给对方留有心思活泛的余地,直接言明女儿已订了亲。

此时既已决定断了晋王府的亲事,那么这个顾虑便不存在,况且她觉得方儿这孩子本身也很不错,也就不排斥女儿和对方多接触一些。

转念想到女儿要和男子一同出城,她顿时感觉放心不下,差点要拒绝孔方的提议,继而又想到青衣夫人说过,只要不遇着意外,女儿的身手可以在世间横着走了,又觉得不该担心此节。

几经思量,她觉得方儿不是外人,能让女儿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她欣慰一笑,说道:“难得方儿一片好心,但这事得先问问你草儿妹妹,去与不去都得她愿意才行。”

不想话音一落,草儿便从屏风后走出,平静道:“愿意。”

夏夫人有些谔然。

孔方则暗自窃喜。

二人心思不同,反应也不同,但原因却是一样,即都不知道草儿的想法。

草儿的想法很简单。

自打那日订亲后,她便一直在想路小石为什么不说但凭娘亲作主的问题,但时间过去这么久,她非但没想明白,反而更糊涂了。

这种糊涂让她更为沉默,甚至有些麻木,直到昨日。

夏夫人本意是想她出去散心,但结果却让她更乱心,不说在孔家提到晋王府的亲事,只说城中一路逛来,便有无数乱心事。

看到天赐客栈,她便想起当初和路小石从客栈中落荒而逃的乱心事;看到小巷子,便想到当初被冉莫强行带走的乱心事;看到梨花街,便想到当初路小石夜里来接她的乱心事……

这些乱心事细碎无章,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她脑中嗡嗡乱飞,让她感觉烦闷不已。

和夏夫人一样,她也思量了一夜,而且终于想明白了。

路小石说过,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她的想法,就是远远离开这些让她感觉乱心的地方。

远离京城。

第二百五十九章 惊天的大军情

穆尔紫烟大急,道:“图金首领,虽然我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阿爸早就没有杀你的心思,他亲口给我说过,如果能请回你和图银首领,他便是给你们下跪也愿意的啊!”

“哈哈哈,公主殿下说笑了,试问天下所有氐羌族人,有哪个人敢受大元帅的跪拜?”

图金长笑一气,又突然笑容一敛,道:“公主殿下的话我当然是信的,也相信大元帅当年只是因老首领离奇辞世而迁怒于我,但是此时我克洛部回不回燕城,倒也不是一时就能决定的事情,不着急,不着急的。”

“是着急的!”

穆尔紫烟再次跪下,道:“陛下因为阿爸没能请回两位首领,已经降罪于他,若是两位首领回燕城太晚,恐怕阿爸会有不测!”

“公主殿下这话可不对,大元帅手握重兵,又是世间罕见的明神境高手,自然不会身遭不测的。”

图金再将穆尔紫烟扶起,道:“好了好了,公主殿下远道而来,先请喝口奶茶,吃些羊肉,再慢慢说来也不迟。”

穆尔紫烟心知阿爸身处险危之处,哪有心思喝奶茶、吃羊肉,但蒙烈未死并且已在燕城的话还没说出口,已有一位氐羌汉子进帐,大声报道:“禀首领,客人求见!”

图金放开穆尔紫烟,沉声道:“有请!”

话音一落,帐篷帘子掀开,迈进一名怀抱檀木匣子的氐羌汉子。

穆尔紫烟尚不察觉,许吾浪却是微微一怔,想着追兵原来并非真是追兵,竟是不谋而同道者也。

原来此人正是达达霍。

达达霍瞟了穆尔紫烟和许吾浪等人一眼,双手举起檀木匣子,道:“尊敬的图金首领,达达霍奉陛下之命,特献上礼物一枚,还请首领笑纳。”

图金看着达达霍,沉默半晌,忽道:“我曾是被驱赶回大草原的人,是受尽屈辱的人,是被长生天抛弃的人!”

达达霍面色无异,道:“陛下有旨,说是当年之事实与首领无关,皆因穆尔元仞之错所致,现今情势危急,还请首领抛弃旧怨,以图北氐大业。”说罢右手轻拂,掀开了檀木匣子的盖子。

帐中寂静一瞬,紧接着响起了穆尔紫烟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原来匣中竟装着一个人头。

骇然是穆尔元仞!

“阿爸!”

穆尔紫烟疯了一般,一跃扑向达达霍,却被许吾浪一把拽住,而她像是全身虚脱,被后者这一拽便险些摔倒在地。

图金定定看着檀木匣子,丝毫没为穆尔紫烟的哭声所动,半晌突然双膝下跪,颤声说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几位氐羌长老亦随声跪下,长伏不起。

达达霍将檀木匣子放于身侧,伸手扶起图金,道:“首领明鉴,陛下此番诚意足以……”

“我要杀了你!”

穆尔紫烟死死盯着达达霍,口叫狠狠叫道:“我要杀了那个狗皇帝!”奈何手臂被许吾浪紧紧拽住,几番前冲都没能挣脱。

“公主殿下!”

图金侧首看过来,皱眉道:“请记住你始终是北氐国的公主殿下,不该对北氐皇帝出言不逊!”

“我不是氐羌人!”

穆尔紫烟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旋即哽咽无言,又忽地看向许吾浪,急切道:“你……你是王朝人,你娶了我,我就不是氐羌人了!”

许吾浪一怔之下,赶紧松了手。

穆尔紫烟浑然不觉,魔怔一般转身四顾,突然指着连赤再问:“你?你娶我!”

连赤一个哆嗦,茫然看向青颜。

穆尔紫烟继续转身,指着路小石问道:“你?你娶我!”

路小石虽不认识穆尔元仞,但听到穆尔紫烟叫了一声阿爸,现在又是这番模样,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事发突然,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更不知道如何面对穆尔紫烟的喝问,当场呆地原处。

倒是伊斯塔听得分明,竟然想抢开太尔?不禁怒而回道:“你这个女人太不要脸了,怎么能这样逼着男人娶你?”微微一顿,又气道:“我不管谁娶你,反正阿哥就是不行!”

话音未落,却见青颜闪身而来,忽地伸足踏下,足尖踩点中穆尔紫烟的大敦穴,后者两眼一翻,立时昏厥倒地。

图金冷眼相看,喝道:“来人,将客人们都请去歇息!”

话音落下,十数名腰悬弯刀的氐羌汉子蜂涌进帐,欲将路小石等挟离。

“等等!”

伊斯塔急急问道:“阿爸,你要关押阿哥?他可是长生天为我们克洛部指定的开太尔!”

图金微微一怔,笑道:“我的宝贝女儿,阿爸不是要关押开太尔,只是要开太尔和他的朋友们歇息一下,你急什么?”

伊斯塔欲言又止。

十数氐羌汉子并没有因为伊斯塔而停止动作,纷纷走近路小石等人,用不可商议的眼神着他们。

青颜微微迟疑,然后抱着穆尔紫烟率先起步,连赤紧跟其后,路小石和许吾浪互看一眼,也默然跟了出去。

行出数十步距离,十数氐羌汉子将他们让进一顶空帐,然后又唤来数十氐羌人,将帐篷团团围住。

路小石神念微动,感知到帐外暂无异常,于是皱眉看向许吾浪,道:“到底怎么回事?”

许吾浪讷然看着昏迷不醒的穆尔紫烟,喃喃道:“你问我,我问谁?”

连赤向路小石处挪了挪,盯着许吾浪问道:“这叫什么话?穆尔紫烟是和你一起来的,你不知道谁知道?”

青颜抚了抚穆尔紫烟额头,确定后者并无大碍,方抬眼冷声说道:“烦请你们清静一些,难道不知道她需要休息?”

连赤脑袋像鸡啄米一样点着,道:“就是就是,一点怜悯心都没有,没见着紫烟姑娘伤心欲绝了?我鄙视你们!”

许吾浪默然不语。

路小石微微点头,正色道:“赫赫,且将你的鄙视搁在你的英俊后面放一放,先说今天有没探听到消息?反正我今天是白忙一场,一无所获。”

连赤看了看青颜,见后者只盯着怀中的穆尔紫烟,不禁面露嘚瑟,道:“这等大事,若只等你,那不得等到黄花菜都歇了?”

青颜猛地抬起头来,斥道:“说重点。”

连赤吓得面色一变,急道:“克洛部南下果真有问题!额,根据我和青老师千辛万苦的努力,现在可以基本确定,他们此番南出漠阳关,多半和白鹿原的战事有关系。”

路小石心中一凛,道:“什么关系?”

连赤嘚瑟欲言,却被青颜一眼瞪了回去,后者看着路小石,低声说道:“不知你留意到没有,昨夜你们夺羊的时候,旗杆四周的草地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

连赤狠然点头,道:“对!完全不同。”

路小石倒嘶口凉气,眼睛直盯着青颜,迟疑道:“你的意思是说,白鹿原的地势便和那片草地一样?”

青颜点点头,道:“军部有白鹿原的资料,我以前看过,不过纸上所言终究是虚,唯亲眼见了方才知道果然。”

路小石沉默半晌,道:“那就不是巧合,图金把旗杆插在那片草地当中,可能就是为了验证对马匹的影响。”

“赤乌神骑!”

许吾浪忽地开口,道:“氐羌人是想用白鹿原的地势,来对付我的王朝的赤乌神骑!”略略一顿,又道:“这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氐羌人会放弃大幅疆土,把战场定在白鹿原。”

青颜微微点头。

连赤怀疑道:“浪子,你并没有参加夺羊!”

许吾浪瞟了连赤一眼,冷声道:“并不是所有的王朝人都像你,舍了一身肉就只为有一脸英俊。”

连赤半天没反应过来,浪子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只得摁捺不语。

路小石沉思道:“如此说来,图金应该并不知道镇震、镇巽两营要穿过沼泽,更没想过要在此地阻击,他们是想配合穆尔元雄,作为一只奇兵突袭白鹿原。”

青颜微微点头,道:“应当如此。”

连赤终于恍然,惊道:“这可是惊天大军情啊!”

许吾浪揶揄道:“可惜当初稽考你被淘汰了,并没做成王朝的探子,就算这真是军情,你又能如何?”。

连赤愤然道:“你说这话还是王朝人吗?”

许吾浪丢出一个帅气的白眼,道:“要不然呢?”

第二百六十章 议逃

“都别说了!”

青颜话声虽轻,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摄之气,道:“现在紧要的是,如何把军情传回去,否则是不是探子,都没脸作王朝人。”

许吾浪淡然住口。

连赤则哑然无语。

路小石正色而道:“赫赫、浪子……当然还有我,我们都得记住,现在是非常时刻,更处在非常之地,言行不仅需要谨慎,更需要令从统一,尤其对于这等军情战事,我们必须听青大将军的。”

许吾浪依然淡然。

连赤则狠狠点头。

路小石看向青颜,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青颜冷静而果断,道:“想办法逃出去。”

路小石微怔,道:“这似乎不难?”

青颜摇头道:“你只和伊斯塔有过接触,并没注意到图金身边的几位长老,他们都是初神境界。”

路小石再怔。

正如青颜所言,他并没有时间和机会注意到那几位氐羌长老,只是知道图金眉间似乎既无精气更无神气,而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则是没有迈入修行门槛的普通人,二则是明神境以上的高手。

摸着良心说,他比绝大多数人都知道得更多,但就算如此,天下的明神境高手也就只有那么几位,而图金显然没有在列。

所以从始自终,他都没有将逃出克洛部营地当回事,此时听到青颜如此说,他才觉得自己想简单了。

“那又如何?”

连赤见路小石不说话,赶紧接过话茬,道:“我们也是初神境界,况且我们又不和他们硬拼,哪有逃不出去的道理?”

青颜瞪了连赤一眼,道:“亏得你还在镇震、镇巽营呆了几个月,难道还不知道在数以千计的军队面前,修行者的本事并没有你自己想的那样了得?”

连赤没料到竟被青老师呛了,瞬时羞愧而不服,差点脱口而出,说他当初独自潜入康城,以一人之力便将数千西羌军卒撵得鸡飞狗跳。

幸得念头一转,他明白那次的西羌军卒并没有真正向他开战,再想想眉山关战事的惨烈,便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路小石看出连赤似乎有张口辩解的意思,马上附道:“不错,除非你是明神境高手,否则在军队面前并没有绝对的胜算,而且就算你英俊无敌,人家都舍不得杀你,但最后你还是会落得一个被活活累死的结局。”

许吾浪挑眉道:“就算明神境高手也未必没有忌惮,比如面对赤乌神骑,大多数明神境高手也只有败下阵来的份。”

连赤更没料到路、许二人也附着青老师加柴添火,不禁呆了半晌,喃喃道:“外边那些氐羌人足有三千,再加上那几位初神境长老,看来我们很难逃出去啊!”

“不对!”

青颜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穆尔元仞是天下知名的明神境高手,如今眼看着大战在即,北氐国为什么要自折一员大将?”

路小石微微一怔,随即脸色便阴沉下去,点头道:“如果为了克洛部几千人马,便舍去一个明神境的大元帅,那只能说明穆尔元雄疯了!”

许吾浪冷冷道:“他显然没有疯。”

连赤见路小石三人话锋突然变,急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青颜轻声而道:“图金……极有可能,也是一名明神境高手。”

“不会吧?”

连赤傻了眼,道:“明神境高手不就是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这么多年以来,我就没听说过还有其他的明神境高手。”

其实当初在茂城一战中,他应该有机会知道老张也是明神境高手,只是当时他正为胜利而欢天喜地,又因老张和闵高在一起,所以想当然地认为那块鬼神般的石头是闵副都督的手笔,故而这时说得认真而委屈。

路小石则很清楚,世间的明神境高手除了连赤说的四人外,至少还有老张和燕城那位戴着面具的秦政,便摇头道:“天下之大,处处皆可藏龙卧虎。”

连赤定睛看着路小石,认真道:“路路,求你件事。”

路小石道:“什么事?”

连赤道:“说人话!”

路小石咧了咧嘴角,不忍再给连赤添堵,便只说眼前,道:“先前那个达达霍的话你也听到了,穆尔元雄为了请回图金,竟然将穆尔元仞杀了,说明穆尔元雄认为,图金的作用比穆尔元仞更大。”

他看着连赤,再道:“而图金又为什么要用和白鹿原相似的地势,来验证对骑兵的影响?需知交战双方均有骑兵,他这样做等于也完全放弃了自己的骑兵,那么答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为了对付王朝才有的赤乌神骑。”

许吾浪冷声接道:“而重点是,这样做只有对明神境高手才会有意义,因为赤乌神骑是他们唯一的忌惮。”

连赤终于明白了,道:“那就是说图金肯定就是明神境高手了?那我们肯定逃不出去了?”

“倒也未必。”

路小石虚眼想了想,说道:“既然图金是明神境高手,而他又没对我们怎么样,多半是认为我们身上还有些他想要的东西,那么便不会轻易取了我们性命。”

“那不一样啊!”

连赤急道:“目前我们和他相安无事,他自然不想取走我们性命,如果我们要逃,那少不得有一番厮杀拼命,到时他哪里还会容忍我们?”

路小石没有回应连赤,偏头看向许吾浪,挑眉道:“我判断伊斯塔不可能是明神境高手,烦请你如实地告诉我,我的判断是对还是错?”

许吾浪沉默半晌,答非所问道:“可行。”

不想连赤这次反应极快,惊道:“你们也太无耻了,竟然想要挟持伊斯塔?”随即正色道:“可行,太可行了!毕竟事关国之大事,切不可假仁假义。”

青颜看着眼前三人,道:“伊斯塔虽是图金的女儿,但我们并不知道她在图金心中分量有多重,这还先且不说,你们只问问自己,在明神境高手面前,挟持人质的机率会有多大?”

她目光环视一番,语气坚定道:“依我的意见,我们现在便把军情分析归类,每个人都必须熟记于心,以保把军情传回王朝。”

“哪用急在这一时?”

路小石突然变得一幅风轻云淡地样子,好像并没有在意青颜话中的险危意思,但话锋一转,他又毫不迟疑地分析归纳起来。

“第一,由于白鹿原的特殊地势,赤乌神骑的作用完全发挥不出来,王朝将失去一个巨大的优势;第二,穆尔元仞已死,但切不可认为是一个好消息,毕竟图金的身手实力,应该完全不逊于穆尔元仞;第三,克洛部遥望白鹿原,随时可以成为一支奇兵,虽然兵力不多,但若在两军鏖战时突然杀入……”

“第四……”

青颜打断路小石,接话道:“图金还有一个兄弟图银,所率查洛部位置不详,兵力不详。”说罢看着路小石等人,道:“军情尽量简洁,更要客观,不仅仅是方便记忆,更重要的是不能影响陛下和都督府、兵部对军情进行分析、决策。”

“很有道理!”

路小石面色不变,向许吾浪和连赤二人问了一句记明白没有,再对青颜说道:“现在还是得商量怎么逃出去。”

青颜沉默片刻,道:“最可行的办法就是我们分散突围,只要有一人成功逃离营地,我们便胜了。”

路小石摇摇头,道:“那是最后一步,现在总还不至于,我还是开始那意思,倒不是真的挟持伊斯塔,但适当利用还可行的。”

青颜定眼看着路小石,道:“你确实有这本事,利用她而活下去。”

路小石怔了怔,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青颜平静道:“因为你是开太尔,所以相对于我们而言,你最有可能活到最后,也就最有可能把军情传回去。”

连赤看着路、青二人,迟疑道:“不至于这般绝望吧?”眼中瞟着许吾浪,吱唔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许吾浪懒洋洋说道:“见机行事。”

连赤抱怨道:“等于没说。”

路小石笑着拍了拍连赤肩膀,安慰道:“浪子说的意思,就是先尽量和图金周旋,其间侍机脱逃,如果真到了拔刀相见的时候,那便甩开膀子杀便是。”

青颜忽然看着许吾浪,问道:“当初你射杀卓放翁的时候,应该还是忘形境界?”

路小石没有亲眼见过凰羽箭的威力,一时还不明白青颜的意思,连赤则就一下兴奋起来。

他将英俊无敌的脸凑到许吾浪身前,讨好道:“浪子,你现在是初神境,若请出你们唐河许家的凰羽箭,是不是也可以越境杀明神境?”

许吾浪沉默半晌,道:“越境杀人,越往后越难,想要像射杀卓放翁那样,一箭便射杀一位明神境高手,更是难上加难,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可能。”。

连赤再一次极快地反应过来,眼神炽热而充满希望,道:“一箭不可能,那就两箭、三箭,直到射死他为止啊!”

许吾浪瞟了瞟连赤,道:“我现在只有一只凰羽箭。”

第二百六十一章 只是情急

孔方强捺住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道:“离姨,我会照顾好草儿妹妹,您大可以放心。”

夏夫人回过神来,虽然意外女儿的反应,但想着只要女儿开心便好,其他的都在其次,便微笑道:“方儿行事稳健,我自然是放心的。”

草儿平静地说出愿意两字后,却有些迟疑起来。

她一方面想着尽快远离京城,一方面却又想着如此也要远离了娘亲,便感觉十分不舍。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过这样浓郁的不舍情绪,便是当初离开老祖宗时也没有,故而分不清、辨不明,只觉得心里又渴望、又难受。

这番模样看在夏夫人眼中,更觉得心疼,巴不得女儿马上就能开心起来,于是起身道:“既如此,那你们早去早回。”

草儿迟疑了一瞬,又想着没事的,如果哪天想娘亲了,自己又回来便是,于是重重点了点头。

夏夫人亲自为女儿备车,想着坐车不仅舒适,还可让侍女照顾女儿。

不想草儿却执意要骑马。

夏夫人不愿拂女儿心意,赶紧又让人牵出两匹性子温驯的马来,再向孔方千叮嘱万叮嘱,方才放二人出府。

而出了府,孔方悬着的心仍然没有完全放下来,生怕草儿妹妹突然改了主意而掉头回去,便竭尽所能,捡着自己知道的奇闻妙事,一路说与后者听。

出得城门,草儿突然低斥一声,一马冲出。

孔方正自说着笑话,不防被甩下,正要招呼草儿等等,眼睛中已看到草儿衣裙飞舞,英姿飒爽,尤其是那条乌黑发亮的马尾辫,仿佛如摇摆的佛尘一样,把他心弦撩得怦怦直响。

一念之际,他骇然发现草儿已驰出老远,赶紧拍马追上去,最后保持落后草儿数步距离,一时殷勤招呼草儿注意些安全,一时又偷偷瞟着草儿腰身,心里暗自喜悦。

如沐春风而行,十里很快便至。

在官道右侧,远远出现一大片姹紫嫣红,正是孔方所说的茶花地。

此间茶花是纯野生之物,并无人经由,但较之京城诸多大家中的养花,不仅更为繁茂清香,排场阵势也更为壮阔。

此时天气睛朗,已有不少富贵游人,或悠然行于茶花之间,或寂然半卧于茶树之下,一派热闹高雅气象。

茶花地渐近,草儿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孔方赶紧纵马上前,笑道:“草儿妹妹,咱歇歇吧,这茶花远观大不如近看,须仔细端详,才能知道它的诸多妙处。”

草儿放缓了马速。

她倒不是真的听进了孔方的话,想去近看茶花,而是这时才想起来,远离了京城,然后又该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让她有些茫然。

孔方不知草儿心思,率先下马,又将草儿马缰握在手里,领着进了茶花林。

在孔方的热情和关怀中,茫然的草儿不知不觉也下了马,跟着孔方在茶树间游走观赏,脸色竟然渐渐明媚起来。

世上的少女没有不爱花的,便是草儿也不例外。

只是以前她并没有刻意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一个像孔方一样热情的人陪着、引着,此时身心都浸在花香鸟语中,竟让她淡了些心中的忧郁。

孔方看在眼中,喜在心里,但更知道草儿妹妹这个变化,还不足以达到自己的期望。

“草儿妹妹……”

孔方瞅着四周游人较远,终于鼓起勇气,道:“这些花儿美吗?”

草儿指尖在一朵茶花上轻轻拂过,点了点头。

“不对!”

孔方神秘一笑,摇头道:“我觉得一点都不美。”

草儿有些意外地看着孔方,眼中全是为什么。

孔方假意叹口气,道:“这些花儿啊,原本是美的,只是你一来,它们便不美了。”

草儿迷糊道:“我太丑了?”

孔方一滞,赶紧解释道:“是你太美了!所以原来极美的花儿,也被你给比了下去。”

草儿明白了,有些害羞,摇头道:“不是的。”

“怎么不是?!”

孔方定眼看着草儿,深情款款,道:“在我眼中,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若能与你朝夕相伴,我便是死也愿意。”

草儿怔了怔,脸色又沉了下去,语气更是无比笃定,道:“我不愿意。”说罢便不理孔方,向拴马的方向走去。

孔方呆了呆,赶紧追上去,忐忑道:“草儿妹妹,你生气了?”

草儿头也没回,更没搭理孔方,径直走到马前,解绳上马。

孔方一把抓住马缰,急道:“草儿妹妹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不会说话,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说话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草儿低头看着孔方,认真道:“我没生气。”

孔方暗松口气,道:“那你这是回城……还是去哪里?”

草儿又有些茫然,抬眼看着前方,沉默不语。

孔方心思紧转,道:“早知道草儿妹妹不喜欢花儿,我便不领你来了,不过前方有个小镇,极其清幽别致,你定会喜欢。”

草儿本想摇头,但看到孔方所指的方向和京城相反,便又点头。

孔方大喜,麻利地解马上马,与草儿齐头并进,只是见草儿沉脸不语,他也不敢冒然说话。

走过茶花林,草儿突然说道:“你不去。”

孔方并不知道草儿的心思是想远离京城,当然就不可能让他一直跟着,还以为是先前惹了草儿,她临时决定不再要他相陪。

“那怎么可以?”

想着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此溜走,他既惊且慌,真情实态立即显于脸色,道:“我答应了离姨要好好照顾你,若是让你一个人走了,我又怎么有脸见离姨?草儿妹妹,你切切不要为难我啊!”

草儿见孔方提到娘亲,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了声随你,便策马而去。

孔方紧随其后,却没有先时偷瞄草儿腰身的闲心思,只苦苦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挽回草儿对他的态度。

不想前方草儿竟一路疾驰,并没有听他招呼在进入那小镇,而是继续一路向南。

一气两个时辰过去,二人离开京城已逾百里。

孔方本没有受父亲影响而修行,更是早习惯了字画铺的清闲生活,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

“草……草儿妹妹……”

孔方实在煎熬不住,指着前方一家客栈说道:“歇歇……歇歇再走……如何?”

草儿没回应,却在客栈外勒马停下。

她自然知道孔方吃力,口中粗气甚至喘得比马儿还粗,本想再继续一阵子,或许就把孔方甩了,但没想到坐下的马儿也实在累了,已有几次差点闪蹄。

夏夫人亲自选的马,本来就不适宜长途奔袭。

孔方颤微微滑下马来,进客栈要了两间紧挨着的甲字上房,又叮嘱掌柜的把两匹马好好喂一下,方才和草儿上楼歇息。

看着草儿进了房,孔方也扶着酸疼的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踉跄着扑到床上,长长地呻吟一声,便再也不想动弹。

人没动,心思却依旧活泛。

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昨日想好的一切,直到今天早上都还顺利,但实在没想到,真的和草儿单独在一处了,倒变得有心无力起来。

但这并没有让他沮丧,反倒不停地对自己说,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不允许失败的机会。

半晌,他艰难地翻过身,从怀中摸出那个白釉小瓶,一边细细看着,一边皱起了眉头。

“这样下作的东西,岂能用在草儿妹妹身上?”

“不对,不管用在谁身上,都不该是我孔方该用的方法,否则我成了什么人了?还算是人吗?”。

“不对,我又不是事后不认帐的混人,更不是那些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我一定会好好对草儿妹妹的!”

“对啊,只要我一心对草儿妹妹好,三聘六媒地把她娶进孔家大门,这就不是下作,只是情急而已……”

第二百六十二章 非奸即盗

一念至此,孔方霍地一下坐起来,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以及前程在握的希望。

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到楼下向掌柜的点了两碗凉水醪糟,又从店小二手中接过托盘,自己端回房间。

略略等了片刻,他趴在墙上听了听,确定隔壁草儿没有响动,于是拿起白釉小瓶,小心翼翼拔出木塞。

瓶里之物是白色的粉末。

孔方有些迟疑,不知道该用多少剂量,犹豫半晌后,战战兢兢地向陶碗中倒了少许。

他拿起碗摇了摇,见那些粉末迅速溶解,没有影响醪糟半分,闻了闻也无异味,又有些迟疑起来,不确定剂量到底够不够。

想起草儿沉着脸的样子,他心头微微一颤,害怕没能迷倒草儿,倒让草儿察觉了,自己定会落得个极其惨烈的下场。

——且不说夏夫人如何对他,单说草儿骑了两个时辰的马都没有一点反应的本事,那人家巡骑将军的封号就一定不是虚名。

正自纠结时,他忽地记起李好说过,瓶中之物并不会闹出人命,于是狠狠一咬牙,翻转白釉小瓶向碗中再抖数下,最终倒去了小半。

他慌忙摇着陶碗,见那些白色粉末依然迅速溶解,并且依然没有半分异味,终是稍稍心安。

一番既罢,他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片刻后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然后双手端着陶碗出门,在草儿房前轻轻唤道:“草儿妹妹!”

听得草儿在房内说道:“进来。”

孔方腾出一只手轻推房门,见草儿并没歇息,自坐在房中那张黑漆木桌旁,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拿起茶壶向杯中倒凉茶。

孔方强行平复的心又猛然跳起来。

他知道计划没有变化快的道理,还颇为担心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思,万一被草儿一句不想喝就打发了,那得是多冤!

此时草儿自己在倒凉茶,说明她正是口渴了,这得是多好的机会!

刹那之间,他似乎看到草儿在他面前昏了过去,似乎看到草儿娇羞地倚着他,似乎看到草儿信誓旦旦地说夫君的事,她一定义不容辞……

“草儿妹妹!”

他双手紧紧捧着陶碗,眼睛定定看着草儿,急切而笑,道:“我给你买了凉水醪糟,正好解……哎呀!”

不知是因为浮想导致了恍惚,还是本就因为骑马导致了腿软,他一边说话一边向房内迈腿,混然不觉脚尖竟被门槛绊住。

话未说完,他身体便失了平衡,口里惊呼一声,呯地一下狠狠摔倒在地,手中依旧紧紧捧着陶碗,但碗中的凉水醪糟却沷洒了个干净。

一时间,孔方脸色苍白,万念俱灰,浑然不觉身上有哪处被摔得痛了,倒是觉得心中痛得难以忍受。

唯一的机会啊,就这样摔没了?

草儿没有起身扶孔方,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道:“要小心些。”

孔方强颜一笑,颤巍巍起身,道:“让草儿妹妹见笑了,本想替你端碗醪糟解渴,不想却洒了,我真是无用,竟连这些小事也做不好。”

草儿点点头,不知道是表示同意孔方的自评,还是表示对他的谢意,口中说道:“我要歇会儿。”

孔方默然点头,沮丧而归。

“难道这是天意?”

他面朝着墙壁呆立不动,想道:“一定是老天爷在告诫我,这等下作的法子,是万万不能使用的?”

“不!哪有老天爷?”

他忽然怒火中烧,暗道:“父亲为朝廷守了十几年飞仙关,朝廷不仅不论功,还让他死后蒙上不白之冤,就算有老天爷,那也是个不睁眼的!”

“我偏就不信,我偏要人定胜天!”

念头一起,他身子再不颤抖,大步走向桌边,拿起那个白釉小瓶,也不管里面的白色粉末还有大半,竟尽数倒入另一个陶碗。

待粉末溶尽,他再次来到草儿房前,道:“草儿妹妹!”

房内安静。

他微微一怔,想着草儿妹妹这么快就歇着了?终是不甘,提高了声音,道:“草儿妹妹!”

房内终于传出草儿的声音,道:“进来。”

孔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然后稳步迈入。

草儿坐在床沿,奇怪道:“有事啊?”

孔方微微一笑,道:“好叫草儿妹妹知晓,我并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至少为草儿妹妹端一碗凉水醪糟,是一定不能放弃的。”

草儿摇头道:“我不想喝。”

孔方闻言暗急,硬将陶碗递上前去,道:“草儿妹妹,无论如何,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望莫要推却。”

他稳稳心神,暗自措辞,再道:“咱们在日头下连晒了两个时辰,难免有暑气侵体,你且将就喝下,散散暑气,不然回头离姨定要责怪我,说我没有照顾好你。”

草儿想了想,觉得娘亲真的会这么说,于是伸手接过了陶碗。

孔方心中狂跳不已。

草儿端着陶碗,却没有喝,反而定定看着孔方,意思似乎是在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孔方反应过来,自己和草儿妹妹到底是男女有别,这样杵在床前的确多有不妥,虽然颇不愿意离去,却也不便坚持留下,只得干笑道:“草儿妹妹,你赶紧喝下,趁着凉意好好歇息。”

草儿点点头。

孔方暗叹一声退出房去,细细掩了房门,又快步回到自己房中,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只有静,没有动。

孔方心中怦怦直跳,想着这便就迷昏了?

他是第一次使用此物,真不知道应该有怎么样的动静,又不敢擅自进入草儿房间——万一还没迷昏怎么办?

半柱香时间过去,他耳朵都酸了,隔壁依然没有动静。

他揉了揉耳朵,在房中来回踱着,踱了一会又把耳朵贴到墙上去听,听了一会又不停地搓着双手来回踱,真是心急如焚。

又半柱香的时间过去。

孔方突然想起,这次用的粉末…可足足有大半瓶啊!不管是什么药,其药效和剂量总是相关的!

他终于下定决心,毅然出门。

但一出门后,那股毅然便悄然而散,替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担心,好像也还有一丝兴奋。

他探头向两侧瞧了瞧,又轻手轻脚走到楼梯口瞄了瞄楼下的动静,才踮脚来到草儿房前。

“草儿妹妹!”

他轻声唤了一声,没听到房内回应,便又提搞了些声音,道:“草儿妹妹,你歇了吗?”

房内依然安静。

他心中一喜,认定药效果真已发,再伸手轻轻一推,门竟开了,不由得狂喜,心中再无一丝疑虑。

草儿妹妹连房门都没过来拴上,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即是药性陡发,起身都来不及……

他猫腰闪身入内,再反手掩门,紧跟着回头一看,见床上蚊帐半掩,没掩的这边可见凉毯凸起,勾勒出草儿曼妙的身躯轮廓,更是激动到浑身颤抖,扑腾着奔了过去。

凉毯近在眼前。

他轻轻抓住凉毯,心跳到了嗓子眼。

因为他知道,自己掀起的不是凉毯,而是前程!

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草儿妹妹难道还能不为他着想?夏夫人难道还能不替女婿说说好话?

甚至王诗诗本人,也不能不给夏大都督的姑爷面子!

“呼!”

凉毯翻转而飞……

孔方一脸谔然……

凉毯下竟是一个枕头!

正自纳闷,他忽然觉得左边额头凉丝丝的,仿佛被贴上了两片冰块,惶然中抬眼看去,便又呆住,胀得通红的脸瞬时变得惨白一片。

草儿缩在床角,手里端着陶碗,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草……草儿妹妹……”

孔方惊慌不堪,不知该说什么。

“你喝!”

草儿突然将陶碗递出,冷冷说道。

孔方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由得冷汗淋漓,强辩道:“草儿妹妹,我……我想瞧瞧……你歇得……喝得……”

草儿没有说话,却猫身走下床沿,直接将陶碗抵在孔方胸口。

孔方脑中嗡然作响,仿佛有无数个念头在交织,又仿佛空白一片,什么念头都没有,双手麻木伸出,接过陶碗。

“你喝!”

草儿突然提高了声音,更透着一股不容推辞的气势。

孔方一颤,惶然想着不能让草儿妹妹误会了,以为自己在碗中下了毒,要谋害她性命,于是把心一狠,举碗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

“草……草儿妹妹……”

孔方心思紧转,想着接下来应该如何作说辞,手中高举空碗,口中说道:“你看看,我已尽数喝下,哪里会有问题?你千万莫要误会,我……你……”。

话未说完,他便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草儿看着孔方,半晌点了点头,认真道:“路小石说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二百六十三章 奋不顾身的勇敢

连赤呆而无语,半晌恼道:“你们许家几百年的威风,不就是靠凰羽箭撑着的吗?你怎么不多带些在身上?”

许吾浪再瞟了瞟连赤,道:“光有英俊是不行的,还得有脑子,那样才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青颜示意连赤别再说话,直直看着许吾浪,意外道:“你意思是你们许家就只剩一只凰羽箭了?”

许吾浪挑挑眉。

路小石同样意外,问道:“就是你刺进我胸口那只?”

许吾浪挑挑眉。

路小石双眼一瞪,道:“说话!”

“咳咳!”

许吾浪清了清嗓子,道:“许家先祖也是机缘巧合才得到了凰羽箭,但凰羽箭本是无可再造之神器,传到我手中时便只有两只,当初一时冲动,将其中一只送给了卓放翁,实在可惜。”

“完了完了!”

连赤黯然神伤,喃喃道:“这下真没救了,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路小石心中也有些惋惜,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安慰道:“浪子都说了要见机行事,你别这么悲观嘛。”

连赤愤然记起眼前三人都在茂城见识过那块石头,不由更加沮丧,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明神境高手打起架来,那真是神仙的手段,我们区区凡人,又能怎么见机行事?”

“阿爸……”

青颜怀中的穆尔紫烟突然轻呓一声,双目仍是闭着,眉头却紧紧皱起,神色十分悲痛。

路小石等人面面相觑,均想着怎么忘了这一位。

半晌,许吾浪说道:“我在燕城外遇着她时,她正被氐羌人围攻,现在穆尔元仞又死了,想也不用想,便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众人再度沉默。

先前他们所商议的方案虽然没有定数,但至少还有些时间可供调度,说不定真能如许吾浪所说,见机后再行事。

但穆尔紫烟既然成为了氐羌人缉拿的对象,那便显然没有时间了,说不定图金即刻便要来拿人,那时候放任不管她肯定不行,但管上了却也就和图金翻了脸。

“青老师……”

连赤率先打破沉闷,眼睛看着穆尔紫烟,口中迟疑道:“她虽然参加过稽考,也勉勉强强算是你学生,但她毕竟是氐羌人,要不咱们……”

青颜面无表情打断道:“她也是被穆尔元雄迫害的人。”

连赤呆了呆,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若图金想要拿她,我是宁死也不会同意的。”

路小石没吭声。

许吾浪看着连赤,道:“连胖子,我当初在康城就说过,你足以称得上一个勇字,现在我更加确定了。”

连赤弱声道:“那是曾经。”

许吾浪似笑非笑,道:“意思是现在不勇了?”

连赤愤然道:“现在不胖了!”

这一声充满了愤懑和委屈,声音竟是出奇地响亮,而穆尔紫烟似乎也被这一声惊醒了,缓缓睁开了双眼。

“是蒙烈……”

她依旧躺在青颜怀中,双目无神,口中喃喃道:“是蒙烈,杀了阿爸……”

路小石等人互视一眼,诧异万分。

蒙烈!

南风起,北风烈。

这是一个和当年夏起同样响亮的名字,也是一个和夏起同归于尽的人,怎么会是他杀了穆尔元仞?

青颜神色微凛,轻声问道:“烟紫,蒙烈不是早已在七里峡战死了吗?”

穆尔紫烟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喃喃道:“是蒙烈,一定是蒙烈,杀了阿爸……”

青颜抬起头来,目光确定。

虽然穆尔紫烟没有回答,但她却很快肯定前者口中的蒙烈,正是当年那个蒙烈,因为若不是当年那个蒙烈,又有谁能杀得死晋入明神境多年的穆尔元仞?

她看着路小石三人,郑重道:“军情必须再加上这一条。”

正在这时,帐篷外响起了伊斯塔和数名氐羌汉子的争执声,随即便有一道脚步声匆匆临近。

伊斯塔满脸焦虑地进了帐篷。

“阿哥!”

她一见着路小石,明显松了口气,扑到后者身边,道:“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再等等,我一定会让阿爸放你出去的。”

路小石心中一动,笑道:“你阿爸亲口说了,他并不是关押我,只是让我和我的朋友们歇息,哪里需要放出去?”

伊斯塔急了,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半晌道:“不是的,不是的!”

路小石听出伊斯塔话中,似乎应该有他不知道的内情,套路的心思悄然而生,道:“好歹我也是开太尔啊,他为什么要关押我?难道就因为我的朋友被人追到这里,便是我的过错了?”

不想伊斯塔并没有被套路,只是无比坚定说道:“阿哥放心,如果阿爸敢对我喜欢的人怎么样,我便对他喜欢的人怎么样!”

路小石怔道:“谁喜欢谁?”

伊斯塔仰起小脸,勇敢地盯着路小石眼睛,道:“当然是我喜欢你!”又略有羞涩道:“我想听你说,你也喜欢我。”

路小石差点扇自己一个耳光。

他误会了伊斯塔先前那句话的意思——至少误会了后半句话的意思,以为她说图金喜欢的人,是指图金的女人,甚至他还诧异了一瞬,以为那个女人是伊斯塔自己的母亲。

眨眼后明白过来,人家伊斯塔的意思,是说图金喜欢的是他的宝贝女儿,也就是人家自己。

就这么眨眼功夫,他白痴般问了一个问题,结果伊斯塔直接又炽热的要求便迎上来了,让他好不恼火。

但他到底没扇自己耳光,因为他猛然又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伊斯塔的意思,竟是说图金如果对他怎么样,她便要对自己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路小石心中瞬时充满了说不出的复杂和纠结。

很显然,伊斯塔此时说出这句话,绝对不会是说她会对自己好一些,而是表达了一种决心,如果图金对他路小石不利,她便要对自己不利,以此来胁迫图金放过他。

尽管先前还和青颜等人商议,要适时利用伊斯塔,但他没想到后者竟是这样直接而坚决,话语中甚至不排除有搭上性命也要保全他的意思。

这算怎么回事?

才认识一天啊,难道性命就这样不值钱?

这当然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正如伊斯塔自己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勇敢的人,至少在面对喜欢的人时,她能勇敢地去表达、去追求,甚至不惜任何代价去呵护。

这就不仅仅是勇敢,而是奋不顾身的勇敢。

能够做到奋不顾身的勇敢的人,则只能是一个善良而单纯的人,十分的善良,十分的单纯。

现在却要利用这样善良而单纯的人,去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要用她的性命,去换自己的性命?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的眼睛,心中仿佛没有任何念头,脑袋却轻轻摇晃起来,口中更是轻微但肯定地说道:“不喜欢!”

伊斯塔呆了呆,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路小石似乎现在才回过神来,语气变得更为肯定,道:“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伊斯塔眼中渐渐朦胧起来,忽地起身跑出帐篷。

帐篷内留下一片寂静,伊斯塔匆匆的脚步声和再也压制不住的哭泣声,在寂静中渐行渐远。

第二百六十四章 突围,已没有了可能

“愚蠢!愚蠢!”

过了半晌,连赤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路小石,痛心疾首道:“你先前才说了,我们处在非常之时、非常之地,要见机行事,人家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了,你却把她给气走了?你说句假话能死啊?”

许吾浪挑挑眉,道:“确实不智。”

“其实未必就是机会。“

青颜看了看路小石,道:“我还是不确定,图金会不会为了伊斯塔而放了我们,如果他确定我们的身份和意图的话。”

路小石沉默半晌,道:“事已至此,静观其变吧。”

“阿爸!”

穆尔紫烟突然大叫一声,从青颜怀中挣脱,茫然地看了看路小石等人,又急道:“阿爸还在图金手里,我要把他找回来!”

青颜起身扶住穆尔紫烟肩膀,正欲相劝,不想后者突然大叫一声,用力推开了她。

连赤不满,冲着穆尔紫烟抱怨一声。

路小石冷眼,冲着连赤狠斥了一句。

穆尔紫烟闻而未闻,纵身向帐篷外冲去,许吾浪闪身挡在她身前,一边紧紧抓住其手臂,一边好言相劝,她则不管不顾拼命挣脱,口中不停叫着要找回阿爸,

一时间,帐篷内变成乱哄哄一片。

两名持着弯刀的氐羌汉子闻声进来,其中一人大步上前,厉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许吾浪等人知道路小石说的静观其变,仍是指不要轻易和氐羌人冲突然,继而再见机行事,便赶紧用氐羌话解释。

穆尔紫烟则狠狠瞪着这人,大声道:“还我阿爸!你们还我阿爸!”

这人或许也知道穆尔紫烟身上发生的变故了,故而对许吾浪等人倒还算客气,对穆尔紫烟则显然很不顺眼,闻声再上前两步,口中戏谑道:“醒醒吧,你还以为你是平喜公主?”说罢手中弯刀一指,又恶狠狠道:“你再这样大吵大闹,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穆尔紫烟似是有些发怔,但在许吾浪松开手的刹那间,却又突然身形一闪,便与那人贴在一处。

此番变故极快,穆尔紫烟和这人本来又站得极近,许吾浪都来不及阻止,等反应过来时,那人咽喉处已是血红一片,手中的弯刀也到了穆尔紫烟手中。

门帘处那名氐羌汉子惊悚叫道:“杀人了!”转身奔出帐篷,大叫道:“敌情!敌情!”

许吾浪眉头微皱,但见穆尔紫烟提刀冲出帐篷,当下二话不说便也跟了出去。

帐内三人神色不一。

青颜面色沉重。

连赤一脸茫然。

路小石则暗生自责。

他知道穆尔紫烟虽然只是忘形境界,但当初在稽考中,她就展示了极不寻常的身手和果断,只是被平时那种淡淡的神色给遮掩住罢了。

此时稍一大意,竟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眼见是没有回旋余地了,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青颜沉声道:“分散突围!”说着也向帐篷外冲去。

路小石嗯了一声,示意连赤跟上。

三人闪身出了帐篷,却见穆尔紫烟和许吾浪在数十氐羌汉子中砍杀前行,竟是向图金帐篷方向冲去,只得疾掠上前,与二人合在一处。

…………

早些时刻。

等路小石等人出了帐篷,达达霍再道:“图金首领,您对陛下的诚意还有什么看法,可尽管说来。”

图金显然是激动未平,看了看地上的檀木匣子,半晌才道:“当年老首领身亡,我便险些被这人斩首,多亏陛下施救才保了性命,此时陛下又将这人的人头带给我,那我还能说什么,只有把我这条命交还给陛下。”

达达霍哈哈一笑,道:“陛下说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北氐国,都是为了所有氐羌人,并非让图金首领感恩……”

“阿爸!”

伊斯塔此时才完全回过神来,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这就是关押阿哥!”

图金看着女儿,宠溺而笑,道:“宝贝女儿放心,就算关押,那也只是对那些王朝人,而不是真的要关押开太尔。”

伊斯塔拽着图金手臂,央求道:“他们是开太尔的朋友,你可不可以不要关押他们?”

图金摸了摸女儿头顶,柔声道:“宝贝女儿,阿爸现在还有要事要谈,他们的事情等会再说,好不好?”

伊斯塔看了看达达霍,又看了看图金,终是没有说话,默默出了帐篷。

图金听得女儿脚步声远去,复笑道:“陛下将白鹿原作为战场,实在是英明啊,王朝军队只要敢来,便再没有放他们回去的道理。”

达达霍指着地上的檀木匣子,道:“还是图金首领明白陛下的深意,便是这人曾经贵为大元帅,呵呵,也只知道呈匹夫之勇。”

图金挥手道:“且不说他了,你说说陛下还有什么旨意?”

达达霍道:“陛下要图金首领给个准确话,克落部具体能出多少兵力?”

图金道:“克洛部和查洛部,各出精骑三万。”

达达霍面露欣喜,道:“有图金首领和图银首领的六万精骑,我们北氐一定可以在白鹿原将王朝军队全歼!”说罢行礼道:“我现在便去查洛部,面见图银首领。”

图金摇头道:“不烦千户长再次辛劳,我的意思就是银图的意思,让陛下放心即可。”

达达霍略略思量,点头应下。

图金停了停,忽道:“平喜公主怎么处置?交由你带回燕城?”

达达霍回道:“陛下并没给我下达这个旨意。”又微微一笑,道:“穆尔元仞全府皆死,留她一个人在世上,那便是生不如死的惩罚。”

图金点点头,正欲开口,帐外忽传来有敌情的警示声,不禁微微皱眉,道:“真是不知死活。”又向达达霍说道:“千户长请回,不要被几个王朝人的血脏了手脚。”

达达霍本是心中暗惊,以为真有什么敌情,见图金如此淡然,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行礼相辞。

图金将达达霍送出帐,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见对方策马而去,才阴沉着脸转过身来。

他看着已涌挤到身前二十步的氐羌汉子,沉声道:“勇士们还要留着性命,在白鹿原斩杀王朝军卒,你们去收拾了!”

