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唐》 一 闫县尉 闫寸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了外面的骚乱。 他很累,本不想理睬,但那声“死人了!”还是让他起了身。 他身旁的荷花懒洋洋道:“郎君莫走,撒酒疯罢了。” 闫寸将榻上的薄纱扔给荷花,让她盖住身子,兀自开门,出了屋。 荷花几乎不着寸缕。三伏天里,只要在自己的房间,她便不喜欢穿衣服。生在冬天的缘故,她怕热胜过怕冷。 真是个怪人。荷花抬脚挑开了薄纱,让自己凉快些,心中暗忖:来这院阁之地,买了一夜春宵,酒也喝了,天也谈了,然后……兀自闭目养神去了? 亏这郎君长得玉树临风,那双冷淡的细眼甚是勾人,莫不是……不行? 闫寸可没空去管荷花的小心思,他一出门,就看到环彩阁阁主抬手,给了叫嚷的姑娘一耳光,将那姑娘扇得扑倒在地,弱弱挣扎一下,昏了过去。 不少人和闫寸一样,打开屋门,探出脑袋,观望着。 阁主双手抱拳,环视一圈,向各个房间内探头探脑的客人招呼道:“扰了诸位雅兴,某在这里赔罪,这小娘子今日梳拢,不懂事,夺魁的客人又有些特别的爱好,诸位见笑。” “特别的爱好”,这解释瞬间将众人的心思引到了猎奇的方向。果然,客人们若有所思地关门回屋,有些还露出一抹“我懂了”的笑。 闫寸却走向了阁主。 二楼的回廊呈口字型,两人隔着天井对视一眼,闫寸绕行过去时,阁主在他的视线盲区里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总有特别爱管闲事的家伙。 待闫寸绕到跟前,阁主又堆出了一脸笑。 “公家办事。” 闫寸只说了四个字,就堵住了阁主想好的说辞。 他继续道:“我乃万年县尉,方才那姑娘嚷着死人了,可是真话?速速道来。若让本官发现隐瞒,你与凶手一并治罪。” 阁主的眼角抽了抽,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可是闫县尉?” “正是。” 阁主的眼角又抽了抽。 环彩阁常有官人出入,席间不免聊到官场之事,阁主猴精的一个人,自然会留心有用的消息。 他听说万年县新来了个县尉,就姓闫,人送外号阎罗。这尊阎罗上任第三天,就凭着手腕强硬胆识过人出了名。 他也没做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只不过杀了个人。 旬日前,横行长安城南数坊的虎牙帮帮主就死在他手下,当街一刀砍掉脑袋。 任谁听说这样的事,再见到闫寸真人,都会脑补出满满的杀气。 阁主在心中反复掂量后,谨慎道:“是有一位客人……出了些意外,已叫阁内的仆役照看抢救了,方才只顾着安抚其他客人,我也不清楚状况。” 闫寸不理“意外”“照看抢救”中的水分,抬脚就走,边走边道:“我去看看。” 他早就盯上了一扇被仆役偷偷关严实的屋门。 走到屋门前,他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对阁主道:“你来。” 阁主只好抬手敲了敲门,又将嘴对到门缝处,低声道:“是我,开门。” 里面的两名仆役听出了声音,开锁放人。 闫寸进屋,大步朝床边走去。 死人就在床上,面部已浮现青色,绝不是突发疾病或饮酒过量那么简单。闫寸在心中给出了初步结论。 他快步走向屋子正中的矮塌和方几,方几之上,杯盘酒菜尚未撤下。闫寸弯腰细细观察,又闻了闻,没发现异常。 他决定将这些东西带回县衙,找个有经验的药师验毒。 “死者的名刺呢?”闫寸直起身问道。 “这就去取。”一名仆役很有眼色地应答一声,出了门。 趁这空挡,闫寸对阁主道:“说说你所知的情况。” 阁主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知道,像这样宽泛的问题最难回答,一不留神答案就会显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对方听不懂倒是其次,关键自己容易被绕进去。 此刻,闫县尉正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搜查,大有一切事物亲力亲为的架势。他看起来年轻,言行之中却透着老道,诚不可欺。 阁主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据我所知,这位是东市开丝帛行的刘员外,家底殷实,他以前也来过,从不留宿,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跟朋友一起喝酒谈天。 最近这阵子刘员外玩心大了起来,隔三差五就会留宿,阁里不少姑娘与他相熟,他特别喜欢簪花,每次来,总要簪花跳舞助兴。 这不,今日是簪花的梳拢夜,他豪掷一笔,终于抱得美人……” 闫寸摆了下手,目光扫向阁主,阁主立马噤声,一脸无辜地回看闫寸。 “你说他是最近才开始留宿的,”闫寸问道,“有多久了?” “这……可说不清啊,大概……一个月?有一个多月吧。” 闫寸点了下头,“你继续……哦,对了,簪花就是被你打昏过去的姑娘吧?她醒了让仆役知会一声,我要审她。” “诶诶。” 阁主向一名守在屋门口的仆役使了个眼色,那仆役转身离开,去查看簪花的情况。 阁主思索片刻,也不知有没有想到刚才讲到哪儿了,继续道:“今天得话……刘员外应该是与人有约——他以往都是跟朋友同来——但不知为何,今日他所约之人失了言。” “哦?你怎知道?” “因为他总打听时间,光我就被问了两次,均在一更三刻之前。” 一更三刻之后,长安宵禁戒严,各坊落钥,除疾病、婚丧、公干外任何人不准在街上行走。否则,若被巡街武卒发现,轻则挨鞭子,情况严重的可能因此丢了性命。 所以,长安百姓有不成文的共识:若是晚间约了朋友出来消遣,过了一更三刻朋友还未出现,那九成是来不了了。 一更三刻以前,刘员外频繁询问时间,可见是在等人。之后他不问了,因为他知道,朋友来不了了。 “那他从前常跟谁同来环彩阁?”闫寸指了指屋内的书桌,“你写张名单。” 阁主苦笑摆手,“这……若让每日往来的贵客知道,是我将他们写了出来,怕是……不太方便。” 闫寸向阁主踱了一步,刚想说什么,一个仆役奔至门口,道:“簪花姑娘醒了。” “你运气不错,”闫寸对阁主道:“先审簪花。” 二 药不能乱吃 簪花的妆很浓,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但在恐惧面前,成熟的伪装不堪一击,孩子的一面展露无遗。 她是被人拿水泼醒的,脸上的水可以擦净,泼湿的衣服也可以换掉,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却透露了情况。 此刻,簪花与闫寸隔着书案,一坐一跪。 她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脸上还有被阁主抽打留下的红痕,她强忍着没落泪,害怕哭会引得阁主不满,那样免不了还要吃苦头。 一个受了欺负的姑娘,总能引起男人的恻隐之心,正襟危坐的闫寸却没有这种情感。 “所跪之人姓甚名谁,报来。”闫寸道。 “簪花……”她小心翼翼地看了闫寸一眼,便知道对方要问的不是自己的花名,改口道:“我姓杜,石楼县人……好像是石楼县吧。” “好像?” “我……不知道。”簪花底下头,声音也低低的。 阁主陪着笑脸,在旁补充道:“我把她买回来时,她还不足五岁,不怎么记事呢,牙人也没说清楚来路,我把她养大,又经师傅教习琴技、舞艺,可不容易……” 隋末唐初,饥民遍野,一贯钱都用不了,牙人就能买到一个机灵的女孩子,转手卖入院阁,便是十数倍利润。 战乱导致人口买卖混乱无序,很多如簪花这样的孩子,在买卖流通过程中,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她们是长安这池浑水中的浮萍。 在阁主开始长篇大论的讲述苦劳之前,闫寸摆手让他打住。 “那么,杜姑娘,你仔细想想,刘员外死前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有反常?” “只有一点。”簪花笃定道:“他吃过一粒药丸。” 显然,这姑娘已在心中盘算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发现了反常。 “药丸?” “嗯,我们喝酒时,他偷偷吃的,以为我没发现,可是房中只有我们二人,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 这说法引起了闫寸的兴趣,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问道:“药丸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袖内。他从袖内摸出一个锦囊,紫色的,药丸就装在锦囊里,他以酒服下了药丸。” 闫寸的确在卢员外袖内发现了一个紫色锦囊。锦囊内层有药丸化开留下的痕迹。 天实在太热,这样随身携带药丸,很容易化开。 “既然是背着你吃的,为何你看得如此清楚?” “喝酒时我便注意到了,他的手总在袖内摸来摸去,我以为……以为是送我的礼物——姐姐们总能收到恩客的礼物,一根银钗,或者一个玉镯……之类的吧。 今日是我的梳拢夜,姐姐们说,恩客会带礼物来的……” 如此说来,簪花的确有理由格外关注刘员外掏出的每样东西。 “明白了。”闫寸道,“除此以外呢?刘员外可对你说过什么?” “不过是些……荤话,没什么特别的。” 簪花微微抬眼,瞄向闫寸,想探探年轻公差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上了一双冷淡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一下就看透了她的想法。 不受控制地,簪花避开了目光。 她避开目光的同时,闫寸眯了一下眼睛。 “你若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将来治罪莫怪本官没提醒。” 簪花缩了下脖子,终于道:“我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何事?” “几日前,刘员外带我去宣平坊踏青,据说那里绿柳成荫,是消暑的好去处。 待我们到了宣平坊,刚下马车,有一匹不知哪儿来的惊马,拖着一辆马车,向我们冲了过来。 当时万分凶险,若不是刘员外拽着我扑向一旁,我定要被那惊马撞死、踩死。 我赶紧谢刘员外的救命之恩,却发现他脸色很不好。他看着远去的惊马,喃喃道了一句’冲我来的’。” “冲他去的?” “是,就好像……他知道有人要害他……所以啊,今夜会不会是想要害他的人得手了?” “那冲撞你们的马车上可有人?” “有一名车夫。”簪花道:“正因有车夫,我才相信了刘员外的话,惊马向人冲撞,那车夫却连避让都不喊一声,可见是故意为之。” 簪花说得头头是道,闫寸却没有表现出特别感兴趣。他无法确定,簪花所言是真的,还是环彩阁想要撇清自己的干系,临时想出的托词。 闫寸继续追问道:“那车夫长什么样子,你可记得?” “只匆匆看到一眼,记不得了。”簪花道,“当时我曾提出上报巡街武侯,被刘员外制止了,他好像……不知在害怕什么。” 闫寸的左手捻着右手食指上的皮质指环,“是谁要害他,刘员外可曾说过?” 簪花摇头,“刘员外似乎不喜提起此事。” “说说刘员外死的时候吧,”闫寸道:“当时房间内只有你们二人。” 簪花又是摇头,“我其实……” 她想说“不知道”“不清楚”,又觉得这样的回答未免牵强,便解释道:“刘员外饮了些酒,说头昏,我便将他扶到榻上,然后,我就……我今晚戴了最贵的首饰,穿了最贵的衣裙,不想将它们弄坏了,就向刘员外暂时告了退,在铜镜前摘了头钗、首饰,又到衣架前,将大袖衫挂起,脱了襦裙。 待我侍弄完衣服,转到塌前一看——我以为刘员外睡着了,又觉得不太对——细看之下,他胸前竟一点起伏都没有。 我伸手探了他的鼻息,没有!可吓死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离开那房间……” 之后的事,就如闫寸看到的。他又询问了几处细节,簪花却无法提供更多信息了。 审问还算顺利,因此没有持续太久。 闫寸一边审讯,一边记录两人的对话,待审讯结束,他将记录给簪花看过,簪花确定与自己的描述一致,便签字画押。 走完了一套程序,闫寸放这可怜的姑娘去休息。 阁主适时建议道:“快四更了,闫县尉乏了吧?小阁已备好房间,还煮了茶,不如您稍事休息。” “也好。”闫寸随阁主进了一间雅致的屋子。 这屋子一看就比簪花的闺房高档许多,倒不是装饰有多浮华,反而更加朴素,墙上的字画清丽不俗,书架上满是籍卷,一张宽大的案桌,其上笔墨纸砚齐全。 除此以外还有乐器古琴。这些东西本就是极好的装饰,因此屋内并无多余点缀。 若不是梳妆台上有女儿家的脂粉,进屋之人甚至会以为,此间主人定是位翩翩公子。 住在这里的姑娘不简单。闫寸在心中给出了评价。 阁主多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见闫寸紧绷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些,知道闫县尉对自己的安排满意,脸上立即堆出笑容。 “那您歇着,过会儿我叫人点上安神香……” 闫寸打断道:“不必,你留下,我有事问你。” 三 唐代版交通肇事逃逸 闫寸在宽大的桌案前落座,并示意阁主在他对面坐下。 坐下后,他没急着说话,而是自顾自拿起笔纸,开始书写。 “死者的名刺找到了吗?”闫寸道。 “找着了,确是开丝帛行的刘员外。”阁主一边答话,一边从袖内掏出了一张名刺,递给闫寸。 那是一张薄薄的竹片,其上写着主人的姓名、地址、从事的行当。拜访他人要先递名刺,这是礼。如环彩阁这样较为高档的院阁之地,没递名刺的,是贱客,没资格购买姑娘的梳拢之夜。 闫寸看过后,将那名刺放在了案头,继续道:“簪花姑娘说,刘员外曾服过一枚药丸。” 说着话,他手上的书写不停。 阁主轻声细语地接过话头,生怕打扰到闫寸。 “确有一些客人服药助兴,姑娘们并不会干涉,有些姑娘还会自备药丸,供客人尽兴。” “簪花呢?她可备有药丸?” “没有。”阁主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她今日梳拢,绝不会用那种东西,那不是……给自己添苦吗?况且,使用药丸的姑娘,多已年老,她们要凭这个留住客人。 簪花年轻,姿色中上,又有舞技傍身,她绝用不到那种东西。” 阁主的话虽有开脱的嫌疑,却不无道理,加之等待簪花醒来时,闫寸已将她的房间搜查了一遍,的确没发现可疑的药物。 闫寸给阁主也递了一杯茶,阁主双手接过,泯了一小口,放在桌上。 闫寸道:“先前让你列出名单,是我欠妥,不如这样,你只说出常跟刘员外同来环彩阁的都有哪些人,我去调查时自不会泄露消息来源。” 阁主仍在犹豫,闫寸板下脸道:“一个月内两桩命案,你这脑袋该挪一挪了。” 阁主惊跪,连声喊冤:“……我说就是了,您切莫怀疑小的……常与那刘员外往来的,小的确实认得一人,那人叫卢湛,乃是江南一带的豪商。 卢湛性情豪爽,放浪形骸,是京中不少达官显贵的座上宾,我记得,最初就是他带刘员外来我们环彩阁的。” 闫寸在心中记下这个卢湛,又问道:“还有谁?” “无非是些跟刘员外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名字我可说不上来。” 也不知阁主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多说了。闫寸不想继续跟他掰扯,便沉默下来,主动停止了交谈。 又过了片刻,闫寸将目前掌握的案情全部写在了信笺上。 他折好信笺,自袖内掏出自己的名刺,连同案头刘员外的名刺一并递给阁主,吩咐道:“待开了坊门,你打发一个人,通知这位刘员外的家人敛尸,再打发一人去趟县衙,拿上我的名刺,将这封信交给主簿安固,他看过信自会安排。” 阁主恭恭敬敬地接过东西,保证完成任务。 五更三刻,骑卒的呼和响彻每一条街道。 “宵禁止!坊门开!” 听到呼和,各坊值守的武侯纷纷开门。 天尚黑,长安城将醒未醒。 坊门打开后约莫两刻,万年县衙派来的一名通传一名书吏到达了环彩阁。 “已经派人去寻了仵作,应该很快能赶来。”那通传汇报道:“县令也知道此事了,让您自行斟酌处置。” 闫寸眯了一下眼睛,若只传这么一句话,何必专门派一个通传?那书吏就能将话带到。 这是县令派来盯着自己的人。 闫寸不动声色道:“你就跟在我身边,有需要传递的消息,也好便宜行事。” “是。” 通传一拱手,想要退到闫寸身后。闫寸却又问道:“安主簿有何安排?” “仵作就是安主簿派人去寻的,另外,安主簿已动身去了刘员外的丝帛行,想尽快了解与其生意往来密切之人。” 闫寸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天依旧是黑的,黎明前的黑暗尤其浓稠。 与县衙的反应速度相比,刘员外的家人就十分迟钝了,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刘员外的儿子才在一名老奴的陪同下赶到了环彩阁。 小刘员外很想挤出些悲痛的情绪,可他张着嘴嚎了半天,干打雷不下雨。 他悲痛吗?当然。却又不止悲痛。 一想到阿耶的产业现在全归自己所有,阿耶埋在堂屋东南角的数罐金银也可以随意取用挥霍,小刘员外就不那么悲痛了。 反倒害怕更多一些,这还是他头一次跟官府打交道。据说,官差可都不好相与,稍有不慎就要挨一通酷刑。 “回家再哭吧。”闫寸道。 小刘员外从善如流,立即止住了尴尬的表演。 “说说你阿耶,他来这种地方……”闫寸指了指周围,“院阁之地,你知道吗?” 小刘员外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知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跪在小刘员外斜后方的老奴拱手,示意有话说,闫寸点了下头,那老奴便解释道:“我家小郎君一心只为考个功名,这也是主人的心愿,因此读书以外的事他一概不知,还请老爷莫要……” 莫要为难我家小郎君。 这话老奴没敢说完,他怕冒犯了官老爷。 “那你来说。”闫寸道。 老奴向前跪爬几步,当仁不让道:“主人以前并不敢来这种地方,只因夫人,夫人她……管得严。 两个月前,夫人去买脂粉,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被惊马冲撞,受了内伤……” “等等,”又是惊马!闫寸道:“你家夫人是被惊马所伤?” “正是,医治了三天,最终……哎!”老奴低头擦了擦眼角,“夫人走后,主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在外流连,生意也不管了,我劝过,劝生气了,主人在院阁住了三天三夜,那之后再无人敢劝了……” “伤人的是谁家的马?当时骑马或驾车的是谁?”闫寸问道。 闫寸这问题一出,老奴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他呜咽道:“您给我们夫人做主啊,只怪当时陪伴夫人的婢子年纪小,出了事惊慌失措,哪儿顾得上马车,待巡街武侯发现情况,连马带车早就跑走了。 这偌大的长安城,上哪儿找一辆马车去?我们夫人……白死了啊……” 老奴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小刘员外脸上很是挂不住,他也学着老奴的样子不断用袖子在脸上抹,脸蛋鼻子都抹红了,一滴眼泪都没有。 “说说你家主人吧,刘员外,他可有什么仇家?” 老奴摇头,“没听说过,我家主人向来和善,做生意也规矩……” 这样的车轱辘话闫寸已听了够多,他摆摆手,换了个更具体的问题:“生意上有什么竞争对手吗?” “生意上的事,店内掌柜最清楚,我一个家奴,不敢妄言。” “那说说刘员外此番来环彩阁吧。” “此番……是我驾车将主人送来的,人送到,我就离开了。” “刘员外有没有提起要与哪位朋友同游院阁之地?” “卢员外。” “卢?” “嗯!就是那个也做丝帛生意,给主人供货的卢员外,夫人死后,他们常在一起饮酒作乐。” 这就有趣了,阁主和老奴都提起了这位卢员外,可见他跟死去的刘员外的确是资深嫖友。偏偏此番他爽约,刘员外就死了,怎么看都像凶手的障眼法。 老奴继续道:“来的路上,主人几次提起卢员外,说什么……大致就是,晚上要买一个心仪许久的姑娘,有卢员外作陪,定会十分妥帖,不必担心怕露怯。” “除了这些呢,刘员外还说过什么?” 老奴摇头,“有一搭没一搭,没什么了。” “好吧,”闫寸点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最近刘员外可往家拿过药丸?” “药丸?”老奴很诧异,“主人有咳疾,确实常吃些润肺的补药,都是我去固定的医馆买来,主人自己并不操心这些。” “我是指……”闫寸指了指脚下,“在这院阁之地所用的药丸。” 四 小小蛰虫,威力无穷 老奴明白了闫寸的意思,愣了许久。 小刘员外也听懂了,脸涨得通红,羞愤难当。父亲死在这样的地方已经很不光彩,又牵扯到那种药丸,简直奇耻大辱。他只觉得,仿佛屋内的每个人都将嘲讽和探究的目光贴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一钻。 碍于闫寸的官威,小刘员外没敢表现出过多情绪,他只是勾着头,将自己跪成了一只虾米,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老奴连连摇头道:“我做主人的贴身奴三十余年,他还是小子的时候,就由我照料,从不知主人用那种东西。” “如此。你们敛尸吧。” “是。” “打算将刘员外停在何处?家中还是观寺?”闫寸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 “主人是虔诚的佛教徒,曾给不少寺庙捐过善款,如今走了,自然希望由僧侣超度至极乐世界,我们会将主人停在家附近的元法寺,尽快超度。” “不急。”闫寸道:“人先停到元法寺,超度的事待仵作验过再说。” 老奴面露担忧之色,他很想问问仵作是怎么个验法,但闫寸已垂下眼帘,挥了手,话终究咽了回去。 老奴和小刘员外刚走到门口,恰跟匆匆赶来的牛二打了个照面。 仵作牛二。 他年近四十,头发白了大半,一张脸黝黑枯瘦。 他一边往屋内闯,一边叨念着:“三伏天,热炎炎,死鬼仵作难分辨……” 意思是,三伏天里验尸绝对是件苦差事,尸体很容易腐烂发臭,一次验尸下来,仵作得丢掉半条命,夸张点说,都分不清哪个是死者哪个是仵作了。 不过,刘员外新死,牛二倒不必受腐尸的罪。 他嘴上如是调侃着,眼睛里却迸发出兴奋的光。除了跟老婆生娃,世上若还有什么能令他兴奋的,那一定是死人。 “员外爷,敛尸吗?我来我来,这种活儿怎好占您的手。” 牛二不是专业仵作,这年头鲜少有人将仵作当做正经营生,发生命案后,官府通常请丧葬行当有经验的老师傅充当仵作一职。 牛二便是个中翘楚,多年来他一直跟万年县衙互惠合作,打前朝便如此。 说句大不敬的话,流水的朝廷,铁打的仵作。 万年县衙验尸的活儿牛二全包了,免费的,他赚的是入殓埋尸的钱。 眼见人死在风流之地,死者家的小郎君又衣着华丽,牛二知道,这笔买卖做好了够吃俩月的,他很积极。 牛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刘员外,“啧”了一声,他抬起刘员外的手,观察着指甲,还掰开嘴闻了闻。 牛二忙活的时候,闫寸将屋内所有人都请了出去。 “怎样?”待人都离开,闫寸问道。 “下毒。” 牛二随意端起了桌上的茶杯——那是闫寸刚刚用过的,里面还有大半杯茶汤。牛二将那茶汤一饮而尽,嘿嘿笑道:“打得好算盘,人死在这种地方,院阁会悄悄处理了尸体,神不知鬼不觉。” 他本人就接过院阁的黑活儿,但这些话牛二可不会明说。 “什么毒?能看出来吗?” “乌头,看着像。”牛二摊手道:“不过,这世上的毒千奇百怪,许多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单凭看,可没法确定。” 牛二又踱步到塌前,对刘员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问闫寸道:“切开验验?” 以闫寸的经验,即便切了,也不大可能验出刘员外究竟死于哪种毒。 是牛二手痒罢了。 但闫寸没有揭穿,他开门,叫过书吏,吩咐道:“你跟着牛仵作,将尸格填写清楚,回来报我。” 大热天的,书吏很是不愿跟在尸体边上,但他知道闫寸的暴脾气,敢在闫寸面前挑三拣四,这身公服怕是不想穿了,只好唯唯诺诺应了下来。 一切安排妥当,闫寸决定去会会爽约的卢员外。 卢员外,姓卢,名湛,字从简。 莫看卢员外表字从简,他本人可是与从简背道而驰。他简直是过度奢华的典范。 卢员外穿衣要穿最好的绸缎,吃饭要吃最精致的乳羊烩,找女人自然也要最漂亮的。 他有钱,自然就有资格将日子过得奢靡风流。 不过,昨日卢府出了一件大事,败了卢员外的兴致,让他一夜未合眼。 此刻,他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有一层因为熬夜而冒出的油光,还有泪痕。 听说官爷来了,卢员外从婢子手中接过一张冷水浸过的帕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又接过杯子,拿盐漱了口,快步迎了出去。 来人正是闫寸。 “府上有事?我来得不是时候?”闫寸率先向卢员外拱手,并试探地问了一句。 卢员外赶忙回礼,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他倒是个心大的,闫寸问,他就说,接连发出一串感叹:“哎!家门不幸啊……昨日犬子卢倾月被蛰虫所伤,一直昏迷未醒……哎……” 闫寸挑挑眉,听这意思,刘员外之死尚未查出眉目,卢员外家又出了一桩意外? 蛰虫伤人的事每年都会发生,有时官府还会抽调人手,对长安境内及周边的蛰虫进行捕杀处理。 闫寸有幸分得一点蛰虫蜜,很是香甜。他也曾听闻,蛰虫轻易并不伤人,被惹急了,才会攻击。 对卢员外家的意外,闫寸决定一探究竟。他不急不慌,背着手踱着方步道:“您且细细说来。” 卢员外答应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述起来:“卢倾月乃是我的长子,昨日他被发现昏倒于院中,在他不远处,有个蛰虫窝……我那可怜的儿子,但凡裸露在外的皮肤,脸、颈、手、臂,均被蛰得疼痛红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看来卢员外正是因为长子突遭意外,而没能赴刘员外之约。但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闫寸沉吟一番道:“你儿现在何处?我去瞧瞧。” 五 年纪大了,力不从心 他被卢员外领着,向后庭卢倾月的卧房走去。两人刚离开堂屋,主簿安固来了。 一听说又是万年县衙的人,管家很有眼色地将安固往卢倾月的住所引。 安主簿生得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说话时总喜欢搓着一双胖手,十分无害的样子。 他进了屋,向闫寸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不清楚状况,他便没有贸然开口,只立在一旁听闫寸和卢员外的交谈,又查看了卢倾月的伤情。 卢倾月被蛰成了猪头,脸上、身上敷了一层黄褐色的草药膏,不时发出低微的呻吟,其状颇惨。好在,据医师说,他只是被疼痛折磨,已无生命危险。 卢员外又引着两人去事发地点查看。 只见院中草地上有个人头大的蛰虫窝,周围还有燃烧艾叶留下的痕迹,据卢员外介绍,当时仆役们燃起艾叶,熏走了蛰虫,这才将卢倾月救回屋子。 蛰虫将卢倾月叮咬成猪头,出了气,此刻它们已搬了家,不知去向,院内一片静谧。 看到蛰虫窝,卢员外很是气愤,抬脚欲踢,却被闫寸拽了一下。 闫寸在杂乱的草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将蛰虫窝翻了个面,只见虫窝上有个洞。洞深且细,不是掉下来摔的,倒像是被棍子捅出来的。 闫寸抬头,瞄准了一颗槐树,凑上去观察,卢员外忙道:“蛰虫窝就是从这槐树上掉下来的,我家只有那一处蛰虫窝。” “你看这里。”闫寸指着树干对安主簿道。 “这是……攀痕?”安主簿顺着闫寸所指观察片刻,心中也升起了疑虑。 “您的意思是……有人攀上槐树,故意动了蛰虫窝,想要我儿性命?”卢员外也看到了折断的树枝嫩芽,嚷道:“县尉!给我儿做主啊!我儿不过弱冠,涉世尚浅,究竟何人如此害他?!好歹毒啊!” 安主簿上前安抚几句,卢员外的情绪平复下来,满心委屈地引着两人进了一间用以会客的书房。 “卢某谢大人明察秋毫,”卢员外一个劲儿拱手作揖,“若不是大人,我儿就白白吃了这哑巴亏。两位大人,为我儿做主啊……” 闫寸沉吟片刻,问道:“你何时发现长子受伤的?” “昨日酉时初……我与人约好了喝酒,正在更衣备车,就听管家来报,出事了。” “不知您约了哪位朋友?” “东市开丝帛行的刘员外,字宗昌,我与宗昌有生意往来,脾气很是相投。” “你们常常一同饮酒作乐?” 卢员外撇了撇嘴,显然认为闫寸提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他反问道:“不知这与我儿被害有何关联?” “有,也没有。”闫寸说出了实情:“我们今日来是为了另一桩案件。当然了,以如此恶毒的手段伤人,天理难容,令郎受伤一事,我们亦会着手调查……” 闫寸摆摆手,制止想要插话的卢员外,继续道:“我们此番前来,是因为刘员外昨晚死在了环彩阁。” “啊?!” 趁卢员外诧异,闫寸直接进入了正题:“听说您常跟刘员外一同饮酒作乐。” “是啊,可……” 卢员外想说“可我没杀他”,又觉得如此强调此地无银三百两,话到嘴边硬收住了。 说多错多的道理他懂。 闫寸不理他的欲言又止,继续道:“在院阁作乐时,你们会服药助兴吗?” “啊?” 闫寸眯着眼睛,向前探了探身,“你听清楚了。” 卢员外的汗刷地出了一层,“是……服药……我不知道。” 他飞快地低头,再抬起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甚至,他还装作很热的样子,抬手擦了擦脸颊边的汗珠。 闫寸不语,沉默的气氛迫使卢员外继续解释道:“我从不吃那种东西,至于刘员外,他吃也不会告诉我,那种事……总有些难以启齿。” 闫寸喝了一口茶,从容放下茶杯,道:“多找几个与你们一同作乐之人,总能问出所以然。此事瞒不过去。” 卢员外的汗又淌了下来。 他的眼睛向门窗方向瞄去,确定了屋外没人,挤出一个苦笑,压低了声音道:“我……吃过几次,年纪大了,确有些……力不能逮。” “带我去看你的药丸。”说话间闫寸已起了身,他不给卢员外任何拖沓和拒绝的机会。 药丸被卢员外放在卧房。他的卧房极尽华丽,刚走到附近便有一股香味随风而来。 闫寸看了一眼墙的颜色,墙其内混有云辉香草、麝香、乳香等香料碎末,有驱蚊虫、安神的作用。 一进屋,便看到反着光的被褥,那是高档丝绸才有的光泽,可媲美皇室用品。卢员外似对收集奇石有格外的兴趣,一个巨大的木格架占了整面墙,架上摆着各色奇石,嶙峋虬压,光怪陆离。 屋角有一只漆黑的老斗柜,卢员外打开斗柜的第二层抽屉,从中取出一只檀木匣。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木匣里装着什么稀世珍宝。 打开木匣,只见其内是一个个的锦囊,约莫十几个。 “都在这儿了。”卢员外道。 闫寸打开一个锦囊,倒出几颗小拇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黑黝黝的,看不出成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打开锦囊后,闫寸总觉得有股怪味。 他转向卢员外道:“这些药丸,都是哪儿来的?” “来处繁杂。”卢员外为难地摸了摸鼻子。 “那就说详细点,别漏过,”闫寸又对安主簿道:“劳烦起笔。” 接下来的近半个时辰,安主簿任劳任怨地干起了书吏的活儿,卢员外讲述,他记录。 除了药丸的来处,卢员外还说出了几个常与他一起饮酒作乐的商贾。这些人都有服药的经历。 在他们的小圈子里,谁得了好药,总会拿出来分享,确如安主簿所说,药丸来源繁杂,有一些是他购买得来,还有一些他已记不清是谁给的了。 待他搜肠刮肚,将能想到的都吐了出来,闫寸却不甚满意。终究没查清刘员外昨晚所服的药丸来自何处。 闫寸盯着最后几粒来源不明的药丸,对卢员外道:“我们就不叨扰了,这些天您再想想,想到什么新的药丸来处,随时报往县衙。” 卢员外连连点头应承。 闫寸扎好锦囊,将木匣重新盖上,递给安主簿,“东西我们就带回去了……对了,令郎被蛰虫所伤之事……” 卢员外连连摆手道:“命案要紧,犬子事小,怎敢劳烦县尉。” 卢员外突然如此“懂事”,让闫寸觉得其中另有隐情。毕竟,父母之爱子女,绝不能姑息伤害子女的罪犯。 但闫寸没有反驳,他不喜欢浪费口舌。 卢员外送两人离开。 卢家宅院不小,前后足有五进,就在三人穿过第三进院子的回廊时,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一边冲一边嚷着:“官老爷来喽!要变天喽!” 幸好闫寸躲得快,否则就要被这奇怪的少年撞个满怀。 他不仅躲,还伸手扶了少年一下。这一扶,可被对方那张因为涂了胭脂水粉而格外精彩的脸吓了一跳。 只见他整张脸都是惨白色的,好像刚从面缸钻出来,两个脸蛋上的胭脂鲜红如血。 他咧嘴,“嘶”了一声,显然被闫寸撞疼了。 六 县衙好玩吗? 对方吃痛的表情吓了闫寸一跳。 闫寸扶在他肩上的手也的确感觉到了一块不自然的凸起,他的肩膀肿了。 闫寸赶忙撒手,那少年跌倒,但人还算镇定,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着闫寸,并问道:“你是官老爷?” 他一开口,一滴口水落了下来,滴在斑驳的衣襟上。 这时,两名仆役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他们口中还叫嚷着“小郎君”“休跑”“小心挨揍”,见小郎君冲撞了主人的贵客,仆役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求饶。 卢员外既羞愤又无奈,好不容易送走闫寸这个黑脸怪,偏又节外生枝。 他赶忙解释道:“此乃府中小儿,生来痴傻,冲撞了县尉,请县尉恕罪。” 府中小儿,好像这孩子是卢府随便哪个仆役、婢女所生,而非他卢从简的。只一个词,闫寸便听出了卢员外对这孩子的嫌恶之意。 若说卢员外还有什么遗憾,便是这个傻儿子了。 不过,傻也不算太大的过错,毕竟他还有几个相貌堂堂的哥哥,卢家往后的兴旺并不指望他。 对比之下,怪不得爹不疼娘不爱。 “可怜之人,何罪之有。”闫寸此刻脸倒不黑了。他注意到,小郎君裸露在外的小臂覆着一层污垢,若不仔细看,便无法注意污垢下方青紫的痕迹,那些痕迹有新有旧,显然是长期遭受毒打虐待留下的。这让闫寸起了恻隐之心。 他正式地向那年轻人回答道:“我是县尉,就是你说的官老爷,你呢?” “我是我。”小郎君傻笑着答道。 卢员外只想这一刻快点结束,劝道:“县尉公务繁忙,莫在这痴儿身上浪费时间。” 安固也催促道:“快走吧,等下他发起狂来,莫伤了咱们。” 安固自小体胖,走路都费劲,别说与人起肢体冲突了,他准得吃亏,见到横冲直撞的疯子,他必定胆怯绕行。 闫寸却不理二人,继续对那小郎君道:“你身上的伤哪儿来的?” 对方撸起袖子,展示荣誉一般。 “添了颜色好看!赤、靛、紫、玄……玄色不好,玄色疼……” 这么说着,他自己动手向手臂上一处乌黑戳了一下,并疼得“嘶”了一声。 闫寸忙拉开他的手,并问道:“你自己添的颜色吗?” 他摇头,又点头大声嚷嚷着:“他们说好看!好看!” 卢员外冲两名仆役骂道:“还不快把痴货拖下去?!” 他又冲儿子做了个打的手势,口中嘟囔着“挨千刀的”“讨债鬼”“阎罗何时肯收你”。 两个仆役上前按住小郎君,四只手铁箍一般,箍住他就向后拖,闫寸能想象,只消几下,这副瘦弱的身板上便又要添一层青紫。 “住手。” 他上前,抬脚踹翻了两名仆役,蹲下,看着小郎君道:“你可愿意跟我走一趟县衙?” 小郎君转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道:“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 “万万不可啊,犬子没个人形,怎能……”卢员外大声嚷嚷着。 但没人在意他的话。 “好玩?”闫寸想了想,“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郎君又思考了挺长时间,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终于,他轻轻点了点头。 闫寸伸手,想要将他扶起,可小郎君的右脚踝弯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显然被仆役拽伤了。 闫寸没好气地又各给了那两名仆役一脚,命令道:“好生抬着,莫再伤了他。” 他又对卢员外吩咐道:“备辆稳妥的马车。” 卢员外已经不再试图猜测闫寸的下一步行为了,反正猜不到。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官府要是真肯“处理”了这个累赘,卢员外倒求之不得。他恭恭敬敬将闫县尉送到大门口。 刚拐出卢府大门所在的街巷,闫寸便召来四名同行的不良人,吩咐道:“你们速去死者刘员外家中搜寻,发现药丸之类的东西,尽数带回县衙。” “是。” 他又召来了剩下的四人,低声吩咐道:“去盯好卢府的前后门,现在开始,有什么人出入,尤其出门的都去干了什么,见了谁,要盯仔细,发现异常立即来报。” “是。” 闫寸之所以压低了声音,是因为同行的还有卢府一名车夫。 车夫赶着车,车上是痴傻的卢小郎君。 那是一辆既不漂亮也不稳当的驴车,两个轮子一副平板而已。事实上,在卢府,这辆车只用来拉货,是不坐人的。卢员外有着仗义疏财的名声,却不愿意让这个脚踝受伤的儿子坐一辆舒服些的车。 安固抽了胯下的马两鞭子,故意催促马儿走快些。闫寸明白这位同僚的意思,驱马跟上,两人与卢府的驴车拉开了些距离。 安固开口,低声问道:“你真要把这小祖宗带回县衙?” “对啊,查案。” “查案?” “卢员外长子被蛰虫咬伤,明显是有人害他,这案子得查啊。” 安固咂咂嘴,好像有点道理。 很快,这胖子回过味儿来:姓闫的小子刚才是不是打了个马虎眼? 闫寸适时转移话题道:“你刚才一见卢倾月,就冲我挤眉弄眼,可是有什么发现?” “跟卢倾月无关,”安固道:“是那医师。” “医师?” “我认得为卢倾月治伤的医师,东宫的人,不是谁都能请动的。” 闫寸一愣,两条剑眉皱了起来,“你没看错?” 安固指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你当我’长安官人谱’的名号白来的?错不了,错了眼睛赔给你。” 闫寸凑近看了看安固的眼睛,“不要,太小,冬瓜上掐了两条缝儿似的。” 安固气得直接缩回了脖子。 闫寸虽调侃他,却也明白,安固不会认错人。他凑上去道:“东宫的医师怎么就到了卢府?……安兄,您见多识广,分析分析呗。” 安固摆摆手,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道:“两种可能,要么卢员外跟东宫有某种关系,藏得深,咱们不知道,要么就是朋友的朋友,相互托委,最后还真让他托上了东宫的人。 我觉得后者可能性大一些,听说这位卢员外颇擅交际,生意又做得大,跟长安许多官员——尤其是官员家眷——都有往来。” “不可凭猜测办案啊……安兄可否帮忙打探一下?” “包在我身上。”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回到了万年县衙。 闫寸差人请来的医师见到卢小郎君后,脸色不太好。 那是一位与闫寸相熟的金创医,少说有六十岁,精神矍铄。他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这还是有学徒打下手的情况下。小郎君身上新伤旧伤重重叠叠,有些地方的伤口已经溃烂,须得先将腐肉挖掉,才能上药。 整个过程中,他勉力隐忍,嘴唇咬成了紫色,一声没吭。 直至将拧了近九十度的脚踝掰正,又上了夹板,医师的工作告一段落。他洗过手,拿学徒递来的湿帕擦手,又吩咐学徒盯着小郎君喝下药汤,自己则急匆匆赶到闫寸面前,气鼓鼓地坐下,拉开了“好好谈一谈”的架势。 “他怎么样?”闫寸问道。 “杀人不过头点地,”金创医道:“即便是个囚犯,也不必如此折磨,难不成你要做义纵那样的酷吏?” 闫寸哭笑不得,将来龙去脉向这倔老头讲一遍实在费时,他干脆道:“您误会了,他并非我的囚犯,而是被救下的苦主。” 那金创医错怪了闫寸,却倚老卖老地不肯认错,只丢下一句“那也得照付诊金”。 闫寸乐意就此揭过,他还有正事要问。 “伤者的右肩,您可注意到了?是否有蛰虫叮咬的伤痕?” “不止肩膀,上臂还有两处,可怜啊……” 闫寸还想问问那小子的情况,看样子他的伤比自己看到的还要严重,不知现在审讯是否合适。但一听到金创医的感慨嗟叹,闫寸又改了主意,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他起身,冲那金创医一拱手,“今日公务繁忙,晚辈就不送了。” “闫县尉。” 闫寸抬腿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那后生的脚,从前脱过臼,没医治,随便掰扯几下,自己长起来的,落下了毛病,稍受外力,就容易脱臼……哎!叫他好生将养吧,莫做习武、苦力的差事……老啦老啦,见不得人受苦啦……” 闫寸本已走到了门口,思忖片刻,又退了回来。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吧。 七 捞外快 闫寸站在窗前等待着。 正午刚过,此刻是一天之中暑热最盛之时,偏偏无风,即便站在窗口,也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反倒被一只冒冒失失想要进屋找食的苍蝇撞了下脸。 闫寸拿手背擦擦脸,十分嫌恶。 不久,跟在牛二身边填写尸格的书吏回来了。 那书吏脸色不太好,一开口说话,空气中就弥漫起一股淡淡的酸味,显然是刚吐过。 他将尸格递给闫寸,并道:“是乌头和野葛混合的毒物。牛二说,刘员外眼球出血,可见其为窒息死亡。” “窒息?” “不错,野葛正是能让人窒息的毒物。 同时还发现,尸体肺部肿起,这是乌头中毒的症状。 牛二说中毒肯定没跑儿,但这两味毒药,他并不能确定,或许是与之毒性相似的其它毒药。” “知道了。” 闫寸看着尸格,眉头皱了起来。 乌头和野葛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它们亦药亦毒,一般的药铺、医馆便可以买到。 看来,通过毒药来源追查凶手是行不通了。 不久,又来了一名不良人。那不良人也带了一张信笺回来。 “这是药师写给您的。”他恭恭敬敬将信笺递给闫寸,看样子并不识字。 不识字,他便口头讲述事情原委:“您从环彩阁带回来的酒菜,我送给有经验的药师查验,药师得出结果:其内并未下毒。” 他又指了指信笺,道:“我怕那药师马虎,便用激将法,问他行不行,他信誓旦旦写了文书,向您保证。” 是个机灵的手下。 闫寸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道:“那紫色锦囊呢?可给药师看过?” “看过,药师看见锦囊内残留着化开的药物,是这般解释的:药丸外有一层以辅药和蛰虫蜜调和而成的包衣,这样可以使药效延后,能延后多久,要看包衣的用料、厚度。 一些用毒之人的确会这么做,因为想要延后毒丸起效,给自己留一些从容脱身的时间。 不过,药师也说了,单凭一层包衣,可没法确定那一定是毒丸。” 说着话,不良人自衣襟内掏出了紫色锦囊,还给闫寸。 正是闫寸从刘员外袖内搜到的,用以装药丸的锦囊。 “很好,天热,你下去歇着吧。”闫寸道。 “是。” 排除了食物投毒,闫寸决定将调查方向集中于药丸。 刚一想到药丸,就见安主簿抱着从卢员外家搜出来的药匣子来了。 这胖子稍微动动就是一身的汗,三伏天就更别提了,简直成了个汗人。 他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那汗巾已彻底湿透,正向下滴着水。进屋后他顾不上说话,抓起桌上的水翁,咕咚咕咚灌了一通。 待气喘匀了,他才道:“都查过了,不过是些行阳的药。” 这一点,不必验闫寸就能猜到,若真有毒丸,卢员外也不会拿出来,因此他才让人盯住了卢府前后门。 闫寸将桌案上的紫色锦囊向安主簿推了推,“你看这个。” 安主簿拿过,翻来正去看了半天。 “谁家小娘子送你的?” 闫寸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我让你看这锦囊的绣工,”闫寸又指了指药匣子内的锦囊,“跟这些的绣工像不像?” 安主簿的神色复杂,既有“哇你连这都看得出来,真厉害”的意思,又有“为啥你能看出这个?莫非你还秀过花?”的意思。 闫寸不理他,只道:“找个有经验的绣娘,仔细问问。” “得嘞。”安主簿应承下来。他的小眼睛转了转,拍着药匣道:“你知道这东西一粒能卖多少钱?数十文到数百文不等……” 胖子没将话说完,只笑呵呵地看着闫寸。 闫寸明白他的潜台词,嘱咐道:“小心行事,莫被人抓住把柄。” “放心,老规矩,卖了钱咱们五五分。” 安固在闫寸这儿吃了定心丸,肥肉乱颤地想要爬起来,张罗卖药丸的事。 “等等吧,”闫寸道:“兴许还能送来点。” 果然,约莫一刻后,闫寸所等的最后一拨人也回来了,为首的不良人前来报事: “……我们搜查了刘员外家,在其卧房内发现了这些。” 不良人递上一个纸包,打开纸包,又是十几粒药丸。 “询问了刘员外的贴身老奴和婢女,他们没见过这些东西,可见是被刘员外偷偷带回家,藏起来的,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就是那种药丸。” 报事的不良人很年轻,尚未蓄须,一张脸上稚气未脱,说起行阳的药丸,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闫寸觉得有趣,想打趣他,又顾及长官的威严,只得作罢。 “清楚了,还有什么发现吗?” “还有一点,”不良人道:“我们赶到刘府,正好撞见小刘员外在堂屋一角挖钱。” “挖钱?” “询问之下得知,刘员外的大部分家产,都兑成金铤,装进陶罐,埋在堂屋一角。 阿耶新死,做儿子的就去挖钱,实在……有些可疑。小的常听您说,这天下的命案,无非因为钱、仇……” “所以你怀疑小刘员外?”闫寸道。 “儿子为了钱杀死老子,从来不乏此类恶行。” “那就带上你的人,盯紧了刘府,我要知道小刘员外的一举一动。” “是。” 不良人抱拳行礼,就要领命离开,又被闫寸叫住了。 “等等。”闫寸略一沉吟,道:“多带些人手,连同刘府的仆役一并盯住,尤其那个张罗丧事的老奴。” “是。” 待不良人离开,闫寸将刚送来的药丸推给安固,并道:“还得验药,辛苦您再跑一趟。” 有钱赚,安固可不觉得辛苦,喜笑颜开地将纸包重新包好,掖在了袖内,“那我也告退了。” “好。” 安固离开后,闫寸决定去见见从卢府带出来的小郎君。 路过衙门内堂,看了一眼屋角的水漏,发现已到了未时一刻,这才想起从一大早忙碌到现在,晨食都忘了吃,肚子咕噜噜地叫着。 走进监牢时,见几个狱卒凑在一起就着胡饼下酒,闫寸更饿了。 他将随身所带的二十余枚铜钱全摸了出来,递给迎向自己的狱卒,道:“我去看看伤号,麻烦兄弟去买几张胡饼,再来两三样小菜,一翁酸梅汤,剩下的钱,我请兄弟们喝酒。” 狱卒赶忙推辞:“您有什么吩咐,支使一声就是了,不必……” “莫推让,按我的吩咐办就是了。” 闫寸已经走到了卢家小郎君所在的牢房门口。 八 有病,得治 卢家小郎君被安顿在县衙监牢。 万年县衙监牢的居住条件分三六九等,毕竟天子脚下,获罪的达官显贵有京兆府、刑部等司负责,但小鱼小虾总要划到县衙一些,因此县衙牢狱内常见到品级低下的获罪官吏。 或许有人花钱打点,或许是官吏之间容易产生共情,获罪官吏的居住条件比普通犯人好出许多,算是牢房里的顶配。 小郎君此刻就被关在这样的牢房里。房内有一张还算舒适的矮塌,本来榻上有还算干净的被褥,但天实在太热,用不上,被褥就被收了起来。 此刻卢小郎君就睡在矮塌上。 见闫寸来了,牢头很有眼色地打开牢门,锁链发出叮当声,有些刺耳,或许牢头是故意想用这声音弄醒牢里的人,省得闫县尉去喊了。 小郎君确实醒了。 闫寸打量着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被疯病折磨的缘由,他很瘦,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一些。 闫寸沉默着。他虽然手腕狠辣,却没有跟傻子打交道的经验,忌惮对方发狂,一时不知从何聊起。 倒是那小郎君先开了口。 他指着自己右肩的位置道:“蛰虫叮的,你知道了吧?” 闫寸点点头,“想让你大哥死,因为他常常毒打欺负你?” 小郎君摇头,“是他嘴馋,派我爬树取蛰虫蜜给他吃,我不过捅了两下,那虫窝就掉了下去。蛰虫倒很通人性,仿佛知道想要吃蜜的不是我,纷纷围着他叮咬,唯有几只昏了头的,叮了我几下。” 撒谎。闫寸在心里想着。大哥指使你捅蛰虫窝,能不提前做好防范?傻子才会穿着纳凉的半臂短打等在树下挨蛰。 但他只是勾了勾嘴角,并未拆穿。 “那你为何不叫人救他?任他被蛰虫咬伤?” “我也被咬了呀,自身难保,再说,我好心叫了人,若他们和你一样,以为我故意害他,如何说得清?” 闫寸觉得有趣,这小郎君竟能对答如流,且耍赖耍得滴水不漏,可一点看不出痴傻。 闫寸又问道:“你知道我与他们一样,认为是你害人,还敢跟来,不怕吃板子吗?” “我这不是才知道吗,”小郎君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脸上的胭脂水粉扑棱棱直往下掉,“听说闫县尉刚正不阿,相信你听了我刚才的陈述,能做出公正的判断。” 别,别给我戴高帽。闫寸这么想着。他转过身,对牢头道:“麻烦兄弟打盆水来。” 交代完,他又对小郎君道:“你先洗把脸,像什么样子。对了,我查了籍册,你叫卢关是吧?” “吴,吴关。” “什么?” “吴越之地那个吴,吴关。”小郎君简短地解释道。 “你父姓卢,你姓吴?” “他不认我这儿子,我姓什么自己说了算。” “那……吴,是你母亲的姓?” 小郎君摇头,不做解释,拿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莫非……你有个姓吴的邻居?” 吴关:“……” 吴关狡黠一笑,道:“我是从一千多年后来到这儿的,原先那个卢关已经死了,我用了他的身体,你信吗?” “信。”闫寸叹气道:“果然是傻的……” 吴关打着哈哈,“我猜你也不信……对了,你叫什么?只知道你姓闫,其它的我还一概不知。” “闫寸,字不度。” “不度。”吴关重复一遍,“春风不度玉门关那个不度?” “什么?” 吴关低头笑了笑,“无事,以后我就叫你闫不度吧?” “都行。”闫寸随意耸耸肩,一动之下,他的肚子叫了起来,有些尴尬。 好在,牢头很快送来了水和布帕,吴关探头,用水照了一下自己的脸,“啧”了一声,赶紧开始清洗。 洗干净,露出明眸皓齿,吴关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闫寸道:“那什么……刚才让你见笑了。” 他洗净了脸,买食物的狱卒也回来了。 两名狱卒抬着一张矮几,将胡饼小菜酸梅汤全摆了上去。 狱卒得了钱,态度越发恭敬,对闫寸道:“闫县尉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支使我们。” 他又指了指吴关,“这位小兄弟在这儿,您放心,我们定会好好照顾。” 待狱卒离开,闫寸给吴关倒了一杯酸梅汤,道:“你饿了吧?吃吧。” 他又特别推荐道:“酸梅汤味道很不错,县衙上下皆从这家购买,是消暑的好东西,狱中什么都好,就是热,你多喝点。” “好。” 吴关十分领情,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 “我去卢府,并非为了卢倾月被蜇伤一事。”闫寸道:“我有些事要问你。” “你说。”吴关想要坐起,显得更正式些。闫寸在他后背一小块还算完好的皮肤上按了一下。 “你就趴着吧,不必拘礼。” “好。” “我问你,卢员外吃药丸,就是那种……那种行阳的药丸,你可知道?” 县尉做久了,闫寸已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与人谈论这些事。但对上吴关,他有些心虚。 毕竟是个傻子,年纪又轻,他真懂这些?用不用向他解释?真要解释一番,可有些尴尬。 吴关却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一个清淼道人,去过卢府,向他卖过那种药。” “你……确定?” 闫寸的意思是,你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 吴关无奈道:“行阳药嘛,能让男子……呃……雄姿勃发,这么说没错吧?我知道啊。 至于清淼道人,我不会记错,他还给我瞧过病,做了三天法事,装神弄鬼,江湖骗子一个。卢员外常常找他买药。” 闫寸默默往口中塞了一块胡饼,心念电转: 卢员外列出的名单上,可没有什么清淼道人。 如果真像吴关所说,卢员外常常在清淼道人那儿买药,列名单时就不该将他漏过…… 闫寸记下了这一疑点,准备回头好好查查。 “喂,闫不度。”吴关叫他。 “怎么?” “求你件事。” “说。” “我可不想回卢府了,等你办完案子,不用再对我问话,悄悄放了我可好?” 闫寸可以答应的,毕竟这疯子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一想到金创医对吴关那只受伤脚踝的描述,闫寸还是多问了一句:“出去以后你打算靠什么吃饭?” “总有办法。”吴关道。 “再议。” 九 升堂 环彩阁阁主最近焦头烂额。 刘员外还不是最令他发愁的。毕竟,刘员外属商籍,贱民一个。 况且,人死在环彩阁这样的地方,家属脸上挂不住,大多不愿声张,花些钱总能了事。 刘员外好打发,另外两位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纨绔子弟,阁主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前不久,两个纨绔子弟因几句口角,在环彩阁大打出手,一个把另一个捅死了。 按说,神仙打架不该殃及蝼蚁,但因为这案子另有内情,将环彩阁不尴不尬地夹在其中,阁主只有陪着走流程的份儿。 今日万年县令就要开堂审这桩案子,环彩阁阁主做为关键证人,被要求上堂答话,午时过后,来了两名衙役,将他带往万年县衙。 阁主赶到时,皂隶已在衙门大堂两侧站定,人手一根荆杖。 他刚在堂下站定,便听到鸣锣三声。升堂了。 县令自后堂转出,坐在高案之后。 万年县令名叫王方拙,是个枯瘦小老头儿,三角眼,两撇短须。 他刻意选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升堂审案,就是希望暑热能阻拦一些旁听者。显然,他低估了闲人的好奇心。 不止闲人。 堂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围观者的衣着、神色县令便知道,这其中有不少官家派来打探消息的家奴。 据通传禀报,县衙外有两乘华丽的马车,显然是苦主和凶手家里来了人。一想到那两位能够上达天听的大人或许只跟自己一墙之隔,县令就如坐针毡。 他定了定神,一拍惊堂木,有经验的围观者立即闭嘴,停止了交头接耳,嗡嗡声小了许多,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围观者察觉出不对,也赶忙跟着闭嘴。 不过一弹指,周围便安静下来。 唯有一名老伯还在呻吟。那人与县令岁数相仿,不跪,而是坐在堂下一张高椅上,他口中“哎呦哎呦”“可活不了了”“大人做主”地喊着,喊声不大,却坚定连绵。 县令和颜悦色道:“萧伯,您且道明冤屈。” “我儿的命啊……”被称做萧伯的人抹了把脸上的眼泪鼻涕,被仆役扶着站起,向前走了几步,“我儿萧丙辰活活被那李孝节打死了!他仗着自己是清河王,便目无王法草菅人命,可怜我儿一介白衣,县令大人为我做主啊,若大人不管,我只好豁出这张老脸,求家兄将状告至御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县令有点生气。 但他毫无办法,因为对方所说的“家兄”正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萧瑀。 在门阀林立的唐初,萧家绝对是贵族中的贵族,祖上随便巴拉出来一个,都能将奋斗阶段的寒门官一代踩死,举两个简单的例子: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正儿八经的皇帝,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 当然,如今改朝换代,过往的荣耀蒙尘,若萧瑀自己不争气,绝无法在新朝立足。 偏偏他特别争气。 隋末,萧瑀任河池郡守,当时全国各地遍布起义势力,昨天的农民,今天振臂一呼,拉上百来号兄弟,就是一支反隋的革命队伍。 如此乱象,许多地方都被起义势力割据。萧瑀管辖的地区自然也被一些起义势力垂涎,朝廷无兵可用,他就组织当地壮丁抵御,以奇谋打赢了首战,所缴获的战利品,悉数奖励给有功之士,因此当地百姓死心塌地追随拥护萧瑀,萧瑀带领手下的泥腿子队伍屡战屡胜。 萧瑀治理的河池地区不仅铁板一块,且一派欣欣向荣,可谓是隋末乱世少有的世外桃源。 李渊建立唐朝,诏安萧瑀,萧瑀从善如流,献上河池郡。 彼时国初立,正需要萧瑀这样有治国之才的人,李渊委之以重任,萧瑀也并未让新主失望,很快迁至尚书右仆射,总领朝务,实权派,皇帝的左膀右臂,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本案中,被杀死的正是萧瑀的亲侄儿。这案子有多烫手可想而知。 因此,县令那点火气很快就怂了下去。 他脸色缓和道:“萧伯,您节哀,本官定不容草菅人命。速速带凶手上堂!” 县令怕萧伯再抬出萧瑀来压自己,官威全无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因此,对原告的询问草草结束。 可惜被告也不好惹。 被告,清河王李孝节,李神通之子。 李神通乃是当今圣上的堂弟,身份有多尊贵不必多说,关键他不是那种只知道花钱享乐的草包王爷,他是少有的亲自上过战场的李唐贵族——当然,胜败暂且不说。 要用一句话形容李神通,那就是:出身比你好,还比你努力。你说气人不? 有这样一个老爹,儿子自然不是吃素的。 李孝节就继承了他老爹的暴脾气,可惜这脾气用错了地方。 总结一下,原告的叔父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手握朝政大权,被告的父亲是皇帝的堂兄,宗亲国戚。 哪一头县令都惹不起,他愁啊。 李孝节确实在万年县衙牢狱住了几天,但他可不是被带上堂来的。 他甩开大步,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县衙大堂,身后的衙役哪儿像是押解犯人,倒像他的跟班。 进了大堂,李孝节横扫了县令一眼,梗着脖子并不说话。 县令只当没看见他的无礼举动,道: “堂下所站之人,可是清河王李孝节?” “正是本王。” “本官且问你,今年五月庚子,你可曾在环彩阁持刀刺死萧丙辰?” 李孝节冷哼一声,“本王杀他,只因他该杀。” “那你且说说,他为何该杀?” “我出重金,长买了环彩阁的杏花姑娘——长买知道吗?就是她只能陪我,其余客人必须一概谢绝——那日我们本约好一同出城狩猎,我去接人,谁知杏花却不在,一问之下,环彩阁阁主竟说杏花被太子接走了……” 县令脑袋嗡地一声,机械地抬袖擦了擦头上的瀑布汗。太子也扯进来了?完了完了…… 好在,李孝节接下来的讲述,让县令稍稍放了心。 “真是荒谬!太子身份何等尊贵,怎会去那等污秽之地?我倒要看看是谁打着太子的旗号诓骗于我。 一看之下,萧丙辰正在饮酒。 那萧丙辰不过一届庶子,从前就抢过我看中的姑娘,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今次竟敢再羞辱于我,更羞辱于太子。 我上前与他理论,谁知他抵赖不认,本王自然要教训此等无赖,否则皇室尊严何在? 他既对本王动桌上的割肉刀,好,本王也不欺负他。本王随身带了佩刀,却刻意没用,也用了割肉刀与他比划。 他武艺不精,送了性命,这可怪不得本王。” 堂后,听审的闫寸将目光投向厚厚的幕帘,似乎想透过幕帘看清县令的想法。 “啧,这位王爷辩才不错啊。”安固拿肩膀碰了一下闫寸,低声道:“要我说,萧丙辰怕是要白死了,十文钱,赌吗?” 闫寸没说话。 通常,他没有明确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闫寸其实是个挺好说话的人,至少安固看来是如此。 堂外,县令已经开始提审环彩阁阁主。阁主知道县令刚受了气,心情不好,很是小心。 他来到堂上,噗通一跪,不等县令发问,就抢答道:“小人名叫苏旺,环彩阁阁主,听县令问。” 县令被前两位的气场压制得有气无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道:“本县且问你,杏花现在何处?” “小民不知啊……”阁主有苦说不出,只能勉力解释道:“她真被东宫之人带走的,小民绝不敢撒谎,句句属实……” 县令的汗又冒了出来。 十 李 “……那日,接走杏花的是一名女子,她戴着斗笠,斗笠外有纱遮面,完全看不出面貌,只能听见声音。 女子来这院阁之地,也算一桩奇事,仆役报我,我怕是哪家的夫人寻来闹事……虽然罕见,但从前别家院阁确实出过此类情况。 于是我亲自接待了那名女子。 她气质绝世独立,定是来自大户人家,她说是主人命她来接杏花姑娘,且她一出手就是两块银铤,十分阔绰,我便知道,这位的主人一定十分显赫,说不定是不方便露面的王宫贵胄。 但我也记得,清河王长买了杏花姑娘,挡下其它客人乃是小人的本分,亦是此行规矩。 因此,小的说明了情况,请对方另选她人。 结果,那女子亮出了一块玉佩……” “什么玉佩?”县令问道。 “一枚……刻有李树花的玉佩……” 在大唐,李代表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阁主继续道:“那女子见我迟疑,便又说了一句……她说……” 阁主怯怯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孝节。 李孝节冷哼一声道:“说你的,看本王作甚?” 倒好像审案的是他。 阁主赶紧卖乖道:“那女子说:‘难不成,清河王比东宫那位还要尊贵?’这不就挑明了吗,东宫那位不就是……” 阁主的话留了一半,他噤了声,伏身,将头埋在膝上。 李孝节接话道:“太子殿下乃是本王堂兄,旁人不知道,本王却清楚得很,殿下向来勤勉,专注军国之事,从不留恋女色……” 他斜睨了阁主一眼,问道:“本王的父亲、兄弟,现在就可入宫,与太子对质,你敢拿脑袋担保吗?” 阁主抖成了筛子,声音也发着颤,但他还是勉力解释道:“诸位贵人,小的不过经营一方院阁,哪位都吃罪不起,更不敢撒如此弥天大谎,这……对小的有何好处啊?若接走杏花的不是……不是那位,那小的也被骗了啊……请县令明察。” 县令捋着小胡子,沉吟片刻,终于道:“暂且不管是谁接走了杏花。” 众人一起长舒了一口气。 县令继续对阁主道:“你只说清河王到环彩阁之后的情形。” “哎哎,”阁主抬起头来,继续道:“杏花被接走约莫一个时辰,清河王来了,小的知道此番坏了规矩,陪着一万个小心,还提前为清河王选了个姿容、艺技均不输杏花的姑娘。但清河王……” 李孝节向阁主走了一步,抬脚想踹,想起父亲叫他莫再生事,便收了脚,只骂道:“本王会在乎一个院阁女子?本王在乎的是皇室脸面。于公于私,本王都要将杏花搜出来,为太子殿下正名。” 李孝节应对堂审的策略已经明了。他要死拖东宫下水。 无论杏花是否被太子接走,太子都不会承认。只要污蔑太子的罪名坐实,皇室出于爱惜羽毛,一定会大事化了,萧瑀的侄儿又如何?能跟太子的名誉相提并论?介时萧丙辰只能白死。至于环彩阁这条池鱼的生死,李孝节才不在乎。 听话听音,环彩阁阁主明白了李孝节的意图,眼泪登时淌了下来,他知道,此番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萧伯自然也听出了端倪,他直接自椅子上滑着跪到了地上,指着李孝节道:“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我看你才是打着太子旗号行凶作恶之人。” 萧伯转向县令,诉苦道:“我儿被人活活打死啊,这是在我心头挖肉,您给我做主啊……” 县令冲萧伯摆手,示意他先别激动。 萧伯哪儿管这些,再也受不住声。 衙役只好将他扶坐起来,递了茶,又好言相劝几句。 天本就热,看着萧伯脸上黏黏糊糊的鼻涕眼泪,县尉只觉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得了,原告被告一开口就要炸,他实在吃罪不起,还是继续审证人吧。 “阁主苏旺,本县问你,死者萧丙辰当日在环彩阁是何情形?” 阁主擦擦眼泪,答道:“萧郎有个相好,是本阁的秋华姑娘,他常来跟秋华饮酒作诗,那日亦是如此。 我知道清河王跟萧郎素有过节,就怕两人打照面,好拦歹拦,却……哎!清河王闯进房间时,屋内只有萧郎和秋华,清河王便……” 阁主又不敢说了。让他当着一位王公的面说其坏话,而且是三番五次,阁主只觉得腹痛,仿佛肝胆俱裂。 李孝节正好不屑于被人褒贬,挺起胸脯道:“是,杏花不在屋里,可我怎知是不是萧丙辰将杏花藏了起来,他风评向来不好。我不过要搜一搜,他百般阻挠,岂不叫人生疑? 之后我已说过,是他先动了割肉刀,我才跟他斗起来。” 李孝节转向萧伯:“你儿死得是冤,冤在技不如人。” 萧伯嘿儿喽一声,一翻白眼,直被气昏了过去。 县令不敢怠慢,忙命人将他抬进后堂,又叫了医师检查抢救。 一番折腾反倒让县令松了口气,他对堂下众人道:“今日暂且审到这里,阁主苏旺,涉嫌十恶之大不敬,暂押县牢。待萧伯好些了,择日再审。” 说完,县令便闪进了内堂,逃也一般。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李孝节也轻车熟路地走向县衙牢狱。 唯有阁主苏旺,腿软得试了好几次都站不起来,还是衙役骂骂咧咧地将他架进了牢狱。 骂骂咧咧倒不是因为他沉,而是因为苏旺尿了一裤子,臊味实在令人作呕。 这也不能怪苏旺。十恶之罪,罪无可赦,任谁平白被安了大不敬的罪名,都很难不尿裤子。 此刻的县令已进了内堂,他便抬起双臂,催促仆役赶紧更衣。仆役为他脱下浅绛色官袍,竟如脱了枷锁一般。 县令几乎直接摊在椅子上,显得老态龙钟。 县令养精蓄锐之时,闫寸已回到了县衙东侧的典吏衙。 堂审中途,两人便离开了。 一进门,安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打探出什么消息?” “我昨夜对环彩阁的姑娘旁敲侧击,事情确与阁主所说一致,杏花是被一名女子带走的,且至今下落不明。至于是否跟东宫有关联……”闫寸摇头,“不好说……你呢?可见过那个人了?” 闫寸说话时,安固已给自己灌了小半翁酸梅汤。他放下陶翁,答道:“见过了,东宫乃宫城禁苑,绝不可能放一名院阁女子入内,若真是太子与杏花私会,只可能在宫外某处。 但据那人说,案发那日,即五月庚子,太子并未离开东宫,因那日齐王去找太子议事,两人先在书房待了大半日,又在后苑比试射箭,并喝酒游园,直至天将黑齐王方才离去。” 安固在长安人脉颇广,几乎没有他打探不出的消息,但他绝不透露消息来源,只用“那人”代替,这是他的规矩。 闫寸向来尊重他的规矩,因此两人的合作总是很愉快。 “不是太子殿下……”闫寸皱眉思索着。 “至少不是殿下本人,可那李树花玉佩……”安固摇摇头,“毫无头绪……你有什么打算?” “你说,谁会这样大费周章地劫走一名院阁女子?为什么非杏花不可?” 十一 胡服女子 安固的小眼睛转了转,“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此事的关键在于杏花。找到她,就能真相大白。” “是。” “可偌大的长安城,上哪儿去找这块浮萍?”安固摇头,“此时难办啊。” “也不一定非要找她,我昨日还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杏花有个弟弟,是名僧人,或许能向此人打听消息。” “僧人?”安固惊诧道:“弟弟是僧人,姐姐却是院阁女子,这……” “不稀奇,”闫寸道:“人总得想法子活下去,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什么营生不能干?” 闫寸看了一眼屋外的日头,喃喃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要再去一趟牢狱,安兄同去吗?” “不了不了,”安主簿连连摆手,酷热的天,他一刻都不想离开装着凉水的陶瓮,“我就在这里……呃……祝你马到成功。” 县衙牢狱。 闫寸依次走过了吴关和李孝节的牢房。 吴关在睡觉,呼吸均匀,额前的汗将一缕头发粘在了脸上。他受伤不轻,确实需要多多休养。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他眼皮下的眼珠转动,睫毛轻微呼扇着。 李孝节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裈裤,正在打拳。 闫寸经过时,他饶有兴致地停下动作,道:“喂,你可知道有个姓闫的县尉?” 闫寸一愣,问道:“您听说过他?” “听狱卒说起,他单枪匹马杀了虎牙帮帮主,是条汉子。” “那清河王可知他为何杀人?” “为何?”李孝节向前凑了一步。 “还是留着狱卒讲给您听吧,他们总能将一件事讲得起伏转折,我就不行,讲什么都无趣得很。” 说完,闫寸一拱手,告了辞。 他此行的目的是再见一见环彩阁阁主。 与两人相比,阁主的居住条件差了许多,牢房内没有床榻,只有一堆茅草。各色虫子围着茅草堆飞来爬去。 前后不到一天,阁主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双贼溜溜总打着转的眼睛仿佛干涸了,灰暗无光,那张总挂着笑的嘴,嘴角弯成了向下耷拉的弧度。 看到闫寸,阁主缩了缩脖子,双臂护在自己身前,道:“别打我,我什么都说。” “还真有事问你。”闫寸蹲下身,平视着阁主,“杏花有个弟弟,你知道吧?” 阁主虽受了惊吓,却也不傻,知道有人继续追查杏花的去向,自己就还有希望。 他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有个僧人弟弟。” “详细说说。” “好……杏花是自愿入环彩阁的,逃难,实在吃不上饭了。 刚到环彩阁时,她确实带着弟弟——那孩子太小,五六岁,只能带在身边。这是杏花入环彩阁时唯一的条件。 我看她小小年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艳压群芳,这桩买卖只赚不赔,便答应下来。 杏花确与别的姑娘不同,闲暇时分,别的姑娘靠嚼舌根打发时间,杏花从不参与,只是教弟弟识字读书。 她的首饰、细软几乎都买了书籍——对了,您昨晚休息的房间,正是杏花的。她年纪已不小了,在这行可算不上年轻鲜嫩,但恩客的喜爱不减,只因她不仅博学,还十分善解人意。 她弟弟也十分聪慧,我亲眼所见,那孩子六岁读佛经,七八岁可与佛家名僧论道,颇具慧根,九岁被一位佛家大能收做弟子。 现在算算,那孩子该有十八九了。” “你就不怕?”闫寸道:“杏花这样不爱钱财的女子,弟弟既然有能力安顿她了,哪怕日子清贫,她必不会留恋院阁之地的纸醉金迷。” “我是怕的,”阁主道:“但自从弟弟被带走,姐弟俩就不来往了。是杏花不认那个弟弟。她认为弟弟好不容易出泥沼成青莲,有了大好前程,两人的缘已尽。 杏花守口如瓶,无人知道她弟弟究竟拜了谁为师,在哪处寺庙修行,法号是何,姑娘们很快就忘了那离开的小子。” “姑娘们忘了,你能忘?” 阁主露出一个“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神,继续道:“杏花偶尔独自外出,我猜她是去探望弟弟了,有一回我派了仆役跟着。 仆役回来报,确如我所想,但又不太一样。 两人并未见面,杏花不过远远看他一眼。 那之后,我就不担心了,杏花不会走的。” 闫寸蹲得有些累,干脆和阁主一样席地而坐,“你眼睛够毒。” “也就这点能耐。”阁主苦笑。 闫寸将腰间的水囊递给阁主,“喝点,这地方真热。” 阁主接过,一口气喝干了大半袋水,还水囊时,他道:“闫县尉想知道杏花弟弟的身份?” “是。” “我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他住在大觉寺,师从法常,法号玄远。” 足够了!这些信息足够闫寸找到此人。 他不多话,起身就要离开,却被阁主一把抱住了腿。 “县尉救我!我有钱!” 闫寸看着阁主,愣了一瞬。 他曾见过这样的眼神,不止一次。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便是这样满眼的求生欲。 闫寸想了想,道:“京城县尉,不过从八品,你应该知道吧?” 阁主眼中的希望减了三分。 “太子何许人也,你也很清楚。” 又减三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案子查清,挖出劫走杏花之人,若真有人冒充太子名号,确能帮你洗刷罪名,可若真的牵涉到东宫,或其他王宫贵胄,可不好说。” 又减三分。 阁主眼中的希望只剩一丝,像两块将熄未熄灭的炭火。 这或许是闫寸唯一能为他做的。有时候,希望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申时,正。 闫寸骑马自万年县衙正门出了宣阳坊。 自宣阳坊至大觉寺所在的崇贤坊,须横穿大半个长安城。且要经过天街。 天街乃是长安东西中轴线,天子御道,宽六十丈,来往行人络绎不绝,除公事要速,不得骑马驰骋。 闫寸此行所为公事不假,却远不到“要速”的程度,到了横穿天街的路口,他只能牵马缓行。却看到几名浮浪子躲在路旁树荫下,探头探脑地向一处张望,鬼鬼祟祟。 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闫寸看见一个胡人打扮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翻领窄袖衫,条纹小口裤,脸上蒙薄纱,看不清面貌。 脚上那双木屐暴露了她的身份,是个中原女子。 胡人喜穿长靴,将裤脚掖进靴筒内,那是常年骑马养成的习惯,他们穿不惯木屐这种极易甩脱的鞋子。 闫寸曾见过胡人试穿木屐,穿上简直不会走路了。 胡服清朗利落,汉人穿胡服并不稀奇,搭配木屐也没什么特别的,但被浮浪子盯上,可不妙。 十二 成也和尚,败也和尚 闫寸略一迟疑,决定观望一下。 他放慢速度,眼见胡服姑娘下了天街,转入丰乐、安业两坊之间的横街。 几名浮浪子不远不近地跟着,那姑娘似有警觉,不时回头张望。浮浪子首领是个穿短打的壮汉,一只眼睛受过伤,总眯缝着,使他的面貌看起来狰狞可怖。 独眼首领怕跟踪被姑娘发现,对手下人嘀咕了几句,只见八九个浮浪子四下散开,各自混入人群中,竟隐隐对那姑娘形成了合围之势。 闫寸调整方向,只跟住那独眼首领。 走了约莫一刻,姑娘拐进丰乐坊。 浮浪子们跟进偏僻小巷,见时机成熟,立即有四人堵住小巷头尾。 姑娘察觉出不对,掉头就跑,被紧跟在后的独眼头领撞了个正着。 “小娘子这是去哪儿?”独眼首领一伸手,擒住了姑娘的手臂。 “你放开!” 姑娘向后挣脱,后背却正好撞上一名浮浪子的胸膛。 “哈哈哈……” 浮浪子们压低声音奸笑着,独眼首领伸手去揭那姑娘的面纱,口中说着荤话: “如此白嫩的小娘子,姿容必不会差,我来瞧瞧。” 他的手刚碰到面纱,只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 独眼首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僧袍的光头手执小半块青砖,而另一名陌生男子以手捂着头顶,鲜血顺着手指缝淌了下来。 闫寸心里苦啊。 这和尚哪儿冒出来的? 他本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了巷子一侧放风的两名浮浪子,悄悄摸了过来。 眼见围住胡服姑娘的只有三人,他已想好了救人的计策,偏偏这时一块青砖从天而降,正中他天灵盖。 闫寸一阵头昏目眩。他伸手撑住了巷子一侧的高墙,短暂闭目,让自己别晕过去。 “贼匪,你在巷口伤人,贫僧可都看……” 和尚一开口,闫寸就觉得十分鸹噪。 好在,和尚很快又闭了口。闫寸稍稍躬身,和尚便看到了受困的胡服姑娘,也明白了闫寸不是伤人,而是救人。 “呃……”和尚将复杂的情绪化成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都什么事儿…… 闫寸在心中对那和尚来了一套拳法,他也确实向和尚伸了一下手。 伸手,捞过和尚手中的青砖。然后闫寸充分发挥了人狠话不多的孤狼精神,一个箭步,扬手,一砖正拍在独眼首领面门。 噗—— 啊—— 独眼首领向后趔趄一步,双手虚空狂抓,似乎这样能缓解疼痛。 胡服姑娘慌忙后仰躲避,人躲开了,面纱却被独眼首领的手指勾到,扯了下来。 面容姣好。这是胡服姑娘给闫寸留下的印象。她低了头,似乎不想被人看到面貌。 闫寸已顾不得这些细节,因为一名浮浪子向胡服姑娘伸出了手。 看样子,他想掐住胡服姑娘的脖子,以此要挟闫寸。 “小心!” 喊出声的同时,闫寸手中的青砖已丢了出去。 这一刻,闫寸只想感谢常年练习射箭的自己。 角度、准头都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对方会躲。 青砖并未砸到那浮浪子。 闫寸意不在此。 趁对方一躲的瞬间,他的拳头已招呼到了另一名浮浪子喉头。 一记锁喉,又快又狠,打得浮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翻白眼。 “和尚,制住他。”闫寸道。 说话的同时,他已来到了刚刚躲过砖头的浮浪子面前,将胡服姑娘挡在了自己身后。 “剩你一个了。” 那浮浪子也不傻,转身就跑。 刚才是他们大意,才会被闫寸攻了个措手不及,那浮浪子已打定了主意,另一侧的巷口还有两名同伙,只要与同伙汇合,三人一同出手,难道还干不过闫寸一个? 他刚跑出一步,感到后脖领被一只大手箍住,心知不好,大喊道:“来啊!出事了!” 破锣嗓子扯开了,声音大得有些刺耳。 闫寸确实看到两名浮浪子向他们赶来。 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因为此刻,他的手肘已抵上了那被揪回来的浮浪子的脖子,直将他抵在巷子一侧的墙上,动弹不得。 “万年县办事,谁敢阻挠。”闫寸道。 欺负几个平民百姓也就罢了,袭击公差可不是闹着玩的。两名后赶来的浮浪子犹豫地看向鼻被制住的同伴。 独眼首领摸着墙踉跄起身,气势上不想输得太惨,忍痛问道:“不知您是哪位?” 看那意思,好像他们在万年县衙有关系,能通过攀扯立即将闫寸划为“自己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包装成“误会”。 “闫寸。” 几名浮浪子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精彩。 怎么偏偏是这尊阎罗。 独眼首领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了”,就想带人离开。 闫寸不想继续追究,一来胡服姑娘没出事儿,二来他还要赶往大觉寺,不能再耽搁。 谁知就在此时,那一直躲在闫寸身后的和尚“挺身而出”。 “你们不能走。”和尚道。 他神色凛然,一身正气。 浮浪子们愣住了,闫寸也愣住了。 “行不善者,祸虽未至,但福已远,你们可知?” 诸浮浪子看着闫寸,意思是:阎罗您说句话,让不让我们走啊? 闫寸看着和尚,意思是:您要干啥? 和尚继续道:“大觉寺今日有大能讲经,颇多教众共沐佛智,不如诸位随我去大觉寺,听一听讲经,涤荡身心……” 闫寸:谁来把这和尚给我拖走…… 浮浪子:阎罗行行好,再给我一拳吧…… 但闫寸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他拽了和尚一把,问道:“您是大觉寺僧人?” 和尚从容道:“正是。” 闫寸不耐烦地冲几名浮浪子摆摆手,浮浪子们千恩万谢地悄悄离开。 和尚回头,发现几个逃之夭夭的身影,喊道:“哎别走啊,我跟你们说……” “大师大师,”闫寸道:“我愿与您去大觉寺……至于这位姑娘,你……” 闫寸一回头,哪儿还有姑娘的影子,她倒逃得快。以身相许做牛做马就算了,谢总该道一声吧。 闫寸懒得去挑理,只拽住要去追浮浪子的和尚道:“我有要事,人命关天,劳烦您带我去大觉寺,找玄远大师。” “县尉找我师弟做甚?” “师弟?” “不错,我们都是法常大师坐下弟子,这两日,我师傅被秦王府女眷接去讲经供养,玄远随师傅同去,侍奉左右,并不在寺内。” 话唠也有话唠的好处,和尚不紧不慢道明了原委。 “秦王府?就是……那个秦王府?”闫寸一时反应不过来。 “县尉以为,有几个秦王府?” 只有一个,秦王李世民的府邸。 十三 我不入地狱 武德九年,秦王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争夺储君之位,已到了白热化程度。莫说朝中大员,就连闫寸这样在衙门底层讨生活的小官都清楚两位的关系。 江山谁来坐闫寸一点都不关心,也轮不到他操心。但眼下,一桩看似简单的斗殴杀人案,竟同时扯出了东宫和秦王府。 巧合?还是另有内情? 闫寸不得不多想。 “闫县尉,”和尚道:“您找我师弟,究竟所为何事?” “他有个姐姐,你可知道?”闫寸试探地问道。 和尚摇头,“我们鲜少聊起俗家往事。” 闫寸继续道:“总之就是,他的姐姐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闫寸刻意隐瞒了杏花是从环彩阁失踪的这一细节。 “掳……掳走?”和尚目瞪口呆:“此事出在长安?” “是。” 和尚更加难以置信,“天子脚下,匪盗竟如此猖獗?” 火候差不多了,闫寸切入正题道:“因此,官府急需找到你师弟玄远,打听他的姐姐可有什么仇家。” 怕和尚拒绝,闫寸又补充道:“大师,这可是救人,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 和尚看了闫寸一眼,那意思是:你竟然拿佛语来忽悠我? 闫寸一脸耿直。 和尚道:“人虽在秦王府,却也不是完全不能见面。” “大师教我,有何办法?” “算不上办法,我去找他罢了。” “您?”闫寸道:“没顾得上请教您的法号,我失礼了。” 闫寸抬手擦了擦淌到额角的血。和尚知道自己误伤了县尉,讪笑一下,态度很好地答道:“某法号玄奘。” “释门千里驹?” 闫寸虽不信佛,却知道玄奘的名号,因为他实在太出名了。旁的不说,安固就曾陪着信佛的母亲听玄奘讲过一回经,之后那几天常在闫寸耳边叨念“玄奘大师如何如何……”中了邪似的。 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活在安固吹捧中的佛教大能。 闫寸又擦了擦头顶的血,道:“那么,玄奘大师,您可愿协助本官,带本官见一见玄远?” “那是自然。”玄奘胸有成竹道:“包在我身上。” 秦王善战,大唐的天下,一半版图是秦王打出来的。 这样一个马背上的王,王府却修得十分儒雅,就连门口的石雕镇兽都收敛着凶神恶煞的表情,颇有几分憨态可掬。因为秦王的武功已达到顶峰,无人能出其右,他要跟太子哥哥拼文治了。 不仅文治,秦王还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比如教众甚多的佛教道教。 秦王府真有女眷痴信佛教,到了要在家供养佛教大能的程度?闫寸觉得未必,倒是拉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此刻,闫寸和玄奘就在秦王府门口。玄奘已向守门侍卫递了名刺,又报上了法号。 守门侍卫显然听说过玄奘,虽不能放他入内,但态度很好地让两人在府门口稍候。 不多时,侍卫领着玄远出来了。 玄远身材魁梧,与文弱气质的玄奘站在一起,不免让人怀疑他是个武僧。 大错特错,事实上,玄远对佛经的解读也已小有成就,假以时日,必不会输给师兄玄奘。 师兄弟寒暄几句,玄奘向玄远引见闫寸,并说明了闫寸的来意。之后,玄奘有意识地跟两人拉开了距离。 他从未听师弟提起过俗家往事,怕对方有什么不愿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 倒是个十分细心的和尚,闫寸这么想着,开始了询问。 “玄远师傅,我此次找你,是为了你姐姐……”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明,并总结道:“我们已详细询问了阁主,以及与杏花关系要好的姐妹,得到的结论:她与旁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她有你这个弟弟。 因此,那些人指名道姓非她不可,会不会与你有关?请你仔细想想,是不是结了仇家,或者……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玄远摇头,“我出家后再未见过姐姐,她不准我回去。 师傅讲经时,我远远看见过她,想上前搭话,不待我挤过人群,她便离开了,我只好……”玄远拨转着手中的佛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道:“九年了,我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我便为她修来世的福祉吧,今生业障,就由我入泥犁狱,一力承担。” 闫寸思索片刻,换了个询问的方向:“那我这么说,有谁知道杏花是你姐姐?” “我师傅。” 不待闫寸追问,玄远十分坚定道:“只有我师傅,且他绝不可能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他亲口答应我的,绝不会食言。” “我有个私人问题,你是怎么认识法常大师的?” “隋末战乱,长安百姓大多逃走了,十室九空。那时候可不似现在,师傅开坛讲经,万人空巷,想要往跟前凑一凑,绝不可能。 我刚认识师傅的时候,许多佛教大能避去蜀地,长安佛寺大多衰败,无人打理。我师傅勉力支撑着大觉寺,因此我能常常缠在师傅身边,听他讲经,还不知天高地厚地与他论道。有段时间,我几乎是痴缠着住进了大觉寺,不怎么回环彩阁了。 也算有缘吧,师傅便收了我这弟子。 其实我有私心。我想尽早离开环彩阁,无论干什么,做和尚也好,做屠夫也罢,只要有口吃的,有个住处,能把姐姐接出来就好。 师傅也答应在大觉寺辟出一间客房,让我姐姐居住。 谁知我这一走,她竟真能狠下心来,再不相认。” 玄远低头拨弄了一会儿佛珠,继续道:“闫县尉,我恐怕……只能诵经求佛祖保佑姐姐。” 闫寸叹了口气,知道这趟白来了。 但他不死心道:“我想见见法常大师,请您进去通报一声,请他出来。” “师傅正与秦王府女眷论佛经,怕是不方便。”玄远似觉得这样的拒绝不够明显,咬咬牙,又补充道:“我的事,师傅知之甚少,恳请县尉莫将他老人家牵扯进来,不知县尉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 “能,当然能。”闫寸皮笑肉不笑,“佛门圣地,佛家弟子自然与常人不同,玄远师傅只管挡住眼睛,捂起耳朵,继续求你的来生,我这个要下地狱的俗人,去救人性命好了。” 十四 谁爱入谁入 “县尉,哎呀闫县尉您慢点,等等我,我师弟就是块榆木疙瘩……您听我说啊……” 闫寸很烦。 他从前就知道跟僧人道士打交道麻烦,满口的今生来世仁义道德,屁忙帮不上,玄远就是此中典型。 他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玄奘这样的和尚。打从离开秦王府门口,他就像只苍蝇似的,在闫寸耳边嗡嗡个不停,吵得闫寸头痛欲裂。 偏偏他还是个热心人,总不能拿拳头招呼。 “大师,大师,”闫寸败下阵来,他停住脚步,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玄奘,“您帮我见到玄远,我感激不尽,但我有公事在身,实在无暇跟您……闲聊。 您……明白吗?” 玄奘要是来一句没明白,闫寸觉得自己会当场厥过去。 好在,玄奘人是啰嗦了些,但并不傻。 “阿弥陀佛,既然闫县尉并未受挫折影响,斗志不减,我就放心了,”玄奘双手合十,向闫寸行了个告别礼,“我当日夜诵经,乞求佛祖保佑闫县尉早日找到那失踪的女子。” “谢谢。” 闫寸实在无法用更多语言形容自己的憋屈情绪。 他看着和尚离开的背影,欲哭无泪。 回县衙吧,需重新梳理一下线索。闫寸想着,或许今日出门前应该查查黄历,定是犯了什么忌讳,否则,明明是去环彩阁查李孝节杀人之事,为何好巧不巧碰上了刘员外死亡?明明救人,为何挨了莫名其妙的和尚一砖头? 闫寸回到县衙时,主簿安固正拿着一张画像,走出县衙牢狱,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你受伤了!” “不打紧,忙你的。”闫寸摆手,让安固别大惊小怪。 “好吧,你快来看,”安固招呼道:“我让画工根据阁主的描述,画了杏花样貌。” 闫寸接过画像,安固继续道:“这么多天了,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更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长安城内,若出了城,可上哪儿……” “她活着,在长安。” 闫寸回身走了一步,驻足,在门廊的立柱上锤了一拳。 “你发什么病?!”安固上前一步。 “这画像……像吗?” 安固有点吃不准闫寸的意思,画像这东西哪儿有十成十准确的,无非看个大概,身为县尉,闫寸应该清楚,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有失水准。 但安固还是耐心回答道:“画像师傅是全长安最好的,手艺传神,阁主也说很像,但凡熟悉杏花的人,准能一眼认出来。” 闫寸再次看向画像,他当然不熟悉杏花,但他刚刚见过! 那个胡服姑娘。 说实话,那姑娘的容貌,闫寸只在慌乱中看了一眼,若让他凭空回想,还真有些囫囵,可一看画像,模糊的印象就清晰了。若画像与杏花本人出入不大,闫寸便能确定,他刚刚遇到的一定就是杏花。 “丰乐坊,以及其周围八坊,总共九坊。”闫寸道:“封堵路口,查验过往行人,并搜查坊内,她就在那儿。” 安固张了张嘴,斟酌片刻,道:“过了天街,就是长安县地界,不归咱们管……” 长安城以天街为界,西边是长安县,东边万年县。 城内的治安力量多且繁杂,时常发生不同部门执法重叠,但越界执法鲜少发生,这等于公然揭示对方能力不行,需仰仗别的衙署,啪啪打脸,准得结仇。 京官儿们多精明,谁都不会主动得罪人。 但事急从权,越界执法的情况也并非无解,比如,闫寸可以在行事过程中打出长安县衙的名号,给旁人留下“联合办案”的印象。 事后万年县令向长安县令打声招呼,只要不捅娄子,对方通常很乐意接下一份顺水功劳。 看出了闫寸的心思,安固担忧道:“县令正愁抓不着你的把柄,你这……” “县令那边,”闫寸思忖片刻,“我自有办法。” “那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若无人接应,仅靠步行,她出不去这个圈儿,但若非如此,我就说不准了。” 不待安固再问什么,闫寸已点起了兵将。 他大步走到皂班,进门前对门口值岗的皂吏道:“去对面不良班,将所有闲人都叫来。” 皂吏应了一声,快跑去叫人。 人很快叫来了,不良帅也在其内。 闫寸将画像给众人看过,又指明了需要重点盯梢的九坊,对一名皂吏班头道:“画工正在赶制,稍后你们多拿些画像,去这九坊,务必将画像分至各坊门口和巡街的武侯,让武侯帮咱们盯住来往行人,遇到画像上的姑娘,不问缘由,立即逮捕,务必抓活的。 分发过画象之后,你们可在指定区域内走访邸店,看有无可疑女子入住……” 皂吏班头的担忧和安主簿一样,他问道:“可天街以西的六坊是长安县地界,咱们要打出长安县衙的名号吗?” “要的。”闫寸道:“我尚未向县令请相应符节、文书,这里只有一份上次办案留下的文书,你们先拿去充数,机灵点。” 皂吏班头接过文书,领命,站在一旁,不再多言。 闫寸又对不良帅道:“你的人分为两拨,其一封住九坊外围各个路口,但凡妙龄女子通过,或刻意遮掩容貌的女子,统统仔细查验,若发现……” 不良人接过话头道:“明白,若发现画像上的女子,抓活的。” 闫寸点头,继续道:“第二拨人,去搜寻一名浮浪子。其身材健硕,身高七尺有余,一只眼睛受过伤,总眯着。 今日他在丰乐坊与人斗殴,脸上中了一砖,鼻子受伤不轻。其在浮浪子中间有一定威信,身边有些跟班。” 不良帅一拱手道:“领命。” 众人离开时,闫寸叫住了不良帅,嘱咐道:“你们去找那独眼浮浪子,切记保密。” “保密?”不良帅挠了挠头,“我准备让兄弟们向浮浪子帮派散播消息,动用那些人帮咱们找,若要保密,仅凭咱们这几个人,怕是……” “找个借口。”闫寸道:“就说有帮派找他寻仇,道上的事,别把府衙扯进来。” “好。” 众人离去后,闫寸才又看向安固。 安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去吧,老规矩,我留下统筹各方消息。” “好。” 十五 和尚蹲完道士蹲 闫寸向来冲在最前头,他当然也要去指定地点参与搜寻,但刚走到县衙门口,就被人叫住了。 那是他派去寻找清淼道人的不良人。 两名不良人押着一个十来岁的小道士,匆匆往县衙赶。 “县尉!闫县尉!”其中一人冲闫寸喊道。 “这是谁?”闫寸扬了扬下巴。 “清淼道人的弟子,他有话对您说。” 不良人推了那小道士一把,示意他说话。 小道士怯怯地看着闫寸,脚是想往后退的,但又知道退无可退,只好僵硬地定在原地。 闫寸蹲下身,与小道士平视,道:“清淼道人自己不来,出事了?” 这一问,可说到了小道士心坎里,他噗通一声跪下,哀求道:“您救救我师傅吧,我师傅他……被人劫走了!” 闫寸没答话。 自他任县尉后,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劫持事件。先是院阁女子,然后是道士。 劫持他们图什么?姿色?卖行阳药丸攒下的钱? 闫寸向不良帅和皂吏班头挥挥手,意思是让他们先去,他随后赶到。 “说说你师傅被劫走的过程,越详细越好。”闫寸一手捞起跪在地上的小道士,并牵着他向典吏衙走去。 “那日,我师傅……” “哪一日?我说了,要详细。”闫寸强调道。 “五月丙午,夜间。 我已睡下了,玄都观的执事来叫门,说贵客府上有人病了,特来接我师傅去瞧病。我师傅懂医理,会炼药、驱鬼,从前也有人请他治病的。 那夜我侍奉师傅更衣洗漱,上了马车,然后……”小道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继续道:“然后,不知谁在我的脖子后砸了一下,我就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一条排水沟内……” 将小道士带来的不良人插话道:“我们查验了他所说的地方,那处排水沟距离玄都观不足五十丈。” 小道士连连点头,“是了是了,马车刚行了片刻,我就被人砸昏,所以,他们丢下我的地方距离玄都观很近。 醒来后,我惦记师傅的安危,赶紧回了道观,发现师傅尚未回来,我……已等了十余天。” “为何不报官?”闫寸问道。 “我……不敢。”小道士嗫嚅道。 “不敢?” “若师傅回来了,我岂不报了假案,那可是要挨笞的。” 小道士倒懂得武德律令。 闫寸又道:“你刚才说,你师傅是五月丙午夜间被人劫走的?” “是。” “那日白天你们做了什么?” “卖药……”小道士低头沉思片刻,道:“那日师傅很高兴,因为他赚了一大笔钱,因此,他还给我买了一只炖骆驼蹄子解馋……” “等等,药卖给了谁?” “一个丝帛豪商。” “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儿?” “姓卢,叫什么我可不知道,师傅只是喊他卢员外。他家住亲仁坊甲二巷。” 是卢从简! 有些事对上了,但闫寸还得再理一理。 “你师傅五月丙午日间向卢员外卖了药?”闫寸再次确认。 “是。” “什么药?” “这我们可不知道。” “你们?”闫寸眯了一下眼睛。 小道士不知道师傅卖的什么药,能理解,毕竟,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清淼道人留一手也正常。可若连他本人都不知道,就反常了。 “是这样,”小道士解释道:“那并非我师傅炼制的药丸,而是一名女子……那女子找到我师傅,说是卢员外的小妾,想让我师傅帮着将那两粒药丸卖给卢员外。从前我们也遇过这样的事……” “两粒药丸,你确定?” “错不了,卖东西的时候我就在边儿上。” “药丸是怎么交给卢员外的?纸包?布包?还是什么?” “纸包,我们交出去的货都是纸包。” 闫寸点点头,“你继续吧。” “呃……”小道士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闫寸提示了一句:“从前你们也遇到过那种事儿,说来听听。” “哦哦……从前有个男人,常跟我师傅买行阳药,他有狐臭,自己不觉得,家中妻妾若是流露出不喜,他就要动手打骂,妻妾不堪忍受,想了个法子。 他们找到我师傅,让我师傅将一些香体的药丸掺在行阳药内,卖给那男人…… 哦,对了,我刚才说师傅赚了一大笔钱,并非是将药丸卖给卢员外所赚,而是那女子求师傅办妥此事,给了我师傅许多定金。” “之后呢?”闫寸道,“我是说,你师傅把香体的药丸卖给那男人,可有什么效果。” “之后……”小道士挠了挠头,“我好像再没见过那他了。” 说完,他恍然大悟,吓得一个激灵,“不会吧……不会的……难道她们……” “说不定,”闫寸道:“假借你们的手,投毒杀人,说不定已不是头一次了。” 小道士用力喘了几大口气,仍无法缓解心头紧绷绷的感觉,他便伸手在胸口捶打几下。 “那我师傅……”小道士无力地瘫倒,“难不成他是……被灭口了?” 闫寸自水翁内倒出一杯凉水,直泼向小道士面门。 小道士被凉水一激,闭上了已经咧开一半准备哭嚎的嘴。 “我且问你,”闫寸冷冷道:“那个请你师傅转卖药丸的女子,其音容、体貌可有什么特征,你细细想来,不要漏过。” “她……戴了斗笠,斗笠外蒙着白纱,看不到面貌……但我觉得她很美。” “为何?” “就是……觉得。” 见闫寸的脸又愣了一分,小道士一番绞尽脑汁,形容道:“我那天见到她……之后……那晚我做了梦……梦见……” 小道士低着头,阳光透过典吏衙大门照在他的耳朵上,闫寸看到他的耳朵红彤彤的。 “她仿佛是个仙女。”小道士总结道。 绝世独立。 闫寸记得,环彩阁阁主这样形容劫走杏花的女子。 那女子也戴着斗笠,也是以纱遮面。 两桩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因为一个体貌相似的女子而有了交集。 但闫寸不解,如果劫走清淼道人是为了灭口,为何不将这小道士一并杀死?这小道士分明也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于是他问道:“你师父跟那女子谈话,没避着你吗?” “避着啦,师傅不让我掺和,只叫我做些打杂的活,我那天是……偷听的。 还有去卢员外家卖药,师傅每次都不让我进门,只让我在卢府门口候着。 但我师父这人,赚了钱就喜上眉梢,我都能看出来……” 闫寸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这小道士稀里糊涂捡了一条命。但他未说破,他可没有吓唬小孩子的奇怪癖好。 “你再想想,”闫寸道:“你被丢下马车之前,劫持你们的人可说过什么?” “让我想想……话是说过的,应该说过几句,可我那时并未留意……怕是不记得了……” 闫寸端起桌上的茶杯,“我帮你想想?” “不用不用。”小道士连连摆手,生怕闫寸再拿凉水泼他,“我能想起来……能的。” 十六 小叫花子 小道士沉默想了一会儿,又踱了几步,见闫寸并未阻止,便在屋子中央的空处绕起圈来。 闫寸烦躁地看了一眼屋角的水漏,耐下心来没有催促。 他的耐心得到了回报。 “想起来了!”小道士驻足,又思索了一弹指,快步走到闫寸面前:“劫走我师傅的总共三人,一个车夫,两个扮作仆役的壮汉。 上车后,那两个壮汉和我们一起挤在车厢内,并将车门挡得严严实实。 我们当时大意了,并未发现不妥。 我师傅询问起了患者的病情,对方只说发热,再往细了问,对方很不耐烦,我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但也没想太多,只当是仆役们半夜被叫起来做事,心里有气。 我师傅一看问不出什么,也就不说话了,这时一个壮汉向车夫问了一句: 喂,等下出坊没问题吧? 车夫答道:我兄弟接应,你不放心? 那问话的就不再吱声了。 停了一刻,壮汉又转来问我的岁数,我说不到十岁。 刚说完,被人砸了一下脖子,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兄弟接应……兄弟……”闫寸沉吟片刻,对守在门口的皂吏道:“将这小子带下去,暂且关进县衙牢狱。” 小道士吓得瑟瑟发抖,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向前扑着想要去抱闫寸的大腿,被皂吏一把拖住,拉出了屋。 县衙牢狱内。 吴关,李孝节的牢房相邻,七名狱卒围在两人的牢房交界处,加上牢房内的两人,总共九个。他们手里攥着纸条,纸条有半个巴掌大,每人都死死挡住自己的纸条,生怕旁人看到其上的内容。 此刻,李孝节正指着一名狱卒道:“我要跳预言家,与我争抢的必是狼,昨晚我已验过,你是铁狼!” 那被点明身份的人急了,刚要张口辩解,就见有狱卒押着一个小道士进来。负责押解的狱卒见众人玩的欢实,壤道:“带我一次啊,带上我啊。” 他猴急的样子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吴关看着小道士,道:“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狱卒忙解释道:“清淼道人的关门弟子……” “哦,”吴关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跟清淼道人去过我家,做法给我治病来着。” 吴关洗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小道士自然认不出来,只迷茫地看着他。 吴关又对狱卒道:“跟我关一起吧。” “这……”狱卒有些为难,从前可没有两人共用一间牢房的先例。 李孝节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做主,人就关吴郎那里,能跑了不成?还玩不玩了?你,还有你,不玩出去看门。” 狱卒无奈,只好将小道士送进了吴关的牢房。 小道士瑟瑟发抖,吴关安慰道:“你莫怕,既来之则安之吧。” 李孝节伸手砸了两下两人之间的砖墙,“吴郎莫管他,咱们继续。你这游戏真有趣,比饮酒作诗什么的有趣多了。” “好好好。”吴关又对狱卒叮嘱了一句:“碰到闫县尉,请他来一下,就说……就说我想起了一些事,能帮到他。” “得嘞,一定将话带到。” 狱卒其实想要立马去叫闫县尉,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郎君绝不像传闻中那般痴傻。 短短一天,他已抱上了清河王的大腿,清河王对其称兄道弟。即便没有闫县尉罩着,也须得好生对待。 狱卒也确实去寻闫寸了,被告知闫县尉出门办事了。 此刻,闫寸在一间邸店。 邸店,唐代的客栈,一条龙式照料住客、牲畜、货物。 因为人员流动困难,除了服役,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乡,住邸店的客人大多是商队和赶考的举子。 今年并无科考,自然只有商队入住。因为要帮商队照料骡马,邸店院子里有股臭气。 纵然如此,这里依然是长安城最抢手的住处,因为距离西市足够近。 当邸店老板看到皂吏手中的画像,立即指认道:“我就说奇怪,孤身一人住店,且早出晚归,实在不像什么正经女子……几位官差,小店可从未做过什么违法之事,这女子与小店概无干系……” …… 邸店老板想再跟闫寸说一遍车轱辘话,只被闫寸看了一眼,识趣地噤声,做鹌鹑状,老老实实跟在闫寸身边,问什么答什么。 “她何时离开的?” “就刚才,大概……一个多时辰前。” “往哪儿去的?” “这我可不清楚,那女子孤冷得很,住了两日,除入住时跟柜台伙计说了几句话,其余时候出入,一句话都不赏给我们,不过……”店老板犹豫一下,谨慎道:“不是为她开脱,她心中还有善念,对叫花子还不错。” “叫花子?” “苦小六,我们邸店附近的一个小叫花子,常来店里讨剩饭。有伙计看见她给苦小六钱,而且给了不少……” 店老板干脆从柜台抽屉内抓了一小把铜钱,一边向闫寸展示,一边道:“差不多这个数儿呢。” 十几,不到二十枚的样子。若一个人随身携带,并不算多,但若都给了叫花子,可绝不少。 “苦小六人呢?” 不等店老板回答,闫寸已快步出了邸店。他四下张望,发现了几名叫花子。 永安渠自邸店西侧流过,渠水两侧有大片草地,叫花子们在树荫下,或躺或歪,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几条野狗也在树荫下纳凉。 远远看去,竟不大能分出人和狗。 闫寸翻身上马,策马上前,找到一个独占了一整片树荫,人和狗都不敢与他争抢的壮年叫花子。 闫寸下马,那叫花子斜眼看着他,待他走近,叫花子依然只动眼珠。 “找人什么价?”闫寸问道。 “那要看你找谁。” “找你们帮内一个小叫花子,苦小六。” 壮年叫花子诧异地抬了一下头,闫寸却不给他发问的机会,继续道:“万年县衙,找苦小六。” “我不认识他。”壮年叫花子的脑袋重又躺在了地上。 “好。”闫寸大声对紧随而来的皂吏吩咐道:“听说突厥又来犯我北境,战事一触即发,此等闲人流民仗着自己不在户册之上,逃脱兵役,今日被我抓住,立即送去募兵处……” 他的话还没说完,壮年叫花子便跳了起来,“苦小六,是你们的了!” 他紧张地看着闫寸,在心中掂量着苦小六这个筹码的分量。 “带人。” 闫寸这两个字,就算是答应成交,壮年叫花子只差跪谢了。 三刻以后,闫寸见到了苦小六。 他是被自己的同伴骗来的,同伴告诉他有酒喝,有肉吃,他就兴冲冲赶回来了。 此刻,苦小六哀怨地看着欺骗自己的同伴,同伴则四十五度角望天。 “说说吧,”闫寸展开杏花的画像,“这女子为何给你那么多钱?” “她啊,她让我帮着盯一个人。” “谁?” “叫魏徵,太子冼马,听说是个大官。” 十七 魏徵大人 先是太子,现在是太子手下的人。闫寸感觉很不好。 魏徵的风评,闫寸略有耳闻。此人机敏果断,颇识时务。 当年他在李密麾下,李密对其也算器重。瓦岗势力大败后,魏徵陪同李密来到长安,向李渊投诚。 明里他是李密的部下,来保护主子的,暗里他秘密为自己找寻着下家。 李密被杀后,他迅速投入太子李建成麾下,成了太子党内的得力谋臣。 一个院阁女子,为何要监视魏徵?他们之间有什么交集? 闫寸向苦小六提出了疑问,苦小六道:“我可不知,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只叫我详细记下魏徵每天干了什么,见了谁,晚间她会找来,向我询问。” “那你可有发现?” 苦小六摇头,“魏徵每日一趟往返于东宫和自家住处,路上不曾停留,进出他家的也不过是些官场上的同僚。” “你一个人盯得过来吗?”闫寸对消息的准确性提出了质疑。 苦小六忙道:“有钱大家一起赚。我们一共三人,我敢保证,魏家宅邸前后门都被盯得严严实实。” “好吧。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同样有钱赚。” “何事?” 闫寸转向壮年乞丐,道:“若那女子再来找你们打探消息,跟住她,这是我的名刺,拿着它立即派人报万年县衙。” 壮年乞丐连连点头,“县尉放心,我等一定留意。” 闫寸摸了摸袖内暗袋,记起自己的钱都给了狱卒,便对身后的皂吏道:“带钱了么?借我些。” “有有有。”皂吏自袖内掏出一只钱袋,递给闫寸,闫寸从中取出十枚铜钱。 “你们的人我不白用,若你们真找到那女子,我还有重谢。” 壮年乞丐连连推辞,闫寸将铜钱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不与他们多说。 待离乞丐有些距离了,那被借了钱的皂吏道:“县尉何必给他们钱?” “你怕打水漂?”闫寸笑道。 皂吏揣测着闫寸的意思,没敢立马答话,被闫寸在脑袋上敲了一下。 “问你就说,哪儿那么多弯弯绕。”闫寸道:“我知道这钱九成九要打水漂,但明知打水漂也得给,而且要当着众乞丐的面给。 这样以后他们跟人提起此事,会说万年县办事地道,不占他们的便宜,再有用得到零散帮派、乞丐的时候,他们就肯卖力气。” “您说得是。” 闫寸不再跟皂吏多说,只道:“借你的钱,明日必还。” 他还是没搞清那个问题:杏花为何要监视魏徵。 不待他想到求证的办法,县令率先向他发难了。 他刚上马,就看到一名衙役骑马一路疾驰。 那衙役一边驰骋一边呼喊道:“万年县通告,闫县尉速回。” 闫寸催马迎上,衙役见到他,喜道:“可算找着您了。” “兄弟辛苦了。”闫寸一拱手,“我这就回去。” “我……跟您同行。” 看来县令不仅让他们找人,找到后还要求跟随,监视起来。闫寸没说破,跟跑腿办事的人置气没用。 县衙后堂,县令穿着常服,端起桌上的茶杯,发现茶杯已空了,懒得叫人来添,又将茶杯扔在了桌上。 闫寸进门,恰好看到这一幕,对跟随自己的衙役道:“快去添茶。” 待衙役离开,闫寸一拱手道:“不知县令召我回来所为何事?” “你不知道?”县令斜眼看着闫寸。 “那我猜猜看,越过天街缉凶,没有提前向您请示,大概因为这个。” “避重就轻。”县令道:“上次你就捅娄子,不问缘由当街杀死虎牙帮帮主,你当虎牙帮能在长安横行,只是因为人多势众? 错,那是因为他们背后有靠山,且那靠山是你我吃罪不起的……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给你擦屁股吗?” “呦,辛苦您了,可我跪也跪了,板子也挨了,光您骂我就骂了三天,骂词都不带重样的。 您现在还提旧事,可不厚道。 再说,杀那混蛋绝非不问缘由,他身上至少背着十条人命,被他欺负到破产的商户,被他祸害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恶人多了,你杀得干净?你有几条命跟他们拼?” “杀一个算一个。” 谈话到了这份儿上,就有点聊不下去了,为了缓和气氛,闫寸赶紧将话题往回拽: “若这案子换您来办,您能任凭他逍遥法外?不会的,您不过就是辗转几日再下决心。这是我与您唯一的差别。 我杀了他,一了百了,上头若有人追究,将我一人推出去即可……” 县令一拍桌,“逞英雄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了?好……明儿你别来了,我这庙小,容不下……” “老拿这个要挟人,没意思了啊。”闫寸道:“您还是说正事儿,这回又怎么了?” “这回……杏花能碰吗?你想过没,她若真是被太子劫走的怎么办?” “想过,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闫寸道:“况且,若人真是太子劫走的,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到时您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案子移交京兆府、刑部。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接受您的移交,死死将案子压在咱们县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人命案应当由县衙初审……不就是等您判李孝节有罪吗。 换了谁这案子都只能这么判,两边都吃罪不起,唯一的出路就是实事求是。 李孝节杀了人,按律自然有罪。 至于皇亲国戚的法外开恩,那是圣上的事儿,谁要是抢了圣上的特权,谁就要倒大霉。 京兆府和刑部现在往后缩,等您判完了再看,那群人准得削尖了脑袋往前凑,替李孝节求情。 谁都知道,圣上绝不会拿自己的侄儿开刀,就算为了皇室脸面也不行,他们乐意给圣上这个台阶。 得罪人的事让您干,好处都是他们的,您这两天不正为这个上火吗? 若我能查出太子劫走杏花的证据,此事必然会在第一时间上达天听,也必然会以“皇室兄弟之间的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萧丙辰只能白死,且萧家怨不到您头上。您的困境自然就解了。” “臭小子。” 衙役送来一杯茶,很快退下,县令神色依旧严肃,道:“你想得太简单了。” 十八 只要锄头挥得好 “怎么?”闫寸不解。 “事关太子名誉,一两条人命不算什么。萧丙辰如是,你我也一样。因为窥探了皇室丑闻,而遭贬官、流放的人还少吗?这已是最仁慈的结果,送了命的又有多少?” 闫寸低头不语。 县令继续道:“这件事无解,再查下去你我都有性命之虞。 我已放了清河王,并打算以‘待找到关键证人杏花,再开堂审理’为由,将此事拖着,萧家急于讨回公道,必不会在我这里干耗,到时不用我催,萧家就会将案子报到京兆府、刑部,最好萧瑀亲自出面,压他们一压,看他们还敢不敢推三阻四。 你莫再插手,被我发现你私下搞小动作,我就将你绑了,关进牢狱。” 闫寸沉默很久,道了一声“是”。 他不得不答应,若只是他一个人的命,丢了就丢了,他并不稀罕。 但县令可能被牵连,这是闫寸不能接受的。 他郁闷地出了县衙内堂,决定回典吏衙想对策。 “哎呀,闫县尉。”一名狱卒看到了闫寸,“您得空了?” 这话问得闫寸心里发堵,他只点点头,不想多理会。 “要不您来一趟,吴郎君说想起了重要的事,您一定很想知道。” 吴郎君? 闫寸皱了下眉,这小子干什么了?还不到一天就跟狱卒打成一片,有人心甘情愿替他跑腿传话,还用上了亲密友人之间才会使用的称呼。 是该去看看。 “你受伤了?”这是吴关见到闫寸的第一句话。 他歪在榻上,抬起手将一个瓷药瓶向闫寸递去,“医师给的外伤药,借你用点。” 闫寸觉得好笑,明明是他花钱买来的药,怎么用一点反倒成了“借”? 但闫寸没说什么,只胡乱往自己头顶倒了些药粉。 他看到和吴关关在一间牢房的小道士,吴关解释道:“不足十岁的孩子,单独关着,怕要吓傻了,关一起,还能跟我说说话。” 闫寸又想笑了,明明吴关看上去并不比那小道士大多少,充什么大人呢。 “我可听说了,”闫寸道:“清河王被你唬得,要不是这地方没有香烛,就跟你拜把子了。” 吴关笑笑,“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话很谦虚,闫寸却一点没看出谦虚的意思。 “你很得意啊,”闫寸道:“结交权贵的感觉怎么样?” “你觉得不好?”吴关反问。 “不好。”闫寸严肃地摇头,“非常不好,换成是我,会离这那人远远的。” “因为他们翻脸无情?” “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这种人有什么情谊可讲?” “我倒没想那么多。”吴关道:“不过是想跟他打听点消息,也确实被我问出了点东西……” “等等,”闫寸上下打量着吴关,“你这是做什么?帮我查案?” “就算是吧,上次跟你商量,让你破了案以后放我离开,你没答应,我琢磨着,得做点什么证明我脑子正常。不仅正常,我还可以靠它,”吴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靠它过上不错的日子,不至于去偷去抢。” “好吧。”闫寸倒要看看,这家伙有什么本事。 “那我先说说从清河王那儿打听来的消息。他认得卢从简,因为卢从简给他送过钱……” 吴关直呼父亲的名讳,闫寸听得不太舒服,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责怪。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明白如何看清一个人的真实想法——只要少去纠正、打断,将自己的判断往后放一放,多听对方说。 “……卢从简不仅负责东宫的一些生意,还是一颗帮太子联络关系的棋子,一些不适合放在明面上的赏赐、礼品,就由卢从简打着给各府女眷送丝帛料子的旗号,蚂蚁搬家似的送去。 他就给清河王的父亲李神通送过东西,李神通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太子希望他多多帮自己美言,多多抹黑秦王。 对李神通来说,这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顺水人情,他便收了东西——不止一次。 不过,这还不是最有趣的。 最有趣的是,李神通同样收了秦王的礼。” “两面通吃?” “是啊,如此一来,李神通既可以大把捞金,又可以在皇帝面前做一个敢于直谏的忠臣,反正有功劳就夸,有问题就揭发,实话实说,总能符合其中一方的要求,对受了委屈的另一方也很好交代,无非将责任推给‘众人’。 ‘你看,众人都这么说,我也想保你,可事儿不能做得太明显不是,侄儿啊,这次叔父只能随大流了,叔父也有难处,你要理解啊。等下次的,叔父一定帮你找补回来。’ 朝中这样两面三刀的人不在少数,且多是皇室成员。 说白了,皇室成员之间,那是家事,得罪了谁都不好。而且,皇帝位置是大侄子坐还是二侄子坐,对亲戚们影响也不大。反正只要江山还姓李,他们的显赫地位就不会动摇……” 闫寸摆摆手,吴关打住话头,问道:“怎么了?” 闫寸又缓缓摇了摇头。 吴关说得没错,可太露骨了。即便这就是事实,也不能如此无礼地议论皇室成员啊,被有心之人告上一状,那就是大不敬,要死人的。 可这些话自他口中说出,却如此稀松平常,好像在议论街头巷尾的路人。 这小子脑子真的有问题吧?真能放他出去胡说? “喂,闫不度。”吴关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着,“怎么呆了?你这伤可在头上,随便涂点药行吗?还是请医师瞧瞧吧。” 啥意思?他反倒怀疑起我的脑子来了? 如果人的世界观是一座建筑,那么毫无疑问,此刻闫寸只觉得这小郎君扛着一把锄头,在自己的建筑下挖了一锄,而且,看架势,他有可能会继续挖下去。 闫寸深呼吸几下,他没着急回答吴关,而是转向了小道士。 那小道士听吴关讲话,也有些出神,被闫寸一盯,立马转开了视线。 闫寸不给他逃避的机会,道:“喂,这疯子的疯话,敢传出去,我要你的命。” “不敢不敢。”小道士连连摇头。 十九 没有那啥挖不倒 “你继续。”闫寸对吴关道。 吴关眨眨眼,意思是他知道自己口无遮拦了,以后注意。 闫寸努力观察着他的表情,却没发现一丝一毫的恐惧担忧。 闫寸暗暗叹了口气,摇了下头。 “……我刚才所说的,是皇室成员对储君之争的态度,他们天生有免死金牌,自然大胆些,不免两面三刀。其实太子和秦王亦明白这些人的处境,与其说是拉拢他们,倒不如说是鼓励他们保持两面三刀的状态,别倒向对方阵营就好。 朝中大臣可就不同了。他们只能站队,非黑即白,赌对了飞黄腾达,赌错了仕途也就基本走到头了。 所以大臣们泾渭分明地站成了两股阵营。 太子党的优势是太子身份合礼合法,且圣眷始终不减,几年前太子谋反案不了了之,传闻说那一切都是秦王陷害。 陷害又如何呢?毕竟是谋反,古今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过一个。 可太子当晚就被释放,得到了圣上的安抚、赏赐。这是何等信任。 秦王的优势在于武功盖世,为大唐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他闹,他发展势力,他想取代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可圣上念及当年上阵父子兵的情谊,也不会拿他怎样。 还是太子谋反之事,换了任何一人,敢诬陷太子,那都是不赦的死罪,唯有秦王,不过被圣上冷淡了几日…… 支持秦王之人,无非秦王府的武将谋士,还有少数朝臣。 支持太子之人,除了东宫之臣,还有大部分朝中重臣,这些人,与其说支持太子,倒不如说他们忠于圣上,忠于国家礼法。只要太子还在东宫,他们必然鼎力支持……” 闫寸发誓,他已付出了足够的耐心,他打断吴关道:“你叫我来,就是让我听这些坊间闲话?你可知道,这样的闲话,无论说还是听,都有掉脑袋的风险。” “有风险我承认,但这可不是坊间闲话,清河王亲口告诉我的,会是坊间闲话?” 闫寸起身要走,他摇头,口中喃喃叨念着:“既然你已攀上了清河王这棵大树,待案子结了,放你走就是,到时你自可去投奔他。” “喂!闫不度!”吴关也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却又飞快地挡在了闫寸身前,“我说完了,你再做判断,也不迟。” 吴关攥着拳头,他虽没明说,但旁人看得出他的意思:谁再敢羞辱于他,他的拳头一定会往对方脸上招呼。 小道士脸色煞白,吴关对他不错,他自然不希望吴关出事。看到吴关跟县尉说话如此不敬,他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看,你吓着小孩了。”吴关指了指小道士。 闫寸:??? 闫寸:谁傻子似的想干架?谁吓唬小孩?究竟是谁? 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吴关又挖了一锄头。 “好,你说。”闫寸捞过腰间的水囊,灌了几大口,终于压住了心头隐隐生起的怒气。 吴关立马笑了,“我就要说到重点了。” “好。” “萧瑀去过一趟东宫,就在两天前。” “东宫……”闫寸砸吧着其中的意思,与此同时,他静下心来,开始能听进吴关的话了。 吴关继续道:“萧瑀很清楚,直接去圣上那儿评理,他不占优势,犯罪之人毕竟是圣上的亲戚,回护乃是人之常情,他萧瑀就算官儿做得再大,终究是个外人。 因此他去求了太子,此事若是太子开口,说不定萧家还能讨回些公道。清河王这边之所以按兵不动,其实等的并不是县衙的判决,小小万年县衙,他们并不放在眼里,他们在等东宫的动向。” “可是,东宫那位……会纡尊降贵管这等闲事?”闫寸道。 吴关摇头摊手,“我不知道。” 他很快又继续道:“但我可以推测一下这其中的利益关系。” “你说。” 吴关道:“谁刚才将我当成卑躬屈膝之人,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闫寸摸了摸鼻子,“是我冒失,口不择言,给你赔不是。” “行吧,原谅你。” 吴关冲小道士眨眨眼,小道士终于放下心来。此刻他的感觉和闫寸差不多,不过更强烈些,小道士的世界观之塔已经被吴关锄塌了。 “刚才说过了,朝中重臣乃是太子阵营的重要力量,而萧瑀,毫无疑问,他就是众朝臣的领头羊,他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如果他倒戈向了秦王,你说,会不会改变眼下僵持的局势?” “你的意思是,为了稳固麾下的利益集团,太子会帮萧瑀说话。” “我猜是这样,况且,此事已牵连到了东宫,太子先发制人,能避免自己的名誉受损,不过……”吴关透过墙上的小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或许我们的分析没什么用处,局势就快被打破了。” “什么意思?” 吴关狡黠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他很快转移话题道:“除此以外,我还从清河王那儿打听到另一个消息。” “什么?” “杏花曾向他求救。” “什么?!”闫寸向前凑了凑,突然逼近,裹挟着压迫感。 吴关往后闪了一下,牵动后背的伤口,冷不丁一痛,他“哎呦”一声。 闫寸忙撤回,保持着“安全距离”,并问道:“没事吧你?” 吴关摇头,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继续道:“清河王亲口告诉我,他之所以跟杏花约好了出城狩猎,是因为杏花当天一大早书信于他,说自己被人盯上了。 书信上的具体内容,他未告诉我,杏花此话有何依据我也不清楚,反正清河王在意杏花的安危。 因此他急匆匆赶去,准备带杏花出城。说是狩猎,其实是去他在城外的庄园居住,让杏花安心。 可偏偏杏花人不见了,清河王着急,才会搜查环彩阁,并执意搜寻萧丙辰和秋华所在的房间……” “可若是如此,清河王为何不说出实情?” 吴关没答话。 他拿起桌上盛酸梅汤的陶瓮,往杯子里倒了大半杯,小口喝着。 “我知道了。”闫寸直接拿起陶瓮,喝了一口。 他刚才没转过弯来,吴关留出一段空挡,他就想通了。 “若阁主不提太子殿下,清河王大可实话实说,但此事牵扯到了东宫,清河王就得掂量着,难不成东宫要害杏花,她才求救的? 这可不能乱说,死罪啊。 清河王喜爱杏花吗?应该是有几分喜爱的,可要他冒着死的风险查明杏花下落,那是不可能的。 我真没想到,你竟打听出了如此多的内容。” 二十 留步! “有用吗?”吴关问道。 “当然,大有用处。”其实,闫寸真没想好这些消息该如何追查下去,牵连太广,他一个八品县尉,能施展拳脚的空间实在有限。 但他已习惯了此类状况,身在京城,若城北塌一座坊墙,砸死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非富即贵,人情往往比案情复杂得多。 他只是不想让吴关失望,无论这个痴傻症患者出于何种目的帮助自己,闫寸都很感激。 “我还有事,走了。”闫寸起身,指了指桌上盛放酸梅汤的陶瓮,“吃喝上,你若有什么要求……” “我知道。”吴关笑道,“我会跟狱卒大哥说,他们……待我很好。” “好。” 闫寸走出牢房,回身锁门时,吴关又道:“喂,问你件私事。” “你说。” “你为什么当官?” “什么?” “为什么当官?” “能吃饱饭。” “就为这个?” “还有个复杂的缘由,没空跟你细说。” “好吧,那你想当大官吗?” “想。” “哦?” “若去了京兆府,在长安范围内查案,就不用顾及权限越界,且那里都是些奇绝的案件。” “你很喜欢查案?” “我也不会做别的事。” 吴关踱到了闫寸面前,隔着铁栅栏看他。 “我问完了。” 闫寸感觉到对方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他参不透。但他今天已在这里耗了太久,该离开了。 或许下次可以问问。这么想着,闫寸挥挥手,转身出了县衙监牢。 散衙了。劳作了一天的县衙官吏放下纸笔,走出公署。想到家中老婆准备了饭菜,孩子会扑上来唤自己阿耶,一天的劳累便消了大半。 尚未婚育的官吏们总能自己找些乐子。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着哪家馆子出了新的菜式,哪家酒坊的酒后味香醇,哪间院阁的姑娘水灵俏丽。 长安的娱乐活动很多,足以慰藉每一颗孤独的心。 此刻,闫寸也牵着马向外走,被安固追上。 安固问道:“喝两杯去?” 闫寸摇头,“算了,今日诸事不顺。” 安固向前凑了两步,低声道:“县令可说了,萧丙辰的案子不让你管,我看挺好,咱正好歇歇。” “你消息倒灵通。”闫寸道,“萧丙辰的案子我可以不管,刘员外呢?” 安固“啧”了一声。 “明日一起饮酒吧,今日就算了,累了。”闫寸道。 安固不依不饶,“你是要去查案?” 闫寸反问:“你要去县令那儿告我的状?” “那不能。”安固伸手勾住了闫寸的肩膀,“别人都说你是阎罗,我却说你是财神。我这不是……关心一下财神吗。” 闫寸也伸手去搂安固的腰,想跟他勾肩搭背一番,可一条手臂根本搂不住。 “安兄,你吃啥长大的?”闫寸放弃了,但他还是拽住了安固的袖子,故意逗他:“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光嘴上说说算哪门子关心?得身体力行啊。” “不了不了。我不能拖您后腿。”胖子一溜烟没影了。 调侃两句,闫寸心情好了些,翻身上马,向亲仁坊驰去。 亲仁坊,卢员外的住处。 闫寸已在心里盘算了许多遍,涉案的每一个人,他都单独拎出来,权衡过利害关系。 太子、秦王、清河王根本不用想,查他们就是找死。杏花、清淼道人失踪,唯一的突破口是那个斗笠女子,可她来去无踪,查无可查。 杏花曾雇叫花子监视魏徵,这引起了闫寸的注意,但魏徵身为从五品的太子冼马,绝不是从八品的县尉说查就能查的。凭借东宫那位对他的器重,查他必然惊动东宫。闫寸不敢轻举妄动。 思来想去,唯有卢员外这个软柿子可以捏一捏。 这一次闫寸并未走门,他是翻墙进入卢府的。 他来过一次卢府,虽不是特别熟悉,但对府内大致布局已有印象,不怕走错。 溜着墙根走了一段,见两名婢女沿回廊行走,闫寸悄悄从后面跟上,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少说点吧,主人这两天气不顺,咱们小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我偏要说,主人越是气不顺,我就越高兴。” “嘘……你真糊涂了,净说胡话。” “姐姐你想啊,主人不高兴,就没心思找女人,咱们就不用伺候那些被他带回来的,这难道不是好事?” “好是好,可……” 婢女进了屋,关了门。 闫寸弓下身,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屋内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只听到咕咕呿呿,还有女儿家的笑闹声,却听不出具体在说什么。 闫寸只好放弃,继续朝上一次他待过的小书房摸去。 小书房的书架上摆有许多卷籍,上次他随手翻了两册,其一是讲长安地区志怪的书,其上有批注,能看出主人在刻意了解猎奇的故事,许是想找些谈资。 还有一个记录着人名和钱数的册子,像是账簿,可惜闫寸上次只匆匆一瞥,来不及辨认。 这次闫寸想好好看看小书房内的卷籍,说不定会有收获。 转过院角,闫寸看到了小书房,但同时他也看到了卢员外。 闫寸躲在院角的一块奇石后,只见卢员外独自一人自后院的月亮门转出,进了小书房,行色匆匆的样子。 还好,闫寸想着,若他早一步进了书房,此刻就要被堵个正着,那可太尴尬了。 闫寸看了一眼夕阳,他决定在这里等候一刻,若一刻后卢员外还不出来,他就去别处搜寻线索。 他只等了三个弹指。 书房内出来一人,不是卢员外。 那是一个穿短打劲装的男人,中等个头,中等身材,手执一把约二尺长的剑,双目炯炯有神。 一出门,男人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很快他选中了一条路径,和闫寸来时一样,他专挑墙根、廊柱背后之类利于隐蔽的地方行走。 看着那人,闫寸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留步!” 闫寸自奇石后转了出来。 二十一 不救 “喂,执剑的,让你别走。” 对方停下脚步,却没回头。他怕闫寸看到自己的脸,他将闫寸当成了卢府人,护院之类。 护院看到一个手持兵器的陌生人,必会节外生枝。 “卢员外喊我。”男人答道。 闫寸继续追问:“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 其实闫寸也虚,但看到对方更虚,他便涨了底气。 眼看撒谎糊弄不过去,对方干脆不再藏着掖着,回身的瞬间,他提剑冲了上来。一个护院而已,能有多厉害?顺手解决了吧。 敌进,闫寸退。退向小书房。 退到近前,闫寸一只手敲门,并喊道:“卢员外!卢从简!” 无人应答,他只好去拉门。 一只手拉门,另一只手摘下了别在身后的环首刀。 那是一把前朝的制式兵器,刀鞘上的砍痕重重叠叠,有几处地方外漆剥落了,被小心地修补起来。可见这兵器历经百战。 刀并未出鞘,只用作格挡,剑斩在刀鞘上,力道不小,震得闫寸虎口发麻,却还可以稳稳地握住刀。 这一下,双方心里都有了数。 劲装男子知道自己碰见一个厉害的护院,不可轻敌,更不该恋战,而闫寸也知道,为了逃脱,对方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要格外小心。 终于拉开了小书房的门,闫寸顺势以门挡住了对方刺来的一剑。 卢员外躺在地上,喉咙处有一道深深的口子,气管断了,血管也断了,血流入气管,呛得他直翻白眼。 他的手乱抓,试着去捂伤口,可一捂之下,更加喘不上气。 看到闫寸,卢员外向他伸手求救,嘴巴一张一合。刚才他就想应答闫寸的,可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人已经没救了。 闫寸很快做出了判断。 他再无顾忌,刀出鞘,一档一挑,对方的剑差点脱手,忙向后退去。 两人的打斗声如同一颗丢进水中的石子,在卢府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首先发现他们的是那两个被闫寸跟踪的婢女,她们开门查看,见到如此激烈的打斗,立马惊叫起来。 周围的仆役、婢女、护院听到叫声,纷纷涌来,最后,卢府家眷也被惊动,卢员外的妻妾孩子也由护院簇拥着赶来了。 管家看到闫寸,大惊,他躲在一条廊柱后,壮着胆子问道:“闫县尉,这是……怎的了?” “小书房!速去!”闫寸并不习惯向人通报死讯,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告诉卢员外,再不说出实情,他就只能白死了。” 有女眷当场昏了过去,老管家应答一声,一咬牙,溜着墙边闪身进了书房。 那劲装男子听到管家的话,心下也十分惊讶。 卢员外家怎么冒出个县尉? 情况复杂,劲装男子无心恋战,朝闫寸面门虚晃一剑,趁闫寸侧身躲避,他调头就跑。 “休走!” 闫寸大喝一声,一个猛虎扑食。 刺客身形敏捷,奔至墙根处,脚一点地,单手在墙面上一撑,就翻了过去。 闫寸其实抓到他了。 他的手抓在了对方裸露的脚踝上,本应十拿九稳,可那截脚踝油光光的,滑不溜秋,根本使不上力,对方只借着向上跳跃的力轻轻一蹬腿,闫寸便脱了手。 只拽掉了对方一只鞋,但闫寸并不气馁,他迅速调整姿势,也以单手拍墙,紧跟刺客翻过墙去。 翻过墙是一段夹道,夹道位于卢府外墙和内墙之间,看样子是供最低等的奴仆行走的。 刚刚翻过的内墙较矮,练家子可利用冲刺、弹跳翻越。 外墙足有两人高,且两墙的间隔很窄,没有冲刺的余地,要想翻越外墙,可就难了。 不过,刺客已找到了翻墙的方法。 他沿着夹道冲刺几步,两脚交替踩着两侧的墙向上攀,三步之后奋力一跃,手就要扒到外墙顶了。 只要扒到外墙顶,以其臂力,翻过墙易如反掌。 嗖—— 成功在望,刺客却缩了手。 因为一只弩箭插在了他即将落手的地方。 若箭晚射出来一瞬,他的手就要被钉在墙上了。 刚才在内院,人多,容易误伤,加之闫寸有心试一试刺客的身手,便没有使用弩箭,此刻用它倒正合适。 刺客被箭矢一吓,本能地缩手,力道一泄,他知道此刻已够不到那墙头了,只好收脚落地。 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闫寸提醒道:“还有一支箭,足够了。” 刺客回身,看着闫寸。 他右臂上绑着一只弩箭。弩箭十分精巧,与其说是兵器,倒不如说是一种暗器。 实在不怪刺客大意,任谁看到闫寸那把刀鞘破烂的刀,都不会想到他身上还带着一件如此精巧的暗器。 确如闫寸所说,弩箭上还有一只箭矢,这还是一件连发的暗器。 两人距离不足一丈,这么近的距离被弩箭瞄准,刺客不敢轻举妄动。 “放下兵器。”闫寸道。 对方并未照做,而是道:“蹚这浑水,对你没好处。” 闫寸冷笑,“我也不是来捞好处的。” “可你……” 嗖—— 说破天去闫寸也不会放他走,干脆省去废话,他直接出手,箭矢又快又狠地戳在了刺客的脚面上。 