几名氐羌长老应了一声,然后纷纷掠起,如大鹏一般越过一众氐羌汉子的头顶,落在路小石等人身前。

乱纷纷的厮杀骤然停止。

穆尔紫烟出帐后,便如疯怔一般,虽迅速被数十名氐羌汉子转住,她却只攻不守,刀刀砍向对方要害,同时也将自己的要害暴露给对方。

许吾浪便只能以守为攻,紧紧贴在穆尔紫烟身边,将那些霍霍弯刀一一格开,护着他二人安然。

幸得路小石三人赶来,与许吾浪一道,将穆尔紫烟护在中间,让她没有了直接面对氐羌汉子的机会。

但她前进的方面,依然是图金的帐篷,路小石等人只好且战且行,护着她一路冲来。

由于事发突然,时间也甚短,所以至时此,围住他们的仍然是看守他们的那数十名氐羌汉子。

此时厮杀一停,知道发生事变的其余的氐羌人,则迅速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将几人围得水泄不通。。

路小石看着几名氐羌长老,感知着越围越多的氐羌人,颇为无奈。

分散突围,现在已经绝没有可能。

第二百六十五章 歌声起,营地乱

正在这时,一道歌声隐隐传来。

“野有草兮槽有料,自彼乐兮吾自笑……依哟哟,唔哟哟……前有沟兮后有淤,飞扬蹄兮越过去……依哟哟,唔哟哟……”

歌声轻柔而清晰,字字清楚,同时又缥缈无方,不知是从哪里传来,感觉像是从夜空中洒落的星光,又像是从天山上拂下的轻风,无形无势中,便匀匀传遍了整个克洛部营地。

先时氐羌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人数虽多,声音倒不算嘈杂,此时歌声一起,整个营地却就突然炸开了锅。

无数的战马猛然扬蹄嘶鸣,像是每一匹战马的臀上都钉着数十上百只毒蜂,竟是发疯似地纷纷扯断拴绳、踢断栓马桩,啾啾狂奔起来。

这些战马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违抗的命令,不要命地向着某个目的地奔来,不管前面是人还是帐篷,又或者是熊熊篝火,都是呼地冲撞而过。

克洛部此行三千余人,有些是一人多骑,又有专用来运粮托物的余马,故营地战马竟达五千之数。

五千余匹战马齐疯,声势浩荡而令人无策,往往是一匹战马撞翻了篝火,一匹战马撞斜了帐篷,第三匹战马又将零落的柴火踢到帐篷上,瞬时引起熊熊大火。

一处如是,处处如是,几乎是眨眼之间,克洛部营地竟有数百顶帐篷被引燃,无数氐羌汉子惊慌失措,四下奔走。

图金平静而略带不屑的脸色瞬时沉了下去,又突然看向了黑夜中的天山,身形一闪便掠出十数丈,消失在夜色里。

“突围!”

歌声一起,路小石心中便是又惊又喜,眼睛却死死盯着图金,等后者身形一动,立即厉喝一声,软刀呼啸而出,直向一名氐羌长老射去,自己也忽然前闪,一拳砸向另一名氐羌长老。

青颜随之而动,挥舞着先前厮杀中夺来的弯刀,大开大阖地砍向一名氐羌长老。

连赤反应稍慢,但气势却是十分骇人,不再胖的身躯仍然带着小山一般的气势,张牙舞爪地扑向最后一名氐羌长老。

许吾浪则一把拽住穆尔紫烟,飘忽在路小石三人身后,快速观察着周身的情况,以期有突围的机会。

此间有四名氐羌长老,他们被营地战马的变故所惊,稍有迟疑,结果便同时受到了极其凌厉的攻击。

四名长老都是使用木杖,那名被软刀袭击的长老惊而急退,人在空中时横举木杖,将软刀格住,同时手臂竟隐隐有些发麻,情知对方实力不俗,便谨慎起来,竟是一退而终。

被路小石拳头攻击的那名长老则没那么幸运,他甚至来不及格挡,那个看着秀气的拳头便砸中他的肩头,瞬时倒飞出去。

第三名氐羌长老反应稍快,横杖挡住青颜的弯刀,接着抡杖反击,向青颜横扫过来,幸得许吾浪正好飘闪至近处,顺势侧身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连赤迎面那名氐羌长老最为倒霉,明明比其他三名长老的反应时间要多一瞬,手中木杖也已抡得呼啸生风,但他只觉得眼前莫名一黑,便被一道磅礴的力量砸得连人带杖跌进了人群。

此番袭击甚是突然,围着路小石等人的众多氐羌汉子正为营地战马的变故而惊诧,眨眼后发现眼前的场面已混乱开来,便又惊又怒,再也记不起首领先前说过,要他们留着性命到白鹿原杀敌的话来,纷纷挥刀砍向路小石等人。

先时厮杀之间,除了穆尔紫烟以外的四人,都还有一丝的理性——或者说是侥幸,不想大开杀戒,以期和图金周旋。

而至此时,他们既已清楚眼下突围能否成功的唯一机会,便是在图金出手前,尽快杀出一条血路,故而对一众氐羌汉子不再手下留情,竟是刀刀见血,拳拳毙命。

一时间鲜血喷溅,残肢四飞。

无奈氐羌汉子实在太多,纵然是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惨叫,仍然有数不过来的弯刀,狠狠砍向路小石等人。

那四名氐羌长老在一瞬间吃了亏,或许是知道了对方的身手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弱,有些忌惮,又或许就是被众多的氐羌汉子们挡住了路,都不再和路小石等人正面相搏。

四人驻在人群之中,用神念御着四根木杖,如四条飞舞的毒蛇,在无数弯刀的空隙中,猛不丁扎向对方。

如此一来,路小石等人虽然颇有余力,脚下移动却缓慢不已,距离他们意图的突围,则更是相去甚远。

激战之中,歌声依旧。

突然,围攻路小石等人的氐羌汉子哄然而乱,人群中忽地窜出十数匹昂首猛进的战马,在人群中一窜而过。

不及眨眼,更多的战马从不同的方向冲刺过来,它们在人群中狂奔穿插而过,奔出数十步后,却又莫名其妙地返回再冲,好像以此为乐一样。

氐羌人本是号称马背上的民族,但此时的战马却不再是他们的骄傲,而是他们的噩梦。

面对这些平时里称之为战友和兄弟的畜生,他们或被撞飞,或被踩踏,便再也顾不得攻击别人,只顾着自己避让,自己逃命。

路小石等人和四名氐羌长老虽不惧这些战马,却也被眼前乱窜的人和马干扰,彼此间渐渐分散开去。

只有连赤甚是不幸,他本意是不想和一匹冲自己而来的战马过不去,便飞身避让,不想正飞到一名氐羌长老杖前。

这名氐羌长老得此意外之机,自然怒喝一声,抡杖砸下。

连赤急而生智,硬生生扭转内气,顺着木杖之势陡然坠地,又就地翻滚数圈,才堪堪避开。

为最大限度地避免让青老师看见自己的窘态,他避开这名氐羌长老后并没停滞,而是紧贴草地、手足并用,在一众马蹄和人腿间极快地辗转迂行,然后扑倒在一处相对清静之地。

或许是夺羊那夜他的衣衫被撕破后,次日换了氐羌人服饰的原故,混乱中竟没有人发现他,让他落得了片刻安逸。

他安逸地抬眼一看,意外发现自己扑在图金的帐篷帘前,门帘晃动时,正好看见了一只檀木匣子。

谁也不知道连赤此时是怎么想的,他竟扑身进入帐篷,迅速抱起檀木匣子,再冲了出来。

一进一出之间,帐篷外的景况又有了变化。

路小石等人附近的氐羌人越发少了,往返狂奔的战马却更多了,四名氐羌长老则在乱马中飞掠腾挪,不时御杖向路小石等人发出攻击。

突围的时机来了!

这是连赤的第一反应,更是赶紧冲向路小石等人,口中大叫道:“路路,走了!突围了!”

不想话音一落,眼前景况再变。

无数狂奔乱窜的战马突然齐扑扑地向两侧跑去,顺带着撞翻了那些避让不及的氐羌汉子,甚至将那四名氐羌长老也逼退十数丈远,将中间留下一个整齐的通道。

通道的远端,忽现一团黑雾。

不及眨眼,这团黑雾便到了路小石等人身前,竟是十数匹浑身通黑的野生赤乌马。

奇怪的是,这十数匹赤乌马到了路小石等人身前,纷纷喷着鼻息停了下来,同时扬头高嘶不已。

此时的场间众人,唯有路小石心中最明白,不由分说地翻身上马,同时喝道:“上马!突围!”

连赤再一次用事实证明,他的智商并没有随着曾经的那身肥肉消失,竟比青颜还快一步,身形一闪便掠到一匹赤乌马的背上。

许吾浪要带着穆尔紫烟,便稍稍落后一瞬,但他毕竟听到过这种歌声,也见识过这种极不可思议的一幕,所以在四名氐羌长老反应过来之前,也已喝马冲出。

马蹄声骤起。

路小石等人但觉耳畔生风,无数的氐羌人和战马便从眼前一闪而逝,转瞬已冲出数百步。

“我靠!这是什么情况?”

连赤紧紧抱着檀木匣子,兴奋地大叫道:“路路,它们是老天爷派来的救兵吗?”

路小石也颇为兴奋,但还没来得及回答,身下的赤乌马便突然来了个急停,紧接着扬蹄惨嘶,逼得他只能一跃而起,以免被硬生生摔下马来。

不想人在空中,他还是硬生生摔了下来,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懵懵愰愰中,他侧头一看,见十数匹赤乌马均是惨嘶不前,而连赤等人也是人马分离,和他一样倒在地上。

他慢慢起身,心中渐渐沉重起来。

营地还是一片混乱,但那道歌声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而他们的前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多出一个人来。

正是图金。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不泄露军情和泄露错误的军情

图金负手而立,目光从路小石等人身上缓缓扫过,忽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自然是王朝人。”

路小石脚下慢慢移动,与连赤等人站到一处,道:“图金首领这话,倒是明知故问了。”

图金不置可否,微笑道:“天下有无数的王朝人,现在都已经成为了北氐国的臣民。”

连赤将檀王匣子交给穆尔紫烟,转身愤然道:“那只是你们氐羌人的一厢情愿,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话未说完,便被青颜制止。

图金似是没有注意到青颜的举动,转眼看向路小石,再道:“你是我克洛部的开太尔,难道也要走?”

路小石本想说一句此时当然要走,但终有一天还会回来,但转念醒起这是间接泄露军情,便默然未语。

图金再看连赤等人,道:“你们是开太尔的朋友,我欢迎你们留下来,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只要你们承诺永远留在克洛部,我便给你们长老的身份,让你们成为大草原上最受尊敬的人。”

连赤等人同样不语,用沉默表达了不屑。

图金静静地等了片刻,叹道:“既然你们不想留下来,那便只有死路一条可走,可得想清楚了。”

路小石依旧沉默,眼睛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手中软刀无端变得笔直,刀尖发出嗡嗡细响。

连赤紧紧握起了拳头,英俊无敌的脸蛋变得刚毅起来,浑身上下更是透着一股厚重凝实的杀气。

许吾浪将抱着檀木匣子发怔的穆尔紫烟交给青颜,接过后者手中的弯刀,上前两步与路小石和连赤站成一排,冷冷地看着图金。

此处仍然在营地之中,就近的氐羌汉子们在战马渐渐平复后,纷纷围上前来,只是不知道是惊悸尚未过去,还是发现首领在此而又没得到命令,便只围不攻,个个紧张地注望着路小石等人。

“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些时间,让你们好好地想一想。”

图金似乎有些惋惜,向四周密密麻麻的氐羌汉子看了看,摇头道:“长生天在上,我图金可以发誓,我是诚心地邀请你们,加入到克洛部来……”

“来”字尚未落下,路小石、连赤、许吾浪三人便真的来了。

一众氐羌汉子尽管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三人,却没有谁看清楚他们是如何突然从原地消失,又如何变成了三道残影。

夜色破空,其声呜咽。

三道残影尤如三只离弦的利箭,划破了空气,震动了夜色,瞬时来到了图金身前。

路小石身形笔直,双手紧握软刀,直刺图金胸口。

连赤身形笔直,双拳直举,砸向图金小腹。

许吾浪身形笔直,双手紧握弯刀,砍向图金腰间。

软刀、拳头、弯刀。

三人的武器不同,相同的是同时动用了全部的神念,使出了全部的力道,务求对图金一击而中。

“呯呯呯!”

场间骤然响起三声闷响,图金身前的夜色在火光中有些扭曲变形,看着像是他面前有一堵被太阳照射的水蒸气形成的墙。

与此同时,路小石三人倒飞回来,重重摔在草地上。

图金则一动未动,只是脚下的牛皮靴子下沉了数寸,陷入了草地里。

许吾浪翻身而起,拭了拭嘴角的血渍。

连赤也翻身而起,拭了拭嘴角的血渍。

路小石翻身而起……又顺势扑倒向前,同时手中软刀自下而上极速撩出。

山水分。

他再一次动用全部神念,挥刀斩出一记山水分,丝毫不顾刚刚遭受了重创,甚至还让整个过程显得如行云流水一般。

刀气轰然而出,无数的草屑、泥土翻卷而起,草地上同时出现一道深近一丈的沟壑,像是突然变身出来的一条巨龙,气势磅礴地直扑图金。

先时三人突袭图金而受重创,过程太短,以致于一众氐羌汉子都没看清楚,便也没有甚反应,此时则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条如巨龙般的刀气,不禁惊呼四起。

然而这条巨龙到了图金身前五尺之处,却突然停滞不前,紧接着又转折向上呼啸飞扬,那些狂卷的草屑、泥土变成了更为细碎的草屑和泥土,迷迷蒙蒙如雾一般。

雾的那头,图金依然一动不动,脚下的牛皮靴则再次下沉了数寸。

路小石喘着粗气,拭了拭嘴角的血渍。

一众氐羌人这次看清楚了,个个兴奋不已,场间欢声如雷。

连赤此时才将气息调匀,听到氐羌人的欢呼声,不禁愤然欲动,却被青颜一把拽住,因为她看到许吾浪手中多出了一张小弓。

不仅仅是一张小弓,还是一张搭着箭矢的小弓。

那是一只黑漆漆的三镞箭矢。

一众氐羌人应该不认识那是什么弓箭,或者暗自奇怪,那么小的弓箭怎么能杀人,于是渐渐平静下来。

“两尺紫檀弓,三镞凰羽箭?”

图金虚眼看着许吾浪,道:“你确定能伤得了我?”

许吾浪冷声道:“你可以试试。”

图金沉默不语。

一众氐羌汉子听到首领和王朝人的对话,莫名觉得有些忐忑,同时又有些期待,想着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震憾场面?

便在这时,一道人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同时响起一道极为坚定的声音,道:“阿爸快放了阿哥,否则我便死给你看!”

却是伊斯塔。

她定睛看着图金,手中紧握着一把尺余长的匕首,正直直抵着自己的咽喉。

图金看了看许吾浪,又看了看路小石等人,最后看向伊斯塔,道:“伊斯塔别胡闹,小心伤了自己。”

伊斯塔倔强地一拧脖子,让匕首尖刺破了肌肤,渗出一滴血珠,道:“我说到做的,你知道的!”

图金静静地看着伊斯塔,半晌突然一笑,道:“宝贝女儿,我真是怕了你,那就让他们走吧。”

伊斯塔睁大了眼睛,道:“真的?不许反悔!”

图金呵呵一笑,道:“长生天在上,我作为克洛部首领,说出来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哪里能够反悔呢?”

伊斯塔犹豫了一下,又突然飞奔过来,紧紧抱住图金,哽咽道:“阿爸对不起,我不想这样做,但我真的不想阿哥有事。”

图金轻抚女儿头顶,笑而不语。

路小石等人同是惊诧不已,但心思不一。

连赤是想着图金竟然这么爱女儿,那早先就该直接挟持了伊斯塔,说不定现在已经逃离克洛部营地了。

许吾浪是想着此事颇为蹊跷,似乎哪哪儿都透着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路小石本人则是羞愧不已,倒不是说被女人救命而不好意思,而是想着自己对这丫头似乎太残忍了,早先不该说得那么直白。

只有青颜似乎什么都没想,一脸平静地扶着穆尔紫烟,甚至还替后者拂去檀木匣子上的一些尘土。

伊斯塔突然松开图金,快步来到路小石身前,停了停又一把将其紧紧抱住,口中说道:“阿哥,你不喜欢我不要紧的,我喜欢你就好。”

路小石脑中嗡然一声,懵而无语。

良久,伊斯塔慢慢松开路小石,定定看着后者的眼睛,不舍道:“阿哥快走吧,你要答应我,以后要好好的。”

路小石回过神来,却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甚至没向伊斯塔敷衍一个嗯字,只向连赤等人说了声走,便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伊斯塔怔怔地看着路小石等人远去,眼泪悄然流下。

图金轻轻抱着女儿,下巴在女儿头顶轻轻摩擦,似是在安慰女儿,似是在心疼女儿,只是他那没有人能看到的眼神中,莫名带着一丝愧色。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答应女儿放走路小石等人,并不是因为真的担心女儿受伤或者丧命。

先前面对凰羽前时,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危险,而他身为明神境高手,而且是不为世人知晓的明神境高手,极少有机会感受到这样的危险。

但这不是他放走路小石等人的原因,因为就算感受到了危险,他仍然有信心留下或杀死那几人,哪怕会付出一些受伤的代价。

真正的原因,是他通过连赤没说完的话,以及青颜制止连赤的举动,确定了对方真的不是普通王朝人,而是多半和王朝军方有关。

他更知道,这几人知道的关于克洛部的军情,和克洛部以及查洛部真正的军情有着十万八千里的差别。

不泄露军情和泄露错误的军情,两者产生的后果显然不同,而后者更为主动,影响也更为深远复杂,甚至对战事的结局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尤其是在北氐和王朝即将开战的前夕。。

而女儿的出现,只是他顺势将错误军情送出的一个台阶而已。

半晌,图金眼神中的愧色消失不在,平静道:“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拔营,回大草原去!”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夜色里独行

说完这句话,草儿没再看孔方,径直向门外走去,但到了门口又突然停下来,似乎想起了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她回头看了看孔方,神情有些羞涩,认真想了想,又继续出门,但这次是刚迈出门槛,又退了回来。

在门口站了半晌,她脸上的羞涩终于变成了坚定,于是回到孔方身前,俯手摘下了后者腰间的钱囊。

她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有些少,又想着不用斗地主便有银子,很是没有意思,于是背着双手,郁郁地出了门。

掌柜的见草儿独自出门,只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并没多问,毕竟还有位公子在楼上,多嘴干什么?

草儿当然更不会多嘴,直接去骑了马,不紧不慢地向南而去。

天快黑时,又遇一处小镇。

草儿寻思着得找一家客栈住下,倒不是因为怀中有银子,而是觉得不该让娘亲担心。

可是看到客栈的招牌,她无来由地想到了天赐客栈,想着怎么就远离不了呢?最后还是决定不住了。

她准备继续赶路,寻思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下便是,临了在镇子口遇到一个卖酸梅汤的铺子,脚步又停了下来。

这次她没有在意路小石让她买酸梅汤的事情,只是刻意想着那个被她一拳打倒的胖胖的家伙。

她觉得那人很有意思,或者说她让自己觉得那人很有意思。

于是她说服了自己,坐到了卖酸梅汤的婆婆准备的小竹凳上,叫了一碗酸梅汤,细细地啜着。

酸梅汤铺子有十来个竹凳,坐了三四个人,看样子都是本镇上的居民,说着一些家长里短的闲事。

草儿刚啜了两口汤,又来了两个汉子,同样是旁若无人的闲聊,但草儿却忍不住细细听了起来。

两个汉子说的话,好像和她有关。

“听那掌柜的说,那姑娘看着不像是坏人,谁曾想竟给那公子下了药,劫了人家身上所有的银子?”

“他那废话你也信,难道坏人额头上还要写着坏人两字?往往越是看着老实的人,越是一肚子坏水。”

“哈哈哈,有理有理!”

这时,又一名长衫年青人过来,看着似与两名汉子熟识,三人坐到了一处,仍是聊到了先前的话题。

那年青人显然颇有优越感,道:“你们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小道消息,我表弟就在那客栈当差,我最是清楚,那公子姓孔,据说是京城里的有钱人家。”

“那姑娘呢?”

“据说也是京城来的,而那孔公子正要向那姑娘求亲哩!”

“有没有搞错?他既要求亲,怎么又被人家下了药?”

“你们这就不懂了……”

那年青人显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嗓音,不过对于草儿来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人道:

“我表弟亲口说的,孔公子醒来后,又羞愧又委屈,忍不住给他叨叨了几句,说是他本没有此意,但有位姓路的公子死活塞给他一大笔银子,硬逼迫着让他去纠缠那姑娘。”

“竟有这事儿?他们城里人可真会玩儿!可话说回来,那位路公子又是谁?和那姑娘又是什么关系?”

“据说那位路公子和这姑娘有婚约,但又老大不愿意,便想着法让孔公子帮他这个忙,好着他有理由退了这门亲事。”

“这位路公子过分了!”

“委实过分了!”

年青人重重一拍大腿,道:“是啊,不同意就亲自上门退婚啊,何必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要让人家姑娘着个套儿?”

“我看啊,定是人家姑娘知道那位路公子的龌龊主意了,所以下才给孔公子药,想出心中那一口恶气。”

“没错,正是人在做,天在看嘛……”

三人越说越起劲,而草儿却再也听不下去,沉着脸起身,牵着马默默离了镇子。

她丝毫没有怀疑,认定了那三人说的就是自己,更没有怀疑那三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细事,而此时出现在她身边,是否又合情合理?

因为她脑子里已有很多问题,实在容不得思量这些。

孔方是他花银子叫来的?

可他不在京城啊,什么时候给孔方的银子?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使劲地想着,茫然地走着,沉默地融进了夜色。她自然不知道,她离开酸梅汤铺子以后,那个年青人和那两个汉子也离开了,并一同转进了一条小巷,从一人手中接过了二两碎银,喜滋滋地赶去了酒坊。

出银子的人是李好,他看起来也有些纳闷,直到邓怀从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才轻声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邓怀拍拍李好肩膀,道:“既然是那两位大人安排的,我们只管做便好,想那么多干吗?”

李好沉默半晌,问道:“孔方怎么办?”

邓怀道:“他能做到今天这一步,也算能交差了。既然这样,咱们自然就还当他是兄弟,一会去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好点点头,又忍不住轻声一笑。

…………

一人,一马。

草儿在夜色里独行。

她没有想明白脑中的问题,于是心情更加沉重,沉重得整个人都像是化成了夜色的一部分。

过了许久,她似乎是不经意地抬起眼来,看了看远方。

那里有一棵树。

那是一棵很高的树,而且距离很远,所以可以很清楚地在夜色里看到它的轮廓,身瘦、枝疏。

在京畿范围,这样的树并不少见。

草儿定定地看着那棵树,突然加快了速度。

片刻后,她来到树下。

树下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个披着黑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

“真的是先生?”

草儿语气有些疑问,神色却很平静,道:“我有问题。”

秦政负着双手,看着草儿,道:“我以为你至少先要说一句,这么久没见着我了,多少有些思念。”

草儿心想真的没有思念过你,口中重复道:“我有问题。”

“我知道你有问题……”

秦政的声音突然柔和了些,道:“但此时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草儿点头。

秦政道:“是我把你养大的,对吗?”

草儿点头。

秦政道:“现在你问。”

草儿似乎被秦政这个问题扰乱了思绪,想了许久才道:“你教我的功法,是郑氏功法?”

秦政点头道:“不错。”

草儿紧抿嘴唇,道:“为什么?”

秦政有些意外,道:“什么为什么?”

草儿道:“我会自焚而亡!”

秦政的声音变得很惊诧,道:“谁说的?”

草儿道:“老祖宗。”

秦政迟疑了半晌,道:“你相信她的话?”

草儿肯定道:“相信。”

秦政又沉默了许久,道:“那便说明,我错信了一个人。”。

草儿问道:“谁?”

秦政回道:“郑雄。”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

草儿沉默了,想着自己明明在问问题,但先生却说他错信了郑雄,是不是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

秦政似乎知道草儿心里在想什么,道:“但我仍然先要告诉你,郑雄是你的仇人。”

“不对!”

草儿想也没想便摇头,道:“他不是。”紧接着又想了想,再道:“他说他不是。”

秦政轻笑一声,道:“哪个人会当着你的面,承认自己是你仇人?”

草儿没说话,想着不仅仅是郑雄这样说,路小石也这样说了,先生这句话的意思便有些不对。

“草儿,你这样可不对。”

秦政缓声道:“你不能只听别人怎么说,而要从别的事情中,去判断他说的话,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草儿有些不解,道:“别的什么事?”

“比如说你的婚事。”

秦政道:“如果是正常人,哪怕是他郑雄,知道你是夏大都督的爱女,容貌又很周正,还能不高兴得上了天去?但结果呢?你觉得他的态度,是高兴或者赞成的态度吗?”

草儿默然。

那日在夏府,她虽然羞涩难当,但到底是初神境强者,事后回忆起来,当时厅中的情况多半能还原清楚。

路小石便不说了,从头至尾都没说那句话,但娘亲和离姨是很高兴的,青衣夫人也挺高兴的,好像……郑雄真的不是很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

半晌,她看着秦政问道:“为什么?”

秦政当然知道这个为什么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再用诸如“因为他是你的仇人”之类的话来回答,而是叹了一声,道:“这是一个故事。”

草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问道:“什么故事?”

秦政回道:“仇人的故事。”

草儿嗯了一声,道:“你说。”

“当年氐羌族人入侵七里峡,王朝永玺皇帝御驾亲征,而郑雄和郑淮这对皇子竟不顾国难国危,盘算着这是一个早登帝位的机会,于是暗中派人向永玺皇帝下毒,让永玺皇帝在负伤后便意外驾崩了。”

秦政像是真的在讲故事,语气变得很平静,道:“但因为你父亲护在永玺皇帝身侧,郑雄和郑淮十分忌惮他,便同时也向他下了毒,导致他在和蒙烈相斗时,不幸身亡。”

草儿听得很仔细。

秦政再道:“永玺皇帝驾崩后,郑淮和郑雄联手杀了另外四位皇子,彼此间也开始了争斗,最后却是郑淮赢得了帝位,而郑雄自然十分不甘……”

草儿终于听明白了,这个故事乱七八糟的,并不是自己想要听的,于是打断道:“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教我郑氏功法,要让我自焚而亡。”

“我正在回答你这个问题。“

秦政被草儿打断,似乎也没有了讲故事的兴致,直接道:“而答案便是,郑雄想利用你刺杀郑淮,所以教给你了这套郑氏功法。”

草儿纳闷道:“为什么?”

秦政平静道:“你是夏起的女儿,修行资质自然是十分了得,郑雄派人掳走你的目的,便是想教你郑氏功法,把你培养成一个刺客。”

草儿纠正道:“是你教我的!”

“所以我说……我信错了郑雄!”

秦政点点头,道:“当初登上帝位的是郑淮,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郑雄也参与了谋害了永玺皇帝,某夜郑雄从夏府掳走你,正好被我撞见,他说是担心郑淮不给夏起留后,于是想替夏起保留血脉……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话。”

“其后我历经千辛,九死一生,终于带着你逃到了北氐,远离了郑淮的掌握范围,并加紧让你炼习郑氏功法,想的便是不能让郑雄失望,要让你自己尽快炼成功法,去替你父亲报仇……”

“可是后来,郑雄竟然和穆尔元雄勾结在一起,刨弄出一个划江而治的双雄会,我气愤之下着力查探,最终知道了真相,知道了郑雄的本来面目。”

秦政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自责,道:“可那时候我知道郑雄骗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你更加辛苦地炼功,希望你能早一点有能力,然后回王朝报仇。”

草儿点头道:“我嫁到了王朝。”

秦政点头道:“不错,你晋境忘形以后,便有了报仇的能力,我装作答应郑雄的计划,让你嫁到太子府,但同时也告诉你了,你的仇人不仅有郑淮,还有郑雄……当然也包括贾东风。”

草儿提醒道:“我把贾东风杀了。”

秦政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显然有些怒气,道:“贾东风不过是郑淮养的一条狗而已,而它的主人是被郑雄害死的,并不是你杀的!所以从头到尾,你什么都没做,根本没有替你父亲报仇!”

“不对!”

草儿沉默半晌,道:“他不该让我自焚而亡。”

这句话显然接不上秦政的话,但后者却明白草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冷笑一声,道:“这就是郑雄的歹毒之处了,他让你嫁进太子府,再找机会进宫杀了郑淮,而你纵然能全身而退,最后也必然自焚而亡,那便是死无对证,天下再也没有人怀疑他了。”

草儿没有说话,只是想着那夜在皇宫寿正殿中,郑淮和郑雄拼得你死我活的惨状,想着郑雄说他和夏起是至交时的样子,便觉得很是迷糊。

秦政的声音又温和下来,道:“草儿呐,郑雄固然歹毒,但我也有错,是我对不起你。唉,我不知道郑氐功法竟有这样的弊端,否则就算改变计划,我也不会让你冒险炼功。”

草儿点点头,想着答案原来是这样。

“草儿你想想……”

秦政紧紧盯着草儿,道:“郑雄做了这些事情,甚至想至于你死地,他怎么还可能愿意你和他儿子成婚?他那是怕自己和你天天相见,浑身都不自在。”

草儿黯然道:“不是他,是路小石!”

“有其父必有其子,路小石也该死。”

秦政冷哼道:“上次在燕城,你那样护着他,可他竟然还不愿意和你成婚,说明他心中根本没有你,只是在利用你。”

草儿默然不语。

秦政长叹一声,道:“郑淮死便死了,可郑雄还活得好好的!草儿啊,他不是一般人,他是王朝的晋王,掌握着王朝的几十万大军,我固然有明神境的身手,硬拼却显然没有胜算,只有让你潜在暗处,侍机杀了他。”

“更可恨的是,老天不长眼啊,竟让晋王妃成了见虚大境,现在要刺杀郑雄,那更是不容易了……不对,是根本没有可能了。”

“又或者……”

秦政阴阴而道:“你先杀了那个不愿和你成婚的路小石,乱了他们夫妇的方寸,我再寻找机会?”

草儿呆了呆,喃喃道:“不能杀他。”

秦政并不意外或者失望草儿这个态度,转而说道:“既然你不愿意杀他,也没办法刺杀郑雄,那我们就只有硬拼这一个办法了。”

草儿有些纳闷,道:“你说了硬拼没有胜算。”

秦政道:“我自然硬拼不过,但你可以。”不待草儿回话,又道:“你去找王诗诗,他是你父亲的兄弟,更是镇坎营神将,手下有数万精兵强将,一定能为你讨还公道,能为你父亲报仇。”

草儿怔了怔,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唱着歌的漂亮男人,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秦政道:“目前他应该在南海郡,你若抓时间,定能找着他。”

草儿似乎在纠结,想了许久又突然问道:“你是谁?”

秦政明显怔了怔,好像连他也没想到草儿在这个时候,会问出这个问题,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命苦的人,都是大仇未报的人。”

草儿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眼睛紧紧盯着秦政,嘴唇紧紧抿起。

秦政显然知道草儿不满意这个答案,但更显然也不会再给出另外的答案,同样紧紧盯着草儿,道:“你去不去?”

草儿仍然紧紧抿着嘴唇。。

秦政长叹一声,道:“你父亲被害之后,你娘亲是有多伤心,这么多年她独自一人生活,心中有多苦,你能想得到吗?”

草儿低下了头,半晌又抬起头来,坚定道:“能!”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过是至情至性罢了

马疾如风。

经历了先前变故的十数匹野生赤乌马,心惊之下速度更快,在无数帐篷和氐羌汉子之间穿花般狂奔暴走,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载着路小石等人冲出了克洛部营地。

火光很快远去,赤乌马驰入茫茫夜色,冲进淡淡的星光里。

路小石等人心中各有思量,一时间均无所言,又兼赤乌马速度太快,没用去多少时间,竟任由着赤乌马冲进了沼泽。

或许是熟悉的环境让赤乌马受惊的心情终于得到平复,片刻之后,它们自行放缓了速度,最后喷着鼻息停了下来。

路小石等人翻身下马,黑夜之中看不清四周环境,只能借着星光看到目前处于一处草丘之上。

穆尔紫烟似乎恢复了神智,蜷缩着坐在草丘上,怀中紧紧抱着檀木匣子,默默流泪。

许吾浪试了几次,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在穆尔紫烟身边坐下,静静地陪伴。

青颜走到路小石面前,准备商议如何将军情传回王朝,不防连赤惊乍乍地叫了起来,二人赶紧过去一瞧,也是吃惊不小。

草丘下面躺着一个人,虽然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其浑身冰冷,嘴鼻间全无气息,早已死去。

竟是兰子君。

青颜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同时提醒了连赤和许吾浪一声,三人迅速跃下草丘,分不同方向,向夜色里掠去。

路小石则呆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来,半晌才伸出双手将兰子君半抱在怀中。

他不是没见过生死,而是见过太多生死,只是他现在的心情,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虽然没有向伊斯塔道别,甚至没有说一个字,但从伊斯塔用匕首抵着咽喉的那一刻开始,他心里就沉甸甸的,不知是装满了愧疚,还是感激。

在这种心境下见到莫名身死的兰子君,他感觉到尤其悲伤,尤其痛苦,心绪也散漫开去。

曾经像尾巴一样跟着身后的牛鬼蛇神,现今竟悉数丢了性命?

鞠敬神便不多说,是被他亲手斩杀,而秦龙、母勇是为了救他,才被穆尔紫檀所害,眼下的兰子君,也是他安排去给周旋、蒋仁品报信,才遭此不测。

不止如此。

许随流如果不是替他挡住一剑,何至于身死异乡?

还有老张。

那个眼睛小得像是没有眼睛的男人,刚刚晋入明神境不久,还没来得及风光几次,便为了救他而永远闭上了小眼……

马蹄声再响,十数匹赤乌马或许完全恢复了心情,兴奋长嘶,突然又狂奔而去,瞬时消失在夜色里。

路小石更加悲伤,更加痛苦。

他想到那道歌声。

那道歌声是女子的声音,显然是叔喜,那样瘦瘦小小的姑娘,怎么可能在图金面前全身而退?

不管叔喜是怎么出现在天山上的,但的的确确是为了他,她才将歌声唱出来,才将图金吸引过去。

“为什么?”

他在心中问自己。

为什么所有的人死,都和自己有关系?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会这么做?

“路路!”

连赤三人从夜色中归来,显然并没有发现异常——连赤应该是想偷偷和路小石抱怨几句,青老师简直是小题大做了,所以径直飞掠过来。

近身一看,他有些诧异,想着路小石怎么会因为兰子君而有这样的的反应,但毕竟逝者为大,不敢戏言,便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杵着了,怪吓人的。”

“为什么?”

路小石喃喃道:“你为什么在意我?你们为什么要在意我?”

连赤听出路小石的语气悲恸,更加不敢说笑,老实回道:“咱们是兄弟啊,有着过命的交情,我当然在意你。”

“交情?”

路小石呆了呆。

“此乃人之常情。”

许吾浪则冷冷说了一句,便走到穆尔紫烟身边,用人之常情的态度静静地坐在后者身侧。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青颜看了看兰子君,又看了看穆尔紫烟怀中的檀木匣子,道:“可逝者逝矣,我们活着的人还有活下去的理由和事情,还是先让逝者入土为安吧。”

路小石默然不语,心中却忽地一颤,耳中翻来覆去响着连赤三人说的话。

“交情……人之常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些所有为他而死的人,岂不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情?

然则何以为情?

老张的养育之情,教导之情,那是显而易见的如父子之间的情。

叔喜虽然不沾亲不带故,但有了几次交集,有了些许恩施,竟有了兄妹一样的情。

秦龙、母勇和兰子君是晋王府侍卫,保护他的安危是他们的的职责,似乎与情字无关?

但能用性命守护的职责,何尝不是一种情?

许随流呢?

他和许随流本无私人交集,而后者却利用神仙会加害嫁祸于他,看似更与情字无关,但是为什么许随流又要替他挡下一剑?

只能说明……彼时虽无情,此时则有情,又或者说,情无时不在,只是察觉有时而已?

路小石还是默然不语,眼睛却渐渐明亮起来,清澈起来。

情既无时,则当无类。

伊斯塔以自己的性命来要挟自己的阿爸,是情,而图金想要杀王朝人,也是情,至少对于图金来说,他是情于北氐国的利益。

那么西蜀卓家的叛国屠血……自然也是出有所情。

喜怒哀乐,贪嗔痴怨,各是性情!

路小石眼睛越发明亮,越发清澈,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当初在老张墓前,铁秀红说悲伤、仇恨、痛苦、懈怠、欺诈等等,都是心念的杂质,而他却一直很疑惑,以为淬炼的意思,是要把这些杂质全部除去,成为无情无欲的圣人。

可当时铁秀红就说了,他不是圣人,甚至言下之意还说,扶桑岛上那两位被路小石视为神仙一样的人物,同样不是圣人。

所以淬炼心念,并不是指除去那些杂质,因为心念其实就是所有这些杂质的总合。

无论是悲伤、仇恨、痛苦,还是高兴、愧疚、感激等等,既是心念中的杂质,同时又都是心念的组成。

但杂质不能除去,又怎么淬炼心念?

“心见花开,处处花开。”

他脑中浮现出铁秀红说这句话时嘴角露出的那丝笑意,自己的嘴角也微微扬起,心中一片豁然。

淬炼,是让被炼之物更为精粹。

心念万种,不过情之一字,淬炼心念,即是淬炼人的性情,而性情淬炼到极至,则超凡入神!

一念至此,路小石的神念如波浪般起伏,遮住光明的那层薄云像是被微风吹过,虽然变化不算明显,但终究是越来越薄,越来越淡。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将青颜等人吓了一跳。

连赤慌不迭地再劝道:“路路,你醒醒!可别太伤心了,把自己搞疯了不划算……”

路小石没有理会连赤,却将兰子君轻轻放下,起身走下草丘,随手拍起腰间软刀,又随手劈下。

夜静无声。。

软刀在黑夜里劈下,没有刀气涌出,也没有破空出声,就像一点雨滴落入海洋,没有对四周产生任何的影响。

他手腕一翻,软刀顺势向前,遥指夜空,大声道:“师父啊,您和您那位师父真是亲师徒啊,什么心见花开的花,什么断影刀断的影,不过是至情至性四个字罢了!”

第二百七十章 老子偏要娶你

“路路!”

连赤真以为路小石疯怔了,急得汗都流了下来,大步跑到路小石身边,想着摇也要把他摇醒,但伸手刚抓住路小石肩头,便呆住了。

他骇然看到了一条缝。

一条宽仅两尺,深则不知几许的缝。

这条缝从路小石身前开始,笔直地延伸出去,远远没入夜色。而这个方向是他先前掠过的方向,他很确定先前并没有这条缝。

想着路小石那随手一刀,再想着草地上像地裂般多出这样一条缝,而他竟然没有察觉,不禁更是骇然,道:“你……你又干了不是人干的事儿?”

“哪有那么容易?”

路小石一脸轻松地看着身前这条缝,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感,笑吟吟地说道:“不过既然想明白了,那也是迟早的事儿。”

连赤呆而无语。

路小石侧过身来,反手搭住连赤肩膀,将其半搂半拖地带回草丘,冲着许吾浪说道:“浪子,入土为安。”说罢便闷头掘土,将兰子君细细掩埋。

那边许吾浪不知对穆尔紫烟说了些什么,后者沉默了许久后,终于松开怀中的檀木匣子,交由许吾浪埋了。

事毕,青颜说道:“我们需要再议一议。”

许吾浪微微点头,道:“我始终觉得图金就这样放了我们,是有哪里不对劲儿,很是蹊跷。”

路小石心中通透,念头异常灵活,略略一想便回味过来,道:“不是蹊跷,是他分明在演戏。”

见众人都是不解的样子,他故作无奈,提醒道:“图金是明神境高手已确定无疑,那么他夺过伊斯塔手中匕首,或者用其他手段护着伊斯塔安全,都是轻易而举的事,又何必被迫服软?”

许吾浪清咳一声,道:“如此简单的道理。”

连赤颇有得意,道:“路路的心思,哪里是你能比得了的?”

许吾浪斜眼一瞪,道:“我以为是你的心思。”

连赤讪然,但仍然嘴硬,辩道:“我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没来得及说而已。”

“行了!”

青颜大手一挥,威严自现,道:“既然图金有诈,那么军情的真实性就显然有疑,而我们更需要一个人客观地把军情带回去。”

她看了看众人,道:“还是我回去吧。”

连赤赶紧道:“我和你一道!”

青颜佯嗔一眼,道:“你留在泽沼更有用。”

连赤大急,道:“青老师,我先说好啊,你们说什么也不行,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再说了还有路路啊,他领着周旋和蒋仁品走出来便是。”

青颜微微一滞,脸上隐隐发烫,解释道:“回传军情固然不易,但带领大军走出沼泽更难,多一个人才多一份保障。”

“别争了……”

路小石瞟着许吾浪,本想说谁都不用回京城,让许家千眼阁想办法带信便是,转念又醒起这是军情,而且是事关王朝和北氐大战的军情,又临时改口道:“要说伪装潜行,当然是我最有经验。”

许吾浪感受到了路小石的目光,侧头道:“稽考第一名,确实合适。”

连赤嗫嚅道:“那多不好意思……”话未说完,又突然看向了许吾浪,显然有了路小石先时的心思。

许吾浪瞟了连赤一眼,摇头道:“此处是沼泽,千眼阁也没办法,而且就算有办法,也不合适。”

连赤愤然道:“你就不能亲自回去?”

许吾浪罕见地没有回怼,沉默半晌,道:“我要去燕城。”

连赤怔了怔,侧头看了看穆尔紫烟,终是没有再说话。

“那就这么定了。”

路小石看向青颜,道:“我回京城,你和赫赫帮着镇震、镇巽两营走出沼泽,而且要越快越好。”

青颜迟疑道:“可你是监军,负有统领两营的职责……”

“我哪里懂什么打仗?”

路小石笑道:“周旋和蒋仁品本就是独挡一面的大将,你和连赤辅助一下便好。”说罢神色一正,道:“如果周、蒋仁人意见不一,你有决断之权。”

青颜不再推辞,正色应下。

事情议定,众人就地歇息调整,到天刚拂晓时,便起身分头行动。

连赤和青颜向西南而去,路小石则和许吾浪、穆尔紫烟同行到南岷山,之后许吾浪二人径直越山往东,路小石则继续顺着山势向南,一路领悟着他的至情至性之理。

“不对啊!”

行至下午,他忽地想到那位便宜堂兄,瞬时觉得自己的领悟出了偏差。

那家伙是见虚大境,按理说必然是精通了修行之妙,那他为什么还要强迫自己去想出一个不可能的规则,再去约束另外那几位见虚大境?

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太勉强了,一点都不顺心意。

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

正是明明知道不可能,但仍然执著地想要去做,这便是顺其心意,这便是至情至性!

一念至此,他兴奋难禁,自我感觉领悟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少不得脚下生风,速度骤快。

一晃数日过去。

这日傍晚,路小石确定七里峡已然不远,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老张在世的时候,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和晋王府取得联系,但他至今都不知道这方面的半点消息,就连那个一脸儒雅的孟浪家伙,好像也从未提起过。

当然,就算知道晋王府的联络渠道,他也不会用去传递军情,毕竟军情不仅需要客观,还需要保密。

但此时想到七里峡,想到镇守在七里峡的闵高,他便否定了之前的决定。

闵高不仅是明神境高手,还是王朝的副都督,自然不存在客观和保密的问题,或者可以让其代劳?

察觉到这念头一起,心中不但没有纠结,反而有些畅意,他便知道这事可行,更想着这样顺心意行事,又符合了至情至性的大道理,不禁更感畅意。

他一边在山石间腾掠,一边唱起了这世上从没有人听过的古怪歌曲:“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静静地等待是否能有人采摘……”

随着“采摘”两字出口,他潇洒甚至风骚地掠过一块两人高的巨石,顺手将顽强生长在巨石洼处的一棵青草给采摘了。

“我就像那花一样,在等他……”

歌声骤停。

路小石呆立山巅,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青草。

怎么忘了这丫头?

从悟得至情至性的道理以来,他以为自己真的想明白了,以为从此以后真的能够顺心意行事了,但此时却突然醒起来,面对那个丫头,他好像真的没办法顺心意,真的没办法至情至性。

他颇为沮丧。

那张女人的脸真的不是他能控制的,那种心烦难耐的感觉,同样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可凭什么啊?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那个记忆中的事情,他已经让自己在这个世上真真实实地生活了二十余年,凭什么还要受那个记忆的影响?

“不对!”

他突然清醒自问:“为什么到了自己现在这个境界,一想到这丫头便沮丧起来?如果是其他的女子,自己哪里会沮丧?”

这是为什么?

虽然他在问自己,虽然他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也有些飘忽,但他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明白,又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因为喜欢!

念头一起,他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充满着嘲讽,充满着挑衅……

“去你妈的!”

他突然一声暴喝,腰间软刀随声疾飞而起,狠狠确向那张脸。

轰然闷响,他眼前一块山石化为碎块,扑腾起雾一般的石屑石粉,将那张脸完完全全遮住了。。

“草儿你听着!”

他仰天大叫道:“老子偏要娶你!”

第二百七十一章 做些准备总是没错

“我要娶你!”

阿三漆黑的脸由于兴奋而变得更黑,上面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看起来像是一块油光可鉴的腊肉。

他轻轻抚摸着杜薇白晰的肩头,眼睛灼热而期盼,道:“只要你同意,你便是婆罗多国的皇后!”

杜薇脸颊潮红,却面无表情,道:“阿三皇子,现在你需要做的是先当上皇帝,然后才能说到娶皇后的事。”

阿三狠狠点头,道:“明白,我明白!我的意思是等我踏平了扶南诸国,杀了……当了皇帝,再来娶你。”

杜薇将身子轻轻下滑,拉上凉毯盖住半张脸,闭上眼睛,无力说道:“我乏了。”

阿三乐呵呵地点点头,下床套上袍子,包上白头巾,又腆脸俯下身子,在凉毯的凸起处狠狠抓了一半,方出门去。

房门关闭,杜薇霍地睁开眼来,眉头紧紧蹙起。

在唐河山下,桂树将所有的计划告诉了她和宋且德等人,而她也绝然为这个计划做好了一切准备。

只是这个一切,并不包括阿三。

卓伟最先劝她的时候,她还是坚决不同意,哪怕她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阿三,但看到卓伟替她痛心,继而怒骂贾东风后,她终于妥协了。

自己这副身子不过是个残破的躯壳,哪里又值得珍惜?

“皇后?”