刺客怎么也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干脆,愣了一瞬,痛感提醒他这是真的,人才倒下。 闫寸放下袖子,盖住小臂上的弩箭。 收了弩箭,闫寸将环首刀点在了刺客脖子上,刺客只好将手中的剑扔在一旁。 这是要束手就擒了,闫寸稍稍放下心来。 可就在此时,刺客突然仰头,撞向了刀锋。 奶奶的! 闫寸赶忙提刀,刀锋在刺客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幸好,只是皮外伤。 是个死士。 那就更别想轻松死掉了。死士之所以想求个痛快,因为害怕严刑拷打,能熬到死也不肯吐露秘密的人闫寸还没见过。 闫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掉自己的幞头,随便在手中一团,便将那幞头塞进了刺客口内,以防其咬舌自尽。与此同时,他抬脚将刺客的剑踢远了些,并冲内院方向大喊道:“护院何在?!速来绑人!” 两名护院立即拿了绳子来,一人上手捆绑,另一人执刀防止那刺客暴起。 见他们做事颇有章法,闫寸交代两句,便又翻墙回到了内院。 此刻,家眷已涌入小书房查看究竟,女人们哭声响亮,让闫寸头痛。 他正好看到被挤出书房的管家,干脆将人拽到一旁,问道:“卢员外可说了什么?” 管家叹气,摇头,“他是想说话的,可……” 管家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伤成那样……已经说不出了啊,我只听见俩字,也不知听得准不准……” 一指之下,管家看到自己手上沾着血,赶忙往衣服上擦,一擦,又发现衣服上全是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闫寸拽了他一把,帮他转移注意力。 “你继续,那两个字是什么?” “不救。” 二十二 穷奇 “什么?” 管家挠着头,满脸的“这可不赖我啊,不信你自己去听”。 “你再说一遍。”闫寸道。 “好像是‘不救’,我也弄不明白主人的意思,难道是让我别救他?” “不救……不救……” 闫寸重复几遍,想不出原委。看了一眼天色,他决定暂且放下这个细节。 卢员外的嘴巴张不开了,刺客却还可以。 县衙牢狱。 吴关看到闫寸将一个右脚血淋淋的男人拎进一间牢房。 狱卒凑上前帮忙,并问道:“哎哟,闫县尉,这是……” “备家伙。”闫寸冷冷道。 有铁器叮当作响的声音,不久吴关听到了叫声。 那声音一开始是隐忍的,伴随着鞭子抽打在人身上,鞭子一响,就有一声压抑的闷哼。 抽了约莫五十鞭,吴关听到了喘息声,执刑者累了。 又狠狠抽了响亮的五鞭,执行者停了手。 吴关以为他会问些什么。并没有。 执行者似乎觉得还不够,很快上了另一种刑。 吴关看不到,只听到类似竹竿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不似鞭声响亮,但新的刑罚显然更加痛苦,因为受刑者忍受不住叫了出来。 他的嘴里塞了某种东西,使得叫声含含糊糊。 声音中透出的凄厉如一把钝刀子,捅破人的耳膜,直往心缝儿里刮。 有一名年轻狱卒,还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悄悄往外溜,想要躲一躲。 溜到吴关的牢房门口,却看到这小郎君面无表情,全然未受此事影响,不禁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又换了一种刑具后,吴关听不到用刑的声音了,但受刑人的叫声已透出了绝望。 差不多了。 果然,受刑人开口了,他模模糊糊地吼出了一句话: “杀我!杀了我啊!” 与残酷的折磨相比,死是恩赐。 始终沉默的闫寸开口了。 “雇主的名字。” 显然,想要求得以死解脱的恩赐,并不容易。 简短的两句话,又是沉默。 一弹指后,骨头断裂声和惨叫声传来。 第一根指头。吴关在心中计算着。 待他数到第五根指头时,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他听到了脚步声,是闫寸的脚步声。闫寸走出行刑的牢房,对狱卒道:“想办法弄醒,醒了叫我。” 脚步声继续,向着牢狱大门口走去。或许闫寸需要出去透透气。 吴关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他有心理准备,知道在这样的年代,闫寸的所作所为是常态,那是县尉工作的一部分,谁若从道德层面指摘,就是神经病。 但理解和接受是两码事。 亲眼见证拷打、虐待,尤其这一切出自闫寸之手,吴关就更难接受了。 那可是从蛇窝子里将他救出来的人! 闫寸走到吴关的牢房前,以一块巾帕擦着手,巾帕上有斑斑血迹。 他看了一眼被吴关搂在身前的小道士,轻声道:“忍忍吧,不会太久。” 这是经验之谈。 吴关点点头,问道:“那个人……跟萧丙辰的案子有关?” “你莫多问。” 似是不想给这个伶牙俐齿的少年说话的机会,闫寸快步离开,出了牢狱大门。 …… 这样的审讯持续到后半夜,闫寸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吴关看着一名医师匆匆进入监牢,给奄奄一息的受刑者医治,闫寸交代那医师务必吊住此人性命,莫让他死了,之后他便匆匆离开了监牢。离开时,那条擦手的巾帕已完全被血浸透。 出了监牢,闫寸调拨了一队不良人,一行人配了长短兵器,骑快马,自县衙大门匆匆出坊。 丑时末,坊门未开,长安城一片静谧,高大的坊墙如同一头头巨兽,在期间穿梭,心头总会涌出压抑之感。 对闫寸来说,这样的压抑可比刑讯罪犯舒坦多了,他大口喘着气,让夜风带走肺里的血腥味,脑袋里某根紧绷到发疼的弦也渐渐松弛下来。 他胃里一阵阵翻搅着,但因为夕食只吃了几口剩饼,此刻腹内空空,没什么可吐的东西,随着精神得到缓解,想要呕吐的感觉渐渐被压住,闫寸觉得好受多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西市东南的一间鱼行,据刺客交代,他隶属于一个名叫穷奇的杀手组织,而穷奇在长安的据点就是那间西市的鱼行。 闫寸听说过穷奇,那是一个发源自江南地区的匪盗组织,组织成员以精通水性而在道上闻名,专门劫持商船,杀人越货。 武德九年,大唐已肃清了各方割据势力,国家统一,官府发出各项优惠政策,鼓励发展民生。为了商路通畅,官府组织过几次大型的剿匪行动,其中就包括对穷奇的围杀。 闫寸听说,官兵围了穷奇作为大本营的某处湿地,清缴之后整片江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次以后,穷奇便销声匿迹,却没想到分散在各地的漏网之鱼重新组织联络,干起了买卖人命的行当。 刺客并不知道是谁花钱买卢员外的命,但联络点的“老爹”知道。 老爹是穷奇在长安的统领,负责统筹一应事物,包括筛选金主,接下合适的活儿。 老爹十分低调谨慎,只接熟客的活儿,或者由熟客介绍的客人,因此他们的活儿并不多,有时候甚至正儿八经干着贩鱼的营生。 若执行任务的刺客天亮仍未回来复命,老爹便会关闭鱼行,其余刺客会暂时蛰伏下来,见机行事。到那时候再想找人,可就难了。 因此闫寸一行赶得很急。 中途有巡街的金吾卫拦住他们询问,闫寸亮出文书、符节,对方便放了行,并未过多盘问。不得不说,阎罗的名号确能帮闫寸带来些方便。 西市看门的武侯队长听说公差办案,须得开门,原本口中抱怨着,有些不耐烦,一听说门外是阎罗,态度也恭敬起来,陪着笑脸,还热情道:“闫县尉,若有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差遣……” “有,带上你的人,跟我走。”闫寸回答得毫不客气。 那开口询问的武侯队长恨不能直接抽自己一嘴巴。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点兵。 闫寸身后的几名不良人看到武侯队长吃了瘪的表情,纷纷低头憋笑。 一刻后,众人在闫寸的带领下摸到了鱼行附近。 二十三 阎罗画像 距离鱼行尚有数十步远,众人已闻到了鱼腥味,好在只是腥,并不臭,鱼铺内应该是以木缸养了活鱼。 闫寸冲身后的不良人摆摆手,几人会意,四散开来。 不多时有不良人回来,低声汇报:“已查看了鱼行四周,明面上仅有一处正门,并无其它出口,跟西市管署留存的房契画本一致。” “武侯撒出去了吗?”闫寸问道。 “撒出去了,所有通往鱼行的路,均有武侯把守,若有人要逃离这片区域,定会被发现,不过……”回话的不良人不满地撇撇嘴,“他们能在岗位上坚守多久,会不会偷偷溜号,可说不好,我看这帮人实在……不行。” “那咱们就麻利些,别让人家等到不耐烦,”闫寸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探探底。” 说完,他悄悄莫上前去。 此刻,鱼行及周围店铺均上了严严实实的门板,一点灯光都没有。 闫寸走到近前,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没声音,他抬手拍门。 拍了十来下,闫寸焦急道:“老板行行好,家中病人只剩最后一口气,想吃口鱼。” “不能等等?” “死人可等不了。” 一弹指后,一扇门板开了道缝儿,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着闫寸,又向他身后的黑暗中张望一番。 借着月光,闫寸也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皮肤苍白——因为在水里讨生活,而被泡出来的白。他的肩膀宽厚,手臂粗壮,倒很符合渔家特征。 “进来说。”白面汉子闪身,让出只能容一人通过的位置。 闫寸进屋。 “兄弟想买哪种鱼?”白面汉子问道。 他很谨慎,纵然闫寸已答对了暗号,还要再试探一番。 屋内实在太黑,闫寸只能隐约看到进门不远处的一张木桌。他闯到木桌旁,坐下,答道:“我找一条小鱼。” 在穷奇,杀人的买卖被称为“大鱼”,兜售消息则是“小鱼”。 “哦?” 闫寸继续道:“今日有穷奇的人进卢府,取了卢从简性命,我要知道是谁花钱雇你们的。” 噌碐—— 白面汉子拔了刀,那是一把杀鱼用的棱刀,其上有放血槽,在黑暗中寒光闪闪。 “兄弟来错地方了,”白面汉子道:“此番怕是有去无回啊。” 谁都知道,透露雇主信息乃是此行大忌,穷奇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正是因为守规矩讲信用。 闫寸这样大喇喇地打听雇主信息,在白面汉子眼中,他已是个死人了。 “紧张什么,”闫寸伸出一根手指,拨开快顶到自己面门的棱刀,“数月前是你们将我要围剿虎牙帮的消息漏出去的吧?因为泄密,我不得不提前行动,差点漏过帮主这条大鱼,正好我现在腾出手来,要不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算?” 这话半真半假,当初行动确实遭了泄密,是不是穷奇卖的消息闫寸可不知道。 他的目的也并非给穷奇定罪,而是透露自己的身份。 白面汉子自然听懂了闫寸的意思,棱刀向后撤了三寸。 围剿虎牙帮……莫非这人是阎罗?一个官差为何要来他们的鱼行?难道穷奇被官府盯上了?…… 一时间有太多要命的问题,白面汉子迟疑了,他可没信心从阎罗口中问出所以然。 他迟疑时,另一个声音却响起了。 “阎王屈尊光临我这破鱼行,真是受宠若惊。”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屋内亮起了一支蜡烛。细细的蜡烛,小小的烛火。点燃后闫寸确实能看到方桌周围一丈内的人和物了。 但在这光亮的衬托下,一丈开外的地方更加黑暗,蛰伏在其中的危险更难分辨了。 但此刻闫寸已不大能顾得上危险,因为他看清了说话的女人。 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 她坐在养鱼的木桶边沿,浑身都被鱼皮服裹得严严实实,紧身的鱼皮服凸显身材,因此她反倒比院阁内衣着暴露的女子更吸引人。 她的眼角有鱼尾纹,但不会有人因此就将她划拨出“美女”的行列。相反,正因岁月的沉淀,她目光中的从容镇定绝不是普通女子能比拟的,这更使她显得神圣不可侵犯。 是老爹。 一个女人却起了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诨号。闫寸从那被捕刺客口中听到这样的事,是不信的,现在见到真人,他信了。这女人身上统领大局的风范,是模仿不来的。 无论她的诨号是老爹还是老娘,她就是穷奇在长安的首领。 见到她,任务就算完成了一小半,但闫寸不敢掉以轻心。 女人伸手在木桶内撩了一把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闫寸。她轻笑一声,开口道:“看来我们之前出售的阎罗画像,还挺神似。” 闫寸被这女人逗乐了,“你们还卖过我的画像?” “想要打探阎罗底细的人多得很,您的消息炙手可热。” “这么说,你们很了解我的底细?我自己问问,用不用付钱?”闫寸挑眉道。 女人看了白面汉子一眼,汉子收了棱刀,退入黑暗中。很快,另一个汉子端上两杯茶。 女人客气道:“我这地方,无论哪种吃的喝的,都带着股鱼腥味,抹不去,阎罗介意吗?” 闫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给女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轻巧地自桶沿跃下,在闫寸对面坐定,“阎罗要听听自己的消息,自然是不收钱的,我若说得不对,还请您纠正。” “好。” “您是关内道人,生于灵州,父亲是前朝的戍边郎将,母亲……因您悍勇,有传闻说您的母亲是突厥人,我却不信,您的长相一看就是纯粹的汉人。 大业八年,您的父亲和两位兄长随军征讨高句丽,全部战死,一个从前因为贪墨军粮被您父亲抽过鞭子的军中小吏落井下石,报复您全家,逼死了您的母亲,又将您的两个姐姐送给了突厥人。 自此,闫家还有下落的,只剩您一人。 有传闻说您成了山匪,后随山匪头领被圣上诏安。这一点,我一直将信将疑,因为军中人人都有功过记录,我托人查过,没有您。 新朝立,没人知道您的消息,但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武德八年,也就是去年,那个逼得您家破人亡的小吏,一夜之间全家死于非命。是您的手笔吧? 至于中间销声匿迹的几年,我推测,以您的胆识,干得出出关寻找姐姐的事儿。 然后,就在今年,您来到长安,在万年县令王方拙的保举下,成了他手下的县尉。 哦,对了,我查到王方拙曾与您父亲在同一个边卫营公事,他当时任的兵曹参军,是老交情吧?除此以外,您并没有其他的靠山。” 女人沉默下来,期待这闫寸的纠正。 “呵,你们这行的钱真好赚。” 二十四 软蛋阎罗 “阎罗的意思是……我们掌握的情报不准确?”女人道。 “你没敢全告诉我吧?跟正主儿还藏着掖着呢……凭这点破玩意儿,就敢拿出去卖钱,你怎么不去抢?”闫寸道:“不过,我也不是为这个来的,说正事吧。” “差点忘了,”女人戏谑地看着闫寸,“阎王的正事儿,不好办啊。” “连你也没办法?” “恐怕没有。” “那就想个办法。”闫寸向前凑了凑,近到他出手就能掐住女人的脖子。 黑暗中传来机簧绷紧之声,女人挥了一下手,归于安静。 闫寸收起谈笑的态度,一脸严肃地继续道:“在这儿想个办法,总比把你请进牢里去想舒坦,不信以后可以问问关仲——如果他还有命见你。” 关仲,被闫寸刑讯的刺客的名字。 “他真落在您手上了。”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屁股,挪到闫寸近前,她几乎要坐在闫寸腿上了,“一个关仲算什么,阎罗喜欢抓去就是了,就算您要抓我,我也会束手就擒的。” “那倒不必。”闫寸冷淡道。 女人将嘴巴凑到闫寸耳边,“雇主是谁也可以告诉阎罗,只不过……” 一条湿滑的舌头在闫寸耳垂上扫了一下。 草! 闫寸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伸手,下意识地去推女人,还未推到对方,一把刮鳞刀就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女人挟着闫寸站起。与此同时,黑暗中涌出了五条汉子,其中三个手执弩箭,直指闫寸的脑袋,两个执刀,刀抵在闫寸的侧腰。 闫寸别在后腰的环首刀被摘了下来,随意扔在桌上。 “阎罗说得是,我们的情报的确不准,什么机智悍勇,呵呵,不过是个好色狂徒。” 闫寸苦笑,偏过头,用女人的衣袖蹭掉耳垂上的口水,“女侠,咱们有话好说,带官兵围住穷奇的据点,是我不对,事已至此,我保你们平安离开——只要我活命,你们一定就能平安离开,如何?” 女人嫌恶地啐了一口,骂道:“软蛋。” 她转头对白面汉子道:“速去收拾东西。” “是。” 一个脚步转去了鱼行后屋,带走了一把弩箭。 几个弹指后,脚步和弩箭都回来了。 “老爹,妥了。”白面汉子回话道。 他将一只包袱递给女人。女人将包袱系在身后,命令道:“开密道。” 指着闫寸的三把弩箭挪开,闫寸看到他们凑到一只木质水缸前。 水缸大得足可容纳两个成年人洗澡,里面有大半缸水,鱼儿游得很是自在,有几条特别活跃的,甩尾时溅起串串水花。 目测水缸有近两千斤,三人低声喊了句口号,一同发力,竟将它挪开了。看着他们手臂上因为发力而凸起如丘陵的肌肉,闫寸真担心这些臂骨会因为过度用力而断裂。 吱啦—— 木桶移动,水震颤,水里的鱼不安地上下浮动。 桶一挪开,露出了地上一个可供一人钻入的洞。 借着蜡烛的光亮,闫寸看到洞内有台阶,蜿蜒向下。台阶十分简陋,每一阶高度都不尽相同,且阶面凹凸不平,有宽有窄,走在上面必然深一脚浅一脚,很容易跌倒。 是刚刚挖通的密道,还没来得及平整地面、墙面。 果然,推开木桶后,白面汉子恭维道:“幸亏老爹催着咱们挖洞,前儿个才挖通,今儿个就派上用场了,只恨当初偷懒,没挖长些。” 女人冷哼一声,骂道:“指望你们这群懒蛋,老子的脑袋不知要搬家多少回。” 她一扬下巴,指挥着距离洞口最近的汉子道:“前头带路。” “是是。” 那汉子收起弩箭,换了短刀,率先钻进地道探路。第二个汉子也抽出短刀,倒退着进入地道,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正面监视闫寸。闫寸敢有任何小动作,他可以二话不说先照着胸腹先来上一刀。 果然,倒退行走的汉子刚进密道,女人就推了闫寸一把。 “别耍花……” 嗖——嗖—— 女人的话还未说完,闫寸已出了手。 他左手死死攥住被抵在喉咙处的刮鳞刀,使刀子无法伤到要害,左手瞬间血流如注。 右臂的箭矢刺破衣袖,第一箭射在刚进密道的汉子颈上,鲜血喷涌而出。汉子倒地挣扎,将第一个钻入密道的的同伴堵在其内,一时退不出来,无法加入乱斗。 第二箭射在白面汉子手臂上,他是唯一还执着弩箭的人。 嗖—— 白面汉子的弩箭脱手前也射出一箭,失了准头,钉在墙上。 至此,所有远程弩箭暂时都解决了,闫寸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他回身,左手仍抓着刀刃,右拳已挥向了女人面门。 硬拼力气她不是闫寸的对手,女人果断松手,放弃了刮鳞刀。 她咬牙,一边后退,一边反手摘下了系在身后的包袱。 “带着东西!走!” 女人将包袱甩向密道洞口。 洞口伸出一只手,抓住包袱。手迅速缩了回去。 闫寸回身去追,却被两把刀挡住了去路,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躲闪的份儿,险之又险。 顶多再三招,这是闫寸能够支撑的极限。 好在,一招后不良人冲了进来。 “放下兵刃,伏低不杀。”不良人大声吼道。 他们出手,挡开了砍向闫寸的刀。闫寸就地一滚,抓起木桌上自己的环首刀,嘱咐一句:“交给你们了。”一跃便进了暗道。 黑。 五步后闫寸完全陷入了黑暗。 他的听觉更加敏锐。他听到前方的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但步伐凌乱,因此听起来好像有两三个人。 脚步距离闫寸约莫两仗,不算太远,闫寸飞速追去。 他很快,前面的人却放慢了速度。 不好! 心中警铃大作,闫寸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了反应,他向前扑到。 一支箭矢擦着他的头皮破空而过。 对方所用的并非连发弩箭,一次只能装填一支箭矢,闫寸跃起,继续狂追。 前面的人一边跑一边装填箭矢,脚步声、喘息声、机簧声在密闭空间里搅成一团,待机簧声停下,闫寸又忙扑到。 这次,箭矢却没有射来,因为暗道已到了尽头。 闫寸抬头,隐隐看到前方一丝十分微弱的光线,那人正沿着洞口向上爬,人影搅得光线忽明忽暗。 一瞬之后,光线恢复平静。 闫寸起身,奔向了光亮所在。 二十五 美女的弱点 闫寸挪到密道口,抬头,看见一片繁星。 他脱了上衣,揉成一团,向上扔去。 衣服被抛出洞口,散开,轻飘飘地落下,没受到箭矢攻击。 闫寸又等了三个弹指,以手脚撑住墙体两侧,爬到出口顶端,手脚同时用力,迅速翻了上去。 落地后他发现,密道出口位于一口枯井内,枯井在一条死胡同里,位置偏僻,鲜少有人经过。 大致分辨了一下方位,闫寸确定,这枯井在武侯的封锁范围之内。逃脱的杀手若沿胡同向外逃,应该能遇到在路口把守的武侯。 显然,逃走的杀手也想到了落网这一最坏结果,因此做了些准备。闫寸注意到了路边的一处火光。 对方点燃了什么东西,销毁证据。 闫寸立即奔至火光近前,抬脚就去踩,又拿刚刚脱掉的衣服去盖。他已看清,燃烧的是一本籍册。 灭了火,顾不得烫手,闫寸捡起已烧掉大半的籍册,在其上看到了人名及钱数。 有几个人名闫寸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经手过的悬案中的死者。 与死者名字相对应的,除了买命的钱数,还有两个闫寸并不认识的人名,大致翻阅后闫寸推测,其一是雇主姓名,其二是去执行任务的杀手的名字。 他赶忙翻到最后一页,并祈祷卢从简那笔生意可千万别被烧掉。 祈祷似乎有了效果,闫寸确实看到了卢从简的名字,他那一行保存完整,因此闫寸能清楚地看到,那一行只有卢从简和杀手的姓名关仲,没有钱数,更没有雇主姓名。 不敢相信似的,闫寸将账本举到了眼前,眼珠子都要贴上了。 不远处,武侯的呼喝声传来: “站住!” “谁?!放下兵刃!” 闫寸只能将籍册揣入衣襟,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 县衙牢狱。 这几天牢狱内突然热闹起来。 先是咋咋呼呼的清河王,来了摊开肚皮傻吃酣睡,睡醒了便纠集狱卒赌钱玩乐,之后又来了个奇怪的小郎君,发明了一种有趣的游戏,几乎所有狱卒都参与到了游戏中来。 清河王走了,游戏却延续了下来,狱卒们有空就跟小郎君凑在一起“杀一把”。 原本这悠闲自在可以延续下去,直到刚才,闫寸一下子押回了五名犯人,其中还有一名女囚。 狱卒们的心思就无法放在游戏上了,因为那女囚盘子可真亮,他们很想知道这女人的来路,弄清了来路,能不能欺负一下心理就有数了。 闫寸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第一时间给了围在牢墙两侧偷听的狱卒答案。 “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猜猜你的。”闫寸对女人道:“据我所知,干这种刀尖上跳舞的营生,大多是苦出身,穷**计富长良心。 你的出身究竟有多惨,落草为寇之前都经历过什么,我没兴趣知道,我只告诉你一点: 咱们这种无权无势的,甭管在外头是多狠的角色,进了牢狱,就是一只臭虫,随便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吏,就能碾死咱们。 况且,你还是个女人。” 女人被捆住手脚,歪在地上,抬头看着闫寸。她一侧眼眶有淤青,那是反抗不良人抓捕留下的,嘴唇也破了口,血使她的嘴唇看上去格外艳丽。 她头发散开,更显风韵绰约。 “你是故意让我抓住的,”女人道:“我竟还嘲笑你软蛋,将你当做草包,我真蠢。” 闫寸有些惋惜,他见过太多自以为是的蠢货,落网后怨天怨地怨手下,却从不承认自己的问题。 习惯性自省的人可交,因为他们能发现并修正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向你推卸责任,这种时时进步的人,永远都可做你的老师。 这是闫寸的父亲教他的。 恻隐之心让闫寸的话多了些,他道:“抓我也不是什么大错,不过是美女都有的弱点。你们这些漂亮女人,总以为自己略施魅术,男人就会六神无主,对你们言听计从。” 女人叹了口气,“我不该想当然地将你划入登徒子之列,你比我们掌握的情报更精明果断。你一进门,就态度傲慢地亮出身份,就是为了让我轻敌?” “不完全是,我是真想靠谈判解决问题的,所以没对你隐瞒身份,不过……多谢夸奖,”闫寸拿出了账本,“咱们说正事吧,为什么唯独卢从简这行有空白?既没写雇主姓名,也没写钱数?这雇主有什么特别的?” “能说得话,刚才在鱼行我就告诉你了,何必让诸位公差费这个力气?”女人道:“你有什么招数,来吧,命已至此,我认。” “那我换种说法,”闫寸道:“雇主究竟跟你有怎样的交情?以至于你替其杀人可以连钱都不收。你们这行向来先付钱后干活,我可从没听说过雇凶杀人还能欠账的。 所以,你是在还人情吧?” “我也给你一个建议。”女人道。 “你说。” “闫县尉不用再跟我废话,这都是耽误时间。” 闫寸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某种刑具上的铁链,叮当声令人肝胆具寒。 他刚想开口应答,却听到了吴关的喊叫。 “喂!闫不度!来一下呗,有发现!” 这喊声在静悄悄的牢狱内十分突兀,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一名跟吴关关系要好的年轻狱卒赶忙向他使眼色,让他住口,莫在此时招惹闫县尉。 吴关冲狱卒感激地一拱手,却继续喊道:“你不来准得后悔,听到了吗闫不度?!” 闫寸的脸接连变了几次颜色,他看不惯一大家子欺负一个疯子,举手之劳将人带了出来,可这小子现在什么情况?连他的事也开始管,审讯中途竟敢横插一脚,未免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如此没大没小,是不是找抽? 闫寸狠厉地眯了一下眼,自木架上抄起一截藤鞭,大步走向了吴关的牢房。 嘶—— 狱卒不约而同地为小郎君捏了一把汗。他们相互使着颜色,询问该怎么办?要不要求情?最终大家达成了一致意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让那小郎君自找麻烦,若闫县尉真下死手,实在打得不行了,再去求情吧。 “你最好没耍我。”闫寸道。 “又受伤了?”吴关轻车熟路地给闫寸递药瓶,示意他处理一下手掌上被刮鳞刀割出的伤口。 “不是我,是他,他有发现。”吴关指着小道士,“你拿藤鞭作甚?莫吓坏了小孩。” 闫寸以嘴咬开了药瓶盖子,冷冷看了小道士一眼,“你说。” 不知是不是跟吴关相处了一天的原因,小道士似乎开朗胆大了些,他并未被闫寸吓住,而是十分笃信道:“我听过那个声音,刚刚跟您说话的,就是托我师傅将药丸卖给卢员外的女人。” 闫寸停下上药的动作,他没想到,这小道士真的提供了一条十分有用的信息。 “你能确定?”闫寸问道。 见他单手十分不便,吴关干脆接过药瓶,帮他上起了药,并投给小道士鼓励的目光。 “不会错,我听力很好的。” 二十六 舌尖上的…… 闫寸向牢头招招手,“老楚,你来。” 名叫老楚的牢头赶忙走到近前,“你带小道士去认人……另外,还有环彩阁阁主……” 交代一番后,老楚带小道士出了牢房,屋内只剩吴关和闫寸。 吴关一边往闫寸手上缠纱布,一边道:“喂,你拿藤鞭来干什么?” “没……”闫寸有些尴尬地将藤鞭往身后藏了藏。 “不会是要抽我们吧?”吴关大喇喇道。 “怎么会,不可能,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关低头暗笑,“喂,你一次抓了这么多人,案子要破了?” 怎么这小郎君总有说不完的话提不完的问?跟他相处,闫寸也不得不多说些话。 他有些无奈地应付道:“但愿。” “那你想好了没,等案子破了,怎么处置我?”吴关继续追问。 “言下之意,你已经想好去处了?”闫寸反问。 他相信,吴关贼精的一个人,在牢里的时间足够他捋清接下来的生存之道。 “哎,你觉得我怎么样?” 问题在两人之间抛来抛去,谁也没给答案。但闫寸怎么也没想到,吴关竟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道。 “呃……”闫寸一时语塞,“风华正茂?” 正在喝酸梅汤的吴关咬到了舌头,“咳咳……我的意思是,若我像你一样查案,你觉得怎么样?” “不是……”闫寸眼中的吴关又扛起了锄头,他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人。 他将吴关从家里救出来,并不指望报答,可是吴关回过头就来抢他饭碗算怎么回事?还一本正经跟他商量?有没有王法了? 藤鞭呢?我的藤鞭呢?!闫寸内心在咆哮。 “你怎么不说话?”吴关眨巴着眼睛,一脸无害,“我知道这问题有些突然,那我换种说法,你需不需要助手什么的?我可以试试。” “助手?你是说……公廨白直?” 公廨白直,古时衙署的公仆,与家仆不同,他们由衙署出钱雇佣,做一些杂事,是官员的助手。 “差不多吧。”吴关点头,“你觉得我行吗?” 闫寸仔细打量起吴关来,给出了评价: “你很机灵,心也够细,就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 “您说得是,我改。” 吴关现在就是面试官跟前的三孙子,态度要多好有多好。 “喂,你是说真的?不是在拿我打趣吧?”闫寸晃了晃纱布缠得有模有样的手,“这……是讨好?” “有用吗?”吴关追问。 “容我想想吧,结案以后给你答复。” “好。” 牢头很快带着小道士回来了,他神色激动地禀报道:“县尉,有大收获!这小子认出来了!您带回来的两名杀手,正是当初劫走清淼道人师徒的凶徒,那清淼道人,怕是凶多吉少……至于那女的……” 小道士也很激动,他抢过话头道:“我敢拿脑袋担保,就是她让我师傅将药丸卖给卢员外的!” 看来,老爹就是斗笠女子。 闫寸压了一下手,示意小道士控制情绪,又问牢头道:“环彩阁阁主呢?他怎么说?” “阁主也去辨认了,说身形、声音都像劫走杏花的斗笠女子……那家伙不肯将话说死,留着改口的余地呢,真是条老狐狸。” “正常。” 闫寸起身,踱了几步。 终于逮到关键人物了! 他反倒静下心来,并不急于从老爹那里得到突破,因为拿下她是迟早的事。 或许,今天闫寸已做够了残酷之事,若能动动嘴皮子达到目的,那再好不过了。 他对牢头道:“盯住这些人,莫让他们相互交流串供。” “是。” 闫寸又指了指小道士,继续道:“他认出的两人——就是劫走清淼道人的凶徒,可以先审一审,问问清淼道人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余的,等我来了再说。” “是。” 交代完这些,闫寸离开了牢房。 他已经熬了两天两夜,疲惫不堪,此刻,趁着清晨,天还没完全热起来,他想睡一会儿。 闫寸回到了他在县衙的住处。那是典吏衙西侧尽头的一间屋子,其内有床榻。 闫寸躺在塌上,由窗户吹进的晨风带着他的发丝抚到脸上,痒痒的,他将发丝捋到脑后,从头皮到脚心都放松了下来。 睡着之前,闫寸摸着肚皮祈祷:但愿安固给我带口吃的。 安固确实带来了食物,几张胡饼,一罐酸梅汤,一大盆全羊烩。 闫寸是闻着香味儿醒来的,他醒来时已日上三竿。 “嘿,你这狗鼻子。”安固刚把食盆摆上桌,就看到闫寸爬了起来,便招呼道:“快来,今儿算你有口福,张老汉正好推车从衙门口路过,被我劫下,买了一大盆。” “丰乐坊摆摊的张老汉?” “可不,你不就好这口儿吗?每次路过他的摊子,都要吃上一大碗。” 光是听安固这么说,闫寸已经食指大动。 他自木盆内拈出一块炖得软糯的羊肉,送进口中,又烫又香,直哈气。 “好好好。”闫寸连连点头。 安固自袖内取出一个钱袋,递给闫寸。闫寸晃了晃油手,示意他没空接,放桌上就行。 “事儿办妥了?”闫寸含含糊糊地问道。 “药丸都卖出去了,你放心,没人能查到咱们头上,你的总共两贯零一百四四钱,整数我兑成银铤了,还有碎银子,零的,四十四钱,全在这儿。” 闫寸客气道:“不用算那么清楚吧,以后零头都归你。” “那可不行,亲兄弟明算账。” 闫寸笑,拿胳膊肘在安固肚子上撞了一下,“你出去跟人说咱俩是亲兄弟,谁信?” “不带这样的啊,”安固捏起最大的一块肉,放进口中使劲嚼着,报复似的,“我想着法儿给你填钱袋子,你当面捅刀。” “我错了,下次背后捅。” 安固不跟他扯皮,转移话题道:“我可听说了,昨儿晚上你捞着一条大鱼。” “鱼是捞着了,怎么做还没想好。”闫寸问道:“你这边有进展吗?” “进展算不上,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你知道今儿谁去卢府了?”安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 “谁?” “太子冼马,魏徵……” 闫寸噌地一下起身,拽过盆架上的巾帕,用力擦着手。 安固加快了语速道:“……魏徵是去凭吊卢员外的,你快点,兴许能在卢府见他一面。” 闫寸抓起钱袋就走。 二十七 献礼 再次来到卢府,眼前是一片素白。 被蛰虫所伤的卢倾月已醒了过来,可怜兮兮地带领一众儿孙辈跪在卢员外的棺材前。 他的手、脸依然是肿的,不知是不是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了,闫寸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卢从简最小的女儿四岁,和他唯一的孙子同岁。听说他生前很疼这两个小孩儿。 这一对粉妆玉砌的小人儿跪在灵堂最末尾,素白色孝服将他们衬托得格外乖巧。 他们早已跪得不耐烦,两颗小脑才凑在一起,讨论着等下是去后院扑蝴蝶,还是爬树捉甲虫。跪在他们身旁的女眷时不时伸手拽上一把,将两个小人儿分开,并低声要求不可乱动。 闫寸突然想起,卢员外的死讯,他还未正式通知吴关。 吴关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夜间拷打刺杀卢员外的刺客,提起了不止一次,他肯定听到了。 对父亲的死,吴关没表现出一丝悲痛,卢府也没有一人向闫寸询问吴关的去向。 好像这里从未有过这个人。 看着这个忙碌的大家族,闫寸只觉得心口发堵。 不知是不是为了这口气,闫寸做出了决定,他要将吴关留在县衙。 如此一来,心里松快了许多,能静下心来办正事了。 闫寸将忙着向来客谢礼的管家拽到一旁,低声问道:“魏徵在吗?” “太子冼马?”管家确认道。 “嗯。” “在的,已经跟夫人叙了一阵子话,估摸着……”管家踮起脚,向内院张望,恰看到夫人送魏徵出堂屋,赶忙指给闫寸看:“出来了,就在那儿!” “多谢。” 闫寸迈开大步迎了上去。 “魏冼马,下官有礼了。”闫寸深深拱手。 魏徵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将速度稍微放慢了些,“你是” 闫寸在旁跟着,答道:“万年县尉,闫不度。“ “是你。”魏徵停了脚步,“我听说了,卢员外死时你在。” 闫寸指了一下捉拿刺客时他翻过的内墙,“我就是在那儿捉住刺客的。” 停顿一下,他刻意强调道:“捉了活口,这个您知道吗?” “大功一件,可喜可贺,闫县尉高升指日可待。” “还望魏冼马提携。” “我?怎么个提携法?” “您只需保住性命,就是对下官最大的提携。” 闫寸抬头,盯住了魏徵的眼睛。 魏徵其实听说过阎罗的名号,但他从前不以为意。 不过是个八品县尉,与权力中心相去甚远,况且,魏徵心中一直藏着一份孤傲。 他可是太子的人。 有朝一日太子继承大统,他便有从龙之功,飞黄腾达不过是时间问题,萧瑀权力够大吧?裴寂圣眷够浓吧?那又如何?他迟早要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如此,他自然不会将一个小小县尉放在眼中。 但此刻被闫寸一盯,他的目光竟躲闪了一下。 闫寸什么也没说,他用眼神向魏徵传递了一个信息:你的事,我都知道。 唬人的吧?! 魏徵强迫自己跟闫寸对视,怒道:“休得信口雌黄,本官现在就可治你的罪!” “当然。”闫寸淡定道:“您最好现在就将我押送京兆府,这样我就能把老爹和杏花交代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上头,您猜猜,若上头知道您正谋划刺杀秦王,会不会惊动圣上?” 老爹尚未开口交代,杏花更是没影的事,但闫寸心中已有了个大致推测。 魏徵是最好的镜子,能帮他分辨出那推测的对错。 “休得满口胡话!” 魏徵虽在责怪闫寸,眼睛却不安地四下逡巡了一周,似乎怕人听到闫寸的“胡话”。他嫌恶地甩袖,仿佛闫寸是一块不好揭掉的狗皮膏药。虽然嫌恶,他却没有抬脚离开。 一个人的话可以骗人,行为却不会。闫寸知道,他已拿捏到了魏徵的痛处。 于是他继续道:“魏冼马,您不必将我当成敌人,我说了,我还指望您提携呢。” 魏徵脸色缓和了些,语气也轻柔了许多,“闫县尉想让我做什么?” “您应该更关心我能为您做什么吧?”闫寸道:“我会将此事压下,无论是老爹、杏花,还是其他绊脚石,统统消失。” “这非同小可。” “芝麻大的小事,我怎好意思献给太子做见面礼?” “献给?太子?” 闫寸听出了魏徵的微妙断句,这是两个关注点完全不同的质疑。 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很快想出了对答: “自然是献,能为太子效力乃是臣的荣幸,唯望太子继承大统时,能念起臣的苦劳。”闫寸向东宫所在的方向遥遥拱手,又继续道:“当然,下官知道自己品级低微,并不奢求能入太子殿下的眼,若此事太子并不知情,是魏冼马您一力促成,这礼自然就是献给您的,待您飞黄腾达之时……” “自然有人记得你的功劳。” 闫寸高悬的心落下了些,有魏徵这句话,关系就不那么剑拔弩张了。 但他也很清楚,像魏徵这样的谋臣,肚子里弯弯绕太多,若天真地以为一只脚已迈进了太子阵营,将来怎么被玩死的都不知道。 好在,闫寸并不是真的想站队。利用嘛,总是相互的。 他在心中盘算着魏徵透露的信息: 首先,刺杀秦王之事他并未否认,那是这一切的终极目标,闫寸的推测没错。 第二,这计划太子并不知情,一切都是魏徵一手筹谋的。这魏冼马倒是个卖死命的忠臣。 魏徵的计策其实不差,频频出问题,搞成如今不得不向八品县尉妥协的局面,大概是一个谋臣实在不擅长亲力亲为地指挥打打杀杀之事。 闫寸沉默盘算时,魏徵开口道:“你何时抓住杏花的?” 他只问起了杏花,言下之意,穷奇的落脚点何时被端,老爹何时落网,他已知道。 县衙内有人向魏徵通风报信! 他是何时开始关注县衙动向的?是出于防备,早就在各个衙署安插了眼线,还是清河王杀人案发生后有意为之? 闫寸顾不得更深入地思考下去,魏徵还等着他的答案。 他只能选一个最近的时间点,打“内奸尚未来得及将消息传递出去”的时间差。 “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在大觉寺附近找到了杏花。审问很顺利,审完我听说您在卢府,便决定来碰碰运气。” “那你运气不错。” “托您的福。” 回答完,闫寸并不给魏徵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继续道:“下官有一事不明,向您请教。” 二十八 盘一盘 魏徵斜睨了闫寸一眼,他不想向闫寸透露任何信息,但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又不得不客气道:“闫县尉谦虚了,探讨而已,请讲。” “我已经知道老爹三番两次想要杀死卢员外,先是假借清淼道人之手投毒,没成想卢员外没毒死,反倒毒死了他的朋友,后又改为刺杀,终于得手。你们为何非杀了这商贾不可?” “杏花难道没告诉你?”魏徵后退一小步,狐疑地打量着闫寸。 闫寸心中大惊,这问题选得可不好,魏徵或许会起疑心。 他想起了卢员外死前留下的两个字——不救。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 魏徵的眼睛依旧鹰隼一般盯着闫寸,若不拿出点真材实料,肯定糊弄不过去。 闫寸并无多少把握,但他只能一咬牙,道:“卢员外救了不该救的人,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商人,重利,总能拿钱买通,为何非要取他性命?” 魏徵的神色再次缓和下来,他道:“刺杀秦王非同小可,怎容一个蠢货随意搅和?若风声泄露出去,我有几个脑袋?他敢把杏花带走,就该知道,这条命保不住了。” “现在杏花找回来了,您的计划可以继续了。” “找不回来也要继续。”魏徵冷哼一声。 “何时动手?” “这个你不必操心。”魏徵抬脚向外走,单方面停止了谈话。 走到卢府门口,他又转身,低声对跟在后头的闫寸道:“既然闫县尉有心献礼,杏花再合适不过。” “这可不行,”闫寸坦荡诚恳道:“清河王杀了萧丙辰,此事您知道吧?杏花是本案的关键证人,无论生死,她都得在县衙,我不可能直接将人送您府上去……” “那就只能封住她的口了。”魏徵阴测测道。 “我敢放心离开县衙,到这儿来见您,您以为,她还能开口说话吗?” 魏徵一愣,“莫非你已……” “礼我带到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闫寸一拱手,翻身上马。 一路上他心跳如擂鼓,一半害怕,一半兴奋。 害怕的是,此招太险,若魏徵发现破绽,将遗患无穷,兴奋的是,他已理清了几桩命案背后的前因后果,上层的权利斗争他无法干涉,但如果操作得当,他或许能救下杏花姐弟俩。 闫寸走进典吏衙,派门口职守的皂吏去大觉寺请玄奘,安固正伏案书写,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看到闫寸步履生风,他放下笔,问道:“进展不错?” “是。”闫寸道:“咱们盘一盘此事?” “好。”安固给闫寸倒了一杯凉水。 闫寸一饮而尽,畅快地呼出一口气,道:“先说玄远和尚吧,他是此事中最关键的一环,也是刺杀秦王的人选。” “噗——” 安固也在灌凉水,听到“刺杀秦王”四个字,直接喷了出来。 他紧张地看向门口,生怕隔墙有耳。好在,闫寸进来时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还上了门栓。 “至于吗,”闫寸道:“东宫和秦王府争斗,已不是什么秘密,刺杀很难想象吗?” 安固抹着下巴上的水,点点头,表示现在能接受了,并示意闫寸继续。 “一开始,咱们都想不通,究竟为何要劫走杏花?现在理顺了。劫走杏花是为了要挟玄远,诸如‘若不行刺秦王,你姐姐就没命了’之类……” “怪不得杏花要雇乞丐盯紧魏徵,我想,魏徵只是劫了她,囚禁起来,却并未向她透露此番劫持的目的。” “对,所以逃出来的杏花一方面东躲西藏,另一方面又想弄清魏徵究竟要干嘛。” “可是……”安固道:“她怎么逃出来的?还有,总觉得找一个和尚完成刺杀任务,还是用要挟的办法,有点……” “他们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闫寸道:“我那日去秦王府找玄远,那地方看似兵卒不多,实则铁板一块,若没有玄奘大师的名号做敲门砖,我可能直接就被驱赶了。 想送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进秦王府,难度可太大了,玄远很可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安固咋舌道:“魏徵也算是机关算尽,若照他的计划,只要秦王、杏花、玄远三人的性命,便可让太子坐稳储君之位,从此高枕无忧,还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三个人?呵,”闫寸冷笑一声,“若是秦王死了,你以为他的家眷妻儿、府臣能得善终?” 安固耸肩,党争的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但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问道:“那玄远什么态度?你见他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 闫寸摇头,“他藏得挺深,我没看出来。” “好吧……对了,你还没说杏花怎么逃出来的,我猜跟卢员外有关?” “应该是。”闫寸道:“魏徵并未否定这一说法,但我怕露馅,没敢多问,个中细节还不清楚。我推测,魏徵应该是将杏花囚禁在了自己家中。魏徵此人,戒心极重,将人囚禁在别的地方,他一定不放心。 卢员外也替太子殿下办事,想必跟共侍一主的魏徵有某种交集,因此他有机会去到魏徵家里,还把杏花带了出来……如此,他自然就成了魏徵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魏徵急于除掉的人。 卢员外死时,说了两个字——不救。我猜他是在懊悔,不该救杏花,不该惹这些麻烦。眼下,只有找到杏花才能查明卢员外之死的前因后果。” “这么说卢员外是死于多管闲事,倒不算亏,就是可惜了白死的刘员外。” 闫寸叹气道:“穷奇也是想把活儿做干净,免得引人怀疑,所以大费周章地将药丸送到卢员外那儿,还解决了经手的清淼道人。 可惜运气不好,谁能想到卢员外会将那种药丸往外散,反而毒死了一个不相干的刘员外,惊动了官府。 没办法,他们只好急匆匆派人去灭口,又露了马脚,连老窝都被咱们端了。” “这么说起来,”安固道:“穷奇那些人,本事真够次的。” “我也觉得。” 两人相视一笑,意思是这种时候还能对人家的刺杀技巧评头论足的,够心宽的。 卢员外接过话头道:“杏花被劫走后,环彩阁发生的事已经明了,清河王为了寻找杏花,杀死了萧丙辰。这与杏花曾向清河王求救之事相符,想来,劫持她之前,跟踪盯梢是少不了的,不知怎么被她发现了,于是她向清河王求救。” “说得通。” “诶,你说,魏徵跟穷奇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卢员外问道。 “问问她不就知道了。”这么说着,闫寸却丝毫没有去询问的意思,而是道:“但这不重要。” “哦?” “眼下最重要的是,秦王府的危机随时可能爆发,要不要淌这浑水?” 二十九 反间 “闹了半天,你就是来跟我合计此事的。”安固道。 闫寸耸耸肩,“查案我行,算账得看你的。” 安固捋着唇上两撇须,“这可是一笔关乎你我前途的账。” “言重了吧,”闫寸摆摆手,“事成能救人,事败,大不了我这官儿不当了。” 安固沉默良久,道:“要我说,这事儿别再管下去了。” “为何?” “你觉得太子怎么样?” 妄议储君可是招惹是非,但也说明两人关系亲密,相信对方绝不会做背后捅刀之事。 闫寸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太子……并无过错。” “哈,并无过错。”安固耐人寻味地重复一遍,道:“眼看四境已安,有个中规中矩并无过错的储君,不好吗?况且你这‘并无过错’是跟秦王相较的结果。 秦王文韬武略,战功赫赫,任何人与他相较,能得个并无过错的评价,就很好了。” “那秦王府的人就该死?杏花和玄远就……” 安固打断了闫寸,“你以为江山稳固是拿什么换来的?你全家六口的性命可填进去,我家……也不必多说,偏他秦王不可?” 这可太没自知之明了,草民之性命,怎可跟秦王同日而语。 安固很少这般口不择言。 闫寸知道他情绪激动的原因,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知道,人命不值钱,只是……”闫寸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只是看不惯,一个明明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却……此事我若不知道,还则罢了……若秦王真的死于这次刺杀,我如何心安?” “心安就那么重要?” 闫寸想回答时,有人敲门,他将话咽了下去,向安固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急急开门,看到不良帅站在门口。 “县尉,人抓住了,你去审审?” “好。” 安固问道:“又抓人,谁啊?” “奸细。” “啊?!” “帮着魏徵盯咱们的奸细,一块看看去?” “好啊。” 安固起身,搓着手,跟上,他对这个人也产生了兴趣。 不良帅居住的屋内,一名通传战战兢兢坐在榻上,一旁有两名不良人看守,长官不在,只听一名不良人嘲笑那通传道:“我说,陈准,你这名字应该改改,叫陈不准才对嘛。” “就是,办事也太没准头了。”另一名不良人也道:“你说说你,帮着县令盯梢闫县尉也就罢了,顶头上司的命令,能有什么法子,兄弟们理解……可这胳膊肘往外拐,算哪门子事儿?” “兄弟,我看他这头上就长着反骨呢。” “哪儿?我看看!” 两名不良人相互使着眼色,其中一人突然出手,一把拽掉了通传的幞头,通传去抢幞头,另一人又趁机出手,拽散了他的发髻。 “披头散发,陈疯子!” “喔!来看陈疯子喽!” 门开,闫寸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 不良帅知道手下过分了,骂道:“不懂规矩的玩意儿,还不赶紧滚!” 不良人将幞头丢给通传,麻溜地跑走了。 闫寸上前一看,俩不良人说得倒没错,眼前之人正是被县令安排盯着他的通传。 闫寸捡起掉在地上的幞头,掸了掸土,还给他,问道:“你叫陈准?” 通传接过幞头,“嗯”了一声。 “你刚才出门,替县令送信,刚出衙门不久,就被一名骑马男子拦下。你们在路旁说了几句话。”闫寸问道:“说的什么?” “怎么?闫县尉这是报复我?也派了人来监视?” “不止你,还有跟你说话的男子。”闫寸在榻上坐下,平视着陈准的眼睛,“你们分开后,不良人继续跟踪与你说话的男子,发现他飞速驰回了魏冼马的府邸。” “那又如何,我难道不能……” “能,你与谁交往,我管不着,”闫寸打断他,“可跟魏冼马的人交往,就得过问。要是魏冼马没告诉你原因,我倒可以跟你说说,免得到时候刺杀皇子的罪名降下,你这脑袋掉得不明不白。” “刺杀……皇子?”陈准将信将疑。 “看来魏冼马并未告诉你实情。”闫寸丢给陈准一个“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你真可怜”的眼神。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捞钱,没人拦着,你拿命赚钱,也与旁人无关,可此事牵扯的并非你一人的性命,万一事发,祸及县衙其他同僚,你可不厚道。”闫寸道:“既然你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自然不用给你留情面,牢狱里的手段,你也清楚……” 陈准像是被烛火烫了,浑身一哆嗦。 闫寸冲不良帅招招手,道:“带下去吧,跟牢里的兄弟们说,不用留情面,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不良帅应了一声,招呼两名手下一同上前,上手就去拖拽陈准。 陈准见惯了这阵势,哪儿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亲身体会,吓得抖如筛糠。 他很快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说平日大家一团和气,可他做了叛徒,就别指望同僚顾念在往日情谊。 时不我待,陈准双手死死抠住门框,冲闫寸喊道:“我说,我这就说。” 闫寸对不良帅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将人放下,又和颜悦色对陈准道:“这就对了嘛,只要配合,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陈准哪儿敢想什么好处,回到榻边,坐下,整个人都泄了气,肩膀垮垮地垂着。 “唉!……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就是问我环彩阁的杏花抓着没有,我说没有。他还问您今早的去向,我说不知道——确实不清楚啊。他就让我回来打听,将您今早去过哪儿,见过谁,部署过什么行动,统统打听清楚。” “打听清楚以后呢?你怎么将消息传出去?” “这个简单,我手头压了两封不太重要的信函,待我打听清楚,就以送信为由出去。出了县衙,自然就有机会将消息传给魏冼马。” “你帮魏徵做事,有多久了?” “没多久,今天这是第二回。”陈准哭丧着脸,干脆一股脑儿全交代了:“上回是打听清河王的案子,他想知道跟案子有关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我还挺奇怪的,派个人来听堂审不就得了。不过想想也正常,毕竟涉案的都是权贵,有些事不见得在堂审时公开。我估摸着,既然太子被咬了出来,魏冼马做为太子身边的人,来打听隐情,也正常,便答应帮他办事…… 刺杀皇子什么的,我可一点儿都不知道,闫县尉,您相信我啊……” “我信你,”闫寸点头,“所以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三十 出狱 闫寸再次看到环彩阁阁主时,他已成了惊弓之鸟。 牢狱内一点轻微的动静,无论是老鼠打架,还是狱卒吹牛,只要发出声音,他就抖得上下牙碰在一起,格楞楞直响。 以至于闫寸刚一走近牢房,他便大喊道:“别杀我!别杀我啊!冤啊!求你了!” 闫寸打开牢门,抬脚,用鞋子边沿在他腿上碰了碰。 “喂,让你写的名单,写好了没?” 阁主这才抬头看向闫寸“好……好了。”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递给闫寸。 “没有遗漏?”闫寸问道。 “绝无遗漏。”阁主道:“但凡杏花说得上话的官家名士,全在这儿了。” 阁主已到了绝境,唯有闫寸还愿意管这桩事,闫寸叫他做什么,他都会毫无保留地配合。因此,他说人列全了闫寸是相信的。 得罪名单上的官家,阁主当然也怕,可现在就丢了性命跟以后有可能丢了性命相比,并不难选。 “行吧。”闫寸拿了名单,起身就走。 阁主眼巴巴地看着他,嘴张了又张,终究不敢多问。 回身锁门时,闫寸看他那样子实在可怜,便多说了一句:“喂,你心放宽些,还没到要死要活的时候,别没上法场就吓死在牢里了。” 阁主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闫寸想了想,自己实在不擅长安慰人,罢了罢了。 拿了名单,他又去吴关所在的牢房。 吴关正和小道士一同趴在竹塌上,小道士绘声绘色讲着奇闻异事。他讲故事的能力得了师傅真传,吴关听得出神,连连拍手称赞,又时不时追问细节。这俩倒是过分想得开了,哪儿有坐牢的样子。 见闫寸来了,吴关起身下地,也不说话,只看着他。 吴关已换了衣服,不知从哪个狱卒那儿忽悠来的旧衣服,胳膊肘处打着补丁,且明显长了一截,只好用腰带多往上扎一扎。 好在干净整洁,看着倒并不别扭 “身体恢复得如何了?”闫寸问道。 “挺好。”吴关道:“能下地走些路了。” 他的脚上还打着夹板,不能动弹,便请狱卒帮忙寻来一根树枝做手杖。 “你识字吗?”闫寸又问。 “识的,不多。”想了想,吴关补充道:“但我可以学,且我学东西很快。” 说话间,闫寸已打开了牢门,道:“跟我来吧。” “好。” 小道士也起身,追了两步。闫寸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他只好驻足,喊了吴关一声。 吴关对他道:“这里安全,没人能劫持你,牢头大哥待你也不错,暂且忍耐几天吧,我得了空儿就来看你。” 小道士两手抓在铁栏上,可怜兮兮道:“你莫忘了我。” “不会。” 迁就着吴关的速度,闫寸放慢了脚步,可他大步快走惯了,让他慢走实在是种折磨,他便伸手搀扶着吴关,以期对方能走快点。 “麻烦你了。”吴关不好意思道。 闫寸:“我后悔了,现在把你送回去,你能接受吧?那样就可以好好养伤……”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我能帮你办案,真的。” 安固很快迎了出来。 他看了吴关一眼,没说什么,接过闫寸递来的名单,道:“簪花一个院阁女子,仅有的优势就是交游广,要想破局,她只能向比魏徵显赫之人求救,先剔除品级比魏徵低的职事官,再划去官衔虽大,却常年不管事的散官,刨去迁往郊外别院避暑的贵胄子弟,剩下的……” 安固一边叨念,一边执笔在名单上点点画画。他写起字来行云流水,不需要书案衬在底下,也可写出漂亮的蝇头小楷。 圈点完了,他将名单递还给闫寸。 “还有不下十人啊。”闫寸道。 吴关也凑上前来看着名单,并道:“武官也可排除,突厥来犯,朝廷正在调派兵马,但凡有军职的,都整装战备,无心它顾,即便杏花找去,也只能碰钉子。” 闫寸和安固对视一眼,安固又划去了四名武将。 吴关盯着名单思考片刻,继续道:“这名单上的人,跟杏花总能分出个亲疏远近吧?” “写在前头的关系亲近些,比如这两位,就曾长买过杏花,越靠后的就越疏远,有些不过是朋友宴请时常跟杏花照面,并无单独接触。”闫寸解释道。 “那比较疏远的也可划去了。”吴关道:“性命攸关之事,她不会托付缺乏了解之人。” “好。” “至于剩下的,”吴关转向安固,客客气气道:“请教安主簿,太子秦王相争,剩下这六位分别站哪一边呢?” “站队之事,虽传得邪乎,却也不过都是些传闻,谁会轻易亮出底牌,除非终局已定,到了封赏有功之臣的时候,否则一切谣传均不可信,不过……” 安固看着名单,思忖起来。 眼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得十分顺畅,闫寸有些着急。 他并不擅长经营关系,这名单上的许多人,不过略有耳闻,并不了解,因此插不上话。 好在,安固并未沉吟太久。 他伸出执笔的手,在一个人名上画了个圈。 武士彟(yue,一声)。 “若我是杏花,就会向他求救。”安固道。 闫寸和吴关均未插话,等着安固的解释。 果然,安固道:“应国公武士彟,自太原起兵一直追随圣上,有从龙之功,圣上定鼎天下,武士彟被封为太原郡公。 此人颇具治国之才,是开国功勋中少有的持续升迁之人,能由郡公升为国公,便是证明。 武德四年,秦王攻下洛阳,其势如日中天,与太子齐平,两人的储君之争算是完全摆上台面了。 之后不久,武士彟连续多次请辞,以避党争,圣上不允,他便又上书,自请出京,去地方任职,圣上依旧不允,他便常常告假,能不露面尽量不露面。 若说京城有谁不涉党争,武士彟绝对能排进前三。 若我是杏花,既然无从分辨究竟谁是魏徵的同党,不如干脆选个两头不沾的,武士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武士彟……”吴关看着那个因为笔画繁琐而被阁主涂抹了两次才勉强写对的字,泯了一下嘴。 “看来,得去应国公府碰碰运气了。” 三十一 大忽悠吴关 “你有办法见到应国公?” 闫寸与安固对视,均是一筹莫展。 县尉虽有些实权,在坊间说一不二,可碰上功勋贵族,也只有遭嫌弃吃闭门羹的份儿。说句难听的,一个八品小官儿,国公府门房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平日祝寿过节,送个礼都要被挡在外头。 况且,闫寸祝寿送礼也没去过,礼单上连个名儿都没有。 安固虽说交游广,怎奈这几年应国公实在太能躲,以至于安固的注意力一点没放他身上,要临时找个牵线搭桥的人,难。 吴关道:“我有办法。” “你?” “你带我去就是了。另外,我需要一套道士行头,牢房里那小道士的就行,我要借来用用。” 闫寸将信将疑。 吴关又道:“若我的办法不行,你再将我丢回牢房,我绝不再添乱。” 闫寸想了想,问道:“你这脚,能骑马不?” 吴关很尴尬。他想告诉闫寸,脚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压根不会骑马。可秦王府那边情况紧急,玄远随时可能动手,不容拖沓。 “能。”吴关咬牙道。 “信你一次。”闫寸命皂吏牵来两匹马,又帮吴关借来了道士行头。 换好衣服,吴关看着马,马看着吴关。一黑一红两匹马,时不时打着鼻响。 最后吴关一咬牙,点头道:“走吧。” 他几乎是被闫寸和皂吏托上那匹黑马的。坐上马背,抚了几下马鬃,见这庞然大物十分听话,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闫寸骑上另一匹枣红马,对吴关道:“若你的腿不好发力,只管坐着,你所骑是我从小养大的马,认主,它自己会跟着跑。” “好。” 吴关松松抓着缰绳,黑马果然亦步亦趋跟在闫寸之后。 出了县衙大门,闫寸稍稍放慢速度,让两匹马并驾齐驱,又低声追问道:“你究竟有何办法?” “先不说这个,”吴关道:“后头的尾巴,有办法甩掉吗?” 闫寸也发现了蠢蠢欲动要跟来的人。 “几个浮浪子也敢来盯梢公差,魏徵手下是真没人可用了。”闫寸冷笑一声,道:“不用管,胖子会处理。” 果然,不等那些浮浪子跟上,县衙出来一队皂吏,直奔他们而去。 浮浪子们平日为非作歹,大事不犯小事不断,最怕跟官差打交道,见皂吏拿出捉人的架势,忙做鸟兽散,哪儿还顾得上盯梢。 闫寸拍马驰行,趁机溜了个干净。 吴关胯下的马也跑着,他并不懂马,但能感觉出来,这是一匹良驹。 这马倒着小碎步,跑得又快又稳,还能保持不远不近地跟着闫寸,只错半个马身。 “喂。”闫寸突然回头,招呼一句。 “啊?” “别对着瘸腿流口水了,事情紧急借你骑这一回,以后都别想。” “它叫瘸腿?” “嗯,当初生的时候难产,后腿落下毛病,瘸的,辗转到我手上时就剩一口气了,我稍微照料一下,原本只是不想让它死时孤零零的,没想到,这一照料,它却一天天地见好,最后腿也不瘸了,且比突厥马跑得还快。 当年我穷困潦倒,有人出七十贯钱买它,我硬咬牙没答应。” 闫寸的描述笼统,想来是隐去了家人有关的信息。他不愿多说,吴关就不多问。 两人一个带路一个跟随,很快到了应国公府门口。 高大的门楣,出檐深远,处处透着不可侵犯。 吴关被闫寸托下马,毫无怯意,挺胸抬头一瘸一拐去拍国公府大门。 “谁?” 一个困惑的声音响起。 闫寸估摸着,里头的人大概没见过如此无礼又理直气壮的敲门之人。 “凡请通报一声,我为府上的女公子而来。”吴关朗声道。 “什么女公子?!”门房不耐烦道:“走走走,当国公府是什么地方……” “就是应国公两岁的小女儿,你们家二小姐,她与我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尚在襁褓中,男儿打扮。关于这位女公子的命数,我师父与应国公有过一番密谈,应国公绝不会对外透露,你们自然不知情。”解释过,吴关骂道:“还不快去通报,耽误了大事,你等负得了责?” 门里的人沉默许久,估计是又憋屈,又怕真是贵客,不敢造次。 终于,里面的人递出一句阴阳怪气的“劳您稍等”。 吴关后退两步,等着里面开门。 闫寸拽拽他的后襟,他便又后退了两步。 待离门远些了,闫寸压低声音道:“你这……能行吗?看门房的态度,若被你耍了,等下怕要提着大棒出来……” “应该……行的吧。” 闫寸:…… 吴关笑道:“这帮人什么没见过,不说得邪乎点,哪儿唬得住,再说,我也并非空穴来风,顶多就是……不准确,应该问题不大。” 闫寸陷入了思考,要不要骑在马上等,随时准备跑路。 吴关伸手拽拽他的袖子,“喂,你别想着自己跑,先把我弄马上。” 闫寸:…… 好在,应国公府很快开了门,门房满脸堆笑道:“不知大师光临,小的眼拙,大师莫怪,快请。” 吴关一抖大袖,瘸着腿还要装模作样迈出方步。闫寸跟在后头看着,既觉得好笑,又诧异于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眼下有门房在前头引路,他不好细问。 门房将两人引至国公府第二进院子,管家带着五六名仆役在第三进院门口恭候。门房身份低微,不能进入三进院之内,便在门口做了交接。 “这位是国公府周管家。”门房简单介绍。 周管家接过话头道:“两位贵客随我来,国公已在正房。” 吴关只扬了扬下巴,管家脸上笑容不减,两人被簇拥着穿梭于回廊院落之中。 又走了两进院子,终于到了正房,见到了应国公武士彟。 那是个清瘦的中年人,个头只比闫寸矮一点,脊背挺直,目光炯炯,头发、须髯皆已灰白,风度不减。 他穿了官袍,青衣纁裳,九章纹,头戴官帽,见吴关进屋,本坐在主位的他起身,以示礼遇。但看到吴关年纪轻轻,又瘸着腿,不免有狐疑之色。 吴关只当没看出来,寒暄过后,开口问道:“国公穿戴如此齐整,是要出门?” “有些事。”武士彟含糊道。 “我斗胆一猜。”吴关道:“国公要去秦王府,因一名女子的请托。” 三十二 武照 吴关并未将话说完,而是扫了一眼屋内闲杂人等。 武士彟深深看了瘸腿小道一眼,吩咐道:“都下去吧。” 仆役、婢女鱼贯而出,还颇为仔细地关上了堂屋门窗。 光线暗了下来,三人都不大能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看来我说对了,”吴关继续道:“杏花还在您府上吧?” “你们不该拿我的家人做幌子,尤其是我的孩子。”武士彟道。 毕竟在他的地盘上,武士彟有着主场优势,此刻做为一个护崽的老父亲,他气场全开,闫寸不禁替吴关担忧起来。 然后,下一刻,他就被吴关推了出来。 只见吴关后退一步,指了指旁边的闫寸,道:“是这位闫县尉托我带他进来的,什么秦王、什么玄远,也全是他告诉我的,具体的您问他。” 幸好闫寸时刻准备补漏,再加上平常冷脸惯了,表情、目光中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一拱手,淡定地接过话头。 “下官乃是万年县县尉闫寸,因杏花、玄远姐弟与一桩案件有牵连——清河王杀人的案子,想来您听说了吧?——下官查到有人威逼玄远刺杀秦王,又查到侥幸从歹徒手中逃脱的杏花可能会来向您求救。 这一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事关社稷,下官不敢拖延,只好出此下策,前来向您求证。若是有冒犯,下官愿一力承担。” 吴关诧异地看了闫寸一眼。 他只是觉得由闫寸来陈述事发过程更为妥帖,万没想到对方先将责任大包大揽下来。 武士彟冷静道:“现在你已求证过了,可满意?” 反正已坦白了此行目的,闫寸一咬牙,继续道:“唯有最后一问,您要帮秦王,还是帮太子?” “有何区别?” “自然是有。 帮太子,您要亲力亲为地协助玄远,保证刺杀成功,日后的好处也极其丰厚——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您扛得住圣上的雷霆之怒,众所周知圣上宠爱秦王,纵然龙意不欲立秦王为储君,也绝不愿付出失去爱子的代价。 此为下策。 帮秦王,风险就小了很多,您只要将玄远即将行刺的消息透露给他,让他有所防范,介时,秦王不仅能保住性命,还能以此事向太子发难,一箭双雕。 但风险小并不意味没有风险,此招留有后患,若秦王最终没能扳倒太子,待新皇继位,新皇会不会向您发难? 此为中策。” “看来你还有上策。” 闫寸生怕武士彟说出“我不想听”“不感兴趣”之类让谈话无法继续下去的内容,赶忙道:“上策和您一直以来的立场如出一辙,不偏不倚,只帮杏花。” “帮她?” “是,若您悄悄告诉玄远,他的姐姐已安全了,以您的风评、威望,玄远会信。 只要玄远及时收手,秦王根本不会知道刺杀之事,而太子那边,我保证太子不会知道是您搅局。” “你凭什么保证?” “因为参与此事的所有人,我是指,您眼中的所有贱民,包括杏花姐弟,我,还有这个小道,”闫寸指了指吴关,“我们都很清楚,泄密就等于自找麻烦。 杏花姐弟,我已筹备好,随时可将他们送离长安,我也不会对外声张此事,至于这小道……” 吴关赶忙道:“我此番来,是受师傅嘱托,商议二小姐命格之事。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闫寸继续道:“您的担忧并不需要我来保证,我只知道,我们这样的贱民不过想活着而已,没人会去主动招惹麻烦。” “有些道理,”武士彟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 闫寸一时间没能理解武士彟的问题,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我想要的,无非少死几个人。” 武士彟背过身去,自袖内摸出一把折扇,打开,轻轻扇着。 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那个背影孑然而立,似乎固执地坚持着什么。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有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死人的。” 闫寸和吴关偷偷对视一眼,弄不懂这位国公缘何发出此番感慨。 闫寸小心翼翼地接话道:“既然国公也有悲悯之心,我那上策又是伤亡最小的办法……” “你不必多说,”武士彟道:“我本已答应了杏花,尽量保障他们姐弟的安危,即便你不来提醒,我此番去秦王府,也只为了劝阻玄远。” 闫寸和吴关都沉默了。 两人没想到说服这位国公竟如此容易。 换句话说,两人没想到大家本就有着相同的目标。 武士彟道:“若二位有空,不妨在府上停留些时候,顶多半日,我自会将结果带回来,告知二位。” “我还需安排杏花姐弟俩的去处,就不……” “不急这一时,后续诸事,我亦可出力打点,闫县尉就静候佳音吧。” 闫寸还想争辩,却被吴关抢过了话头。 吴关道:“如此甚好,不知我能否去看望一下二小姐。” “管家自会带你去内院。” “多谢多谢。” 闫寸和吴关齐齐拱手,恭送武士彟离去。 闫寸低声道:“被应国公软禁,这下麻烦了。” 吴关也道:“反正他已打定了主意软禁我们,你再争辩下去,只会撕破脸,让局面难看。” “喂,你不会真要去看那小孩儿吧?” 管家进屋,吴关用实际行动回答了闫寸。 吴关问管家道:“应国公向您交代过了吧?” “主人说您为了二小姐而来,随我来吧。” 吴关又迈开了方步,闫寸只好跟着。 出了门,吴关又对管家道:“向您请教二小姐芳名。” “单名一个照字,取日月照临之意。” “好名字。”吴关道:“女儿家少有如此俊秀之名,应国公必然对二小姐寄予厚望。” “那是自然,我跟了主人近十年,从未见过主人如此疼爱哪个孩子。”管家自觉失言,怕得罪人,忙又将话往回圆道:“国公的两位公子勤勉好学,聪慧过人,国公自然也十分喜欢。” 一路聊着进入了内院,就要见到那个女孩了,吴关低头掩饰着激动之情。 三十三 无用功 两人首先见到了武照的母亲杨氏。那是个并不怯生的女人,已生过两个孩子,身材却依旧窈窕。 她笑容明丽,落落大方地招呼两人落座。 “我已听婢女禀报过,小师傅是袁公弟子?”杨氏道。 “正是。”吴关道:“期年之前,我师傅曾与二小姐有一面之缘,不过当时二小姐乃男童打扮,因此还闹了笑话。” “我看可不是笑话,”杨氏道:“袁公那句‘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让我们夫妻又是欣喜,又是担忧,连续数月未睡个好觉,我连连做梦,时而梦到照儿被恶鬼拖走,说是女子犯了天下大不讳,要下那十八层泥犁狱,时而梦到照儿与一条金龙嬉戏。金龙张牙舞爪,看起来凶得很,却不曾伤照儿分毫。 小师傅可会解梦?不知能否为我拆解一二?” 吴关笑道:“师门所授乃是相面的本事,解梦虽偶有涉猎,却并不精通,但我听夫人所言,多半是受了家师暗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夫人无需担忧。” 杨氏还想继续追问,吴关却又道:“我倒是由夫人骨相窥得一分天机。” “那可太好了,请小师傅指点一二。” “夫人伏犀贯玉枕,乃大贵之相,且耳后隆起,乃长寿之相。但夫人命中有一劫数,度过此劫,必然贵不可言。” “何劫?” “此劫来自家中,乃是家人戕害所致。”吴关神色诚恳,语气笃定。 杨氏却并不相信。 出于礼貌,她委婉道:“小师傅有所不知,武家上下和睦友爱。若说旁的天灾人祸,我是要防范的,可这家人戕害,我实在不知从和防起。” 闫寸听吴关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也着起急来,何必咒人家全家?这岂不是自寻麻烦? “夫人现在匪夷所思,实属正常,相骨看面,若事事顺势而言,岂不成了江湖骗子?夫人只需记住,它日劫数降临,无论如何护住照儿,她乃是破解此劫的关键,且你们母女的生机在西北,即宫城之内。” 见吴关对答自若,并未因为自己的质疑而动摇,委实不像十几岁的孩子,杨氏心中不免惊奇。 她还想继续追问,吴关却道:“天机不可泄露,夫人的命数,我已说了太多,再说下去只怕对您不利……” 他这样说,杨氏便不敢再问。三人喝了一会儿茶,有个强壮的婢女抱着一名女童进了屋。 杨氏招手,叫那婢女坐下,又对吴关道:“照儿来了。” 过了晌午,天极热,正是小孩子容易犯困的时候,婢女怀中的照儿正在午睡,十分安稳,杨氏自袖内抽出一张丝帕,沾去了她鼻尖上的汗珠。 吴关凑上前来,只见小女孩口鼻秀气,眉骨高,因此眉眼显得颇有英气。 当然,吴关并不懂得相骨看面,以上的感受不过都是心理暗示。 总之,是个看起来招人喜欢的小姑娘。 吴关自袖内摸出一枚孩童戴的金质长命锁,送给杨氏,并道:“此锁是师傅叫我带来的,能保照儿平安康健。” 只见金锁上雕着祥云图案,无甚稀奇,不过雕工十分精妙,杨氏收下,道了谢,当即将金锁挂在了小女孩脖子上。 小女孩似是听到了金锁叮当之声,抿了抿嘴,睁眼,醒了。 一睁眼,发现自己被围观,她先是不适地向婢女怀中钻了钻,找到安全的姿势,便大方地问吴关道:“你是道士?” 吴关点头,“是。” “我以前也见过道士。”小女孩道。 “那你喜欢道士吗?” “父亲说凡人、事、物不可一概而论,我想,道士也分好坏,好的我应该会喜欢,坏的自然唾弃。” 她人虽小,说起话来却字字清晰有理有据,加之一边思考一边讲话,不时在断句之间加上一句奶声奶气的“嗯”,模样实在可爱,逗得屋内众人不由自主露出会心的笑容。就连向来冷着一张脸的闫寸,也有了冰山解冻的迹象。 杨氏一把搂过这小心肝儿,不无炫耀地对吴关道:“你看看,小小年纪就会给大人讲道理了,可怎么办。” 见母女俩其乐融融,吴关知道,外人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他拱手道:“东西已带到,就不多叨扰了,我等告退。” 杨氏也不多客气,喊了周管家招呼客人,又吩咐管家为两人准备饭食,去账上支取钱财,以做谢礼。 一听杨氏吩咐的金额,两人便知道此番赚了。这便是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你送我一只金锁,我回你两倍、三倍,甚至数倍的礼,花钱事小,失了体面事大。 吴关从周管家手中接过钱袋,里面沉甸甸的几枚银铤,他很满意。 周管家也盯着钱袋,按以往惯例,得了赏钱的客人,都会拿出一部分送给经手的管家,大家攀个交情,以后好办事。 吴关却一点这意思都没有,直接将钱袋往前襟一塞。 “不知国公何时回来,麻烦您给我们安排个地方小歇。”吴关道。 周管家没理会仆役们相互传递的眼色,笑眯眯道:“好。” 吴关的“失礼”很快得到了回报,周管家为两人安排的房间乍一看十分华丽,并无怠慢。可那是一间西屋,正是暴露在午后阳光下的位置,一进屋,犹如进了蒸笼,两人立即淌了满头瀑布汗,身上的衣服也粘腻得难受。 管家站在门口,指挥婢女上茶, 吴关伸手摸了摸茶杯,滚烫的。 待侍女将茶盘放在桌上,飞也似地逃出屋子,吴关道了一句“那我们休息了”,便“嘭”地一声关了门。 闫寸站在窗边,听着蝉鸣,苦笑道:“你这是何必?” “哼,不必急着散钱,若我无法活着离开应国公府,你以为这钱最终会落进谁的口袋?”吴关也来到窗口,一边向外张望,一边道:“倒真给咱们选了个好地方,这一面热极了,一点阴凉都没有,我看不会有人从这个方向盯梢,你可以翻窗逃走。” “我看未必,”闫寸伸手,向吴关的盲区指了一下,“那里有座三层塔楼,自最高一层,恰能将咱们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那就只能赌了,赌你比援兵跑得快。” “我跑了,你怎么办?” 三十四 大闹国公府 “那你跑快点,说不定还能回来救我。” 说这话时,吴关嘴角带笑,看他的样子好像完全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可你……” 吴关打断了闫寸,道:“好歹我扯了一面大旗,做为道教名士的弟子,他们纵然要对付我,也有些忌惮,你不必担心。快去吧,秦王府的形势更加危急。” 闫寸却并未动身,“我现在赶过去,还能快得过应国公?到了也只有在秦王府门口干着急的份儿。 传递消息之事就交给玄奘大师吧,我们出发前已派了人去寻他,但愿玄奘能赶在应国公前头,将杏花已逃脱囚禁的消息告诉玄远。 这样,无论应国公的目的是何,玄远至少不会被他一家之言所骗。” 吴关在坐在矮榻上,端起滚烫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吸溜着茶水,“那咱们可以休息了?” 闫寸却毫无休息的意思,他低头思索片刻,问道:“你觉不觉得应国公行为古怪?” “他明显在套咱们的话,”吴关道:“此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不涉党争。” “那你觉得他站哪边?” 吴关招手示意闫寸也坐,他身体虚弱,能躺着或歪靠,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则绝不站着,甚至,看见别人站在眼前都嫌累。 待闫寸也坐下,并学着他的样子,百无聊赖地吸溜茶水,吴关才继续道:“若应国公是秦王的人,形势如此危急,第一要务必然是赶往秦王府,阻止刺杀,绝不会跟咱们废话许久。” “那他是太子的人喽?” “好像……也不是。”吴关迟疑了。 “对,就是这里觉得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究竟怎么不对。” 吴关没接话。对整桩案件,他的了解并不全面,他的信息是碎片化的,已经分析不下去了,干脆歪倒,闭目养神。 就在吴关昏昏沉沉眼皮打架之时,闫寸突然道:“这次刺杀,人员调配实在简陋,若应国公参与其中,不该是这种捉襟见肘的手笔。” “怎么说?”吴关道。 “早年,应国公是陛下身边的行军司铠,虽说不用真正上战场,但好歹在军中混过,要想联络死士,易如反掌,要挟一个和尚行刺,还花钱雇佣不太可靠的穷奇杀手……”闫寸摇头,“我能确定,这就是魏徵那种酷爱冒险投机之人的把戏,与沉稳持重的应国公沾不上边……哎,我想不通,难道他真是为了一个院阁女子?” 吴关以手撑着头,道:“你说,除了太子和秦王,有没有可能还有一方势力?” “还?”闫寸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那可就只有圣上了。” “不稀奇啊,秦王和太子巴不得对方立即辞世——即便他们本人还没下此决心,可天天被手下吹耳边风,难免擦枪走火,坊间不就有传闻说太子伙同齐王鸠杀秦王未成吗? 这你死我活的局面绝不是圣上想要看到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还有一方代表圣上的势力,像应国公这样一心忠于圣上的从龙之臣,最可能加入这一边。 他们稍显中庸,既希望社稷能平稳交到太子手中,秦王老实些不要搅局,又不想圣上付出失去秦王这个优秀儿子的代价。大概,只有这些重臣才敢将圣上当做一个父亲,体谅他的难处。” “说得好像你也是什么重臣。”闫寸嗤之以鼻。 “你好像很排斥他们。” “谁又体谅过那些被迫上战场的父亲……”闫寸话锋一转道:“应国公的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别去想了,我问你,那小姑娘——武照,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会认识她?” 吴关心想老哥你这话题转的一点不生硬,真的,一点不硬。 另一方面,他也确定了,家事确实是闫寸心中的敏感之处,轻易绝不可揭这伤疤。 活动着小心思,却并不影响吴关从容对答,他道:“去年卢府请来一个叫袁天罡的道士给我瞧病。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反正卢从简有钱,对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听说哪儿有灵验的导师、和尚、游医,就请来给我瞧瞧……” “这么说来,卢从简对你也不是一差到底。” “应该说,他巴不得有个庸医来将我治死,介时他说不定会敲锣打鼓感谢人家。” “好吧,你继续。” “凡道家名士,总有许多离奇故事,以佐证其本事如何高深,袁天罡也不例外,应国公府二小姐骨骼清奇,便是他向卢从简吹嘘时说出来的,我当时只当个故事听,没成想今日却成了咱们的敲门砖。” “那你还上赶着去见她,见了岂不徒增露馅的风险?” “做戏做足,再说了,此女命格奇贵,可不是假的。” “你还会看人骨相?”闫寸被这荒诞的话气笑了,“那你就祈祷那命格奇贵的二小姐保佑咱们吧,但愿她能让咱们化险为夷,平安出这国公府。” “急功近利。”吴关评价道:“难不成你今日种下一棵桃树,今日便要吃到桃子?” “吃不吃桃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该出去看看了。” 说话时,闫寸正猫在窗边向外张望。 他们所处的屋子紧邻国公府后花园,自屋内能看到后花园有个小池,小池一侧堆着许多奇石,乃是一小片石林,石林内的小径隐秘蜿蜒。 此刻,两名佩刀护院正赶着一辆窄窄的牛车穿过石林,直奔国公府后门而去。 牛车后堆着高高的料草。 闫寸眯眼看着两人一车,道:“你何时见过护院干仆役的活儿?再说了,国公府饲有代步、拉车的马匹、牲口,购买草料实属正常,可将草料向外运,就怪了。” 闫寸又看了那塔楼一眼,下了决心,叮嘱一声“你在这儿待着”,抬腿便翻到了窗外。 “喂——” 吴关伸手,没拉住他。 下一刻,他便看到三名带刀护院从右手边杂物间的后窗跳了出来,直向闫寸扑去。 塔楼里,有人挥舞起了青色的旗子。 吴关虽不懂旗语,却也能猜个大概,那是在呼叫增援。 他焦急地四下张望,企图找出可利用的工具。最后,他的手自蹀躞内摸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换衣服时小道士特意留给他的,说蹀躞内的东西会显得他更加专业,若对方起疑,只要亮出那些东西,便能将人唬住,小道士还大致介绍了几样东西的用途。 有一样,还真用得上。 三十五 继续大闹国公府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水晶片,中间厚,边缘薄,外围镶着银边。 据小道士介绍,透过它去看书籍上的文字,蝇头小楷能变得斗大。 介绍这东西时,小道士很是爱惜,并期待吴关会露出被这新鲜玩意儿深深震撼的表情。 并没有。吴关只是“哦”了一声,便将水晶片重新包入了布袋,塞入蹀躞。 此刻,他将水晶片伸到阳光下,对准矮塌上的薄毯——感谢周管家给两人选了一间因为太过闷热,夏季根本不会有人停留的房间,因为夏季无人停留,所以冬日用具都没有换下来。 阳光透过水晶片,在薄毯上投射出一个指甲盖大的光点,吴关上下移动水晶片以聚焦,直到光点最亮最小。 那光点在薄毯上停留了约莫一弹指,薄毯冒烟,下一瞬,火苗窜了出来。 天干气躁,火几乎一下子就铺满了矮塌,不仅是毛质毯子,木质结构的矮塌也烧了起来。 最先发现着火的,自然是跟闫寸缠斗的三名护院。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吴关竟会使出这么狠的招数,纵火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不仅他们,闫寸也没想到。 “你疯了?!”闫寸大喊着,艰难地缠住想要去砍杀吴关的护院。 “我本来就疯,”吴关手上丝毫不停,“顾好你自己吧。” 他又对着窗框照了起来,不多时,窗框、桌子、博古架等易燃之物都烧了起来。 浓烟自门缝、后窗滚滚涌出。 吴关笨拙地爬出窗子,看到不远处塔楼上的旗换了种颜色,这次,旗子摇动幅度巨大,且摇得快极了。 盛夏走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木质或半木质结构的房屋,一烧一大片。 眼看大火已窜上房梁,整个国公府都惊动了。 “走水啦!” “快来救火啊!” “先将夫人送出内院!小姐呢?小姐抱了吗?” 闫寸终于击昏了三名顾头不顾尾的护院。 他搀扶着吴关,混在救火的人群中,趁乱向石林挪去。 石林内小路复杂,迷宫一般——或许这就是个供孩子玩乐的迷宫。 两人认准了方向,朝着后门奔去,转过几处弯,眼见牛车已出了后门,门房正在关门。 吴关推了闫寸一把,道:“你快去,我在后头跟着。” 闫寸知道机会难得,此刻不是客气的时候,但他也清楚,一旦吴关遇到护院,便只有挨打的份儿。 一咬牙,他干脆弯腰,将吴关整个儿扛在了肩上。 “走!” 吴关大惊,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弄清状况,已到了后门处。门房看着两人,楞在原地,不知该不该拦住向外闯的闫寸。 趁对方手无足措,闫寸大喊道:“快去救火啊!人都烧伤了!” 言外之意,他是扛着伤员去外求医的。吴关玩火时被熏了个黑脸,倒确实很像。 如此,门房自然不再阻拦,甚至还有一人,也不知是想逃避救火,还是单纯想帮忙——反正那人跟了上来,伸着手想去扶吴关,怎奈闫寸跑的太快,他跟着都费劲,别提帮忙了。 跑了片刻,闫寸追上了运草料的牛车,大喇喇地将吴关往草料堆上一放,故意道:“是应国公府的车吧?草料何时不能运?先送人去医馆!” 两名赶车的护院显然接到过“不可放那两人出府”的命令,一看到闫寸,立即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闫寸还没说什么,倒是那跟来的门房大声道:“是府里出来的人,快送医馆,先别管这些草料……” “你懂个屁!”一名护院抬手就是一掌,直劈在门房太阳穴上,瞬间将人打昏了过去。 “闫县尉,国公有令,让您在府上等候。您跑出来,小的们可不好办。” 闫寸不喜废话,他的环首刀已出鞘。 三人打斗,躺在车上的吴关假装昏迷,不敢乱动。他生怕给闫寸添麻烦。 表面上一动不动,一只压在背后的手却在偷偷向草料下摸去。 他先是摸到了一块布料,很快又摸到布料下尚有弹性的皮肤,吴关暗暗叹了口气,他们这次猜对了。 哐啷—— 一名护院被闫寸擒住手腕,卡在车辕边,吴关瞅准机会,跃起,朝着被卡主的人头上就是几拳,砸得那人翻着白眼倒下。 “小心!” 吴关喊出声时,闫寸已回身,以环首刀挡开了另一名护院的劈砍。 那人被他一挡,站立不稳,趔趄后退了两步,吴关大声道:“我们已发现死人了。” 死人已被发现,瞒不住了,闫寸官职虽不高,县衙却可将案子上报刑部、京兆府,介时会惊动什么样的高官可就不好说了。万一追查下来,阻挠公家办案,可是要受刑的。 但那护院还有顾虑。 于是闫寸接过话头道:“让我打昏,你就不必担责了。” 被打昏了,说明为了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已经尽力,应国公便无话可说。 因此,趔趄两步,站稳之后,那护院并未急着冲上来。 他犹豫了一瞬,点了点头,主动背过身去。 闫寸以掌刃在那护院后脖子处砸了一下,护院倒地之前抬了抬手,以免磕破脸。 “我来赶车,你去牵马。”吴关道。 他知道闫寸舍不得那匹乌黑良驹。 “国公府西南角汇合。”闫寸交代一句,匆匆奔向了国公府正门口的拴马桩。 闫寸一走,吴关就后悔了,他哪儿会赶车,赶鸭子上架还差不多。 他试执鞭在牛屁股后抽打两下,牛摆了摆屁股,拉了一坨屎,吴关欲哭无泪。 此时,国公府的火势已起来了,浓烟滚滚。惊动了周围宅院。 国公府周围自然也都是官宦人家,大家同朝为官,本就相熟,又怕火势蔓延到自家,于情于理都会打发奴仆帮忙救火。 几名不知哪家的奴仆,正提着水桶往国公府后门赶,看到牛车上被熏了满脸黑的吴关,又看到倒地的护院、门房,自然将他们全部当成了伤员。 好心的奴仆七手八脚将地上的人统统抬上牛车,其中一人抓住缰绳,对同伴道:“我先将他们送往医馆。” “好。” 随着牛车缓缓行了起来,吴关隐隐听到其余奴仆的声音: “这谁干的活儿,伤员只管往府门口堆……” “就是啊,我看,国公府的人旁的本事没有,只会狗仗人势……” 三十六 闹完了 闫寸知道牛车慢,却没想到会慢到这种程度,他在约定地点停留片刻,眼前总浮现出吴关遇险的场景,什么被随后赶来的护院追上啦,被埋伏截住啦…… 不能干等,看看去! 直到他看见了牛车的状况,终于明白为何这么慢了。 一个陌生人赶着车,车上堆放了四人。除了吴关,还有刚才被击倒的护院、门房,再加上草料下的一具尸体。牛也嫌累,不愿快走。 闫寸大概明白了情况,对那赶车之人道:“公差办事,伤员统一由我们送医照料,你回去吧。” 奴仆也并未多想,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对公差唯命是从,已刻进了这些百姓骨头里。 奴仆一走,闫寸立即下马,将昏迷的护院、门房丢在地上,又解开牛缰,飞快地将两匹马套上了车,又将牛拴在车后。 片刻后,他赶着马车,带着吴关和一车草料,以及草料下的尸体,不紧不慢回到了县衙。 武德九年,五月,庚戌。 这一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应国公府走水,好在那日无风,刚一起火就被发现,且起火的房间紧邻后院水池,就近的水源给灭火提供了便利。最终,只烧毁了三间屋子。 在没有高压水枪之类专业救火器具的唐代,能有这样的救火效率,实属难得。 第二日,圣上派了近侍去往国公府,还带了赏赐,以表慰问。 这是表面上的大事。 还有两件事,在水面之下搅弄着暗涌。 应国公府的火刚灭,刑部、大理寺、京兆府同时收到了万年县衙送来的调查说明。 这份说明不仅阐述了对清河王李孝节杀人案的调查结果,更指出有人打着太子旗号劫持院阁女子,有损太子名誉,至于此人背后的目的,万年县衙庙小,实在无权过问此事,因此恳请刑部审理。 与调查说明一并送到刑部的,还有那被劫持的院阁女子的尸体。 万年县令虽未明说杏花被谁所害,却列出了两项间接证据: 其一,杏花与应国公有私交,两人曾一同饮酒作诗,应国公还曾在杏花处过夜。 其二,县衙官差“无意间”发现杏花尸体时,她就躺在应国公府的一辆牛车上,且尸体被埋在草料下,明显是要拉去处理。 万年县衙的态度很明确。 你们都怕得罪权贵,案子压我这儿,行,我认了。 可现在该查的我都查明了,牵扯到太子的问题,矛头全部指向了应国公,这些表象之下,还有没有更大的阴谋,我们能力有限,查不着。 谁若再挡着此事上达天听,等其后背的阴谋发作,圣上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反正万年县衙庙小,不怕的,你们这些庙大的顶不顶得住龙颜大怒,我管不着。 短短一日,三处衙署的最高长官无不是急出了一嘴燎泡。 万年县衙偷偷办妥的第二件事,便是将玄远从秦王府接了出来。 死者为大,就算王府规矩再多,也不可能扣着死者家属不让奔丧。且秦王向来通情达理,得知玄远的姐姐遇害,秦王立即派人将玄远送至万年县衙,负责送人的秦王手下还对杏花的案子表达了关心。 只是关心,毫无越矩过问之意,完全看不出秦王这边是压根不知道刺杀之事,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闫寸第一次觉得,或许,秦王府是这里面水最深的地方。 破案时的缓缓抽丝剥茧,与随后的迅速移交相比,颇有虎头蛇尾之意。但这已经是最妥帖的做法。 谁让闫寸干出点了国公府这种荒唐事。移交案件也是出于堵住应国公之口的目的,无论他是什么立场,先让他沾一身骚,无暇来找万年县衙算账。 县令骂闫寸时喷了三斤口水。 闫寸冤枉啊,但他总不能实话实说,这样就有“将问题往并无公职的白直身上推”的嫌疑,他会鄙视自己的。 他带出来的人,闯了祸,锅自然由他来背。 闫寸挨骂时,吴关正跟安固分钱。 安固很忌惮闫寸这个新添的手下,他惜命,不愿接近一个疯子,鬼知道疯子会不会突然拔出刀来捅了身边的人。 但他很快就认可了吴关,因为吴关将从应国公府得来的赏钱平分成三份,他自己,闫寸,安固各一份,公平公正公开。 闫县尉眼光就是毒,这小郎君果然不是什么疯子,疯子怎会如此上道儿。 很快,安固就跟吴关勾肩搭背起来。 甚至,吴关等闫寸挨骂等得不耐烦了,提议先去跟玄远聊聊,安固直接给他开了绿灯。 牢房内,玄远盘腿而坐,闭目,不紧不慢拨着手上的一串菩提子,看不出情绪。 “玄远师傅,您节哀。”安固开场。 玄远睁眼,道了一声“劳您费心”,很冷淡的样子。 吴关席地而坐,与玄远面对面,“杏花为何遇害,你比我们清楚吧?” “了解一些。” “说说。” “好。”玄远收起菩提子,道:“随师傅入秦王府接受供奉,乃是半月前定下的事,寺里颇为重视,认为这是一个跟皇室缓和关系的好机会。 众所周知,四月圣上推出汰令,京师仅可留寺三所,观二所,诸州各留一所,其余尽皆罢免。这将使无数僧、尼、道士、女冠被迫还俗,自然被僧道及信众抵制,虽然后来汰令不了了之,但终究伤了和气。 佛门希望借助秦王向圣上表达忠心,修补裂痕。 能承担这样的使命,我既荣幸又忐忑,每日都在与师傅讨论讲经的内容,以及到了秦王面前该如何说话。 可就在我们入秦王府的前一天,有个乞丐向我递了封信,信中说我姐姐在他们手上,若我借着接近秦王的机会杀了他,就放了我姐姐。 接了那封信,我坐立不安,便也花钱雇了个叫花子,去环彩阁打探姐姐的消息,那叫花子告诉我,姐姐几天前被人带走,至今未归,环彩阁也在找人,而且,清河王还因此杀了一个人,出了一桩官司。 我便知道,信上所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吴关问道。 “顺其自然。” 三十七 该留的留,该放的放 “什么意思?” “我无权决定他人生死,若是姐姐注定渡不过此劫,那是她的命。” 吴关和安固已明白了玄远的意思,但审讯不是论道,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即便记录在案,日后也容易出岔子。 负责记录的安固向吴关使眼色,吴关微微点头,示意收到了提示。 “咱们直接点吧。”吴关道:“我就问你,你有没有为刺杀秦王做准备?” “没有。” “你不打算刺杀他?” “秦王活得好好的吗,这就是证明。” “好。”吴关点头,“所以,你是打算袖手旁观,让你姐姐听天由命?” “你要这样解读,也对。” 吴关一阵嫌恶,他想到了渣男渣女们的常用语录: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可去你大爷的吧。 “出家人早已放下红尘往事,众生平等,若要我为救一条命而去杀死另一条命,我宁可顺其自然袖手旁观。怎的?她是我姐姐,她的命就比别人更值得救吗?” 这话倒有些道理,但吴关一个字都不信。 他冷笑道:“若你们真能放下红尘往事,又何必上赶着修补与圣上的关系?何必看朝廷脸色行事,你佛教何不顺其自然……” 闫寸黑着一张脸来了。一来就听到吴关出言不逊,脸更黑了。虽说吴关并非毫无道理的耍威风,但他就是不爽。 进得牢房,他直接忽略了吴关,拿过安固记录的审讯内容。 看完,闫寸责怪地扫了安固一眼,他怪安固不该将审讯当做儿戏,带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胡闹。 安固45度角仰望天花板,只当没注意。 “我来。”闫寸转向玄远道:“玄远师傅,咱们又见面了。” 吴关自觉起身,走到一旁,将正对玄远的最适合审讯的位置让给了闫寸。 待闫寸坐下,玄远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个礼,“我姐姐的事,多谢闫县尉费心。” “职责所在,应该的,可惜没救下她的命。”感慨完,闫寸话锋一转道:“也不全怪我,但凡我初次见你时得到一点儿提示,或许就能提前在国公府周围有布置人手,拦下前去求助的杏花,免得她落入虎口。” 言下之意,你姐姐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还装什么不问世事? 玄远张口想要辩解,闫寸却不给他机会,继续道:“当然,大唐律法不能把你这样的懦夫如何,我们将你羁押在此,只不过是个后手准备。” 吴关和安固一同看向闫寸,两人并不知道他跟县令商量了什么。 “你身处旋涡当中,应该清楚,事关储君之位,所牵扯的人哪个不是手握权柄,查这案子两边不讨好。 这不,杏花没保住,倒把应国公得罪了。 万一应国公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你可是我们最大的挡箭牌。” 玄远恢复了淡定,道:“能为闫县尉所用,是我的荣幸。” “那就等着你派上用场的那天吧。” 闫寸不多废话,起身就走,并没好气地对另外两人道:“你们要陪着他坐牢吗?” 两人赶紧跟着出了牢房,安固悻悻然向吴关递着眼色,意思是以后可别招惹阎罗了,看,我都受了你的牵连。 吴关以小卖小,讨好地拽着安固的袖子摇了摇,只当没看出闫寸神色有异,追问道:“你要如何拿玄远挡箭?” 闫寸咬牙看着吴关,伸出一根手指,“咱们先立一条规矩。” “好。” “所有行动,必须经我同意,包括外出,提人审讯……我想到别的再往里加。” 安固道:“我建议,把放火烧人家房子加上。” 他本想活跃一下气氛,但闫寸挨骂久了,脑子里全是骂词在转圈,反应有些迟钝,并未及时给出回应。 安固后退两步,尽量降低存在感。 吴关连连点头,“行行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以后守规矩。” 这小孩的优点是能屈能伸,缺点是太能屈能伸了,该服软时绝不绷着着,没有台阶自己创造台阶也要往下跑。 面子?不存在的,那玩意儿能当饭吃? 闫寸深吸几口气,平息了怒火,却并不回答吴关的问题,而是走到了环彩阁阁主所在的牢房门口。 闫寸哗啦啦地开锁,惊醒了正缩在草堆上打盹的阁主。 这几天,他净哭了,哭累了睡一会儿,睡醒了继续哭。 醒来一看有三个人! 如此大的阵仗立即让阁主联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别杀我啊!县尉!救救我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冤啊……” “你可以走了。” “……我给你们钱啊,我我上有老下有……啥?” 阁主一个急刹车,不可置信地看着闫寸。 “案子结了,没你什么事儿了,走吧。” “啊——” 阁主激动得手舞足蹈,他在狭小的牢房内横冲直撞,甚至拿身体和脑袋往墙上撞。在外人看来如失心疯一般,可在他自己看来,这就是一次死里逃生啊。 “差不多得了啊,赶紧走,回你的环彩阁庆祝去。”闫寸道。 “是是是。”阁主跪爬到闫寸面前道:“县尉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您以后常来环彩阁玩啊,不花钱,我的地方就是您的地方。” 生怕得罪人,阁主又忙对安固吴关道:“两位也是,一定常来啊。” 安固将吴关往身后挡了挡,责怪道:“快走快走,莫教坏了小孩。” 阁主欢欣离去,闫寸对吴关道:“那小道士,也该送回道观了,你去跟他说?” “好。” 不多时,闫寸领着小道士出了县衙牢狱。 他花钱为小道士雇了辆车,两人站在县衙门口,很是说了一阵子话。 小道士将能点火的水晶片送给了吴关,吴关则给了他半贯钱,让他以后应急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马车终于吱钮钮地走了。一块浮萍少不了面对相识和别离,可吴关心中还是怅然若失。 往回走时碰到安固,安固招呼道:“吴郎快来!瞧瞧你的新住处。” “哎!来了!”吴关笑眯眯地答应一声,心情豁然开朗。 短短两天,他从一个万人踩的疯子,变成了在县衙有住处有差事的公人,简直是奇迹般的飞跃。 老天待他不薄,没什么可抱怨的。 接下来,他要好好活。 三十八 第一桩案件 吴关的住处是闫寸给他腾出来的。 万年县的吏舍两人一间,单身公差可在吏舍分得一个铺位,但人多铺少,许多后来的公差只能在外头租房,自然没有可分给吴关的空铺。 于是闫寸往典吏衙西侧末端的屋内添了一张睡榻,临时给吴关住。 那本是县令偏袒闫寸,而给他划拨的一间住房,平日查案若是晚了,闫寸便在里面凑合睡一觉。 闫寸自己其实置办了一个挺不错的小院,以后娶媳妇用得上,但人总有惰性,有了这个几步路的落脚处,就懒得回家了。 如此,每次回家都要打扫落灰、蛛网,实在麻烦,闫寸更不爱回家了,小院就此空置下来。 吴关看着从牢房搬到西屋的睡榻,郑重对闫寸道了谢。 闫寸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少给我惹麻烦,比什么都强。” “是是是。”吴关有些讨好地给闫寸捧了一杯水,“现在能说说了吧?究竟怎么拿玄远挡箭?” 安固也关心答案,便坐在吴关榻上,想跟着一起听。 谁知,他刚一落座,那睡榻就发出一声哀鸣,眼看就要一命呜呼。 “不是吧……”安固手忙脚乱地起身,睡榻总算没被压垮。 不过,原本好好的睡榻,现在只要坐在上面挪一下屁股,就会发出声音。 吱钮——吱钮—— 吴关哀怨地看着安固。 闫寸有点想笑,低头绷着。 安固则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胖子的恶意。 他不满地朝那睡榻腿上踹了一脚,道:“肯定是虫蛀,这睡榻在牢房里,天天让老鼠、蛀虫磨牙,有些毛病实属正常。” 他刚从吴关这边抬起屁股,顺势就想往闫寸榻上坐,反正胖子站着都嫌累。触到闫寸警告的目光,他决定还是乖乖站着吧。 小插曲结束,闫寸开始回答吴关的问题。 “什么挡箭不挡箭的,吓唬吓唬他。我跟县令商量着,玄远刺杀秦王的事儿不能上报。” “这是对的。”安固点头,“上意难测,别到最后太子和秦王一派兄友弟恭,屁事没有,倒是咱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被拿来开刀。这年头,官不好当啊,提着小心总不会错。” “是这个道理。所以,有关刺杀秦王的事,调查说明里一概瞒了下来,而只是提到‘疑似应国公冒充太子劫持院阁女子,有损太子名誉’。 跟刺杀秦王相比,这罪名可太轻了。 当然了,上头的若有本事,能查出刺杀之事,可跟咱们无关。 这就算是卖给魏徵和应国公一个人情。 若大家有这个默契,一起瞒下刺杀之事,那之前对魏徵的得罪,还有烧掉了应国公府三间房子,他们只能忍着。 若他们要发难,好啊,人证、口供都在咱们这儿,穷奇能证明魏徵雇凶杀人,而玄远能证明应国公试图要挟他刺杀秦王——反正杏花的死已牵扯出了应国公府,而杏花正是用来要挟玄远的工具,无论要刺杀秦王的是不是应国公,他都洗不清。 做人留一线,谁都别搞鱼死网破的事儿。不过,他们要是敢来硬的,咱们也不怕。” “真是……让你和县令费心了。”安固道,“不过,已经快要水落石出的案子,就这么捂住了,你能甘心?” “别想了,这回没戏。”闫寸惋惜地叹了口气,“储君之争,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这可不像对付几个浮浪子,实在不行就武力解决,先斩后奏。” 安固伸出一只胖手,笑呵呵道:“我倒不关心这个,就是咱们那打赌,你可输了,萧丙辰这下是真的白死了。” 闫寸掏出钱袋,数了十枚铜钱,放在安固手中。 安固刚要缩回手去,闫寸又道了一声:“你再等等。” “呦,这么大方?” 看着闫寸继续数钱,安固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 “不是给你的,昨日询问叫花子苦小六时,我问一名皂吏借了些钱,散给了叫花子,你等下出去帮我把钱还给人家吧。” “干嘛不自己还?” 虽这么问,安固却还是接过了闫寸递来的铜钱。 见他接了,闫寸便没回答他的问题。 “那我走了,你俩慢慢收拾。” 其实屋内没什么可收拾的,吴关又没什么随身物品,仅他一个人而已。 只不过案子移交给上级衙署,几人便闲了下来,天太热,谁都不想动弹,各自找地方休息罢了。 此刻,闫寸和吴关都歪在榻上。 或许是新换了地方的原因,吴关躺得并不踏实,不时翻个身。 吱钮——吱钮—— “喂。”闫寸提醒吴关少弄点动静,吵得人心烦。 吴关干脆侧向闫寸,目光掠过中间的矮几,恰能看到的闫寸的脸。 “你说,真是应国公要刺杀秦王?”吴关问道。 闫寸睁眼,想了想,道:“是魏徵。他不但劫持了杏花,为避免事情败露,还雇凶杀死了卢员外、清淼道人——哦,对了,劫持清淼道人的穷奇成员招了,他们确实杀死并掩埋了清淼道人,皂吏已去挖尸了。” 吴关撇撇嘴,这描述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但他还是追问道:“应国公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杏花的尸体是从他府上运出来的,且仵作已验过。杏花脑后有伤,脖子上有勒痕,乃是被人击昏后勒颈所杀。仵作有十成把握,绝对是他杀。 如果刺杀秦王之事是魏徵一厢情愿的表中心,与应国公无关,那应国公杀死杏花的目的是什么?” “你依然怀疑他是代表圣上的第三方势力?”闫寸问道。他也侧过了身,看着吴关。 吴关眨眨眼,“应国公那样的能臣,绝不会做无用功。若他代表圣上的利益,那就意味着,杀死杏花对其所在的阵营有利,可究竟有什么利……我想不明白。” “那就莫想了。我一个八品县尉,你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公廨白直……” 这些不是我们该操心的。 闫寸终究没将话说完,只是叹了一口气,为那些白白丢了性命的人感到惋惜。 “若你还想查案。”闫寸道:“刘员外——就是因为服食了毒丸而死在环彩阁的刘员外——他家的案子我打算查一查,毕竟,夫妻俩先后遭遇惊马冲撞,且惊马来去均有疑点……咱们还是少跟牵扯权贵的案子打交道,就我的经验,那种案子大多虎头蛇尾,最后不过和和稀泥。 像刘员外夫人之死,查一查,兴许还能给死者讨回些公道。” “好,不过,我想先回一趟卢府。” 三十九 碾压 再次回到卢府,被人唤作“卢关”,吴关心中有些许感慨。 他对这个家的感官是模糊疏离的,除了最初的隐忍、设法逃脱,以及真正逃脱后松了一口气,便再没有其余的情绪。 连恨都没有。 闫寸就在他身边,他本可耀武扬威一番,却又觉得没那个必要。就像一场赛跑,他已超过了他们一些,何必耗费体力折返回去,羞辱在起跑线上给他制造麻烦的对手。 卢家人看到吴关,表情各异,有惊诧的,有嫌恶的,有防备的,闫寸粗略扫了一圈,没发现一个友善或者羞愧的。 或者有却不敢表现出来,成了异类以后怎么在家族丛林中生存呢? 闫寸有些担心,这少年可别受什么刺激。 吴关给了他一个“我稳得住”的眼神,叫他放心。 他看到了被儿孙、奴婢簇拥的卢夫人,卢员外一死,这个家就由她做主了。 卢夫人并非吴关生母,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婢女,且几年前已过世。 “我来取些东西。”吴关道:“寻着个差事,回来住不太方便,日后逢休沐之日再回来探望您。” 除了未称呼“母亲”,吴关的话可谓谦逊有礼。 卢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旧事真能一笔勾销? 但此刻他们无心顾及此事,因为他们注意到了一个词——休沐。 那是官吏对假期的称呼,百姓并无休沐一说。 不会吧……难不成…… 卢夫人原本绷着脸呈观望态度,见吴关有礼有节,便端出笑脸,迎上前来:“哎呀,关儿这下可出息啦,不知关儿寻了什么差事?” 说话时,她的余光不断瞟向闫寸。她清楚,这个没出息的疯癫少年能脱胎换骨,一定是闫寸做了什么。 被她看,闫寸便大大方方答道:“他在我手下当差,县衙例银足够吃穿用度了,就是还没有单独的住所,只能暂且与我同住,今后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一个小吏的差事,没有品级,说白了就是在衙署内打杂,卢家并不稀罕,可是能跟县尉同住,就说明找到了靠山。 有了靠山,小吏想要通过考核,转为九品官儿,还不是花些钱的事儿。 他竟成了同辈中最有出息的孩子?! “这不……” 卢夫人下意识地摇头,想说这不可能,她无法接受这个婢女生出的野种比她亲生的孩子优秀,她甚至偷偷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下。 掐完,赶忙改口道:“好事啊,好事,那……关儿莫忘了我这当娘的,以后常回来看看。” “一定。” 吴关意味深长地一笑,抬脚向自己从前的住处走去。 众人不敢多问,由卢夫人带头,统统跟在后头。他们都想看看,吴关究竟要拿走什么。 吴关的住处位于后院西南角一间单另的房间。 不能算单另,因为其左边是个茅厕,右边有个水坑,奴仆每日在那水坑里洗刷各房的尿桶,味道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对于这个带着侮辱意味的住处,吴关并未表露出过多的厌恶,他只是奋力挪开了屋门口不远处的一口破水缸,拎起靠墙立着的铲子,在那放置水缸的地方挖掘起来。 闫寸凑上前去,想要帮忙,只见吴关已挖出了一个布包袱,他伏身,以手将浮土扒开,提起包袱时吴关没费多大力气,看来不太重。 与闫寸相比,卢家人更多的是不甘心,有人觉得,吴关一定拿走了什么值钱东西。 比如他的大哥,那个被蛰虫叮咬成了猪头的卢倾月。 卢倾月歪在躺椅上,来去均由仆役抬着,不便上前行走,于是向一母同胞的二弟招手,二弟俯身到他近前,两人耳语一番,二弟便上前拦住了吴关。 “有何指教?”吴关道。 “你拿的什么?亮出来看看。”二弟道。 看样子这二弟常年给卢倾月充当马前卒,复读机一般,脑子应该还是全新的,没用过。 卢倾月只好自己补充道:“咱们卢家可从不干偷鸡摸狗之事,你这东西藏得如此隐秘,莫不是来路不正?现在查一查,是对你好,以免你给公家丢脸。” 二弟赶忙附和:“就是,从前你便偷过我们的东西,还受了家法处置……” 他看向闫寸,“官爷,您可莫被他骗了。” 泼脏水的事两人信手拈来,已极为熟练。 吴关挺能理解,一个昔日任其欺辱的人,突然间追上、超过了他们,当然不爽。 闫寸却看不下去,他想替吴关出头,却被拽住了。 吴关拄着手杖上前几步,绕过智商不值得对话的二哥,来到卢倾月的躺椅前,逼视着他。 “就算我行窃吧。”吴关道:“不过,卢家的事儿可比行窃严重多了。” “你少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应该最清楚。我记得,有些生意已交到你手上了吧? 卢从简生前的账目往来你应该看过,他仗着找到了靠山,不知偷漏了多少税金,若官府有意细查,莫说钱了,怕是连人都保不住,千里流放边塞充军了解一下?” “呵,你也知道父亲有靠山,那你就不该……” “啧,”吴关摇头,“是以前有靠山,现在他不在了,你以为那个靠山还能继续照顾卢家?若你有这个信心,咱们大可试试。” 几个弹指前,无甚主见的卢夫人看到亲儿子如此硬气,便梗着脖子随时准备给儿子撑腰。可现在,一听吴关的话,她蔫了。 卢倾月也蔫了,肿起的嘴唇发着抖,吴关都担心他气得厥过去。 卢夫人赶忙上前打圆场,挡在两人中间道:“嗨呀,都是自家兄弟,争什么,两个小孩子。” 她又刻意对闫寸解释道:“他们兄弟从小就如此。” 闫寸摆出一副“关我毛事”的表情,并不给她好脸色。 吴关拍了拍包裹,道:“还有人想查我吗?” 四十 是个好东西 卢家人默契地让出了一条路。 吴关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继续对卢夫人道:“跟卢从简关系要好的刘员外,就是那个在做丝帛生意的,也没了,咱们这边派人去吊唁了吗?” 直到吴关第二次直呼卢从简的名字,卢家人才察觉到他的严重失礼,但无人敢说什么。 因为吴关不仅不傻了,还变得十分精明,怼人专往痛处怼,举重若轻,一招毙命。 这个笑嘻嘻的年轻人,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好说话,或许,卢家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卢夫人答道:“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刘员外的事……他们倒是送了讣告,但还未顾得上咱们家便出事了。” “那我去。”吴关征求卢夫人的意见道:“您说,我能不能代表卢家前去吊唁?” “当然,当然,你是卢家的孩子,家里随时欢……” “好,那就告辞了。” 不等卢夫人说完,吴关便迈步向大门口走去。 临出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停在灵堂里的卢员外的棺材,在心中默默跟这个虽然待他很差但好歹将这副身躯养大的人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卢府众人一同将他送到了门口,这是吴关从前从未受过的礼遇。 “回去吧。”吴关客客气气对他们一拱手。 待两人转出街角,吴关已是满脸淡然。 “我还以为你要找他们麻烦。”闫寸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吴关笑道。 “怎么说?” “我若对他们发一通脾气,或者真将卢倾月弄去充军,说不定会激起他们的抱团反抗之心,最不济,大不了举家迁往江南,反正卢家的生意多在江南一带。 那还有什么意思? 此刻他们已明白,我虽现在没有讨债,但我已有能力向他们讨债,这岂不是更让他们寝食难安? 再说,贬损他们并不能使我获益,利用他们才能。” “你真损。” “这种评价你都是当着人面说的吗?” “对啊。”闫寸理直气壮。 吴关笑笑,继续道:“不是要查刘夫人被惊马所撞的案子吗,我趁吊唁的机会去探探底,你看如何?” 这就算是向闫寸报备了。 闫寸点头,“不错,我正愁找不到突破点,以公差的身份去,刘家人必有防范之心,不过……你自己去,行吗?” “有何不可,我去吊唁死者,光天化日,他们能将我怎样。再说,我在你手下当差的事,还没几个人知道。” “好吧。”闫寸指了指吴关背在身后的包裹,道:“你这东西……藏得挺深啊。” “你想看?”吴关大方地解开布包,只见里面有几本账籍。 “就这些?”闫寸兴趣索然,他对文书类的工作向来没什么兴趣。 “这些账籍上有卢从简偷漏税金的证据,手里握着点他们的把柄,我心里踏实。” 说着话,吴关将一个趁闫寸不注意偷偷握进手心的金属圆球藏进了袖内。 藏好东西,他大喇喇地将包裹挂在了马身侧。 他所骑的,依然是闫寸那匹黑骏马瘸腿。闫寸嘴上严厉,说着再也不给吴关借马了,却更清楚他腿脚不便,需要一匹听话的坐骑。 吴关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今日肯定赶不及,我明日一早就去刘府拜访。” “好。” “吊唁需备些什么礼,我完全不懂,你帮我挑挑可好?” “去西市吧,你日常用度还缺什么,一并买了。”说着话,闫寸左牵缰绳,向西市而去,瘸腿驮着吴关,老老实实跟在后头。 “对了,明日你去刘府吊唁,我带人在外接应吧。” 这毕竟是吴关首次独自执行任务,闫寸可不希望任何一名手下出事。 “接应就不必了,就是……帮我找辆马车吧,我乘马车去。” “你不会骑马?”闫寸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只是自然而然地一问,并不惊诧。一个痴傻了十几年,刚刚恢复两天正常的人,自然没时间学习骑马。 “我可以学。”吴关道。 他似乎从不会说“不能”“不行”“不会”,仅这一点,吴关就比县衙内大部分小吏好出许多。 这增加了闫寸的好感,他犹豫了一下,道:“若你需要,我可以教你。” “能得闫县尉指点,是我的荣幸。”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西市。 闫寸对此间十分熟悉,很快购得彩锻六匹,又买了一顶赙帽,价格公道,两人又到制衣行,为吴关买了一身适宜凭吊死者的白衣,以及几套日常换洗的衣服。 与定制的衣裳相比,成衣不那么合身,吴关却懒得等待定做了,买到肥大的衣服,他便说以后吃胖了也能穿,挺好,买到过长的衣服,他便说以后长个儿了还能穿,挺好。 这人好像什么都能将就,没那么多事儿,挺好。闫寸在心中评价着。 “卢员外和刘员外虽一同混迹了两月,却不过是酒肉之交,你们小辈的交情就更淡了,我看送这些东西即可。既能显出富贵人家出手并不寒碜,又不至于太过惹眼。”闫寸看着采购的东西道。 “好。” 吴关道:“可有好酒?我想买上一坛,明日带去。” “不妥吧。”闫寸道:“服丧期间,喝酒可是不孝,送酒自然是失礼。” “可有些时候,人要喝点酒才容易吐出真话的。”吴关道:“这样吧,先买上,这酒送还是不送,我会见机行事。” “好。” 闫寸找到酒铺,买了两翁好酒,并对吴关解释道:“送礼通常讲究个成双成对,葬礼又是大事,不似朋友日常饮酒,不可单送一坛。” 吴关好学,他便愿意多教一些。 “记住了。”吴关点头,“买全了,咱们回?” 吴关怕坊门关了,回不去县衙,他好不容易有了个正式的住处,可不想头一天就错过。 闫寸看了一眼天色,道:“再去个地方吧。” 吴关只道了一句“好”,并不多问。 闫寸带着他来到了西市东南角的鱼行。 “穷奇的落脚之处?我记得你审问老爹时提过。”吴关道。 “是。我来看看这里的封固情况。” 重要的案发现场通常会有兵卒值守保护。鱼行前后门及密道出口,各有两名皂吏把守。 见到闫寸,前门的皂吏忙上前打招呼。 “县尉放心,兄弟们日夜盯着呢,无人靠近。” “案子已结了,这两天你们便可着手清理屋内的东西。” “明白。”皂吏答应得十分干脆,他喜悦极了,因为每次清点现场,尤其这种主人被连锅端的现场,总能落下不少好处。 不说别的,屋内木杠中的鲜鱼已被他们弄了不少到县衙吏舍,一众皂吏、不良人狠狠打了牙祭,又被他们低价卖出一些,钱都进了私人口袋。 闫寸进屋时,木杠中的鱼已没剩几条了。 吴关伸手摸了摸木杠道:“这是个好东西。” 四十一 小姐姐 “你想要?”闫寸问道。 吴关挠了挠头,只觉得头发里面十分油腻,甚至隐隐闻到一股酸味。 如此热的天,稍微动一下就是一身的汗,而他已经五天没洗澡了,其中两天还待在县衙牢狱那个味道本就不怎么样的地方。 “拿它做个浴盆,应该不错。”说完,吴关又摇摇头,“算了,不知鱼腥味去不去得掉,咱们的住处也放不下。” 闫寸没再多言,巡视一圈,简短叮嘱了守门的皂吏几句,便带着吴关离开了。 回到县衙,一夜平静,除了两人合力赶走了垂涎美酒的安固,便再无什么事发生。 第二日一早,闫寸雇来一辆可靠的马车,跟车夫说明地点,吴关带着礼品奔赴刘府了。 到了地方,他将两翁美酒留在车上,并嘱咐车夫在门口等候。 送了礼,签礼单时发生了一件尴尬事。虽说吴关连夜练习了礼单签法,但他毕竟是个新手,写出的字跟礼单上其它或飘逸或俊秀的字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负责管理礼单的老管家看到吴关的字,虽极力忍着,但还是流露出了少许诧异。 老管家正是陪着小刘员外去环彩阁认尸之人,他见过字难看的,可是,连自己的名字都能写得如此难看的,还是头一回见。 吴关指了指自己那只打着夹板的脚,机智地解释道:“让老伯见笑了,我前两日受了伤,手腕不大能使得上力。” 反正对方不可能撩开他的大袖,看一看他手腕究竟有没有受伤。 果然,老管家一听,忙招呼道:“哎呀卢家郎君,还让你跑一趟,早就听说过你啦,最懂礼数,最招卢员外疼爱的……” 客套话说得毫无技术含量,看来老管家并不了解卢员外那几个儿子,也绝想不到吴关是那个痴傻的儿子。 “……您与我家小郎君年纪相仿,想来能聊到一块,还请您多开导开导我家小郎君……” 卢家的丧报还未送到,若送到了,老管家定然不会拜托吴关开导人。想一想,他这要求着实有几分荒诞。 吴关没多话,答应一声便跟着前来引路的奴仆走向了堂屋。 越是走近堂屋,燃烧纸钱的焦糊味就越是浓重。活人都不喜欢这种味道,因为它透着一股死气。但大家都很礼貌,闻着味儿,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除了小刘员外。 小刘员外的没有拧成了大疙瘩。 他跪在棺材一侧,不时往火盆内添些纸钱,烟熏火燎,汗如雨下,很是痛苦。 吴关上前,向未盖盖的棺材行了礼,又凑到小刘员外身边,以袖子帮他扇着风,道:“你热坏了吧?” 小刘员外感激地看了吴关一眼,自从葬礼开始,所有人都告诫他一定要守规矩,莫让旁人觉得他不孝,落了口实毁了名声,今后刘家的路便会越走越窄。 吴关是第一个对他本人表示关心的。 “你是替家中长辈来吊唁的?我以前从未见过你。”小刘员外道。 他反应倒挺快。 “是,我叫卢关。”吴关答道。 “卢府的那个卢关?家中做丝绸布帛生意的?” 吴关笑道:“你是不是听说过,我是个傻子?” 小刘员外尴尬地笑笑,“是听说过,但我看你不像痴傻的。” “你听说的,不过是以讹传讹。我读书不好,被家父不喜,不知怎的就有了这样的名声,不过家父也去了,我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因此派我前来吊唁,还请刘兄莫挑理。” “什么?!卢员外也……” 吴关点点头,道:“比令尊晚了一天,前后脚。” 那卢员外是怎么……我的意思是,他去的时候,安详吗?” 吴关想了想,决定隐瞒一些情况,道:“算是没受什么苦。” “那还好……哎!” “我从前便听说过你,”吴关道:“家父常常提起,刘家有个一心考取功名的郎君,他常常让我向你学。” “向我学?”小刘员外苦笑一下,“还是别了,反正……我又考不上。” “刘兄何必妄自菲薄。”吴关道:“我看是这天太热,刘兄你热糊涂了,若喝上一杯解暑的竹叶酒,你便不会这样想了。” 吴关敢这样试探,是因为他看到小刘员外的孝服前襟有几星油点。 如闫寸描述的那般,这小员外突然间没人管了,准得撒欢,苦哈哈地守灵不过是给外人做做样子。 “莫乱说,咱们可不能饮酒。”小刘员外紧张地四下看看,最后目光落在吴关脸上,有些恐惧。 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看穿了他伪装的悲伤,这令他恐惧。 “刘兄莫怕,”吴关道:“我不过是看你同病相邻,以为你最能理解我借酒消愁的苦闷,才出此建议。是我唐突了。” 他如此认错,小刘员外反倒犹豫了。 他趁着向火盆内添纸钱,低头思索片刻,道:“卢弟所说不无道理,要不……你去后堂稍坐,我们稍后详谈,如何?” “那是最好。”吴关担忧道:“刘兄能脱得开身?” “我自有办法。” 小刘员外叫来一名仆役,让其带着吴关进入内院的会客室。 会客室位于内院东侧,一侧的窗户外是一片菜地,三四种青菜长势喜人,看着叫人心中欢喜。 吴关正站在窗边向外眺望,有一名婢女进屋,捧上一杯酸梅汤,道了一声“郎君慢用”。 那婢女姿色尚可,一张圆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很是讨喜。 她虽穿着婢女的衣服,头上的钗环首饰却比一般的婢女多,吴关看到了一根细细的银钗,这绝不是普通婢女佩戴得起的。 要知道,一根这样的银钗足以将她买下了。 于是吴关知道,这绝不是个简单的婢女。见她送上酸梅汤,并未离开,吴关决定试着套一套她的话。 “姐姐……” 倚小卖小总不会出错,吴关这么一喊,婢女眼中便有了一抹受到尊重的喜悦。 “……刘兄刚才跟我提起姐姐,还说要引见,没想到咱们却先见面了……” 婢女两颊飞起红晕,被心上人向朋友提起,让她既羞涩,又骄傲。吴关心中暗道一声猜对了。 “你是刘郎的朋友?”婢女问道。 “是。” 吴关在心中骂了笃信的自己一句臭不要脸,然后,他又臭不要脸地补充了一句:“刘兄有姐姐照料,艳福不浅啊,小弟羡慕。” 四十二 婢女翠翠 若闫寸看到吴关如此小不正经,肯定又要露出看变态的眼神。 但事实证明,嘴甜的人总能在女人这儿占到便宜,哪怕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吴关夸赞婢女,尤其吹捧小刘员外如何将她视若珍宝,她话就多了起来,什么都能聊两句。 如此,在小刘员外进屋之前,吴关已套出了不少消息。 诸如,这婢女名叫翠翠,十二岁便侍奉小刘员外,除了身份悬殊,两人可算得上青梅竹马,且原本夫人在世时,就打算再过两年,等小刘员外娶了亲,再将翠翠收做填房侍妾。 如今,刘家两位长辈都死了,小刘员外眼中只有翠翠,两人早已互表心迹,非对方不娶不嫁。 翠翠自然知道许多小刘员外的秘事,诸如他并不爱读书,小时候被先生强制背了些经典学问,又专修了儒学,可他的心思并不在此,自从大前年生了一场重病,刘家便将教习先生辞了,小刘员外病好以后自己在家研读。 父母看他刻苦,整日闷在书房,就没再想着请先生了。 实则,小刘员外不过是猫在屋内看些画本,或者志怪故事。 他还常常给翠翠讲故事内容,尤喜鬼神之说,每每将翠翠下得扑进他怀里求安慰。 吴关咂舌,这小子倒是颇懂套路。 关于小刘员外有没有杀人动机,吴关也旁敲侧击打探了一番。 动机确实有,首当其冲便是婚事。刘家一直希望小刘员外能取到卢员外的女儿,也就是吴关血缘上的姐姐,因为卢家的家业比刘家大,且卢家交游甚广,若这门亲事成了,刘家生意无疑将获得一些助力。 但卢家也不傻,人往高处走,没有女儿白白下嫁的道理,因此,卢家提出条件,但凡小刘员外能考个秀才,就将女儿嫁过来。 小刘员外是压根不想娶卢家小姐,还是父母双亡后才撒开了欢儿地向翠翠示好,不得而知,但据翠翠的描述来看,明年科举小刘员外肯定没戏。 若只是家中也对他寄予了厚望,也就罢了,可卢家也开始关注此事,意味着若考不上,刘家脸面就要丢到外头去了,至少父亲在朋友圈内肯定抬不起头来。 一想到这个,小刘员外就十分焦虑,有几次甚至还提议跟翠翠私奔或殉情。幸亏翠翠开导,他才苟延残喘下来。 “我没想到,刘兄竟想过殉情。”吴关道,“不过,现在都过去了,两位长辈接连去世,婚约搁置,刘兄应该如释重负了吧。” 这么说,对死者可太不敬了,为了不显突兀,吴关又补充道:“先父逼我读书,小时候还常常因此挨打,真烦。先父去世,我自然也很难过,但说实话,我亦有如释重负之感。” 翠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你莫胡说,这不过是……你年纪小,还不能体谅长辈的用意。” “哦?姐姐教我。”吴关拱手,十分谦虚道。 “我哪就能教你了。”翠翠抿了一下嘴,短暂的羞怯过后,她抬头挺胸道:“主人并非蛮不讲理,他常劝刘郎出去走走,结交些同批科举的朋友,多些见识,是刘郎自己不愿出门。夫人对刘郎饮食起居的照料,更是细致,我从未见过像夫人那样善良温和的母亲。 正因如此,刘郎才总觉得不好好读书,对不起二老,可他对那些儒家学问提不起兴趣来,有什么办法呢?他也试着研读法家、道家、兵家的著作,有一阵子,他对兵法颇感兴趣,可那次重病之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对他学习兵法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后来他就放弃了。 他可从来不曾怨恨长辈,对自己的怨恨倒更多些。” 夸赞过心仪的男人,翠翠又以过来人的姿态劝吴关道:“长辈要你读书,必是对你好的。” “谢姐姐开导。”吴关又问道:“我听说,刘夫人前不久才过世,先父家母还曾一同来吊唁。” “哎……”翠翠叹了口气,“夫人冤啊……撞伤她的马车怕是……哎!想找到,难啊。” “我听说,刘夫人不单单被惊马冲撞,似是驱车之人故意为之。” “怎么可能,没影儿的事。”翠翠道:“你在哪里听说的。” “刘员外过世后,县衙曾派人去我家了解情况,就是问问有没有仇家什么的,毕竟我们两家关心亲近。我听衙役说起几句。” “衙役准是听刘伯说的——就是那管家,你在大门口看见了吧。” “见了。” 翠翠翻了个白眼道:“他跟着主人一辈子,捞了不少好处,又是买房又是置地,尤其这几年,他老了,干不动活儿,脑子也不太好使,该请辞了,捞起钱来心越发黑了。 主人和夫人都去了,无论家里还是店里,账目均由刘郎接管,自然要查账。 他哪儿是给夫人鸣冤,分明就是以此为借口,拖延查账,好趁机做手脚。” “竟还有这层关系。”吴关故意道:“可我看那老伯,操持主家丧事尽心尽力,不像油滑之人” “傻弟弟,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人不可貌相。”翠翠凑上前来,低声道:“我就告诉你吧,那日是我陪伴夫人出门,出事时我就在跟前,赶车之人脸都吓白了,怎会是早有预谋?莫再听信谣言。” 吴关还想继续问话,只听一阵嘈杂的人声,紧接着,小刘员外被人抬进了屋子。 “快快快,手上别停扇着点风,我让你预备的冰呢?快取来,放在屋内,再拿一碗凉凉的井水来……”老管家张罗着照料热昏过去的小刘员外,他的一只手始终掐在小刘员外人中部位。 众人收拾出一张坐榻,供小刘员外躺着。待去取冰取水的仆役离开,围拢的人散开了些,小刘员外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对老管家道:“莫围着,我喘不上气了。” 老管家忙将众人遣散,他本想留下,小刘员外又道:“您快去招呼客人,莫失了礼,我有翠翠照料,不打紧的。” 老管家只好也退了出去。 送冰送水的仆役来了又走,翠翠起身将门上了门栓,小刘员外也起了身,对吴关道:“让你见笑了,唯有这样我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矮塌旁的一只书箱。 书箱内没书,倒是有几盘很不错的下酒菜,卤鸡,拌青菜,油槌子,荤素主食皆有。小刘员外又从矮塌下搬出一只酒翁。 翠翠也在旁帮忙,取出三套酒杯碗碟。 待一切都上了桌,小刘员外对吴关开玩笑道:“这秘密原本只有我与翠翠知道,可卢弟与我同病相怜,又颇为投缘,我就不对你隐瞒了,咱们在此请饮上几杯,如何?” “谢刘兄款待。”吴关也不多推辞,举杯,道了一句“那我先敬刘兄”,便一饮而尽。 “好酒量。”小刘员外拍了一下手,也喝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既然刘兄坦诚,我便不瞒着了,小弟此次前来,其实有求于刘兄……” 四十三 清官难断家务事 傍晚,刘府附近。 吴关雇佣的马车刚一启程,闫寸便悄悄跟了上来。 他掀开车厢前的盖帘往里瞧了一眼,发现吴关已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车厢内,鼓着鼻涕泡,也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咧嘴直乐。 车夫看闫寸脸上阴晴不定,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只管埋头赶车。 马车在县衙门口停妥,车夫以马鞭柄在车厢上敲了两下,吴关悠悠醒来,一看到闫寸,兴奋道:“我打听到好些消息。” “先回去擦把脸,一身酒气。”闫寸皱眉道。 两人回到屋舍,吴关打来一盆水,趁着撩水洗脸的间隙,问道:“你不喝酒?” “喝。” “那还嫌酒气?” “酒自然是香的,可喝进人肚子里,再反出来的气味,简直臭不可闻。所以,人都是臭的。我倒想问问你……”闫寸道:“刚才在马车上,你做梦了,口中喊着‘别跑’,叫谁别跑呢?” 吴关将浸了水的凉凉的布帕蒙在脸上,打着哈哈道:“我哪儿知道,春梦了无痕。” 闫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隐约觉得吴关如此遮脸此处无银三百两。 但梦是人家人,人家说忘了,还能严刑拷打一番不成? 已到了散衙的时辰,公差们开始换班,值夜之人打着哈欠游逛,商量着等下出门巡街去哪里弄点好吃的。 安固又来了,他惦记着那两坛竹叶酒。 一进门,他便嚷道:“我菜都备好了,你俩可莫说酒全送出去了,一滴没剩。” “送?呵,”闫寸指着歪在榻上目光涣散的吴关:“咱们这儿来了个比你还会过日子的,酒没送出去,倒是装了人家两坛回来。” 安固笑呵呵地拍了拍吴关后背,一句“孺子可教”尚未出口,吴关偏头呕出一口酸水,正吐在安固鞋上。 这胖子的鞋也比正常人宽大一些,一滴没撒全接住了,吴关倒省得收拾地板。 跳开时,安固表情扭曲,嘴唇抖了抖,看吴关年少,终究没将问候祖宗的话说出来。 “对不住啊安大哥。”吴关道。 “我……你……哎惹不起惹不起,走了,回家换鞋去。” 闫寸有心调侃他,追在后面道:“安兄,吃了酒再走啊,好酒。” “吃粪吧你。”安固骂了一句,艰难弯腰,脱了鞋袜,光脚往外走,地面的青砖暴晒一天,烫极了,胖子不得不蹦蹦跳跳。一边蹦一边喊道:“再笑我就趁你睡着了,将鞋袜丢你床上……” 闫寸不理他的口头威胁,转身回屋。 吴关吐完,精神振奋了些,此刻他已漱完了口,无奈道:“我不是故意的。” “没看出来。” “安大哥下手太重,我是被他拍吐的。” “他不会信的。” “那……我多赚些钱弥补他?” “他会原谅你的。” 吴关:我要控诉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吏,毫无人性! 闫寸又道:“你不是说打听到许多消息吗?说来听听。” “消息不少,但还没什么头绪,大致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从哪儿说起呢?” “管家如何?上次他们去环彩阁敛尸,我与那管家有一面之缘,好像刘家所有事都由他把持,小刘员外就是个没主意的傀儡。” “傀儡身边倒有个主意很大的婢女,俩人已搅和到一起了,郎情妾意。” “哦?” “不仅如此,那婢女和管家还暗地里较劲,相互拆台,婢女说管家贪墨主人钱财,管家说婢女勾搭小刘员外是别有用心,日后刘家万贯家财必落入这女子手中,刘家必家破人亡。” “这么邪乎?”闫寸咋舌,“又是个半仙儿。” 他思索片刻,追问道:“听你这意思,婢女把小刘员外迷得神魂颠倒了?” “那也未必。” “哦?” “我邀他一同去院阁玩乐,他迫不及待,这像是被迷住了?分明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你这……”闫寸神色复杂地看着吴关。 “怎么?” “没,就是这说法挺形象的,没想到,你是老手啊。” “啊?”吴关意识到,闫寸的关注点好像跑偏了。 “小小年纪,带人出入院阁之地,连说辞都是一套一套的……” “你要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吴关果断甩锅给去世的老爹。 卢府灵堂内,卢员外:给我打开棺材盖! 吴关继续道:“他当然不能身穿孝服出入院阁之地,就求我明日带一个院阁女子去刘府,供他……玩乐。我答应了,这是个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对了,你有没有相熟的院阁女子,有合适的推荐一下啊。” “你忘了环彩阁阁主?明日我去找他问问。” “好。” 吴关酒劲儿上涌,口干舌燥,捞起矮几上的水翁。 水翁送到嘴边时,吴关问了一句:“这水烧了吗?” “烧它作甚?你不嫌热?” 吴关抱起水翁向外走去,边走边嘀咕:“厨房在哪儿?有没有火?我来点火……” 闫寸只当他是撒酒疯,本不想理会,但是听到“点火”二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跃起,一把抢过水翁,塞给典吏衙门口值守的皂吏道:“去烧一翁水来。” “啊?” “让你烧一翁水。” 皂吏满脸疑惑地抱着水翁走向了灶间,吴关在他身后喊道:“要烧开啊!大开!冒泡!谢谢啊!” 回屋,吴关舔舔嘴唇,“刚说到哪儿来着?” 闫寸想了想,发现也忘了。 闫寸:好想问候卢员外。 吴关:您随意,我的良心不会痛,我是个莫得感情的小儿子。 “院阁女子!”闫寸想起来了,“你帮小刘员外找院阁女子,那婢女不好受吧?” 吴关耸肩,“她不好受,并非因为小刘员外与别的女子如何,而是因为错误估计了自己的掌控力。” “看来你已将接近的重点放在了小刘员外身上,而放弃了那个婢女。” “你觉得这样不对?” “若你想查明真相,从外围入手往往事半功倍,盯住中心那一点,容易一叶障目,这是经验。” “好,我记下了……”吴关又舔舔嘴唇,觉得等不到水了,便翻了个身道:“不行了,我睡了。” “小小年纪,跟酒较什么劲。”闫寸闷声道。 “我以前酒量可好了,闷倒驴知道吗……喝半瓶……这身体不行啊,你……” 絮絮叨叨见间,吴关已睡熟了。 这天临睡前,闫寸思考了一系列深刻的问题:啥是闷倒驴?为啥要闷倒驴?驴招谁惹谁了? 四十四 一天吃三顿饭的怪人 随着吴关搬来与闫寸同住,闫寸很快发现了这小郎君的怪异之处。 比如,第二日,闫寸和往常一样,天刚破晓便起了床,趁着天还不太热,他在屋外打了一趟拳,舒络筋骨。 待闫寸擦着额角的汗回屋,吴关也醒了。 道了一声“早上好”,吴关便拿着几张练字所用的宣纸出了屋。 闫寸跟他一同出屋,问道:“这么早就练字去?” “上茅厕。”吴关道。 “够用功的。可这字也忒丑了,你看再多遍也很难进步吧,不如拿安兄写参考学习……” 对于闫寸的误会,吴关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并未过多解释。 一刻后,两人从相邻的茅坑出来,吴关手中的宣纸不见了。 闫寸看看他,又看看茅坑,若有所思,“你莫非……” 吴关点头,表示就是他想的那样。 “你不觉得用竹片根本就是……呃……自欺欺人吗?”吴关道。 从那以后,闫寸来上大号儿也总带着几张宣纸。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十日,此法就在县衙普及了,人人上大号都带着宣纸。当然,这是后话。 出了茅厕,两人洗了手,闫寸打算去县令处听差。 “不吃饭就干活啊?”吴关道:“你不饿?” “可还没到朝食的时辰啊。”闫寸看了看天色道:“再说,吃得太早,不到吃夕食的时辰就要饿了。” “那就吃三顿啊。”吴关一脸的理所应当。 闫寸:“你们卢府都是一日三顿?” “不啊,只我一个,别无分号。”吴关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你到底去不去吃东西?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被他这样一说,闫寸每日都可忍住的饥饿,也透出了几分难忍。 “走,我知道一家极爽利的槐叶冷淘面,解暑,我带你去吃。” “好。” 吴关看起来唇红齿白,像是个细嚼慢咽的主儿,可他吃东西的架势却跟闫寸极像,两人均是撸胳膊挽袖子,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 摊主刚将面端上桌,回身,还未走到灶前,就听吴关喊道:“结账。” “可以啊你。”闫寸抹着嘴道。 “我这不是看你吃得快,怕有什么急事,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噗——”闫寸最后一口面汤喷了出来,“有事就问,扭捏什么。饭也吃过了,我去听个差,若无要紧的差事,就动身去一趟环彩阁,为那小刘员外找个合适的女子,你同去吗?” “去,找一个不行,得俩,我也要一个。” “倒是,你得有几分浪荡子的样子,不过……”闫寸上下打量着吴关摇了摇头。 “怎的?”吴关也低头看着自己。 闫寸评价道:“又瘦又矮……太小……年纪看着太小……你若自己去院阁之地,兴许要被王八轰出来。” 王八,既院阁之地的龟公,既负责招呼客人,又兼做打手,若有人闹事,他们会迅速出手,将人打出门去,免得扰了其他客人雅兴,影响生意。吴关这样看起来远未到能来院阁之地年纪的人,自然会在王八那儿受到冷遇。 吴关满不在意地耸肩,掂了掂怀中的钱袋,道:“我以为那地方有钱就能进。” 闫寸挑挑眉,“很上道嘛。” 两人没想到的是,环彩阁已人去楼空。 两日前还人声鼎沸的京中名楼,此刻只剩下凌乱。 桌案翻倒,杯盘满地,箱匣大敞着,可见众人逃散前都裹挟了金银细软。 “这老小子。” 闫寸不知该如何评价阁主,他定是吓破了胆,一出牢狱,便马不停蹄地逃走或隐匿起来了。 可是姑娘、王八、杂役呢?偌大的一群人,都去了哪儿? 正想着,只听楼上哐啷一声。 闫寸一手握住刀柄,一手在吴关肩膀上按了一下,示意他待在原地,紧接着,他既轻声又迅速地冲上了楼。 “谁在那儿?出来!”闫寸喊道。 吴关看不到楼上的情况,只能从影子晃动判断闫寸停在了一处门前。 “出而降者,不杀。”闫寸又喊了一句。 这已是最后的警告。 一个女声颤颤巍巍地响起:“莫杀我,我就出来。” 闫寸后退几步。门开了。 “是你?”闫寸道。 “哎呀闫县尉!”女声十分惊喜。 不久,闫寸领着一个打扮靓丽的女子下了楼。 女子约莫二十二、三岁,正是一个女人初有韵味的年纪,也是院阁女子缠头价最高的时候。闫寸唤她荷花。 “你怎么还在这儿?其他人呢?”闫寸问道。 “都散了,有的姐妹被卖入其它院阁,王八杂役则另谋出路去了。” “那你呢?” “我攒了些钱,就给自己赎了身。” “那你还回来?” “来找样东西。”荷花道:“杏花姐有几根备用琴弦,是上好的马尾毛,清河王送的,我想着那东西应该没人注意,丢在这儿也是浪费……我就……” 她确实是从杏花房间出来的,但闫寸还是追问道:“东西找到了吗?” “喏。”荷花干脆摊开袖内的手,手上确有几根光泽柔和的马尾毛。 弄清了荷花的情况,闫寸继续问道:“你知道阁主在哪儿吗?” “这我可不清楚,好像出城了吧,那天他一回来,就雇了支马队,将值钱的东西全装了车,还……处理了我们。前后不过半天,事情便办妥了,有不少姐妹都是被贱卖到其它院阁的。 身价跌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到了新地方或许会受人欺负。我倒占了个大便宜,若不是价钱压低了一大截,我还没法给自己赎身呢……” 荷花絮絮叨叨,闫寸也并未打断她。 但很快荷花就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从前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个聆听的角色,恢复自由身以后,她似要将从前压抑的话都倾诉出来。 她吐了吐舌头,以示抱歉,并提示道:“若二位来此找阁主,可以去马队常常停留接活儿的西市附近问问,或许有人知道阁主所雇的马队去向。” “不,我们想请你帮个忙。”闫寸道。 “我?” “你可有相熟的姐妹,帮我们找两个如何?” 荷花眼珠转了转,道:“您可不像流连院阁之地的……至于这位小郎君……” 她围着吴关转了一圈,调笑道:“唇红齿白,姐姐倒是很喜欢。” “多谢。”吴关礼貌拱手,并诚恳道:“此次所找的两人,须跟我去一户人家……” “我猜猜。”荷花打断了吴关道:“莫不是要配合县衙查案?” “姐姐聪慧。”吴关夸道。 “呦,小嘴儿真甜。”荷花自然看出来了,最终拍板的还得是闫寸,她便向闫寸问道:“闫县尉觉得我怎么样?” 四十五 我怎么样? “你不是已经赎身了吗?”闫寸道。 他并不愿意让跳出泥沼的荷花掺和此事。 “对啊,从前是为了生计接客,现在是为了帮你们,我乐意。”荷花笑着,眼睛眯成了月牙,“当然了,你们若愿意付些辛苦钱,让我顺便把生计问题解决一下,我也不介意的。” 闫寸:“你老实说,你就是回来翻找别人漏下的金银细软的吧?” “哎呀闫县尉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吴关拽了一下闫寸的袖子,向对方递了个眼神,意思是他觉得荷花可以。荷花感激地朝吴关抛了个媚眼。 闫寸思索片刻,对荷花道:“我们还需要一人。” “好呀,我有个姐妹上个月刚刚梳拢,年纪很轻,”她冲吴关扬了扬下巴,道:“倒是与这位小郎君很配,只不过……” “什么?” “她是有官府文书的阁姐儿,不似我,赎身后已没了合法文书,因此你们得向她所在的院阁付钱。” “那是自然。” “闫县尉这么大方啊。”荷花上前一步,亲昵地勾住闫寸的胳膊,“既要付钱,闫县尉可否顺道帮我个忙?” “你说。”闫寸任她挽着。 “其实也不用二位亲自出钱,当然了,二位的心意我们明白。”荷花自腰带内摸出一个钱袋,递向闫寸,“这是我的钱,够帮我那姐妹抬一抬身价了。” 两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希望此番能出一个高价,让那姐妹新到的院阁认识到买了一棵摇钱树,得好生对待。 她不想姐妹受委屈。为此,她愿意自己出钱。 “你倒很为别人着想。”闫寸没接钱袋,而是问道:“那你怎么办?” 荷花笑道:“狡兔还有三窟呢,我怎会将钱财全部拿出来?” “好。”闫寸接过钱袋,掂了一下,又打开袋口看了一眼,“不少啊。” “她从小跟在我身边,做了六年侍女,琴艺还是我教的,是个贴心人,于情于理,我都该帮衬她一把。” “可你不会白让我们占便宜。”闫寸道:“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闫寸十分笃信,荷花必然有求于他们。 荷花嗔怪地在闫寸肩上锤了一下,“哎呦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也不扭捏,闫寸问,她就答道:“是这样,我有一个同乡,是个刚出师的木匠,我们很……亲密。 我此番赎身,就是想与他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你别这样看我,可不是我一厢情愿,他知道我是院阁出身,也是愿意的。若不是他日夜拼命干活,想要攒钱为我赎身,我还不跟他哩。” “那很好,恭喜你啊。” 官府鼓励院阁女子从良出嫁,这样有利于生育,隋末多方势力混战,使得人口凋敝,恢复人口是大唐眼下的要务,闫寸听说,一些地方甚至会给迎娶院阁女子的人免去部分税金,以示鼓励。 闫寸自然支持官府的政策,因此,他的祝福很诚恳。 荷花摇着闫寸的手臂道:“我想嫁,他想娶,却还不行。” “哦?” “有人阻挠。” “谁?” “与他一同学习木匠手艺的师兄。” “师兄是如何阻挠你们的,你且细细说来。” 三人出了环彩阁,由荷花引路,向她那姐妹所在的院阁走去。 “是这样……”荷花道:“他师傅是个小有名气的匠人,有一间木匠铺,每年总有不少大户人家慕名而来,请老爷子去家里做活,即便不做新活儿,老主顾修修补补的活计也不少,进项颇丰。 我男人与其师兄都在木匠铺帮工,师兄还娶了师傅的女儿,做了上门女婿。 师傅近一年生了头痛症,已无法做活,便定下了分家的规矩。 木匠铺子给女儿女婿,至于我男人,他的小徒弟,则可得到一笔工钱——出师后,我男人免费在木匠铺帮工一年有余。 这笔钱的数目是师傅定好的,用于让我们自立门户。 当然,我们婉拒了,我还有些积蓄,帮他开间木匠铺是够的。 师兄的便宜,我们一个铜子儿都不占。即便如此,师兄还怕我们抢他的生意,从前他就寻各种由头挤兑我们,此番我们要成亲,师兄放出话来,若他敢娶我,就安一个不尊师傅的罪名,将他逐出师门。 您也知道,匠行颇为看中师道传承,我男人也算师出名家。若被扣了这样的帽子,成了匠行的笑话,要遭所有同行唾弃的,主顾更不会用他了。 简直要将我们逼上绝路! 若闫县尉能警告吓唬一下那位跋扈的师兄,叫他管好自家事,莫出来刁难别人,就帮了我的大忙。” “这事……他们的师傅不管?”闫寸问道。 “师傅的头痛症已十分严重,人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即便清醒的时候,我们也不敢说出实情,他这病不能着急上火。” “明白了。”闫寸点点头,“行,我答应你,这回咱们就相互帮忙吧。” 荷花踮起脚尖,亲昵地用鼻尖在闫寸脸颊上蹭了蹭,“我就知道,闫县尉最好了。” 闫寸拍开她的手,道:“都要嫁人了,院阁的习惯该收敛些,这样随意跟男子亲近,成何体统。” 荷花立即绞着手,做出一副疏离的样子,“那我这样,好吗?” 她虽不再挽着闫寸的胳膊,一双眼睛里却仿佛伸出了钩子,能将人的魂儿勾走,调皮得紧。 闫寸扶额道:“我已经开始替你的未婚夫担忧了,你确定要嫁人?莫伤人家的心。” “想不想好的……”荷花满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先帮他摆脱师兄的魔爪再说吧,即便最后不嫁他,也还有相互帮衬的情谊,不是吗?” “姐姐说得好!想过怎样的日子,是你的自由。”吴关道。 荷花伸手在吴关头上摸了一把,又揽住了他的肩膀,笑道:“还是弟弟懂得姐姐的心思。” 荷花的姐妹名叫梅姑,是个特别文静的小姑娘,话少,看人时微微低头,只羞怯地抬起眼帘。她与荷花一静一闹,倒很适合一同侍奉宴席。 付了钱,与那姑娘定好了来接她的时辰,又与荷花约好,介时一并将她也接上,四人便分开了。 离开院阁密集的平康坊,吴关道:“我昨日打听到,刘府管家刘伯在城中购置了一处小院,好像是金屋藏娇。有兴趣同去看看吗?” 四十六 金屋 刘伯的小院位于长安城南,宣义坊内,三间屋子,门口有扫帚扫过留下的细密痕迹,很干净。 院门敞开,远远可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在院内择菜。 “我去看看。”闫寸道。 吴关点头,留在了原地。若被刘伯发现他与官差一同找来,接近小刘员外之事就要露馅了,吴关须得处处谨慎。 可还不待闫寸走到院门口,另一个男人从对面走来,率先进了院子。 闫寸只好继续前行,路过了院门口,停在门旁的矮墙后,听着院内的动静。 “大哥,你来了。”只听女人道。 “快让我听听,他今日可闹你了?”男人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欣喜。 不多时,他叫喊起来:“哎呀呀踢了踢了……” 女人也笑道:“看把你乐的……来吧,进屋,进屋说。” 她快走几步,上前,关院门。 关门前还探头看了看小巷两侧。 闫寸与她四目相对,立即道:“哎呦,大姐,跟你问个路啊。” 女人面露狐疑之色,警惕道:“问什么路?” “这儿附近有没有一个叫宋老三的?我是他外甥,前来投奔。” “宋老三……你去那边问吧,那边有几户刚搬来的。” “对对对,就是刚在长安落户!谢谢大姐!”闫寸大步朝着女人所指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他绕回了吴关身边。 吴关躲在暗处,也看到了那进院的男子,问道:“什么情况?” 闫寸耸肩,“要么咱们找错地儿了,要么那刘伯……要当替人养儿子的冤大头了。” “啊?你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 “那现在怎么办?” “你在此等着,我进去探探。” 吴关懊恼地拿拐杖敲了一下脚踝上的夹板,意思是若他没受伤,也要一同去的。 闫寸扭头就走。吴关脚踝脱臼已是习惯性的,即便好了,也不能跟着自己翻墙。闫寸不愿去想这些。 他先是透过门缝,向院内看了一眼,确定一男一女已进了屋,他一个助跑,以手撑墙,纵身而过,轻盈地落地。 落地后紧接着翻滚,既卸掉了下坠的力道,又准确无误地贴上了墙根。 他就在窗户下方,因此能听到屋内两人的谈话。 “……大哥,咱们就不能早些动身吗?” “等你生完娃,我就带你和孩子走,你现在这样,能到哪儿去?” “可咱们有钱,我不是已将他的钱给你了吗……你带我走吧,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老头儿对你不好?” “不是,他待我很好,可我……” “哈哈哈,量那老东西也不敢将孩子怎样……有人乐意替我养儿子,哈哈哈……你莫再多想,安心在此待着,有吃有喝……喂,你不是对那老东西动了心吧?” “不!我没有!” “最好没有,”男人冷哼一声,阴恻恻道:“否则我就将我们的事抖出来,到时候那老东西不要你,我那儿你也休想去……” “不会的,大哥,我什么都听你的。” “就是嘛,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现在你快过来,好好伺候我……” “你莫伤了孩子……” 哐啷—— 闫寸抬脚踹门,这一下他用了全力。 门栓是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木棍,极为结实,没能踹断,但他将半扇门直接踹塌了。 门板倒在地上,拍得尘土乱飞,屋内衣衫不整的两人隐在灰尘中,不必太尴尬。 “官差办案,奸夫**速速……” 闫寸话还没说完,男人一个鱼跃,自后窗翻了出去。 他肩膀撞在木头窗框上,撞疼了,骂了一句娘,大步逃窜。 闫寸亦从窗户翻了出去,不出十步便追上了逃窜的男子。 噌碐—— 拔刀的同时,闫寸道:“再跑我出手了。” 男子急得表情都扭曲了,口不择言道:“放过我,求你了。” “呵。” 对这种只会冲女人耍威风的败类,闫寸毫不犹豫地抬手,让手中的舔血之物划过男子大腿。 男子嗷地一声倒地。 闫寸拽住其衣领,不由分说向回拖去。 将男人弄回屋后,他看到大肚子女人正跟吴关在门口对峙,女人显然是想趁乱逃跑,被吴关截住了。 一残一孕,势均力敌。 闫寸赶忙上前帮忙,只听吴关正在讲道理。 “……喂,你我就别动手了吧,我再添些伤也并不打紧,你若有个闪失,可是两条命。” 他这样一说,女人就不敢硬闯了。 “都回屋吧。”闫寸招呼道:“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其实已不必招呼,看到受伤的男人,女人快步回去,从自己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来,给男人包扎。 男人已吓得哭了起来。通奸可是重罪,被女子丈夫捉住杀死,人家都不用挨罚的。他被官差逮个正着,能有好果子吃? 女人低头,轻轻叹了口气,她已意识到所托非人,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除了等待悲惨命运的到来,她还能有什么法子? 闫寸撇了倒地的男人一眼,问大肚子女人道:“他不是头一次做这事了吧?除了你,他还胁迫了多少女子?” “我不知道。”女人咬了咬嘴唇,轻轻摇头。 闫寸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的手势,“刘伯和这男人,只能二选一。” 女人疑惑地看向闫寸。 吴关接过话头,解释道:“若执意选这个怂包,就与他一同下大狱,等着问斩,你们一家三口去那边团圆,听起来很不错哦。若你选刘伯,我们保证,你的秘密将永远是秘密,这个怂包再也不能要挟你了。” “你们……为何给我这样的选择?” “自然有我们的目的。” 地上的男人已明白了,此刻他是食物链最底端的那个,任人刀俎。 “不……饶了我吧,我何曾威胁你啊,我再也不来了,立即消失还不行吗……你说话啊,求你了……你想想咱们的孩子,啊?”他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裙摆,摇晃着。 女人往旁边挪了一步,将裙摆自他手中拽出。 “不,我的孩子有父亲,刘伯是他的父亲。” 闫寸想到了小时养过的兔子,那种贪生怕死的食草动物,怀了孕以后见人就咬,比狗还凶。 他终于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些许人性,哪怕这天性是母亲的身份赋予的。 这是好事。 四十七 第二次选择 “不!”男人跪起,朝闫寸磕着头,“我再也不敢了……放过我吧……” 闫寸走上近前,伸手。 男人本能地向后缩脖子,见闫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又大起胆子,试探道:“您……” 咔…… 闫寸的手刃砍在男人脑后。 “你话太多了。” 闫寸转向大着肚子的女人道:“很好,接下来是第二个选择。你自己和刘伯,选哪个?” “什么意思?” 吴关解释道:“我们有一些关于刘伯的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若发现你撒谎,我们将保留追究通奸之罪的权利。” “原来如此。”女人沉默片刻,问道:“我说实话,可你们如何保证不再找我麻烦?” “保证?”闫寸笑道:“你想多了,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你想问什么?” “刘府的夫人、主人先后遇害,此事你可知道?” “听刘伯说起过。” “此事跟他有关系吗?” “什么?”女人面露不解,很快又恍然大悟道:“你们难道怀疑他?” “有人说他偷挪了刘府的钱,否则他哪里来的钱供养你,这不值得怀疑吗?” “在大户人家听差,哪儿有不贪墨钱财的?刘伯已算是顶本分顶衷心的人了。不过……” 女人犹豫的目光在闫寸和吴关之间来回游移。 两人均不接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刘府两位长辈去了以后,刘伯的确如释重负,我记得一天夜里,他与刘家丝帛行的掌柜在这里饮酒,两人说什么‘若死的是主人就好了,那样贪墨钱财的勾当就不会露馅了’——大体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他们是真有害死主人的心思,还是仅仅酒后失言。” 吴关插话道:“你的意思是,若刘伯谋杀,他的目标是刘家主人,而不是夫人。” “当然了,女人哪儿懂生意上的事,主人一死,刘家只剩孤儿寡母,钱财还不是任由他们这些管事的支取。” “除此以外,刘伯还有什么可疑行为吗?”闫寸问道。 女人摇头,“他最近接连操办丧事,很少回来,我不知道。” “好吧。”闫寸将倒地男子的双手缚于身后,并拿起桌上的水翁,向他的脑袋浇去,他一边忙活一边对吴关道:“我将他押回县衙,你留在此处,看住孕妇,能行吗?” “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闫寸自然是不放心的,连声叮嘱道:“我出了巷子,就叫巡街的武侯来帮你,等到了衙门,必然第一时间叫咱们的人来这周围布置暗哨,以免刘伯和这女人逃跑。” “好。” 闫寸又转向女人道:“若想保命,今日之事一个字都莫向刘伯透露。” 女人点头,“我知道其中利害。” “那是最好。” 大半个辰后,一切布置妥当。 再次回到此地的闫寸,和吴关一同离开了刘伯家。 吴关迫不及待道:“这么看来凶手不是刘伯——如果这女人所说的属实。” “你倒很积极,”闫寸笑道:“说说看,怎么就不是刘伯了?” “杀死夫人并不符合刘伯的利益,若只是因为钱,他应该直接向主人下手。而刘家主人的死,咱们已经确认,那就是个意外,他是代替卢员外去死的。 从一开始,我的调查重点就在夫人身上,杀死她,对谁最有利? 现在排除了刘员外,就剩那个婢女翠翠了。 小刘员外的婚事,一直是夫人的安排操持,可以说,夫人是翠翠爬上刘家女主之位最大的绊脚石,杀死夫人符合翠翠的利益。” “思路很清晰嘛。”闫寸评价道:“之前我一直担心,让你这痴傻儿在衙门当差,是否鲁莽了,现在看来,这决定是对的。” 吴关诡异一笑,道:“不知你听说过这种理论没:天才与疯子,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闫寸丢出一个“你可拉倒吧”的眼神。 “你倒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我就一个要求,下次你展示天才思维的时候,别点人家房子。” “噗……我尽量。” “说正事吧。”闫寸道:“如此说来,你向小刘员外引见院阁女子,是想激怒翠翠?” “并无把握,试试而已。” “会有危险。” “我是这样想的。”吴关道:“无论如何,今晚我会全程盯住翠翠,只要盯住了她,荷花和梅姑与小刘员外在一起,危险会少一些。” “若你有危险呢?”闫寸摇头,“还有,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小刘员外……” 闫寸噤声,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你有什么办法吗?”吴关问道。 “见机行事吧……喏,你带上这个。”闫寸将一支巴掌长的小圆棍递给吴关。 “这是……” 闫寸又取下了左手腕上系的一只皮手环。 那手环有三指粗,外围风缝着一圈类似砂纸的东西。 “这是炮竹,关键时刻只要将头部在这手环上一擦,便可点燃,我看到炮竹升空,会在第一时间带人前去营救。” “好先进啊。”吴关不由感慨。 闫寸一边帮吴关戴上手环,一边道:“这东西要格外小心,不可接触明火。” “好,记住了。” 闫寸又嘱咐了好几遍,自从国公府起火后,他好像得了什么对吴关不放心的后遗症。 吴关倒像是非常理解,闫寸嘱咐,他便老老实实答应。 反正,具体怎么操作到时候再说吧,将在外,军令什么的……是吧。 如此,万事俱备,只等入夜。 戌时初,小刘员外早已备好酒菜,背手踱步,在书房内徘徊等待。 为了避免扫兴,他特地给管家刘伯放了假,让刘伯回家休息一晚。 原本他还想找个由头打发了翠翠,这女人对他的管束越来越多,烦死了。 可早些时候,翠翠突然温顺起来,对他说想通了,不该觊觎刘家少夫人的位置,两人毕竟身份悬殊,能跟在小刘员外身边做个小妾,便十分满足。 小刘员外心情更好了,也不想支走翠翠了,今晚他就很想看看翠翠如何跟其她女人相处。 仆役通报吴家郎君到了,小刘员外激动地迎了出去,连木屐都甩掉一只。 “哎呀,两位美人儿,我已恭候多时了,卢弟真乃我知音。” 四十八 姐姐息怒 小刘员外很快就喝高了,对吴端描述着未来规划。 他要逛遍长安院阁,娶上十房娇妻美妾,婢女也都要换成顶好看的。介时刘府自然就住不下了,小刘员外听说卢府很大,便撺掇吴关帮他偷一张卢府的平面图,他可以照搬卢府的样式扩张自家。 吴关满口应承。 他不时暼一眼陪侍在旁的翠翠,见翠翠乖巧垂首,极尽婢女本分,毫无与荷花梅姑争风吃醋之意。 甚至,她还主动替荷花换了两次净脸的凉帕。 趁着翠翠出门涮洗帕子,小刘员外勾住吴关的脖子,奸笑道:“怎的?卢弟对翠翠有兴趣?” 卧槽!吴关心下一惊,这是男人被绿之前的直觉吗? 吴关讪笑一下。小刘员外的下一句话令他大跌眼镜。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给哥哥带来两位美人,哥哥怎能亏待你……” 握草不是吧……吴关只觉得胃搅动了一下。 “……今儿晚上翠翠归你了,卢弟好好享用。” 吴关心里已恶心得翻江倒海,面上却道:“既然刘兄有如此美意,小弟却之不恭。” “哈哈哈……” 翠翠回屋时,小刘员外还冲吴关挤眉弄眼一番,这龌龊事令他兴奋不已,冷不丁就要揽过荷花或梅姑上下其手,占尽便宜。 吴关无奈地看向荷花,荷花回以饶有兴致的眼神,似乎很想知道他会不会跟翠翠发生什么。 这女人真是个不操心的。 几人自戌时喝到子时,酒令也行了,还装模作样地做了几首诗,只可惜服丧期间不可动丝竹乐器。小刘员外被荷花逗得乐个不停,赏钱塞了一把又一把,一个劲儿保证,等出了丧期,一定去听荷花抚琴唱歌。 酒酣饭饱,小刘员外左拥右抱地走向自己的卧房,临出门,他对翠翠道:“卢郎乃是我的贵客,今夜你侍奉吴郎睡下,不可怠慢。” 翠翠应承一声,对吴关:“卢郎随我来,客房早就备好了。” 她笑得甜极了,越是这样,吴关越不敢掉以轻心。 他拄着手杖,头微微发涨,走路不稳。虽已极力躲避,但因为小刘员外劝了太多次酒,他还是喝了一些。这半杯倒的酒量着实让吴关苦恼。 翠翠懂事地搀住吴关,顺手拿开了他的手杖,吴关感觉到女人的胸隔着衣料贴在自己手臂上,软乎乎的。 他想抽回手臂,翠翠察觉到,将他箍得更紧了。 “弟弟躲什么?刘郎既让我侍奉你,我可不敢怠慢。” 吴关只好拿出十二分的醉态,一把环抱住翠翠,断断续续道:“谁……谁躲了?谁躲……谁孙子……嘿嘿嘿……姐姐打算如何侍奉我?我可等……等不急了……” 翠翠在吴关肩上狠打了两下,泄愤一般,又扭住他的耳朵,骂道:“狗东西!都是狗东西!……哼哼,就让我好好侍奉你……” 连拖带打,她终于将吴关弄进了客房,也不将人扶上床榻,而是任由其瘫倒在地。 她拿鞋尖儿挑了挑吴关的脸颊,教训道:“小小年纪,净干些下流勾当……” 鞋尖儿离开,又回来。 咔嚓——咔嚓—— 吴关听到了剪刀开合之声,又听翠翠嘀咕着:“让你给刘郎送女人,让你欺负我……毁了你这张脸,看以后哪个良家女子敢嫁你。” 吴关的眼睛半眯着,他的的确确看到一抹寒光向自己的脸蛋招呼来。 到了近前,那寒光拐了个弯儿,掠过了。 “不,太便宜你了,我还是废了你那物什……” 握草! 吴关下意识地夹紧裤裆,弹腾着坐起,一把握住了翠翠手中的剪刀。 “姐姐!饶命!你是我亲姐姐!” 翠翠被吴关突如其来的精神抖擞吓了一跳,也不知是出于一不做二不休,还是应激反应,反正,吴关感觉有一股力就势向前一捅,剪刀直刺向他的心口。 太近了,吴关根本躲避不及,剪刀尖儿刺进约莫半寸,顶上了他的肋骨,无法继续穿透。 血缓缓渗出,氤湿了胸口一小片白衣,即便在黑暗中,也甚是显眼。 翠翠松了手,不知所措地瘫倒在地。 “我……没想杀你。” 吴关将剪刀拔出,指向翠翠,“可能吧,你倒可以去跟官差说说那次得手的经历。” “什么?!”翠翠大惊。 “杀死卢夫人。”吴关道:“你已有了经验,此番加害于我,才能如此得心应手。” “疯了,你疯了——”翠翠突然起身,抄起吴关的手杖,向他的天灵盖抽打过去。 吴关爬不起来,只能勉强翻滚躲避,脑袋磕在桌角,震倒了一只茶杯。 茶杯咕噜噜滚下来,啪——摔碎了。 翠翠的第二棍又抽了下来,只冲着脑袋招呼,她已不再掩饰杀心。 吴关摸出爆竹,迅速擦向手腕上的皮质手环。 唯一不确定的是,这爆竹能否穿破窗户纸。 狼狈地躲过第二棍。 他已经滚到了桌子与床榻中间狭窄的死角,再无退路。 一下,两下…… 不会受潮了吧?爆竹迟迟擦不燃,吴关急得直冒泡。 第三棍来了,他只好暂且放下爆竹,空出双手,寄希望于能够施展出空手接白刃。 嗖——镗—— 手杖被一把环首刀截住了。 “闫不度?!”吴关差点喜极而泣。 “我听见杯子响。”闫寸简短地解释了一下他迅速出现在此的原因。 显然,他再次施展了暗戳戳摸进别人家的本事。 看到吴关胸口一小片血迹,闫寸问道:“你怎么样?” 吴关忙摆手道:“不要紧,皮外伤。” 他转向翠翠道:“袭击官差已是死罪,也不多卢夫人这条命,痛快点招,少吃些苦头。” 翠翠早已六神无主,眼泪小溪似的往下淌。 “我不知你是官差啊……”她摇着头道:“我没杀她,我什么都不知道……” 吴关衣服胸口的殷红扩大了一圈,闫寸不想在此浪费时间,冲着门外打了一声唿哨,立即有官差流水一般涌进院落。 他们手中的火把将刘府照得通明。 小刘员外惊慌起身,却不敢出屋,只躲在门后大声问道:“怎的了?这是怎的了?仆役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四十九 挺尸 闫寸本已伸手将吴关拽起一半,听到小刘员外的呼喊,他又慢慢放手,任凭吴关重新躺倒。 两人一站一躺,相顾无言,吴关只差举上一块“可以不爱,但别伤害”的牌子了。对视过后,他叹了口气,自己默默往起爬。 “那个……”闫寸蹲下,按住了他的肩膀,道:“装死人,你会的吧?” 吴关恍然。 于是这一天,他是被衙役用门板抬出屋的,还假模假式在脸上盖了一张白巾。 出刘府大门时,也不知哪个“抬尸”的官差被门槛绊了一下,门板一歪,将吴关吓得浑身僵直,倒真像挺尸。 丑时,正。 县衙大牢。 闫寸与小刘员外对面而坐。 “说说吧。”闫寸道。 自从在环彩阁见到闫寸,小刘员外心里就有了阴影,他总觉得闫寸是他的克星,那双过分犀利的细眼仿佛第一次对视便看穿了他所有把戏。 为此,他还做了两天噩梦。 此刻,真的被捉了来,他反倒有种心中大石落地之感。 但他还要做一番挣扎。 小刘员外道:“我看见卢郎……是你们抬出去的……他怎的了?是跟翠翠起了矛盾?哎!这个翠翠,都是我娘惯着她,将她当女儿宠着,才会如此不知分寸……” “我提醒你。”闫寸的手指弹了弹铁质刑具,道:“你何时见过命案一发官差就到的?我们已在你家周围盯守多时,你该知道我们所为何事。” “莫非是……先父之死另有蹊跷?” “何止,令堂之死不也疑点重重?” “那……” “翠翠杀了人,必死的重罪,若想脱罪,唯有一法,便是供出其他有罪之人。你猜她可曾提到你?” 小刘员外汗如雨下,抖成了筛子,却还坚持摇头道:“不可能!我什么都没做!……你们不能信她啊!那是报复!污蔑!她恨我找了别的女人……” “看来你还没想好。”闫寸又弹了弹铁质刑具,这次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 他转向牢门口的狱卒,“哥儿几个辛苦。” 狱卒们发出了乌鸦般的笑声,有人道:“这小郎君细皮嫩肉的,莫让大爷连筋骨都活络不开。” 纵然狱卒们已有了个大概估计,小刘员外忍受拷打的能力还是创了县衙新底。 只一鞭子。 闫寸尚未走出牢狱,他便嚷道:“我说我说!县尉莫走!” 闫寸停下脚步,回身。 “说。” “先母……先母确是被人害死的。” 他抬眼看着闫寸的脸,想要通过表情读出闫寸的想法,却只看出了冷静,冷漠。 三伏天,小刘员外打了个哆嗦,缩回目光,继续道:“可我并未杀她,我不过是……放任他们施为。” “什么意思?” “我曾撞见翠翠私会一名男子,就在出了刘府后巷的一家大盆羊汤摊子。见她坐在那摊桌前,我有些奇怪,因她从不吃羊肉,她嫌腥膻。 而后,我又见一男子坐在她身旁,两人似相识。 我们一同长大,翠翠早晚是我的人,我自然不喜她与旁的男子交从过密,因此,我抛出几枚铜钱,叫来一个小叫花子,让其凑上前去,听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没想到,只读圣贤书的刘郎,也会使市井手段。” 小刘员外摇头道:“画本上看的,试试,我也不知会成功。” “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一家脂粉铺的名字——正是先母购买水粉香料之地; 一条街——从刘府去到那脂粉铺子的必经之地,也是先母遇害的地方; 还有一个身份——据小叫花子传话,那男子是个车夫,在什么商队——他没记住商队的名字。 我就知道这些。” “只有这些?” 问话时,闫寸上前一步,躬身,平视小刘员外。 “真……真的。” 闫寸砸了砸嘴,直身,冲牢头勾勾手指。 “他是你们的了,没脱层皮别喊我。” “县尉!县尉!我真的……我已经……”小刘员外急得语无伦次。 他被直立捆在一截木桩之上,下意识想挣脱,去拦住离开的闫寸。铁链被他抖得哗哗响,很刺耳。 “你问,行吗?求你了,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刘员外满腔的绝望。 “给你个机会。”闫寸道:“就凭你刚才所说的三条信息,事后结合令堂之死,联想到翠翠与那男人有阴谋并不稀奇,可在事前,仅凭此根本不能确定两人要害令堂。对吧?” “是。” “那你刚才为何会说你放任他们施为,放任意味着,事前你便知道翠翠要杀令堂。” “这……” “怎的?答不出来?” 小刘员外深吸一口气,“我事前确实知道。那段时间,我正为提亲、科考两件事烦恼,可谓……” “你那些寻死觅活的事迹,我听说了。”闫寸道,“说重点吧。” 小刘员外讪讪道:“翠翠……有一日,她突然对我说,我的烦恼很快就要过去了,刘府很快就是我说的算了。 我便问她,是要陪我殉情吗?她说不,但她确能让我自由。 那段日子我只信她,若没有她我早就不活了。她的每句话,我都会反复琢磨……” 闫寸一阵恶寒。若不是亲眼见证小刘员外将翠翠推给吴关,他或许就信了这番情真意切的表白。 “……我越琢磨,越觉得不是味儿,什么叫刘府由我说了算?什么叫让我自由? 若想让刘府上下全听我的,那不就意味着……将在我之上的人除去…… 虽不能完全确定,但我是有怀疑的,可……我没过问。” “为何不问?” “只因……不好开口。” “不,因为你也期盼那样的事发生,你既想要自由,又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那是您的猜测,我未曾杀人。” 或许因为闫寸的气场过于强大,或许鞭子打在身上太疼,小刘员外全程都战战兢兢,唯有这句话没了颤音。不仅没了颤音,呼吸还变得急促了,似乎有些兴奋。 是为了官府无法给他安罪名而兴奋吗? 闫寸无从分辨。 他抬脚出了牢房,牢头道:“闫县尉,您看……这……” “暂缓刑讯。” “是。” 极远处的另一间牢房,安固正在审讯翠翠。这胖子审讯时说话也温吞吞的,倒很适合对付女犯。 闫寸站在牢门旁听了一会儿,发现安固这边亦有收获。 五十 生同衾死同椁 牢房外的闫寸只听卢员外道:“……所以,是车夫王三郎主动提出帮你撞死主人、夫人的?” “是。”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被卖入刘府前,我们在同一个牙人手底下,同吃同睡了月余,后来我先被卖入刘府,断了联络。 一日我上街帮刘郎买画本——坊内的书铺子我都熟——回去时有人喊我,我一看,竟是王三郎,相互问答几句,我得知他被卖入一户姓楚的人家做车夫,后辗转脱了奴籍,进入车队,专门赶车。 那之后我们便有了联络,因为小时候一起吃过苦,便分外亲密些,他拿我当妹妹,每次走商回来,都会给我带点外地的新鲜玩意儿。 我对他说了在刘府当差的苦恼——就是将来要给刘郎当小妾,不但要伺候他,还得伺候他夫人。我挺担心,因为……哎,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安固道:“略懂。但凡家中有妻有妾的,能做到妻妾和睦实属不易,明里暗里总有些矛盾、争端,你是婢女出身,而那刘郎将要迎娶的正室乃高门大户的女儿,加之刘家两位长辈对其十分重视,你恐被正室欺负。” “是,我已打听过了,那卢家小姐刁蛮得很,曾将一名婢女打成重伤,还与嫂子不睦,可不是好伺候的。刘郎性子本就软,若娶了这样一位夫人,不仅我,刘府上下都要倒霉的,”翠翠继续道:“可我也不敢跟刘郎讲,他已苦恼得要死要活了,我只能偷偷告诉王三郎,他了解情况后,给我讲了个故事。” “什么故事?” “就是……他们车队的马车曾撞死过人。” “哦?” “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撞了……车队一名老伙计招呼大伙将人抬上车,张罗送医馆,然而转过几条街后,围观之人散尽了,他们便带着那死人——不,应该说是伤者——他们带着伤者继续出城。 待到了郊外,找个地方将伤者一埋,神不知鬼不觉……” “不怕出城勘货之时被城门卫发现?”安固问道。 “入城查得严,怕有夹带,出城就宽松许多,不过随便抽检一两箱货物,再说王三郎所在的车队有些年头了,跟城门卫脸熟,对他们查得更松。” “明白了。”安固有些无奈,翠翠所说的情况的确属实。 他继续道:“动机有了,方法也有了,谁第一个提出的杀人?” “是我……”翠翠失神了一会儿,道:“我也不知是怎的了……可能鬼迷了心窍吧……哎!不应该啊……我怎会对老爷夫人起了杀心呢……” “有一事我不明白,”等她叨念完,安固道:“你只是担心将来受正室欺负,那让马车撞死卢家小姐即可,何必对刘府二老下手?他们不是待你很好吗?” “我……”翠翠低头沉默片刻,道:“原本是要对卢家小姐下手的,可王三郎说,刘家想攀高枝,即便不娶卢家小姐,也还是会有张家小姐王家小姐,不如从根上解决问题…… 既然刘郎的婚事皆有父母安排,只要将他的父母除去,便能一了百了。 我鬼迷心窍了……我……怎会对夫人……” “你是被刘郎的谎话迷了心窍吧?他是否说过要娶你为正室吗?” 翠翠点头,“我太想与他……双宿双飞,生同衾死同椁……可夫人是万万不会答应的,说到底,她对我好,不过因为我是个好用的婢女,她怎会让一个婢女做刘府将来的女主人?那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吗? 哎!我若知道如今刘郎这般对我,又怎会……” “咱们来理一理。”安固道:“你先是将烦恼告诉了王三郎,而后王三郎给你讲了故事,让你明白那些烦恼可以用杀人解决。” “对。” “于是你对卢府小姐起了杀心。” “是。” “但王三郎建议你更换目标,对刘家两位管事的长辈下手,而你采纳了他的建议。” “嗯。” “随后便是具体的实施,你向刘三郎透露了夫人要出府去买水粉香料,他在你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待刘夫人到了,他便驾车冲撞,之后又又马不停蹄地迅速离开。” “撞完夫人我便后悔了……看着她躺在床上受罪,大口呕血……我对不起夫人啊……” “还有刘员外,”安固道:“你们尝试对他下了一回手,但并未成功。” “其实那时……我已不想继续了,我夜夜梦到夫人来索命……可事情已不是我能左右的。” “哦?” “王三郎说,既然手上已沾了血,杀一个和杀一双又有何分别?日后做了刘家女主人,有了钱财多多布善,以功抵罪就是了。若现在放弃,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你又被他说动了?”安固道。 “并无。”翠翠摇头,“我让他莫再管我的事,可他不听,他一定要去杀死主人。他驾车撞主人,我并不知情,我是后来听说主人遇险,找他质问,他才告诉我的。” 安固不住地拿帕子擦头上的汗,“那一击不成,王三郎打算怎么办?” “他要再找机会下手,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我便断了与他的联络……那些天我吃不好睡不好,只担心……哎!我好担心他再出手,露了马脚,将我裹进去啊……” 可最终,事情还是露馅了。翠翠只能低头抹眼泪。 “刘员外之死你怎么看?”安固又问道。 “我……不知道……刘郎和刘伯前去敛的尸,人是如何没了的,他们守口如瓶,我只是听一个仆役说,主人脸色看着不对,像是中毒死的……莫不是王三郎找不到机会,改了办法,给主人下了毒?” 看来,出于维护名声,知情人对刘员外的死因守口如瓶。他们可不希望亲友知道向来体面的刘员外死在了院阁之地,且死因是服食那种药丸。 翠翠又哭道:“这些天刘郎对我忽冷忽热……他是不是在怀疑我?是不是在暗暗配合你们调查我?我好怕……今日刺伤那位官差,是我怕极了,慌不择法,他……怎样了?” “如你所见,确实受了伤,但并无性命之忧,我一开始向你传的话,确是他本意:你如实交代谋杀卢夫人之事,他就不再向你追究。” “人没事便好。”翠翠苦笑一下,道:“我必死无疑,他是否向我追究……不重要了。” 那可不一定。 安固心中这么想着,却没说出来,他起身,道:“你也折腾了半宿,躺会儿吧。” 五十一 受伤的总是我 安固出了牢房,看到躲在暗处的闫寸,道:“你听着多少?” “重要的应该都听着了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闫寸的住处走去。 “你觉不觉得,”闫寸道:“杀人是翠翠和王三郎干的,最后好处却落在了小刘员外头上。” “太觉得了。”安固道:“简直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往后家业可就都是那小子的了……还有,王三郎一个外人,比翠翠还积极,他图什么?翠翠又没给他钱?” “不图钱?”闫寸道。 “是啊,也不图人,帮着杀死二老,不就是为了让翠翠成刘家的正室吗?” 不过很快,安固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算了吧,案子已破,咱们还是想想,如何抓住那王三郎……对了,你派人去抓他了吧?” “你审翠翠的时候,我已派了不良人去他的住处。”闫寸道。 “车队呢?或许他住在车队。” “也派了人。”闫寸在安固肩膀上拍了一把,“放心,他们会见机行事。” 两人出了牢狱,回到闫寸的住处。 此刻,吴关胸口的伤已包扎处理好了,他正在酣睡,喝了酒的缘故,痛感减弱不少,他睡得很香。 “这小子命倒是硬。”安固道。 “皮实点好,皮实点才能干咱们这行。” “别咱们,我就是一书笔吏,干不了拔刀砍人的活儿。” “怕什么,”闫寸伸手在安固肚子上拍了一下,“安兄这一身油膘,比铠甲顶用。” “屁!”安固骂道:“早年就有人诓我参军,跟你这话一模一样,我去了才发现,他们那儿压根没有我能穿得进的铠甲……让老子赤膊上阵啊,亏我逃得快,否则不知现在埋在哪儿……” 这本是一番玩笑,但在战争中失去过至亲的两人都笑不起来,安固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转移了话题。 他指着吴关道:“这小子也忒瘦了,若我的油膘能分他二三十斤……” 只听吴关悠悠道:“肉我就不要了,只要安兄不计较我上次吐你鞋上的失礼之举,我就烧高香了。” 安固一步蹦到闫寸身后,道:“诈尸啊你?” “睡得轻,听见动静就醒……你们审完了?”吴关道。 “还差一车夫,”安固自闫寸柜内拿出一床铺盖,打着哈欠道:“大半夜净折腾人,你俩快歇着吧……我去查王三郎的籍册,查完放你桌上……我在典偏室睡会儿,老地方,明日若无要紧的事,午时之前莫喊我。” 安固离开,吴关抬手在敞开的胸口搓着,搓出一个泥丸,随手一弹道:“再不洗澡我要臭了。” “臭了也比死了强,伤口沾水不是闹着玩的。”闫寸翻了个白眼道:“再说,你臭了我第一个挨熏,我都没说啥。” “哎——”吴关生无可恋地继续搓着胸口,“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闫寸看着腌臜,闹心,干脆背对他,道:“你倒大度,还说什么不追究翠翠。” “对她不公平,她下手时也不知我是官差啊,只当我是个给她男人送姑娘的坏蛋。” 闫寸冷哼一声,道:“她还不是刘府正室,就已如此不能容人,真若叫她得逞,刘府才要遭殃。” “也不能这么说……”吴关想了想,改口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快睡吧。” 两人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 天还未亮,出门抓捕王三郎的不良人回来了。 不良人叫门时,两人都醒了,闫寸道了一句“睡你的,我来”,兀自出了门。 “什么情况?”见王三郎并未抓回来,闫寸皱起了眉头,一边沉声询问,一边快步向典吏衙大堂走去。 “住处无人,我们便去了车队常常落脚的邸店,找到了车队领头人,领头人说,王三郎前两天刚向他辞了行。” “辞行?去哪儿?” “他没说,不过……领头人说,王三郎这俩月似找到了赚钱的门路,花钱大方了许多,且中间有一回走商,他称病没去。 走商的不出门,哪儿有进项啊,那不是坐吃山空?兄弟们都觉得,定是有人给他钱,雇他去撞刘夫人、刘员外。” “黑市买命现在什么价儿?”闫寸问道。 “老价钱。”不良人伸出一根手指,“一串儿起价。” “要杀刘员外这样家大业大的两口子,少说也得五条银鱼儿。够他娶房媳妇儿,挥霍几年的。”闫寸道:“王三郎具体哪日向车队领头人辞行的?” “就刘员外死那天,刘员外晚上死,他第二天午时左右去辞了行。商队领头人记得清楚着呢,那天热极了,午时人一点精神都没有,他正想充个盹儿,被王三郎搅扰起来,一肚子火儿,两人还争执了几句。” “争执?” “不外乎王三郎做事没长性,白瞎了领头人器重他,教他本事云云……王三郎火气也大,一副眼高于顶懒得废话的样子,最后连车队克扣下的半吊钱都没拿,人就走了。” “他那日是从家去到车队的吗?” “可能吧,领头人也不清楚。” “我须得知道自刘员外死,到他去向领头人辞行,这中间他都见过谁,说过什么话,拿到过什么东西。” “要不……”不良人建议道:“咱们先发告示,敦促各坊武侯帮着找人?” “人八成已出了长安……”闫寸以指关节敲击着桌上的一本籍册,思索片刻道:“得辛苦兄弟们,连夜随我走一趟了。” “您尽管吩咐。”不良人拱手道。 闫寸起身,对候在门口的两名不良人道:“速去备马,再挑十名精壮精神的不良人来,随我出城办案。” “是。” 随闫寸一同出屋的不良人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出长安城向南,过子午关,在安业县下辖,有一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名为金乾村,这地方跟王三郎有些渊源,或许他就在那儿。” “县尉如何知道?” 闫寸已顾不上回答他,因他看到吴关出了屋门。 吴关兴冲冲道:“我也去,带我一个。” “胡闹,连夜奔袭,你马都骑不利索,回去待着。” 五十二 要出事儿 安业县,金亁村。 村名听起来既富贵又内涵,过客问了便会知道,它不过是因为紧邻金井、乾右两条河而得名。 当年李唐起义军围长安时,有将领看这村子太可怜,拨了一袋军粮,让所剩的村民勉强糊口,熬到新一拨耕种收获,村子可能就此消失。 李唐称帝以来,长安附近总算太平了,老百姓得以在战争的间隙喘口气,金亁村慢慢恢复了人口。 神州大地上,如金亁村这样受到百般蹂躏的村子不知有多少,它们中许多没能逃过被赋税、徭役、官霸、土豪、流兵压垮的命运,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金亁村已算十分幸运,而它的运气是李唐给予的。 因此,它对李唐忠心耿耿。 每有募兵,村中百姓从不逃役,粮税、布帛税也缴得积极。 苦日子中滚出来的人,对落了难的人总是格外关照,能搭把手绝不吝啬力气。 就如三年前,村民张老汉就曾救起过一个受了伤的年轻人。 据那年轻人说,他叫王三郎,是车队赶车的。 他们的车队在三十里外遭遇流兵抢劫,不知杀死、打伤了多少人,他趁乱砍断了一匹马的套绳,骑马逃离,这才捡回一条命。 命是捡回来了,伤可够重的。 他不知何时跌下了马,又不知何时被张老汉发现,带回了家。反正张老汉发现他时,整个人已成了血葫芦。 张老汉拜托邻居家的张四郎去请医师。医师在近百里外的安业县。 张四郎套了牛车往安业县赶,一个来回便是两天。 幸好出事时已快入冬,天寒,伤口不易发炎感染。 郎中在金亁村住了十几日,救回了王三郎一条命。 自那以后,王三郎与张老汉结了缘,两人以父子相称。王三郎走商,总要顺道去张老汉家看看,遇上农忙时节,又无商可走,王三郎就去帮着干些农活儿。 村里人都说这小子有良心,孤老头儿总算有个盼头了,以后也有个送终之人。 出事以后,王三郎确实来了村里。 他本不想在村中停留的。按照原计划,接上张老汉,他们应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 在交通、信息极为闭塞的大唐,犯了罪,只要逃个数百上千里,便绝不可能被抓住。 可他又不甘心就这样走。 他还有一笔钱没拿到手,他还想再去碰碰运气。 心里有事,人总睡不踏实。 身旁的张老汉已是鼾声震天。 王三郎数着,九十九下。 这次张老汉打了九十九下鼾,便热得不由翻个身。 上次是九十八下,而后他抬手挠了挠因为汗珠流淌而发痒的脸颊、脖子。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去数那鼾声,只是觉得这样数数计时是每个杀手都会做的事。 他算个杀手吧? 就在他一边数数一边神游天外之时,后窗的蛙鸣声突然鼓噪起来。 王三郎心下一惊,悄悄翻身下了床。 后窗有个小塘,其内的青蛙鸣叫,声音有起伏很正常,但不会突然拔出如此高的尖音。 有人! 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刀尖顺着窗缝伸了进来,轻轻挑开窗栓,窗栓落地的瞬间,窗户猛然打开,一个人影翻身进屋,大步冲向床榻,一把揪起了张老汉。 “莫动!”那人影吼道。 王三郎本已溜出前门,听到动静,他本能地回了一下头,看到睡梦中被拎起来的可怜兮兮的张老汉,他犹豫了。 这一下犹豫,救了他的命。 若他此时逃出院子,无论走正门,亦或篱笆,都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被围守的不良人乱箭射死。 在揪起张老汉的瞬间,闫寸就知道找错人了。 他立即放下张老汉,奔出了屋门。 他的动作太快,以至于王三郎这才回过神来,向院门口跑去。 “王三郎!” 闫寸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别抓……” “我”字还未出口,他已被闫寸按在了地上。 “你们作甚啊!贼啊!进贼啦——” 张老汉扯开嗓子叫嚷,向邻里求助,被随后赶来的不良人按倒在榻上。 “万年县办案,休得乱嚷。”不良人警告道。 “万年县?莫不是长安那个……小老儿一生守法绝无……” “不是来拿你的。” “啊?我儿?我儿他……” 闫寸已将反捆了双手的王三郎交给不良人,进屋,道:“老爷子,有什么告别的话,现在说吧,您这么大岁数,往县衙跑,可太折腾了。” 他本无恶意,却还是把张老汉吓哭了。 屋内已燃起油灯,一灯如豆,闫寸清晰地看到,在场的不良人向他投来了“闫县尉这种事您就不必亲力亲为了,交给我们,您可千万少说两句”的眼神。 好吧。 闫寸默默出屋,待屋内张老汉的情绪平稳些,又有不良人叫来邻居家的小子陪着,闫寸便带人离开了。 路上,闫寸遇到了一队骑兵,数百人。 他们穿着制式统一的山文甲,无旌旗,刻意隐匿番号,行色匆匆。 两拨人顺路并行,有不良人搭话道:“兄弟要进长安?” 对方并不回答,只反问:“你们呢?夜行办差?” 一名不良人道:“是啊,仗眼看就要打完了,你们可以歇歇喽,贼人可抓不完……” 另一名不良人道:“乱不当兵,安不为役。” 意思是乱世千万别去当兵,世道安稳了别去当衙役。 众人调侃说笑几句,又有不良人打听道:“我看诸位队伍齐整,军纪严明,必是铁师,来这长安附近,可是长安要出什么事儿?” 一名队正策马赶来,道:“几位要去办事,还请速行,莫跟我们耽搁时间。” 他虽未明说,但意思已十分明显: 我们的任务高度保密,没事别瞎打听。 闫寸一看,赶忙对手下道:“公事要紧,快走。” 他又冲那队正一拱手,道:“叨扰了。” 几人纵马狂奔了一段,怕将被装在口袋里的王三郎颠坏了,才停下。 有不良人凑上前来,给闫寸递上一小块麦饴。 闫寸接过,没吃,只揣进了腰间的皮袋内。 “你刚才偷偷拿这玩意儿跟人换消息了?”闫寸问道。 “还是县尉眼尖。刚才有个小兵偷偷跟我说,最好离开长安,离不开的,就少在万年县地界待着……我再问,他就不愿细说了……您说,是不是要出事儿?” 五十三 麦饴 闫寸只不过随口一问,京城衙门向来与军队井水不犯河水。可听到“万年县”三个字,他不得不多想。 万年县是他的管辖地界,出了问题总会有人倒霉,大问题自然是大官倒霉,若是小问题,那便是衙门里的小官儿,包括一向待他不错的县令,也包括他自己。 最近万年县内可有需要调兵的事? 一路上闫寸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但答案宽泛,他没什么头绪。 众人回到县衙,已是午初时分,长时间骑马,磨得众人大腿内侧生疼,下马后多少都咧着螃蟹步。 吴关正无聊,见众人回来,兴冲冲地奔上前来,帮着将捆在布袋里,被马驮着的王三郎放下马,并冲闫寸道:“你怎知道他的藏身之处?” “大唐建国以来,王三郎的籍册内唯有两笔记录,其一是武德四年主人家为他写了一份文书,帮他脱了奴籍;其二是武德五年,他所在的商队遭流兵抢劫屠杀,他是报案人之一。 这案子记得较为详实,官府曾两次找他问询,之间间隔有二旬之久,但询问地点均是他获救的金亁村。 他在那村子待的时间可不短,应是有恩人的。 人到了要逃亡的时候,总会格外惦念对自己好的人。 死马当活马医,去碰碰运气而已……我运气不错。” “确实不错。”吴关拍手道:“可惜啊,若他连夜奔逃,说不定真就能做那漏网之鱼,在江河中游个畅快。” “你希望他逃?” “我就是……想问问他为啥不带着恩人逃?” “你想审他?”闫寸问道。 “诶被你发现了,我……可以吗?” 自从上回私自审问玄远,被闫寸口头教训,吴关便十分谨慎,做事之前总要先征求一下闫寸的意见。 闫寸道:“叫上安固,他能提点你。” “好。” “对了……这个给你吃吧。”闫寸随手掏出不良人给的麦饴,递给吴关。 “这什么?”吴关接过,并未急着往嘴里放。 “你没吃过?” “我应该吃过?” 应该的。 饴是从麦子、粟米等谷物中提出的甜味素,制作成类似糖块的东西。在大唐,这是小孩儿最廉价最普及的零食,也是日常所用的调味料。 没吃过还能理解,但吴关好似连见都没见过的样子,算怎么回事儿? 闫寸懒得跟他解释,只道:“你尝尝就知道了……多吃点吧,那么瘦小。” “哦。” 虽答应了,吴关却只将那麦饴揣进腰间的皮袋。 “你也不爱吃甜的?”闫寸道。 “还行吧。”吴关窃笑一下,解释道:“我听说,不能乱吃旁人给的东西,我认识你才不过两三天……” “不是……那什么……”闫寸只觉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蹲大狱的时候,吃着我的胡饼,喝着我的酸梅汤,咋没见你讲究?” “那会儿条件不允许,现在允许了。”吴关回答得理直气壮。 行吧。闫寸心想:我就多余那一问。 “得了,我审犯人去了,闫县尉静待佳音吧。”放完答话,吴关又立即给自个儿找补道:“那个……万一我没审好,还得麻烦你找补找补。” 闫寸摆摆手。他太疲惫,太需要睡会儿了。 县衙牢狱。 一路颠簸,要了王三郎半条命。 别人是骑马,他是被装进口袋,由马横驮回来——为方便奔袭,骑兵们常常这样押解犯人。 此刻,他的肚皮被马鞍子磨得通红,其上还有几个水泡。他正撩开衣襟,给肚皮扇风。 他怎么也没想到,随后走进牢房的,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郎君。小郎君身后还跟了个圆球状的胖子。 “他们不仗义。”吴关率先开口道:“刚一落网,就把你供出来了。” “谁把我供出来了?”王三郎道。 “翠翠,还有小刘员外。” “你们竟没抓住刘伯,那个管家?!”王三郎蹭地起身,上前两步,他的手空抓两下,似是想要揪住吴关的衣领追问。 “喂!退后!” 安固抬手,挡开了王三郎的手。 王三郎颓然后退两步,坐在茅草堆上。吴关又问道:“你为何关心刘伯?” “他害我啊!”王三郎将自己的膝盖拍得啪啪直响,“若不是他欠我钱,我早已走了,你们快抓他,抓了他我死也不冤了!” 吴关一愣,看来王三郎对自己的处境已有心理准备。认命了。这样的人,很好审的。 “刘伯怎会欠你的钱?”吴关问道。 “刘家主人是不是死了?”王三郎问道。 “是。” “那不就得了,他们让我把人弄死,现在人死了,他们是不是该付我钱?” 吴关差点信了他的话。 “所以,刘员外是你杀的?” “算我杀的,一条命也是背,两条命也是扛……总之,刘伯办事不地道,说了刘家夫人死了,付我一笔钱,倒算痛快,主人死了,也该付我一笔钱的,他却一个子儿都不给我,还说什么主人不是我杀的……那又怎样?不还是死了? 那个刘伯啊,就是心太黑……多少给我点,我咽下这口气,也就走了,可他……你们可一定要抓住他……” “所以,是刘伯雇你杀死刘家两位长辈的?” “当然,付钱的就是雇主。” “不是翠翠?” “她?她就提供了一下夫人去向,后面还打了退堂鼓,没用的玩意儿。” “翠翠不知是刘伯雇你的?” “当然,我可是为雇主保密的。”王三郎一脸骄傲。 “不仅保密,你还让翠翠误以为,你是在帮她杀人。” “她这么想?”王三郎挠挠头,“倒也有这意思,她不是想嫁给姓刘的,做正室吗?长辈都死了,就有机会了。” 吴关抬手揉了揉右侧眉峰。 “说说刘伯吧,刘伯为何要杀他们?” “我不知道。这可不是咱该问的。” “那逃出长安以后呢?你不赶紧离开,却在金亁村逗留,还想从刘伯那儿弄钱?” “嗯。” “不是已经挣了一笔,你需要很多钱吗?” “要很多,加上刘家主人那笔,还未见得够。” 五十四 你不会要收费吧 闫寸回屋,和衣躺下,他的身体和大脑都很累了,微微耳鸣,但意识深处的某根神经还活跃着。 这令他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他又想到了城外偶遇的那一队兵卒。 闫寸起身,喊来典吏衙门口值守的皂吏,吩咐道:“你们叫上几个弟兄,速去城门蹲守,看到行止似军旅之人的男子单独进城,跟上几个,看他们去往何处。” “这是……”皂吏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任务的特殊性,提醒道:“咱们跟那些兵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 “谁说要犯他们了。”闫寸在那皂吏肩膀上捏了一把,道:“起码弄清长安城最近是否有什么行动,以后事发,擦起屁股来也有个准备。” “诶诶。”皂吏走出两步,又回头道:“那我可得多找些人同去,起码得盯五座城门。” “人任由你带。” “好。” 闫寸刚要转身回屋,却见吴关和安固自县衙牢狱回来了。 “你们……这是……” 实在太快,他拿不准两人究竟审得如何。 “嗯。直接招了。” 吴关叹气摊手,仿佛本事无处施展,十分憋屈。 他迅速将审问出的信息向闫寸陈述了一遍,并总结道:“王三郎杀人,纯为了钱,他要帮妹妹赎身。” “赎身?” “去年深秋,他们车队去了一趟北方……嗯……庆州……”吴关挠了挠头,道:“抱歉,我从没离过家,对外面的州、县,知之甚少,车队具体去了庆州下辖的哪一处,我没记住……” 安固补充道:“弘化县。” “对,他们将药材运往弘化县,在那里停留三四天,赶在大雪封路前,运一批皮革回长安。在安化县歇脚那几天,王三郎去逛了一家妓院——那种地方,不过是供穷人、苦力发泄罢了,不能称为院阁。 王三郎在哪儿遇见了胞妹……据他讲,他们兄妹是先后被家里卖掉的,已经足足十六年未见了。 两人闲聊几句,说起家乡,竟发现是同村,后又说起旧人、旧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闫寸转动着右手食指的皮质指环,道了一声“俗套”。 吴关没想到他会如此评价,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是……这故事是套路?我被骗了?” “没。”闫寸摆摆手,让他别在意,“你继续讲。” “弘化县城的黑妓院,有人暗中操控管理,又牵扯当地官绅,环环相护,若要给一个姑娘赎身,价钱一点不比长安高级院阁便宜。王三郎杀人所筹的,就是他妹妹的赎身钱。 若刘伯痛痛快快将钱给了,此刻他已带着干爹奔赴北方,给妹妹赎了身,安个家,倒也算挺美满的一家子。” “刘伯。”闫寸又开始转动指环,并问安固道:“刘伯一直没露面?” “那老狐狸,准是听见什么风声,跑了。” 吴关道:“可他的女人大着肚子……” “姘头而已,大难临头,丢下她也是没办法的事,”安固耸耸肩,转向闫寸道:“现在人找不着,事儿倒都推刘伯身上了,这案子怎么结?” “先不结,放一放。”闫寸道。 “多久?” “半个月,全城发布告,抓捕刘伯,去搜他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下工夫找找,确实找不到再说。” “好,”安固又问道:“小刘员外可以放了吧?” “扣着。” “行。我去把本案文书补齐,你快歇着吧。” 闫寸却没有立即休息的意思,他将手按在准备起身离开的安固肩膀上,“帮个忙。” “何忙?” “长安各府衙、官宦人家的宅院,但凡能藏下三百兵卒的,打听一下,谁那儿藏匿了兵卒。” “不是吧?”安固惊得后仰了一下,“养私兵可要杀头的,谁如此胆大?” “杀不杀头我不管,别在咱们地界上搞事,才是要紧。” “明白了。”安固擦了擦惊出来的冷汗道:“那我现在就去打听。” 处理完所有事,闫寸那根绷紧的弦稍微松了些,他总算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头正渐渐西沉,不见吴关。 他走出屋门,见一名书吏捧着卷籍自典吏衙匆匆而出,便问道:“见吴关吗?新来那小子。” “吴郎在吏舍前的空地练骑马呢。” “多谢。” 闫寸信步走到吏舍区域,远远看到吴关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正拿鞭子抽打马臀。他想让马儿跑起来,马儿却不肯,一人一马皆急了一身汗。 “现在知道瘸腿的好了吧?”闫寸站在距他一丈远的地方。 “要不你把瘸腿再借我几天?”吴关有些气馁地捋着马鞭。 “想得美。”闫寸上前,抓住马缰,道:“我有个窍门,能让你立即学会骑马,想知道吗?” 吴关捂住钱袋:“你不会要收费吧?” 闫寸:“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吴关心道:你们这些封建官吏果然心黑。 “不说笑了,我跟你讲。”闫寸正色道:“马是最聪明的,不过,聪明与狡猾只有一线之隔。” “什么意思?” “马能感觉出你会不会骑,你若不会,它便要趁机欺负戏弄你一下,任凭你如何驱赶,它就是不好好跑。” “你的意思是……让我骗过马,使它以为我会骑?” “正是。” “这也行?” 闫寸抬手在吴关大腿上拍了一下,“你夹太紧了。” “哈?” “放松点,初学者因为紧张,腿总是牢牢夹住马腹,生怕掉下去,其实不用,不坠马是因为你全身平衡,而非你拿腿夹它。你这一夹,反倒不易保持平衡,况且马有感觉,它就是这么知道你不会骑的。” “好像有点道理。” 吴关慢慢松开了腿,又拿不轻不重地抽打了一下。 “为啥它还不走?” “因为它不傻。”闫寸苦笑,“它已知道你不会骑了。” “那怎么办?” “换一匹吧。”闫寸一边扶吴关下马,一边道:“学骑马这事儿,等脚上的伤好一好再说,也不迟。” “我这也就是抽空。” “哦,对了,你马鞭用得也不对。” “怎么?” 五十五 指环,王 “在城里,马一般跑步起来,只能快走,用缰绳引导方向即可,用不上马鞭。” 闫寸命一名皂吏将马牵走,重新换来一匹。他又扶着吴关上了马,并提醒道:“可记住要领了?” 吴关“嗯”了一声,上马,学着熟手的样子松松垮垮地坐下。闫寸将缰绳递给他,道:“你试试。” 吴关向右微微一拽缰绳,那马果然走了起来,走到吏舍东边的矮墙旁,吴关又向左拽缰绳,马随他所指的方向拐弯,继续前行。 就这样,吴关骑马在吏舍前的空地饶了两圈。 吴关喊了一声“驾”,一抖缰绳,马便小跑起来。 “诶我好像学会你的窍门了……哈哈果然管用,多谢闫县尉。” 闫寸站在空地中心,抱臂看着吴关骑马,问那牵马来的皂吏道:“这匹马叫什么?” “四九。咱们县衙第四批采购的马里,编号老九。” 闫寸点头,对吴关道:“你记着,它叫四九,以后出门办事,就骑它。马要认准了一匹骑,越骑越熟,人马有了默契,能省许多事。” “好。”吴关已自顾自玩嗨了,应答的声音十分雀跃,“闫县尉,我请你吃饭如何?报答你教我骑马。” “你是想找个路远的地方吃饭,这样就能骑马出门了,又怕自己不行吧。” 被拆穿想法,吴关也不急,只道:“你去不去?” “去,你往门口骑吧,我去牵马,我追你。” “好。” 闫寸带吴关去了与西市相隔一坊的嘉会坊,他知道那儿有一整条街全是食肆,物美价廉,味道正宗。 午后时分,不在大唐居民的饭点儿上,卖食物的店铺、小摊没什么人,街道上行人倒不少。 闫寸看着天色道:“终于来了片云彩,这些天人可快要热死了。” “也不知能不能下场雨。”吴关道。 “有雨也等咱们回去再下吧,我可不想淋成落汤鸡。” 吴关倒是满不在意,路过一家售卖炖骆驼蹄子的小摊,深吸一口气道:“好香啊。” 看着大釜内咕嘟咕嘟的肉汤,以及炖得十分香软的肉,吴关很想买一只骆驼蹄子尝尝,可古人实在实诚,那哪儿是蹄子,简直就是半条骆驼腿。 太大了,他一个人可吃不完。 闫寸并不下马,只对老板道:“挑只大的,切成两半。” 老板以长竹筷和大木勺捞起一只骆驼蹄子,炫耀一般问道:“这个如何?您看看这肉,这筋。” “就它了。” “得嘞。” 骆驼蹄子被摔在案板上,肉直颤。 “要剔骨吗?”老板问道。 闫寸想了想,问吴关道:“咱俩吃一半,剩下一半给安固带回去,如何?” “那最好了。”吴关眼睛都看直了,狠狠咽了下口水。 闫寸暗自觉得好笑,又问道:“你想吃哪一半?” 蹄子和腿,二选一。 “安兄喜欢哪一半?”吴关问道。 “不用管他,他那肚子就是个杂货铺,给啥吃啥。” “那你呢?” “你选就是了,不用问我。” 老板看着两个大男人推让扭捏,打着圆场道:“哪边都入了味,都好吃的。” “就那个吧。”吴关指了指带蹄子的半边。 闫寸交代道:“那就将他选的剔骨,剩下半截带骨头包好……多少钱?” “我来我来。”吴关道。 “不用你。”闫寸拦住他,“我不让属下花钱。” “还有这规矩?那跟着你当差可享福了。” “让属下花钱,总有种仗势欺人之感觉。” “那多谢喽。”吴关痛快地收起钱袋,继续道:“我发现你这人选择困难症还挺严重啊。” 闫寸自然没听说过这种病症,却很快通过字面意思理解了其含义。 “我那是无所谓。”闫寸道:“生活琐事而已,太计较了,累。” 闫寸提上两个荷叶包,驱马至一家胡人开的酒馆前,道:“这儿的果干很是香甜,羊乳加了糖,又经冰镇,也极好喝,咱们就在这儿吃,如何?” “好。” 两人将马缰挂在店门口的拴马桩上,店小二迎出来,招呼道:“呦,闫县尉,快请进,今日店内有胡姬表演歌舞。” “那可好!” 闫寸抬脚进屋,在舞台近处找了张桌子落座,“我还是那老三样,至于这位……” 他指了一下吴关,道:“给他来一碗羊奶,一碟果干,包子你看着上。” “得嘞” 店小二刚一离开,又有胡姬上前打招呼,显然也与闫寸相熟。 那胡姬满头栗色卷发,眼窝极深,鼻梁高耸,睫毛又长又翘,睫毛末梢几乎能挨上眉毛,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人。 饭菜刚上来,她便站上舞台,唱起了胡人的小调。 吴关迫不及待地打开荷叶包,将一块肉筋送到嘴里,香得连连咂舌。 连吃几大口,解了馋,他指了指闫寸的手,道:“你这指环,跟那胡姬的有点像啊。” 闫寸转了转皮质指环,道:“胡人的普通玩意儿罢了。” “我看汉族人所喜爱金银玉石,戴皮质指环的着实少。” “故人送的,懒得换下来罢了。” 吴关不再多问,专心吃着东西。闫寸将果干盘子向他跟前推了推,道:“酸甜,解腻,就着肉吃最好。” 吴关捏起一块看不出是什么水果做成的果干,丢进口中,登时果香四溢,他连连竖大拇指称赞。 吃喝间,吴关注意到有人来了。 店小二正招呼一群衣着光鲜的青年进店,有男有女,为首的还是个熟人。 清河王李孝节! 李孝节也看到了吴关,老远便嚷道:“你果然也放出来了!” 他又对同行的伙伴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起的狱友,奇人一个,那狼人杀的游戏,便是他教我玩的。” 吴关大方起身,冲众人拱手道:“某姓吴,白身。” 他以眼神征求闫寸的意见,意思是问“用不用帮你介绍引见一下?” 闫寸微微摇头,吴关便继续道:“清河王竟也来这小店?” “躲清净呢。”清河王道:“明日我要跟与几个兄弟同去骊山猎场,圣上要去围猎,我们先行打个前战……” “进山待几日,避避暑,挺好。”吴关道。 “也对,反正我等不过是去玩乐,一应事务有秦王操持。” “秦王也去?” 五十六 兵! “秦王府可是主力,出人出兵,且此次圣上出猎规模空前盛大,秦王须得亲力亲为,够他操劳的……” 打过招呼,李孝节一拱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桌子,道:“我们去那边了。” 他又十分大方地对迎出来招呼的店家老板道:“这两位的账也挂我名下。” 在想要推辞的吴关肩上按了一把,又道了一句“吃好喝好”,李孝节带着众人离开了。 他并无将同行之人介绍给吴关的意思,吴关也乐得不用一一打招呼。 待他们离开,闫寸道:“咱们得快点吃。” 吴关已不再说话,只顾着往口中塞肉。 不多时,两人回到了县衙。不出他们所料,有人前来接玄远出狱了。 是他的师傅,法常大师。 法常大师须眉皆白,一身素色僧袍,浑身透着仙气,让人不敢冒犯。 佛家大能来接人,县令亲自作陪,闫寸吴关均插不上话,只能在屋外等待。 两人一走到近前,就见安固正在屋外徘徊,闫寸问道:“什么情况?” “圣上突然要去骊山,秦王明日便要动身前往骊山猎场,巡视安全。秦王府女眷与和尚独处,可不合规矩。 这不,一出秦王府,法常大师就马不停蹄来找他的爱徒了。” “那县令什么态度?” “放人呗,玄远就算有行刺的打算,终究没实施,再者咱们也没拿到有人要行刺秦王的切实证据。 算了吧,佛教信众众多,咱们别惹麻烦。” “放人可以。”闫寸道:“他们能保玄远安全,咱们自然不必多管闲事。” “他们保不了安全,也跟咱没关系。”安固摆摆手,凑到闫寸身前,抽了两下鼻子,“你们不厚道啊,吃好吃的也不带上我。” 吴关赶忙道:“给你带了半条骆驼蹄子,一碟果干。” 安固立即喜笑颜开,执起吴关的手道:“没白疼你。” 吴关被他肉麻出了一身了冷汗,抽出手道:“都是兄弟,有好吃的能不想着安兄你吗。” 几人等了约莫半刻,只见县令引着法常大师出了屋子,“……都是误会,暂扣下玄远师傅,是出于安全考虑,您既已出了秦王府,人自然该由您带回去……” 县令说着客套话时,立在门侧的闫寸一个劲儿冲他使眼色。 县令知道他有话要问法常大师,便道:“闫县尉,就由你前去释放玄远师傅吧,你可带法常大师同去,大师担心爱徒安危,可莫要怠慢。” “是。”闫寸伸手,对法常大师道:“您这边请。” 离开衙门大堂,闫寸打发一名皂吏,速去监牢,释放玄远师傅,让其陪同玄远在监牢门口等候。 待那皂吏跑去办事,他则拱手对法常道:“我有几个疑问,想请教大师。” “县尉请讲。” “玄远此番被捕,内情您可了解?” “县令讲了,有人以玄远姐姐的性命相要挟,逼他刺杀秦王。”法常大师诚恳道。 “以您对玄远的了解,他会就范吗?” “人心不可测,善恶一念之间。我只庆幸他还未来得及做出选择,只是可惜了……我与他姐姐曾有一面之缘,那是个极聪慧的女子……阿弥陀佛。” “若玄远真对秦王下了手呢?法常大师可想过自己的下场?可想过佛门当如何自处?” “有人要杀秦王,亦有人要保他,佛门不过顺其自然,身处漩涡之中,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 “您说有人要保秦王?”闫寸道。 “应国公武士彟。”法常大师先给出了答案,而后问道:“你们不知道?应国公与太子不睦,此事不是已传开了吗?” 近两天才传开,且“应国公假冒太子身份出入院阁之地,有污太子名誉,其与太子不睦”的消息正是从万年县衙传出去的。 “不。”闫寸摇头,道:“您为何笃信应国公要保秦王?您知道什么?” “他去秦王府,就是为了阻止玄远向秦王动手。” “究竟……” “阿弥陀佛,”法常双手合十,向闫寸点了一下头,算是行礼,“我答应了秦王,此事绝不声张,还请县尉让我带玄远离开。” 闫寸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多谢法常大师。” 法常离开时,闫寸少有地站在县衙门口,目送了两人。 外人看来是目送,实则,他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闫不度。”吴关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问出什么了?” “武士彟。”闫寸摇头,向县衙走去,“真看不透他。” 吴关跟上他,想要继续追问,却听身后有人喊闫寸。 “闫县尉……闫县尉……”一名皂吏满头大汗地下马,跑进县衙大门,“您让我们盯梢城门,有眉目了。” “进屋说。”闫寸引着他向典吏衙走去。 进了典吏衙内堂,闫寸给那皂吏递上一杯水,道:“莫急,喘匀了气再说。” 皂吏将水一饮而尽,道:“我们于延平门发现一名形迹可疑之人,他走路时腿微微外张,像是久在马上骑坐,大腿内侧还隐隐作痛,可他进城却并未牵马。 有兄弟留意了他的手,手指上的老茧是长期使弓箭留下的,且其言行颇有军伍之风。 于是咱们的人远远跟着他,发现他去了城西南角的和平坊。那儿有一片荒废的破屋,今日之内竟零星住进了数十人,且均是青壮年男性。” “如此异常,和平坊的武侯未发觉吗?”吴端问道。 对长安城,他还太陌生。 闫寸解释道:“城南破败萧条,十室九空,像和平坊这样的空坊,不过在四面坊门处设武侯铺,有几个看门武侯,无人巡街,空房突然住了人,也不会有人在意。再说,那些破房平日也会有叫花子居住,没人管的。” 闫寸转向那皂吏,问道:“可探听出那些人的动向了?” “这可难了,他们行止有令,且在那一片区域布了暗哨,绝不是普通兵卒,幸好咱们的人有懂门道的,否则,莫说进去打探动向,仅是靠近,就足以令他们起疑……眼下除了远远盯着,并无更好的办法。” 闫寸果断道:“前头带路,我去瞧瞧。” 五十七 登徒子 秦王府门口。 李孝节骑马等候,他已等了一刻。 若换做一般的皇室兄弟,他定然不会早早在此等候,他爹的赫赫战功,为他在皇室子弟中谋得了极高的地位,除了圣上的嫡子,其余皇室子弟都得让着他几分。 让他等?没门! 可这些优势到了秦王这儿,屁都算不上,因为秦王的功劳比他爹大出太多。 因此,李孝节早早来到秦王府门口,恭恭敬敬候着。 秦王府门房不敢怠慢,一看到李孝节,便迎了出来,热情洋溢,得知他并不乐意下马入府,只想在门口等着,又急忙表示这就进去通报。 “不必催促,忙你的去,我等着就是了。” 门房知道,马屁再拍下去就要拍到马蹄子上了,道了一声“那您有吩咐随时招呼小的。”便进了府门内。 李孝节抬眼看了看府门口的牌匾。 天策上将府。 几个大字金光闪闪。 金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字体苍劲有力。据说这几个字乃是阎立本亲手所提,阎立本擅长画画,书法并非其专长,但因秦王实在喜欢他的画,爱屋及乌,府门口最最重要的牌匾便也托了阎立本来写。 他果然没令秦王失望,比那些以书法为长的学士、门客写得更加大气磅礴。 可惜,秦王并不像大肆宣扬这天策上将的名号。 人们还是喜欢称这里为秦王府,李世民本人也更喜被称为秦王,这样他就跟均带着“某王”头衔的王室兄弟一样了,免得特立独行。 树大招风啊。看着几个金字,李孝节心中不免感慨。 他之所以早早在此等候,就是为了避免跟这颗大树挨得太近。大树倾倒时可别连累到他。 他是来请假的。 老爹突然病倒,他得在跟前侍疾,没法跟秦王一同前去骊山了。 或许晚个几天,他随后赶上。 总之,只要此番不与秦王同行即可。 因为据他那鸡贼的老爹推断,圣上突然要出猎,已属反常,派秦王前去打前战实在太过大材小用,又是反常之处,再联想到秦王与太子之争,此番骊山之行是否有什么凶险,可真不好说。 反正,大家公认,秦王与太子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 李神通绝不让最宠爱的儿子李孝节去蹚这浑水。 昨日父子俩商量了半宿,最终决定临时告假。这很符合李神通在战场上又直又怂的风格。 此刻,距离约好的出行时间越来越近,李孝节心中有些忐忑。 若是去跟圣上告假,他倒不怕,毕竟他是小辈,撒娇耍赖圣上也只当是大家族内特有的天伦之乐。 秦王不同,他不敢冒犯这位族兄。 此刻秦王已出了府。 他全身披甲,背后挂长弓,一手执缰绳,一手执头盔。他的身后是百名亲卫,军容严整。 他身边的名将,如尉迟敬德、程知节,均被齐王李元吉抽调走,即将启程前往北方抗击突厥。因此秦王此次出行所带的将领不过是两名偏将,李孝节并不熟悉。 秦王李世民抬手,本想将头盔戴上,看到李孝节,又放下了手,道:“你怎不披甲?” “秦王恕罪,”李孝节连忙拱手道:“此次我恐怕无法同行了。” “哦?” 李孝节讲出了编好的理由。 李世民关切道:“叔父所患何疾?宫里可派御医去瞧过?” “已有医师在家诊断调养,秦王放心,家父就是不愿惊动圣上,因此没有声张,还请秦王体谅家父苦心。” “自家人说什么惊动不惊动的。”李世民看了一眼天色,道:“既如此,你便回家好好侍奉吧,但有一事我需提醒你。” “阿兄请讲。” “此番前去骊山,圣上让我带着你,有护佑之意,你可明白?” “明白的。”李孝节遥向太极殿方向拱手,道:“我杀死萧丙辰的案子,最终还未定论,圣上让我此时离开长安,自然是护佑之意。” “明白就好。”李世民道:“既如此,你留在长安,要谨言慎行,可莫再惹事,让圣上为难了。” “是。”李孝节拽着马缰,让到一边。 “走了。” 李世民潇洒地一扬手,给自己戴上了头盔,李孝节喊了一句:“阿兄!” 李世民勒住缰绳,回身,“何事?” “一路顺风。” 李孝节说得十分诚恳,秦王一愣,笑道:“多谢。” 目送秦王离开后,李孝节松了一口大气,还有什么比留在长安做个浪荡子更安全的吗?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消遣一番了。 恰好,今日有人约他击鞠。 想到此事,李孝节一拍脑门。 “哎!怎的忘了!” 又或者,他是刻意忘记。 他在秦王府门口徘徊犹豫了片刻,估摸着时间,秦王怕应该已拐上天街,接受百姓瞻仰恭贺了,便自我暗示了一会儿:还是莫要追上去为小事征求意见了,自作主张一回,秦王应该不会计较。 这么想着,李孝节下马,砸响了秦王府门环。 门房关注着外头的动向,早知是李孝节,笑呵呵地开了门。 “不知可有什么能为清河王效力的?”门房道。 “我借个人,上次与秦王约战击鞠,秦王身边跟着一名侍从,颇擅击鞠,尤其截断他人运鞠,乃是一绝。此人现在可在府上?” “这……” 秦王府人才济济,李孝节这么说,门房可对不上号儿。 李孝节自然不指望门房帮他找人,只吩咐了一句:“你进去通报一声,我问嫂嫂借人就是了,嫂嫂自然清楚。” “哎哎。” 门房连声应答,一人引着李孝节去偏殿等候,一人飞奔前去通知秦王妃。 收到消息时,秦王妃刚将长子承乾交给老师孔颖达。 这两天可够她忙的。 丈夫突然接到巡视骊山的任务,她匆忙为他准备随身携带的一应物品,又慰劳了随行的亲兵。 丈夫每次出征,无论大小战役,亦或只是出巡任务,她都固执地亲**劳随行将士。他们护佑着丈夫的安危,若他们肯多卖力气,丈夫便多一分安全。 刚才送承乾去府内学堂,他问可否放一天假,他想去城南的芙蓉池游玩,许多皇室的小孩子都会去那儿消暑,他今年还未看过荷花,很想去游玩一番。 秦王妃很清楚,这是趁着父王不在想要偷懒,但又不忍拒绝孩子这小小的要求。 于是母子俩说定,若承乾能在三天内完成四天的功课,自然就能匀出一天来,介时她会帮他向老师告假,好让他踏踏实实玩上一整天。 有了这一约定,承乾今日读书的劲头很足。 秦王妃刚出家中的学堂,就见执事来报,说清河王来了。 秦王妃皱起了眉头,这登徒子怎如此不顾他人名节?她的丈夫前脚离开,登徒子后脚便找上门来,实在不妥。 五十八 屠! 秦王妃添了一件外衫,又换下木屐,使自己的衣着看上去庄重不可侵犯。 到了清河王等候的偏屋,问明其来意,秦王妃松了一口气。 “家中擅长击鞠的确有几人,但都是秦王的亲卫,并非普通侍从,他们中一些跟着秦王前去巡视骊山了,至于剩下的,其职责是戍卫王府,我不该调遣他们随你出府。” “看来嫂嫂不肯帮我。” “你也知道你哥那个脾气,我若私自调了他的兵,回来不知要如何埋怨我。” “是我的错,没考虑嫂嫂为难,那我收回请求,不再向嫂嫂借人了。” “多谢体谅。” “上次我与秦王击鞠,他说起嫂嫂,我才知道,嫂嫂竟也是击鞠高手,既然嫂嫂不能借人给我,那我再斗胆一问,嫂嫂可愿亲自助我一战?” 秦王妃不由感慨,纵然是个浪荡子,但好歹是自小在贵族家庭中熏陶出来的,该委婉的时候也能恰到好处,明知他有非分之心,却抓不住任何把柄。 秦王妃向来严于律己,但她嫁了个根源在陇右且有少许胡人血统的家族。这个家族的男人有着诸多北方民族的优点,粗狂勇武,凡事不喜斤斤计较,一个个都是顺毛驴,你顺着他来,让他脸上有光,他便能虚心听进你的建议。 但他们也有着胡人的劣根性,那就是不太重视伦理道德。 坐了江山后,为了所谓的皇室脸面,他们表面上有所收敛,但骨子里的东西可没那么容易改。 秦王妃决定点一点清河王。 “若能去击一场鞠,那可太畅快了,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清河王听说了没有,近日父皇正为一件事苦恼。” “何事?” “有传闻说,太子与宫内的张婕妤、尹德妃似有苟且之事。 虽说太子与她们年龄相当,平日又常捆在一起算计些有的没的,但仅凭此就说太子与她们有染,未免冤枉人。” 李孝节道:“既是冤枉的……” 秦王妃截住他的话头,继续道:“这种脏事,无论是否冤枉,父皇心里终归不舒坦,父皇不舒坦了,那几人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可就不是他们自个儿说得算了。 我与清河王分享这一消息,不过是自勉,咱们既在帝王家,便要时刻谨言慎行,若因为这样的事丢了性命,不值当的。” “嫂嫂教诲得是,与嫂嫂闲聊,让我获益匪浅,”夸赞完,李孝节起身,拱手道:“我这就告辞。” “家中有事,我就不送你了。” “嫂嫂留步。”李孝节出了屋,又道:“嫂嫂这些天务必留意安全,若有任何用得到小弟的地方,派人去我家中送个信儿即可,千万别客气。” “清河王有心了。” 看着李孝节离开,秦王妃无奈地摇摇头。 能让向来对女人没长性的李孝节惦记半年之久,换做寻常女子,早已沾沾自喜了。 她却不同,她只是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得不到的永远最具诱惑”,并因此而平添了些许烦恼。 李孝节也感到烦恼,甜蜜的烦恼。 其实他没什么龌龊心思,至少,对秦王妃是如此。 能做的龌龊事他已在合法之处做到了极限,在秦王妃这里,他更多的是追求精神享受。 能见一见她,听一听她说话,感慨一下世上还有如此奇女子,既温婉贤良,又才思聪慧,有一套独有的处世哲学——李孝节已非常满足。 他甚至希望秦王能在储君之争中胜出,因为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母仪天下。 如何才能让她明白自己的倾慕高尚纯洁,自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盟友?李孝节觉得他还有很大的空间去努力。 出门时那几个脸熟的门房一个都没见到,无人来拍他马屁,甚至无人跟出来帮他解开拴马桩上的缰绳。可惜李孝节满脑子都是秦王妃,欢欣雀跃,根本没注意到反常之处。 就在他撅着屁股低头解马缰的时候,有人走近。 李孝节直起身,抱怨道:“尔等也忒怠慢了,秦王一走,怎的这点规矩都……” 咔—— 他话未说完,后脑挨了一拳。倒地前,李孝节努力回身,想要看看是谁袭击他。 他的口大张着,想喊,却终究什么也没喊出来。 最后的意识是:我第一时间想喊的,竟是提醒秦王妃小心,我是真没救了吧。 啪—— 他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坐骑眼看着主人遇袭,不安地冲撞着,企图以此逼退歹人,让他们莫伤害主人。 缰绳被挣脱,它获得了更大的施展空间,一时间真的跟两名门房僵持上了。 门房拔出了腰间的短刀,金属出鞘的噌碐一声,加之刀身的冷光,吓退了畜生,门房迅速将昏厥的李孝节拖入秦王府,关紧了大门。 马在门口犹豫徘徊片刻,转身跑走。 看着马跑走,门里的陈甲开始埋怨朱小丙: “让你去将马牵回来,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马回去报信,计划要完蛋了。” “一只畜生,能报什么信儿?难不成它能指认你我?你想太多了,即便这位少爷的家人发现马归而人未归,也只能无头苍蝇一般瞎找,等他们找到秦王府……”被责问的朱小丙冷哼一声道:“介时这里的人已死绝了,不多一个自己送死的冤魂。” 两人还想继续争辩,一名扮作门房班头的老者上前,一把扼住了朱小丙的脖子,道:“你们现在是门房,不是兵痞,可记住了?” 刚刚还嚣张的朱小丙此刻一脸土灰,伸手去拍老者鹰爪般的手,并用喉咙里为数不多的氧气挤出一句“不敢了”。 老者撒手,道:“做好迎来送往的事,莫多嘴,更莫将打杀挂在嘴边。” “是。” 斗嘴的两人均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孝节很快被拖入了门房值更所用的小屋,朱小丙利落地捆了他的手脚,陈甲则将一块破抹布塞进他口中。 其实李孝节已醒了,他只昏迷了几个弹指,此刻,他强忍着恶心,任人摆弄。 他毕竟是将军之子,虽说次数不多,但好歹跟着老爹上过战场,见识过大场面,心理素质还算过硬。 此刻他已知道了两件事。 其一,秦王府面临一场屠杀。 其二,他自己性命难保。 五十九 阿兄保护你 闫寸带着吴关,以及五六名皂吏,骑马斜穿过了大半个长安城。 到了归义坊东门,闫寸勒住缰绳,向正西眺望。 吴关亦勒住缰绳,停了马。他已经学会了最基础的骑术,可跟着大家一同出行了,十分信息。 他对闫寸道:“别看了,隔着一坊,你能看见啥?” 闫寸只好将吴关搀扶下马,并道:“你真的要去?” “不然呢?”吴关耸耸肩,“难道你们中有谁,能比我更像叫花子?” 是,论消瘦,没人能跟他比,论脸上的菜色,也没人能跟他比,论身上所带的伤,更没人能跟他比。 此刻,吴关放下了脏成缕状的头发,还往头发里绞进几根草叶,又往头上脸上狠狠吹了几把浮土。 头发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没人能看清吴关脸上的表情。 他身披破麻袋,下身一条已看不出本色的亵裤,裤腿边缘和他的头发一样破败褴褛。 他脚蹬木屐,受伤的右脚踝肿得老高,右脚上的木屐断了一根草绳,以至于脚和鞋都使不上力,只能在地上拖着。 走一步瘸一下,全凭手中的一根竹竿支撑平衡。吴关称这根竹竿为“打狗棒”,说是与狗抢地盘时用得到。 这样一个人,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当成不折不扣的叫花子。 就在刚才,他试着在万年县衙门口溜达一圈,就被看门的皂吏驱赶了,还差点挨揍。 吴关拿手中的竹竿顿了顿地,道:“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慢慢走过去,穿过归义坊,就可进入和平坊了。放心,我定能找到那些人混入长安的行伍之人,打听出他们的来意。” 一名也打扮成了乞丐的皂吏,因为扮相不如吴关神似,而被吴关抢了活儿,不服气道:“你虽比我像,却不通武艺,万一出了纰漏打斗起来,你能撑多久?” 吴关答道:“能潜入长安执行任务的行伍之人,武艺必然在咱们之上,真漏了馅儿翻了脸,到了以弱战强以少战多的时候,甭管我这一点武艺都不懂的,还是像诸位这般练过的,半斤八两罢了。 此事只可智取,但愿我别出什么纰漏。” 说完,吴关向着众人一拱手,毅然走向了和平坊的方向。 “喂,学会用炮竹了吗?”闫寸道。 吴关比了个“ok”的手势,意识到闫寸肯定不明白,没回头,答了一句:“放心吧,我已在县衙发了一颗炮竹,学会了。” 两刻后,吴关走进了和平坊。 路过坊门时,他在武侯铺门前探头探脑了一番,并壮着胆开口讨要吃的。 武侯铺内的窗台上有一块干巴如石头的胡饼,不知放了多久,上头已落了一层灰。 有个武侯诚心羞辱叫花子,将那胡饼丢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吴关立即扑向胡饼,一把抓起,胡乱在胸前的破麻袋上擦擦,便往口中送去。 离开武侯铺时他千恩万谢,不断说着诸如“官爷高升”之类的漂亮话。 不远处的屋角、窗沿后,至少有两双眼睛观察着吴关的一举一动。 吴关并未察觉,即便察觉了,他也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一边吃着硬邦邦的胡饼,一边向坊内深入,在拐进一处偏巷后,一名彪莽大汉跟了上来。 这下,吴关察觉了。 他并不理会,只抬手去敲左右的屋门,一边敲一边喊道:“秀秀!阿兄回来了!讨到吃的了!” “秀秀快出来!你在哪儿?” “秀秀!” …… 不仅喊,若遇到没关的门,吴关还要进屋去查看一番。 待他从第三间屋子出来时,跟在后面的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 “小子,干什么的?”大汉问道。 “啊!这位郎君,”吴关的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您可见过一个乞儿?小姑娘,这么高,瘦瘦的,眼睛很大,那是我小妹,和我长得很像,长这个样……” 吴关边说边比划,最后竟撩起头发,将脸向那大汉凑了过去。 大汉忌惮他身上的味道,连退三步,摆手道:“停停停,你莫过来,我没见过什么乞儿,快走快走。” “我不能走啊,”吴关眼中含泪,道:“前天晚上,我与小妹栖身的破屋突然闯进两个中年乞丐,他们竟对我小妹……哎!我拼了一身伤,才将小妹救出来,将她安置在此偏僻之处。 小妹受了惊吓,高烧不止,我今日终于讨来一些草药吃食,我得找着她啊……” 说着话,吴关绕过大汉,继续去拍门,口中又“秀秀,秀秀”地喊了起来。 “你小妹不在此地,去别处找。”大汉的口吻不容置疑。 这回,他不仅挡住吴关,还亮出了匕首。 吴关一愣,噗通一声跪倒,连连磕头道:“您行行好,看在我阿耶阿娘均死在疆场,只剩我与小妹相依为命的份儿上,让我找找吧……” 大汉的拇指指肚在刀刃上刮蹭了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答应吴关的请求。 答应了,无异于刀刃上跳舞。 一个弹指后,他的匕首入了鞘。 “北边的守军?”大汉问道。 只有北境守军才会将妻儿老小迁至其守护的州县城镇,他们不仅守城,还在填城,以自家亲属填充因常年受突厥侵扰而人丁稀少的边城,使得边城的军垦、后勤能跟上军队的要求。 一场战争下来,若被突厥人攻破了城,就特别容易出现夫妻双亡或全家灭门的惨况,这在其余地方的战场是很难见到的。 因此,吴关说自己的阿耶阿娘均死在疆场,大汉便合理猜测他的父亲是北境守军。 有戏!吴关心中暗喜。 他之所以选了这个可怜身世,因为不知对方为哪股势力效命。 但北境守军总不会错,大家都尊重爱戴北境守军。 做为抵挡突厥的第一道屏障,他们为所有国人服务,不分势力,他们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与最强悍的敌人抗争,他们的遗孀遗子总能受到行伍之人的格外关照。 万年县令照拂闫寸就是个例子。 眼下,对方确实松了口。 吴关忙接道:“武德六年,马邑之战。” 那场围战之惨烈,是所有唐军心中的隐痛,大汉脸上的提防之色又减了一分。 吴关突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急急忙忙地爬起,转身就走,边走边道:“井……井……哪里有井,小妹受了此辱,会不会去投井了……” 走出几步,他又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若是上吊,可如何是好……秀秀!秀秀啊!阿兄回来了,阿兄保护你啊……” 这下,大汉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关于对前文的修改,一些说明 重读之前已发布的内容,感觉问题很多,因此断更了两天,对前文进行了较大篇幅的修改。现已修改完毕,恢复更新。 这次修改,删了18万字。 一些伏笔写的时候觉得挺好,但后头内容改了,伏笔用不上了,放那儿干占字数,该删。 可能因为还处于开头阶段,没有完全写顺手,因此一些分析案情的对话也挺扯的,此番一并删改了。 除了删改,还调整了部分线索信息出现的位置,对新读者来说,悬疑感应该会增强,故事节凑也更加紧凑,若是已经读过的朋友回头重读,可能对这种修改感觉不大。 为了尽量不影响您的阅读体验,我原应该在这里总结出具体改了什么,这样大家看个概览就能无缝衔接继续读下去了。 但这次改动实在繁杂,我尝试了多种办法,都没能用总结的方式将问题讲清楚,实在抱歉。 请允许我笨拙地提示一下: 若您在7月10日之前已经读完了这篇说明以前的全部内容,您可以重新看看【第八章】以及【第四十九章】,这两章有新的信息,其余部分改动并不影响您接下来阅读。 我这样改来改去,影响了您的阅读体验,非常抱歉,对不起。 五十三 进来难,出去更难 大汉捏了捏拳头,对吴关道:“你来。” 吴关心里有个小人儿已经在手持彩练当空舞了,脸上却满是防备之色。 “去哪儿?”他问道。 “帮你找人。”大汉脚步不停,不耐烦道:“你来不来?” 吴关略一犹豫,一瘸一拐跟了上去,他继续心怀戒备地追问着:“你怎么帮我找人?你知道哪儿有井吗?……她那么虚弱,走不远的……不会是坏人找来了吧……” 大汉被他叨念得实在不耐烦了,停下脚步,拍了拍吴关的肩膀,道:“会帮你找到人的,我保证。” 吴关见好就收地闭了口。 跟着大汉七拐八绕一番,吴关被带入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屋。 屋内有九名身形同样魁梧的大汉,他们簇拥着一名头戴方帽蓄山羊胡的老者。老者坐在一张高案后。 那不是书案,而是用来摆放祭品的香案,很旧,瘸了一条腿,瘸腿下垫着石块。 或许这是他们能找到的唯一像样的桌案。 老人站在桌案后,九名大汉围着他和桌案站了两圈。 桌案上有一张羊皮,吴关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地图。 一丈距离,他看不清地图具体画的是哪儿。 屋内空间十分逼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此刻,十个人齐刷刷看向吴关。 没人说话,但他们的目光都不友好。 吴关怯怯地看着将他带来的大汉,那大汉向老者行了礼,将前因后果讲明。 他说话时,额上淌下一滴汗珠。 听完大汉的陈述,老者道:“你想怎么样呢?” “帮他找人。”看着老者阴鸷的眼睛,大汉忙补充道:“我是说,我能不能利用行动开始前的时间,带上几个兄弟,帮他找一找小妹?他毕竟是北境守军的孩子。” 老者的目光瞟向身侧的一名胡人大汉。 “巴郎,你去。” 巴郎胡须齐胸,且头发、胡须均带着自然卷,眼睛是浅褐色的。 他应了一声,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对吴关道:“你,跟,我来。” 他的汉话说得不流利,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好……好。”吴关战战兢兢地应答,看向巴郎时,余光又偷偷瞟了一眼地图。 巴郎上前一步,捏起吴关的后脖子,拎小鸡一般将他拎出了屋子。 一出屋,他将两指探入口内,惟妙惟肖地学了几声鸟鸣。 另一名胡人男子从天而降,吴关不知这胡人男子何时出现在屋顶的,也不知屋顶之类的暗处还有多少这样身怀绝技之人。 他很诧异,也将这种诧异恰当地表现了出来。 他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愣愣地杵在原地。 两个胡人用他们才能听懂的语言沟通了几句,从天而降的胡人飞身跃起攀上了一堵矮墙,再一发力翻身上了屋顶,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巴郎对吴关道:“他去,找,了。” 吴关已被这些人的行为吓傻了,无助地看向带他来到这里的壮汉。 他瘪嘴,露出一个快吓哭了的表情,对那壮汉道:“你们放过我吧……我能自己找,我自己找就行……真的……” 壮汉忙摆手,“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坏人。” 巴郎嫌恶地摇头,退到一边,作壁上观,口中叨念着:“麻烦……麻烦……” 壮汉手无足措地上前,想要安慰吴关,吴关却连连后退,还急得真掉了几滴眼泪。 “我们亦是兵卒,与你父亲一样。”壮汉道。 吴关的目光穿过脏脏的头发,看着壮汉,“真的?” “真的。” 你们的衣着可不像兵卒,鬼鬼祟祟的行为也不像兵卒。 吴关很想提出质疑,又觉得这样的质疑目的性太明显,他不敢冒险。于是,他依旧站在原地,不肯靠近壮汉,用肢体语言表达着质疑。 “我也上过北边的战场,”壮汉挽起袖子,露出左臂外侧一道深深的伤疤:“这是突厥人砍的,你可以相信我。” 没能套出有用的信息,吴关有些遗憾,但那壮汉十分诚恳,继续拖下去怕会让对方起疑。 于是吴关上前一步,道:“这附近可有水井?我小妹糟了羞辱,或许已经……” “有几口井,我可带你去看看。”大汉一边迈开步子带路,一边道:“你莫往那最坏处想。” 吴关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已想不到别的可能了……哎都怪我,自不量力,偏要带妹妹去城北讨大钱,才会被那歹人盯上。” 长安城北人口稠密富庶,越向南人丁越稀少,经济越贫瘠。 城北的“富人区”“官人区”“观寺区”乃是乞丐争相抢夺的地盘,谁都知道那些地方更容易讨到钱。 壮汉问道:“那你们从前常在哪儿乞讨?” 吴关的心瞬间绷紧,这可能是一次试探。 好在,壮汉继续道:“……有没有可能,你那小妹病中醒来,发现你不在,就去你们常常乞讨的地方找你了。” 这波分析合情合理,透着真心实意的关怀,且这原本也是吴关想好的脱身理由之一。 这使得吴关对这壮汉有了非常好的印象。 “啊!在理在理!”吴关连连点头,“我们从前常在晋昌坊乞讨,坊内的寺庙总施舍食物……我要去看看。” 说着话,吴关已拿出最快的速度,向晋昌坊方向跑去。 可惜,他瘸着脚,最快的速度顶多比常人走路快一点,一下子就被壮汉拽住了。 壮汉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吴关道。 吴关心中自然有数,这群人鬼鬼祟祟,必然有什么阴谋,放一个见过他们头领——至少那老者应该是个小头目——的人出去,风险可太大了。 吴关挣扎着,坚决道:“我要去找小妹。” 大汉的手牢牢捏着他的胳膊。 “先在这里找吧。” “为何?!” 此刻的吴关,表演已非常有层次了,委屈、费解、恐惧、焦急全在一张脸上。 但大汉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于是吴关退而求其次道:“你是怕我泄密?你们这般谨慎,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吧?那你与我同去晋昌坊可好?我在你眼皮底下,绝不会耍花样。 或者,你替我去找找,行吗?我信你。” 这样的请求,着实难以拒绝。但壮汉还是摇头道:“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们无军令不得离开和平坊。” 吴关张口,壮汉却继续道:“校尉不会允我出坊的,我们不能为了你冒这个险。若情况真如我所说,只能寄希望于你那小妹自己找回来。” 和吴关料想的一样,想要混进这些人中,难,混进以后想出去,更难。 五十三 爆 吴关没再争辩,他明白军令对这些人意味着什么。 拿北境守军遗子身份博得的同情,去跟他们的军令一较高下,可太不自量力了。 吴关沉默地跟随大汉勘察了两口井,均未发现尸体。 大汉便宽慰他道:“你小妹一定没事,别多想。” 他们勘察到第三口井时,擅长飞檐走壁的胡人从一处屋檐探了个脑袋下来,对吴关道:“房子,找过了,你小妹,没有。” 他又转向大汉道:“行动,开始,他,你处置。” “他”自然指的是吴关。 “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愿你妹妹没事。”大汉叮嘱道:“这片屋子已全搜过了,等下你可直接去你们常常乞讨的地方,少费些工夫。” 这意思是要放了我?吴关心想着。 下一刻,大汉道了一声“对不住”,一记手刃劈在吴关侧颈。 吴关闷哼一声,软软倒了地。 大汉扛起吴关,进了附近一间破屋,将他放在地上,捆住手脚,又以一块汗巾塞住了他的嘴。 “等你醒来,挣脱束缚,自己去找小妹吧。” 大汉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三个弹指后,吴关睁开了眼。 他的本能反应十分迅速,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体质弱的缺点。 大汉的手刃砍来的瞬间,吴关缩了一下脖子,使得对方没能命中他的脖子,而是砍在了颈部和肩膀连接处。 肩膀分担了部分力道,因此吴关并未昏过去。 大汉没有进一步的伤害举动,让装昏的吴关松了口气,但他也开始焦急,这些人就要行动了,而他不仅没打听出他们的动向,还被困在了此处。 任务失败了。 这并未对吴关的情绪造成太大影响,他已有心理准备,凡事不可能尽如人意,此刻最要紧的是赶快脱身。 壮汉将他捆得十分结实,那绳结绝不可能反手解开。 吴关的眼睛看向距他约三尺远的一个布包。 布包上补丁摞补丁,油腻腻的,若吴关不说,任谁也看不出那是个布包,而只会将其当成一块破布。 那是从吴关脖子上掉下来的,几乎每个乞丐脖子上都会挂一个这样的破布包。 布包里装着乞丐的所有家当。 通常会有一只破碗,运气好的时候里面还会有没吃完的食物,以及一些乞丐认为有价值的东西。 吴关的包里有一只破陶碗,一把用以治疗发热症的草药,半块胡饼。 他努力向布包蹭去。 约莫用了一刻,他终于拿脸拱开了布包,又用嘴叼出了破陶碗。 碗上有个豁口。 豁口不过指甲盖大,想要用它割开绳子,怕得割上一天。豁口处延伸出了一条裂缝,横截整只陶碗。 吴关将口中叼着的碗“放”在地上,拱着身体将自己翻了个面,被捆在身后的手臂疼痛难忍,他出了一头的汗。 好在,他的手摸到了破陶碗。两手发力努力向两边掰。 嘎嘣—— 这绝对是吴关今日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 拿到一块断口相对锋利的陶片,吴关开始割绳子。 捆他的绳子以麻羊藤的篾丝与马尾鬃搓成,经冷水收缩,又用油浸过,异常坚韧,陶片的锋利程度毕竟有限,想要将其割裂十分费力。 吴关但求快,顾不得其它。 他手被划破,鲜血直流,半刻后,终于割开了捆住他双手绳子。 绳子已被血染红。 很快,他的双脚也得了解放。 就在这时,屋门突然洞开。 吴关本能地连退三步,逆光的关系,他第一时间并未看清来者是谁,定住脚步后才确认,是那个飞檐走壁的胡人。 胡人身材较为瘦小,是那种精干伶俐的瘦小,与吴关相比依然十分健壮。 “你,有问题。”瘦小胡人道。 他的意思是,若吴关只是个普通小叫花子,他不可能这么快醒来,更不可能这么快挣脱束缚。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吴关道:“我要去找小妹。” 胡人的弯刀已出鞘,他以此亮明了态度,今日吴关别想活着出这间屋子。 吴关的手里也多了样东西,是闫寸给他的爆竹。 为了隐蔽,爆竹一直以布条捆在他的肋侧。 还行,没被汗水浸湿。 吴关摸出爆竹时,小个子胡人已耍着刀花冲了上来。 只有一次机会,吴关屏住呼吸,眼睛紧盯着对方手上的刀,与此同时,他将爆竹尾端在皮质手环上擦了一下。 这一擦,类似划火柴,得快,又不能太快。 过硬的心理素质帮了他,只一下,爆竹末尾就冒了烟,点燃了。 可从爆竹点燃至弹丸发射还要间隔一弹指。 这一弹指是吴关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时间。 小个子胡人的匕首已到了眼前。 吴关拖着瘸腿,左躲右闪。 他脑中关于打斗的意识十分清晰,可这俱身体没有任何肌肉记忆,接连两次大脑已反应过来了,身体却没跟上节奏,因此他用来格挡的左右臂各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接下来的两次躲闪,因为肾上腺素飙升,身体的反应速度似乎加快了,终于没再添新伤。 当小个子胡人第五次出手时,吴关整个人后仰。 与此同时,他调整着手中爆竹的角度。 然后,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然而,爆竹没有发射。 吴关和小个子胡人均短暂地愣了一瞬。 吴关心里狂骂脏话,黑心爆竹厂老板祖宗十八代被他问候了个遍。小个子胡人则对吴关的行为十分费解。 这是什么鬼招式? 但既然敌人已自暴自弃地躺倒,小个子胡人自然不会放弃机会。 他的刀直扎向了吴关胸腹部。 嗖—— 就在这时,一颗弹丸自爆竹筒内窜了出来,直接打在小个子胡人脸上,炸开。 距离太近,在火星四溅的瞬间,吴关本能地闭眼,并向一侧打了个滚。 下一瞬,小个子胡人像一只火烧屁股的牛,惨叫一声窜了起来。 他的手捂着半边脸,没捂着的半边黑黢黢的,看不出伤势,但从他的叫声来看,一定惨不忍睹。 吴关连滚带爬,到了屋门口,顾不上脚痛,勉力站起,向外狂奔。 他的身后,小个子胡人大喊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这次话说顺溜了。吴关心想。 五十四 天策上将 吴关觉得他的脚又脱臼了,但他此刻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一个念头:跑。 他跑得胆战心惊,总觉得两侧的屋顶随时会有如那小个子胡人一样擅长飞檐走壁的敌人飞跃而下,取他狗头。 因此,他一边跑一边抬头四下观望。 然后,吴关就左脚绊右脚,摔了个狗啃泥。 哎—— 吴关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一边往起爬,一边默念着:天将降大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应该改成伤筋动骨!吴关心想。 默默吐槽并不影响他起来继续狂奔,但这一耽搁,就被身后的矮个子胡人追上了。 胡人叫嚷着,全是吴关听不懂的语言,盲猜是脏话。 他伤了一只眼睛,因此跑得跌跌撞撞,但速度还是更胜一筹。 两人之间的距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着。 再有两个弹指,吴关就进入弯刀的攻击范围了。 吴关一边想着对策,一边纳闷: 他这般叫嚷,为何没招来同伴帮忙?据闫寸的情报,这里不是遍布各种明哨暗哨吗? “行动,开始。” 吴关想到了这小个子胡人向同伴传过的指令。 行动开始?难道那些人已离开此地,去执行什么行动了? 想到这里,吴关也嚷了起来。 他扯开嗓子大喊着:“着火啦!突厥刺客纵火啦!” 危难时刻,喊救火比喊救命管用。 吴关这一喊,可谓卯足了劲儿,方圆一里内可听得清清楚楚。 喊完,他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没有小个子胡人的同党出现!他的判断正确!那些人果然都不在了。 此刻,吴关只盼着附近有武侯,且武侯听到他的喊声,能来查看一下。 在他喊完第二声后,小个子胡人手中的弯刀砍了过来。 吴关后背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只能扑倒躲闪,使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扑倒的瞬间,他又喊了一句:“汝同党皆已被擒!” 这一消息果然镇住了小个子胡人。他的攻击一滞,“你……说什么?” “投降吧,你们早已被朝廷盯上了,你的同党一出和平坊,就会被擒。” “你,骗人!”小个子胡人怒吼着,弯刀抡起,砍向吴关。 “我能保你性命!”吴关一边打滚躲闪,一边喊道。 这一滚,就滚到了墙根处,他再无退路了。 接下来,只能靠谈判解决危机,谈不拢,狗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你别激动,听我说,听我说完……”吴关先安抚了一下小个子胡人的情绪,才继续道:“事已至此,唯有保命才是最重要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你以为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 “不不不,你们不怕死,可也得看看为谁死,死得值不值啊,”吴关道:“你千里迢迢来长安,为汉人之间的权利争斗送死,值吗?你死了,你的家人、母国又能得到什么?” 这是每个外族将士心中的隐痛。他们的母国毕竟不是唐,唐之边患,不知哪一天就成了他们的母国。 只是这嫌隙平日里藏得很深,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会当着人家的面提起。 但今日非同平日,吴关也确实不长眼,他偏要将这嫌隙撕裂扯开。 吴关继续抛出诱饵:“我能带你突出重围。” 小个子胡人犹豫了一瞬,随即,他那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陪葬。” 吐出三个字的同时,他的弯刀直挑向吴关的脖子。 吴关一条胳膊护住脖子,拼劲全身力量连蹭带爬地躲闪。 这特么就要挂了?! 他在心中咆哮了最后一句,在闭眼等待命运裁决和睁眼死也要死个明白之间,选了后者。 然后他就看到两个人影自巷口跑了过来。 武侯! 吴关大喊着:“这儿!突厥刺客!” 武侯自然也看到了正向吴关下着死手的小个子胡人。 死一个叫花子再正常不过,没人在意的。 但突厥刺客绝非儿戏,若处理得当——比如将人擒获,上报,那便是大功一件,能讨来丰厚的赏赐。 因此,两名武侯奔来的速度并不快,他们等待着擒住对方的最佳时机,他们不是来救吴关的。 这就非常蛋疼了,因为小个子胡人的刀已到了眼前。 短短一瞬,吴关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了出来,包括扬沙子、吐口水、踢裆、求爷爷告奶奶。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在吴关眼中,弯刀以慢镜头的形式劈向了自己,坚决果断。 嗖——嗖——镗啷—— 两支弩失钉入小个子胡人执刀的手臂,弩失的惯性让这一刀失了准头,砍在了距离吴关不足一寸的砖墙上。 “闫不度!” 吴关只用了三个字,表达出了大难不死的兴奋之情,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感慨: “哎呀呀呀呀呀……差点儿死啊你看见没就刚才我这个心啊吓死我啦……” 闫寸驱马跃至近前,一把捞起吴关,道:“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小伤小伤不打紧。”吴关指着小个子胡人道:“快审他,他的同伙儿已开始了行动,我尚未打探出行动具体是什么。” 闫寸眉头深深皱起,他很清楚,要撬开胡人的嘴,和太难了,他们忍受痛苦的能力似乎天生就比汉人强出许多,或许草原上真有神灵保佑着他们吧。 此刻他们最需要的就是迅速。 闫寸立即将人手散了出去,不良人负责搜寻附近的破屋,看这些人有没有留下线索。皂吏则将小个子胡人拽进了附近的一间空屋,开始了拷打审讯。 闫寸也准备加入审讯之列,被吴关拽了一下袖子。 “我这边略有发现。”吴关道。 “哦?” “他们有一张地图,我只瞄了两眼,并未完全看清,但可以确定,那是一栋宅院,很大,屋子很多,感觉有七进的样子。” “你确定?”闫寸问道。 唐人的宅院布局,与品级有着极大关联,能住进七进院落的,少说是位国公。 吴关闭了眼睛,一手虚空比划着,似在描绘地图上的事物。 三个弹指后,他睁开了眼睛。 “不是七进就是八进的院子……我记不清了,不过……”吴关道,“院内有两处水潭,前院的水潭小且方,像人工开凿,后院的水潭呈葫芦形,这个不会错。” 闫寸先将吴关扶上马,随后他也上来,两人同骑一匹马。 “卧槽……能行吗?” 闫寸策马疾驰,给了吴关答案。 “这算不算虐待牲畜?”吴关不无担忧。 “少废话。”闫寸道。 “咱们这是去哪儿?”吴关又道。 “回县衙,查点东西。” 瘸腿跑得快极了,吴关以为很快就能到达县衙,直到两人来到天街附近,他终于明白刚才一路畅通无阻是怎么来的了。 万人空巷。长安城的百姓和商贩似乎都围拢到了天街附近,任谁都想看一看天策上将李世民的威风。 吴关也确实看到了,那个身披黄金甲的男人,在百姓的夹道欢迎下,带着亲卫奔赴骊山猎场。 五十五 天策上将府 若让吴关用一个词形容眼前的景象,他会用“不真实”。 他脑补出了一个电影场景,长镜头扫过周围静止的人群,唯那千古一帝在静止的喧闹中转过头来,与他深刻又短暂地对视。 两人没有机会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了一起。 呸!吴关在心中骂了一句:这特么是言情剧的套路,走错剧组了! 他后背一凉,闫寸下了马。 “你坐着。”闫寸道。 吴关便任由闫寸牵着马,艰难地挤在人群中。 李世民似不想引起骚乱,又或者不愿父王认为自己拥有民心,是国之隐患,总之,他驱马小跑前进,有种想要赶紧出城,躲过百姓瞻仰之意。 吴关伸长脖子,匆匆看了一眼。 秦王被盔甲裹得密不透风,实在瞅不见个啥。 瞅不见,却听见了。周围百姓的议论可谓五花八门。 “天策上将!战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要说这秦王,真乃天选之人,当初武牢一战,仅一人一弓,引窦建德千军万马苦追十余里……” “这位天策上将也不知长了几个胆子……” …… 秦王及其亲卫一阵风似的远去,百姓们仍跟在其后,津津乐道,一些迷恋秦王勇武的姑娘在队伍后飞奔,满脸满身尘土,间或发出叫嚷,这个踩了那个的鞋子,那个头上的花儿掉了, 闫寸牵着马,在人群中走得艰难极了,吴关也提着万分的小心,不时伸手摸一摸瘸腿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 毕竟是一只体格巨大的畜生,若它此刻发了脾气,尥蹶子踢伤了人,麻烦可就大了。 轻则闫寸给人家赔付医药费用,重则造成大规模踩踏事件。 吴关坐得高,自然能看清周围乌泱泱的人有多拥挤,他的目光四下游移,试图找出一条人相对少些的路。 当他的目光扫过一片人群时,他恍然觉得其中一颗脑袋有些熟悉。 那颗脑挺好找,因为脑袋的主人长得人高马大,比周围众人高出大半个头。 吴关定睛一看。 是那个帮他找寻小妹的汉子! 他正努力分开人群,向前闯去。 “喂!闫不度!” 周围太吵,闫寸没能听到吴关的叫嚷。 吴关不敢低头,他始终盯着那大汉,只拽了拽马缰,闫寸感觉到手中的缰绳震动,回头看了一眼。 吴关的余光注意到闫寸回头,他忙招招手,闫寸便努力向他靠近,并歪着头将耳朵凑近。 “按我指的方向走,能找到他们的目的地。”吴关俯身道。 看着吴关紧盯一处不放,闫寸明白了情况。也不用指方向,他直接牵马朝着吴关所盯的方向走去。 又在拥挤的天街上走了约莫一刻,纵然听话如瘸腿,也有了暴躁的迹象,它开始摇头晃脑地将两侧的人撞开,若不是闫寸在前头压着,这家伙怕已经撒开蹄横冲直撞起来。 “他拐上岔路了,前头右手边!”吴关道。 两人一同松了口气,只要下了天街,就可拜托拥挤的人群。 闫寸嗯了一声,牵马向着岔路走去。 “你跟着的可是个穿圆领绿袍之人?两侧肘部打着补丁,补丁亦是绿色,左侧深右侧浅。” “就是他!” “得分开走了。”闫寸道:“我跟着他,你回县衙,将你看到的宅院平面图细细向安固描述一遍,他会想办法查出那是谁家的宅子。两边同时推进,更保险。” “可我们如何找你?又如何确保你的安全” “我会沿路留下记号,安固认得我的记号,若遇险,和你一样,我会用爆竹发信号。” 对爆竹这种东西,吴关已丧失了信心,但闫寸不由他多问,又道:“你一个人回县衙——我是说,你的骑术没问题吧?” 本着“有问题也不能拖组织后腿”的原则,吴关拽过了缰绳,并道:“你快去吧,莫把人跟丢了。” 松手前,闫寸在瘸腿耳边位置捋了几把。 “我去了。”闫寸道。 “嗯。” 绿衣汉子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因一些沿街叫卖的摊贩停下脚步。 他也真的买了东西。 他买了一罐酸梅汤,站在人家摊位前,咕咚咕咚直接喝干,放下陶罐,继续游逛,又买了一条彩色石头串成的项链,揣进怀里,还买了一沓醍醐饼,捧在手里,边走边吃。 吃完醍醐饼,恰好到了一家茶摊儿前,绿衣汉子往茶摊一坐,要了一大碗茶,这次倒喝得很慢。 闫寸进了附近一家食肆,上二楼,在一张靠窗的桌前坐下,要了两个小菜,边吃边盯着绿衣汉子。 待闫寸吃饱喝足,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绿衣汉子似受不住暑热了,终于起身。 他跟不少前来瞻仰天策上将风采的百姓一样,干脆歇上一天,看过了李世民,就连玩带逛,慢悠悠地消磨时间吧。 闫寸甚至怀疑,会不会跟错人了。 但县尉这差事极大地磨炼了闫寸的耐心,他决定再跟一个时辰。 终于,在这一个时辰里,闫寸发现了端倪。绿袍大汉横穿光福、永乐二坊,又沿永乐坊墙兜了半圈,重新横穿该坊。 他在绕路! 午时初,天已大热,街上的行人渐渐少了,人们受不住炙热的阳光,要么回家,要么进了消遣的去处,头上无瓦之地,人是待不住的。 此刻绕路,他是在试探,看身后有无跟踪者。 有戏! 闫寸提起小心,拉开了距离,默默跟上。 一番七拐八绕,走走歇歇,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然后,大汉消失在胜业坊的天策巷内。 天策巷,顾名思义,李世民的天策上将府大门就开在这条巷内。 整条街巷只有天策上将府一户人家。 也就是说,那消失的大汉唯有一个去处——天策上将府。 他们要做什么! 闫寸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 他正要往巷内走,却见两名穿制式铠甲之人骑马出了巷子,他们身后还牵着一匹空马。 那马四肢健硕,毛色油亮,一看就是细心喂养的。 此刻,空马一边竭力倒退,一边嘶鸣,险些将牵着它的骑士拽下马去。 “马兄马兄,你若能说话就好了,清河王究竟上哪儿去了?若找不到他,我们二人的脑袋可就不保了……马兄马兄你也听见了,秦王府的人没见着咱们这位小王啊……算我们求你了,好好带路……” “两位……”闫寸上前拱手,向两名骑士打着招呼。 五十六 世子老师 吴关和安固在一刻后赶到了天策巷。 两人赶到时,闫寸刚向两名前来寻找李孝节的骑士打听清楚事情原委。两名骑士不敢耽搁,硬将马拽走,说是要去李孝节平日常去的食肆、赌坊、院阁找人。 闫寸觉得事情蹊跷,他懂马,知道马是最与主人心意相通的,马不可能无缘无故赖着秦王府。 但终究不是一路人,闫寸没说出他的意见。 两名骑士刚走,吴关和安固就来了。 “这么快?”闫寸道。 “多亏了安兄。”吴关看向安固。 安固道:“有资格修七八进院子的,全长安统共不超过二十人,再加上清楚院内水潭的形状,查找的范围不大……难在这些王宫贵胄对宅院布局十分保密,即便有些交情,去其家中做过客,也不可能清楚人家宅院的布局。” 闫寸道:“安兄交游甚广,想来找到了精通造宅之人。” “我只是指了个方向,这次多亏荷花姑娘帮忙。” “她” “她不是有个木匠相好吗?” 闫寸恍然,“原来如此,据她说那相好没少跟着师傅修葺大宅子,看来不是吹牛。” “不仅如此。”吴关道:“荷花的相好还帮咱们想到了进秦王府的办法。” “哦?” “秦王府后园那葫芦状的水池——不,是我表述不准确,那可不是水池,说它是个湖也不为过——那葫芦状的湖与龙首渠相连,以此保证湖内有活水流通,水常换常新。”吴关一边说着,一边招呼闫寸上马。 闫寸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带着吴关,策马向龙首渠上游奔去。 安固跟在两人身侧,拍了拍马侧挂着的背囊,道:“亏得吴老弟点子多,你猜这是啥?” 闫寸丢给他一个“别卖关子”的眼神。 安固便继续道:“有了这些东西,咱们就能从龙首渠潜入秦王府,一探究竟。” 到了地方,闫寸凑上前一看,背囊里所放的是几只大竹筒,每个竹筒上方都钻有小孔,孔上连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肠子,做为通气管。 “这是简易的潜水设备,到了水下,竹筒内的空气可呼吸约莫半刻。”吴关介绍道。 万事俱备,闫寸却犹豫了。 他对两人道:“我想过了,此事只能是我的个人行为,不可牵扯县衙。” “为何?”安固道。 “因为不知这一队人马听命于谁,他们是要对秦王府不利,还是压根就是秦王暗中集结的兵马? 我进去以后,先弄清状况,再做打算,免得害全体同僚受牵连。” 闫寸转向跟来的皂吏,道:“你们跟安主簿一同留在外面接应。” “就你?自己?”安固连连摆手。 吴关却道:“我赞成闫县尉,打探消息的事儿,人越多越易暴露。” 二比一,安固力争了一番,知道闫寸主意已定,只能噤声,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 吴关将一身鱼皮服递给闫寸,道:“从穷奇那儿搜出来的,他们都穿这个下水,你换上吧,这个紧身的,不兜水。” 闫寸找了一处背人的死胡同,换好衣服,背上竹筒。到了龙首渠边,闫寸下水,游了两下,在他将那动物肠子塞进鼻子之前,他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野兔肠子。” 闫寸点点头,将野兔肠子塞进了鼻孔。他试着呼吸一下,没问题,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龙首渠的水很清,好在闫寸所穿的鱼皮服为银色,一入水就与波光混成了一色,站在岸边实在分辨不出。 很快闫寸便游到了秦王府的入水口下方。 他整个人伸展成了梭形,在黑暗的地下渠内漂流了约莫十个呼吸,眼前一亮。 闫寸知道,他已进入了秦王府。 他不敢浮出水面,只勉力睁眼看看左右,发现河道极窄,水也浅,便知道尚未进入那葫芦状的湖。 他双脚蹬着水底加速,很快眼前的水域就开阔起来,水也变深了,因为他已蹬不到水底。 闫寸摸到岸边,以一处水草做遮挡,浮出了水面。 有巡逻的兵卒,看样子是秦王府守卫。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天太热,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逛后园。 虽无人影,却有人声。 细听之下是辩论之声音,全是文词儿,闫寸知道,这声音准是从文学馆传来的。 除太子外,秦王是唯一一个准许开文学馆的皇子。开文学馆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可以招揽人才,为日后管理大唐的江山做储备。 听着学士谋臣们的喋喋不休,闫寸不禁叹了口气,或许就是这“准开文学馆”的赏赐使秦王有了与太子哥哥一决高下的野心,谁知道呢? 趁着两队守卫巡逻的间隙,闫寸出水上岸,摸到湖边的文学馆院墙背后。 文学馆是一座单独的院落,闫寸靠在院墙上,脱下衣服,狠拧了一把,又重新穿好。 他听到有脚步声音,闫寸猫在墙后,朝那脚步声来的方向瞄了一眼。 是个须发皆灰的学士,四五十岁的样子。只有一人。 闫寸略一犹豫,向墙沿外侧挪了一步,露出半边背影,并大大方方道:“今日可真热。” 出于礼貌,被打招呼的灰发学士接了一句:“是啊,真热。” 闫寸偏了偏头,让对方确定确实被搭话了,又不让对方看清他的长相。 “我这儿有能让人凉快的好东西,快来。” “无非是一碗雪饮子,还能有什么花样……”对方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凑上了前来。 他向前凑,闫寸便向后退。一进一退间,两人就都转到了墙后。 “这大热的天,您还要外出,真是辛苦了。” “给世子承乾授课乃是老夫分内之事,不辛苦,快快将你那能解暑的……” 闫寸伸手,照这位侧颈来了一记手刃,这位便去会了周公,可谓一劳永逸的解暑方法。 “世子老师,对不住了。” 道完了歉,闫寸将人放倒,毫不客气地扒起了衣服。 很快,世子老师的衣服就穿在了闫寸身上,怕他晒伤,闫寸拽了几把树叶将人盖住。 然后,他便大摇大摆向着秦王府内院走去。 五十七 不好啦! 秦王府的布局可分为四块区域,自进大门开始,依次向后推进,首先是会客区,包括第一进前院,第二进堂屋,以及第三进的书房、内堂及议事厅。 过了会客区,便是秦王一家的生活区,其中第四进院为秦王夫妇及侧妃侍妾的住处,第六进院为秦王孩子们的住处,家中的学舍也在此处,中间相隔的第五进院子是一个小园,其内有演武场、弓弩场,秦王有时会在此处教习孩子拳脚工夫、骑射本领。 会客区之后,便是府兵的驻扎区了,秦王府守卫的营房就在第七进院内,他们有单独的厨房。 穿过驻扎区,便是闫寸此刻所在的后园,文学馆就设在后园内,学士、谋臣们每日自后门进出,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 闫寸的目的地是驻扎区的厨房。 若今日混进天策上将府的是秦王兵马,厨房必要准备他们的饭食。若他们是混进来对付秦王府的,则饭菜数量照旧。 闫寸自小在军营长大,厨房储备了多少人的饭食,他大眼一瞧,就能知道大概。 问题是,想要混入秦王亲卫的地盘可太难了,闫寸纵然有了身像样的衣服,也不敢贸然靠近。 他很快想到一个主意。 闫寸自藏身的廊柱后转出,飞奔向了驻扎区。 跑到近前,不待守卫询问,他先嚷嚷道:“生菜籽油!快啊!问你们的厨房借些生菜子油!” 守卫兵卒被他嚷得一愣,但还是将他拦住了,问道:“做什么?” “救人!有人烫伤了。” 将生菜子油浇到烫伤部位,再抹上苍术粉末,乃是治疗烫伤的常用方子,行伍之人皆知,因为攻城战中少不了被泼油烧伤的战友。 因此,闫寸这样一说,守卫就明白了事情紧急。 “看看吧,还不知我们厨房里有没有生菜籽油哩。”守卫一边引着闫寸往厨房走,一边问道:“这大白天的,不点灯不生火,怎就烫伤了?” “嗨,别提了。”闫寸道:“世子老师刚回去就开始翻箱倒柜,说是有本书要拿给世子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了。最后他端着灯台去杂物间翻那旧书箱。 没成想,有只老鼠自搁架上跃下,直扑向世子老师的面门。 这一吓,灯台脱了手,油全泼在了身上,火又点着了油。 幸亏文学馆离水近,扑救及时,否则……哎,应国公府前两天刚走了水,你听说了吧?” 闫寸唠唠叨叨,和那守卫一同进厨房翻找着。 “听说了,王府烧了大半呢。”守卫接话道。 明明只烧了三间房,看来传话的后果必然是夸大事实,估摸着明天再打听,就会变成整个应国公府付之一炬。 闫寸当然没工夫计较这些,因为守卫提出了建议: “走水可不是儿戏,得赶紧报王妃……” “不必不必,”闫寸打断他道:“不算走水,屋子和屋内的一应物件都没事,就是把人给伤了……我们合计过,秦王今早才刚离府,我们就弄出这档子事儿,惊动王妃,实在……不好。 兄弟,帮帮忙,千万帮我们瞒住……”闫寸打开腰间的钱袋,抓了三小串铜钱,向守卫赛着:“你收着,你帮了我们的大忙,应该的。” “好吧,我不上报就是了。”守卫一本正经地推让道:“但钱我不能收,秦王亲卫怎可被人利诱。” 闫寸继续推让,那守卫生了气,道:“你我皆为主分忧,为何这般羞辱我?” 闫寸只能收起钱来,连声道歉。 守卫终于找到了一小瓶生菜籽油,他并未将瓶子递给闫寸,而是道:“不报秦王妃可以,但我需与你同去文学馆,要知道,明火亦灭暗火难防,天干气躁,凡事须得小心。” “好。”闫寸随守卫出了厨房,又出了驻扎区域。 他主动走在前头带路,到了文学馆近前,两人需沿文学馆外墙绕至门口。 “走后门,后门近。”闫寸招呼着。 守卫并未多,跟着闫寸转到了背人的一面。 再往前三步就是世子师所躺的地方了,闫寸回头看了那守卫一眼,“哎呀”一声。 “怎的?”守卫脚步不停。 “莫动莫动,蛰虫!”闫寸指着守卫一侧肩膀道。 “多大点事。” 这话守卫没说出口,但毫不在意的神色表明了他的想法。 他抬手,朝着闫寸所指的那一侧肩膀拍去,他对自己蒲扇大的巴掌很有信心,认为这一击势在必得。 此刻,守卫一手托着装生菜籽油的瓶子,一手拍向自己的肩膀,两只手都占住了。 闫寸也抬了首,手刃砍向了守卫的脖子。 这一击真假难分,当守卫意识到闫寸不是帮他拍打蛰虫,而是实打实的攻击,已经晚了。 闫寸上前,一手扶住昏倒的守卫,另一只手接住了装生菜子油的瓷瓶。 “对不住了兄弟。” 此刻,闫寸已弄清了一件事,厨房一切照旧,并没有因为突然多出一队人马而扩大采购的迹象。 那人是偷偷混入秦王府的! 闫寸脑海中有一个念头,概括起来可以称为“屠杀”。 夺嫡之争,落败的一方往往要落个满门屠尽的下场。 这是不是说明,秦王此行亦有着巨大的风险?这已混入秦王府的人,是否正在等待秦王殒命的消息?一旦这消息送到,屠杀就要开始了。 管,还是不管? 闫寸低头看了看昏倒在脚边的侍卫。 他是那么年轻,他的忠诚是那么炽烈,这样的人不该死,隋末已死了太多这样的人,到了唐,他们不该再白白送命。 闫寸很快说服了自己,或者说,他需要一个理由来管这天大的闲事。 又道了一句“对不住”,闫寸开始脱侍卫的衣服。 他将世子老师的衣服盖在侍卫身上,然后,自己穿上了侍卫的铠甲。 穿戴好,闫寸抽出侍卫的佩刀,在自己小臂上划了一道,将血涂了满脸,又往没涂上血的地方狠狠抹了一把土。 捯饬完,他重新冲向驻扎区,口中叫嚷着:“不好啦!清河王府的人在前门闹事了!” 五十八 失踪 秦王府,正门。 三名门房与二十五名府兵对峙着。 不,加上闫寸,总共二十六名府兵。 二十六名府兵是什么概念?若换一个草包王爷,如李孝节,其手下的兵卒只能拉些花架子出来吓唬人,靠着制式铠甲充一充威风罢了。 但秦王的人不是吃素的,二十五名府兵足够护着秦王在千军万马中杀一个来回了。 他们确实这样做过,不止一次。 因此,让他们去解决闹事的泼皮——不,还不是闹事的泼皮,而是几个失职的自家门房——战力不止充足,简直就是过剩。 这阵仗颇有以强凌弱的意思,甚至有些荒诞滑稽。 闫寸可管不了这些,此刻,他正扯着朱小丙的衣领咆哮:“谁让你们给清河王的侍卫开门的?啊?!” 朱小丙被他喷了一脸吐沫星子,整个人都懵了。 “不是……那个……”他求助地看向其余两人,并努力解释道:“毕竟是清河王的手下,我等不敢怠慢啊,再说……” 再说开门只是对答几句,他们并未放那两个前来找人的侍卫进门。 闫寸当然不会让他将话说完。他粗暴地打断道:“任凭那群无赖在此撒野,尔等这门房差事好轻松!” 说话时,他故意拎着朱小丙上前两步,与身后的秦王府兵拉开距离,以免他们看清他的长相,发现端倪。 朱小丙更加费解了,什么“撒野”?哪儿来的“那群”?老天证明,三人成群,明明只来了两人!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同来的府兵将领发话了: “咱们的人不能白白让清河王欺负,将人打成这样,秦王脸面往哪儿搁?” 兵卒们附和着: “鼠辈!打完人就跑!” “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大不了打上门去,直接找清河王讨要说法!” “对!打上门去!咱不受这窝囊气!” 众府兵群情激愤,摩拳擦掌。闫寸算是明白了何为人多胆大,已有人表示知道清河王府的守卫分布,可带领大家打进去,弄他个措手不及。 眼看府兵将领犹豫着,随时可能下达欠妥的命令,闫寸心中焦急。 他急,却并未乱了阵脚,他:“此仇必报,但须先捉家贼。” “什么家贼?”府兵将领道。 “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闫寸一把将朱小丙惯倒在地,骂道:“开门放无赖进府,或是你们不小心,见他们动手打人却不上前阻拦,也说得过去,毕竟护卫王府并非你们的职责,可眼瞧着他们施暴,却不去报信喊人,待他们动完了手,又一路恭送,恨不能给他们牵马坠蹬,是何缘由?” 这一番添油加醋的分析,顺利抓住了众府兵的关注点。 他们看着三名门房的眼神露出了狐疑之色。还真别说,是挺眼生啊,以前没见过这几个门房啊……哎对了,挨打那家伙也有点眼生啊——不,是背影陌生,毕竟大部分府兵还没机会看到闫寸的正脸。 闫寸适时提出了建议:“咱们应该找管家问问,细查查这三个人的底细。” 府兵将领采纳了闫寸的部分建议,他未找来管家,而是自己问道:“你们,何时入府的?” 直到此刻,三个门房中的老者才上前来,答道:“回您的问,小人已跟随秦王十年有余,不过从前多干些体力活儿,也不怕诸位笑话,小的从前是清理恭桶的,上不得台面,因此诸位未见过小人。 不过,贱内一直在王妃身边当差,小人能进秦王府谋一份差事,还是贱内的功劳。 今年年初,我患了风疾,病虽好了,身体却大不如前,王妃可怜小人,因此给小人安排了个看门的活计。 说实话,我今日是头一天看门,王妃的意思是,这些天秦王不在,府上一概谢客,算是这活计最轻松的时候,因此让我试试……” 解释完了自己的情况,那年长的门房又指着两名同伴道:“至于这两位,他们入府时间确实也不长,诸位觉得面生,实属情有可原。” 陈甲和朱小乙连连点头,附和着老者的说法。 老者冲府兵将领拱手,继续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我等就算再怎样失职,也不会坐视自己人被外人欺负,您想想啊,留下这么大个把柄,不是自寻死路吗?” 陈甲附和道:“是啊是啊,我等压根不知有什么打斗,清河王的手下确实来过,不过询问了就清河王下落,我们当即就将人打发了,何来的……” 闫寸冷笑一声,道:“好……说得一口谎话,尔等的意思是我在王府内值守,莫名其妙就能伤成这样,然后血口喷人污蔑尔等?滑天下之大稽!” 闫寸一手叉腰,一手握住腰后的佩刀,在原地踱了两步,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下意思地伸展握紧,再伸展,再握紧。 旁人看来,他已气疯了,随时可能拔刀砍人。 “此时非同小可。”府兵将领道:“若府内真混入了心怀不轨之人,将再无宁日,此事必须查清。” 他立即吩咐一名兵卒道:“你速去寻管家来,问清这些人的底细。” 兵卒领命,飞奔而去。 府兵将领又对闫寸道:“此事我自会处理,若他们有问题,绝不轻饶,你伤得不轻,且先回去,包扎处理一下。” “不必,小伤而已。” 闫寸觉得不妙,他就怕这种等待的时刻,因为等待而无聊的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果然,不祥的预感刚一浮现,就有人问道:“兄弟,你值那一班的?我可替你。” “我……” 闫寸哪儿知道他该值哪一班,秦王府的守卫班次岂是一个外人能打听到的。 他只有硬着头皮道:“真不打紧,不过是些皮外伤,敲,血已自己止住了,我不过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兄弟。”府兵将领道:“你叫什么?哪一伍的?” 此刻闫寸只有一个选择,报上名牌上的名字。 他打晕了一名府兵,穿了人家的衣服,自然也拿到了那人的名牌。 名牌上的名字叫楚牧。 可他很清楚,两人身形虽有些像,声音差别却很大,贸然报上人家的名字,顶替了人家的身份,周围的二十五人中,但凡有一个与楚牧相熟的,他就会露馅。 “我是……”闫寸犹豫了。 五十九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闫寸心中一万头某马呼啸而过。 什么叫被人掳走了?堂堂秦王妃,在自家戒备森严的府邸,被人掳走了?特么的…… 这消息够不够劲爆?太够了,若认为凭此就能让赵参军将怀疑抛之脑后,闫寸可就太天真了。 