她想着阿三的话,眼神里闪过一丝光泽。

按照桂树和那位军师的承诺,等到大事既成,她们杜家可以雄霸一方,江北江南任由她选择。

而阿三的话,又多了一种选择。

虽说皇后只是皇帝的附庸,但如果自己生下一男半女,再杀死那黑鬼,岂不就成了主统一国的皇太后?

如若那般,杜家便能将南海郡和整个半岛连成一片,成为杜家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存在。

不过这个存在还是要以实现桂树的计划为前提,否则就算当了婆罗多国的皇后甚至皇太后,就算让整个半岛姓了杜,但只要王朝这座大山不倒,那她始终像是立于危墙之下,难以心安。

一念至此,她掀开凉毯翩然下床,唤进侍女备水沐浴,收拾一番后出了闺房,几经折转到了卓伟的住处。

确定阿三已然离去,她问道:“现在该怎么做?”

卓伟没有回答,反问道:“该做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杜薇显然有些不耐烦,回道:“你也在杜家呆着,没见着杜家侍卫一天比一天少了吗?”

卓伟微微一笑,道:“我问的是船和儡人。”

杜薇想着卓伟为避被镇坤营察觉,回扬城后就没出过杜家,于是暗自平复心态,道:“船已收拾妥了,儡人都是在我杜家别院里扎着,不会走露风声。”

卓伟点点头,语气柔和,道:“薇儿,辛苦你了。”

杜薇苦笑一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哪里谈得上辛苦。”

“不是你自己的事,而是我们的事。”

卓伟把“我们”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语气更加柔和,道:“薇儿,等事成之后,你我便可以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做一对神仙眷侣。”

“眷侣……”

杜薇呆了呆,随即又面色一沉,道:“我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怜悯。”

卓伟上前一步,扶着杜薇肩头,眼中温情款款,道:“薇儿,我早已向你透露过心意,自然是真心的,除非你是嫌我只有一只手臂。”

杜薇看着卓伟,想着先前那张黑腊肉,心中乱如团麻,避而不谈道:“我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卓伟收回手臂,平静道:“等。”

杜薇犹自慌乱,道:“等多久?”

卓伟眼中神采飞扬,道:“很快!”

…………

很快,只是一个相对概念,对于不同的事物或者不同的需求,很快可以是指一天,也可以是指一年。

而对于宋祖德的妻子吴氏来说,只有夫君从唐河回来,回到杭城宋家,那才是很快。

她希望这个很快,真的可以很快,因为她很委屈,也很冤枉。

宋老夫人中毒身死,她竟莫名成了凶手!

她无法向宋家那些供奉理论,毕竟宋老夫人是喝了她送的雪参汤而身亡,而郡府派来的医馆先生又确认,雪参汤中确实有毒。

但她心中坦荡,相信夫君回来后,自己的冤屈便能得洗。

雪参是夫君到唐河去的前一日亲手交给她的,而她也完全按照夫君的叮嘱,亲自用温水浸泡两日,再亲自用文火煨制了三个时辰,最后才送呈给宋老夫人。

整个过程中,她甚至没有让侍女插手,哪里又会有毒?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夫君真的是很快就从唐河回来了,同时她的人生,也就很快地结束了。

宋且德回到宋家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审问吴氏,称到底是夫妻,故没有让任何人在场。

不到一盏茶功夫,宋且德便从关押吴氏的屋子出来,沉着脸宣布吴氏因不喜婆婆压在头上,而丧尽天良地下毒谋害。

他已将恶妇亲手斩杀。

宋家上下并没有一人提出异议,毕竟对宋家绝大部分人来说,现任家主的话就如同朝廷的圣旨,便是那几位跟随宋笑天几十年的老供奉,在宋且德亲手为宋老夫人报仇后,也就视宋且德为唯一的家主。

经此一事,宋且德完全掌控了宋家,也便开始他的一系列谋划,并且事事顺利,不免踌躇满志。

只是想着今日的荣耀,以及比今日更为荣耀的将来,他的生母李雪师却无缘享受,便隐隐伤感。

这日,他独自到了李雪师和宋笑天的合墓前,摆上果盘鲜花,默立而哀,心中念道:“娘,您用您的命换来儿子的命,那儿子便要用这条命,为您争口气,不让您失望。”

“宋家主孝心天地可鉴,真让人感动。”

不妨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竟让宋且德没有丝毫察觉。

宋且德惊而回首,看见身后远远走来两人,而看清其中一人的面容后不禁暗自释然,同时心里又涌起浓浓的不耐烦。

来人是青胜蓝和一名侍卫。

青胜蓝依然俊朗,但和当初在京城龙羽军任将军时相比,明显黑了一圈,更是精干了许多。

他并没在意宋且德脸上的不耐烦,笑吟吟地说道:“辜郡守那厮,认定令堂是被吴氏所害,还对宋家主手刃凶手的义举给了标榜,但恕我直言,我觉得吴氏极可能是被冤枉的。”

宋且德闻言暗惊,沉着脸说道:“青神将,这等案例是辜郡守份内的事,对于你说,好像管得有些宽了。”

“宽了吗?”

青胜蓝踱步上前,依旧笑吟吟的,道:“那我就把辜郡守请到镇离营,和我同住一个帐篷,那总不会宽吧?”

宋且德看着青胜蓝的笑容,心中却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寒冷,忍不住一颤,强笑道:“青神将说笑了,您是堂堂神将,每天有国之大事忙不完,哪里有闲功夫管他辜郡守呢?”

“对啊!”

青胜蓝似乎被这么一提醒才想起了一件事情,诚恳道:“宋家主说得极是,眼下我就有一件国之大事,还需宋家主帮忙啊!”

宋且德疑惑道:“若能帮上青神将,我自然义不容辞,可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又能帮上什么国之大事?”

青胜蓝的容更灿烂了,轻轻说道:“我想向宋家主借些船。”

宋且德怔道:“青神将有所不知,我宋家正在对船进行修缮……”

“宋家主!”

青胜蓝面色一沉,道:“东临宋家有多少船只,天下人都知道的,我镇离营本也有些战船,现在只差两三万人的缺口而已,应该不会让你太为难吧?”

宋且德心念急转,权衡利弊,终是狠心决定,笑道:“既然只是两三万人,那我今日便吩咐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满足青神将的需求。”

青胜蓝哈哈一笑,向宋且德道声射,转身领着侍卫大步而去。

片刻后,那名侍卫回头瞧了瞧,见已看不见宋且德身影,悄笑道:“神将果然料事如神,我们哪有闲心管他宋家的破事儿?不过借他宋家的破事儿一吓,便真把他给吓住了。”

青胜蓝抿然一笑。

“可是……”

侍卫却又迟疑起来,道:“朝廷的旨意是让我们留守杭城,这样会不会……”。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青胜蓝大手一挥,威严自现,道:“况且战事多变,我们做些准备总是没错。”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些许江湖人士

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

这声斗胆大呼让路小石感觉很是畅意,但同时又和以前一样,心中紧接着无可控制地腾起一股烦闷难受的感觉。

而和以前不一样的是,此次他是大声喊了出来,不是以前那样仅仅在心底想想,并且此时的烦闷程度也似乎比以前轻微了许多。

或许……不是或许,而是肯定,这是他顺心而为的结果,并以旁人难以企及的坚定意志,克服了心中的古怪障碍——咳咳,大部分障碍。

但这一声喊出来后,他并没有因此而欣喜,更没有顺带肯定和羡慕自己一下,而是迅速且尴尬地真正咳起来。

因为草儿肯定听不见,但却有另外一个人听见了。

石雾渐散,显出一道身影。

正是闵高。

“恭喜殿下!”

闵高风度翩翩、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贺了喜,方一本正经问道:“不过殿下应该和镇震、镇巽两营在一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闵副都督……”

路小石满脸滚烫,答非所问,道:“这个这个……你来的正好,我有紧急军情相告。”紧接着便将克洛部出漠阳关、图金系明神境身手,以及那夜如何莫名其妙放了他们一行人等事细细说了。

闵高果然忘了郡王殿下的喜事,神色肃穆地沉思半晌,道:“如果和天门谷外的情况结合起来,北氐方面的举动,便更显古怪。”

路小石怔道:“穆尔紫檀也搞什么动作了?”

闵高摇头道:“不是搞了什么动作,而是没有动作。”

路小石没忘至情至性,不满道:“说重点!”

闵高告声罪,道:“北氐国举国兵动,据消息说,就连燕城也将大部兵力调出城,向着白鹿原挺进,但穆尔紫檀麾下的五万人马,却一直盘踞在天门谷外,丝毫没有拔营的迹向。”

路小石沉思道:“天门谷和地户谷分是七里峡两端,自西羌建国以降,两国便一直重兵把守,现在地户谷被我王朝所控,那他穆尔紫檀或许只是谨慎,所以才没轻举妄动?”

闵高摇头道:“若非殿下所说军情,或许我也会这么想,但既然图金在漠阳关出现,那么穆尔紫檀的举动,便不应该那么简单。”

路小石念头一转,道:“难道他也想成为一只奇兵?”又自顾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他这五万人马在天门谷,又怎么成为奇兵?”

闵高摇头道:“正所谓兵不厌诈,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在天门谷,但他完全可以佯动或潜行,在运动过程中化整为零,多头挺进白鹿原,那样也能成为一只甚至数只奇兵。”

路小石恍然,道:“到底是副都督,所思果然周全。”

闵高儒雅一笑,道:“不过现在我们既已知晓他们的诡计,那他们的奇兵也就不再奇了。”

路小石想着青颜所嘱,提醒道:“闵副都督,你切记军情需客观,当由陛下和都督府、兵部共同议定。”

闵高正色称是,道:“禀殿下,我已接到圣旨,正准备回京城,定将此等重要军情如实禀告于陛下。”

路小石有些意外,想着这厮代劳还挺主动,口中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早些回沼泽中去,争取让镇震、镇巽两营大军早日走出沼泽,那样或许我们也会有一只奇兵。”

闵高很有礼貌地微笑了一下,犹豫道:“殿下,既然周、蒋二位神将在沼泽,或许你也不用急着回去?”

路小石怔道:“此话何意?”

闵高似乎不知道怎么说辞,过了好半晌才说道:“地户谷外本是我军务重地,近日却来了些许江湖人士,口口声称要助我们讨伐北氐。”

他看了看路小石,颇有些难为情地笑道:“如果我在,自然不该劳烦殿下,可我一旦回京城,恐下面那些将士被江湖人士鼓吹一通,乱了心神,最后误了军机大事,所以想请殿下代为镇守地户谷,以防万一。”

路小石挠头而笑,道:“这算什么事儿?”

闵高儒雅地拍起了马屁,道:“对殿下而言,自然是小事儿。”

路小石一念而起,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回沼泽去,但转而又一念起,想着还是应该自己回京城,顺道把那丫头的事说清楚了。

然而念头再起,他又觉得沼泽有青颜在则可放心,那丫头的事似乎可以再等等,还似乎突然又有些畏缩。

为了不让这种畏缩影响到至情至性的大道理,他果断认为倒是闵高说的些许江湖人士和穆尔紫檀的没有动作,才是最重要的。

念头转换之间,他终于至情至性地决定了,道:“闵副都督言笑了,虽然任重道艰,但你我都是为王朝计,只能迎难而上。”

闵高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请路小石先行,自己飘然跟于其后。

二人速度极快,到下午申时许便已回到地户谷,闵高召集众将议事,将郡王殿下隆重推出。

地户谷留卒分别是由镇震、镇巽各拨出一万人马组成,最高将领为两名校督,其下便是若干校尉、提刀、提扑等等,平素均听闵高号令。

此见闵高转令于漠阳郡王,诸将并无异议,纷纷表示唯郡王殿下马首是瞻,又道是若有朝一日能杀出天门谷,纵是赴汤滔火,也在所不辞。

一时间,路小石听得热血澎湃,脑路奇回,道:“闵副都督身为明神境高手,何不到天门谷去将那穆尔紫檀一刀斩了,也好过现在猜测他的心思?”

此言一出,众将大笑。

原来这样的问题或要求,之前已然被诸多将领提及,结果无一例外地被闵高回绝了。

闵高含笑而道:“我杀一个穆尔紫檀容易,但却要花更多的心神,来保护在坐各位的安危……当然殿下除外,何况还不一定能保护得周全,既然如此,又何必乱了修行者之间的默契?”

路小石面色不改,道:“有理!”

“殿下需知,此仅其一。”

闵高正色道:“其二嘛,两国两军交战,非比修行者之间的角斗,只凭境界高低即可,毕竟那是数十万人的战事,旷日持久,能够决定两军胜负的,终究还是要靠所有的将士。”

路小石正色道:“有理。”

闵高微笑收口,又与诸将叮嘱辞别一番,然后飘然离去。

路小石则立即进入角色,率先了解了军营常态,又知悉闵高已遣人将七里峡中的乱石清理了大半,并派身手矫健的军卒每日巡警,便放心地把心思转到些许江湖人士上去。

酉时,他让一名校尉领路,出了军营后顺着南岷山北行里许,果然远远瞧见了江湖人士。

不过这一瞧之下,他心里直犯嘀咕,不满道:“闵高这人忒不实在了,这哪里是些许,明明是上千之众啊!”

原来那些江湖人士此时正聚在一处空旷地,黑压压的一片,均面向着一块巨大的石坪,而石坪上站有三两人,似乎在说唱什么,感觉竟是在开那个记忆中的演唱会之类的盛事。

而再北边则是密密麻麻的军式帐篷,表明这些江湖人士已在此盘桓了不短时间,不仅吃闵高的、住闵高的,而且还准备继续盘桓下去。

难怪闵高头疼啊!

路小石领着校尉,慢慢靠近过去。

一众江湖人士到底是江湖人士,并没有受过军方的警戒训练之类,个个都满脸兴奋地瞅着石坪,不时叫声好,并没有谁注意到或关注上路小石二人。

路小石贴着人群边缘,一边扬着下巴看着石坪上唱戏曲的虬髯大汉,一边负着双手慢慢往前踱去。。

不过江湖人士委实有些多,等他踱到距离石坪斩近的地方时,那位虬髯大汉已在如雷欢呼中下去了,接替他的则是一个羊须中年男人。

羊须中年男人左右手都捏着两块竹板,一边嗒嗒打着,一边从嘴里冒着浓郁的津卫郡话腔,道:“竹板儿那么一打呀,哎!别的咱不夸……”

第二百七十三章 决定去葬园

秦政走了,给草儿留下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和一个明确合理的答案——先生又不姓郑,哪里会郑氏功法,想要让她自焚而亡的人当然是郑雄了。

她很沮丧,也很伤心。

那次夜闯晋王府,她可是当面问过郑雄的,他却没有承认——好吧,先生说过,谁会当面承认?

所以郑雄才会不高兴吗?

但路小石为什么也说郑雄不是她仇人?

所以他才不愿说那句话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草儿沮丧而又伤心地牵着马,向着南海郡的方向,缓缓行去。

过了大半个时辰,她突然下了一个决定,于是将那匹温驯的马下了鞍,让它自由自在地扬蹄而去,自己则在山林田野间飞掠疾行。

到了天亮,她便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静静地呆着,想着那些已经明白,但却不得不想的问题。

一日复一日,扬城到了。

远远看着军营,草儿犹豫了很久,因为她觉得要找王诗诗就要去问人,而要问人就需要说话。

而她实在不想说话。

最后她突然想起,那次和路小石从婆罗多国回来时,听他说过这处军营是镇坤营,而不是王诗诗麾下的镇坎营。

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竟似有些高兴。

不用说话,便高兴了吗?

她不明白这些问题,于是变得有些茫然,又想着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王诗诗,就变得更加茫然。

天黑了,草儿在扬城外的夜色里茫然独行。

她向着一个方向走了数里,觉得不对,于是又向另一个方向走了数里,还是觉得不对,再向另一个方向走了数里,最后发现又回到了扬城。

而这时,她终于决定了该去哪里。

因为一个女子在夜色里踽踽独行,虽然一般不会让巡警的赤乌神骑怀疑什么,但总少不得一番盘问。

盘问便要回答,回答就要说话。

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说话。

所以她决定去葬园。

老祖宗已经不能说话了,葬园里就没有人可以说话。葬园里已经没有人了,那自然就不会遇见银杏。

掠过城墙,掠进杜家大院,潜入葬园。

草儿看着夜色里的熟悉环境,有点奇怪一路来得太顺利了。

城墙便不说,她避开守卒倒是很容易,但记忆中杜家大院里的防护是很严密的,今夜感觉却像是少了许多哨岗?

不过她没有深想这个问题,因为眼前熟悉的环境,很快让她想起当初第一次来到葬园的情景,又觉得自己真的有好久没见着老祖宗了,很是想念她。

可老祖宗已经不在了。

她在湖边黯然了很久,然后顺着熟悉的路径,来到地下那间石室——那是老祖宗待的最多的地方,她想离老祖宗更近一些。

石室无灯。

草儿很自然地在身边石壁凹处摸到了火折,又很熟练地点亮了石壁最近处的一盏油灯。

微黄的灯光照亮了石室,但草儿总感觉眼前的石室和记忆中的石室有些不同。

过了许久,她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石室没有以前那般洁净,好像是地上多了一些淡淡的沙,或者灰,又或者都不是。

她蹲下身来,手指轻轻拂过地面,感触着那些如沙一样的灰,奇怪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石室不会有灰,也不会有沙。

“嘤?”

突然,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神色格外凝重。

沾在指尖上的那些不明灰沙,竟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隐没、消失,看着像是直接从她指头浸了进去。

不是看着像,而是就是!

随着那些不明灰沙的消失,草儿明显感觉到指尖内有了变化,一道凉凉的像内气一样的东西从指尖传透到掌心,又传透到手臂……

到了手臂后,那种凉凉的东西不在了,像雪花融进水中一样,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草儿眼睛突然湿润了

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觉得这种凉凉的东西融进体内后,自己就更加想念老祖宗了。

她愿意想念老祖宗。

所以她来到石室中间,盘腿而坐,动起了神念。

地上那些不明灰沙纷纷扬起,像雾一样充满了石室,然后开始慢慢旋转,围着她旋转。

极少的不明灰沙顺着她的呼吸,从嘴鼻间悄悄进入,更多的不明灰沙则是沾贴到她的头脸,从百会、神聪、印堂诸穴缓缓沁入。

草儿感觉到全身都充满了凉凉的感觉,十分舒适,像是沐浴在夏夜的月华中,又像是被老祖宗爱怜地搂着。

在她记忆中,好像有那么几个夜晚,老祖宗就是这样爱怜地搂着她,而她便睡得格外香,格外沉。

于是,她感觉有了睡意。

渐渐地,她像是真的睡着了,没有了思绪,更没有去控制神念,但石室中那些不明灰沙依旧慢慢旋转,依旧慢慢沁入她身体。

像是打一个盹儿,草儿又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奇怪灯怎么熄了,于是起身又去摸出火折,点亮另一盏灯,便感觉更奇怪了。

石室又像老祖宗在时那样洁净得一尘不染,那些不明灰沙竟是全部不见了踪影。

草儿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她这一个盹儿,已是七天七夜过去了。

因为她不仅感觉全身充满说不清楚的力道,同时也感觉不到一丝饿意,就和平常打个盹儿的时间差不多。

她没有继续想为什么石室突然变洁净了,而是顺着甬道,向着当初她从湖底跌入的地方走去。

其实这不是她刻意想去那里看看,而是感觉到体内那种说不清楚的力道,在带动着她的双腿,仿佛哪里有什么难以抗拒的吸引。

她一手再端着油灯,一手抚摸着石壁,慢慢走着,转了个折,又前行了数十步,然后停了下来。

这里是甬道的尽道,也是她当初跌落的地方。

那次她是完全处在黑暗中,没办法细看,这次却看清楚了,这里好像也是一间石室,只不过比外间那石室要小上许多。

石室下面的石板上有许多孔,孔边偶尔有些水渍,石室四周却极干爽,而顶上却又有些潮湿。

她仰头看了看,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重重地“哦”了一声,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从湖底跌下来。

石室顶上潮湿,是因为那是几块石板组成,石板之间有着极细的缝——所有石板便像闸门一样闭合着。

当初她应该是触动了湖底的机关,闸门便开启了,而跌到下面的石板后,又将上面的闸门关闭了,随她一同泄下的湖水,则从下面的小孔中排出。

虽然想明白了,草儿脸上却没有恍然之色,也没有为这种机关设置而显出震惊,她就定定地看着室顶中间的那块石板,满眼都是纳闷。

石板中间有两个模糊的字。

葬月。。

………………………………

这里必须要说几句,主要是怕看书的朋友以为是老祖宗的骨灰,那样会很渗人。按书中设定,老祖宗境界至少是明神,说不定还是见虚,不同的是她年龄实在太太太大了,能够留下一些可以称为神质的东西,而绝对不是骨灰那么肤浅。这种东西很神奇,很强大,最主要的是很干净,不渗人。请记住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这个想法是好的

石坪前沿有十数汉子很是活跃,应该是羊须中年男人的同乡之类,操着同样浓郁的津卫郡口音,纷纷喊道:“那夸嘛呀?”

“嗒嗒嗒!”

羊须中年男人一边打着竹板,一边冲那十数同乡挤眉弄眼,口中朗朗而道:“夸一夸,咱们王朝的前都督、都督夏!”

“都督夏,夏都督,打遍天下对手无,哎!对手无!嗒嗒嗒,想当年,天门谷,夏都督一刀直斩出,十万氐羌人抢着哭,嗒嗒嗒……”

路小石听得清楚,不禁有些感概,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夏起在民间的声望仍然是如此之高……

既然想到夏起,他自然而然又想到了那丫头,思绪悠悠无定处,不免有些出神了。

恍惚间,他觉得身侧似乎有两道目光盯着自己很久了,于是定神一看,发现竟是杨尘和柳灰二人。

“你……你……”

杨尘豁着牙缺,指着路小石你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柳灰则把眼睛瞪得溜圆,一动不动地看着路小石,仿佛看见鬼一般。

路小石当然知道这是唐歌那出戏的后遗症,暗叹一声,笑道:“杨兄、柳兄,二位难道不认得小弟了?”

“你真是路……”

杨尘艰难地咽掉口水,道:“路兄,你没死?”

路小石不好意思把唐歌那出失败的戏再拎出来说道,想着得赶紧把话题转移了,笑道:“托两位的福,那次在唐河我只受了些伤,并没危及到性命。不过此事以后再与两位细说,现在倒是很想知道,两位怎么到了这里?而这些江湖人士齐聚地户谷,又是为了哪般?”

杨、柳二人本是洒脱,虽然仍是满腹疑问,但更高兴的却是路兄还活生生在站在眼前,当下果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竟是欢愉地回答起来。

“路兄!”

柳灰颇有些自豪,道:“你可莫要小瞧咱们这群人,他们可个个都是王朝各郡有头有脸的江湖英雄,至于为什么相聚在此,那当然……”

杨尘欢愉难禁,直接没给柳灰卖关子的机会,抢而答道:“那当然为了讨伐北氐,收复失地啊!”

路小石略有诧异,道:“我王朝大军并未出征,江湖中人士便已知晓要北伐了?”

杨尘和柳灰互视一眼,又扑哧一笑,道:“路兄,这么久不见,原来你竟是在山中过日子?哈哈哈!北伐是何等大事,但凡是个王朝人,谁会不知道?”

柳灰含首而道:“是也是也,莫说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便是那浆衣的婆子、讨饭的花子,都是人人皆知呐!”

那名校尉或许是听出路殿下话中的惊诧,赶紧上前解释道:“殿下,因几处神镇营防务需要,难免粮草筹集、兵马调动,动静不可谓不大,也就至于有些小道消息流传了开来,这个……纯属是小道消息!”

路小石恍然,便不再多问,转眼对眼前二人却有些不解,道:“杨兄、柳兄,你们可是神仙般的风流名士,难道也想亲自上战场?”

“这叫什么话?”

杨尘很是不屑,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等虽是一介文士,可总能为那些江湖英雄做些后勤杂事,不致于让他们饿了肚子!路兄切记,并非只有拿刀拿枪的才叫杀敌。”

柳灰深以为然,指着石坪下黑压压的人头说道:“路兄仔细瞧瞧,此时虽未打仗,但各位英雄好汉却是精神抖擞、气势若虹,正是得益于我等文士的雕虫小技啊!”

路小石目光扫去,只见坪下那上千条江湖汉子,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石坪,脸上红光直泛,果真是精神抖擞。

不经意间,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些谈不上熟悉,但以前却是见过的面孔,比如唐歌上那位玉霄门弟子玉无双,以及车旦派、勾丘派几名弟子。

而目光收回时,他又在身前看到了几张熟面孔,竟是稽考中被他和许吾浪联手骗进陷阱的那几位考生,其中便有那位湖川郡神箭手。

恰值此时,那羊须中年男人突然将手中竹板打得铿锵有力、急如骤雨,嗒嗒一阵乱响后又猛然收声,干脆利落地鞠躬下坪,赢得一片炮仗般的叫好声。

路小石心头一动,突然想到闵高对眼前这拨人劝散劝退的法子有些保守,至少不如来个军事政治两手抓的法子高明,念头一起,忍不住兴奋喝彩道:“好!”

这一声没引起其他人注意,但湖川郡神箭手身侧的一名眼尖考生则看了过来,见着路小石后明显一惊,又迅速与身边几人窃窃私语。

路小石实是无意间想到了一个解决闵高难题的方法,即是与其让这上千的江湖人士在这里吃闲的喝闲的,不如合理利用起来。

当然他也知道,这个方法用好了,王朝确实是多了一只实力不俗的队伍,但若用得不好,则就是一个实力不俗的祸害。

毕竟战场不是江湖,而那些江湖人士自由惯了,散漫无序,搞不好泄露了军情都还算轻的,别到头来在战场混乱起来,那就成了导致王朝大军这个大堤溃决的蚁穴。

但无论如何,这个想法是好的!

他笑吟吟地看着杨尘、柳灰,正想着应该如何措辞,让二人同意他把一盘散沙的江湖英雄们拧成一股绳,不防身前十数人齐齐围上前来,纷纷向他见礼。

路小石见来人正是湖川郡神箭手等人,赶紧笑而还礼,道:“诸位考友,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诸考生显然已知路小石身份,人虽上前来,却是个个面色复杂,带着不同程度的羞涩和愧疚,直到路小石笑容亲切地问话后,才齐齐地松了口气。

湖川郡神箭手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愧,声音有些发颤,答道:“回殿下,我等当初虽然没过稽考,但为国报力之心却从未减过。”

那名眼尖考生似乎觉得湖川郡神箭手有些答非所问,赶紧接道:“谢殿下关心,我等甚好,只是……”

路小石亲切道:“只是什么,但说无妨。”

眼尖考生抱拳道:“我等欲随军杀敌,无奈闵副都督不许,直让我等满腔抑郁,终日无所事事,所以还请殿下成全,让我等有机会上阵杀敌,为国尽力。”

路小石想着你们这群人看个寡戏也能看得眉飞色舞,哪里有满腔抑郁的样子?转念又想着如果有这十数考友相助,那么军事政治两手抓的办法或许还真能成了,当即含笑道:“成全,成全!”

杨尘以为路小石敷衍,故看向眼尖考生,责道:“路殿下又不是闵副都督,你们何苦来烦他?”

路小石矜持地摆摆手,道:“杨兄有所不知,闵副都督已然奉旨回京,现在地户谷嘛,由小弟说了算。”

杨尘怔住。

眼尖考生等十数人则大喜过望,纷纷以路小石为中心站过来,只是不确定他们是真把路小石当作中心,还是把他当作助他们上阵杀敌的跳板。

路小石则越发觉得军事政治两手抓的法子可行,对杨尘说道:“杨兄,我想和诸位英雄讲两句,不知合不合适?”

杨尘回过神来,想着路兄接替了闵副都督,那凭着当初联袂作诗的交情,或许让诸位英雄好汉上阵杀敌便有望了,喜道:“路兄文采斐然,讲两句哪够?最好做得几首诗来,鼓鼓士气才是。”说摆拉着路小石向石坪急急而去。

此时石坪上已是两个文士在唱双簧,杨尘不由分说将二人推了下去,又将路小石拉上来,大声道:“各位好汉,给大伙儿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我的好友,也是出口成诗的……”

场下一众江湖人士本看得正起劲,见杨尘闹此一出,不禁有些不满,又见路小石生得不凡,颇有气度,终是忍着没起哄。

有人知道杨尘话痨,直接打断问道:“不及先生,这位好汉到底是谁啊?”

杨尘清咳一声,指着那人假意斥道:“你休得多问,只须知道这位好汉是来接替闵副都督的人便好!”不待众人反应,又哈哈笑道:“好叫各位好汉知晓,这位是我的路兄,而路兄正是我大王朝的漠阳郡王,路殿下是也!”

湖川郡神箭手和眼尖考生等十数名考生满脸兴奋,纷纷鼓掌,欢欣雀跃。

“好!好!”

“路殿下雄起!”

“殿下威武!”

“殿……”。

堪堪吼了一嗓子,十数考生嘴里的声音便弱了,手上的动作也缓了,最后彻底静了下来,左右偷顾,面面相觑。

原来上千人的场面,仅仅就他们十数人在鼓噪。

第二百七十五章 乱哄哄一片独立营

场间一片安静。

场间一片尴尬。

除了玉无双等在唐河看见路小石死了的人,是因为满心惊诧而说不出话来以外,其他名人士子和江湖人士,则是一脸鄙夷,不屑说话。

漠阳郡王,不就是那奸贼的儿子么?

谁与奸贼的儿子说话?

杨尘尴尬而诧异,道:“诸位好汉,你们不是想上阵杀敌吗?不是怨念闵副都督不通情理吗?现今路殿下来了……”

“杨兄!”

路小石一脸镇定地示意杨尘退后,抬眼看着坪下黑压压的人头,正色道:“各位英雄好汉,我叫路小石,自认为不算是好人。”

此言一出,场下英雄虽然不改鄙夷之色,心中却有些变化,想着此子名声虽不咋滴,性情倒还算坦诚,正所谓真小人好过伪君子嘛。

是以众好汉依然保持沉默,个个冷眼斜观,,想看看这位真小人狗嘴里还真能吐出象牙不成?

路小石没有一丝尴尬,不代表他感受不到场间的尴尬,但他更清楚,此时如果要替自己辩解,那最后铁定是更加尴尬。

为了不尴尬,顺道再促成一下军事政治两手抓的想法,他知道此时必须又要演上一出才行,好在这次自己不仅是主角,还是导演,所以心中颇为有数。

“可我是王朝人!”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声色俱厉道:“我既为王朝人,那便天生和氐羌人誓不两立!”

“誓不两立!”

眼尖考生鼓起勇气助了一声。

“我们都和氐羌人誓不两立!”

湖川郡神箭手紧跟着再助一声。

“氐羌人坏啊!”

路小石领了这两个情,向眼尖考生和神箭手点了点头,并借此机会细心调整着面部肌肉,动容道:“他们占我河山,欺我兄弟姐妹,更是屠杀了邛州城十万百姓!作为王朝人,我对他们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刻战场上相遇,杀他个昏天黑地!

“好!”

场下有个别直爽的江湖人听不得你死我亡的豪言壮语,又被眼尖考生和湖川郡神箭手带了节奏,忍不住叫出声来,但随即便遭到身边一些理性人士的白眼,赶紧又闭上了嘴。

路小石看得分明,再道:“或许我的声名不算好,或许有些好汉认为我干过不少丧天害理的事,在此我不想辩解,你们就当我是一个坏人吧!”

他眼光从一众江湖人士中缓缓扫过,神色转为极度的坚定,道:“但请各位好汉注意,我只是一个曾经的坏人,也请各位英雄作个见证,从今日起我只做一个真正的王朝人……”

一众好汉神色渐渐专注起来,而路小石的声音便开始激昂。

“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曾经的我!我现在唯一想做的!要做的!就是上阵杀氐羌人,让氐羌人流光他们身上的血,用他们的血来偿还欠我们王朝人的债!”

话音一落,他陡然将神色和声音调到悲壮状态,缓缓而道:“若能为此,我也不惜流光我自己身上的血!”

“好!说得好!”

这次场下是真有人叫好,人数虽然不多,也谈不上群情激昂,但至少像先前那样翻白眼的人已寥寥若无了。

路小石趁热打铁,道:“只要是王朝人,就莫不想尽自己一份薄力,救江北的兄弟姐妹们于水火之中,让分离多年的亲人故旧回到王朝的怀抱,为此死而无憾,死而无悔……”

他诚恳谦逊之态炯然,道:“诸位好汉名震江湖,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定然明白抛弃成见、一致杀敌的道理,也定然能容我路小石的小小心愿,带着我一道杀敌,一道北伐!若然有幸如此,我路小石感激不尽!”

说完,他深深鞠躬。

场间持续安静了片刻,突然沸腾起来。

原来那数十名文人士子想的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关键还在于,想要上阵杀敌,还需要仰仗此子……

千余江湖好汉则多半想着人在江湖飘,谁还没干过几件破事儿?这厮认罪悔过,还懂得给人面子,倒是可以结交……

“路殿下客气了!”

“路殿下,好说,好说!”

“路殿下放心,我勾丘派绝非没有眼见之流,大敌当前,些许旧事又算得了什么,我孙廷芬愿带你!”

“谁带谁啊?大家一致上阵杀敌,当是并肩作战才是!”

“驴日的徐思中,你就知道我和抬杠,是瞧不起我勾丘派吗?”

“孙廷芬你才是驴日的,我车旦派就是瞧不起你勾丘派!”

“好了好了,各位好汉稍安勿燥!”

杨尘见路兄一番话把众好汉说得如此精神抖擞,颇感脸上有光,便生了人为我想、我为人想的心思,道:“路殿下所言甚诚,其心也真,但我等也须知,我们并非军人,对于行军打仗知之甚少,倒要多靠路殿下指携才好。”

路小石暗赞一声杨尘上道,谦逊道:“好说,好说!”想着自己并不懂行军打仗,这个好说还是不说为好,于是转口说道:“依我之见,各位英雄好汉身手了得,绝非一般军卒能比,若是和神镇营混在一处,倒显不出我们的本事了。”

众好汉哄然称是。

路小石暗松口气,想着好歹要完成拧成一股绳的第一步,道:“既然我们自成一营,便要给我们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不是说各位好汉不知识别,而是为了方便打响各位好汉的名号。”

众好汉又哄然称是。

“路殿下!”

不想某好汉突然大声问道:“王朝八大神镇营,乾兑离震、巽坎艮坤都占齐了,我们还能取什么名字?”

路小石想着千万别因一个名字又让众人散了,赶紧沉思道:“既然八方已全,那我们就处在八方之外,正是独自为营,再者诸位都是江湖好汉,善惯独身而立,我看……”

他看了看一众好汉,笑吟吟道:“便叫独立营吧!”

“甚妙甚妙!”

杨尘抚掌大赞,道:“从今日起,我们便与镇震营、镇巽营一样,是响当当的独立营了!”

众人哄然叫好。

某位像是炼铁头功的光头好汉扯嗓问道:“既然和镇震、镇巽两营一样,那我们也有军饷吗?”

路小石闻声一怔。

今日此事固是突发奇想,他最初的目的不过是想把各位江湖人士有效聚在一起,或者说有效约束一下,后来想着是能发挥一下作用更好,但不论哪种,都和真正的军营没有关系。

且不说他没有建军立营的权力,纵然是有这个权力,区区千把号人,又怎么可能成为独立一营?

至于军饷乃至革马器械等等,他更是想都没有想过。

不过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根本就不需要他回答,因为在他发怔一瞬,场下声音已经是此起彼伏了。

“光头强,你还是不是王朝人?杀氐羌人你还要军饷?”

“光头强,你想钱想疯了?你这时候要军饷,等于是用江北那些兄弟姐妹的性命来换钱!”

“就是!车旦派没一个好东西!”

“赵老幺你说谁呢?车旦派又不是他光头强一个人……”

“都他妈闭嘴!”

那位绰号光头强的好汉早已满脸通红,愤愤嚷道:“老子不过说句玩笑话,你们还还当真了?如果能上阵杀氐羌人,别说是军饷,就是性命我强史仁也可以不要!”

“强兄高义!”

路小石遥遥抱拳,道:“就冲你这份豪气,我觉得至少也得当个领十才行。”

强史仁嘿嘿还礼,摸着光头左盼右顾,道:“哪啥?我这就当官了?”

场间突然静下,又再度沸腾。

“对啊,我们独立营和神镇营是一样的,不仅要有领十、领百,还得要有神将,要有将军!”

“神将我就不当了,不过光头强都能当领十,那我怎么着也得是个领百,否则岂不让天下英雄笑话?”

“秦白玉,你看不起我咋滴?要不咱比划比划,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做领十再说?”

“比就比!各位好汉,还请抬抬脚让个道来、腾出地来,今儿不把光头强揍趴下,我就不姓秦!”

“算了算了,秦兄,要比划就得从头比划,每位好汉都过过招,谁的功夫最好,谁就是神将,依次便是将军,这样最是公平。”。

“对,这样才公平……”

人群哄然躁动,一众好汉拔剑的拔剑,提刀的提刀,抡棍子的抡棍子,乱哄哄一片。

第二划七十六章 我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真汉子

路小石傻眼,肠子都悔青了。÷菠∫萝∫小÷说

从头比划?

每位好汉都过过招?

那还不把地户谷真的整成戏台了?

他很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枉自己脑子里藏着那么多江湖经验,竟然犯了祸从口出的大忌,好死不活的提那劳什子领十干吗?

从军饷一环便能知道,眼前这群江湖人士并非贪财好权,而是真的想上阵杀敌,所谓的争官夺职,不过是众人要面子的举动罢了。

江湖人士,讲的就是一个面子。

谁的官职高,便是谁的面子大,眼下这阵仗,显然是谁也不服谁,所谓从头比划、每位好汉都过过招,还真不是说着玩儿的!

这还不算!

更要命的是人家闵高前脚才刚走,他后脚就把地户谷给搞乱了套。

他路小石就不要面子了?

“各位好汉,都静一静!”

情急之下,路小石神念自动,声音如闷雷般响起,威压随声而出。

场间立静。

正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众江湖人士均是武林中人,各有门派传承,自然也是迈入修行境的内行人,如何感受不到那无形的威压?

那些化气境的好汉们直接是耳膜生痛,步入忘形境的好汉们则是心神激荡,便是为数不多的几名初神境好手,心中也是微微一颤。

路小石威压一放,又生悔意,赶紧散了。

当然他不是认为自己不该震慑一下,而是觉得这一下过于高调,和先前才树立起来的诚恳谦逊形象太不相符了,一时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正是!正是!”

杨尘身为普通人,反而没感觉到威压,只是觉得路兄这一声中气十足,多半是动了怒气,赶紧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咱们是独立营了啊,是军营了啊,那咱们得讲讲军纪吧?”

柳灰接话而上,道:“是也是也,军中之职哪里是自己选出来便成?咱又不是选武林盟主,也犯不着摆个擂台打上个把月,那样的的话会误了军情,误了战机啊!”

一众好汉默然。

杨尘哈哈一笑,道:“无论军职还是文职,自然是朝廷封诰才作数,而眼下景况,当由路殿下定夺才是。”

好汉们这时才醒起先前那道威压意味着什么,暗悔自己有些莽撞了,若把路殿下得罪了,他不要自己上阵杀敌可咋整?骂他固然不管用,打好像又打不过他……

那位秦白玉率先说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其他好汉见挑事儿的都这样说了,便纷纷表态,大赞不及先生和久乐先生颇有军师之风,又道是全听路殿下定夺。

但路殿下定夺不了,至少是眼下定夺不了,所以又笑吟吟地说了几句,诸如兹事体大,需要多多斟酌,顺道把杨、柳二人抬得高高的,说是三人要好好商计一番。

与众江湖好汉相互鼓吹了片刻,路小石让校尉请杨尘、柳灰借一步说话,想着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总得把军职一事定下来,安抚了一众好汉才行。

杨、柳二人哪里懂什么军职任免,性子又洒脱,均道路兄说了便是,路小石则再三请托,让二人好歹想个合理主意。

那名校尉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提醒道:“殿下,这帮……这些英雄好汉不过千余人,按王朝军制来说,一名提刀便可统领,哪里需要什么将军、神将?”

“是啊!”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路小石大喜,道:“不过千余人而已,哪里需要从头比划?就让境界最高的那几位好汉比试一下,胜出者便是提刀,以下再按强弱分任两名提朴便是!”

他瞟着远处的湖川郡神箭手等人,笑道:“至于领百嘛……我已有些人选,都是些外有拳脚、内有计谋的人才,就是领十不好办,这千把人总得有上百个领十,又该如何选?”

杨尘脑子倒也灵活,道:“路兄可能不知,虽说是有千余好汉,但他们分属各门各派,而每门每派又是数人至十数人不等,干脆就让各门各派自己选出一个领十便是?”

路小石大喜,就此议定。

杨、柳二人乐呵呵地回去传达路兄的意思,而路小石则笑容一敛,愁苦哀叹起来。

原来事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今天这事有些麻烦,之前就因为对镇震、镇巽两营的责任问题,他心里已然是沉重忐忑,幸好知道青颜可以顶着,他才可以忍下心来不去多想。

但现在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什么军事政治两手抓的法子,等于把千余好汉抓在了自己手里,岂非又是抓了一把责任?

那些江湖好汉们肯定是真心想上阵杀敌,也就肯定不是怕死的主儿,但不怕死和因自己而死,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啊!

那名校尉从始自终在旁看着,认为不管是独立营,还是军纪,都统统是胡闹,但又一想,既然是殿下的胡闹,那必然是有深意的胡闹,此时看着路小石愁苦满面,更道是这个深意太深了。

他谨慎措辞,劝道:“殿下,属下虽然愚昧,却也看出您这是找到了安置这帮江湖人士的好法子,为什么还闷闷不乐?”

路小石瞟了瞟远处那一众好汉,悄声道:“你给个实话,这帮人到了战场上,到底如何?”

校尉迟疑道:“说真话?”

路小石佯斥道:“废话!”

校尉清咳数声,低声道:“请殿下恕我直言,若是划个圈子单打独斗,这些人倒还真是好手,撂翻三五个军卒一点问题都没有,但若合在一处,那则是……咳咳,乌合之众。”

路小石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杨尘气喘吁吁跑来,道:“路兄,各位英雄好汉说了,独立营提刀非你莫属!”

路小石哪有心情,脸色更沉了。

校尉察颜观色,厉然道:“真是胡闹!郡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能任你们这帮……这独立营的区区提刀?”

杨尘等人在地户谷盘桓多日,和校尉也熟了,辩道:“话是这话,理也是这理,可各位英雄好汉执意如此,又能如何?要不还是让他们从头比划,每个人都过过招?”

“别!别!别!”

路小石想着那乱哄哄的场景便怕了,硬着头皮说道:“提刀一职确实不妥,但又不能拂了各位好汉的美意,不如……我任个营长?”

“营长?”

校尉以为殿下陪着那帮江湖人士胡闹一通,已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信口开河了,一时想笑又不敢笑,憋得甚是辛苦。

杨尘则大喜,道:“甚妙!一营之长,贴切如斯!”

路小石讪笑应付几句,又指着湖川郡神箭手等人给杨尘交待一番,便领着校尉悄然而逃。

回到军营,逢军卒来报七里峡内的乱石清理情况,说是已有一尺见底,或许不日便可清运完毕。

若是往日,路小石自然高兴,但现在听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依旧为那千余好汉能做些什么而发愁。

难道叫他们去搬石头?

校尉则是大喜,道:“殿下,七里峡若通,我等或许便可杀出天门谷去,给穆尔紫檀打个措手不及!”

路小石没好气道:“早些年一直是通的,何曾见过谁打过谁去?”

校尉陪笑道:“不一样啊,以前确是不能,但现在不是有那帮……那独立营了吗?”

路小石霍然抬头,直直问道:“你说清楚!”

校尉被吓了一跳,吱唔半天,道:“七里峡内逼仄,完全用不上战法,本是易守难攻,但那些江湖人士却正好不需要战法,只需蛮冲便可,偏偏他们身手还了得,岂不正是适合?”

路小石怔了半晌,又突然倒嘶一口凉气,道:“是啊!”又喃喃道:“不仅如此,不仅如此!翻山越岭也难不住他们,那完全该去给穆尔紫檀唱几出狼来了的好戏!”

校尉惘然道:“狼来了的好戏?”

路小石懒得解释,自顾兴奋了半晌,结果又忽地想回到了责任问题——唱戏倒罢,死了人算谁的?一下子又沮丧起来。

“殿下……”

校尉本还想问问什么是狼来了的好戏,但见路小石忽喜忽忧,完全形于脸色,只好改口赞道:“真乃性情中人也!”见路小石猛地盯着自己,他心中不由得发虚,忖着自己拍到马腿上去了?

“说得好!”

不料路小石欢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道:“我就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真汉子!”

第二百七十七章 草儿晋境

草儿识字不算多,但这两个字认识。∞菠ぁ萝ぁ小∞说

此时她纳闷的不是葬月这两个字的意义,而是觉得这两个字不像是字。

她又细细地瞧了瞧,认定这两个字明明就是被人刻在石板上的字,但脑中始终感觉它们不是字,而是一种……东西。

好像有一股月华一样无形无味的凉意,正从那两个字里散发出来。

她觉得体内那道说不清楚的力道,好像和这种凉意认识,并开始熟络甚至亲热地交缠起来。

石室内的空气变得十分湿凉。

草儿有些沉重。

不是心里上感觉沉重,而是像被许多被子从头到脚给捂上了,是实实在在的沉重,但这种沉重却没让她感觉憋闷和窒息,反而感觉到很舒适。

舒适到她想要再次睡去。

这是一种反常!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路小石说过,反常必有妖。

尽管心里十分明白,但她却不由自主地盘腿坐下,眼睛也慢慢闭合上。她仍然有意识,并且想要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反常里会出现一种不知什么样的妖来。

然而并没有妖出来,倒是老祖宗笑吟吟地出现在她身前,还很清晰地对她说着话。

“天地之灵气,不过阴阳而已,阳气清而升,阴气浊而沉,故阳上阴下……”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老祖宗不会害自己,于是不再担心这个反常,舒适地嘤了一声,然后忘了自己。

似乎是在同一时刻,她又睁开眼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一片草地上。

草地茫茫无边,四面八方都无限延伸出去,最后和天空相接到一起,天地就像两张无穷巨大的布匹,相贴相合。

草儿有些奇怪,看了看四周那些青青小草,奇怪便变成了惊讶。

她惊讶这两张布匹之间,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存在。

她也不存在。

她有些恐慌。

忽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轻风,无数棵青草微微颤抖,簌簌轻响。

草儿感觉自己在颤抖,而且是无法控制的颤抖,于是努力地又向四下里看了看,便更加恐慌。

她发现自己也只是一棵青草,被草地上无数棵青草掩没在其中,便等于没有了自己。

草地上仿佛没有时间,又像是弹指便是数月过去,青草渐渐枯黄起来。

草儿并没有去想,并没有去思考,但却很是确定地知道,自己也枯黄了,也很快要消失了。

“不!娘亲会伤心的。”

她不想自己消失,想要自己飞离这片枯黄的草地,于是拼命挣扎,向着天空挣扎。

灰沉沉的天空,不再像一张巨大的布匹,而更像是一堵无边无际的墙。

她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能离那堵墙近一步,逐渐有些绝望,想着自己真的要消失了。

而越是这样想,她越是绝望。

突然而然,她看到老祖宗笑吟吟地站在身前,慈详地看着她,道:“草儿莫怕,生死之如日月,今葬明生,循环始终,莫怕,莫怕……”

草儿怔了怔,脑中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不管经历了什么,只要事情过去,并且自己还活着,就什么都不是什么……”

她平静下来,就算是看到老祖宗缓缓消失了,仍然一动未动,仍然平静。

她就静静地等着,等着事情过去。

像是过去了无数个年头,灰沉沉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线光亮。

草儿还是很平静,抬眼看着那线光亮。

看了许久许久,天空草地都没有再发生变化,她想着事情应该是过去了,自己也还活着,随即坚定地告诉自己,既然活着,那就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再次挣扎起来,而刚刚一动,竟发现自己真的飞离了那片草地,悬在了空中。

但不及高兴,她便感觉到下面传来一阵巨大的吸力,好像是那片草地想要把她给拽下去。

“不!”