赵参军亦吃了一惊,他愣了一瞬才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前来报信的仆役已急哭了,“是一个婢子发现的,婢子去给王妃屋内的花换水,发现屋门半敞,王妃的贴身婢女知春昏倒在地,王妃不见了。 我们拿水泼醒了知春,问了情况,方知一名蒙面男子闯入屋内,打昏了知春……这岂不就说明,王妃是被蒙面男子掳走的? 我们已经开始在内院搜寻,但恐怕……” 仆役不敢说出那个最坏的结果。 “黑子。”赵参军唤了一声。 名为黑子的府兵上前一步,赵参军对他道:“你最擅长侦查,速带两人去内院,勘察相关情况,我随后就到。” “是。”黑子领命离去。 赵参军又转向一名府兵道:“你带十五人,加派各处院门的守卫,不能放任何人出府。并通知所有巡逻府兵,立即搜府,若王妃还在府内,务必将人找出来。” “是。” 府兵领命欲走,被赵参军叫住了,又嘱咐道:“敌在暗,我在明,须小心暗算,兵卒三人一组,切莫单独行动。” “是。” 交代完一应事务,赵参军带着余下的兵卒把门房和闫寸一并围了起来。 他们已看清了闫寸的样貌,确定闫寸不是自己人。 “今日之事必与你们有关,说出秦王妃的下落,说不定还能保住性命。”赵参军已拔了刀。 王妃失踪,这可是天大的事,赵参军绝不是闹着玩的,他不介意杀鸡儆猴。 只等了一个弹指,下一刻,他的刀砍向了闫寸。 与三名身份待定的门房相比,混入秦王府,还穿上了府兵铠甲的的闫寸显然更加可疑。因此,赵参军将闫寸列为重点关照对象。 兵卒们一看赵参军动了手,便也抽刀砍向了门房。 动手的人统共十一个,并不算多,但因为是三方混战,场面瞬间大乱。 赵参军及其手下一心要捉住或者杀死异己,在此情况下,闫寸及三名门房暂时成了盟友,但这盟友关系十分脆弱,那门房中的老者趁乱向闫寸下了两回黑手,好在闫寸眼观六路,躲过了。 门房们原本唯唯诺诺的神色,已经凌厉疯狂起来,朱小丙还自袖内摸出——与他对战的兵卒以为他要摸出匕首之类的短兵器,然而并不是——没人看清他摸出了什么,只见他朝攻击自己的兵卒甩了一下手,然后,那兵卒就倒在地上捂着脸呻吟起来。 闫寸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喝着:“退!快退!” 与此同时他一把揪住倒地兵卒的后领,将人向后扯了约莫五步。 只见那人脸颊、鼻子上有多处腐烂,右眼眼皮处亦有腐烂,所幸未伤到眼睛。 “是绿矾油!”闫寸道。 绿矾油乃是道门炼丹的材料,虎狼之性,可使纸、木、皮肉迅速腐蚀。 看着那狰狞的腐烂伤,众人愕然。闫寸第一个提刀冲向了朱小丙,他需要用实际行动摆明立场。 冲上去的同时,他暗暗叹了口气:看来此番别想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了。 对付使阴招的人,闫寸唯一的经验就是快,出招快到让对方应接不暇。 佩刀连劈带砍,朱小丙没有兵器,只有躲闪的份儿,接连两次,他又去摸袖子,均被闫寸的攻击打断了。 他能缠住朱小丙,却无力以一敌三,好在赵参军很快做出了决定,或许是出于先利用闫寸先制服门房的打算,他带着手下兵卒,缠住了其余两名门房。 这些府兵身经百战,自然也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了深厚的友谊,手下受伤让赵参军瞬间红了眼,他每次出刀都带着一股狠劲儿。 “啊哈!” 赵参军大喝一声,瞅准机会一记横劈,竟直接将陈甲腰斩。 陈甲倒地,手还在往起爬,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他回头一看,惨叫一声,直接吓死了。 有些人一上战场,见了血,就成了杀人的机器。赵参军显然属于此类。 斩杀了陈甲,他又逼向那老者,亦是刀刀凶狠,招招致命。 “留着他!他有用!”闫寸喊道。 喊也没用,赵参军全无停手的意思。 但有人让他停了手。 门房值更的小屋内冲出了十余名壮汉,闫寸看到他跟踪的绿衣大汉亦在此列。 这些人的出现令府兵措手不及。付出了两条命的代价后,剩余的五名府兵终于摆出三人两人背靠背的队形。三人面相更屋内冲出来的壮汉,两人面相闫寸和朱小丙。 赵参军终于明白了,闫寸死咬住门房不放,因为这其中确有着大阴谋。闫寸混入秦王府,还穿上了府兵的铠甲,确实打了赵参军的脸,但他似乎是来报信的,并无恶意。 因此,闫寸站在赵参军身边,加入了府兵的行列时,赵参军并无异议,只是丢来一个“你的事儿回头再说”的眼神。 “直娘贼!不等了!”老者狠狠道:“能杀几个算几个!” 行伍之人对,近身肉搏,惨烈程度可想而知,双方都拿出了拼命的势头,不惜以命换命。 但府兵人少,以命换命一定输,这是硬伤。好在对方亦有顾虑,他们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搏斗,最好别惊动旁人。 赵参军自然不能让他们如愿,初一交手,他便大声喊道:“凶徒闯府!各院闭门坚守!” 手下很快会意,于是这场搏斗变得十分怪异。一群人围杀另一群人,被围杀的人一边抵挡反击,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甚至,有人建议一起喊,一起喊声音大。 赵参军就一二三地指挥着,他说完三,众人真的一同喊了起来。 这一番喊叫,果然威力巨大,附近的府兵迅速赶来,战局逆转,凶徒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老者一人。 “尔等受谁指使,潜入天策上将府意欲何为?速速招来。”赵参军提着刀,气势汹汹道,“不说就杀了你!” 血顺着他的刀刃滴落在地,他的铠甲上亦沾了不少血,他一人至少杀了对方五人。 在战场上赵参军绝对是个狠角色,但论审人,他真的不行。 闫寸上前,挡在了赵参军和那老者之间。 他神色淡然地对老者道:“你听说过汉朝酷吏义纵吧?义纵曾发明一种酷刑……(此处省略两百字血腥暴力描写,非常时期,各位自行脑补吧)……” 闫寸讲完,不止那老者,就连在场的兵卒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盛夏时节一阵阵地浑身发冷。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老者道:“铁钩、铁链、木桩等工具,相信秦王府有现成的,为了王妃安危,我们不介意立即对你用刑。” 六十 反目 “不必用刑,我现在就可告诉你秦王妃的下落。”老者一咬牙道。 “那真是多谢了。”闫寸道。 “她已被带出了府,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若你的告知仅限于此……”闫寸偏过头去问身后的府兵:“东西找来了吗?” “来了!”那个前去寻找东西的府兵奔回,将末梢带铁钩的铁链递给闫寸,并道:“至于木桩,已在看书赶制了,不出一刻就能送来。” “很好。”闫寸接过铁链,观察着铁钩,似乎在检查这件刑具是否合格,他并不看那老者,只道:“你还有一刻时间,说出秦王妃的下落,或者受刑。” “就算你们找到她,又能怎样,”老者道:“唐律有云,持质者,与质同击,你们敢吗?” “放肆!”赵参军怒喝道。 持质者,与质同击。意思是,若凶徒劫持了人质,兵卒的主要任务是擒拿或击杀凶徒,而非保护人质,甚至,为了击杀凶徒,他们应当无差别地攻击人质。 “我知道你不敢。”老者转向闫寸道:“那你呢?” “你是要挑拨我们?” “需要我挑拨吗?我为鱼肉,你可以对我用刑,但你要小心,因为转眼你就会成为受刑之人。” “你真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闫寸看向赵参军。 赵参军道:“你确实应该担心,擅闯天策上将府,杀了你也不冤。” 他倒是个直肠子,并不瞒着掖着。 “但你已顾不上杀我了,因为眼下已到了生死攸关之时。”闫寸道:“这些人占领了秦王府正门——不止正门,你该速速派人去查看其它出入口——他们一定占领了王府的各个出入口,并囤积兵马。 若没人发现,他们会暗自对巡逻守卫下手,待瓦解了守卫力量,整个秦王府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不用太久,或许都不必等到入夜,秦王府内所有人就会悄无声息地被他们屠杀殆尽。” “你的意思是,我应当感激你的通风报信喽。” “不敢,你能高抬贵手留我一条命,我就知足了。”闫寸抬手指了指正门,道:“我来通风报信,本应走正当途径,但你也知道,这些人不可能放我进去,秦王府已无法与外界互通消息,因此我只能走一条险路。” “你究竟是什么人?” “官人。” “哪家衙门的官人?”赵参军道:“掌管刑狱的官人吧?大理寺?还是刑部?” “不愿参与党争的衙门罢了。” “既不愿参与党争,又为何要蹚这浑水?” “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闫寸道:“已死了太多人,不该再死人了,尤其你们这样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之人,不该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你这说法倒甚合我意。”赵参军道:“我答应你,只要你并无恶意,我可做主放了你,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需将入府的方法告诉我。” 他是要查漏补缺,闫寸立即明白了。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可告诉你……” 就在这时,一名兵卒急匆匆赶来。 “报!”兵卒对赵参军道:“后门亦有悍匪三十余人,文学馆学士有死伤,三名学士被其劫持,我等不敢贸然救人……” 他话未说完,另一名兵卒跑来,道:“报!西跨院侧门亦有悍匪,十余名仆役被杀。” 闫寸没想到他的推断这么快就能得到应验,匪徒果然占领了秦王府所有出入口。 赵参军额上青筋暴起,大吼道:“顾不得西跨院了,让主院栓好门!将这老头押上,跟我来!” 他已拎着佩刀,冲向了后门。 西跨院是仆役的住所,仆役死几个就死几个吧,文学馆内那些学士的命可金贵呢,若被秦王发现他的智囊有所损失,必会怪罪。 赵参军匆匆问道:“死伤者何人?被劫持者又是何人?” 兵卒道:“死伤者我等并不熟悉,目前姓名不详……” 不熟,说明并非举足轻重之人,赵参军稍稍放下心来。 “……被劫持的三人,乃是长孙无忌、房玄龄、褚遂良。” 赵参军头嗡地一下大了,这三位是秦王心腹,尤其长孙无忌,乃是秦王妃长孙氏的同胞阿兄,秦王的大舅哥,若他们有闪失,将对整个秦王势力造成重创。 众人很快赶到了后门,只见一队府兵正与悍匪僵持。双方均有死伤,显然已经过一番激战。 府兵人数比悍匪多出一倍,此刻,悍匪劫持了人质,背靠文学馆列阵,府兵们与其正面对峙。 “赵参军!”有人喊道。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参军身上,府兵们等着他拿主意,悍匪则保持着高度戒备。 “说说你们的条件。”赵参军道。 来时路上,他已想清楚了谈判的要点。有那么一刹那,赵参军觉得,或许闫寸的谈判技巧更胜一筹,能帮上忙,但他终究没有开口求助。 堂堂秦王府,闫寸轻易就可混进来,还混入了府兵当中,这可太让他这个府兵统帅打脸了。 向这个让他丢尽脸面的人求助,他开不了口。 闫寸只是默默跟在赵参军身边,并不过多插手。他倒很有分寸。 挟持长孙无忌的悍匪发话了: “打开内院大门,否则我立即杀了他!” “那你动手吧。”赵参军道:“你想进王府内院,除非自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此刻,行伍之人铁血的一面展露无遗。 他想不想救人质?当然,但秦王家眷皆在内院,两弊相权取其轻,牺牲长孙无忌等人无疑就是那个“轻”。 对这个结果,三名人质未提出异议。 他们怕极了,两股战战,纵然如此,他们也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长孙无忌已用眼神向赵参军传递了这层意思。 正因如此,赵参军心底那点恻隐之情被触动了。他要尽力救下三名人质,因为他们担得起“国之栋梁”这几个字。 但怎么救? 赵参军暗骂一声“直娘贼”,继续道:“我看尔等身手,亦是行伍之人,或许昔日咱们曾是战场上的兄弟,今日分立不同阵营,兵戈相见,实在遗憾。” “你不必说这些,我们既来闯这天策上将府,便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做好必死的准备,与真的死,毕竟不同。”赵参军道:“眼下你们有两条路,其一,杀死人质,然后被我们全歼,其二,放了人质,我亦放诸位离开。” 说这话时,赵参军是没底气的,他见过太多死士,知道谈判对这些人没用,对付他们只有一个办法——杀! 但说道最后一句时,他有了信心,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楚牧。 那个被闫寸放倒并偷了衣服铠甲的府兵。 此刻楚牧正在文学馆后探头探脑,观望着形势。 若前后夹击,配合行动,或许真能将人质救下来? 六十一 清河王:终于有人想起我了 楚牧亦看到了赵参军扫向自己的目光。两人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上下级,只一个眼神,就能将意思传递明白。 闫寸当然也看到了楚牧,为了避免尴尬,他往一名兵卒身后躲了躲,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赵参军话已讲完,对方亦发了话。 “杀。” 果然,跟死士是无法讲理的。 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凶徒首领已抬起了手中的刀,下一瞬那刀就会砍在长孙无忌的脑袋上。 就是现在! 楚牧箭一般窜了出去。 他没有兵器,他的佩刀被闫寸拿走了。因此他只能用拳头。 他的拳头砸向凶徒首领的腰眼。 那是人身上少有的几处脆弱,像蛇的七寸。凶徒首领只穿着粗布衫,并无铠甲,这一拳砸得结结实实,直将他砸出了一个趔趄,擒在手中的长孙无忌自然也挣脱了。 “跑!” 楚牧冲长孙无忌喊出了建议,他实在无暇顾及他,因为凶徒首领的刀已砍了过来。 此刻,他不仅要躲避攻击,还要想法子救下房玄龄和褚遂良。 房玄龄两手勉力抬住用刀砍向他的那条胳膊,一个书生要抬起那样一条粗壮的胳膊,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瞪着眼珠,鼓着腮帮子。 危难确能激发一个人的潜力,但一力破十会,在对方压倒性的优势面前,房玄龄顶多还能坚持一弹指。不能再多。 褚遂良的情况一样危急,他已滚在了地上。 有人拿刀砍他,他只能靠笨拙地打着滚儿躲避。他已滚了至少三圈,狼狈极了。最要命的是,他的白衣上已沾了血,似乎伤到了后背。 他口中哀嚎着,爹啊娘啊地乱叫。事实证明,无论平时多么儒雅的学士,求生欲都差不多。 幸好,一条末端带钩的铁链缠上了砍向褚遂良的刀。 一拽,刀脱了手,一甩,铁钩正打在凶徒鼻子上,瞬间那凶徒满脸鲜血,目测鼻骨断裂,牙齿也得掉上几颗。 这可不是唐军的制式兵器,至少据楚牧所知,秦王府兵之中无人使用如此怪异的兵器。 他看向了锁链的主人,下一瞬,他破口大骂。 对他的反应,闫寸充分理解。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摘下了腰间佩刀,扔给楚牧。 “接着,你的兵器。” 楚牧抬手接住了刀,瞬间陷入与凶徒首领的苦战,只能暂且闭嘴。 另一边,赵参军也冲了上来,他浑身蛮力,像一只疯牛,横冲直撞,所向披靡。闫寸看到,他只一拳,就能打断一名壮汉的肋骨,让对方倒地,口吐鲜血。 此刻,赵参军已接替房玄龄,架住了执刀下砍的手臂。不仅架住,他还就势扭断了那条手臂。 两个弹指间,三名人质皆均已获救。 仗着人数优势,府兵对凶徒展开了围杀。围杀总是惨烈的,任何一方碾压另一方的战斗,都是惨烈的。 身处战役之中的人却觉察不出,他们被你死我活的砍杀、躲避占据了全部精力。 待闫寸回过神来,一切已结束,尸体横陈,除了那名凶徒首领。 他大嚷着:“来啊!来杀我啊!” 没人搭理这个已被五花大绑的人,府兵们已接到赵参军的命令,留下凶徒首领的性命,他们还得想法从他口中问出秦王妃的下落。 那在大门口被擒的老者也上前来,对凶徒首领道:“你不必死,咱们都不必死,秦王妃在咱们手上,咱们仍有筹码。” “什么?!” 凶徒首领想要追问,却被那老者挡下了话头,老者喊道:“杀了我们,谁也别想找到秦王妃!” 赵参军并未搭理两人,他正在调兵遣将,围杀西跨院的凶徒。闫寸却将两人的交流看在眼里。 看见了,却来不及表态,因为楚牧的刀已指向了闫寸。 “他乃凶徒同党!” 楚牧有这样的猜测,并不稀奇,闫寸并未解释,只是看向了赵参军。 赵参军挡在两人之间,刚要解释,只听一个声音从文学馆后传来。 “不好啦!遭贼啦!我的衣裳呦!我的银钱呦!秦王妃给我做主呦!” 不用看,世子老师醒了。 他光着膀子,只穿一套亵裤,自文学馆后转出来,双臂叠在胸前,可怜兮兮。 看到满地死尸,他一愣,骂了一句“娘咧”,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相熟的长孙无忌等人。 “这是怎的了?”他问道。 “学士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长孙无忌担忧地凑到赵参军跟前,道:“我刚听凶徒说,秦王妃……” 赵参军叹了口气,道:“秦王妃被这些人劫出了府,下落不明。” “既知道被谁劫持,只要审讯得当,人就能找到。”对胞妹的安危,长孙无忌一带而过,他反倒更担忧秦王:“这些人敢对秦王府下手,莫非秦王已经遇袭?” 倒不是他不关心胞妹,只是他更清楚,秦王是树根,树根死了,其上的枝叶果实都将不保,介时胞妹的命也将不保。 “我也担心……”赵参军道:“但或许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 “哦?” “我已派人出府,快马加鞭去追秦王,向其通报险情,若能让秦王提前防备,局势便在掌控之中。” “你的意思是,秦王还未遇险?” “应该没有,因为这些凶徒还未来得及动手,是我们发现……不……”赵参军将闫寸推到了跟前,道:“是他前来通风报信,我们才识破凶徒。 我推测,这些凶徒必然在等消息,一旦秦王殒命的消息传来,他们就会开始屠府。” 长孙无忌看向了闫寸。 “闫县尉?” “你认得我?”闫寸道。 “你以为能称得上长安官人谱的只有安固一人?” 既被看穿,闫寸便不再隐瞒,而是道:“此番闯入秦王府,乃是闫某的个人行为,与万年县衙无关。” “立了功是你的,出了事与你无关。”长孙无忌一句话打消了闫寸的顾虑。 “多谢,”闫寸一拱手,看向了在秦王府正门擒获的老者,“我要向他验证一件事。” “请便。” 闫寸大步跨到老者面前,道:“秦王妃不在你们手上吧?” “不,她……” “若你们有本事掳走王妃,又何必提出放你们进内院的要求?”闫寸晃着手上的铁钩,道:“还是说,上了刑你们才肯说真话?” 闫寸后退了一步,他已不需要老者的回答了。 有时候,答案并不需要用嘴说出来。 闫寸踱着步,道:“如果秦王妃不是你们掳走的,那会是谁?……为何她的婢女被人打昏?……清河王呢?你们将清河王怎样了?为何他的马会到秦王府正门寻找主人?” 六十一 清河王:好开心,这一章全是我的戏份 秦王府正门。 门房值更的小屋内。 清河王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巴。 但他绝不会任人宰割。 一个人有着清河王的地位和财富,就绝不会甘心做案板上的鱼肉,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活着何其美好。 因此,他很快想到了一个脱身的法子。 他努力滚动身体,滚到了矮几前。 矮几上有一盏油灯,其内有半盏油。 他小时候曾见过母亲自手上取下镯子。那玉镯子太紧,无论取还是戴,手上都得涂一层油。 这一招或许能用来对付捆他的绳子。 清河王滚到矮几旁,努力扬起脖子,在付出舌头暂时失去知觉牙齿也几乎崩坏的代价后,他叼起了油灯。 他颤颤巍巍地地歪过脑袋,将盏内的油倒在了地上。 “放下”油灯时,灯底座一角磕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嘡”。 清河王保持着现有动作,侧耳倾听,确定并未引起屋外人的注意,他开始了新一轮的扭动。 他的双手终于沾上了油,变得滑不溜秋,一番咬牙忍痛,李孝节生生将一只手从麻绳圈内抽了出来。 他拽出口中的脏布,大口呼吸几下,同时挣开其他绳子,解放了全身。那只最先抽出来的手蹭掉了一层皮,火辣辣地疼,但李孝节已顾不上这些,他面临的下一个难题是:如何从这屋子里出去。 显然,屋外的三名门房身手矫健,心狠手辣,硬闯绝不是好办法。 李孝节站在门后,手握灯盏——那是他能找到的唯一的兵器。 他静下心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后门和西跨院的偏门亦在咱们手里了。” “辛苦赵参军。”老者道:“眼下万事俱备,只等上头下令。” 那被称作赵参军的人道:“今日如此炎热,午后守卫必然松懈,我还可削减守卫班次,就在午后动手,如何?” 老者道:“是个好主意,赵参军有心了,可是……那位的意思是,待秦王到了骊山,鞭长莫及,咱们再行动,毕竟是秦王啊,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只怕夜长梦多啊,”赵参军叹了口气,道:“好吧,就听那位的。” “事成之后赵参军必是首功。” “我现在只求莫要节外生枝……不说这些,你们来看吧,这是天策上将府的布防图,有几处暗哨,动手之前你们需先想办法清理。” 说话之声明显变小了,李孝节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偷偷将门开了个小缝,只见门后阴凉处站着四人,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一张厚宣图上。 似乎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李孝节深吸一口气,将门开大了些。 他弓腰踮脚,悄无声息地摸出了值更的小屋,合上门,又轻又快地贴墙挪了几步,转过值更小屋一角,强压下呼之欲出的兴奋之情,向着内院奔去。 太可怕了! 正因可怕,脱离险境后他激动得双手都发着抖。 激动只持续了半刻,很快清河王就意识到,他离摆脱困境还远。秦王府三处出入口均已被占领,如何出去?况且,他还打算带着秦王妃一同出去。 这信念鼓励着清河王。平日里他并不敢对秦王妃有什么非分之想,但若这个大便宜白白掉在他头上,也没有不伸手去捡的道理。 内院。 秦王府管家刚才明明看到清河王已出了府,见他又转回来,赶紧迎上前来。 清河王摆摆手,道:“忙你的去,我扇子落王妃那儿了,取了就走。” 管家躬身行礼,不再多言。皇室成员之间的交际,可轮不到一个下人窥探。 凭着皇室成员的身份,清河王一路毫无障碍地来到了王府后堂。 秦王妃正在后堂看书,抬头正看到清河王进屋,诧异道:“你怎又回来了?” “大事不好了,嫂嫂可知,有人想要伏击秦王……”说着话,清河王已凑近了秦王妃。 他环视一圈,发现屋内唯有秦王妃和一名婢女。 “你也来。”清河王冲那婢女招了招手。 婢女看向王妃,得到首肯后,便也凑到了近前。 清河王的话已吸引了秦王妃的全部注意,丈夫的安危向来是最令她揪心的。而且,今日也不知怎的了,丈夫率兵离开后,她就一阵阵地发怵。 因此,她听得格外认真,并未细想清河王为何要将贴身婢女唤来。 下一刻,清河王就对她的婢女下了手。 只一掌,婢女知春就昏倒在地。 “你……”秦王妃想要起身,却被挡住了起身的空间,她只有努力将身体向后缩,给张口呼救争取时间,她也确实张口了,但清河王的速度更快。 他捂住了秦王妃的嘴巴。 “嘘。”清河王示意她噤声,并在她的耳边道:“嫂嫂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听清楚,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 秦王妃点了一下头,清河王并未松开手,而是直接继续道:“秦王府内潜入了凶徒,且他们有内应,但这些凶徒不会立即动手,他们在等秦王遇袭殒命的消息。 眼下唯有你我联手,才可解除危难,嫂嫂去追秦王,向他示警,而我回家求父亲发兵支援秦王府。秦王已被圣上去了兵权,他能统辖的统共不过数百府兵,唯有我父亲真刀真枪的帮忙,才可化解此番危机……我是来帮你们的,嫂嫂信我吗?” 秦王妃又点了一下头。 李孝节略一犹豫,松开了捂在秦王妃嘴上的手。 “你为何要伤我的婢女?”秦王妃道。 说话时她起身,拉开了与李孝节的距离,李孝节并未阻拦,只解释道:“我说了,秦王府有他们的内应,你的贴身婢女是否是内应之一,我并不确定,我只信你一人。” 这番话十分恳切,既有恭维之意,又恭维得并不露骨。 秦王妃此刻当然无心细想李孝节的小心思,她只是觉得挺熨帖,有这么一个肯为她通风报信,帮她规划筹谋的盟友,也不错。 “所以,我须跟你一同出府?” “我若有出府的办法就好了,”李孝节苦笑一下,道:“王府出入口均已被对方把持,不知嫂嫂知不知道其他出府的办法?” 秦王妃又犹豫了片刻,道:“拿此事撒谎,后果可相当严重。” “我知道,我就是再疯,也不会拿生死攸关的事欺骗嫂嫂。” “你跟我来吧。”秦王妃率先出了屋门。 “嫂嫂有出府的办法?” “承乾已到了贪玩的年纪,之前有一次翻院墙出去玩被我捉住,他借以翻墙的那片竹林,尚未来得及铲除。” 李孝节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知道,任何一所大宅子必然都有着唯主家才知道的隐秘的出入方法。这是他的成长经验。 两人很快来到了第五进院东南角,哪里确有一片竹林。 李孝节先翻上了墙,秦王妃巾帼不让须眉,紧随其后,李孝节本伸了手示意拉她,被拒绝了。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秦王府。 站在王府院墙外,秦王妃焦灼道:“我需要一匹马,我可以自己去租一匹,你……” 她的话未说完,李孝节的掌刃劈在了她的后脖子上。 “对不住了嫂嫂,我并不想救他们,尤其不想救秦王,我只想救你而已。” 六十三 吴关:让我看看你想干啥坏事 宣阳坊,清河王的一处别院。 他选在此处建别院,因为这里与平康坊仅一街之隔。平康坊是院阁妓馆汇集之处,清河王平日基本都是在这一带醉生梦死的。 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将依旧昏迷的秦王妃放在矮塌上。 此刻,兴奋已渐渐平息,不知所措占据了上风。 那个平日只可远观,偶尔说上几句话都要仔细把握疏离感的女人,他已得到了。 然后呢? 按照事情的发展惯性,他该占有她,或者再等等,待她的丈夫、亲族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陨灭,待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再去向她伸出援手,接纳她,爱护她,到那时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事情应该会这样吧,清河王想着,但他为何恐惧? 因为秦王吗? 今日他还曾见到秦王,与他交谈,被他提点关爱,那种似乎来自长辈的深沉的关爱,压得李孝节喘不过气。 万一那是帝王之气呢? 恐惧骤增,李孝节不愿再想下去了,但他又止不住。 万一秦王就是逃出了死局呢?万一他就是那个天命所归呢? 李孝节又想到了父亲。 就在昨晚,父子俩商议如何应对这趟骊山之行时,父亲李神通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为父戎马半生,败仗吃了不少,胜仗也打了一些,但那些胜败一点都不重要。 咱们这种人天生不必攻伐,但一定要会守,守住性命,就什么都有了。” 此刻,李孝节才明白父亲的意思。那是大半生的经验,是雄鹰向雏鹰传授的独此一份的捕猎技巧。 李孝节二十三年的人生中,头一次感觉到了生死危机。好像他这条命就要守不住了。 婢女端来清水,让李孝节净脸,还殷勤地想要为他处理手上的伤,被他粗暴地赶出了屋。 往脸上扑了几把凉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孝节开始盘算两全其美的对策。 事已至此,他要秦王死,只有秦王死了,他才能安心。 但太子都做不到的事,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烦躁间,婢女又来了。 “让你滚!听不懂?!”李孝节暴怒。 婢女都快哭了,却还是壮着胆子道:“有……有客人。” “让他滚!” “他说……来探望秦王妃,还说……” 婢女还说了什么,李孝节已听不清了。 他从不知道危机竟会这样步步紧逼。 “我不见!” 嚷完,李孝节又立即道:“不,让他来。” 婢女不知这位小王究竟要搞哪般,定在原地,直到李孝节又嚷道:“快让他来啊!聋了吗?!” 婢女飞速跑开,不多时便将吴关带到了屋门前。人一带到,她又飞也似的躲开了。 “又见面了,清河王。”吴关道。 李孝节已换上了一副淡定从容的神态,他从前很佩服那些临危不惧面不改色之人,觉得他们胆识绝佳。 他一直想试试,今日终于如愿。这苦撑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李孝节道:“你来此作甚?” “跟来的,从秦王府一路跟过来。”吴关答非所问。 李孝节当然明白他话中所指。 吴关继续道:“我来得算及时吧?你还没把秦王妃怎么样吧?” “你不怕我杀了你灭口?”李孝节凶狠道:“我记得咱们只有两面之缘,还未亲近到你可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程度。” “灭口?你的婢女没说清楚吗?万年县不良人倾巢而出,已将你这儿围了,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劫持阿嫂,还杀死知情者?请便。”吴关两手一摊,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李孝节的气势矮了一大截。 吴关继续道:“至于指手画脚,若你觉得救你的命是指手画脚,那就是吧。” “你要救我?” “你我有缘,以后常来往。这话是你说的吧?清河王贵人多忘事,我的记性却一向很好,若你将命弄丢了,还怎么来往?我自然要救你。” “怎么救?” “莫对秦王妃做越矩之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李孝节沉默了许久。 他是不信吴关的,任谁都不可能将生死攸关之事与一个仅仅两面之缘的人分享,更不会交由他处理此事。 但人总是难以克制好奇心。 “我有几个问题。”李孝节道。 “你说。” “秦王已然失宠,圣上忌惮他,摘了他的军权,你知道吗?” “知道。” “秦王府已被凶徒控制,随时可以屠府,你知道吗?” “知道。” “秦王此番被派去骊山猎场,很可能是个阴谋,有人要对他下手了,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为何将堵住压在一个将死之人头上?” “他不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已接到消息,有了防备。” “你送的消息?” “算是。” “什么时候送去的?” “约莫两个时辰前,我确定一伙凶徒进了秦王府的时候。秦王此刻应该已接到消息并做出了决定。” “什么决定” “去父皇那儿展示可怜,乞求庇护,还是一了百了,干脆解决了太子哥哥。“ “你!”李孝节四下张望着:“你莫害我!这话岂可乱说?要被人揪住把柄的!” “你连阿嫂的主意都打上了,还怕多我这个把柄?” 李孝节懒得去分辨吴关是调侃还是嘲讽,吴关继续道:“重点是,无论秦王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可保住性命。”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李孝节回头,偷偷瞄了一眼矮塌上的秦王妃,道:“可人已经掳来了,你倒是说说,我该拿她怎么办?” “为何不听听她的主意?” “可……” “你不会连撒谎都不会吧?”吴关道:“好吧,我来告诉你,出了秦王府后发生了什么。 你们被发现了,秦王妃被追来的凶徒打昏,你则浴血奋战,拼了命将她抢出来,带到这儿……需要我帮你添几道新伤伪装一下吗?” “不了不了。”李孝节连连摆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刚入编制的小吏罢了,不值一提。” “你帮我,就不图点什么?” 吴关乐了,他先强调道:“我希望这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然后,他认真答道:“还真有所图,很简单,你只要将在秦王府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我的一位同僚孤身潜入秦王府打探消息,我很担心他的安危。” 六十四 荷花:我把李世民给怼了,好刺激! 一路上荷花都在深呼吸,以压制紧张的情绪。 她要去见秦王,或者说,她正在设法与秦王见面。 一个从良的院阁女子,能选择的人生路径屈指可数,她们要么找个老实人嫁了,要么隐姓埋名孤独一生穷困潦倒。 荷花不同,她的转型很成功。 她甚至给自己找了一份差事,就在万年县尉闫寸身边。 闫寸虽没有松口答应,但她每出一份力,帮一桩忙,就能得到报酬,公平合理。 别说一个像荷花这样的女子了,即便是个确有些办事能力的男子,也未必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因此她对这份差事很上心,即便明知面见秦王的提议有多疯狂,她也愿意试试。 由荷花去尝试,是她跟吴关讨论的结果。 她曾与秦王有过一面之缘,在一个乱哄哄的聚会上。 那是一场文人的聚会。文人聚会是最无聊的,他们的眼睛明明盯在女人身上,却总是正襟危坐,张口引经据典,闭口诗词歌赋。 与那些直奔肉体关系的客人相比,虚伪透了。 秦王怎会参加那样的聚会? 他是冲着一件东西去的,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有人要在那聚会上展示《兰亭集序》,秦王心痒了。 他当然没有参与聚会,事实上,那一晚他包下了整个环彩阁,环彩阁内的每一个姑娘、仆役、王八,都成了秦王的眼线,参与聚会之人的一举一动,秦王都清清楚楚。 他当然不屑于找一个姑娘打发时间,但姑娘们可顾不得他的想法,任谁都知道,若能被秦王看进眼里,就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荷花比其她姑娘更现实,她的表现也比别人更大胆。 她付出了一些东西,得到了给秦王奉茶倒酒的机会。 借着奉茶倒酒之际,她与秦王攀谈了几句。 那是她精心准备的话题,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层意思都恰如其分。 一个漂亮女人,做事得体,且她挑起的话题又那么有趣,秦王很难不跟她聊上几句。 但也仅限于聊上几句。 他的目的那么明确,他满心只期待着《兰亭集序》,与之相比,再有趣的话题都不足以真正吸引他。 最终,秦王并未得到《兰亭集序》,他失望而归。 那一次,荷花的精心准备打了水漂。但她并不气馁,她还是乐此不疲地为这样的机会保持敏锐。 此刻,荷花只希望秦王对她还有点稀薄的印象,这样见到秦王的可能性就大了一些。 但她想多了。 她骑马朝着骊山的方向驰骋了近两个时辰,然后,她见到了死人。 新鲜的死人。 死人们穿着铠甲。荷花并不懂唐兵的铠甲样式,在她看来那玩意儿都长得差不多。 她只知道,一定跟秦王有关,秦王在这里跟人打仗了。 他死了吗? 荷花来不及提出问题,她已被三名兵卒围住了。 “来者速速下马!”一名兵卒喊道。 荷花便颤巍巍地下了马。 “干什么的?”兵卒又问。 荷花不必做什么,孤身一人轻装骑马的女子,本身就十分可疑。 “万年县衙的。”荷花答道,她递上了一张闫寸的名刺。 兵卒接过名刺,看过后又还给荷花,并道:“来做什么?” “我来……”荷花深吸了一口气:“见秦王。” 表面看来只是简单的对答,唯有荷花知道她已命悬一线。若这场仗秦王胜了,她这个前来向秦王通风报信之人或许还能获得信任,保住性命,但若秦王败了,与她对答的是秦王的对手,他们定然不会留她性命。 荷花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是哪一边的?” 问话的兵卒嗤笑一声,就凭这个弄不清状况的女人,也敢来死人堆里找人? 兵卒没答话,却有一人答话了:“找我做什么?” “秦王!” 荷花向一旁挪了一步,避免兵卒挡住视线,使她能与秦王对视。 “是你。”秦王的记性不错。 “是我,我来向你报信,有人要对秦王府动手,情况十分危急。” 荷花简明扼要地陈述了闫寸和吴关的发现,秦王静静听着。 听完,秦王先对亲卫道:“好了吗?” “好了!战死的三十五个兄弟已经掩埋,我做了记号,日后重新厚葬。” “回长安!”秦王道。 他以手中的弓指了一下荷花,道:“你跟我来。” 荷花诚惶诚恐,但面上十分镇定。她答了一声“是”,就这样混在了秦王的队伍中,与其并列而行。 “你怎会跟万年县衙扯上关系?”秦王问道。 “上次见您时,我也竭力想跟您扯上关系,只是没成功,至于万年县衙……不稀奇,我努力十次,总该有一次成功。” 这个回答让秦王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现在我欠了你的人情,我们确实扯上关系了。”秦王道。 “我很荣幸。”荷花道。 “你想要什么报答?” “我还没想好。”荷花道:“您的报答一定很值钱很管用,我想留到关键时刻再用。” “那你想不想要两份报酬?” “您的意思是,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有。”秦王继续道:“我想请你帮我送个消息。” 荷花指着队伍前后的兵卒将士道:“为何不让他们去?” “因为他们太显眼,而你与我刚搭上关系,不会引人注意。” “要送什么消息?” “你拿上这个……”秦王自箭壶内抽出一支箭,抽刀,削掉了剑杆儿,只留一支铁质箭头,“拿上这个,去城北元从禁军的住地,见禁军主将敬君弘,将你所知的事全部告诉他。” “包括您今日遇袭,以及天策上将府已陷入危机?”荷花确认道。 “对。” “然后呢?” “然后,”秦王停顿了一下,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继续道:“然后请他进宫,替我向圣上禀明情况。” 荷花猜到了秦王的窘境,他已无法自由出入宫城,他的委屈困顿,竟只能由旁人转告皇帝父亲。 但即便秦王再委屈困顿,也轮不到荷花同情,她并未被同情心蒙蔽眼睛。 荷花问道:“那位敬将军是您的人?” “你的问题太多了。” “若他不是您的人,我岂不是去送命?我必须问清楚。” “他不是我的人,但他欠我一条命,我救过他。” “可有些账未必能收回来。”荷花道:“这世上总有人恩将仇报。” “是。”秦王不得不点头承认,“这件事确有风险。” “而您试图隐瞒风险。”荷花壮着胆子,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秦王的卑劣之处。 “我和你一样,为达目的会做出各种努力,你可以骂我卑鄙,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这件事,你做不做?” 荷花看着秦王递来的箭头,犹豫了一个一瞬,伸手接过。 “至少最终你没骗我,我可以在知道真相后做出选择,这已不算糟糕了。” 六十五 李世民:有人在背后搞我,猥琐发育真难…… 太极宫,临湖殿。 李渊端坐在书案之后,太史令傅奕颤颤巍巍跪于李渊面前。 他已年过七旬,李渊待他很好,每次面圣都会赐座,但这次他不敢坐。 他立在书案前,始终弯腰拱手,并不抬头,因此李渊只能看到他头顶花白的发髻。 “真的是秦王?”李渊问道。 “是。”傅奕回答得十分笃信,“日月星辰不会骗人,自入六月以来,接连两次太白经天。 此乃天下革,民更王之天相,头一次占卜出了兵丧之卦。 今日,太白复又经天,出于秦地分野之上,乃是秦王拥有天下的征兆。 圣上!不得不防啊!” “可朕已摘了他的兵权,调走了他身边猛将……哎……”李渊长叹一声:“说到底,是我负了他,要怪只能怪他晚生了九年。” 李世民比太子哥哥正好小九岁。 “圣上!”傅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他心疼左右为难的圣上。因为他和大部分朝臣一样,站在江山社稷这边。 他还是要将规劝的话说完,他已抱了死谏之心。 “圣上!社稷之事不容疏忽啊!秦王战功赫赫,在军中一呼百应,一朝被摘了兵权,朝不保夕,难免怨怼,若他……” “朝不保夕。”这个词自李渊口中重复出来,无比沉重,“太子竟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傅奕心中更加悲凉,任谁都知道,皇储之争一旦拉开序幕,就只能不死不休。唯有一方死了,另一方才能安心。 李渊当然也明白这道理,明白和接受是两码事。 “太子宽厚,怎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傅奕只能捡着李渊爱听的说道:“只要秦王今后做个闲散王,太子必可让其荣华一生,就怕秦王不甘屈居人下啊……” “难道老天要我对亲生儿子下手?”李渊仰头问天。 傅奕很想告诉他:得下手了,现在优柔寡断以后怕是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啊。 但他没说。他可不想成为李渊以后找别扭的针对对象。他只是坚定地拱手立在李渊面前,像一颗根系盘错的老树。 “可他不仅仅是我的儿子,他还是大唐的战神,旁人打不动的薛举、王世充、刘黑闼,他一个个地收拾干净……”李渊微微低下头,似不想让人看到他算计压榨儿子时的嘴脸,“……北境突厥频频来犯,大唐不能没有他。” 李渊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若下次派李世民出征,他能死在战场上,那可太好了。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来不及细琢磨,贴身太监进屋,溜到李渊身边,低声道: “元从禁军统帅敬君弘求见,说有要紧的军报。” 李渊不敢怠慢军报,对傅奕挥手道:“天相之事,朕需想一个妥帖的处置办法,您先回吧。” 傅奕不敢争辩,默默出了临湖殿。 敬君弘急匆匆进殿,麻利地一拱手,连珠炮似的说道:“臣接到暗报,秦王在城外集结兵力,谋反了。” 李渊未答话,敬君弘便抬头看着他,等待着。 “你再说一遍。”李渊道。 “秦王反了。” “他怎么反的?!” 这句话是喊出来的,喊叫的同时,李渊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面前的楠木书案太沉了,只有蹦起来,才掀得动。 敬君弘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撒谎的人来说,听慌的人越是失去理智,就越好骗。这是好事。 敬君弘忙道:“秦王今日率兵出了长安,奔赴骊山猎场,不久便又折返回来,在城外驻扎,不仅如此,他还暗暗召集旧部,让他们响应起事。 当年秦王曾救过臣一命,臣答应为他效犬马之劳,以做报答……” 李渊打断敬君弘道:“他觉得报恩的时机已到了吗?” “臣绝不敢对圣上,对大唐有二心,因此臣来给圣上报信,此为人臣之忠,但臣终究欠了秦王一条命,又背叛了他,此为不义,不义之人有何颜面再在圣上身边戍卫,因此,臣此番亦向圣上请辞,还望恩准。” “不准!放忠臣离去,你要陷朕于不义吗?”李渊对太监喝道:“去!将左右卫将军给朕召来!” 太监快步离开,临出门时深深看了敬君弘一眼。 “敬将军。”李渊又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秦王要你响应起事,你可愿意为朕打探秦王虚实?” “臣义不容辞。” “那你便去假意逢迎,查明秦王都纠集了哪些人手,打算何时起事。” “臣领命。”敬君弘急匆匆出了临湖殿。 在宫殿转角处,刚才被派出来的老太监看到敬君弘离开,对身旁的小太监交代几句,自己又回了临湖殿。 “怎样?”李渊问老太监道。 老太监侍奉李渊已有十个年头,两人早已有了默契,他明白这简短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已叫人快马加鞭地去传口谕,最快一刻,最慢两刻,将军们就能赶到。” 独处片刻,李渊已压下了怒火。 他坐在高椅上,颓然耷拉着脑袋。 “朕做错了什么吗?” 他很想问一问身边的人,但他不用问,他是九五之尊,怎么会错呢?谁敢说他错呢? “圣上。”老太监道。 “嗯?” “奴想起了一件事。” 李渊没答话,显然,他此刻对一个老宦官的想法毫无兴趣。 老太监偷偷观察着李渊的脸色,将语气放得更轻柔了,“您可记得两年前,太子也曾被人告发谋反?” 李渊眯着眼睛,将目光定在了老太监脸上,“你想说什么?” 老太监连忙跪下磕头,“奴不敢,奴妄议朝政,罪该万死。” “你在替秦王说话。”李渊道。 “奴替圣上的孩子说话,”换了一个概念,老太监继续道:“奴一生无儿无女,常常想着,若有个孩子,奴不知要如何疼爱,若奴的孩子犯了十恶不赦的死罪,奴拼上性命,也要求圣上查清真相,再做处置。 如今圣上的孩子被人告发了必死的重罪,奴惟愿圣上莫做出日后追悔莫及的决定。” 老太监深深一躬身,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六十六 赵参军:闫县尉,你等着 秦王府,暗房。 暗房的作用有很多,布置暗哨,关押犯人,供主人见一些明面上不方便来往的人……以及,其它脏事儿。 似乎能跟“暗”扯上关系的,都是脏事儿。 秦王府这间暗房,第一次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在王府前门擒住的老者,在王府后门擒住的悍匪头目,赵参军和几名府兵,长孙无忌等十余名文臣学士,以及秦王府的一名管家两名执事。 闫寸也在,闫寸以为会有人提出异议,因为此番审问,重点要揪出秦王府的叛徒。 三处门房被悍匪取代,两处暗哨被捣毁,悄无声息,必然是有人暗中接应。 无论叛徒是谁,终究都是秦王府内部的事儿,闫寸这个外人在场,脸上怕会挂不住。 但长孙无忌要求他在场。 “若别有用心之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应当有对质的权利,自证清白,若你有问题,我也希望一切敞亮,让你心服口服。” 闫寸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吧,对了,我能不能再问那老者几个问题?” “可以。” 负责审问的是长孙无忌。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是秦王的大舅哥,是最不会背叛秦王的人。 此刻,受审的两人被反手捆在粗木桩上,墙壁上方人脸大的小窗投下一束阳光,像一把刀在地面割出一块创口,将长孙无忌与受审的两人分隔开来。 已经拷打了半个多时辰,动刑的府兵并不擅长拷打,他们最擅长的是军棍,可那东西,打个百棍就要死人了,他们只能用刀子。 哀嚎之声让每个人绷紧了神经,可受刑的两人嘴巴很紧,他们只是低着头,对长孙无忌的问题毫无反应。 直到府兵拿出烧红的烙铁,老者突然道了一声:“管家。” 他的声音很低。 受不了这场面,想要出门透口气的管家并未听到,他只是感觉到身后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又往前走了两步,确定是真的安静了,管家迟疑地停下脚步,回头。 他看着众人,众人也看着他。 “啊?”管家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长孙无忌身上:“不是……”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此刻偷偷开溜惹得众人不悦。但没人给他反应的时间,赵参军一脚将管家踹翻在地,掐住脖子。 赵参军的手下有死伤,自然是最恨叛徒的。 “你说!他怎么与你勾结的?!”赵参军怒视老者问道。 老者也看着赵参军,道:“今早就是管家帮我们开了秦王府后门,但我只知道这些,他与我们越是疏远,彼此就越安全。” 赵参军又看向管家道:“我今早确见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后园行走。” “是行走!没有鬼鬼祟祟!”管家喊着:“我是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去干什么?!”赵参军提高了声调。 “我……” “果然是去给他们开门的!好啊你,吃里扒外,让你做看门狗,你倒做了别人的走狗!”赵参军怒极,回手抽出了腰间佩刀。 “不——” 管家一个字尚未说完,已被佩刀在肋下刺了个对穿。 长孙无忌也伸了一下手,想要阻止,但已晚了,他阻止的话就咽下了。 他只好继续对那老者道:“还有没有尔等同党?一次说干净,省得受苦。” 老者摇摇头,“不再说话。” 长孙无忌挥挥手,让府兵继续用刑。 “等等,让我先问完吧,”闫寸突然道:“我怕他受不住了。” 对闫寸这个不速之客,众人纷纷侧目,但长孙无忌允许了,他们便也等着闫寸问话。 “我问你。”闫寸道:“今日可有一名衣着华丽的郎君求见府中之人?他的马头上有玳瑁摸额。” “有。” “他去哪儿了?” “许还在府内吧。”老者将绑架清河王的前因后果说明。 闫寸转向长孙无忌,只是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着:府里不止少了秦王妃一人,还有清河王。 这话他不大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因为对秦王妃名声不利。 长孙无忌回他一个明白了的眼神。 闫寸又道:“我能见见世子吗?” 这要求可有些天马行空了,毕竟,眼下正审着人呢。 “等审完。” 果然,长孙无忌没惯着他。 闫寸耸耸肩,退到人群最后,倚着墙休息。 两刻后,受刑的两人已奄奄一息,长孙无忌觉得已审不出同党了,至于背后指使他们的人,那压根就不必审,除了太子还能是谁? 对赵参军交代一句“是你的了”,长孙无忌带着众人出了暗房。 赵参军目露凶光,对手下府兵道:“都出去吧,我用他们的人头祭拜死去的兄弟。” 他看着府兵离开,闭紧了屋门,迅速奔至老者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赵参军颤声道:“咱们……败了啊。” “还没有,”老者看着他的眼神中满是殷殷希望,“你还活着,他们也并未怀疑你。” 赵参军张张口,他想说他已成不了气候,已毫无办法。 秦王府府兵令出必行,秦王不在,大家自然都听参军的,可若他敢下对王府不利的命令,不用等别人查他,他的手下说不定就会让他尝到脑袋搬家的滋味,那些人的忠心绝对不容试探。 他虽是参军,但在这件事上,他也是个光杆司令,否则就不必大费周章从府外调集人手了。 但这些丧气话,赵参军怎么忍心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呢? 最终,他只是发着狠道:“那个前来搅局的县尉,我绝不让他活着出府。” “他能搅咱们的局,或许也可为咱们所用。”说完这句话,老者闭上了眼睛,“你该动手了,莫让他们起疑。” 他微微扬起了头,这样,刀锋划过时,更容易一下割断脖子。 与他一同受刑的汉子,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未说。他并不知道内应是谁,这样等级极高的机密,本就只有一两个人知道。拼得不成人形,连自己在保护谁都不知道,但他还是拼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机会跟赵参军说上一句话: “你要把计划完成。” 说完他也闭上了眼睛。 六十七 闫寸:爷不伺候了 秦王府第五进院子,东南角,演武场旁的竹林后。 秦王世子李承乾指着一根青竹道:“就是这根。” 青竹上有新鲜的攀爬痕迹,不会超过一天,今日有人从这里爬出去过,而且,竹身上还有半枚浅浅的女人足迹。 闫寸对李承乾一拱手,“多谢世子。” 他抬手就要攀出院墙,却被拽住了衣袖。 李承乾打量着闫寸,有点摸不清这陌生人的来头,但还是开口道:“你要去找我阿娘?我跟你同去!” “行。” 李承乾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闫寸答应得这么快。 “赵参军早已派人,快马加鞭去追你父亲了,至今仍无消息,你父亲那边的情况随时可能传回秦王府,若你跟我在外奔波,可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消息都没法得知了。” 果然,他不可能这么痛快。 “世子想清楚,还去吗?” 李承乾只犹豫了一瞬。 “去。” 这回换闫寸诧异了。父母均在危难时刻,他不坐镇信息汇聚之地,却要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在外奔波。 这个七岁的孩子是否太过天马行空了? “我和阿耶都是男人,阿耶不在,我得保护阿娘。” “行。” 带走秦王世子当然有极其严重的后果,但闫寸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秦王府或许真要出事了。 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潜入王府的匪徒,而是秦王本人杳无音信。若秦王真有什么不测,离开王府反而安全。 “走吧。” 说出这两个字时,闫寸已攀上了墙头,正欲观望一下围墙外的形势。 嗖—— 他刚露头,就有一支弩矢飞射而来。闫寸一缩脖子,弩矢穿过了他的发髻。跌落的瞬间,他的头发披散了下来。 他人也从围墙上跌了下来。 “谁?!”李承乾上前去扶闫寸,闫寸摆手拒绝,自己爬了起来。 “出不去了。”闫寸道。 围墙外也传来喊声:“谁在越墙?!” 这是警告,而不是询问。从这一刻起,外面的人会盯紧天策上将府的围墙,谁都别想出去。 “看铠甲,非左右卫莫数。”闫寸低声道。 “宫里的兵马?”李承乾道。 他年纪虽小,见识却非常人能比。 “他们这是作甚?” 李承乾并不指望闫寸回答,他已快步跑向了王府正堂。 正堂门前,院子当中,一名身着锦袍,腰佩金饰剑的老者正在下马,长孙无忌为他牵马,十分恭敬。 李承乾跑上前去,亦抬手搀扶老者。 闫寸站在不显眼的地方观察着,他已猜到了老者的身份。没有胡子,是宫里人。 能率领天子嫡系军队围了秦王府,又能让秦王世子、私臣如此逢迎,自然不是普通宫人。 将宫人扶下马,李承乾并不撒手,就势拽住那人的袖子,道:“齐公救我。” 被称作齐公的老者,怜爱地在李承乾头顶摸了一把,又故意板下脸,道:“为何要人救?莫非惹怒了你阿娘?” “因为有人要杀我。” “哦?” “不信你问赵参军。” 齐公并不需要询问旁人,因为李承乾又继续道:“今日有数十名悍匪混入我家,三处府门尽数被他们把持,若不是赵参军及时发现,此刻齐公只怕……怕只能来给我等收尸了。” “什么?!竟有这事?”齐公一把将李承乾揽入怀中,那是下意识的保护姿态。 齐公看向赵参军,赵参军点头肯定了李承乾的控诉。 齐公低头沉思片刻,又在李承乾头上抚了一把,道:“去做功课吧。” 李承乾行了礼,听话地离开。 长孙无忌引着齐公进了正堂,只有他们两人,旁人皆在院内等候。 一刻后,两人出屋,长孙无忌再次为齐公牵马坠蹬,齐公飞驰而去。 紧接着是一轮核心府臣的商讨。 闫寸蹲在院墙边的阴凉处,不去凑那个热闹。 他已决定离开了。他来这里是为了解决悍匪的问题,现在问题已经解决,却又扯出了秦王妃失踪一事,他该去查秦王妃的下落。他深知自己擅长的是什么,对不擅长的宫闱关系,有多远就要躲多远。 他之所以还没走,是在等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待他不错,他该告个别的。 倒是先等来了李承乾,此刻,他们已算得上熟络了。小孩子总是容易跟人熟络的。 “你还愿意带我出府吗?”李承乾问道。 “出得去吗?”闫寸道:“刚才没被一箭射穿脑袋,是人家手下留情。” “你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为了显得自己理直气壮,李承乾又解释道:“竹林那儿只能出,没法进,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为何一定要出去?” “我不能告诉你。” 闫寸不接话,李承乾只好继续道:“我若告诉你,你就惹上麻烦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聪慧,城府却有限得很。 “秦王反了?”闫寸突然问道,“你要是觉得这说法刺耳,那我改改……嗯……可能有人在圣上那儿诬陷,说秦王反了。” “你!” “圣上的嫡系军把秦王府围了,一个人都不准放走,我想不到其它可能……刚才那位内使,急匆匆往回赶,是要将今日秦王府发生的事禀明圣上吧?我看他对你不错,像会替你说话的样子,若圣上知道你们今日遭遇悍匪袭击,对秦王的疑心说不定能减去一分。” 李承乾不再隐瞒,道:“是有人说我阿耶反,但我不信。” “出府以后你有何打算?”闫寸问道。 李承乾眼中有了希望,他知道闫寸能问出这个问题,意味着并不拒绝带他出府。 他的答案是闫寸做出决定的依据,因此他不敢贸然回答。 一只蝉壳从树上掉下,啪地一声,摔在李承乾脚边。 他抬起脚,毫不碾碎了蝉壳。 “阿耶的事我帮不上忙,我只能去找阿娘,我只能找到她,保护她。” “你有多想保护她?愿意搭上自己的命吗?” “愿意!” “这可不是试探,出府的法子危险重重,或许途中你就会丧命。” “那便是我的命,我认。” “好。”闫寸起身,“走吧。” 李承乾不问去哪儿,只是跟着。 闫寸的目的地是后园,他只能按照原计划走水路离开。 就在两人走到通往后园的月亮门时,赵参军自门后转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是要去哪儿?” 六十八 李承乾:我还是个孩子,为啥给我调成炼狱难度 李承乾率先发话道:“你敢管我?” “我管他,”赵参军看着闫寸道:“我不能让一个偷偷潜入王府的人离开视线,更不能让世子与他独处。” “他这就要走了,你不必再盯着了。” “世子要与他一同离开?” “你会阻拦吗?”李承乾问道。 赵参军再次看向闫寸,“你还欠我一个承诺。” “如何入府,我现在就可告诉你。”闫寸指了指后园的湖,道:“我是从那儿来的,也会从那儿离开。” “龙首渠!” “是。” “你们俩要一起走水路离开?” “是。” “会淹死人的。” “若操作得当,就不会。”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闫寸与李承乾对视一眼,李承乾道:“我不想舅父担心,若他发现我不见了,请您向他转达,我必须去救阿娘,府内一应事务,舅父自行处置。” “好。” “舅父或许会迁怒于你。” 此刻,李承乾觉得这个肯为自己分忧的赵参军真不错,因此他也设身处地为对方考虑起来。 “我认为出府对你的安全更有利,所以不拦你,我将为我的选在负责。”说着,赵参军让开了路。 “多谢。” 李承乾率先走进后园,闫寸紧跟其后,赵参军也跟了上来。他既不阻拦,两人便也不再避讳。 有赵参军在,倒省去了一些麻烦。也不知他跟后园湖边巡逻的三队府兵说了什么,就将他们全部支开了,闫寸和李承乾顺利入水,避开了所有耳目。 闫寸找到了藏在岸边草丛内的潜水设备,给李承乾背上,并让他将潜水设备上的野兔肠子含入口中。 李承乾皱起了眉头。他锦衣玉食惯了,哪儿受得了生肉腥味——其实那玩意儿在水中泡了半天,早已没什么肉腥味了,但天太热,它隐隐有了一股腐臭味,加上粉嫩嫩的视觉冲击,更加令人作呕。 但李承乾忍住了。 他含住野兔肠子,吸了一口气,确认装置正常,又问闫寸道:“我用了你的装备,你怎么办?” “我已有了经验,不用那东西也能出去。” “那走吧。”李承乾道。 “最后过一遍要领。”闫寸道:“无论如何都要咬紧这东西,绝不能松口,它能保命。” “嗯。” “莫用鼻子吸气,若你忍不住,就拿手捏住。” “嗯。” 闫寸调整着方向,使得两人能更好地借助水流的力量,“莫怕水,只需随水流进入地下暗道,片刻就出……” 话没说完,闫寸隐隐瞥见了一道寒光。 他的视线内满是湖面的波光,他十分确定,那道寒光与水面的波光不同。 那是剑光。有过杀伐经验的人总能瞬间判断出一道剑光中的杀意。 杀气腾腾,下了死手。 闫寸鱼跃而起。 李承乾只觉得身上一沉,闫寸在他上方闷哼一声。 他不明白闫寸为何要扑向自己,将他整个人都按进了水中,差点呛到。 “走!” 闫寸只交代了一个字,双臂发力,猛推李承乾一把,将李承乾推到了水下更深处。 李承乾看到了红色,是血,血在水中晕开,从降红变为浅粉,几乎将闫寸包裹起来。 他不敢多看,一咬牙,随水流漂远了。 借着推李承乾的力,闫寸也弹出去了一段不足一丈的距离。 他的后背有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若不是他挡着,李承乾的脑袋怕已被砍掉了。 浮出水,闫寸盯着岸边的的赵参军道:“内应是你。” “是我。” 闫寸看向世子脱逃的方向道:“真遗憾,你的计划又落空了。” “未必。”赵参军突然扯开嗓子喊道:“悍匪余党!围堵悍匪余党!” 眨眼间就有一队府兵自后门影壁墙后转出,奔至近前。 “此人意欲欺骗劫持世子,被我砍伤,世子沉入水潭,生死未卜,速去报长孙学士。” 有府兵向内府飞奔,亦有府兵跳入水潭,擒住了闫寸。 闫寸被他们拖拽上岸,他流了很多血,脸色苍白,人已陷入昏迷。 “投入暗房,让府内医师照看,别死了。” 半刻后,龙首渠边,某处缓坡。 只穿了一条亵裤的李承乾气喘吁吁爬到岸边。他背后背着一直几乎跟他的腰一样粗的竹筒。 他手脚发麻,倒不是累,而是吓得。 水火无情,一个孩子独自在水中漂流,期间还要穿过一条黑黢黢的暗道,死亡的压迫感让他无时不刻绷紧着神经。 他出来了,闫寸却没能出来。 在岸边等了片刻,李承乾知道闫寸出不来了。 他不舍,但还是一咬牙,决定离开。 父亲曾告诉他过:若你不能坦然接受别人为你牺牲,就不配生活在皇家。他向来很听父亲的话。 刚丢下竹筒,走出三步,就见一个胖子急匆匆赶来。 “你站住。”胖子道。 李承乾心道不好,但也知道跑不脱,只能道:“你有何事?” “闫寸呢?”胖子指着被他丢在地上的竹筒,道:“这是闫寸的装备,他人呢?” 说着话,胖子的眼睛瞄向了龙首渠上游方向。 他多希望闫寸能够顺流而下。 “你是他的朋友?”李承乾问道。 “朋友,亦是同僚,他究竟在哪儿?”安固不不逼近,他已没了耐心。 “他可能已经死了。”李承乾毫不隐瞒道:“他为了送我出府而死,我是秦王世子。” 安固没答话。 他的大脑完全空白。 死了……死…… 三个弹指后,安固才恢复意识,重新确认一遍“死了”的含义,弄清了李承乾在说什么。 “不可能。”安固摇头,“他不会死的。” 安固的目光凌乱,眼神空洞,似乎瞬间被人抽走了某种支撑,脚下打了几个摆子,才又站稳。 李承乾突然觉得父亲的要求实现起来好难。一个人死去,同僚好友尚且如此悲伤,莫说他的亲人了,怎么可能坦然接受? 但此刻他只能收敛起愧疚之情,因为拯救活人总比惋惜死者更加有效。 “你能帮我吗?”李承乾诚恳道:“我只信任闫寸,现在他死了,我已没有可相信的人。” 六十九 安固:你们都不玩了,要不我当主角? 昇平坊,清河王别院。 李承乾果然在此见到了母亲。 他不知母亲为何逃到这里,只是听闫寸提起了清河王,所以来试试。 安固花了不少时间,才查找到清河王这处别院。他非常乐意帮助李承乾,只有找事情填满自己,才不会去想闫寸。 那个本已经历过九死的人,难道老天忍心将他拼来的一生也夺走? 母子团聚,安固没空关心秦王妃为何到了此处,他对清河王道:“万年县衙有一名白直,名叫吴关,跟您有些渊源,他可曾孤身前来见您?” “来过。”李孝节大方答道。 “他人可还在此处?” “早回去了,说一位同僚身陷险境,不放心,走得可匆忙呢。” 安固紧皱眉头,“他大概什么时辰离开的?” “未时快要过完,但还没到申时的样子。” “多谢。”安固拱手,“既然清河王肯为秦王妃母子提供庇所,下官想与秦王妃说几句话,还请您行个方便。” 谁说要给那小子提供庇所了? 这话清河王只敢想想,他侧身,请安固进屋。 不待安固开口,秦王妃却先一拜,并道:“多谢安主簿将我儿带出虎口,安主簿的恩情,我全家感激不尽。” “不敢。”安固回礼,“王妃刚才说秦王府是虎口,纵如此,下官还是斗胆恳请王妃入一趟虎口,救救我的同僚。” 安固将闫寸的情况说明,并继续道:“此刻,我那同僚生机渺茫,但若他还活着,下官恳请王妃回府救他,莫让他被歹人所害。” 说出这个恳求,安固眼前发白,快要昏厥过去了。自闫寸遇险,他一直处于急火攻心的状态,向秦王妃提出这样的请求,又需要莫大的勇气。 安固本就胆小,又焦急又害怕,就快将他折磨疯了。 但他还是勉力劝说着秦王妃。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道:“根据世子所说的情况,不难推测,赵参军必然还有阴谋,长孙学士等人仍身在危险之中,只有王妃回去,揭穿赵参军,才能化解危机。” 秦王妃沉吟片刻,道:“我相信闫寸绝非歹人,但赵参军亦是随我郎君多处征战的老人,或许他只是在坚守职责……” “等等……”清河王突然插话道:“你府上有几个姓赵的参军?” “就一个。” “那他就是叛徒!绝不会错!我从门房更屋逃出来时,亲眼看到一个被称为赵参军的人拿着秦王府布防图,给悍匪指点暗哨所在之处。” 秦王妃开始在屋内踱步。她有一张活泼的圆脸,一双杏眼,眉眼俊秀,她看着一个人时,很容易令人产生光明磊落稳重大气之感,她思考难题时喜欢抿着下唇,这又让她有了女性的柔美。 她思索了半刻,终于拿定主意。 “我不能回去。” 安固已料到这样的结局,他没说什么,默默拱手,示意自己要离开。 “但我不会放弃恩人。”秦王妃道:“还有一个人,同样可帮到闫寸。” 安固回身,跪倒,几乎五体投地,“请王妃指点!” “我手书一封,说明情况,加印,你拿上,去王府正门等候,齐公既然已去向圣上禀明我们今日的困境,定会回来传信,说明圣上的态度。 介时你将手书交给齐公,他自会安排。 以齐公的威信,他要惩治赵参军,根本不需要缘由。” 说话间,秦王妃已写成一封短信。 她自腰间一只荷包内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在信笺上印了自己的名讳,递给安固。 “速去,莫错过了面见齐公的机会。” 安固接过信笺,转身就走。 出了清河王别院,安固问随行的皂吏道:“找到吴关了吗?” “没啊,他没回县衙,秦王府周围也找遍了,没有。” 安固暗骂一声,当初他就不同意闫寸只身进入秦王府,偏那小子双手赞成。 现在可好,闫寸出了事,那小子不知躲哪儿去了。 莫被我抓住,闫寸若死了,你小子拿命来偿。安固暗下着决心。 事实上,吴关不仅没躲,还盼着尽早去到秦王府外,接应闫寸。但这已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此刻,他也在一处别院内。他本家长兄卢倾月的别院。 他是被几名浮浪子“请”入这处别院的。给钱就能替你办事的浮浪子,他们承办的业务既包括绑架,也包括杀人埋尸,技能熟练,业内有口皆碑。 通常,请这些人办事的,多少都动了杀心。 这一点,卢倾月并不掩饰。 他对吴关的问候方式是一通拳打脚踢。 好在他身上蛰虫叮咬的伤还未痊愈,行动不便,因此这番拳打脚踢并未对吴关造成实质性伤害,更多的是羞辱的成分。 “跟我过不去,对你有好处吗?”吴关问道。 “当然有,爽啊。” “你会杀了我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 吴关果断转向将他劫至此处的浮浪子,道:“这位是我长兄,卢倾月,卢氏丝帛就是我们家的生……” “你作甚?!” 卢倾月一把拎起倒地的吴关,抬手就是一记耳光。吴关一侧脸立即红肿起来。 “反正他们迟早会查明你的身份,”吴关舔了舔嘴角的血,转向将他劫来的浮浪子,道:“不用客气。” 他嗤笑一声,继续对卢倾月道:“知道他们查明你的身份后会怎么做吗?他们会如跗骨之蛆,敲诈勒索你,一开始只是数十吊、数百吊铜钱,然后是金银器,然后是你的家财万贯,你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 “你!” 又一巴掌,吴关的另一边脸也肿了起来。但他的话奏效了,因为卢倾月担忧地瞄了一眼浮浪子首领。 浮浪子首领亦冷冷看着他。 “我们不做那种事。”他道。 但卢倾月已有了疑心。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产生,要想打消可就千难万难了。 “杀了我一定很爽,爽翻了,我能想象。”吴关道:“若无论赔上多少钱你都觉得值,那你赶紧动手,我已等不及看你的报应了。” 七十 吴关:闫不度,有人要跟你抢主角 “休得信口雌黄!”浮浪子头领抽了刀。 卢倾月自然做不出舍身护住族弟之事,他扔下吴关,快步后退,生怕那刀伤了自己。 但他还是喊道:“莫动手!我不杀人!” 浮浪子头领皱起了眉,道:“你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改主意了,给你加钱!”卢倾月取下腰间挂着的钱袋,丢给了浮浪子首领,“之前所付的定金,我也不要了。” 浮浪子首领接过钱袋,掂了掂。 刀入鞘。 “走。” 吴关可不敢松懈,他知道,卢倾月虽不杀他,心里的气却更多了。他有得是办法折磨他。 此刻吴关只希望卢倾月快点动手,快点消气。 他惦记闫寸的安危,与之相比,自己挨一顿揍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卢倾月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道:“他们说你受神灵庇佑,已脱胎换骨,有点意思。” “他们应该还说卢家家业应当由我继承,因为我已比你更懂得算计。我猜,说这些话的都是卢员外的妾室,尤其没孩子的妾室。我做了一家之主,她们或许能分一杯羹,而你……由你主事,你娘会巴她们统统赶出家门,一个不剩。” “你在家中安置了眼线?!一定是!” “随你怎么说吧,”吴关道:“我只想告诉你,问题的根源不在我这儿,你把我弄来,解决不了问题。” “我可以自己动手杀了你,你死了,自然就没法给她们做幌子了。”卢倾月逼近吴关:“你以为我不敢?” “我说不好,”吴关道:“但我主张能靠谈判解决的问题,最好别杀人。” “怎么谈。” “我让步呗。”吴关道:“你希望我让到什么程度,我照做就是了。” “你肯听我的?”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卢倾月没吱声,他看了吴关许久,终于道了一句:“你真是完全变了个人,我现在一点都看不透你。” “虽然也想跟你拉拉家常,但我真有要事在身,咱们还是先把你最关心的事解决了吧。”吴关道。 卢倾月突然飞起一脚,直踹在吴关右腿上。 这一脚力道不算大,但吴关的右脚踝还是一阵剧痛,不用看,又脱臼了。 吴关倒地,并决定在哪儿倒下就在哪儿趴一会儿,反正起来了还要被这疯子踹倒。 “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卢倾月一边对吴关拳打脚踢,一边道:“就是你这副嘴脸,自以为比我强,自以为什么都在掌控之中,连让步都要做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你给我记住,你永远是卢家庶子,只要我乐意,何时都能碾死你。” 下次当着闫县尉的面,希望你也敢这么说。吴关心里这么想着。 但他嘴上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刺激卢倾月,甚至,他还做出了一副抱头躲避恐惧臣服的样子。 “别打了,求你了,你想怎么样?我都答应还不行吗?” “我就是想折磨你啊。”说着话,卢倾月竟抬脚踩向了吴关脱臼的右脚踝。 这还能忍? 吴关毫不犹豫,飞起左脚,直踹向卢倾月裤裆。 吴关的身手对付兵卒、悍匪自然不够,但要对付同样带伤的卢倾月,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啊—— 卢倾月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惊动了两名在院门外把守的仆役。 仆役冲进门,看到两人均倒在地上,吴关满头满脸满身的土,身上还有几个十分明显的脚印,卢倾月则捂着下身满地打滚。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我地娘啊……” 仆役看向吴关,似在思索究竟动不动手。 吴关大声呵斥道:“袭击公差形同造反!我看谁敢?!” 没人敢动手。 吴关翻身骑在卢倾月身上,想照他脸上补了几拳,被仆役拉开了,他颤颤巍巍起身,骂道:“最烦你这种智障,菜鸡还总想凭武力解决问题……呸——” 这次换卢倾月求饶了。 “别打……别打啦……哎我的娘……” 吴关挺胸叉腰问道:“你服不服?” 卢倾月抱着头不肯说话。 他怕挨揍,但要让他对向来看不起的吴关服软,那可太伤自尊了。 通常情况下,弱鸡啥都弱,就是自尊心特别强。 吴关可不给他情面,扑上去继续锤。仆役又是一番拖拽。他似乎认了死理儿,今天非要把卢倾月打服了不可。 其实两名仆役反应已不算慢了,但吴关还是将卢倾月好不容易消了肿的脸又锤成了猪头。 他力气不大,但下手又狠又黑,但凡能逮着机会,哪怕只有一击的机会,也定然要捶得卢倾月晕头转向。 事实证明,即便两只弱鸡打架,矮子里拔将军,胜的那个还是会有一定震慑力。 卢倾月手下的仆役对吴关自然是憎恶轻视的,但此刻,他拉开吴关时显得束手束脚,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得罪了这位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主儿。 或许是抱头求饶的卢倾月显露出了某种颓势,让人觉得这货一脸倒霉模样,早晚失势,谁知道呢。 被扶起,吴关指着卢倾月道:“这事儿没完。” 卢倾月也被搀扶起来,他痛得两腿都没了知觉,哪儿还站得住,勉强歪在坐榻上。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钱也花了,人也雇了,明明天衣无缝,为何吴关几句话就把雇来的浮浪子搅和走了?为何吴关敢对自己动手?为何他动起手来如此可怕? 这跟预想也差得太远了,卢倾月完全懵了。 “看什么看?!还不扶我回家!” 最终,卢倾月将气撒到了两名仆役身上。 两人不敢怠慢,赶忙搀扶起卢倾月往外走。 “等等。”吴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我说了,这事儿没完。” “你想怎么样?” “你接管卢家生意后,跟东宫还有走动吗?” 卢关诧异地抬头,努力撑开浮肿的眼皮。他没想到吴关会关心这个。 但他已被打服了,老老实实道:“送过讣告,东宫派了个执事来吊唁,之后再无走动。” “东宫党羽呢?还有走动吗?” “有一些……也是因为前两天的吊唁有过走动。” “人家吊唁你阿耶,你总该一一登门道谢,方合礼数。” “你到底要干什么?” “很简单,前去道谢的时候,顺便给他们送个消息。” “什么消息?” “秦王反了,让他们进宫面圣,对秦王口诛笔伐,越狠越好。” 七十一 闫寸:他想多了 “你疯了?!不可能!”卢倾月本能地向后缩着身子,似乎这样就能远离吴关那疯狂的提议。 不仅卢倾月,两名仆役也被惊得退了一步,连连摇头,觉得吴关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东宫这棵大树你不打算抱了?”吴关道。 “你究竟什么意思?”卢倾月又探身,尝试着凑向了吴关。 “向你传达东宫的意思。”吴关道:“不然你以为卢府为何有人支持我?我一个一清二白的庶子,她们凭什么信我?” “你早就跟东宫……” 吴关伸手,在卢倾月肩上拍了一下,“我认为没有斗下去的必要了,按我说的办,或者,带着你阿娘一起出局,好像不难选。” “你为什么还要用我?”卢倾月道:“我的意思是,你手上有卢家的把柄,背后有东宫这靠山,为何还要假我之手?” “你忘了吗?我从前可是个疯子,我还没学会官场上跟人打交道那套,而你,我记得你阿耶没少教你。” “他亦是你阿耶。” “如果这能让你快点行动起来——好吧,也是我的。” “好。”卢从简终于道:“我可以按你说的——是按东宫的意思办事,我的条件是,东宫给的好处全归你,我一个子儿都不碰,但家里的生意,你休想染指。” “很公平。” “若你反悔,我宁肯毁了卢家基业,也绝不再为你做事,到时候,指使不动卢家人,对东宫将毫无利用价值。” “多谢提醒。” 三刻后,吴关回到了县衙,安固不在,吴关看到荷花坐在一间典吏衙偏屋纳凉。 “闫寸还未回来?”吴关问道。 荷花没回答他,只道:“有一件事,我感觉很不好,可我找不到能商量的人。” “你现在找到了。”吴关进屋,瘫坐,道:“能否帮我找两块平整的竹片,我这破脚,有得上夹板,你正好能将那件事讲给我听。” “好。” 荷花很快找来了竹板。 “转过身去吧,你不会想看到这个过程。”吴关道。 荷花看着吴关肿得跟大腿一般粗的脚踝,担忧道:“你确定不用我帮忙?” “怎么?院阁之地还教你医术?” 荷花翻了个大白眼,转过身去,“不管你了,死了活该。” 这样孩子气的话,只有在对信任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再提醒你一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只管说你的事儿。” “好。” 一刻后,在吴关因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和喘息声中,荷花磕磕巴巴讲明了她的心事。 “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吴关道。 荷花转身,看到吴关整个瘫倒在地,他的脚踝已掰回了正常角度,上了夹板,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已疼得虚脱了。 荷花忙倒了一杯水,递到他嘴边,“快喝下去。” 吴关喝了水,不过瘾,干脆抓过水翁,猛灌一通。 “我听明白你的担忧了。”吴关道:“秦王让你去找敬君弘,入宫为他禀明此刻的窘境。你去找了,敬君弘一口答应,事情办得很顺利,但事后越想越不对劲儿。你觉得敬君弘不会帮秦王说话,秦王此番或许所托非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局势对秦王大大的不利,那敬君弘不去落井下石,就算他有良心了。” “我倒希望他别替秦王说话,不仅如此,他最好能如你所说落井下石。” “为何?” “你知道吗,我今日过得糟透了,本家兄弟雇凶,差点要了我的命,可即便他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的,因为他跟不少太子党羽还有联络,他可以诱骗发动这些人,去圣上面前诬陷秦王。” 荷花噌地一下起身,“这是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闫县尉还在秦王府。” “我在救他。”吴关道:“圣上疑心秦王不是一两天了,关键在于他有没有下定决定整治秦王,有没有做好放弃这个儿子的准备。 此刻若都是去帮秦王求情的,圣上怎么想?呵,你果然有本事,党朋遍地,不杀你杀谁? 可若是所有人都去斥责秦王,都想踩他一脚呢?” 荷花恍然道:“那秦王就安全了,谁都不愿被人利用,尤其是圣上。” “对,圣上会犹豫,会迟疑,会浮想联翩,毕竟留着秦王并非全无好处,除他以外没人能制衡太子。这是秦王的机会,亦是闫寸的机会。” 荷花恢复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今年多大?为何如此……深谙人心……算了,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为何你们选了秦王?” “好像不该支持他,他不是嫡长子,眼下四境已安,他又被夺了军权,麾下猛将被调走,谋士被剪除,他身处困境,毫无胜算。” “可不是。” “但他会赢的。” “你怎么知道?” “打赌吗?” “我听说你拿这事儿跟闫县尉、安主簿都打了赌。” “是。” “而且你们的赌注不小。” “是。” “你就那么有信心?” “是。” 吴关已恢复了些体力,他勉强站起,道:“我去秦王府附近等消息,在这儿我不踏实。” 荷花忙扶住吴关,并道:“你还没告诉我对秦王的信心究竟哪儿来的呢。” “我倒是跟闫寸说过,”吴关艰难地上马,“不过我说出的缘由,他一个字都不信。” “哦?” “若他活着回来,你不妨自己问他。” “我一定会问,他一定能活着回来。” “借你吉言。”吴关拍马驰出了县衙。 戌时初。 距离各坊落钥仅剩三刻,这时间足够吴关赶到秦王府所在的胜业坊。他知道,今晚八成别想出坊了。 他远远看到了安固。 就在秦王府正门口,安固弓腰哈背地跟一名头发花白的锦袍老者说着什么。 吴关赶到近前时,锦袍老者已进了府门,安固保持着躬身相送的姿势,哪怕对方并不会回头看一眼。 他恭送的老者正是齐公。 齐公此番是带了圣上口谕入府的,那是紧张了大半天的众人期盼的好消息,因此齐公的心情不错,被安固鲁莽拦下,他未生气,而是听安固道出了前因后果,又收了秦王妃留给安固的手书。 七十二 安固:吴关你给我等着…… 秦王府,堂屋正院。 众人按品级依次排列,准备聆听圣上口谕。 齐公拿眼一扫,见几名核心府臣已到齐,便清清嗓子,道: “圣人口谕,今日天策上将府遭难,吾已责令大理寺调查此案,揪出幕后指使之人,严惩不贷,承乾吾孙,受此惊吓,可怜见的,速将承乾带入太极宫,吾欲亲自宽慰安抚。 吾已诏秦王入宫,释明城外屯兵意向之前,其妻妾、臣属不得离府半步,违者格杀勿论。” 传完了话,齐公看着长孙无忌道:“圣上的意思,诸位都明白了吗?” 长孙无忌做了个“请”的手势,道:“齐公辛苦,请进屋吃茶。” 两人进屋,旁人自觉地留在院内。 一进屋,长孙无忌便问道:“圣上这是要秦王自证清白啊。” “看秦王如何接招吧。”齐公道。 “这岂不正是昔年太子谋反之事重演。”长孙无忌唏嘘道:“整整两年了。两年前,也是六月,圣上去仁智宫避暑,太子坐镇京师,杨文干等人告太子谋反,圣上便诏太子前往仁智宫自证清白。 若太子畏惧心虚,不敢前去,便坐实了谋反罪名,只要圣上一声令下,京师守军便可拿下太子。 太子去了,以头抢地,几乎撞死在仁智宫,终于重获圣上信任。 圣上此番诏秦王入宫,是故技重施。” “很公平,不是吗?”齐公道。 长孙无忌拱手道:“多谢齐公从中斡旋,才使得秦王有了一线生机。” “与我无关,是你们的对手太心急了,这时候就发动群臣对秦王口诛笔伐,一副恨不得立即杀死秦王,让真相就此石沉大海的样子,聪明反被聪明误。” “对手送来好处,可我们未必能接住,世子他……” 齐公摆手,“世子入宫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亦是对尔等的考验,若尔等不肯放世子入宫,便害了秦王。” “我明白齐公的苦心,可是……世子此刻不在府内,他……被人掳走了。” “竟是真的。” “什么?!” 长孙无忌并未问出声,但他满脸惊讶已表明了心声。他知道齐公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但怎么也想不到能灵通到这种程度。 齐公自袖内拿出秦王妃手书,递给长孙无忌道:“辨认一下吧,这可是令妹的笔迹?” “正是。”长孙无忌不仅看了笔迹,还看了内容,“如此说来,世子不是被人掳走,而是自己逃走。” “谁告诉你他是被掳走的?那个赵参军?” “是,他处死悍匪供认的管家同伙时,下手迅速狠辣,那时我就有所怀疑,但因抗击悍匪时他手下有人丧命,我以为那是急于替袍泽之情的兄弟复仇,便未多想……算了,错已酿成,现在不是翻旧账的时候,世子的事还请齐公……” 齐公停下踱步,接过话头道:“世子的事,我会想个妥帖的法子向圣上禀明。” “不如就说世子和王妃被人掳走了?” “我半个时辰前来此,还见到了世子,且那时你们已剿灭了悍匪,此刻圣上要接世子入宫,他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从重兵围守的秦王府掳走了?说出去谁信?” “那……” “此事你不必操心,你要操心的是,既已知道赵参军就是内应,该如何处置他?” “齐公的意思是让我按兵不动,看看赵参军意欲何为,或许利用他便可撼动背后指使之人。” “秦王麾下众多谋士,就不必掂量我的意思了,我只提醒一点,若你们真捅破了赵参军这层窗户纸,发现背后指使之人是太子——你我都很清楚,必然是太子——到时候你们怎么办?反过来告发太子吗? 三思吧,圣上此刻最不愿看到的,就是秦王与太子互斗。” “谢齐公提点。”长孙无忌拱手道。 “你向来聪敏过人,何时需要我提点了?看来圣上召见秦王,是真吓到你了。”齐公凑上前一步,紧盯着长孙无忌的眼睛道:“秦王不会真有反心吧?” 长孙无忌回看着齐公,苦笑道:“兵权已失,如何反?夹缝求生保命而已。” “那就好。”齐公一挥衣袖,“走了。我要赶戒严落钥之前回宫,向圣上复命。” “恭送齐公。” 直至齐公出了秦王府,长孙无忌才察觉到自己的长袍后背已湿透了。 这条两边不得罪的老狐狸。长孙无忌暗骂一声,又看了一遍妹妹的手书,才走出堂屋,对赵参军道:“闫县尉押在何处?” “仍是暗房。” “去审审。”走出两步,长孙无忌又回身道:“我自己审,事关秦王妃名节,我不希望府内传出任何风言风语。” “可是……”赵参军紧走两步,挡住了长孙无忌去路,“此人手段狠辣,阴险狡诈,还是众人一同讯问,最为合适。” “你的意思是,秦王妃的名节无足轻重?” “末将不敢。”赵参军连忙拱手。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不再理他,兀自去了暗房。 暗房内,医师刚往闫寸后背上了金创药,闫寸已醒,脸色仍是苍白的。 “你怎么样?”长孙无忌问道。 “我把世子弄出了府,你还信我?”闫寸问道。 “我信我的同胞小妹。”长孙无忌将秦王妃的手书递给闫寸,道:“多亏你那位长安官人谱的同僚,世子现在秦王妃身边,比在这儿安全。” “你来找我,不会只带了好消息吧?”闫寸从坐榻上起身,牵动背后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长孙无忌忙伸手扶他,并道:“我需要你帮忙。” “套出赵参军的意图?” “是。” “我已经知道他的意图了。” “哦?” “他意在文学馆,他要将文学馆内所有人屠杀殆尽。” “竟不是秦王家眷?”长孙无忌道。 “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不会放过秦王家眷,但他苦于手下皆是正直之士,若莽然下令,强制手下杀死秦王家眷,必不能服众,说不定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至于你们,栽赃陷害一番,总还算个办法。” “竟是我们。”长孙无忌苦笑一下,“不瞒你说,这已不是我等头一次被人针对,从前圣上就下过旨,说我等蛊惑秦王拥兵自重,令秦王遣散我等,此番我还是假扮道士偷偷潜回王府的。” 对长孙无忌的困境,闫寸未做评价,他只道:“赵参军很快就会放出口风,说我指认了你们,你们是悍匪同党,介时他就可名正言顺地下令屠杀你等。” “我猜,你若不配合他,命就保不住了吧?” 七十三 长孙无忌:恩必报,债必偿 “你有什么建议?”闫寸问道。 “按他说的做,但给我点……” 外面突然喧闹起来,有人大声疾呼救命,透过小窗,能看到跑动的人影。 “没法给你时间了。”闫寸接过了长孙无忌的话头道:“赵参军已等不及了。” 说话间闫寸已迈开大步,走到暗房门口。 他突然开门,守门的府兵还未看清状况,已被他放倒一个。他飞速抽出被放倒的府兵的佩刀,回手刺入了另一名府兵胸膛,再回手,倒地的府兵也被刺了个对穿。 “别愣着,换衣服。”闫寸自己率先扒下一套铠甲穿上,边穿边道:“你们文臣,没怎么见过死人吧?” “不然,我自太原起兵伊始,就在秦王麾下了。” 长孙无忌虽这么说,但表情动作不会骗人,对接近死人这件事的抗拒是藏不住的,碰触一下尸体就能解决的问题,他绝不会碰两下。 “你们斗来斗去,死的还不都是这些兵卒。”闫寸道。 说完,他又觉得向长孙无忌抱怨着实不妥,便又道了一句“抱歉”。 “下面怎么办,我听你指挥。”长孙无忌拍了拍闫寸的肩膀,让他别想那么多。 “会射箭吗?”闫寸问道。 “准头不行。” “那你用刀吧。”闫寸将一把制式佩刀递给了长孙无忌,“跟在我身后补刀就行了。” “好。” 闫寸自己则是刀弓齐全。 两人出了暗房,一路杀向最为喧嚣的秦王府正堂。 长孙无忌发现,闫寸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战友,他箭术百发百中,哪儿有什么补刀的机会,跟在闫寸身后,如入无人之境。 上一个让他如此有安全感的战友是秦王。 “你与秦王,定能成为好友。”长孙无忌道。 “结交权贵的事儿往后放放吧,现在可顾不上。”说话间闫寸又放出一箭,一名府兵应声而倒。 他快步走到那府兵所在的位置,捡起了对方的箭壶——他的两只箭壶已空。 再向前,就是重兵把守的秦王府正堂了。 闫寸助跑两步,脚踩廊柱之间半人高的雕花围栏,轻轻一跃,手攀上了廊沿一角,单臂发力,将自己吊上了廊顶。 “来。”他向下探出手臂,将长孙无忌也提了上去。 长孙无忌看到廊顶有血迹,道:“你伤口开裂了。” “早裂开了,别管它。” 闫寸说得轻巧,长孙无忌却不能不管,因为闫寸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他或许还能撑一刻,顶多两刻,长孙无忌默默估算着。 闫寸似乎知道他在算什么,一边往更高的屋顶攀爬,一边低声道:“若我不行了,你就在屋顶藏好,等待救援,莫被人发现。” 两人看到了正院内的情况。 只见三十余名学士立在正院当中,被府兵团团围住,为首的房玄龄正神情激动地向府兵解释着其中误会。 没人理会。 赵参军在包围圈外,满意地看着“猎物”,道:“非我与尔等为难,尔等同伙已尽数招认,尔等享受着秦王供养,却吃里扒外,与太子勾结,意欲趁秦王出巡骊山,占据王府,逼秦王回师营救,落下造反的口实。 不仅如此,尔等还劫走了王妃与世子,试图以此牵制我们的手脚。 赵某身为武将,虽不喜尔等文人酸腐,但自府内开了文学馆,诸位入府,赵某自认并未为难过诸位,对得起良心。 今日之事,非个人恩怨,秦王已到了生死关头,其身边绝不容宵小之辈。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有府兵附和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附和之人越来越多,竟成了大家的口号。 不得不说,赵参军这番演讲颇具煽动性,他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古就有的文臣武将权利之争,成功勾起了兵卒们对文臣的不满情绪。 人一多,情绪相互感染,每个人都高涨得不得了,哪儿还顾得上分辨对错。 已有府兵拔了刀,刀尖直指房玄龄。 赵参军亦拔了刀。 他的刀高高抬起。闫寸清楚,当刀落下,就等于下令屠杀开始。 闫寸没给他机会。 羽箭破空而出,嗖地一下打在了赵参军的刀身上。铁质箭头碰上铁质刀,火化四溅。 “你说的那些罪名,我一个字都没供述过。”闫寸起身道。 “就是他,将他拿下!”赵参军吼道。 又是一箭,直射赵参军肩膀。 却没有射中。 赵参军徒手抓住了羽剑。 能在秦王府做将领,思想或许会出问题,但军事素养绝对不会。赵参军用实力证明了这一定律。 箭一离弦,闫寸便道:“干嘛急着杀人灭口?莫非你怕被我揭穿?” 他要抓紧时间灭火,尽量让府兵们出离高涨的情绪。 他的攻心之术起效了,三名瞄准了他的弓箭手,只有一名放了箭,且那一箭明显因为迟疑而带着一股绵软之力。 闫寸侧身,躲过了箭矢。 另外两名弓箭手犹豫片刻,放下了本已满弦的弓。 指望不上旁人,赵参军干脆自己动手,他亦提弓抽箭,箭一挨上弓弦就撒了手。 又快又狠。 闫寸没时间判断这一箭的威力,太快了,他只能凭借经验。 他没动。 据说,用弓的高手在与人对射时并不会瞄准对方,他们会预设对方躲避的方向,并瞄准那个方向。 闫寸刚躲过一箭,整个人的重心是偏向左侧的。 箭矢自他身体右侧的空挡穿过,带出一股劲风,使得他的一缕发丝飘逸而起。 赵参军以为他会下意识地向右躲避,因为绝大部分人都会这么做。 但这一箭射空了。 因为闫寸不属于绝大部分。艰苦的历练使他的神经足够粗壮,即使最危难的关头,也能理智判断。 这一箭虽射空了,却并不丢人,闫寸这样的对手,算得上万里挑一。 外行却看不出其中门道。 已有被围的学士叫起了好。 “你已被揭穿了,心虚了吧!” “休往我等身上泼脏水!真以为手上有兵刃,就能滥杀无辜吗?” “究竟是谁吃里扒外?背叛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良心何在?” …… 要论攻心,还得看这帮文臣的。 刚才群情激愤的府兵陷入了茫然。他们可是出了名的铁板一块,主帅成了叛徒,这种事在他们的逻辑中根本不可能存在。 长孙无忌的一句话,使下面的兵卒彻底炸了锅。 “世子遇害,凶手正是赵参军!” 七十四 闫寸:文臣心都脏 长孙无忌的话犹如在平静水面投入了一颗石子,府兵们确实从赵参军那儿得到了世子已死的消息,他们还下了湖,搜寻世子遗体。 没人怀疑过赵参军是凶手。 因此,这个可能性一被说穿,府兵们更多的是震惊。 还可以这么搞? “休得血口喷人!”赵参军呵道。 长孙无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又没得手,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只需待世子归来,谎言自会破除。这里有王妃手书一封,王妃不仅说明了情况,还指认了你,不信的,拿去看吧。” 长孙无忌将秦王妃手书自屋顶丢下。 一名府兵捡起手书,他不识字,但看得懂印章。 “有印。”府兵道。 “别信他的!”赵参军道:“这群人最擅舞文弄墨,搞一张什么手书易如反掌,况且,他还是王妃胞兄,想要拿到王妃印章……” “秦王被人诬陷谋反,赵参军不献计献策替秦王解围,偏在这时候屠杀文学馆众人,大有要伤秦王根基之意,已够可疑的了。空口指责我,更是莫名其妙。 亏你还记得我是王妃胞兄,秦王若垮了,我能落什么好处? 皇储之争,败者夷九族,斩草除根,不用我提醒吧?我这个在九族之内的人,为何要跟秦王作对? 诸位考虑清楚,若因今日抉择酿成大祸,日后可是要掉脑袋的。” 长孙无忌这番摆事实讲道理,可谓攻势密集,稳住了不少刚才还情绪高昂的府兵。 赵参军乃是多年的袍泽将领,身为不擅舌战的武将,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叛徒,但长孙无忌也不是什么坏人,平日对大家颇为和气,在府内人缘极好,且他此番言论确有一定道理。 府兵们一会儿看看长孙无忌,一会儿又看看赵参军,大部分人已没了主意。 赵参军被逼入死角,他沉吟片刻,突然笑了一声。 冷笑。 短促干脆的冷笑,带着一股破釜沉舟之意。 “诬陷谋反?真是诬陷吗?” 赵参军声音不大,但那股冷酷的笑意,让所有人背后均是一凉。 府兵们已全部放下了兵器,刀尖冲着地面。这消息实在太具冲击力,他们已顾不上对付眼前的学士们。 唯有赵参军的弓角撞击着地面,锵——锵—— “他早有预谋,这次是真反。” 闫寸惊讶地瞪大眼睛,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与赵参军对视着。 他立在无凭栏的高处,鼓足勇气站直身子,挺直腰背,夕阳的余辉洒在他脸上身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具顽强的雕塑。 此刻,雕塑已有了裂缝。 闫寸离他最近,能看清他微微抽动的嘴角。那是重大秘密被揭穿时的手无足措。 任谁被揭穿了要命的秘密,都会手无足措。 “背叛秦王又如何?你莫忘了,是秦王先反了圣上,反了朝廷。”赵参军尽量与周围的府兵一一对视,他每扫过一个人,就吐出一个词:“长孙无忌在九族之列,秦王若兵败,他只能掉脑袋陪葬,但我们不同,我们有得选择。” 长孙无忌没有解释。 这件事从秦王的亲兵将领口中说出,本身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他拿不出“秦王确实没反”的证据,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诸位是秦王亲兵,与他过命的亲近之人,近一年他处境如何,诸位心知肚明,他还有活路吗? 如今秦王背水一战,不仅为自己求活路,亦是为手下弟兄拼命,而你们,弓在弦刀出鞘之时,你们因小人挑唆,要叛他?” 长久的沉默。 无论是谁,做出此类生死攸关的抉择,都需要时间。 就连无需选择的闫寸,都愣住了。 真的反了?他要反谁?太子还是圣上?他有多少兵马?将如何行事?他此刻是不是已杀进长安了,否知为何秦王府被围? 闫寸有太多疑问。不可控的感觉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一阵胸闷。 以往的案件,案子结了就是结了,可眼下的一连串事件,从杏花失踪开始,就如一个雪球,一开始闫寸推着雪球走,不知不觉间,雪球已大到将他裹挟了进去,他已无力推动或阻止什么,只能跟着雪球滚到未知之地。 褚遂良突然抬了一下手,“我……我说两句行吗?” 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之前受了伤,房玄龄一直将他护在身后,此刻即便要说话,他还是弓腰缩背,一副怂相。 这懦弱的样子使得好几名府兵投来了鄙视的眼神。 褚遂良可管不了这些,他的目光始终盯着一个人,“房队正,你与玄龄同姓,因此我对你印象颇深,听说当年浅水原一战,你与同队三人冲阵之时与秦王崩散,秦王亲率五十余人掉头营救……我不知其余三人如今是否健在,是否就在此地,我只问你,秦王可曾亏待过你?你是不是也要叛?” 这番话娓娓道来,让众文臣眼中有了希望。 冷落赵参军,拉拢其他府兵,重点拉拢可能感化的人。 这是褚遂良的战略,也是眼下唯一能救他们性命的办法。 被点了名的房队正愣了一瞬,很快给出了答案:“我不叛。” 行伍之人多是直肠子,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们的确会犹豫,可一旦决定了,就不会藏着掖着。 这是褚遂良意料之中的结果,早在众府兵骚乱时,他就在观察几个重点人物的神色了,他看出了房队正的迷惑不解,也看出了忠诚受到考验的纠结煎熬。 给出答案的同时,房队正转了个方向,他原本面对一众学士,此刻成了背对学士们,直面赵参军。 他已换了攻击目标。 陆续有人效仿。不多。 再也不能给这些学士说话的机会了,赵参军爆喝一声:“杀!休听他妖言惑众!” 他率先提刀砍向房队正。 有人响应,跟着赵参军冲了上来,亦有尚未做出决定的府兵,冲也不是,拉也不是,只好喊着“参军莫急”,无甚作用。 闫寸未开弓,他不知该帮谁。 待他做出决定时,却发现自己已拉不动弓弦了。 闫寸缓缓蹲下,揉着一侧太阳穴,试图缓解因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感。没成功。 昏倒的瞬间,他看到长孙无忌笨拙地攀下房顶,亦加入了战斗。 一定很惨烈吧。这是闫寸的最后一个念头。 七十五 安固:谁说的,人家干净着呢 天色渐暗,闫寸仍未出秦王府。 吴关和安固并排立在龙首渠下游岸边,双双望眼欲穿。 “让你瞎鼓吹,这下好了。”安固毫不掩饰对吴关的怨气。 吴关皱紧了眉。赞同闫寸潜入秦王府,并非毫无根据的心血来潮,吴关很清楚,这场兵变中,秦王府虽岌岌可危,但终究保住了,其内的守兵、府臣并无折损。至少史书中并无相关记载。 按理说,这该是一桩空手套白狼的买卖,闫寸既在秦王亲信中间露了脸,为以后加官进爵做好铺垫,又不会面临什么危险。 况且,兵变还没开始,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吴关抿着嘴,一言不发,任凭安固发泄坏情绪,他照单全收。 “……我去正门看看。”安固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就这样干等着,他要急死了。 也不知是不是安固的运气格外差,他离开不足半刻,吴关就看到了人。 在龙首渠内飘着的、游着的人,好几十个。 吴关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无法抑制地压低声音喊道:“安主簿!安主簿!来了来了!” 此刻,正赶往秦王府正门的安固只觉得耳根子发热,他在马屁股上抽了两鞭,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心中莫名的忐忑。 吴关跳进了龙首渠,连游带扑腾,他游到近前,拽住为首的一人,大声问道:“你们是秦王府的人吗?啊?闫寸呢?!” 被他拽住的正是长孙无忌。 经过一场恶战,长孙无忌也受了伤,他的肩头、手臂的衣服均有破损,破口处的血迹被水一冲,变得很淡。 他胸前捆着几只竹筒,借助竹筒的浮力,他的脑袋得以浮出水面,其他人的情况与他差不多。 纵然捆了竹筒,通过暗道时长孙无忌还是呛了水,咳嗽得满脸鼻涕眼泪。 听到吴关询问闫寸,长孙无忌反手抓住了吴关的胳膊,似要说什么,可他越是焦急,就咳得越厉害,根本说不出话来。 “在后头。”跟在长孙无忌身边的房队正回答道:“若不是闫县尉来通风报信,我等怕已死在悍匪刀下了,如今我等逃命,当然要带上闫县尉。” 长孙无忌点着头,附和房队正的话。 吴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他道了声谢,放开长孙无忌,向后寻找着闫寸。 他已看到了闫寸。 闫寸平躺着浮在水面上,看样子身上也捆了竹筒。 他脸色白得吓人。 扑腾到近前,见闫寸半睁着眼睛,神情恍惚,吴关拉住了他的手,焦急地问道:“你怎么样?” 这问题被重复到第四遍时,闫寸的眼神聚了焦,也不知他看到吴关没有,只难看地咧了咧嘴,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另一边,长孙无忌已被房队正搀扶着上了岸,他完全没了力气,整个人瘫在地上,滚了一身泥,他勉力抬着脑袋,观望闫寸的情况。 “医师呢?快去瞧瞧,若闫县尉有个短长,我要让你……” 跟着众人出府的医师心里苦啊,他也想瘫着啊。 医师脚下虚浮地挪到闫寸跟前,伸手把了脉。 “无妨无妨。”他自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拔开尖嘴塞,将葫芦嘴凑到闫寸嘴边,灌下几口汤药,“受了重伤嘛,气血两虚,以参汤吊住气,没事没事。” 长孙无忌又问吴关道:“人你是带走,还是让他跟着我们,由我们的医师照料?” “带走。”吴关毫不犹豫道。 已有不良人发现了异状,他们转出沿岸的橡树林——那是他们监视秦王府的藏身之处——向吴关所在的地方靠近。 “闫县尉!” 看到昏迷的闫寸,不良人亦十分焦急。 吴关道:“速将闫县尉送回县衙,再分出两人,一个去王府正门寻了安主簿,告知他这里的情况,另一个去寻医师,就是那位与闫县尉相熟且给我治过伤的老医师。另外,叫人送些干净衣服来……” 吴关指了指瘫在河岸边的众人:“他们需要换身行头,越不显眼越好。” 为首的不良人应答一声,搀扶起闫寸,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打理好闫寸的去处,吴关转向长孙无忌道:“你们急匆匆逃出来,没规划过落脚点吧?” “你有什么建议?”长孙无忌问道。 第一眼看到吴关时,长孙无忌全然没将他当做公人,只以为他是闫寸的兄弟或好友。年纪实在太小。 看到吴关调理清晰地给不良人安排事物,长孙无忌是诧异的。 万年县衙何时录用了一名神童?他自认对长安官场无所不知,事无巨细,偏偏万年县衙此番做为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怪,真怪。 闫寸,还有眼前这个吴关,都怪得很。 “建议谈不上,但我知道清河王已被绑上了战车,无论他愿不愿意,想要下车都不可能了,你们可以去清河王的别院,与王妃世子汇合。需要得话我可以带路。” 长孙无忌没拒绝。 他既没拒绝吴关提供的衣服,也没拒绝吴关帮忙带路。 在分发衣服时,吴关清点了一下人数。 一百四十六个。 其中不仅有学士、府兵,还有仆役、婢女、杂工等拖油瓶。 长孙无忌换衣服时,吴关道:“一个人都没留?全带出来了?” “全带出来了。他们愿意追随秦王,没有将其丢下的道理。”长孙无忌道。 “那不愿追随秦王的人呢?” “全死了。”长孙无忌回答得坦荡。 任谁都清楚,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若不死,众人如何安心逃出秦王府? 此刻,秦王府依旧被圣上的嫡系军围得严严实实,但它已成了一座只剩死人的空府。 长孙无忌转向一众仆役、婢女道:“事到如今,秦王尚且命悬一线,我等身为人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诸位若继续跟随我等,必然凶险万分,不如就此分散,各自保命,若秦王安然无事,各位随时回府,若就此生死相隔,诸位也好另谋出路。”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躬身一拜,默默离开,有人道:“我亦可执刀上阵,不走。” 一些青壮仆役附和着。 长孙无忌借坡下驴道:“既如此,尔等便留下吧,余下的且先各自散去,保住性命,若有机会,咱们来日再会。” 说话间,长孙无忌深深躬身,向着一身狼狈的老仆、婢女一拜。 众人回礼,沉默散去。他们都很清楚,此刻,不拖后腿就是帮忙了。 七十六 李渊:我不听我不听 太极宫,正殿。 李渊站在殿门口,向外眺望着。 他已很久没有这样等过人了,谁敢让皇帝等啊。 他想起了上一次等待李世民的情景。 勇武的儿子带兵出征,得胜归来,牵肠挂肚的父亲终于放了心,能睡一个囫囵觉了,父慈子孝。 这是外人看到的场景。 其实他心里是抗拒的,他不希望这个儿子回来。回来了又是无休止的争斗,做父亲的能怎么办呢? 李渊突然有点想念齐王李元吉。 那是他最小的嫡子,闯祸精,比起两个哥哥,文韬武略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出于“小棉袄”效应,做父母的总是对最小的孩子多一些偏爱,也更愿意多跟他们说两句心里话。 上次家宴,李渊喝得尽兴,还跟李元吉开起了玩笑。 李渊道:“你那两个哥哥都不让我省心,干脆皇位给你吧。” 李元吉本与父亲同坐一榻,听了这话,吓得酒醒了大半,瞬间站直了身,行着大礼道:“圣上千金之口,莫折煞孩儿,孩儿自知愚笨,怎敢有那非分之想,惟愿秦王莫再为难太子,两位哥哥友爱相处,如此,咱们家的江山便万世无忧了。” 想起李元吉说这番话时懂事乖巧的样子,李渊心中的郁闷纾解了些。 他突然道:“元吉有阵子没来看我了。” 跟在李渊身后的齐公一愣,他没想到圣上竟突然提起了齐王,忙道:“圣上若想齐王了,奴明日就去传信,让他……” 李渊摆摆手,“罢了,他喜好骑射,就由他去吧,把他放我身边,反倒不自在了。这一大家子,就他一个落得清闲,你说,他这算不算本事?” 李渊自己先苦笑起来。齐公陪着笑道:“圣上的孩子,自然都顶有本事的。” “就是太有本事啦。”李渊踮了一下脚,收敛起闲谈的语气,沉声道:“秦王来了。” 秦王不行入了宫门。他身着银光铠,弓矢佩刀均放在了宫门口的竹架上。他甩开双手,迈着大步,十分坦荡的样子。 但他的头微微低着。 李渊有些动容。这个儿子何时低过头?哪怕最桀骜最彪悍的秦王,也终究被这场储君之争消磨掉了些什么。 李渊又远远地深深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回身,坐在了高案之后。 若离得近了,他便不敢这样看李世民了,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父亲的爱意,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丝鼓励,让这个野心蓬勃的儿子以为有望获得储君之位。 李世民走入了太极宫。 他渴望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坐在父皇那个位置的样子。 此刻夕阳的余辉将尽,屋内尚未点灯,正是光线最暗之时。 他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觉得哪个高位之上的人影十分孤独。 “宫人呢?”李世民问齐公道:“让他们来,将灯点上吧。” 齐公看向李渊,李渊点了点头。 齐公默默退下。不多时,两行婢女鱼贯而入,给殿内点了灯。 她们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很快,殿内只剩了李渊父子俩。 “我没反。”李世民开门见山道。 “我知道。”李渊点头。 沉默。 李世民想说是太子捣鬼污蔑自己,李渊想说我知道你满心委屈。 都怕适得其反,都没说出口。 最终又是李世民先开了口,“我记得父皇从前让我住在承乾殿,世子就在那里出生,还取了同样的名字。” “把你们都留在宫里,原是想让你们多亲近的。”李渊叹了口气。 “父皇可知我为何搬离承乾殿?” “你功劳大了,翅膀硬了,嫌你哥哥碍眼了。” 这话一出口,李渊就后悔了,他本已决心收敛起怨气,好好跟这个儿子聊聊。这个儿子已太久没得到他的关爱,因此他们的关系才会日益疏远吧。 可指责的话还是出了口。 李世民却没在意,他继续道:“我搬离承乾殿,确是因为太子、齐王,我看不惯他们与张婕妤、尹德妃淫(手动分隔)乱。” 李渊一脸错愕,紧接着是愤怒,他一把扫掉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竹简书卷,自一旁的摆架上抽出御剑,挥着剑快步冲到李世民面前。 他愤怒于自己一心想要缓和父子关系,李世民却毫不犹豫地抖出了一件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龌龊事。 没有任何铺垫,好像故意要捅他一刀。 自己的妾室与自己的儿子淫(手动分隔)乱,这种事足以让任何一个老父亲颜面尽失,况且李渊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他怎么能跟这种脏事儿沾上边? 因此,他怒不可遏。 可是当他冲到李世民面前,心里又开始发虚。 会是真的吗?若是真的可怎么办? 李渊挥出的剑,最终没斩在李世民身上。 皇帝的后宫女人多,规矩也多,后宫的女人不是人,她们是规矩这座牢笼内的金丝雀。 皇帝有多害怕女人送他绿帽子,后宫就有多少规矩。 李渊本是不怕的,能成为如他这样开国之君的女人,她们该感恩戴德,怎么会有背叛之心? 因此,他从未防备过已成年的儿子们,任由三名嫡子配兵器在宫内出入,旁人不得阻拦。 但他也清楚,他正渐渐衰老,而颇受宠爱的张婕妤、尹德妃还很年轻。他给她们金银财宝,给她们的家人权利地位,以此来弥补那些他越来越无力给予的东西。 每当两个女人向他吹着枕边风,想方设法构陷秦王,李渊就用“她们总要为将来找个靠山,太子是最正统的人选”宽慰自己。 但他心中是有疑虑的,他只是不敢细想。 此刻,那些埋在心底的疑虑被秦王残酷揭穿,随之一同揭穿的,还有他的尊严。 父亲盛怒,秦王跪了下来。 他跪下,拽着父亲的衣摆,泪如雨下。 “孩儿已被摘了军权,哪里还有争夺皇储之位的资格?大哥急于置孩儿于死地,哪里是为了皇储之位?他是怕孩儿揭穿他的丑事,怕东窗事发,怕惹怒了阿耶您啊!” 七十七 李世民:晚了 李世民不敢将眼泪鼻涕蹭在李渊身上,他畏畏缩缩地用膝盖向后挪,却被李渊一把拽住了胳膊。 “你起来。”李渊道:“起来。” 李世民起身,李渊仍未放手。他拉着李世民,回到高位,又拉着他同榻而坐。 李渊不喜欢这个儿子,他明知这个儿子此番言论有着极强的目的性,甚至可能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抹黑。 但此刻他又如此需要一个能亲近的人,只有坐到皇帝的位置上,才会懂得一个道理:孤独是能杀死人的。 “你怎知他们……他们有苟且之事?”李渊颓然问道。 “两位娘娘身边总有给他们行过方便的近侍,父皇不信,抓人来审一审,就能真相大白。”似不想再刺激李渊,李世民又道:“我明白您的的难处,但无论您多生气,此事都不可声张。” “你不愿声张?” “以此攻击太子,或许父皇一怒之下真能废了他,我当然想大肆宣扬,”李世民执起李渊的手道:“可孩儿怎会为了一己私欲,而置父皇名誉于不顾?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父皇受此大辱,孩儿只觉得心痛,哪里还顾得上其它!” 李渊也掉下了眼泪。 他为自己感到悲凉,堂堂开国之君竟被儿子要挟,又反过头被这个儿子可怜。 “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出这话时,李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沉稳冰冷,以显示他是在试探,并非依靠。 李世民道:“那两位娘娘……为了父皇的名誉……留不得了。 杀了她们,当着太子、齐王的面杀了她们,就用这两条命敲一记警钟吧。” “就这样?” “就这样。” “李世民啊李世民。”李渊亦抓住了儿子的手,“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将此事挑破,我与太子就有了嫌隙,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了,你何必在此充做好人?” “那孩儿不做好人了,只说交易。”李世民起身,擦干眼泪,重新坐在榻上,与父亲平视。 “你说。” “父皇其实很清楚,即便杀了张婕妤、尹德妃,即便以最严厉的方法警告太子、齐王,也不能保证将来太子继位,他们不会对父皇的女人下手。 父皇面临的难题不止如何惩处太子,还有如何保全身后名。 让孩儿做太子,孩儿能替父皇保全名声。” 李世民在求李渊。他郑重其事地求李渊赐予他继承江山的权利。 他所得的一切,无论是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是天策上将的威名,都是他一仗一仗打出来的。他从未开口求过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敞开心胸,直抒私欲。 这已是最后一击,他在背水一战,他手中所有的牌均已亮明,若扳不倒太子,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因此,他不惜冒大不讳,议论皇帝父亲的身后事。 皇帝万岁,谁敢议论他的身后事?谁敢说他将来会死? 但李世民确捏到了李渊的痛处。 别人不敢议论,皇帝本人却不能不考虑。否则他们何必大肆修建陵墓、庙堂? 他们即便死了,亦要青史留名,最好只留美名。这样,即便死了,他们仍是受万人敬仰的明君圣主。 李渊怎能容皇位继承人在他死后胡作非为,践踏他的名誉? 李世民的坦诚确实令人动容,李渊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动心了。 “你让我想想。”李渊道,“我得想想。” 李世民拱手,“父皇想明之日,便是决定儿臣生死之时,儿臣请留长安,等候父皇决断。” “准。” 这趟太极宫之行,李世民来得匆匆,走得也不拖泥带水。 他离开时,李渊执意将他送到了殿门口。 直到他出了宫门,李渊依旧立在殿门口,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眺望。 出宫门时,李世民很想回头看一看父亲,但他忍住了。 他不想看到那绝望告别的眼神。 他低着头,沉默摘下竹架上的弓刀,翻身上马,快速驰离。 如此,宫中近卫便看不到他的眼泪了。 最后一丝夕阳余晖,终于隐在了夜色中。 清河王别院。 李孝节蹲在院子一角摸眼泪,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吴关凑上前,道:“清河王为何如此颓丧?” 李孝节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拖着哭腔道:“我全家性命,都要毁在你手上了。” “此话怎讲?” “你是不是瞎?”李孝节咬牙切齿道:“你看不到那些人在做什么吗?” “自然能看到,他们试图联络秦王旧部。”吴关道。 “联络兵将做什么?” “就如你我想的那般,造反。” 长孙无忌匆匆路过,看到蹲在墙角的两人,不忘冲他们露出微笑,以示友好。 吴关回之以微笑,清河王也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秦王若真做了太子,我全家自然也支持的,”李孝节道:“可他干这掉脑袋的营生,拉上我垫背,太不厚道了……我一家都要被他坑死了。” “既如此,不如你也出份力,助秦王将这掉脑袋的营生做成吧。”吴关笑呵呵道。 “你又要作甚?”李孝节收紧了抱在胸前的双臂,将防御姿势点了个满格技能。在他眼中,吴关就是个巨坑。 “你别怕啊。”吴关伸手巴拉着李孝节的胳膊,“你既知道他们在设法联络秦王旧部,就该知道,这帮文臣坐镇后方出出主意还行,真让他们找人去——况且还是去要回被齐王调拨走的秦王旧部,可太难为他们了。 你不同啊,你阿耶是大唐身份最尊贵的武将,好歹你也上过战场,就算半个武将吧,齐王、太子又是你的兄弟,全都说得上话,由你当这个联络人,最合适了。” “少来这套,”李孝节道:“你也知道他们是我的兄弟?哪儿有兄弟背后捅人刀子的?我告诉你,没去揭发你们,我就算仁至义尽了。” 吴关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到院门开了,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呼喊:“秦王!秦王回来了!” 长孙氏第一个冲出屋子,扑进了秦王怀中。 “总算回来了,回来就好。” 世子承乾也跟了出来,他一把抱住秦王大腿,唤着“阿耶”。 秦王搂着妻儿,沉声对众人道:“圣上已下了决心。” 褚遂良问道:“秦王如何知道?” “今日他送我出了太极殿,他看我的眼神是在跟死人作别。” 长孙无忌道:“既如此,秦王下决心了吗?” 七十八 吴关:秦王你好,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李世民注意到了吴关。 在一个全是他熟悉的人的地方,实在很难不注意到唯一的陌生人。 他朝吴关扬了扬下巴,问长孙无忌道:“那人什么来头?可信吗?” 长孙无忌将闫寸的所作所为大致讲述一遍,又介绍了吴关,之后他评价道:“我看就是些想在皇储之争中捞好处的小吏罢了,不必在意。” 褚遂良却有着不同的看法,他反驳道:“无论如何,那位闫县尉确救过你我性命。” “是了是了,”长孙无忌揶揄道:“登善人如其字,心太善,我们逃出府时,亦是他极力主张带上那姓闫的伤员。 要我说,这些人虽帮了咱们,可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放在身边总不大安心……” 登善乃是褚遂良的表字。 褚遂良抓住对方漏洞道:“不放心才应该放在身边看着,将闫县尉打发走,算怎么回事?”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了,房玄龄忙打着圆场道:“莫争了,咱们已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可没空……” “已有了变故,”李世民道:“我今日出宫特意走了玄武门,恰遇常何在值,他给我塞了这个。” 李世民将一张卷成了小卷儿的纸条递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伸开纸条,低声念出了上面的字:“敬君弘倒戈太子,吕世衡立场不明,事不宜迟,秦王速做决断!” 唐朝宫城,一座城门由三名守将共同负责,拿玄武门来说,守将分别是:城门郎常何,监门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 若要打开城门,需要三名将领共同协作,才能对勘合符。这样可以相互制约,不至于一个官员的权力过大,威胁到皇宫的安全。 李世民本已买通了玄武门三名守将,为起事铺路,但这些可买通的人大多并无忠心可言,你有胜算时,他对你虚与委蛇,待你失了势,他便背后插你两刀,向得势之人邀功。 房玄龄皱眉道:“没想到常何是个侠义忠心之人,说起来,敬君弘还欠了秦王您一条命,却做出临阵倒戈之事。” 秦王睨了院角的吴关一眼,道:“有人对我说过,有些账未必能收回来。” “也是,眼下这情形,咱们确应尽快下手,再拖下去,我怕连常何都要变卦了。” 见秦王没有异议,长孙无忌试探着继续道:“秦王在圣上面前上告了太子一状,以太子秉性,明日一早必会赶着进宫去探圣上意思,他进宫之时必不会有防备,咱们只消来一回伏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必能手到擒来。” “辅机所言极是,夜长梦多啊。”褚遂良附和道。 辅机乃是长孙无忌的表字。两人虽有些分歧,但在大是大非上,总能将力气往一处使。 “诸位不必小心翼翼,此番我已下了决心。”李世民捏紧了拳头道:“既然父皇迟迟不能做出决断,那这决断就由我来做吧。辅机之计可行。” 众人听了这话,不免热血沸腾。褚遂良却道:“这决断若要做得漂亮,咱们得先解决两件棘手之事。 其一,秦王麾下猛将,如尉迟恭、程知节,均被齐王以抗击突厥为借口,调拨至京畿十二卫,分别软禁起来,眼下咱们无将可用。” “我的人,岂是他说软禁就能软禁的?论带兵,他李元吉还太嫩,”李世民冷哼一声道:“入城前我已派亲兵赶往十二卫在京城附近的大营,大营将领一半以上是我的旧部,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得了我的口信,自会安排放人……” 李世民的话尚未说完,有人大步进了屋。 “既说了誓死追随秦王,今日起兵岂能少了我老程?” 程知节! 他嗓门不小,纵然刻意压着声音,吴关还是听到了他的话。 这个红脸汉子人高马大,随便往谁身边一站,都会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因此他一进屋,文臣们自觉给他让出了一小块真空区域。 程知节进屋后,吴关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后腰处挂着的马槊吸引了吴关注意。 不似锐器寒光闪闪,马槊这种钝兵器,永远是黑沉沉温吞吞的,但若因此就小瞧了它的威力,可能就要成为下一个死在此槊下的鬼了。 “诸位莫急,”程知节反手扶着槊柄道:“听闻起事的暗号,旁人我不知道,但尉迟恭与秦琼,那两个猛人,杀也要杀到秦王身边来的。” 话虽糙了些,确让众人逐渐安了心。 文臣细致纠结,武将粗犷爽快,这两种人,若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子,用好了,确会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接下来就如程知节所说,尉迟恭,侯君集,秦琼、屈突通、段志玄等猛将陆续来找秦王报到。 看到秦王与武将商讨行动细节,文臣们不大插得上话,吴关冲褚遂良做了几个鬼脸,待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后,他又忙勾了勾手。 褚遂良有些无奈地出了屋,对吴关道:“怠慢了小友,抱歉得很。” “别整虚的,是不是进玄武门的事儿把你们难住了?” “你在偷听?”褚遂良瞄了屋内众人一眼,将本就压低的声音又往下压了三分:“切莫逾矩,有人疑你,小心落下把柄。” 吴关摆摆手,意思是让褚遂良莫在意那些细节。 “若我能解决这个难题,疑心我的人是不是就没话说了?” “你有办法?” “我且问你,太子能否在宫内自由出入?” “自然可以。” “那若太子带着东宫守兵在宫内出入呢?玄武门守卫会阻拦盘查吗?” “圣上为了支持太子,打压秦王,不惜将自己的兵权让出一部分给太子,其中就包括宫城戍卫,部分宫城戍卫由太子直接统领。因此,无论太子带着哪一路守兵在宫内出入,都不会有人阻拦盘查。” “那就将秦王变成太子,此事不就结了吗。” “啊?”褚遂良被吴关弄糊涂了,但很快他又回过味儿来,拍手直呼妙极。 他拉着吴关,向屋内冲去,口中直呼:“有法子了!吴关想出的法子!” 七十九 吴关:敢问熊孩子哪家强 玄都观。 西厢茶室。 吴关与一名小道士对面而坐。 小道士正是清淼道人的弟子。师傅死后他无处可去,好在玄都观香火旺盛,不在乎多他一个吃饭的,好心的道长便任他留下居住。 吴关登门时,小道士刚做完晚课,已睡下了。 观内执事招呼他起来,说有贵人,小道士心里不免犯怵。 上次贵人来访,他死了师傅,据说师傅的尸首已被挖了出来,这两天就要抬回玄都观,想想就是一身鸡皮疙瘩。 极不情愿地随执事到了西厢茶室,见到吴关,小道士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迎上前去,拉住吴关的手道:“你也从牢狱出来了吗?过得可好?” 问完了话,想到吴关是以“贵客”身份来到玄都观的,自然过得很好,至少比自己好出许多——小道士有些尴尬。 吴关的热情立即缓解了尴尬,他也拉住了小道士的手,让他坐下,并对立在一旁的执事道:“我们的谈话,不方便旁人听到。” 执事立马退了出去,临出门还道:“贵人有什么吩咐,开门支使一声即可。” “多谢。” 待执事离开,吴关忙转向小道士道:“上次我借用你的衣服,蹀躞中有几样东西,你简单介绍过。” “那个啊……”小道士摸向腰间蹀躞上挂着的皮袋,道:“送您那只能将字变大的水晶片儿,好用吗?” “好用。”敷衍一句,吴关切入了正题,“我记得你还有一小瓶胶水,你说那胶质地细腻,粘而不连,是易容专用的,你还说清淼道人有制作人皮面具的手艺,你偷偷学会了……你这些话,能信几分?” 小道士感觉不妙,没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怎么了?” 吴关怕惹麻烦,没敢将秦王扯出来,只拿自己举例道:“假设……假设我需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且今夜就得变,你能做到吗?” 小道士扶额道:“挥刀自宫可能更快一点,真的。” 吴关:…… 小道士:“还能直接变成女的呢,真的。” 吴关的拳头攥紧,松开,攥紧,再松开。 是我太好说话,以至于这孩子在我面前这么皮的吗? 吴关深吸一口气,压下无奈道:“你是压根不懂,纯粹吹牛,还是懂点,但没把握。” “我确见过师傅帮人易容,仅一次,那之后,师傅再没用过这门手艺,他也不准我问……我倒是偷偷在自己脸上试过几次,有一次还真整得跟师傅样貌有七八分像……” “你是说,你,一个小孩儿,易容之后跟一个老头有七八分像。” “七八分应该有的吧,”小道士一边思索一边道:“若我懂些丹青之法,就更有把握了。” 吴关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丹青之法就是绘画的意思。 他一把拉住了小道士的手腕道:“就你了,长安城里最好的画师给你打下手,总可以吧?不仅画师,还可找一位擅长描画妆容的女子,集三家所长分工合作嘛。” 说话间,他已拉着小道士出了屋子。 玄都观执事一见吴关,脸上立即堆起了笑。 吴关抢在他的恭维话出口之前,道:“这人我要带走用用,明天送回。” “没问题,没问题。”执事在前头引路,直将两人引到玄都观正门口。 小道士哀怨地看着执事,仿佛在看一个人牙子,而他自己正是被拐卖的可怜孩童。 吴关所乘的是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此车由皇帝赏赐李神通,是正儿八经的皇家车辇,入夜戒严后,乘此车在长安街道驰骋,巡街兵卒通常不敢过问。 此车李神通没坐几次,倒是他的倒霉儿子李孝节常常乘坐招摇。 这回借给吴关,以规避戒严带来的种种不便,也算物尽其用。 看着车内华丽的装饰,小道士低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吴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别吓唬这孩子。他含蓄道:“你只需知道,干好了这件事,报酬你这辈子都吃不完,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混个道教神童的名声,名利双收。” “骗人的吧?”小道士摇头道:“咱俩一同坐牢时你对我挺好,我也念着你的好,所以……真不用说得这么天花乱坠,哪怕没有报酬,我也会帮你啊,只要……你别嫌我手艺差就行了。” 嗯,主动降低心理预期,挺好。 夜晚的长安,街面开阔无人,马车行得快极了,不足半个时辰,吴关就将小道士接进了清河王的别院。 两人回来时,同样匆匆被接来的画师刚画好一副太子像。 吴关向秦王引见了小道士,当然,他隐瞒了秦王的身份。 吴关指着秦王道:“你需将眼前这位贵人,变成画像上的模样。” 小道士的目光在秦王和那画像之间逡巡了好几圈,道:“有几分像啊。” 亲兄弟,自然是像的。但没人接他的话。 “那……我就尽力一试吧。”小道士道。 得了句准话儿,一屋子人揪起的心多少放下了些,秦王妃率先对小道士道:“描画妆容我还算擅长,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小友尽管吩咐便是。” 小道士已完全沉迷于研究规划易容之法了,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自始至终他都没看长孙氏一眼。 吴关默默向长孙氏拱手,代为赔罪,长孙氏连连摆手,毫不在意。 小道士自腰间皮袋内掏出一个小瓶,和一根指甲盖宽的竹篾。 他打开小瓶,将竹篾探入瓶内,取出少许胶质,一边往秦王脸上涂涂抹抹,一边跟画师商量道:“画像上这位,脸颊更宽些,尤其颧骨处,我在这里涂一层厚胶,以求相似。” 画师点头,又道:“可是画像上这位,眼睛要大一些。” 小道士又往秦王眼皮上薄薄地涂了一层胶质,道:“将眼皮向上粘,你看,眼睛变大了,这样像了吗?” …… 两人有商有量地在秦王脸上动作着,反观秦王,不仅被人就长相评头论足,还要忍住胶质糊在脸上的闷热。 近两个时辰后,当李世民看到铜镜里的自己——那张脸经小道士细心雕琢,又经画师在胶质上描画肤色,最后由长孙氏修饰细节,已跟画像上别无二致了。 “像,太像了。”李世民端过烛台,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的脸。 小道士忙提醒道:“离火远些,这胶质怕热,而且……无论贵人要用这张脸做什么,还是从速吧,天热,这些胶恐怕撑不了太久。” 李世民放下烛台,大手一挥,对一众文臣武将道:“整装,咱们出发!” 八十 秦王:我的脸掉了 六月庚申,小暑。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天已热了好一阵子,今日尤其热,被天上的黑云一压,又热又闷。 一行兵马出坊时路过十字大街的一家酒肆。 酒肆通宵营业,歌舞升平,有酒客自窗户探出脑袋,嘀咕着:“雨怎的还不下?热得老子裤裆都湿了。” 秦王所率的一行兵马反倒都在心中暗暗祈祷:雨可千万别下。 他们知道秦王那张脸金贵,禁不住风吹雨淋。 也不知小道士的胶水有没有保质期一说,脸刚成型时哪儿哪儿都像,加之秦王与太子本就是亲兄弟,身形,以及骨子里那种皇子的贵气也是相似的。 可是如此热的天,脸上捂了一层胶质,总要出汗。 一冒汗可不得了了,秦王整张脸开始“融化”了。 融化的速度不算快,外形看起来并无改变,只是黏黏糊糊的不适感和流动感,让秦王心里不踏实。 于是,有幸偶遇这支队伍的人,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画面: 只见一位高头大马的将军,率领着一支人数虽不多却军容严整的队伍,静悄悄地行进。 然后,下一瞬,将军掏出别在腰带上的铜镜,凑到脸前,借着街边防风灯笼微弱的光左看右看。 这画面之诡异,已经让至少三醉汉奋力揉着眼睛,以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李世民也很尴尬,于是出了坊门后,他换了个法子。 觉得脸上又有了流动感时,李世民就转过脸去,问身旁的尉迟恭道:“快帮我看看,还撑得住吗?” 两个大男人对视片刻后,尉迟恭给出结论:“快些吧,有点变形了。” 好在有夜色掩护,李世民凭着这张疑似太子的变形脸,以及身上那套长孙氏临时缝改出来的衮冕,竟一连骗过了五六队巡街兵卒,直进了皇城。 没办法啊,太子的东宫就在皇城内,人家要回家,谁敢阻拦盘问? 况且,众守卫早已习惯了那个从来不守规矩的齐王,太子偶尔逾矩一次,谁又会计较呢? 一行人长驱直入,沿皇城最西侧的直道绕行,待他们绕至玄武门下,秦王只觉得脸上的胶质已达到了某种临界点,若他左脸的肌肉稍稍一动,那坨胶就要滑下来了。 于是一名近卫驱马上前,与玄武门守卫交涉起来。 近卫道:“太子经过,速速开门。” 城门郎常何赶忙迎上前去,冲马上的“太子”一拱手,道:“不知太子深夜带兵入宫,所为何事?” 近卫答道:“秦王暗自集结兵力,意图谋反,今日还被圣上召进宫对质,你竟不知?! 一想到此,太子殿下便夜不能寐,必要亲自巡查宫内戍卫,才能安心。 你等速速开门,休得废话。” 常何挡在原地,不卑不亢道:“若非奉召,任何人戒严后不得入宫。末将不敢开门。” 另一名近卫看不下去了,上前帮腔道:“太子统帅皇城半数禁军,监管布防乃分内之事,岂是你能阻拦的?若宫内布防有什么差池,你能负责吗?” “我……” 眼见要出矛盾,监门将军敬君弘忙上前来,拽了常何一把,打着圆场道:“太子何时都能入宫,我们这就开门。” 常何还欲辩解,没成想中郎将吕世衡已招呼兵卒开了门。 眼见大势已去,常何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李世民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微仰着头,驱马过了玄武门。 不知道的以为太子傲气,不愿拿正眼看人,唯有了解内情的人清楚,他是怕脸上的胶质掉下来。 啊——终于…… 李世民这口气还没舒完,又听到敬君弘唤着“太子殿下”追了上来。 “太子殿下,今日早些时候秦王曾派一名女子来……” 待他追上“太子”,转到了“太子”面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太子”的左脸正在“滑落”。 阿嚏—— 痒,李世民实在忍不住了。 随着一声响亮的嚏喷,那块胶质连同星星点点的吐沫,一起糊在了敬君弘脸上。 一旁的程知节是个心大的,出手制住敬君弘的同时,还“嘿嘿”直乐。 敬君弘被他勒住脖子捂住嘴巴,只剩瞪大了眼睛惊诧的份儿。 李世民继续带队前进,同时抬手,在脸上狠抹了几把。 他看着敬君弘道:“你要向太子禀报何事?” 程知节松开了捂着他的手,敬君弘大脑尚未重启,“这这那那”地结巴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李世民对身边一名亲兵道:“去请常何将军来。” 城门朗常何看到李世民时,脸上的表情和敬君弘一样精彩,但更多的是兴奋。 “您终于下决心了?”常何道。 “是,我需要你协助。”李世民开门见山道。 “秦王但说无妨。” “明日一早,太子定会匆匆入宫,介时……”李世民眯了一下眼睛,“他一入宫,你就关了玄武门,落钥重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是。” “太子府守卫定会攻门,前来救主,你能挡得住吗?” “秦王放心,玄武门本就有一夫当关之势,守门又是末将的本行。” “好,自太子进门起,你只消守住一个时辰,此事便可成。” “末将有一问,若是太子没来……” 李世民斜睨了敬君弘一眼道:“那放我带兵入宫的罪名就由他来担,希望不要牵连常将军。” 敬君弘终于回过味儿来,无奈被程知节抓得死死的,无法跪下,只能说着好话:“秦王信我啊,我给太子通风报信,实属无奈,我……还是想为秦王办事的,我忠心……” 李世民没搭理敬君弘,只对常何道:“此人我来处理,你速回玄武门,莫让手下生疑。” 一刻后,李世民将队伍带到了临湖殿附近,全军隐藏在一片树林中。 起风了,微风。 丑时,正。 李世民命众人原地休息。每个人都知道箭已在弦上,气氛有些压抑。 吴关摘了头盔,让微风吹干满头汗水,他环视一圈,将这支队伍内的人大体分了三类: 一类是正规军,由秦王本人,其手下的将领,以及近两百名亲兵组成。 第二类是秦王手下的文臣、亲眷,秦王妃亦在此列,世子不在,秦王妃派人将世子送入了大觉寺,万一起事失败,法常大师自会送世子出城,为他谋一条生路。 第三类就三个人,清河王李孝节,吴关,以及帮秦王易容的小道士。 这三个人大概率帮不上什么忙,但就此放走,李世民又怕他们走漏风声坏了事儿,只好带在身边。 这次行动,李世民能动用的力量已倾巢而出,所有人都抱了成为王败必死的决心。 此刻,吴关坐在草地上,搂着小道士的肩膀,清河王与两人对面而坐,有气无力地靠着一颗树,吴关低声调侃他:“好歹你也上过战场,至于吓成这样吗?” 清河王无力反驳,只哼哼两声,人虽还活着,却已丢了半数魂魄。 吴关又转向小道士:“最后一哆嗦的事儿,莫怕。” 八十一 太子:老子终于出场了 四个时辰前。 东宫,光天殿。 太子背着手,在高位之处来回踱步。 他刚发过火,摔了不少东西,地上一片狼藉。 “你不是说胜券在握吗?!”太子突然停下脚步,指着立在阶下垂头丧气的齐王李元吉道。 吼也吼过了,骂也骂过了,他已没力气发火,只剩下费解。 为何他身边都是些猪队友? 齐王唯唯诺诺道:“秦王此行去骊山,不过带了百人,我以为是个好机会……咱们训练的长林军也该拉出去试试了,且我调拨了整整千人,十倍于……” “狗屁!”太子指着齐王的手不断发着抖,“十倍有个屁用!那是秦王亲兵,各个以一当十!你随他出征多次,竟连此都不知道?!” 冷哼一声后,太子继续骂道:“长林军?……泼皮无赖组成的杂军,充人数罢了,也敢去丢人现眼?” 齐王垂着头,低声道:“可我手下只有那些人。” 若不是碍于魏徵也在,太子真想将这个弟弟按在地上摩擦。 “殿下,殿下,”魏徵上前一步,劝道:“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咱们不能再错过眼下的机会了。” “哪里还有机会?!”太子烦躁地抬脚,踢开一只歪在地上的银酒壶。 “臣听说,秦王此番是单枪匹马入宫的,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啊!”魏徵道。 “你的意思是,待他出宫时……”太子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摇头,遥指着太极宫道:“你让不让那位活了?!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儿子……残害手足!大不孝!你要我背这样的罪名吗?!” “臣不敢。”魏徵张了张嘴,还想再辩解两句,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好累。 他想不明白,太子为何总被细枝末节牵绊,迟迟下不了除掉敌手的决心。 成就帝业之人,有几个手上没沾鲜血脚下没踩白骨,这位怎就看不明白? 太子优柔寡断,秦王却是个杀伐果断的。被逼至此,魏徵知道秦王一定会反扑,但他何时反扑,如何反扑,他完全看不透。 一想到此,魏徵就出了一头冷汗。他的政治敏感性太强了。 当年他多方斡旋,关键时刻从瓦岗阵营倒戈至李唐阵营,万分凶险中为自己求得生机,可见其眼光之独道,把握机会之准确。 如今,眼见太子一次次错过有利时机,魏徵心里又是焦急又是失望。 这个太子,真是那个天选之人吗?他真值得我如此效命吗? 魏徵摇摇头,将这些想法赶出脑海。他还得继续苦劝。 “殿下,储君之位绝非儿戏,秦王虽失了军权,但其威望仍在,军中一呼百应,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 “你莫逼我!”太子的左拳在右手心锤了几下:“他有觊觎之心又如何?我才是太子!我!圣上属意于我,我有何惧?莫再危言耸听! 待我继位,他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 “等不得了。”一个女人打断了太子的话。 女人面上蒙纱,身材曼妙,轻移莲步进了光天殿。 “德妃娘娘。”太子恭敬地冲女人拱手。 “收起虚礼吧。”女人摆手道:“宫中消息,秦王已向圣上告发,说我们有苟且之事,若再不想法子,脑袋就要搬家了。” “不必在意,”太子胸有成竹道:“秦王果然已穷途末路,只能耍耍嘴皮子,抹黑……” “你是圣上亲儿子,圣上自不会拿你怎样,我呢?!”尹德妃冷笑一声,指着齐王道:“况且,你我确是被抹黑的,他可不是!” 自尹德妃进门,齐王就一个劲儿往魏徵身后躲,如今被指了出来,他偷偷看了一眼太子哥哥,又飞快地低了头。 “你干什么了?”太子问道。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每当弟弟捅了大娄子,就是这副表情。 齐王不吭声,尹德妃便接话道:“他和张婕妤的好事,宫里可都传开了!” “你!” 太子怒极,冲上前抬脚欲踢。 还没踢上,齐王便跪爬在地,口中告着饶。 “大哥……大哥我那是一时糊涂……我还不是想着,江山早晚是你的,宫里那些女人也早晚……我一心一意辅佐大哥,大哥与我又何时分过彼此……大哥莫怪啊,我再也不敢了……” 太子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越揉头越大。 他又虚踹了齐王一脚,骂道:“你能不能少添乱!” “你们兄弟俩,少给我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假把式,”尹德妃对太子道:“张婕妤那个小浪蹄子我管不着,但若我被此事牵连,你就等着垫背吧,你从前指使我构陷秦王,我要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圣上,到时候,看你这太子的位置还能否坐得稳!” “德妃娘娘息怒,我这不是……哎!我也没说要推您去挡刀啊……娘娘信我。”太子又是弯腰又是拱手。 稳住尹德妃后,他继续道:“咱们先别自乱阵脚,秦王诬陷我,难道我不会辩解吗?明日一早我就去面见圣上,向他解释清楚,父皇向来属意于我,定会信我的……回去吧,明日您只管等我消息。” “对对对,”齐王连连点头,“大哥一去,定能马到成功。” 太子愤愤地指着齐王道:“你随我同去。” “啊?我就不……” “眼下,父皇看见我和秦王就黑下脸来,也就见了你能有些笑意,你要捡好听话说,将父皇哄高兴了,明白吗?” “那行。”齐王点头,“哄人我还行。” 四人又商量一番,串好了说辞,尹德妃匆匆离开。 这一夜,光天殿灯火通明,众谋臣群策群力,替太子想着解释的说辞。 天光破晓之时,太子伸着懒腰,由侍女服侍更衣洗漱。 一刻后,他与齐王上了马,向宫内驰去。 过了玄武门,太子问齐王道:“那些说辞,你都记住了吗?” “我觉得提阿娘不妥。”齐王道:“虽说从前每每提起阿娘,父皇就不忍心责罚咱们,可这招已用滥了……” “你自己把握,总之,你的任务是……” 太子的话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太子!建成!” 是秦王李世民! 太子听到秦王在喊自己。 他回头,也确实看到了秦王。 他怎会在这儿?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念头。 下一瞬,第二个念头冒了出来,只有一个字: 逃! 八十二 李世民:大哥走好,大哥不送 太子什么都明白了,但他无力制止,只能机械地抽打胯下的良驹。 他已没了方向。 前路被以程知节为首的数名大将堵死,太子下意识拨转了马头,发现后路上横着秦王及其余猛将。 太子和齐王的两匹马,不安地在包围圈内打着转儿。 皇宫守卫呢? 皇城戍卫外紧内松,加之玄武门外囤有重兵,门内的皇家园林布防便非常松弛,几乎不见守兵。 此刻门一关,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要作甚?!”齐王壮起胆子大声质问着。 李世民不答话,只挥了一下手中的弓。包围圈开始缩小。 “无耻鼠辈!暗算兄弟!不得好死!……”齐王破口大骂。 “回!” 太子做出了决定,他要正面冲击秦王,闯出玄武门。 只要闯出玄武门,沿西内苑向东疾驰二十个弹指,便可由玄德门直入东宫。 回到东宫自家地盘,缓过这口气,太子发誓,一定取李世民项上人头。 可他闯得过去吗? 到了近前,能看清李世民脸上的表情时,太子又迟疑了。 除了坚毅冰冷的表情,他还在李世民脸上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没清理干净的易容胶水。 那些融合了颜料、脂粉、汗水的易容胶粘在秦王脸上,既像伤疤,又像某种蛮族刺面的图腾。 那是什么?秦王在搞什么花样? 太子和齐王一同勒住了缰绳。 齐王干脆捞起身侧的弓,拔箭,开弓。 “快走,莫恋战!” 这话太子并未说出口,他只是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声。 至于齐王,那个蠢货乐意垫背,就让他如愿吧。哥哥翻盘后,一定将你厚葬。 在这要命的关头,太子想到了一件小事: 不久前,有人向他告密,说齐王得到一张符箓,符箓上说“元吉合成唐字”,意思是齐王的名字元吉可以合成大唐的唐字,预示齐王将成为天子。齐王十分欢喜。 告密之人让太子当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太子不信,他们的母亲死得早,母亲去世时齐王尚年幼,这个最小的同胞兄弟几乎是跟在太子身边长大的,两人是兄弟,更像父子,彼此从未藏过心思。 可是与李世民的皇储之争让太子得了疑心病。 同胞兄弟又如何,一起长大又如何,那李世民也是战场上交付过后背的亲兄弟,不还是为了权利反目成仇。 那之后,太子仍与齐王亲近,共同对抗秦王势力,却暗地里在齐王府安插了眼线。 最好李世民和李元吉都死在这儿。太子恶狠狠地想着。他拨马回身,往父皇身边奔,求其庇护。 或许是太子的决然而去让齐王分了心,又或许他终究不忍兄弟相残,齐王连发三箭,每一箭都距李世民不远,却偏偏没射中。 与他形影不离的弓今天突然不那么趁手了。 “你,快,让开!”他一边射箭,一边嘶吼着。 李世民也开了弓。 谁都知道,李世民是个用弓的行家,百发百中。 太子听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他以为还是齐王出手。 齐王已射了好几箭,太子开始期盼,期盼有一箭能射中李世民。 一刹之后,他听到了箭矢穿透骨肉的声音。 太子稍稍分心,向身后瞄了一眼。希望落空了。 一箭直穿齐王大腿。 马也惊了,齐王怒吼一声,勉力稳住战马。他发冠掉了,披头散发。 太子用力抽打着马臀。 他知道,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又有箭声。 太子本能地伏低躲闪。 晚了。 他后背一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到自己胸口赫然有带血的箭头。 箭是从后背穿透过来的。 太子万念俱灰,他见过太多将士死于这样的箭伤,知道自己即便逃出包围,也是九死一生。 咚—— 太子的身体沉重地栽下了马。 “哥!” 齐王睚眦欲裂的呼唤令濒死的太子精神一震。 太子抬头,看到齐王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正带着箭向他奔来。 错怪这个虽然蠢笨却一片赤诚的弟弟了啊!太子心想着。 他恍然想到了小时候,这个弟弟将父皇赏赐的东西献宝似的给他。 “走!”太子撑起上半身,拼尽全力冲齐王喊着。 齐王双目赤红,催马回太子身边,一人一马为太子挡住了乱箭。 就在齐王以为自己要被射成刺猬时,箭却停了。 李世民的马惊了。惊马带着主人横冲直撞,窜进了玄武门旁的树林。 怕伤了惊马上的主帅,李世民的部将赶忙停了箭。 太子躺在地上,将稍纵即逝的包围圈缺口看得清清楚楚。 “去武德殿!求父皇庇护!” 这是太子生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最后一次为弟弟筹划。 之后,似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太子再也不动了。 齐王很想去抱一抱他的太子哥哥,将他唇角难看的血迹擦净。但他不能放过报仇的机会。 他拨转马头,一夹马腹,朝着李世民狂追而去。 玄武门旁,树林。 李世民感到心惊肉跳。他怀疑,运势是不是不再眷顾自己了。否则,他凭生为数不多的惊马事故为何会在这种要命的时刻发生。 他不敢将缰绳勒死,那样只会让马儿更加暴躁,只能勒一勒,松一松,希望马儿尽快在张弛之间恢复理智。 对战局的牵挂让他分了心,未注意到那根斜生的树杈。 啪—— 马速太快,马上的人被树杈一扫,登时滚到了地上。 这一拍,一摔,李世民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只觉得头昏眼花,只能凭借经验手脚并用,向旁边一滚。 一滚开,他刚才歪躺的地方就有两只马蹄狠狠踩踏下来。 齐王李元吉随后便从马上扑了下来。 亲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战斗已够惨烈了,肉搏让这惨烈更加赤裸。 吴关紧随尉迟恭追了上来,他看到地上的两人脖子上都暴起了青筋。毫无王孙贵胄风范,仿佛回到了起兵之初的战场。 李孝节也赶了上来,口中嚷着:“可别打了……你们快松开啊……” 他虽读过先贤书,知道先代帝王们是如何骨肉相残的,但他不敢想象那种事发生在大唐,发生在他的堂兄弟中间。 他手无足措,只能一个劲儿驱马,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拉开他们,谁也不能死! 八十三 齐王:大哥我来了 嘡—— 短刀架住了短刀。 齐王全身重量都集中在短刀上,这一击使出了全力,震得李世民双臂发麻,拼出全力才堪堪招架。 “死!” 齐王怒吼着,吐沫喷在李世民脸上。 李世民骨子里的悍勇完全激发了出来,他大喝一声,抬脚,朝齐王腿上的箭伤踢去。 齐王痛号一声,力道被卸去大半。 李世民发狠力挑开齐王的短刀,反手,一刀砍在了齐王腋下。 “啊——” 这一下,可把齐王疼疯了,短刀脱手。 机会! 李世民拔出嵌在齐王腋下的刀,鲜血喷涌而出,浇在他的银光甲上。 那是打下东都洛阳后,皇帝李渊亲自为李世民披上的铠甲。 这已是皇帝父亲所能给予的最高规格的荣誉。再高,就只能把太子的位置给他了。 今日,李世民特意穿着这身铠甲袭杀兄弟,他希望得到父亲的理解。 不理解,便只能连着父亲一起杀。一想到弑兄的罪名,李世民就喘不过气,再加一个弑父?他绝不愿担此骂名。 李世民紧咬牙关。再一击,只要能刺中齐王的脖子! 齐王当然不会任凭他刺砍,翻身,侧滚。 侧滚时,丢了短刀的齐王顺便捞起李世民掉在地上的弓——那是他摔下马时掉落的。 只有弓,没有箭,弓弦便被齐王当成绳子使用。 付出前心后背又挨了数刀的代价,齐王终于将弓弦勒在李世民的脖子上。 他虽被多次劈砍,却只添了两道新伤,因为出门时齐王特意在绛紫团花袍内套了一层精密的锁子甲。 自从秦王进宫告状,他便心有不安,一开始他以为这不安源于恐惧父亲的责罚,此刻他已明白,那分明是对自己命不久矣的预感。 此刻,齐王浑身的肌肉山丘般鼓起,因为用力,腋下伤口血流如注。 纵有种种不祥的预感,他也要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李世民已听到了自己的颈骨发出咯咯声。 快断了。 他不自觉地伸出舌头,翻起白眼,一张脸憋得通红。他的手紧紧扣住齐王的手臂,想将那双拼命勒紧弓弦的手臂掰开,可角度不对,能使上的力实在太小,只觉得齐王的手臂如铁箍一般不可撼动。 再两个弹指,齐王便可勒死李世民了。但他已没有两个弹指的时间。 尉迟恭赶来了。 “齐王!放开吾主!”尉迟敬德大喝一声,手中马槊被他当飞矛甩出,直砸向齐王前额。 被沉重的钝器砸在头上,半个脑袋都要稀巴烂的。 齐王只得撒手,狼狈地滚向一旁。 可惜! 齐王的脑海中闪过太子最后的叮嘱。 去武德殿!求父皇庇护! 那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没有时间重新上马,只能用跑的。 跑出了十九步,尉迟敬德的箭破空而来,刺透了他的后背,直穿胸膛。 和太子一模一样的箭伤。 倒地的瞬间,齐王反倒轻松了。 “建成吾兄,慢行,元吉来也。” 自此,李渊的四个嫡子仅剩李世民一人,皇位传谁,他再也不必纠结犹豫了。 李世民拽开脖子上的弓弦,大口呼吸着。 “阿兄!” 李孝节第一个迎了上去。他几乎是滚下马,跑得太快,踉踉跄跄跑到了近前。他是想扑向李元吉的,眼看兄弟惨死,他很难抑制悲怆的情绪。 纵然难,还是克制住了。他最终楼主了李世民。 “阿兄。” 死者已逝,唯有生者能给他带来利益,保他荣华富贵。 李世民亦紧紧搂住了李孝节的肩。他太需要这个拥抱了,他不敢睁眼,在想想中,太子和齐王的魂魄就在他背后。 他们阴恻恻地盯着李世民。 李元吉道:“且看着吧,他将来定然比咱们死得更惨。” 李建成道:“不仅比咱们死得惨,死后还要挂铁树,上蒸笼,下油锅……十八层泥犁狱里的苦头挨个尝一遍……” 李元吉又道:“这个罪孽深重之人还将连累大唐,灾祸连年,边患不断,民不聊生,任他熬得心血干枯,也挡不住衰败毁灭的国运。” 李建成接道:“是了是了,看他死后如何面对咱家列祖列宗。” “嘿嘿嘿……” “嘻嘻嘻……” …… 两只小鬼一唱一和,他们身上仍插着箭矢,说到高兴处,两人一同侧身,想要对面而谈,两只铁质箭头就会碰撞,发出虽不响亮但十分刺耳的叮当声。 也不知这金属碰撞声和小鬼的笑声,那个更瘆人。 李世民不敢睁眼,他怕睁眼后发现这不是想象,而是现实。 李孝节感觉到了李世民的颤抖,看看到了他苍白的脸色,满额头的冷汗,轻生安抚着:“无事无事,阿兄莫怕,他们已全死了。” …… 片刻后,尉迟恭拎着李元吉的人头走出了树林。 秦王麾下的兵将可没有纠结的情绪。 一想到日后秦王坐了江山,他们稳稳地把持权柄,吃香喝辣,一个个精神振奋得口中嗷嗷叫,眼里直冒光。 有兵卒来报:“东宫、齐王府精兵正向玄武门外聚集!” “多少人马?”尉迟恭问道。 “近两千,还有增援!” 被秦王手下控制的敬君弘赶忙嚷道:“让我去!我愿戴罪立功!” 敬君弘不仅是玄武门监门将军,还是掌管宿卫军的云麾将军,若他召集手下抵御,自然是一大助力。 且他亲眼见到太子已死,再难生出二心,他这双赢的提议确难让人拒绝。 尉迟恭沉吟片刻,道:“好,就给你机会。” 秦王麾下大将张公瑾,已割下太子人头,尉迟恭将齐王人头也抛给他,道:“你带些人驰援玄武门,守得住吗?” 张公瑾将两只人头的头发系在一起,往鞍侧一挂,道:“定不让贼兵进来一个!” 玄武门。 东宫、齐王府兵马听闻太子于宫内遇袭,上下震撼。东宫翊卫车骑将军冯立、齐王府副护军薛万彻率兵猛攻玄武门。 救主心切的兵卒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但玄武门毕竟是宫内重要关隘,绝不是一通猛攻就能拿下的。 眼看久攻不下,外面的人急,里面的人也急。 里面最着急的人莫过于中郎将吕世衡。 他主张开门,放太子的人马进来。 这场夺嫡之争中,吕世衡始终看好太子。他暗地里请人牵线搭桥,进了太子阵营。无奈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门将,根本没有立功的机会,始终不受重视。 眼看机会来了,吕世衡当然不能错过,他甚至率领手下,拉开了与城门郎常何对阵的架势。 太子与秦王的争斗,即是两方势力的争斗。平时大家一同守门,倒还能井水不犯河水,到了主子拼命的关键时刻,手下自然也该撕破脸了。 “为太子援军开门!”吕世衡杀向了常何。 其实前头还有一句“杀死常何!”,但吕世衡实在没好意思喊出口,就用实际行动说明他的心思吧。 常何不忍自己人折损,两坊争斗中畏首畏尾施展不开,终于被吕世衡占了上风。 沉重的宫门开启,眼看外面的兵卒潮水一般涌入门内,常何急得连杀五人。 大势将去,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张公瑾赶到了。 急于立功的敬君弘大喝一声:“宿卫军听令!随我杀敌!” 敬君弘的积极参战,给了好不容易打开玄武门的吕世衡一个信号:太子真的死了。 吕世衡懵在了原地,主子死了,他这番忠心表给谁看?点儿也忒背了。 但吕世衡终究是个聪明的,他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也随着敬君弘吼道:“守兵听令,随我截杀贼军!” 就这样,两棵各怀心思的墙头草,竟成了关键时刻抵御敌军的主要将领。 张公瑾亦提起鞍侧两颗人头,高声道:“尔等看清楚!太子已死!齐王已死!尔等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此话一出,原本势如破竹的攻兵整体势头一滞,每个人都看向了张公瑾高高提起的人头。 他们先是注意到了张公瑾身下的白马,那匹白马一侧身子已被人头颈部滴流的血染红,甚是骇人。 “哎呀!当是太子!” “是太子!” “不好了!太子已死!” 随着人们看清那两颗人头的相貌,似有一只大手将战场捂住,玄武门内外都安静了。 东宫、齐王府将士等待着,他们需要一个话事人给出下一步的行动命令。 还攻不攻?攻进去以后呢?杀了秦王?那圣上所有嫡子不就都死了吗?这样没问题吗? 守军可不给他们迟疑的机会。常何大吼着:“杀啊!” 敬君弘,吕世衡合力带人拼杀,生生将已攻入玄武门的兵士逼退了出去。 “速速关门!”常何吼道。 张公瑾嫌兵卒慢,晃了几枪,逼退猛将薛万彻后,他干脆跃下马,仅凭一己之力,生生合拢了需十人合力才能关闭的玄武门。 最粗的一根门栓落下,危情终于缓解。 敌军总该溃散了吧。所有人都这么想着。因此敬君弘和吕世衡才敢带着少量兵卒杀出门去。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岂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难!”冯立吼道。 那个他交付了所有忠诚,想亲手扶上皇位,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太子,就这么死了,他的满腔抱负骤然落空。除了冲杀,冯立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下一刻,倒霉的吕世衡就被他挑下了马。 “别杀……”吕世衡的求饶尚处于口型阶段,刚发出一点声音,就被冯立一枪刺了个对穿,死透了。 “杀!” 有人附和地喊着,紧随冯立,开始了新一轮冲锋。 这样的变故可吓坏了敬君弘,他杀到玄武门外,不过是想做做样子,为将来立足朝堂博些便宜筹码,等秦王秋后算账,说不定能念他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而给些封赏。 吕世衡一死,敬君弘才明白,动不动真格,已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开门!放我等进去!”敬君弘绝望大喊着。 门内守将不为所动。 张公瑾鄙视他们的墙头草做派,根本不予理睬。 常何倒还念着同僚情面,不忍见他们遭屠杀,可常何接到的指令是守住玄武门,贸然开门的风险不是他能承担的。 军令为大,常何没办法,只能嚷着:“敬将军速速整备,拼命吧!” 拼赢了,则能保住性命。 “鸟!”敬君弘大骂:“开门啊!常何鸟人!” 门内没了动静,冯立已杀到了眼前,敬君弘又焦急改口道:“冯将军,我是自己人……” “杀!”已杀红了眼的冯立什么都不听。 敬君弘只得应战。 他心中怯怯,毫无战意,更别说拼命了,反观冯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神挡杀神。 不用过招,胜负已明了。 三招后,敬君弘死于马下。 两根机关算尽的墙头草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偏就死在了曙光来临的那一刻,从前的种种畅想,加官进爵,妻妾成群,家族兴旺……随着两条性命的流逝,被风一吹,不知散去了何处,令人唏嘘。 有死士随着冯立拼杀,更多人选择溃散。 冯立失了理智,薛万彻却还有些头脑,他大喊着:“都随我走!咱们去屠了秦王府!” 他希望以此动摇秦王军心,让门内的人开门阻击。唯有里面主动开门,他们才有杀进去的希望。 可惜守门将士一大半并非秦王府兵,薛万彻的要挟与他们毫无瓜葛,而秦王府兵同样不怕要挟,他们知道,秦王府早已是座空壳。屠府?随便。 眼看守军不为所动,太子齐王已死,无力回天,薛万彻冲冯立喊道:“撤!先撤吧!” 说着,他已率数十人向宫城外驰去,再晚,秦王挟持了圣上,有了调兵之权,他们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冯立仍痛心疾首,但他也清楚,仅凭手下这点人,无论如何都攻不进玄武门了。 他看着敬君弘、吕世衡的尸体,长叹一声:“殿下!末将无能,只能杀死两个小人,略报知遇之恩!” 说完,冯立丢下手中长矛,下了撤兵的命令,和薛万彻一样匆匆逃走。 至此,李世民的兵变算是彻底胜了。 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等着他:和平说服李渊。 八十四 吴关: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灭失? 李世民拒绝这个任务。 他宁愿投身战场冲锋陷阵,至少那样能杀个痛快。 他这一生杀人无数,今后还将继续杀人。这就是他的命运,他坦然接受命运。 如果命运是一场付出与回报的交换,无疑李世民即将得到此生最辉煌的回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可他此刻不敢去见李渊。 见了说什么呢? 我杀了我的兄弟,您的儿子? 他是个人啊! 他还是人吗? 李世民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李孝节的声音唤住了他,他才没昏过去。 “阿兄,秦王!你胜了。”李孝节道。 “我……胜了?” 杀死同胞兄弟,能称得上胜吗? “是的,你胜了。”长孙氏的声音给了李世民信心。 秦王一把推开李孝节,好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他几乎是扑到长孙氏身边,跪爬着拉住了她的手,颇有几分虔诚的意味。 李孝节:哈??? 吴关拍了拍李孝节的肩膀,用眼神表达着同情。 李孝节亦用眼神抗议:喂你什么意思?看弃妇吗?! “我在。”长孙氏柔声道:“我去稳住宫内嫔妃,你去见面见圣上,好吗?” 李世民点点头。 他喜欢妻子与他共进退,他们是一体的,他们一同生养了孩子。只要这个女人还在身边,李世民就知道,他还有骨肉至亲。 这个女人是他的铠甲,金光闪闪的铠甲,小鬼被铠甲发出的金光一照,只能哀嚎着逃命,片刻间就无影无踪了。 可这铠甲不足以支撑李世民面对父亲,因此他又摇了摇头。 长孙氏抚着他头顶的发,道:“可圣上迟早要知道此事,你现在不去把持兵权,待圣上派人擒了咱们,咱们就只能听凭发落,你或能保住性命,可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 不需要更多论证,参与刺杀皇子的每个人,及其背后的九族,都够死个几遍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们这点人又算什么? 危急的事态给了李世民勇气。 他不能再磨蹭下去,父亲已身体力行地告诉了他优柔寡断磨磨蹭蹭的后果,太子哥哥则让他明白了,有些机会不会白白掉在你头上,你只能去抢,抢到了你就可以掌握别人的命运,抢不到,你便只能任人宰割。 李世民绝不想重蹈太子的覆辙。 他紧握着长孙氏的手,低头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站了起来。 起身时李世民踉跄了一下,但长孙氏稳稳扶住了他,外人根本看不出来。 “事不宜迟,我去见圣上。”李世民道。 圣上正在游湖。 天热得皇帝也受不住了,一大早就泛舟大兴宫的南海湖之上,与亲信一同享受着开阔之地的一丝凉风。 圣上最近爱极了泛舟,只有在舟船之上,彻底摆脱了身边的各路耳目,他才敢向亲信吐露几句心声。 能称得上亲信的人极少,只有裴寂、萧瑀两个。 裴寂自太原起兵时便跟在李渊左右,是最早提议起事的几人之一。 不仅提议起事,他还设计逼了李渊一把。 当年起兵反隋,可是彻头彻尾的造反,败了要掉脑袋的,且有无数失败的前车之鉴,搁谁都得前思后想,李渊也不例外。 裴寂做为李渊的头号损友,眼看劝不动,干脆利用职务之便,从隋炀帝的晋阳宫内选了几名貌美的宫人服侍李渊。 对美女,李渊向来来者不拒。 等睡也睡过了,裴寂就跟摊了牌: 您把隋炀帝的女人睡了,收到这么大一顶绿帽,您猜隋炀帝气不气? 要么反,要么死。李渊被逼到了与当年陈胜吴广一样的境地。 咬咬牙,反了吧。 正因如此,李渊做了皇帝以后,对裴寂这个损友很是信任,他常常说“使我至此,裴监之力也”,每每临朝,必然与裴寂同坐,宫内更是任由裴寂出入,全然一副“我的就是你的,咱哥俩千万别客气”的做派。 而李渊的另一名亲信萧瑀,则是全凭治国才能和心正嘴严受到了青睐。 萧瑀深知自己诏安分子的身份,比裴寂之类有从龙之功的宠臣矮了一头,便处处小心,对工作兢兢业业,对自己和家人的管束严格得有些变态。 他的侄儿萧丙辰被清河王捅死,他至今未向圣上提及一句,也没向相关衙署施加过任何压力,甚至严厉警告了打过他旗号的弟弟。 如此可见其为人刚正。 两名心腹颇懂圣上的心思,裴寂回家苦练划船的本事,以至于他已成了御用船夫,萧瑀则自觉伺候酒食,三人泛舟已是轻车熟路,不需要侍从跟随。 今日李渊有些迫不及待。 小舟刚一离岸,他就低声对两人道:“再削权秦王真要被逼反了,昨日他向我告状,说……哎,说了些他从前绝不屑于嚼的舌根子……秦王一再突破底线可不是好事,不知何时他就要突破造反的底线了。” 裴寂一边摇动船桨,一边道:“圣上放心,咱们的计划也没停着,只消再过两三天,秦王便再也无力争储了。” “你真能一举剪掉秦王党羽,让他变成一只无翅的鸟儿吗?”李渊道:“秦王虽被削了兵权,但我知道,他的耳目遍布朝野、军中,就连我身边都不安全,何况你等……” “秦王或会盯住我和宋国公——” 宋国公即萧瑀。 “——但有一个人,他无暇顾及。” “谁?”李渊问道。 “应国公武士彟。”裴寂道:“武士彟已很久没出现在朝堂之上了。” “你拉了他共谋?”李渊狐疑地问道。他很难去相信一个经年累月不露面的臣子。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萧瑀给李渊舀了茶,接过话头道:“武士彟之所以避世不出,正因为不忍看到太子与秦王骨肉相残,现在有法子既让太子坐稳储君之位,又让秦王保住性命,他没理由不出谋出力。” “是啊。”裴寂附和道:“武士彟对圣上一片赤诚,这一点无需怀疑。” 两人都为武士彟作保,李渊便收起了疑心,他正要询问几个细节问题时,划船的裴寂“嗯?”了一声。 顺着裴寂的目光,两人看到了另一只小舟。 那小舟行得又快又稳,且方向精准,显然是来追他们的。 李渊叹了口气,喃喃道:“莫非北境又有军报?” 他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急事。 直到看见浑身披甲的尉迟恭登船,李渊的心骤然缩紧了。 李世民麾下的第一猛将不是应该被软禁在了军中吗? 他此刻出现在这儿,只有一种可能。 “秦王……反了?”李渊颤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孩儿前来护驾。”李世民第二个登船,一登山船,他便答道:“太子与齐王率兵谋反,意欲杀死父皇,孩儿前来护驾。” “他们人呢?” 问出这句话后,李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不想听到那个答案,若他能永远不知道那个答案该多好啊,他就能永远怀有希望。 李世民也不想击碎父亲的希望,但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 他逃不了,李渊同样逃不了。 一咬牙,李世民道:“太子和齐王……具已伏诛。” 八十五 李渊:道德也沦丧,人性也灭失 船上的三人齐齐愣住,愣了足足十个弹指。 李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先是惨白,紧接着是气愤的红,最后是痛心疾首的紫。 裴寂忙上前,抚着李渊的胸口。 如此,李渊终于能喘上来气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李世民,“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那张最近几年保养得很好的脸,原本是看不出老态的,可是当眼泪填满了皱纹缝隙,老泪纵横,瞬间就暴露出他已是个六十岁的老人。 他在一瞬间痛失了两名嫡子。 第一个孩子李建成,李渊至今仍记得他出生时的情形,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生命抱在怀里,还没睁开眼睛,手乱扒,脚乱踢,据说那活泼的样子像极了李渊小时候。 一个人完成了延续血脉的使命,天人合一,那种感觉奇妙极了。 他也记得最小的嫡子李元吉,生产时正妻窦氏已疾病缠身,却还是拼命让这个孩子来到了世上。 元吉的名字是窦氏娶的,大概她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她千挑万选了“吉”这个字,希望小儿子吉星笼罩,一生快乐平安。 每当看到元吉,李渊就会想到窦氏,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温婉贤淑善解人意,李渊多次采纳她的劝谏,并因此避开了不少祸事。 窦氏曾如此爱这个小儿子,现在窦氏去了,那就由李渊代替她,加倍地疼爱元吉吧。 他不在乎元吉被宠得飞扬跋扈。也不在乎冲锋陷阵的从来都是他的两个哥哥,这对他的哥哥们并不公平。 他只希望这个儿子是喜气洋洋的,快乐的,就像他的名字。 哪怕元吉坐镇太原时,被突厥吓得丢盔弃甲,舍了龙兴之地,独自逃回长安,李渊所想的不过是杀死元吉的辅臣,给太原官民一个交代,对这个小儿子,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如今他们都死了。 一切都变了。 李渊乃九五之尊,一怒便要伏尸百万,天下人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唯独救不回自己的儿子,也唯独抓不住自己的命运。 自今往后,一个开国皇帝关于老年生活的所有幻想,什么权柄在握父慈子孝,大儿子总领朝政,二儿子带兵,指哪儿打哪儿,小儿子绕于膝下,让他享受天伦之乐……全都破灭了。 他仍是皇帝,仍执掌着人间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了。 “阿耶……阿耶……” 李世民跪下,膝行至李渊身边,紧紧搂住这个瞬间佝偻了后背的父亲。 “我没有办法,”李世民哭道:“我实在没办法啊……阿耶再管一管孩儿吧,骂孩儿一句吧,孩儿只有阿耶了。” 李渊又何尝不是只有李世民了。 于是他也搂住了仅剩的一个儿子。 他们就这样抱头痛哭了许久,期间尉迟恭离开了一趟,对外传递了三条圣上“口谕”: 其一,太子、齐王谋反,被秦王所诛,秦王护驾有功; 其二,太子、齐王余党投降不杀,否则一概以谋逆论处; 其三,痛失二子,圣上忧思过度,剿灭叛党之事由秦王全权负责,京畿境内所有守军、长安城内各处守卫,全由秦王调遣。 尉迟恭再次回到小舟时,天下的权力格局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渊和李世民似乎都哭累了。 李渊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们……死时……受苦了吗?” 这问题似击中了李世民的软肋,阿兄阿弟死时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的脑袋绞痛,勉力支撑才没有栽倒。 “没有。”李世民道:“当时很……快。” 李渊连连点着头,口中说着“好好好”,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你还要杀下去吗?”李渊又问道。 “太子、齐王余党不能不杀,至于旁人……”李世民看向了裴寂和萧瑀,“孩儿有一事不明。” “说。” 李世民抬手抹了两把眼泪,又朝着船舷外擤了一把鼻涕,哭腔终于淡了些,他才道:“昨日有人潜入孩儿家中,意图杀死孩儿的家眷、谋臣,圣上可知是谁指使?” 李渊也抹掉了眼泪,道:“想来是太子,你们二人争斗已有一阵子了。” “不,太子的目标是我,他不会冒险做本末倒置之事,太不划算了。”李世民道:“我的亲卫中,有一名参军被买通,若太子有机会买通我身边之人,一定会让他冲我来,而不是将矛头指向我的党羽亲眷。” “既然你已想明白了,又何必来问我?”李渊道。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看向裴寂和萧瑀,“那就看圣上您了,您愿意交出针对孩儿的歹人吗?” 裴寂与李世民对视着,他知道王朝统治者已经更迭,给予他无上权力和荣耀的庇护伞轰然倒塌,他没有任何与李世民叫板的资本。 主动认输,或许还能输得好看些。 裴寂上前一步,冲李世民拱手道:“臣……” 李渊打断了他的话。 “是我。”李渊道。 不希望李世民的注意力被裴寂吸引,李渊继续道:“是我的主意,为了保住你的命。 建成忌惮你,因你麾下有一群尉迟恭程知节那样的猛将,还有一群房玄龄褚遂良那样的谋士,我听闻坊间有传言,说褚遂良有经天纬地的本事,乃是定国之才。 这叫太子怎么放心? 我要杀死他们,只有杀了他们,太子才能放心,你才能保住性命。你懂吗?” 李世民不想懂。 堂堂天策上将,怎屑于用那样的方式苟活?杀死与他一同浴血疆场的武将,和对他殷殷期盼的谋士,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本就是为了当帝王才活着的啊。 这一刻,李世民对李渊失望透了。 这个给了他生命的人,又妄图用如此下作的方式操纵他的生命,不惜亲手斩断他施展抱负的道路。仅如此也就罢了,李渊竟还摆出一副“为了你好”的慈父作态。 李世民闭眼,深吸了几口气。 无论如何,他终究杀死了李渊的两个儿子,他们是父子,是亲人,亦是仇人。 他们的余生都将在这样矛盾的情感中度过。 现在这个感情矛盾的父亲正在求他,他一人独揽下令李世民愤怒的罪名,以求李世民能饶过他的旧臣。 “为什么?”李世民问道。 他想不明白,对自己如此冷酷的父亲,怎么可能舍身去护那些外人? “九年了,眨眼唐竟已立国九年了。”李渊突然感慨了一句。 他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国已稳,李家已杀了够多,别再杀下去了。” 见李世民沉默不表态,李渊继续道:“此事若要追究,首当其冲便是我,他们不过听我指挥罢了,怎么?你要杀我?” “儿臣不敢。”李世民闷闷地答了一声,不服气的样子。 在李渊面前,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已掩饰了太久。 李渊却看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这是一场政治博弈,李世民如此郑重地秋后算账,尤其当着尉迟恭的面秋后算账,是在进一步收买他们的忠心。 同时,他也在敲打裴寂等老资历宠臣。自今往后,有才能的老老实实发挥才能,凭关系上位的,统统靠边站,总之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 而在李渊这里,李世民没有点破,但他不依不饶的架势已表明了态度。 他要做皇帝。 做皇帝这件事,你不能自己嚷嚷,自己嚷嚷出来那叫谋逆夺权。 你得等对方主动让位,最好两边推让个三番,那叫禅让,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懂你的意思,你就得极尽暗示之能。 现在,李渊已明白了李世民的暗示。 不仅他,萧瑀和裴寂也明白了。 裴寂低头不语,萧瑀则道:“秦王功盖宇宙,天下归心,如今又讨伐了谋逆之人,是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圣上若将国家大事委托于秦王,便能高枕无忧了。” “行。”李渊痛快地给出了答案:“你来做皇帝。” 他对皇位没有一丝留恋,这皇位让他失去了太多。 李世民没推辞,他只是道:“眼下最要紧的,还请圣上出一封敕令,命令各军一律受儿臣统帅,以免太子在军中的势力勾结反扑。” 他最在意的还是兵权,有了兵权心里才踏实,一切皆好说。 李渊答应得极痛快,他对萧瑀道:“速拿笔墨来,秦王要什么,我就写什么。” 这封敕令写得极快,一气呵成,仿佛李渊已在心中打了许多遍腹稿。 半刻后,李世民拿到敕令,带着尉迟恭迅速离去。 无论他还是李渊,都需要时间消化和适应这变化。他要开始掌管和处理更多政务,李渊则要适应权利转移后的空虚。 李渊看着李世民离开时乘坐的那一叶扁舟,直到小舟靠了岸,人已远成了一个小点。 他才对两名亲信道:“快看啊,他那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的声音很低,纵已远到哪怕他大声吼叫李世民也不可能听到,可他还是害怕。 他尝过权利的滋味,越发知道与掌权者对着干绝没有好结果。 裴寂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紧搂着李渊,大呼“圣上”。他为李渊心痛,也提前哭一哭可预见的自己悲惨的未来。 萧瑀也在落泪,此情此景叫人难以抑制泪水。 李渊在裴寂胳膊上拍了一把,道:“哭什么,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句话让裴寂哭得更惨了,明明李渊才是最需要安慰的那个,他偏偏反过来去安慰别人。 李渊长长叹了一口气,又嘱咐道:“只是啊,我也就能护你们到这一步了,本想让你们继续为国效力,看来他不会领这个情……秦王,不,圣上,他才是圣上,圣上若为难你们,你们就忍一忍吧。” 说完,李渊不再理睬哭哭啼啼的两人,兀自笑了起来。 “他是没做过皇帝,等他到了我这把岁数,儿子为了皇位打得不可开交,他未必比我强,你们都看着吧。” 上了岸的李世民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想快点稳住朝臣和军队,好歇一歇喘口气。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终于大权在握。 他开始担忧长孙氏的安危。 就在他前来面见李渊时,长孙氏也开始了行动,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尹德妃的住所。 因为最受圣上宠爱,尹德妃住在临近后园中轴线的延嘉殿内,延嘉殿地势较高,四面纳风,十分适合夏日居住。 尹德妃仗着圣上宠爱,以及与太子的盟友关系,几乎成了宫内一霸,其她嫔妃唯尹德妃马首是瞻。 稳住了她,就等于稳住了整个后宫,以及与后宫女人有所牵连的前朝氏族。 随长孙氏一同赶往延嘉殿的,除了负责护卫的两名武将,及二十名兵卒以外,还有吴关。 长孙氏点名要吴关跟随。 待一行人走开了些,长孙氏稍稍放慢了马速,与吴关并驾齐驱,并对他道:“小郎君将我儿自府内带出来,使他免受荼毒,我还没道谢。” 吴关忙道:“不是我,是我的同僚,万年县县尉闫寸,闫寸将潜水设备让给世子,护着世子自龙首渠逃出王府,自己受了重伤。” 长孙氏点头道:“待这件事平息,我与秦王定要好好感谢闫县尉,不过眼下有一件私事,我确是要谢你的。” “哦?” “那日你送世子去清河王别院,你与清河王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吴关记起来了,清河王掳走秦王妃原不是为了帮忙,而是为了霸占这个女人。吴关劝清河王莫动歪心思,好生礼遇秦王妃,确实帮她解了围。 不得不说,清河王此番算是捡了个大漏,在玄武门兵变中刷足了存在感,以后不说受皇帝重用,至少在众多皇族兄弟中,能被高看一眼。 可若他想给李世民戴绿帽的心思暴露,别说好处了,丢掉小命时不连累家人就算李世民开恩了。而知道这件龌龊事的吴关,也绝没有好果子吃。 吴关何其聪明,见秦王妃私下与他商议此事,就知道王妃并不想声张。 他忙借坡下驴道:“清河王当日觉得与王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十分不妥,怕损了王妃名节,好在我将世子送到,与王妃作伴,如此一来总不会有人说闲话了。” 听到吴关的回答,长孙氏满意地点点头,眼含笑意道:“正是如此,我也不喜被人说闲话,没影儿的事却被说得有鼻子有眼,最是烦人。” “王妃放心,定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如此,你便回去等秦王召见吧,宫内多是女眷,你跟着我奔走多有不便,我派两名侍卫送你出宫。” 八十六 闫寸:宫里好玩吗? 万年县衙。 闫寸的伤口已做了处理,他吃了些东西,睡着了,睡得不踏实,从天黑到天亮,一直恍恍惚惚。 早间安固送来了吃的,闫寸顾不上吃,只问道:“吴郎回来了吗?” “你就别操心他了,”安固道:“祸害遗千年,那小子出不了事儿。” “你记恨他作甚。”闫寸道:“我打定了主意孤身进入秦王府,伤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没他支持,你就能说服我了?” 安固被噎得反驳不得,只能化郁闷为食量,将油饼折了两折,狠狠咬下一大口。 闫寸继续问道:“他在哪儿?派人去盯着没?” 安固道:“秦王也不知搞什么把戏,昨晚有一队兵马出了清河王别院,入了皇城,为首之人穿的是太子衮冕——我估计有诈。 可皂吏们总不能拦住人家盘问,只能等。 等到刚才翻墙进去一探,清河王那院子里别说人了,一根毛都没留下。姓吴的小子若还活着,准是跟着昨晚的队伍入宫了。” “胡闹!”闫寸起身,小腿磕在矮几上,矮几上的杯盘剧烈摇晃,杯内的水晃了出来。 安固拦道:“你去干嘛?闯皇宫找人吗?不要命了?” 闫寸不理他,只管捞起外袍胡乱披上,又执了刀,就要往门外走,正跟吴关撞了个满怀。 吴关伸手扶住闫寸道:“你不好好养伤,去哪儿?” 安固嘴上虽埋怨吴关,可一看到他回来,也松了口气。 他不愿吴关看出来,迅速压下上扬的嘴角,埋怨道:“就你事儿多,自从你来了,我俩操不完的心。” 吴关嘿嘿笑着,倚小卖小地去拽安固的衣袖,“安主簿不仅要操心,还要掏钱哩。” 他两手一摊,勾着手指,做讨债状,继续道:“你俩跟我打赌,可都输了,别想耍赖。” “比我还财迷!”安固在吴关手上拍了一下,追问道:“你怎就赢了?难道秦王已胜了太子?” “不仅胜了,”吴关起身关了门,上了门栓,回到矮几旁,压低声音道:“秦王杀了太子。” “什——” 安固的惊叹尚未出口,就被吴关一把捂住了嘴。 吴关道:“秦王要对付太子、齐王余党,又要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人总不能白杀,他得给太子、齐王安上造反的罪名,且看着吧,不出今日消息就会传开。” 安固愣住了。 和大部分朝臣一样,他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大家都知道太子和秦王迟早得死一个,只有死掉一个,剩下的那个才能踏踏实实接管国家。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了,心里还是会咯噔一声。 真的死了啊,最终还是死了啊。 那种情绪十分复杂,有不可置信,有惋惜嗟叹,亦有大石落地的轻松……掺杂在一起,难以名状。 闫寸也低着头,愣了片刻。 然后他放下环首刀,解了外袍,继续去床上挺尸了。 吴关坐在闫寸的床榻边缘,掀开他的亵衣,看了到后背的伤口,“啧”了一声。 “好深。”吴关道:“金创医怎么说?” 安固道:“还能怎么说,就医不及时,血都快流干了,伤口还泡了水,情况不好,且得养着。” 吴关又凑近仔细观察着伤口裂缝,确定并未发炎化脓,才放下心来。 他的呼吸弄得闫寸后背发痒,闫寸耸了耸肩,有些无奈道:“看出花儿来了吗?” “没,”吴关老老实实道:“一个大男人,想什么花儿。” 闫寸没跟他拌嘴,没什么兴致的样子。 见吴关赖在榻边没有要走的意思,闫寸才道:“秦王既已杀了太子,你怎么回来了?他们用不到你了吗?” “你好像对他们怨气颇多。”吴关伸手拿过矮几上的蒲扇,向他后背扇着风,这样他的伤口就能好受些了。 “秦王府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吴关问道。 “屠杀。” “我听说,多亏你通风报信,那些前去屠府的暴徒已尽数被制服了。” “不是他们,”停顿了片刻,闫寸继续道:“我亲眼看到,长孙无忌摔死了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还杀了那孩子的母亲。” “秦王的孩子?妾室所生的?”吴关惊疑道。 “不然还能是谁的?”闫寸道:“我赌上命去救他们,而他们……呵,逃命还不忘了害人。” 安固擦净了矮几上洒的水,分析道:“想来那孩子很得秦王宠爱,长孙无忌有了忌惮,毕竟他是世子承乾的亲舅舅,定会想方设法为世子扫清所有障碍。” 这回不用吴关劝慰,倒是安固对闫寸道:“你在长安混迹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以为你早已习惯了一些人的不择手段。” “有些事无论如何都没法习惯,我能做的无非离那些人远点。” “这次却扯上交情了,就算你想远,怕也不能了。”吴关道。 “谁乐意搭理他们。”闫寸起身,盘腿而坐,挺直了腰背以表抗议。 “先莫恼,我说的不是长孙无忌,”吴关道:“他的小人做派,我同样看不上,此人得防,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我说的是褚遂良。 你重伤昏倒后,是褚遂良力争,将你一并带出府,而不是任你在秦王府等死,他还在秦王面前为你争取功劳。 所以,不仅褚遂良,还有秦王,你与秦王也搭上了线。 他已夺回兵权,很快就会受禅称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闫寸低头思索着,倒是安固先插话道:“我呢我呢?我也出力了啊。” “自少不了安兄的功劳。”吴关道。 闫寸开口了,他道:“你不必如此的。” “此话怎讲?” “坚定支持秦王的是你,我做这些并不为了效忠于谁,你不必将功劳给我,更不必因为我将你从家里带出来就报答什么,不用你报答。” “一半是报答,一半是为了我自个儿,”吴关道:“好歹我是你的跟班,你若飞黄腾达,我不就连带着鸡犬升天了吗。” “自个儿飞黄腾达可比仰仗别人管用。”闫寸不依不饶道。 “我也想啊,但总不能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吧。摊上褚遂良那位刚正不阿的主儿,他能眼看着我抢你功劳?别弄到最后给秦王留个小人印象,那可亏大了。”吴关打着哈哈揭过这一篇,“下次吧,知道你不领情,下次我就不干热脸贴你冷屁股的事儿了……你俩可别赖账啊,愿赌服输,都回去准备银钱。” 安固一听要出钱,赶忙打起了太极,“啊哈哈,我吃饱了,还有事,先走了……你们快来吃饭,别凉了。” 说着话,他脚底抹油就要走。大有“甭管谁坐江山,都别想从我口袋里掏一个子儿”的意思。 “安兄不厚道啊。”吴关故意盯着他的钱袋子,夸张地指摘。 安固捂住钱袋子,继续转移话题道:“你脚怎的又肿了?夹板呢?帮你找个医师再瞧瞧啊……” 胖子跑得可真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他倒提醒了闫寸,闫寸也看到了吴关肿起的右脚。 “你也太不小心了。”闫寸道。 “自个儿还是伤员呢,就别说我了吧。”吴关往闫寸身边一摊,舒服地长舒了一口气,“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狗窝啊……哎我说,最近上头变天,长安城准得出动不少兵卒,搜捕太子余党什么的,如此就没人敢犯事儿了,县衙肯定清闲,咱们就好好养伤……” “我的伤倒能养好……” 闫寸留了半句没说完:你那脚踝上的旧伤,都成习惯性脱臼了,想养好,怕是难。 见闫寸出神,吴关又道:“哎,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什么?” “就穷奇那个首领,老爹,移交刑部之前,我跟她聊了聊。” “啧,”闫寸想起被老爹舔耳朵,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你不怕她吃了你啊?” “呃……还好吧。”吴关挠挠头,“就是……她不是售卖关于你的信息吗?我就打听了一些。” “你想问什么?” “你家……真就剩你一个了?” “在中原的,就我一个。” “哦?” “我确实去了北方,在突厥第二大部落找到了我二姐。” 吴关眼睛亮了起来,问道:“你没将她带回来?” “她……已跟了一个突厥男人,生了一个孩子。” “那她……”吴关迟疑着,最终没忍问出那个过得好不好的问题。 他怕答案是不好。 闫寸却答道:“她过得还可以,她男人是部落里的勇士,也算有些地位,他很以阿姊生的儿子为傲,连带着对我阿姊也不错。” 闭目想了想,闫寸又道:“有吃有穿,在正经历战火的中原饥民看来,已是很好的日子了,我当时也并没有太高的期望。 况且,跟客死他乡的大姐相比,二姐已十分知足。” “这么说,是她不肯跟你回中原来?” “女人总是离不开她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呢?”闫寸转着手上的指环,道:“你猜这是谁送我的?” “阿姊?” 闫寸摇头,“是她的孩子,我外甥。” 八十七 吴关:送你进去看看? 闫寸抬手比了个半人的高度,道:“好小子,六岁就已这么高了,他很喜欢我带去的弩,我就送了他一把,他送我这个指环,算是回礼。 我记得那日他阿耶打了狼,第一次教他熟狼皮子,熟好了狼皮,他又求阿娘——就是我姐姐——他求她用狼眼窝的皮子缝制一枚指环。 突厥人相信,戴上狼眼窝缝制的指环,就能看清朋友和敌人,免遭小人算计。 我离开时,他偷偷将这枚指环送给了我。他求我有空了就去草原找他玩,也求我带他来长安,见识一下中原都城究竟有多壮阔繁华。” “你答应了吗?”吴关问道。 “谁都没法拒绝一个孩子。” “是。”吴关伸手摸了摸闫寸的指环,“眼下朝廷禁止汉人北出国门,亦禁止突厥人入境,若咱们只是小官吏,你这承诺就无法实现了,可现在你已在未来的圣上那儿露了脸,好好干,说不定到时候圣上开恩,准你将姐姐和外甥一起接来,总是个奔头。” 闫寸苦笑了一下,“饶了半天,你就是想劝我给李世民卖命。”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怕你想不开,变着法儿宽慰你,你却如此揣度,算了算了,咱还是歇着吧。” 说着话,吴关起身,挪回了自己榻上。 闫寸噗嗤一声乐了。 吴关诧异地看着他。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突然傻乐,怪吓人的。 “你发什么疯?” “没什么,就是……哎,你想不想出家?” “哈?” “玄奘准是个好师傅,在开导人这方面,你们俩……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沉默了许久,就在吴关快要睡着的时候,闫寸突然又道:“你不会真是从未来过来的吧?” 吴关挑挑眉,伸出三根手指,“换你提问,三个关于未来的问题。” 闫寸失笑,却还是想了想,拿出“那就陪小孩玩玩吧”的态度,问道:“你生活的年代,距离现在有多久?” “那可久了。”吴关道:“现在是武德九年。若用我们的纪年方式,就是公元626年,而我生活的年代,是公元2277年,你算算这中间有多少年。” “一千六百五十一年。”闫寸道。 “这是第一个问题。”吴关缩起一根手指,“还剩两个。” “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你就说过,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仇家。” “其实也算不上仇家,当时这么说是为了你好理解。” “不如你现在详细说说。” “那我尽量往通俗里讲,你要是理解不了随时打断。” “好。” “首先是穿越这件事,咱们就暂且把我从未来来到这里叫做穿越吧。 这是一种技术,一种未来人类通过不断探索时间、空间的奥秘,而掌握的技术……我是第二个穿越者,我的任务是找到第一个穿越者。” 闫寸本想问一句“找他做什么?” 一想到自己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就忍住了没问,而是等吴关自己说下去。 吴关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穿越这种跨越自然维度的事,人类不该去尝试,尝试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我打断一下。”闫寸道:“我不明白维度的意思。” “这可有点复杂。”吴关起身,将桌上的杯盘收进木质托盘,端起托盘,想要放到门边的斗柜上。 知道他腿脚不便,闫寸主动接过托盘,承担起了跑腿的活儿。 “把笔墨纸砚拿来。”吴关坐在矮几边指挥着。 闫寸拿来他要的东西,与他对面而坐,吴关提笔蘸墨,在一张宣纸上画了两个点。 “假设这个是我,”吴关指了一下较小的墨点,又指了指较大的墨点,“这个是你。” “好。” “倘若我要去找你,你能找出最快的路吗?” 闫寸接过笔,在两个墨点只见连出一条尽量直的线。 “是这个吧?”他问道。 “是,也不是。”吴关拈起宣纸,“若我只能在纸面上活动,你画的自然是最短路线,可如果整张纸都活动起来呢?” 吴关将宣纸对折,两个墨点瞬间重叠在了一起。 闫寸一愣,“你……你等等。” 他接过宣纸,自己也折叠了几下。 “这……我好像明白了……你让我想想……” 吴关靠在矮塌边沿,耐心等待着。 不多时,闫寸的目光从宣纸移向了吴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啊,比方说你就在此处,而我在光德坊的京兆府,难不成能将长安沿着中轴天街对折?那岂不是我们中的一个要折到天上去?不怕掉下来摔死吗?” 吴关嘴角抽动了一下,努力适应古人的思维,还是没忍住吐槽了一句:“你的关注点还真是……奇特哈。” 闫寸继续问道:“所以,你那就是纸上谈兵。” “这么理解吧,”吴关决定换个方式交流,“在你看来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比如长安折叠,如果发生了,是不是要死很多很多人?你再想想,若将这折叠扩展到整个世界,是不是毁灭性的?” “当然。” “我的情况与此类似,只不过我所折叠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原本,一个人想要从他当下生活的时间点,跳跃到其它时间点,这是绝不可能的。 但现在这件事发生了,有两个人确实跨越了一千六百多年。 与之相伴的,也会有毁灭性的结果。” “可你活得好好的——就算你真是从一千六百多年前来的,你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这里的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活着,日升月落,哪里有毁灭的迹象?”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 闫寸没有明说,但他脸上分明写着“我很不开心”,像遇到了断章狗的读者。 什么叫不清楚?怎么能在关键时刻不清楚?岂不叫人抓心挠肝。 吴关当然不可能两眼一抹黑,但那些相对复杂的理论,他觉得一时间肯定讲不清楚,就干脆不再讲下去了。 他耸耸肩,道“我只负责找人,哪儿能什么事都清楚……这么说吧,在我们那年代,我也是负责查案抓人的,只不过我所属的衙门权限更大点,类似大理寺,全国——不,是全世界——全世界的案子,只要我们想,都能接手。” “听起来很厉害。” “那是当然。”吴关骄傲地挺了挺胸脯,继续道:“不过你也知道,任何人,任何衙门,只要还有上级,就必然会有局限性。 拿大理寺来说,皇帝或许会让大理寺卿调查某人、某事,但皇帝会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吗? 他可没这个义务。 我的情况类似,上级指示我来武德九年,找到同样来了武德九年的第一个穿越者,同时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十分紧急,关系到全人类的命运,不仅是一千六百多年后的我们,还有你们,但凡在这条时间线上的人,都面临毁灭。 但这背后的逻辑,上面没告诉我。” 闫寸咂咂嘴,接道:“据我的经验,但凡不可告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得防着点儿。” 吴关将刚才画图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意往屋角一扔,问道:“干嘛这么一本正经地帮我出谋划策,你不是不信吗?” “只能说你这骗术还挺高明,挺有趣。”闫寸收拾起桌上的笔墨,躺回榻上,调侃道:“你不会真跟那个道士学过吧?叫什么来着……袁什么的……” “袁天罡?”吴关道。 “是了,野道士最会骗人。”闫寸道:“折纸什么的,都是袁天罡教你的吧?” “这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吗?”吴关也躺回了榻上。 “不是不是。”闫寸连连摆手,“你让我想想。” 吴关便枕着双臂,耐心等他想。 “诶我问你……”闫寸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你们那个穿越技术,有没有可能让我也用一次?回到我们一家在北境的时候就行,我已知道了事情的走向,只要回去,便能救下他们……” 他越说,声音越小。 等说完了,他又冲吴关摆摆手,示意这问题并不需要回答。 闫寸自嘲地笑笑,道:“是我痴人说梦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翻了个身,背朝着吴关,闷声道了一句“歇了”,便不再吱声。 吴关也侧过身来,看着闫寸的背影,鼻子莫名有点酸。 就在屋内的气愤向着某种奇怪的方向发展时,安固回来了。 他没敲门。 因为太过激动,而顾不上敲门了。 “快起来,你俩可歇不成了。”安固喊道,“宫里来人了,说秦王召见你们,让你们这就跟着进宫,还有一大批赏赐,快去看吧。” 闫寸一愣,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忐忑起来,他可不像吴关那么乐观。 吴关确实乐观,他打了个哈欠,大喇喇道:“秦王倒是个急性子。” 安固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闫寸榻边,开了床榻内侧的衣柜翻找起来,一边翻找一边叨念着:“你的官服呢?还是新的吧?我记得做成以后就穿了两回,快拿出来……哎呦,可千万别让虫子啃了。 小吴你也别凑合,快些找件得体的衣服,我记得你们上次不是在西市买了几套吗?放哪儿了?…… 人呢?快去打洗脸水!让这两只瞌睡虫好生精神一下…… 荷花!荷花姑娘!哎呦要论捯饬人的本事,还数你厉害,快来掌掌眼呦……” 安固简直忙成了一只陀螺,大肚儿胖陀螺,让屋内两人有些哭笑不得。 吴关一边穿衣一边问:“宫里来的是哪一位?” “齐公,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别说咱们了,三品大元见了他大气都不敢喘呢。” 闫寸心下稍安。他在秦王府见过这位齐公,知道他很疼爱秦王世子,还冒险向秦王谋臣传递过消息。 吴关继续问道:“宫内的变故,齐公可说了?” “说了,与你所料如出一辙,”提起这个,安固不由翘起了大拇指,赞叹道:“果然给太子安了个谋逆的罪名,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谈话间,两人已匆匆换好了衣服,又洗过了脸。 荷花沉默帮着忙,迅速为两人梳好了头发,闫寸戴了官帽幞头,显得很正式,吴关则在头顶束了发髻,插一根竹制发簪,配上浅色大袖衫,有种超凡脱俗之感,又有几分少年的活泼。 两人对视,闫寸笑道:“将你带回来时可没发觉,是个模样俊俏的小郎君。” 吴关也笑,“你也不错。” 安固引着两人往正厅走,刚转入正厅之后的内院,安固便高声道:“齐公久等啦。” 齐公竟自正厅后门迎出,双手捧住了闫寸的双臂,制止两人行礼。 齐公笑呵呵道:“两位贵人若收拾停当了,咱们就出发吧,秦王此刻正在承乾殿等着二位呢。” 闫寸还是坚持向齐公拱手行了礼,道:“内使如此小人惶恐,不知小人贵从何来?” 齐公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 他自袖内拿出两条黄金打造的鱼符,分别递给闫寸和吴关。 “两位帮了秦王的大忙,这两条小鱼,聊表谢意。” 这可不是普通的鱼,鱼符乃是唐代用以证明皇亲国戚、高官显贵身份的信物,品级不同所用的鱼符也不同,太子使用玉质鱼符,亲王使用金质鱼符,余下官员显贵使用铜质鱼符。 秦王赐予两人金质鱼符,不仅是一种远胜过金山银山的荣耀,更是给了两人随时入秦王府的通行证。 这是拿他们当自己人的意思。 当然了,这种形式大于实际利益的赏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随时收回。 发过鱼符,齐公道:“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 齐公笑呵呵道:“两位贵人若收拾停当了,咱们就出发吧,秦王此刻正在承乾殿等着二位呢。” 闫寸还是坚持向齐公拱手行了礼,道:“内使如此小人惶恐,不知小人贵从何来?” 齐公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 他自袖内拿出两条黄金打造的鱼符,分别递给闫寸和吴关。 “两位帮了秦王的大忙,这两条小鱼,聊表谢意。” 这可不是普通的鱼,鱼符乃是唐代用以证明皇亲国戚、高官显贵身份的信物,品级不同所用的鱼符也不同,太子使用玉质鱼符,亲王使用金质鱼符,余下官员显贵使用铜质鱼符。 秦王赐予两人金质鱼符,不仅是一种远胜过金山银山的荣耀,更是给了两人随时入秦王府的通行证。 这是拿他们当自己人的意思。 当然了,这种形式大于实际利益的赏赐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随时收回。 发过鱼符,齐公道:“事不宜迟,咱们出发吧?” 八十八 吴关:不过你得先自宫 对万年县衙来说,齐公到访无疑是一桩大事,以县令为首的一众官吏无不是恭敬迎送。齐公在时大家还能忍住,待人一走,众人立即围在安固身边,打听起事情始末。 待安固打发走八卦之人,已是日上三竿。 见荷花在典吏衙门口张望,安固迎上前去,一拱手,问道:“荷花姑娘还有何事?” “还有何事?”荷花一手叉腰,扬起脖子,明明比安固矮了小半头,却要做出一副俯视的样子。 摆好了架势,荷花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可真是贵人忘事,当初答应我的,怕早就抛之脑后忘得精光了……” 安固并不知道闫寸承诺了荷花什么,只猜是一笔风流债。 知道这女人不好相与,他赶忙赔笑道:“哪儿能忘呢,闫县尉从不食言,我能证明。你也看见了,这回他可算飞黄腾达了,定不会亏待你。” 荷花啐了一口,道:“你怕是没听说过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闫县尉……也不算读书人啊,识的字还没我多呢。”安固开始胡扯。 荷花不依不饶道:“你们这些官吏的海誓山盟我可见多了,哪个飞黄腾达之后还能认账的?……我把话撂这儿,今儿闫县尉要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 安固其实可以叫皂吏将她撵走,可欺负一名女子不是他的做派。况且刚才是他招呼荷花帮两人捯饬,用完了个人家立马翻脸和太不厚道了。 心思转了几转,安固道:“这样吧,你且在偏室歇歇,闫县尉一回来,我就替你出头,让他来给你个说法,如何?” 荷花自己往偏室走去,颇有些轻车熟路的意思,“胖子我可记住你了,你莫食言。” “放心放心。”安固连连点头。 另一边,闫寸和吴关骑马,跟在齐公身后。 按规矩他们应当跟齐公错半个马身,这样既显得尊重,又方便说话。 闫寸擅长骑射,倒能控制好坐骑,吴关就不行了,那坐骑被他驱赶得时快时慢,跟了片刻后,坐骑快跑两步,走到了齐公之前。 齐公拍马追上,只道:“我看吴郎像是新学的骑术。” “不怕您笑话,刚学了五天而已。” “哦?这倒奇了,”齐公试探道:“想我大唐男子,尤其身在长安,哪儿有不会骑马的。” 吴关也不隐瞒,开诚布公道:“从前我脑子不好使,浑浑噩噩,一直被关在家中,不曾学过骑射。” “可看不出来。”齐公道。 “是啊。”吴关管不住坐骑,求助地看向闫寸。 闫寸伸手抓住他的缰绳,拽了一把,马儿似忌惮闫寸,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乖乖放慢了步子。 吴关用眼神道了谢,继续对齐公道:“数年前我家请了一位道家大能,叫袁天罡,来给我瞧病,这位袁天师说我这病好不了,只能等。” “哦?” “等千古一帝鲤鱼跃龙门时,我那痴傻症自然就能好,且袁天师说让我全力辅佐这位贤主,日后必能施展抱负,有所作为。 不瞒您说,就在几天前,我突然神志清明起来,又在机缘巧合下被闫县尉带入万年县衙,刚一入县衙,闫县尉就发现有歹人对秦王府图谋不轨……直至今日,秦王亲自召见,不瞒您说,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跟做梦似的。” 齐公拍手称奇,又去向闫寸求证,闫寸肯定道:“确是痴傻的,我将他自家中带出来,正因看不惯他父兄对他百般欺辱。” 闫寸故意强调了吴关曾在家遭受虐待,除了替他鸣不平,还有另外一层深意。 闫寸做了几个月县尉,也算了解人情冷暖,受尽欺凌的穷酸书生,一朝金榜题名,有了功名在身,那些欺凌他的人立即堆起笑脸贴上前来……这样的事从来都不新鲜。 或许也会在吴关身上重演。 若吴关不愿与那些家人修好,闫寸也是支持的,甚至他希望吴关能有些骨气,与他们划清界限。 但宗族社会一切都讲礼法,一个家族小辈想要叛离,何其艰难。 他这是将吴关的情况先在上头报个备,万一以后闹起来,也好争取上位者支持。 要闫寸这个向来不擅处理人情世故的考虑到这一步,已是极限了。 齐公多精明的一个人,瞬间明白了闫寸话里的意思。 他掩口笑道:“那吴郎身上发生的奇事,实乃天大的祥瑞,秦王若知道了,定会十分欢喜。” 当然欢喜,古人想当皇帝,总喜欢搞些祥瑞,以证明自己是天选之人,秦王自然也不会拒绝。 吴关费这番口舌,将故事讲得神乎其神,本就是往祥瑞上靠的,遇到一点就通的齐公,事半功倍。 吴关暗自将齐公划拨到了“绝不能得罪”的那一拨人里,连连说着恭维话。 一旁的闫寸投来询问的眼神:袁天罡真这么说的? 吴关眨眨眼,有意逗他,回之以“你猜”的眼神。 闫寸:你这个骗子! 一刻后,三人自长乐门进入宫城。 这是吴关第二次入宫,头一次跟随秦王,自玄武门直入后苑,当时情势紧迫,无暇关注风景,事后回想起来,犹记得那些金色的檐角,高大的殿宇,婉转的回廊,只觉得壮阔之中不失别致,美轮美奂。 如今由正面进入太极宫,远远看到巍峨庄重的太极殿,只觉泰山压顶。 这座宫殿始建于隋朝,极尽高大,它只要往那里一立,所见之人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两个字: 权利。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两人均深吸着气,平复压抑感。 这大概就是身处权力中心的滋味吧。 齐公看出了两人的反应,却不点破,由着他们自己体会。 待到了承乾殿外,齐公道:“二位在此稍候,我进去通报一声,听到里面传,二位进门即可。” “多谢。” 待齐公进了门,吴关小声问闫寸道:“喂,你怕吗?” “不怕。” “哇你真厉害。” 闫寸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尿裤子吗?” 吴关嘴角抽了抽。 只听屋内宣道:“万年县尉闫寸,白直吴关觐见。” 两人对视,又一同深吸了一口气,闫寸提袍迈腿,率先进了承乾殿,吴关紧跟其后。 大殿十分空旷。 空旷是因为人少。 闫寸和吴关进屋时齐公正往外退,他退出去,殿内就只剩秦王与褚遂良两人了。 此刻的秦王穿一件紫色大团花长袍,腰配玉带钩,头戴衮冕,是其亲王官服,显得庄重大气。 秦王本人身材魁伟,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高鼻梁。眼睛细长的缘故,他只是看着你,你就会有一种被刻意盯视打量之感。 此刻,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试图展现出友好的一面,一缓解初次见面的尴尬。 “听说闫郎擅使弓箭,可百发百中,有空了咱们比试比试啊。”秦王对闫寸道。 闫寸是个实诚的,一拱手,道:“好。” 秦王失笑,却也真的被勾起了兴致,补了一句:“那就说定了。” 他又转向吴关道:“我听内侍说起,吴郎的经历算得上一段祥瑞。” 吴关将刚才给齐公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秦王亦听得连连称奇,并道:“昨夜在清河王别院,你想出了易容的法子,我便知道你绝非方圆之内的碌碌之才,却不成想,竟还有这般奇遇。” “您再提那易容之术,可要惭愧死我了,”吴关道:“亏得秦王耐力惊人,否则易容之术早就穿帮了……我那办法,实在上不得桌面。” “我偏要拿到桌面上来,”秦王道:“仓促之间吴郎帮我解决了难题,为何上不得桌面。” 吴关没再谦虚,过度谦虚等于骄傲的道理他懂。 寒暄告一段落,秦王朝褚遂良扬了扬下吧,继续道:“登善考校当朝官吏时,发现闫郎虽入仕不久,却颇有作为,万年县大小案件,但凡经你手的,没有一桩无头案,那无人敢动的虎牙帮帮主更是被你手刃,可见闫郎能力拔群,刚正不阿。” 闫寸忙拱手道:“秦王过奖了。” “我夸你自是为了让你帮我办事,”秦王道:“不知闫郎可否愿意?” “愿闻其详。” 秦王朝褚遂良挥了挥手。 褚遂良上前,给两人递上一份名单。 “两位看看,这名单上的都是什么人。” 吴关只能装模作样地看,他字还没认全呢,费劲。 好在闫寸很快答道:“耳闻过,但几乎全部没见过,下官斗胆一猜,这上面应该全是太子、齐王余党吧?” “正是,”褚遂良道:“眼下朝廷正全力搜捕叛党,可……两位想来也知道,旧太子监朝已久,其势力遍布各个衙署,如今旧太子虽伏诛,但如大理寺、刑部、京兆府……用起来总不大顺手。 秦王欲尽快组建一支队伍,负责搜捕叛党。以闫郎的才能可以担此重任。” 说话时,褚遂良上前一步,面对闫寸,向他使着眼色,意思是这可是个肥差,快答应啊。 这褚遂良倒是惦记着闫寸的救命之恩,处处向着他。 只可惜,闫寸却不想领这个情。 闫寸掺和到此事中,最初只是为了少死些人罢了,如今他虽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但若让他给屠杀助力,那绝不可能。 他刚想拒绝,吴关却插话道:“草民有一问。” “何问?”秦王道。 “不知抓捕了这些人后,秦王打算如何处置?” “你希望我如何处置?”秦王将问题推了回来。 秦王问,吴关就大大方方道:“草民自然希望这些人中的有才者能为秦王所用。” “那无才之人呢?据我所知,太子身边虽有几个有勇有谋的,大部分却都是阿谀奉承的小人。” “既知道是阿谀奉承的小人,秦王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中?就好比,蝼蚁爬上您的鞋面儿,您会专门对付它吗?掸去罢了。 如此一来,天下皆知秦王您的宽厚仁爱,必能上下归心。” 秦王未表态,只是对褚遂良道:“你看这小小少年,已有了国士风范,登善当年是否也如此?” 褚遂良陪着笑,恰当地顺着话儿夸赞了两声,又谦虚道:“与我相比,只有过之。” 几人都笑,气氛轻松许多。 见闫寸虽也陪笑,却仍不接话,秦王略一沉吟,道:“你的意见我已知道了,容我想想。” 吴关忙拱手道:“如此,我们愿为秦王效力。” 说话时,他偷偷踢了闫寸一脚。 闫寸便跟着一拱手,算是附和。 李世民只当没看到两人的小动作,又冲褚遂良挥挥手。 褚遂良忙拍了两下手,有小太监执朱漆托盘进入殿内。 褚遂良拿起朱漆托盘上的黑牛角卷轴。 金黄的卷轴,绫棉织品。 只消看一看样子,就知道那玩意儿准是圣旨。 褚遂良道:“闫寸、吴关接旨。” 两人赶忙跪下,上身匍匐。 褚遂良念道:“今命万年县县尉闫寸,白直吴关共同捉拿叛党,你二人可随意调遣各坊武卒、坊丁,亦可自大理寺内调取人手,还可任意出入户、吏二部,调取所需文书,以上诸署需全力配合调查,不得耽搁,否则视为欺君。” 念完,褚遂良将圣旨放在了闫寸手上。 秦王抬手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示意两人起身,闫寸先起来,将圣旨夹在咯吱窝下,伸手去扶腿脚不便的吴关。 秦王对呈送圣旨的小太监道:“你走一趟太医局,找位精通接骨的医师,为吴郎瞧瞧。” 吴关忙道:“不必不必,我这脚老毛病了。” 他又指了指名单,道:“捉拿叛党是大事,不敢耽搁,我等这便告退了。” 待两人离开,褚遂良转向秦王道:“这两人,您怎么看?” 秦王指了指吴关所站的位置,又指了指闫寸所站的位置,“他踹了他一脚,你可看见了?” 褚遂良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看得真真儿的。” “有点意思。”李世民玩味地捋了捋下巴处的长髯,“接下来,就看他们有没有真本事了。” 一刻后,齐公将两人送出了宫城。 告别齐公后,闫寸埋怨道:“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怎么?” “追查叛党之事,你怎敢替我应承?若我不答应呢?” “你会答应的。”吴关道。 “你怎知道?” “你并不讨厌秦王,一个人若是不讨厌另一个人,是很难装作讨厌的。” 闫寸不语。 “我说对了是不是?”吴关不依不饶地追问:“要不要打个赌?我赌秦王准会宽宥那些叛党。” “不赌。”闫寸坚决道。 “赌嘛。”吴关摇着他的一条胳膊耍赖。 “不赌。” “为何?” “上次已被你赢走了老婆本,这回再输,只能把亵裤给你了。” “噗……只要你输,给什么我都不介意……真的,哎闫兄莫走啊,等等我……闫不度!” 八十九 闫寸:给你个白眼自行体会 万年县衙。 闫寸和吴关走到衙门口时,值守的皂吏热情道:“县令在正堂等你们哩,闫县尉发达了,可莫忘了小的们。” 闫寸苦笑一声,并不接话,向着正堂走去。 吴关知道闫寸与县令有私交,他们的谈话或许不便有外人在场,捋了一把袖内的名单,道:“我先去与安兄商议。” 安固正在典吏衙偏堂撰写案宗公文,见吴关进门,忙招呼吴关在自己的书案对面落座,压低了声音道:“荷花没看见你们?” “没啊,怎的了?” “嗨呀,讨债来了,不知咱们的闫县尉欠了什么风流债,丢人丢人。” 吴关一愣,想明白了个中缘由,笑道:“安兄误会了,荷花姑娘现在何处?我去看看。” 偏室,矮几上全是写了字的宣纸,密密麻麻,荷花看得眉飞色舞,很感兴趣的样子。 两人进屋,她全然没有察觉。 吴关凑上前去,问道:“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呦,”荷花吓了一跳,嗔怪地翻了吴关一眼,答道:“我等得实在无聊,就去隔壁的阁库拿了几卷案宗来看。” “都是些杀人案,姐姐不怕?” “有甚可怕的,”荷花道:“倒是能知道哪些杀人的法子不可取,莫用那种法子。” 吴关不禁咋舌,“姐姐考虑问题还真是……奇特。” “你若和我一样,从生不如死的时候熬了一遭过来,就会明白,杀人实在是件简单的事,难的是有些人你即便愿意搭上命,也没机会将他杀死。” 荷花一笑,道:“说正事吧,你和闫县尉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办?” “这就办。”吴关道。 “现在?” 吴关的爽快出乎了荷花预料。 “姐姐不方便?”吴关反问道。 “很方便……只是……你们打算怎样惩治那人?” “我记得姐姐说过,姐夫师出名门,他们师兄弟二人没少跟着师傅去官宦人家修葺房屋木器。” “不错。” “现在问题是,师兄容不下你,并以你为借口要挟师弟,若师弟敢娶你,就要搞臭师弟的名声,还要越俎代庖将他逐出师门。” “对。” “你看看这个,”吴关将秦王所给的名单递给了荷花:“那位跋扈的师兄,可曾去过名单上的人家做活儿?” “这我可不清楚,我需回去问问。” “那姐姐誊抄一份名单带回去,问出结果了知会一声,我自会给他教训,让他往后再也不敢欺辱姐夫。” “谁是姐夫了,八字还没有一撇。”荷花娇嗔一句,在吴关头上摸了一把,欣喜道:“我就知道,别看你小小年纪,却是个会疼人的,哪像那尊阎罗,简直是块冰疙瘩。” “背后说人坏话,不好吧。”闫寸立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荷花。 荷花被拆穿,干脆手一叉腰,理直气壮道:“就说你,怎么了?” 闫寸反倒被她噎住了,只好沉默不语,摆出一副不愿与女子计较的架势。 吴关笑出两个酒窝,又对荷花道:“既如此,安主簿陪姐姐在此誊抄名单,我俩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 安固张了张嘴,一想到要跟这个泼辣的女人共处一室,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他没有拒绝。 他分明感到,其实自己有点期待与荷花独处。 “我帮你抄。”安固笑呵呵地示意荷花坐下稍候。 “喂,小郎君,瘸腿那个。”荷花却叫住了吴关。 “姐姐还有何吩咐?” “这个给你。”荷花递给吴关一只白瓷药瓶。 吴关接过,打开布塞,放在鼻下闻着。 “好浓的药味。”吴关道。 “跌打油……”荷花指了指吴关肿起的脚踝,“涂上好得快。” 吴关欢喜地将药瓶揣进袖子里,朗声道:“谢姐姐挂念。” 两人回到居所。闫寸看了一眼吴关揣药瓶的袖子,道:“你人缘还挺好。” “你羡慕啊?” 闫寸不理他的调侃,背过身去,开始换衣服。 他不喜穿官袍,八品小官这身皮,还不如阎罗的恶名管用,且有诸多掣肘——穿了官袍,总不好再去翻人家院墙。 总之,出门办案闫寸尽量不穿官袍。 吴关也换了一身短打,方便出行。 闫寸一边换着衣服,一边道:“名单暂且交给安兄,我等下给他留一张字条,让他查查那些人的背景、交际。” “那咱俩干嘛?”吴关问道。 “圣旨上既指明了要大理寺配合咱们调查,可见前太子、齐王身边的近侍此刻都关押在大理寺。” “你要去提审他们?” “是,”闫寸分析道:“前太子、齐王今日清晨急匆匆入宫,定是忌惮秦王的告发,去向圣上解释,免生猜疑。 这么大的事,入宫前他们必然要与心腹商量,群策群力想好说辞。魏徵做为太子心腹,当时很可能就在东宫。 如此咱们就知道了魏徵最后出现的地点了。 向东宫之人打听,或许能问出些线索。” 吴关腿脚不便,换衣服自然比闫寸慢一些,闫寸先换好了,道:“你慢慢来,我先去给安兄留字条。” 待吴关换好衣服出门,闫寸已牵来了马。 “走?”吴关道。 “走吧。” 大理寺。 唐朝最高审判机关,专门负责审判犯罪的中央百官,以及京城内徒刑以上案件。 唐代刑罚有五中,笞杖徒流死,越是往后则刑罚越严重。 在大理寺负责审判的案件中,徒刑、流刑案件要交刑部复核,死刑要交皇帝复核。 因大理寺不在三省六部体系内,做为独立衙署,所受掣肘最小,坊间传闻大理寺直属皇帝领导,自然就要为皇帝做些私活儿,诸如寻找皇帝微服出游时留在民间的龙子,寻找皇帝曾惊鸿一瞥念念不忘的女子……等等。 这些传闻大多来自画本,其中不乏香艳情节,虽恶俗了些,但其故事背景——大理寺很受皇帝重用——却没有错。 这样一间能够直达天听的衙署,自然不会将两个来自县衙的小小官吏放在眼里。纵然闫寸亮出了圣旨,迎接二人的白直小吏也并没有多露出一丝笑容。将人引入待客的茶室,道了一声“稍候”,小吏便退出了屋子。 不多时,一名身穿朱色小团花绫罗袍,腰佩草金钩的中年官员进了屋。 看对方官袍,闫寸知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的二把手,四品大员。 闫寸立即起身,通报了姓名。 “下官万年县尉闫寸,前来提审在押的东宫嫌犯,这是圣旨。” 大理寺少卿接过圣旨,看了三遍,捋了捋小胡子,道:“既是圣上的意思,大理寺自当全力配合,不知两位是要将人提往县衙,还是就地审讯?” 闫寸略一沉吟,道:“就在这儿审。” “那两位这边请,”大理寺少卿在前面引路,沿直通正堂的甬道走了一多半,左转进入监牢。 大理寺的监牢比万年县衙大出两倍,是一个单独的院子,院内四排房子,前三排为男监牢,最后一排为女监。 牢房正对一间狱神庙,通常罪犯刚押入狱中时,或判刑后起解赴刑前,都要祭一下狱神,以求减轻煞气。 万年县衙地方小,只在监牢进门处摆了一座神龛,吴关从前以为是哪个迷信的狱卒所摆,今日一看,发现竟是衙署的供奉行为,不免觉得有趣, 他瞄了两眼庙内供奉的狱神雕塑,发现既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怒目圆视,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长髯男人,身穿青袍,像个文人,不免兴趣索然。 此刻,大理寺少卿指着第一排牢狱道:“前太子、齐王的属臣均关押在此处,内侍及部分没来得及走脱的侍卫也在这里。” 他又指着最后一排监牢道:“家眷则都关押在那里。” 他转向闫寸道:“两位想从谁开始审?” “属臣。”闫寸道。 吴关却提出了异议。 他道:“我们分开询问吧,这样快一些,我从家眷开始。” 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已做出了决定。 不仅如此,他还已经选定了第一个询问目标。 “齐王之妻杨氏也在此吧?我去见见她。” 九十 魏徵:来啊,追我啊 监牢前院,狱神庙门口。 一张案桌,两把矮凳。 闫寸与一名内侍相对而坐。 内侍头发已白了大半,估摸与齐公年纪相仿。 突然被一个陌生官吏提审,他忐忑地将手放在膝盖上,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徐内侍?”闫寸开了口。 “是我。”徐内侍向前探了探身,以表恭维。 “我听别的嫌犯说,您与东宫那些个老人儿不同,你是两年前由圣上派遣到太子身边的。” “正是。” “两年前恰发生了一件事。” 徐内侍接过话头道:“不过,两年前,杨文干告太子谋反,朝野上下虽都认为那是秦王安排指使的诬告,却也的确让圣上对太子起了疑心。 圣上派我侍奉太子,便是让我趁机留意,看东宫可有什么动作。” “太子会不知你的目的?”闫寸问道。 “自然知道。”徐内侍语速不快,偶尔停顿,似陷入了回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道:“太子要证明问心无愧,不仅不避讳我,还要我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哪怕是……哪怕睡觉的时候。” “他这样有多久了?” “直至今早遇害,一直如此。” “整整两年?” “不知不觉,已两年了。” 明知对方是父亲派来的眼线,却还要时时刻刻与之相处。 对太子和徐内侍来说,都是苦差事吧。闫寸光是想想都觉得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可惜,要做人上人,就得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忍常人不能忍的难处,太子亦是如此。 闫寸继续问道:“那这两年之中,你可曾向圣上汇报过太子的动向?” “当然,一开始我只说未发现端倪,圣上便要我细心留意。后来我说太子一片赤诚,绝无二心,圣上不信,责骂我。 不仅我,圣上自然还有别的眼线——别人也这么说,圣上的疑心就渐渐去了。 大约一年前,圣上让我好好侍奉太子,不必再向他汇报了。 圣上虽不再疑心太子,太子却不愿再让圣上因此担忧,他执意要我继续形影相随,还要我时刻监督提点他的言行,对我以礼相待。 太子如此,实属大孝……” 徐内侍低头擦了擦眼泪。 闫寸见他的讲述十分流畅,本不欲打断,此刻他自己暂停了讲述,闫寸就见缝插针地问道:“太子勾结长安城内以虎牙帮为首的浮浪子帮派,从中遴选青壮,编为长林军,养在东宫,圣上可知道?” “知道,圣上一面调兵以防东宫生乱,一面支持太子对付秦王,只要矛头是指向秦王的,养私兵圣上也可装作看不到。” 徐内侍抿了抿唇,道:“我知道许多人替秦王委屈,可在我看来,就算有千般委屈,也全是自找的,他不是嫡长子,没资格继承王位,就不能像齐王那样,安分辅佐太子吗?非要闹个家破人亡? 他野心膨胀,害了太子和齐王……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逝者已逝,终于是他李世民的一言堂了。” 闫寸忽略了徐内侍直呼秦王姓名的不敬之举,继续问道:“说说昨夜的情形吧,昨夜太子是如何与其党羽商议对策的?”“昨夜尹德妃向太子报了信,说秦王告他们淫乱后宫。 不久尹德妃离开,太子、齐王与魏徵商议了一番对策,最终决定兵分两路。 太子、齐王进宫面圣诉冤,魏徵则率百余名死士开出了长安城。” “他带兵出城做甚?” “劫一名人犯。” “谁?” “金州郡守王力。” “王力何时成了人犯?” “秦王造反的消息传出不久,有人上书揭发,说王力在金州为秦王招募私兵,准备策应秦王起事。 圣上得知消息大怒,誓要撬开王力的嘴,看看秦王究竟有没有反,就派大理寺卿前去金州捉拿王力。 金州虽不算近,但好歹在京畿范围内,一日总能赶到,算下来,最迟明日王力就该押解回京了。” 闫寸沉吟片刻后,道:“魏徵带人劫持王力,是要打着秦王的旗号?” “正是,”徐内侍道:“秦王告太子淫乱后宫,可他自己谋反的罪名还未洗清,也不干净。 王力做为重要人证,若在进京途中被秦王的兵马劫走,便可坐实秦王造反的罪名了。” “太子倒很懂得以攻为守。”闫寸道。 “太子仁厚,”王力强调道:“秦王毕竟是圣上的骨肉,他们兄弟间构陷造反也不是第一回了,圣上心里有数。 太子这么做,无非勒一勒套在秦王脖上的绳子,让他输了这一招棋而已。太子绝做不出杀害兄弟的事。” 闫寸未置可否。 “如此说来,昨夜魏徵带人出了城,之后便再无他的消息了。”闫寸道。 “是。” “昨夜还有谁参与了商议此事?”闫寸又追问道。 “仅魏徵一人,太子并未将秦王的告状当做大事,他以为……”徐内侍又开始擦眼泪,“他就是心太善,看谁都不像要害自己的,有了误会,以为解释清楚就行……” 闫寸突然打断了徐内侍,“就怕解释不清楚,太子和齐王,真与后宫嫔妃有染吧?” 徐内侍一愣,不待他否认,闫寸继续道:“两年前杨文干告发太子谋反,你说是秦王指使的诬告,你用了’诬告’这个词,言之凿凿。 但是秦王告太子淫乱后宫,你如此护着太子,却没用这个词。 因为你知道,这不是诬告。” “不是太子,”徐内侍焦急地解释道:“是齐王,齐王与张婕妤有染,太子绝不会做出那种事,不信你去问尹德妃……” 闫寸摆摆手,打断了徐内侍,“我有一句劝。” 徐内侍禁了声,闫寸继续道:“看在您吐了个有用的消息,我奉劝您一句,若想保命,最好忘了后宫的床帏之事,如您刚才那般嚷嚷皇室丑闻,是嫌命长?” 徐内侍一愣,随即苦笑道:“谢您提点,不过……谋逆之罪我心里有数,我这条命,长不了,让您白操心了。” “那可未必。”闫寸道:“今日有一个人——他聪明过人,又新得了秦王器重——他说秦王必会宽宥你等,我是信的。” 闫寸起身,向守在不远处的狱卒招招手,示意他们可以将徐内侍押回牢房了。 抓紧着最后的机会,徐内侍道:“给死囚希望,可不厚道啊。” 闫寸拱手,“那就当是下官为徐内侍祈福吧,若徐内侍能逃出此劫,今后同为朝廷效力,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 衙役架住了徐内侍的胳膊,他又最后看了闫寸一眼,似是要记住闫寸的样貌。 闫寸则看向了监牢,心中暗想着:也不知吴关询问得如何了。 吴关上一次询问嫌犯,是在万年县衙询问僧人玄远,那次闫寸不甚满意,吹胡子瞪眼睛了一番。 此刻想起,其实闫寸并非对吴关的审讯有意见,那是一次中规中矩的问询,不出彩,也没有过错,他只是不喜欢小孩胡闹。 小孩什么的,讨喜的实在不多,大部分都是烦人精。 半大少年更讨人厌,本事没多少,主意却大得很,脑子一热什么事儿都敢做。成南的浮浪子就是证明。 吴关倒让他对低龄人群的印象有所改观。 胡思乱想着,闫寸又提审了几名东宫兵将,从他们口中,闫寸再次确定,魏徵确于昨晚带着一队人马离开了东宫。 徐内侍没撒谎。 待闫寸又查漏补缺地审讯了一名胄曹参军,问清了魏徵所率人马要冒充秦王手下,甲胄从何而来,吴关终于回来了。 他立在闫寸身后,静静听着闫寸问询,闫寸记挂他的脚伤,知道他不宜久站,匆匆问完,扶着吴关上了马。 两人离开时,那名招待过他们的大理寺少卿又赶来相送。 闫寸搭话道:“方才听说大理寺卿去金州押解嫌犯了。” “不错。”大理寺少卿道。 “若他回来,还请大理寺派个人去万年县衙知会一声,我再来拜访。” “好。” 送到门口,道了一声“慢行”,大理寺少卿便转身进了府衙。 吴关低声道:“你可把他得罪了。” 闫寸向身后的大理寺指了指,“你是说那少卿?” “嗯。” “话一出口,我也发觉不好,好像我上赶着巴结大理寺卿,而不将他放在眼里。”闫寸耸耸肩,“可你也看见了,他回府那个速度……我根本来不及纠正啊……下次吧,下次向他解释。”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我以为你不屑于打理这些关系。” “我让你失望了?”闫寸反问。 “那倒没有,就是好奇,你别是吃坏东西了,哪儿来这么大的变化。” 闫寸后悔了,就不该跟吴关聊天,这人总能冷不丁出口惊人,叫他无从反驳。 对低龄人群的印象有所改观?呵,没错,朝着更差的方向改观了。 于是闫寸真的不搭理吴关了。 吴关又去拽他的袖子。可惜这回马调了个皮,前蹄突然弹腾而起。 “唉我去……”吴关大惊道:“救命!” 闫寸眼疾手快翻身下马,死死拽住了吴关的缰绳。 “呔!——”闫寸大喝一声,几乎是强将抬起的马前身压了下来。 马虽被压了下来,吴关却还是摔在地上,滚了一身土。 “你故意的吧?”吴关哀怨地就地坐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脚踝,继续道:“我可是伤员。” “你起不起来?”闫寸认真道。 吴关没了办法,只能费劲地往起爬。 两人再次上马,上马前,吴关对着那枣红马儿好一通叨念:“马爷我求您了,再来两下我就被您玩死了……” 看他这样,闫寸又觉得挺可怜,耐下性子答道:“我确实想通了,我不能总靠万年县令照拂,他能照拂的事有限得很。 既做了官,来往关系总要维持,我也不该总将这些丢给安固,他帮我那是情面,不帮才是应当。 不过捧场做戏,若有机会做大官,洗清更多更大的冤屈,有何不可呢?” 吴关由衷赞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说的就是你啊闫兄。” 闫寸丢给他一个“谁需要小孩子夸赞”的眼神。 吴关只当没看见,继续道:“是不是县令跟你说什么了?” “县令确鼓励我做大官,他说做了大官父母或可得到追封。” “不是吧,”吴关诧异道:“你还在乎这些虚名?” “人活着的时候当然不在乎,可他们都死了,我能给的只有一个虚名罢了,”闫寸自嘲地笑笑,“县令倒真是只老狐狸,伸手一搭就知道我的脉门……对了,我还没问你。” “我?” “你去询问太子、齐王家眷,可有发现?” “没。”吴关坦然摇头。 “这也不像你。”闫寸道:“你也不像会去做无用功的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我不信。” 吴关故作苦恼状,控诉道:“多少配合一下啊,你这样我很没面子。” “快说。”闫寸催促着。 “你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过,种下一棵桃树,总不能立即就要吃到桃子吧。” 闫寸眯了下眼睛,细细思索着。 “你是去跟她们攀关系的?” “正是。”吴关解释道:“太子、齐王的儿子已尽数被诛杀,这些家眷,你猜猜最后会去哪儿?” “没入宫中。”闫寸道。 “正是,”吴关继续循循善诱:“那你说,有没有必要跟她们搞好关系?” “你怎么跟她们说的?” “就说圣上听了劝,已决定保住她们性命,只是罚没入宫。” “你怎敢……”闫寸担忧地拨专马头,就要往大理寺赶,“你这是矫昭,杀头的重罪!” “你看那儿。”吴关向远处一指。 只见一名内侍在侍卫簇拥下赶往大理寺方向,正是齐公。 吴关迅速迎上前去,拱手打着招呼。 “又见面了,齐公。”吴关道:“看您行色匆匆,是有要事?” “押解几个人,”齐公道:“秦王开恩,罚太子、齐王家眷没入宫中。” 与吴关的猜测如出一辙,吴关朝闫寸使着眼色:你看你看你看我是不是说对啦。 闫寸权当没看见,只追问道:“秦王是要宽宥太子、齐王旧臣吗?” “哎呦,这个……奴可不敢揣测。”答完,齐公又贴心地补了一句:“两位的任务可没变……我有公务在身,就不耽搁了,祝两位马到成功。” 九十一 闫寸:你等着 长安城北,城墙之上。 闫寸和吴关站在一座缒架前。 缒架乃是一个大藤筐,由绳索、滑轮固定在城墙的木架上,人马可站在藤筐内,直接沿城墙放出城外。 为方便官吏夜间出城,长安四面城墙上皆安装了缒架。 长安城入夜闭门,无敕不开,若晚间有需要出城的紧急公事,则只能由缒架吊出去。 城墙守将对闫寸道:“昨夜确有一支百人的队伍自缒架吊出,看甲胄是秦王府的人,拿的却是盖了东宫印的出城文书。 咱也不敢多问,有文书咱就得放人。 这缒架一次只能容一人一马,可放了好一阵子。” 闫寸问道:“出城后呢,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黑灯瞎火,他们又有意隐匿行踪,并未使用火把照明,所去何处可就不清楚了。” 闫寸拱手,对守将道了一声“有劳”,帮吴关牵马上了缒架。 “你先下去,我紧随其后。”闫寸道。 吴关脚踩在藤框底,只觉那藤筐虽极有韧性,却终究是软的,忽忽悠悠,叫人没法儿放心, 他更担心的是,这藤筐真能承受住一人一马的重量吗? 似看出了他的紧张,守将一边梳理绳子,一边宽慰道:“莫怕,我这体格你可瞧见了?我上去也没问题的,别说你了。” 道谢的话刚到嘴边,藤筐摇晃了一下,吴关忙抓紧筐侧的扶绳。 “走啦。”守将呼和一声,藤筐开始缓缓下降。 还算平稳,下到一半时,吴关就不怕了,还觉得十分有趣,这缒架堪比观光电梯,他恨不能多坐几次。 下到城墙角,吴关牵马走出藤筐,马出奇地乖,许是吓得不轻。 吴关眼睛一转,对马道:“你若再敢摔我,我就天天带你来坐缒架。” 马打了个鼻响,也不知听懂了没。 不多时,闫寸也牵马下来了。他朝城墙上方挥挥手,以表谢意。 闫寸猫腰观察着地上的杂草,看了一会儿便招呼吴关上马。 “刚在上面时,我注意到一条小径,草被踩塌了,刚才近距离查看,断草痕迹很新,定是魏徵所率的队伍昨夜留下的,咱们暂且沿小径走吧。” “听你的。”吴关只管跟上。 小径沿长安城绕了半圈,直绕到城南。 长安城南启夏门向外延伸出一条土路,直通五十里外的子午关,小径一直延伸到这条土路上。 进出城的百姓大多会沿土路走上一段,路面痕迹凌乱,没法再追下去了。 闫寸自袖内拿出一张京畿道及附近区域的地图,一边看一边道:“自金州至长安,约二百里路程,途经镇安、祚水,过了山南东道与京畿道交界,再行十里,便是子午关。” 吴关凑上前来,按照闫寸所指看着地图。 闫寸继续分析道:“公人押解金州郡守王力回京,必会沿我刚才所说的路途行走,这条路不仅最短,且途径两座城池,一座关隘,吃饭补给、安全皆有保障。” 吴关点头道:“问题是,魏徵会选在哪里动手。” 闫寸沉吟片刻,指了指子午关与长安之间的一块开阔地方。 “若换成我,会选这里。”闫寸道:“魏徵的目的是造成王力被秦王手下劫走或杀死的假象,过了子午关,最近的城池便是长安了。押解队伍遇袭后,所剩的残军会在第一时间回长安复命,圣上也能早些知晓这个坏消息。” “这片区域可够大的,怎么找?” “自然是用眼睛看,用嘴巴问。”说话间,闫寸已驱马到了城郊一座破烂的土地庙前。 村庄毁于隋末战乱,照料土地庙的村民不知去向,这座孤庙就一天天破败下来。 闫寸下马,进了土地庙正堂。 午后,三名乞丐正在庙内分食讨来的剩菜,其中两个打赤膊的在抢最后一块胡饼,另一个穿一件破旧红袍的则捧着一只有缺口的粗陶碗,专心用手指刮蹭碗内的汤水,他时不时将手指放入口中吮吸,很享受的样子,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闫寸进屋,自然引起了三名乞丐的注意。 舔着手指的红袍乞丐将手指从口中拿出,对闫寸道:“路过歇脚?” 闫寸点头。 红袍乞丐招呼另外两名乞丐让开,腾出了一块稻草最厚实的地方,让闫寸和吴关坐下歇脚。 看样子,红袍乞丐是三人中的头头。他如此友好,当然有目的。 果然,闫寸一落座,红袍乞丐就伸出一双手道:“相逢是缘,赏口吃的?” 那双手黑黢黢的,唯有一根被他舔过的手指露出了本来的肤色。闫寸胃里一阵翻滚。 他伸手讨钱,其余两名乞丐也眼巴巴地看着闫寸。 闫寸自钱袋内摸出几个零散铜钱,丢了出去,红袍乞丐拿了钱,十分欢喜,连连道谢,还向另外两人抛去炫耀的眼神。 另外两人也说着吉祥话讨钱,闫寸一一给过,一边给钱,一边主动搭话道:“我们昨夜赶路时,偶遇一队兵马,行色匆匆的样子,长安城内可是出了什么事?” 三名乞丐神色复杂地相互对视一下。 红袍乞丐道:“难不成咱们见到的是同一队兵马?” “你们也看见了?”闫寸道。 “不可说不可说……” “怎的?他们很凶?” “何止凶啊……”一名后讨到钱的乞丐看向红袍乞丐,见对方点头同意,他才继续道:“你们头一次来京城吧,怪不得不知道呢,这儿附近有鬼兵!” “鬼兵?” “若是遇上了鬼兵,三魂七魄都要被拽走的……我们这儿原先有个小六子,也是讨饭的,机灵着呢,撞过一次鬼兵,回来就病了,三天就死了。” 红袍乞丐道:“可不是,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不止小六子,被鬼兵拽去魂儿的人多着呢。” 他指指寺庙外,继续道:“就这附近,晚上可别在外头晃悠。这些天不是热得慌吗,有两个纳凉的樵夫,夜里去河边洗澡,顺便做捉螃蟹的机关——他们每次都能捉满满一篓螃蟹,自己吃不掉的就带进城换钱。 那天可邪门呢,两个人都死在了河边,我听见过死人的兄弟说,捉螃蟹的坑都挖好了,机关也布了,俩人就死在机关边上,满满一坑蟹,那个腥臭呦…… 还有前几天,有个商贾带了一车货,没赶上进城,想着在车里凑合一夜,第二日只剩一辆车,人却不见了。” “接连出事,就没人报官?”闫寸问道。 “穷苦人死了,谁管。”乞丐摆摆手,似在嘲弄闫寸不懂底层贱民的生活。 闫寸不管他的态度,继续追问道:“那商贾呢?难道失踪的商贾也没人管?” “倒是来过官差,还是官差带走了马车呢……我跟你说吧,官差就是来了,这事儿也没辙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管?说不定是人家自己走掉了,这种事……过两天谁还记得?” 听乞丐讲得神乎其神,闫寸有点懵。他原想打听魏徵的消息,却冒出来一队鬼兵,事情怎么就朝着志怪的方向发展了呢? 吴关倒是饶有兴致的样子,见闫寸沉默,他自己开口道:“骗人的吧,哪儿有什么鬼兵。” “让你小心些,别丢了命,咋还成骗你了?” “不信你去问,常在这片行走的人都知道。” “是咧,连夏启门的守军都知道,他们以前天天晚上都会偷偷缒下来,去河里洗个澡,最近也不敢去了……” …… 三个乞丐被吴关一激,七嘴八舌地争辩着。 吴关看火候差不多了,继续道:“既如此,你们倒说说鬼兵长啥样儿。” 红袍乞丐道:“他们的铠甲破破烂烂,听说是隋军,圣上攻长安时被屠杀,冤魂不散。” “不错不错,”另一名乞丐道:“他们走路悄无声息,你根本发现不了,等你发现了,已被裹进他们的队伍中,魂魄都被他们拽住了。” “这么说来,鬼兵是突然出现的?”吴关道。 “可能吧,”最后一名乞丐又补充道:“不过,虽没法提前看到,却能听到。” “哦?” “据说鬼兵出现时,伴有兵戈相碰的声音,仿佛身处战场,若听到了那种声音,就要格外小心。” “有意思……” 闫寸不信鬼神,见几人越说越离谱,便故意道:“说起来昨晚我们也遇到了一队骑兵,不过那些人的铠甲很新,应该不是什么鬼兵。” “那就好,”乞丐兴趣寥寥道:“还是小心些吧。” 九十二 鬼兵:听说有人不相信我的存在 “诶,你怎么看?”走出土地庙,吴关饶有兴致地凑上来跟闫寸探讨。 “你说鬼兵啊?” “嗯。” 没什么可说的,不信。闫寸心想。 但他不想打击吴关的积极性,只好道:“你若信其有,留意着点就是了。” 吴关点点头,“我会留意的……接下来怎么办?” 闫寸扬鞭朝子午关方向一指,道:“去看看。若有战斗,一定会留下痕迹。” “好。” 两人一路无言。 行了约莫二十里,闫寸突然一勒缰绳,“嗯?”了一声。 “怎么?”吴关也停了马。 闫寸使劲吸着鼻子,“血腥味。”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闫寸这么一说,吴关便也觉得空气里有股子腥臭味,他也吸着鼻子使劲儿闻。 “你闻到了吗?”闫寸问道。 “呃……”吴关依然不敢确定。 好在,闫寸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闫寸已下了马,四下闻着,并朝他认为血腥味最浓的方向走去。 看着闫寸的背影,吴关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他好像一条狗啊。 假装咳嗽一声,将这奇怪的想法赶出脑海,吴关迈步跟了上去。 就在他刚追上闫寸时,周围忽有一片苍蝇乌泱泱地起飞。 苍蝇撞在人身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两人恶心得够呛,赶忙伸手驱赶,心中却有一丝兴奋掠过。 有情况! 谁都知道,成群的苍蝇停留,周围必有腐物。 赶走苍蝇后,两人忙弯腰查看,果然在两步见方的范围内发现了血迹。 闫寸伸手抓了一把红土,轻轻捻着。 他又起身上马,在附近巡查一番。 “昨夜这里有过战斗。”闫寸道。 见吴关跟来,他忙补了一句:“别过来!” “有什么见不得……” “人”字还未出口,吴关便闭了嘴,他实在不想口腔内进入空气。 只见闫寸面前除了血迹,还有一滩无以名状的秽物。 只有一个人被划开了肚皮,划破了肠胃,才会留下那样的秽物。 “有人打扫过战场,尸体全都不见了。”闫寸道。 “这就有趣了。”吴关道:“魏徵带人截杀押解队伍,两兵对战留下血迹本是预期内的事,胜方打扫战场,填埋、处理尸体,也说得过去,可现在两支队伍都没了消息……诶你说,不会真有鬼兵吧?” 闫寸试着梳理道:“或许魏征已带所部回了长安,得知太子已死,怕受牵连,便躲了起来。” “有可能。”吴关道:“那押解队伍呢?” “全被杀死了,一个没留。” “说不通。”吴关摇头。 “怎就说不通了?”闫寸争辩道:“只要王力未被押解回长安,圣上就会对秦王起疑心。” “可是东宫为此做了还算充足的准备,魏徵所率兵马还特意换了秦王府甲胄,具体执行的时候有什么理由退而求其次呢?” 闫寸低头沉思片刻道:“你先回去吧。” “去叫人?” “对,你回县衙调集些人手,找安固就是了,他自会帮你调配有经验的皂吏、衙役。” “好。” “速去速回。” 吴关催马走了一段,又勒住缰绳,回头道:“你自个儿行不行?要不咱们一块儿吧?” 闫寸正在看另一块血迹,埋着头,顾不上理他,只冲吴关挥挥手。 “荒郊野岭,我总觉得分开行动不好。”吴关依然不走。 “你不是怕了吧?”闫寸道:“怎么?自己回不去?” 吴关只好独自离去。 眼瞧着吴关的背影消失,闫寸朝一旁的树林瞟了一眼,道:“出来吧。” 有人自树后露了个脑袋。 是魏徵! 魏徵也穿了铠甲,头盔不知哪里去了,头发凌乱,脸上脏兮兮的,神色紧张。 闫寸早已看到了探头探脑的魏徵,见他忌惮吴关,不敢露面,便故意将吴关支开。 “闫县尉。”魏徵拱手上前,低声道:“我刚听你说太子已死,是真的吗?” 他竟不知道? 闫寸愣了一下。 “是。” “怎么会呢……”魏徵低头自言自语道。 闫寸问道:“魏冼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要抓我回去领赏吗?”魏徵反问。 “抓到你确有赏赐。”闫寸并不否认。 魏徵抬头看了看天,那眼神似在诘问老天为何这样对他。 “魏某筹谋一生,终究一事无成,时也?运也?” 闫寸不理他的感慨,只追问道:“只有你一人吗?东宫那些死士呢?押解王力的队伍又在哪儿?” “王力死了,押解他的人也全死了。” 闫寸柠起了眉,眼神怀疑的意味更甚。他也曾这样猜想,但被吴关否定了。 他嘴上或许不服气吴关提出的质疑,但他得承认,那些质疑确实给他提了醒。 见闫寸怀疑,魏徵便解释道:“押解队伍里有人认出了我们,只好不留活口。” “怎么认出来的?” “秦王手下的兵将,战力绝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够比拟的,刚交上手,负责押送嫌犯的大理寺卿就看出了端倪。 他大声责问,问我们是不是太子派来构陷秦王的。 如此,我便只能下令将他们全部杀死。” “他们共多少人?”闫寸问道。 “十几个。” 百人围杀十几个人,哪怕这百人是乌合之众,也确能做到一个不漏了。 “你的手下呢?那些死士现在何处?”闫寸又问道。 “散了。” “散了?” “圣上如此重视王力,他就这么死在押解途中,圣上定会派人追查。 我绝不可能将死士们带回长安,他们虽经过训练,可地痞流氓的本性没那么容易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就会给太子招惹麻烦。” “你让他们走,他们就走?” “我不行,银钱却可以。” “哦?” “我跟他们说,这趟活的赏赐得去洛阳才能领到。” “洛阳?” “不错,太子只需修书一封,送给在洛阳的亲信,那边自然会给他们钱。 如此一来,这些地痞天高皇帝远,便无法惹事了。 他们之中,若有人领过赏钱后回到长安,也是数月以后的事了,到那时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你们倒打得一手好算盘,”闫寸道:“可这山高路远的,你得许诺多少钱他们才肯去洛阳?” “若是一生享用不尽的钱财,谁都愿意走一遭的,”魏徵道:“况且太子向来信誉很好,从未亏待过手下。” “好吧,”闫寸指了指有血迹的地面,“你所说的那群乌合之众,办事还挺讲究啊,连战场都打扫了。” “这……”魏徵卡了一下壳,似乎没想到闫寸能问出如此细致刁钻的问题。 但他很快就答道:“也不全是乌合之众,还有一些跟随太子多年的兵卒,再说……谁忍心让死人暴尸荒野?……对了,既然闫县尉问到此,不妨随我来,我将埋尸地点指给你,也好让他们的家人认领尸骨。” “带路吧。”闫寸道。 “这边。”魏徵引着闫寸向树林深处走去。 闫寸又追问道:“既已遣散了那些兵卒,你怎么不回长安?” “我有些害怕,”魏徵道:“我们出城时用了缒架,有个看守城墙的将领,还有好几个守兵,看到了我的长相,我怕事情败露,因此决定在城外藏匿几天,打听清楚城内的情势,再择机回去。” 闫寸还想再问,却觉察出了不对劲。 他从魏徵的神态里看出了端倪。 魏徵在四下张望,不是寻找埋尸地点的张望,而是带着某种期盼。 死人是不会令人期盼的,更不会令人紧张地不断深呼吸。 闫寸很清楚,魏徵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他已不知见过多少死人,死人不可能让他显出此态。 退! 闫寸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 但已经晚了。 他看到了人,穿着奇特的人,约莫十余个,对他形成了包围之势。 那些人身上的铠甲残破,且并不配套,不知从哪里东拼西凑来的。 除了铠甲,还有藤甲、皮甲,以皮甲为主。 闫寸已看到了为首一人的相貌,他肤色黝黑,身材壮硕,披发,额上绕着一条细辫儿,如此,披散的头发就不会跑到前头来阻挡视线了。 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装饰,细看竟是人的头盖骨,足有十个。 他以走起路来,头盖骨便发出碰撞声,像某种招魂的铃音。 他五官轮廓鲜明,是北方游牧民族典型的长相。 是突厥吗? 人类对于异域民族或多或少会有“脸盲症”,比如北方游牧民族,他们相互之间凭相貌就可分辨出不同的民族,但要汉人去看,却都长得差不多。 闫寸的第一反应是突厥,因为突厥最为彪悍,且与大唐正处于剑拔弩张的关系。 但仔细看过,又觉得他们的穿着装饰不像突厥人。 这些想法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闫寸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纠结,他一抬手,勒住了魏徵的脖子。 “你耍我。”闫寸道。 魏徵不理他,只冲那包围圈的首领道:“我已将人骗来了!” “你干得不错。”那首领回话道。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包围圈内的两人,像在看两只角力的羚羊。 “我说话算数,你将他骗来,我就放你走。”首领指了指闫寸,笑道:“只要他肯饶了你。” 魏徵的嘴唇发着抖,他知道闫寸不可能饶了他,中了这样的奸计,随时可能丢了性命,闫寸恐怕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闫寸很平静。 他只是问道:“他们抓了你们?” 魏徵点点头。 “他答应放你,条件是你将我骗来?” 魏徵又点点头。 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别的原因,魏徵不敢开口跟闫寸对话。 下一刻,闫寸朗声道:“我放他走!” 说着,他松开了勒在魏徵脖子上的手臂。“什……什么?!”魏徵不可置信地在脖子附近摸索一圈,似在确定闫寸的话。 他又使劲眨了眨眼睛,还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直到各路感官都告诉他这是真的,他终于狂喜起来。 “谢谢……谢谢……”他冲闫寸连连拱手,“那我可就……” 我可就溜之大吉了,这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就不说了吧,魏徵可不想死于话多。 他缩着肩,勾着背,脚底抹油地朝着包围圈外跑去。 “嗯?”首领也很困惑,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但不能放人走的立场却很坚定。 他迅速抬起右手,做了个握拳的动作。手下会意,拦住了魏徵的去路。 魏徵被魁梧的胡人一吓,坐了个屁股蹲儿,引得胡人们一阵低声嘲笑。 果然。 闫寸在心里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若诚心放人,又何必这样玩弄? 先给人希望,要实现希望就别做人了,去做害人的恶鬼吧。 待你丢掉了做人的准则和尊严,又将你的希望彻底掐灭,让你深陷得不偿失的深渊。 毫无人性。只有恶鬼才会玩这种游戏。 闫寸对这群胡人有了最基本的评价。 这样的敌人最可怕,他们不仅不按套路出牌,还毫无弱点。连人性都丢了,他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好在,胡人首领现在不太想杀闫寸。 他似乎对闫寸很感兴趣。 “你知道我不会放了他?”胡人首领问道。 “我知道。” “你是个聪明人。” 闫寸差点顺口再接一句“知道”,但他忍住了。和魏徵一样,他也不想死于话多。 “你应该知道,聪明人能替你的办的事,比蠢货多得多,聪明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闫寸道。 “可聪明人最喜欢出尔反尔。” “那就看你用人的本事了,”闫寸故意激他:“你难道没有本事用好我?难道没有本事不给我出尔反尔的机会?” “哈哈,”胡人首领对身边一名手下道:“你看他自作聪明的样子。” 手下们又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我不是来用你们的,我是来杀你们的。” 胡人首领挥手,众手下开弓抽刀。 闫寸亦握住了腰后的刀。 这场硬仗,怕是躲不过了。 九十三 吴关:对,谁不信你抓谁 闫寸不见了。 短暂的混乱和七嘴八舌后,皂吏、衙役们开始了对血迹区域的地毯式搜查。 一个仅容松鼠钻入钻出的树洞,他们都不放过。 可是没有。 闫寸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吴关也在四处搜寻,一边寻找一边道:“注意血迹,看有没有新的。” “没有!” “尚未发现!” “没!” 所有人都扯着嗓子大声应答,以相互鼓舞。 若没有新鲜血迹,是不是说明闫寸没有受伤遇害?那是好事! 不多时,一名自长安方向赶来的皂吏来到了吴关身旁。 这皂吏就是在“乞丐模仿环节”输给吴关的人,欺吴关年少,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总憋着找茬的心思,但在吴关和闫寸一同受了秦王召见后,他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吴关吩咐的事很积极。 “我已向夏启门的守兵打听过了。”皂吏翻身下马,拱手道。 吴关忙托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弯腰行礼,并问道:“怎么样?” “确有人见过鬼兵,且说得有模有样。” “怎么说的?” “据见过鬼兵的守卫说,鬼兵不是什么前朝隋军,而是一支突厥军队。 早在十年前,圣上太原起兵时,为保证后方稳固,便与突厥交好,还定了盟约,待将来隋室倾覆,圣上荣登大宝,要与突厥一同坐江山的。 因此突厥派出了一支猛士军,协助圣上战斗。 可等圣上坐了天下,却……” 皂吏没将话说完,只是丢出一个“你懂”的眼神。 吴关当然懂了,李渊那厮将权利抓得多紧啊,连亲生儿子都甭想从他手里分权,更别说远得没边儿的突厥人了。 皂吏继续道:“突厥猛士不守规矩,每到一处都要大肆劫掠。 圣上初起兵,为避免腹背受敌,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对他们百般忍让。 突厥人以为咱们软弱,便得寸进尺,后来已不止劫掠百姓,还侵占同行的汉人军队所得的财物。 你也知道,那时群雄并起,东边的瓦岗势力号称有百万人之多,如日中天。 谁敢确定起事了就能做皇帝?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军中的许多人匪盗出身,从军之初压根就是冲着发财去的。 突厥人抢了他们的钱,那不等于要他们的命吗? 所以,后来攻入长安,也不知是圣上的意思,还是有结仇的将领动了手脚。反正那队突厥猛士一夜之间消失了。 守卫信誓旦旦,说他所见的鬼兵一定就是那队突厥勇士。 他们遭了暗算,被尽数屠杀,再也回不去家乡,怨念便化作了鬼兵,在长安附近游荡,让大唐都城不得安宁。” 听起来像画本故事。 但吴关却没了饶有兴致的样子,他在心中评估着,闫寸的失踪究竟与鬼兵有没有关联。 或许不该为这没影的传闻纠缠下去了? 他对皂吏道了一声“辛苦”,又喊道:“有发现吗?” “没有新鲜血迹!”有人答道。 众人纷纷附和。 又有人提议:“要不咱们扩大搜查范围吧?” “好。”吴关早已有了搜寻计划,只听他安排道:“张大哥,你带皂吏去东侧树林搜寻,以山脚为界,搜至山脚,无论有无收获,务必即刻返回。” 姓张的皂吏班头应答一声,招呼手下进了林子。 吴关又道:“陈大哥,你手下的衙役分两拨,一拨沿路向子午关搜,一拨沿丰水河岸搜寻,留意河边的人、马足迹。” 姓陈的的衙役班头也立即带人向规划的地方搜去。 前些天一直在长安城内,没什么感觉,直至此刻在郊外找人,吴关才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地广人稀。 大片的山林,完全不存在砍伐问题,稍稍深入三五里,就是原始风貌,深入十余里,就有猛禽出没。 这还是长安附近,人口相对稠密的地区,其它各城之间的荒野就更不见人烟了。 看着周围的郁郁葱葱,吴关没来由地生出了恐惧无力之感。 那是人类面对大自然时应有的谦卑态度。 可他此刻恨死了这种感觉,应该硬拽上闫不度一起行动的,他懊恼着。 好在,复杂的情绪并未持续很久,有衙役带回了一个人。 一个披蓑戴笠的老人,须发皆白,一手提鱼篓,一手拿鱼竿。 老远皂吏就喊道:“这儿有发现!” 吴关忙冲老人拱手,道了一声“老丈”。 老人亦拱了拱手,皂吏催促着:“这回您可得说详细些。” “是,是,”老人将鱼篓鱼竿放在地上,继续道:“昨夜有人在此打仗。” “打仗?” “是。” “您怎么发现的?” “嗨,我就住这儿……”老人朝着丰水河的方向指了指,“我船停在对岸,昨天下了网,夜里起来收网,船至河心,听见有人喊。 连跑带喊……挺吓人哩。 抬头一看……隐约瞧见岸边两个人影儿,一个拿腿跑,一个骑马,骑马的追着跑的砍——昨夜月色不错,月光照在刀上,那条反光,这么长……”老人伸手比划着。 “追到河边,被砍的一头栽河里,……等砍人的走了,我悄悄过去,想着万一没死还能救一把,结果哪儿还有人啊,可能冲到下游去了吧。” “大概什么时辰的事儿,您还记得吗?” “子时末,丑时初。”老人十分确信,“那时正好落潮,收网可少费些力气。” 老人摆摆手,示意吴关莫打断。 他继续讲述道:“没捞着人,我就大着胆子上了岸,去他们跑来的方向瞧瞧……” 老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想着,说不定有伤马什么的……从前我们村有个后生捡过一匹伤马,是战马,哪儿都好好的,就两条前腿被生砍断了…… 马拉回去,大家都分到了肉……” 吴关立即执起老人的手,让他别紧张,“那您凑近以后,看见什么了?” “其实啥也没看见。”老人道:“我去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只有一队骑兵在打扫战场…… 我趴在草丛里等着,确看见了一匹伤马,倒地起不来了。 那些人嫌伤马嘶鸣,便杀了它,可惜他们不仅给人收了尸,连马尸也收走了。” “那他们是朝着什么方向离开的?” “进了林子。”老者朝东侧的树林一指,“我今早还跟同村的几人商量,要不要去林子里瞧瞧,说不定能挖出马尸。 还是算了,万一连人尸一起挖出来,怪吓人的,再说这么热的天,隔了一夜,肉八成已臭了。” 老者揉着鼻子笑了笑,为自己的市侩感到不好意思。 吴关低头沉思片刻,问道:“昨夜您可看到囚车了?” “有有有,”老人连连点头,“马尸就是抬上了囚车运走的。当时看到囚车我还在想,这些人胆子也忒大了,竟在长安近郊劫囚。” “那么……交战人数呢?您能估计个大概吗。” “也就百来人吧。” “你能确定吗?要不我召些人手站这儿供您参考?” “不用,”见吴关不相信自己的评估,老者有些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可没瞎说,我也上过番,打过仗,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不是不信您。”吴关低头盘算一番,发现老人已提供不出别的信息了,便又问道:“您听说过鬼兵吗?” “哈,咋没听说过。”老人一笑,露出大大的牙洞,他掉了两颗门牙,“但我不信那个,反正我住对岸,鬼过不了河,我们村都不信那个。” “可我听说有两个捉蟹的樵夫死在了河边,据说是被鬼兵带走了魂儿。” “他们啊,”老人摆摆手,“死在河边自然是入了水道,做了水鬼,我看是他们不祭河神,只取不予,惹怒河神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又问了老人的住址,吴关命衙役送老人回船上。 他在心中盘算着: 既有囚车,说明押解王力的队伍昨日确上了战场。 百来人这个数目倒与魏徵手下的死士相符,看来魏徵昨夜确执行了计划。 可问题是,这场仗太过静默。 这与往秦王头上扣屎盆子的目标简直背道而驰。 尤其打扫战场,完全说不通,难道不应该暴尸荒野? 不仅要将敌人暴尸荒野,还得留些秦王手下劫人的证据,也好方便上面定案。 打扫得干干净净算怎么回事? 反常!魏徵的行为太反常了! 闫寸的失踪,与魏徵的反常行为,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呢? 吴关深呼吸几下,他必须承认,闫寸的失踪让他心里那根紧张的弦始终绷着,这影响了他的思考。 他努力克制紧张,但效果甚微。 就在这时,负责搜索树林的皂吏亦有了收获。 “找到东西了!闫县尉的刀鞘!” 吴关眼睛一亮,接过刀鞘,翻来覆去地看着。 是闫寸的。 吴关记得,他的刀很快,刀鞘却很破旧,好几处地方的漆是后补的,因此看起来斑斑勃勃。 “所有人,进林子搜!”吴关对身边跟着的一名通传道:“去找衙役班头,让他收拢人手,准备进林子。” 通传应答一声,火速催马离开。 吴关又对另一名通传道:“我听说县令养了一条细犬。” 通传揣摩出了吴关的意思,有些为难地提醒道:“那可是县令的心爱之物。” “为了救闫寸的命,县令会借的。” “这……”通传显然不想接这种夹在中间受气的活儿。 吴关上前一步,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若闫县尉找回来了,你就立了首功,速速去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将犬借来,别忘了拿件闫县尉常穿的衣服,最好是没洗过的……对了,再买袋肉干……” 通传上马驰出一段路,还回头委屈地看着吴关。 吴关犹如一个送倒霉儿子赶考的老父亲,目光里满是殷殷期盼,就差握拳给他加油了。 送走通传,吴关抬眼看了下天。 日头偏西,已是申时末,今晚要在荒野过夜了。 一个时辰后,犬借来了。 那是一条棕色的短毛犬,长脸儿,身形细长,四条肌肉发达的腿,一看就擅长奔跑。 吴关蹲下身,抚摸着犬颈,又喂了它一块羊肉干。 “干活了。” 待犬咽下肉干,吴关又拿过闫寸的衣服,放在它鼻下。 犬闻着衣服,耳朵耸了耸,略一犹豫,向着树林跑去。 吴关牵着犬绳,被它拽着跑了起来。 你不后他发觉自己的伤脚要跟上这速度着实费劲,就将犬绳递给了一名跟上来的皂吏,自己回身上马,驱马跟了上去。 进了林子,犬一路小跑,几乎没怎么犹豫停留。 吴关想起闫寸身上有伤口,或许是伤药的味道浓郁,因此犬才追踪得如此确定? 一刻后,犬驻了足。 前方有人。 是吴关带来的皂吏,他们正是在此处找到的刀鞘,因此正在围绕找到刀鞘的地方展开搜查。 “有一些足迹,很新。”皂吏班头指着一处缓坡道:“看这里,这个足印很清晰。” “能确定去向吗?”吴关道:“刀鞘既在这里,无论是无意掉落,还是有心留下,闫县尉肯定来过这儿,问题是,之后他去了哪儿?” 皂吏班头摇摇头,“腐叶太多,足迹不易留下,这可不好判断。” “得靠它了。”吴关又给犬喂了一块肉干,“看来借它是对的。” 事实证明,人真的不能自夸,一夸就打脸。 那犬绕着附近细细嗅了一番,竟不走了。 吴关又给它闻了一次衣服。它依然不走,只沿原地转圈,转了一会儿,干脆卧下不动了,无论吴关如何拿肉干诱惑,它长脸一拉,那俾睨天下的神情仿佛在说“爷反正收工了,你们这些平凡的人类爱咋咋地吧。” 啥情况啊?费半天劲将它借来,还耽误了两个时辰,结果它只将众人带到了已知的地方? 吴关还真没法跟一畜生计较。 有衙役建议道:“不如再往里走走,就算有人要藏在这林子里,肯定也是在更深的地方。”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这才哪儿到哪儿。” 吴关知道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一通绝不是好注意,但他已没了别的办法。 他又抬眼看了天色,“走吧,搜到天黑咱们就出林子。” 众人上马,一路呼喊着闫寸的名字。 没有应答。 一个时辰后,天光已完全暗了下来,吴关虽不甘心,但也知道在林子里过夜有着诸多凶险,只好下令退出树林。 就在他张口准备呼喊时,犬突然吠了起来。 紧接着,走到队伍最前的一名皂吏喊了一声。 “前头好像有人!” 九十四 有人:谁喊我? 他声音低沉,但在寂静的树林中,这样低沉的声音也能清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 吴关拍马上前,借着斑驳的月光向前方眺望。 仿佛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房子。 算不上房子,确切来说是窝棚。 见吴关跃跃欲试,皂吏班头在他肩上按了一把,示意他留在原地。 皂吏班头低声招呼一句,带着三名手下缓缓靠近。 走到近前便会发现,立着的不过是少量窝棚,更多的已经腐朽倒塌。 难道此处已荒废了? 三人试图在黑暗中交换眼神,失败了,只好各自向前摸索查探。 窝棚是半敞开的,以手臂粗的树枝支撑,以皮绳捆扎。 皂吏班头摸到窝棚敞开的一面,向里窥探。 没人。 走进窝棚,里面应该铺垫过荒草,以供主人睡觉,但荒废了许久,荒草被风裹得到处都是,十分萧索。 躲在角落的爬虫被人惊动,窸窸窣窣地逃命。 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四人搜查了十余个窝棚,发现皆是如此,稍一商量,一同回来复命。 有衙役提议道:“不如咱们就在这儿扎营,修整片刻,也方便继续向山里搜寻。” 吴关同意,于是众人生火,烤着干粮充饥。 吴关拿出羊皮地图,铺在一张石台上。 橘色的火光映在地图上,跳动的暖色安抚着吴关的心,使他渐渐平复了焦灼。 皂吏班头和衙役班头凑上前来。 衙役班头道:“我有句话,刚才人多,一直没敢说。” “您请讲。”吴关道。 “闫县尉虽喜欢独来独往,但绝不会平白叫人担忧,若他发现了魏徵踪迹,主动前去追踪,必要给咱们留个信儿。 没留,恐怕他是被人劫持走的。” “你这不是废话嘛,”皂吏班头道:“刀鞘都掉地上了,肯定遇险了……你啥时候见闫县尉的刀离过身儿?” “我废话,你不废话。” “那可不,我……” 这两位自前朝就在县衙当差,斗了半辈子嘴,偏偏家里的孩子还定了娃娃亲。属于打不散吵不离的亲哥们儿。 见两人又斗起了嘴,吴关忙道:“都有理。” 两人一起噤声,看向吴关,吴关却没沿着这个话题继续讨论,而是指着地图上的丰水河对岸,道:“今天那渔民老丈说,他就住对岸。” “是哩,”衙役班头道:“对岸确有几个渔村,都不大,有的几户人家,有的十几户。不过再往西走个二十里,就是鄂县了,要说起来,鄂县从前很繁荣的。” “哦?” “离长安近呗,许多商贾入长安之前的最后一站,就在鄂县歇脚。 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商贸交易的地方,且都是大宗买卖。 一些抢手货品,根本运不到长安,一到鄂县就被长安的店家抢购一空,运回自己店里慢慢售卖。” 吴关明白了,鄂县就是个大型批发市场。 “那现在呢?听您的意思,只是从前繁华。” “嗨,这不是前些年打仗闹得嘛,”皂吏班头接过话头道:“现在日子又太平了,你且看着吧,再过几年鄂县还能繁荣起来,我家婆娘有个弟弟,就在鄂县建了个小邸店,今年生意就比往年好做……” “那这里呢?”吴关指着鄂县南侧画着山丘标记的地方。 “那叫牛首山,跟这儿差不多。”皂吏班头指了指脚下,继续道:“我从前去过,比这儿更荒,咱们这儿附近还有樵夫,每日在林子里砍柴,卖往长安。 鄂县小,用不了那么多柴禾,县城附近砍一砍就足够了,不必进山。” “猎户呢?” “这就不清楚了。”皂吏班头看向衙役班头,“你说呢?” 衙役班头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觉得那边猎户少,倒是渔夫多,靠河吃河嘛。” “是了是了,”皂吏班头继续道:“我记得前朝时,丰水河里还出过一个祥瑞,就是一块上面写了字的石头……写的啥可记不清了…… 皇帝还颁了敕令,说要敬河神,不许百姓在丰水河捕鱼,弄得沿岸几个渔村民不聊生……好像还有几个偷偷捕鱼的被杀了头吧?” “哎!可怜见的。” “如此说来,”吴关指了指鄂县南的山丘图形,道:“这里倒是更好的藏身之处。” “你的意思是……” “这……” 两名班头一同陷入了沉思。 吴关继续道:“无论劫走闫县尉的是魏徵的人马,还是其它势力,都需要一个保险的藏身之处。若是我就会选这儿。” 吴关抬头看看周围,继续道:“咱们现在所在的林子,虽也人迹罕至,但毕竟离长安不过二三十里,进山的樵夫、猎户、药师还是有的。 不仅如此,林子边儿发生了劫案,被劫的是圣上点名要押入长安的要犯,朝廷必会派人来查。 如咱们这般,还没拿出搜山的阵仗,不过跟着模糊线索探一探周围,便已深入到了这里,可见藏在这片林子并不安全。 若渡过丰水河就不同了,你细想想,咱们很难关注到河对岸的区域。” “可是……”皂吏班头搓着额角,道:“我觉得你说的有理,可是……好像有哪儿不对劲儿。” “我知道。”衙役班头道:“丰水河可不浅,要想过河得用船,魏徵等人仓促出城,哪儿来的船。” “他们没有船,渔民却有。”吴关道。 “难道……可……” 两名班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先是诧异,因为吴关的想法太过天马行空,接着又是感慨,怪不得吴关能得到秦王召见,人家想问题确实跟咱不一样,最后是服帖,还能怎么样,就听他的吧,脑子不够用啊。 于是两人又一起看向吴关。 吴关继续道:“今天那渔民所说的,我一直想不通,魏徵究竟为何要偏离目标打扫战场,我实在找不出一个理由。 于是我重新梳理一遍,发现了一个问题。 如果是提供消息的人撒了谎呢?” 吴关的眉头深深拧起,他抿了抿嘴,“不过这只是个推测,全无根据,所以我想去对岸看看,一来再探探那渔民的口风,二来牛首山确值得一搜。” “可咱们人手太少了,就凭县衙这几个人,这儿都搜不过来呢。” 吴关自衣襟内掏出了圣旨,“它该派上用场了。” 他将圣旨递向皂吏班头,道:“准备回长安吧,明日一早城门一开,您就立即去大理寺借人。 负责押解王力的大理寺丞生死未卜,他们也该出点人找一找。 若怕他们刁难,不妨请县令出面,想来他们会给县令几分薄面。” 皂吏班头接圣旨的手有些颤抖。 做为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公差,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圣旨。 还没接上,他又缩回了手。 “等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衣角使劲擦了擦手,才接过圣旨,“我定不辱使命。” 吴关看他如此郑重,觉得自己把圣旨随便往怀里一揣,搞得汗津津湿乎乎温吞吞,更应该不好意思。 