草儿倔强地向天空更高处飞去,拼命对抗着下面那道吸力。

这种对抗是向下向上两道力量的对抗,而两道力量则是通过她的身体在对抗,对她身体进行拉扯、扭曲。

草儿很痛。

那两道力量不仅拉扯扭曲着她的身体,还像是两把锋利的刀片,将她浑身上下细细刮过,肌肤、皮骨、筋络,无一不奇痛难忍。

“不!”

草儿越发倔强,竟是对疼痛不管不顾,只定睛看着那线光亮,用尽全身的气力,向着天空更高处飞去。

“嗒!”

像是雨点打在树叶上,她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轻微而又纯净。与此同时,天空那道光亮像闪电一样划过,把整个天空照得炽白一片。

草儿脸色苍白,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她突然感觉自己变得很强大。

无比强大。

强大到下面那道吸力消失无踪,强大到向上飞升的速度骤然加快。

她瞬时来到了天空之上,融进了那片炽白的光亮。

轰然一声巨响。

她眼前的光明突然变成漆黑一片,同时感觉更为湿凉,但她仍然不管不顾,继续向上飞去。

“哗——”

她耳边是水流跌落山谷的声音,随即眼前又是光亮一片。

但这片光亮不是先前那片炽白光亮,而是真真实实的自然光亮,里面是葬园的景况。

原来虚实之间,她竟是从湖底石室一冲而起,冲破了石板,冲开了湖水,冲上了半空。

湖水呼啸而起,随着草儿一起冲向半空,到达数丈高后又倾声回落,如瀑布一般哗哗流下,而湖面则打着旋儿迅速下沉。

草儿飞身在旋涡的上方,持续感觉自己的强大——仿佛时间都变慢了一样,她甚至可以一边看着湖水下倾,一边用内气烘干自己的衣裙。

她好像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最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衣袂飘飘地落在假山之巅,而至此时,那些被带上半空的湖水才全部倾落到湖面。

葬园外风声四起。

那不是普通的风声,而是修行者极速行动而带起的破空之声,表明杜家护卫听到了响动,正向葬园而来。

草儿静静地站在假山上,面带微笑。

片刻后,二十余名杜家护卫先后掠进葬园,看到假山上的草儿和仍在打旋儿下沉的湖水,都满脸惊讶,却又不敢妄动。

那是小祖宗啊?

几道风声再起,杜薇、卓伟等人齐齐赶到。

杜薇既怒且惊,厉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草儿摇头,道:“这个问题让我很不好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你问的这里是指杜家,还是指葬园,又或者是指假山。如果是前两个,我应该回答我是想老祖宗了,就来看一看,如果是指后一个,那我就回答不了,不对,就算我回答了,其实也不一定是对的。”

她向着杜薇等人灿然一笑,道:“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

葬园内一片寂静。

不仅是杜薇,包括卓伟在内的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草儿,脸上充满了奇怪之色。

这让草儿自己也有些奇怪。

不过她没在意这种奇怪,而是看着杜薇问道:“你知道镇坎神将王诗诗在哪里吗?”

杜薇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都还愣着干什么?将这贱人给我擒下!”

一众护卫中许多人都识得草儿是小祖宗,但意识中确定小祖宗这个身份,却是因为老家主和老祖宗的训斥,而不是因为认同草儿本人。

现在老家主和老祖宗都不在世了,而杜薇又早已建立了绝对的权威,是以一众护卫稍稍一怔后,便纷纷掠起,向着假山扑来。

草儿纱袖轻拂。

随着她这一动作,二十余护卫像是同时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竟是没有任何征兆地从半空中齐齐跌落下来,一时惨叫痛吟声不断。

卓伟突然大声说道:“我听闻王诗诗去了祝桥镇!”

“谢谢你!”

草儿看着卓伟,有些羞涩地说道:“早知道你知道,我开始就该问你,那样的话就不会让她生气,娘亲也就不会说我做的不对。”说罢身形一闪,人已无踪。

杜薇脸色苍白,喃喃道:“这是什么境界?”

卓伟脸色阴沉,道:“明神!”

第二百七十八章 今夜便去唱戏

原来路小石又被校尉一句话点醒,猛然记得做事要顺心意,既然决定了要军事政治两手抓,其他的又想那么多干吗?

如此一想,他便觉得果然轻松,同时连日赶路的辛劳也卷袭而来,匆匆用过膳食,早早歇下。℡菠v萝v小℡说

次日一早,他独自一人去了江湖好汉的居地。

没想到时辰尚早,一众好汉已多半在晨练,帐篷间不时有刀光剑影透出,好汉们见着路小石后,脸上没有了昨日的鄙夷,倒是挂满了热情,纷纷抱拳见礼。

“路营长好!”

“营长早啊!”

路小石连连挥手,矜持道:“好汉们早,英雄们好!”

杨尘循声出来,倒是睡眼惺松,道:“路兄,我正想晚些时候去寻你,灵道长等人昨夜便决出了高下,结果是他和秦兄分任了提朴,各门各派也选出了领十……”

“秦兄?秦白玉?”

路小石昨日没细看,有些诧异秦白玉的身手竟有如此之好,但念头一转,才发现还有更让他诧异的,不禁问道:“营中还有道士?”

“正是秦白玉、秦兄!”

杨尘刚回答完,耳中又听到后面一句,神色立刻变得敬仰起来,道:“不是道士,是道长,灵道长!灵道长心系天下苍生,此番要解救江北的万千王朝人,自然要首当其中。”说罢踮脚招手,呼道:“灵道长,烦请挪步!”

路小石顺声瞧去,见一年约五十、青袍独髻的道长倒握长剑、飘然而来,一边的湖川郡神箭手等人瞧着路小石,也纷纷掠过来,十好几人又把他围拱在中间。

路小石心情大好,对杨尘说道:“要不把秦兄也请过来,这个……我们独立营高层将领开个会?”

一名考友听得自己是高层将领,心中大喜,也不用杨尘请托,便高呼着腾掠而去,不多时便将秦白玉带来,一行人就近进了一顶帐篷。

路小石负手而立,杨尘、柳灰双手捧于胸前,分站在路小石两侧,其余十数人则站在三人对面,均是肃面垂手,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

“咳咳!”

路小石一脸正经,道:“独立营初成,百废待兴……”突然想到昨日那位强史仁说的军饷问题,赶紧将前面的铺叙省去,道:“目前最重要的,便是加强营中好汉们的军纪观念,要一切行动听指挥!”

秦白玉身上那些好斗散漫的江湖习气,好像一夜之间便被提朴一职给压住了,正色道:“谨听营长教晦!”

路小石欣慰地点点头。

灵道长惭声道:“贫道愚钝,还请营长说明白一些,比如该如何行动,又该听谁的指挥?”

路小石有些意外,道:“所谓听指挥,就和神镇营一样的,军卒听领十指挥,领十听领百指挥,领百听……灵道长和秦兄的指挥。”

灵道长恍然点头,与秦白玉互视一眼,道:“我二人又听营长指挥?”见路小石首肯,再道:“那还请路营长明示,下面我们该如何行动?”

路小石迟疑半晌,道:“目前的行动……只能是操练,也就是让各位领十,把自己下面的好汉管住了,要向东就一起向东,要向西就一起向西。”

眼尖考生弱弱问道:“营长,领百呢?”

路小石示意考友莫急,笑道:“你们身为领百,各自商量着,每人管住十名领十,也是让他们向东,就得一起向东……”

眼尖考生等人喜兹兹应下。

“那就这样吧!”

路小石大手一挥,准备说散会,话到嘴边才觉得这个会实在有些水,便道:“杨兄、柳兄二人就正式成为我们独立营的军师,我有什么事都和他二人商量着来办,三个人的脑袋总胜过我一个脑袋。”

杨尘和柳灰深以为然,同时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路小石还是想散会,道:“下面我还要和两位军师商议一些细事,诸位便请回,赶紧操练起来。”

灵道长等人拱手相辞。

杨、柳二人眼巴巴地望着路小石,问道:“何事?”

路小石讪笑挠头,道:“近日来我军营那边杂事较多,这头还请两位多费费心,多盯着点各位好汉。”

柳灰纳闷道:“这事还需商议?”

杨尘倒是豁达,笑道:“路兄你忙你的,我和亦兄先生帮你盯着便是,若有不决之事,便来军营寻你。”

路小石连连称谢谢,寒暄几句便匆匆而返。

他一早而来,本是想宣布让众好汉唱一出狼来了的好戏,但啥也不清楚的灵道长给他泼了盆冷水,便改了主意,想着还是先抓政治,得让好汉们听话了,保得住命了,再说军事上的事。

回到军营,他百无聊耐地转了个把时辰,又去七里峡看了看清运乱石,再回到军营时,已近午时。

不过还没走到军营门口,他便看到了郁闷一幕。

只见前面强史仁领着十来名江湖好汉正大摇大摆走近军营栅门,散漫悠闲的样子看着极像是到隔壁家串门。

数名守卒横刀拦下,厉声道:“军营重地,闲人莫入!”

“闲人?我是闲人?”

强史仁诧异地摸着光头,回头看了看十来名好汉,又哈哈大笑,右手在一名守卒肩膀狠狠一拍,左手冲自己坚起了大拇指,道:“兄弟,独立营的!”

守卒应该还不知道独立营这事儿,但知道这些人在军营外盘桓了好些日子,住的吃的都是军营提供,心中多少有些不满,语气越发严厉,喝道:“退后!否则当敌袭处置!”

强史仁怔了怔,勃然大怒,道:“敌袭?老子们是来杀敌的,你倒把我们当敌人?”

十来名好汉亦是怒声陡起,一边挽起袖口,一边硬向栅门内冲,数名守卒自然寸步不让,同时营内军卒见状,又纷纷持刀握枪围上前来,双方刀枪对峙。

“住手!”

路小石喝了一声,虎着脸走上前来。

军卒都认得路殿下,自然不敢再有动作,好汉们也认得路营长,但却是纷纷围过来,抱怨声四起。

强史仁愤愤道:“路营长,这厮竟然说我们是敌人,我若不砸了他的炕头,我就不是光头强!”

路小石脸上沉得快要掉下水来,皱眉道:“我早先才给灵道长他们说,让你们学习军纪,难道他们没有找你?你头上的领百是谁?”

“军纪?”

强史生瞪大眼睛想了半晌,恍然道:“我知道啊,可我就是照军纪做的呀!”

路小石怔住。

“要向东就一起向东,要向西就一起向西嘛!”

强史生双手冲着那十来名好汉划了一圈,道:“我们车旦派的师兄弟,可不是都来了?”

路小石强忍扇出一巴掌的冲动,挤出一丝笑容,道:“那你们不在独立营待着,到人家镇震、镇巽营的军营来干嘛?”

强史仁嘿嘿一笑,一副你终于问到点子上来了的表情,道:“我寻思着我们独立营没军旗,便到镇震、镇巽两营来逛逛,看哪儿有多余的旗子,我拿回去改改也能将就用用。”

路小石继续挤着笑容,道:“强兄,咱们是独立营啊,是江湖好汉啊,我们还需要军旗?我们只要喊出咱们的名号,那敌人还不得闻风而逃?”

强史仁怔道:“是这个理儿!”

路小石笑容更灿烂,道:“那回去?”

强史仁狠狠点头,道:“回去!”说罢领着十数好汉抱拳相辞,临走还没忘了向军营守卒挑衅几句。

路小石看着强史仁一行人远去,脸色又沉了下来,而心中又有了新的决定。

早上他悄然逃回,本想是用几天时间,把各位好汉的脑子政治一下,但看强史仁这样子,几天时间显然是不够的,而太多时间他又没有,那么便还是只能军事政治一起抓了。

所以,他决定今夜便去唱戏。

狼来了的好戏。

第二百七十九章 我是这个意思

南海郡的微风,在天地间穿过,吹拂着椰树,吹拂着山野田间里的每一株青草。v菠n萝n小v说

一道残影,穿过了天地间的微风。

微风陡然变急,残影却已没了踪迹。

扬城到祝桥镇有三百余里,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修行者,对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算得上一个不短的距离。

但对于明神境高手来说,这个距离则几乎算不上什么距离,不过是个把时辰的小事。

草儿是明神境高手。

只是和其他诸如冉莫、闵高等明神境高手不同,她是一个刚刚破境的明神境高手,一方面能够感受到自己很强大,另一方面又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强大。

所以出葬园、出杜家、出扬城,直至进入平川山野,她都是神念狂动,竭尽全力,划作了一道微风中的残影。

不过到祝桥镇的路途不是记得太清楚了,她总得停下来想一想,上次和路小石曾经走过了哪里,然后再动身。

于是三百里路途中,到底有那么几位普通人,有幸看到那道残影其实是一个系着马尾辫的姑娘,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草儿听到身后那些惊呼声,听到那些好笑的膜拜声,本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神仙,但还没来得及理会,那些声音便远得听不清楚了。

祝桥镇到了。

草儿用强大到自己都还没完全适应的神念,细细感知了片刻,最后不满意地说了一声“骗子!”

她感知不到王诗诗。

路小石说过八大神将都是初神境,而整个祝桥镇都没有一个初神境,那么王诗诗当然不在祝桥镇。

道理很简单。

那个独臂家伙说王诗诗在祝桥镇,自然也就是骗了她,但她虽然说了句骗子,却没有想过回葬园去收拾那骗子。

因为骗子太弱小,打起来没有意思。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的蓝天红土,不知接下来又该到哪里去,而这种茫然,便是她这样的明神境高手也没办法避免。

她茫然得有些沮丧,随便寻了处清静的树林,随便找了个树枝坐下来。

静静地坐了片刻,她禁不住对自己的强大再度好奇,于是神念又动。

神念扩散开去,她发现方圆数里内的花花草草、兽禽行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不由得更为新奇。

“嘤?”

她突然看向南方。

树枝弹了起来,人已不在。

…………

一里外的树林里,十数骑人马正艰难急行,为首一人正是信度国明公主阮秀秀。

阮秀秀和其他十数人一样,均是满身尘土,神色也极为疲惫,一看便是赶了许久的路。

她不停地张望前方,眼中充满了焦急和担心,但在某一瞬间,那些焦急和担心又突然变成了惊诧和欣喜。

“草儿姐姐!”

她看见草儿突然出现在身前,赶紧勒马停下,令身后十数人就地歇息,自己上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草儿不再茫然,而且满眼笑意,道:“秀秀,你这个问题我很不好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里是指南海郡,还是祝桥镇,又或者是这片树林。如果是前面两个,我应该回答我是来找王诗诗,如果是后面一个……”

她突然住了口,看着阮秀秀问道:“你怎么了?”

阮秀秀脸上很是奇怪,强笑道:“草儿姐姐,你变了。”

草儿点头道:“我变强大了。”

阮秀秀稳了稳心神,似乎暗自确认了一番,草儿姐姐应该就是草儿姐姐,抿嘴笑道:“我说的是你变得会说话了。”

草儿怔了怔,恍然而又羞涩,过了半晌才道:“我一直以为是我变强大了,原来是你说的,我好像会说话了。”又迷糊道:“我怎么就会说话了呢?”

阮秀秀想着草儿以前讷言的光景,忍不住直点头,道:“这样挺好。”

草儿察觉到自己在犯迷糊,更觉得话题留在自己身上有些不适应,也有些羞涩,反问道:“你怎么来王朝了?”

阮秀秀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叹道:“我父皇接到军报,说是婆罗多国正在集结兵力,要向信度国开战,而信度国显然不能敌,便密令我来王朝求助。”

草儿认真地听着。

阮秀秀突然一喜,道:“草儿姐姐,你和路殿下交好,你帮我给他说说,让他领我面见王朝皇帝,好不好?”

草儿有些黯然,道:“他不在京城。”

阮秀秀注意到草儿的神情,自己也黯然了,道:“那也无妨,我带有国书,按流程呈拜上去,应该也能面见王朝皇帝。”

草儿意识到一个问题,不解道:“既然是打仗,你急着见皇帝干什么?你应该先去神镇营,让神将帮你。”

阮秀秀怔了怔,心道草儿姐姐还是没有变。

草儿似乎被自己这个主意开心到了,笑道:“刚好我知道镇坤营就在扬城,我陪你去吧!”

阮秀秀当然清楚两国交战这种大事,神镇营肯定不能善自作主,但想着反正顺路,便点头应下。

她令下属让出马来,与草儿同行在前方。

由于连日急行,人马俱疲,她也不急在一时,领着一行人缓缓向北而行,夜里择着一家客栈歇息。

两女同住一屋,而草儿又不再讷言,二人自然便聊了起来,只是一提到路小石,草儿便神色黯然,这让阮秀秀很是奇怪。

“草儿姐姐……”

阮秀秀想着当初路小石和草儿在寺院里的亲昵,疑惑道:“你和路殿下吵架了?”

草儿默然半晌,道:“我要杀了他。”

阮秀秀吓了一跳,道:“为什么?”

草儿长出口气,道:“他爹害了我爹,又想要我**而亡,当然就是我仇人,而我一定要杀了仇人,但路小石肯定不会让我杀他爹,所以我也只能杀了他。”

阮秀秀听得云里雾里,道:“怎么会这样?”醒了醒又赶紧道:“草儿姐姐,你是不是误会了?”

草儿摇头道:“他一直都不肯说那句话,肯定就不是误会。”

阮秀秀纳闷道:“哪句话?”

草儿羞涩起来,吱唔道:“他……他没说但凭娘亲作主。”

阮秀秀更纳闷,一把抱住草儿,道:“我的好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能不能全都告诉我?”

草儿看了看阮秀秀,犹豫了半晌,然后开始噼噼啪啪地说道起来,愣是一口气从邛州城外的那个雪夜,一直说到了现在。

阮秀秀认真听着,眼睛越睁越大,等草儿终于住了口,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使劲摇着草儿肩膀,道:“草儿姐姐,你到底还是我的草儿姐姐!”

草儿点头道:“我是草儿,又比你大,本来就是你草儿姐姐。”

阮秀秀坐起身来,双手抱膝,侧头看着草儿,道:“他是喜欢你的。”

草儿眼中一亮,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摇头不语。

“且不说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就说那句话吧……”

阮秀秀笑道:“那本就是句玩笑话,而且你用的地方也不对,若是你娘亲问你,你自然可以这样说,就算是他娘亲问他,他也可以这样说,但那日在你家议亲,又没谁问他,他凭什么要说?”

草儿若有所思。

阮秀秀轻叹一声,道:“当初你们在寺里,我就看出来你们是互相喜欢的,说句心里话,我当时还伤心了许久。”

草儿不解地看着阮秀秀,道:“你为什么伤心?”

阮秀秀微怔,又轻笑道:“因为我明白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只是自己的事,不需要对方也喜欢自己,所以便有些伤心。”

草儿想了想,道:“没有道理。”

阮秀秀笑道:“感情的事本就没有道理,你不能控制自己去喜欢一个人,更不能控制对方喜欢你,既然如此,就自己默默喜欢便好,对方喜不喜欢,有没有什么回应,都不重要。”

草儿想也没想,道:“没有道理!”

“是没有道理……”

阮秀秀看着草儿,道:“就像我明明是伤心,可同时又觉得很幸福——能够默默地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草儿没有作声,似乎想到了什么。

阮秀秀莞尔一笑,道:“草儿姐姐,我觉得你应该去找路殿下……”

草儿这下接得很快,道:“去要杀了他?”

阮秀秀无语。

草儿好像明白了,认真道:“你认为自己喜欢一个人便好,不需要他也喜欢你,意思当然就是说我可以杀了路小石,反正他又不说话,和死了一样。”

阮秀秀哭笑不得,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草儿肯定道:“我是这个意思。”

第二百八十章 那他们死了呢?

话题被草儿聊死了,阮秀秀很无奈,又想到信度国的危急情势,以及父皇的忧心忡忡,便没心思再说话。〝菠∞萝∞小〝说

草儿也没有再说话,人虽是躺着,眼睛却大大地睁开,一会扑闪一下,应该是想着什么心事。

次日一早,阮秀秀加快了行程,但草儿仍嫌慢,便让阮秀秀的随从后面跟来,自己则抓着阮秀秀狂掠而去。

扬城很快到了,镇坤营也就到了。

草儿面色平静,对那几名面色错谔的守卒说道:“我要见神将。”

守卒应该还没反应过来,这两名女子怎么就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些迟钝道:“神将还没……你们是谁?”

阮秀秀递上国书,道:“我有紧要事见神将,烦请通禀一下。”

守卒懵懵谔谔地去通报,一会儿又懵懵谔谔地领着二人进了军营,来到镇坤神将孙无恨的大帐。

孙无恨应该是才睡醒,古铜色的膀子虽然没有光在外面,但眼睛明显还有些睡意,他看着手中的国书,又抬头看了看草儿二人,久久不说话。

阮秀秀感受到孙无恨身上散发出的威严,显得有些局促。

草儿则忍不住了,道:“你痛快点!”

孙无恨有些意外,道:“怎么个痛快法?”

草儿指着阮秀秀说道:“婆罗多国要攻打信度国,她是信度国的人,你就痛快地说,你帮不帮她?”

孙无恨忍俊不禁,道:“我为什么要帮她?”

草儿紧紧抿着嘴唇,眼睛扑闪扑闪,就像昨夜想心事那样,突然说道:“路小石是晋王的儿子,他和我定了亲。”

孙无恨定定看着草儿,记起当初兵临新里城外,有两名女子匆匆出现过,其中一人似乎正是眼前这女子,又想着后来听说过的关于路殿下的种种消息,不确定道:“你是夏大小姐?”

草儿暗松了口气,点头道:“我是草儿,也是夏草,我爹是夏起,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所以我就是夏大小姐。”

孙无恨霍地起身,长手作揖,道:“不知是夏大小姐亲至,还望恕罪。”

草儿悄悄咽了咽口水,问道:“那你帮不帮她?”

孙无恨没有马上回答,起身将国书交还给阮秀秀,又嘿嘿一笑,请草儿二人入座,方道:“夏大小姐有所不知,此事关系婆罗多和信度两个友国,我不过是区区一营神将,哪里能决定帮或不帮?”

阮秀秀暗道一声果然,歉意道:“神将说得极是,倒是我冒昧打扰了。”

草儿则很不服,道:“上次你怎么就到了婆罗多国,还带着那么多兵?”

孙无恨清咳几声,回道:“上次……上次是因为路殿下有令,我才可以率兵前往……要不,夏大小姐给路殿下说一声,让他给我个手谕?”

草儿黯然,道:“他不在京城。”

孙无恨似笑非笑。

他当然听到草儿很拙劣地用她和路殿下的关系,来对他施加压力,但他出身晋王府,压力只有晋王一人能给,便是路殿下也需要晋王的手谕,才会让他有压力。

不过他也听说过,晋王府确实和夏府订了亲,倒也不能一口便回绝对方,那样多少颜面上有些挂不住。

此时见一说到路殿下,夏大小姐便神色黯然,先前那股逼人气势一扫而光,说明夏大小姐的意思绝对不是晋王的意思,甚至也不是路殿下的意思。

晋王和路殿下本就不同,路殿下和夏大小姐又有不同。

孙无恨念头转此,进一步确定道:“路殿下虽然不在京城,但晋王总在王府,夏大小姐或许可以去向晋王殿下讨个手谕?”

草儿沉默半晌,突然抬头说道:“他们不肯帮,所以你也就不肯帮?”

孙无恨肯定道:“正是!”

草儿忽地站起来,嘴唇紧抿,胸口不停起伏,半晌道:“那他们死了呢?”

孙无恨一怔,沉脸道:“他们是谁?”

草儿直直盯着孙无恨眼睛,道:“当然是郑雄和路小石。”

虽然知道夏大小姐和晋王府的关系,孙无恨仍是忍不住愤愤然,道:“夏大小姐,请对晋王殿下和路殿下尊重一些!”

阮秀秀见二人呛起来,赶紧圆场,道:“草儿姐姐,神将自然有他的难处,要不我们还是先去京城吧?”

草儿倔强地瞪了一眼孙无恨,转身对阮秀秀说道:“你去京城,我去找……”又突然回头看向孙无恨,道:“你知道镇坎神将王诗诗在哪里吗?”

孙无恨已接到圣意,知道除了镇坤、镇离、镇艮三营分别留守南境、杭城和京畿外,余下五营均会渡江讨伐北氐。

至于王诗诗,他听闻过此人竟然置圣意于不顾,不仅没有北上风陵渡,反倒是西去了西蜀,但这等消息属于军情,自然不该轻易出说,哪怕问消息的人是夏大小姐。

但不知为何,他看到夏大小姐带有怒气的眼睛,突然有些不能自控,脱口而道:“他在西蜀……”

草儿点点头,拉着阮秀秀便出了帐篷。

孙无恨呆立半晌,沉声叫进来一名亲信,道:“立刻传书殿下,问婆罗多国欲侵信度国,属下当如何处之。”

亲信领命出去,孙无恨又喝进一名侍卫,道:“传令下去,明日拔营,去往祝桥镇!”

…………

和孙无恨一样,阮秀秀在草儿问到王诗诗时,突然感觉周身的空气变得凝重厚实,甚至感觉有些窒息,直到走出了军营,才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不过她并不知道这是草儿无意释放的威压,只以为是孙无恨太过强大,不禁有些后怕,道:“草儿姐姐,我们还是直接去京城吧,莫要和神镇营交道,反正……反正他们也作不了主的。”

草儿神色冷峻,道:“我会让他作得了主。”

阮秀秀担心道:“你想怎么做?”

草儿道:“我去找王诗诗,先生说过,王诗诗手下有数万兵马,可以帮我杀了仇人,而仇人一死,神将便能作主。”

阮秀秀不明白原由,更不知道先生是谁,但听出草儿话语中显示出来的严重,赶紧相劝。

但草儿心意已决,任由阮秀秀如何劝说都不成,直到后者无言以对,最后她还反过来叮嘱阮秀秀,一定要等到随从跟来,再去京城。

一道残影,一路向西。

数个时辰过后,草儿不知自己距离西蜀郡还有多远,但知道天色不早了,便在一处山涧边歇息,顺便擒了只野鸡烤着。

天色黑下。

熊熊柴火照耀在草儿脸上,让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变幻莫测,一会像是愤怒,一会像是犹豫,而更多的时候,却像是迷茫。

她呆呆地看着柴火,眼睛一会扑闪一下,似乎又在想什么心事。

突然,她霍地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幽暗的树林深处,神情专注、眼神警惕,如临大敌。

树林深处响起一阵脚步声,轻缓而有节奏,像是某位吃过夜食的老者在悠闲地散步,顺道消消食。

脚步声渐近,人影渐显。

草儿认得来人,不禁有些意外,更因为知道来人和路小石的关系,又有些防范,问道:“你来干什么?”

来人是铁秀红。

他双手负在身后,掌中握着那根像抡陀螺的鞭子一样的牛鞭,笑眯眯地走上前来,眼睛看着柴火上的野鸡,道:“吃鸡。”

草儿想也没想,揭穿道:“你不是!”

铁秀红慢吞吞地在柴火旁边坐下,伸手取下烤鸡,撕了一条肉,边嚼边道:“我真的来吃鸡。”

草儿不再说话,也慢慢坐下来。

铁秀红慢条斯理地撕着鸡肉,心满意足地咀嚼着,好像完全忘了这只鸡是草儿烤的,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

草儿依然没说话,只是眼睛扑闪得更快了。

“你很强大……”

铁秀红直到将一只鸡腿撕得只剩下骨架了,才笑眯眯地看向草儿,道:“但越是强大,便越要懂得约束自己。”

草儿想着先前铁秀红出现时,自己早上还能感知数里方圆的神念,在那一刹那间只能感知到十数丈远,摇头道:“你更强大。”

铁秀红笑而不语,过了半晌又道:“我知道你曾说过一句话。”

草儿想了想,道:“以前我说的话不多,但这么多年过去,加起来也不算少,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句话。”

铁秀红笑眯眯地说道:“人家说的仇人,不一定真的是仇人。”

草儿语气很笃定,道:“我说过仇人的儿子不是仇人,说过仇人的妻子不是仇人,但没有说过这句话。”

铁秀红不置可否,忽道:“王诗诗在姽婳庵。”

第二百八十一章 漂亮和茫然

西蜀郡的郡城是益州城,益州城外有一座姽婳庵。⌒菠§萝§小⌒说

此庵是前朝遗迹,四周古树繁茂,极其幽静,而自王朝建立始,庵内再无常住僧尼,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益州城的一道风景名胜。

姽婳,古书云娴静好貌,也就是漂亮。

对于这处漂亮的风景名胜,王朝有名人士子赋云: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不过近月以来,姽婳庵幽静不在,唯有婆娑。

歌舞婆娑。

庵门前不大的石阶,被当作了戏台,一曼妙女子长袖轻舞,歌声如莺,道:“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

如若细看,此女身形当比寻常女子高挑许多,面上朱粉深匀,自然极美,然则一双手偶现长袖外,却显得有些偏大,更似男人。

但纵然如此,仍然没有人能够否认女子的漂亮。

石阶下方席地而坐着密密麻麻的军卒,个个黑甲红缨,气势荡然,每个军卒脸上都是神采飞扬,不时喝彩叫好,但无论是神情还是叫好声,都绝无登徒之嫌,他们看着女子的眼睛,更是充满了敬佩。

除了整齐的黑甲红缨,每个军卒身侧还放着一把刃三尺、柄三尺的双三刀,便表明了他们赤乌神骑的身份。

而那女子,正是男扮女装的王诗诗。

“只流清气满乾坤……”

王诗诗轻舞回旋,声音亢然入云,最后来了个漂亮的收势,恢复了男声,哈哈大笑。

在军卒哄然叫好声中,西蜀郡守麻千竹笑颜上前,道:“王神将惊艳其技,令人钦佩叫绝啊!”

“见笑见笑!”

王诗诗抱拳还礼,道:“若非麻郡守鼎力相助,我哪有如此清闲?快快入庵,随我喝上几盏。”说罢轻挽长袖,与麻千竹步入庵内。

既入,王诗诗请麻千竹安坐,自己唤侍卫送上热水,洗尽妆粉,再与后者相邻而坐。

端杯请饮后,王诗诗笑道:“麻郡守辛苦了,不知牛皮筏子准备得如何,可否载得赤乌马?”

麻千竹态度谦卑,道:“回神将,牛皮筏子是我亲自监工制作,也是完全按您要求所制,载马渡人自然不是问题。”

他看了看王诗诗,有些为难道:“只是牛皮本亦稀缺,而数万大军所需又尤多,怕是还得等上了阵子才能齐全,恐怕……八月初十之前是齐不了的。”

王诗诗神情平静,点头道:“我知道此事不易,还多亏麻郡守亲自出面,否则仅凭我镇坎营,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凑齐。”

麻千竹道声不敢当,又道:“至于沉鱼湾,我是日日遣人察看水势,依下官所见,除非遭遇连月大雨,否则定能让牛皮筏子顺利过江。”

王诗诗面露喜色,又与麻千竹请饮,几杯酒后,后者客气告辞,而他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实则他已接到圣意,原令其率镇坎营北上风陵渡,但他却违旨西来,将益州城外的姽婳庵作了临时大帐。

他和孔有忧一样,一生只敬故都督夏起,与其他神将素无交道,而在孔有忧逝后,他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进而对晋王包括圣意也更为不服。

但讨伐北氐是所有王朝人的愿望,也是夏都督的遗志,他不能因为不服便真的不过江,而是想着另辟路线,不去风陵渡与众营相染往。

所幸他常年巡警各郡,曾从民间探得消息,知道除风陵渡外,还有一处名叫沉鱼湾的地方,也可以横渡衣冠江。

沉鱼湾地势并不开阔,水势也颇为湍急,只适合少量筏子入水,并不适合大规模军队渡江,但他没有选择,同时也相信,凭着那些从民间工匠处学来的制作牛皮筏子的方法,应该可以让渡江成为现实。

本来他没想过麻烦麻郡守,只令营中将士自制牛皮筏子,但牛皮在王朝属于管制物品,数量有限,他穷尽一营之力也只能制出万人所需。

不想麻郡守听闻消息后,竟是大义自荐,揽下了余下的所有牛皮筏子,令他轻松不少。

但先前麻千竹说八月初十以前不能完成,让他颇为忧心。

王朝大军,将于八月初十誓师出征。

镇坎营将士原是分散驻守各郡,要全部集结于益州城,是需要一阵子,此前他本来想的是,如果牛皮筏子足够,便将已然集结的三万人马先渡过江,等余下将士到了益城,牛皮筏子已然空了出来,便是分批过江两不冲突。

现在自然是不能了。

正在此时,侍卫来报有位女子要见。

王诗诗心思散漫,并未多想,示意侍卫带人进来,而片刻后看到那条摇摆不定的马尾辫,不由得怔住了。

“我是草儿……”

草儿定定地看着王诗诗,道:“也是夏草,我爹是夏起,我是我爹唯一的女儿,所以我就是夏府大小姐。”

王诗诗如雷轰顶,半晌颤声道:“你真是大小姐!?”

草儿有些疑惑,道:“我说得这么清楚,你仍然不明白,你是不是王诗诗?”

王诗诗回过神来,大步上前,郑重见礼,道:“王诗诗见过大小姐!”抬眼将草儿细细看过,惊喜道:“闻得夏都督遗有爱女,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相见。”

草儿看着王诗诗神色,暗自与孙无恨作了比较,想着先生果然说得对,王诗诗是要帮自己的,说道:“我应该和方哥哥一样,也叫你王叔。”

王诗诗怔了一下,道声不敢,不觉间眼睛却已湿润了。

草儿眼睛扑闪,似乎在措辞,半晌道:“王叔,你知不知道我有仇人?”

王诗诗欲言又止。

关于夏起之死,他也听闻过一些消息,知道绝不是在七里峡与蒙烈同亡那么简单,而这也是他和孔有忧对圣上和晋王不服从的原因所在。

只是那些消息已过去多年,尽管虞乐皇帝驾崩以后又传出了些消息,也与夏都督有关,但终究都是些不能证实的小道消息。

念头几转,他迟疑道:“还请大小姐明示。”

草儿有些意外,道:“以前那个狗皇帝和贾东风,还有郑雄,都是我的仇人,那个狗皇帝和贾东风都死了,现在仇人就只有郑雄。”

王诗诗心头一跳,脸上愤色渐现,喃喃道:“看来所谓小道消息,从来不是空穴来风!”

草儿不明王诗诗心思,只觉得他的话题偏了,赶紧说道:“王叔,我想你帮我杀仇人。”

王诗诗回过神来,看着草儿久久不语,最后说道:“大小姐,此时尚不宜做报仇之举。”

草儿很惊讶,道:“你也不帮我?”

“大小姐……”

王诗诗沉默半晌,道:“夏都督一生忠于王朝,虽陨于七里峡一隅,却在整个天下留下了忠臣之名,我和孔有忧纵然手握兵权,也从不敢毁了夏都督的声誉,况且此事还需证实,不可擅动。”

草儿大失所望,半晌无语。

王诗诗见草儿神色黯然,而容貌又有几分夏都督的影子,心中忍而不住,道:“大小姐,凡事需要分清轻重缓急,大都督的仇不可不报,但现在要紧的却是讨伐北氐……这也是夏都督的遗志。”

草儿眼中渐渐迷茫,喃喃道:“仇人不是该杀吗,怎么都让我别杀?”

王诗诗柔声道:“不是不杀,是等一等再杀,等把北氐打败,收复了失地,再杀!”

草儿抬眼问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王诗诗声音更加柔和,道:“大小姐当回京城,就陪着夏夫人等候王朝大捷的消息,届时我定会到府上拜望。”

草儿沉默半晌,忽然转身便走。

王诗诗看着草儿背影,觉得何其孤单瘦弱,心疼道:“大小姐,我派人送你回京城。”

草儿停下来,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回京城。”

王诗诗怔道:“那你去哪里?”

草儿迷茫道:“好像在沼泽?”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太顺利了

唱戏是需要准备的。n菠Ψ萝Ψ小n说

路小石翻来覆去地顺了心意要唱戏,竟是片刻也等不得,急匆匆就去了江湖好汉的居处。

一众高层将领听说又要开会,个个喜笑颜开地就赶了过来。

路小石看着帐中十数人,想着今夜第一次唱戏,谨慎安全为主,那么人数便不宜过多,道:“今晚所议之事,诸位必须保密。”

众人神色肃穆,狠狠点头。

“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路小石不想引起众人紧张,更怕众人不明白唱戏的重点,娓娓而道:“从前有个放羊娃,每天都去放羊。一天,他觉得十分无聊,就想了个捉弄大家寻开心的主意……”

一众高层将领眼巴巴地听完故事,面面相觑。

半晌,湖川郡神箭手迟疑道:“营长的意思,是要我们管好下面的好汉,不让他们捉弄别人?”

路小石不置可否,笑兮兮地看着众人,鼓励道:“再说说!”

眼尖考生若有所悟,道:“故事情简而意深,营长又说要保密,或许是和军情有关?”

路小石坚起大拇指,赞道:“靠谱!”

灵道长捋须而道:“一而再,再而三,狼果真来矣,所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当乃惑敌之策?”

路小石没想到什么都不懂的灵道长,竟然分析得如此高深玄妙,不禁兴奋道:“绝对靠谱!”

“我知道了!”

秦白玉受路小石情绪感染,竟是恍然大悟,道:“既是军情,又是惑敌,那必定是独立营的操练秘法!”又双手抱拳,正色道:“营长放心,明儿一早我便拉出各位好汉,我亲自去喊狼来了!”

路小石呆了呆,道:“秦兄,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秦白玉怔道:“让好汉们去喊?”

路小石见秦白玉大有越扯越远之势,不敢再卖关子,道:“我的意思,是用这个法子去迷惑穆尔紫檀。”

众人或疑或悟,神色不一。

路小石略略思索,道:“各位都是独立营高层将领,我也不相隐瞒,据军情所报,北氐国欲在白鹿原与我王朝决战,而穆尔紫檀迟迟不拔营,依旧盘踞天门谷,实在是想作为一只奇兵,届时偷袭白鹿原,突击我王朝军阵侧翼。”

众人微惊。

路小石再道:“而我的想法则是,破坏了他的诡计,要么让他不想与我等纠缠,便真的拔营而去,要么让他认定我等只是作作样子,继而疏忽大意。”

“具体的方式,便是唱好这出狼来了的戏,我们不定时骚扰穆尔紫檀的军营,一次两次,他或许当真,或许自以为认破我们的计策而居大,都算我们成功,如果他真有耐性等到三次四次,我们便可以以假当真,侍机给予真正的袭击。”

“妙哉妙哉!”

灵道长对军务所知不多,领悟倒是极快,含首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营长寓兵法于浅俗故事,正乃法自然之大道耳。”

路小石飘然道:“道长过誉,过誉了!”

秦白玉为消除先前错误理解营长意思的尴尬,正色道:“营长,这等骚扰之法,我青山派也不是没有试过,据我派和蜀山派相争的经验来说,好像三次四次未必能奏效,须得七次八次方可。”

路小石尬笑,道:“我是泛指,泛指!”不愿再与秦白玉多论,继而神色一正,开始布置准备。

一众高层将领纷纷领命而去,各自各忙,到了夜间,又复到帐中聚集。

路小石细细检查一番,又问了确实没有泄露消息,便领着众人出帐,宣称到僻静之处开会,避了其余英雄好汉的耳目。

岷山陡峭,而天门、地户谷附近的石壁更是如刀削一般,便是一众英雄好汉也难以攀登,路小石便领着众人继续北上,直至十里开外,才开始腾掠上山。

杨尘和柳灰自然不能上山,只好在山下等候,见众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竟如登天踏穹一般,不禁神往不已。

夏夜清爽,月朗星稀。

众人攀越到南岷山顶,再择一窄处飞掠到北岷山,悄然顺山而下,向北氐军营潜去。

至军营约摸三里外,渐有北氐哨卒巡弋。

在路小石要求下,众人避而不扰,每次都是屏声闭气等哨卒过去,再悄无声息靠近军营。

如此接近军营百步距离时,已是亥时初,北氐军卒应当大多已息帐歇息,帐篷间灯火摇曳,更显寂静。

路小石一声令下,秦白玉等人如狸猫般弹出,呈两个一字排开,后排数人各自取弓搭箭,前排数人则点燃火把。

众人手中的弓是神镇营制式长弓,箭则是火油箭镞,经火把引燃,嗖地射向夜空,又如流星般坠入北氐军营。

后排数名好汉如机械箭弩,只求速度,并不关注射出后的箭轨,一时间嗖嗖之声不断,星星流火不停。

不仅几息时间,已有四轮二十多只箭射出。

“撤!”

路小石一声令下,众人挽弓捂箭,杵熄火把,顺着来路疾掠而去,直至十数丈外,北氐军营才惊呼声起,火光渐甚。

众人随着路小石闷头腾掠,直至北岷山半腰,才停步回首,看着北氐军营十余顶帐篷燃烧起来,军卒奔跑相走,十分混乱,不禁个个都喜笑颜开。

眼尖考生确实眼尖,指着北氐军营某处,大声道:“快看快看,那家伙只穿了个裤衩!”

众人不管看没看清,都哈哈大笑。

秦白玉一拳捶在身边岩石上,叹道:“可惜了,咱们太过匆忙,没能伤及氐羌人的根本。”

灵道长呵呵一笑,道:“初试牛刀,无妨。”

湖川郡神箭手在数人中箭术最为精妙,一人便射出六箭,不由豪气陡增,道:“正是如此,今夜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明夜我必然多射一倍,后夜再翻上一倍,不出两月,便能烧透整个敌营!”

路小石赶紧打断,笑道:“我们的目的就是骚扰,慢慢来,不急。”说罢招呼众人赶紧回撤。

杨尘、柳灰等众人归来问了情况,更是神往羡慕,暗自下定决心,纵然自己不能亲往,但在筹备过程中,一定要做得更为漂亮才是。

次日夜里,路小石让各位高层将领各自再秘密携带一人,共计二十余人沿着昨夜路线往去,再一次得手,烧敌帐篷二十余顶。

第三日按兵不动。

第四日按兵不动。

第五日,当一众英雄好汉正沉不住气时,路小石令下,竟让原有之人各自再携两人,共计六十余人参与袭营,结果同样得手,好像北氐军营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正所谓人多嘴杂,到了第六日,夜袭北氐军营的消息彻底泄露,千余江湖好汉悉数尽知,或埋怨,或羡慕,纷纷到路小石面前请战,跃跃欲试。

而出乎所有好汉预料,路小石不仅没有同意好汉的请战,反而第一次以营长的名义,下令从此不再开展夜袭。

千余好汉失望之至,抱怨声四起,经其中伶俐者提醒,又纷纷去找杨尘、柳灰,要军师找营长通融通融。

杨尘和柳灰被好汉缠得无奈,只好悄悄找到路小石,想问问情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路小石沉默了很久,道:“太顺利了。”

杨尘纳闷道:“好汉们身手矫健,氐羌人反应不及,也是常理!再者说,路兄你不是事前便已说了,穆尔紫檀或许会受惊拔营,或许会自以为是而大意,想来他便是大意了不是?”

路小石面色沉重,道:“道理是这样,但真正实施以后,我感觉对方反应的细节中,有太多不符常理之处。”

柳灰怔道:“比如?”

路小石沉思半晌,道:“没有比如。”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不甘的落幕

北氐军营,中军大帐。☆菠*萝*小☆说

穆尔紫檀一直等到几位怒气冲冲的千户长不再有怒气了,方微笑而道:“你们都说是王朝的江湖人士,但江湖人士为什么用的是神镇营的制式箭镞?”

几名千户长怔住。

半晌,一名年轻千户长愤愤而道:“不管是不是江湖人士,总归是王朝人,而王朝人都该死!”

穆尔紫檀微微点头,道:“王朝人该死,王朝书却该读,你们终日闲着,只知道喝酒吃肉,就没想过多看几本王朝书?”

他顺手拿起身边案几上的书籍,道:“这本《老子兵法》便是王朝书,上面说得很清楚,他们这叫兵不厌诈,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年轻千户长有些不屑,道:“什么虚虚实实,不过是王朝人装神弄神的伎俩罢了,有本事的话就和我光明正大地战上一场,那才是让人敬佩的好汉子!”

穆尔紫檀似笑非笑。

一名年长的千户长看出殿下心有不悦,赶紧道:“殿下,您既然知道不是王朝江湖人士捣乱,而是神镇营袭营,为什么不采取应对之法?”

年轻千户长不知进退,愤然道:“对啊,难道任由他们王朝人烧我们帐篷,便是我们的退敌方法?”

穆尔紫檀放下书籍,转手拿起那把写有清风徐来四个王朝字的折扇,刷地打开,轻摇而道:“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几名千户长不明所以,同声道:“殿下,我们当然在听啊!”

穆尔紫檀微怒,道:“既然听我说了,便知道这不是江湖人士的龌龊伎俩,而是王朝神镇营使的兵法!兵法,懂吗?”

几名千户长惧而无声。

“既然是兵法,那当然要以兵法对之。”

穆尔紫檀起身,缓缓而道:“而我的兵法,便是以静制动,罗网以待。”

几名千户长面色羞赧,其中一人吱唔道:“请殿下说明白一点,什么是以静制动、罗网以待?”

穆尔紫檀脸上挂满怒其不争的无奈,半晌说道:“王朝有句话,叫做事不过三,王朝人烧了我营三次,便是极数了,或者他们会谨慎而不再来骚扰,或者他们会自大而倾巢出动。”

“如果他们不来,我们等于是不战而退敌,如果他们倾巢出动,我便让他们有来无回,这便是以静制动、罗网以待的兵法。”

年长千户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感叹道:“万能的长生天啊,您赐给我们殿下这样的智慧,王朝人哪有不败的道理?”