不过他此刻顾不上这些。 交出圣旨后,吴关转向衙役班头道:“该交代的我已交代过了,劳您挑选几个得力人手,与我一同过河,先去对岸的渔村查探一番。” “六个人够吗?我选五个,再加上我自个儿。” “您得留下。”吴关道:“我去河对岸,张大哥拿了圣旨,顶多再停留两个时辰就要往长安赶,您得留下带着大家继续搜山。” “那……你千万注意安全。”衙役班头在吴关肩上拍了一把。 “放心,”吴关收起地图,道:“我是去探人口风,又不是去打仗,没事。” 一刻后,五名衙役随着吴关向丰水河的方向出发。 确切地说,是吴关随着衙役们。 吴关已太久没休息了,昨夜陪着秦王在玄武门伏击兄弟,已够惊心动魄的,今儿个白天又在此处与长安之间来回奔驰,近一百里的路程对于吴关这样的新骑手来说,可太耗费体力了。他大腿内侧早已磨破了皮,被汗一蛰,疼痛难忍,却也顾不上处理。 此刻他心里仍担忧着闫寸的安危,身体的疲惫却也很诚实。 他已坐不住了,只能半伏在马背上,闭着眼,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前,吴关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副身体果然不行啊,才哪儿到哪儿,就快散架了。 他睡着了,衙役便帮他牵着马,悄悄地行进。 他的殚精竭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心疼他。说到底,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一个时辰后,吴关自噩梦中惊醒。 惊醒的瞬间,巨大漆黑的树影占据了视线,叫他分不清是不是梦中的鬼怪追了出来。 “啊——” 吴关惊叫一声,险些滚下马。 幸好帮他牵马的衙役及时扶了一把。 “没事了没事了——” 那中年衙役家中最大的孩子与吴关一般高,看到吴关这样,便父爱泛滥,心疼得不得了,干脆揽住他的肩膀道:“小鬼让路,莫扰吴郎,谁敢近身,吃我老拳。” 一点都不押韵。但吴关受着人家保护,不敢吐槽。 “快出林子了。”吴关道。 他发现树已变得十分稀疏。 “没错,顶多半刻咱们就能出去了。”衙役答道。 见吴关已恢复如常,语调中透着一股疏离感,他便松开了手,继续道:“也不知咱们运气如何,能不能碰见渔船。” 随着衙役松手,吴关也松了一口气,被人如此照料,他很不习惯。 吴关揉了揉鼻子,“渔夫老丈不是说这会儿正是落潮的时候吗,若有夜间下网的渔民,定会在这时候收网,找找看吧。” “只能如此了。” 不多时,一行人到了丰水河边,河风轻抚,带走燥热,很是惬意。 老远众人就看到了河心的黄灯。 那是一条不大的渔船,船头长杆上挑着一盏纸灯笼。 在漆黑的夜色中,怎么看怎么诡异,仿佛是阴间的引渡船。 吴关不禁打了个寒战,却还是喊道:“河心的船家!” 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出了船舱,冲岸边喊道:“谁?” 一听声音,吴关便知道,是白天见过的渔夫老丈。 “我!”吴关道:“老丈可否卖给我们些鱼?出来得急,兄弟们口粮没带够。” “哦哦。”渔夫老丈应答一声道:“郎君稍等,我这就撑船过去。” 他走到船尾,整个人都隐没到了黑暗中,但船却动了。 船向着吴关所在的方向驶去,尖尖的船头像把刀子,破开水面。 画面更诡异了。 吴关搓着小臂上的鸡皮疙瘩,继续搭话道:“老丈今夜下网了吗?收获如何?” “运气不错,捞到三条大鱼,几位若不嫌弃,还有半篓小鱼,送给你们。” 吴关忙道:“哪儿能白要您的东西,您就照常算账,我们照常给钱。” 老人没再答话,十个弹指后,船到了近前。 船不敢靠岸太近,搁浅就麻烦了。 “别湿了鞋。”老人提醒几人莫再向河边靠近,“我过去。” 说着,他提着鱼篓麻利地下了水,在半人高的水中行走了十数步后,水开始变浅,又走了十数步,他上了岸。 “没带盛器吧?要不将鱼篓借给你们?”老人道:“或者你们等会儿,我用芦草将鱼穿起来,很快的。” 吴关抓住了老人的手腕,阻止他将手伸进鱼篓。 “听说您所在的村子,村民皆以打渔为生?” 老人一愣,弓腰将鱼篓放在地上,又直起腰答道:“是。” “为何只见您一艘渔船,其他人的船呢?” “你们不买鱼?”老人道。 “当然买,不过我们想先渡河,待回来的时候再买鱼。”吴关不依不饶道:“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这河中就您一条船?” “哪儿还有其他人。”老人叹了口气,“都死绝了,没死的也逃荒去往别处了,我们村只我一个命硬,活到现在。” “看来只能麻烦您了,”吴关自钱袋里摸出两串铜钱:“这些钱,够渡我们过河吗?” 老人接过铜钱,自己率先回身上了船,“几位可跟上喔,小心脚下,大晚上摸黑下河,谁能说清水下有什么。” 九十五 吴关:我被问住了…… 无人讲话,河风吹拂着岸边的芦苇。 沙沙沙—— 丰水河不算宽,也不算窄。 从河岸一边渡到另一边,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 这恰到好处的时间,足够让人生出许多联想。 至少,船家老丈是有一些联想的。 因为他先开了口。 “几位过河,是为了查案?”老丈问道。 “是。”吴关依旧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他冲船尾笑笑,他知道隐在黑暗中的船家能看到他笑。 “真有人犯被劫了?”老丈又问。 “是。” “难道匪徒逃到我们这边了?” 这次,吴关沉默了。 他在等待,等待着船靠岸。 现在,船已靠了岸,他却并不下船。 吴关道:“这片水域只有您一艘船,匪徒有没有过河,您最清楚。” “你怀疑我与匪徒是一伙儿的?”老丈放下撑船的竹竿,摊手,又抬起一只脚抖了抖,“就我这个老东西?” “您误会了,我就随口一说。”吴关道:“匪徒总要有个藏身之处,附近的村落,还有鄂县,我们得去搜一搜。请问最近的村子怎么走?” “村子啊……” 老丈被吴关的收放自如弄得很是无奈,他口吻明显故意温和了许多,以免再次显得自己敏感过度草木皆兵。 这后生年纪不大,倒挺能唬人。 “你们沿河向北走,不多时就能看到村子,这是最近的一个,然后折返回来,向南还有两个村子,以及一座废村。” “废村……是您所在的村子?” “是。”老丈伸出一只手,向南指了指,“或许你们应该先去鄂县。” “哦?” “那儿有大把的邸店,商队云集,是最好的藏身处。他们只需扮作押镖或赶车的队伍,没人会起疑心。” “您说得在理,那就先去鄂县。”吴关突然岔开话题道:“忘了问,您怎么称呼?” “姓曹,曹增子。” “增添的增?”吴关道。 “是,多添些孩子,父母希望家里人丁兴旺。”老丈自嘲地笑笑,“有啥用?有阵子是挺兴旺的,全村几十户人家,我有三个兄弟,还有三个儿子。 后来打仗,没完没了地打。打一次就少些人。最后只剩我一个。 你说,将孩子生下来,是为了让他们受苦吗?” 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吴关没法回答。 “我刚才听说了一件事,”吴关道:“前朝时丰水河里曾出过祥瑞。” 这次,换老丈沉默了。 沉默许久,吴关听到了一个简短的声音。 既像冷笑,又像冷哼。 这已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几位不下船吗?到了。” “下。”吴关牵马走向一侧船舷,“您这两天一直在船上吗?回去时恐怕还得劳您帮我们渡河。” “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您的船,很好。”跳进河边的浅水区域,吴关一边往岸上走,一边夸赞道:“载了七个人六匹马,我看吃水还不算深……您这船可不小。” “这不是我的船,”老丈道:“村里大户花钱造了这条船,后来大户家里死绝了,船就是我的了。” “那我得向您学习,熬到最后总能捡些好处。” 六人上了岸,吴关冲老丈一拱手,“咱们后会有期。” “好,我就在此等你们。” 六人翻身上马,朝着鄂县的方向赶去,衙役一边催马疾驰,一边扯开嗓子闲谈。 “鞋袜裤腿都湿了,可真难受!” “忍忍吧,到了鄂县,咱们先找间邸店,将鞋子烤干。” “烤什么,一路驰过,风吹也吹干了。” 吴关插话道:“那也要找间邸店,先补个觉再说,没精神怎么查案。” “是了是了……” “哎呀跟着吴郎就是好,吴郎最体谅我等了。” …… 船上的老丈目送几名公差离开,直至他们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他低头沉思片刻,反身回到拱形船舱,戴上蓑帽,溜着船舷下了水,像只泥鳅。 泥鳅泡在水中,又朝着几名官差所在的方向观察倾听片刻,确定周围无人,终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向着西边牛首山的方向跑去。 呱唧呱唧—— 湿了水的草鞋踩在地上,声音很有特点。 不远处,吴关和几名衙役躲在一片树林边缘,向着渔船的方向观望。 “还真走了。”有衙役道。 其余几名衙役正往马蹄上裹布。 他们将上衣撕成碎布,裹住马蹄,如此人马行走起来便可悄无声息。 裹完了布,有衙役道:“咱们跟上?” 吴关点点头,“跟上瞧瞧。” 牛首山。 若杀回马枪监视老丈只是常规操作,那确实跟踪到了吴关重点怀疑的牛首山,就是意外收获了。 有夜色掩护,跟踪还算顺利。先是进入一片树林,不多时,脚下的路有了缓缓向上的坡度。 上山了。 一个渔夫上山并不稀奇,可大半夜跑进山里,换成谁都很奇怪。 不得不说,老丈身体素质真好。跑十多里路,脚步不虚大气不喘。 跟踪的几人呼吸却开始加重,他们预感到跟着这条上钩的鱼,或许能找到整个鱼群,不由有些激动。 其中吴关的呼吸声最重。 他已在极力克制。 没办法,体力差是硬伤。 此刻他仍伏在马上,由那安慰过他的衙役牵着马。 “应该快到了。”衙役还想安慰吴关,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吴关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意思是请千万别勉强。 只剩沉重的喘息。 吴关觉得头痛眼花,四肢无力。 根据从前的经验,这是发烧了。但他没告诉别人,以免影响跟踪。 他从衣襟随便扯下一块布条,将水囊里的水淋在布条上,又将湿布条扎在头上,希望这样能降降温。 这样昏昏沉沉,不知走了多久。吴关好几次觉得天边已有了亮光,太阳要升起来了,定睛一看,却仍是一片漆黑。 病着还要艰苦奔波,这可太折磨了,吴关甚至生出了“不会要死在这儿吧”的想法。 好在,前方的老丈发出了声音,吴关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必深想下去了。 “刘将军——”老丈低声呼唤着:“有人吗?我来见刘将军,请守卫的兄弟通报一声。” 刘将军是谁?看称呼是一名军队统帅,看姓氏,又不是魏徵的兵马。 吴关强忍头痛,仔细思索着,确定魏徵所率的人中,没有姓刘的将领。 等了约莫半刻,一个人影自前方转了出来。 “你有何事?”那人影问道。 “官差来啦!我来报个信,那官差头子……”老人迟疑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形容吴关,“我看不透他……刘将军还是早做打算吧。” “官差已过河了?” “过了,乘我的船过河,来打前站的。” “不会有人跟着你吧?” 老丈忙摆手,“咱们交情不是一两天了,刘将军知道,我死也不会为官府办事……” “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影打发起人来,毫不客气。 老丈也不多言,一拱手,转身就走。 吴关朝身边衙役比划着手势。 两名衙役领会,待老丈走出一段距离,又跟了上去。 吴关指了指黑影所在的方向,“咱们跟着他。” 其余三名衙役牵马,带着吴关向牛首山更深处走去。他们一边前进,一边留下记号。 天黑极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仿佛都不见了。 在荒野中熬过夜的人会知道,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星星月亮仿佛一群不耐烦的守夜人,已迫不及待地吹熄了灯,钻进被窝准备睡觉,反正太阳就快出来了。 太阳却还没有出来。 前方的人影显然十分熟悉地形,他走得很快,不时驻足回头观望,间或突然停下脚步,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他很小心。 吴关等人跟踪得心惊胆战。 若天亮了,没了夜色掩护,跟踪起来就更难了。 此地显然是那位刘将军的地盘,若暴露了,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好在天亮前那人影到了一处山洞口。山洞就是他的目的地。 洞口有他的同伴。见他回来,同伴问道:“怎么样?” “撑船的老头儿突然上山。”人影道:“我去向刘将军禀报一声。” “等会儿再去,”同伴拦了人影一把,“刘将军定然正在跟那两个小娘子快活,你此刻去扰他,怕要吃一顿马鞭子。” 人影闷哼一声,抱着臂,一副强忍下不服的架势。 不远处的树后,吴关对那最关心他的衙役道:“快回去,搬救兵。” 衙役嘱咐道:“那你们小心。” 说完他牵马迅速离去。 “接下来怎么办?”有衙役提醒道:“总不能在这里干等吧,若闫县尉真在此,每过一刻就少一分生还的把握。” 吴关倒真想干等着,身体已不允许他走上前去与两个人影对话斡旋,脑袋也迟钝昏沉起来。 但他清楚,衙役的话在理,闫寸等不起。 他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拉回了部分意识,让脑袋清明了些。 “我去探探。”吴关道,“若我被俘,那是有意为之,你们切勿轻举妄动,待援军赶到再做打算。” 不给衙役辩解的机会,吴关一闪身,不再用树木遮挡自己,大步走上前去。 “刘将军在吗?”吴关道。 嘎吱—— 噌碐—— 箭上弦刀出鞘的声音。 两个人影瞬间摆出了防御姿势。 夜太黑,就连他们的兵器也没有反出冷光。 但越是这样,越显得他们手中的兵器让人捉摸不透,仿佛他们本人也高深了起来。 “我找刘将军。”吴关又道。 “你是谁?”与渔民老丈对答过的黑影问道,他手中的弯刀直指吴关。 “我代表你们绝不会效力的官府,至少是长安的一处官署。” 执刀之人逼近,刀锋已点在了吴关肩上。 “你跟踪老头儿来的?” “是他主动带路,”吴关道:“你们不必气愤,任谁看到朝廷大兵压境,已将牛首山团团围住,都会选择合作。” 两个黑影左右摆头,似乎想看看“大兵”在哪儿。 哪儿看得到。 吴关继续道:“你们有多少人?一百?一千?” 黑影不语。 “京畿道乃朝廷核心区域,精锐之师数万,无论你们有多少人,都不是对手。” “杀了他!莫跟他废话!”开弓的黑影提议道。 “那你们也得死。”吴关直面他的箭,毫无怯意,“带我去见刘将军,我有保你们性命的办法。” 肩上的刀始终没动,倒是弓弦又嘎吱嘎吱地响了两声,昭示着主人的躁动。 “汉人只会撒谎!”开弓的黑影又道,“不能信他!” “你们不是汉人?”吴关有些吃不准,因为这两个人的汉话说得很标准。 “不是。”开弓的黑影语气中满是嫌弃,就差补一句“你才是汉人,你全家都是汉人”了,仿佛做汉人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 “北边来的?”吴关问道。 “是。” 吴关大概明白了,不用说,准和北境战事有关。这些年仅是突厥和唐之间,不知互派了多少探子奸细。 若真如此,可就麻烦了。 在国仇家恨面前,闫寸的一条小命算什么?落在这些北境来者手上,他们杀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而朝廷在军国大事面前,也不会考虑闫寸的个人安危——至少不会将他的安危看得多么举足轻重。 “大兵既然围了我们,为何不直接攻上来?”执刀的黑影问道。 “因为你们手上有朝廷想要的人。” 吴关答得笼统,他并未指明朝廷究竟是想要王力,还是前去截杀王力的魏徵,又或者是前去寻找魏徵的闫寸。 他也不知这三人的下落,有没有人落到这些蛮族手上?如果有,是谁? 吴关在试探。 “你想要谁?” 吴关暗暗叹了口气,他没考虑到了北方蛮族的行事风格。 这要换成魏徵那种老狐狸,早就自个儿琢磨起来了。他宁可相信自己的猜测,也不愿听别人吐露信息。 可北方蛮族不同,按照汉人的描述,他们愚笨得很,脑子都是新的,从没用过。可也因此,人家不懂就直接问啊。 吴关正要张口回答,山洞内传出了一个声音: “谁在那儿说话?” 手机站: 九十六 闫寸:自从你来,我好像经常被问住 “刘将军。” 与吴关对峙的两个身影单膝跪下,一手握拳,抵在胸口,十分恭敬的样子。 吴关尚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大手自山洞内伸了出来。 大手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襟,一拽,吴关就被扯进了山洞。 他的下巴磕在一条壮实的手臂上,咬到了舌头,很痛。 他此刻正需要疼痛,因为这一拽,让本就强撑着站立的吴关眼前冒出一堆小星星。 随着疼痛逼退眩晕感,其它的感觉也在慢慢回归。 首先是嗅觉。 吴关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体味。 这体味让他想到了臭袜子。 踢了一场球后换下来的臭袜子。 第二天穿上它继续踢。 如此几天后,袜子就能自己立起来了。 此刻吴关闻到的体味比立起来的臭袜子还要浓个几倍,简直就是人形毒气弹。 传说中的刘将军,真是“气场强大”,吴关迷迷糊糊地给出了评价。 他挣扎着自己站稳,尽量离那副散发出体味的躯体远些。 那是一具十分壮硕的躯体,说话都是带着混响的,听到他的声音,你就能想到一个结实饱满的胸膛。 “丁茂向你通风报信的?”刘将军问道。 啊? 吴关愣住了。 老天爷,为什么偏要赶在他脑子不好使的时候,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丁茂是谁?跟刘将军什么关系?为何要向自己通风报信? 他表面平静,但心里的一个小人儿已经抓狂地以头撞墙了。 “是。”吴关大着胆子答道。 “嗨——”刘将军愤懑地长叹一声,一拳锤在洞壁,震得洞顶的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叛徒!” 紧接着,他又提起了吴关的衣领,快步向山洞深处走去。 有亮光,这次不是病痛带来的幻觉了,转过两道弯后,前方确出现了烛火。 真正的山洞。 不高,恰好能让人直立,刘将军站在洞里,脑袋正好挨着洞顶。山洞目测有半个足球场大,一进去,吴关就明白了为何刘将军如此“气场强大”。 那不是山洞,那就是一只直立的臭烘烘的袜子。 袜子里……不,山洞里乌泱泱全是人。 或趴或躺奄奄一息的人,靠洞壁而坐面如死灰的人,被兵器指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人。受了伤鲜血淋漓的男人,衣不蔽体的女人…… 是俘虏。数十名俘虏,由数十名兵士看守着。 吴关将这些人挨个儿看过,看到头晕眼花时,便使劲眨着眼。 没有闫寸。 他也被丢进了俘虏中,但他不在乎。他的目光急吼吼地在人群中逡巡着第二遍。 “听说汉人派兵围了山。”刘将军转向带头看守俘虏的人,道:“胡格尔,你带几个人去,看看怎么个围法。” 名叫胡格尔的汉子凶狠地瞪了吴关一眼,道:“怕什么,汉人都是纸糊的,我带兄弟从山上冲下去,猛杀一番,看他们能剩几个人。” 这便是北蛮最喜欢的战法,俯冲而下,连撞带杀。 前有敌兵埋伏?后有大军围堵?统统顾不上了,只要能杀个酣畅,命算什么,有本事你就来取吧。 刘将军一把拽住胡格尔的手臂,道:“我们不过百余人,不可冲动!” 胡格尔想说什么,他张了嘴,又闭上,“嗯”了一声,迈开大步出了山洞,背影看起来有些憋屈。 手下的欲言又止,让刘将军烦躁起来,他踱到一处背靠洞壁的石椅前。 石椅十分高大,其下有三层台阶,使得坐在椅子上的人比站立的人还要高出一些。 椅子铺着兽皮,人身上的油蹭在兽皮上,显得兽皮光亮水滑。 那是一把交椅,唯有首领才可以坐的交椅。 此刻刘将军却没有坐在交椅上的心思,他是冲着一名老者去的。 老者盘腿坐在交椅下的台阶上,闭着眼睛,他的头发全白,但因为脏,白发呈现出一种灰土土的颜色,反倒显得年轻了。 刘将军立在老者面前,道:“大巫,我们不能再忍耐了,我们是战场上的男儿,不是圈里的牛羊。” “你们是草原上的狼。”白发老者睁开了眼睛,一指山洞内的俘虏道:“你们已将汉人变成了牛羊。” “可丁茂他们觉得,对百姓下手不是好主意,我们应该去战场,跟汉人的军队拼一拼。” “百姓?哪一个百姓家里没有从军的父亲兄弟儿子?当初他们诱降,待我等归顺后大肆屠杀,可曾想过那些被屠的男丁家中都有亲眷?如今我们来讨债,天理和情理一并讨要,这些人该死,所有汉人都该死!”老者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你难道学会了汉人那套虚伪的做派?” “不,我只是……”刘将军的肩膀向下塌了塌,“这跟咱们一开始想的不一样。” “就快了。”老者道:“我已占卜出,汉人皇室有大变故,王朝即将倾覆,我们要耐下心来,等待时机……” 许是这样的劝说已重复了太多遍,刘将军失了耐心。 他没好气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丁茂走了,还带走了一半人,您难道看不出吗?再等下去,他们都要走了!” “那也总比让你丢了命强!”老人执拗道:“你在汉人的地盘上,带着百十号人乱杀一气,不是送死是什么?”“只要不是白白送死,死又何妨?”刘将军道:“我们这些年苦学汉话,又千辛万苦来到长安附近,不就是为了在汉人都城搞些大乱子吗? 只要进入长安,放一把大火……” “你想得太简单了。”老者站起了身,他也被这个头脑简单的年轻统帅气得不轻,却又没办法,只能踱着步。 踱了几步,控制住了情绪,老者继续道:“你以为汉人的敌人只有我们一家?他们与突厥已不知打了多少年,还有那高句丽,吐谷浑,他们难道没打过和你一样的主意?结果呢? 汉人的都城壁垒森严,你进去了,只能有去无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倒是像个法子啊!” 老者重新坐回刘将军身边,道:“能对付汉人的,只有汉人。” 刘将军翻了个白眼,这不屁话吗?那咱们千里迢迢干嘛来了? 他没说脏话,已是十分尊重了。 他以这种方式表达尊重,老者却也领情。 老者在他肩上拍了拍,道:“咱们这次倾全国之力,重要的不是来了多少人,而是来了多少钱。 我听说汉室储君之位不稳,有个秦王,最是不服太子,咱们既要诛杀太子报仇,便要拉拢这个秦王,借他之手方能成事, 即便拉拢不上秦王,也可拉拢他的手下,有钱财开路,必能事半功倍。” 刘将军刚想反驳,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只是预甲,我还有预乙。” 刘将军伸伸手,示意老者一次将话讲完。 “你还记得那个捕鱼为生的老翁吧?还有鄂县悦来邸店的小二,去疾药行的医师学徒……这些人都受了官府欺压,有些家破人亡,多多地收买这些人,将来必有大用处,汉人相信蚍蜉能撼动大树……” 刘将军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得多久啊?”他双掌摊开,右手手背拍在左手手心上,无奈道:“就不能痛痛快快地报仇吗?我看汉人的兵法您没学会,就学会那什么……卧草垛上吃苦胆……” 他想说卧薪尝胆来着。 老者坚定道:“报仇与痛快,二者不可兼得。” 说不通,那就不说了。 刘将军起身走开。 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他们不怕洞内的俘虏听到,谁会对死人设防呢? 尤其说到后半段,两人情绪都有些激动,声音就更大了,加之吴关刻意竖起耳朵听,他很快便注意到了几个关键词: 诱降、屠杀、杀太子报仇 这已足够让吴关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他们是嵇胡人。 武德四年,李世民带兵出征,意在拔下洛阳这颗钉子。 拿下了洛阳,隋朝的东西二都便都在唐的治理之下了,这无疑能大大地彰显国威,使唐由一方割据势力,跃为那个一统天下的天命所归。 可见这场战役十分重要。 为了保证大后方的安稳,让李世民能够一门心思对付王世充,李渊没少花费苦心。 他派出太子李建成去北境督军,抗击突厥等欲动的北方蛮族。这些人最喜欢搞突然袭击,火中取栗。 三月,李建成在交战中俘虏了千名嵇胡兵将,其中有数十名部族贵族、猛士。 对嵇胡军中,猛士就是高级将领,相当于汉人军队中的将军。 李建成觉得这是个收买人心的好机会,便好生款待这些嵇胡人,授予他们官爵,之后又放他们回家。 这些人回去后,李建成的安抚政策自然流传开来。 从前他们四处游牧,没吃没喝了就来边境拼命,从汉人那儿抢夺财物。 现在不用拼命了,只要归降,汉人不仅给他们官爵,还要帮他们建立城池,更重要的是,汉人会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钱财。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嘛。 这样的好事自然会让人心动。 比如刘屳成,就率领部下主动归降了李建成。 这样的意外之功让李建成喜出望外,但随之而来也有一个问题:该怎么处理降兵? 李建成自然没法兑现承诺给他们造城,开玩笑,国内还在打仗,府库空虚,哪儿有钱去满足外人?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这些降兵编入军中,让他们帮大唐打仗,并且靠打仗获得的军饷养活自己。 可李建成又不相信他们。 若其中有诈呢?若他们在军中作乱呢?这可不是儿戏,万一北境防线被他们蛀出了缺口,那国家就危险了。 一番考量之后,李建成做出了决定,干脆,杀降。 于是李建成将谎言编了下去。 不是要给你们造城吗,我们出钱出力,你们也出点力,这总可以吧? 可以啊?那好,所有年满二十岁的嵇胡人,统统来集合,咱们一起把活儿干,汉人嵇胡从此一家亲。 然后,嵇胡人来了。 再然后…… 再然后,复仇的也来了。 当初刘屳成投降,是真心的,还是打了小算盘,已无从知道,反正李建成确实屠了人家一族的青壮男丁,使得嵇胡几乎被灭了族。 如此大仇,于公于私人家都可以来报复,无可厚非。 听那老者讲述复仇的计划,吴关是佩服的,他甚至觉得,若能破除万难执行计划,说不定数年后他们真能完成复仇。 可惜太子已经死了,这些人再怎么瞎忙活,都没有意义了。 也不知是该替他们高兴还是悲哀。 当然了,吴关此刻头痛欲裂,可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他唯一能清晰意识到的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太子已死的消息。 万一他们屠杀洞内的俘虏,欢庆一番,然后打道回府,自己岂不是要丢掉小命。 吴关将压麻了的手从身下抽出,重新盘算起此刻的情况。 他虽被俘虏了,但外面的皂吏会去报信,不出半天就会有兵马来此,将这里的嵇胡人一网打尽。 他自己的安危倒不需要担心。还是那个老问题,闫寸哪儿去了? 听刘将军的意思,他还有个叫丁茂的同伙,这位同伙与他们理念不同,干脆带走一半人分道扬镳。 丁茂在哪儿?闫寸会不会是遇到了他? 以及,刘将军会如何对待这些俘虏? 行了……头太疼了。 吴关的大脑突然空了片刻,死机一般的空白。 他的身体只有一个愿望:快点昏睡过去吧,思考实在太痛苦了。 可他的意识又不断强迫自己:绝不能睡,太危险了。 这冲突让他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吸引了吴关的注意力。 “饿死也是死,我跟你们拼了!” 那是个十分尖锐的男声,你一听就会知道,这个男人拼命给自己壮着胆子,才喊出了这么一声。 为了壮胆,他故意喊得很大声。 吴关只听到了绝望。一个饿到要拼命的人当然很绝望。 哐啷—— 一把短刀被丢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割肉刀,北方蛮族吃肉时就会用这样一把刀子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 “你可以杀了别人,这样你就可以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了。”白发老者道。 显然这里的“喝血吃肉”绝不是比喻。 九十七 吴关:#@!¥#%……¥……%& 半天前。 丰水河东岸的树林。 腰带挂了一串头盖骨的胡人首领一声令下。 “杀!” 闫寸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直奔头骨首领。 他听到了身后箭矢划过的声音。 三支箭。 有两支贴着他的腰背,最后一支贴着他脑后的头皮划过。 箭头上的倒刺甚至挂住扯断了他的几根头发。 第四支剑已上了弦,但弓手放弃了,因为闫寸已与头骨首领缠斗在了一起。 两人身形变换太快,弓手没把握不伤到自己人。 环首刀出鞘,直砍向头骨首领的脖子。 嘡啷—— 环首刀被一柄弯刀架住了。 头骨首领的兵器是一对弯刀。 他左手格挡,右手斜挑。 闫寸只好闪身,躲过逼向自己前心要害的一击。 头骨首领的刀法大开大合,或许他是故意使用了大开大合的招式。 这样就能将闫寸逼退,一旦两人拉开距离,弓手便没了顾虑,可以向闫寸射箭了。 只一击,闫寸就明白了头骨首领的用意。 包围他的胡人们也明白了,因此无人凑上前来参战,以免战局更加复杂。 他们与弓手一同等待着,等待着一箭射死闫寸的机会。“懦夫!”闫寸故意以言语刺激头骨首领。 对方冷哼一声,并不上当,该退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对方退,闫寸就步步紧跟。 他有机会使用右臂暗藏的弩箭杀死头骨首领,这种速度极快的暗器,近身发射根本无从躲避。 但他还不能杀死头骨首领,因为一旦他死了,闫寸自己也会立刻死于弓箭之下。 得先杀了三名弓手。闫寸筹谋着。 他立即调转攻击方向,逼着头骨首领向一名弓手所在的位置退去。 十步,七步,五步,三步…… 弓手觉察出不妙,开始后撤。 “哈——” 闫寸大喝一声,抬腿踢向头骨首领。 头骨首领反手斩向闫寸大腿,这一刀若砍中了,必是血流如注的重伤,过不了多久,伤者就会失去抵抗能力。 就是现在! 那只踩在地上用以支撑的脚猛一蹬,闫寸整个人飞跃而起,踢变成了踩。 他稳稳踩在头骨首领执刀的手上,借力跃得更高了。 “死——” 这一刀自上而下劈向最近的弓箭手。 眼看躲闪不及,弓手向后倒去,手也摸向了后腰处的刀,他嘴巴翕合,像是要喊什么。 他已乱了阵脚。 噗——嗤啦—— 弓手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只有刀砍进肉里的声音。 不仅砍进了肉里,还狠狠划过,直到将对方的颈动脉划断,闫寸才收了刀。 没有第二次机会去杀同一个人,他必须保证一次杀死对方。 并非他冷血,他若不对敌人残忍,死的就会是他。 鲜血飞溅,浇了闫寸满脸满身。他的眼睛被鲜血所迷,视线模模糊糊,但他顾不上擦一擦。 他拎着还在挣扎抽搐的弓手,就地一滚。 噗噗—— 两支箭插在了尸体上。 见同伴被杀,另外两名弓箭手睚眦欲裂,射箭的力道大得惊人,箭速也快得惊人。若没有“肉盾”,闫寸无论如何都无法躲过这两箭的。 闫寸被箭矢的惯性推着,后退了三步,堪堪躲过头骨首领劈来的一刀。 他手臂被震得发麻,“肉盾”脱手,终于能擦擦眼睛了。 就擦了一下,就见头骨首领的第二刀砍来了。 好在,头骨首领所在的角度阻挡了剩下的两名弓箭手,让他们无法攻击。 那两名弓箭手看出了闫寸的路数,其中一人向着更远处挪去,另一人则将别在腰后的刀往身侧拽了拽,一旦闫寸近身,他就迅速拔刀,变为近战。 有执刀的胡人上前,想要加入战斗。若弓手解决不了闫寸,他们便围杀过来,使用人海战术解决了他。 他们已等不及了。 闫寸只能改变计划。他毫不犹豫地抬起右臂。 随着两支弩箭破空而出,敌方两名分心的弓手应声而倒。 “谁敢来?!” 闫寸抬着右臂大声呵斥。 若说在战场上与人硬碰硬,这些胡人一点不惧。围杀一个汉人——哪怕是像闫寸这样身手了得的汉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但暗器是两码事。 暗器让死亡变得不可预期。 大家对砍,挨了一刀就是挨了一刀,掉了脑袋就是掉了脑袋,看得见摸得着,死也能死个明白。 可暗器不同,防无可防,只要你抬抬手,或勾勾手指,对方的小命就没了。 关键是,对方还不知你究竟何时会抬手勾手指,等待你使出绝招的感觉,可太漫长难熬了。 因此,下意识的,胡人们的动作全都顿了一顿,没人愿意第一个冲上去做炮灰。 对闫寸来说,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他虚一挥手,吓得头骨首领后退一步,回身掠过弓手的尸体和地上的大片血迹。 突围了! 闫寸头也不回,大步奔逃。 上当了。头骨首领反应过来大声吼着:“追呀都给我追!” 缩成一团,恨不能拿落叶将自己埋起来的魏徵也喊了一句:“救命啊闫县尉,带上我!” 呸—— 闫寸在心里回应了魏徵。 他口上打了一声唿哨,瘸腿显然被困住了,没有应声而来。闫寸暗自祈祷这些胡人能善待他的马。 他跑得太快,脚下的腐叶被踩踢起来,犹如踏着风火轮。 身后的脚步声也很快,人多,所有又快又凌乱,间或还有箭矢破空的声音。 闫寸忘了一件事,胡人军队的兵种划分并不像汉人军队那般严谨。 比如弓手,因为汉人不是在日日骑马射箭的环境下长起来的,要想精通射箭,入伍后就要一门心思地练习。 人的精力有限,能练好一门本事已经十分不易,汉军中的弓手往往只精通射箭,一旦被近了身,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同理,大部分负责近战、阵战的甲兵,负责奔袭、冲击的骑兵并不擅长弓箭。不同的兵种之间专业技能有着较为清晰的界限。 但胡人不同,胡人各个精于骑马射箭,又在一次次掠夺中练就了近战、肉搏战的本领,大多是全能型选手。因此胡人军队机动性极强。 闫寸虽杀死了三名弓手,其他人捡起他们的弓箭,便又是三名弓手,杀不完的。 闫寸只好猫着腰,尽量缩小目标,一边狂奔,一边给自己手臂上的弩装填箭矢。 他共有六支备用的弩矢,跑得太急,没时间瞄准,只射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射在头骨首领前胸。 可惜弩的威力比弓小,将将穿透铁质铠甲,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只能起些震慑作用,让追兵放慢速度,保持在弩的射程以外。 现在,六支弩矢已用光了,趁着对方不敢追得太近,闫寸甩开两条长腿狂奔起来。 约七八个弹指后,闫寸甩远了身后追兵。 反应过来的头骨首领大喝一声:“往哪跑!” 他伸手夺过一名手下的弓箭,开弓,放弦。 箭射得很准,可惜越往林子深处深入,树就越密,粗壮的树干成了天然掩体。 闫寸听到箭矢钉在树上,心中大喜。 加把劲儿,就要逃出生天了。 这些胡人是如何混入京畿区域的?他们在长安近郊游荡多久了?有何目的? 他们就是传闻中的鬼兵吧? 魏徵既被他们抓了,他带出来的死士呢?被杀了,还是溃散了? 闫寸已听不到追击者的脚步声,或许他们已放弃了? 他又狂奔了一刻,确定身后无人跟来,终于放慢了脚步。 他欲将刀入鞘,刚才一路狂奔,他一直用手中的刀劈砍拦路的树枝荆棘。 此刻速度慢下来,他不想再留下能被人追踪到的破坏性痕迹。 他反手,往后腰处早已习惯的位置插了一下刀。 刀鞘不见了! 闫寸一愣,心猛然抽搐了一下,但他脚下一步也没停。 他的环首刀,连同刀鞘,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但绝不会比命重要。既然不可能折返回去寻找,又何必迟疑犹豫,不如就随它去吧。 虽不能原路折返,但闫寸转了个方向。 他可不是吃亏的主儿,丧家之犬一般被人追打,不会就这么算了,他们不追了,闫寸却要绕回去,跟上,看看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他心里还牵挂着吴关,以及吴关带来的人手。 若他们也中了奸计,以县衙里那帮松散衙役、皂吏的战斗力,怕是要全军覆没,吴关那个弱鸡就更别提了。 若闫寸提前示警,结果必然大不相同。 闫寸估摸了一下方位,很快就向着他选中的方向走去。 他只走了三步。 第三步脚刚一落地,整块地面突然翻转,闫寸来不及发出惊叫,就被拍进了一处地洞。 那是猎户布置的陷阱,专门捕杀大型猛兽的。 这种陷阱底部往往会插上削尖的竹子,猎物一掉进来,就会被叉中。 若是人掉进去,那就祈祷能一下子叉死吧,否则,叉个重伤,苦挨几个时辰,眼看着着自己身上的巨大破洞,实在太残忍了。 意识到掉入了陷阱,闫寸忙张开双手双腿去撑洞壁。 他的一手一脚确实撑住了东西,另一只手和另一只脚也忙伸展接应。 向下滑了约莫五尺,闫寸稳住了身形。 借着洞顶盖板边缘的微弱缝隙,闫寸看到下方有个人。 一个活人。 此刻那人背靠洞壁蜷缩着,头仰起,也正看着闫寸,像只坐井观天的大蛤蟆。 角度的问题,闫寸不大能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但对方的声音里透出的狂喜让闫寸能想象出此刻那张脸上的表情。 “来人了!终于来人了!有救了!”他激动道。 他已不知多久没喝水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仿佛都冒着烟儿。 声音已完全走了样儿,闫寸却还是感觉到了熟悉。 闫寸没答话,他看到洞底确插着锋利的竹子,但中间的竹子上已插了一只庞然大物。 是一只肥硕的棕熊。 他明白了,洞里那人之所以没被叉死,是因为棕熊垫着底呢。 闫寸松了手,稳稳落在棕熊身上。 洞内十分凉爽干燥,加上并无苍蝇,棕熊的尸体保存得很好,有异味,却不像想象中那么刺鼻。 棕熊的毛皮光亮,被闫寸一踩,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刘伯,又见面了。” 闫寸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洞里的黑暗,他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确是熟人。 陪着刘家小员外去环彩阁认尸的刘伯,雇凶杀死刘家主母的刘伯。 他怎会在这儿? 刘伯也认出了闫寸,欢喜瞬间变成了惊诧。 “闫……闫县尉……你你你……是来抓我的?” “嗯,” “追到这儿来了?” “嗯。” 刘伯的嘴巴张了张,又张了张,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那是一种被人全方位碾压后的认命服输。 许久,刘伯叹了一句:“空欢喜一场。” 本已挣扎着半蹲起身的他重新坐回了熊掌上。 “你知道被我抓回去就得死,这是认罪了?”闫寸道。 过度干渴饥饿,刘伯已流不出眼泪了,他垂着头道:“不认还能怎么样?我贪了主家的钱,最后死人的事总要算到我头上。 你们那些拷打人的手段,我可熬不住,一样都熬不住,进去我就得全招。” “你这意思,我们还冤枉你了?” “本来就是冤枉!”刘伯坚决道:“我没杀人!” “出去再说吧。”闫寸仰头观察着洞顶的木板。 洞是圆的,洞顶盖着一块圆形木板,木板中心有根轴,轴的两端搭在地面的凹糟里,如此就成了一块翻版。 只要有东西踩上,木板失去平衡,就会翻转,将上面的东西漏下来。 木板反正两面都粘了大量腐叶,如此一来,无论如何翻转,这处陷阱都不会被发现。 洞足有两人半高,闫寸站在熊身上,高举双臂,距离洞顶依然有近一人高的距离。 “爬不上去,我早就试过了,”刘伯道:“不过现在有两个人,不如你抬着我,待我爬上去了,再将你拉上去。” 闫寸撇了撇嘴,意思是你咋不把我抬上去呢? 刘伯看出了闫寸的戒备,解释道:“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抬动你吗?” “那你就拽得动我了?”闫寸反问道:“你出去,撒丫子跑了,我追到这儿不白费劲了吗?” 刘伯哑口无言。 “谁也别算计谁,我有个办法,咱俩都能出去。” 九十七 闫寸:孩子说脏话,打一顿就好了 其实,闫寸有把握爬上去。但他怕刘伯使坏。 要想爬上去,须得四肢一同发力,介时门户大开,若刘伯突然发难,可太危险了。 刘伯会这么干吗?闫寸吃不准,将死之人的行为总是难以预料。 反正出去也是被捕等死,不如拉个垫背的。许多隐藏在人性深处的恶,总会在临死前疯狂寻找宣泄的出口,似乎那些恶念并不愿意陪着主人去死。 闫寸深谙此道,自然提着小心。 他的办法简单粗暴。片刻后,刘伯已被他拿衣服碎片捆住了手脚。 两人的外袍全被撕成了布条,除了用来捆刘伯的,还有一段长长的布条系在刘伯腰间。 这已不知是闫寸弄坏的第几件衣服,出门办差最费衣服,一个身先士卒的衙门公人,若不搞点灰色收入,怕是连衣服都要穿不起了。 “你放心,”闫寸道:“我出去后必拽你上去,怎么说抓住你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刘伯侧躺在熊身上,像只待宰的羔羊,他不想答话。 闫寸开始手脚并用地向上爬。 他整个人伸展,四肢撑在洞壁,面朝下,口中叼住系在刘伯腰间的绳子。 这样的攀爬十分消耗体力,闫寸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准备发力,以保持平衡。 他后背的伤口因为打斗、奔逃、跌坠的缘故,本已开始渗血,好在出门时涂了厚厚的一层止血药膏。 也不知那药膏功效如何,反正就如泥瓦匠调出的泥膏,往伤口一糊,血就流不出来了。 但此刻他已剧烈运动了太久,后背多次大幅度扭动,药膏已撑不住了。 有血渗出了药膏,沿着他的后背的肌肉纹路向两侧淌。 疼倒还好忍,这种程度的疼对闫寸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痒就不太好办了。 于是刘伯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只见闫寸一边向上攀爬,一边呲牙咧嘴地……那是在做鬼脸吗?刘伯不敢确信。 “你……怎的了?”刘伯开口问道。 闫寸口中咬着布绳,自然不能答话,他只是加快了向上攀爬的速度。 半刻后,闫寸爬到了顶。 他试着用身体轻撞一下洞顶的木盖,发现木盖不算太沉。 成败在此一举。 闫寸四肢猛然发力,整个人弯成弓形向上弹去。他的后背狠狠撞在木盖一侧,发出一声闷响,木盖一侧弹起。 闫寸借着余力伸展身体,借机扒在了洞沿上。 不好! 他所在的角度毕竟不易发力,木盖虽弹了起来,却不足以翻转,眼看木盖回落,就要拍到闫寸扒在洞沿上的手,他忙手脚并用地向上爬。 从刘伯的角度看,刚才那一跃一撞十分优美,如猎豹扑食,下一刻,猎豹就变成了老鳖。 滑稽,并且真的紧急。 刘伯不由也捏了把汗,他虽不想被抓进牢里,可是现在就死和过个把月再死相比,他还是更愿意选择后者。 活着好啊,活着总还有机会,死了就啥都没了。 好在,虽然姿势难看了些,但效率很高,赶在木盖拍下来之前,他整个人如泥鳅一般滑出了缝隙。 呼—— 闫寸躺在洞口,狠狠舒了一口气。 太累了。 精神猛然松懈,疲倦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的手臂和腿微微颤抖着,那是肌肉过度发力的结果。 “喂!你快拽我啊!”洞里的刘伯焦急道。 没人答话。 闫寸顾不上跟他说话,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一只小熊。 只比闫寸的小腿高出一点,圆滚滚的,胎毛刚退净,顺滑的皮毛尚未长齐,因此看起来乱糟糟的。 “喂!下面那只是母熊吗?”闫寸问道。 哈?! 坑里的刘伯想骂人。 这种时候咱先别关注公母问题了成吗? 但他命在闫寸手里攥着,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支支吾吾道:“呃……好像也许……是吧。” 回答完,他发现闫寸并不需要答案。 闫寸已确定,这只在陷阱周围徘徊的小熊是来找妈妈的。 它或许一直藏在附近,见闫寸掉进了陷阱,便凑上前来观望。结果闫寸爬出来,一人一兽正好打了个照面。 小熊防备地退了几步,却也并不走远,伸着脖子张望。 它正处于无忧无虑的时期,还没学过捕猎技巧,对树林中的危机四伏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这样一只动物幼崽,能活得下去吗? “可怜啊……” 闫寸感慨一句,开始拽绳子。 下面的刘伯被慢慢吊了起来,他怕闫寸松手,一个劲儿保证道:“我肯定不跑……一上去我就跟您回县衙。” 也不知是刘伯本来就瘦,还是这几天饿得,闫寸只觉手中分量并不重,不多时便将他拎了上来。 人一落地,他一边解着刘伯脚腕上的绳子,一边看着小熊,又感慨了一句:“可怜呐。” 刘伯也看到了小熊。但他显然觉得自己比小熊更可怜,也不知是产生了共鸣还是怎么的,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眼看刘伯就要从默默流泪变成小声呜咽了,闫寸忙找着话题道:“你怎跑到这老林子里来了?” 刘伯吸了吸鼻涕,开口道:“还不是那贱婢害得!” 他一开口,愤懑便取代了悲伤。 闫寸道:“翠翠?” “不是她还能有谁?” “她怎么害你了?” “将杀人的罪责往我头上推,还不算害我吗?” “害了你,对她有什么好处?” “可能我不再天天替主母叫屈,就能遂了她心意吧。” 看来刘伯想将球传回给翠翠。 刘家的事儿如同一锅乱炖,一时半刻肯定理不清楚,且眼下不是听刘伯叨念一面之词的时候。 闫寸已解开了他脚上的绳子,手却还捆着。 “一切等到了县衙再说吧,”闫寸警告道:“别耍花样,林子里有一群见人就杀的歹徒,你若撞见,只有死路一条。” 刘伯只当闫寸是吓唬他,长安近郊哪儿来的歹徒。 他忙保证道:“我不跑,真的,万一再掉犄角旮旯里,可没人救……” 刘伯的话没说完,因为他真的看到了歹徒。 闫寸也看到了,两个胡人,他们一边向前移动,一边四下观察。 “孙子,还追呢。”闫寸低声骂了一句,一把拽刘伯手上的绳子,两人一起猫在了树丛后。 刘伯和闫寸对视了一眼,他们在相互试探。 刘伯:要是歹徒来搅局,说不定我能趁乱逃走。 闫寸:你试试呗。 刘伯:算了…… 闫寸:别怂啊,上啊。 刘伯:不不不一定是你理解错了,我没有那种想法。 闫寸狠狠剜了刘伯一眼,以示警告。他刚想站出来吸引两名胡人的注意,却见他们突然躬身,呈防备窥探的姿势。 暴露了? 闫寸心下一慌,向后缩了缩。 片刻后,他又悄悄探头,只见一名胡人提着刀,鬼鬼祟祟向着不远处的小熊摸去。 原来如此。 小熊也看到了他们,出于某种对危险的预感,小熊回身,撒腿就跑。 可它太小了,再加上速度本就不是熊的优势,它哪儿跑得过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 眨眼胡人就追到了近前,抬刀,下一瞬小熊就要血溅当场。 “喂,找我呢?”闫寸突然从树后转了出来。 两名胡人闻声一愣,紧接着一同扑了上来。 他们损失了三名同伴,正怒火中烧,唯有闫寸的鲜血能让他们泄愤。 下一刻,就有一名胡人跌进陷阱,吓得吱哇乱叫。 “只能活一个,”闫寸对剩下的那名胡人道:“看来你运气不太好。” 那胡人自是感觉到了危机,他大喝一声,给自己壮着胆,绕过陷阱,向闫寸劈砍而来。 只三招,胡人的脑袋便落了地。 陷阱内的胡人正紧张地向上张望,只见木盖迅速翘起,一颗头颅掉了下来。 “这块头骨,送给你们首领,就算我的见面礼吧。你回去告诉他,我很快就会上门,割下他的脑袋。” 嘎吱—— 木板重又盖上。 闫寸奔回刚刚藏身的地方,见刘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禁问道:“你怎么不跑?” “跑得掉吗。”刘伯拍着已吓得软成了面条的腿,“我怕你追上来杀我。” 闫寸朝不远处的小熊挥着手,低声道:“快走吧,往林子深处去。” 他看着小熊,刘伯则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看什么?”闫寸道。 “没,就是……”刘伯斟酌着用词道:“没想到你杀人还挺……快的。” “你是想说我心狠手辣?”闫寸道。 刘伯没否认。他接着闫寸的意思继续道:“你杀他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可你对我……你本也可以一刀杀了我,反正你们已认定我身上背着人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闫县尉,我看你不是个糊涂官,求你做主啊,我真是冤枉的,我没杀人……” 闫寸拽着刘伯手上的绳子,走到了不远处一片草木旺盛之地,在草丛里蹲了下来。 他低声道:“第一,我从没说过你是凶手,县衙通缉你,是为了要你与小刘员外、婢女翠翠、车夫王三郎对质,谁是凶手我们自会查清; 第二,我们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你就是凶手,但你闻风而逃,可见心虚,现在就是说破天去,在我这儿你的嫌疑依然最大; 第三,你恭维人的本事可真不怎么样。” 刘伯还想解释,闫寸却又道:“回去再说,眼下我有别的事儿。” 刘管家应要求暂时揭过了这一篇儿。他极力想跟闫寸搞好关系,便又指着陷阱的方向提醒道:“你能爬上来,想来他也能。” “那样最好,就怕他上不来。”闫寸道。 “他们……胡人怎会……” 闫寸摆摆手,丢给刘管家一个“没话就别找话了吧”的眼神。 “我的事儿你就别打听了,说说你吧,等下他爬上来,我要跟踪他,不知要跟去哪儿,也不知要跟多久,你有两个选择。”闫寸伸出两根手指道:“其一,跟着我走,我能帮你避开胡人以外的其它危险——” 闫寸朝着陷阱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自己刚才就没能避开陷阱,便有点心虚地改口道:“——大部分危险。 其二,你自己走,听天由命。 选吧。” 刘伯一愣,道:“你……不抓我?” “顾不上了。”闫寸道:“只此一次,我建议你选第二项。” “啊?为啥?”刘伯先是惊诧,紧接着便是怀疑:“您就别试探了,我真不跑,我都三天没吃东西了,脚下发软,能跑哪儿去?”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闫寸道:“所以还是选第二条路吧,我怕你扯我后腿。” 刘伯:“……” 闫寸干脆解开了刘伯手上的绳子,不耐烦道:“走吧走吧,若你真信得过我,逃出生天后自己去县衙,我保证不让你蒙冤,否则你就一辈子东躲西藏吧。” 刘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被布绳勒出了一圈红印,有的地方还磨破了皮。 “我不走。” 刘伯的声音很低,几乎只是一句气声。 正因此,闫寸知道他已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不会再改了。 一个人心中认定了一个主意时,就不需要大声嚷嚷出来了,反倒是不确信的,需要靠音量壮声势。 “好吧。”闫寸道。 他可不是假意试探,他真心希望刘伯自己走,多带一个人,就多一分责任,危难时刻就多了一些不可预计的变数。 但这样的选择也并非全都是麻烦,此刻闫寸对刘伯的怀疑就减了几分。 “喂,”闫寸小声问道:“若你真是冤枉的,洗清了冤屈后,你想做什么?” “若是小郎君不嫌弃,自是回到主家,继续侍奉他,不过……”刘伯叹了口气:“我觉得悬,此前因我挪了主家的钱,翠翠又总吹枕边风,小郎君已对我极不耐烦,今次我又成了通缉要犯,即便冤情洗清,说出去也不好听,他正好找个理由将我辞了。” “听说你在刘家做了一辈子事。” “可不是,临到了……哎,以后我死了见着主人,可太丢脸了……你听见了吗?” “嗯,那小子快爬上来了,累够呛,正喘呢。” 九十九 魏徵:追不上略略略…… 林中某处。 闫寸和刘伯一路跟着从陷阱爬上来的胡人,走走停停,还真跟到了他们的落脚处。 那是一处简要的修整地,连营地都算不上,胡人们将马往树上一栓,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席地而坐,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吃干粮。 天已快黑透了,借着所剩不多的天光,闫寸注意到了几堆新鲜的燃烧灰烬,可见他们曾在此加热食物。 此刻他们没生火,想来是怕火光烟气引起注意。 头骨首领就坐在一堆燃烧灰烬旁,魏徵在他身侧,半趴半跪,头骨首领一只脚踩在他肩上,两人不知在说着什么。 主要是魏徵说话,头骨首领沉思。 闫寸还看到了瘸腿,它被栓在一棵树上,和其余的马一起。瘸腿正在啃绳结,那根拴它的绳子被啃得口水淋漓。 它就快将绳结啃开了。 其余的马约莫百匹,清一色配备唐军的制式骑具,十分整齐。 是魏徵所率的死士的马。 马都在,骑士却不见了踪影。闫寸暗自叹息一声,人命比蝼蚁还贱啊。 和刘伯一起伏在草木茂盛处观察片刻,闫寸道:“我已记下他们的位置了,走吧。” “让我再歇歇吧,就一会儿。” 刘伯自从停脚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肚里没东西,又要大段大段地走山路,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他实在太累了。 闫寸看他这样,知道不可勉强。他见过死在行军途中的老弱病残,人真的能走死。 “你骑术如何?”闫寸问刘伯道。 若能偷到马,自然能节省许多体力。但万一被胡人发现……闫寸倒是有把握骑马甩脱追击…… “会骑……就……只是会骑。”刘伯答道。 意思是若要他也骑马甩脱追击,是不可能的。 “那你只有一条路了。”闫寸道。 “什么?” “上树。”闫寸抬头观察着周围的树冠,并选中了一处:“那儿看见了吗,有一根二叉树枝,你就爬到那儿去,周围树叶一挡,谁都看不见你。” “那你呢?”刘伯担忧道。 “你就别操心我了。”闫寸道。 “不是……”刘伯不好意思道:“我是说,万一你那什么……没回来,我该往哪边走?” 合着自作多情了,闫寸不禁觉得好笑。 刘伯倒是个实诚人,他这么问,闫寸并不觉得受到冒犯。 指了个方向,闫寸道:“长安在那边,你往那边走,不会错。” “好。”刘伯撸起袖子,开始爬树,爬了约莫一丈高,他踩在一根树杈上歇脚,低头对闫寸道:“你小心点。” 闫寸挥挥手,示意他快爬。 他又道:“你可得回来找我啊。” 片刻后,刘伯爬到了指定位置,闫寸又向他挥挥手,便猫腰向着胡人所在的地方摸去。 瘸腿还在啃缰绳,闫寸默默给它加油。 若瘸腿能自己挣脱束缚,闫寸便不必冒险去偷马了。 瘸腿也确实很争气地啃开了缰绳。 它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迈着轻巧的小步,朝休整地外围挪去。 快了快了,闫寸心中有些激动。 只可惜,每当你觉得老天爷给了你一条捷径时,老天爷就会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摆摆,告诉你别想太多,他开玩笑的。 头骨首领结束了与魏徵的交谈,起身,向着瘸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即打了一声唿哨。 两名胡人拦住了瘸腿的去路,更多人围上来,以防它突然冲撞。 可怜的马啃得牙床都破了,只得到片刻自由。 若马会哭,这会儿已经泪流满面了。 头骨首领也走了过来,有人对他道:“您真要骑它吗?恐怕它要使坏的。” “是匹忠心耿耿的好马,可惜了。若在草原上,倒可以花些时间重新驯养一番,现在……” 说话间,头骨首领已走到了瘸腿近前,伸手去拽瘸腿的缰绳,另一只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 闫寸与他交过手,知道凭他的刀法,能让瘸腿死时几乎没有痛苦。 但他不会就这样放弃一个老朋友。 他一刻都没犹豫,一边提刀向前冲,一边大喊着:“来!” 瘸腿见到主人,精神一震,它嘶鸣一声,两条前蹄高高抬起,几乎直立。 这下立即逼退了正前方的三名胡兵,包括那头骨首领。 毕竟是只体格健壮的大牲口,若被它踢中或是踩上一脚,半条命就没了。 “杀!” 闫寸大喝着给自己壮胆,挥刀砍中了一名胡兵,为瘸腿打开了突围缺口。 瘸腿借机猛冲,顺利突围,闫寸拽住缰绳,脚一点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一人一马配合默契,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追!”头骨首领大喝着。 令闫寸没想到的是,魏徵竟上前来,拦住了头骨首领。 “沙波罗且慢!追赶他一个人毫无意义,如今最重要的是……” 闫寸拼命策马奔逃,只隐约听到了一句开头。 他心中琢磨着这些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一群只敢猫在长安近郊的胡人,要对付起来并不难,可加上魏徵,就有了变数,这老小子究竟给胡人首领灌了什么迷魂汤? 闫寸再次感慨:文臣果然心都脏。 在林间策马狂奔了近一个时辰,闫寸突然听到了犬吠。 只有一只犬。 是家犬。 因为野犬是群居动物,叫声往往此起彼伏。 老林子里怎会有家犬? 闫寸毫不犹豫地向犬吠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他便看到了县令饲养的细犬。 细犬见到闫寸,亢奋地摇着尾巴,它的身后,两名跟来的皂吏见到闫寸,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一名皂吏道:“闫县尉,你没事?!……太好了,走走走,快去跟小郎君报个平安……是不是遇到歹人了?我带几个兄弟进林子看看……” 另一名皂吏埋怨同伴道:“闭嘴吧,你这问法,叫闫县尉怎么答?” 闫寸找了个说话的间隙,见缝插针地问道:“咱们来了多少人?” “县衙来了三十六人,林子太大,这点人撒进去根本显不出来,眼瞧着天都黑了,小郎君又派了人去调兵,增援应该快到了,若加上大理寺和从长安城防抽调的人手,咱们的人怎么着也过百了。” 闫寸对那相对冷静的皂吏道:“前头带路,我去见见吴关。” “暂时见不着。” “哦?” “他带了几人,去河对岸寻你,刚出发。” “好吧,”闫寸略一思忖,对两人道:“不等他了,立刻集合人手,咱们去抓作乱的胡人。” 一名官差自腰间摘下两只爆竹,很快便有两道光亮冲上天际。 那是已找到闫县尉,要大家集合的意思,若只有一道光亮,便是发生了危险,向同伴求助的意思。 百余人很快聚集在临时营地,闫寸迅速制定了作战方案,概括起来就两个字:偷袭。 亥时末,一行人马借着夜色掩护,向胡人所在的方向赶去。 闫寸自小方向感就好,加之长时间颠沛流离,野外生存经验丰富,记这点路还是颇有把握的。 他们走得又快又轻,人沉默着,马戴了嚼子,蹄上包着布。 子时刚过,闫寸所帅的队伍已到了胡人的休整地,呈扇形包围之势。 放跑了一条鱼,胡人担心闫寸引来官兵,自是十分小心,外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修整地中心只有少数人席地而睡。 “开弓。”闫寸下了令。 三个弹指后,他率先放了箭。 箭矢破空的声音便是信号,手下纷纷放箭。 嗡嗡声在树林回响,胡人守卫的神经瞬间绷紧,有的作势伏低,有的伸手去腰间拔刀。 可是来不及了。 噗噗噗—— 连成一片的箭矢穿透肉体的声音,一大片胡人守卫应声倒地。 这是一场集体死亡,沉默的集体死亡。因为沉默,反倒比千军万马的怒吼厮杀更加惊人心魄。 他们是这世上最细小的尘埃,活着时没人在意,死时也悄无声息,不会被人记住。 看到对手死去,开弓放箭的汉人兵卒并不会感到高兴,他们很清楚,这不过是在预演他们自己的终局。 一大片守卫倒地,终于有人发出了惨叫。 他的叫声很快与第二轮箭矢破空声混为一团,休整地喧嚣了起来,人喊声,马嘶声,兵器出鞘声…… “杀。” 闫寸率先拔刀,冲上前去。 战斗开始得干脆,结束得也迅速,一刻不到,近百人的胡人队伍就被屠杀殆尽。 倒也没全杀光,闫寸留了三名活口。 这三人被团团围住,又怒又怕,其中一个想要挥刀自杀,被眼疾手快的汉人兵卒夺了兵器。 闫寸来到一处树下,唤了一声“刘伯”。 “哎哎哎我在,你们打仗我都看见了。”刘伯倒老实,一直在树上猫着。 “那个胡人首领——就是腰上挂了一串头盖骨的——他怎么不在这儿?还有被他抓住的那个汉人,他们去哪儿了?”闫寸问道。 “啊?是头盖骨啊……”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跑偏了,刘伯一边往下爬,一边道:“你刚逃走,他们就也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总共十个人,那首领,还有一个汉人,再加八个同行的兵卒。我还听到了那汉人的几句话。” “他说什么?” 刘伯脚一落地,整个人便往一旁歪倒,他太虚弱了。 “水囊!”闫寸对一名兵卒喊道。 兵卒立即从马侧解下水囊,递给闫寸。 闫寸打开水囊,凑到刘伯口边,刘伯眼中冒光,一把拽过水囊,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只让他喝了五口,闫寸便夺过水囊,“慢慢来,别撑坏了。” 他又给刘伯递了一小块胡饼干粮,刘伯几乎是整块塞进了口中。 他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对闫寸道:“就算……死你手里……我也认了……真的……” 闫寸拍着他的后背道:“你的事以后再说,先告诉我那汉人究竟说了什么。” “长安,他说要带胡人首领进长安……他好像有什么信物,能把胡人带进长安城……还有,他要将他们引见给一个人。” “谁?” “不知道,他只说’那位’,或者’贵人’,并未说明是谁。” 闫寸又递过一小块胡饼,并嘱咐道:“慢慢吃,莫撑坏了。” 他叫来两名皂吏看守刘伯,自己则去审讯幸存的胡人。 “杀了我们啊!”一名胡人叫嚣着:“有种就杀了我们!” “上天会庇佑咱们,咱们的灵魂将和风一样自由。”另一名胡人道。 最后一名胡人也想喊点口号给自己壮胆,可他正对着闫寸,触到闫寸阴鸷的眼神,什么都没说出来。 闫寸抬手,自身旁一名皂吏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他的长刀适合劈砍,短刀则更适合切割。他相信,只要切下十几片肉,他们就会动摇,若切个几十片,看着同伴被活活切成血葫芦的人就会崩溃。 因此闫寸并未回应他们的的叫嚣,他的行动就是回应。 惨叫声响彻树林。 所有人都沉默着。眼看着同为人类的胡兵受折磨,实在很难不感同身受,许多人隐隐觉得肉疼。 闫寸割到第七片肉时,有一名衙役匆匆赶来,口中喊着:“爆竹!爆竹!” “什么?”闫寸停了手,血顺着刀尖向下淌。 “对岸!对岸有爆竹!” “几下?” “就一下!小郎君……可能遇险了!” 闫寸将刀还给身旁的皂吏,指着胡人大声道:“带上他们,还有汉人的战马,速去河边!” 他自己点了七十名精壮手下,率先策马向河岸边赶去。 路过吴关曾歇脚的营地,闫寸看到一名衙役正焦急地四下张望,他的马疾驰了一段远路,呼哧呼哧喘得很厉害。 “太好了!”见到闫寸,那衙役几乎高兴得跳起,“您快随我来,小郎君只身入了胡人的藏身处……” “胡闹!”闫寸一抽马臀,“前头带路。” 衙役忙翻身上马,跟上闫寸。 “刚才那爆竹是你放的?”闫寸问道。 “是,我怕你们看不见,放完爆竹就又赶了过来。” “对岸也有胡人?”闫寸又问道。 “也?难道……这边也有胡人?” “百来号,刚被剿灭。” 衙役不禁咋舌,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胡人?简直儿戏。 “留了活口,回去再审,”闫寸道:“吴关什么情况?” 吴关的情况也不是特别危急,无非就是倒霉了些,自己发着烧,已够虚弱的,又被一个同样虚弱的疯子盯上。 胡人故意捉弄俘虏,让他们如牲畜般相互杀戮倾轧。 吴关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危机。他大声喊道:“秦王的人你们也杀?” 刀已到了眼前,吴关勉力翻身躲避。 一刺不中,那瞄准了吴关的疯子还不放弃,又刺下了第二刀。 嘡啷—— 刘将军的刀出鞘,帮吴关挡下一击。 “你是秦王的人?” 一百 闫寸: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吴关一看有戏,先一路爬出了疯子的攻击范围,才答道:“否则我们为何围而不杀?你需要盟友,秦王同样需要。” “你的意思是,秦王也想结交我们?”刘将军问道。 “您是不是嵇胡人刘仚成将军的族人或部下?” “我是他的长子。”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们想要结交秦王,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吴关道。 刘将军不相信天下有这样的美事,瞌睡的时候秦王亲手递上枕头,这可能吗? 他警惕地问道:“秦王如何知道我们在此?” “虽说贱民命如草芥,可失踪的人多了,官府不可能全然不管,况且,连夏启门官兵都被你们吓得不轻。” “秦王看得上我等?我可知道,你们汉人向来瞧不起我们。” “确切来说,是又怕又瞧不起,北境打了那么多年,不知你们劫掠走多少财物、人口,说一点不怕,那是撒谎。”吴关道:“况且此一时彼一时,秦王被摘了兵权,可没有挑三拣四的条件了。” “被摘了兵权,还能派出重兵包围我们?”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说他手里一个兵都没了,你信吗?” “挑这时候合作,是让我的族人去送死。”刘将军鄙夷道:“你们汉人就会搞些弯弯绕。” “这我承认,可你们死在战场上的人还少吗?北境的风沙下不知埋了多少尸骨,汉人的,胡人的,他们难道不是送死的?” 吴关深呼吸几下,喘匀了气,压制住眩晕感,继续道:“战士的命本就是用来牺牲的,关键是这牺牲能否给你,给你的部族带来利益。” “秦王能给我们什么利益?” “那就要看你想要什么了。” “我要杀死你们的太子。” “巧了,秦王也想。” “我还要恢复嵇胡人的领地。” “这是好事,若秦王做了皇帝,自然也乐意北方有一个能共同抵御突厥的盟友。” “可若秦王做不了皇帝呢?” 吴关无法告诉对方太子已死,更不能告诉他们秦王很快就要做皇帝了,如果双方已没有合作的余地,吴关便没了保命的筹码。 他略一思索,道:“他和你们一样,失败了就要承受后果。” “你是秦王的说客,我可以不杀你。”刘将军道:“但你需拿出些诚意来。” “怎样才算有诚意?” “你不是带了兵来围堵我们吗?撤兵。” “可以。”吴关果断答应。 他答应得越果断,对方就越不容易起疑。 可他哪儿来的兵卒?包围什么的,不过是为了震慑对方而扯的谎。 此刻吴关唯有拖延时间,祈祷外面的衙役能快点搬来救兵,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吴关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洞壁,不急不缓道:“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先请教刘将军。” “你说。” “那个丁茂,与你们是何关系?” 刘将军狐疑道:“不是他将你们引来的吗?” “是,可有些事他并没有透底。” “他父亲是我父亲的部下,他是我的部下。”刘将军道:“我们的父辈都死在李建成的屠刀下。” “昨夜丰水河东岸打了一场仗,您可知道?” 刘将军摇头,“自从上次遇见一回唐军守兵——可能就是你说的夏启门守兵吧——我们就没再渡过河。” “看来是丁茂的人。”吴关自言自语道。 “他跟人打仗了?”刘将军嘿嘿笑道:“好小子,前脚刚走后脚就闹了个翻天,畅快!” “不止打仗,他可能还劫走了一个秦王想要的人。” “谁?” “魏徵。” “哪来的鸟人,不认得。”刘将军摆摆手,除了杀死太子给父辈报仇,其它的事他一概不关心。 好在这人还算粗中有细,很快便反应过来,又道:“你是想让我去找丁茂,帮你把人要回来?” “除了魏徵,还有已经叫闫寸的县尉,是我的同僚,或许也被劫走了,我要这两个人。” “好,就当是我的诚意吧,”刘将军痛快道:“就这么定了,你叫包围牛首山的兵卒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派人去寻丁茂。” 天聊到这儿,再也拖延不下去了。 吴关以手撑住洞壁,起身,强忍眩晕勉力走着直线,和刘将军一起出了山洞。 生病的原因,他的各项感觉都大打折扣,此刻他看东西带着虚影,也已闻不到那股臭袜子味儿了。 刘将军自然也注意到了吴关的病态,嘲讽道:“秦王怎派了你来。” “可能我……没什么攻击性吧。”吴关想笑一笑,以示友好,但肉体的病痛让他实在笑不出来,只扯了扯嘴角,比哭还难看。 一出山洞,吴关定了定神,走向他与衙役刚才藏身的地方。 衙役眼见吴关被歹徒头子送了出来,又是欣喜又是敬佩,忙迎上前去扶住吴关。 “您回来了。” 当着刘将军的面,衙役们对吴关的态度越发恭敬,他们知道,吴关能平安出来,多半是充了大尾巴狼。 吴关靠在一名身上,道了一句:“撤兵。” “是。” 衙役们不明所以,但吴关说什么他们就应承什么。 一名衙役作势下山,去执行吴关的命令。 刘将军亦对一名手下道:“你带几个人过河,吧丁茂找回来,给他带个话,若是抓到两个汉人,叫什么来着?” 吴关忙道:“闫寸和魏徵。” “嗯,若抓着他俩,也给我带回来。” 吴关心有顾虑,又怕刘将军回过味儿来看出破绽,忙问道:“丁茂既带了兵出走,你派人去叫,又向他索要俘虏,他就听你的?刘将军怕不是在诓我?” 典型的倒打一耙,吴关一点都不心虚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与丁茂自小……” 刘将军的话没说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上是一名体型健壮的胡人兵卒,他后背插着两只箭矢,其中一箭穿透了身体,直透前胸。 他的肺受了伤,呼吸困难,当他说话时,口中便会流出鲜血。 “李建成……已死。”那人拼着全力冲刘将军喊道。 “什么?!”刘将军大骇。 “我们……中了汉人奸计……丁茂……丁将军……遇害……他让我……让我回来报信……长生天啊,你来收取……收走我的灵魂吧!” 胡人兵卒长啸一声,身子一软,伏在马上,再也没了动静。 他早就熬到了极限,回来报信的信念支撑着,才没有死去,消息传递完,精神一松懈,人就撒了手。 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揭穿了吴关的谎言,吴关心道一声不好,身形一歪,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着衙役向后退去。 刘将军怒喝一声拔剑就砍,洞口两名守卫亦加入战斗。 胡人悍勇,四名衙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加之还要照应吴关,立即就有两人挨刀,受了不轻的伤。 受伤最重的衙役眼见山洞内又来了胡人兵卒,怕四人被围困于此,便大声喊道:“我来殿后,你们快走!” 另一名受伤的衙役深知仅凭一人根本无法拖住追兵,立即附和道:“我也留下,你们走!” 吴关睚眦欲裂,是他不自量力进洞去打探消息,又是他将几名衙役暴露在敌人的屠刀之下。若是衙役们有闪失,他如何向他们的亲属交代? 最危难时,忽有马蹄声传来。所有人动作一滞,都在思量来者会是谁。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奔刘将军面门,刘将军挥刀,直接将那箭矢斩做两截。如此,他便错失了向一名受伤衙役下杀手的机会。 “杀!” 是闫寸的声音。简单粗暴的命令。汉胡之间的战斗向来简单粗暴,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废话的余地。况且,眼见对方围杀自己人,闫寸心中憋着一股怒气,他要刘将军付出代价。 “闫不度!”吴关喊了一声。 “是我。”闫寸答道。 他策马掠过吴关身边时,道了一句“后面躲着去”便不再理他。 闫寸扶起受伤最重的衙役,问道:“怎么样?” 那衙役捂着肚子。他肚皮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若不捂住,肠子就要流出来了。 衙役深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没事,就是……吓人。” 另一名伤员伤在肩上,血流如注。 “你也退!”闫寸大声道。 那衙役已斗红了眼,被闫寸狠拽了一把,才跟着退回后方。 长安骑卒已冲上前去,一番掩杀,没有战马的胡人自不是对手。 “退!快退回山洞!”刘将军大喊着。 “截住他!”闫寸也大喊着。 若真被他们退了回去,守住洞口干耗,可就难办了,因此无论如何闫寸都要截住刘将军。 擒贼擒王,主帅被截,就轮到山洞内的胡人着急了。 刘将军一连将两名长安骑卒砍下马,他刀法奇险,长安骑卒根本不是对手。 眼见他就要杀出一条血路,闫寸飞奔上前,大喝一声:“休走!” 两人缠斗起来。一开始能战个平手,许久没遇过对手的闫寸甚至赞了一句:“好刀法!” 可随着手下一个个倒地死去,回山洞的路被彻底封死,刘将军心中焦急,出手便失了稳妥从容,毛躁起来。 “可惜。”闫寸瞅准机会,一刀砍在刘将军胸膛。 下一刀就是脖子。 就在此时,山洞内传来一个既苍老又急迫的声音。 “我有人质!”那声音喊道。 随即,一名人质被推了出来。 “这样的人质,我们手上还有几十个。”那声音继续道。 闫寸只犹豫了一瞬。 挥刀。 刘将军的人头飞起,鲜血飙出三尺高,一个雄心壮志的年轻枭雄,就这这般殒命了。 唐军不退,唐人不向北蛮低头,无数北境守军和他们的妻儿老小,在更艰苦的战役中,在更艰难的抉择下,都不曾退缩过,这种强硬态度,刻进了每个北境人的骨子里。 闫寸就是北境人,他也牵挂同胞俘虏,可他不会因为俘虏的性命而向敌人示弱。 一示弱就要输。 他的选择大大鼓舞了唐军士气。 “杀!”有人带头冲进了山洞。 甬道漆黑,他们唯有向前劈砍,脚下踩着尸体,已分不出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同伴的尸体。 胡人兵丁一开始还能反抗,可他们毕竟在大唐的地盘上,人死一个便少一个,唐军看起来却在源源不断地补充人手。 肉搏战中这样的差距最让人丧气,很快他们便溃不成军,有人在山洞内乱窜,有人上前应战,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机会逃出山洞。 俘虏们看到救兵来了,也鼓起了勇气,有的抠下洞壁上的石块加入战斗,有的则赤膊上阵,他们所受的屈辱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到最后,死于俘虏围攻的胡兵,比死在长安骑卒刀下的还要多。 战斗很快结束,除了那名在胡人中地位很高的大巫被捕,其余胡兵尽数被屠。 骑卒将领怎么也没想到,在长安附近还能捡到战功,他大声呼和着清点伤亡,己方虽有人牺牲,但打了胜仗的缘故,胜利的喜悦多少冲淡了死亡的悲伤。 闫寸擦拭着刀上的血,回到了伤员身边,两名伤员已被同伴简单包扎,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闫寸才放下心来。 他又到了吴关身边,想责备两句,但看着吴关已烧糊涂了,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能催促众人速速返回长安。 他将吴关抱到了瘸腿身上,又看着两名衙役上了马,吩咐其余衙役现行护送病号和伤员回长安就医。 “喂——”吴关伏在马背上,伸手指着自己来时骑的那匹马,“你的刀鞘。” 闫寸看到他的刀鞘就挂在马鞍旁,不禁动容,“你在哪儿找到了?” “捡的?”吴关又到:“你上哪儿去了?叫人好找。” 闫寸将瘸腿的缰绳递给一名衙役,轻生道:“睡会儿吧,睡醒就有人给你治病了。” 吴关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究竟躲哪儿去了?” “我……杀了些人……呃……还救了一只小熊。” 吴关抚着瘸腿的脖子道:“听见了吗瘸哥,原来我是小熊……这是夸人吗?哎呦怪不好意思……” 闫寸:论那股不要脸劲儿,你可真是天下第一。 一百零一 吴关:失态了,请忘记上一幕 吴关醒来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窗外天光大亮,他愣愣地躺在榻上,缓了很久,才记起最近两天发生了什么。 浑身无力,头依然很痛。 他抬手揉着太阳穴,“哎呦”了一声。 “醒了?”荷花凑上前来,扶他半躺半坐起来,往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嗯。”吴关道:“他们呢?” “他们……”荷花掰着手指头道:“闫县尉审人犯呢……大理寺也来人了,将你们抓回来的嵇胡人全带走了…… 圣上下诏立了秦王为太子…… 安主簿老偷吃你的东西,让我赶出去了……这儿有大碗的鱼汤,一直在热水里温着,你快吃吧…… 还有那两个受伤的衙役,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其实不打紧,倒是你,医师说你脉象……脉象是什么来着……嗨呀反正表里皆虚,他见过不少虚的,但能虚成你这样,实属不易……” 荷花惋惜地摇摇头,并轻抚着吴关的额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听姐姐的,好好补补,不然等你长大……哎,可惜……” 吴关:??? “我……我想喝水。”吴关道。 他听说,喝水可以缓解尴尬。 假的,因为荷花给他倒水时提起了另一个尴尬的话题。 “两个讨债鬼,每回来找你们办事,总是忙忙忙,你们忙就罢了,还要捎带上我,真拿我当婢子使唤了?” 吴关卖着乖:“我们哪儿敢啊,还不是姐姐你既漂亮,人又好……” “你少来。”荷花不吃这套,“若漂亮话能当钱花,我早就钱布天下富可敌国了。” 闫寸推门进屋,见到荷花,道:“你的事已办妥了。” “我的?”荷花问道。 闫寸走到吴关榻前,伸手在吴关额上探了一下。 烧还没有完全退,但已不像在林子里时那般烫手了。 他转向荷花,继续刚才的话题,道:“不然呢?” 荷花惊喜地一把抱住了闫寸的胳膊,“快说说这事是怎么办的?” “欺辱你们的师兄,叫陈址是吧?已被抓进县衙大牢,罪名……也不需要什么罪名,他曾为太子党羽修葺房屋,还设计了一处带水帘的亭台,很受主家喜爱,主家多次在那亭台宴请宾客,大肆吹嘘,所以……反正这次受牵连的人那么多,也不多陈址一个。” 荷花担忧道:“他不会要被杀头吧?” “你不希望如此吗?” “当然不,”荷花道:“冤有头,他确欺负了我们,可也没到要闹出人命的程度,就为了那么一口怨气杀人,也太……再说他虽欺负了我们,可他娘子关四娘却是个好人,他死了,关四娘就成了寡妇,一个寡妇带着个病入膏肓的老爹,不知要受多少苦,师傅也要痛失女婿和爱徒。” 闫寸一本正经道:“如此说来,我倒很佩服你。” 他向荷花做了个揖。 荷花跳出一步,拍着胸口道:“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我认真的,”闫寸道:“许多人满口仁义道德,不过是因为他们手中没掌握权利。 陈址已下了狱,原本你可以顺水推舟,由他去死,以泄心头之愤,这是你触手可得的权利,可你没有为此沾沾自喜,你好生看管着手中的权利,这很难得。” “一开始我已说过,给他个教训即可。”荷花道:“我要恨的人已够刻骨铭心,不想再加一个自己。” “人要原谅自己总是很容易,原谅别人却很难。” 荷花耸耸肩,“那是烂人的做法。” “说得好。” “不是……今天你这马屁拍得人猝不及防,有事求我?”荷花道。 “我就不能是真心称赞?” “可能……听过的虚情假意多了,我需要点时间适应,”荷花抬手理了理发髻,以遮掩脸颊上飞起的红晕,“说正事吧,你能不能警告吓唬他一下,又不用要了他的命?” “有,今日过后保证他老老实实。” 荷花心下一松,笑容重新回到脸上,她又挽起闫寸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我就知道闫县尉最可信了。” “听说你在背后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谁说的,下次遇到我揍他,”荷花指了指榻上的吴关:“那他交给你,我走了。” 她又转向吴关道:“好生歇着吧,依我看,这半个月你就别下床了。” “是是,谢姐姐关心。”吴关微笑目送荷花,生怕她又重提“虚”的话题。 待荷花离开后,吴关立马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了,我没事。” 说完他便以“你是不是要责备我了”的眼神看着闫寸。 他此番孤身进入胡人占领的山洞,害得两名同伴受伤,实在欠妥。 闫寸其实能理解吴关为了寻找失踪的同伴而焦急的心情,归根到底只怨他自己不小心,着了魏徵的道儿,害得同僚担心受怕。 看着吴关可怜兮兮的样子,闫寸只嘱咐了一句:“下次有病别硬撑,害人害己。” 就这?吴关有些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想象中的阎罗现世怒斥下属呢?狂风骤雨呢? 他这样闫寸反倒觉得好笑,“毕竟,我不能跟熊类太计较。” “哈?” “不记得了?” 吴关仔细想了想,好像想起点什么。 不不不那不是我。 “啥?”吴关装傻。 “算了。” 吴关心里的小人背靠墙壁,两脚向前滑着缓缓坐下,长舒了一口气,总算糊弄过去了,若以后总要被人拿这事儿开玩笑,他的尊严往哪儿放?脸往哪儿搁? 这口气还没舒完,安固进屋了。 一进屋,他就既低声又大喇喇道:“听说熊崽子醒了?” 吴关以手捂眼。 他忘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算闫寸嘴巴严实,却挡不住别人将他当做谈资。 完了完了…… 看他那副鸵鸟样,闫寸又补刀道:“你知道的吧?还跟我装。” 吴关将捂眼的手拿下,一本正经道:“在那山洞里的时候,我有个大发现。” 闫寸:“你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吧?” 吴关:“真是个大发现。” 安固:“你等会儿,我有点想笑……哈哈哈……好了你说吧。” 吴关:“你们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病人?” 闫寸在榻边坐直了身子,以表正式,“我们特别尊……噗嗤……重,你说吧。” “爱听不听吧,”吴关撇撇嘴,道:“在山洞的时候,大巫曾提起一批宝藏。” “宝藏?” “原话我忘了,但感觉好像是嵇胡人倾全国之力,凑出来的一批宝藏,为了贿赂长安的有用之人。”吴关道:“所以,你们撤回来的时候,发现什么宝藏了吗?” 闫寸摇头道:“没,那山洞又臭又脏,哪儿来的宝藏。” 吴关又追问道:“大巫就没说什么?” “我审他,刚开了个头,大理寺就来提人了,现在那大巫,还有三名被捕的嵇胡人,已不在咱们县衙。” “好吧,”吴关深感可惜,“那魏徵呢?找着了吗?” “别提了,”安固的手伸向了桌上的鱼汤,“那老小子多会算计啊,你们抓嵇胡人的功劳,我看要被他抢去大半。” 闫寸接过吴关手中盛水的木碗,放在矮几上,顺便拍开了安固的手。 他端起盛鱼汤的瓷碗,捧到吴关面前,“事情有点复杂,你喝着,我慢慢跟你说。” 吴关舀了一勺汤,吸溜一口,眼睛都直了。 “也太鲜了吧。”感慨一句,他又道:“你快说,魏徵怎的了?” “我在丰水河东岸的树林遇到了带兵出走的丁茂。” “我猜也差不多。”吴关道。 “确切来说,我不是遇到,而是被魏徵诱骗,入了丁茂及其部下的包围。 和你一样,魏徵也诓骗了嵇胡人。他骗我入套儿,是为了表明诚意。嵇胡人似乎有这个传统,两方结盟需先做一件事表明诚意。” “确有此事,那刘将军也让我表明诚意来着,”吴关继续问道:“不过魏徵是怎么诓骗嵇胡人的?不会也是打了秦王的旗号吧?” “魏徵此番截杀金州郡守王力,本就假扮成了秦王部下,是丁茂自己认错了,魏徵顺水推舟而已。” “他倒方便。” 闫寸给吴关递上一块帕子,示意他擦擦汤水淋漓的嘴,继续道:“昨夜我带人歼灭了丁茂部,可丁茂和魏徵却不在。 后来从丁茂部下口中得知,魏徵带着他们几人进长安城,面见秦王去了。” “这丁茂……”安固组织了一下语言,“怕不是个傻子。” “也不难理解,丁茂带兵出逃本就因为受了委屈,原只打算杀些平民,发泄完了情绪就回去。 可他运气好啊,竟阴差阳错碰见了’秦王手下’,刘将军苦求不得的机会,竟砸到他头上了。 一听魏徵能帮着引见,丁茂便立即应承下来。他太想着抢在大巫和刘将军之前,结交上秦王,如此,以后他们便不敢轻视他了。而且他还藏着些私心……” “关于重建嵇胡领地?”吴关道。 “是,嵇胡毕竟不是突厥那样的大族,它要休养生息恢复人口,还得找个靠山。 很简单的道理,谁先给秦王纳了投名状,谁将来就能得到秦王支持。因此他就傻呵呵跟着魏徵去做美梦了。” “利令智昏啊。”安固感慨一句,接过话头道:“今天一大早,来县衙的路上我听说,昨夜魏徵确带着丁茂等人通过缒架进了城,也不算进城,只不过在城墙上停留了片刻。 他们刚一上城墙,魏徵便高喊’嵇胡刺客!’城防兵卒哪儿能放过他们,登时就战了起来,连皇城里的守卫都惊动了。” 吴关轻推了一下闫寸手里的碗,示意他喝不下了,闫寸便将碗放回桌上。 “昨夜跑去刘将军那儿报信,坏你事的人,就是从城墙缒出去的嵇胡人,那时候魏徵已经解决了丁茂。”闫寸道:“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说起来,我还没谢你的救命之恩。昨晚若不是你及时带人赶到,我们五人都得死在那儿。” “有啥好谢的,反正又不是头一回救你。”安固大喇喇道。 吴关:“安兄说的有道理。” 闫寸:??? “魏徵现在何处?”吴关迅速转移话题问道:“新太子对他是何态度?” 安固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丁茂等人死后,魏徵连夜被召进了宫……这次剿灭嵇胡残部,他准将功劳都揽自个儿身上了。” 安固在闫寸肩上推了一把,继续对吴关控诉道:“我就说,让他速速入宫,将前因后果跟新太子说明,多少人上赶着巴结新太子,只愁没有门路,他倒好,康庄大道就在脚下,却不往前走。” 闫寸道:“我的任务是抓捕名单上的先太子余党,不是缉拿剿灭嵇胡人。魏徵虽回来了,又不是我抓回来的,我进宫去跟秦王说什么?说我办事不利,至今一个人都没抓住?” “你这死脑筋……”安固叹了口气,知道跟闫寸说不清楚,干脆拽过吴关剩下的半碗鱼汤,吃了起来。 吴关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安兄,那个……要不给你重新买一碗?” “买?荷花姑娘给你熬的,上哪儿买去?……哎,这年纪小啊,就是占便宜,跟谁都能装小赖猫儿。”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似明白了什么,但谁也没说破。 闫寸转向吴关,继续道:“对了,昨晚还有个意外收获,刘伯找着了,就是死在环彩阁的刘员外,他家管事的。” “知道。”吴关点头。 “不过,我想着,最要紧的还是名单上的人,我得继续搜捕,你就在这儿养着吧,若是病好些了,闲不住也莫往外瞎跑,可以去审刘府那案子。” 这一波,算是把吴关安排得明明白白。 “其实……” 吴关的话没说完,有皂吏在屋外通报道:“宫里来人了!还是上次来的那位,还是找闫县尉和小郎君。” 闫寸起身出迎,齐公却已进了门。 “你们可立了大功一件。”齐公道。 他紧赶两步上前,按住想要起身的吴关,道:“一来就听说你病了,你这身子也忒瘦弱了些,不像咱们大唐男儿,回头让宫里的医师来瞧瞧,好好调理一番。” 谢过齐公,吴关又问道:“说来羞愧,这次我们虽叫醒发现了心怀不轨的嵇胡残部,可太子让我们抓捕的人却一个也没抓到,哪儿还敢居功。” “人不用抓啦。”齐公道:“两位贵人,就等着升迁吧。” 一百零二 吴关:我还是更想要宝藏 “那些人,全都不抓了?”闫寸问道。 “两位有所不知,昨日除了小郎君,尉迟护军亦力劝新太子少行杀戮,新太子为保朝廷稳固,不计前嫌。 但凡愿意继续为朝廷效力的东宫旧党,皆官复原职——当然了,一些人官位有所变动。至于不愿继续为朝廷效力的,只管另谋他路。 昨夜圣上就出了敕令,凶逆之罪,止于建成、元吉,其余党羽,一无所问。 不过这敕令发得晚,二位想来还不知道吧?” 闫寸倒知道,但他没放心上,一来昨日宫里连出了好几道敕令,文武百官都有点见怪不怪了,二来秦王做了太子,人前保持虚怀若谷的形象,背后的事儿有多脏,恐怕只有少数人清楚。 他没想到的是,在这件事上,新太子倒是表里如一。 “那……魏徵,魏冼马呢?”闫寸问道:“听说他昨夜被召进了宫?” “魏冼马已迁为詹事主簿,依旧在东宫。” 还真升官了。闫寸心中不爽,却没表现出来。 他虽神色如常,可哪儿能瞒过老辣的齐公。齐公立即微笑道:“新太子要迅速平息事态,总得找个表率。 魏徵是先太子的宠臣,若连他都可受到重用,众人心中的疑虑便可打消。 人心安稳了,就不会生出乱子,各衙署也能迅速恢复如常。 这不,前不久力攻玄武门,誓要替先太子报仇的薛万彻、谢叔芳已主动现身,向新太子请罪。新太子称赞他们为义士,依旧留用。 闫县尉可明白新太子的意思?” “明白。”闫寸心悦诚服地拱手。 “那就好,”齐公道:“既如此,两位贵人静候佳音吧。” 待齐公离开,三人重新关了门,吴关坐累了,躺了下来。 他两眼放空,不甘心地叹道:“也不知那些财宝最后会便宜了谁。” “要不,晚间咱们去找找?”安固提议道。 “别想了,现在城外全是搜捕嵇胡残部的唐兵,还有清理战场的,尸体得好生掩埋,天热,要是生了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现在去寻宝,不怕唐兵将你当成探子抓起来?”闫寸道。 “啥时候能一夜暴富啊。”吴关叹道。 人就是这样,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你不去想,一点烦恼没有,一旦有了希望的小火苗,又被浇灭,可太难受了。 闫寸懒得跟两个财迷废话,起身往门口走去,“我还有事。” 县衙牢房。 陈址焦虑地在巴掌大的牢房里踱着步。 一个勉强算本分的工匠,正在家做着活儿,突然有几个五大三粗的衙役闯进门来,不由分说给他戴上镣铐,衙役用手中哨棒将他驱赶上车,押至万年县衙,又连推带搡地将他投入大牢。 任谁经历了这番境遇,都会焦虑。 看到闫寸在自己的牢房门口停下,陈址畏畏缩缩地上前,等待着官爷训话。 “陈址?”闫寸问道。 “是……是我。” “知道犯什么事儿了吗?” 陈址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定是有什么误会,我……绝不敢犯法啊。” “吕三是你师弟?”闫寸问道。 “是。” “他替秦王修过府邸,你知道吧?” “修过,可……他惹了事,与我没有关系,我们均已出师,各立门户了。” “你也知道是各立门户?”闫寸冲身后一名狱卒打了个手势,那狱卒便自刑房内扯来一根铁鞭,拿在手上一抖,哗啦啦,闻者无不竖起后背汗毛。 “我就让你死个明白。”闫寸很是不屑,仿佛连跟陈址说话都是浪费,因此他的话不是说出来,而是从喉咙里哼哼出来的,颇有些阴阳怪气: “你那师弟非但没惹事,还要飞黄腾达了。早年他在秦王府做活儿,深得府内大管家信任,他雕的一只卷草纹琴案,大气沉稳,就放在秦王妃寝室内。 王妃最近常念叨,让他照那样式再雕一只书案,他已动工,雕好了可有大赏赐,金银钱财自不必说,赏个工部的官职,也不是没可能。 可我听说,你却要找他的别扭,让他在匠行丢脸?” “没有!一定是误传!”陈址以手抓铁栏,焦急地辩解道:“我……不过是……我也是爱惜他的前程,见他执意要娶院阁女子,才劝了两句。” “有甚好劝的?”闫寸声音提高了两度,“官府鼓励院阁女子从良嫁人,莫非你要与官府对着干?” “小人不敢,不敢啊。”陈址跪在铁栏边沿,一个劲儿冲闫寸磕头,“小人再也不敢了,今后师弟无论要做甚,小人绝不再多嘴……” 闫寸可不管他的哀嚎求饶,只对那拿着铁鞭的狱卒道:“不给他吃些苦头,怎长记性?” “您放心,若这铁鞭还不能叫他长记性,那就干脆拔了他的舌头,省得他如那长舌妇一般,成天嚼人舌根。”狱卒去开牢门。 陈址吓得连连往后缩,可牢房统共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能缩到哪儿去呢? 他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脚也软了,口中拼命哀求:“我家上有下不了床的老人……我娘子已怀了身孕……官爷饶命,饶过我这次吧……” “飞扬跋扈欺辱同门时,你怎不替家人着想,如今抬出他们来挡灾,岂是大丈夫作为?” 陈址无力反驳,只能一个劲儿磕头,脑门都磕破了,青紫上渗出血来。 见火候差不多了,闫寸怕他惊急之下做出什么蠢事来,便又道:“看你心诚,皮肉之苦可免。” 陈址一听,又是一番感激的磕头。 “但你需知道,”闫寸继续阴阳怪气道:“这灾可不是白消的,破财消灾你听说过吧?” “明白明白。”陈址连连点头,道:“我做工这些年,确也攒了些银钱,我一回去,立即给您送来,您派人随我去取……” 闫寸摆摆手,道:“你那点东西,还入不了我眼。” 见陈址面露不解之色,闫寸便解释道:“听说你师傅分家时曾留给吕三一些钱财,供他自立门户,你却贪墨了这些钱财。” “我并无……”陈址想辩解,那些钱财并非他贪墨,而是师弟主动放弃。 可转念一想,反驳眼前这位官爷绝不是好注意,便改口道:“您说得是,我一回去就给师弟送钱。” “给多少?”闫寸不依不饶地追问。 “自是按照师傅吩咐……”陈址观察着闫寸的脸色,又补充道:“我是师兄,该帮衬师弟,我也出两贯钱……不,三贯……三贯钱,帮师弟将木匠铺子开起来。” 闫寸在心中合计一番,三贯钱可就是三块白花花的银铤,基本相当于一个壮丁三年的赋税,这教训已不算便宜,量这陈址不敢再去欺负师弟与荷花,便道:“如此,我就派人送你回去,你当着官差的面,将承诺的钱财交给吕三,今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少嚼他人舌根,前事便不再追究。” “是是……”陈址伏地,泪流不止,这次是大难不死而感慨后怕的眼泪,当然,多少也有花钱肉疼的因素。 闫寸冲狱卒摆摆手,刚才那名拿铁鞭吓唬陈址的狱卒嘿嘿冷笑两声,退出了牢房。 闫寸问那狱卒道:“刘伯抓回来了,那几名疑犯有何反应?” 那几名疑犯,自然是指小刘员外,婢女翠翠,以及赶车撞死了刘夫人的王三郎。 狱卒道:“王三郎本就已认了罪,他只关心何时判决,何时问斩。婢女翠翠倒是透露过不愿继续在刘家为奴,但这是小刘员外说了算的,咱可管不着。 就数小刘员外最闹腾,一开始还能拿刑狱手段唬住,住了几天胆子大了,见人就问啥时候放他回家,烦得很。 今早您押回刘伯,他可激动了,骂刘伯惦记他家财,骂刘伯害死他父母,难听话说了两箩筐,好像骂得越凶就越显得他孝顺。 刘伯倒是个好奴仆,只说少主被翠翠蒙蔽了双眼,辨不出好歹,就任着他骂,让他撒气。 嘿嘿,我都看不下去了,就跟那小刘员外说,这儿是两不管的地界,天上神明不管,地下阎王不管,跟这儿做戏没用,老天爷看不见……嘿嘿,他那个脸色呦……您要去瞧瞧吗?” “瞧瞧也成,”闫寸已走到了距离刘伯牢房不远处,却又驻了足,道:“算了,又没物证,审来审去无非就这那张嘴……县令说要开堂审,等开堂我去听审好了。” 他对狱卒摆摆手,道:“走了,甭送。” 狱卒草草拱了拱手,调笑道:“您飞黄腾达了,可莫忘了小的们。” 他态度随意,并非不看好闫寸,而是明知自个儿一无大才,二无大志,能在牢狱任份差事已十分满足。 他并不是真心渴望抱大腿,客套一句罢了。 闫寸绷紧的嘴角放松了些,狱卒的态度让他倍感舒适。他本就不喜与人交际,旁人若对他抱有期待和指望,那简直是往他脖子上套绳索。 可紧接着,他就轻松不起来了,因为他要去见县令。 自从搭上秦王,他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向县令说明情况,此刻得了空,忙向县衙后宅走去,他可不想做那忘恩之辈。 县衙的两进后宅乃是县令住处,其家眷奴仆皆在此处。 穿过后堂,闫寸看到县令王方拙的小儿子正蹲在院中捉蝈蝈玩,他伸手捋了一把小家伙的长生辫儿,问道:“捉着几个了?” 小家伙刚六岁,因闫寸带着他骑过马,两人已十分熟稔,便大方展示了手里捏着的一只长腿蝈蝈。 “真大嘿。”闫寸叹道。 “送你吧,我再捉,”小家伙道:“你等着我去拿个蝈蝈笼儿。” 小小的人影一闪,再一闪,从一间偏屋拿出一个巴掌大的蝈蝈笼儿。 闫寸怕他跑快了摔着,紧跟两步,看到那蝈蝈笼儿是草编的,挺精巧,便随口问道:“谁给你编的?” “不良帅。” “他还有这手艺?”闫寸道。 “编得可好呢。” 说话间小家伙已将蝈蝈装进了笼,并将笼口扎紧。 “给你。” 闫寸接过,道了一声多谢,“那我去与乃父叙谈了。” “去吧去吧。”小家伙摆着手,转身便重新专注于抓蝈蝈的大业中。 闫寸提着蝈蝈笼子走进最后一进院落,早已有人向县令通报,闫寸一进院,便被引进了书房。 怕正午的热气进屋,书房关了格子门窗,屋内光线柔柔的。 闫寸将蝈蝈笼儿别在腰间,冲县令一拱手。 县令正在煮茶,招手示意他坐,不必多礼。 “这下可好了。”县令道,“眼看你有出息,我也放心了。” 闫寸道:“多亏了您当初收留,又四处托人,给我求了这么个官儿,若非您帮扶,我怕只能流落浮浪子帮派了。” “咱们之间不必说这客套话,我不过是怕你出入官场,遭人算计,想跟你交代几句,这求官也是有学问的。” “可不,”闫寸苦笑一下,“我怎么感觉,头一个算计我的就是新太子。” “他怎么算计你了?” “赦免先太子党羽,怕是新太子早就想好的,吴郎昨日劝了一通,他便故意反其道,偏让我们去抓捕先太子党羽。” “这叫什么算计,”县令道:“你们初露锋芒,新太子总要试一试,看你们听话否,听话自然可用,不听话……还好,你这次没由着脾气胡来。” “试探当然不算什么,可他派的活儿……今后若总要为圣上做排除异己的脏事,这升迁的机会我宁可不要,还是在这儿做个县尉心里踏实。” 茶煮好了,县令往茶汤中加入葱、姜、橘皮、薄荷,盛出两碗来,往碗内加了盐。 闫寸也不客气,端过一碗,放在自己面前凉着。 县令放好自己的茶碗,感慨了一句:“没出息的孩子。” 闫寸默认。 县令继续道:“事在人为,你的长处是办案,新太子既要用你,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你不想干的事,只消表现出在那些方面能力不足。 把心放肚子里吧,上面的人比你精明,知道怎么用好你。再说,你毕竟是个新面孔,新太子身边心腹能臣众多,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还真未必能轮到你。” 闫寸不禁称赞道:“姜还是老的辣,我这苦恼,您三两句话一点拨,就烟消云散了。” 县令摆手示意他少拍马屁。 喝了一口茶,县令又道:“还有一件事需跟你商量,早年乃父在世时,曾给你定过婚约……” 一百零三 县令:听说我成功完成了一次断章…… 武德九年,六月,癸亥日。 玄武门兵变已经过去三天,一开始,人们是错愕的,但随着此事在街头巷尾议论开来,错愕很快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看,我就说吧,李家那两个小子必要斗个你死我活,还是李二更厉害些。 帝王家的穷奢极欲百姓无法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煎熬自也不可能被旁人理解。 除了百姓,长安城里还有两拨人忙了起来。 其一是各国的探子,尤其北境突厥和西南吐蕃的探子。 他们或轻骑出城,快马加鞭地赶往母国传递消息,或继续扮作商户、匠人、歌舞伎,蛰伏在一些官家周围,打探着宫中的动向。 好年头啊,入冬不用愁了。 大唐国本不稳,皇帝自然无心顾及边境安危,突厥和吐蕃只需大兵压境,劫掠一番,必能斩获许多粮食布匹钱财女人。 若劫掠得狠了,唐人受不住,朝廷或许还会出面,给些金银钱财,求蛮人退去。 好年头啊! 第二波忙起来的人就数长安官员,确切来说,是七品以上的官员。 就连一些只挂了个散官头衔的皇亲国戚,也纷纷走动起来,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家的会客间彻夜燃着烛火。 与之相比,七品以下的小官儿就轻松许多,他们位微言轻,手中的权利十分有限,除非个人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有资格党争的集体根本看不上他们。 反正翻破天去也不过是继续给李家打工,圣上和新太子是喜也好,是怒也罢,都与他们无关。 出了大变故,这些小官心中欢喜。 上面会不会杀死或者撸掉一大串官员?若真如此,大家的位置是不是都可以往上挪一挪了?听说万年县衙就有个小小的八品县尉,已受到了新太子的青睐。 闫寸这个特例,给不少小官打了鸡血,大家每日清晨去衙署上班,都脚下生风,仿佛不是去上班,而是去迎接扑面而来的好运气。 上司们的脸色越难看,小官儿们的心情就越好。 这一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圣上正式颁布诏书,立二儿子李世民为皇太子。 在此之前,不少秦王党羽出于舆论造势的考虑,已提前称呼秦王为新太子了,许多溜须拍马之人也附会着,以至于不明真相的人错以为李世民早就是太子了,太子的称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叫开了。 有了这道圣旨,秦王党羽的心终于落地。 诏书不仅保障了李世民的继承地位,还直接移交了大权。 据诏书原文记载: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 有人猜测李渊被新太子软禁了起来。 李渊境遇如何,他此刻是何等的心灰意冷,只能通过诏书上的寥寥数语窥探一二。 这场仗,李世民大获全胜。 还有人猜测,自玄武门兵变后,再也不曾出过承乾殿的李世民被兄弟的鬼魂缠身,几近疯癫。 没人敢将这样的猜测说出来。 随着一道道敕令、圣旨颁布,谣言很快被压了下去,人们对这位新太子的赫赫战功、有勇有谋津津乐道,同时李建成、李元吉的缺点被无限放大,仿佛他们是什么祸国殃民的大奸大恶,足以与褒姒嫪毐并为同流。 外面的人忙活着,万年县衙也不清闲。 这一天,县令要开堂审案了。 刘家的杀人案。 好事的长安百姓最爱围观审案,民间一些落魄书生还会将案情写成传奇故事,集成册子,卖些饱腹钱。 今日围观的人却极少。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有皇室的惊天大头条,其它新闻就甭想博关注了。 鸣锣三声,县令王方拙自布幔后转出正堂,坐在了高案之后。 安固及另一名书笔吏分别坐在高案下首两侧的矮几之后。 六名衙役手执荆棍,分立正堂两侧,刘伯已被押上了堂,跪在正中。 县令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升——堂——” 书笔吏执笔准备记录,衙役们将背挺得更直,以示威严。 “堂下所跪何人?”县令道。 “小人乃是丝帛刘家的管事,名叫刘近泊,人称刘伯。”刘伯答道。 “本官问你,闫县令昨日从城郊一处捕猎陷阱内将你救出,是也不是?” “是。” “你且说说,为何只身去那城郊老林,又为何坠入陷阱?” “那夜小人回到住处,见家中娘子神色有异,追问之下,娘子只说身体不适。 自从她有了身孕,成天到晚不适,常常胡闹,与我置气,我以为妇人怀孕辛苦,便不与她计较,所赚钱财也任由她去花。 可最近她脾气变本加厉,加之我的银钱几乎全被她拿去了,心里不痛快,我决定回到主家所在的坊内,喝点闷酒,晚间回我在刘宅的住处,凑合一晚,晾着她去。 可没成想,喝完了酒,我刚赶到刘宅附近,就看到许多手执火把的衙役皂吏进进出出。 不多时,翠翠和少主便被押解出来,还从家里抬出个脸上盖了白布的死人。 我有些怕,不敢上前搭话,便藏了起来,想着待天明了再托人去打探消息。 可谁知第二天城中就贴出了我的通缉布告,还说是杀人的重罪。 我可吓坏了,没过脑子,只想着速速逃离长安,莫被熟人抓住捆送县衙。 出城以后,我举目无亲,没有地方去,只能朝前走,饿了就摘些野果吃,渴了就喝河水溪水。 走了一天,天要黑了,我进了一处林子,窝在树洞随便睡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一早,我又往那林子深处走去。我实在没地方可去,林中的野果总归更多些,我想着若能找到一间猎户或樵夫废弃的小屋,暂居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总是好的。 我在林中游走时碰到一只野鸡,便想抓来好好吃一顿,存些力气。 那野鸡在前头呼扇着翅膀边跑边飞,我在后头紧追不舍。 我眼瞧见野鸡踩到一处地方时,那地面好似震动了一下。可它轻,又能飞,就没落入陷阱,我来不及驻足,一脚踩上,就掉了下去。 之后,我在陷阱内苦熬了三天,每日只能喝到一点从上头滴下来的露水。 我以为死定了,结果天无绝人之路,三天后我被误打误撞也掉入陷阱的闫县尉救了上来。” “好,你出逃的前因后果,本官已清楚了,现在问你,你可认得车夫王三郎?” 刘伯突然回头,向身后望去,似在寻找什么人。 可他没找到。 他沉默着。 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声喝到:“认不认得?!快说!” 刘伯被巨响吓得一缩脖子。 “认得。”他道。 “你且说说,是如何认得此人的?”县令又道。 “他……他是翠翠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野男人,自打他出现,刘府就不得安宁。” “怎么个不得安宁?”县令问道。 “少主一心对翠翠好,甚至想要违抗母亲的安排,娶她为正妻,可翠翠呢,她却与外面要啥没啥的野男人厮混。 少主伤心不已,书也读不下去了,整日寻死觅活。 我看着少主打小长起来,他何时受过这般委屈,听他一番哭诉,我决定将此事告诉主母。主母知道了定会赶走那个贱婢。 偏偏少主心软,念着一起长大的情分,说什么纵不能做夫妻,也还能以兄妹的情谊相互照应,真把人赶出去,她就只能自生自灭了,受了委屈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刘伯长叹一口气,道:“我们少主啊,就是心太软了。” “仅仅如此?”县令的手又摸上了惊堂木,警告道:“你可莫耍花样,否则有得是苦头让你尝。” “还有还有,”刘伯忙道:“我曾给过那王三一笔钱。” “什么钱?” “就是……让他离开长安,离翠翠远点。” 县令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谁的主意?”县令问道。 “是我与少主商量的。”刘伯道:“既要保全翠翠,又要赶走那王三,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这办法是你提的,还是小刘员外提的?” “我……记不清了。”刘伯道。 “那钱是谁出的?” “我出的。”刘伯道。 “你?”县令讥讽道:“雇了你这倒贴钱的奴仆,刘家可真划算。” “我与少主原就亲近,我从前糊涂,贪墨了刘府一些钱财,那之后便如芒在背,生怕主家查账,若我被揭穿,这张跟随主家40年的老脸,可往哪儿搁? 借着那次契机,我便向少主坦白了,少主当即表示不再追究,且待他继承家业后,还要加倍地给我赏赐。” “那你给了王三多少钱?” “十个银铤子。”刘伯道:“这是我贪墨的所有钱了,我自己还添了些,只多不少。” “他拿了钱之后呢?可离开了翠翠?” “自是没有,”刘伯道:“不仅如此,他还又找过我一回,又问我要钱,还威胁我,说什么主人和夫人都是他害死的,若我不听他的,他就要灭了刘家满门。 如此狂徒,简直叫人笑掉大牙,我自是不愿与他纠缠,便告诉他,再敢纠缠我就要报官了。 他一听报官,便逃走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又过了没几天,我便上了通缉布告,哪里还顾得上操心什么王三。” 县令捋着颚下一把小胡子,对下首的笔吏道:“将他刚才所供述的话读来,叫他签字画押。” 笔吏开始宣读记录,县令观察着刘伯,见他神色如常,没有重听谎言时的拘谨不适,心想:莫非这老小子所说都是真话? 签字画押之前,县令又道:“若你撒了谎,本官可凭此供状治你的罪。” “小人绝不敢撒谎,句句属实啊。”刘伯道。 “那好,你敢不敢与王三郎对质?” “敢!” 答话时,刘伯膝行上前一步,态度十分坚定。 “带王三郎上堂来!”刘伯道。 县衙大堂的幕帘后,闫寸和吴关相邻而坐。 吴关的烧已退了,他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退了烧,闫寸才肯带他来听审。 他依然虚弱,在硬凳上做了一会儿,只觉得屁股硌得生疼,腰也酸背也乏,便不时在凳上扭动两下,寻找着最舒适的姿势。 “不行你就回去。”闫寸低声道。 “别啊,正审到精彩处呢,对质什么的,想想就有意思。”吴关干脆起身,站一会儿解解乏。 他缓缓踱着步,踱到了闫寸身边,又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咱们这位县令审案,不急不缓,调理清楚,细致入微,让人获益匪浅。” 闫寸点头,“多听一听,确能让人长进。” “对了,”吴关又道:“听说你与县令聊了许久,是这案子有什么难点吗?” 吴关眨着眼睛求剧透。 “我们没谈此案。”闫寸道。 “哦?” 闫寸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无妨。” 吴关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有什么特别之处,便重新坐下,耐着性子听。 “我们说了些私事,关于娶亲。” “你啊?”吴关道。 “难道是县令?”闫寸诧异于吴关的脑回路。 吴关挠挠头,讪笑一声,道:“我听说要先定婚约,你可定过?” “有过,只是我那时小,不懂,”闫寸道:“要论起来,我那岳父在军中的职务还比我父亲高一些,我算是高攀人家了。” “那恭喜你啊。”吴关苍蝇式搓手。 “你激动什么?”闫寸道。 “也没啥,就……没见过成亲是啥样,想见识一下。” “自己成一个不就行了?”闫寸道。 “不了不了,我怕耽误人家姑娘,”吴关连连摆手,又追问道:“那你的婚事究竟怎么安排的?何时娶人家过门?” “撇。”闫寸道:“我岳父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记得他家大女儿乳名叫青娘,比我大两岁。 小时候我母亲便曾指着她,说那是我媳妇。 小孩子哪儿懂那些,只是觉得她与别的小姑娘不一样,过家家时最好让她做我的媳妇儿。” 谈及童年往事,闫寸的嘴角微微勾起,总是冷峻的一张脸,有了些冰山开化的迹象。 “听起来,很……幸福。”吴关道。 “你可听说过一个词,叫好景不长。”闫寸脸上那抹难得的温柔迅速隐去。 一百零四 安固:我是不是要升官了?激动…… “与战争有关吧?”吴关道:“你家的变故源于隋帝杨广讨伐高句丽,她父既与乃父是同僚,想来应该差不多。” “是,那场战争,毁了太多人。” 闫寸握了几下拳,控制着情绪。 待情绪平复些了,他继续道:“我岳父亦死在了高句丽的战场上,听说我岳母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小儿子,逃回了河南道老家。 隋末战乱,许多旧相识都断了联络,生死未卜。 前两天县令与军中的一干兄弟喝酒,聊起我岳父一家,其中一人竟说他得了些消息。 原来他与我岳母是同乡,他们又有一个共同的同乡。” 这话有些拗口,闫寸便停顿一下,让吴关消化。 吴关忙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闫寸继续道:“他听那位共同的同乡提起,说我岳母回乡不久便郁郁成疾,熬了几个月撒手人寰了。 她去了以后,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全落在了青娘肩上。她做了许多苦活累活,冬日给富户打杂洗衣,手上全是冻疮,却连顿饱饭都赚不来。 姐弟三人连做工带乞讨,日子苦得没边。 纵如此,青娘还是拉扯大了弟弟妹妹,她自己死于劳累。” “死……死了?”吴关伸手在闫寸手臂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慰,他怎么也没想到,闫寸的未婚妻遭遇竟如此凄惨。 “是啊。”闫寸长舒了一口气,继续道:“不过,我们两家当年的婚约十分笼统,只说我家的儿子娶他家的女儿,并未说是哪个儿子娶哪个女儿。” “难不成……青娘的妹妹。” 吴关努力管理着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诧异。 他知道这种情况在古时候并不稀奇,无论高门旺族,还是小门小户,都在为增加人口做着努力。 新生儿存活率本就不高,再赶上天灾人祸战乱,生一半死一半已算不错,普通人家指腹为婚往往并不约定成婚的具体是哪个孩子,赶上哪个算哪个。 “那……你怎么打算?”吴关问道。 “我不知道。”闫寸摇摇头,“他们姐弟,现在日子过得依然很苦,若我娶了她,自然是一种帮衬。 我当然应该尽力帮衬他们,北境守军是一家,我自己也是受了父亲旧部的帮助,才有今日,可……嫁娶不是小事,我……不知道。” “县令什么意思?”吴关问道。 “他自是希望我快点成婚,他待我,就如父子一般,父亲总是希望看到儿子娶亲成人的。再者说,有人照料我的生活,他也放心。” “这确是件大事,你该仔细想想,慎重抉择,”吴关道:“不过,若要帮衬他们,却不必非等到成亲,你可以托人捎去些钱财,让他们姐弟日子好过些。” “这倒是,或许我该向荷花学学。”闫寸道。 “哦?” “你看她对那木匠,就分得很清,嫁不嫁是一回事,帮不帮是另一回事。” 吴关噗嗤一声乐了。 “你笑什么?”闫寸道。 “突然觉得,你跟荷花姐姐还挺配的,她若做我嫂子,定然十分有趣。” “听不听审了?不听你回去待着。” “别别别,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吗。” 幕帘外,衙役已将王三郎押上堂来,对质开始了。 县令指着刘伯问王三郎道:“你可认得此人?” 王三郎点头,“就是他!” 见县令脸色不好看,王三郎又忙补充道:“此人便是花钱向我买刘家两位长辈性命的管事。” 刘伯惊得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大喊着:“谁买命?!你说清楚!” “敢做却不敢认吗?呸!”王三郎朝刘伯啐了一口,鄙夷道:“那白花花的银子,不是买命钱,又是什么?” “休得血口喷人!”刘伯急了,起身冲上前去,伸手就要拽王三郎的衣领。 “退后退后,堂上动手,想吃鞭子吗?”衙役班头上前,一脚将刘伯踹回了原地。 刘伯受了委屈,眼泪淌下来,蜷缩身子,抬着头,恨恨地瞪着王三郎。 见两人闹完了,县令才开口道:“王三郎,我且问你,刘伯可亲口说过,他给你的钱是用作买命的?” 王三郎跪在堂下,翻着眼睛想了半天道:“好似……没有。” 刘伯向前一扑,几乎五体投地,对县令哭诉道:“小人绝无此心,日月可鉴啊!” 县令板下脸来,又对王三郎道:“既然刘伯未曾说过向你买命,你为何要欺骗本官?” “没有没有!”王三郎也慌了,解释道:“他虽不曾明说,可那是因为……因为我们碰面之处,乃是在一家嘈杂的酒肆。 他当然不能明说所给我的是买命钱,万一被有心人听见,告了官,事情岂不就败露了。” “如此,刘伯确实不曾亲口承认过他要雇你杀人。”县令道。 “是。” “那么,是谁让你确信刘伯要找你买命的?” “翠翠!她跟我说的!” “翠翠怎么说的,你且一字一句细细道来。” “是是,”王三郎低头思索片刻,开口回话时颇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县令不满。 他虽不怕死,却也不想如刘伯那般,当堂被皂吏殴打。 “翠翠十分讨厌刘管家,只因他自己贪墨钱财不说,偏还每每对翠翠横加指责,说她勾引少主。 大家都是贱民,左右不过捞些好处罢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谁也别碍着谁,岂不最好,偏这刘管家要让人不痛快。 每每提及此事,翠翠都恨得牙痒。 直到有一天,翠翠对我说她有了个一箭双雕的法子,不仅能让刘管家吐出贪墨的钱财,还可让我从中获利。 我问她是什么办法,她说其实最想杀死刘家两位长辈的不是她,而是刘管家。 刘管家日夜担忧家主查账,一旦贪墨之事被发现,重则吃官司,轻则灰头土脸地滚蛋。 那样一把岁数,出了刘宅,可再找不到活计了,他一家老小坐吃山空,再加一个怀胎的外室,非得穷死不可。 因此,若是刘管家知道有人肯替他杀死刘家两位长辈,必愿意出重金。 我说帮翠翠杀人,不过是闲聊提了一嘴,谁会真去杀不相干的人? 可有钱赚,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我其实不太相信,翠翠与刘伯势如水火,刘伯能信她?能信我?能乖乖掏钱? 翠翠却让我放心,说她自有办法。 没过几天,我正喝闷酒时,刘伯竟凑上前来,给我钱,还要我离翠翠远些。 竟真有钱可赚!翠翠果然没有蒙我。 不过我并未在意刘伯的警告,只当是他和翠翠一样,都在背后说着对方坏话。 拿了钱,自然要替人办事,不久后,我驾车撞死了刘府主母。一切都很顺利。 后来刘家主人也死了,我想再要一笔钱,刘伯却不肯给了,再加上事发,刘府好些人下了大狱,我就赶紧连夜逃走。” 县令又对王三郎道:“你所说之话,可是要签字画押的。” “签就签。”王三郎满不在乎道。 “不仅要签字画押,还要与翠翠对质。” “尽管来,将死之人不屑撒谎开脱。” “好,”县令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将翠翠押上堂来。” 直到此刻,这个百转千回的案子似要露出真面目了,王三郎与刘伯的证词,从一开始的矛盾背驰,到理清其中缘由,开释疑点,令稀稀落落听审的人心中豁然开朗。 旁听者交头接耳起来,期待着翠翠的说法。 幕帘之后,吴关打了个哈欠,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叹道:“柳暗花明,就要水落石出了。” 他又起身,伸了个拦腰。 闫寸则是惋惜道:“此番咱们搭上新太子,也不知还能不能做这探案的营生,叫人好生不舍。” 吴关落座,歪身,拿肩膀拱了闫寸一下,道:“我知道你最想去那刑部,或者大理寺,你可知道我想去哪儿?” 闫寸没答话,只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想去户部。” “文官衙门,倒适合你。” “不是为了那个,户部执掌天下户口井田之政令,凡户籍、徭役、赋税皆在户部有详细记载,要想找人,去户部总能事半功倍。” “你还真有仇家要寻啊?”闫寸道。 “反正你也不信。”吴关耸耸肩,似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道:“可我不过一介白身,对衙署的种种事项、门道一窍不通,不如将安兄举荐过去,一来安兄也可趁机升迁,二来他确是个好文吏,去了户部,能更好地施展才能,三来今后也可多给你我行些方便,一箭三雕,你看如何?” 闫寸啧了一声,道:“旁的我不知道,只听见你心中那小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吴关哈哈笑着,道:“皇室夺权,太子新丧,几十不遇的事儿,赶上了当然要把握机会,你就说,我这算计有没有毛病。” “我知道了,待有机会,想办法举荐安兄便是,只不过……”闫寸又摸了摸吴关的脑门,试着体温,道:“你将我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想过自己的去处?” “继续跟着你喽。”吴关耸肩道:“我本就是你的长随,无官职,年纪又轻,我猜太子只会让我继续跟在你身边历练。” “倒也是。”闫寸道:“谁能想到,卢家脏兮兮的小疯子,如今……” “如今也没好到哪儿去好吧,”吴关道:“这一身伤……对了,最近我可不想再干那出生入死之事了,咱们都养养伤吧。” “嗯。” 布幔外,翠翠已被带上了堂。 看到刘伯,两人脸上都有怒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 “是你!” 有衙役上前,按住两人,不让他们胡来。 县令一拍惊堂木,道:“婢女翠翠,本官且问你,刚才笔吏所读的记叙,即王三郎的口供,你可听清了?” “婢子听清了。”翠翠道。 “你可有异议?” “没有,”翠翠摇头:“他所说句句属实。” “好,那你且说说,让刘伯去给王三郎钱,是否由你从中撺掇?” “是我,我对刘郎说,若是不让刘伯付出些代价,我心有不甘,再说,若让刘伯出了钱,日后东窗事发,便可将雇凶杀人之事一股脑儿推到刘伯身上。” “如此说来,你要雇凶杀人之事,小刘员外一清二楚?” “他一定知道。”翠翠道,“我虽未明说,但他对我要做的事一清二楚,他还担心王三郎没有动力,因此,让刘伯出钱的想法,他十分赞成。” “所以你们就给刘伯演了一出戏?”县令道。 “是,既然他诋毁我,干脆就将他的诋毁坐实。 他不是说我贪财吗?好啊,我不仅贪财,还在外勾三搭四呢,十足的坏。 这些话自刘郎口中说出,他可太高兴了,终于抓住我的把柄了……” “小人冤枉!”刘伯大声呼道:“小人所做的一切,均是为少主打算,若真如这贱婢所说,我为何不去揭发她?” “那是因为你不敢违逆刘郎,你很清楚,终有一天刘郎是要当家的,你绝不能破坏他的信任。 只要刘郎信你,而我已让你抓住了把柄,将来你还有得是机会发难。” “不是!不是!”刘伯急急地向县令解释:“我是被骗,我给他的钱,真的只是为了让他远离翠翠,您信我啊……我对少主忠心一片……” “忠心一片?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翠翠眼中泪光闪动,“我难道不是一片真心,你看看我,我落到什么田地了……哈哈哈……” 县令连拍了几下惊堂木,翠翠仍是止不住的又哭又笑。 直到衙役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才终于安静下来。 “带小刘员外上堂。”县令道。 县令又问安固道:“刚才的种种要点,他们几人是如何相互利用,最终又如何促成了谋杀,你可都记清了?” 安固搁下笔,道:“清清楚楚。” 他看了一眼小刘员外来的方向,道:“就差这最后一环了。” 安固与县令对视一眼,确定对方所想与自己所想一致,更坚定了心中想法。 此刻刘伯,王三郎,翠翠均已被衙役拎起,站在公堂两侧,正中只跪着小刘员外一人。 “你可知罪?”县令一拍惊堂木,大声呵道。 小刘员外下意识地看向刘伯,刘伯低着头,不与他眼神交汇,他又看向翠翠,翠翠回之以冷眼,他只好试探地看向王三郎。 王三郎也看着他,拿看戏的眼神,似乎在问:兄弟,黄泉路上一起走啊? 小刘员外缩着脖子,伏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小民不知,不知……小民无罪……冤枉……冤枉啊……” 县令大声呵道:“大胆狂徒,借刀杀人,害死生母,又向生父下手未遂,还敢喊冤?!” 一百零五 吴关:我真有那么臭? “你先是许诺婢女翠翠,只要无人干涉,便娶她为正妻,日日要死要活,让她以为只要扫平两位长辈,便可坐享渔利。 待翠翠起了杀心,又恰遇到想靠捞偏门赚快钱的王三郎,你决定把握机会促成此事。 于是你不仅放任和鼓励翠翠与王三郎筹谋杀人,还想方设法从管家刘伯处骗来钱财,让刘伯心甘情愿为你的杀人计划出钱。 你看似深情,实则荒淫无度,看似家庭和睦,实则为了挥霍,不惜对掌管钱财的父母下手,毫无人性。 刘家主母虽非你亲手所杀,但若不是你从中挑唆,又诓骗刘伯出钱,岂能出此命案?因此,你才是本案的主谋。 十恶之罪,你认是不认?” 小刘员外惶恐地看向刘伯。 “你说句话啊。”他对刘伯道:“我不是那样!你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我只知道,我没杀人,既没想,也没做。”刘伯道。 被人利用出卖的滋味可不好受,刘伯已不想再跟这个蛇蝎心肠的年轻人有任何瓜葛。 “我欠你们刘家的,都已还上,问心无愧了。” 又看了一眼翠翠,刘伯恍然觉得,这个靠美色上位,既贪财又小家子气的年轻女人,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布幔之后,吴关起了身,对闫寸道:“走吧。” “还没认罪呢,不听了?”闫寸没动。 “有甚好听的?打到认为止,不外乎如此。” 想想也是,闫寸便起了身,和吴关一起慢慢走向住处。 “明日你还早起习武吗?”吴关问道。 “早起是要的,习武就先搁一搁吧,”闫寸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处伤且得长一长,不愧是秦王身边的参军,下手真狠。” “那算了。”吴关道。 “怎的?” “想让你教我几招来着。” “可以啊,从扎马步开始……” 吴关指指自己瘸着的右脚,“你确定?” “那就单脚梅花桩。” “算了,当我没说。”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习武,又不肯下苦工。” “这帽子扣得,跟苦不苦有关系吗,”吴关道:“你仔细想想,单脚,梅花桩,练不了两天,我这条好腿长了肌肉,一条腿粗一条腿细,不说多,一个月练下来……反正我无所谓,你只要不嫌身边跟个怪物丢人,那咱就练。” “别说了,”闫寸连连摆手,“我都想象出来了……吓人,吓人……” 如此轻松惬意的日子过了三天,闫寸偶尔处理些日常公务,吴关则整日吃吃喝喝。 吃自是长安城内的美食,喝则是各种汤药。 新太子,清河王,褚遂良,荷花先后送来各色补品,新太子还派来一名宫中的医师,亲自给吴关开了方子,熬了汤药,并嘱咐他每日按时喝。 喝了三天,虚不胜补的吴关脸蛋红扑扑,气色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 第三天下午,他终于流鼻血了。 闫寸一边给他递帕子,一边道:“就说你这么吃下去不行,多上火啊。” “这不是……好些东西都没吃过,新鲜吗。” “吃过屎吗?要不要尝尝?” 吴关:不是这样的,我认识的闫县尉没有味道! 闫寸:那重新认识一下。 好不容易止住了鼻血,吴关又道:“荷花姐的事怎么样了?那位师兄还欺负他们吗?” “老实了。”闫寸道,“据荷花说,师兄再见着他们都绕着走,实在绕不开,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的。” “还真是欺软怕硬。”吴关道。 “人而已,都差不多。”闫寸看着外面天色道:“今年这天真怪。” “是啊,早早就热起来了,应该比往年盛夏还要热吧?”吴关道。 “可不是,偏偏前两天过了小暑,又凉快下来,你看,要下雨。” 说话间,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先是雨点,之后连成了线,雨幕厚重,看得人畅快淋漓。 “不好!”吴关起身就要出门。 闫寸一把将他拦下,“发什么疯?” “你那只蝈蝈笼儿,被我挂树杈上了!”吴关焦急地指着外头。 只见蝈蝈笼拴着一根细草绳,草绳挂在院里一颗枣树的枝丫上,正被雨水打得左右摇摆,风一吹,摇摇欲坠。 闫寸明白了他的意思,撑起一把油纸伞,道了一句“你在这儿等着”,自己冲进了雨中。 很快他便“抢救”回了蝈蝈笼子,两人头挨着头,观瞧着笼内的情形。 “吱吱吱——” 蝈蝈似是个人来疯,竟抖动着翅膀叫了起来。 “看来没事。”吴关松了口气。 “怎想着挂那儿去了?”闫寸道。 “它吵我睡觉。”吴关无奈道。 闫寸咋舌,“我看你吃了睡睡了吃,也没多长一两肉。” “可能……”吴关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这情况。 闫寸接过话头道:“可能吃到熊身上去了。” “这篇能不能翻过去?” “能。”闫寸躺在自己榻上,以掩饰想上翘的嘴角,道:“今日无事,本想去钓些鱼虾回来打牙祭,你也可跟着一起散散步,现在可好,只能困在方寸之地了。”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哦?” “钓鱼虾的愿望虽达不成了,打牙祭却还可以,今日县衙厨房炖鱼吃。” “你还真是……”闫寸终究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我发现,你挺适合去厨房帮工。” “我也觉得。” 正说笑间,安固冒雨跑来了。 只见他两手分别端着两只大碗,碗上盖着荷叶,以免淋进雨水。 “新炖出来的,我抢了四大条,你俩一人一条,我两条啊。” 安固将碗往矮几上一放,脱下鞋袜,又脱了长袍,只穿一条湿了半截的亵裤,光着膀子,那大肚子活像个弥勒佛。 落座后,他吸着鼻子闻了闻,道:“什么味儿?” 闫寸:“没啊。” 安固摇头,又闻了几下,狐疑地看向两人,“你们多久没洗澡了?” “我……印象里好像就没洗过,至于他……反正认识他以来就一直在受伤,应该也不方便洗吧。”吴关闻了闻自己腋下,被熏得直皱眉。 安固“啧”了一声,骂道:“脏死你们算了。” 他不再挑理,自己端起一碗鱼,直接上手抓着吃了起来。 吃了片刻后,安固对吴关道:“对了,你要的犬买着了。” “靠谱吗?”吴关问道,“我对此一窍不通,咱们可莫被人骗了。” “放心,我多方打听,寻着一位训犬高手,我将你的要求详细说过,那位训犬师从前虽未曾如此训练过犬,但他觉得可行,愿意试试,犬是他帮着挑选的。” “那太好了。”吴关道:“多久能训出来?” “约莫一个月。” 不明所以的闫寸听了个大概,这时插话道:“你们说啥呢?” 吴关解释道:“此番与嵇胡残部较量,我曾借用县令所养的细犬。本以为能派上大用处,谁知,那犬并未经过训练,不懂得指令的意思,只在山里胡走一通,耽误了些时间。 若换一条训练过的犬,说不定你在那陷阱中时,我就能找着你了。 所谓有备无患,我打算训练几条犬,给咱们做帮手。” “我确听说过,训练过的犬能做许多事,不过……”闫寸道:“需要很长时间吧,就如我跟瘸腿,它打出生就跟着我,因此才能心有灵犀。” 安固道:“先拿一条试试呗,就算不成,也就是多张嘴吃饭的事儿,咱们还养得起。” 吴关也道:“若非大雨,真想去瞧瞧啊。” “别急,雨停了随时可去。”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大有赖着不走的意思,时大时小下了足足两天,吴关只觉榻上的被褥都有些发潮。 眼看长安城内各渠的水都快涨满了,城外两条大河更有决堤的风险,新太子紧急征调数万军民,投入防洪垒堤的工作中。 人们一边往堤坝运送装了土石的布袋,一边闲言碎语。 最被津津乐道的话题莫过新太子杀死兄弟遭了天谴。 看,这连绵的大雨就是老天爷的惩罚…… 手上快着点吧,若河决堤,咱们可是头一批遭殃的…… 老天爷找新太子算账,何必捎带上我们这些穷苦百姓…… 不知何时会有和尚道士来作法,也不知他们是否灵验…… 县衙也派出了人手,县衙的人手倒不必干活,他们是去做监工的,主要监督运送石土的百姓,让他们莫嚼新太子舌根。 闫寸不喜这样的活计,便没跟着去,两人又歇了两日,直到雨停。 六月戊辰日,一大早,天放了晴。被雨水冲刷了两日的天格外蓝,云也格外白。 天一放晴,一道道加官进爵的诏令便放了出来: 以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知节为右卫率,等等…… 总之,但凡在玄武门兵变中出谋出力的人,都成了东宫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可以预见,将来新太子登基,这些人必会成为国之肱骨,手握大权。 闫寸和吴关升迁的事宜也落了地。 这日中午,一名中年内侍来到万年县衙,向两人宣读了诏令。 闫寸迁任大理寺丞,乃是从六品上的实权官职。 若比照后世的官职,那意思就是闫寸从万年县的公安局局长,升任国家最高法院的法官——之一。 吴关跟随闫寸去往大理寺,封了个从九品上的録事官儿,算正式踏上了仕途。 念完敕令,中年内侍脸上堆着笑,一个劲儿抱歉,并道:“齐公原想亲自来一趟的,可今日事太多,实在走不开,便派了小的来……” 吴关可不敢让他自称小的,忙拱手道:“您太客气了,有劳内侍,以后还请您多多提点。” 见吴关谦虚有礼,很是讨人喜欢,内侍想走上前来向他贺喜,可一闻两人身上的味道,又皱起了眉。 他皱着眉,嘴上却还要扯出笑来,十分辛苦。 吴关多机灵的一个人,立即塞上一个沉甸甸鼓囊囊的钱袋子,内侍的话就多了起来。 “两位,事不宜迟,今日便拿了诏令去大理寺上任吧,新太子期望各衙署多多发挥职能,为圣上分忧。” 闫寸拱手道:“是,我们这便收拾行李。” 内侍继续道:“除了圣上的诏令,我还带来一道太子口谕,两位听好: 尔等既率先发现了嵇胡残部,审讯嵇胡俘虏之事便交由尔等全权负责,审出结果直接入宫向我禀报,不必通过上司。” 闫寸保持着拱手弯腰的姿势听完了口谕,道一声“喏”,吴关眼睛一亮,又想起了大巫提过的宝藏。 那内侍继续道:“你们升迁乃是新太子的意思,安顿好了就进宫去谢恩,好让新太子放心,可记住了?” 闫寸忙道:“记住了,我们明日一大早就去。” “好,还有……”内侍掂了掂钱袋子,似在估算这些钱能从他这儿买到些什么消息,“两位……明日入宫前,还是洗个澡吧,再……用些香料。” 三人同时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在尴尬的气氛蔓延开之前,内侍适时告辞,终止了谈话。 吴关忍无可忍道:“洗洗洗,今日再不洗澡,我就是狗!” 他还从未因为个人卫生问题被鄙视过。 闫寸却若有所思起来。但当着众人的面,他没说什么,待两人回了屋,才道:“新太子谨慎封赏,尤其吝啬封官,是好事。” “嗯。” “你我参与到玄武门那件事中,说到底还是各种极端巧合。” “嗯。” “以后咱们多多立功,定然还能继续升迁,你看其他九品官儿,哪儿有入过宫的,你的起点可比他们高太多。” 吴关停下收拾包裹,狐疑地看着闫寸道:“你说什么呢?” 闫寸也在收拾包裹,“你……不生气?” “为什么生气?” “拼个半死,只得了个九品小官。” “挺好,我心里踏实。”吴关催促道:“你快点,我跟衙役班头打听过了,长安城内仅有一家浴肆,一过申时就要关门的,且那里热水并不充足,去晚了热水、皂角可都没了,还洗个屁……” 一百零六 闫寸:真的 古人注重个人卫生,早在南北朝时期,民间便出现了浴肆,也就是澡堂,但受限于生活条件,直到唐朝灭亡,这一行当都没能兴起。 因此,整个长安城,只有一间浴肆。 到了后世宋朝,浴肆、混堂才逐渐多了起来。 闫寸虽是唐朝土著,却也是头一次进浴肆。用他的话来说,洗澡而已,多大点事,只要跳进河里搓洗一番,或者打点水在屋里擦一擦,不就行了吗。 吴关倒也不反对,但有一个问题:一点洗涤用品都没有,他实在没信心洗净那一身一头的污垢。他根本不知该从何下手。 浴肆起码提供皂角,若肯加钱,还可提供少许劣质香料,让你出门时一身香气。 吴关实在不想因为卫生问题沦为大理寺的笑柄。 待进了浴肆,吴关也不问价钱,直接甩了五串铜钱在柜台上,每串二十文,共一百文。 浴肆掌柜眉开眼笑,高声吆喝伙计道:“懒货!还不快去准备个小间,怠慢了两位贵客,我将你砍了烧火。” 吴关道:“热水足足地给,皂角和香料多多地来,洗完了还有钱。” 浴肆掌柜连声答应,叫伙计准备三倍的皂角和香料,又告诉两人热水不够只管知会,随叫随有。 安排妥当,两人被领进了小间。 小间内有个半人高的方木盆,目测可让一人坐在其中泡澡,木盆内已盛了满满的热水。 伙计又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圆木盆,和家中的脸盆一般大小,示意他们从大方盆内舀水出来洗。 “两位小心脚下滑,莫摔着,”伙计道:“我就在外头,有什么需要喊一声便可。” 吴关率先解了发髻,狠狠地在脑壳上抓了几把,道:“可脏死了,今儿非得洗去一层皮。” 闫寸舀了大半盆水,拿过几个皂角,将皂角丢进盆里。 皂角经过泡制,说白了就是用火钳夹住,放在柴火灰内反复烧烫,使其冒出黄绿色的黏液,并变软。 闫寸下手,将皂角内的黏液挤出来,盆里的水逐渐变了色,也有了些许粘稠的意思。 估摸差不多了,闫寸便解开发髻,脱了衣裳,将脑袋扎进水里,清洗起头发。 吴关有样学样地照做,头皮被热水一浸,闻着皂角的清香味,只觉得浑身舒坦。 “你别说,这玩意儿……还挺去油。”吴关道。 闫寸道:“若还嫌不行,等下拿篦子篦一篦,就彻底干净了。” 吴关胡乱答应着,反正他对唐人洗澡的流程一概不知,闫寸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用掉两盆皂角水后,吴关的头皮终于清爽了,就是发还打着结,他试着在水里用手指去“梳”,可头发实在太久没打理过,都绞成了团。 他抬头看了闫寸一眼,只见闫寸的头发虽也不是日日梳理,但因为发髻盘得十分紧实,解开时头发就挺顺畅,此刻洗过,简直如一条墨色长带,直从头顶拖至小腿。 “我这个……用篦子也没救了吧?”吴关问道。 闫寸看着他手中捧着的几团,皱眉道:“没见过这么乱的。” “先不管了。”吴关胡乱将头发往头顶拢了拢,拿一条擦澡的布巾一扎。 他一边拿布巾沾着皂角水清洗身上,一边对闫寸道:“转过去,我瞧瞧你后背的伤。” 闫寸便转过身去。 狰狞的伤口已结痂,疤痂周围皮肉绷紧,打着细小的褶皱。 虽不好看,长势却很好。 闫寸身上还有许多旧伤疤,蛰伏在恰到好处的肌肉上。 能看出来,他不是易留疤的体质,许多伤疤都已平复,淡淡的,于是无法想象曾经的伤口有多严重。 “我看已经能沾水了。”吴关道:“不过最好别长时间泡在水里,你冲洗一番就赶紧擦干吧。” “好。” 或许男人在一些事情上总是缺乏耐心,无论他们如何立志要好好洗澡,真待实施起来,不多时就开始觉得麻烦,最后总会以“差不多就行了”草草收尾。 闫寸和吴关也不例外。 走出浴肆时,闫寸又往柜台上丢了两串铜钱,引得掌柜眉开眼笑。 两人骑马往县衙去,闫寸任由长发飘飘,颇有魏晋名士风范。 吴关换了干净的新衣,浑身清爽,他伸了个懒腰,闻着袖间的香味,叹道:“终于有个人样了,说真的,洗完澡我觉得病都好了。” 闫寸道:“你可知道,许多百姓一辈子都不曾去过浴肆,也不曾用过皂角。” “好不容易当个官,你就让我奢侈一把,别忆苦思甜了,成吗?” “哪来那么多新词。”闫寸笑道。 “先别说新词了,我这头发咋整啊?” 吴关后脑垂着的几团,已吸引了无数目光,还有人窃窃私语。若他自己一人骑马穿行,或许还没这么高回头率,可他跟在闫寸身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搁我阿耶的法子,直接割了完事儿。”闫寸道。 “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吗?”吴关道:“你别骗我,我读过唐律,随便割发可犯了法。” 闫寸耸肩,“是啊,受之父母,所以我阿耶给我割发,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小时候我全家在北境,缺水,洗澡更成问题,再加上小孩不懂事,瞎跑瞎玩,前脚刚洗干净,后脚出一趟门,就能滚成泥猴子。 我家男丁多,俩哥哥也不叫人省心,我娘在军中,管着百来号人的伙食,想起来帮我收拾头发的时候,早就团得解不开了。 咋办?只能割啊。 我阿耶便抽刀一割……” 闫寸作势抽出了腰间佩刀,虚空一划。 刀这种冷兵器,与温柔一点不沾边。尤其闫寸手中这把不知收割过多少人命的刀,寒光凛凛,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退意。 但此刻,这把刀被他轻轻一挥,刀上的寒光似也柔和起来。 一把好兵器,就像一个好朋友,总能与主人心意相通。 “这是令尊的刀吧?”吴关道。 “是啊,当年他替我割发时就吹嘘过,说他的刀割掉了多少突厥人的脑袋,煞气多么重,用这刀割一割头发,必能保我小鬼不近,长命平安。 后来他们出征高句丽,一个都没回来,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他们都没用这把刀割过头发?” 闫寸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又道:“我还没谢你,帮我找回了刀鞘。” “你现在就能谢啊。”吴关道:“就用你这把辟邪的刀,帮我割一割头发吧,回了住处就割,我片刻都不能忍了。” …… 不久后,吴关弯腰捡起地上大团大团的头发,道:“真长啊。” 闫寸在他头顶捋了一把,道:“还行,剩下的足够束个发髻,包个幞头或戴个小帽,没人能看出你头发割过。” 不多时,两人皆收拾停当,最后检查一遍随身携带的公文,一同出了门。 大理寺位于布政坊,紧邻皇城,比万年县衙更接近权利中心。 坏处是没了能罩着闫寸的顶头上司,许多事情不可随意而为。比如从前两人可住在万年县衙,大理寺却是不提供住处的,报完到还得去收拾住处。 路上,闫寸问吴关道:“我早年买的小院,有两间房,你要住过去吗?” “收房租吗?”吴关问道。 不待闫寸回答,吴关又道:“大家都是同僚,谈钱可太伤感情了,是吧?” 闫寸道:“你打赌赢了我那么多钱,拿我的钱给我付房租,有什么可伤感情的?” 吴关:某人是不是酸了?我分明闻到了。 闫寸:并没有你想的那种情绪。 申时初,两人站在大理寺门口,有些紧张。 “准备好了吗?闫丞?”吴关问道。 闫寸迁至大理寺丞,称呼随之变化,不再是闫县尉。 “你呢?吴录事?” 两人相视一笑,闫寸上前,将一应符节勘合递给大理寺门前值守的守兵。 “大理寺丞闫寸,录事吴关,前来上任。” 守兵接过勘合,看过,对两人拱手,道了一句“恭喜”,又问道:“二位这就进去?还是我先去替通报一声?” “不必,我们自己进去。”吴关道。 这其中关节安固已跟他讲过。 进去通报啥意思?意思是让官职比自己低微的同僚出来迎接,摆一摆架子,告诉他们今后好好服从领导。 通常,只有一处衙署的最高长官上任,或者家世背景特别显赫的官员,才会这么干。 吴关自知两人的深浅,自知撑不起那么大的架子。 守兵看吴关十分平易近人,主动帮两人开了门,道了一声“请”。 “多谢。” 两人抬脚迈步,进了大理寺。 第一感觉是忙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第二感觉是空,接连进了三吏员办公的偏房,竟一个人都没有。 怪了。 闫寸拦住一名身穿灰棕圆领袍的吏员,问道:“今日可出了什么事?” “郎卿的遗体运回长安了,您不知道?” 吴关想起来了,此事安固也嘱咐过。 大理寺卿名为郎楚之,颇有名望,早在大业年间便极得隋帝杨广器重,与其兄并称为“二郎”,李渊建立唐朝,郎楚之归降,武德初年时便封了大理寺卿,参与了唐律的编纂。 后来郎楚之受诏去山东招降起义军,被窦建德捕获,以杀头相威胁,又以厚利相诱惑,楚之不为屈服。 等他返回京城后,因不想参与两位皇子党争,多次以年老辞官,李渊不准。 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原可以和旁人一样,熬到新皇登基,安全着陆,平稳致仕。 偏他又极得李渊信任,因此才在这节骨眼上接了一趟捉拿押解金州郡守王力的活儿,于长安城郊被魏徵截杀。 可惜!可叹! “二位是……”吏员看着两个陌生面孔,有些吃不准。 吴关忙拱手道:“他是新来上任的寺丞,我乃录事,初来乍到,许多事一知半解,劳您给指个路,我们该去哪儿找谁报道。” 吏员忙拱手,冲闫寸道:“可是闫承?久仰久仰,我们虽未见过面,但我知道您办的案子,干净利落因果清晰,就数您办的案子顶好审。” 吴关相信这吏员的话不假,便忽略了他略显浮夸的语气。 闫寸则谦虚道:“您过奖了,若说破案,我或有些经验,可这判案,可就全然是新手了,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吴关拿鞋尖儿碾着地,心想:让这块冰疙瘩一次性说出这么多客套话可太不容易了,且看面具能戴多久吧。 “跟我走吧,今日两位少卿去哭迎郎卿的遗体了,不在衙署,这报到的事,找大理寺正即可。” 走了两步,吏员又回身提醒道:“最近少去两位少卿那里触霉头吧。” 他话中似有深意,但官场上的人,各个猴精,说话总留着一半。不熟,不好追问,吴关只能暗自琢磨。 按理说,顶头上司死了是好事,说明有升官机会啊。 此刻最高兴的不应该是两位少卿吗?怎会是触霉头? 这其中缘由,还需要留意。 暂且翻过这篇,吴关问道:“还不知您怎么称呼?” “明法,陈寅,表字明光。” 明法,又称法直官,虽带一个“官”字,却并不是真正的官员,没有品级。 明法在大理寺是十分特殊的身份,类似后世的顾问,为精通法律的专门人才。 唐律严格,要求审判官员必须详细引用律令,这就需要审判官员特别熟悉法律条文,可科举制又决定了,一个靠学儒家那套理论做了官的人,很难一下子成为法律人才,因此就有了明法这个 “明光兄。”吴关立即道。 陈明光一笑,道:“以后还要靠两位多多照应提携。” 他这话倒不假,别说闫寸了,就是吴关这个九品小官,也确能照应他。 唐律严格,要求审判官员必须详细引用律令,这就需要审判官员特别熟悉法律条文,可科举制又决定了,一个靠学儒家那套理论做了官的人,很难一下子成为法律人才,因此就有了明法这个 “明光兄。”吴关立即道。 陈明光一笑,道:“以后还要靠两位多多照应提携。” 他这话倒不假,别说闫寸了,就是吴关这个九品小官,也确能照应他。 一百零七 吴关:秀智商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大理寺正复姓百里,名展翅。 百里展翅,听起来十分霸气的名字。可他人长得瘦瘦小小,一双削瘦的溜肩,脸也是细细长长,颌下的短须在视觉上又将脸拉长了一分。 这样一张长脸,面无表情时你便会觉得他在给你脸色看,显得整个人又怪异又病态。 百里展翅约莫四十岁,后背已有些佝偻,眼神不好的缘故,他探头眯眼看着门口的两人。 看不清,所以一脸迷茫。 闫寸忙道:“晚生闫寸前来赴任。” 吴关补了一句:“我叫吴关,也是来赴任的。” “哦哦哦。”百里展翅连连点头,长脸上有了笑容,他向两人招手,示意他们坐到近前。 两人脱鞋进屋,坐在矮几前的软垫上。 闫寸将一应文书递上。 百里展翅接过,一边凑到灯下观瞧文书,一边道:“今日早些时候已得了敕令,说是两位要来赴任,没成想竟如此快。” 闫寸道:“新太子责令我们调查嵇胡残部,不敢怠慢。” “是了,此事也已知会过大理寺,对嵇胡残部的调查其余人等一概不许干涉,那就……”百里展翅放下文书,看样子已核对完毕,没有问题,“那就先带你们去办公的堂衙,熟悉一下同僚。” “如此,多谢了。” 三人一同起身,百里展翅走在最前头引路。 他相貌虽奇怪了些,但毫无上司的架子,有问必答,立即博得两人的好感。 见他因为视力问题,走路也总探个头,闫寸挺想扶一把,意识到如此一来更显得对方有缺陷,怕人家难堪,忍住了。 按照大理寺的编制,满员时应有八名大理丞,不过人员一直有缺,就七个人,闫寸恰好补了缺,这一岗位便满员了。 八名大理丞共用一处办公的堂衙。此刻身在衙署的共四人,闫寸一一见过,相互说些诸如“日后多多照应”的客气话,便结束了会面。 百里展翅又带两人去到一间十分宽敞巨大的堂衙,那是一众低阶官吏办公的地方。 桌子挨着桌子,矮几抵着矮几,许多人面前堆着高高的文书。堂衙内挤着约莫三十人。 “你就坐那儿。”百里展翅指着一张靠墙的空几道:“今日新送来的案卷稍后便放在你这儿,还有一些需勾销的案子,也会一并送来,你只消按照以往格式,将案宗移交、勾销的时间登记保存。” “喏。”吴关拱手答应。 录事的工作,说白了就是个登记员,专门记录案宗建立和移交的日期,计出时限,以便过后检查案件处理是否超时,是否效率不足。 待两人熟悉过工作地点,百里展翅又将他们引至一间偏屋。 偏屋不大,其内仅有两张矮脚书案,每张书案上有一盏六角绸布灯,还有些简单的文房用具。 百里展翅道:“鉴于你二人现在专职处理嵇胡残部之事,在堂衙办公有不便之处,这里便暂借给你们使用。” 他考虑得十分周到,两人赶忙道谢。 闫寸又道:“既已妥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监牢提审嵇胡俘虏。” 百里展翅道:“需要我引路吗?” 吴关忙道:“打扰您许久,心下不安,上次我们已来过大理寺监牢,认得路,不敢再劳您驾。” “好,我这便回去了,你们已经知道我办公的堂衙,今后同僚之间多多走动。” “一定一定。” 待百里展翅离开,闫寸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可能赶巧了吧,”吴关道:“听陈光明话里的意思,不好相与的今日都不在,咱们没碰上。” “管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闫寸问道:“你的差事,能胜任吧?” “听安兄描述,没什么难度,”吴关摊手,“就是我字太丑了些,怕上司不满。”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走进了大理寺监牢。 狱神庙依然在监牢院门入口处,静悄悄的。 庙里的香火很旺。两人走进监牢院落时,看到狱神面前的香炉内有几根颇为粗壮的香,烟气袅袅婷婷,八成都是得了释放后还愿的太子、齐王党羽。 闫寸向狱丞表明身份,狱丞不多废话,直接将两人引到了大巫的牢房前。 “要将人提到刑间吗?”狱丞问道。 “要,有劳了。”闫寸道:“还有另外三个,一并带来吧。” “只剩两个了,昨日死了一个。” “死了?”闫寸拧起了眉。 “有一个来时便带着伤,熬了几天,医治无效,死了。” 确有一人带伤,且那伤是闫寸拷打所致。 当日在长安城郊,闫寸虽歼灭了丁茂部,可丁茂本人及魏徵却不见了。闫寸当即刑讯了三名俘虏中的一个,想从他们口中问出魏徵带丁茂前去投奔的“贵人”是谁。 闫寸下手极有分寸,他所留的不过是些皮外伤,下刀的位置痛感强烈,但绝不致命。 朝廷向来重视敌国俘虏,刑讯也好,利诱也罢,总要从他们口中套出点消息,轻易不会让俘虏丧命。 偏偏一名俘虏死了。 是巧合吗? 闫寸心有疑虑,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口问道:“几个鞑子押来有五天了吧?” “今儿是第六天。”狱丞道。 “之前审讯的是哪位官员?可有记录?若前人已得了进展,我可省些力气。” “无人审过,”狱丞道:“新太子点名留给您的人,咱们可都不敢多问。” “如此,将人押上来,便忙你的去。” “喏。” 大巫由两名狱卒押进刑房,他依旧脏兮兮,脸仿佛一辈子都没洗过。 他亲眼看着闫寸斩掉刘将军的脑袋,此番再次相见,分外眼红。 他张牙舞爪,口中念叨着一些两人听不懂的话,跳大神一般。 话虽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语气中可以判断,他在诅咒两人。 “省省吧,”吴关道:“你要有那本事,早就隔空戳死我们了,用等到现在?” 一名年轻狱卒噗嗤一声笑了。他偷偷观瞧着两个新来的官儿,诧异于其中一个竟如此年轻,简直就是年幼。 狱卒很快收回目光,他们将大巫牢牢捆在一根木桩上,之后便退出了刑房,看样子是带着谈资找同僚吹牛去了。 大巫扭动身子挣扎了两下,可狱卒已不知捆过多少人,哪儿会让猎物轻易挣脱。尝试无果。 他怕了。 他生在开阔的草原,举头是青天白日,低头是连绵的肥美草场。他住的巫毡又大又宽敞。 身处汉人逼仄潮湿的屋子里,他本就不习惯,况且这屋里还挂满了刑具,铁疙瘩上的血迹着实瘆人。 顺着他的目光,闫寸也看向了一只铁针。 “你一定在想那是做什么用的吧?它究竟会从哪儿刺入你的身体,又将从哪儿穿出来。”闫寸道。 大巫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你们,汉人,全是魔鬼。”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从魔鬼的手指缝逃脱,活下去。” 好的审讯者总能适时给人希望,闫寸就是如此,他又补充道:“先太子已死,你们的仇也算报了。而新太子,他不屑于杀几个小小的俘虏。” “仇已报,确实不假。”大巫道。 “真的吗?”吴关突然插话道。 大巫一愣,没接话,面色不善地盯着吴关。 “你们此番潜入唐境,藏在长安近郊,所打的旗号,是替刘仚成将军报仇,对吧?”吴关道。 “是。” “可事实上,刘仚成并非死在先太子的屠刀下。” “你说什么?!” 这次,不仅大巫,就连闫寸都诧异地看向了吴关。 “当年先太子凯旋而归,战报中写着灭嵇胡大部人马,二十岁以上壮丁屠杀殆尽,首领刘仚成战死。 先太子以为这已是不小的战功,可偏偏不久后秦王便拿下了东都洛阳,唐人为之沸腾,谁还记得先太子的功绩呢? 所有人都沉浸在家国一统的巨大喜悦中,秦王简直被赞颂成了天上的月亮,唯一可与之争辉的,只有圣上这轮太阳。 正因如此,无人去考校和深究先太子的那份战报。” 闫寸终于忍不住问道:“难道你看过那份战报?” “没看过,但听过一些隐秘的消息。”吴关转向闫寸,解释道:“你忘了?我阿耶曾替东宫做事。” “隐秘的消息……”闫寸小声道。 吴关继续道:“按理说,杀死一族之长,这样的战功,一定要见着尸首。 万一嘉奖庆祝完了,死人又冒了出来,那嘉奖也太随意了,岂不贻笑大方? 当年我阿耶曾应东宫的要求备过一份厚礼,原打算送给一些录事官和检校官的,只因战报中虽写明刘仚成已死,却没有尸首。 这件事搁在一般将领身上,或许算个事儿,但搁在太子身上,实在不算什么,他已是太子了,顶尊贵顶荣耀,难道还会谎报军功不成? 因此,这笔钱财最后并没有送出去,因为那些录事官和检校官根本不曾细究,直接就按照战报记录在册了。 可咱们那位先太子偏偏就做出了谎报军功之事,谁让他摊上了秦王这么个光彩夺目的弟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闫寸道:“可这终究只是你的推断,谁能证明……” “你想要证明,明日便可得到。”吴关道:“你觉得,新太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意思?”闫寸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吴关知道太多,而在审讯之前,他并未与闫寸有任何沟通,这让闫寸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你难道不困惑吗,新太子究竟为何点名要你我审讯这几人,好像很重视的样子。 可究竟还有什么可审的?是魏徵说不清楚这些人此行的目的?还是兵部不了解嵇胡部族现在的战力?” 闫寸无法回答,因为他也很费解,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能审出什么算什么。 “我斗胆猜测,新太子最想知道的有两件事,其一是刘仚成的下落,其二是当年先太子究竟有没有谎报军功。 若有……你想想看,那可太好了。 他既然在刘仚成这件事上谎报了军功,那其它的功劳呢? 新太子虽宽宥了先太子党羽,可那只是在安抚活人,死人的事还是要处理的。 怎样让先太子由被杀、遇害,变成该死、死不足惜?” 这一推测让闫寸心惊胆战起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嫩了,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审讯几个人而已,背后竟隐藏着这样的深意。 与那个看似心胸豁达的新太子相比,他简直就是个没穿衣服的小孩,别人随便一眼就能将他看透。 别说新太子,碰上吴关他都不是个儿。 审讯的节凑被彻底大乱,闫寸有些气恼,但此刻一切要以继续审讯为重,个人情绪需放一放。 他向吴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接下来的审讯就交给你了。 “看,你还是很有价值的,”吴关转向大巫,“就算是投桃报李吧,新太子杀了李建成,怎么着也算帮你的族人报了仇,你难道不该为他做点什么?” “刘仚成将军确实不是死在李建成手下。”大巫道。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屠杀开始之前,刘仚成将军觉出了异常,带着一队亲信冲杀了出去。 他想要营救族人,可大势已去,嵇胡部族二十岁以上的男丁被屠杀殆尽,仅剩老弱妇孺。 无奈之下,刘仚成只能带着仅剩的部下投奔梁师都。 他知道梁师都反唐的决心极重,唯有与其合作,才可能报此血海深仇。 不仅如此,他还捎来消息,让我教导他的儿子,就说他已死了,让孩子卧薪尝胆,将来一定要报这杀父之仇。 嵇胡人龟缩在草原一隅,默默恢复实力,等待我们的族长回来,带领我们复仇。 可谁能想到,那个梁师都听信谗言,竟杀了……他竟杀了……” 大巫实在不忍说出那个结果。 吴关长叹一声:“一代英雄,竟是如此结果。” “他杀了刘仚成将军。”大巫终于说出了那个结果,“就在两个月前。” 一百零八 李世民:我的刘先生,嘤嘤嘤…… 卧薪尝胆,终成一代霸业。 似乎这才是英雄故事该有的样子。 人们不知道的是,有多少英雄成了其他英雄垫在脚下的白骨。 三人一起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缅怀枉死的刘仚成。 吴关率先打破了沉默。 “如此说来,你们该去找梁师都报仇。” “谈何容易,”大巫道:“自从杀了我们族长,梁师都的部下人人自危,生怕成为下一个死鬼,于是逃散的逃散,降唐的降唐,梁师都的人马竟瓦解了十之七八。 他十分惶恐,怕唐军趁机进攻,便干脆往北方一逃,投奔了突厥。 突厥人……他们四处游牧,不断兼并更小的部族,这些年突厥数次出兵,讨伐我们,若不是草原广袤,我们总能逃走,怕是早被灭族了。 去突厥领地找梁师都,可太自不量力了。” “听起来有些道理,可就凭你们,不到三百个嵇胡勇士,也敢来向大唐复仇,你们也太小瞧唐人了。” “我们只想取李建成一人的性命,又不是上战场,三百人足够了。” “哦,对了,不仅有三百人,你们还有许多财宝。一些人做不到的事,钱却可以做到。” 吴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他虽没直接索要,却毫不掩饰贪婪。 大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钱财可以给你,但你需保我活命。”大巫道。 “成交。”吴关痛快道。 闫寸伸手拽了吴关一把,提醒他此事还需商议,若被旁人知道他刚一上任就贪墨钱财,以公徇私,可是大大的不妥。 吴关往旁边挪了一步,不理他。 闫寸心里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了起来。 他没想到吴关是这样的人,不过升了个九品小官,就飘得拽都拽不住了。 看走眼了吗?人竟可以变得这么快? 大巫看出两人有分歧,问吴关道:“你能做主吗?” “能。”吴关一点跟闫寸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闫寸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他低头掩饰即将爆炸的情绪,不反驳,看吴关还能作出什么花样来。 “我能做主,”吴关继续道:“放你出长安之时,便是你交出宝藏之时,否则你的下场就和那些死在城郊的嵇胡勇士一样。” “不行,待我回到嵇胡领地,才可告诉你宝藏的下落。” “那不行。”吴关道:“山高路远,待你到了自家地盘,跟我抵赖,我可没招了。” “那若你得了宝藏后又反悔呢?” “也对哦,”吴关抱臂踱了两步,拿出好好商量的架势,偏又道:“你不是会占卜吗?不如卜一下我会不会骗你啊。” 大巫一愣,被他噎得没话说。 吴关继续道:“你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来,人为了活命可是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的,而且你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 眼下我有几个问题,需先问问你。” 大巫道:“你说。” “除了你,我们还抓了三名嵇胡勇士,死了一个,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与他们不在一间牢房。” “那你呢?在此之前有人提审过你吗?或者……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吗?” “汉人互斗,却来问我?”大巫道:“你们可太有趣了。” 吴关点点头,“我知道了。” 大巫疑惑地看向他。 “回避正面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吴关道:“你总说我们汉人的弯弯绕多,现在见识了吧?” 大巫张大了嘴,瞪圆了眼睛,不记得今天是第多少次无话可说。 “是谁?”吴关穷追不舍,“谁来审过你们?谁杀了那名嵇胡勇士?” “我不知道。” 说完,大巫便抿起了嘴。 “一个嵇胡人,却要替汉人保守秘密,你更有趣。”吴关道:“你该庆幸,我们还有两个人可审,否则,现在就要对你大刑伺候了。” 吴关看向闫寸,意思是他的讯问可以告一段落,不知闫寸还有没有问题。 闫寸面的不善地起身,沉声道:“你跟我来。” 他快步走出牢房,吴关腿脚不便,跟得有些狼狈。 两人出了牢房,闫寸想找个能够避人耳目的谈话地点,干脆进了狱神庙。 “你怎么想的?”闫寸问道。 “什么怎么想的?”吴关笑吟吟地看着他。闫寸真想给他揉出个哭相来。 “有消息却不事先讨论,待到审讯时令我措手不及,为了钱财,向犯人许诺你根本无权决定的事……” 吴关突然拍了三下手,并道:“很好,继续保持。” 闫寸捏了捏拳头,他真的在努力克制揍人的冲动。 “你这些不满,完全可以当着那大巫的面表现出来。”吴关抬手抵住闫寸的两条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并解释道:“你说,若咱们之间有了嫌隙,大巫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 闫寸一愣,低头沉吟道:“若他觉得有机可能……或许他会向我们中的一个示好,又或许他会做些试探。” “对。”吴关道:“现在的情况是,敌不动,咱们就不好动,所以,咱们先让他动起来,一个人只要肯为了达成目标做出尝试,咱们就能弄清他的目标。” 闫寸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吴关又道:“这种事,提前商量效果反倒不好,因此……刚才故意惹怒闫兄,还请勿怪。” 闫寸点头,“我该向你学学,过去的大半年,刑讯手段我用得太……” 吴关突然在他小臂上捏了你把,并大声道:“太子勒令你我共同审问,我怎么就无权决定了?你莫以为官大,就能压我一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闫寸很快发现了两名路过的衙役。 衙役已被吴关的大声控诉吸引。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朝两人吵架的方向看,却停止了说笑,竖耳听着,还相互递着眼色。 闫寸立即会意,也大声道:“就压你一头,如何?我忍你年少轻狂,谁知你竟狂得毫无人样,简直是一块烂泥!” “好啊,终于承认了,你看我年少可欺,整日里板着一张脸,颐指气使,好似我欠了你的钱,呸!不伺候了!我这就去新太子那儿告你的状!” 吴关低声以气音快速道了一句:“明日再审。” 然后便拂袖而去,因为生气,脚瘸得更厉害了。 “你去啊!快去让新太子瞧瞧你多会告状!”闫寸冲着他的背影吼道。 吴关头也不回道:“催什么,赶着投胎吗?!” 闫寸:“你……” 虽说是假装吵架,但闫寸并不想败下阵来,败给一个小屁孩,脸上没光。 偏偏吴关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屁孩,还真说不过,他只好装出一副“不愿与小孩计较”的样子,冲两名观战的狱卒讪笑一下,灰溜溜离开了狱神庙。 闹了别扭,自不能再回到一处。 吴关去了他办公的堂衙,闫寸亦是。 口头上虽吃了亏,可是一分别,又不免替对方担忧起来,怕他年少被欺负,怕他无法应付录事的工作,更怕他向囚犯索要钱财之事被人诟病。 吴关倒很是期待。 两人这番争吵,除了狱中,大理寺内必然也会传开。 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就当投石问路。 他太懂得官僚们的心思了,新太子突然塞来两个人,要干嘛?会不会顶替了自己的位置?会不会挤占了自己的晋升空间? 同僚表面和气,暗地里一定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藏拙。 你看,我俩手上虽有一副好牌,但我们一副倒霉相,好像有将好牌打烂的潜质,所以诸位先别急着使绊子啊,等等看嘛,说不定我们自己就作死了呢,还有什么比坐看同僚遭殃更舒坦的? 然后,趁你坐等看戏时,我们已将事儿办完了,暗度陈仓,等你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碾压你已经易如反掌。 这是吴关的另一番心思,该扮猪时他绝不含糊。 先快快熟悉一下日常工作吧。吴关翻开了案头的一本登记簿,大致看了之前的登记格式,及注意事项。 确实不难。 他又翻开堆积的案宗,依照格式往登记簿里誊抄起来。 字难看的缘故,每当有同僚从旁路过,吴关下意识地就去拿袖子挡。 后来他发现大家行色匆匆,根本无人注意他,这才放下心来。 写了一会儿,手也酸了,脖子也乏了,吴关便去跟邻桌一名中年府史搭话。 “请问……咱们这儿一直这么忙吗?” 府史没抬头,只道:“最近格外忙些。” “为何?” “你可知道刘文静案?” 吴关心下一惊。 他知道刘文静案是李世民心中一块死结,甚至李世民有意识地争夺储君之位,或许就与这位老部下的冤死有着某种关系。 “难道……”吴关向前凑了凑,没敢将话说完。 中年府史终于看了他一眼,道:“新太子下令,让大理寺重新核对刘文静案,这是要平反。” 吴关没想到李世民竟如此迫不及待,夺权还不足十天,便已开始为这个冤死的老部下找回场子了。 刘文静的一生,颇具传奇色彩。 早年他在隋帝杨广手下打工,因工作关系与裴寂结为好友。 他看好李渊,觉得李渊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有起兵一搏的资本。于是他一面撺掇裴寂,让其劝说李渊造反,一面结交勇武的二公子李世民。 期间因为刘文静与瓦岗起义军首领李密有姻亲关系,受牵连下了太原郡狱,李世民颇讲义气,不仅入狱探望,与狱中的刘文静议计天下大事,还将他救了出来。 自此,刘文静对李世民死心塌地,耐心引导扶持,亦师亦友。 李渊起兵之时,为免突厥人趁机攻其后方,刘文静冒险出使突厥,与可汗修好,立下了大功。 后来李渊得了天下,封赏有功之臣时,刘文静任纳言,成为宰相,还得到了“恕二死”的特权。 啥是恕二死,就是皇帝忍你犯两回死罪。 这可是天大的荣耀,一个臣子,能得到这样的荣耀,为人臣的路基本就走到头了,剩下的就是夹起尾巴,莫让皇帝觉得你功高震主,对你起杀心。 偏这刘文静什么都好,就是心眼窄了些。 他认为自己功劳更大,看不惯裴寂比自己官儿大。其实,满朝文武也就裴寂位列其上。 有时候,人钻了牛角尖,是真拽不回来。 心有不满,刘文静便常常挤兑裴寂,让他下不来台。这俩人的友情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典型的只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 裴寂也不是吃亏的主儿,表面上虽一再忍让,背地里却留着心。 终于,被他抓着个机会。 刘文静家中出了邪祟,他找来巫师,在夜间披发衔刀做法驱邪,此事被一个失宠的小妾告发,说刘文静谋反。 李渊许是早就看不惯刘文静小心眼,又或许是故意给偏爱的老伙计裴寂一个出气的机会,便命裴寂和萧瑀一起审理此案。 刘文静并不避讳自己因官位而产生的不满,以萧瑀为首的参与审理此案的官员认为这并非谋反,李世民也极力替刘文静解释,想要保全他。 偏偏裴寂仗着跟李渊关系铁,趁机进言,说刘文静才干出众,但生性阴险,喜爱猜忌,如今天下未定,外有劲敌,他不琢磨如何为君分忧,却整天窝里斗,这样的人留着也是个祸害。 李渊一听,有道理啊,便斩了刘文静,还抄了其家。 出事时为武德二年,大唐刚刚建立两年而已。可怜刘文静筹谋一路,临到该享福,把命丢了。 后世人们所能看到的史书中,并未记录李世民的心路历程,刘文静之死对李世民的影响有多大,人们不得而知。 以吴关的经验,越是不说的,才越可能是大事。 这不,从李世民迫不及待重新审查当年的案宗,便可瞧出端倪。 吴关立即警觉起来,并问道:“咱们大理寺的人,有谁参与过审判刘文静吗?” 这问题一出,中年府史似觉得吴关够聪明,能聊两句,便放下手中的笔,也将身子向前凑了凑。 “当年啊,咱们的大理寺卿……” 一百零九 闫寸:我想打死这只嘤嘤怪 再次进入宫城,惶恐的感觉已消散了许多。 依旧是承乾殿。 李世民虽封了太子,赐住东宫,却并没有搬入东宫居住的意思。 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怕什么,但没有人说破。 只有长孙氏看他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之色,他深知这个勇武的男人正经受着怎样的折磨。 每次面见大臣,他需要刻意挺直腰背,聚敛注意力,以往是不需要的。 长孙氏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李世民身边,就连他面见大臣时,她也守在一道屏风之后。 除了宫中内侍和长孙无忌,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即便与李世民十分亲近的房玄龄褚遂良,也不知道这个女人竟在无意间参与了朝政。 长孙氏很克制,李世民就前朝事物问她意见,她总是推三阻四,但她深知“能参与却不参与”和“不能参与”之间的区别,前者让人不放心。 因此她陪伴夫君时也谨小慎微。 前朝大臣虽也察觉出了李世民的变化,终究顾及着臣子的身份,并不想僭越地安慰。 他已贵为太子,下一步就是天子,这样的人哪里需要安慰,他手中的权柄便是最好的安慰药剂。 吴关和闫寸走进承乾殿时,就觉察出了李世民的变化。 他眼中有许多红血丝,嘴角长了火泡,一看就是睡眠不好,肝火旺盛。 李世民依旧是热情积极的,如第一次见面,还是他先开了口。 “嵇胡残部竟深入我大唐腹地,着实是一记警钟,幸亏二位及时将其剿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也幸亏二位没有折损,否则岂不是大唐的损失。” 客套话可将两人捧得太高了,一向冷淡的闫寸都赶忙拱手道:“太子如此夸赞,折煞我等。” 吴关亦不想被捧得太高,忙岔开话题道:“您让我们审嵇胡俘虏,已有些进展。” “哦?” “据嵇胡大巫交代,当年他们的首领刘仚成在先太子的屠杀中侥幸逃脱,投奔了梁师都,后被梁师都所杀。” 出乎两人预料,李世民并不在意李建成是否谎报了军功,至少表面上他没有深入询问此事。 他只是念了一遍梁师都的名字,问座下的褚遂良道:“我记得两个月前圣上曾给他下过招降书。” “是,但那梁师都死活不从,据使者报,接到招降书梁师都气得差点一把火烧了帅帐。” 李世民冷哼一声,“一个汉人,龟缩在边境,前有我数十万唐军,后有突厥铁蹄,他喜欢硬撑,就让他撑着去。” 李世民其实挺理解梁师都的做法,一路征战,他见过不少类似的人,从最早的瓦岗李密,到薛举父子,再到李轨,还有后来最难攻克的王世充,窦建德。 哪一个不是做着当皇帝的美梦? 梁师都也不例外。 做为隋末的造反势力,好不容易占了块地盘,发展处势力,又好不容易从胶着混战的局面中存活下来。 到了这个节骨眼,任谁都会有那么点天命所归之感,你让他把地盘拱手纳入你的版图,给他个地方官做,想啥呢? 吴关忙道:“据大巫交代,梁师都已归降了突厥。” “突厥最近频繁调兵,又想赶在秋季抢咱们的粮食,年年来抢!”李世民狠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褚遂良道:“此番又加一个诡诈的梁师都,咱们不得不防。” “苟且偷生之辈,有甚可怕的。” “不然,”褚遂良力争道:“梁师都此人,颇擅鼓吹,且其之前就与突厥交往亲密,若他说动吉利可汗派大军来犯……咱们……” 褚遂良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咱们朝中尚且不稳,先太子旧部态度不明,介时……” 李世民向褚遂良挥了挥手,意思是这事以后再说。 他又转向闫寸道:“如此,那几个嵇胡俘虏,还需再审下去吗?” “臣以为有必要。” “哦?” 闫寸想了想,还是觉得开门见山最好,便道:“臣总共擒住四名嵇胡人,之后他们一直关押在大理寺监牢,可是待臣再次接手,却死了一人,其中是否有蹊跷,臣还需再查一查。” 李世民点头,“有结果依旧来报我。” “好,还有……”闫寸看了吴关一眼,继续道:“当初抓捕时,那大巫曾透露,他们此番来唐,携有财宝,臣还当问明财宝下落。” “我倒有些好奇,嵇胡人究竟带来了怎样的财宝,”李世民道:“两位辛苦了。” 眼见他已靠在椅背上,露出了疲倦之色,闫寸忙拱手告辞。 两人出了承乾殿,下台阶时远远看到魏徵走来。 看到两人,魏徵脚下一顿,左顾右盼起来,似乎要找个藏身之处,但终究还是迎了上来。 “魏主簿,又见面了。”闫寸道。 “闫丞。”魏徵拱手道:“那日多有得罪,还请闫丞……” “你管害人性命叫得罪?”吴关冷笑道:“魏主簿这张嘴真厉害,张合之间就能大事化小。” “那以你的意思,是要跟某过不去了?”魏徵道。 小人,吴关在心里骂道,眼下大家都在新太子手下做事,新太子没追究魏徵,明显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他们闹得太凶,反倒会成为错的一方。 魏徵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才敢将皮球踢回来。 吴关立即面露笑容,“您这话说的,大家同朝为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只不过眼下太子让我们调查嵇胡残部之事,魏主簿曾跟嵇胡将军丁茂有过单独接触,不知你们当时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还请魏主簿随我们去一趟大理寺,接受调查。” 魏徵不理吴关,只向闫寸一拱手道:“下官当日所做所说,已原原本本禀报了太子,正因下官诱杀丁茂有功,才被封了詹事主簿,闫丞要抓下官去审,下官不敢不从,只是……闫丞是怀疑太子的判断?” 闫寸也笑道:“我们既然敢请您去大理寺,您不妨猜猜看,太子是否同意?” 这下,魏徵迟疑了。 两人刚出承乾殿,这是他亲眼所见,若他们早一步请示过太子,那他今日可太倒霉了。 另一方面,闫寸只让他猜,可并未说太子已经准许他们审问魏徵。 如此,他也不算矫昭犯上。 吴关突然觉得他还不够了解闫不度,这货哪里是蔫,分明就是蔫坏啊。 魏徵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当日发生的事,实话实说,但你们若想给我扣上通敌叛国的帽子,那绝不可能。” “你说。”闫寸道。 “那晚我率兵出城,截杀王力,确如之前告诉你的,事情并不顺利,我们刚一出手就被大理寺卿郎楚之看出了端倪,那老头还认出了我。 这样一来,自然就不能留活口了。 我们将那一行人屠杀殆尽,又留下两具自己人的尸体。这样日后调查起来,看到穿着秦王府甲胄的尸体,截杀囚犯之事自然就推到秦王身上了。 布置好一切,我便遣散了手下,让他们去洛阳领赏。” 闫寸点头,“这些你已说过。” “是,我当时也并未对你撒谎。 只是……只是后来,丁茂的兵马突然出现,将我围了起来。 我……哎,谁会想到长安近郊竟有那么多鞑子,一时间我根本就……哎…… 丁茂问我:你是不是太子的人? 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什么丢了性命。 丁茂就又说他全都看见了,他不仅看见我们打着秦王的旗号杀人,还听见杀完人后我们如何筹谋嫁祸秦王,因此他知道我是太子的人。 我只能承认。 他就抓了我,将我驱进树林,还让他的手下清理了战场。我猜他是想要拖延时间,不想官兵那么快找到事发地。 进了林子,他问我是什么官,我解释了半天,他得知我深得先太子信任,且可以带兵出入东宫,很是满意。 他要求我带他的人进入东宫,并为他们创造刺杀太子的机会。 我只能答应,可我答应了他们也不全信啊。 毕竟是深入守卫森严的皇宫,若我有意暴露他们,岂不等于去送死? 我用尽了办法,赌咒发誓,说先太子坏话,说我其实早就跟秦王暗通曲款。 后来还是按他们的规矩,我得纳个投名状。 正好丁茂的手下来报,说你在勘察前一天晚上的战场。丁茂便让我引你上钩。” 魏徵心虚地抬眼看向闫寸,见闫寸一脸云淡风轻,才继续道:“就是……那个……没成想你跑了,丁茂转头就要杀我。” “我跑又不是你的错,杀你做甚?”闫寸道。 “你想啊,你跑了,回去报信,我帮着丁茂坑害同僚的事不就暴露了吗,我自己都喜不清楚,还怎么带他进宫?没了利用价值,可不就得死。” “可你没死。” “那是因为……哎……”魏徵在胸前捋了两把,似乎现在想起依旧惊魂未定,“我好说歹说,劝他夜间随我进城。 我说为今之计,只有赶在你之前进入长安城,再进入东宫,趁早下手。 那丁茂毕竟是个鞑子,城府有限,加之眼看就要暴露,他也急了,便决定按我的主意来。 我告诉他长安城的缒架一次只能容纳一人一马,人太多不仅入城缓慢,且容易被怀疑,他便挑选了几名健壮的手下…… 之后的事你们已知道了,趁他们刚攀上城墙,我便发难,大声揭穿他们。” 闫寸沉思片刻,道:“丁茂手下那些人,并非全部嵇胡人马,他还有些同党,你可知道?” “刘将军,是吗?我听他提起过。” “他怎么说的?” “就是……他跟手下议事时,我听了一耳朵,大致意思是,那个刘将军原本跟丁茂关系很好,俩人一起长大的,可近日不知被一个什么巫师蛊惑,刘将军已不想找先太子报仇了。 刘将军似乎根本没打算进长安,且有意对丁茂隐瞒了一些事,丁茂不忍手下被那巫师利用,因此带人出走了,我只知道这些。” “不想报仇了……”闫寸重复了一遍这个信息。 魏徵忙道:“我就知道这些,全告诉你们了,真的。” 闫寸点点头,“或许日后我还会上门拜访,向您询问细节。” 魏徵坦然道:“那闫丞可快着些,我或要接一趟出京的差事。” 闫寸一拱手,算是结束此番谈话。 魏徵亦拱手,又道:“闫丞,我知道对不住你,也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做派,但日后你有用得到魏某的地方,魏某一定竭尽所能还你的人情。”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似是怕被闫寸拒绝。 “呸,空口白牙的许诺谁不会。”吴关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闫寸道:“他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死还是别人死,这选择实在不难。” “呵,”吴关冷笑一声,亦拂袖而去,“我为你抱不平,你倒是豁达。” 可惜他瘸着腿,实在走不出那股想象中的气势。 闫寸乐了。 “你还笑?” “没……” “两位……闫丞……两位留步……” 忽听身后有人低唤,两人一起回头。 是齐公。 闫寸可不敢让齐公跑,快步迎了上去。 “这两天可太忙了,没顾上向两位道喜,可莫怪罪。”齐公说着客套话。 闫寸连连道着“不敢”。 “听说你们今日进宫,我这紧赶慢赶,可算见着人了。” “您有何吩咐,派人知会一声,我们来便是了,哪儿敢让您跑趟子。”吴关道。 “小事小事。”齐公摆手道:“两位走马上任,官袍还没有着落,我已命人在库内找过了,闫丞身形长得好,倒有合适的官袍,先拿去穿。” 齐公冲身后小太监挥挥手,小太监便呈上一个红木方形托盘,托盘内是一身大理丞的官袍。 闫寸忙接过,道了谢。 齐公又对吴关道:“小郎君还在长个子吧,却没找到合适你的官袍……” 吴关心中苦笑一下,矮这个问题,他已经习惯了,真的可以直说,至于长不长个儿,印象里这两年似乎没怎么长过。 “……小郎君的官袍得现做,两位方便得话,随我去量个体吧。” “没问题,劳您引路。” 吴关立即扶上了齐公的胳膊,既有尊敬抬举的意思,又有晚辈讨长辈欢喜的意思。 趁着齐公开心,吴关又道:“不怕您笑话,晚辈初入官场,不懂人情世故,有一件事想请教齐公,若您能提点一二,可救了晚辈。” 一百一十 李世民:反了天了 齐公拍了拍吴关的手,对闫寸道:“瞧瞧他这张嘴,叫人怎好拒绝。” 闫寸陪笑不语,齐公又道:“你说说看。” 吴关道:“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能及早发现想要对太子——当时还是秦王——想要对秦王家眷下手的恶徒,并及时制止他们的行动,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功劳。” “哦?” “万年县衙的主簿安固。”见齐公不语,吴关忙继续道:“安主簿颇擅案牍之术,很有一套统筹信息的法子,不仅这次,就是以往办案他也出过不少力。” 齐公仍是不说话,吴关已有些紧张,但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道:“此番我们二人得了封赏,安固却依然默默无闻,一来我与闫兄不免心中有愧,二来也着实不忍人才被埋没……” “你是想让我替你说话?”齐公问道。 “不不,您误会了。”吴关忙道:“晚辈自然明白后宫不得干预前朝政事的道理,怎会开这个口让您为难。 晚辈只是想跟您打听一下,直接向太子举荐,会不会沉稳不足,冒失有余,晚辈是怕弄巧成拙。” “原来如此。”齐公稍显凝重的面色松弛了下来,道:“我虽不能干预前朝之事,却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吴关忙道:“谢过齐公。” “太子虽升了你们的官儿,但对你们仍在考察之中,你们须心里有数。” “是是。” “你们自己尚未完全通过考察,就去举荐他人,且所举荐之人乃是你们的——我猜一定是好友吧?” “不错。” “那自然不妥,不过有一个人倒可以帮你们。” “谁?” “褚遂良。 他追随太子数年,多次出谋划策,深得太子信任,若他替那安固说几句好话,太子定能听得进去。 且我听说当时天策上将府的情况十分危急,褚遂良被凶徒劫持,闫丞对他有救命之恩,而褚遂良也有报答之心。” 吴关道:“可这要令闫丞犯难了。” “又有何难?”齐公转向闫寸。 闫寸忙拱手答道:“恩情这种东西,旁人记得那是恩情,我若是总是挂在嘴边,还主动去求人报答,岂不成了讨债?” 齐公啧了一声,道:“你们啊,面皮也太薄了些。” 两人对视讪笑。 齐公继续道:“这也不敢说,那也开不了口,别人就是有心帮扶你们,都无从下手,何苦来哉? 让褚遂良报个恩又如何?大不了以后他有了难处,你们再出手相助,人与人不就是这么有来有往,才亲近起来的吗?你们光出不入,如何在官场上交际?” “齐公一席话,着实令晚辈醍醐灌顶。”吴关道。 闫寸也附和道:“齐公说得在理。” “所以啊,该开口求人的时候,你们尽管开口,对方拒绝又不会少块肉。” “那……您觉得他会拒绝我们吗?”吴关又追问道。 齐公沉吟片刻,道:“褚遂良此人,一心为公,若他认可了安固,出于公心也必会向太子举荐,不过他十分爱惜羽毛,不愿做有损名节之事,因此必十分谨慎,很可能亲自考校一番,再做决定。” “那倒没关系,真金不怕火炼。”吴关道。 “既如此,你们去找褚遂良便是了。”齐公抬手一指,道:“内府局就在前头,两位快来吧,量体之后我便让人赶制官袍,约莫需要半月,官袍便可上身了。” 两人赶忙道谢。 量过了尺寸,吴关请齐公留步勿送,两人出了内府局。 行了一阵子,待到四下无人,闫寸突然道:“你这个头,还能长吧?” 吴关不理他。 “我可没嘲讽的意思,真的……不会不长了吧?” 没想到吴关一点没生气,不仅没生气,还笑嘻嘻的。 “知道你为啥长得玉树临风身形修长吗?”吴关问道。 “自然是爹妈生的。” “非也非也,”吴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八成是拿脑子换的。” 闫寸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指着吴关“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能无奈道:“你这骂人的本事跟谁学的?” 很快他又道:“既然你对自己的脑子这么有信心,我主动向太子坦白嵇胡宝藏之事,你不生气吧?” “当然不,”吴关道:“此事瞒不住,不如早向太子坦白,以免给人背后挑唆之机,就算你不坦白,今日我也要说的。 反正宝藏还没找到,究竟是什么,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咱们只消等待机会,或创造机会,能近水楼台捞点好处,也就是了。” “看来你还有分寸。”闫寸道。 “我怕你拿针扎我啊。” 吴关所说是审讯大巫时闫寸曾提过的刑具。 “说正事吧,”吴关道:“要不咱们趁着今天见一见褚遂良,把安兄的事儿办了。” “过两天吧,我已有了主意。”闫寸道。 “好。” 出了宫门,两人骑在马上慢悠悠向大理寺走,闫寸低声叹了一句:“不好办啊。” “怎的?” “今日咱们一起入了宫,又一起回大理寺,没事似的,昨日那一通架岂不是白吵了?” “要不我在外头兜两圈?”吴关道:“你再去会会那大巫。” “也好,”闫寸道:“正好我那屋里缺东少西,凑合住一两天还行,若要长住,可你若方便,去添置点吧。” 说着话,闫寸便去解腰间的钱袋子。 吴关连连摆手,“别,做戏做足,我这两天暂住邸店吧,我看贤群坊那个叫如家的邸店,就还不错,我暂且就住那里。” “也好,那我有事就去那儿找你。”闫寸一指前头路口,“我直走。” “我右转。”吴关道。 一刻后,闫寸驰回了大理寺。 巧了,闫寸进门,恰碰到陈明光出门。 “呦,闫丞。”陈明光率先打着招呼。 与明法之类的流外官交谈,闫寸本可不下马的,但他对陈明光印象很好,并不想跟对方摆官架子,便下了马,招呼一句“明光兄”。 “闫丞这是……出外办差了?”陈明光道。 “嗯。”闫寸胡乱答应一声,道:“明光兄也去办差?” 对方拍了拍马身侧挂着的布包,道:“跑趟腿而已。” 闫寸上前一步,诚恳道:“若是不急,想跟明光兄打听点事。” “闫丞但说无妨。” 闫寸牵马向僻静处走,陈明光跟上,待到距大理寺门口约莫有五丈远,闫寸才停下脚步,道:“有个鞑子死在了牢里,就这两天的事儿,您可知道?” “牢里隔三差五就要死人,可不新鲜。”陈明光道。 “是,可敌国俘虏轻易不会死。”闫寸道。 陈明光挠挠头,“您这可有些为难我了。” “有何为难?” 陈明光朝大理寺门口方向看了一眼,犹豫着。 他越是如此,闫寸便越觉得蹊跷,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明光兄,你可要仔细掂量,此事由是新太子亲自指定我全权负责,知情不报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也不是什么大事,告诉你倒也无妨,不过……闫丞还是莫让人知道此事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我还指望这点俸禄养家。” “定不连累你。” “其实……我听说……那鞑子越狱了。” “什么?!” 一个人,单枪匹马出了大理寺牢狱? 这简直不能想象。 越狱这种事,只有在画本书里才可能发生,且往往是冤情深重,感动了小仙小妖之类,在其仙术或妖术的帮助下,才可能实现越狱。 至于现实里,这么说吧,自从大理寺这个衙署成立,就从没有过成功越狱的先例。 怎么偏就被他闫寸碰上了?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完,”陈明光连连摆手,意思是不像闫寸想的那样,“他越狱被发现了,没成功,所以才被当场诛杀。” 闫寸:你这大喘气可不厚道。 “不对,”闫寸摇头道:“那此事为何要瞒我?” “衙署出了这样的事毕竟不光彩,上头若问责下来,怕有麻烦,因此陈少卿要求知道此事的人一概不准对别人谈起,若有人问起来,只说那鞑子死于伤重不治。 至于你,你的调查结果可直接上达新太子,他们自然更要瞒你。” 陈少卿,正是前些天闫寸提审先太子党羽时,打过照过面那位大理寺少卿,当时闫寸冷落了他,还令他颇为不悦。 此番来大理寺上任,闫寸专门向安固打听了这位上司的消息。 陈少卿,本名陈如旧。 守成有余进去不足,一个一听就没什么野心的名字。 确实人如其名,在职的几年中陈如旧鲜有做为。 没有做为还能保住官职,是因为他与死去的大理卿郎楚之关系亲密。 他是郎楚之的学生。 虽不是能力最强的学生,却是最听话的。 许多时候,听话的人都相当好用,一旦用顺了手,就不太容易离开了。因此,只要郎楚之做大理寺卿,陈如旧便是安全的。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郎楚之竟死得这般突然。 新太子上任,必然要烧几把火,会不会烧到他身上,可不好说。 陈如旧最近的日子可谓煎熬。 闫寸又道:“那鞑子越狱的具体情形你可知道?他是怎么越狱的?到底有没有逃出监牢?最后又是在哪儿被杀?……” 陈明光连连摇头,“我也是听说的,细节可就一概不知了。” 闫寸一拱手道:“多谢明光兄。” 陈明光指了指马背上的布包袱,“那我就先去办差了。” 两人作别,闫寸牵马进了大理寺。 一进门,他停住脚步犹豫了片刻。 向前直走,穿过集中议事、审案的堂衙,便是陈少卿办公的二进堂衙了。若左转,进入一条小道,便是关押着嵇胡人的监牢。 闫寸选择了直走,于情于理他都该去拜见一下那位新上司。 上一次慑于陈如旧的官威,闫寸对他心有忌惮,这一回,既已知道陈如旧从前是个有靠山的纸老虎,而现在不过一只丧家之犬,底气便足了起来。 纵然他心中轻视陈如旧,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进屋后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又先为上次见面的失礼表示抱歉。 陈如旧倒没心思跟闫寸翻旧账,能看出来,他十分悲痛。 他的眼睛肿成了桃儿,一看就是哭的。 只是不知他是为老师去世而哭,还是为自己的前程而哭。 闫寸找着对方想听的话攀谈: “听说郎卿的遗体已送回了家。” “昨日便送到了。”陈如旧道:“昨日本该由我带你熟悉大理寺的工作,可是要去哭迎老师,实在抽不开身……” 闫寸忙道:“死者为大,应该的,且下官已见过同僚,也已开始接手一些事务。” “如此甚好。” 见陈如旧没什么兴致的样子,为了能聊下去,闫寸只好又道:“恩师如父,恩师辞世乃是头等大事,陈少卿不去吊唁吗?” “是该吊唁几日的,可……哎!今时不同往日啊。 恩师乃是三品大员,若圣上……哎,圣上定要废朝吊唁的,可眼下新太子主政,新太子对圣上旧臣……哎,不提也罢。 昨日准我们去城门口哭迎遗体,已是恩典,哪里还敢再因私废公。 想去吊唁?散了衙再说吧。” 闫寸遗憾道:“今日我去面见太子,虽也旁敲侧击地提起了郎卿的丧事,但太子……太子兴致确实不高。” “你去见了太子?”陈如旧问道。 “是。”闫寸抬起了头。 这是进门以来闫寸第一次与陈如旧有眼神交流。 陈如旧率先收回了目光,似是害怕闫寸看出他心中的探究。 “知道您正悲痛,本不该打扰,但确有一件棘手之事,若无您的首肯,我不知该如何向太子交差。”闫寸道。 “那个死去的嵇胡俘虏?”陈如旧问道。 是他早已料到纸里包不住火?还是刚才闫寸与陈明光交谈,有人向他报了信?闫寸无从判断。 “正是此事。”闫寸坦然道:“是您下令隐瞒此事,因此我只能向您请教其中缘由。” “他逃出了监牢,逃到我办公的堂衙,是我亲自下令,让弓箭手射杀了他,”陈如旧道:“当时情况十分危急,我只能” 一一一 吴关:某人真是嫌命长,太子嘤得好! “当晚有两名值守的狱卒被他杀死,杀了人后,他将狱卒的尸体藏在自己的牢房内,一个埋在草堆里,一个放在草堆上,假冒成了他。 我们事后查验两名狱卒的死因,发现一个被拧断了脖子,一个被活活掐死。 由此推断,那名胡人俘虏应该是用什么办法分别将两人引入他的牢房,一次杀死一个,悄无声息。 然后他换上狱卒的衣服,摸出了监牢。 他并不熟悉大理寺地形,加之黑灯瞎火,要找到出路可不容易,便头没苍蝇般乱窜起来,最终窜到了这里……” 闫寸打断道:“晚间您还在衙署办公,真是辛苦。” “不止我,自秦王做了太子后,大理寺一半人开始通宵达旦。” “听说要重查刘文静案?” “对。”见闫寸没再追问,陈如旧继续道:“他虽换了狱卒的衣服,可毕竟太生疏了,走也好,站也罢,都与这里格格不入,且他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反正一队巡逻守卫将他认了出来。 那晚动静不小,因为他逃进了我的堂衙,我便与他交谈,给向这里聚集的弓手争取时间。” “你们都谈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无非讨价还价。他要走,我假意答应而已。” “我不太理解,”闫寸低头想了想,道:“您能不能再细致些……” 闫寸干脆起身,走出堂衙后门,进入事发的院落。 “现在我就是那越狱的鞑子,咱们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吧。” 陈如旧只好跟着出了屋,他虽是闫寸的上司,腰杆却不够硬,不太敢拒绝闫寸的提议。 “我看到那鞑子时,他正被守卫追赶,刚进院,就在离那棵柳树不远的地方……对对你就站在那里。” “您呢?在屋内吗?” “是,我就从刚才咱们坐的地方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但我没出去,我就站在这儿向外看。” “当时这里的门是关着的?”闫寸道,“您不纳凉?” “这……也可能是开着的,你这么一问,我可拿不准了。” 闫寸点点头,没再深究,而是问道:“此刻卫兵在哪儿?” “紧随其后,刚自侧门转入此院。” “那鞑子发现了您以后,作何反应?” “冲上前来,卫兵大呼让我小心,我吓了一跳,随手关了门。他撞了两下,没撞开,卫兵赶到,他只能转身去与卫兵战做一团。 现在想来,若我晚一步,恐怕就要被他劫为人质了。” 闫寸又回到门口,关门并去插门栓。 许是受潮的缘故,木质门稍稍变了形,两扇门上的栓口上下不齐,闫寸拿着门栓插了三下,才将门栓住。 陈如旧看出了闫寸的意思,忙解释道:“这门不太好用,知道来不及上栓,我当时只能用身体死死将门顶住。” 闫寸便合上门,“那劳烦您顶住,我撞一下试试。” 陈如旧只能依言关门,并靠在门后,闫寸回到柳树下,正欲加速冲刺,门却又开了。 “我看不必试了。”陈如旧道。 “还是试一试稳妥。”闫寸坚持,他一点都不在意对方将自己当成钻牛角尖的傻子。 陈如旧还真不好冲一个傻子发火,只能勉力解释道:“那鞑子当时也吓得不轻,六神无主,我估摸……应该没使出全力。 加之追兵赶来得很快……我觉得试不出来,莫非闫丞不信我?” 他这么问,闫寸便也解释道:“陈少卿莫怪罪,下官查案出身,习惯了事事都需验一验。您这么说,我相信,不试也罢。 那您继续吧,说到哪儿了?对了,您不是与那鞑子有过交谈吗?” “也不算交谈,我在屋内向他喊话罢了,”陈如旧道:“喊了一阵子,有弓手队正自前门进了屋,像我禀报,说已有十余名弓手攀上屋顶待命,我便下令让他们射杀了那个嵇胡俘虏。” “既已经将他围住了,何不生擒?” “这……留下活口不免叫人诟病,至少要落个大理寺监牢管理松弛的罪名。 恩师郎卿深得圣上信任,因此,新太子对我们的态度……实在是意味不明。这种时候我不敢冒险留那鞑子的性命,因此才出此下策撒了谎。” “两名狱卒死在嵇胡人手中,这谎可不好撒啊。”闫寸道。 “我已给了死者的家人钱财,又承诺让死者的兄弟来顶职,穷苦人家的孩子才去监牢当差,对他们来说真相并不重要,有份稳定的差事,好让全家继续活下去,才重要。” 闫寸点头,沉吟片刻,又拱手道:“如此下官心里就有数了,多谢陈少卿告知实情。” 陈如旧道:“不知你打算如何向太子交差。” “就如移交给我的公文上所记,重伤不治,一名嵇胡俘虏死在了监牢内。” 不损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闫寸愿意给同僚行方便,以示友好,况且,这陈如旧虽是一条丧家之犬,可毕竟还是他的上司。 一听闫寸的答复,陈如旧很是感激,说话时不由哈着腰,仿佛闫寸才是他的上司。 摆平了这位小心眼的,闫寸不多停留,立即告辞。 陈如旧热情挽留他再叙会儿话,就差来一句“吃完了再走啊”。 目送闫寸离开,陈如旧长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拧起了眉头,闫寸真能如约帮他隐瞒吗? 出了陈如旧的堂衙,闫寸去往监牢。 古人认为监牢乃是阴气极重的地方,很不吉利,因此修建得离办公区域颇有一段距离,闫寸一路走来,发现不少同僚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还有人窃窃私语,想来他与吴关昨日大吵一架,消息已传开了。 闫寸低头掩饰嘴角的笑意,快步走进了监牢。 依旧是阴暗的刑室,依旧是挂满了屋的冰冷刑具,人却不同了,这次闫寸要先审一审嵇胡勇士。 此刻,一名嵇胡勇士已被捆在他面前的木桩上。 “丁广,是叫这个名字吧?”闫寸道。 对方点点头,没答话。 “你的同伴,刘永寿,死了。” 刘永寿正是那越狱的俘虏,只不过几人进了监牢后为了防止串供,一直分开关押着,且分隔颇远,丁广等人还不知刘永寿越狱的事。 丁广终于将粘在刑具上的目光收回,看向了闫寸。 他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替同伴祈祷一句:“愿灵魂如风一般自由。” 祈祷完,他深吸一口气,对闫寸道:“我知道,该我了,来吧。” 闫寸不跟他多解释,只是继续讲述道:“刘永寿本不用死的,可惜他没把握机会,现在机会在你手上,看你的了。” “你们汉人给的机会,不要也罢。” “这就怪了,你们在长安附近为非作歹,害我百姓,被抓了,难道还成了我们汉人的不是?换过来,若我们去草原上抓捕囚禁你的族人,将他们当做牲畜,你们会如何处置?” 丁广自知理亏,不说话了。 “所以,即便要恨,你也该恨打着复仇的旗号将你们骗来,却又不去复仇的大巫。” 给出这个建议后,闫寸便不再说话,只抱臂看着丁广。 “你这是挑拨!”丁广道。 “是啊,可若你们之间没有嫌隙,又何必怕我挑唆?若你们之间没有嫌隙,丁茂将军何必带着你们出走,最后丢了性命?” 这次,丁广沉默了足有半刻。 闫寸也不急,起身在刑室踱着步,不时伸手弹一下木架上垂吊的刑具。 “你想知道什么?还有……你能给我什么?”丁广终于开口道。 “我想知道,大巫究竟为什么而来?” “不知道。”丁广道。 他回答得痛快而坦诚,是那种“我不会像你们汉人那样,明明拿不出筹码,还要胡编乱造一番以求活命的机会,我不屑于做那种事”的坦诚。 “那钱财呢?你们此番来,带了许多钱财,用以收买有用的汉人,那些钱财在哪儿?” “也不知道。” “但你可以去问。”闫寸道。 丁广一愣,他没想到,为了达成目的,闫寸竟是如此的无所不用其极。 闫寸继续道:“若你有技巧地去问,或许能能大巫口中套出结果。” “那你能放了我们吗?”丁广又道。 “你,还有你那个活着的同伴,我可以放了你们,至于大巫,我不能保证。” “我不信。” “死马当活马医,由不得你不信。”闫寸道:“再说了,你不信,说不定你那同伴却是信的。” “不会的,”丁广坚定地摇头,“若我二人都不与你合作,你能耐我们何?” “你在要挟我吗?”闫寸哈哈大笑,“一个小小的嵇胡兵,也敢在我大唐放如此厥词!仅凭这个你就该杀!” 闫寸跨出两大步,来到丁广面前,“嵇胡算什么东西?连领地都守不住,整日被突厥追在屁股后杀,还妄想自己是草原狼? 你们,顶多是条病狗!” 丁广脸瞬间憋紫了。 他心中的痛处被狠狠戳穿,他太生气了。 偏闫寸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毫不夸张。 他想反驳,想说嵇胡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是被李建成害得?若他没屠杀嵇胡族人…… 这样的话,一个战士说不出口。 兵不厌诈,是他们自己愚笨,上了李建成的当,有什么脸去埋怨对手狡诈? 闫寸继续道:“真当我大唐将尔等偏隅小族放在眼里了?真当一个装神弄鬼的巫师能翻出天去? 无论你们此番潜入大唐所为何事,都已一败涂地,没人在乎你们这几条烂命。你说得没错,不配合,我又能怎样,呵,可我并不需要拿你们怎样,杀就是了。 杀几个没人在意的俘虏,不见得有功,但肯定无过。 你们之所以还没死,不过是因为我还对那批钱财有点兴趣,以及,若能将此事来龙去脉查清,总算也是点功劳。 既然你那么想去见死去的同伴,而不想跟或者的同伴一起回到嵇胡领地,那我成全你。”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闫寸并不给丁广反应的时间,立即跨步至门口,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来个人,把他带下去!” “等等!” 丁广焦急地向前探身,似要争辩,却还没组织好语言。 “你等等!” 闫寸回身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可以再给你点时间,但不会多。 有狱卒赶到近前,开门,闫寸并没有制止他们带走丁广的意思。 “我答应了!” 这或许是丁广最后的机会,他不得不主动把握。 人有时候确实很怪,你跟他说好话,哪怕是将他捆在满是刑具的房间里说,他也能产生自己还有谈判筹码的错觉。一吓唬,反倒老实了。 “既如此,我会教你一套说辞,并寻个契机,让你能与大巫说上话。” 闫寸没再重复放其离开的承诺,他已不需要证明什么,主动权已完全在他手上。 对闫寸的安排,丁广也没敢提出异议。 能看出来,这个草原汉子心中窝着一团火。闫寸的话深深伤了他的自尊心,却也激发了他复仇的欲望。 此番潜入唐的二百余人,已是嵇胡全族能凑出来的所有壮年战力,他不敢想象,这次团灭之后,嵇胡所面临的困境该是多么艰难,他们还能生存繁衍下去吗? 死反倒简单,一了百了,可正因境遇艰苦,他更要活着。 他得活着证明自己还是一匹草原狼,而不是病狗。 “好,我按你说的办。”丁广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很好。” 接下来,闫寸便开始跟丁广打磨说辞。 既已决定舍弃大巫,丁广也不再扭捏,甚至还主动出谋划策。 直至天黑,闫寸在狱中用过晚食,同时给了丁广一份像样的食物,两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丁广试探道:“我按你说的做,若是还是问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呢?” “那就再试别的办法。” “若试过了所有办法还不行呢?你……你答应的事还算吗?” 临近半夜,丁广被闫寸 既已决定舍弃大巫,丁广也不再扭捏,甚至还主动出谋划策。 直至天黑,闫寸在狱中用过晚食,同时给了丁广一份像样的食物,两人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 丁广试探道:“我按你说的做,若是还是问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呢?” “那就再试别的办法。” “若试过了所有办法还不行呢?你……你答应的事还算吗?” 临近半夜,丁广被闫寸 一一二 李世民:吴爱卿,你这马屁有点过了 狱卒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睡眼朦胧地离开。 两人依旧不敢说话,只传递着眼神。 事实上,监牢内并没有照明的灯或火把,随着狱卒带走了唯一的一盏风灯,周围迅速陷入黑暗,眼神交流也进行不下去了。 丁广率先开了口。他恶狠狠道:“看什么看,都是你干的好事,若不是你鼓吹,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莫说我,若不是丁茂带着你们跑出去惹是生非,大家会暴露吗?”大巫深呼吸几下,压抑情绪,他知道对方年轻气盛,若这样争执下去,天就没法聊了,他只能让步。 “你也被审了?”大巫道。 “嗯。” “他们问了些啥?” “还能问啥,要钱。” “没有拷打你?” “你好像很希望我被拷打。”丁广不满道。 大巫没接话,他用沉默表示着怀疑。 丁广只好道:“要打来着,但我接受了他们的一个条件,又没打。” “什么条件?” “来跟你套话,问出你究竟把钱财藏哪儿了。” 大巫上前一步,似乎想要看清丁广的表情。 “你看什么,你还能拿出钱财救我的命不成?我现在啊……”丁广往稻草堆里一躺,打了个哈欠,继续道:“熬一天算一天吧,我只盼着早点死,别受罪……哎,还是刘永寿运气好。” “他怎的了?” “逃了。” “什么?!”大巫双手抓住了面前的铁栏,声音发着抖,“怎么……他是怎么……你起来,起来说。” “你不知道?”丁广抬起了头,“他们不是已审过你了吗?竟没告诉你?” 大巫摇头。 丁广重新枕在了稻草上,“嘿,我早就看刘永寿一身好本事,真给咱们争光……那些汉人可被折腾得够呛,怪不得顾不上审咱们,我听说,最近要出长安城可太难了…… 他一定还在城里,哎……没个落脚的地方,怕要沦落成叫花子……” 大巫阴测测道:“只顾着自己逃,也不带上咱们。” 丁广被他气得弹了起来。 他抬手指着大巫,并快步走到距离对方最近的地方。 “你说的是人话吗?!这是牢房!难道进来时你看不到那些兵卒?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 “是啊,那么多守卫,还有巡逻兵,”大巫接过话头,嘲讽道:“怎么偏偏他就逃出去了?” 这次换丁广沉默了。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我,若逃出去了该去哪里寻我藏起来的钱财。” “哈,哈哈……”丁广被他气笑了。 他笑了许久,才道:“你千万别告诉我,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两人都坐回了稻草上,拉开距离,相互防备着。 “人没了,钱也没了,”丁广道:“你说,草原上的族人能熬过这个冬天吗?” 大巫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用力握拳,克制着不想颤抖传遍全身。 “所以你千万别告诉我,”丁广继续道:“我不想做那个罪人。” 颤抖还是传到了肩头,借着牢房小窗极微弱的月光,丁广看到大巫的肩膀微微耸动。 “我死在这儿,至少还能做个无名小卒,可若嵇胡真的灭了族,若那些钱财是由我拱手送给汉人的,我就成了罪人。 你自己下地狱吧,我要去长生天,与我的兄弟们团聚。” “不会的……不会……再等等。”大巫道:“我有办法的,你相信我。” 丁茂躺下,面朝墙,主动结束了这次对话。 远处一间监牢内,闫寸默默走了出来。 他站在黑暗中,朝二人牢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放轻脚步,离开了监牢。 夜已深,坊门已闭,闫寸回不去家了,他决定在万里展翅划拨给他的小室凑合睡一觉。 悄悄推开门,却看到了吴关。 吴关席地而躺,显然也是打算在此过夜。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 “你不是要去住邸店吗?”闫寸迅速进屋,关了门,习惯性地去点灯,又想到被人发现两个吵了架的人共处一室,慌就圆不下去了,便又放下火石。 “我琢磨着你得回家住,我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将吵架的事儿坐实,对了……听说你见过陈少卿了,如何?” “嵇胡俘虏之死果然有蹊跷,”闫寸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吴关,又道:“我总觉得陈如旧没说实话,至少是没将实话说全。” “是有点怪。”吴关道:“要不明天我去会一会他?” “也好,总该熟络一下。”闫寸道:“今日怎么半?你睡吧,我出去看看,政布坊应该也有邸店。” “别折腾了。” 吴关伸腿将一张矮脚书桌蹬到一旁,腾出身边的一块地方。 他拍了拍那块空地,并拽过一只坐垫,示意闫寸像他一样拿坐垫当枕头。 “凑合一晚吧。”吴关道。 “嗯。” 闫寸亦和衣躺下。 “哎。”吴关拿胳膊碰碰他。 “怎么?” “明日你得早起。” “嗯。” “早早离开这儿。” “嗯。” “莫叫人看见咱们在一处。” “知道了。” 听出闫寸说话时带着笑意,吴关又道:“你笑什么?” 闫寸叹了口气,“年纪不大,管得不少,别人笑你也要管吗?” “有好笑的事,总该说出来让别人一起乐,见者有份,你这样偷着乐的,难道不该管?”吴关理直气壮。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早起,还得背着人……好端端搞得跟偷情似的。” 吴关嗤之以鼻,“睡了睡了。” 第二天一早,闫寸第一个到大理丞办公的堂衙,处理了一些公文,刚打算去监牢了解一下丁广的进展时,却被一名跑腿的公廨白直叫住了。 “您是闫丞吧?”白直道。 “是我,有事吗?” “太子令史府上派了人来,给您送来一张名帖。” 闫寸接过名帖,只见其上写着褚遂良的名字,他正是太子令史。 随名帖还附了一张字条,约闫寸和吴关晚间去其家中小酌。 闫寸清楚,这是要向他表达救命之恩了。 略一沉吟,闫寸问那白直道:“送字条的人回去了吗?” “没,等着您回信儿呢。” “好,”闫寸重新坐回书案前,裁了一条纸,道:“我回个话,劳您稍后交给送字条的人。” 不多时,白直回报,说已将字条交了出去,闫寸叫他留步。 “还有一张字条,也想劳您送一趟。”闫寸道。 “您尽管差遣。” 闫寸便又递给他一张字条,并道:“请将这个送往万年县衙,交给主簿安固……此为私事,请您务必收下这些酬劳。” 闫寸自钱袋内摸出一小串铜钱,一并递到白直手上。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古时通讯不发达,不像后世,有诸多信息需要人跑腿传递。因此官人往往会有随行的仆役,且官越大,要处理的事物越多,带的仆役就越多。 公事可使唤衙署内的白直跑腿,若是私事,使唤人家就不合适了,况且,有些时候即便是公事,也不宜让外人经手,因此白直已基本不再承担外出跑腿之事。 若要使唤他们,就需给些赏钱。 许是闫寸赏钱给得不够多,那白直虽未拒绝,却也不太热情。 闫寸暗暗叹了口气,官变大了,来往花销水涨船高,从前在万年县衙的价码,搁在大理寺,怕是要遭人笑话。 他也该找个可靠的仆役了,可是以冷脸、没朋友出名的闫寸,上哪儿去找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选呢? 头疼,一想到要花时间去认识了解一个人,闫寸就只想躺下放空。 他又想到了吴关。 这人真怪,突然间就闯到他身边,又突然间就和他上了一条船,似乎他们已做了很长时间朋友,一切皆可在不言中。 真是奇怪。 这么胡思乱想着,闫寸走进了大理寺监牢。 他没提审任何人,而是轻轻走进前一晚停留过的牢房,继续留意大巫和丁广的对话。 “别自欺欺人了!”丁广几乎在咆哮:“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当初来这里,你就说已大点好了一切,来了便可诛杀李建成,结果呢?你带着我们在郊外的狗洞子里,一待就是两个月!” “我们不会成为罪人,嵇胡不会灭族……”大巫喃喃道。 “魔鬼!你才是魔鬼!比汉人还坏的魔鬼!”丁广道:“太残忍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给我希望……” 闫寸摇了摇头。 丁广似乎用力过猛了,两人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率。 他有些遗憾,果然不是谁都像吴关那样,装什么像什么。 是让丁广继续演下去,还是就此打住,闫寸有些拿不准。 吴关来了。 和闫寸不同,他带着狱卒,大摇大摆往大巫的牢房走去,并冲闫寸眨了眨眼睛。 “你干什么?”闫寸问道。 “提审。” “不行!”闫寸快走两步,挡在了吴关面前。 跟在吴关身后的狱卒有些不知所措。 显然,两位长官接下来的对话不适合让外人听,但他又有一颗八卦之心,不太想错过这么好的八卦素材。 但他还是很快就离开了,因为他想起,往回走不了多远,转过一道墙角,就可藏在墙后偷听了。 大巫和丁广却不需要偷听,甚至,因为牢房临着过道的一面没有墙,只有铁栏,压根不存在隔音,他们想不听都不行。 “让开!”吴关呵道。 因为气愤,他破了音。 “不行!”闫寸坚持道:“你不能审他们,现在不行。” “难不成你想私吞钱财?”吴关道:“呵,我说呢,怪不得新太子要我与你一起审案,原来是防着你。” 闫寸冷笑一声,“好像没防你似的。” “你!”吴关气得直跳脚——若他的脚真能跳起来。 此番争吵,闫寸占了上风,不无得意道:“你不是喜欢告状吗?结果怎么样?呵,我可是听说,太子让你学着点办案,一切听我安排,莫要生事……” “好,好。”吴关怒道:“我倒要瞧瞧,你能不能将案子办出花儿来,他俩归你了,我审剩下的那个去,那个归我!” 一个时辰后,仅剩的一名嵇胡俘虏干脆被押进了丁广的牢房。 那是个小个子胡人,比丁广矮了大半头,但身形壮实。 小个子嵇胡人见到丁广,很是激动。 “他们审你了吗?没对你用刑吧?其他人呢?你见过他们吗……” 竹筒倒豆子一般,小个子嵇胡人抓起丁广的手,就是一通疑问。 丁广回握住他的手,这让他渐渐平复了情绪。 “你怎么样?”丁广问道。 “简直疯了!” “他们将你怎的了?”丁广有些担忧地问道。 “我是说那个人,审讯我的那个……小孩儿,简直是个疯子……唐没人了吗?为何叫一个小孩来审我?……对了,刘永寿竟逃走了,是真的吗?” 令小个子嵇胡人费解的问题实在太多,他又开始语无伦次。 “他究竟问了你些什么?你慢慢说。” “他问我可见过刘永寿。” “什么意思?” “我和刘永寿关在一排牢房,他要逃走,必会路过我的牢房,那小孩问我,他逃走时我瞧见了没。” “那你瞧见了没?” “我……没。” 丁广叹了口气。 小个子嵇胡人继续道:“反正没活路了,既然要死,难道死前我还要担惊受怕? 绝不可能,我宁愿死,也不愿被汉人笑话。 因此,这几天我该吃吃,该睡睡……早知我不睡了,说不定他走时还能带上我……哎,你说他不会是叫过我却没叫醒吧。” 丁广很想给这同伴一巴掌,并大喊:你清醒一点!清醒一点啊! “除此以外,那小孩还问了什么?” “倒没再问什么,不过想跟我做个交易。” “哦?” “他让咱们啥也别说?” “啊?”丁广挠着头,他觉得头秃。 “什么?!”大巫也发出了惊叹。 小个子嵇胡人这才看见大巫,先是幸存者碰面的喜悦,可一想到是这大巫害得他落到如此境地,便又高兴不起来了,只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他让咱们什么都别说,只要不说,就能活命。” 一一三 闫寸:啥?啥?啥? “啊?你……这……能信?”丁广急躁地在牢房内踱着步,“那个人……还有个姓闫的,说得将此番带来的钱财给他,才能保咱们活命。” 矮个子嵇胡人一听,没了主意,只能追问丁广道:“那咋办啊?信谁啊?” 丁广没答话,他也犯了难。 做为被反水的卧底,他十分在意闫寸的态度,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闫寸放他离开。 可现在闫寸自己也受着掣肘,他的承诺还能算数吗? 矮个子嵇胡人催促道:“你说话啊,现在什么情况?” 丁广被他催得心烦,没好气道:“吵什么,我怎知道。” 带着怒气的话一出口,丁广立马后悔了,赶忙道:“我不该……哎,你别生气,是我着急了。” 矮个子嵇胡人果然是个心大的,立即摆手道:“没事没事。” 他又建议道:“我觉得咱们得弄清楚谁官大,就是……究竟谁说了算,咱们就听谁的。” “哪儿那么容易,”丁广指了指大巫,道:“若审我的那个人官儿大呢?人家要钱财,可咱们大巫死也不肯交出钱来。” 矮个子嵇胡人也看向了大巫,他先道:“我想活命,我女儿才刚两岁。” “我知道你,”大巫点头道:“你叫哈里尔吧?我见过你女儿。” “族人都见过我女儿,也都知道我女儿长得像花一样。”哈里尔的面色柔和下来,但很快又变得坚毅,“若必死无疑,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绝不让汉人笑话咱们草原男儿,可若能活着,哪怕活成狗,我也要的,你明白吗?” “明白。” “你得把钱财拿出来。”这话自哈里尔口中说出,不容置疑,他已不是那个得过且过的糊涂蛋,他是个父亲。 只可惜,他只是个年轻父亲,与大巫相比,他的阅历还太浅薄。 这样的真情流露还不足以震慑一个心志坚定的老人。 “不行。”大巫的回答更加斩钉截铁。 哈里尔一拳砸在铁栏上。 哐啷—— “现在你知道了吧,”丁广往稻草堆上一躺,对哈里尔道:“我现在希望,审你的那个小孩是个大官,这样一来,说不定他真能放了咱们。” 哈里尔重新燃起希望,附和道:“有可能,你想啊,他才多大岁数,就能……” 大巫终于听不下去了,插话道:“蠢货,那两个汉人,都不能信。” “意思是跟着你等死呗。”丁广讽刺道。 大巫将众人忽悠来送死,这件事丁广可没那么快释怀。 这样的冷嘲热讽,丁广说了太多,大巫似已习惯了。 “会出去的。” 他闭目养神,不再搭话。 远处一间牢房内,吴关轻声出门,转出监牢,进了办公的堂衙。 如此,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他和闫寸各忙各的,互无交集。 直到晚间散衙,两人各自出了衙署。 他们的目的地一致,都是陈贤楼。 陈贤楼乃是长安的一家食肆,羊肚鸡做得最好,羊肚劲道,鸡肉软烂,只消吃上一口,就要人日思夜想,非要连着吃上三五天,才能解了念想。 不仅羊肚鸡,竹叶酒也十分出众。 据说酿酒的水是从距长安城二十里的一处泉眼运来的,且工序考究,酿出的酒自然格外清冽,哪怕饮个酩酊大醉,第二日也不会头疼。 闫寸回给褚遂良的字条,婉拒了去其家中叨扰,将吃饭地点定在了陈贤楼。 半路上,闫寸追上了吴关。 他策马与吴关并驾齐驱,并道:“你那边今日进展如何?” 吴关先是紧张地四下乱看,“莫被人瞧见了。” “放心,只有我盯梢别人的份儿。”闫寸十分自信。 吴关知道没发生的事没法计较,只是叹了口气。 “快说说,今日可有进展?”闫寸催促道。 吴关摇头,“那老家伙油盐不进。” “出师不利啊,”闫寸道:“看来,无论是策反丁广,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哈里尔,都行不通。” “未必。” “哦?” “别看那大巫表面风平浪静,心里肯定犯着嘀咕,尤其把丁广和哈里尔放他身边以后,等于多了两双眼睛盯着他。” “你的意思是……”闫寸摇摇头,没将话说完。 他似乎明白了吴关的计划,却又只是心底里有了一丝灵感而已,要他具体描述,可说不出来。 “大巫是不是说过他有办法?” “他确跟丁广说过这样的话,似乎他并不发愁脱身。” “他不发愁,不外乎两种可能,其一,他撒谎,根本没有办法,他在等死罢了;其二,他确能逃脱,十拿九稳。” “不会是第二种可能。”闫寸道。 “对,上一回太子已问过咱们,还有没有审下去的必要,若你当时的回答是没必要呢?他们的死期也就到了。所以,他能活到现在,实属运气。” “那……难道他已准备好了去死?” “又不像。”吴关摇头道:“一个人若手握着大笔的钱财,还有一些未尽的大计,可没那么容易认命。”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究竟想说什么?” “还有第三种可能,他原本可以逃脱,但接应他的人出了变故,他在等。” 闫寸又陷入了似懂非懂的状态。 “问你个最简单的问题,”吴关继续循循善诱:“一名囚犯要出大理寺,有几种途径?” “大概两种,其一认定无罪,审后释放,其二受过审判过刑,若是笞刑、杖刑,在此行刑后便可放出去,徒、流、死三种刑就不必多说了,各去各的地方。” 闫寸想了想,道:“还有一种,越狱。” “对,越狱,对一个在长安城郊为非作歹残害百姓的敌国探子来说,前两种办法绝对行不通。 可刘永寿先一步做了越狱的尝试,还逃离了大理寺监牢,若他运气再好些,就真要逃出生天了。 如此一来,大理寺必加强守卫,尤其监牢周围,五步一名守兵,十步一个岗哨,纵然大巫有一两个内应,内应也没胆子在这种时候帮他越狱。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变故。” 闫寸挠了挠头,他开始怀疑,这疯子的大脑构造是不是跟普通人不一样,否则,他为啥跟不上对方的想法呢? 闫寸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吴关继续说下去,不必顾及他的想法,他得琢磨琢磨才有想法。 “好吧,丁广和哈里尔虽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却也给大巫送去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刘永寿成功越狱。”吴关道。 “你莫忘了,你在审讯时已当面对那大巫说过,刘永寿死了。” “是啊,我对他说的是,刘永寿被讯问拷打致死。 这谎话不过是最低级的吓唬,很容易拆穿。 可后面的谎呢? 若大理寺真有大巫的内应,内应给他的消息必然是实话,也就是刘永寿越狱失败,已被诛杀。 可现在又冒出一个消息:刘永寿真的越狱了。 我知道大巫不可能完全相信咱们,但他对内应的信任会不会因此动摇呢?” “他会怀疑,内应会不会转头选择了刘永寿!” “对!毕竟,一个自由之人可比关在监牢内的大巫好用多了,相比之下,大巫简直是个包袱。” “可是钱财……” “我在想,嵇胡不过是个在草原一隅东躲西藏的小部族,穷,人丁少,莫说唐和突厥的步步紧逼,就是一场大风雪,都可能将他们灭族,他们究竟能拿出多少钱财。” “你莫小看人家,”闫寸道:“毕竟是倾全族之力,再说,嵇胡好歹延续了数百年,从前也曾强盛过。”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吴关笑道。 “合着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开始算计自个儿能落多少好处了。” “我乐意。”吴关道:“而且,火候差不多了,你放心,只要再加一把火,大巫就坐不住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陈贤楼附近,吴关吸了吸鼻子,不禁感慨一句:“好香。” “当然。” “陈贤楼,我还以为是家多气派的食肆,起码得如其名,有个二层的‘楼’吧,没成想却只是家小店。” “别看它小啊,不知多少贵人屈尊来过。” “真的假的?” “你认识的,那个清河王,就来过,不信回头你去问。” “我信,”吴关转而担忧道:“我看这家店生意甚是红火,有位置吗?” “有。”闫寸十分笃信。 他刚到店门口,老板娘就迎了出来。 “闫县尉!”老板娘欣喜地唤了一声,热情迎闫寸进了店,轻车熟路地陪着他往后院走去。 “今日怎得空了?我可听说您升官了,喜事啊,原想过几天,等您忙过新官上任这阵子,便请您来坐坐,摆上一桌……这回是啥官?管的人多不多?威风吗?以后更忙了吧?……” 闫寸失笑道:“姐姐,您究竟让我答哪个问题?” 老板娘也掩口笑,她年逾三十,常年操劳的缘故,有一双十分粗糙油腻的手,但她的眼睛一笑就成了月牙。 她笑,眼角的皱纹也跟着眼睛的弧度弯下来,显得又调皮又和蔼,加之她只有几根零星的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穿过后厨,来到一处幽静的后院,后院一侧撑着竹竿,竹竿上搭着两条被单,两条围裙,还有一件女士外袍。 显然,这里是老板娘的住处,寻常客人绝不会带到这儿来。 老板娘将一张方几摆到院子正中,问道:“就你们两位吗?” “三人,先摆三个高垫吧,”闫寸凑到老板娘耳边说了几句。 老板娘一挑眉,道:“包在我身上。” 紧接着她又道:“先来一锅羊肚鸡?” “一定要,好久没吃姐姐的手艺,想得紧呢,”闫寸道:“再来些小菜吧,您觉得好吃的,看着来。” “成。” 待老板娘离开,吴关道:“没想到啊,你还是个vip呢。” “啥?啥屁?谁挨屁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弹指,吴关大笑,笑得直锤自个儿大腿。 闫寸看着他笑,还递上一张帕子,让他擦擦笑出来的眼泪。 “没……没啥,就是……你跟老板娘关系不一般啊。”吴关努力绷住,以为自己已止住了笑,结果:“噗嗤……啊哈哈哈……” 闫寸:“要不今儿这顿饭你就回避了吧,免得褚史令跟新太子如实禀报,说你是个傻子。” “别管我,回答我的问题……噗嗤……我马上就好。” 闫寸表示怀疑。 不过他还是依言解释道:“我跟老板娘一起逃过荒,路上她给过我几口吃的,算是救过我的命吧。 我们一起逃进长安,我来投奔万年县令,她则是投亲,谁知她那亲戚也搬去了别处,让她扑了个空。 她一个寡妇,没钱,随身带的那点干粮也吃光了,可犯了难。 我就跟县令借了些钱,帮她开了这间食肆。” 出于对闫寸的尊重,吴关止住了笑。 “怪不得,”他道:“都说你成天拉个脸,没朋友,我看全是误传,不可信。” 不等闫寸答话,吴关又是一笑,道:“我也是你的朋友。” 闫寸一愣,回他一个笑容。“要给你立个字据吗?” “那倒不用,不过我有个……” 吴关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娘领着褚遂良进了后院。 一见闫寸,褚遂良连连叹道:“哎呀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怪不得闫老弟不愿去我府上……服了服了,褚某甘拜下风。” 闫寸请褚遂良落座,递给吴关一个“等会儿继续”的眼神。 吴关会意,也冲褚遂良拱手,道:“见过褚史令。” “今日私宴,就莫再以官职相称了吧。” 一见闫寸,褚遂良连连叹道:“哎呀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怪不得闫老弟不愿去我府上……服了服了,褚某甘拜下风。” 闫寸请褚遂良落座,递给吴关一个“等会儿继续”的眼神。 吴关会意,也冲褚遂良拱手,道:“见过褚史令。” “今日私宴,就莫再以官职相称了吧。” 一见闫寸,褚遂良连连叹道:“哎呀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怪不得闫老弟不愿去我府上……服了服了,褚某甘拜下风。” 闫寸请褚遂良落座,递给吴关一个“等会儿继续”的眼神。 吴关会意,也冲褚遂良拱手,道:“见过褚史令。” “今日私宴,就莫再以官职相称了吧。” 一一四 安固:报仇的机会来了 老板娘转到褚遂良身旁,解释道:“闫丞的一个朋友,也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今日亦来吃饭喝酒……也怪我这院子太小,只能摆下一桌……既不方便,我就……” 闫寸亦道:“明日我去当面向安主簿赔罪,今日就不好意思了,你这小院先到先得。” “主簿?你那朋友在哪个衙署?”褚遂良追问道。 “万年县衙。” “老同僚啊。”褚遂良道:“你刚升迁便将老同僚拒之门外,不好吧。” “这……倒也是,”闫寸挠头道:“要说起来,我当初能混进天策上将府,多亏安兄帮忙,还是他无意间打听出了水路入口……” “那亦是我的救命恩人,怎能随意打发,快请快请。” “登善兄既开口准许,那就……”闫寸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老板娘会意,立即道:“得嘞,我这就请安主簿来……小二!速来给后院添个高垫,再添副碗筷。” 闫寸又继续道:“我这位同僚有个本事,每每在酒桌上使出来,都让人拍手叫绝。” “哦?” “县衙历年案宗,他倒背如流,您若说个月份,他便能说出那个月大小所有案件,您若说个人名,他便能说出此人所涉的案件细节,一点不差。” 说话间,安固被老板娘引进了后院。 见到褚遂良,他忙拱手道:“下官安固,叨扰了。” “太客气了,今日不以官名相称。”褚遂良招手示意安固落座。 胖子便坐下,搓着手道:“可有日子没来吃了。” “你若想吃到这羊肚鸡,却要先通过考验。”褚遂良道:“方才闫老弟说了你的本事,我可不信。” 吴关附和道:“我亦未见识过安兄这门本事,登善兄考一考,若闫兄夸大,咱们就罚他喝酒。” 四人笑,闫寸道:“就数你酒量差,还爱撺掇旁人喝。” 吴关每每举杯,都只泯一泯,一杯酒只下去一指高而已。 今日当着褚遂良的面,他可不敢喝醉。 吴关无奈摊手,“我也不想啊。” 少年人的俏皮引得几人大笑不止。 笑过,安固冲褚遂良一拱手,道:“我那些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您若有兴趣……听褚兄问。” “好,恰我前几天调阅了万年县的案宗,这就问问你。 葛十三,你可记得此人?” “武德六年,二月,亲仁坊发生一起命案,陈记草药行老板的女儿被勒死于家中阁楼。 那阁楼是死者陈阿囡的住处,凶手勒死了她,并盗走了她的两件首饰,其一是一支金钗,其二是一双玉镯。 起初,县尉将此案认定为谋财杀人,只因临近年关,许多没有生计走投无路之人被逼急了,城内凶案频发。 案子一直没破,直到今年四月,闫县尉重查此案,发现诸多疑点: 首先,陈阿囡屋内还有几件首饰,以及一些碎银子,但并未被盗,凶手似乎是单冲着那两件首饰去的。 还有,被盗的金钗和玉镯,对陈阿囡意义非凡,金钗是其母留给她的,不说家传,起码是个老物件,陈阿囡是要戴着金钗出嫁的,至于玉镯,那是她筹备结婚所添的嫁妆。 一名由岭南道来长安的落魄生员是她的未婚夫,我们找到了那生员写给陈阿囡的情诗,感情真挚,且陈阿囡死后,那生员便认了陈老板为义父。 案件重查时,那生员已不读书了,也不想考什么功名了,只帮着打理药铺,且每日住在陈阿囡从前住的阁楼,睹物思人,从未见他与哪个女子亲近,大有就此了却残生之意。 后来闫县尉多方打听,发觉邻家开笔墨铺的老板葛十三有些疑点: 其一,订立婚约之前,生员曾跟陈阿囡偷情,陈阿囡夜里会给书生留窗子,结果被葛十三发现了。 葛十三是个长舌的,明里暗里说陈阿囡不检点,让陈家人脸上很是没光。 陈家长辈一看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就让那书生与女儿定了婚约。 这下葛十三又有说辞了,他反过来说那书生不好,什么贫穷时借你的扶持,待有一日飞黄腾达,就要将原配妻子踩在脚下…… 后来,去葛十三家一搜,果然发现了金簪和玉镯。 原来这位鳏局葛老板喜爱陈阿囡许久,因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心中愤愤不平。 有天晚上借着酒劲,葛老板从自家二楼窗口翻出,沿房顶爬了一段,进了陈阿囡的屋子。 那日也赶巧了,陈阿囡给书生留了一条窗缝,可书生被几个朋友留住饮酒,不得脱身,倒方便了葛老板。 进得阁楼,葛老板看到熟睡的陈阿囡,色胆包天,欲行不轨又怕陈阿囡喊叫,便失手杀了她。 我还记得,案发那天夜里下着大学,雪掩盖了葛老板攀爬屋顶的足迹,查无可查,因此一耽搁便是三年。” “不错,”褚遂良给安固盛了一碗鸡汤,“不过此案很有特点,要记住不难,接下来可就是真格的了。” 安固咕咚咕咚喝下鸡汤,抬手在嘴上一抿,“尽管放马来。” “赵东来。” 这名字一出,闫寸先露出了疑惑之色。 万年县衙现存的案宗他也看过,有些还看了不止一遍,可他对这名字毫无印象。 安固却是胸有成竹。 他先是哈哈一笑,对褚遂良露出一个“您可真够刁钻的”眼神。 褚遂良也笑,等待着安固的结果。 “武德元年,有人报案,称慈悲院挂羊头卖狗肉,表面是佛寺,背地里却在干杀人的勾当。 报案人信誓旦旦地说,曾见到慈悲院的和尚将死人扔进龙首渠。 接到此案,万年县衙想了各种办法,先是扮作香客进寺勘察,又扮作想要出家的民间修士,经其它寺庙介绍,住进慈悲院。 住进去的县尉还真发现了问题。原来慈悲院私自收敛黄金,铸造菩萨金身。 那被扔进龙首渠的‘死人’,并非真的人,而是铸造菩萨金身时用来给黄金定型的泥塑模具。 那时圣上刚登基,对佛教管理宽松,若只是收敛黄金,不算什么大事。 可他们所铸的这俱金身,是要运给其它势力,以支持其与我大唐作战的。 后来此事报给了大理寺,大理寺又上报刑部,直达天听,最终是怎么处理的,小人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大悲寺的主持等一干大能,统统不见了踪影……” 闫寸忍不住打断道:“我亦对此案有印象,可是登善兄所说的赵东来……我实在想不起案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安固笑道:“我也差点没想起来……那位县尉住进大悲寺查案,偶遇一对商人夫妇,这对夫妇与本案并无关联,只是因为捐献善款十分大方,因此可以入慈悲院居住休养。 县尉与他们有过一次交谈,得知他们曾捐过金铤。仅此而已。 那位大方的男施主,名字就叫做赵东来。 如果我没漏记,万年县的案宗里,应该只有这一位赵东来吧。” 褚遂良拍手,久久不止。 他连连冲闫寸称赞道:“幸好今日遇到安老弟,可太让我开眼了,不知安老弟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是天生,还是后天练就。” 听到他称安固为“安老弟”,闫寸便知道,今日这事已成了七分。 安固谦虚道:“我只是喜欢罢了,常常翻看,就记住了。” “若为官者都能像安老弟这般,岂不是百姓的福气?”褚遂良似是想起了什么,独自饮了一大杯酒。 闫寸道:“安兄就是不爱居功,你瞧,此番秦王做了太子,我们都得了封赏,唯有安兄,虽也出了力,却是深藏功与名……” “安……主簿是吧?”褚遂良道:“闫老弟说得对,小小的九品主簿,太屈才了。” 吴关借坡下驴地问道:“登善兄以为,哪家衙署最能让安主簿发挥其才能?” 褚遂良喝下一碗鸡汤,醒醒酒,认真思索了片刻,道:“吏部,或者户部。” 吴关的眼睛亮了一下,除了他最初设想的户部,吏部也是个颇有实权的衙署,专门考核官吏的地方,谁不想去啊。 这比他的设想还要好。 虽说安固若能进户部,对他帮助最大,但若能进一个更好的衙署,吴关也会为他高兴。 谁知安固自个儿积极道:“户部!” 他眼中含着泪,道:“不怕您笑话,小的是从穷苦日子里摔打出来的,隋末战乱,小的一家全部饿死,唯我一个活了下来,随逃难的人进了长安后,因为牵扯进一桩案子,偶遇万年县令王方拙,他赏识小的,给了小的这份差事。 小的不敢忘记从前挨饿的日子,立志做个好官,若能让百姓不挨饿,少受苦,小的就愿意使出全力。 户部管理民户,统筹租稠,组织赈灾,是离百姓最近的衙署,尤其组织赈灾,小的深知,赈灾粮款早到一天,便能抢救成千上万的人命。 若说最想去哪儿,那必然是户部。” “好!你这样的官,多多益善!” 褚遂良虽然激动,但毕竟是个官场老油条,知道权责界限在哪儿,不会轻易承诺什么。 见该求的事儿已经说明白了,再聊下去怕是要引起怀疑,适得其反,闫寸便道:“怎又聊到官场之事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今日只尝美食,品美酒吗……对了,安兄也会作诗,倒是能陪登善兄一抒雅兴……” …… 半刻后,在褚遂良和安固的撺掇下,闫寸也做了一首打油诗。 闫寸做完了诗,三人又一起撺掇吴关。 吴关似乎早已料到,三人说笑时他已打好了腹稿。 “我这首诗,就当是感谢闫兄救我出火海吧。” 闫寸一愣,随即投给吴关一个询问眼神,意思是你可别玩砸了。 吴关冲他一眨眼,吟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 “不错不错,意境有了。”褚遂良评价道。 安固亦拍手道:“竹叶酒虽出名,但我最爱的还是这后续的葡萄酒。” “都说闫兄脸最黑……” 安固还想拍手,但觉得这一句真的没有硬捧的余地,只好将手绕了一圈去伸懒腰。 吴关瞄了闫寸一眼,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等着下文。 “但使真心消块垒……” 安固想劝吴关打住,吴关看出他的意思,飞快地吟出了最后一句: “春风不度玉门关。” “你这个……”一时间,褚遂良也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评价。 安固接话打圆场道:“咱们小郎君,好像发挥不太稳定啊,有的句子实在……啊哈哈,感觉这四句诗好像出自四个人……不,三个人之手……哈哈哈” 闫寸又吟了一遍“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一回,他听清了。 “好诗。”他夸了一句。 吴关表面笑嘻嘻,心里疯狂给李白和王之涣下跪。 对不住了两位,请你们原谅我这个抄袭狗,诗坛的裁缝,无逻辑抽象派诗人,从现在起我就退出诗坛,永远封笔…… 就这样,诗坛的一颗新星还没升起就着陆了。 宴会持续到二更时分,陈贤楼已打了烊,四人喝到这个时辰,自然无法出坊回家了。 好在老板娘与周围店家相熟,在一间邸店为他们寻到了住处。 四人各自回到房间,拿冷水洗了脸,各自睡下。 吴关刚躺下,忽听有人敲门,问了一句“谁?” 无人应答。 他只好起身,踱至门口,又问了一句。 “我……开门。” 外面的声音虽含糊,他还是听出来了,是安固。 吴关便开了门。 只见胖子努力眨巴着醉眼,似乎想要努力将他看清。 “安兄,是我,”吴关道:“你有什么……” “你小子……哈哈哈,找的就是你小子。”安固道。 吴关哭笑不得。 “你醉了,我服你回去睡觉吧。” 四人各自回到房间,拿冷水洗了脸,各自睡下。 吴关刚躺下,忽听有人敲门,问了一句“谁?” 无人应答。 他只好起身,踱至门口,又问了一句。 “我……开门。” 外面的声音虽含糊,他还是听出来了,是安固。 吴关便开了门。 只见胖子努力眨巴着醉眼,似乎想要努力将他看清。 “安兄,是我,”吴关道:“你有什么……” “你小子……哈哈哈,找的就是你小子。”安固道。 吴关哭笑不得。 “你醉了,我服你回去睡觉吧。” 一一五 薛万彻:我又出场啦啊哈哈哈哈 吴关伸手阻拦安固,可对方那体型差点将他弹个跟头。 “安兄……安兄你醒醒,你看看我啊……” 安固只是盯着他的鞋,并低头做瞄准状,吴关瘸着脚,还有努力躲避,跳舞一般。 安固一看对方还挺灵活,便换了战术,干脆开始吐口水。 “呸——呸——呸——” “哎呀我去……” 纵然吴关没有洁癖,还是被这画面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终于退到脸盆架旁边,摸到了盆中的水。 “对不住了。” 心中默念一声,吴关端起了盆,一闭眼,朝着安固泼了过去。 哗啦—— 他一睁眼,看到两只落汤鸡。 是的,两只。 安固直愣愣地看着吴关,一脸迷茫,似乎清醒了。 “你……泼我?”安固问道。 “昂。” 安固斜后方,闫寸抹着脸上的水,又低头看看湿了的衣服。 “闫兄,你……啥时候来的。” “你泼水的时候。”闫寸无奈道。 “那个……抱歉啊。” 闫寸不理他,只拎起了安固的衣领,问道:“哎,醒了没?” “我……好啊你,上次吐我一鞋,这次又泼我一身水。”安固张牙舞爪地扑向吴关,“我跟你没完!” “得了,回去睡觉。”闫寸不由分说拖着他就出了门,安固虽然不服,却无法逃脱钳制。 两人用实力演绎了强壮和虚胖的区别。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间,四个要去衙署上班的人早早起床,聚在了隔壁卖羊杂汤和胡饼的早餐铺子。 “昨日很是尽兴。”褚遂良道:“多谢闫老弟款待,下回换我做东,几位一定要赏光去我府上。” “好说好说,”闫寸道:“不过眼下确有一件事想求登善兄。” “但说无妨。” “对嵇胡俘虏的审讯仍无进展,昨夜我反复思量,觉得是我太自满了。 我虽在北境生活过,可那毕竟是数年前了,且即便生活过,我也不过就是对突厥人有些了解,对嵇胡实在是知之甚少。 我听说薛万彻将军当年曾跟随先太子征讨嵇胡,有心向他讨教打探,只是我们素不相识,不知您可否帮我引荐一下?” “此事好办。”褚遂良道:“先太子死后,薛万彻归降新太子,正愁没机会立功表现,你既是奉新太子命调查嵇胡残部,他必然十分乐意帮这个忙。” “那可太好了。”闫寸道。 “这样吧,我这就去见他,向他说明此事,有了结果我便差人给你送个条子。” “有劳登善兄。”闫寸道。 褚遂良又转向安固道:“你的本事,很好。” 安固拱手,“您谬赞了。” 闫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昨夜他还在担心,喝酒误事,万一待褚遂良酒醒,忘了安固展示过的本领,这一番可就白忙活了。 还好。 吃完饭,褚遂良的家仆赶来了牛车。 “我先行一步。”他道。 “回见。”几人拱手相送。 待他的车走远了,闫寸对安固道:“也不知此事能不能成。” 安固反倒宽慰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已为我操了不少心,我都记着。” “咱们之间,不说这些。”闫寸拍了拍安固的肩膀,翻身上马,“我也走了。” 转而他又问吴关道:“你不一起?” 吴关想到安固昨晚离奇的行为,怕他再找自己要鞋子。 “等等我。”吴关冲闫寸喊道。 他驱马追上闫寸,抬手在对方肩膀上摸了一把。 “你干嘛?” “看看你衣服干透了没。” “天热,干得挺快,不必在意,”闫寸道,“倒是你,昨晚开宴之前,你话说了一半……” “那个啊,”吴关道:“我就是想说,你官越做越大,身边缺个伶俐的仆役,你若没有人选,我倒可以推荐一个。” “谁?” “玄都观那小道士,你觉得怎么样?” “倒挺伶俐。”闫寸道:“可他是出家人,能接这差事吗?” “问问呗,出家什么的,隋末乱世,多少人为了口吃的出了家,若有其它机会,说不定会动心。” “也是,那……你帮我探探他的意思?” “成。” “但有一点,咱们可说在前头。”闫寸道。 “你说。” “若他办不好差,可是留不下来的,届时他若没了生计,我可不管。” “啧,心真黑。”吴关评价道。 闫寸不为所动。 “成,这一点我会跟他说明。” …… 褚遂良的办事效率极高,两人到达大理寺不足半个时辰,薛万彻竟也到了。 那是个铁塔般的汉子,走路虎虎生风,颌下的长髯左右对分,编成小辫,与头发一起束在脑后。 他一见闫寸,便拱手,朗声道:“听说闫丞这里用得到末将。” 受家庭影响,闫寸本就对武将多几分敬重,也忙起身,引着薛万彻往小室去。 “薛将军太客气了,是我有事请教,原应由我去拜访您的。” “听说您对嵇胡部族感兴趣。” “正是。” “我确了解一些,您尽管问。” 武将实诚,喜欢直奔主题。 闫寸便道:“您可知道嵇胡部族内有一名大巫?” “知道,神神叨叨,我看跟中原那些方士差不多,他叫什么来着……”薛万彻思索着,口中还不停:“当年我随先太子北征,灭了嵇胡所有成年男丁,就连刘仚成都差点着了道,但那大巫却并未涉足险境……他叫什么来着……雀什么的……” “康雀?” “对对对,起了个鸟儿名,我有印象。” 闫寸又道:“关于这个康雀,您都知道什么?” “刘仚成对其十分器重,这使得他在嵇胡部族地位很高。” “刘仚成为何器重他?” “哈哈哈,这个嘛……可不是因为他巫术了得,而是因为他乃是义成公主的姘头。” “义成公主?您是说,隋朝那位……” “正是,开皇十九年……我记得是那一年,她受隋文帝之命,去突厥和亲,嫁了启民可汗。 没过几年,启民可汗死了,她又跟了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 可惜始毕可汗亦是个短命鬼,后来她又嫁了始毕可汗的弟弟处罗可汗。 最后,就是现在这位吉利可汗——始毕可汗的另一个弟弟。” 薛万彻“嘿”了一声,继续道:“这位义成公主,怕不是克夫,多几个这样的女人,呵呵……” 闫寸忽略了他的垃圾话,又问道:“我审问过几个嵇胡勇士,他们并不知道大巫背后还有这样的关系,您刚才所说……可信吗?” 薛万彻低头思索片刻,确信道:“当年刘仚成来降时,就提起了他手下这名大巫。 毕竟是来投降,他要跟汉人攀些关系,义成公主正是其中桥梁。 他还向我们承诺,若真的帮他们建了城池,给予其汉人的礼遇和保护,便可派大巫去跟义成公主说和。” “说和?” “是,这位义成公主在突厥部落颇受爱戴,也不知她有什么本事,先后几个丈夫,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大巫原本只是个混迹在草原上的神棍,搭上了义成公主之后,变本加厉地出来招摇撞骗,去各个部落做牙人掮客,四处说和搭线。刘仚成可被他骗得不轻。 至于为何别的嵇胡勇士不知此事,大概是大巫有意隐瞒吧。他名义上毕竟是个巫师,因为男女之事被人嚼舌根,总不太好。” 闫寸深深皱起了眉,难道搅弄这些风云的竟是个女人? 若真跟义成公主有关,事情可就太复杂了,不仅牵扯世仇突厥,还有前朝遗贵。 闫寸道:“我听说,义成公主对唐有颇多成见。” “何止是对唐,但凡割据过前隋江山的,都是她的死敌,在她眼中——我这话可就是举个例——在她眼中,咱们圣上是篡了隋朝江山的乱臣贼子呢。 你瞧这些年,中原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突厥兵马立即南下,一会儿帮这个打那个,一会儿又帮那个打这个,结果呢,被他们帮过的有几个好下场?倒是突厥人,这里吸一点血,那里捞一笔钱,不用说多,就最近十五年,突厥人捞去了多少钱财粮食,中原又饿死了多少百姓兵卒,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哎!” 薛万彻的拳头在矮脚书桌上一砸,砸得桌上的文房用具纷纷跳起。 “也就是前些年中原太乱,如今唐根基已稳,你看着吧,等圣上和太子腾出手收拾突厥……债总得还。” “那么……”闫寸又道:“前朝的萧皇后呢?她不是被义成公主接到了突厥领地吗?” “这就不清楚了,自去了突厥领地,萧皇后便没了音信,不过……”薛万彻道:“萧瑀你知道吧?萧皇后的亲弟弟,或许可以向他打听。” 闫寸点头道:“若有必要,我会去向他了解。” 薛万彻道:“闫丞还想打听什么?” 闫寸已想不出什么问题,便反问道:“关于大巫康雀,或者嵇胡部族,您还知道什么?不妨都告诉我。” 薛万彻想了想,道:“上次讨伐嵇胡已是几年前,让我想想……” 闫寸也不催他,只由着他慢慢思考。 “有个传闻,我不知道真假,或许对你有用。” “哦?” “当年前隋萧皇后被义成公主接去突厥领地时,随身带了一样东西。” “什么?” “玉玺。” “玉玺?” “对,因为秦王……不,新太子拿下洛阳时,洛阳皇宫内的一应宝贝都带了回来,唯独没有前隋的传国玉玺。 为此,先太子还曾诟病——当时的秦王,说他有意篡位,因此才会私藏玉玺。” “当年是宇文化及杀死了隋帝杨广……那玉玺会不会在他手里?”闫寸问道。 “不在,宇文化及后被窦建德所杀,窦建德又被咱们这位新太子所擒,擒回长安后,新太子曾命人审问过窦建德,想要问出玉玺的下落,窦建德也没见过玉玺。且那时窦建德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问必答,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据此,一直有传言说萧皇后去突厥时,带走了前隋朝的玉玺。” 闫寸略一沉吟,道:“多谢薛将军指教。” “不敢当,用得到末将的地方,您派人去知会一声,这是我的名刺。” 闫寸忙接过,并掏出自己的名刺,也递给了薛万彻,“您若需要下官出力,也尽管招呼。” 如此,两人算是搭上线了。 送走薛万彻后,闫寸看着刚才谈话时他无意识在纸上写的几个字,陷入了沉思。 纸上共六个字: 义成公主 玉玺 闫寸重新拿出一张纸,写了张便条,附上自己的名刺,又招来了上次替他跑腿的白直。 “还得麻烦您一趟。”闫寸道。 “麻烦可不敢当,您只管差遣。” 话虽客气,语气却很冷淡。 “请你将这些送给尚书右仆射萧瑀。” 递上东西的同时,闫寸附上三小串铜钱,共计三十枚。 白直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您就放心交给小的,保准把消息送到。” “如此,有劳了。” 萧瑀最近的日子可不好过,做为李渊最器重的宠臣,在上层权利交接的过程中,他既希望李世民别动他,又知道这不可能。 最难受的并不是挨刀,而是等待刀砍上脖子的过程。 李世民偏就不动他,让他等着。 这世界上唯一能跟他比煎熬的,大概只有裴寂。 裴寂所任之职多是散官,干脆称病,往家一猫,官场那些事眼不见心不烦。 萧瑀却不行,他请假一天,公文就要堆成山了,可以说,他身兼的岗位直接影响着国家的正常运转,因此他不敢告假,只能如常去往衙署,接受同僚略带探究的目光。 同僚主要对他什么时候卸任,以及有没有性命之虞感兴趣。 日日如此压抑,即便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萧瑀也有些受不了了。 就在此时,仆役递来了闫寸的条子。 看到“大理寺丞闫寸”几个字,萧瑀沉默了许久。 有人要卸任,有人要升迁。 显然,闫寸便是升迁党中的一员,而他…… 他的品级比闫寸高出许多,但要他在这种时候见闫寸,脸上不免挂不住。 越是脸上挂不住,偏越要争一口气,他当然不会屈尊去见闫寸。 “给他回话,”萧瑀对仆役道:“我有空,他若愿意,随时可以来。” 一一六 闫寸:为什么那小子抢在我前头了? 萧瑀让去,闫寸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尚书省。 听闻闫寸赶来,萧瑀吃了一惊。 兵来将挡,两人初次见面,萧瑀不想输了气势。 只见他端坐堂衙的高案之后,只给闫寸摆一个矮垫落座,不像交谈,倒像是开堂审犯人。 闫寸也不挑理,让坐就坐,坐下后仰着脖子去看萧瑀。 这反倒让萧瑀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闫丞此来所为何事?”萧瑀道。 “私事。”闫寸先是道。 “说来惭愧,初次见肖仆射,就要”闫寸关注着萧瑀的表情变化,“就要打听有关前朝萧皇后的事。” 萧瑀的瞳孔猛然收缩,又放大如常,随之,他眼睛周围的肌肉也抽搐了一下。 “你说什么?” “萧皇后。”闫寸重复道:“她在突厥部族已有几个年头了,你们可曾通过书信?” 萧瑀猛然一拍面前高案,怒斥道:“你是在审问本官?” “不敢。”闫寸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的位置,又指了指萧瑀的位置,提醒道:“您看看这是谁审谁。” 萧瑀算是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闫寸继续道:“您若不清楚状况,我可以帮您捋一捋。” 萧瑀落座,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闫寸。 “嵇胡残部的案子您应该听说了吧?前两天他们可在长安城郊搅出了不少乱子。” “我知道。”萧瑀沉声道。 “为首有一名大巫,他是义成公主的姘头,您知道吗?” 萧瑀嗤之以鼻道:“那个女人的姘头遍布草原,我难道都认得?” “卡那里义成公主的情况您还了解一些,那么如果我说得不对,请您纠正,”闫寸道:“据我所知,义成公主对唐十分仇视,她还抱有利用突厥力量复国的希望,她想要复的国,乃是前隋。” 萧瑀没有反驳。 “虽然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义成公主的姘头突然出现在长安附近,这其中又什么深意,即便咱们不多想,能保证圣上和新太子不多想吗? 我可记得,当年接萧皇后去突厥的正是义成公主,她们俩可是十分要好,若义成公主成了新太子的眼中钉,您说,您的姐姐处境危不危险?尴不尴尬?” “你莫危言耸听。”萧瑀道:“我萧家好歹与他李家沾亲带故,按说太子还要叫我一声姑父,他不会那样想。” “说起来,先太子也该叫您姑父的,”闫寸道:“您还没忘记先太子的下场吧?” 这是句纯粹的废话,却轻巧地击破了萧瑀强撑的尊严。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三个弹指。 闫寸看到萧瑀露出了败相,才继续道:“我并非来宣战示威,大可不必如此草木皆兵,正如您所说,您是皇亲国戚,我是什么?捡了些便宜的小人物罢了。 我来见您,只为查案,或许顺便给您报个信,您可提前自保。当然,我不需要您领这个情。” 萧瑀眼中,败相里又生出一些防备。 一个让你略微嫉妒的陌生人,突然表现出好意,你既希望那是真的,又不免怀疑,背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萧皇后与您有没有联络,若有,她可曾提起过义成公主,有没有说起义成公主的计划。还有,前隋的传国玉玺,现在下落何处?” 闫寸干脆一股脑将所有疑问都提了出来。 他看到,在听到“玉玺”二字时,萧瑀的目光明显闪躲了一下。 下一瞬,他眼中似重新燃起了某种东西。 但他依旧沉默着。 他就那么看着闫寸,似乎在考量这个年轻人是否值得信任。 终于,萧瑀起身,拉过一个坐垫,坐在了闫寸对面。 他们平视着。 “或许要出大事了。”萧瑀道。 “请您教我。”闫寸要起身,正式地拱手行礼。 被萧瑀一把拽住。他不需要这些虚礼。 “前隋降唐的人,列一份名单。” 闫寸点头记下。 “他们中”萧瑀垂下眼帘,改口道:“我们中,有人要搞出大乱子。” “您”闫寸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他的信息,“您怎么知道的?” “两个月前,我确收到过一封信,不是姐姐的信,而是义成公主的。” “她说什么?” “她责怪我降了唐,说我是前隋的叛臣当然,除了责怪,她还说即将复国,若我肯助她一臂之力,将来建国,必让我享公卿之礼。” “以您现在的官爵,这显然并不能打动您。”闫寸道。 “即便没有现在的官爵,我也不会帮他,自唐建国一来,新太子是如何一仗一仗将前隋的版图打来的,圣上又是如何推出一道道敕令,让前隋的官员迅速归降,让各衙署迅速运转,让百姓安顿下来休养生息的。 旁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 这一切,绝不是马背上的鞑子能做到的。那个女流之辈哼,凭床帏之事玩弄几个鞑子还可以,若说攻城略地,她想得可太简单了。” 闫寸道:“她有没有说具体怎么复国?” 萧瑀摇头道:“信中说会有人来与我商议复国大计,来者是谁,何时来,却是一概未提。” 闫寸低头沉思片刻,道:“您所说的这封信,可否借下官一看。” “烧了,我为何要留下一封能够招来祸事的信件?” “那您给义成公主信了吗?” “我给姐姐了一封信,不过,以姐姐现在的处境那封信必然会先被义成公主看到。” “哦?萧皇后的处境很艰难?” “是。”萧瑀叹了口气,“起初义成公主与姐姐和睦相处,我还能接到姐姐的来信,互相通报彼此的情况。 可是后来,义成公主越来越用姐姐的话来说就是魔怔。 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复国。 而我姐姐杨广虽不是个好皇帝,却绝对是个好丈夫,他与我姐姐伉俪情深。 他死后,我姐姐心灰意冷,只想将带到突厥领地的孙儿抚养成人,了却残生罢了。 义成公主一心想要利用姐姐的威望,重新联络前隋旧臣,这惹得姐姐十分不满。 她知道我在唐做了宰相,颇受圣上信任,若她跟反唐沾上了一点关系,我就危险了,她不想我冒险。 因此,她与义成公主有了嫌隙,逐渐疏远。 最近这两年,我已收不到姐姐的来信了,我怀疑她被义成公主软禁或者或者杀害了。” 说到此,萧瑀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 闫寸则握了一下拳头,以免自己抬手去拍萧瑀的肩膀。 他心有忌惮,知道自己官职卑微,不宜表现出过多个人情绪,比如安慰。 “萧仆射慷慨讲述,帮了下官大忙。”闫寸起身,拱手告辞:“下官不敢继续叨扰。” 闫寸走到门口时,萧瑀突然道:“我知道你。” 闫寸停下脚步,头。 “我那族侄,萧丙辰,被清河王李孝节打死在院阁之地,是你将李孝节抓进了万年县大牢的吧?阎王,我知道你。” “萧丙辰的事您节哀。” 萧瑀挥挥手,示意闫寸退下,闫寸照做。 大理寺。 闫寸迫不及待地闯进监牢,路过狱神庙时,他低声叨念了一句:“狱神保佑,今日让我了结此案。” 没想到,他去提审大巫时,却被狱卒告知,人已被吴关早一步提走了。 闫寸走进刑室,与吴关交换了一个眼神,默默坐在一旁听吴关审讯。 刚开始,闫寸还打算随时接过话头,帮吴关托底。可是听了两句,他就发现,吴关的调查方向与他大相径庭,根本接不上话。 “万里展翅就是救你出监牢的关键吧?”吴关道。 “谁?我可不认得。” “那你认得陈如旧吗?” 大巫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怎么了?!” “他好得很,刚才还与我谈天来着,你想知道他跟我谈了什么吗?” 大巫不说话。 吴关看了闫寸一眼,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现在就揭开谜底。 “陈如旧对我说了一个秘密,他说陈永寿出逃那晚,他的屋内其实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谁在?”闫寸率先问出了声音。 “张平之,光禄寺珍馐署的张平之。” 珍馐署,顾名思义,管理吃食的,且只对皇宫负责,跟闫寸的工作没什么交集,因此其内都有哪些官员,闫寸一概不知。 他点点头,意思是大概知道人物关系了。 吴关继续道:“张平之本不是来找陈如旧的,他来拜访万里展翅,恰被陈如旧撞见,因为他们都是前隋降唐的官员,彼此熟络,就被陈如旧请入堂衙,叙了一阵子话。 张平之此人官运不太好,刚升了个六品的光禄寺丞,一只脚接近权利中心,前隋就土崩瓦解了。 之后他和大部分留在长安辅佐太子的前隋官员一样,归降了唐。 唐建国,自然要给有从龙之功的人封赏,说白了,就是把重要的官职腾出来,让有功者或者有能者居之。 前隋那些能力平平的官儿,其官职便一降再降,张平之直被降成了八品的珍馐署令。 此人心有怨怼,常常与一些同样不得重用的前隋官员宴饮,抱怨世道。 此番偶遇,张平之见陈如旧的老师新丧,没了靠山,心中苦闷,便生出了拉拢陈如旧的心思。” “拉拢,难道就是”闫寸及时收声,示意吴关说下去。 “就是你想的那样,共议反唐复隋大业。”吴关道。 “那陈如旧是个什么态度?” 吴关笑道:“若换成你,能是什么态度?” “我”闫寸低头想了想,道:“审着犯人呢,你就别卖关子了吧。” “哈,他跟你态度一样,不知所措。” “倒是,”闫寸点点头,同意了吴关的揣度,“可是不对啊那我去去问他时,他干嘛要撒谎?” “其中细节,等审讯完了,我私下告诉你吧。”吴关道。 “也好。” “你只需记着,张平之那日来到大理寺,是为了见万里展翅,那我不禁就很好奇了,他来见万里展翅做什么?又是两个不得重用的前隋旧臣,他们能聊些什么呢?” 闫寸问道:“这两个人已控制了吗?” “没,”吴关摇头,“我官儿太小,可使唤不动大理寺的守兵帮我去抓人,这不是等着你裁决呢吗。” 吴关指了指大巫,道:“我提审他,是想先从他这里验证一下,如此,你去抓人也保险些。” 闫寸点头,“知道了。” 他又转向大巫道:“你们的计划已暴露了,此番你深入大唐腹地,向来也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有了些了解吧? 民心所向,仗打得太久了,好不容易家国一统,能休息休息了,这个节骨眼上,谁再挑事,让老百姓上战场,谁就是老百姓的仇敌。 义成公主的野心,不会实现的。” 在听到“义成公主”几个字时,大巫猛然挣扎了起来,将身上的绳子晃得哐啷哐啷直响。 “她会成功的!”大巫突然道:“纵然揪出一个万里展翅又怎样?你们已烂光了!从里面烂光了哈哈哈,到时突厥只要大兵压境,往中原一冲哈哈哈,你们这些纸片人绝不是突厥铁骑的对手。” 闫寸一眯眼,狠狠一拳捣在大巫下巴上。 咯嘣 吴关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肉疼地缩了缩脖子。 大巫吐出了三粒断牙,口齿不清地喊道:“公主!义成!我不负你!” 嘭 又是一拳。 “钱财在哪儿?”闫寸问道。 吴关默默退出了刑室。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闫寸用刑,大方向已经明了,只剩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不介意速战速决。 再说,他确实很想得到钱财。 半个时辰后,闫寸喘着粗气,到了供两人使用的小室。 吴关正在那儿等着他。 “怎么样?”吴关期待道。 闫寸关好了门,摇头道:“只说钱财已散出去了。” “不会吧。”吴关很是失望,还不甘心地追问道:“散哪儿去了?给谁了?” “不肯说。”闫寸道:“还在用刑,我估摸着,天黑之前准得”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一堵墙后传来轻微的“咚”声,仿佛什么东西倒了。 “谁?!” 【悠閱書城一個免費看書的換源app軟體,安卓手機需googleplay下載安裝,蘋果手機需登陸非中國大陸賬戶下載安裝】 一一七 吴关:快夸我聪明! 闫寸一个箭步便窜出了门。 还未出门,他便单手抓住木质门框,手臂一发力,将自己拽上了屋檐。 居高临下的闫寸瞬间便看清了状况。 “百里展翅,怪不得你如此热心地帮我们安排这间小室。” 随后赶出屋的吴关一听此话,也明白了情况。 倒也好,省得他解释了。 闫寸已经由百里展翅逃跑的方向,飞身掠下了屋顶。 半刻后,百里展翅被他拎了回来。 两人一追一逃,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行走的官吏驻足观望,还有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闫寸没理他们,径直回了屋。 此刻的百里展翅,一张长脸几乎成了死灰色,汗珠布满了额头鼻尖。 “我我我……没有……不是……” 他口中胡乱叨念着,似是要为自己辩解,可惜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 “我们已知道了。”闫寸道。 百里展翅的手虚空抓了两下,似乎想抓一根救命稻草,可他什么都没抓住。 闫寸松开拎着他的手,他便扑倒在地。 他的腿已软得站不住了。 百里展翅一届文臣,耍耍嘴皮子还行,动起真格第一个就得怂。 “你和张平之,都已跑不了了,”吴关道:“问题是谁先招认,谁先招,谁就少吃些苦头。” “我没……我什么都没干!”百里展翅大声喊道。 他用提高声音的方式,努力压制恐惧。 闫寸在他面前坐下,“那你说说,张平之那晚来找你,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来鼓吹,说许多前朝旧臣都不受重用,大家已联合起来。” “联合起来做什么?” “等突厥人来。待突厥大兵压境,唐军与其在战场上正面交战时,我们便可趁机展开破坏。” “如何破坏?” “那办法可太多了。”百里展翅道:“那些人虽位微言轻,却也不是毫无权利,既可以让大军粮草不济,也可以弹劾污蔑前线将领,使得将领与身在长安的李氏权贵离心……须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吴关注意到了他的用词。 那些人。 好像这样就能撇干净自己与此事的干系。 “这些都是张平之告诉你的?”吴关问道。 “是啊。” “你竟没答应?” “我没有!” “这不合理,造反这种掉脑袋的事,若没有十成把握,他能向你透露?万一你扭头就告发了他呢? 说来也怪,新太子刚刚上位,不知多少人苦于没几乎表忠心,你却正好得知有人要造反,简直天赐良机。 你若告发了他们,必能得到当今朝廷的信任,可你偏选择了隐瞒。” 吴关没将话说完。 他摇摇头,意思是别骗了,这种拙劣的谎言,怎么可能骗过朝廷的审查。 “那我……我还有救吗?”百里不染涕泪横流,他已将吴关当成了那根救命稻草:“你救救我吧。”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坏事主动找上门来,你或许在观望,或许还没机会与其同流合污,但你没在第一时间划清界限,这已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对于造反这种动摇国本的重罪,沾上就是死路一条。 吴关能有什么办法呢? 况且,趁着事态尚未蔓延,朝廷也确实需要杀鸡儆猴。 吴关不忍再看他,背过了身去。 闫寸拽着百里展翅坐起,给他递了纸笔。 “流程就不必我告诉您了吧。”闫寸道:“您自个儿写清罪状,写完确认无误签字画押,咱们都省点事。” 百里展翅颤巍巍执起了笔,当真是尚未下笔,泪已千行。 这篇认罪文书写得无比艰难,许多地方有划去修改的痕迹,待百里展翅写完,那几张纸已皱皱巴巴。 闫寸看过,确认无误后,便拿桌上的镇纸压住,想要以此扯平褶皱。 见文书已妥当,吴关便唤来两名兵卒,令其将百里展翅押入监牢。 “事不宜迟,”吴关道:“现在便去捉拿张平之吧,以免他察觉出变数,向其他党羽通风报信。” “这就走。”闫寸跨出两步,想了想,又回身将百里不染的供述揣进了怀中,并问吴关道:“你同去吗?” “抓人这么威风的时刻,我可不想错过。”吴关跟上。 待两人带着十余名兵卒离开大理寺,闫寸小声问吴关道:“不必再假装吵架了吗?” “嗯。” “终于,”闫寸笑道:“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放弃……” “放弃?”吴关亦笑道:“我这明明是已达成目的,完美收场。” “你达成什么目的了。” “你以为大理少卿陈如旧为何向我坦白那晚的情况?” “难道……” “说句大实话,你可别不爱听。”吴关道:“若咱们俩铁板一块,陈如旧可没得选,但咱俩不和,他的潜意识……潜意识你懂不?就是在他心里面,不由自主去做的选择,是更相信你一点,还是更相信我一点。 他选择信我。” “这有什么可不爱听的,”闫寸道:“你倒解释解释,他为什么信你?” “还是因为我们家,他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出,我家曾帮太子打理生意,算是不入流的太子党吧。 这不是比较而言,觉得我这个太子党比你处境更尴尬些,也更能体谅他的难处嘛。” “你还真是体谅他。”闫寸道,“看你这意思,是想隐瞒他知情不报的罪过。” “你怎么想?”吴关反问。 闫寸沉默思索片刻,道:“如实上报,少留隐患。” “如此,陈如旧的死活可就在太子一念之间了。” “是。” 吴关点点头,“我知道了,就按你的方式来吧。” 为方便服务皇家,光禄寺的办公场所在皇城之内,闫寸和吴关带兵进皇城抓人,还真有些紧张。 好在,守城的龙武军看过两人携带的一应文书,不仅没有刁难,还询问带的人够不够,是否需要协助。 他们可比别的军队更明白造反的危害。 当然了,闫寸没敢使唤人家。 负责戍卫皇城门的龙武军将领派了两人,带着闫寸一行直入珍馐署。 捉拿张平之的过程很顺利,闫寸一点没耽搁时间,当即就在真羞署辟出一间屋子,开始了审讯。 和万里展翅情况差不多,张平之也被吓成了鹌鹑。 不同之处在于,这只鹌鹑早有准备,他立即供出了同党,不仅如此,他还呈上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供状。 供状说明了此番勾结义成公主,参与造反的前因后果。 用张平之的辩解,他根本没想造反,他潜伏在造反派内,不过是为了多多搜集证据,到时候好靠告发升官。 还有这种操作?这也能洗白?就连一向思维跳跃的吴关都被惊呆了。 无论如何,张平之还是被收押进了大理寺监牢。 他的隔壁就是百里展翅,一对难兄难弟相顾无言。 出了大理寺监牢,吴关一边看着张平之贡献的名单,一边道:“一下子动这么多人,咱们得进宫报备一声吧?” “是。” 承乾殿。 李世民正为军务发愁。 他在玄武门斩杀兄弟当天,李渊其实已收到了军报,突厥兵围了乌城。 但之后宫中所发生的事实在太大,谁也顾不上那份并非万分紧急的军报。 加之接连几天涝情,等李世民腾出手,北境已是大兵压境。 鞑子此番能不能用钱解决?若不能,该派谁去增援北境?他要不要亲自出征? 这一切问题,都需要花时间思量。 因此,当齐公传话,说闫寸和吴关求见时,李世民本是不想见他们的。 但齐公提醒道:“您最好……还是见一见他们。” 齐公很少表达观点,他很清楚在皇室成员身边侍奉的规矩,因此但他偶尔表达观点,往往能受到重视。 李世民便道:“让他们来吧。” 两人进入正殿,这次是闫寸先开了口,他将调查结果简要陈述了一遍。 李世民听着,脸上并无表情,不知他在想什么。 直到闫寸说完,他才道:“怪不得突厥此番如此来势汹汹,原来是找了内应,想要对我内外夹击。” 闫寸道:“事关之人众多,又牵扯前朝的传国玉玺,这案子接下来怎么办,还请太子给臣明示。” “你怕了?”李世民道。 “事关人命,不仅是这些叛党的命,更有背景兵卒及大唐百姓的命,臣不得不怕。” 李世民点点头,道:“此案既然由你负责,你便只管去办。” “是。” 李世民又叹了一句:“九年了。” 两人没敢接话。 “九年了,我尤记得当年入长安时的情景,城池破败,百姓惶恐……圣上安抚收拢前隋官员,好不容易让长安有了大国皇都的气象。 这其中前隋官员自然也出谋出力,功不可没。 因此,此番办案,你不可漏过叛党,却也不能冤枉好人。汉人这些年所遭的罪已太多了。 你们,可能做到?” 两人一同拱手,道:“臣定尽心竭力。” “既如此,放手去抓去审,能不能拔除内部隐患,可就在于二位了,另外……”李世民道:“前隋的传国玉玺在民间流传,毕竟是个祸患,你们需查明它的下落,我要得到它。” “是。” 客套话已不必再说,闫寸一拱手,带着吴关出了承乾殿。 “这下,大理寺要忙起来了。”吴关道。 “看样子不止大理寺,北境也要忙起来了,这次不知要填多少人命。”闫寸道。 “诶我问你,若有机会去北境从军,你去吗?” 闫寸毫不犹豫道:“不去。” “嗯?” 吴关以为自己听错了。 “已经知道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又何必去步父兄后尘?况且,你以为北境守军的命全是敌人夺走的?” “还有谁?” “自己人。” “自己人?” “为了自己的利益,这些后方的官员可以不给前线兵卒运粮,可以不给他们调派支援,可以霸占他们的妻女……呵,去战场上杀敌,哪怕你拼上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救下几个同伴,可你若在后方查办一名坏官,就可挽救成百上千的前线兄弟。” “这个思路我喜欢。”吴关称赞道。 闫寸道:“你那个吵架的思路……我着实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是我偏见了。” 吴关发现眼前这位也是一头顺毛驴,你对他好一寸,他便对你好一尺。 很有意思。 “不过,”闫寸又道:“可能我还没适应吧,总觉得大肆搜捕同僚,不是什么好事,而做这事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怎么想都好像跟酷吏、佞臣沾着边呢。”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要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做酷吏佞臣,要么小命不保,你选哪个?” “我现在自然是要选后者的,不过……”闫寸认真思索一番,又道:“若真到了大刑伺候的时候,我肯定也得变节。” 他越是这样说,吴关越是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坑害旁人的事来。 “我跟你不同,”吴关道:“若换了我,必然要保命。” 闫寸摆摆手,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闫寸带着兵卒四处搜捕叛党,吴关则开始审讯他抓来的人。 待到第二天,整个长安官场都笼罩在了紧张的氛围中。 为官者最怕的莫过于翻车,若被一个合适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要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做酷吏佞臣,要么小命不保,你选哪个?” “我现在自然是要选后者的,不过……”闫寸认真思索一番,又道:“若真到了大刑伺候的时候,我肯定也得变节。” 