年轻千户长仍自疑惑,道:“可我们并没有设下埋伏,如果王朝人真的倾巢出动,我们又怎么让他们有来无回?”

穆尔紫檀自信之色溢于言表,道:“所谓埋伏,重在隐伏不现,既然你都不清楚我有没有设伏,那么王朝人又怎么会清楚?”

几名千户长看到穆尔紫檀这样的神情,终于明白殿下为什么数日来,会对夜间敌袭无动于衷,想着殿下原来是早就设下了埋伏,终于纷纷拜服。

年轻千户长开心之余又想到一事,不禁有些担忧,道:“殿下,陛下给我们拔营的时限已经过了,我们是不是也该遵旨赶赴白鹿原了?”

“兵法,兵法!”

穆尔紫檀无奈到有点痛心疾首了,一边用折扇敲着案几,一边说道:“王朝兵法有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暂时没有拔营的打算。”

几名千户长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你们要明白,我这句话的重点是暂时二字。”

穆尔紫檀痛心疾首道:“所谓暂时,意思就是说我不是不拔营,而是再等等才拔营。”

年轻千户长茫然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而且要等的话,总得有个理由啊!”

“蠢货,蠢货!”

穆尔紫檀气极而笑,道:“兵者,诡道也。我们此时赶赴白鹿原,不过是北氐军阵中的一角,兵力固然多些,却称不上奇兵。”

“你们想想,你们几人若是正和相等人数的王朝人打架,都打得疲惫不堪了,这时候我再从王朝人背后上来,帮着你们一起打,那结果如何?”

几名千户长恍然大喜,纷纷感谢长生天。

穆尔紫檀长吁一口气,又回到先前话题,道:“我们在天门谷驻守这么长时间,何曾见过王朝人来袭营……”忽地想到当初路小石等人袭营解救叔乐、叔喜一事,脸上微感发烫。

“咳咳!”

他不动声色,再继续道:“可近日以来,王朝人动作频频,那说明什么呢?说明闵高多半不在对面了,又或者说就算闵高还在,但同时又来了位新人。”

他眼神悠远,喃喃道:“他会是谁呢?”

…………

柳灰再怔,半晌问道:“没有比如,那便只是路兄的猜测?”

路小石不能说这只是他的直觉,便转口道:“穆尔紫檀向来喜读王朝书籍,对于书中兵法虽然是一知半解,但却不能不防。”说罢长叹一声,道:“可惜我还不如他,竟连一知半解也没有。”

杨尘对路小石文采的认识,早就定格在“半入江风半入云”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上,自是不以为然,道:“路兄如此自谦,真真是妄自菲薄了,穆尔紫檀不过是草莽俗人,岂有不如他的道理?”

路小石讪笑道:“杨兄谬赞,人无完人嘛。”

柳灰仍自挂牵一众好汉所托,又把话题绕回来,道:“路兄,我们真的不再袭击北氐军营了?不再唱戏了?”

“不唱了!”

路小石思虑片刻,道:“麻烦柳兄立刻传令下去,狼来了这出戏,就此打住,以后都不要再提。”

柳灰看了看杨尘,无奈离去。

路小石其实也很郁闷,本以为这狼来了一定是出好戏,结果才堪堪唱了三夜,只烧了人家几十顶帐篷,便被迫落幕,实在有些不甘。

但不甘归不甘,他作出落幕这个决定,却是没有半分后悔,毕竟在过往的二十余年间,他的直觉就从来没有错过。

东边不亮,西边亮。

虽然戏唱不成了,他却对清运乱石有了寄望,回到军营后也没休息,便领着那名校尉去了地户谷内。

当初西羌军卒以为他和老张、草儿是北氐探子,竟将机关阵法启动,堵塞了七里峡南岷山一段,经闵高的努力,现在乱石已清出了大半。

当他看到已有一尺多宽的乱石已全部清理完毕,露出峡谷原先的石道来,不禁更为欣喜,竟是脱去长衫,亲手参与进去。

劳动是光荣的,劳动也是愉快的。

路小石光荣而愉快地参与到搬运乱石的洪流之中,与广大军卒干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天黑。

同校尉回到军营,匆匆吃了些牛肉,他正准备唤人送上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个脚,不想侍卫急入来报。

侍卫脸色焦急,言语却犹豫,道:“殿下,不好……出了点事儿。”

“出事儿?”

路小石想着只要不是去夜袭敌营,在地户谷这片土地上,压根就不可能有什么事儿,随口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侍卫嘿嘿一笑,脸上既有些复杂,又有些尴尬,道:“那帮……那独立营,又来……又和我们干上了!”

第二百八十四章 只围不杀

“又干上了?”

路小石第一念头便是以为光头强又来了,顿时沉着个脸急急出门,一边暗骂光头强还有完没完了,一边狠狠思量着一定要给独立营再加强军纪。灬菠萝小灬说

远远见着军营门口闹哄哄一片,充斥着斗骂的声音、推搡的身影,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拔开一干军卒,脱口便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军人……”

话未没完,他便怔住,原来独立营的来人并不是光头强和他的车旦派师兄弟,而是眼尖考生和湖川郡神箭手等十数考友——当然也是他亲点的高层将领。

“营长,不好了!”

眼尖考生应该是在和军卒冲突中受了些小伤,眼角有些浮肿,嘴角有些血渍,看着挺渗人,急道:“那些好汉们不听军令,擅自去袭营了。”

路小石唬了一跳,赶紧将一干考友推离军营大门远一些,低声道:“先别急,慢慢说,谁去了?去了多少人?去了多久了?”

眼尖考生羞愧道:“我辜负了营长的重托,没有管教好下属,去的就是我手下那十个领十,约摸有百人,已走了小半个时辰。”

“那怎么现在才报?”

路小石一听就上了火,一边风风火火向独立营居地急走,一边埋怨道:“你们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你们好歹参加过稽考,是我的考友,难道也不知道一切行动要听指挥?”

眼尖考生羞愧无语。

湖川群神箭手干咳数声,解释道:“营长,我们几个能任领百,全是您的信任,我们想着怎么也不能让您失望,更不能给您丢脸,所以先前就聚在一起讨论,看怎么样才能更好地执行您的军令,没想到那帮人竟悄摸摸地溜了……”

路小石火气冲出来便恢复了冷静,不再纠缠此事,一边令人去通知杨尘、柳灰点查众位好汉的在营情况,一边令人去叫灵道长和秦白玉,让尽量多带些弓箭火油,立刻去追那百人。

得令的考生由愧生狠,个个发狂疾掠,等路小石一行人赶至独立营,灵道长等四百来人已准备就绪。

其余数百好汉应该不是不想行动,而是被灵道长和秦白玉拦下,所以个个面露不满,却又跃跃欲试,眼巴巴地望着路小石。

路小石并没多说,只让余下好汉看守军营,便下令出发。

余下数百好汉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叹惜声连连不息,行动的四百余人则不敢耽搁,一路急赶如风。

到了山顶,路小石令灵道长领队,带两百弓箭手顺着山顶直插天门谷上方,并叮嘱如果路遇北氐哨卒,只一律格杀便是,自己则与秦白玉率着余下的两百人下山,直扑北氐军营。

距离军营还有两里左右,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北氐军营内火光熊熊。

他十分肯定,眼下的火光明显比前三次夜袭燃烧的火光更为旺盛,但他不认为是那百人得了手,而一定是着了道。

秦白玉等人自然也看到了火光,不知是担心还是兴奋,总之是俊脸一下就扭变了形,拔刀高呼道:“各位英雄好汉,随我杀氐羌人去!”说罢身形一闪,腾掠而去。

众人呼声四起,纷纷效仿,倒把路小石甩到了最后。

“秦兄,小心有诈!”

路小石高喊数声,无奈两百余好汉已作蝗虫飞远,估计秦白玉就算听到了,多半也听不进去,更停不下来。

无奈之下,路小石只得遂从众人,想着先把人救出再说,当下身形疾掠而起,几个呼吸后便后来居上,与秦白玉并驾齐驱。

众人掠到军营外侧,看到熊熊火光中,北氐军卒如蚁如蜂、不知其数,那百余名江湖好汉则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所幸好汉们的叫骂声还算响亮,骂人的花样也很繁多,想来百余人中应该还有大半尚在。

路小石心中暗松,又当即立断,准备强杀出一条道来,先与那百人汇集一处再说。

不防刚把软刀拍出,他身后便杀声陡起,原本是空无一人的夜色中,突然亮起长长火把,无数北氐骑兵如从天降,从侧后方冲杀而出,将他们两百余人尽数围在山壁和军营之间。

…………

早先某刻。

勾丘派一名弟子,因在耍闹中被车旦派一名弟子摔了个狗吃屎,没忍住便向他们本派领十孙廷芬抱怨。

谁知孙廷芬本对车旦派多有不满,尤其是那日徐思华还当众说他们车旦派就是看不起勾丘派,便更为不满。

听得师弟被车旦派欺负了,孙廷芬大怒,立刻率着本门弟子去找车旦派讨个说法。

不想途中遇着高霄派的赵老幺,一问原由也是大怒,说那日他不过是讨伐光头强要军饷的无耻,顺口说了句车旦派没有一个好东西,结果竟被车旦派弟子当场给顶了回来。

赵老幺当即表示要声援勾丘派,转身便去禀告了本派领十玉无双,后者到底冷静,说是这几日才学了军纪,闹起来实在不妥,倒不如和友派联手,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让车旦派众人羞死在裤裆里。

孙廷芬等人细想有理,随即分头行动,各自联系友派,便约了十派百余人,趁着众人不察,先后离了营地。

十派之中,有部分人参加过前三次的夜袭,自然是熟门熟路,上山下山颇为顺利,而到了北氐军营前,他们发现更为顺利。

起初,参加过前三次夜袭的好汉还是如老样子,搭箭射燃了几顶北氐帐篷,后来有一位没有参加过夜袭的好汉看得分明,北氐帐篷燃起来后,那些氐羌人竟是哭天喊地四处奔走,显然是惊慌不堪。

此好汉豪气陡发,道了声好你个氐羌狗、还我河山,便率先挥刀而上,冲进了军营,顺手砍翻一名北氐军卒。

其他没有参加过夜袭的好汉见状,莫不欢欣鼓舞,纷纷腾掠前去,那些参加过夜袭的好汉,也便按捺不住,紧随其后,竟是先后冲进了军营。

众人一通砍杀,莫不快意,只有玉无双杀了片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氐羌军卒虽被砍杀了二十余人,其他军卒却似乎并不如何惧怕,也不见愤怒,甚至还有些不在意?

玉无双心知不妙,便欲撤退,而至此时又才看清,身周的北氐军卒早已是密密麻麻,四面八方围着他们,弯刀长枪寒光一片。

而就在玉无双等人被包围的同一时刻,远处的穆尔紫檀轻摇折扇,满脸的悠闲自得,满心的胜券在握。

那名年轻千户长皱眉道:“殿下,让咱们自己儿郎放火烧帐篷倒罢了,不过是几张牛皮的事,但为什么还要让儿郎们只围不攻?我们已死了数十儿郎,难道还要继续死下去?”

穆尔紫檀嘴角噙笑,道:“传令,收缩包围,仍然只围不杀。”

年轻千户长不解,但还是将军令传下,片刻之后,无数北氐军卒挺枪直刀,踏步向前,而玉无双等人被迫靠拢,再没有与敌厮杀的机会,倒是慌不迭地格挡着无数刺向胸前的长枪。

年轻千户长依然不解,道:“殿下,这下耗下去实在没有意思,倒不如一声令下,让所有王朝人尸首分家算了!”

穆尔紫檀轻笑一声,合拢折扇啪地打在千户长头上,笑骂道:“没见识的蠢货,区区百十来人,难道便称得上所有王朝人?”

年轻千户长捂头讪笑,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还有王朝人会来?”

穆尔紫檀再度刷开折扇,边摇边道:“必来!”

年轻千户长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却是不服,想着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不见王朝人来,那自己便要让手下的儿郎们下狠手了。

过了片刻,他忽地听到营外杀声震震,不由得双眉陡扬,喜道:“殿下,您真是被长生天亲吻过的神人呐!”

他向穆尔紫檀重重抱拳,道:“请允许我上阵杀敌,我定将来犯的王朝人杀的一个不留!”

穆尔紫檀微微一笑,风轻云淡,道:“去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混战,休战

一众好汉正全力冲向军营,突然发现被敌骑抄了后路,不免惊慌失措,脚下纷纷急停,横刀回顾。℡菠v萝v小℡说

而在这时,前方军营中那些北氐军卒突然哄地转身,蚁群般漫出军营,也向一众好汉冲来。

一瞬之间,好汉们便三面受敌,另一面则是百丈绝壁,竟是无路可退。

路小石当然明白中了氐羌人之计,但他眼睛中没有一丝慌乱,反倒越发清澈、越发明亮,像是冬夜里的星辰。

“各位好汉,随我冲营!”

他振臂一呼,声音中内气充盈,竟盖住了数以万计的氐羌军卒的喊杀声,在夜色中远远荡开。

其实此景此状,向前冲营似乎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毕竟前方是北氐军营,数万军卒如海一般,势大而面广,两相比较,两百余好汉的冲营便如同孤舟冲浪,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后面虽有无数骑兵,但离好汉们还有一定距离,而好汉们个个都是修行者,似乎完全可以趁着骑兵冲来之前,顺着石壁攀爬而上,以避其芒,那样多少还有一丝生机。

然则路小石一瞬之间念头丛起,过往十数年流浪生涯中总结的无数求生经验质变为直觉,认定这一丝生机,实则似有若无。

他知道好汉们的境界都不如他,他更知道就算是他,紧急之中也难免悬于半道,便会遭受到北氐军卒雨一般的乱箭射杀,那时不管是他还是好汉们,都是上下不力的处境,活生生变成了箭矢的靶子。

更为重要的是,如此一来,那百余名被围的好汉则绝对是无一人能生还。

选择冲营,他的目的当然不是真的为了杀敌,而是如最初所思那样,强杀出一条通道,与那百余名好汉汇合。

至于汇合后又该怎么做,他直接想也没想,因为越乱越安全的江湖经验已自发而出。

话音一落,路小石飞身而起,人在空中便劈刀而出一记山水分,只是念着那百余好汉在北氐军卒后方,又不知其状况,故而不敢使出太多力道。

刀声如啸,刀气如实,十数名冲在最前面的北氐军卒,瞬时如纸鸢一般倒飞回去,又将身后数十军卒撞倒在地。

路小石从倒下军卒形成的空隙中瞟到那百余好汉的距离,心中大定,在足尖触地的一瞬,又横刀划出。

此一刀并非他那三招中的任何一招,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划,既然没有刀声,更没有刀气。

然则就是这么一划,他身前的数十名北氐军卒身上,却出现诡异一幕——竟是人人断成两截,上半截冲天而起,下半截依然前冲数步,然后又扑通倒地。

一时间鲜血如雨,北氐军卒的肠腑内脏四下溅喷,他们手中的刀枪纷纷飞扬,又悉数坠下,反插入到他们的半截残肢或废腑烂肠中,发出噗噗闷响。

或许此状太过骇人,太过血腥,潮水般的北氐军卒竟是齐齐一缓,喊杀声也顿时弱了。

此处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眨眼之事,一众好汉在惊慌中听到路小石的喊声,本能地回过身来,脑中尚未彻底明白,眼中却正好看到这一幕。

正所谓英雄造就英雄,好汉们此时虽然有些发懵,但看着路小石如此威武,瞬时热血沸腾,不再惊慌,纷纷腾掠而去,随路小石一道向前冲入北氐军卒阵中。

狭路相逢勇士胜。

两百好汉既无阵法也无章法,但毕竟身手了得,在北氐军卒中横冲直撞,刀刀见血,北氐军卒则因先前血腥一幕而胆寒,抵挡无力,竟让好汉们极快地杀出一条通道,与那百余名好汉汇在了一处。

玉无双等人本以为绝无生还的可能,偏偏还不能杀敌陪葬,正是憋屈绝望之时,忽见众好汉杀来,不由得精神大振,手起刀落间挺身上前,冲破了北氐军卒的枪林刀阵,再次与敌展开了近身搏杀。

一时之间,三百余好汉或相互倚托,或各自为阵,与密密麻麻的北氐军卒混战在一起。

正如路小石担心的那般,从后面包抄而来的数千北氐骑兵,本计划利用骑兵的冲锋优势,先将对方冲杀一半,再将余下的生擒活捉,便能了了。

不想对方毫无犹豫地冲进了已方军营,便使他们的冲锋化为不能,甚至连弓箭也不能用,羞耻地成为了摆设以及笑话。

恼羞成怒的北氐骑兵纷纷弃马,也想加入到肉搏之中,想着纵是不能骑马冲锋,也要让敌人知道手中弯刀的厉害,结果他们自己的人实在太多,竟让他们连接近敌人的机会都没有。

一体两面,让北氐骑兵无奈的无数氐羌军卒,对一众好汉来说,则是无穷无尽的凶险。

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

一众好汉身手了得,打斗经验也不欠缺,但江湖到底不是战场,江湖中的搏斗也不是战场上的厮杀。

先前一味前冲硬闯出一条通道,除了北氐军卒自身原因外,他们还占了身手和反应的优势,此时变成阵地混战,这种优势便荡然无存。

那些各自为阵的好汉,真是毫无战场经验又性情刚勇,他们孤身杀入敌群,纵然杀敌若干,威风八面,但没想到一旦脱离身后的同伴,便终是防不住从另外八面刺杀过来的长枪弯刀。

不多时间,便有三十余名好汉在防不胜防中,先后被那些无处不在的长枪弯刀,刺进了胸膛、划破了喉咙。

相互倚托的好汉情况好上许多,但处于最外沿的好汉们,则同样多有伤亡,他们的后背虽不受敌,但前方和侧前方,则有数不过来的长枪弯刀。

人力毕竟有穷时,他们纵然骁勇无比,但一刀斩出后总要收回来,而往往在收刀这一极短的瞬间,要么是从前方,要么是从侧前方,便有长枪弯刀刺出砍下,无情地夺去他们的性命。

一众英雄好汉听不得你死我亡的豪言壮语,更见不得你死我活的热血场面,眼见不断有好汉倒下,众人不但没有先时见着被骑兵抄了后路的惊慌,反倒是越战越勇。

只是这种勇,同样是一体两面。

片刻后,又陆续有好汉凭着这个勇而脱离了倚托,重复着浴血杀敌,也重复了浴血身亡。

与此相对,场间也不断有北氐军卒惨叫倒地,又不断有更多的军卒涌杀上前。

双方厮杀越来越激烈,场面越来越混乱。

地上的鲜血染红了横七坚八的尸首,杂乱湿滑的尸首又让好汉们的脚步受阻,同时因为地上尸首的多少分布不同,数百好汉面临的受阻程度和移动速度也不尽同,彼此间的倚托渐渐松散开来。

混战之重是混乱,随着混乱程度的加深,好汉们和普通北氐军卒之间的身手差距,竟显得越来越小了。

忽地,一位瘦削好汉在厮杀中被尸首绊倒,将后背暴露在北氐军卒的枪尖刀刃之下,后方数名好汉赶紧挺刀相救,但在救与被救相滞的一瞬,不幸被同时刺死、砍杀。

此方向空缺一出,北氐军卒便如鱼贯入,像剪刀裁剪布匹一样,瞬眼将好汉们裁剪成了两半。

身处混战当中,路小石同样失去了神见光明的境界优势,不可能像最初那样大开大阖,只能运动中捕捉敌卒,单个消灭,同时用神念御着软刀,在无数晃动中的人头缝里杀敌,或救人。

此时瞟见好汉被隔成两半,他赶紧收回软刀,向涌入好汉群中的北氐军卒飞身而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那些涌入好汉群中的北氐军卒,就如同捕食猎物的群狼,而但凡被群狼隔离出来的猎物,不管是吃草的鹿羊,还是吃肉的狮虎,都难逃被群狼分而食之的命运。

是以他没有用神念去驾驭软刀,而是双手紧握刀柄,想要准确而彻底地将群狼清除殆尽,毕竟此时群狼尚是集中,具备了这个先决条件。

身在空中,他将北氐军卒的人数、分布瞟在眼里,同时双臂斜斜下划,将软刀斩出一道弧线。

软刀斩下,依旧是无声无息。

而随着软刀斩过,那些北氐军卒的人头如同被一把无形的镰刀收割起的韭菜,齐扑扑地飞冲而起,紧接着又在鲜血中翻转坠落。

尚在混战中的一众好汉,大多没注意到这一幕,而围在四周的北氐军卒,则有不少暂时没机会搏杀的人看清楚了,不禁惊呼连连,拼命后退。

混战还是怕混乱,这些后退的北氐军卒一乱,不可避免地让身边的同伴也乱了,大部分北氐军卒这么一乱,他们的进攻也就出现了停滞。

好汉们混战到现在,虽说还谈不上力穷,但也早就不止是眼睛发红了,长时间紧张无间歇地搏命厮杀,让他们头脑中多无意识,基本处于本能的见敌就杀状态,此时忽地感觉身前敌人停了手,自己手中便也无意识地停了下来。

混战双方本无默契,却同时造成一个短暂的休战。

“找死!”

一句氐羌话突然在半空响起,因为刚好是在双方休战这一瞬,故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狠厉。

第二百八十六章 找死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一名氐羌汉子从北氐军卒身后飞身而出,双手握着一把弯刀,裹挟着凌厉的风势,端端劈向路小石头顶。』菠﹣萝﹣小』说

正是那位年轻千户长。

这厮从穆尔紫檀身边赶过来,本是想将这伙该死的王朝人尸首分家,不想还没与王朝人交上手,便一眼看到一众氐羌儿郎被一个王朝人来了个尸首分家,不禁大怒。

他能在穆尔紫檀手下做到千户长,自然不是寻常人,从弯刀风势的强弱便能知道,他已是忘形大成之境。

盛怒之下,他当然是穷尽全力,这一刀不仅能轻易劈开人头,便是普通青石,也必然会被劈得轰然碎裂。

“轰——”

他倒飞出十数丈去,重重跌落于北氐军卒群中,原本握在他双手中的弯刀,则在倒飞过程中断裂成了三四截。

真是刹那之间,世间千姿换尽。

这位狠厉的年轻千户长,刚刚甩出一句狠厉的话,便出人意料地被别人狠厉了,而且是那么干脆利落,那么奇峰突兀,竟没给场间所有人一点调整心理准备的时间。

场间寂静,只有路小石的声音响起。

“找死!”

他一边收回拳头,一边用氐羌话回应了一句。

这前后两句“找死”,虽同样是氐羌话,但语气显然不同,那名轻年千户长是盛怒,路小石则是轻松。

部分北氐军卒只看到路小石再一次大发神威,一拳打飞一个壮实汉子,还如同打飞一个孩童玩耍的沙包一样轻松,脑中再闪出现先前一刀砍飞一排人头的画面,顿时有些发呆。

而有少部北氐军卒则清楚地知道,被路小石打飞的正是年轻千户长——那可是接连砍下数十头公牛的头颅都不会手软的勇士,不禁心生怯意。

或呆或怯间,北氐军卒自然没有人再动手,而一众好汉震憾无语,也没再主动进攻,于是双方再次没有默契地将短暂的休战延长了片刻。

“找死!”

便在这时,第三道声音又响起。

这道声音又与前两句不同,一是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自信,二是居然说的是王朝话。

某处的北氐军卒不管是发呆的还是生怯的,都主动或被动地挪动脚步,分出一条道来。

穆尔紫檀轻摇折扇,缓步走上前来,有些意外道:“居然又是你!”

路小石则毫不意外,右手持着软刀,左手不停地甩了几下,似乎在缓解疼痛,道:“只能说我们很有缘份!”

穆尔紫檀哑然一笑,道:“也可以说是幸运。”

路小石这下有些意外,道:“友情提示,你装的有些过了。”

“境界是装不出来的。”

穆尔紫檀认真想了想,然后自负一笑,道:“前些日我又有了些新的感悟,便去了沼泽,没想到在那里意外遇到一个王朝人。”

他满脸遗憾地看着路小石,道:“当时我以为我是幸运的,可以杀一个身手不错的王朝人,加深一下感悟,但结果却让我太失望了,那人竟是不堪一击。”

“对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路小石,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应该和你认识,至少曾和你一道来掳走过叔乐祖孙……”

兰子君!

路小石脑中直接出现兰子君莫名身死的模样,握着软刀刀柄的手指隐隐发白,嘴角却缓缓上扬,露出了亲切的笑意。

在摇曳不定的火把光亮中,他看不清穆尔紫檀眉间神气纯度,但却想到上一次劫营时,那道连明神境高手老张的神念都能压制的威压。

那道威压如山如海,代表着的是一个他绝对不能抗衡的存在,是一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存在。

他不确定那道威压今夜还会不会出现,但很确定那道威压一旦出现了,他便再也没有取走穆尔紫檀性命的机会。

所以他不但对穆尔紫檀笑得很亲切,对软刀同样握得很亲切——用神念去控制都不愿意,只想紧紧握在手中。

软刀握在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也才最有可能抓住机会。

在嘴角扬起后,他的笑容便完全展开,显得十分亲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身体向箭一样冲向穆尔紫檀,同时将手中软刀自下向上斜斜撩出。

山水分。

和前些日斩向图金的那记山水分相比,这一次软刀前面并没有刀气涌出,地面也没有被斩出深深的沟壑,似乎在气势和声势上,都要弱了许多

然而这一记山水分斩出后,但凡处在他和穆尔紫檀之间直线位置上的北氐军卒、长枪、弯刀,竟是纷纷断裂,又悄无声息,像是空气本身在分裂,以人类无可抗衡的力量,撕割了其中的一切。

场面极其诡异,甚至比先前数十人身断两截还诡异。

穆尔紫檀瞳孔紧缩,双手陡然探出,各抓住一北名氐军卒扔向路小石,自己却借力极速后退,紧接着又神念狂动,把最近处的一名北氐军卒手中的弯刀御至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两名北氐军卒的身体血淋淋地分裂开去,而路小石则连人带刀从残肢中穿过。

不及眨眼,软刀已斩在弯刀上。

“铛!”

仍然没有明显的声势和气势,只有一声金属相击的清脆声响,但弯刀在倒飞回去的瞬间,刀身便像蛛网一样裂开、飞溅,如风中沙塔一样溃散。

弯刀后的穆尔紫檀则闷吭一声,后退的速度骤然加快,像被抛石机抛出的石头一样,一路撞倒无数北氐军卒,最后重重跌落在地。

同时,路小石也像一只射在石壁上的箭,在空中猛然一顿,又飘然下落。

不过脚底刚沾地,他又掠身而起,双手握住软刀,高高举起,向着倒在北氐军卒群中的穆尔紫檀斩下。

“呼!呼!呼!”

三把弯刀突然飞至,齐齐挡在软刀前。

这一次不再是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而是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四把刀周围的北氐军卒像狂风中的蚂蚁一样,纷纷向后飞身而起,又重重跌落。

路小石冲天而起,在空中后翻数圈,稳稳落在地面。

三把弯刀当场断了两把,另一把则像断线风筝一样飘进了夜色里,不知所踪,唯有坠下之处有北氐军卒的惨叫声响起。

三名北氏千户长嘴角泌血,却义无反顾地挡着穆尔紫檀身前,各自又从身边军卒手中夺过一把弯刀,紧紧握在手中,直直横在胸前。

路小石拖刀而立,心下急转。

他没想到那道威压没有出现,却出现了三名初神境强者,更没想到的是,他尽了全力一刀,穆尔紫檀居然没死!

三名千户长身后,穆尔紫檀恼怒地摔开那些欲搀扶他的北氐军卒,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嘴鼻间并没有一丝血渍,看着就像吃醉了酒后摔了一跤,虽然有些狼狈,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无大碍。

他定定地看着路小石,眼睛里不断透散出吃惊和羞恼,语气却是很平静,道:“不得不承认,你晋境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我慢。”

路小石心中同样震惊,语气同样平静,道:“不得不承认,你晋境的速度,也超乎了我的预想。”

穆尔紫檀拨开三名千户长,上前两步,下巴微微仰起,道:“但你还得承认,虽然我输了,你却没有赢。”

路小石不置可否。

穆尔紫檀环顾一番,道:“若是你我单打独斗,我不否认你有较大的赢面,但现在这个场面,你唯一结局便是……”

他笑吟吟地看着路小石,自信而道:“找死!”

第二百八十七章 退走天门谷

话音一落,穆尔紫檀脸色陡变,口中喝道:“杀光王朝人!”同时从身边军卒手中抢过弯刀,向路小石冲来。⌒菠§萝§小⌒说

他身后三名初神境千户长,同时持刀跟着,途中又略略分开数步,像半张网一样罩向路小石。

四人有前后,出刀却出奇一致。

四道肉眼可见的刀气,如四条飞舞的蛟龙,交缠在一起,直直扑向路小石面门。

路小石眼神清澈而明亮,没有迎上前去,而是将软刀斜斜横在胸前,刀尖在下,刀柄在上,平平推出——夕阳照。

一道金黄光茫冲出,接着发出一声闷响。

四道刀气瞬间溃散,三名千户长身形一顿,表情痛苦,穆尔紫檀则神色无异,手中弯刀突然回收,顺势抡出一道弧线后,又高高举起……

突然,他惊呼一声,脚下急停,同时横刀胸前。

原来路小石不仅是用了一招夕阳照作纯粹的防守,而是没有间歇地又斩出一次山水分,两招之间完全没有停滞,如行云流水。

这招山水分仍然是无声无息,但穆尔紫檀却双目陡睁,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抵住刀背,用尽全身的力道,死死向前撑去。

“轰——”

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后,穆尔紫檀又倒飞回去,这次却没有狼狈跌倒,而是倒飞出十余丈后飘然落地。

路小石没有继续向前攻击,也没有丝毫犹豫,回身喝道:“所有人听着,全力退走天门谷!”

这一声同样是内气贯注,响彻在营地上空。

机会本身就是稍纵即逝,如果一直等着你去抓,那便不是机会。

这是路小石无数条江湖经验中的一条。

经过短暂的交锋,他确定穆尔紫檀比他想象中的强大,同时还有三名初神境强者护在其左右,短时间内真取不了其性命。

既然取不了穆尔紫檀的性命,那么现在能够做的、应该做的,便是不让对方反取了自己的性命。

这个自己当然不是指他自己,而是指一众好汉;这个对方也不仅是指穆尔紫檀,还包括先时抄了他们退路的北氐骑兵。

他并不知道那些骑兵已经弃马,只知道面对骑兵的冲杀,好汉们的伤亡会无比的巨大。

一念之间,他果断地选择从天门谷退走,虽然事前这个方案也被他想到,并且做了相应安排,但此时决定用这个方案,仍然属于当机立断。

情势危急,他不得不当机立断。

在穆尔紫檀喝出那句“杀光王朝人”后,休战中的北氐军卒再次发起了攻击,纷纷举起长枪弯刀,狠狠刺了出去,砍了出去。

一众好汉经过短暂的调息,又被路小石以一敌四的壮举激发了豪气,果断地开始反击。

而与最初不同,此时好汉们终于熟悉了战场上的厮杀,虽是豪气喷薄,却没有失去理智,所有人都紧紧倚托,以格挡北氐军卒的长枪弯刀为主,侍机反攻为辅。

但好汉们再如何豪气理智,面对重重围攻的北氐军卒,也难免险象环生。

唯一可幸之事,是听到路小石这一声喝后,所有好汉竟是齐齐行动起来,坚定地向着某一方位冲去。

阵地混战变成运动混战,好汉们的个人身手优势渐渐又显现出来。

秦白玉一马当先,连斩十数名北氐军卒后,为好汉们打开了一道缺口,众好汉像一只箭镞,声势浩荡地杀进了北氐军卒阵中。

刀光剑影,热血残肢。

路小石那一声喝出后,随即掠到好汉们的最后面,不等脚下沾地,便又是横划一刀,再次划出一片血腥。

但后面的北氐军卒惊恐停步,两侧的北氐军卒则继续像蚁群一样杀向好汉们,他只得左右腾掠,轮流抵挡两侧和重新从后面扑上来的北氐军卒。

好汉们这只箭镞深入敌阵,一路杀敌无数,自身也多有损失,好在冲出数十丈后,天门谷已然在望

“弓箭手准备!”

穆尔紫檀早听到路小石的命令,但直到此时,他才下了一个从开始就没有实施可能的命令。

王朝兵法云,此一时、彼一时。

先前在营中混战,弓箭手全无用武之地,而即将出现的场面,则是弓箭手大显身手的绝佳机会。

在天门谷驻守了这么长时间,他自然清楚天门谷内的地势,谷内虽然整体是曲折险峻,但刚进入谷口后的百步距离内,则是笔直无碍。

那就像一个天然大瓮,眼前这两三百名王朝人纵然能够拼命冲进去,结果却成了避无处避、躲无处躲的活靶子。

氐羌人善马,也善箭。

穆尔紫檀一声令下后,他身边便有无数北氐军卒纷纷弃刀弃枪,转而解弓取箭,紧紧跟着一众好汉。

不知是听着穆尔紫檀这个命令,还是被好汉们的气势唬住,天门谷前方的北氐军卒则不再围截,纷纷让出道来。

路小石听得懂穆尔紫檀这句氐羌话的命令,也明白后者的意图,但此时别无选择,他只好继续垫在最后,想着在北氐军卒射箭之际,再给予阻止,为好汉们争取到几个呼吸的时间。

“嗖!嗖!嗖!”

不想他还没等到最关键的一刻,天门谷上方的夜空便亮了,紧接着一只只火箭像流星般从天而降,端端射在谷口。

一时间,天门谷口火光扑腾,箭矢嗡然。

最先到谷口的好汉紧急挥刀格挡,脚下不得不慢,后面的好汉受此一阻,便完全停了下来。

“嗖嗖嗖!”

便在这时,北氐军卒的箭矢从三面齐射而来,乌压压的如蝗虫一片。

路小石情急之下神念狂动,软刀飞舞而起,叮叮当当搅飞无数箭矢,但仍然有数不清的箭矢落到好汉们的头上。

若在平时,一众好汉格挡箭矢应该不难,但此时突然停下脚步,许多好汉相撞相挤,彼此间的距离根本无法腾手格挡,甚至连躲避都不能。

“噗噗噗!”。

箭镞钉入**的声音密密响起,数十名好汉随声倒地。

幸好这时,天门谷上的夜空又亮了,仍是数百只箭矢嗖嗖射下,但位置却在天门谷外,落在北氐军卒阵中。

原来灵道长所率两百余人,早已到达天门谷上方,只是先时路小石等人相距甚远,他们有心无力。

终于看到路小石等人冲到天门谷口,他赶紧让两百余好汉点燃火箭射下,以阻止北氐追兵,让好汉们安然脱险。

遗憾的是灵道长到底没有战争经验,更忽略了百丈高的石壁对箭矢的速度和角度的影响,第一轮箭射竟阻碍了自己人。

好在他悟性极高,迅速而准确地调整了射击的角度和时间差,并把箭矢射到了应该射到的地方。

惨叫声四起,北氐军卒纷纷后退,忙乱中便停止了射箭。

天门谷口的好汉终于缓过劲来,多半飞身掠进谷去,少数失去同门或好友的则还在原地悲愤徘徊。

“死了!撤!”

路小石厉喝一声,掠到谷口,同时双臂陡扬,用磅礴内力将那些徘徊之人尽数推进了谷内,又再次厉喝全速撤退。

那些好汉终是没有再犹豫,个个疾行狂奔,片刻后顺利掠过了铁索,出了地户谷。

秦白玉紧张地等在谷口,见着路小石后一把将其抓住,问道:“营长是最后?”

路小石想也没想便点头,紧接着又猛地瞪着秦白玉,道:“出来多少人?”

秦白玉呆了呆,道:“加上你……一百五十八人。”

路小石也呆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想说便说

王诗诗没有问草儿说的是什么在沼泽,也没问草儿的意思是不是她要去沼泽,看着草儿转身离去,他嘴角抽搐几下,眼中满含不忍和疼爱,但最终是什么也没说。〝菠∞萝∞小〝说

正如他自己所说,任何事情都要分清轻重缓急,而眼下最要紧的,当然是制作牛皮筏子渡江。

草儿出了姽婳庵,向着某一个方向走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沼泽,只记得印象中沼泽是一个记得很熟的地方。

她走得很茫然,也走得很坚定。

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到了一片松林,而且是一片似曾相识的松林。

想了一会儿,她记得这是铁秀红的松林,于是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其实铁秀红并没有说什么,或者说他并没有直接说什么,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要她去杀仇人。

当时唯一不明白的是,既然他不要她去杀仇人,为什么又要告诉她,王诗诗在姽婳庵。

现在当然明白了。

铁秀红一定是知道,王诗诗也和他一样,不会让她去杀仇人。

她记得有一次被敌人刺杀时,幸好是王诗诗突然出现,才救了她和路小石等人——既然救了她,那么王诗诗就应该记得她。

虽然那一夜的情况很突然,彼此间相隔也挺远,但她作为被救的人,对王诗诗都有些印象,那作为救人的王诗诗,自然也应该对她有一些印象才对。

但王诗诗显然不记得她。

这样说来,王诗诗并不是先生说的那样愿意帮她。

这样说来,不管是什么人说的话都有可能不正确?

“别人说的仇人,不一定真的是仇人。”

她记起这句当时认为一定不正确的话,隐隐有些怀疑了,是不是铁秀红说的是真的——自己真的说过这句话,只不过是自己忘了?

看着松林,她越发迷茫。

铁秀红和王诗诗不让她杀仇人,路小石和郑雄说不他们不是仇人,先生又肯定地说他们是仇人……

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

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一片废墟。

她记得上一次看到这个废墟的时候,这里还积着厚厚的雪,所以她没看到废墟有多废,现在这里全是光秃秃的,果真更像废墟,也果真才更像是一个曾经热闹过的地方。

她对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曾经的热闹完全没有概念,但记得路小石讲了很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人和事,比如那个爱往酒里渗水的狗儿,比如那个冬天都要拿着折扇的说书人……

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在这里停留了太久,于是又继续向前。

走过飞仙关,走进康城。

甘凉郡早就不像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萧索荒凉,现在更像王朝内地的各郡一样,充满着热闹和忙碌。

街道上时不时会有大队托货的马车,时不是会有巡警的军卒,还时不是会有些牛羊。

她记得铁秀红说的话,越是强大,便越要约束自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隐隐觉得自己不这样做的话,便会有些麻烦。

人越多,自然麻烦就越多。

于是她到邮驿去给娘亲寄了封信,没有提孔方的事情,只说自己想出来走走,并着重说到自己现在很强大了,让娘亲放心。

寄完信后,她便离开了康城,向着无人的茫茫草地走去。

这日,她到了一个没有印象的地方。

这是一处寻常的草地,像王朝内地的草地一样,长满了生机盎然的青草,以及五颜六色的野花。

很漂亮,很宁静。

在这片宁静中,她又听到了阮秀秀的话。

“因为我明白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只是自己的事,不需要对方也喜欢自己,所以便有些伤心。”

她觉得有些伤心。

“就像我明明是伤心,可同时又觉得很幸福——能够默默地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她没有觉得幸福。

既然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默默地喜欢?

她觉得很是迷茫。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伤心还是幸福?

她看着蓝蓝的天空,看着青青的草地,看着草地间那些红的、粉的、黄的各种颜色的野花,眼睛不时扑闪一下。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

草儿抬头看去,见着两个黑点出现在草地的尽头。

很快,那两个黑点近了,原来是四个黑点。

两马,两人。

两马是两匹野生赤乌马,长长的鬃毛像黑云一样,里面卷着风的呜咽;马身也是纯净的乌黑色,像是太阳照射下的黑色绸缎,顺滑发亮。

两人则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女孩,坐在马背上,就像藏在一团黑云里,只露出小半截身躯。

马蹄声没了,两马停在草儿身前。

草儿看着二人,感觉很陌生,同时却突然觉得应该问个问题,道:“你们知道沼泽在哪里吗?”

这不算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但此时此刻,它显得有些突兀。

因为她不认识这两人,更不知道这两人知道不知道沼泽在哪里。

老者没有答话,嘴角露着淡淡的笑意,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草儿,似乎能看穿草儿的心思。

女孩脸色很是苍白,看着像是受了伤,但她似乎对自己的伤,远远没有对草儿问题那样在意。

她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草儿,嘴角艰难地露出笑意,道:“你去沼泽做什么?”

草儿笑了,笑得很明媚。

她觉得这女孩很可爱,觉得这女孩可爱到不会说话。

至少,她觉得女孩这句话不像是会说话的样子——虽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甚至还在反问,但实际上女孩已经说出了答案。

她看着女孩,好心提醒道:“你以后要注意说话,尤其是对我这样的陌生人,一定先要弄清楚对方的意图,再决定回不回答。如果对方是好人,你就好好回答,如果对方是坏人,你就骗骗他。”

女孩很是诧异,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者满脸慈详,悠悠说:“喜儿,走吧。”

女孩点点头,对草儿说道:“一直向北走。”

马蹄声骤起,两马两人像两团黑云,迅速飘远,不一会儿便融进了茫茫的草地,融进了蓝蓝的天空。

草儿看着渐远的两团黑云,遗憾地想着这女孩真的不会说话啊,自己都提醒她了,结果她还是就这样直接回答了。

虽然这样替女孩遗憾着,她却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开心,想了想后又回过头去,看着那两已经小得看不清的黑点,道:“原来你是会说话的,比我会说话,我以为我会说话了,但还是不像你那样想说就说……说话嘛,不就是想说便说?”

念头一转,她再次记起了阮秀秀说的话。

这一次,她变得很肯定。

阮秀秀说的不对。

喜欢一个人,不能默默地喜欢。

她径直向北走去,远离了康城,也就远离了茂城,更是远离了马尔城和地户谷。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一隅之事

地户谷外,一片沉默。v菠n萝n小v说

镇守地户谷的镇震、镇巽将士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个个面上是悲愤不已,眼神深处却难掩羡慕之色。

这帮……这独立营真是好命啊,竟有机会给北氐军队真刀实枪地干上一场,虽有伤亡,但打仗哪能不死人?至少不像我们这样憋屈!

经过一番厮杀的江湖好汉则是完全不同的心思,没有军卒们的热血想法,只为这次挫败而羞愧,或为死去的同门好友而伤感。

路小石呆呆地走出地户谷,看到这片沉默后,不免更呆了。

按照秦白玉的统计,他们两百余人加上先前被围困的百余名好汉,一共是三百余人,最后竟只有一百五十八人回来。

那名校尉上前来,好心说军营有些备酒,可以提供一些给好汉们。

路小石醒过神来,断然拒绝了那名校尉提议,让秦白玉领着一众好汉回到独立营。

他要连夜开会。

那数百名没有参加救人的江湖好汉,先后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罕见一致地收拢了江湖习气,个个沉着脸,安份守纪地坐在一处。

场间很压抑,也很安静,只有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血的教训啊!”

过了好半晌,石坪上的路小石终于说话了,道:“得不偿失啊……”

一众好汉严肃得近乎木讷,尤其是那些参加过先前救人的好汉,或者和他们有些关联的好汉,莫不全神贯注地听着。

路小石由亏本买卖开头,一直说到人格品行,竟是越说越狠,越说越难听,甚至还用某些动物来和某些好汉作了些比较。

一位青年好汉实在听不下去,想要主张一下人格品行,结果被满身血渍的玉无双一巴掌拍在头上,嘀嘀咕咕了几句,又见周围更多好汉射来冷冷的目光,赶紧闭了嘴,认真听起来。

“一切行动听指挥,这是我们第一条军纪,也是我们必须执行的军纪,今夜的事情便是血淋淋的证明,擅自行动必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路小石的声音持续响着,转向了以后的具体行动安排,以及惩罚措施等等。

场间好汉持续听着。

一个多时辰以后,会议在沉默和屈辱中结束。

次日一早,不用杨尘和柳灰前去通知,数百好汉便按照昨夜会议精神,纷纷行动起来。

一是有好汉担起了哨卒的责任,潜上岷山观察敌情,而且相互间时刻提醒着,千万不能与北氐军卒发生冲突,更不能下山接近北氐军营。

二是有一半的好汉早早到了地户谷,和军卒们一起搬起了石头,个个都是以一当二、以一当三,让清运乱石的进度明显提高数倍。

三是余下的好汉在灵道长和秦白玉的带领下,在营地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操练,以领十为单位,随着口令一起向东,或者向西。

路小石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只是想着铁的纪律,要付出昨夜那般血的代价,不免有些悲怆,又想着到底是自己没有约束好好汉们,更有些自责。

日复一日,秋风渐起。

这日,负责查探的好汉们带回消息,说是天门谷外出现了拔营的迹象,但离营的北氐军卒,似乎仅有万余人。

这个消息让路小石精神一振,又疑惑十分,耐着性子等到第三日,得知北氐军卒又拔营一万人。

战事将至啊!

他这才想起,距离八月初十已经很近了。

想到这里他又才发现,无论是地户谷对天门谷,还是他对穆尔紫檀,对于白鹿原战事来说,不过一隅之事。

他有信心按照自己的计划,化解穆尔紫檀成为白鹿原奇兵的诡计,但对于整个战事,却因无知而有些担心。

京城里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图金离开漠阳关了吗?

沼泽里的大军现在走到了哪里?

…………

青颜和连赤回返沼泽后,确定事先探路这种方法行不通,因为沼泽天气多变,费力按明的路径在雨水冲刷后,便彻底变没了。

行军,还得靠拳头。

在向周旋、蒋仁品明了图金南出漠阳关的相关情况后,周、蒋二人的判断和他们的判断完全一致。

克洛部定是想作为奇兵,在白鹿原战争的关键时刻进行突袭,然后改变或决定战争的最后结果。

这个判断,是一种很沉重的压力。

按照一般的情形,压力可以化成动力,但在千里沼泽里,这种压力转化不成动力,只能转化为下沉。

沉入泥潭。

这一日,暴雨过后,大军继续前行。

连赤因为青老师在身边,说什么也不愿蒋仁品来替换他,硬是一气砸了四五个时辰,直到天色渐暗,才停手歇息。

不料刚刚喘了两口气,他身后突然传来轰然闷响,紧接着又响起军卒们的惊呼声。

他和青颜等人赶紧过去一看,原来是停着辎重车辆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十数丈方圆的泥潭,那二十多辆装着粟米和马料的木车,已然无影无踪。

连赤听到军卒们汇报,说是押解车辆的二十余名镇震营军卒也沉进了泥潭,不免痛心又愧疚。

蒋仁品面色沉重地过来,说他初步探了下,这泥潭不仅仅是十数丈方圆,而应该是下面有一条长长的暗河,不知要绕行多少里路才行。

两营停止了行军,周、蒋二将和连赤、青颜等人在泥潭边看了半晌,商议着如何选择。

选择很难。

连赤想着是自己没有把路砸好、砸结实,英俊无敌的脸上很没有面子,决定探一探泥潭虚实,最好是能在泥潭上架成浮桥。

青颜明白这厮的心思,略略思忖后也便同意。

连赤观察一番,突然飞身而起,如大鹏般掠到泥潭中间,落向那团看似实地的凸起。

不想那团看似实地的凸起,只是浮在泥潭上的一片草结淤泥,被他一踩便沉了下去。

虽然出乎意料之外,但连赤并不慌乱,足尖在泥浆中一点,再度腾掠起来,目光迅速瞟了下方的情况,又落向另一处看似实地的凸起。

“扑通!”

没想到这处凸起仍然是虚浮之物,而他又身乏气竭,在接连遭遇这样的意外后,便有心无力地掉入泥潭。

青颜紧盯着连赤的动静,想着以连赤的身手,就算是落进泥潭中也应该无虞,只需一拍泥浆便能借力腾起,不能轻易出手伤了他的面子。

“青老师……”

不想连赤双手不停地拍着泥浆,人却没有腾起,反是急道:“救我!”

青颜大惊,身形急动而来,人在空中便探手抓住连赤衣领,欲将其拔出泥潭,没想到瘦下来的连赤竟重得出奇,她全力一拎都没将他拎起来,自己反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带落下来。

“别过来!”

青颜落入泥潭便明白了,连赤不是因为体重而腾不起来,而一定是脚下被粮车绊住了,因为她脚下也感觉到先前沉下去的车辆,以及车辆上那些参差不齐的轮毂和幡革。

她对准备跃身而起的周旋和蒋仁品喝道:“长绳!木板!”

她说的很简短,但也很明白,此时此刻,周、蒋二人唯一的选择便是及时扔过来绳索或木板,她和连赤方能借力脱险。

周、蒋二人赶紧令军卒递上长绳、木板,但此时镇震营的辎重物资都陷进了泥潭,镇巽营的辎重物资还在后面,一时半会竟是没能找到。

但不论是青颜、连赤还是周旋和蒋仁品,他们在情急之下都忘了一件事情——这个泥潭下方是暗河,有着和一般沼泽不一样的强大吸力,人车一陷进来,便如同沉入流沙,要不了几下便会加快下沉的速度。

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

在青颜喝出这句话后,脚下便再也感觉不到那些车辆,而手中的连赤则突然往下沉了一大截,只有脑袋和双手露在泥浆外。

连赤惊恐万分,因为正是如青颜猜测的那样,他足下被车辆幡革绊住了,正身不由已地随着车辆快速向下沉去。

第二百九十章 平定

“青老师……”

连赤虽然惊恐,却不停地甩动着双手,想要将青颜的手挣脱,道:“松手,快松手!”

青颜死死抓着连赤衣领不放,另一只手数次拍打泥浆,借着这些许作用力,使劲将连赤向上提。=菠∥萝∥小=说

如此一来,连赤虽然没有再快速下沉,但总归还是在沉,带着青颜也一道慢慢下沉。

周、蒋二人急得汗都流下来了,令军卒脱下衣衫,打算结成绳索,但暴雨刚过,军卒们甲胄里衫缠在一处、多有死结,想快也快不起来。

“颜儿……”

连赤突然不挣扎了,满是泥渍的脸又恢复了英俊,语气更是无比的从容淡定,又满是宠溺,道:“听话啊,快松开手!”

“不!”

青颜拎着连赤,等于连同拎着装满辎重的车辆,吃力得青筋突起,但手中仍是紧紧抓着连赤衣领不放。

连赤的声音变成了哭腔,哀求道:“颜儿乖嘛,颜儿听话,你要活着,好好活着,那样才能替我烧些纸钱嘛!”

青颜的眼泪流了出来,但还是紧紧咬住牙关,费力而又坚决地嘣出一个字:“不!”

“嗡——”

一柄秀气的小剑突然出现在连赤眼前。

就像溺水的人碰到稻草也要抓住一样,他压根没想这柄小剑从何而来,又能不能帮他挣脱泥潭,便紧紧抓住了小剑。

而刚一抓到小剑,他另一只手又赶紧反向探出,紧紧抓住了青颜手臂。

原来他的手一抓住小剑,便知道那不是一根稻草,也不仅仅是一柄小剑,而是一道强大到让他感到安全的力道。

“嗡!”

小剑突然一震,慢慢向上升去,而连赤和青颜也随着慢慢上升,不过片刻,他二人的身体已完全离开了泥浆。

“扑通!嗡!”

连赤脚下的幡革断了,露出泥浆的车辆再度沉陷下去,而他和青颜则忽地变快了,飘飘然十数丈,又缓缓落在草地上。

草上站在草地上。

场间无数的军卒,包括心急如焚的周旋、蒋仁品两位神将,都没有一个人看到草儿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连赤死里逃生,更没有心思想过草儿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有这么强大的本事,只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一屁股歪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草儿,傻笑道:“多谢,多谢草儿姑娘。”

青颜则很意外,又反应过来草儿的强大,惊喜道:“草儿,你晋境了?”

草儿和青颜很熟,也很亲热,道:“我应该是晋境了,因为我感觉我很强大,但到底有多强大我也不知道,刚才这一下,我觉得有些吃力,但也不是特别吃力,只是我没什么经验,不然可以更快一些。”

青颜奇怪地看着草儿。

连赤眼睛瞪得溜圆,道:“草儿姑娘,你现在的话怎么这么多啊?就跟路小石那厮一样,还真是一对!”

青颜恍然大悟,虽然仍然有些奇怪,但更多的却是为草儿高兴,毕竟这丫头以往太讷言了,总给人一种不可捉摸的距离感。

但草儿听到连赤这样说后,一下便不高兴了,直愣愣地看着他,问道:“路小石在哪里?”

连赤感觉到了一道沉重难撑的威压,顿时哑然。

青颜则小心翼翼问道:“你要做什么?”

草儿看了青颜一眼,浑身的气势立刻散了,弱弱道:“我要杀了他。”

连赤大惊道:“他沾花惹草了?”

青颜瞪了连赤一眼,柔声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杀他?”

草儿摇了摇头,再问道:“他在哪里?”

青颜若有所思,平静道:“他有军务在身,自然不在这里,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草儿怔了怔,突然长长出了口气,脸色仍然不高兴,声音却似乎轻松了不少,道:“我很强大,你们肯定想我留下来,对不对?”

连赤犹豫道:“这里太过艰苦,你还是去找你的路……”

“当然想啊!”

青颜打断道:“我特别希望你留下来,你这么强大,一定可以帮助我们,还可以和我作个伴。”

草儿笑了,有些羞涩,有些开心。

…………

京城,皇宫。

一身明黄常服的郑坚,脸上不再挂着朴实的笑容,而是挂满了严肃,道:“亲征这事便不说了,现在说说南境之事。”他看着殿内一众人等,最后目光落到了郑雄身上,道:“二叔,你怎么看?”

阮秀秀站在殿侧,紧张不安地看着郑雄。

郑雄略略思量,道:“平定!”

这个回答很简单,但很坚定,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阮秀秀暗松口气。

“臣以为不妥。”

兵部尚书李梨亭沉思道:“我王朝大军八月初十出征,此时已然临近,偏在这时,婆罗多国突然向信度诸国发难,想来不是巧合,若是令镇坤营平定,那我南境便再无兵力,恐怕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别人?”

闵高温文尔雅,道:“李尚书能否说清楚一些,这个别人到底是何人?”

李梨亭迟疑道:“我确实有这个顾虑,但副都督非要我说出是谁,那还真不知道。”

闵高轻笑一声,道:“就算有人居心叵测,但调虎离山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婆罗多国还敢声东击西,来攻打我祝桥镇?”

李梨亭默然。

闵高看向郑坚,道:“陛下,信度兵乱,不过是介廯之患,北伐才是大业,万不可因小失大。”

郑坚点点头,看向冉莫,道:“大都督意下如何?”

冉莫面色平静,道:“臣谨听陛下旨意。”

他显然刚从风陵渡归来,一身戎装都还没换,但这句话却和戎装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显得极没主见又没气势,听得闵高微微皱眉。

郑坚朴实一笑,摇摇头,忽道:“杭城情况如何?”

“有些反常。”

郑雄回道:“青神将调尽所有战船,还向宋家借了许多商船,并储备了诸多粮草淡水在船上。”

郑坚沉默半晌,莫名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完并没解释,又问道:“镇坎营呢?”

冉莫平静回道:“集结时限已过,但王诗诗并没有抵达风陵渡,反倒有消息说,他去了西蜀郡。”

闵高面色寒冷,道:“奉旨不遵,当是死罪。”

“虽是奉旨不遵,但此时言死罪还早了些。”

郑雄摇摇头,道:“我和王诗诗交道不多,谈不上了解多少,但我相信,他从来都是一个真正的王朝人。”

郑坚微微一笑,口中又转了话题道:“江北什么情况?”

李梨亭回道:“北氐各地兵马均已拔营挺进白鹿原,便是燕城和霍青城也都只各留了两万兵力,唯七里峡的穆尔紫檀一直按兵不动。”完了又补充道:“消息都是十日前的,此时或许有些变化。”

“穆尔紫檀此举,必然有诈……”

郑坚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重新布满朴实的笑容,道:“但石弟在那里守着,我们倒是大可放心。”

郑雄赶紧道:“陛下,路小石有监军之职,理当随镇震、镇巽两营行动,况且他全无战场经验,实不宜留在七里峡独挡一面,还请陛下另调人接替才是。”

郑雄看了看郑雄,笑得更朴实了,道:“二叔啊,谁生下来就有经验?就像做这个皇帝一样,我不是也没经验?”

郑雄哑然,殿内寂静。

半晌,李梨亭问道:“陛下,那南境之事,到底如何决断?”

“二叔不是已经说了吗?”

郑坚语气轻松,道:“平定!”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仗,要慢慢打

舒辛很不舒心。『菠-萝-小『说

作为婆罗多国的镇北大将军,其实他比绝大多数婆罗多国人都更热爱和渴望和平。

偏偏事与愿违。

甘德皇帝突然下旨,除他辖下八千将士外,竟是集举国之兵向信度国宣战,这让他想不明白,也感觉很不安。

他不明白的是出师的理由——圣旨说的是信度国侮辱了婆罗多国,但他听到过小道消息,应该只是阿三皇子向信度国聘求明公主被拒绝,如此而已。

半岛诸国向来交好,国辱国之事闻所未闻,何况在半岛之内,婆罗多国本是一家独大,信度诸国更是没有相辱的动机和实力。

让他感觉不安的则有两点原因,一是掸国、扶南国和信度国一气连枝,绝对不会坐视信度被侵而不管,二是王朝这头雄狮,好像最近有些不正常。

比如镇坤营,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祝桥镇,又开始在边境上炫耀他们那该死的赤乌神骑。

南边的战事,北边的异常,让舒辛过得很是辛苦。

又是一日清晨。

舒辛领着古里副将等人,像往常一样到边境进行辛苦的巡视,远远看着那黑得发亮的玄铁重甲,他感觉和往常有些不对劲,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

“婆罗多国和王朝素来交好……”

他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这样说,好让有些不听使唤的手腿能够变得麻利一些,同时轻轻喝马,向着边境更近了些。

“进!”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听到了这个字,然后感觉地面开始颤抖起来,抬眼看去,见黑压压的赤乌神骑竟然冲过了边关,直直向他的营地冲来。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转头看向古里副将,愕然道:“王朝军队又不请而来了?”

古里副将脸色惨白,道:“莫非和上次一样,他们只是借营地过路?”

转瞬之间,黑红相间的赤乌神骑已冲了过来,虽然没有喊杀声,但尘烟滚滚中,马蹄声如雷,简直就是天兵下凡的气势。

舒心等人身下的战马不停地喷鼻长嘶,纷纷后退,或又扬蹄挣扎,混乱中竟有十数军卒被战马摔到地上。

“不对!”

舒辛瞪目而道:“上次不是这样的感觉……迎战!快迎战!”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道军令,但这句话没有人听见,军令也没有人执行。

瞬间,两千赤乌神骑便如闪电一样划过了他的巡视队伍,又划过了他的营地。

铁蹄过后,舒辛等人已经成了血肉模糊的尸首,他的八千人营地,则被摧毁得人仰马翻,数千军卒惊恐万分,作蚁虫般四下逃生。

但没有一名军卒能够真正逃生。

两千赤乌神骑过后,一片更大的黑红相间的海洋,铺天盖地在淹杀过来——那才是镇坤营的五万主力军队。

…………

红河水,如血一样红。

阿三皇子亲任婆罗多国大元帅,集结全国能集结的所有兵力,约摸四万余人,战船无数,顺着红河水飘流而下。

半岛多山,山势又尤其险峻,陆地不利行军,水路却畅通无阻。

信度国在红河边上设下的防线,在婆罗多国第一轮进攻后,便土崩瓦解,五千将士无一存活,鲜血染红了红河。

没有一名信度国将士活着,便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发起这轮进攻的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虽然打着婆罗多国的旗帜,但并没有穿着婆罗多国的军服盔甲。

那支队伍看着像是非军籍人士,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是王朝那些世伐之家才能养得起的护卫。

卓家护卫。

阿三皇子能够下决心攻打信度国,诸多因素中还包含了这一条,即是卓伟把刹利山庄的五千护卫给了他。

那是五千修行者。

半岛诸国所有的修行者加起来,都远远没有五千之数,他有了这五千人,等于提前便将胜利握在了手中。

但首战胜利后,阿三皇子并没有一鼓作气杀向金城,而是一路缓缓行军,又不断扎营歇息,显得极度悠闲。

这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他们仿佛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散步的,红河岸那一仗,只是因为信度军卒妨碍了他们观花赏景而已。

阿三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他不是不想一鼓作气,而是卓伟要求他不能一鼓作气,就是要他慢慢打,把战事拖得越长越好。

卓伟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杜微解释过,说这样才能把他的作用和价值体现得更为显著,最后才有利于和那位神秘的军师作交易。

阿三很欣慰。

不管多么高贵的女人,一旦在床头被拿下后,就彻底成了他的人儿,事事都为他着想。

他一边骑马缓行,一边想着某些画面,忍不住感叹道:“好白呀,好香啊!”

身侧一位将军探头道:“阿三皇子……”

阿三不悦道:“叫大元帅!”

将军赶紧改口道:“大元帅,你可是想吃什么了?”

阿三神往道:“是啊,特别想吃。”

将军怔道:“具体是什么,属下去给您弄。”

阿三不屑笑道:“你没这本事。”

将军讷然。

阿三哈哈一笑,道:“这么多天过去了,卡其关应该快到了吧?”

将军回道:“按照这样的速度,今天夜里能到。”

阿三想了想,道:“传令下去,就地扎营,等明天再去卡其关也不迟,且让那些王朝的走狗多活一晚。”

将军不敢违令,下令就地扎营。

…………

信度诸国不知道阿三的心思,但知道了首战便全军覆灭的消息,金城陷入一片恐慌,半岛陷入一片恐慌。

红河流经之序,先是信度,再是掸国,最后是扶南。

三国一衣带水。

在信度举国恐慌之际,掸国和扶南也是极度震惊,随后各自调派本国全部两万兵马,沿水路增援于信度国。

再随后,掸国、扶南国皇帝竟都携皇嗣到了金城,誓于金城共存亡——因为金城亡,他们两国也必亡。

而保全信度,便是保全自己。

信度感激之余,恐慌情绪终于被誓卫国家的决心取代,也集调两万兵马与掸国、扶南军队汇合,在卡其关组成第二道防线。

也是三国的生死线。

卡其关,离红河岸只有一百六十余里。

这是信度国都城金城的最后一道关口,其后便是一马平川,除了金城并不高大的城墙外,便再也没有阻兵之险。

镇守卡其关的分是三国的皇长子阮巴勇、阿德和贡析,也分别是阮秀秀、阿咩、贡楠的皇长兄。

三人各自领着本国的两万人马,轮番值守在关楼,日夜不休,毕竟敌军就在一百多里外,随时便可能冲杀过来。

但让三国皇子颇感奇怪,同是也颇为难挨的是,阿三皇子和他的婆罗多国大军竟然迟迟没来。

直到红河岸一战过去了足足二十日。

这一日,突然天降大雨,卡其关下的雨雾中,渐渐有异响声传来,那不是某一种声音,而无数种声音的混和,比如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等等。

婆罗多国大军,终于出现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过降国而已

“好啊!”

伊斯塔扑闪着眼睛,道:“我都给你说了我的好多事儿,却还不知道你的事儿。”说着脸红了,轻声道:“我们是一家人了,该知道的。”

“我要说的这是这事儿!”

路小石有些晕,但心中念头反比先前更坚定起来,直言道:“我这个开太尔作不得数,我都不知道夺羊就是争夺开太尔,我们不该成为一家人,也不可能成为一家人。”

伊斯塔怔了怔,脸色刷地白了,道:“阿哥,你不喜欢我?”

路小石一滞,道:“我们才认识一天!”

“一天还不够啊?”

伊斯塔松了口气,认真道:“阿哥,喜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一眼的事情,只要看一眼觉得喜欢,那就是喜欢!”

“那样……会不会太肤浅了?”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神情的变化,脑中不停地闪着一根摇晃的马尾辫,迟疑道:“这种事儿真的很复杂,就算你看一百眼、一千眼,甚至朝夕相处大半年,或许都不会真的明白。”

“怎么会呢?”

伊斯塔摇头道:“我们部落的其多和查洛部的多玛,就是看了一眼就喜欢了,多玛一等天黑就进了其多的帐篷!”

路小石心中微凛,道:“你们和查洛部通婚?他们和离得你们远吗?”

“阿哥,你别扯开话题。”

伊斯塔微微羞涩,目光却勇敢地看着路小石,道:“我和多玛是一样的,昨天看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路小石有些无奈,更觉得被伊斯塔扯回来的这个话题很困难,弱弱道:“可喜欢这种事情,必须是两个人相互的,就像其多和多玛那样。”

伊斯塔脸色又苍白起来,道:“阿哥,你不喜欢我?”

“这个……你和多玛不一样,而我也不是其多。”

同样的问题,伊斯塔问了第二次,路小石此时却莫名有些心虚,道:“我来之前你们就开始选拔开太尔了,所以如果昨天我没有来,你仍然会有开太尔,可你们部落有十八勇士,最后谁会夺得开太尔你也不知道,你怎么说你喜欢谁?”

伊斯塔语气坚定,道:“可现在你就是开太尔!”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眼中渐渐蒙胧,心中忽觉不忍,但又深知这事儿既然说了,就应该说透,总不能再对伊斯塔犯下——对那丫头犯下的同样错误。

他眼神游弋,语气虚弱,话中意思却如铁枪一样直直向伊斯塔插过去,道:“可我不会喜欢任何人……包括你。”

伊斯塔一动不动地看着路小石,过了半晌突然说道:“我喜欢你就好。”说罢竟是转身走入峡中。

路小石看着伊斯塔的背影,默而不语,疲惫地坐了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讨论这种男女事,而且是用了这么长的时间讨论自己的事,感觉真的比打架还累,神念似乎都有些震动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放松身心,尽量让神念平复下来。

修行五境,他已晋三。

从化气到忘形,再到初神,他破境都颇为顺利,甚至有些匪夷所思,比如走在梨花街上便得意忘形,比如在扶桑岛上斗地主就如神初见。

他知道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实是和他脑中另一个记忆有关,是那个记忆让他的心念和神念比寻常人更为强大。

但现在似乎有些变化,即是他的神念明明有了光明,却始终不能将那层遮住光明的淡淡薄云拂去,也就始终不能破初神而晋明神。

换句话来说,他现在破境,似乎比以前难了。

从老张、路平、铁秀红口中得知,修行五境越到后来,每一个境界内的差距就越大,甚至每个大境内又可以细分为若干小境,所以破境初神本来就比破境化气、忘形难,或许这算是一个原因。

而他更倾向于,应该是那一个记忆带来的好处也是有限的,并不能支撑他无限制地破境晋境,毕竟人力有穷时……

但是那位便宜堂兄又算怎么回事?

还有,那位王前辈所说的心中影子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去多久,路小石缓缓眼开眼来,感觉眼前变得很是晦暗,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坐便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晚了。

破境的问题想不明白便不想,但对于克洛部的意图他却不能不想,由此才惊而想起伊斯塔早回去了,如果带着对自己的怨气,会不会给连赤和青颜带来什么麻烦?

一念此至,他惊乍乍地弹起来,飞快地掠向峡谷南口。到了距离峡谷口还有百步左右,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前方。

几个时辰过去,午时的太阳已变成了夕阳。

阳光的变化,让他身边两侧的山崖变得更为深晦,像是两匹巨大的黑布,直直拉伸出去,在百十步外留下一条细细长长的缝。

一轮红彤彤的夕阳,悬挂在那条缝的上方,将其周围的天空染成淡红,再渐变到淡黄,下面的草原则像是被洒上一层的微黄的光辉。

那条缝便不是缝,而是一幅美丽的油画。

而让这幅美丽的油画变得厚重而沧桑的,则是因为这幅油画中还有三道黑黑的剪影,

一人,两马。

原来伊斯塔并没有离开,就静静地坐在峡谷口。

马有两匹,人却只有一个。

尤显孤单。

半晌,路小石慢慢移动脚步,纠结着该以什么样的语气去和伊斯塔说话,纠结着该以什么的态度,去面对伊斯塔。

“阿哥!”

不想伊斯塔听着脚步声,竟从地上一跃而起,笑意吟吟地看着他,道:“我想明白了!”

路小石怔道:“什么?”

伊斯塔雀跃而来,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敢喜欢我。”

路小石怔道:“什么?”

伊斯塔小嘴嘟起,显得颇为自责,道:“我太粗心了,都没注意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没看我眼睛。”

路小石怔道:“什么?”

伊斯塔看着路小石的眼睛,道:“你说不喜欢我的时候没看着我的眼睛,说明你说的不是真心话,而我也想明白了,你到底不是氐羌人,所以会感觉害羞,所以才不敢看我眼睛。”

她一把挽住路小石胳膊,眼睛扑闪扑闪,道:“阿哥,你要像我们氐羌人一样,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说出来啊!”

路小石张嘴半天,艰难道:“你就想明白这些?”

“还有哩!”

伊斯塔神色陡然严肃,却显得更为俏皮可爱,道:“我会给你时间,反正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夕阳的照射,让路小石的脸有些泛黄,看着像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

喜欢一个人,就要勇敢地说出来?

那先得确定是喜欢啊!

难道不喜欢?

莫非是喜欢?

但是……

“阿哥!”

伊斯塔当然不觉得路小石是一个患者,而是肯定了自己果然想明白了,阿哥真的只是害羞而已,不觉幸福道:“我们回去吧!”

“回去?”

路小石终于回过神来,却又无言以对,转念又想着还要探查图金的意图,干脆就彻底不言。

二人上马落鞍,但手中马鞭还没挥下,马蹄声便已远远响起。

草原上,两道黑色的剪影疾驰而来,片刻后便看清那是两骑人马,且衣着服饰显然不是氐羌人。

路小石和伊斯塔都是一脸的纳闷,但纳闷的原因却截然不同,后者纳闷来人是谁,前者纳闷怎么是他们?

他们,是许浪子和穆尔紫烟。

…………………………………

ps:解释个问题,漠阳关峡谷是南北向,似乎不应该看到夕阳,但夕阳本不是正西,而是偏西南,而漠阳关南口也不一定在正南方,说不定也刚好偏西南,所以就这样设定了。

另,事情经历了大半年,人累得半死不活,这书写得也半死不活,现在终于快有结论了,或许还要休息一阵,然后才正常写作,再厚颜申请上架。

第二百九十五章 呆了

大雨歇,人马至。﹥菠+萝+小﹥说

信度等三国皇帝没有商议出应敌之策,婆罗多国大军终是缓缓到了城下。

阮巴勇亲自上了城墙,遥看敌军无数,阵形森然,又想着贡析皇子在敌军面前瞬时兵败,失了卡其关,不禁心下黯然。

再看着敌军前方那数千名手握王朝柳刀的汉子,他情知那便是像皇妹一样的修行者,更是心灰意冷。

金城难保!

这不是悲观失志,而是客观理智。

阿咩和贡楠也全副戎装,挤在城头观望,见着下方如海如潮的婆罗多国大军,小脸早已惨白一片。

不过让城上所有人意外的是,婆罗多国大军并没攻城,甚至在其远远的后方,还有扎营的迹象。

这当然还是阿三的意思。

他也想把战事拖长,但红河岸到金城就这么点距离,能有什么办法?战事总归是战事,不能为了拖长而拖长,最后搞成了偃旗息鼓吧?

不过,只要兵临了金城城下,不管打还是不打,应该都算是战事。

所以他采取的策略是逼城,而不是攻城。

不急。

一晃三日过去。

阿三依然没让婆罗多国大军发起攻城,但金城内的所有人却像恶战了整整三日,身心俱乏。

城墙上的守卒自然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后,敌人便要打过来,连换守轮值都是小心翼翼,小队小队地进行,不敢弄出什么动静。

城中百姓尽是人心惶惶,若不是阿德皇子率兵日夜巡查、安抚,说不得要闹出什么乱子。

至于信度三国的皇帝及一众皇嗣,自然是度日如年,不停地催人询问城外敌情,一天之内竟要遣出数十名信使。

只有阿咩和贡楠例外。

两位少女从没见过这般阵仗,首日确实极其害怕,但后来看到敌军没有攻城,而阵前那个阿三皇子好歹也算认识,竟慢慢习惯了。

这日,阿咩瞧着阿三皇子又像散步一样,从阵中踱出,忍不住大声问道:“阿三皇子,我们几国从来交好,你为什么要攻打我们?”

阿三有些意外,看清了城头是阿咩和贡楠,大声回道:“我还没问你们呢,明明只是我婆罗多国和信度国的事情,你们扶南国和掸国为什么要趟进来?”

贡楠哼了一声,道:“阿三皇子这是欺负我们,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阿咩可不像贡楠这般文绉绉,揪着事情的本质问道:“你是不是因为秀秀姐不愿嫁给你,才兴兵攻打我们?”

贡楠吓了一路,赶紧拦住阿咩,道:“你别捅他伤疤啊,狗急了会跳墙知不知道?”

阿三的黑脸果然更黑了,声音也提高了不少,道:“简直是一派胡言,她阮秀秀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嫁我?”

贡楠不防阿三说得这样无礼,不禁也恼了,责道:“你好歹是一国皇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我呸!”

阿咩则气得小脸发白,道:“你也不看看你长什么样子,一张脸黑得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是你不配娶秀秀姐!”

阿三谈不上有多喜欢阮秀秀,但不可否认被阮秀秀拒聘一事,还是对他有些扎心,自然是不服而争,言语也越发无忌。

阿咩和贡楠年少,又因身份尊贵而向来受宠受敬,哪里受得这些污言秽语,一时也不服输,把阿三的话句句顶回去,少不得还要回击。

一来二往,三人竟是互骂互怼起来。

城上城下,双方军卒看得目瞪口呆,但三人皇子公主的身份摆在哪里,谁也不敢上前相劝。

阿三到底口笨一些,对方又是伶牙俐齿的两名少女,片刻后便落入下风,不禁恼羞成怒。

“两个小蹄子等着!”

他遥指两位少女,气道:“看我怎么把你们生擒活捉了,赏你们一个给我洗脚暖被窝的好差事!”说罢转身怒走,大叫道:“攻城!攻城!”

大军攻城还要等系列令下和准备,但卓家护卫却不顾那么多,他们只记得家主卓伟的命令,此行全听阿三皇子调遣。

此时听得阿三叫攻城,数千卓家护卫仗着身手了得,以及攻克卡其关的成功经验,竟也不等身后的军队,忽啦一声便冲上前去。

城墙上一片惊呼,一片慌乱。

“放箭!放箭!”

两位少女倒是清醒,尖声大叫起来。

一众守卒回过神来,纷纷扬弓急射,瞬时箭如蝗飞。

金城到底不是卡其关,后者地形逼仄,能同时执弓御敌的军卒人数不可能太多,前前后后不过数百,而此时城墙上的军卒数以万计,齐齐放箭后,便如同下起了箭雨。

卓家护卫固然身手了得,但身处地势开阔的城下,谁又能保证不被雨淋?那些化气境的卓家护卫更是如此,挡得了身前之箭,便顾不得侧方来箭,纷纷中箭倒地。

但那些或机敏,或身手更为了得的卓家护卫,则是迎着箭雨而前,速度奇快,眨眼后就冲到了城墙下。

更有不少忘形境强者,只用足尖在城墙上借力一下,速度未减便直接掠上了城墙垛口,挺刀杀出。

城上守卒瞬间有些乱了。

眼前垛口上突然出现敌人的,赶紧抄刀抄枪刺出,来不及的则只有直接用硬弓击打;眼前没有敌人出现的,则纷纷探身俯首,把箭矢射向城墙下面。

如此一来,后面的卓家护卫便少了箭阻,更快更多地涌到城下,如蚂蚁一样爬满了城墙。

阿三气犹未平,正催令大军加紧攻城,不经意回身一看,见城墙上已是一片胜利模样,不禁大喜。

他霍地举起手臂,欲先令军卒推滚车撞开城门再说,反正卓家护卫已占了胜势,城门一旦打开,金城便等于被攻下……

但他的手臂才刚一举起,便霍地转过头去,满眼惊诧地看着城墙左侧,手臂迟迟放不下来了。

一道长长的黑色闪电,从左侧城墙下划了过来!

那真是一道闪电。

阿三第一眼看见时,闪电还半隐在滚滚尘烟里,回过神来后,闪电已划到了眼前,划穿了数千名卓家护卫。

先前还骁勇无敌的卓家护卫,瞬时如狂风中的落叶,四下倒飞。

空旷地上的卓家护卫固然如此,正爬在城墙上的则就更惨,要么跌滑下来,还没落地便又被黑色闪电撞飞,要么硬僵在城墙上,被上面射下的箭矢穿透而死。

黑色闪电,正是镇坤营的赤乌神骑。

正是全力冲锋的赤乌神骑。

仅此一轮冲锋,聚集成群的数千卓家护卫就立刻散了,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强者,奋身而起扑向身前的神骑,但柳刀斩在对方身上,只产生一生脆响和几点火星,自己反被寒光闪闪的双三刀劈走了性命。

铁蹄声急,情势陡变。

活着的卓家护卫终是反应过来——身为王朝人,他们当然知道赤乌神骑的厉害——那可是两千修行者。

而作为王朝人都有的认知,他们更是知道在两千赤乌神骑后面,必然还有五万神镇营大军。

家主卓伟让他们听阿三皇子调遣,但可没有说把性命也送给阿三皇子。

一时间,卓家护卫个个由惧而慌,四下窜跃,争先拉开与赤乌神骑的距离,要么沿城墙一侧急急逃走,要么飞掠入婆罗多**队,径直向后方避去。

卓家护卫的攻势,便这么土崩瓦解地降下了帷幕。

而在另一头,婆罗多**阵的悲剧则拉开了序幕。

孙无恨一马当先,率着两千赤乌神骑以冲锋阵形冲杀过去,像一条黑红相间的长龙,尾端刚刚划过城门,龙首已然从城墙右侧折转迂回,斜斜冲进婆罗多**阵。

从城墙上看去,偌大的婆罗多**阵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豆腐,赤乌神骑则像一只黑色的铁锹,斜斜插过去,又斜斜铲过来,往返几下便将这块豆腐搅得七零八落。

阿咩呆了。

贡楠呆了。

阮巴勇呆了。

城墙上数以万计的将士,都呆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阿三恍恍惚惚地笑了

披着玄铁重甲的赤乌神骑,面对明神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面对普通军卒,那真的就是铁刀斩豆腐。∈菠ξ萝ξ小∈说

孙无恨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做,在军阵中反复穿插后,又斜斜冲进婆罗多**阵后面的临时营地。

营地距离城墙较远,赤乌神骑来得又快,那些安逸了三日的军卒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帐篷便倒了,营地便燃了,他们也死了。

金城墙头,一片寂静。

仿佛一切都是错觉,先一刻还危情四起的城防,就风平浪静了?先一刻还森然严密的婆罗多国大军,就这样乱了、散了?

无数将士瞪着眼睛看着城下,仿佛置身梦中。

直到那名龟门关守将在城墙下高声喊了十数声,阮巴勇才回过神来,振臂下令:“杀出城去,杀光婆罗多国恶贼!”

一众将士纷纷清楚,兴奋癫狂。

城门大开,信度三国的数万联军蜂涌而出,向着那些犹自惊慌失措的婆罗多军卒冲杀过去。

混乱之中,阿三瞪目结舌,竟还举着手臂呆在原处。

一名将领赶紧将其拉拽进人群,急道:“大元帅,快快拿个主意啊!”

阿三终于回神来,急急环顾一番,见卓家护卫都不见了踪影,而婆罗多军卒则不断倒在血泊,半天憋出一道军令:“撤!”

将领早已如惊弓之鸟,闻令后不假思索,拉着阿三便向后撤,在混乱中挤到后方,见营地已燃成一片火海,竟是撤也不能。

他到底是军中之将,惊慌中还记得要查看四周的情况,最后选择了与那条混在人群中仍然能清晰所见的黑龙相反的方向,拉着阿三仓皇遁走。

两军交战,士气在先。

被赤乌神骑冲散的婆罗多**卒,既没了阵形,更没了士气,三国联军则个个士气高涨,如虎出笼。

不多时刻,三国联军便卷席而胜,婆罗多国大军则完完全全变成了散兵游勇,四顾逃命。

混战,变成了追杀。

阮巴勇和阿德正杀得性起,不防眼前一空,周围竟是没有活着的敌人了,方才顾得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瞟眼见着赤乌神骑也缓缓停在不远处,二人赶紧奔至孙无恨马前,各自表明了身份,又直言大恩不言谢。

“既然不言谢,你们还这么啰嗦!”

孙无恨甩着膀子,道:“二位皇子,你们还有得忙哩,那么多的敌军逃了,总得去追杀一番不是?”

阮巴勇怔道:“将军要走?”

孙无恨不耐烦道:“我的人马还在新里城,不走还陪你?”

阮巴勇眼中一亮,道:“我愿随将军一道,杀去新里城!”

孙无恨更不耐烦,道:“我镇坤营五万大军在那里,还等你去厮杀?”

阮巴勇一滞,道:“我……我知道婆罗多国的战船停靠在哪里,将军乘船……不说比绕经龟门关要快上许多,至少能轻松一些。”

孙无恨下巴一扬,道:“也成。”

阮巴勇大喜,与阿德商议一番,让后者领军追杀围剿婆罗多国逃卒,后者身为友军,自然并无异议,又想着追剿逃卒也是莫大的功勋,便欣然相辞而去。

孙无恨不再停留,让阮巴勇同行领路,绕过燃烧着的敌军营地,直奔卡其关而去。

………

卡其关下,阿三惊恐未散,问了将领后,得知身后还有千余军卒跟着,再后面也无追兵,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将领则急着相劝,道:“大元帅,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时要紧的是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啊,还是赶紧撤吧!”

阿三粗气未平,瞪目道:“你不是说没追兵吗?”

将领吱唔道:“保不准一会又追来了……”

“那还等什么?”

阿三气得一跳而起,令道:“撤!”

这厮本来就跑得快,狠起心来更是快得像兔子一样,千余人穿山越岭地到了红河岸,拔起战船便回奔新里城。

而正如那将领所说一般,孙无恨等人速度奇快,若不是顾着阮巴勇的战马不支,或许不等阿三上般便已追上。

看到前方几艘船已挂帆逆行,孙无恨并不着急,眼见不断有慌得乱了分寸的婆罗多国逃卒,纷纷从密林山谷中窜出,顺嘴下令再掩杀了一番,又才上船。

前头的阿三,见着岸上的赤乌神骑,唬得魂飞魄散,不久后又见神骑登船跟来,急令军卒张帆加速。

千幸万幸,一路逆水行船,他终于惶惶然先一步抵岸。

踏上岸后,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见着追船越来越近,也顾不上多想,便向新里城奔去。

远远看见新里城城门大开,与往常无异,阿三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下沉了一些,毕竟有城防在,赤乌神骑再厉害也不能飞上城墙。

“敌袭!敌袭!”

他边跑边叫道:“王朝的赤乌神骑来袭,快快准备迎敌!”话音一落,他更觉得不对劲,只是仍然怕被后面追兵追上,脚下速度一点没减。

片刻后,他终于奔到了城门,同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不对劲的感觉原来是真的。

城门大开,城内却空空旷旷,一个人影都没有,城楼上守卒倒是有不少,但都穿着黑红相间的重甲……

“你就是阿三皇子吧?”

城楼上一名将领探出身子,说着一口纯正的王朝话,笑吟吟地道:“请进城!”

阿三脸色骤变,想要退走,又被身后千余军卒挡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三皇子……”

城楼上那名将领有些不耐烦了,道:“你进还是不进,给句话啊!”

阿三到底明白了,新里城已在王朝人手中——自己居然没有收到一点情报,说明王朝人占领的不仅是新里城,还管控了婆罗多国的关境!

“杀!”

虽然一念之间想明白了,但他哪里能接受?脑中瞬时空白一片,嘶声叫道:“都随我杀进城去!”

“嗖嗖嗖!嗖嗖嗖!”

没有人随着他喊杀,响应的却是城上射下的一片箭矢。

城下千余军卒惊慌疲惫,不防之下纷纷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死去一半有余。

阿三反倒有如神助,双手左右格挡,不让箭矢近身,踩着军卒尸首后退数丈后,突然拔腿便跑。

但刚刚从混乱军卒中冲出,他就看到前面一条黑线逼近,同时地面也开始颤抖起来,不由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

恍恍惚惚间,他感觉自己似乎被一道黑色旋风刮得飞起来了,又重重摔在了地上。

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直直冲自己而来,本能般地伸手呼道:“阮皇子!阮兄!救救我!”

阮巴勇飞骑而来,双足紧踩马镫,侧着身子向下探去,看着像是要把阿三从地上拉起……

阿三恍恍惚惚地笑了。

一道鲜红的血水,从他脖间一冲而起。

第二百九十七章 秋风吹起

平定南患的消息,就像当下的秋风,吹到了南海郡。※菠ミ萝ミ小※说

杜家的手足阁内,杜薇显得有些烦躁,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这战事还没坚持一个月,便连国都亡了。”

卓伟微微一笑,劝道:“也算不错了,至少撑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

“离开?”

杜薇怔了怔,神情有些失落,道:“是啊,我们要离开了,杜家也要离开了。”

“薇儿!”

卓伟摇了摇头,道:“无论是我们,还是杜家,离开都只是暂时的,而不是真正离开,更不是永远离开。”

杜薇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卓伟不知想到什么,道:“我们今夜便走,你确保没有消息走漏?”

“自然没有!”

杜薇肯定道:“城中的商铺店面,都在正常营业,其他产业田院,也有人看守打理。”

卓伟提醒道:“护卫呢?”

“同样没有!”

杜薇看了卓伟一眼,道:“如果消息真有走漏,不管是镇坤营还是龙桃,又怎么会表现得如此安静……”

“对了,险些忘了我们的龙郡守!”

她眼神突然变得阴冷之极,道:“既然今夜便要离开,那他的事情就不能再拖了!”

…………

南海郡守府。

自从镇坤营去了祝桥镇,龙桃便深藏在郡守府,大门都不出一步,终日便只想着一件事。

这世间如果真有后悔药,他一定要倾尽所有家产,把药买回来!

世事难料。

曾几何时,他为自己攀上贾丞相这棵大树而沾沾自喜,而春风得意——那是春风啊,可不该是春心!

他后悔自己鬼迷了心窍,居然在听到杜家的相关风声后,便直接去要挟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简单呐!

自家的蚀笑散导致神将孔有忧身亡,居然没有受到朝廷镇压——好吧,听说是贾丞相掩下了。

但参与到婆罗多国刺杀漠阳郡王,居然还是没有东窗事发?

甚至……就连贾丞相莫名身亡后,她杜家还是南海郡的参天大树,纵然有传闻镇坤营驻扎扬城,就是为了震慑这个女人。

但仅仅震慑哪里够?

这不,镇坤营又去婆罗多国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龙桃以为是那个得了宠就没了规矩的小妾,没好气道:“别整天把自己弄得妖里妖气的,抹这么香给谁闻?”

身后并无人应声。

龙桃反应过来,这香味和小妾往日身上的味道不太一样,倒和某个记忆中的味道很是相似,忍不住狐疑地转过身来。

他呆若木鸡。

一柄寒冷的长剑,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而长剑的那一头,赫然是那个女人。

“我白不白?我香不香?”

女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身上的味道还是那么好闻。

但龙桃既感觉不到好听,也感觉不到好闻。

他只感觉到浓浓的杀意。

…………

平定南患的消息,就像当下的秋风,吹到了东临郡。

宋且德又独自一人,来到生母李雪师和生父宋笑天的合墓前。

“娘,儿子要走了。”

他看着墓碑上李雪师的名字,眼睛湿润了,自语道:“但请娘亲放心,儿子不会真的走,也不会永远不回来!”

他拔出长剑,将墓碑上宋笑天的名字狠狠划去,然后收起长剑,整理衣衫,扑通跪下,触地叩头。

良久,他义无反顾的起身,回到宋家。

唤过几名老供奉,他郑重叮嘱一番,说是宋家在某郡的产业需要打理,要劳心诸位。

几名老供奉虽然诧异,但想着这是家主的命令,而外办本身又是极好的差事,当下欣然领命。

宋且德又唤进一名贴身护卫,道:“船和儡人,确定都妥了?”

护卫肯定道:“妥了!”

宋且德虚眼想了半日,点头道:“我想也应该妥了,否则青胜蓝早该找上门来了。”

说完他又看向护卫,问道:“那么多兄弟,可都安置好了?”

护卫回道:“家主放心,兄弟们各有渠道潜身,现在分散各处,只等到了家主定下的日子,便会按计划行事。”

宋且德长出一口气,不再说话,眼中渐渐明亮,光采煜煜。

…………

平定南患的消息,像当下的秋风,吹到了京城。

郑坚笑吟吟地看着阮秀秀谢恩离去,脸色渐渐严肃下来,独自回到寝殿,负手而立。

半晌,朴实的笑意又爬上了他的脸颊,眼神也变得十分坚定,轻声说道:“我意已定。”

殿内并无他人。

城外某处,铁秀红像一个寻常的放牛老头儿,蜷缩在一棵斑驳的松树下,皱眉而道:“你是皇帝,但也是见虚境强者。”

殿内,郑坚笑得更为朴实,道:“很久以来,我就想做成这件事,不管我是不是皇帝,我都要去做。”

城外,铁秀红无奈摇头,道:“是非对错,全在你一念之间。”

殿内,郑坚笑道:“前辈想得这么多,不觉得累?”

城外,铁秀红道:“身在高处,当然要多看一些,多想一些。”

殿内,郑坚摇头道:“无论你我,还是令狐月等人,虽挂着见虚境强者的名声,但说到底还是人。”略略一停,笑道:“只要是人,便该至情至性的去做事。”

城外,铁秀红长叹一声,缓缓站了起来,蹒跚而去。

…………

风陵渡外的十里江面,尽被秋风吹皱。

镇乾神将陈年事、镇兑神将宋九命面江而立,但二人并没有看着那些巍峨的战船,而是极目看着江面的尽头,仿佛在看江对岸的霍青城。

陈年事神色郑重,道:“据三日前最新的消息,霍青城现在还是只有两万留卒,但你切不可大意轻敌,毕竟是御驾亲征,出不得半分乱子。”

宋九命不屑道:“冉莫既然让我镇兑营作先锋,当然知道我比你陈年醋稳重,你别这么酸行不行?”

“宋猫……”

陈年事没有回应宋九命的说笑,继续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呐,此番北伐说是五个神镇营,但镇坎营至今不见影子,镇震、镇巽两营陷在沼泽多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宋九命神色微凛,随即又哈哈一笑,道:“那又何妨,便是只有你我两营,一样将穆尔元雄打得认不出爹娘来!”

陈年事没有笑,宋九命也讪然闭嘴。

二人默然而立,面向江波,在周围战船上忙碌的军卒们的映衬下,极像两尊石像,透着没有生命气息的悲壮。

秋风吹起,马声萧萧。

…………

燕山南边的草原渐显枯黄,为江北本就已深的秋色,再添了几分浓重。

天山的最东端和燕山的最西端之间,有一片宽达数十里的平原豁地,名为河套。

北氐数万大军从燕城出发,载着无数辎重军需,穿过河套,浩浩荡荡向着白鹿原方向挺进。

这是除穆尔紫檀部以外,整个北氐国最后一只向白鹿原集结的队伍,也是穆尔元雄的护卫禁军。

穆尔元雄单骑独立,遥遥看着秋色满天的南方,雄心勃勃。

军师真乃神人也!

说让婆罗多国攻打信度国,便真的打了,虽然结局并不完全和预期一样,但大体总是没错。

另一个至关重要的约定,眼下当然还看不出来端倪,但他绝对相信军师,已然布置妥当。

至于白鹿原……

他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突然斥马疾驰。

马蹄过处,无数尘灰从枯草间翻腾而起,像是滚滚狼烟。

秋风吹起,车毂辚辚。

…………………………………………………………

本卷完。

第二百九十八章 渡江,北岸近了

开皇元年,八月初十。↑菠』萝』小↑说

王朝人盼望了二十多年的北伐,终于在京城西校场拉开了帷幕。

午时三刻。

王朝皇帝郑坚亲自祭天奉旗、血斧肉钺,回调归来的震乾营五万将士则肃面正听,歃血明志,护拥圣驾。

京城的空气被积压多年的热血期盼和殷切祈愿挤得火热,大街小巷无一不是唏嘘感慨、激昂陈词。

王师从西校场起旗,所经之处必是人山人海,尤其是走过春台街时,甚至连民众夹道相送的秩序都有些混乱了。

不少热泪盈眶的老翁妇媪争先向军卒怀中塞鸡蛋、面饼,不少面色激动的少年儿郎挥舞着拳头,冲着军卒一个劲儿地喊杀敌立功。

民心激昂,百态俱呈。

有叫自己大儿子一定要为国争光、为家报仇的,有向隔壁老二许愿——立了军功回来,吾家幺女就嫁你了的,更有怀抱幼子追着夫君难舍难离的,等等等等。

直至王师出了城,京城内仍是人头攒动、插肩接踵,热门拥挤堪比往昔年元霄灯节。

不过任何事情总是要一分为二,在整个京城都沸腾的时候,当然也有些人还保持着冷静。

比如孔方。

自从被自己的那碗凉水醪糟撂倒、又被李好、邓怀接回京城后,他一直没有回墨香巷的家,更没有去夏府作个了结。

他仿佛消失了。

直到今日,在王师经行后,龙羽军领十李好来到城南某个贫陋小巷,叩了半晌门,他才从一家不起眼的民房中出来。

接过李好递来的一个小小纸卷,他没有说话,关上门后径直走进里屋,上了阁楼,顺着窗牖旁边的木梯爬到了屋顶。

屋顶有一排鸽笼。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犹豫半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卷,然后面露惊诧之色。

纸条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但言下之意似乎很不简单。

说是迎接圣驾出征的五万大军中,竟有四万龙羽军——整个龙羽军只有五万人,这一下便抽调走了四万?

还用震乾营大军来作遮掩?

孔方不知道李好让他把纸条上的消息放给谁,但知道消息这么不简单,前程一定会真的有希望。

尤其是在凉水醪糟事件以后。

他迅速将纸条卷紧,又从鸽笼中抓出一只雄鸽,将纸条塞到其腿间的竹筒间,细细塞好了,再双臂一振,将雄鸽送了上天空。

…………

除了孔方这样的人小物,朝堂上某些大人物,也保持着冷静。

他们是不得不冷静。

毕竟皇帝陛下亲征后,由晋王监国,他们则负有辅佐之责。

但让他们冷静的不仅是自己的职责,更多的还是因为听到一些传闻。

据说昨夜——北伐的前一天夜里,皇帝陛下召见了晋王夫妇,三人在陛下寝宫进行了一番长谈。

没有人知道三人谈了什么,但宦人看到他们出殿时,陛下仍是笑吟吟地与往常无异,那位神秘的晋王妃也一脸平静,但晋王殿下脸上却挂着从没见过的凝重。

有些大人物心里简单些,认为晋王是因为觉得监国一事太过重大,才显得格外慎重。

但某些大人物则冷静地分析着宦人消息里的细节,比如晋王当时那种凝重,除了是对监国的谨慎外,还应该具有一些更复杂的意味。

而让某些大人物猜测的晋王郑雄,在王师前脚才出城门,他后脚就开始履行监国之责,让更多大人物觉得,昨夜那份凝重不会太简单。

郑雄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京城禁器。

王朝建国六百年,京城从没有禁止过携刀带枪,郑雄不仅出了这道破天荒的禁令,还禁得十分严厉。

从即日起,进京城者不得携带任何兵器,在城中者,则应主动上缴兵器,私带或拒缴者,凡经查实便直接以祸战之罪下狱。

这道命令反响极大,让沸腾的京城很快就冷却了,民众们终于回过神来,北伐不是瓜田李下,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战争,是流血,是死亡。

…………

三声鼓,两声角,风陵渡随声浩然。

一艘接一艘的战船划破秋风,逆向江北而去,江面上不多时便桅帆蔽日,横看成岭,侧看如峰。

宋九命双手杵着双三刀,雕塑般立于船首,任秋风如何拂面,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一直是格外的慎重。

他必须慎重。

虽然和陈年事多有戏言,说霍青城的两万北氐军卒还不够他塞牙缝,但他内心从来没有真正轻视过。

这是战争。

我攻敌防。

以陆为阵,以城为防,敌军占尽了地利;江上秋风本甚,又顺向而南,敌军则再占天时。

天时、地利、人合,他三失其二,不得不慎重。

最应该慎重的,是他知道身后的某艘战船上,载着闵副都督、冉大都督,以及皇帝陛下。

有因如此,他不仅仅是在心里慎重,还为北伐这一首战,做了极其慎重的实际准备。

他所乘的战船居中,左右同有十六艘一样大小的战船,各有投石机八架,三十三艘战船首轮便有二百六十四架投石机,向江北岸的敌军发起远程攻击。

投石机后,每艘战船又置了整整百名弓箭手,共计三千三百箭,同时用以制敌先机。

为应对敌军的床弩重器,他也在首排三十三艘战船上分别搁置了两架床弩,弩箭均为壮汉手臂粗细,份量足以遏敌。

不仅如此,他还在首排三十三艘战船中间,分搁间夹三十二路共计二百五十六只舢板,上面满置长杆铁钩、隔火藜、河沙等物,以防敌军用火舟快攻王朝战船。

如此,在首排三十三艘战船先发制人、压敌士气和攻击后,第二排战船上的云梯、拖步、竹阶等等,便可借水着陆,让第二排二十艘战船上的一万名先锋将士率先登陆,抢占有利地势。

其后便水到渠成,镇兑营五万将士强行抵岸,为后面镇乾营铺开光明大道,然后两营十万兵力,合攻霍青城……

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十里江波,遇战船,便只见,船头数圈白水。

慎重的宋九命感觉自己只不过是重新梳理了一遍战术布置,便忽见江面尽头已经出现了一条黑线。

那是衣冠江北岸。

“擂鼓!”

宋九命毫不迟疑地下了军令,目的不仅是提醒后面战船,江北岸马上要到了,更重要的是提醒所有将士,做好战斗的准备。

鼓声起,江波颤。

数百名军卒率先而动,拔轮缠石,装弩扣机,牛筋被拉长的声音如清天鹤唳,投石滚动的声音像是闷雷始出。

数千弓箭手调弦校弓,清整箭筒,箭镞纷纷相碰,清脆如乐。

宋九命突然哈哈大笑,一脸慎重瞬时烟消云散,浑身上下换了壮志豪情,大有笑谈渴饮北氐血的架势。

衣冠江北岸越发近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回来了

江风拂面,笑声和鼓。n菠ξ萝ξ小n说

大笑之后的宋九命一脸轻松自在,看着哪里像是去打仗的,倒像是去江北走亲戚。

身后的将军校督等将领受到感染,个个谈笑风生。

忽地,一名校尉脸色狐疑,道:“神将,江北似乎也有鼓声?”

宋九命神情微怔,令鼓手停下,虚眼细听,果然听到江风中隐隐约约有些奇怪的声音,不确定道:“是敌军战鼓?”

身侧一名将军细听一阵,肯定道:“是战鼓!”又同样面露疑惑,道:“可若是敌军战鼓,则断然不该是这样……喜庆?”

“怎会是喜庆?”

宋九命莫名其妙,忖道:“难道索尔真以为他的两万残卒,便可挡住我王朝十万大军?”

浪花朵朵,江北更近。

而随着霍青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宋九命脸上的疑惑也越来越重,直到他看清了城前江岸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才不可置信地信了。

真是喜庆!

江岸人头攒动,锣鼓震天,竟是聚焦着无数身着王朝服饰的人,正面对江面呐喊欢歌。

这唱的是哪出?

宋九命恢复了慎重,一方面令战船上投石机和弓箭手做好准备,一方面令舢板上前探听情况,以防是北氐军卒使诈。

片刻后,舢板上的军卒回报,说岸上那些人真的是霍青城里的王朝人,闻得王师北渡,故临江欢迎。

宋九命仍是慎重,再令数只舢板前去细细打听,后终于确定了喜庆原因。

原来驻守霍青城的两万北氐军卒,自三日前便开始撤离,而昨天夜里,大元帅索尔也率着最后的两千骑出城了。

霍青城,并无敌军守城。

据城中百姓说,若不是夜色难渡,恐怕霍青城里许多王朝人当夜便要跨过衣冠江,踏上阔别二十多年的南岸。

今日早起,城中不知怎么就有了传闻,说是王朝大军当天便要北渡,故而城中王朝人尽数来到江边,翘首以盼。

宋九命一边难以置信,又一边不断相信。

直到他踏进霍青城,在如雷声般的欢呼声、泣哭声中巡察完毕,才彻底相信城中真的没有一名敌卒。

…………

王师进城。

数以万计的王朝人喜极而泣,不管是看见郑坚的皇骑,还是普通的军卒,他们都像是见着了亲人,嘴里不停地说着诉着,却没有谁能听清楚谁在说些什么,诉些什么。

人太多,声太杂。

一片眼泪,一片欢笑。

郑坚登上城楼,看着下方密密如潮的人头,眼睛有些湿润,道:“回来了!”

城下王朝人又笑着哭开了,纷纷高喊:“回来了!”

回来了。

郑坚说的是王师回到了江北,回到了霍青城,也说的是王朝回复了对臣民应该有的保护。

这是一种感概,更是一种承诺。

那些在氐羌人统治下战战兢兢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王朝人,则想的是自己回到了王朝,回到了故土,回到了亲人的怀抱。

宋九命看着眼前一幕,眼睛也有些湿润

他暗自感概,想不到北伐首战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又想到战争中的天时地利,原来都挡不过人合。

王朝大军未战先歇息,也算安逸。

但宋九命等人则不安逸,当夜还被郑坚叫了过去,郑重说起霍青城的安抚问题。

安抚王朝人的情绪,更要安抚那些普通氐羌人的情绪。

穆尔元雄为了和王朝决战,将举国兵力都调往白鹿原,但那些普通氐羌百姓,却不知情地留在了各地。

郑坚身在城楼上,便知道霍青城中也有不少氐羌人,甚至知道早先欢迎王师回来的时候,有部分王朝人就开始向那些普通氐羌人扬眉吐气了。

比如那个卖羊肉的氐羌老头和他的女儿,被三五个王朝人按在灶台边揍晕了过去;比如卖酥油饼的汉子一家人,被四名王朝人打得头破血流……

郑坚面色严肃,道:“如果我们对待氐羌百姓,也和穆尔元雄对待普通王朝人一样,那我们和穆尔元雄又有什么区别?”

宋九命和陈年事不敢擅自回话,垂首静立。

“陛下所言甚是!”

闵高回复道:“但此值战时,氐羌人又阴险狡诈,说不定许多氐羌百姓其实是军人假扮,不可不严查区别。”

“严查区别?”

郑坚摇头道:“难道每个氐羌百姓,你都要上前去问上一问?”

闵高沉默,但面色和眼神中透出的意思,那是该问就得问,当然,也不排除问也不用问,直接杀了便是。

郑坚不再理会闵高,转头看向冉莫,道:“大都督意下如何?”

冉莫回道:“臣谨遵陛下旨意。”

郑坚笑了笑,道:“那你就安排下去,拔一千龙羽军驻守霍青城,维护秩序,保证王朝百姓和氐羌百姓之间,不再发生流血冲突。”

话锋一转,郑坚又道:“霍青城成空城,便让以前诸多军情进一步得到证实,穆尔元雄确实在白鹿原聚集了所有兵马。”

宋九命听得这个话题可以接,马上回道:“陛下明鉴,末将和陈年醋……咳咳,陈神将长期驻守风陵渡,对敌军布置情况早已熟稔于胸,整个北氐兵力,当不低于二十五万。”

闵高紧接着道:“穆尔紫檀部有五万大军,是想作为奇兵,故迟迟未赴白鹿原,则穆尔元雄的兵力,应该只有二十万左右。”

郑坚脸上又露出朴实的笑容,道:“我是执意带了四万龙羽军出来,可加上镇乾、镇兑两营,也不过十四万人马,至于镇坎、镇巽、镇震三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或者说能不能到……”

他看着闵高等人,笑道:“我们兵力上不占优啊。”

闵高恢复了温文尔雅,道:“陛下放心,北伐是所有王朝人的志愿,军卒们莫不士气高涨,足以以一挡十,便是百万敌军都不在话下,何况二十万北氐人?”

郑坚笑得更加朴实了,道:“既然如此,副都督就专领四万龙羽军,去把穆尔紫檀那只奇兵给堵住,如何?”又笑了笑,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在白鹿原西南一片,作好防御穆尔紫檀的准备。”

闵高早对白鹿原战事充满渴望,更想通过这一战为摆设多年的都督府正名,本是担心年轻的皇帝陛下怕兵力不够,而对决战白鹿原的决策产生动摇,故抢先于大都督而回话,结果没想到被年轻皇帝陛下笑吟吟地给套住了。

愿战之人,谁不想主战?

但年轻皇帝陛下再年轻,那也是皇帝陛下,也是金口玉言,大都督又默不作声,他只好暗自郁闷地接下军令。

郑坚再分议了些细事,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宋九命和陈年事仍领自己的神镇营,不必多提,闵高既专领了四万龙羽军,自然跟着冉莫一道而去。

只是让他感觉奇怪的是,冉莫对留守霍青城的一千名龙羽军交待的很详细,比如保证城中王朝人的生活所需,保证霍青城和风陵渡即刻开航渡船,甚至要保证城中的一砖一瓦都不得擅自毁坏,却独独没有交待皇帝陛下说的,防止王朝人和氐羌人之间再起冲突。

一念之间,他本想提醒冉莫,但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他自己对氐羌人就没半分好感,哪怕是普通氐羌百姓。

他宣谕接下龙羽军,奇怪一阵后,又回复不能主战的郁闷,只是不管是奇怪还是郁闷,都属于他的难言心事,此便不说。

次日,王师离开霍青城,向着白鹿原而去,向着真正的战场而去。

其后二十多日,王朝大军并无任何意外地一路挺进,终于九月初三顺利到达白鹿原南端。

秋风浓甚。

白鹿原茫茫一片,枯草连天,看着极为荒凉,天空则是团云密布,阴沉晦暗,既无天光,更没生机。

天上地下,肃杀一片

第三百章 决定了

白鹿原是一片巨大的草甸,方圆数百里,偶有沟壑树林,整个草甸被一条绵长小溪横穿,分成南北两地。卐菠の萝の小卐说

小溪名为鹿鸣溪,溪北草甸是白原,溪南草甸是鹿原。

闵高率四万龙羽军折转西南,在距离鹿原五十余里的地方扎营,郑坚亲领镇乾、镇巽两营十万大军,进入鹿原十里后开始垒土立城。

两日后,王朝大军立营结束,白鹿原又恢复了荒凉和寂静,偶尔会有几声惊鸦声,从阴云上洒落下来。

数十里外的白原,穆尔元雄二十万大军早已严阵以待。

由于战马不能在白鹿原疾驰,也为了隐密行踪,北氐哨卒们步行潜藏,把王朝方面的消息探了回来。

中军大帐内,柴火熊熊,酒香四溢。

穆尔元雄将自己的酒碗递给索尔,道:“大元帅在霍青城坚持到最后一夜,又连日赶路,还要一路避开敌军的先锋、探子,着实辛苦了。”

索尔难掩内心激动,道:“陛下,您赏赐我的这碗酒,就当作是您提前赏我的庆功酒,我明日便带领着北氐儿郎,去踏平鹿原!”

穆尔元雄哈哈一笑,并没有回答,而是转头看向身侧的蒙烈。

请回蒙烈,是秦政和他定下的计划,而让蒙烈出手,则是计划中的第二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因为秦政说过,只有走实了蒙烈这一步,国师和那位前西羌国师令狐月才能下定最后的决心。

但和向穆尔元仞出手不一样,蒙烈对向王朝人出手的请求,淡然而坚定地回绝了,原因是他在七里峡和铁秀红说过几句话,大概意思是他不会先向王朝人出手。

穆尔元雄虽然被回绝,但丝毫没有失去信心,因为他知道不会先出手,不代表一直不会出手。

如果先出手的是对方那几个见虚大境,那蒙烈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看着蒙烈,谦卑笑道:“大统领,听国师说过,王朝那位小皇帝,好像也是见虚之境,不知是真是假?”

蒙烈一脸淡然,口中像是答非所问,道:“我提醒过铁秀红,可那位小皇帝终究还是亲自来了,那便看看再说吧。”

穆尔元雄自然听出蒙烈的话中留有回旋之地,不禁窃喜,转头对索尔说道:“大元帅莫要心急,总会有让你遂愿的一天,不过在这之前,你先该对白鹿原作些了解,顺道试试王朝军队的士气。”

索尔心下明白,陛下的意思是要他熟悉白鹿原的战斗环境,和王朝小规模的纠缠一番,道:“陛下放心,我今夜便布置下去,两日后就给王朝人来个战斗前的友好拥抱。”

穆尔元雄哈哈笑道:“那就好好拥抱一下,没有了赤乌神骑的王朝军队,又怎么会是我氐羌儿郎们的对手?”

蒙烈忽道:“添乱!”

穆尔元雄和索尔同时一怔,以为蒙烈不同意他们的意见,正待解释一番,蒙烈却挥挥手出了大帐,又缓缓离开了军营。

…………

鹿鸣溪上游某处,有片稀疏的桦树林。

缓缓离开北氐军营的蒙烈,片刻后便出现在树林里,又缓缓走到一位老者身前,微微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老者正是见虚大境令狐月,闻言轻笑一声,道:“你能从燕城一直跟着大军同行至此,我为什么就不能独自来白鹿原?”

蒙烈叹了一声,道:“王朝那位小皇帝御驾亲征,我自然也有理由留在我北氐皇帝身边,但如今你又来了,谁知那几位会怎么想?”

令狐月呵呵笑道:“看来你离开喀喀山太久,心境不稳了,难道你真没感应到,铁秀红也来到了白鹿原?”

蒙烈神色微异,似乎真的没有感应到,半晌说道:“步青云没来?”

令狐月嗯了一声,道:“他有他的去处。”

蒙烈有些意外,道:“你们真的决定了?”

令狐月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蒙烈,反问道:“你觉得我们活的有意思吗?”

蒙烈怔道:“此话何意?”

令狐月唏嘘道:“数月前,我和步青云见了面,聊了些事,无意间说到当年铁秀红那一刀,于是他就问了我这个问题,当时我并没有多少感悟,现在却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蒙烈沉默许久,道:“老首领对我有恩。”

令狐月点点头,道:“我又何尝不是?”

…………

王朝军营,在夜色中如绵绵群峰。

郑坚的中军大帐像是最高的一座山峰,矗立在整个军营的正中央,帐外一众侍卫全副武装,警惕地盯着四周,右手随时抚着腰间柳刀刀柄。

他们刚听到大帐里传出的圣意,说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而皇帝陛下说完这句话,大帐内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侍卫们都想着定是连日行军,陛下太过劳累而歇息了,于是在警惕中又小心翼翼,连脚下移动时都不出发一丁点声响来。

不过侍卫们并不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说完这句话后,人已经不在大帐内了。

鹿鸣溪下游某处,有一处乱石滩。

铁秀红抄着双手,掌中握着牛鞭,静静地站在一块黑色岩石上,像一尊身形微显佝偻的石雕。

郑坚从夜色中缓步走出,道:“到了此时此刻,前辈还要劝我?”

铁秀红慢吞吞蹲下来,保持着和郑坚同样的高度,道:“如果劝得了,你我便不会在这里相见。”

郑坚朴实一笑,道:“多谢前辈理解。”

“说实话,我不理解。”

铁秀红沉默半晌,道:“于是我后来又认真的想了想,好像是想明白了,正是我的不理解,所以我一直成不了师父和谢师叔那样的人。”

郑坚面色神往,道:“世上哪里还会有人能成王前辈和谢前辈那样的神仙人物?”

铁秀红看着郑坚,嘴角露出笑意,道:“我忽然又明白了。”

郑坚怔道:“明白什么?”

铁秀红摇头道:“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物,才有可能成为那样的人物。”

郑坚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铁秀红忽然而道:“步青云没来。”

郑坚脸上又挂满了朴实的笑容,道:“我二婶也没来。”

铁秀红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道:“不管如何,最好还是等他们出手再说。”

郑坚笑得更加朴实,道:“既然彼此心中都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非要等对方先出手?”略略一停,又笑道:“那样实在是有些……太假了。”

铁秀红怔了半晌,道:“决定了?”

“决定了。”

郑坚轻松笑道:“该出手时就出手。”

…………

第三百零一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该出手时就出手。⌒菠§萝§小⌒说

路小石思量半晌,终于作出这个决定。

他知道穆尔紫檀有古怪,但还没想通到底有什么古怪,或者说至少不应该是看起来的那种古怪。

穆尔紫檀半月之间,分四批拔营,每次仅一万人,而刚刚探到的消息,最后一万人也离开了天门谷。

按照常理,这种古怪应该理解为,穆尔紫檀清楚所有人都知道他屯兵天门谷,故而将大军分成五路,分别沿不同路线行军,如此便可以混淆视听,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把奇兵这个宝押在哪一路上。

但路小石始终没有完全相信常理。

他认为,穆尔紫檀此举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如果真的是为了混淆视听,那大可以将五万人马拉出天门谷,在半道上再分兵,岂不更为隐蔽?

只是,他不确定穆尔紫檀这么做,会不会真的是为了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那种可能——就是在诱他追击。

他换位思考过,如果他是穆尔紫檀,一定会认为避开追击的最好办法就是消灭追兵,那么肯定就会想办法在半道上对追兵设伏、奸灭,

但江湖经验告诉他,千万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穆尔紫檀也有这样的聪明,更千万不能自以为是地认为穆尔紫檀就一定没有这样的聪明。

所以他一直很纠结,也一直按兵不动。

但听到穆尔紫檀最后一万人马也离开了天门谷,他只能作决定了。

一是北氐军卒既然已全部离开天门谷,总不能就眼睁睁看着人家扬长而去,二是按时间算来,王朝大军应该快到白鹿原了。

实在不能再等。

既然不能再等,那便开始追击袭扰,用这个早就计划好的办法,去把穆尔紫檀成为奇兵的诡计,给一竿子捅破了。

听说路殿下决定拔营,出天门谷去追击氐羌人,地户谷的将士和好汉们莫不欢欣鼓舞。

只是镇震、镇巽两营将士是真正的拔营,粮草辎重、兵马革甲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一众好汉则是弃营,住的用的一应家伙什儿都不要了,个个只带着自己趁手的兵器。

但经过擅自袭营事件后,好汉们的纪律性是真强了,虽嘴巴仍然管不住,总要忍不住要吼几声豪言,唱几嗓子战歌,但脚下还是管得挺紧,并没有谁抡起家伙就往地户谷内冲。

峡谷内的乱石还没彻底清除,车辆不能通行,但人马已畅行无阻,除了留守马尔城的两千军卒外,余下一万八千将士和八百多江湖好汉,雄纠纠气昂昂地进入地户谷,在铁索上铺架木板,热血沸腾地来到天门谷外。

谷外的十里土墙残破不堪,土墙后的北氐军营更是狼藉一片,锅碗瓢盆、马屎驴粪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不少堆在地上的破烂帐篷。

“小样儿!”

路小石看着眼前景象,第一反应是穆尔紫檀走得很匆忙,第二反应便是认破了对方诡计的不屑。

凭心而论,他一直纠结地按兵不动,除了觉得难以承受人命相关的责任外,还有就是真的不懂行军打仗的自知之明。

不过好在江湖经验不少,他认为穆尔紫檀把军营搞得如此狼籍,就是一种迷惑他的把戏,于是心中开始倾向于某一种可能。

穆尔紫檀那娃娃,应该还是有一点聪明。

…………

龙郡守被人刺杀,让南海郡整个郡衙都乱了套,但镇坤神将孙无恨又远在婆罗多国,无人主持大局。

经一夜的紧急磋商,郡衙一众官吏最后决定,一方面快马加鞭将此情呈报朝廷,一方面请杜家家主出来稳定局面。

不想次日到了杜家,官吏们惊讶地发现杜家竟是人去院空,茫然中又听闻了些街边消息,说是昨夜杜家的商船全部出了海,船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某些官吏思路奇活,暗自想到了一种可能,瞬时吓得冷汗直流,紧紧闭着嘴巴,一句话都不敢说。

绝大多数官吏则更加茫然,只觉得杜家都这样走了,纵然不能直接说明扬城乃至南海郡都有大事要发生,至少也说明这是一种绝对反常的现象,偏偏又没人出来决策定夺,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数日之后,东临郡杭城也发生了类似事情,但和扬城相比,人家杭城便好得太多了。

听闻宋家商船尽数出海,而宋家竟是人去院空,辜郡守第一时间便到镇离营拜见了青神将。

但他将满心疑惑说出后,青神将好像并不怎么奇怪,就一直似笑非笑,半句话也不说,不知是在思考他说的要情,还是想到了其他什么闲事。

足足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连镇离营将军也看不出去了,清咳数声,道:“神将,宋家此举必有蹊跷,要不要我遣人出海去追探一番?”

青胜蓝终于回过神来,十分严肃地点头,道:“此事确实蹊跷,也确实需要出海追探,不过……”他看着辜郡守,道:“我镇离营全部出海后,杭城的事务还请辜郡守多多费心。”

辜郡守赶紧应承,又猛然惊道:“全部出海?镇离营?”

将军也很诧异,道:“神将,圣意是让我营留守杭城……”

“情势所迫嘛!”

青胜蓝打断将军的话,笑吟吟说道:“我营留守杭城的目的,不说是全部,但有大部分的意思,就是为了看住宋家,现在宋今擅自出海,又是举家而动,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岂能置之不管?”

将军为难道:“可这到底是违旨……”

青胜蓝的语气极为和善,甚至接近痛心疾首,叹道:“没办法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将军吱唔道:“话是这话,理也是这理,但不无论‘外’,还是‘军令’,这话似乎都不太适合我营……”

“不适合就换一句……”

青胜蓝大挥一手,威严自现,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

有了草儿这个明神境高手的帮助,镇震、镇巽两营行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下,那两个看着秀气的小拳头轮翻砸出,拳风像狂风,拳击如雷击。

蓬松的沼泽地,在这两个秀气的拳头下,要么大片大片地变得厚实起来,大军畅行,要么整块整块地塌陷,绝不可行。

将士们震惊之后又欣喜,欣喜之后又敬仰,敬仰之后便变寻常了,再骇人一的幕,感觉也和沼泽中的野花野草差不多。

连赤最初是沮丧,总觉得自己以前的开路都是白忙活,其后是人比人气死人的愤懑,最后则是从草儿拳风中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觉得好像应该叫做感悟。

青颜没有感悟,但也是惊喜不已,而惊喜后她便放下这一幕,去和蒋仁品、周旋计算走出沼泽的时间,又分析着王朝大军应该已经到了白鹿原……

唯有草儿情绪始终没变,一直是乐在其中。

她不觉得这样一拳一拳的简单动作是一种枯燥无聊,反而觉得越来越熟悉新的境界了,又还没有时间去想别的问题,实在是很好。

“草儿姑娘……”

这日,连赤自以为感悟到了某个关键时刻,想试试有没有成效,或者检验一下感悟是否正确,便要替下草儿,殷勤道:“你大姑娘家家的,一气累了两个时辰,也该歇歇了,让我来!”

草儿头也没抬,一拳砸出后,道:“你太弱。”

连赤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愤愤道:“我弱什么?我凭什么弱了?我承认不如你,但你叫路小石过来跟我比比,看他弱还是我弱?”

草儿没说话,一拳砸出,威势比先前更大。

连赤见草儿闷声了,心中顿时爽快,趁胜追击道:“你心疼他啊?舍不得啊?可他未必愿意啊,毕竟咱们都是大老爷们,该出手时就出手,哪能躲在女人身后……”

草儿又一拳砸出,忽地翻转成掌……

“啪!”

一声脆响,连赤满心的感悟瞬间便没了,同时一屁股倒坐在草地上,半晌才死死捂住发红的俊脸,愤然道:“你怎么还打人了?”

草儿轻飘飘地回了一句,道:“我本来没想过打人,是你自己说的,该出手时就出手。”

第三百零二章 秋日西下

许吾浪和穆尔紫烟能潜入燕城,但潜不进大元帅府。-菠∮萝∮小-说

不知怎么的,他二人屡次接近大元帅府,都被一道说不清楚来自哪里,但绝对清楚意味的威压逼退。

许吾浪只好在某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下,陪着虽无明显悲恸,但依然明显憔悴的穆尔紫烟。

直至某日夜里,听闻穆尔元雄带着禁卫军离开了燕城,许吾浪怀着侥幸再次试了试,终于得偿所愿。

大元帅府里到处是血渍,家什器具零乱倒地,而府中的金银细软,甚至古玩字画则已荡然无存。

穆尔紫烟在府中呆了整整一天一夜,是真正的呆,像雕塑一样呆立院中。

许吾浪没有劝慰穆尔紫烟,也没让她饮水进食,就静静陪着她发呆,因为他潜入燕城的第二日,便知道了穆尔紫烟一直想知道的消息。

又呆到凌晨,许吾浪终于觉得该让穆尔紫烟知道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告诉后者,她府中四十余口已然被害,且被埋掩在城北十里的草原中。

意外的是穆尔紫烟并没有过激的举动,甚至什么举动都没有,只轻轻说了句去城北。

城北十里的枯黄草原中,有一个大大的新土堆。

穆尔紫烟没有像王朝习俗那样进行跪拜,而是静静地站在土堆前,脸上无悲无喜。

秋日西下。

“许公子……”

穆尔紫烟终于说话了,语气恢复到淡淡的,神情也是淡淡的,道:“多谢你陪我这么多日,现在我没事了,你且先走吧。”

许吾浪看着穆尔紫烟,看着她眼神最深处那抹绝然,挑眉道:“你呢?”

穆尔紫烟淡淡一笑,道:“穆尔元雄杀了我阿爸阿妈,杀了我府中那么多人,我自然要去找他讨个说法,要让他得到应该得到的惩罚。”

许吾浪似在提醒,道:“他是北氐国皇帝。”

“我知道他是皇帝……”

穆尔紫烟淡然道:“在燕城不可能杀他,但在白鹿原便有了机会,双方交战混乱,我总能寻得机会。”

许吾浪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穆尔紫烟怔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既然穆尔元雄是北氐国皇帝……”

许吾浪展颜一笑,道:“那么北氐境内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臣民,北氐境内所有的土地都是他的领地……”

他看着穆尔紫烟,道:“杀了他的臣民,夺走他的领地,就是对他最大最好的惩罚,就是替你阿爸阿妈,以及全府的亲人报仇。”

穆尔紫烟默不作声。

许吾浪挑挑眉,自顾一笑,道:“或许我们认识太久了,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北氐人。”

穆尔紫烟看了许吾浪一眼,摇头道:“我是氐羌人,但不是北氐人。”

许吾浪挑眉,道:“然后?”

穆尔紫烟淡然道:“你说得对。”

许吾浪停了停,神色微凛,道:“我要去河套一趟。”

穆尔紫烟平静道:“一定是你们许家千眼阁得到了什么消息。”

“不错。”

许吾浪虚眼看向西北的草原,道:“据说有一队人马正从大草原而来,我猜他们是想从河套折去白鹿原。”

穆尔紫檀沉默片刻,道:“我随你去。”

许吾浪不确定道:“你知道是谁?”

穆尔紫烟眼神深处那抹绝然更浓郁了些,道:“他也是我的仇人。”

许吾浪有些诧异,道:“厉害啊!”

穆尔紫烟看了许吾浪一眼,道:“我到底是北氐国的平喜公主。”说罢又淡然笑道:“曾经。”

许吾浪也笑了。

二人踏着枯草,向燕山西脉走去。

…………

大草原深处,尘烟滚滚。

一纵队伍喝马疾驰。

那是三万余身着羊皮袄的氐羌汉子,个个轻装简从,除了身上背着的弯刀硬弓,便只有马背上系着的十数日口粮,整个队伍都没有辎重,看着像是一只千里突袭的奇兵。

那是氐羌族的查洛部人。

队伍最前方骑白马的汉子,正是查洛部首领图银。

图银是克洛部首领图金的亲弟,也是氐羌族老首领穆尔左的贴身侍卫,当年便拥有初神境身手,现在眉间神气隐涌,显然已到了初神境大成阶段。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他的亲哥图金一样,成为举世罕见的明神境高手。

秋日西下。

图银抬眼看了看落日,又左右观顾一番,下令队伍顺着一条在枯草中静静流淌的小河宿营。

“首领!”

一名满脸疲惫的氐羌汉子,给图银递上酒囊,道:“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应该可以在图金首领说的日子前赶到吧?”

“那是当然!”

图银狂饮一口,砸吧道:“陛下把穆尔元雄的人头给了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便会把性命交给陛下,怎么可能误了日子!”

汉子豁嘴笑道:“王朝人只怕万万没有想到,克洛部和我们查洛部会从两侧袭击白鹿原,到时必然阵脚大乱。”

图银哈哈一笑,道:“克洛部倒未必,但我查洛部辗转数千里,便是陛下也不能确定我们会从河套杀出去,王朝人怎么会知道?”

…………

鹿原,王朝军营。

阴冷暗晦的天空好不容易有了一抹光亮,却是秋日西下的余照。

军营里无数顶制式帐篷,就像余照下的一片山峰,茫茫起伏,弥漫着隐忍未发的肃杀,和冲贯落日的怒气。

宋九命铁青着脸,手执一块墨迹显著的羊皮,急步向冉莫大帐走去。

“欺人太甚!”

他掀开帐帘便怒气冲冲说道:“大都督,索尔那厮欺人太甚了,我宋九命何曾受过这种鸟气,还请大都督为我主持公道!”

冉莫示意宋九命稍安勿燥,道:“何事?”

宋九命强咽一口怒气,道:“方才那厮遣军卒射来战书,说是明日要领一万人马来我鹿原……这算什么?欺负我王朝无人?”

冉莫接过羊皮看了看,平静道:“人家说得很清楚,是想和我冉某来个友好拥抱,你急什么?”

“我镇兑营是先锋啊!”

宋九命怔道:“大都督,索尔那厮虽是写书于你,但挑衅的却是我镇兑营,我如何不急?”

冉莫微笑道:“你把他理解为礼节,岂不就顺心了?”

宋九命呆而无语。

“来而不往非礼也。”

冉莫轻笑一声,道:“既然人家这么有礼,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明日便领一万人马,去和他拥抱一下。”

宋九命的一腔怒火,被冉莫不急不缓的几句话就给灭了,回过神来后有些迟疑,道:“大都督,要不等禀告陛下后再定夺?”

“这又不是两军开战。”

冉莫摆摆手,道:“你也说了,这是索尔的挑衅,也可以算是敌军小股袭击,我这个大都督作主便是,何必叨扰陛下?”

宋九命定定看着冉莫,觉得大都督有些陌生。

“宋神将……”

冉莫似笑非笑道:“莫非你不愿随我前去?”

“随你……”

宋九命听得冉莫竟说要带他去会索尔,不禁大喜,瞬间便忘了陛下亲征统管军务的大事,急道:“愿意愿意,大都督,我绝对愿意,我镇兑营将士更是绝对愿意!”

冉莫点点,道:“骑兵无马便不用调度了,你只调一万步卒便可。”略略一停,又道:“此事切莫声张,明日辰时,你将一万人马拉出营去,就说去熟悉周边地势,以备战需。”

第三百零三章 礼尚往来

次日,白鹿原又是团云密布,阴冷晦暗。

辰时才刚亮不久,天空和原野中的荒凉萧索之意最为浓重。

宋九命亲领一万军卒出营,军容整齐、兵甲齐备,为浓重的荒凉和萧索注入了一剂精神和光采。

他当然是宣称熟悉白鹿原的特殊地势环境,甚至对陈年事也是这么说的,后者本有些疑心,但看见大都督点头,且说一道而行,便再无话说。

缓步行军,随处掘探。

出了军营后,宋九命这一万军卒看着像真的在熟悉地势,不过等看不到军营了,他们便突然加快了脚步。

鹿鸣溪。

宋九命让军卒列为方阵,自己与冉莫缓缓上前,在距离溪边百步处停下,默然看向茫茫白原。

时近午时。

白原边际远远出现了一条黑线,看着像是灰蒙蒙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

“来了!”

宋九命长出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一片轻松之色,似乎先前很是担心对方不会按约而来。

冉莫则一脸慎重,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言语。

黑线越来越近,越来越粗,最后变成密密麻麻的人群,正是如麦田一般的氐羌军卒。

在距离鹿鸣溪约百步时,氐羌军卒齐齐停下,与镇兑营一万将士隔溪相望。

“大都督!”

宋九命眼神热切,紧了紧手中的双三刀,道:“难道还真要礼尚往来的讲几句客气话?不如直接冲杀过去算了。”

冉莫沉默半晌,道:“身后都是你镇兑营的将士,你且说了算,就当我不在这里。”

宋九命怔了怔,迟疑道:“当真?”

冉莫不语,只定定地望着氐羌军阵。

“那……那属下可就真下令了?”

宋九命再次确认一句,见冉莫依旧望着前方不语,终是狠下心来,回头喝道:“镇兑营的弟兄们听着,杀氐羌人不需要再说什么理由,你们只需要记得,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万余镇兑营将士早已热血澎湃,齐齐回道:“杀!杀!杀!”

宋九命双三刀一举,厉声道:“进!”

万余镇兑营将士随声而动,潮水一样冲向鹿鸣溪。对面氐羌军卒也没耽误,同样声势震天地淹杀而来。

两军如此相向冲锋,很快就在鹿鸣溪相遇,都没有任何阵法,也都没有任何变化,直接展开了厮杀、混战。

而厮杀混战中,白鹿原地势的特殊性立刻暴露出来。

一名氐羌军卒本是想高高跃起,砍向对面而来的一名镇兑营军卒,不防脚下陡一用力,身周草地竟垮成一个半人深的坑,当场摔了进去,而后被对面镇兑营军卒轻易砍杀。

两名镇兑营军卒正挺枪向前冲,前脚倒是踩得结实,后脚下的草地却忽地陷下数寸,不由得双双踉跄扑倒,其身侧氐羌军卒的弯刀则趁机而入。

三名氐羌军卒正与两名镇兑营军卒厮杀,不防身后另外数人厮杀引起草地塌陷,把他们也摔倒在地。

那两名镇兑营军卒见机便要上前收割敌卒性命,结果手中长枪刚一刺出,又被身侧倒地的同伴压住,错失了良机。

随着双方军卒的相互深入交错,这样的意外更是比比皆是。

至于浅没脚踝的鹿鸣溪,则很快便变得血红一片,里面布满了散落的刀枪,以及仍在涌血的尸首。

白鹿原,对普通军卒来说,确实是难以克服的困险之地。

但对于宋九命这样的初神境强者来说,白鹿原地势的困险,则就少了许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混战之中,他固然不能大开大合地杀敌,但这并不影响他杀敌的速度和数量。

他在人群中飘转闪躲,几乎每一拳便要击毙一名氐羌军卒,同时神念御着双三刀在周围飞转穿插,不时刺杀一名他看得到或感应得到的敌人。

不多时间,他便已斩杀三十余名氐羌军卒。

正所谓下棋要有对手,打架要有打头。

他虽杀敌不停,眼光却时刻在人群中扫视,关注和警惕着着敌方的修行强者。

不出意外,当双三刀再次刺向一名氐羌军卒头顶的时候,一把弯刀忽然飞来,将双三刀硬生生格开。

宋九命顺势看去,见人群中一名虬髯汉子正怒目瞪着他,于是神念一动,把双三刀招回手中,向着那虬髯汉子掠去。

虬髯汉子也伸手召回弯刀,顺手劈死一名退到他身边的镇兑营军卒,迎着宋九命而来。

铛的一声脆响,弯刀和双三刀各自弹开,宋九命和虬髯汉子与也各自后退一步。

但二人并没停顿,同时用双手握住刀柄,再次砍杀在一起,一时间火星四溅,刀气凛然,二人身侧很快便无人能靠近。

两万人的混战,场面甚是宏大。

而这种宏大的混战,则让静立不动的人更显得渺小。

此时最渺小的两个人,是最不该渺小的两个人。

索尔和冉莫。

索尔静静地站在白原,神色颇为复杂,好像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像是失落和沮丧,最后还有一点疑惑。

他之所以敢在穆尔元雄面前立下军令状,便是想利用自己不为人知的身手,给王朝军队来个出奇意外的打击。

但到了鹿鸣溪,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这种发现,是明神境高手才可能体会到的感应。

他和冉莫相隔两百步左右,但感应到对方的气势后,心中忍不住就生出了怯意。

冉莫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大。

让他疑惑的则是,既然冉莫比他更为强大,为什么一直没有向他出手?

鹿鸣溪对岸。

冉莫神色不算很复杂,除了一些恍然,余下的全是警惕。

其中的恍然,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穆尔元雄为什么会在大战前夕,将穆尔元仞这位明神境高手给杀了。

出征前根据闵高带回来的军情,他已知道那位克洛部的图金也是明神境,但这还不足以让他明白穆尔元雄的举动,毕竟他和闵高二人,早就响誉天下了。

此时和索尔相遇,他才完全明白。

原来索尔也晋到了明神之境。

莫看一山高,万仞不及尺,但他早就立足于曾经的四大明神境高手之列,眼前仅有新晋明神的索尔,还不足以让他警惕。

能让他警惕的,当然是真正的危险。

还没靠近鹿鸣溪,他便感应到了一种危险,而且很确定这种危险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抗衡的危险。

正是因为这种危险,才让他昨天瞒着陛下也要斩杀敌军大元帅的计划,迟迟没有开始实施。

他十分确定,自己如果向索尔出手,那种危险一定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的损害,甚至直接是死亡。

他不惜死,但王朝的大都督不能在两军开战前就死。

一阵寒风忽然拂过,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冉莫心头一松,诧异地发现那种危险消失了,但随即又是神色一凛,像是听到了什么,长舒一口气后,沉声道:“离!”

这个字响如炸雷,在鹿鸣溪两岸经久回荡。

对面索尔暗自一个激灵,也厉声道:“收兵!”

声音同样响亮,至少听起来似乎并不比冉莫相差太多。

混战的双方军卒各自听到命令,虽大多人心中不甘,却没有人敢犹豫,纷纷后撤。

鹿鸣溪两侧,又回到先前两军相望的阵势,只是此时两方军阵之间,已经比先前多出数百上千具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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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两个大帐,两种氛围

白原,北氐中军大帐。

穆尔元雄和蒙烈盘腿坐于毡毯上,索尔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人身前。

等穆尔元雄和蒙烈举杯相碰,又分别饮尽后,索尔才面带愧色地说道:“臣妄自尊大,让我北氐白白损失了八百儿郎,还请陛下治罪。”

穆尔元雄并无恼意,反显得十分欣慰,道:“大元帅不要这么自责,要知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况且今日王朝人也死了六百有余,你也算不上什么输了。”

索尔更加惭愧,道:“陛下有所不知,幸亏今日交战时间极短,而且冉莫也没有出手,否则我会输得更惨。”

穆尔元雄哈哈大笑,道:“我是不知道,但大统领知道啊!”见索尔一脸纳闷,又佯责道:“还不快谢谢大统领的相救之恩?”

索尔怔了半晌,恍然道:“大统领出手了?”说罢扑通跪地,长谢不止。

蒙烈一脸淡然,直等索尔起身后,才缓缓说道:“两军相对,总得试探一番。”

索尔不知其意,道:“大统领说是试探也没有错,但我不敢欺骗陛下和大统领,之前的我想法很简单也很狂妄,便是那一万儿郎也只是陪衬,实则是我自己想和冉莫一较高下,但是……”

穆尔元雄这回是真责了,皱眉道:“大统领不是在说你!”又略显紧张地看向蒙烈,道:“结果如何?”

蒙烈沉思半晌,道:“那小皇帝晋境见虚不久,我了解的不多,这次又没与他直接照面,竟没能试探出他的深浅。”

穆尔元雄怔了怔,道:“既然他晋境不久,那肯定和大统领差了许多?”

蒙烈摇摇头没有回话,转头看向索尔,道:“冉莫是说五日后,两军必有一战?”

索尔回道:“不错,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他们王朝人早就决定了的事情,或许是真的。”说罢又疑惑道:“但王朝目前的兵力不过十万,我北氐却有二十万儿郎,他们也可能只是诈战?”

“管他诈不诈战!”

穆尔元雄沉思道:“五日正好,正好!哼,就算王朝人使诈,五日后我也会亲率大军,踏平鹿原。”

索尔看了穆尔元雄一眼,小心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说五日后,太子殿下便会赶至白鹿原?”

穆尔元雄怫然不悦,道:“我才不管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王朝人都知道他会从天门谷而来,他能有什么作为?”说罢喜色又渐显于面,道:“我之所以要五日后出战,因为十日之内,图金图银便该到了。”

索尔略略一想便知,两军交战五日,已到力疲之际,那时图金图银勇力杀入,当然会势如破竹,也喜道:“五日后,臣愿亲率五万人马,不管王朝人是真战还是诈战,都要和他们彻底战起来,总不能继续在白鹿原这样耗着。”

穆尔元雄看了看蒙烈,又看着索尔,正色道:“战起来是必须的,但你切记一条,不能让王朝人的箭阵发挥作用。”

索尔豪气道:“臣愿立下军令状,必定让敌军箭阵成为笑话,以此鼓舞我北氐大军的士气。”

穆尔元雄哈哈一笑,不再言语。

…………

鹿原,王朝中军大帐。

除了冉莫、宋九命和陈年事,两营一众将军、校督、校尉也尽数在场。

郑坚看着众人,道:“还是那句话,敌营有二十万之众,我军不过十万,差距不可谓不小。”说罢微微一叹,道:“今日又失去六百将士。”

宋九命脸上发烫,不敢抬头。

陈年事则狠狠瞪了宋九命一眼,当然不是责怪后者擅自出战,而是说你丫有这种好事都不叫我一声?

“陛下,今日之事责任在我。”

冉莫平静而道:“不管陛下治臣何罪,臣均无话可说。”

郑坚不置可否,目光从众将脸上扫过,道:“我意已定,五日后便与北氐决战,你们且说说,这仗该怎么打?”

一名将军道:“我王朝箭阵威力巨大,少有敌者,白鹿原又不能派骑兵上阵,当以箭阵为先,以替赤乌神骑不能战之缺。”

郑坚点点头。

一名校督道:“敌众我寡,当以奇制胜,我两营可分兵多路,便如多只长矛,分头挺进,将敌军化整为零,继而灭之。”

郑坚点点头。

另一将军说道:“西南后侧的穆尔紫檀之患,有闵副都督亲自阻截,当然无碍,但如军情所说,图金的三千精骑若是从漠阳关而来,必然会从白鹿原西北侧进入,不可不防。”

郑坚点点头。

另一校督说道:“将军所言甚是,但属下以为图金仅有三千骑兵,又是远道奔袭,对战局影响不大,我军只需派三千精兵,作为阵西北援军足矣。”

郑坚点点头。

陈年事左右看了看,见暂时无人有上言的意思,便道:“陛下,我王朝箭阵固然锐利,但敌军显然也会有所防备,结果便是双方你来我往,徒费箭矢,况且一旦冲锋起来,箭阵反而会影响到我军的攻击速度,实不宜以箭阵为前阵。”

郑坚嗯了一声。

宋九命见陈年事都说了,自己也不能再闷着,于是清咳一声,鼓起勇气说道:“臣以为陈神将所言极对,倒不如将箭阵分呈两侧,以备后用,而让赤乌神骑作为步卒列于前阵,毕竟他们都是修行者,冲击力远非普通军卒可比。”

郑坚嗯了一声,忽转头问道:“大都督,你意下如何?”

冉莫身为大都督,自然该最后表态,此时见陈、宋二神将已说完,便要依例开口,却听得郑坚抢先问了自己,不防之下反倒迟疑起来,半晌道:“臣谨听……”

“听什么听?”

郑坚打断冉莫,但语气并无责怪之意,笑吟吟地说道:“你是来打仗的,不是来听我说话的。”

冉莫道声是。

郑坚踱到冉莫身前,朴实笑道:“大都督,尽管直言。”

“臣遵旨!”

冉莫深吸口气,半转回身,看着一众将士道:“我知道你们当中还有人不解,为什么我们要跟着穆尔元雄千里迢迢来到白鹿原,那我就多说两句。”

“两军交战,当以灭敌为先。存地失人,则人地两失;存人失地,则人地两存。这是穆尔元雄的战略思想,也是我们来白鹿原决战的原因。”

他看着一众将士,再道:“不管是攻打霍青城,还是攻打燕城,攻打的是什么?当然是敌军!我们不是和城中百姓过不去,更不是和城墙过不去,那么敌军在哪里,我们自然要到哪里。”

“具体的战事战术,诸位多有见解,我便略略总结,以少敌多不可分兵,分兵则力弱,而战场西北有图金之患,便该避险而为,当以我军右侧为攻击重点,同时在左侧用箭阵防护,不让敌军形成包围之势……”

“至于两营四千神骑……”

冉莫平静而道:“理应为前阵!”

郑坚点点头,道:“大都督所言甚是、甚全,我便不再多说。”说罢朴实一笑,道:“我要说的是,从即刻起,一切军务由大都督统领,我就做一名看客好了。”

将士诧然。

冉莫一直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道:“陛下亲征,自然当由陛下统领军务,臣实不敢接旨。”

“不敢?”

郑坚笑吟吟说道:“我瞧这世上啊,便没有大都督不敢的事!”

帐中寂静一片。

郑坚似乎没料到是这种局面,略显尴尬地解释道:“连朕的话都不听,那自然是没有什么不敢啊!”

众将听到陛下自称都变了,更加不敢吭声。

冉莫沉默半晌,道:“臣……遵旨!”

郑坚神色渐趋凝重,直直看着冉莫,道:“朕若不在,大都督万事自行定夺,若是漠阳郡王赶至,可与他商议而行。”

冉莫没有迟疑,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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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兵法有云

既然确定穆尔紫檀这娃娃还是有些聪明,路小石便倾向于前者会在途中设伏,那么就不得不采取相应的对策。

最简单的对策,当然是要稳。

他让镇震、镇巽两营将士在前,一众好汉在后,想着即便穆尔紫檀设伏,镇震、镇巽两营的哨卒也会很专业地发现端倪,军纪严明的两营将士更会听从他的调遣。

不想追击不到一天,便先后有杨尘、柳灰、秦白玉三人前来商议,说是好汉们怨声在道,嫌前方将士速度太慢,简直有故意放跑穆尔紫檀的嫌疑。

路小石不为所动。

毕竟行军打仗,不是好汉们的江湖人生。

但接连数日过去,前方仍然不见穆尔紫檀部的影子,这便让路小石意外的同时,暗暗怀疑和着急起来。

其实自天门谷开始追击,前方镇震、镇巽将士在后方好汉的抱怨声中,也是全速追赶,比起正常行军不知快了多少。

北氐军卒应当知道后有追兵,但就算同样是全速行军,可说到底也是两条腿的生物,不应该拉开这么远的距离。

这个不符常理的现象,让他倾向性的观点,又开始不定起来。

便在这时,第四个商议的人又来了。

“营长啊!”

灵道长风轻云淡地掠到路小石身边,开口便道:“兵法有云,以已之短,对彼之长,实乃大忌……”

见对军务一窍不通的灵道长张嘴就讲兵法,暗自着急的路小石突然很想发笑,又知道灵道长定是和杨尘等人商议过,好奇对方究竟还能说出什么花来,便忍住笑意道:“我不懂兵法,还请灵道长直言。”

灵道长果然有些尴尬,清咳数声,道:“所谓追击,正是追字在前,击字在后,追得上才能击嘛,而追之一事,实乃脚力二字,既然说到脚力,则不得不再提到速度二字。”

路小石见灵道长没有说出花,倒反复说出些字,瞬时没了好奇心,只是碍于面子不便制止对方,敷衍道:“说得好!”

“营长谬赞!”

灵道长谦逊一笑,再道:“若提到速度二字,那任是久经沙战的将士,也应该比不过那些江湖好汉,以贫道愚见……”

“灵道长!”

路小石拿出回绝杨尘等人的说辞,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战场不是江湖,不是你一拳我一脚地分出胜负,而是真正的以命相搏,好汉们纵然身手了得,但缺乏战斗经验,我不想他们有事。”

“营长啊,贫道有一事相问!”

灵道长没有像杨尘等人那样,力争好汉们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转口说道:“鯈鱼出游从容,是为鱼之乐乎?”

路小石一下就反应过来,这道长要讲子非鱼的寓言了,抢先堵道:“我不是鯈鱼,当然不知道它是不是快乐。”

“正是如此!”

没想这一堵还是没堵上,灵道长欣慰而道:“营长不是鯈鱼,也不是那些英雄好汉,既然不知道鯈鱼所想,自然也不知道英雄好汉所想,那为什么会觉得英雄好汉们就一定是怕有事?”

路小石不语,纠结着要不要给道长辩下去。

灵道长呵呵一笑,道:“营长啊,军务我不懂,但道法还是略知一二,说到底不过自然二字,遇事随心,行事从欲,自然而然矣,英雄好汉们性情豪爽,也莫不如此啊!”

听到这话,路小石不再想那子非鱼的寓言,倒想起自己至情至性的大道来,心中隐隐有些松动。

灵道长偷瞟一眼,道:“营长定然知道,好汉们可不是为了贪功图利,而是怕穆尔紫檀跑了,那厮可是要去袭击白鹿原的,若真是得逞了,不知白鹿原又会有多少王朝将士因他而丧了性命?”

路小石不让好汉在前,说到底还是因责任两字,但灵道长说得不无道理,如果白鹿原将士因此而亡,岂不是更大的责任?

这时,前方一名哨卒飞骑而来,禀有要事。

原来前几日路面干燥,没有人发现异常,现在路面沙砾多了,上面痕迹就明显了,而哨卒报的要事,正是确认穆尔紫檀最后拔营的一万人,应该全是骑兵!

路小石一听,冷汗都差点冒出来,心中马上纠正了一个认识——穆尔紫檀这娃娃不是有些聪明,而是相当聪明啊!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那厮竟然故意用狼藉的营地让自己以为他走得匆忙,又断定自己会以为他有迷惑之意,结果人家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不,人家不是匆匆忙忙,而是用心险恶的井然有序。

其先让步卒提前十天半月拔营,远远拉开距离,而让骑兵拖到最后,但行军速度却比步卒快了若干倍……

难怪追了数日都还瞧不着对方的影子!

一念至此,路小石心中的倾向瞬时发生了转变。

求稳的对策,对的是穆尔紫檀会半道设伏,但现在看来人家根本就只是想甩开他们,直接化作袭击白鹿原的奇兵。

既然如此,求稳的对策就必须转为求快才行。

“营长!”

灵道长不失时机,进一步攻心,道:“事不宜迟,要当机立断啊!”

“灵道长言之有理!”

路小石主意一定,果断道:“让好汉们全速追击!”

…………

距离白鹿原还有三百余里,地势便开阔起来。

穆尔紫檀回头望了望,悠闲道:“扎营!”

身侧侍卫迟疑道:“殿下,王朝军队虽然还远,但这里毕竟空旷无险,不适合扎营啊!”

那名年轻千户长被路小石一拳打成重伤,现在仍没痊愈,被穆尔紫檀留在身边陪聊,也学了些太子殿下的作派。

他稳重地点点头,文绉绉地说道:“正是正是,按行军速度来讲,王朝追兵今日定不会追上,但王朝那些袭营的江湖人士可不一样,他们速度奇快,若是再来袭营,也是烦心得很。”

穆尔紫檀从腰间取下折扇,扇起一片冷嗖嗖的风,笑道:“这正是我的两点心愿,一是那些江湖人士一定要来袭营,成功拖住我们,二是王朝军队一定要及时赶上,别又让我们拉开了距离。”

侍卫和年轻千户长面面相觑。

穆尔紫檀自负一笑,道:“所谓天时地利,于敌我双方都是公平的,天道刍狗,正是如此。扎营!”

侍卫不敢再多言,转身传令下去。

年轻千户长本以为自己把太子殿下的风采学得差不多了,但听到这句话却是满脑糊涂,于是心有不甘,道:“殿下,我知道您肯定有计策,否则断然不会在此扎营,可您要是不说,我到底是心慌啊。”

穆尔紫檀向年轻千户长招招手,示意近前一些,低声道:“还是没看王朝书吧?”

年轻千户长纳闷道:“没啊!”

穆尔紫檀啪地一折扇敲在年轻千户长头上,语重心长道:“听好了,王朝书云: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年轻千户长讪笑道:“啥意思?”

穆尔紫檀无奈摇头,道:“若我兵力十倍于敌人,便实施围奸,若五倍于敌人,便要正面强攻,而追兵……”忽又啧道:“给你说了也白说,反正你知道我要把王朝追兵尽数奸灭在这里,也便是了。”

年轻千户长好像明白了,但想了想又觉得更糊涂,道:“殿下,眼下我们只有一万骑兵,而王朝追兵应该有两万左右,那我们不该战啊,得尽快赶到白鹿原,和陛下大军汇集才是。”

穆尔紫檀显然有些受不了了,皱眉道:“索性给你说了,省得你聒噪!”说罢折扇横扫,道:“你看看这茫茫大地,宽广无际,是多么壮阔的战场啊!而我部四万先行拔营的儿郎们,正在茫茫大地的边际之外,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守候着,就等王朝追兵一头撞进来。”

年轻千户长学着太子殿下的姿势向四下看了半晌,终于明白了,肃然起敬道:“原来殿下设下了口袋阵,就等着王朝追兵钻进这看不见的口袋来!”

“孺子可教也!”

穆尔紫檀轻摇折扇,一脸神往,道:“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敌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自至者,利之也!”

年轻千户长心中发懵,嘴上却毫不迟疑,赞道:“好兵法!”

穆尔紫檀扑哧一笑,道:“赶紧传令下去,扎营像往常一样扎营,但儿郎们的刀枪不能离手,随时准备杀敌。”

年轻千户长喜兹兹地应一声,正要离去,又突然想起什么,紧张道:“殿下,您说了什么十倍围奸,可我们这口袋阵总共才五万儿郎,和兵法对不上啊!”

“蠢货!”

穆尔紫檀应该是心情大好,竟然耐心解释起来,道:“兵法的精髓在于一个活字,要灵活运用,十五之数只是泛指,强调的是兵势兵形。”

他遥看茫茫四野,意气风发,道:“我偏要用五万儿郎,打出十万大军的形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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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沉鱼湾,沉

秋风日甚,王诗诗心急如焚。v菠n萝n小v说

王朝大军已渡江十余日,而他镇坎营却还因牛皮筏子不足,被尽数滞留在益州城。

这日,秋雨淅沥。

王诗诗担心江水见涨,沉鱼湾便再也不能渡人,于是决定不再等下去,想先用营中已成的牛皮筏子渡去万人。

不想西蜀郡守麻千竹听闻消息,竟是冒雨前来,说是牛皮筏子大多完成,可供三万余人乘坐。

镇坎营将士本就还有一万余人没有集结,此时全营将士不足四万,如此便能一次性渡过江去。

王诗诗大喜,下令全营将士拔营。

益州城距离衣冠江甚远,其间还要翻越南岷山,本是需要半月时间,但又幸麻千竹提供了捷径,还亲自领路,带着镇坎营将士从西蜀郡和湖川郡相交地带的小路直通沉鱼湾,最后只用了七日。

数日秋雨,江水汹涌。

王诗诗为慎重起见,先仅令一只牛皮筏子下水试渡。

这只筏子是镇坎营所制,预计是载五骑五人,此时江水凶险,便只载了四人四骑。

王诗诗亲眼观测筏子吃水深度,确认无虞后,沉声道:“放!”

筏动离岸,迅速漂入江中。

四名神骑分置筏子四角,用竹杆控制着筏子平衡和方向,他们本是修行者,自然显得并不吃力。

难得的是四匹赤乌马,它们被一字排在筏子中部,虽随着筏子起伏不定,却并不惊恐,甚至还瞪着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四下的江水风光。

王诗诗心中大定,下令正式登筏。

沉鱼湾地势并不开阔,秋雨又增湿滑,但镇坎营将士纪律严明、秩序井然,竟是很快便将两百余只筏子送离了江岸。

一眼看去,两百余只筏子自然成势,而着江水蜿蜒起伏,如蛟龙一般,更想到此去江北收复失地,岸上将士倍感豪情壮志。

麻千竹一脸激动,上前与王诗诗相别,又指着脚下一只筏子说道:“王神将乃镇坎营之首,当先渡江,以安排对岸之事。”

王诗诗但觉有理,又看着江中筏子都很顺利,便放心地与两名校尉和一名校督上了筏子,离岸而去。

秋风陡急,秋雨扑面。

王诗诗精神一振,手腕忍不住轻旋回舞,他手中本就不是竹杆,而是丈八长戟,一簇红缨瞬时化成一圈红光,甚是漂亮。

但更漂亮的,依然是他的歌声,道:“我出我驹,于彼岸矣。自北氐去,谓我来矣……”

江水滔滔,筏子很快到了江心。

王诗诗回首望去,见后方又有两三百只筏子尾随而来,更是放下心来。

王朝任何一个神镇营,最看重的便是两千赤乌神骑,他也不例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初在眉山关,闵高借走了他一千玄铁重甲,说是借,但至今也没归还,而他知道自己和朝廷的关系,更没指望能另行调配。

自那以来,他镇坎营两千赤乌神骑,始终只有一千重甲,他也更为看重,此时眼见后方挂甲神骑都尽数随来,忍不住喝了一声漂亮。

“出驹彭彭,旂旐央央。都督命我,城彼朔方……”

歌声再起,又戛然而止。

王诗诗面色一沉,喝道:“怎么回事?”

前方一名校尉身形摇晃,惊道:“筏子破了!”

话音一落,校尉脚下的牛皮噗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一般拇指粗的江水喷涌而起,而不及眨眼,筏子中间又发出一连串噗噗闷响,竟同时喷起十数股浑浊的江水。

“保马弃筏!”

王诗诗反应极快,既断定筏子破了便再无修复的时间和可能,又知道四匹无甲的赤乌马擅水,而他们四人身手也足够,故而当机立断。

那名校督和两名校尉则没有王诗诗这般镇定,耳中听到命令,脚下便向筏子中部跨来,去牵已惊恐长嘶的赤乌马。

三人同时而动,筏子又已进水,一个浪涌来便顺势倾覆,顿时人马俱落入江中。

王诗诗长戟一探,钩住一匹赤乌马的缰绳,左手在水中用力一拍,借着水流连人带马前滑数丈,伸手搭住了前方一只筏子。

他侧首一看,见那名校督和两名校尉也扑腾着各自牵了马,先后搭住了另外几只筏子,方暗自松口气。

但一口浊气刚刚吐出,他又猛地回头,脸上顿时惨白一片。

他身后的两三百只筏子竟垮塌的沙塔一样,依次倾覆,数百上千的赤乌马和神骑纷纷落入江中。

江面上惊呼四起,马鸣嘶嘶,混成一片。

赤乌马本是力大无穷,就算挂着玄铁重甲,在陆地上也能行走如风,但落入水中后,它们却有力无处使,只能惨嘶着往下沉。

神骑都是修行者,落水本是小事,哪怕是落入汹险的衣冠江,但赤乌马如同他们的性命,岂能放任不管?

除了落水后便被冲散,没有抓住赤乌马的外,大多神骑落水后都死死拽着缰绳,将不断下沉的赤乌马向上提。

水中借力本就有限,神骑大多是化气和忘形之境,能借之力就更有限,虽自拼尽全力,但效用却是堪堪。

不过几个呼吸时间,江面上的马头就迅速减少,留下神骑悲切无奈的怒吼声,还有的则是人头马头一起沉入水中,便再也没有冒出来。

王诗诗脑中轰然作响,瞪目狂叫:“杀了麻千竹那厮!”

声音如雷鸣一般,压住江上的水声风声,清晰传到江南岸。

岸上将士被江中一幕惊呆,又被这声吼叫惊醒,纷纷拔刀挺枪,围向麻千竹。

“哈哈哈!”

不想麻千竹毫无惧色,自顾仰天长笑,倒让一众将士迟疑了一瞬。

麻千竹陡然止笑,大声道:“故人难忘,故土难存!”然后纵身跳入江中,脑袋在江水里起伏几下,便再无踪影。

镇坎营将军负责留岸断后,先时听到王诗诗的杀人令,此时又见麻千竹的自折,终是明白发生了什么,急令将士将麻千竹所制牛皮筏子挑出,只捡镇坎营自制的筏子抬到江边。

江南岸忙碌之际,最先下水的两百多只筏子则沿江漂出数里,终于抵至北岸。

王诗诗急令先抵岸的将士援救飘下的神骑,又令人清点人马数量,一番布置后,方觉全身无力,寒意逼心。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被校督的声音唤过神来。

经校督清点,无甲的赤乌马和神骑俱在,而挂甲的千余赤乌马则无一生还,失马的一千神骑,上岸的也只有八百零七人。

校督禀告完毕,很是担心地看着王诗诗,不知神将会出作怎么的举动,才能化解心中的悲伤和怒气。

但王诗诗很平静。

“麻千竹不是麻千竹。”

他看着校督,但语气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是北氐的人,一定是那位神秘军师安插在王朝的支人。”

不等校督回话,他又唤来一名校尉,让其带领失马的八百余神骑逆江推筏,回头接应江南的将士,再让校督集结人马俱全的赤乌神骑,寻路上山。

南、北岷山同样陡峭。

王诗诗千余人马辗转多处,费时十余日,才觅得一条小道越过了北岷山,而下山之处,竟到了天门谷附近。

第三百零七章 顺手顺路的军功

东海茫茫。

数百艘战船、商船载着镇离营大军,从杭城入海,又浩浩荡荡地折转向北。

镇离营将士只知道这次出海是为了追赶宋家船队,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要去追,不免有些私议。

青胜蓝没有解释。

他终日站立于船首,任由海风拂面,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偶尔会眨一下,闪出些难言其意的光采。

数日后,前方海面终于看到了乌压压的船队。

不明原由的将士们莫名兴奋,纷纷请救加速追赶,将军亦亲自来到船首,请青神将下令。

青胜蓝只平静地说了两个字,道:“不急。”

这个不急又是数日过去,将军实在疑惑,于某夜悄令哨卒乘舢板快舟前去探查,结果大吃一惊,赶紧再见青神将。

听到将军的禀告,青胜蓝微微一笑,道:“不就是草人嘛,何必大惊小怪?”

将军怔道:“不仅是宋家的船,还有南海郡杜家的,两家均是悄无声息地人去院空,接着又让人以为他们全部上船出海,最后却以草人冒充护卫、人又没了,显然有蹊跷……”

或许是觉得“蹊跷”两字还不足以表达事态的严重性,将军又补充道:“正值王朝大军北伐之际,杜宋两家偏闹出般怪事,定然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青胜蓝微笑不语,挥手让将军退下。

再过十余日,秋风已寒。

前方的船队不知何故慢了下来,等镇离营前船靠近时,才发现竟是抵了海岸,只是杜宋两家的船实在太多,把海岸给遮挡住了。

青胜蓝终于下令,并船登岸。

前方商船早已并肩穿插,连成一片,船上果真有无数草人立桩,并无杜宋两家的护卫,镇离营将士只在船上抓获了数十名没来得及下船的弱老之人。

这些弱老之人称他们每艘船上实际只有二十余人,分是由杜宋两家雇来的艄工,又说杜宋两家给的雇银无比丰厚,但要求则是一直向北,直到走不了了才能停船。

所雇之人分是东临、南海的贫穷之户,为了雇银也没多问,只想早早结了差事,好拿着雇银回家去。

将军疑心更重,请求立刻返航,分别去杜宋两家再探究竟,但青胜蓝在向数名弱老之人确定此地名为回龙滩后,立刻大手一挥,下令全营登岸,还将粮草尽数卸船。

“兄弟们!”

待全营整理完毕,青胜蓝登高而道:“我知道你们心中有疑问,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追宋家船队,更不知道既然追到了船队,为什么又要上岸。”

他的目光在将士面上缓缓扫过,道:“我现在不回答你们的疑问,想先问你们几个问题!”他声音陡然高扬,道:“你们还记得飞仙关之耻吗?”

此问一出,镇离营将士们脸上的疑惑和不解之色,顿时变成了羞愧和激愤,个个瞪目直视,嘴唇紧抿。

飞仙关兵败,孔有忧身亡,直接导致邛州城十万百姓被屠,这是镇离营所有将士心中永远的痛,谁人能忘记?

将军率先回答一句,紧接着数万将士便齐齐回道:“记得!”

青胜蓝再厉声喝问道:“你们还记得茂城之耻吗?”

茂城一战,西羌被灭,那是王朝最大的胜利,甚至是镇震营最大的胜利,但那时候的镇离营,却只获得了一个看客的身份,甚至事前都不知道会发生大战。

身为军人,深以为耻。

“记得!记得!”

这一次,数万将士声音更整齐,回答更响亮,神情更肃穆。

“好!”

青胜蓝声音有些嘶哑,道:“知耻而后勇,这才是我们镇离营的作风!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我违旨出海根本就不是为了追什么狗屁船队,而是为了洗刷镇离营的耻辱!”

场间寂静。

青胜蓝的声音在数万人头顶回荡:“我王朝在白鹿原和北氐决战,敌众我寡,非奇兵不能制胜,我们镇离营便是谁都想不到的奇兵,我们不仅要从背后捅烂北氐二十万大军,还要用氐羌人的血,来洗尽我们身上所有的耻辱,你们愿不愿意?”

军人喜于功,更恶于耻。

既能雪耻,还能立功,这样的战事,任何一名军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应下,即使是先时听到违旨出海而略有担心的部分将士,也很快暗暗骂一声去你娘的,便再也不去想违旨会有什么后果了。

“愿意!愿意!愿意!”

镇离营将士热血沸腾,声动如雷。

青神蓝嘴角露出笑意,轻声对身后将军下令,道:“出发!”

出发不是开拔。

本就是集结起来的队伍,根本不需要拔营准备的过程,仅仅一声令下,镇离营数万大军便以赤乌神骑为首,开始向西进发。

两个时辰后,大军又停了下来。

因为前方哨卒不仅带回来重要军情,还带回来一个人。

此人是一名年约五十许的男人,也是北氐国曾经的大元帅府管家。

慕容奇。

慕容奇见着王朝大军,尤其是看到青胜蓝后,瞬时热泪盈眶,哽咽道:“大公子,你终于来了!”

有将士注意到慕容奇的称呼,不禁有些奇怪地看向青神将,结果神将的反应让他们更加奇怪。

只见青胜蓝迅速地跃身下马,双手托举起见礼的慕容奇,动容道:“奇叔,辛苦了!”

…………

夜色下的燕城,显得很是落寞。

对于王朝军方来说,燕城有两万留卒并不算是秘密,但这两万留卒竟全是老弱病残,这便没有多少人知道。

更少有人知道,燕城还有数百名王朝军方的探子,早已在蓄谋破城,比如时有运、莫松、吴名等等。

当然也包括慕容奇。

对慕容奇提供的这些军情,青胜蓝很民主地征求了将军、校督等将领的意见,结果众将的意见是出奇的一致。

顺手顺路的军功,不捡白不捡。

当夜亥时。

在慕容奇放出一枚烟花信号后,燕城城楼很快就陷入了混乱,时有运等人的身影出现在城楼上,与北氐留卒厮杀在一起。

夜色中一条黑龙闪电般冲向城门,正是赤乌神骑。

镇离营的赤乌神骑,当初在飞仙关被毁损大半,但在青胜蓝的经营下,现在人马俱甲,最为整齐。

“斩!”

随着青胜蓝一声令下,两千赤乌神骑齐齐划动了双三刀,两千道内气由玄铁重甲层层传递,最后由青胜蓝手中的双三刀斩向城门。

轰地一声巨响,半尺厚的城门瞬时成了无数碎片。

两千赤乌神骑甚至没有停顿一下,直接从城洞鱼贯而入,紧接着五万镇离营大军也从夜色中淹杀而来。

一个时辰,仅仅是一个时辰。

燕城两万留卒便被斩杀过半,余下的则全部弃械投降。

青胜蓝在慕容奇带领下,依次卷袭皇宫、血洗各大官邸,一直忙碌到天色渐白,才完全消停下来。

此时,时有运等人才有空拜见青神将,并又提供了一个重要军情——河套以北有大队氐羌人马异动。

青胜蓝面向众将,振臂问道:“兄弟们,咱累不累啊?”

将士齐回:“不累!”

“咱爽不爽啊?”

“爽!”

“哈哈哈!”

青胜蓝翻身上马,道:“现在又有一件顺手顺路的军功,咱捡不捡啊?”

将士齐回:“捡!捡!捡!”

时有运见青胜蓝大有说走就走的架势,赶紧上前问道:“青神将,北氐降卒如何处置?”

青胜蓝理所当然地看着时有运,理所当然地说了一个字,道:“杀!”说完下令留下两万军卒守城,又叮嘱慕容奇协助理城等等。

既毕,镇离营三万多将士,踏着晨色出了燕城,直奔河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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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子非鱼啊

漠阳关,在寒风中更显宁静。

某日,这片宁静突然被峡谷内的某种声响打破,这种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直如闷雷阵阵。

片刻后,克洛部首领图金一马当先从南端关口冲出,很快又没入枯草萧索的草原。

其身后的人马绵绵不绝,像一条长龙从峡谷内疾速飞出,细细数去,竟有三万之众。

枯草飞扬,尘烟滚滚。

三万克洛部骑兵渐渐消失在草原深处,漠阳关也渐渐恢复了宁静。

不过这种宁静仅仅持续了两日。

第三日午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头发蓬乱、面色枯黄,更是浑身沾满泥土的王朝男子,警惕地靠近了漠阳关口。

他们进入峡谷窥探了一阵,又对地上的马蹄进行了辩认,最后消失在天山脚下。

约摸半个时辰后,从两名男子消失的地方,忽然冒出乌压压一片泥人泥刀,远远看着像是一座能移动的泥丘。

再近一些,又能看到这座泥丘边沿,竟然开着两朵清新淡雅的鲜花,颇有些因为极不和谐而反生出来的喜感。

两朵鲜花是草儿和青颜。

那座泥丘则是终于走出沼泽的镇震、镇巽两营将士。

周旋和蒋仁品等人再度来到漠阳关前,对枯草丛中的马蹄、马粪进行了确认,最后面色慎重地请青颜等人商议。

“怎么会有两三万之多?”

周旋皱眉看向连赤,道:“不是说图金部下,只有三千精骑吗?”

连赤有些无辜,道:“或许图金是和图银在一起?”

青颜摆手道:“不管是三千还是两三万,我们都得阻截下来,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已过去两日,我们恐怕追赶不及了。”

蒋仁品沉思道:“将士们虽然疲惫不堪,但为了阻截氐羌人,定能再发神勇,不如我们集结两营骑兵,全力追击?”

周旋摇头道:“我们的赤乌神骑重甲不全,普通骑兵又力乏……当然这都不算什么。”略略一停,道:“我担心的是,如果过去的真是图金,而图银又在哪里?我们的追兵会不会被他们夹击?”

青颜等人沉思不语

“这很好办啊!”

草儿忽道:“我很强大,动作又快,追上他们后,我就随便抓一个人,问他到底是图金,还是图银,或者谁是图金,谁是图银。”

“随便抓一个……”

青颜弱声问道:“如果他不说呢?”

“杀了,再抓一个。”

“如果还是不说呢?”

“再杀,再抓一个。”

“草儿……”

青颜一把抓住草儿胳臂,含笑道:“你这么强大,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还是和我们在一起吧!”

草儿想了想,道:“你说得很对。”

青颜暗松口气,转头对周、蒋二人说道:“图金部情况不明,我们不宜步骑分兵,但是一定要将士们鼓起劲来,全速追击。”

…………

全速追击。

这个军令对于一众好汉来说,简直比让他们在石坪前看唱戏还要兴奋,个个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飞掠腾挪,一个比一个快。

路小石当然最快。

但他速度虽然最快,但眼神不一定算是最好。

在狂追了大半日后,他放缓了速度,准备让好汉们稍作歇息,不妨身侧那名眼尖考生突然尖声叫道:“敌军!敌营!”语气中的惊喜程度,丝毫不亚于发现了一座无主金矿。

众好汉闻声看去,果然见远处帐篷林立,旗帜招展,不由得喜笑颜开、蠢蠢欲动,有笑骂龟儿子跑得硬是快的,有挽紧袖子好方便干架的,也有趁空咬口面饼的……

唯有灵道长正正经经来到路小石身前,正色道:“营长,独立营全体好汉准备就绪,请下令攻敌吧!”

路小石没看那些怎么看也和准备就绪四个字沾不上边的好汉们,只虚眼看向敌营,半晌说道:“既然追上了,咱们就不着急了,等后面将士到了再说。”

灵道长怔道:“那敌人又跑了怎么办?”

秦白玉闻声而来,急道:“对啊,好不容易追上了,可别再让他们跑了!”

这厮不像灵道长说话那样斯文,惊乍乍地一叫,周围好汉便哄地一声围了过来。

“营长,为啥不打啊?”

“是啊,凭啥不打啊,不是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嘛!”

“不打就是孬种,我勾丘派可没一个孬种!”

“你啥意思?难道我高霄派就有孬种了?”

“我又没说你高霄派!”

“没说高霄派?那你是说我车旦派?”

“好了好了!”

面对纷乱场面,路小石不得不动用了威压,但等场间安静后,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让好汉攻敌,是因为他看到敌营的同时,突然感觉到了危险,但他这种从来没出现过差错的直觉,对别人来说则没有多少信服的分量。

尤其是面对一众江湖好汉,不管是什么样的直觉,统统都和借口托词没什么区别。

念头急转,他醒起穆尔紫檀这娃娃是相当的聪明,那多半又反转了一把,在他以为不会设伏的时候,最终还是设下了埋伏。

这个客观上的可能性和自己主观上的直觉两两相合,应该错不了?

他暗自措辞,决定用客观可能性来开个头,道:“各位好汉,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想像你们一样杀敌,但我们可以做得更稳当一些,只杀敌而不让敌杀我,这样岂不是更好?”

秦白玉闷声道:“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路小石装作没听见,继续道:“你们都知道,天门谷外本有五万敌军,可现在敌军有多少?你们眼神好的可以数数帐篷,再想想剩下的敌人去哪了?”

强史仁大声道:“当然是跑了,跑得远远的,看不着了!”

一众好汉哄然大笑。

路小石清咳几声,笑道:“强兄说得不错,敌人是跑了,但却不是跑远了,而是藏起来了,就等我们前去,然后他们就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这叫做口袋阵,我们可不能上当啊!”

灵道长轻声道:“营长,此处平旷无碍,一眼便可看到有没有藏人,好汉们不懂兵法,但不傻啊!”

路小石没料到灵道长也怼自己,一句“你知道地球是圆的么”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定力不错,硬生生忍住,转头说道:“灵道长,你携几名身手快的好汉,向一侧去查探一下?”

灵道长迟疑片刻,有些难为情地叫了几名好汉,向着某一方向疾掠而去,约摸半柱香后又掠回来,面上更是难为情了,吱唔道:“远远的瞧着,似乎……似乎确有敌营。”

路小石暗松口气,道:“各位好汉都听见了,穆尔紫檀阴险狡诈,就是想诱我们攻营…”

“哪又怎么了?”

人群中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但这声嘀咕却像火引一样,瞬时引燃了一众好汉,纷纷喝道:“诱我们又怎么了?是口袋阵又怎么了?”

路小石怔道:“中了埋伏,会死人的!”

“死人怎么了?”

“谁怕死了?”

“怕死我就不来了!”

“我们不怕死!”

“我不怕死!”

“不怕死!”

乱哄哄的声音,最后渐渐变成了极为整齐的一句不怕死,数百好汉一遍又一遍地吼叫,听得路小石茫然不已。

“营长!”

灵道长向路小石行了一个道家礼,道:“子非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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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竟然亲自出手了

开皇元年,九月十五。

阴冷暗晦多日的白鹿原,终于飘起了零零星星的雪粒,让本就坑洼不平的枯草地,变得更为难行。

王朝十万大军寅时造饭,辰时拔营,浩浩荡荡向鹿鸣溪推进。

一路上不断有枯草地变成坑洼,不断有凸起的土丘变成平地,让十万人的军阵在移动中又多了些起伏,看着更像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

这片红黑相间的海洋,由十一个军阵组成,阵与阵之间相隔二十余步距离,其中十个军阵由长枪手、刀手、盾牌手等兵卒组成,最左侧的一个军阵则是清一色的弓箭手。

十万大军全是步卒,连战马也没有一匹,却有一辆十分显眼的大辇。

大辇显眼不是因为它有着显眼的明黄色,也不是在十万步卒中显得很突兀,而是它的前方既没有战马,也没有军卒,竟然自己也能行走,甚至走得比周围的步卒还要平稳。

大辇是郑坚的皇辇。

皇辇后紧跟着一辆础车,载着王朝大军的牙旗,由八名军卒推着,顺着皇辇的轨迹前行。

未时,数声鼓响。

王朝大军在距离鹿鸣溪里许时,齐齐停了下来。

鹿鸣溪对面的白原上,则是一片更为壮阔的麦田——二十万氐羌大军也在距离鹿鸣溪一里许的地方停下来。

两军隔溪相对,不过两里。

没有谁客气问候,也没有谁出阵叫战,两军三十万军卒在自己军令声中默默检查刀枪、整理甲胄,做着大战前的最后准备。

片刻后,随着军卒们动作的渐渐停止,白鹿原上方的空也渐渐凝重起来,那些飘舞的雪粒仿佛撑不住这种凝重,纷纷化成了雨丝。

“咚!咚!咚!”

王朝战鼓响起。

“嘭!嘭!嘭!”

北氐战鼓响起。

鼓声由缓而急,又由急变缓。

在鼓声变缓的第三声响中,鹿鸣溪两岸同时发出闷雷般的声音,双方军卒迈动了脚步,开始向前挺进。

枯草地颤抖起来,草尖上细小的水珠纷纷滚落。

鹿鸣溪颤抖起来,水面起了无数道细微的涟漪。

王朝大军和北氐大军像两块移动的大地,同时向鹿鸣溪挤来,挤到彼此间仅余五十步时,双方鼓声戛然而止,而两边军卒的杀喊声则陡然而起。

声震云霄,沉云翻卷。

两军三十万步卒,就像两片倾泄的巨大潮水,瞬时便冲杀在一起。

冉莫立于皇辇之前,令旗急挥。

片刻后,本是胶着的两相厮杀,便猛然发生了变化,却是王朝军阵右侧的两个小军阵猛然向前挺进,将北氐军卒强力杀退。

但北氐军阵横贯近十里,右侧这个变化对整个阵营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中间部分仍是两相胶着,至于左则,则出现了和王朝军阵右侧一样的情况。

北氐军阵右侧,便是王朝军阵的左侧,也就是王朝大军的箭阵。

冉莫布置箭阵的目的,是为了阻止图金的三千援兵,故而并不在军阵列向的前端,而是置于列向的中部。

但北氐阵中一队军卒却冲出已方大阵,向着箭阵直奔而来。

正是索尔所率的两万军卒。

箭阵由一万王朝将士组成,都严守着本职,并没有失去阵形和位置,但他们眼睛和耳朵不用守职,早被前方厮杀声刺得发热发烫了。

忽见敌军径直冲过来,统领箭阵的校督不惊反喜,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送上门的买卖不能不要。

“仰四,间一,准备!”

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传令卒立刻急舞令旗,后方上万名弓箭手则齐齐举弓拉弦,按着仰四的角度和间一的密度准备就绪。

校督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以保证敌军被罩在箭阵的最佳打击范围。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放箭!”

校督声音一落,数千箭矢嗡然而出,瞬时密密麻麻落入北氐军中,而且是集中地落入最前方的北氐军卒到其向后五十步的范围内。

随着那些密密麻麻令人心悸地闷响声,数百上千名北氐军卒当场中箭身亡,但其两侧仍然大量军卒,并没有因此而停下脚步,反而哇哇叫着冲到箭阵前方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了。

“嗖嗖嗖!”

又是数千箭矢密集射出,这次却是那些得到间一军令的弓箭手,从箭阵中平射而出。

平射之矢,比仰射的箭更疾、更准。

近在咫尺的北氐军卒这下是避无可避,纷纷中箭,无一存活。

仰四间一,不过一轮箭击。

本已冲到箭阵前二十步的北氐军卒,眨眼间便又被同伙的尸首隔在百步之外,不知是担心踩踏了同伙尸首,还是惧怕了王朝箭阵,军卒们竟是犹豫不前了。

索尔听闻过王朝箭阵的厉害,但没想到有这么厉害,在没有骑兵的情况下,冲锋简直就是让儿郎们去送死。

但他数日前败给了冉莫,白白损失了八百儿郎,后又给陛下立了军令状,绝不让王朝箭阵发挥作用。

他也很犹豫。

但王朝箭阵的那名校督可没有犹豫。

这是敌军自己攻来了,可不是俺擅离职守,而且敌军离右侧的王朝军阵很近,万一他们冲击军阵怎么办?

他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一声令下,箭阵便开始向前推进,向着索尔推进……

八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索尔瞪圆了双眼,退绝对不能退,进又极难进,那便只有……

他忽地仰天长啸,身形一纵而起,瞬时就到了箭阵前方,手中弯刀更是呼啸而出——他竟是亲自向箭阵中的普通军卒出手了。

明神境高手,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

箭阵校督正举起右手准备下令,便被鬼魅般凭空出现的一把弯刀劈成了两半,血洒当场。

而弯刀划过校督的身体,没有停顿地穿进箭阵,从十数丈后飞扬而起,带起一串串冒着热气的血水,和无数惨叫声、惊呼声。

像游鱼在水面嬉逐一样,弯刀在半空翻转落下,又在箭阵中穿行十数丈,又带起一片片鲜血。

索尔自己则如猛虎入羊群般掠入箭阵,左右两手只平展伸直,大步急走,周身无数弓箭手则如风中蚂蚁,纷纷倒飞而起,在半空中便吐血身亡。

眨眼之后,上万人的王朝箭阵,便在索尔一人一刀下乱了,而对面北氐军卒则再度哇哇叫着疯涌而来。

军阵讲的是阵容有度,阵阵各司其职,箭阵侧方的王朝军阵虽知道箭阵乱了,但却没有谁敢擅动。

整个王朝军阵,只有箭阵右侧数里外的那辆显眼的皇辇,微微动了一下。

皇辇微动,是因为辇中的郑坚动了。

他左手握成拳,轻轻向左侧一送。

此时,北氐军卒刚刚冲进王朝箭阵,索尔正在箭阵中大杀四方。

仍然是此时。

那柄夺命无数的弯刀,突然像被箭矢射中的大雁,无力坠落,而索尔则猛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半空,脸色惨白一片。

他看到了一个拳头。

一个十数丈大小的拳头,像山一样从半空中向他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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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 战争战中的战争

世上没有这样大小的拳头,所以半空中的拳头,并不是真正的拳头。

甚至索尔心里还很清楚,那只是空气变了形,而细雨又被炽热的空气蒸发成水气反充其中,才成了现在这样肉眼可辨的拳头模样。

但不管他心里如何清楚,身体却像不再是自己的,竟是半分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拳头向他头顶压下来。

便在这时,他又看到了一把刀,一把数十丈长的弯刀。

那把弯刀仿佛是凭空出现,又仿佛是从晦暗的阴云中穿透而出,刀身还带着一缕一缕笔直的云丝。

轰然一声巨响,恍如平地惊雷,紧接着狂风四起,飞砂走石。

索尔被狂风吹倒在地,又不停地顺着风势翻滚,他脑中恍惚有个记忆瞬间,在那把弯刀出现的同时,那个拳头也向弯刀迎了上去?

但来不及细想,他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翻滚到数丈开外了,又撞在两名尸首上后,才堪堪稳住身形,半跪起来。

他仍然有些恍惚。

半空中的拳头和弯刀都不在了,雷声也停了,强劲风势也回复到白鹿原固有的寒冷微风,一切如旧,先前那天降异象的一幕,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很快的,索尔便不再恍惚,而且很是确定,发生过就是发生过。

湿滑的枯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以千计的军卒,不管身属北氐还是王朝,都在痛苦的呻吟,或者哇哇呕吐。

有些军卒明明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又在原地打着转儿,最后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又倒了下去。

王朝箭阵余下的弓箭手满脸惊恐,乱成一团,没有人也没有心在这时候组织箭袭。

劫后余生的索尔,同样没有再次出手的勇气。

他挣扎着起身,大声吼起地上的北氐军卒,匆匆退回已方大阵。

自此以后,他似乎忘了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只管随着身边的阵营移动,再没有对敌方箭阵起过什么心思。

…………

冉莫知道箭阵乱了,但更知道自己不能乱。

因为该动手的人已经动手了。

甚至在那个拳头和弯刀化成雷鸣和狂风的时候,他也没有侧头看上一眼,只举目观察着整个大军的阵势,以及北氐军阵的动态。

左侧三个军阵受到雷鸣和狂风的影响,显得有些混乱,于是他向传令卒下达了恢复阵形的指令。

中部数个军阵与敌军胶着厮杀,互有攻防,于是他向传令卒下达了稳中挺进的指令。

右侧两个军阵略占优势,已斜斜挺进敌阵数十丈,于是他下达了防而不退的指令……

和冉莫这个大都督全权指挥王朝大军不一样,北氐大军的指挥权,始终在皇帝穆尔元雄手中。

穆尔元雄知道北氐兵力占了绝对的优势,所以并不担心战争的大局,唯一上心的是大元帅能否彻底消灭王朝的箭阵。

远远看着大元帅部冲向敌营,他心中默默祈祷,愿长生天相助灭了敌军箭阵,那么既无赤乌神骑又无箭阵的王朝大军,便真的不用担心了。

至少,可以不再担心会有更多的儿郎丧命在王朝箭下。

祈祷完毕,他想向身后辇中的大统领说几句话,放松一下心情,但转过身来却惊讶地发现,大统领不知何时已不在辇中。

正在这时,一声雷鸣远远传来,他惊诧发现,雷鸣处正是大元帅部所在的位置,不禁纠心起来。

但纠心归纠心,他明白应该是大统领出手了,大元帅又是明神境身手,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情,于是便暂时不作多想,继续向大军发出命令,要把王朝右侧的军阵击退回去。

战争在持续,攻防在持续。

数百里方圆的白鹿原,仿佛浓缩得只剩下鹿鸣溪两侧,这个数十里方圆的战场。

战场上的双方数十万军卒,在各自统帅的指令下,或进或退,或攻或防,或生或死。

时间在鲜血和死亡中缓缓流逝。

丝丝细雨又重新凝结成了雪粒,从无数的刀枪、残肢和尸首的空隙中落在枯草地上,再迅速融化成一颗颗血红的水珠。

天色渐渐暗下。

冉莫脸上看不出悲或喜,只是平静地下令鸣鼓收兵。

对面穆尔元雄听到王朝阵中传来的鼓声,先是暗自呼出一口浊气,然后也下令鸣鼓。

鼓声如闷雷,越击越缓。

两军数十万军卒,如海潮一般后退分开,中间露出数里宽的海滩,以及海滩上成千上万的尸首,和大片大片的乌黑血渍。

王朝和北氐决战的首日,便这样结束,但双方间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还在继续。

当天夜里。

冉莫在临时大帐,召见了宋九命和陈年事。

宋、陈二人今日均在军阵右侧,分率一军阵强攻,效果成着,不免意气风发,进帐后仍兴奋不已。

冉莫却没有往日的平静,不仅一脸的凝重,还紧紧皱着眉头。

半晌,陈年事发现大都督不对劲,赶紧示意宋九命别再说话,而后者静下来后,又发现了一个不寻常。

陛下竟不在帐中?

“大都督……”

宋九命狐疑道:“陛下是歇了?”

冉莫静静地看着二人,半晌道:“你们记住一件事,陛下金口玉言说了,大军由我统领,你二人也须得唯我命是从。”

这个回复让宋、陈二人更加狐疑,默然点头。

“那我现在就向你二人下一条军令,不得再过问陛下消息。”

冉莫沉声道:“不仅如此,你二人还要传令下去,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皇辇和牙旗。”

“除此之外……”

冉莫看着宋九命,道:“从明日起,你亲自守着皇辇和牙旗,需要推助的军卒,也由你从自己亲兵中选可靠之人担任。”

宋九命既疑惑又不甘,但大都督才重申了军令,只得应下。

冉莫又看向陈年事,道:“从明日起,你负责大军调度指挥,接替我之职。”

陈年事吓了一跳,道:“大都督……”

“军令如山!”

冉莫打断道:“违令者斩!”

陈年事无奈,忐忑应下。

…………

北氐大帐。

索尔在帐外徘徊半晌,鼓起勇气掀帘进帐,沉声禀道:“陛下,死去的儿郎们已全部收回,共计一万四千零五十五人……”偷偷感应了一下陛下的情绪,又道:“敌军收回尸首,约有……一万人。”

穆尔元雄没有说话,而是递给了索尔一碗热气腾腾的马奶酒。

索尔到底没忘自己立下过军令状,涨红着脸一口饮尽,扑通跪下,道:“臣失言了,没能将敌方箭阵尽数摧毁,当斩!”

穆尔元雄轻轻拉起索尔,道:“大元帅辛苦了,接下来几日,你好好歇息一下。”

索尔迟疑道:“陛下是要我将功折罪?”

穆尔元雄哈哈一笑,道:“大元帅多虑了,王朝箭阵已遭重创,你就不算失言,我要你歇息几日,为的是等图金部到了以后,你再全力出战。”

索尔大喜,又恍然道:“原来陛下只让我抑制敌军箭阵,而不让北氐大军出击包夹敌阵,为的就是给图金首领留下战地?”

穆尔元雄欣然点头,又叹道:“可惜不知道图银会从哪里来,不然也好早作打算。”

索尔心悸了半日,此时终于彻底平复,笑道:“不管图银首领从哪里来,那都是一只精锐的奇兵,定会让王朝人大乱。”

“不说图银了。”

穆尔元雄喜形于色,道:“大统领已经出手了,最多数日后就会有个结果,相信那个时候,王朝小皇帝就已经死了,咱们这场仗啊,也就该结束了。”

索尔虽喜,但毕竟从军多年,还是十分谨慎。

他想着王朝如此大费周章来到白鹿原决战,一定是怀着一战到底的决心,于是提醒道:“只要冉莫和闵高还在,王朝大军也就还在,而且王朝也会有新的皇帝登基,战事恐怕还不会很快结束。”

穆尔元雄摇头道:“你不懂。”

索尔确实不懂。

穆尔元雄轻笑一声,道:“这场仗的结束啊,其实和那位小皇帝并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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