他越是这样说,吴关越是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坑害旁人的事来。 “我跟你不同,”吴关道:“若换了我,必然要保命。” 闫寸摆摆手,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闫寸带着兵卒四处搜捕叛党,吴关则开始审讯他抓来的人。 待到第二天,整个长安官场都笼罩在了紧张的氛围中。 为官者最怕的莫过于翻车,若被一个合适 “那若是有朝一日你要面临一个选择,要么做酷吏佞臣,要么小命不保,你选哪个?” “我现在自然是要选后者的,不过……”闫寸认真思索一番,又道:“若真到了大刑伺候的时候,我肯定也得变节。” 他越是这样说,吴关越是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坑害旁人的事来。 “我跟你不同,”吴关道:“若换了我,必然要保命。” 闫寸摆摆手,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闫寸带着兵卒四处搜捕叛党,吴关则开始审讯他抓来的人。 待到第二天,整个长安官场都笼罩在了紧张的氛围中。 为官者最怕的莫过于翻车,若被一个合适 一一八 吴关:从今以后,豆浆喝一碗倒一碗…… 六月壬申。 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引起了满朝文武,乃至整个长安热议。 李渊给老伙计裴寂下了一道手诏。 诏书上只有一行字: 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 他终于决定主动让位。 据知情人说,裴寂第一时间将消息告知了太子。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带人去承乾殿,恳请太子顺应天意,继承大统。 之后裴寂回家,喝了个酩酊大醉。 所有人都清楚,李世民上位已经不可逆转。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大事。但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那就是闫寸和吴关入宫,向太子献上了前隋的传国玉玺。 玉玺被萧皇后带至突厥。她这么做的初衷是怕有人盗掘先夫的墓,却没成想刚到突厥不久,玉玺就被义成公主骗走,成了她联络隋朝旧臣的信物。 此番举事,义成公主派了一名亲信先行潜入长安,联络隋朝旧臣,又派忠心耿耿的大巫带着嵇胡勇士和钱财藏匿在长安周围。 对有意合作的官员,他们会慷慨地送上宝藏。 另一方面,将来突厥大军压境,这些潜伏在长安附近的嵇胡勇士也可趁机作乱,内外呼应。 义成公主真是物尽其用,做她的姘头,不仅要出钱,还要搭上全族壮丁,成事未必有多少好处,败了却要冒灭族的风险。 随玉玺一同献上的,还有一张造反派名单,以及已经散到这些造反派手中的嵇胡财宝。 没能从中捞到一笔,吴关很是遗憾。 李世民看出了这个年轻人对钱财的渴望,故意逗他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想要什么封赏?” 吴关倒是个老实的,张口就说要钱。 人们常说贪财不好,贪婪总能带来厄运。 但贪财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会变成一个十分“好用”的人。 毕竟皇室最不缺的就是钱,一个人只要能被钱财趋势,那就是个非常好用的人了。 因此,李世民不但不嫌他小家子气,还觉得这孩子身上的烟火气十分讨喜,当即赏了两人钱各五千贯,合计一万贯。 古时常用万贯家财形容一户人家有钱,两人突然得到万贯财富,陡然富家翁。 但他们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兴奋。 闫寸是本性沉稳,吴关则是因为见过闫寸背后的伤口,知道这钱真是拿命换的,因此而兴奋不起来。 离开宫城时,闫寸见他闷闷不乐,问道:“太子赏的钱,你打算怎么花?” “我倒是有个粗略的规划,”吴关并不细说,只问闫寸道:“你想过怎么花吗?” “没,”闫寸摇头,“不过我要拿出一部分给万年县令,他待我如同父子,且没少在钱上帮衬我,该报答。” “那剩下的呢?”吴关追问。 “反正花不完,大概……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吴关“啧”了一声。 闫寸又问:“你究竟怎么想的?” “我听说有个地方,将来前景很好。” “哪儿?” “鄂县。我听万年县的衙役说,从前许多商贾,入长安前的最后一站便是鄂县。且生意红火时,许多大宗交易都是在鄂县完成的。” “的确如此。” “眼看经过近两年休养生息,长安重新有了都城气象,货物交易也繁荣起来,鄂县必能恢复往日的繁华。” “有可能。” “所以我打算去鄂县投资,先买地买屋,然后根据情况开设邸店、食肆、院阁,或者干脆将买到的屋子出租。”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但你有这些精力吗?” 吴关道:“我没有,但我可以花钱雇人。” “这么大的买卖,一下子可很那雇到知根知底的人。” “慢慢试水吧,我也没打算一下子就做多大的买卖。”吴关道。 “你这人还挺奇怪,”闫寸道:“一般人得了钱亦会买宅子,置地产,不过所买的宅子多半是自己居住,地则是雇佃户来种,你却去城里买房买地。” “确想买几亩田的,但我看长安城外好地都封赏给皇亲国戚了,咱们可占不到便宜。” “既然你有了想法,”闫寸道:“不知可否带我一个?” “我可不保赚。”吴关笑道。 “我知道,生意嘛,总是有赔有赚,赔了我绝不计较。” 吴关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很是欢喜,这样主动送钱的冤大头谁不喜欢啊。 吴关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道:“明日该休沐了吧?” “是。” “那正好,咱们明日便去鄂县考察一番,你看如何?” “一天之内走个来回,时间怕是太紧了吧?” “那就跟陈如旧告假……也不用告假了,就说有线报称几个漏网的嵇胡勇士潜入鄂县,你我前去查案。 陈如旧此番没被治罪,很是感谢咱们对太子实话实说,没有落井下石,他准让咱们去。” 闫寸不仅咋舌道:“你这心眼,都是一环套着一环的。” “下次你多操点心呗,”吴关指着自己的头顶道:“我这操心操得头都要秃了。” 闫寸被他逗乐了,“那跟你说个可让你宽心的好消息。” “你说。” “今早我收到安兄传来的字条,他已调任户部。” 吴关拍手道:“太好了!我正有一事,想请安兄帮忙,咱们这就去拜访他如何?” “他刚走马上任,对新衙署还不熟悉,说不定正手忙脚乱,现在去打扰恐怕不妥,不过我已约了他散衙后小酌几杯。” “还是你想得周到。”吴关道:“既如此,咱们把荷花姐姐也叫上,如何?” “你找她有事?”闫寸微微皱眉。他不太想跟女子有什么瓜葛。 “有。”吴关一本正经。 闫寸便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答应。 于是这日散衙后,四人便又聚在了陈贤楼。 安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对老板娘道:“姐姐这道羊肚鸡,怕不是下了什么勾魂的药,叫人吃上一回,能心心念念半个月。” 老板娘笑道:“就你会说话,肉都塞不住你的嘴。” 安固便佯装发火道:“我可升官了,姐姐不能这么说我。” 老板娘便一把拎起了安固的耳朵,道:“给老娘耍官威是不是?小心我让闫丞治你的罪?是吧闫丞?” 闫寸附和道:“我听姐姐的。” 谁在食物链底层立马就能看出来。 吃喝一阵子后,吴关对安固道:“有件事想请安兄帮我留心。” “你说。” “眼下圣上退位,太子继承大统已毫无悬念,按照惯例,各地一定会呈送所谓的祥瑞,或是奇石、天书一类实物,或是天神显灵的故事……总之,各地都报了些什么祥瑞,我想定期看一看名录。” “这倒不难,你什么时候要看,来找我,我帮你调出存档就是了,不过……你怎突然关心起祥瑞来了?” 闫寸亦接话道:“我记得你自己就是个祥瑞啊。” 吴关哈哈一笑,道:“对我的事,太子闭口不谈,我想他是不太愿意承认我这个祥瑞的。” “哦?” “一个人若成了祥瑞,成了上天给太子的某种预示,那可就不是人了,至少也得相当于半个仙儿吧。 你说,太子若承认了此事,将来万一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杀不杀我? 杀,那杀的可是老天爷指定了给他递话的半仙儿,不杀,以秦王的脾气,能忍气吞声? 为长久计,他不会给我这个免死金牌。” 闫寸叹道:“弯弯绕可真多。” 安固口中叼着肉,再次追问,“所以,你到底为啥留心州县呈报的祥瑞?” “有用。”吴关显然不想多谈,只道:“我自不能让安兄白帮忙,此番得了赏赐,咱们该一同分享。” 一向贪财的安固却摆摆手,道:“我不要你的钱,我想跟你一起做生意。” “安兄倒活泛。”吴关道。 眼看翁中的肉大部分已进了自己的肚子,安固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道:“钱生钱的道理,我懂。” “既如此,那就算安兄入股,今后赚了钱,咱们一起分。” 几人说话时,荷花一直安静地吃肉喝酒。 以往她总要想着法儿地取悦男人,似乎根本不知道友人之间还可以这样谈天吃饭。 她很享受。 食物和美酒令她身心愉快,几个男人毫不避讳的交谈,又让她觉得受到了尊重和信任。 这感觉实在很美。 此刻,吴关的目光转向了荷花。 他问道:“不知荷花姐姐对做生意有没有兴趣?” “我?”荷花想了想,道:“你若开一间院阁,我倒能帮上忙。” 吴关便将他的想法说给几人,最后又对荷花道:“我们三人在长安为官,不方便总去鄂县打理生意,因此我想找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帮忙经营。” 荷花愣了一阵子,不可置信道:“你说的人,不会是我吧?” “当然啦,若姐姐想与那木匠成婚,从此夫唱妇随,不愿再抛头露面……” “谁要夫唱妇随了。”荷花摆摆手,打断了吴关。 她缩了缩脖子,又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似乎吴关所描述的婚后生活让她十分不适。 “我知道弟弟有心照拂,且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很想试试,不过……” 她咬着嘴唇,犹豫着。 她毕竟只是一介女流,即便她比其她女性胆子更大些,也更爱冒险,此事却也太出格了。 女人真能经商吗? “我已替姐姐想好了,”吴关道:“您可以闫兄或安兄亲属的身份经商,就是……出面打理家族产业。如此也好有个照应,当地的官员士绅也要高看您一眼,不敢从中作梗。” 他又转向闫寸和安固道:“两位没意见吧?” 两人一起摇头。安固还补充了一句:“荷花姑娘也可说是京官儿家的……妻室。” 荷花自是听出了他的暗示,只一笑表示感谢。 吴关又道:“不如这样,姐姐也不必立马做出决定,明日我要与闫兄去鄂县考察一番,不如你与我们同行。 别看我现在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也没底,咱们一同去探探情况,再作打算。” “也好,”荷花松了口气,释然道:“咱们看过再说。” “那就说好了,我知道姐姐的住处,明日我雇好轿子,一开城门便去接上姐姐。” 荷花连连摆手,“坐什么轿子,也忒慢了,我和你们一起,骑马。” 闫寸噗嗤一声笑了。 荷花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十分困惑。 闫寸忙摆手,叫她宽心,并指着吴关解释道:“他怕是自己想乘轿子,拿你做幌子呢,没成想……哈哈哈……你也有算计落空的时候。” 吴关吃瘪,郁闷道:“你最好还是期待我今后的算计都能成,否则你投的钱怕是要打水漂。” 闫寸深以为然,道:“以后我日日上香,祝祷你心想事成如何?” “在狱神那儿祝祷吗?还是算了。”吴关连连摆手,“我怕你把我祝牢里去。” 闫寸却一本正经道:“他真的灵,那日我求他让我结案,便真的很快结案了。” “不了不了……” 几人说笑一番,直吃了两锅羊肚鸡,因为第二日有事,酒却不敢多喝,待到快要宵禁时便散了宴会,各自回家。 心情好的缘故,吴关多喝了几杯,回家途中醉得趴在马背上直说胡话。 闫寸一边驱马前行,一边还要照应同伴莫摔下来,实在辛苦,最后干脆与吴关同乘一匹马。 “我看你这酒量是练不出来了。” 吴关听到闫寸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傻笑道:“不喝到……到状态……怎……怎么吟诗……啊哈哈哈……” 闫寸:“……” 第二日清晨,天刚亮两人便赶到了荷花家门口。 荷花的家和闫寸家倒有些像,亦是一处有两间房的小院,据她说那是一名恩客送给她的。 两人赶到时她已穿好了胡服,亦租好了马匹。 她的长发高高束起,盘成样式最简单的发髻,只叉一根木簪。露出的一截小腿白皙结实。她看上去精神极了。 见到她如此细心地拾掇自己,吴关立即明白,他的提议让荷花很是动心。 但他没有点破。 荷花骑在马上,两手摊开,笑吟吟地迎视两人的目光,并问道:“怎么样?还可以吧?” “太可以啦。”吴关摸摸她的皮质护腕,笑道:“姐姐简直像个女侠客。” “弟弟也越长越俊了。” 似是受不了两人的互捧,闫寸忙插话道:“出发出发,路上你们慢慢絮叨。” 一一九 闫寸:案子来了[内心窃喜] 天热,无风。 三人一路沿丰水河岸边驰骋,这样既可随时饮马,又能不时在水浅之处骑行,靠甩起的水珠降温。 两个时辰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 一开始,三人还能时不时说说话,大约半个时辰后,吴关就只剩喘粗气的份儿了。 “你得练练啊。”荷花对吴关倒。 “姐姐莫挖苦我。”吴关有气无力道。 他觉得自己大腿内侧已被磨出了淤血。 “不是挖苦,”荷花指了指闫寸:“你成天守着这么个身手狠辣的,好歹也学着点,否则也太暴殄天物了。” 闫寸道:“待他再养几天,是要练起来的。” 吴关虽已累得不想说话,但听着闫寸和荷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过的还算快。 赶到鄂县时,太阳刚转到高空,三人钻进一家食肆,正好避过正午的日头。 那是一家做蒸河蟹的食肆,距离数仗远便能闻到鲜香味。三人毫无争议地选在这里解决饭食。 店有两层,一进门便可看到一名壮汉在案板后剁肉。 剁猪肉。 闫寸以为走错了。 他又探出上半身,去看店外挂的招子。 蒸蟹,鲜香美味。 没错啊。 “哈哈哈。”案板后的汉子看出了闫寸心中所想,话未出口先爽快地笑了一番。 “几位面生,初次来鄂县吧?”汉子道。 “是。” “那你们可来对地方了。”汉子放下大刀,掀开身旁一只蒸笼,道:“几位来看。” 之间那两人都未必能和抱的大蒸笼里全是蒸熟的河蟹,每一只都有女子的巴掌大。 男人用竹筷挑开一只河蟹的蟹壳,里面竟然别有心思。 只见蟹肉已被剔除干净,和上了猪肉馅儿,团成一个肉团子。 此刻那肉团子已被蒸得滋滋冒着热气,一汪油水被蟹壳托住,恰没住了小半个丸子。 “怎么样?”汉子问道。 没人答话,因为三人都在咽口水。 吴关率先答道:“来一笼。” “得嘞!三位客官楼上坐,小二马上给您上菜。” 三人这才撕扯下粘在那肉团上的目光,上楼落座。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包括骑马导致的大腿疼。 河蟹被从大蒸笼内捡出来,摆在小盘里。 小二一盘盘地往楼上送,吃完一盘,便再送上一盘,如此便能保证客人吃到的蟹永远是热腾腾的。 “有没有酸梅汤?”闫寸问道:“给我们一人来一大壶。” 小二笑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蟹肉乃是大寒之物,益配酒,尤其是加了姜片温过的酒,小的给您来一壶?” “那就要一壶吧。” 考虑到有正事,闫寸不敢多喝酒。 小二刚要转身去打酒,却又被闫寸叫住了。 “跟你打听点事。”闫寸道。 “您尽管说。” “鄂县可有可靠的牙人?” “牙人倒是有一些,不知您是想找人?做买卖?还是……” 闫寸道:“买卖,我们此番是来替京城一户商贾买些房产地产。” “有的有的,我就知道一个牙人,叫许小五的,此人若给人牵线成了买卖,赚得了银钱,总要来我们店里吃喝一番的。” 闫寸笑道:“不知他是否常来?” “常来,隔三差五就要来的,说不定几位今日便可碰到他。”小二道:“若是碰不到,几位可去东边的鱼市找他,他总在鱼市门口招揽生意。” 闫寸道了谢,几人继续埋头大吃。 要说小二的推荐着实不错,吃着热蟹,确切来说是热腾腾的蟹肉丸,又喝了热酒,汗流满脖子,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 不仅两个男人,就连荷花都把妆给吃花了。 吴关不禁开她的玩笑道:“荷花姐姐,按说不应该啊,你从前也见过不少王孙豪客吧?怎的一个蟹肉丸子就吃得形象全无了?” 他说这话时,闫寸一个劲儿使眼色,似乎觉得提荷花不光彩的往事可,可太不恰当了。 荷花却不在意,她先是很没形象地弯腰在闫寸肩膀处擦了擦自己头上的汗,才答道:“跟他们一块,确会吃到一些珍馐美味,可那种宴会,就算再放得开,也都顾着礼仪,心里都有条线呢。 我就更别提了,别人吃着我唱着跳着,呢吃着啥啊?” 荷花挑了一个大肉丸,塞进口中,因为鲜美眉毛都要挑上天去了。 “他们那儿懂这种大快朵颐的快乐。” 吴关也吃得十分欢喜,却道:“原还想搞个邸店、食肆、浴肆一条龙的,看看人家这手艺,突然觉得食肆没戏,起码暂时没戏。” “其它的也危险,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眼看已是正午了,这店里却只有咱们一桌食客,虽然这时辰不是饭点,却也太冷清了些,还有这街上……” 荷花一指窗外的大街,道:“冷冷清清,半天也没见到几个行人,简直像座鬼城。” “正常。”吴关道:“到晚间闭城门时,你再看,可就要热闹起来了。” “哦?这是为何?” “此处距离长安不远,商队若白天能赶道长安,是不会来鄂县停留的,只有晌午过后,那些已赶不到长安的商队,才会来鄂县歇脚。 这个时间,今日还没进来商队,而昨日在此停留的商队已赶早离开,县城可不就空荡荡了。” “这也是衙役告诉你的?”闫寸问道。 “不,”吴关摇头,“不用旁人告诉,你也看出来了吧?” “嗯,路上的新鲜马粪不少,可见不久前还有大量马匹经过。” “原来如此,闫丞可真聪明,”荷花伸出沾满汤汁的手,想要对闫寸来个爱抚,被躲开了,“这样算下来,此地做得可都是一晚上的生意——过往商队只在此停留一晚。” “目前是这样。”吴关道:“不过鄂县繁华时也曾是个不小的货物中转地,那时候来往的商队、商贾在此停留可不止一晚。” 荷花点着头,若有所思。 三人这一顿饭也不止究竟吃掉了多少河蟹,反正一张四人方桌已完全被蟹壳堆满,若用爱蟹人士的话来说,那就是毫无人性。 结账时,三人便明白了好货不便宜的道理。 闫寸给了老板半块银铤,相当于5五百钱。 荷花也留意了价格,出了店门,便小声道:“商队不愿多在此停留,或许与这里物价比长安贵有关。” 闫寸谨慎道:“还需看看其它店铺的价格。” 于是,三人一边往鱼市走,一边不时进入沿街的食肆、酒馆、邸店,或开口问价,或默默看一眼墙上挂的价牌。 看过几家后,三人心中便有了数,这里物价比长安贵了近一半。 反正途经鄂县的商队皆是没得选才在此落脚,只一晚上的生意,不宰你宰谁。 长此以往,生意自然越来越差。 时值正午,三人恨不能遛着墙根走,以借到一丝阴凉,在前头带路的荷花还专门绕到了一堵高墙边,美名其曰“多走走看看”。 没成想,转过高墙一角,看到一座气派庄严的大门,又瞧见了门口的守兵,才知道几人竟绕到了鄂县县衙。 他们此番来只为私事,并没有拜访同僚的打算,便默默离开。 就在这时,已经老妪被两名衙役架着,出了县衙。 “我们县令说了,您这案子谁都管不了,您可别再来了,哪天赶上官儿老爷们心情不好。治你个搅闹公堂的罪,吃了板子,可是大大地不值。”一名高个子衙役道。 “走吧走吧。”矮个子衙役不耐烦地挥手打发老妪。 老妪看起来脑子已不太清楚,她并不想走,伸着脖子,口中喊着:“县令,县令呦,给小民做主啊。” 矮个子衙役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没好气地在老妪佝偻的肩上推搡了一把。 老妪脚下本就颤巍巍,被他这么一推,向后退了好几步,因为害怕,口中嚷嚷着:“哎呦呦不得了……” 衙役和守卫被那老妪滑稽的步伐逗得哈哈大笑。 眼看老妪就要坐个屁股蹲儿,闫寸快步抢到跟前,一把搀住了老人。 吴关和荷花也抢步到了近前。 荷花叉腰,对那推人的矮个子衙役怒目而视。 她很想痛斥此人,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仗着闫寸和吴关——主要是闫寸的官威——而闫寸此刻尚未亮明身份,她不好越俎代庖便忍住没说话。 好吧主要是因为她打了个嗝,看着那矮个子衙役被此嗝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又被那扎实的味道熏得后退一步,荷花面上实在挂不住,竟跟对方说了一声“抱歉”,然后推到了闫寸身后。 氛围变得有点奇怪。 原本两拨人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此刻却有一点想笑。 在场唯一没受此事影响的,只有闫寸和那老妪。 老妪口中哎呦哎呦地呻吟着,闫寸则关切道:“伤着哪儿没?” 老妪重新站稳,对闫寸道:“谢过这位后生,哎呀,若不是你,我这老胳膊老腿,定要跌出个好歹来。” “既然无事,快走吧,还有你们……”高个子衙役指着闫寸等人道:“莫在此地闹事。” 闫寸沉默扶着老妪离开,吴关与荷花紧随其后。 几人找了个茶摊,老妪灌下一杯茶后,情绪平复了些,又是一番感谢。 闫寸问道:“听您的口音,不像京畿道本地人。” “我自河北道来到此地,已有一年了。” “不知您去县衙,所为何事?” “我来找孙儿,我那孙儿在本地走丢了。” “这里?”闫寸指着脚下,又补充地问道:“您孙儿是在鄂县走丢的?” “是啊。” “他多大年纪?” “十九岁,应该比你小几岁吧?”老妪又看向吴关,“却又比他大些。” 闫寸点头,“比我小六岁。” 老妪继续道:“我们家世代都是佃户,靠给人种田吃饭。去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重孙,出生了。 要养娃啊,他便跟了商队出来运货。 我不让他去,可他说走商不仅赚得多,还可增长见识,以后等孩子能听懂话了,他便可以将路上的见闻讲给孩子,如此,他的孩子便与那些普通佃户的孩子不同了。 他这么说,我便和孩儿娘便都支持他。 我犹记得,第一趟走商他确赚到了些钱,一下子赚来了我们娘儿仨两个月的口粮, 可也仅仅是那一次而已。 第二趟走商,他便没了音信。 我们左等右等,日日掐算着时间。 算着人该回来了,却没回来,许是路上耽搁了?又或许在长安城耽搁了?我们也不懂,只能干等。 等了大半个月,实在熬不住了,我那孙媳妇是个闷口袋,指望她去打听消息,不可能,唯有我老太婆四处奔波。 我去了幽州——我孙儿所在的商队便是往返于幽州和长安之间的——找到商队领头人一问,才知道,别人可都是准时回来的。 那商队领头人反倒还来问我,说难道我孙儿没给家里捎信儿? 啥信儿啊? 据那领头人说,他们进长安的前一天,就住在鄂县。 我孙儿那日去赌了点小钱,他们走商之人,一路孤苦寂寞,好不容易进城歇下,总要找点乐子的,或耍些小钱,或找个女人……” 说到此类话题,老妪却是全然不避讳。 “……那日我孙儿输光了兜里的铜钱,第二日随商队进长安送货时,很是懊恼,发誓以后再也不赌了,可是待交了货,拿了钱,他又心有不甘,还说什么对赌之人出了千,他定要去让那出千之人长些记性。 于是他不听商队伙伴的劝,只身去了鄂县,并与领头人约定,第三日在鄂县外碰面,继续押货回到幽州。 可是第三日商队没能等到他,领头人派了手下快马加鞭去寻我孙儿,他却还没赌够,只说让商队先走,他随后跟上。 结果,你们也知道了,我孙儿没见过世面,自是很容易被这些事物勾住魂儿,这我承认。 是我没管好他,哎……他阿耶就是个赌鬼,年轻轻熬死在了赌桌上,他娘也跟别人跑了,我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又看着他成家,他犯下这样的错,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盼着他回来,继续做个佃户。 可是左等右等,有过了一个月有余,他还是没回家,我心尖上的肉可就揪起来了。 不行,我得来找他。 那商队领头倒是个好人,只收了一点钱,同意将我带到鄂县。 我一个穷老太婆,人生地不熟,到了此地,只能以讨饭为生,很快就跟那些流浪汉、乞儿混在了一起。 与这些人混熟了却也有些好处,那就是能打听到消息。 我最近已打听到,我那孙儿是被人所害。 正因如此,我要告官讨个公道。” 一二零 吴关:为什么你的标题可以有心情? “被人所害……”闫寸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又道:“您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老妪似乎有腿疾,她一落座便开始不停地锤腿,尤其左腿,力道之大让人担忧她会不会将膝盖锤坏。 此刻她停下捶腿,因为劳累而大声喘了几口气,才接话道:“他……他……我遇见一个赌鬼,他认识我孙儿。 那赌鬼说,搭眼一瞧就知道我孙儿没见过世面,因此才会被当地赌场盯上。” “当地赌场?” “晚上热闹着呢。”老妪生气地哼了几声,“我可没骗你们,这里的赌场吃人不吐骨头,你们若去了,或者家中兄弟去了,准得扒层皮……快走吧,这儿可不是年轻后生该来的地儿……” 闫寸还想再问几句,却发现不远处有个脏兮兮的小孩冲着这边探头探脑。 老妪也瞧见了小孩,冲其招招手,道:“呆娃子,你不趁着大晴天去讨吃的,或者去城外林子里摘些果子,难道还指望我这个老太婆填饱你的肚皮?” “有吃的了,”那小孩道:“又是个赌鬼。” 老妪道:“看来不仅是赌鬼,还是醉鬼哩。” “可不是,他倒在水沟边,醉醺醺的,又臭又脏,可惜了那件还像点样的袍子,若袍子没沾上泥汤,定能多卖几个铜钱。” “那你应当把袍子拿到水渠边洗洗,晾干了再卖。”老妪摇头叹道:“小孩总是这样,永远不知道填饱肚子有多难,平日里活蹦乱跳,让你们干一点活,又要嚷嚷这疼那疼,好像你们的身体还不如我这个老太婆……” 老妪又气哼哼地喘起了粗气。 说话间她已起身,显然是打算跟着孩子离开。 她又对三人道:“今日多谢几位出手相助,你们请我的茶真不错,老太婆我没法报答……听我一句劝,快快离开这儿。” 说完,她便在小孩的搀扶下离开了。 直到两人走远,吴关才低声道:“那小孩的手,你们看到了吗?” 两人点头,荷花道:“缺了一根小指,怪可怜的。” “断口齐平,我看是被一把快刀切断的。”闫寸道。 显然这话题引起了荷花的不适,她往椅背上缩了缩。 闫寸却继续道:“我知道一些帮会,会让新加入的成员切掉一截手指或脚趾,以表忠心。” “难道鄂县有这样的帮会?”吴关道。 “还不好说,”闫寸道:“但咱们需格外留心,一个地方若养了凶残的帮会,就难免藏污纳垢。” 两人深以为然。 “可惜没问清那老妪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她的孙儿究竟怎么样了。”闫寸略带遗憾地摇头。 三人起身,继续向鱼市走去。 鱼市不止卖鱼,倒更像个综合市场,其内肉菜蛋果齐全,还有妇人牵着一只母山羊,在鱼市门口卖山羊奶。一个无赖捏着山羊垂吊的**,向那妇人讲着荤话,妇人用放羊的鞭子驱赶他,并扬言要让丈夫教训那无赖。 蟹店小二推荐的牙人许小五在鱼市附近很出名,闫寸开口一问,就被那卖山羊奶的妇人领到了许小五面前。 闫寸给了妇人两个铜板,算是感谢。 只见许小五是个年逾四十的瘦小老头,唇上蓄着两撇长须,他总是笑眯眯的,像只毫无攻击性的鲶鱼。 他穿一件灰色旧纱袍,袍子虽旧,却很干净,肩上挂着一只布褡裢。 看到闫寸一行人衣着打扮亦十分得体,且女的俊俏,男的俊朗,知道是不缺钱的主儿,许小五越发笑得亲切。 “几位要购置房产地产?”许小五问道。 “不错,”闫寸道:“我们今日在城中转了转,发现几间紧邻主街的空房,询个价。” 闫寸一说所关注的地段,许小五心中便有了数,但还是确认地问道:“几位是来开买卖的?” “是。” “财源广进。”许小五先说了句漂亮话,才接着道:“不知几位想开什么铺面?” “许是邸店,许是院阁,又或许开间浴肆,还未做出决定。”吴关道:“不知鄂县哪门生意好做?” “都好做的,几位也知道,鄂县来往的商队众多,快进长安了嘛,人心里那根线一松,难免要享乐一番。 别的我不敢保证,不过,您说的几行买卖,在我们鄂县,绝不会亏本。” 许小五竖起大拇指奉承道:“您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见识,着实令在下佩服。” 吴关受了恭维,冲许小五一笑,又问道:“不知鄂县房价地价如何。” 许小五倒也不喜藏着掖着,他抬手一指街边的一座空置二层小楼,道:“几位看到那儿了吗,原先是家香料铺子,可惜本地男人不舍得给家里的粗鄙婆娘买什么香料,只有几个院阁女子在那里花钱罢了。 上月刚关张,屋子还是崭新的,前排可做生意,后头带个跨院,可以住人。 这样一间屋子,需要钱二十五贯。 沿街的空屋多比这间大,且更贵一些,不过最贵的不会超过五十贯。 城北还有一座庄园,颇为幽静,适宜居住。 若几位对那里感兴趣,我也可带你们去看看,不过那庄园占地颇广,有屋二十余间,低于百三十贯主家是不乐意卖的。” “中屋规模?”闫寸问道。 “小哥是行家啊,”许小五道:“您说得不错,那庄园确是官府评定的中屋,若购置了庄园,每年则需上一贯钱的税,若是沿街店面开门做生意,则只需根据买卖情况交税。” 闫寸点点头,看向吴关,他自己购置房屋的经验并不多,因此想听听吴关的意见。 荷花就更没有此类经验了,也看向了吴关。 “您这儿最好的沿街铺面,带我们去看看。”吴关道。 “得嘞,几位随我来。” 许小五带着四人拐上主街,在临近街心十字的一间铺面前停了下来。 他从褡裢内摸钥匙时,吴关观察着周围。 只见空屋左侧是一间酒肆,右侧是一间院阁,对面有间挺大的门脸,却没有招牌。 吴关指着对面问道:“那间铺子也在出售?” “出售?”许小五一笑,道:“几位真是头一回来啊。” “怎的?” “那儿可是全鄂县生意最好的铺面,到了晚间,您且看着吧,若您能将生意开到那铺子对面,必然生意兴隆。” 他将话藏了一半,吴关便也不再追问,反正到了晚上留意就是了。 许小五已开了门,招呼几人进屋。 屋内有股灰尘堆积特有的味道,不浓,这间屋子闲置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从屋内的装潢来看,这里原先是间院阁。 一楼乃是散座,可喝酒聊天,观看表演。 二楼有七八间姑娘的房间。 房间不大,比起京城的院阁简陋许多。 第三层是个阁楼,有个杂货间,还有两间相对豪华些的房间,想来应该是花魁或头牌的住处。 荷花问道:“这间院阁怎就倒闭了?生意抢不过隔壁?” 眼前这姑娘能落落大方地谈论院阁之地,倒是让许小五刮目相看。虽如此,他见过的人多,并不稀奇。 许小五答道:“院阁嘛,总是多多益善,哪里会有抢不过生意一说,不过就是老板嫌这地方闭塞,想去京城沾沾帝王气,便带着姑娘搬走了。” “不尽然吧,”荷花撇嘴道:“这种规模的院阁,到了京城可上不得台面,怕是连平康坊都进不去,只能做些地下买卖,赚得未必比这里多,还要向帮派缴保护费……况且,即便缴了保护费,做为后来者,也要受欺负的,哪儿有在此做正经生意舒坦。” 荷花这么说,一来是贬低此铺面,给压价打好铺垫,二来是想旁敲侧击一番,看能否打听出房主的情况。 许小五却是个滴水不漏的,他只道:“姑娘说得有理,不过,常言道人各有志,姑娘住惯了京城,却来我们这偏僻地方做买卖,其实道理和这院阁老板上赶着去长安见世面一个道理。” 三人穿过铺面一楼的后门,来到后院,后院有一间大厨房,是给前头客人供应酒水食物的地方。 厨房已有些老旧,其内的白墙被油烟熏得黢黑黯淡。 穿过厨房,还有一进窄院,院里有三间房,供仆役、龟公住宿。 跟铺面二楼的房间相比,这里的土胚房简陋肮脏,一进门便觉得臭气熏天,茅房一般。 三人只探头看了一眼,并未进屋。 这样一套屋子,要五十贯钱,着实不便宜。 按理说,吴关和闫寸得了钱财万贯,五十贯的房子对两人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但太子给的赏赐并不全是铜钱,其中大部分是以粟米布匹计,且并不会一次性兑现。 此刻两人拿到手的铜钱,不过七百贯,吴关又有搞一条龙产业的雄心,加之房产地产不过是最初的最能看见的投资,随后还有源源不断的装潢、人员开支。 因此,他不得不精打细算。 许小五见三人只是看房,并不表态,知道他们有货比三家的心思,便道:“除此以外小的手上还有几间待售的铺面,若几位有兴趣,咱们可以慢慢挑。” “那就多谢您费心了,”吴关道:“我还想看看您所说的庄园。” “可以可以,不过……”许小五道:“在下多嘴了,有个小小建议。” “您请讲。” “几位若想在本地经营,无论什么买卖,都该先见一见本地的行会会首。” “那是自然,我们也该先学学规矩,只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 “若几位信得过,我可帮着引见,”许小五拍着胸脯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吴关便询了价。 若要约见某一行会的会首,诸如院阁会首,许小五要收取铜钱百文。 这百文钱,既包含跑腿传话,也包括将人约出来,且置办一桌还算说得过去的酒宴。 若要约见多位行会的会首,则收铜钱三百文,同样也要帮着置办酒宴。 与河蟹大餐的价格相比,许小五的收费着实不算贵。 这提议本身也是一块试金石,若吴关一行人愿意花这个钱,可见是想在本地做些生意,若不愿意花这个钱,自然就没必要破费太多口舌。 三人立即会意,相互传递了一下眼色。 闫寸开口道:“不知本地可有赌坊行会?” 许小五一愣,道:“莫非几位要……做那营生?” “也不是不可,”闫寸道:“我们来时已打听了,本地的赌业可是相当发达。” 许小五嘿嘿一笑,道:“这赌坊的门道可多,不是随便就能开起来的。” “因此才更需要本地行会的助力,不知您可否帮我们引见?” “当然当然。” 吴关补充道:“除了赌坊,院阁、制酒、食肆、货运行当的会首,我们也要见,不如您一并帮忙约了。” “可以可以。” “钱怎么付?” “您先付三十文,即总额的十分之一,待事情办妥,你们见面之日,再将余款付给小的。” “可以,不知多久能将事情办妥?”吴关道:“我们在京城还有些事,不想在此耽搁。” “从速,”许小五利落道:“小人尽量将酒宴安排在明晚,最迟后天傍晚。” “好。” 吴关自钱袋内摸出三十文,递给许小五。 许小五接过钱,心中大致有了数,知道这回碰上豪客了,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他们买下他手中的房子。 于是接下来的近两个时辰,三人便在看房中度过。 许小五确是个不错的牙人,他从不催促,不仅如此,还不断劝三人多考虑,毕竟购置房产不是小事。 若换了寻常人,说不定会被他如此替自己打算而感动,欣然付款。 偏偏他今日碰到的三人一点都不寻常。 他让考虑,三人就真的表示需好好考虑。 待看过庄园后,吴关有些累了,便对许小五道:“今日我们已看了五处房产,需回去好好合计一番,加之您也需花些时间联络那些会首,我看暂且就看到这里吧。” 许小五很有眼色道:“既如此,小的就先去忙了,小的手中还有几套铺面,几位若有兴趣,明日可继续挑选。” “好。” “若我这边联络好了会首,不知该去哪儿给几位送信?” “你带我们看的第一间铺面,那处院阁,我看其斜对面不远就有一间邸店,不出意外得话我们会在那儿投宿。”闫寸道。 “如此,小的便先走一步。” 许小五走后,几人果然驱马走到了闫寸所说的邸店。 时间尚早,无人入住,三人选了两间相对宽敞干净的客房,据邸店老板介绍,若是商队投宿,只有领头人才可住单独的客房,其余走商的苦力只能睡大敞间的通铺。 三人起得太早,加之大半天奔波,现在都已脑袋发沉。 吴关倒头便躺在了榻上。 “晚间喊我啊,等入了夜,咱们看看鄂县能进多少商队,能有多繁华。” 他没想到的事,还未到晚间,便出事了。 一二一 闫寸:你猜 不仅吴关,闫寸与荷花也决定小睡片刻。 吴关还跟荷花开玩笑,说她一个漂亮女人,独自住一间屋,可别出什么危险。 荷花抛出一个大大的媚眼,并对吴关道:“那弟弟来陪我呀。” 吴关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咱们两只弱鸡,凑一块也没用,要不闫不度去保护你?” 闫寸斜睨了两人一眼,意思是我还在这儿呢,你们要不要这么快就给我安排明白。 荷花吐吐舌头,道了一句“晚上见”,便去了隔壁房间。 荷花是三人中最晚睡着的。 这一整天她都在又紧张又兴奋的情绪中。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鄂县各类店铺的数量。 以邸店、食肆、酒肆、院阁最多,确是一座为来往商队服务的小城。 若由她经营生意,必要将价格向下压一压,以求迅速截胡别人的客源,但她心底里又觉得这办法太过简单粗暴,恐怕没那么容易。 辗转反侧一番后,荷花终于也睡着了。 她的呼吸刚一慢下来,就有一把薄薄的匕首伸进窗子,悄无声息地挑开了木栓。 窗户打开,发出了轻微的“吱钮”声,窗外的人没敢立即进屋,而是蹲在窗台上,观望着榻上荷花的情况。 声音不大,因此荷花没什么反应。 两个弹指后,那人翻进了屋。 落地无声,是个练家子。 他一身短打,袖口和裤脚绑了绳子,以免碍事,头发高高束起,挽着一个和荷花样式差不多的发髻,十分简洁,脸上蒙一块灰麻布,只露出一双三角眼。 此人身形瘦小灵活,虽遮起了脸,却能看出是个尖嘴猴腮的。 进屋后,他径直走到榻前,一伸手,拿起了荷花放在身侧的蹀躞。 蹀躞上挂着三只锦囊,其一是钱袋子,其二是女人放胭脂水粉的绸缎袋子,其三是个笔袋。 蒙面人取下钱袋子,又将蹀躞放回原处。 离开前,他狠狠在荷花半露的酥胸上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 翻出窗外后,蒙面人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灵活地攀到了相邻的窗口。 他故技重施,很快便翻进了闫寸和吴关所在的房间。 他注意到闫寸体格强壮,且睡着后手还摸在身侧的环首刀上。 蒙面人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凑到床榻边缘。 略一犹豫,他决定先向吴关下手。 吴关没系蹀躞,只是将钱袋子往腰带上一系。 此刻吴关侧身,背朝着蒙面人,钱袋子松松垮垮地垂在榻上,正横在两个熟睡的人中间。 蒙面人从袖中掏出那把用以挑开窗栓的薄刀。 只要将绑带割开,满满一袋子钱就都是他的了。 他拔刀的瞬间,闫寸也拔了刀。 嘡啷—— 长刀挑开了短刀。 短刀脱手,在半空划过一个弧度,钉入了木质横梁。 蒙面人毫不犹豫,转身就逃。 闫寸翻身下床时,对方已掠出了窗子,并喊了一声:“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闫寸追到窗口时,对方已在三丈开外。 闫寸止步,没追上去。 吴关惊醒,只隐约看到一条翻窗而出的腿。 “怎的了?”吴关问到。 “他比我快,也比我熟悉地形。”闫寸答非所问。 答话时他一只手按上了吴关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惊慌,下床莫崴脚。 “荷花!快去看看荷花姐姐!”吴关道。 闫寸快步出屋,去敲荷花的屋门。 “来了来了。” 荷花打着呵欠开了门。 闫寸扳住她的肩,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扒拉着她背过身去。 “喂,现在才注意到姐姐的美貌,晚了啊。”荷花道。 闫寸:“你跟姓吴的怕不是亲姐弟。” “哦?” “臭不要脸的劲儿一模一样。” “谢谢。” “检查一下,可丢了什么东西?” “诶?”荷花冲到榻边,捞起榻上的蹀躞,“我钱袋呢……” 她又弯腰去检查床下。 “不用看,对了。”闫寸道。 吴关也跟进了荷花的房间,默默听了几句两人的对话,心里大致有了数,问道:“遭贼了?” “嗯。”闫寸道:“我发现的时候,那家伙正想对你的钱袋子下手。” 吴关摸摸腰间的钱袋,啧了一声。 他又对荷花道:“姐姐丢了多少东西?” “不打紧,没多少钱,就是……怪瘆得慌。”荷花轻拍胸口,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 闫寸回屋,拔下插在横梁上的短刀。 那刀薄如纸片,刀刃可弯成圆环。 “使它的人功夫了得,尤其下盘,轻巧迅猛。也不知他从什么时候盯上咱们的。” “要报官吗?”吴关问道:“若你亮明身份,县衙必会尽力查办此案。” 闫寸略一犹豫,摇了摇头,“不仅偷窃,他还在警告咱们。” “我隐约听见一句,让咱们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是吗?”吴关道。 闫寸也坐下,指关节在桌上轻敲了一下,“嗯,有人不希望咱们在鄂县开买卖。” “你是怕那些人跟县衙有勾结?”吴关又道。 “是,因此我不想过早亮明身份。” “那……若咱们在此做买卖,对谁的损害最大呢?”荷花道。 吴关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掏出几串铜钱,往衣襟里一塞,然后将钱袋子推倒荷花面前,道:“出门在外,身上没点救急钱可不行,姐姐先用我的。” 荷花从钱袋子里取出三串铜钱,也塞进了衣襟,又将钱袋子推了回去。 “别,我怕招贼,太吓人了。” 她说得在理,吴关便不再推让,重新收起了钱袋子。 两人分钱时,闫寸一直在低头思索。 待吴关将钱袋子拴在腰间时,他才掂量着手中的短刀道:“既已知道此人的特征,想找出他来就不难,只需设法找到本地帮派的领头人,让其帮忙打听寻找。 至于谁不想咱们在此开买卖,或许见到行会的会首,便会有线索了。” “帮派领头人……”荷花道:“可上哪儿去找?” 窗外传来马蹄声,闫寸踱到窗边,探头向外看了一眼。 “第一支商队,来了。” 三人所在的邸店很快热闹起来。他们虽身在二楼,但店内几乎不隔音,走商的汉子们在邸店大堂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每当谈起院阁里的姑娘,他们就会发出笑声,或是哄堂大笑,或是猥琐的笑,又或带着急不可耐的短促的笑。 他们有一匹马似乎病了,商队领头人张罗着寻找兽医。 马被关进牲口棚,新臭味盖过了老臭味。 这支商队刚安顿下来,窗外又传来铃声,是马脖子上的铃铛。 第二支商队进城了。 三人一同站在窗口向外眺望,谁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鄂县要热闹起来了。”荷花道。 她已看到花枝招展的案阁女子,她们或走出院阁大门,站在街边,或从窗口探出身子,见到过往的男人,就要招呼一句,或者抛个媚眼,又或者挽住对方的胳膊,轻声细语。 “是啊,要热闹起来了。”闫寸接了一句。 他注意到对面的一家店开张了。 巨大的门脸,就在白天他们所看的待售院阁铺面对门。 此刻天已经擦黑,别的铺面许是心疼灯油钱,还未点灯,只有这家铺面灯火通明。 伙计出门,拿长竹竿挑起几枚用麻绳串了串儿的大骰子,悬挂起来。 自然不是真骰子,而是用粗布缝制,里面鼓鼓囊囊塞了稻草,远看颇像那么回事儿。 “今日在城中转了转,我发现鄂县只有这么一家赌坊。”闫寸道。 “不错。”吴关点头。 “两位有兴趣碰碰运气吗?” 荷花果断摇头,看样子毫无商量的余地。 吴关有些诧异道:“姐姐这是?” “我已见过在赌桌上输个倾家荡产的人是什么下场,又何必掺和这档子事,人得长记性。” “姐姐如此知道分寸,我倒觉得姐姐最适合去玩两把,况且……”吴关挽住荷花的胳膊,道:“咱们刚遭了贼,若留姐姐一个人在此,我可不放心。” 闫寸也道:“是啊,一起去吧,你不玩就是了。” 荷花不是个扭捏的人,更不愿意叫两人担心,立即答应下来。 三人进门时,赌坊内尚有许多张空桌子。 能看出来,这会儿就进了赌坊的人,都是些货真价实的赌鬼,一进鄂县便马不停蹄地奔来了。有的人手里还捧着干粮,一边啃,一边拿瓢去舀屋角水缸内的凉水,好让干粮快些进肚,别耽搁赌钱。 大致打量一圈后,闫寸走到看起来最激烈的一桌旁。 那一桌正在赌大小点。 一名声音洪亮的荷官大声吆喝着每一局的点数,报完了点数,便会喊押大的赢,还是押小的赢。 刚刚开局,属于预热阶段,大家兴致很高,眼睛里都冒着要大干一场一夜暴富的精光,摩拳擦掌。 不过此刻尚且属于小赌怡情的阶段,赌鬼们还没露出狰狞面目,赌金也还没飙起来。 闫寸掏出几文钱,随意押了个大。吴关便去押小。 “你会玩吗?”闫寸问道。 “看了几局,差不多明白。” “那你说说看。” “三枚骰子,总点数最大十八点,最小三点,当点数在三到十之间,为大,当点数子在十一到十八之间,为大。” 闫寸笑道:“那怎么保证庄家的利益呢?” 吴关耸肩,“目前还没看出来,要不你告诉我?” “先纠正你一点,四到十为小点,十一到十七为大点,三和十八不计入大小点内。” “所以,开出三个一,或者三个六,也就是三点和十八点,就是庄家赢?” “没错,不仅如此……” 赌桌上开出了三个二,荷官大声道:“庄家赢。” 荷官左右两名负责记数分钱的人用小靶子迅速将钱耙进了自己腰间绣着骰子图案的巨大钱袋内。 吴关道:“知道了,但凡开出三个同样的点数,就是庄家赢。” “不错,”闫寸看着自己的钱被庄家收走,不禁道:“这开局,咱们运气可都不太好。” 吴关笑着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来输钱的,但愿我输的钱你都能赢回来。” 说完,他便独自去了另一张赌桌。 荷花站在闫寸身后看了一会儿,发现闫寸中规中矩,只押大,且每次固定只押三个铜钱。 大小赔率皆是一比一,因此闫寸这边绝不可能大赔,也不会大赚。 他倒是颇为自律,也颇为享受小赌怡情。 同桌的赌徒有一个手气好的,手中本金翻了几翻儿后,人就膨胀了,注越下越大。连翻两把车,回到解放前。 新的一轮下注,投出手上的几枚铜钱之前,他不断朝着自己两手呸呸呸,似乎这样能带来好运气。 看着他押了大,闫寸这次便押了小。 闫寸赢了。 那输完了老本的赌徒已红了眼。 他立即对身旁同伴道:“借我点,快快快借我点。” “行不行啊你?”同伴并不想借钱给他。 那人便伸出两个手指,赌咒发誓,并道:“我刚才那手气,你也看见了,是不是?能挡住吗?……快快快,翻倍还你,今晚兄弟带你发财。” 同伴并不相信这个已将自己的钱输光的人还剩什么运气,但那句“翻倍还”还是让同伴动了心。 同伴从钱袋中摸出十文一串的铜钱,递过。 “嘿,多来点。” 赌鬼接钱的同时,又迅速将手伸进同伴的钱袋子,多拿了一串。 同伴口中大声嚷嚷,连嚷带骂,还伸手去往回抢。 新一轮下注开始了,两人的注意力都被赌桌上的形势吸引,终于无心纠结,重又加入了战斗。 闫寸故意跟那赌鬼反着押。 不过这次,运气再一次眷顾那赌鬼,他又连赢了几局。 还真翻本了。 他将两串铜钱仍给同伴,铜钱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令人愉快。 “你再等两局,说翻倍还你,我就翻倍还你。” 闫寸这一桌的小风波尚未过去,吴关那边又有人吆喝起来了。 闫寸皱起了眉,因为他发现,大声吆喝的正是吴关。 杏花快速移步,挤过人群,凑到了吴关身边。 只见吴关和其他赌徒一样,满头大汗,红着眼,开点之前,必要拿手指着自己所押的那一边,并“大大大”“小小小”地吆喝。 他腰间那只原本鼓囊囊的钱袋子,竟已憋下去大半,目测起码输了百文以上。 一二二 荷花:呵,男人 丑时,正。 和许多赌徒一样,吴关的钱袋已见了底,他还向闫寸借了三回钱,先是承诺双倍奉还,后来是三倍。 都没还。 “歇歇吧。”闫寸拉着吴关坐在了靠着墙壁的长条凳上。 屁股虽坐下了,眼睛却还盯着赌桌上的局势,口中还感慨着:“嗨呀你看,这局要是我押,定要选小的……果然是小……哎呀呀,可惜手上没钱了。” 闫寸斜睨着他,道:“你若这般,下次我可不敢带你出来了。” “别啊哥,”吴关拽着闫寸的衣袖道:“你就再借我点钱吧,我准赢回来,真的哥,我啥时候骗过你……” 正在骗。 闫寸没戳穿他。 三人正说着话,赌坊内突然闯入几个人。 他们臂弯挎着竹篮,不用揭开竹篮上盖着的厚布,就能闻见香气四溢。 三人注意到,那蟹肉食肆的小二也在其中。 几人一进赌坊,便嚷道:“恭喜发财,财源广进。” 然后,他们便将自己的竹篮摆在条凳上,揭开了厚布。 竹篮内全是食物。 高档的有蟹肉,烤鱼,白灼河虾,大块的酱肉还有鱼生。 普通些的有肉包,胡饼,野菜。 还有个卖馒头的。 荷花凑上前去看了看,对鱼生很感兴趣。 天热,加之赌坊内全是赌鬼们身上的汗臭味,她实在吃不下热乎的食物。 “给我来一份鱼生,喂,你们吃什么?”荷花问道。 闫寸刚想说也来一份,被吴关抢先道:“有酒吗?” “有的。”荷花转向老板:“再来三小罐酒。” 吴关又道:“我不要鱼生,你们最好也别吃。” “为何?”荷花问道。 “姐姐就听我一回劝吧。” 卖鱼生的后生可不乐意了,他冲吴关一拱手道:“这位贵客,小的祝您财源广进,您可莫断了小的财路。” 吴关也拱手,客气道:“我与家姐说什么,那是家事,外人不好插嘴吧。” 眼看那卖鱼生的后生撸胳膊挽袖子,闫寸不想惹事,便一锤定音道:“你不是还卖烤鱼吗,我们来两条烤鱼就是了,也不算断你财路。” 这次吴关没反对,后生立即换上一张笑脸,用荷叶托着两条烤鱼,放在条凳上。 又买了一份酱肉,几个肉包,三人席地而坐,将条凳当成桌子,大口吃了起来。 荷花小声问吴关道:“那鱼生,有什么问题吗?” “有。” “哦?” “有虫子。” “啊?” 鱼生便是后世所谓的生鱼刺身,食材选自海鱼,海鱼没有寄生虫,但河鱼有,因此吴关并不像让两人吃。 只不过,因为医疗和烹饪经验有限,古人对寄生虫这种东西没什么概念。 吴关便解释道:“我记得从前家里有本医书,说有人腹痛不止,一名德高望重的神医去为其治病,也不知灌下了什么汤药,那人上吐下泻,且吐的和泻的都是一团团的虫子。” “咦——”荷花满脸嫌弃,“你是故意在吃东西的时候讲这些的吧?” “真的。”吴关一本正经道:“那书上最后说,后生之所以肚里生了虫子,正是因为常常吃那鱼生。” “可是鱼片又薄又白,哪里有虫子?” “姐姐有所不知,鱼身上的并非成虫,而是虫卵,虫卵太小,我们是看不见的,就好比……好比蚊子卵,孑孓,姐姐也是看不到的。 那东西到你肚子里后,便粘在肠胃之内,孵化成虫子。” 荷花这下真吃不下去了。 “我怎么觉得肚子疼?”荷花道:“哪里能找到那位神医?我想去找他治病。” 始终没说话的闫寸此刻道:“你在家不是没什么机会识字读书吗?” “这么有趣的故事,无论谁从书上看到,都会忍不住当做谈资,讲给别人的。我偷听的。” 闫寸点点头,“似有些道理,看来以后还是莫吃那鱼生了。” 荷花点头,深以为然。 接下来她埋头苦吃酱肉和肉包,连烤鱼都不碰了。 三人一边吃喝,一边关注着其他赌徒。 卖食物的伙计来了以后,犹如往烧热的油锅内加了一瓢水,火热的气氛稍稍冷却了些。 赌徒们吆喝了半宿,此刻一闻到食物的香味,肚子都叫了起来。 买食物的赌徒大致可分为三种。 其一是今晚赢钱的。 花着别人的钱,他们大方极了,专挑好吃的买,且吃东西时大声吸溜汤汁,生怕旁人不知他这顿饭花销颇多。 第二种人则是蹭饭的。 钱已输光了,但没关系,熟的不熟的朋友,只要有人赢钱,说些吉祥话总能混到几个肉包。 没有馒头,赢钱的人可不会买馒头,那也太委屈自己了。 只有赌场买那些馒头可苦菜。 买下馒头和苦菜后,赌场便将它们摆在条凳上,任由兜里没钱,且连一顿饭都混不上的赌鬼取了吃。 这些最便宜的食物往往最能收买人心。 虽然我运气不好,输了钱,可在我饿肚子时,赌场给了一口吃的。 这样好的赌场上哪儿去找,下回我还得来。 眼看下半夜不会再有什么悬念,不过是再多几个穷鬼罢了,闫寸提议道:“玩了玩了,吃也吃了,吃完咱们赶紧回去歇着吧,明日还有事。” 荷花亦打了个呵欠,道:“是啊是啊,这地方,我可一刻都忍不下了。” “别啊,哥!姐!”吴关立马挽住左右两人的胳膊道:“这赌钱,当然得尽兴了,玩到一半……哎呀,我可睡不着。” “那你想怎样?”闫寸道。 “你们既没兴趣,回邸店歇着也成,我却还想再玩会儿……哥,你就再借我点前吧……一回京城我就还你……哎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忍心让我扫兴而归?” 闫寸与荷花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写着“特别忍心”。 但闫寸还是做出了一副无奈的样子。 “真是拿你没办法。”闫寸的手摸向了钱袋。 “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大哥打小就对我好……” 接下来的几个弹指,吴关对闫寸进行了花式赞颂,就差给他颁发一块“唐朝好大哥”的奖牌了。 拿了钱,吴关哪儿还顾得上吃喝,他起身,一手拎着酒罐子,一手勾着几串铜钱,快步挤到了一张赌桌前。 闫寸和杏花很快便听到了混杂在其它声音里的吴关的吆喝声音。 两人对视,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吴关是个半杯倒的。 留下一坛酒给他,不会出问题吗? 那可太会了。 不多时吴关便输光了最后的赌资。 他郁闷地将酒一饮而尽,垂头丧气出了赌场。 出门时,他被高高的门槛一拌,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这还算好的。 越往前走,脚下越飘,一开始跌倒了还能爬起来,后来便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再后来干脆像条虫子似的在路上瞎滚起来。 脏得呦。 躲在暗处的两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们争论起来。 一个对另一个道:“可惜了一件好袍子,再滚下去,就要破了。” 另一个道:“那也不成。他们帮过奶婆子,咱们岂是忘恩负义之辈?” “你瞧他醉成那样,就是去扒了他的衣服,他也不会知道是咱们。” “苍天在上,他虽不知,老天爷却是知道的。” “天这么黑,老天爷也回家打盹去了。” 这话引得同伴噗嗤一声乐了。 “真的,”见有戏,那人忙继续撺掇:“再说了,奶婆子明明让他们快走,这些人却不听,咱们拿走他的袍子,给他些教训,说不定他们就听话了。 若真能让他们离开,莫被这赌场吃光了皮肉,咂碎了骨头,可是积了大德。” 另一个终于松口道:“行,不过……此事你知我知。” “那当然。” 两人转出了漆黑的巷道,弓腰向着倒在路边的吴关摸去。 “嘿,纱面的哩。”一摸上吴关的衣服,便有一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快脱快脱。”另一人道:“明儿个有肉吃了。” 吴关突然伸手,在其中一人的脑袋上撸了一把。 那人被他下了一条,瞬间停了手上动作。 “嗯……嘿嘿嘿……大姑娘,急什么……” 两人对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其中一个还故意尖声模仿着女人道:“小郎君,奴帮你脱啊……” 我去…… 吴关心中一万头某马呼啸而过。 他只是想调侃一下两人,哪想对方真的接了梗,硬接。 可以的兄弟。 吴关干脆大喊了一声:“闫思弦!” 躲在暗处还想看会儿戏的闫思弦不得已窜了出来。 趁着两个小贼被吴关的喊声镇住,闫寸快步上前,飞起一脚直接踹飞一个,又不由分说将另一个按在了地上。 被他按住的正是白天在县衙门口接走老太太的小孩。 小孩一倒地,立即道:“是我是我,少侠饶命,饶命啊!” 此刻,被闫寸踹翻的人已从地上爬起,捂着一侧肋骨想要逃窜。 闫寸拎起小孩,快步追上,照其腿弯又是一脚。 那人滚倒在地,终于爬不起来了。 “哇,厉害。”荷花不禁鼓起了掌。 闫寸:“……” 闫寸:“那个……这种时候不需要叫好。” “哦。” “放了你们可以,”闫寸转向被他抓在手里的小孩道:“带个路,去你们帮派的落脚点。” 一听这话,两人连声否认,都说鄂县没有帮会。 闫寸一把拽起那孩子的手,拇指案子指节断口处,孩子登时疼出了一身冷汗,张口就要叫,吴关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 闫寸松手,只一瞬间,那孩子便疼出了满头满身的冷汗。 “还要骗下去吗?”闫寸问道。 孩子垂头丧气道:“我们带路,不过……恳请少侠,千万别让我们老大知道,若他知道是我们暴露了帮会落脚点,我要了命了……” 闫寸在他肩上拍了一把,道:“你放心,我不欺负小孩。” 对此,吴关表示怀疑。 那逃跑的人很快被闫寸捆住了双手,还从他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塞住了嘴。 小孩啧被闫寸捏住脖子向前驱赶。 “我且问你。”闫寸道:“你们帮会叫什么名字?在本地从事哪些买卖?” “白条会,”小孩道:“听我们老大说,白条会在关外响当当,他从前也是个人物,只因看不过帮主霸占手下兄弟媳妇,干脆跑了出来,自立门户,干起了丐帮的营生。” 没听说过。 闫寸估摸着,这可能是帮主编的故事,唬人用的。 丐帮都做些什么营生,自然不必细问。 “那你们可与本地官府有合作?” 许多地方官署都跟丐帮暗通曲款,只因丐帮消息灵通,且售卖消息价格公道,为了得到官府庇佑,他们有时还会免费赠送一些消息。 “自是有的。”小孩道:“县衙的参与便常跟我们老大一起喝酒。” 三人走了一阵子,那孩子一指前面,打道:“那家酒肆,便是我们每日上缴例钱的地方,我只在那儿见过我们老大。” “灯火最黯的那家?” “是,他们向来不舍得点灯。” 闫寸点点头,又问道:“你们的切口。” 切口,既暗号。 小孩眼珠转了转。 闫寸警告道:“待会儿我自个儿进去,你们留在外头,若我有个好歹,我的朋友会第一时间宰了你们。” 小孩只好道:“你进屋后,需问掌柜的,店里进了新酒没有。” “掌柜的会怎么答?” “他会问你,酒和姑娘都有,你要哪个。” “我又该如何回答?” “都不要,只要一条白鱼。” “成,我记住了。”闫寸对吴关和荷花道。 荷花有些担忧道:“要不咱们还是报了官,找些官兵来吧。” “无妨,我是去打探消息,做买卖的,又不是去打劫,能出什么危险,你们只需在外头,将人看好。” 说完,闫寸便大步进了小孩所指的酒肆。 一进屋便闻到一股劣质酒的味道,比他们刚才在赌坊所喝的还要差。 闫寸按小孩告诉的切口与掌柜对答一番,掌柜请他稍坐,自己进了后堂。 不多时,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红脸汉子自后堂转出。 他从柜台后拎出一个酒坛,又拿了两只酒碗。 “兄弟瞧着面生啊。”红脸汉子一边给两只碗倒上酒,一边道。 闫寸懒得接他的话,自己重起话题道:“有件事,我本去报了官,不过县衙里的一个熟人跟我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他说我的事找县衙未必能办妥,还是找兄弟你最靠谱。” “哦?” 红脸汉子刚想追问,闫寸自己补充道:“洪参军叫我来的。” 来之前,他自然去吏部查过花名册,知道鄂县官场上的同僚平生事迹。、 “既如此,兄弟可开门见山,究竟是何事?” 闫寸自袖内取出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小刀。 “兄弟可知,这是谁的兵器?” 一二三 吴关:想标题好难哦 红脸汉子接过了小刀。 弯勾形的刀,带着些异域风情,刀柄上还镶了宝石,算是比较有特色。 红脸汉子反过来调过去检视一番,摇头。 “没见过。” “那么……”闫寸收回小刀,干脆描述道:“鄂县可有一个身手矫健的小个子?能够飞檐走壁。” 闫寸并未给出过多描述,但他的眼神透露了一层意思: 一个小地方,总不会遍地都是高手,这样的人必然凤毛麟角,你们没理由不知道。 “怎么?兄弟与那小个子有过节?” 红脸汉子没有正面回答。 闫寸便也反问道:“怎么?兄弟与那小个子有交情?” 两人隔着屋内仅有的一盏烛火对视。 红脸汉子突然将酒碗往闫寸面前推了一把。 “来者是客,喝一碗。” 闫寸将酒碗推回去,道:“今日不便,事情办妥后,改天我请兄弟喝酒。”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有了剑拔弩张的意思。 这是一番暗语。 红脸汉子请闫寸喝酒,相当于说软话:兄弟给个面子,这事儿别再追究了。 做为一帮之首,当然不能服软,至少明面上不能,所以道上便有了各种各样的切口暗语。 若闫寸喝了酒,那就是答应给这个面子。 闫寸没答应。 “恕在下无能为力。”红脸汉子道:“天快亮了,兄弟怕是一夜未睡吧,还是早些回去歇歇。” 闫寸向前凑了凑,道:“我劝帮主再考虑考虑,你我今后或许会常打交道。” “我不出卖朋友。” “可是朋友有时像衣服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闫寸此话激怒了红脸汉子,他眯了一下眼睛,原本散在屋内的几名汉子陆续站了起来,看着闫寸。 红脸汉子摆摆手,他们重新坐下。 红脸汉子突然一笑,道:“京城的,来买房买地,是吧?” 对方消息很灵通。 现在,闫寸甚至有点怀疑,那对他们发出警告的贼不会就是眼前这帮会派去的吧? 红脸汉子的下一句话,加深了闫寸的怀疑。 他说:“我劝你们,有钱往太平地界儿扔。” “您的意思,鄂县不太平?” “我可没说,”红脸汉子又是一笑,“本地在县令治下,很是太平。” 他在说反话吗?为什么突然扯到县令?闫寸有些拿不准。 红脸汉子端起闫寸面前的酒碗,自己喝干了里面的酒,并道:“我已喝醉了,就不招待兄弟了。” 说完,他起身,自顾自朝后堂走去。 哗啦—— 闫寸解开钱袋,往桌上倒了大半袋。 “那我买另一个消息,”闫寸道:“若钱不够,我可以再加。” 红脸汉子的目光在桌上的钱和闫寸只见逡巡了几圈。 “你说。” 他虽允许闫寸将话说完,却并没有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 他们一站一坐,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本地赌场里有什么猫腻?” “你还真要开赌场。”红脸汉子道。 闫寸点头,“不行?” “呵呵,有趣。”红脸汉子突然鼓起掌来,“那你就试试呗。” “看来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闫寸再次打开钱袋,将桌上的钱扒拉进钱袋里。 他很仔细,绝不漏过一个铜子儿。 收好钱,闫寸一拱手,“告辞。” 酒肆外,一处很难引人注意的死胡同内。 吴关与荷花看守着两名帮派子弟。 闫寸的胸有成竹并不能完全抚平他们心中的焦灼,他们仍担心他的安危。 但两人都不愿慌了阵脚,只好开启没话找话模式,试图以此驱散焦灼。 荷花道:“没想到,你装醉还挺有一套。” “是吧,从前就有人说我,不去做演员可太浪费天赋了。” “什么员?” “就是……类似优伶吧。” 荷花掩口笑道:“哪儿学来的叫法。” 吴关也笑,没答话。 他转向被堵在死胡同内的小孩,道:“我问你,你刚才说的什么奶婆子,就是我们在县衙门口见过的老妪吧?被你叫走吃饭的那个。” “嗯。”小孩答道。 “昨日是她头一次去县衙告官吗?” “那可不是,”小孩摇头道:“她应该已去过五六次了。” “每次都被赶出来吗?” “不是,我听她说,头一回县令还是颇有耐心的,不仅将她请入县衙后堂,让她坐在一张宽敞的圈椅上,还给她喝了茶呢……” “奶婆子的事儿我也知道,”被捆住了双手的少年接话道:“第一回县令确实待她很好,她逢人便说,她孙儿的冤屈可算能伸了……结果,第二回再去县衙,就不是那回事了。” “哦?” “她回来时垂头丧气,说县令决定不予受理。” “为什么?” “她不说,反正我不知道。”少年又去问小孩道:“你知道吗?” 小孩摇头。 吴关又问道:“所以她就一次次去县衙?” “对啊,最后那些衙役皂吏被她烦得够呛,也不给什么好脸色了。” 吴关点点头,又道:“对了,她说打听到了她孙儿的下落,她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那可就不清楚了。” “不知道。” 两人一起摇头,少年略一思索,又道:“不过,她的话也不可都信,她有时候,这儿……” 少年抬起被捆住的双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这儿有时候不大好使,要我看,没什么线索,兴许是她的癔症,不然县令为何不受理她报案?” “如此说来,县令在本地口碑很好?” “毕竟在都城跟前嘛,谁敢胡搞,”少年露出一个“你懂的”笑容,“本地县令确算尽职尽责,若是发了案,他会亲自去现场查看,若有些钱啊地啊的纠纷,他也能秉公裁决。” 吴关与荷花对视一眼。 一方父母官,若能得到百姓私下里的称赞,想来不会太差。 吴关希望这是一种对荷花的鼓励,若在此地开买卖,有个正直的父母官,总好过跟那些贪官污吏打交道。 吴关又问少年道:“今日跟奶婆子聊了两句,她来鄂县还不到一年?” “是。” “一个老太婆,在本地立足不足一年,竟能入你们的帮会,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她虽很吃得开,却不是我们帮内的人。”少年道。 小孩先是嘻嘻嘻地讥笑了一番,又继续道:“哪个帮派会收老太婆?与别的帮派火拼,难道派老太婆将对方唠叨死?” 少年也笑,两人笑成一团。 这些混迹帮派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们知道吴关不会杀死他们,因此放松了下来。 “难道还有别的帮派要跟你们火拼?”吴关道。 “没,我们可是一家独大,”小孩摇头道:“我就是……那么一说。” “好吧,”吴关道:“既然奶婆子不是帮派的人,又怎会跟你们混在一起,还能吃得开?” “运气好。” “哦?” “要说我们帮主,那可是个真正的英雄汉。”少年突然道。 吴关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帮主,却也没打断,只默默听他继续说下去。 “可你知道英雄最怕什么吗?”少年问道。 “我猜是个女子?”荷花笑道。 “正是正是。”少年连连点头。 “我们帮主竟被裁缝铺一个绣娘给迷住了,且……在我看来,那绣娘实在……无甚稀奇,一张大长脸,又不会唱歌跳舞,比那些院阁里的姑娘可差远了。” “所以呢?”吴关问道。 “那绣娘自从跟了我们帮主,可就拿自个儿当官家夫人一般了,吃东西也讲究起来,但凡有过往商队运了外地鲜货,她便一定要帮主买些给她尝尝……” “可不止嘞,”小孩也插话道:“穿的也讲究着哩,要去京城买……什么坊来着?……反正吧,意思就是,那家噗铺子里的衣料顶贵顶好看,许多官家夫人都从那儿买衣料子呢……她自个儿就是个绣娘,自然懂这些……我们帮主一个糙汉,哪里懂得,为讨她欢心,只能将那一袋袋的铜钱往京里送……” 荷花噘嘴,“这样造作的女子,确不讨人喜欢。” “可不怎的,我们都说她是个克夫的,可是帮主喜欢,有什么办法呢?”少年朝天翻了个大白眼,继续道:“有一天,那绣娘闹着要一个使唤婆子,只因她听说,大户人家都要用使唤婆子的,那些老太婆可比毛手毛脚的年轻侍女好用多了。” 荷花冷哼一声,“何止好用,收拾起可怜的年轻侍女、下人,那些老婆子手下也绝不留情,人间夜叉!” 吴关感觉到了荷花突然的情绪激动。她对使唤婆子的憎恶和恐惧,乃是由心底里泛起来的。 吴关看到她细腻的脖颈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挽起了荷花的胳膊,声音虽不大,却很坚定道:“姐姐说得是。” 一个人与她同仇敌忾,这比任何安慰都更管用。 “所以,”吴关又转向少年道:“奶婆子成了绣娘的使唤婆子?” “是啊,这不巧了吗,”少年道:“他要使唤婆子,奶婆子就来了,不仅来了,还正好壮胆进了酒肆,求掌柜的给她个差事。” “确实巧。”吴关点头。 “那之后她就留下,成了倒霉娘们儿的使唤婆子。”少天抬手,想要做个摊手的动作,无奈手被捆着,他只好换成了耸肩。似乎是想表达不满,这样的好机会怎就落不到他头上? “可是,”吴关道:“若仅是个使唤婆子,她不大可能吃得开吧?” “嘿,她的本事可太大了。” “哦?” “她去了绣娘身边不久,绣娘竟渐渐变得贤惠起来,不仅不闹腾,还怀了孩子……我上次见她时,肚子已这么大了。” 小孩一边说,一边拿手做出一个捧着大肚子的姿势,向两人比划着。 少年则接过话头道:“绣娘常向帮助吹枕边风,说奶婆子身上有什么仙气。 她高兴就成呗,她喜欢奶婆子,帮主自然也高看她一眼,而且……好像因为她曾做过稳婆,又拉扯过好几个孩子,帮助还想让她以后帮着照看儿子呢,因此对她就格外关照些,我们自然也就不敢招惹那老婆子。” “如此说来,你们帮主,以及帮主夫人——就是那绣娘——应该都知道奶婆子是来找孙子的吧?他们对此事是何看法?” “知道自然是知道,还派了帮里的兄弟去帮着打听呢,不过……好像没打听出什么结果吧……后来也就不提此事了。”少年道。 “奶婆子三天两头去县衙闹,帮主也不管?难道他不在乎与县衙的关系?” “怎么管?一个人有冤,去县衙喊冤,难道帮主还能不让她去?那岂不成了恶霸?” 回答这问题时,小孩一脸正气。 这让吴关有些想笑,心想:你们这情况,要搁在后世,那就是黑社会性质组织,自带恶霸属性,咋的这还能洗白? 荷花却夸赞道:“如此说来,你们帮主确是个英雄汉……” 四人又交谈几句,闫寸回来了。 “放人吧。”闫寸道。 他这么说,却并没有使唤两人的意思,而是自己上前解开了少年手腕上的绳子,并对两人道:“我可没暴露你们,你们自己莫要说漏了嘴。” 两人千恩万谢,撒腿就跑。 吴关问道:“怎么样?” “他什么都不肯说。” “你不是去买消息的吗?钱不够?”荷花问道。 “事情略有些复杂,”闫寸道:“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我需理一理思绪。” 他看了一眼天边泛白的一线,这一夜可折腾得够呛。 “回邸店喝杯茶吧,介时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荷花道了一声好,吴关也没有异议。 一刻后,三人回到邸店。 时间实在太早,邸店上了门板,闫寸只好上手拍门。 “你不是去买消息的吗?钱不够?”荷花问道。 “事情略有些复杂,”闫寸道:“但也并非全无收获,我需理一理思绪。” 他看了一眼天边泛白的一线,这一夜可折腾得够呛。 “回邸店喝杯茶吧,介时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荷花道了一声好,吴关也没有异议。 一刻后,三人回到邸店。 时间实在太早,邸店上了门板,闫寸只好上手拍门。 一二四 闫寸:不想破案,只想为祖国母亲庆生 死一个乞丐婆子,实在算不上稀罕事。她本就老得牙都掉光了。 熟人听闻她的死讯,第一反应是:终于还是死了。 意料之中。 对于她是被人杀死的这种消息,人们多是不信的。谁会对一个疯癫的乞丐婆子下手? 因此,案发地围观的人并不多。 案发地是城西一处荒废的道观。 道观周围杂草丛生,除了正门前的一小片地方。 那里是城内乞丐聚集之地,每天晚上都有少说二十名乞丐在此赌钱。 是的,他们也赌钱,或许不能称之为赌钱,因为没钱的时候,树叶石子也可以充作赌资的。 这项既耗时又廉价同时还能带来乐趣的活动,谁都不会拒绝。 他们只在道观门口活动,从不进去,道观大门被一枚铜鱼锁锁着,常年风吹雨打,锁上已生了绿色的铜锈,一个不需要太壮实的人用力一撞,就能将锁撞开。 但乞丐们并没有撞破铜鱼锁,去道观找间能够遮风挡雨的屋子。 他们只是在道观门口的空地聚集,哪怕是冰天雪地的冬日。 此刻,县令正在询问一名乞丐,问他们为何不去道观落脚。 “别说进去了,就是让我透过门缝向里看上一眼,也绝不可能……”乞丐说着话,脚不断朝远离道观的方向挪,若不是身后有衙役挡着,他早就撒腿逃命了。 逃无可逃,乞丐只好继续道:“……里头邪门得很,闹鬼呦……奶婆子准是被鬼拖进去的……” 县令名叫薛修诚,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 他中等个头,身形有些胖,配上一张圆脸,显得比同等体型的人更胖一圈。 薛修诚并未责怪乞丐的怪力乱神之说,不仅如此,他还道:“确有传闻说此地闹鬼,这一点本县是知道的。” 乞丐一听这话,有了些底气,仿佛得了县令撑腰,就不太惧怕鬼神了。 薛修诚继续道:“既然道观闹鬼,你等为何还要在道观门口落脚?” “旁人怎会乐意与我等为邻?莫说落脚,讨饭讨得令主家不快,就要被里正带人驱赶……唯有鬼怪与我们这几条贱命为邻。” “本官曾听说,阴间与阳间一样,自有法度主持善恶,你们既做了邻居,且这道观内的鬼从来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偏拖了奶婆子杀死?难不成奶婆子做了什么招惹鬼神之事?” 乞丐摊手道:“这……小的可就不清楚了,虽说那老婆子做人很讲究,常将吃不完的东西带给我们这些穷朋友,可她已许久不在此地过夜了。” “如此说来,昨夜她是如何进这道观的,你们也不清楚?” 看来,县令已从仵作处得知,奶婆子死于昨晚。 “她走的定然不是正门,”乞丐摇头道:“小的确实不知。” 如此,薛修诚便只好去询问下一名乞丐。 一连询问到第六人,一个挺了大肚子的孕妇被闫寸昨夜见过的红脸汉子搀下了一辆牛车,他们径直走到县令近前。 孕妇做了个万福,道:“薛县令,民女听闻奶婆子横死,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便赶来……” 县令打断了她,道:“王绣娘,本县已知道奶婆子是你身边使唤之人,不过这阴邪之地不是怀胎之人该来的地方,故而本县原想稍后再召你至县衙询问。 你既来了,就说说吧,昨夜你可见过奶婆子?” 孕妇拿汗巾沾了沾脖子上的汗珠。 天太热,她又大着肚子,实在辛苦,她的脖颈上出了一圈痱子,看样子出门前扑了不少痱子粉,此刻粉被汗浸湿,向下流淌,活像一面被雨水冲刷下白灰的墙。 孕妇道:“她不仅是我的使唤婆子,还与我同乡,她每晚都给我讲些家乡的趣闻,那些趣事帮我排解了许多孕期的苦处,还能助眠,我很喜欢。 但昨晚我早早就让她回屋歇着,只因……因为……” 绣娘抬起眼帘观瞧着县令的态度。 县令接过话头道:“只因她白天曾来过县衙,被赶了出来……想来她实在没兴致给你讲故事。” 绣娘“嗯”了一声,生怕县令认为她有什么不满。 县令继续道:“我还听说,奶婆子是跟你们夫妇住在一处的,白条酒肆,是也不是?” “是。”红脸汉子扶着自家婆娘,答道:“她在酒肆二楼确有一间小屋,就在我们的屋子旁边。 昨晚入夜后,我与几个兄弟在一楼喝酒,奶婆子下了楼向外走。 我问她做什么去,她说屋里太热,待不住,去水渠边凉快会儿。那时我们还拿她打趣,叫她小心些,莫被水鬼拖走了。 谁知……哎,我这乌鸦嘴,竟真让她撞了鬼。” “她出了白条酒肆就再也没回去?” “是。” “你可叫人找过?” “不曾。”红脸汉子摇头,见县令面色不快,便解释道:“小人好歹管理着本地帮派,手下皆知奶婆子是我家下人,不仅不敢欺负她,若她遇上了麻烦,我的手下还会纷纷出手相助,因此……因此她虽彻夜未归,小人却并不觉得她会出事。” 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县令有些失望,他对红脸汉子道:“速带你家娘子离开,这地方可不是孕妇能待的,若受了阴邪侵扰,本县概不负责。” 红脸汉子忙扶着绣娘上了牛车,两人一同离开。 为了逗那绣娘开心,车轮刚一转起来,红脸汉子便讲起了笑话。 只可惜男人喜欢的笑话总是很难逗女子开心,绣娘虽也将嘴角向上勾起,却能看出,她只是不想负了男人的好意。 不多时,仵作自正门出了道观,他身后是两名表情痛苦的衙役。 之所以表情痛苦,是因为他们抬着一只担架。 围观者知道担架上必然是死者,有些人吓得背过身去,或者快步离开,有些人则饶有兴趣,专门去看那担架。 闫寸和吴关就属于后者。荷花则躲在两人身后,不敢去看,只听着两人的讨论。 “哎呀,不是吧。”吴关叹了一声。 荷花紧张地抓住两人的后襟,问道:“怎的了?” “不成人形,”吴关道:“莫非大卸八块了?” 闫寸点头,“看样子是,倒真像被鬼撕了。” 荷花实在没忍住好奇,睁眼踮脚,从吴关头顶匆匆撇了一眼,又迅速猫下头去。 好像真的不成人形。 荷花颤声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人尚未答话,只见一名参军快马前来报事。 “报!找到一处入口!” 县令立即道:“除前后两门,还有别的入口?” 参军忙解释道:“也不算入口,只不过我们在紧邻院墙的杂草堆找到一只破旧的矮木梯,若将那木梯竖起,架在院墙上,恰好可用其翻过院墙,进入道观。 我已查看过,那、木梯虽破旧,却并不脏,也不似遗弃物那般倒刺横生,可见常有人用它攀爬。” 县令上马,随参军一同向木梯所在的地方驰去。 此时,道观门口围观的众人已基本散尽。闫寸三人却格外执着。 三人亦骑马,跟在县令身后。 这引起了薛县令注意。他回身看了几次,发现三人与他在同一地点下马,便上前道:“三位好像对这案子格外感兴趣。” 闫寸并不否认,一拱手道:“我们奉族中长辈之命,来鄂县购置房产,开设买卖,自要细细考察本地民风,不过……此番确实不巧,刚来便碰上命案,还听说了不少关于鬼怪的传闻。” 县令又问道:“不知小友是哪一族的青年俊杰?” “不敢当,”闫寸眼睛转了转,道:“东宫令史褚遂良乃是小人族叔,这两位是小人同族的弟妹,今次带他们出来长些见识。” 说话间,闫寸亮出了李世民赏赐的鱼符。 县令接过鱼符,检视一番,确认并无造假,态度缓和下来,道:“再太平的地界,每年也难免出几桩命案,加之死者是个老乞丐……乞丐流民无赖本就容易因一点蝇头小利大打出手。要我看,绝不可因为一桩命案而对一个地方的民风做出评判。” “县令所言极是,”闫寸道:“那县令以为,我们应从何处着手,了解本地商界情况呢?” “自是应当结交士绅,本地士绅经营有方,且多乐善好施,相信他们定乐意与年轻才俊交流经商经验。” “看来我倒做对了一件事。”闫寸道。 “哦?” “我已托人张罗,约请本地各行会的会首,不知薛县令可愿意赏光,与我们同聚?” 县令摆手道:“出了命案,本官无心宴饮,不过,本官可答应你,若你们遇到麻烦或受了委屈,可随时来县衙,本官必出手帮忙。” “那我等小辈就吃下这颗定心丸了。”闫寸连连道谢。 县令亦冲他一拱手,道:“几位还是莫在道观附近停留了。” “我等这就离开,给您添麻烦了。” 几人策马跑出半条街,荷花问道:“现在去哪儿?” 闫寸道:“刚才……那个包子,你们瞧见了吗?” 与县令对话时,一名皂吏从藏着木梯的杂草丛内捡起了一个肉包。 闫寸注意到,肉包上虽沾了土,脏了,却并未发霉变质,略微泛黄的粗麦面皮还带着些弹性。 吴关与荷花自然也注意到了肉包。 闫寸继续道:“若我没记错,从白条酒肆去往道观的路上,仅有一家包子铺。” “或许咱们该去那儿看看。”吴关道。 “或许,那儿能打听到消息。” 他们确实到了包子铺,却并未开口打听,只是要了十几个肉包慢慢吃着。 当簸箩内肉包只剩一个时,县衙来人了。 两名皂吏。 一进门,他们先要了十个包子,并抱怨着一大早就出命案,害得他们早已。 小二将包子上桌时,一名皂吏叫住了他,问道:“我记得你们这儿后半夜才打烊,是吧?” 小二忙道:“可不,我们晚上得蒸出几篮包子,提到赌坊卖钱呢。” “昨夜可有一个老太婆来买包子?” 问话的皂吏掰开一个包子,看了看馅儿,向同伴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可以确定木梯附近捡到的包子就是从这家买的。 “这可不清楚,昨儿不是我值夜……”见两名公差皱眉,小二忙道:“我给您问去,这就去。” 不多时,他叫出了另一个睡眼朦胧的小二。 那小二抠着眼屎道:“昨夜奶婆子确来买过包子,我认得她,还跟她搭话来着……我问她是不是又去给乞丐送吃的,她说是…… 几步路就到了,我只包了一张荷叶,松松拿草绳一捆,她非要我多包几张荷叶,包结实些……昨晚我时间本就紧,哪儿顾得上,她却不依不饶,要跟我理论,我一看,得了,跟她扯起来不值当的,赶紧包好打发走。 哎,老太婆真是越来越怪了。” “她买了多少包子?”皂吏问道。 “十个。”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灵光乍现的意思。 死者昨夜离开白条酒肆,来包子铺买了十个包子,声称去接济穷朋友。 可她的穷朋友们昨夜并未得到任何接济。 倒是在进入道观的木梯附近发现了一个掉落的包子。 她是主动进入道观的吗?去做什么?见什么人?或者说,她是去给谁送饭? 又或者,她被凶手劫入了道观,残忍杀害,那么,凶手为何要劫持一个并不富裕的老太太?会不会与她寻找孙儿有关? 他们解开了部分谜团,发现紧跟而来的是更多谜团。但很显然,杏花有更迫切的疑问,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三人都没说话,默默吃完包子,终于回到邸店,一关门,杏花急忙跑到恭桶边,呕吐起来。 “不……不是吧……”吴关一边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边问道:“几个月了?” 闫寸也略显诧异地看着杏花,恰对上吴关转来的目光。 吴关以口型问他:“你的啊?” 闫寸以口型回他:“滚。” 荷花吐完,漱过口,又抹了一把因为呕吐反应而挤出来的眼泪。 不得不说,在两人面前她已全然不顾形象。 “我跟你们说,”荷花道:“刚一吃完包子,我就想起一个鬼故事……” 吴关接话道:“不会是有关包子馅儿的鬼故事吧?” 吴关也有点想吐了。 “人肉馅儿?”闫寸补充道。 得了,现在三人都不好受。 荷花总结性发言道:“哎你们说,昨夜奶婆子买的不会是人肉馅儿包子吧?然后就遭报应,被厉鬼索了命。” “那鬼咋不杀别的买家?一个人难道只包十个包子?”闫寸道。 吴关:“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关注点?难道鬼不应该找杀死他的人索命吗?” 一二五 吴关:谁再提个头的事儿,我要翻脸了 许小五一进门,先是连声道:“鄂县不幸鄂县不幸……几位知道吗?有个乞丐婆子……” 闫寸打断他道:“我们刚从荒废道观回来。” “呦,看热闹?几位胆子真大,我可不行,见不得那玩意儿……”许小五道:“我此番来,想与几位说一声,昨儿咱们不是看了两间城西的铺面吗,那两间铺面离荒废道已不算近了,可毕竟都在城西,说远却也不算远……几位也知道,鄂县可不比长安,地方本就没多大啊……若几位因此而不喜,小的确实无话可说,不过城东头还有几间铺面,离那慌寺可够远的,要不今日我再带几位……” “不打紧,我们并无忌讳,”吴关接过了话头,他摆摆手,意思是今日对看房子没兴趣。他问道:“约见行会会首的事儿,你办得如何了?” “八九不离十,”许小五道:“此事我本想给您送一张陈条,又怕说不清楚,因此才赶早跑一趟。 是这样,邸店、食肆、酒业、院阁业的会首听闻几位贵客有意在鄂县开设买卖,很乐意参加宴席,至于赌坊业……您若留心,应该也注意到了,鄂县统共只有一间赌坊。” 许小五伸手向窗外指了指。透过窗户,恰能看到斜对面的赌坊。 “昨夜我们已去那里消遣过。”闫寸道。 “是了,既只有一间赌坊,自然不存在行会,也没有会首。但几位既然对本地赌业感兴趣,小的就该竭力将事情办妥,因此小的想法去请了这位这家赌坊的老板,只不过……” 许小五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脑袋。他的发际线很高,头顶已不剩几根头发,每天清晨都要细心梳理分配,方能盖住头皮。此刻一抓,露出一条白晃晃的头皮,看得很心里不大舒服。 闫寸不想他再抓下去,忙道:“你将心放到肚子里,钱不会少一分,你只消将赌坊老板的态度说明。” “诶诶……”许小五神色放松下来,“几位且听我细说,赌坊老板姓黄,在城北有座不小的庄园,养了许多拳师打手。黄老板平日深居简出,几乎不与旁人来往,他似乎不喜别人登门打扰。 不过小的还是冒着挨揍的风险,给他的门房递了张条子,条子上写了些溢美之词,又请他出席宴会。 我花了几十个铜子儿,门房才同意将条子递给黄老板。 也不知是门房诓骗了小的,还是黄老板不愿回话,小的至今未收到答复,因此来跟您问个主意。 您若今日晚间举办宴会,想来定是请不到黄老板的。 若您愿意再等一天,后儿个举办宴会,小的便将这张老脸揣进褡裢,再去找黄家门房问问。” “看来希望不大。”闫寸道:“既然黄老板是个孤僻的怪人,不请他也罢,免得其他客人尴尬。” “如此,我就邀四位会首今夜赴宴了。”许小五自袖内掏出了一张纸,递给闫寸:“不知几位对吃食有无特别的要求,小的拟了几家馆子,您可选上一家。” 闫寸接过,注意到这是一张旧纸,纸上有横竖两道折痕,折痕处已轻微地起了毛边。 看来许小五早就备下了这张列了食肆和菜品的单子,每次只需让客人在其上选择,这样提前圈定好选择范围,既能避免客人挑花眼,又能跟这些食肆达成长期合作,事半功倍,他是个聪明的牙人。 闫寸将纸递给荷花,在三人之中,荷花最擅长操持宴会。 “单看菜品得话……”荷花比较着纸上的文字,道:“我觉得烤乳羊更为合适,大口吃肉,大杯喝酒,这样的宴会总能迅速让气氛热闹起来,只是……不知这家食肆环境如何,是否干净宽敞,是否有适宜谈话的雅间。” “有的有的,”许小五道:“您放心,但凡能上我的名单,皆是本地最好的食肆,定能让您满意。” 荷花看向闫寸,意思是她觉得没问题。 闫寸从钱袋内数出五十文钱,递给许小五,道:“请黄员外的额外花销,我来承担,你既尽心帮我们办事,断没有叫你亏钱的道理。” 许小五的话很可能有水分,他不过是想多榨些钱罢了,闫寸让他榨。对方知道有利可图,才会更卖力气地做事。 闫寸又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许小五,“除了食物,你再去院阁找几个安静的姑娘伺候宴席,这是定金。” 许小五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道:“您放心,小的必将宴席办得漂漂亮亮。” 忙活了一夜,许小五一走,三人都打起了呵欠。 吴关将自己砸在榻上,道:“今儿我可不想出门了,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赴宴。” 闫寸看看榻上的空位置,又看看荷花,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要不你也在此凑合一觉,你一个人,确不大安全。” 吴关也忙道:“就是,姐姐若不嫌弃……” “命重要。”荷花毫不犹豫地去自己的屋子抱来一床被褥,往地上一铺,和衣躺下。 闫寸看她一个姑娘睡在地上,想换换,荷花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道:“是我打扰你们了,对不住,快歇着吧。” 晚间。 三人梳洗一番,换了光鲜的衣服,雇了三乘小轿,前往荷花选定的食肆。 荷花身着一袭藕色窄裙,大红的锦帔,既清丽又曼妙,头上环佩叮当,一双细长的金耳坠,显得脖颈修长。 她略施粉黛,明眸顾盼,上轿下轿时能吸引整条街的目光。 闫寸一身玄色宽袖长袍,外罩灰纱敞衫,头带一顶黑方帽,身形挺拔如松,清冷干练,带着一股不可冒犯的气场。那些被荷花吸引的目光在触到闫寸后,便会心虚地避开。 吴关身着砖红缎面窄袖长袍,袖口和袍锯由黑缎锁边,头上一根青玉云纹发簪,既干练又调皮。 这是两人升官后新置办的行头,头一次穿。 请客做东之人自是要提前到达约定地点,断没有让客人等候的道理。 三人落座时,许小五和客人还没到,荷花看着穿了新衣服的两人,乐呵呵道:“还别说,真是人靠衣装。” 吴关拽起闫寸的大袖,一边把玩布料,一边道:“我觉得他这套好看,不过选衣料时我也比划过……哎,我不适合玄色。” 荷花在他头上抚了一把,宽慰道:“不打紧,等你再长大些,就能穿深色了……诶?我觉得你长高了一点。” 闫寸淡淡道:“一定是错觉。” 吴关不服:“谁说的!绝对长高了!” “你量过?”闫寸呷了一口茶。 “不用量,反正就是……我这年纪肯定……肯定还能长……的吧……” “要不要找间庙拜拜?”闫寸道。 吴关眼睛亮了起来,“还有能保佑长个儿的神仙?” “没有。” 荷花噗嗤一声乐了,吴关才明白闫寸是在戏弄自己,气得想咬人。 说笑间,许小五敲了雅间的门,并道:“酒业会首陈晚春员外、院阁业会首陈初秋员外到。” 许小五开了雅间门,为双方引见介绍一番,表明自己要去接食肆、邸店行业的会首,便退出雅间。 陈晚春和陈初秋乃是兄弟俩,年纪相差不多,陈晚春是哥哥。保养的关系,两人不大能看出年龄,只觉大概在五十五岁,也有可能已超过了六十岁。 光看面相,两人五官颇为神似,体格却相差甚远。 陈晚春高大壮实,挺着个大肚子,你一看他的体型,便会想到酒肉江湖,偏他全胖在了身上,小小一张脸盘,因此才能看出其五官与弟弟很像。 陈初秋也高,却精瘦,一双露在袖外的手活像干枯的鸡爪子。 据荷花说,经营院阁的男人大多瘦,许是被女人榨去了太多精力吧,这位的体型倒很对得起自个儿的行当。 几人相互寒暄,许是出于职业习惯,陈初秋的一双眼睛总在荷花身上扫来扫去,似在评估这样一个女子能卖怎样的价钱。 荷花以警告的目光跟他对视一眼,不似那些大家闺秀,被男人一盯,就红脸低头。 知道这姑娘不好惹,陈初秋不敢再有轻薄的举动。 寒暄过后,闫寸招呼两人落座,倒了茶,单刀直入道:“晚辈这两日在鄂县居住游逛,发现城中心的赌坊生意颇红火,不过——许是晚辈观察得不够仔细——其它店面的生意可是……比较一般……” 闫寸这么说,已经很留面子了,实际情况简直更惨。 “……因此晚辈想请教二位,鄂县这些铺面究竟是如何……” “你是想问这些铺面是如何经营下来的?”陈晚春问道。 闫寸的话虽直接,却也不算冒犯,只要算一算一家店铺的定价和客流量,是亏是赚,大致能赚多少钱就心中有数了,瞒不住行家。 闫寸既然是行家,陈晚春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笑道:“你既已看出鄂县是个不赚钱的地方,应当速速另觅他处才是,又何必耗时耗力地与我们这些凑合度日的老朽掰扯。” 说话时陈晚春一直拍着自己的大肚子,仿佛要跟肚皮商量。 “因为这儿离长安够近,在鄂县开设买卖,既可享受长安的繁华,又不必与那些有背景的大商贾竞争,挺好。” “我可听说,您在长安亦有官家背景。” 他在打探闫寸的底细。 “总有更大的官儿嘛。”闫寸笑着打了个哈哈,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听您的意思,好像鄂县除了赌坊,其余买卖全是苟延残喘。” “这么说倒也不为过。”陈晚春道。 陈初秋接过话头,道:“哈,简直贴切。” “哦?” 陈初秋放下手中茶杯,道:“你算一算,能活下来的店家,哪个不与那赌坊有些关联。” 闫寸点头,掰着手指道:“酒肆可以向赌坊供应酒水,食肆则在赌场内售卖吃食——我看,除了在赌场卖吃食,他们几乎没什么生意。定价太贵,走商的苦命人可舍不得,唯有赢了钱的人,才会不计成本地大吃大喝。” “不错。”陈初秋点头。 闫寸又道:“那院阁和邸店呢?” 不待对方回答,闫寸又道:“我有个猜测,若说得不对,劳您纠正。” 陈初秋做了个请的手势。 “高利贷,赌坊向赌输了的人放贷,我想,应该有不少商户向赌坊提供钱财,也参与了这项买卖吧。” “你的观察细致入微,猜测也很大胆。”陈初秋道。 “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不错。” “但我有一事想不明。”闫寸道。 陈初秋捋着颌下的短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似乎已经知道闫寸要问什么,却不点破,只“哦?”了一声。 闫寸继续道:“无论开赌坊,还是放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向走商之人放贷。一条跟着商队四海为家的贱命,既不能抵押房产,又不能抵押地产,且第二日就要随商队离开,如何保证他们还钱?” “那要分” “他们可以抵押官家颁发的路引,那东西虽不值钱,但丢了终究麻烦,因此,待到长安交了货,分到钱后,他们总会来赎回路引。” “不错,可他们赎回路引后,难免要再赌上几把……您也知道,赌徒总是坚信下一把就能将输掉的钱赢回来。” “确有一些赌瘾大的。”陈初秋点头。 “若再赌输了,赌坊依旧会放贷给他们,并扣下他们的路引。” “不错。” “那就有问题是了,”闫寸道:“出长安” 闫寸继续道:“无论开赌坊,还是放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向走商之人放贷。一条跟着商队四海为家的贱命,既不能抵押房产,又不能抵押地产,且第二日就要随商队离开,如何保证他们还钱?” “那要分” “他们可以抵押官家颁发的路引,那东西虽不值钱,但丢了终究麻烦,因此,待到长安交了货,分到钱后,他们总会来赎回路引。” “不错,可他们赎回路引后,难免要再赌上几把……您也知道,赌徒总是坚信下一把就能将输掉的钱赢回来。” “确有一些赌瘾大的。”陈初秋点头。 “若再赌输了,赌坊依旧会放贷给他们,并扣下他们的路引。” “不错。” “那就有问题是了,”闫寸道:“出长安” 一二六 闫寸:翻一个看看 闫寸这话一出口,新来的冯员外和郭员外对视了一眼。 年轻人说话直接,可他们没想到闫寸竟直接得有些咄咄逼人。 郭员外一笑,自嘲道:“哪儿有什么难言之隐,自个儿没本事罢了。” 为掩饰尴尬,几名会首放声哄笑,姑娘们也陪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场宴会多么欢乐。 陈初秋简直笑出了眼泪,一双枯瘦的手颤抖不已,他道:“我既赴了小友的宴,自不能白吃白喝,不如我给小友讲讲鄂县的过往。” “好啊,洗耳恭听。” “小友定然知道,前隋大业初年鄂县商业十分繁荣,因为隋末战乱,商路不通,许多店铺关张,才逐渐萧条下来。 待到新朝建立,朝廷大力支持农耕、商运的恢复,鄂县又慢慢缓过劲儿来。 我等在鄂县经营买卖,是因为有前隋的榜样,大伙儿都盼着这里重新繁荣起来。” 吴关笑道:“不瞒您说,我们也看上了这一点。” “不行喽。”陈初秋道:“自从赌坊开起来,一切都变了,所剩不多的店家勉强维持,已是多方博弈的结果,而博弈的过程有多惨烈,绝不是你们能想象的。” 他们并不需要想象,因为来之前他们查阅过鄂县近年来上报刑部的案件。 闫寸道:“我听说从前有一位金员外,是邸店行会会首,前年金家着了一场大火,全家上下三十余口,连主带仆,尽数死在火灾中,想来,这就是博弈的代价吧?” “不错,金员外曾带着众商户抗议,要求赌坊关张,结果……” “我说一句对死者不敬的话,”吴关突然打断陈初秋,道:“赌坊虽抢了你们的生意,可人家毕竟是合法经营,你们聚众闹事,要求人家关张,这恐怕……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怨不得人家反扑自保吧?” “我们何尝不想通过公平竞争抢回生意,”陈初秋道:“一开始也有人开赌坊,还有人在院阁、食肆设赌局,结果……呵,谁过界谁失踪。” “只是失踪?”闫寸问道。 “是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闫寸的眉头深深皱起,一桩失踪案,衙门能做的不过就是记录在册,若失踪的是地方士绅,或许会派衙役寻找一番,但靠那些懒散的衙役,将失踪者找回来和瞎猫碰见死耗子一样概率。 失踪案不像死人、伤人案,地方衙署要上报至刑部,因此闫寸并不了解鄂县的人口失踪情况。 由此恰可看出下手之人的高明,既搬开了拦路石,又不至于引起朝廷注意。 荷花问道:“可是……当地士绅接连失踪,难道县令看不出其中端倪?就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能看出来,是个人就能看出来,那又如何?”陈初秋挤出一个苦笑,“死活找不到人,又没证据证明是赌坊所为,县令能怎么办?抓人拷打吗?” “有何不可?”闫寸反问。 严刑逼供又不是新鲜事。 “开设赌坊的黄员外可是大有来头,若县令敢动他,鄂县何至于落到如今这半死不活的田地?”陈初秋道:“奉劝几位小友,还是回京城过太平日子去吧,这潭浑水,淌不好要淹死人的。” “所以,他究竟是何来头?” “听说背靠着京城一位大官。” 闫寸抚额,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心中却在疯狂吐槽:能不能有个准话?啥叫听说?京城大官多了,哪一位?另外,除了背靠大官,还能不能有点新鲜的说法?大官除了让人靠,就没点正事? 他似被这说法膈应到了,与人交谈的欲望骤减,低头吃起了东西。 众人吃喝一番,推杯换盏,四位会首被提起了憋屈事,心里也不好受,想求速醉,杯盏不离手。 姑娘们开始唱歌时,郭员外和陈初秋员外已说不清话了,待到她们开始跳舞,两人已趴在桌上,不知是真的醉成了这般,还是装的,不想再聊下去。 许是经营酒肆的原因,陈晚春员外的酒量很好,但他一副及时行乐的样子,放下酒杯,起身去跟姑娘一起跳舞。 他肚子虽大,人却并不笨拙,又是蹦跳又是转圈,大气不喘。 此刻,席间唯一还可以交流的,就只剩下邸店行业的会首冯员外了。 冯员外是个相貌平平的老人,两鬓比其他三位更白一些,皮肤也比他们更黑一些。 他似乎不善言辞,最初的寒暄过后,就再也没开口,只默默吃喝。 待其余三人醉倒的醉倒,离席的离席,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对闫寸道:“你们真要买铺面?” “是。” “我……我手上有几间,不知几位肯不肯赏光看看。” 闫寸道:“冯员外还做牙人的买卖?” “不……不是牙人,我的……我自己的。” “您要出售自己的邸店?”闫寸道。 “是。” “您也要离开鄂县?” “是。” 闫寸起身,走向雅间窗口处。 窗口距离众人约莫五步远,有一张矮几,两个坐垫,可以供人闹中取静地谈天。 闫寸向冯员外使了个眼色,对方跟上,两人在窗口落座,闫寸低声道:“您怎么了?” “我……没……您要是接手,我可以低价将铺面让给您,真的,很便宜……” 闫寸眯眼看着对方,没有立即答话。 三个弹指后,他抬手拿起矮几上的巾帕,递给冯员外。 “擦擦汗吧。”闫寸道。 “诶诶。” 巾帕刚沾上额头时,冯员外听到闫寸又开了口。 “你在害怕。”闫寸道。 冯员外擦汗的手停住了。 “怕什么?”闫寸又道。 冯员外没将手放下,他似乎不太敢面对闫寸的问题。 “有人要挟你吗?拿什么要挟?你的性命?还是家人的?” 冯员外终于放下手,看向了闫寸。 他痛苦地闭眼,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闫寸的身子向前倾了倾,他心里已有些激动,一些问题就要有答案了。 他看到冯员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还是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似乎。 嗖—— 下一瞬,一支羽箭穿窗而过,刺透了冯员外的咽喉。 冯员外的眼睛瞬间瞪圆,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要扭头看向窗外,看看究竟进来了什么东西。 可他扭不动脖子。 他眼中一切都成了慢放的画面。 闫寸长大了嘴巴喊着什么,并伸手拽住了他。 闫寸的力气可真大啊,一下子就将他拽离了座位。 两人一同扑倒在地,避开可被箭矢攻击的窗口。 倒地的瞬间,疼痛袭来,冯员外感觉到一股温热自颈间喷涌而出。 他不可置信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脖颈,那支本不属于他身体的箭矢,此刻却镶嵌进他的脖子。 怎么了?啊?我怎么了? 他慌乱地开口询问,却只能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闫寸看向他的目光,由震惊失措变成同情不忍。 不不不……不会的…… 冯员外的眼泪喷涌而出。 “谁?谁害你?告诉我!我给你报仇!”闫寸拽着他的衣襟大喊。 “女……救我……女儿。” 冯员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肺里已没了空气,再也说不出话来,但他拼尽全力大张着嘴,用口型告诉闫寸: 救我女儿。 咚—— 冯员外的手垂下,重重砸在地板上。 所有人酒都醒了。 院阁姑娘是最先发出声音的,一个姑娘惊叫,总能带动所有姑娘。 她们动作神速,一边尖叫,一边冲出了雅间的门,冲下楼,一路冲上大街,冲回院阁。 吴关和荷花也动了。 他们冲向了闫寸。 “别过来!”闫寸大喊:“外头有弓手!” 他绝不允许伙伴从窗前通过,万一弓手再放一支冷箭,就凭战五渣的吴关和荷花?……闫寸在心里摇了个头。 “退出去,都出去,”闫寸道:“叫巡街兵卒来。” 众人照做。 待所有人都离开,闫寸才拿出了藏在冯员外衣袖下的手。 他手上有一个字。 冯员外临死前写下的字。 秋。 陈初秋?是指陈初秋吗? 自从闫寸进入鄂县,见过的人和物加一块,只有陈初秋能沾上边。 难道陈初秋要害冯员外? 门外传来脚步声,巡街兵卒来了。 闫寸攥了攥拳头,将手上的字抹花,他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想来那提前埋伏的弓箭手已逃走了。 “你怎么样?”吴关站在门口,垫着脚,焦急地问道。 “没事。”闫寸张开双臂,示意他自己没受伤。 兵卒面带嫌恶之色,来到尸体边,开始收尸。 闫寸快步走到了吴关身边,“这下,不想跟衙门打交道也不行了。” 吴关宽慰道:“也好,鄂县县令也该正面解答一些问题了。” 闫寸摇摇头,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朝死去的冯员外看了一眼,低头,喃喃道:“是我将他领到那窗口去的。” 一个人因为他无意识的举动而丧了命,这比看着战友牺牲疆场还要难过。 除了自责,生命的脆弱还让闫寸生起了深深的无力感。 冯员外死时,他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为何来到鄂县?不是为了赚钱吗?为何他们赚钱却要害的无辜之人丧命? 这钱不赚了行不行? 吴关突然抬手,在他一侧肩膀上捏了两下,“我已通知兵卒,速去保护冯员外的家人,你想去看看吗?” 他不善于安慰别人,那就想办法转移闫寸的注意力吧。 这一招确实管用。 或许,只有保护好冯员外的家人,才算稍稍弥补错过。 “他家在哪儿?他女儿在哪儿?这就去!”闫寸已快步下楼,向食肆外冲去。 “你不能走!” 守兵横刀挡住了闫寸。 “未经县令问话,宴会上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你们县尉还管不了我。”闫寸亮出了太子赏赐的鱼符。 守兵一愣。 鱼符这种东西,各地守兵均有耳闻,但能不能见到可就要看运气了,许多地方守兵一辈子也不曾见过鱼符的模样,他们只知道那东西是顶尊贵的,只有官儿当到了一定程度才能用。 况且闫寸所亮出的还是一条黄金鱼符。 亲王才可使用的黄金鱼符。 能得到亲王赏赐,已是莫大的荣耀,更别提此刻长安还有一个刚从亲王擢升为太子的李世民。 他们可别是李世民的人。 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得罪长安来的人。 闫寸一边上马,一边问守兵将领道:“城门封锁了吗?” “已派人快马向四面城门报信,留意出城之人的手,若手上有常年使用弓箭所留的茧,要扣下细细盘问。”守兵将领答道。 “冯员外住处,谁认得路?” 一名守兵上前一步,刚想说话,闫寸便指着他道:“你出来带路。” 他又对守兵将领一拱手,道:“我会将冯家亲属女眷送往县衙,眼下或许只有县衙能保障她们的安全。” 守兵将领自不会白白放他们走,除了派人带路,还派了几名兵卒同行,看那意思是要盯住三人,以免他们逃跑。 倒还算尽职。 冯员外并没有购置宅院。他与妻女一同住在一间邸店内。 看到他的妻女还活着,闫寸松了一口气。 看到官兵,娘儿俩吓了一跳,纵然再往坏处去想,她们也想不到家中的丈夫和父亲突然惨死。 “稀客稀客,几位兵爷喝茶啊?”老妇人招呼着,伸手想要翻过桌上扣着的茶碗。 “不必。”闫寸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那……坐会儿歇歇脚……店里没啥好吃的,刚卤好的牛肉,还热乎着,给几位兵爷切……” 闫寸再次摆手。 他虽见过不少死人,可是通知死者家属的事儿,却不常做。 几番张嘴,又几番闭口。 见他为难,荷花上前,挽住了老妇人胳膊,道:“我们是来找您的,您先坐。” 她又示意冯家姑娘,道:“你也坐。” 母女俩不安地对视一眼。 “冯员外……刚才……出了些意外。” 他虽见过不少死人,可是通知死者家属的事儿,却不常做。 几番张嘴,又几番闭口。 见他为难,荷花上前,挽住了老妇人胳膊,道:“我们是来找您的,您先坐。” 她又示意冯家姑娘,道:“你也坐。” 母女俩不安地对视一眼。 “冯员外……刚才……出了些意外。” 一二七 吴关:你让我翻我就翻,那岂不是很没面子…… 冯家姑娘乳名唤作胜儿。 人如其名,很是干练。常年劳作的原因,她体格健壮,双颊生有雀斑。 她年近三十,来时路上闫寸向了解冯家情况的守兵打听过,冯胜儿小时与一名商人之子定了婚约。 可成年后对方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败家的本事闻名鄂县。 冯员外唯这一个独生女,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宠着,自是不愿女儿嫁给那样的人。 为了解除婚约,冯员外花了一大笔钱,据说足有半数家财。 谁知婚约解除后,对方心有不甘,四处散布谣言败坏冯家姑娘的名声。 一开始自然无人相信,可这种闲话总是越传越邪乎,加之市井之人总喜欢以“若她没问题,为何大家都说她,而不去说别家女子”为总结,假作真时,冯家姑娘再想嫁人,可就难了。 媒婆虽也登门,可是前来提亲的男子多对冯家姑娘存着轻视之意。 若不是看在你阿耶有些钱财,又是个绝户,我能来当这个乌龟王八蛋? 冯家小姐是个有骨气的,干脆不嫁了,提亲?来一个骂走一个,来一双撵走一双。 至此,她虽成了老姑娘,却也落得随性安逸。 此刻,听了闫寸的话,冯胜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阿耶……他怎的了?”她握住荷花的手,颤声问道。 荷花立即反抓住她的手。 “他是不是……是不是……啊?”冯胜儿终究不敢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来。 闫寸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已盯向了店门口。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商队前来投宿,小二正招呼他们将牲口牵至后院。 闫寸的手放在了刀柄上,对几名跟来的守卫道:“四面戒严。” 守卫会意,两人守住店门口,两人守窗口,一人守住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 闫寸对因为站立不稳而坐在桌边的老妇人一拱手,道:“除了冯员外,歹人或还想对你们下手,不能让其得逞。” “谁?!”冯胜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她大声喊道:“歹人是谁?!” “这要问你,”吴关道:“谁会对你们家下手?是怎样的仇怨或利益纠葛,到了要害人性命的程度?” 听到“害人性命”,老妇人开始倒抽冷气,幸好荷花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即将厥过去的可怜女人。 吴关忙上前来掐住老妇的人中穴。 翻了几翻白眼,老妇硬撑着没昏过去,她哭道:“为何不肯放过我们?” “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冯家姑娘亦是满腔悲戚。 但她的呢喃声越来越坚定铿锵,最后,她拔腿冲进后厨,手中提了一把蒲扇大的剁骨刀,双眼血红地向外奔。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冯家姑娘低喊着给自己打气。 唰—— 一把未出鞘的刀挡在了冯家姑娘面前。 “是你那退了婚的夫婿?”闫寸道:“听说他败光了家财,在赌坊老板黄员外身边找了个活计,勉强度日。” “怎么?官家要回护他?”冯家姑娘冷冷道,他见闫寸等人与守兵同来,误将他们当做了本地官家。 说话时,她手中的刀指向了闫寸。 杀父之仇不能不报,谁挡路,她便跟谁拼了。 闫寸抬手,指尖轻轻掠过剁骨刀的刀刃。 “不够快。”闫寸摇头,“你需要一把像样的兵器。” 闫寸递上自己的环首刀。 “试试这个。” 姑娘一愣,将信将疑地接过他刀。 闫寸的刀连鞘共重二十七斤,吴关曾想拿起耍个刀花玩玩,一下子没拿起来,放弃了。 冯家姑娘稳稳将刀拿在手中。 刀出鞘,发出噌碐一声长吟,闪过一抹冷光。 她被刀身上迸发出的寒意下了一跳,脸上虽不愿表现出来,脚下却扎扎实实后退了两步。 她怕长刀伤到闫寸。 稳住心神后,冯家姑娘决定试试手。 她挥刀斩向了方桌一角。 啪—— 桌角应声落地。 太轻松了。 它本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拿它削一块木头,甚至不大能感觉到阻力。 “现在你已有了兵器。”闫寸道:“你打算如何杀死仇人?” “我这就去赌坊找他,然后……”冯家姑娘以剑尖一指落在地上的桌角,“就像这般砍死他。” “难道他是一张桌子,会立在原地任你砍?” “他会跑,难道我就不会追吗?”冯家姑娘道。 “可他不仅会跑,还会向赌坊内的拳师打手,他们可都会些功夫,你一个人,难道敌得过对方数十人?” “敌不过我也要去,就算死……” “你不能死,”闫寸伸手,示意冯家姑娘将刀还回来,“你是去复仇,不是去送死。” 冯家姑娘低头不语。 她已从最初的冲动中清醒过来,并意识到了最关键问题:她有能力复仇吗? 但她还是坚持着,没将刀还给闫寸。 她舍不得,就在刚才,就在她砍下桌角的瞬间,她是那样的信心万丈,手中握着闫寸的刀,就如握住了这信心的尾巴。 她需要这感觉,哪怕它是虚假的。 否则,所剩的就只有绝望了。 “我会去杀了那人。替冯员外报仇亦有我一份。”闫寸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害死冯员外的真是那个人。” “你是谁?”冯家姑娘问道。 闫寸想了想,道:“一个游侠。” “可你与官家的人在一起。” “是啊,我与他们在一起,是因为我有复仇计划,而你没有。” “什么计划?”冯家姑娘问道。 “若能借官家之力,将凶犯绳之以法,最好不过,这本就是官家的分内之事,若官家靠不住……” 闫寸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那就连官家一同解决。” “什……什么?” 冯家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看周围的守卫。 守卫也听到了闫寸的话,却装作没听到。 谁也不想招惹一个拥有金质鱼符的人,甚至,已有守卫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位不会是朝廷派来微服巡查的吧? 闫寸伸出的手上下掂了掂,再次示意冯家姑娘将刀还回来。 这次,冯家姑娘照做了。 “我的计划里,你也有任务。”闫寸道。 “什么?” “带着你娘去往县衙,接受官家保护。” 冯家姑娘摇头,“我不去!我不信他们!” 闫寸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也不信,所以要弄清他们是否与歹人勾结,至少,听听县令怎么说,你明白吗?” 冯家姑娘一愣,终于点头,“好。” “保护好你娘,能做到吗?” “能。” 做通了工作,闫寸命小二雇来两乘小轿,准备与冯家母女一同赶往县衙。 等待轿子时,吴关对冯家姑娘道:“姐姐,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请教不敢当,小郎君有话便问吧。” “过去数年,你那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夫隔三差五编造谣言败坏你的名声,还常纠集无赖在你家邸店闹事,但他们从未做过伤人之事情,因为他并不要杀死你们,他要折磨你们,对吗?” 冯家姑娘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且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那就是对你阿耶下手的另有他人,我需要你好好想想,你们家还有没有别的仇家。” 冯家姑娘摇头,坚定道:“只他一个。” 吴关引导道:“我可听说,自从赌坊开起来,大家生意越来越难做,许多行会的会首还与开设赌坊的黄老板起过冲突……” 冯家姑娘摆摆手,接过话头道:“我们可未曾与他起过冲突,没那个必要。” “怎么说?” “商队只要进了城,总要住邸店,人不住,货也得住,总不能将货丢在大街上。因此,邸店业虽也受了影响,但远不至于伤筋动骨。 要说惨,最惨的是院阁业,人粘在赌桌上,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唯有赢了钱的才能想起去院阁享乐一番。 可是赢了钱的往往想赢更多,等赌鬼们精疲力尽,想起温柔乡时,商队也该离开了。 自从赌坊开起来,闹得最凶的要数院阁业,关张或迁走的也多是院阁。” “原来如此,受教了。”吴关一拱手,“这么说来,只能从你的怀疑对象着手了。” 冯家小姐的怀疑对象名叫方白眉。 他身长七尺,仪表堂堂,一双剑眉直飞入鬓,大眼睛,他只消看着你,你就已先信了他两分。 用吴关的话来形容,此人貌似忠良啊。 县令听闻冯员外的死讯,第一时间就派人拘了方白眉。 三人是在县衙见到他的。 一见三人,县令便命人将方白眉先押下牢去。 “让几位小友受惊了。”县令道:“本官实在惭愧。” “赶巧而已,不过……”闫寸停顿了一下,道:“原本我们不过是来置些产业,并不想叨扰您。 此事偏偏发生在我的宴会上,配合调查乃是晚生义不容辞的责任。”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县令捋须,说着客套话。 他不想三人过多参与此案。 闫寸偏不让他如愿。 “冯员外就死在我眼前,”闫寸道:“他临死前对我说了凶手的名字。” 县令瞳孔骤缩,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等着闫寸的下文。 “开设赌坊的黄员外。”闫寸给出了答案。 “这……”一抹困惑之色自县令脸上一闪而过。 闫寸继续道:“这位深居简出的黄员外好像很神秘,据晚生了解,鄂县其他商家对其怨言颇多,可忌惮他的势力,大家敢怒不敢言。 恰好这次宴会没能请到黄员外,晚生很是遗憾,不知县令有没有这个面子,请黄员外来此接受调查。” 这话里就有带着几分激将的意思了。 “那是自然。” 闫寸没想到的是,县令答应得十分痛快。 不仅如此,县令还道:“小友可愿意一同听审?” 闫寸一挑眉,道:“好。” “我这就派人前去捉拿黄员外,三位在此稍坐,稍后开堂,我再派人来请。” “好。” 县令离开后,吴关低声道:“我可只告了两天假,加上休沐,统共三日,明儿咱们就得动身回京,要不要找人送张条子,多告几天假?” 荷花建议道:“没成想刚一来就遇到这种事,看来开买卖远比我想得要难,不过……若你们信得过,我可以留下,我自己也……” 闫寸摇摇头,荷花便住了声,神色落寞地低下了头。 我还不值得信任。 闫寸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道:“想什么呢?我只是觉得,眼下县衙的态度还不明朗,是否有必要将冯家母女保护起来,若要保护她们,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带她们去长安。 如此,既可增加歹人对其下手的难度,又可避免冯家那姑娘干出什么傻事,同时也可向县衙表明态度,此事我们不会撒手不管。一箭三雕。 所以,要我说,明日咱们便带着冯家母女回去。” “可是……”吴关犹豫道:“大理寺只审理中央百官所犯的徒刑以上案件,及金吾卫于京师纠获的普通案件,对地方案件并无管辖权,咱们将人带走,这……越界了吧?” “我还没打出大理寺的旗号呢,而且既然没有管辖权,以后我也不打算打出这个旗号。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与其说我送冯家母女来县衙,不如说是让她们在我眼皮底下。” 吴关笑道:“我确误会了,我以为……你真指望那母女俩来弄清官家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有点不像你啊。”闫寸道:“是我傻了,还是你傻了?” “只能说明你变聪明了,也有让我捉摸不透的时候了。” “你这是夸人?”闫寸翻了个白眼。 吴关认真想了想,“那我换一句,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个咋样?” 荷花先乐了。 看到冰山被挤兑得五官变形,荷花没来由地感到快慰。 三人低声叙了一会儿话,门外有衙役前来通报:黄员外到了,县令即将开堂审问。 荷花对两人道:“你们去听审吧,我去陪冯家母女。” 冯家母女就在隔壁小室,她怕她们出危险。 一二八 黄员外:我没有,我不是,我不知道 那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 至少看起来在耄耋之年。 他是被人抬进衙堂的,老头儿半躺在竹椅上,身子已起不来,脑袋却还能灵活地转动。 他穿着最凉快的水绸长衫,足上蹬着木屐,一把檀木扇随意地放在肚子上。 他抬着头,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像个初出茅庐的孩子。 老小孩儿。这个说法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县令……县令好,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黄员外欢喜地打着招呼。 他伸出两只手,似乎想跟县令握手,县令只是摆摆手,示意他坐好别乱动。 县令生怕他有点什么闪失,死在公堂上。 “黄员外身体可还好?”县令问道。 “好?哈哈……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哪儿都不听使唤喽。”黄员外道。 县令笑着与他开玩笑:“可你有钱,钱能帮你使唤别人。” 两人默契又无声地笑,像两只老狐狸。 “最近出过门吗?”县令又问道。 “不出不出,”黄员外嘟囔着:“外头那么热……我才不出去……再把我晒成人干儿……” 一旁听审的吴关奋力掐着自己的掌心,以免笑出声来。 他用余光看了看闫寸,发现对方嘴角肌肉紧绷,也不知是一向冷脸,还是也在强忍笑意。 闫寸也有点想笑,被吴关到处乱瞟努力分散注意力的样子逗的。 县令又问道:“赌坊生意可还好?” “承蒙县令关心,一切都好。”黄员外道:“小的们有心,给我修了个水潭,还种了翠竹,我能在竹林旁坐上半天,有空你也来啊。” “一定。”县令道。 黄员外又叹道:“老啦,混一天算一天得了,生意我可不想管了。” 单看这老头儿,毫无孤僻之感,可不像个深居简出的主儿。吴关心里有了初步评判。 寒暄过后,县令进入了正题。 “今日鄂县死了一个人,你可知道?” “哪天不死人?”黄员外反问:“我上哪儿知道去?” “可是今天这位与旁的不同。”县令道:“他是邸店行业的会首。” “呃……他啊……”黄员外哼哧两声,道:“我记得姓冯?” “正是。” “可惜了,好像没多大岁数。” “您还是担心着点自个儿吧。”县令道:“他说是你要害他。” “他冤枉我。”黄员外瘪着没牙的嘴,一脸委屈。 闫寸的眉微微皱了一下。难办啊,遇上这么一位,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我当然知道不是您,”县令忙宽慰黄员外,又一转话锋道:“不过,您毕竟有那么多手下,对吧?” “哦,所以你以为我派人杀他?”黄员外奋力想要直起身子,他的手下赶忙往他背后垫了一张软垫。 黄员外直视着县令道:“你最清楚,我可不曾主动招惹他们,是他们要断我财路,我难道不能还击?” “你们如何闹,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闹出了人命,我不得不管。”县令道。 “好啊。”老人拍手,“你查吧。” “我且问你,方白眉是不是你的手下?”县令道。 “是啊。” “他屡屡造谣,败坏冯家姑娘名声,还带打手到冯家的邸店闹事,你可知道?” “何止知道,我还管教他,让他莫惹事,不过……”黄员外探手,理了理长衫下摆,“话说回来,退婚之事,乃是他与冯家的个人恩怨,与我无关,我总多事,不好吧。况且,关于冯家姑娘的谣言那么多,我哪儿知道哪些是方白眉放出去的假消息,哪些是真的……对吧?” 黄员外放下袍锯,重新歪在竹椅上,不无挑衅地看着县令。 县令道:“您不管,那就只能我来管了,方白眉已被押入牢狱,向您知会一声。”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黄员外道:“方白眉此人,不过一个泼皮无赖,绝没有胆量干出杀人之事。” “您的意思是,要为他作保?” “县令以为老夫有这个面子吗?” “黄员外既如此有信心,查查怕什么的?” “请问冯员外是怎么死的?”黄员外突然问道。 “被箭射死的。”县令如实道。 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鄂县的大街小巷,没必要隐瞒。 “是个射箭高手吗?”黄员外继续追问。 “一箭穿喉,想来是个高手。”县令道。 “那你现在就可查清。”黄员外道:“只消看一看方白眉的手,看看他手上有没有常年射箭的老茧,便可知道他是不是凶手。” “话虽这么说,可是……” 吴关上前一步,冲县令一拱手。 县令收了声,向他一挥手,意思是有话你就说吧。 得了准许,吴关对黄员外一拱手,道:“没成想在此见到您,晚辈失礼了。” “你是……” “来此经商的小人物,不值一提,”吴关打道:“晚辈曾给您的门房递过条子,想请您赴宴,听您教导。 幸好您没来,不瞒您说,今日冯员外正是死在了宴会之上。” 黄员外笑道:“年纪轻轻就出来经商,后生可畏啊。” “家里长辈派我们出来历练罢了,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不知你家长辈是……” “东宫令史褚遂良。” 不得不说,褚遂良真是个万金油。 黄员眯了一下眼睛,小道:“这么说来,错过你的宴席,是老夫的错。” 吴关本以为他是被太子身边的宠臣压住了,没想到,黄员外的下一句话彻底颠覆了吴关的想法。 “说起来咱们可是同一阵营。” 见吴关面露困惑之色,黄员外冲他招招手。 吴关上前,恭敬地弯腰,只听黄员外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名字。 “尉迟敬德。”黄员外道。 什么?! 吴关直起身,不可置信地盯着黄员外。 黄员外笑得高深莫测,并道:“我与那位,乃是忘年之交,我在此经营的买卖,正是那位的产业,还请小郎君回京后如实禀报褚令史,鄂县地方太小,咱们两家在此斗,有什么好处呢?若褚令史能成人之美,那位必然亲自登门拜访,并送上厚礼。” 吴关转头看了闫寸一眼,意思是眼下情况特殊,我可见机行事了。 闫寸意识到不对劲儿,刚想开口,却没抢到先机。 吴关冲县令一拱手,道:“晚生也愿为方白眉作保。” 县令抿了抿嘴,道:“你又做哪门子的保?” “案发当时,晚生就在宴席上,虽不甚清楚,但还是透过窗子看到了逃窜的歹徒。 那歹徒身形明显不是方白眉。” “你早怎么不说?” “您没问。” 县令嘴角抽了抽。 他早就知道京城那些纨绔子弟不好相与,今日算是见识了。 拿亲戚压人,闹着要查明真相,还死者公道的是你们,堂上公然反水,凭着关系就要维护歹人的,也是你们。 合着你们就是有免死金牌,不用为说过的话负责任呗。 眨眼工夫,县令已对吴关进行了数次大刑伺候。 县令不爽,黄员外可爽了,有关系就是好啊,被靠大山就是好啊,大山够硬就更好了。 他乐得看吴关给他当马前卒,年轻人嘛,就是要尊老,要替老人家说话办事。 他甚至已生出了自己是个太上皇的感觉,翘着脚飘飘然。 见县令强压怒火,吴关又打道:“依晚生看,与其抓住方白眉不放,不如趁早全城搜捕,抓到真正的凶手,方是正事。” 县令调整好了情绪,低头沉声道:“既然二位都愿意为方白眉作保,那就将他放了吧。” 亲手捉拿方白眉的衙役班头还有些不服,问道:“这就放了吗?” 县令面无表情,“放。” 衙役班头叹了口气,转身前往牢狱放人。 县令起身,道了一句“退堂”,转身就要走。 “县令留步。”黄员外道:“此番,麻烦您了。” 县令只顿了一下脚步,听黄员外说完,迈开了更大的步子。 闫寸也快步跟到了后堂,当着他的面,县令依旧不好发火,只是道:“回你们的京城去吧,何苦管这闲事。” 闫寸犹豫一下,最终觉得自己不占理,没脸面对县令,只一躬身,穿过后堂去找荷花了。 吴关留在了衙堂。 他看着不无得意的黄员外,道:“没想到尉迟将军竟还将一间小小赌坊的收入放在眼里。” “小友看不上眼?”黄员外笑道。 吴关道:“若搁在我这样缺乏历练的无名之辈眼里,您这赌坊就算是大买卖了,可是……晚辈在京城也见过一些赌坊,见过富家公子豪掷千金,您这儿……就是把那些卖苦力的走商之人骨头渣儿都咂碎了,又能咂出多少钱来呢? 凭尉迟将军的身份……晚辈觉得不应该。” “你确有些见识,”黄员外道:“呵,我可没说要榨的是他们的钱啊。” 吴关还想问,黄员外摆摆手,他的随从稳稳抬起了竹椅。 “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黄员外口中叨念着。 吴关拱手,恭敬地送他离开。 推门进入荷花等人所在的偏室,吴关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一道道谴责的目光。 “我要解释!”吴关忙道。 闫寸捏着拳头,道:“你说。” 言下之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小子就等着挨揍吧。荷花则是抱臂站在一旁,意思是你若挨揍了,我不仅不会拉架,还会给闫寸喊加油。 吴关抹了一把汗,转向冯家姑娘道:“据我了解,方白眉不是头一次被抓了。他带人去你家闹事,亦被县衙的人抓过。” “是。”冯家姑娘点头。 “从前黄员外来保过他吗?” “不曾。”冯家姑娘摇头。 “这次为什么如此积极强硬地保他?”吴关转向闫寸。 “毕竟是命案……” 吴关摇头打断,“凶手使弓,一箭穿喉,这消息恐怕已经在鄂县传开了,若想打听,黄员外不会不知道。 同时,他也很清楚,方白眉不使弓。 有他施压,县令顶多就是查清情况,而后放人,绝不会冤枉方白眉。 他根本没必要如此强硬地要人,究竟为什么?或者说……他为什么那么怕方白眉被调查?他怕查出什么?” “你的意思……”闫寸略一思忖,道:“你刚才留在堂衙,是不是问出什么了?” “没,”吴关摇头,“我不敢问得太直接,那老狐狸,被他看出端倪就麻烦了……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你得去盯住方白眉,必要的时候可以将他抓住讯问一番,只是……” “怎么?” “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闫寸会意,匆匆出门,出门前丢下一句:“你向县令解释。” 他一出门便翻上了屋檐,恰好他今日穿着玄色的袍子,极好地隐在了夜色中。 他脚下生风,一边向牢狱的方向赶去,一边将宽袖掖起,以免碍事。 方白眉是跟黄员外一同离开县衙的。 “我不喜欢给人擦屁股。”黄员外道。 方白眉忙扇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小的给您添麻烦了,您给条活路,小的以后给您做牛做马。” “我可不是头一次给你活路,”黄员外道:“你走投无路,求我入伙的时候,也说让我给你一条活路,我给你康庄大道,你却偏要往那岔路上拐。” “小的真知道错了。”方白眉噗通一声跪下,“小的没想惹事……真的,这回是事儿赶上了,小的也不知道啊……真没办法……” 黄员外的竹椅不停,他便在地上膝行,很快就蹭了满手满身的马粪。 闫寸在街侧的屋檐上,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几人的对话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你跟我有几年了?四年?”黄员外问道。 “快五年了,您的赌坊开起来没多久,我就跟着您了,好多拳师都是我拉拢来的,您忘了?”方白眉道。 “你的好处,我忘不了。”黄员外摆手示意抬着竹椅的四名壮汉慢下脚步。 方白眉忙跟上。 黄员外伸手摸着他的脑袋,仿佛摸一条狗。 “你立国功,我当然要给你活路,现在有两条路,你可以选。” 方白眉松了口气,爬起来,弯腰跟在黄员外身边。 “这第一条路,你得去那儿待一阵子,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去出苦力的,等风头过去,你自然还能回赌坊为我做事。” “不不……您再给我个机会……求您了……” “活路你不要?”黄员外反问。 “我……”方白眉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好,我去。” 一二九 闫寸:小吴,咱家可能也许大概要有矿了…… 鄂县县衙,偏室。 闫寸离开时荷花有些欲言又止,待他的身影消失,荷花才道:“赌坊养了那么多拳师打手,且还有一个藏在暗处的用弓杀手,他孤身一人……太危险了吧……” “城里全是兵卒,杀手此刻忙于藏身,顾不上别的。”吴关道。 “那你我现在能做什么?”荷花又问道。 “找人。” “找谁?” “奶婆子半夜去那废弃道观,究竟是要见谁?咱们需将那个人找出来。” “他很重要吗?”荷花一时转不过弯来。 “事出反常,还是查一查好,而且……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推测,或许……找到那个人就能解开谜题了。” “为什么?” “赌坊有问题,奶婆子来寻失踪的孙子,且她曾表示,从一个赌鬼那儿获知了一些线索。” “她或许真的知道了什么,才会突遇横祸。”荷花道。 “所以我们要找到那个向她透露消息的赌鬼。”吴关道。 “你怀疑那个赌鬼藏在荒废道观,奶婆子是去给他送吃的?” “我想不出还能有第二个人让她如此费心,那个人如此小心地隐匿踪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要命的秘密。” “我最受不了秘密。”荷花道。 “一样。”吴关拿胳膊撞了撞荷花的胳膊,“所以,咱们就一起揭开这个秘密吧。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去见见县令,这个时候,他应该已消了气吧。” 吴关向县令所在的后堂走去,并嘱咐道:“姐姐等我片刻。” “好。” 县衙后堂。 县令刚换了一套常服。天热,加之被吴关和黄员外一气,他只觉得一阵阵头晕,拿凉水洗了把脸,又在额上放了一块湿帕子,不适的症状终于得到缓解。 他刚将帕子拿下,吴关便进了屋。 “晚辈刚才做得不对,让您难堪了,给您赔不是。” 县令挤出一个无奈的笑,“我已习惯了,他在京城有靠山,连你们都怕,我能有什么办法?” “晚辈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吴关关上后堂门窗,在县令对面坐下。 县令好脾气地放下手中的笔,等着吴关的下文。 “我确实怕,”吴关道:“您也知道他的靠山是哪一位吧?” “尉迟将军。”县令道。 “不错,尉迟将军攻无不胜,且在战场上救过秦王的命,又在玄武门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秦王如日中天,尉迟将军恩宠无双,谁敢与他争锋,那便是自寻死路。” 县令长叹一口气,道:“我并不想跟尉迟将军作对,哈,我有什么资格? 不过是这几年太憋屈了,我是想着,难得你们这些官家后生关心百姓死活,且褚令史亦有着辅君之才的美名……我以为有你们在,可以压一压的黄员外的锐气……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不敢了,往后我再也不敢给黄员外找不痛快。” 县令低着头,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 “我知道这感觉不好受。”吴关道。 县令只笑着摇摇头,虽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您可听说过狡兔死良弓藏。”吴关道。 县令一愣,心虚地环视一圈,生怕隔墙有耳。 “这话不敢乱说。”他慌忙道。 吴关向前凑了凑,小臂搭在桌沿上,“眼下,裴寂已率一班朝臣请圣上禅位,秦王随时可能登基。朝内众臣归心,即便还有零星几个不服的,也成不了气候,而朝廷之外,唐已经一统天下……您想想,对武将,这不正是良弓藏的好时候吗?” 县令舔了舔嘴唇,“你的意思……难道……” “尉迟将军眼下有多光网万丈,对他的整治来得就有多块,做官到了他那个位置,得懂得藏拙,偏偏他收敛不住居功自傲的脾气,从他手下的做派便可看出。”吴关评价道:“这一点,他比程知节将军差了许多。” 县令颓丧的情绪被吴关这番话扫去不少,他试探道:“话虽这么说,可他毕竟是个立国汗马功劳的猛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不错,因此咱们得等待时机。” 咱们。 县令立即注意到了吴关的拉拢之意。 他忙小心翼翼地表态道:“本官位微言轻,许多事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小友若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本官定然尽力,可若是要我对付黄员外,我……我家里有老有小,小友莫为难本官。” “您说哪儿的话,”吴关道:“我只是提醒一句,有些事情可以随波逐流,还有些事,躲不过去的,若不能造作决断,那就是为日后埋下祸患。 比如,鄂县那些失踪的商家,数条人命,若上面追查下来,您兜得住吗? 再说,就算您有心帮尉迟将军兜这个篓子,他领情吗?” 县令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是个生意人,我知道前隋时鄂县有多繁华,想要亲手促成繁华再现,然后分一杯羹,仅此而已。 如今尉迟将军的赌坊开在此处,令鄂县的商业畸形发展,商家只能苦苦支撑,于公于私,我都应扭转眼下的局面。” “此事不是你们能管的,”县令焦急道:“黄员外还是有分寸的,只要你莫去招惹他,他并不会主动欺负其他商家,你们若是逼他,万一出了事……” “他确没有招惹其他商家,可那些失踪的赌徒呢?”吴关道:“奶婆子的孙儿呢?奶婆子说打听到了孙儿的下落,并坚持向你报案,她究竟打听到了什么?你为何坚持不受理她的报案?” 县令冷下脸来,“本县政务,难道需向一个商人汇报?” “当然不用。”吴关笑着摆摆手。 他笑得十分轻松,仿佛在说:随便聊聊,真不用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 看着他的笑容,县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下一瞬,吴关便收起了笑容,道:“谁让鄂县是块宝地,既然大家都想争一争——我只是好心提醒,战火一定会在这里烧起来,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您若还是墙头草一棵,到时候可别两边不落好。” 刚刚放松下的心再次揪紧,县令只觉得这聊天也太刺激了,聊得人身心俱疲。 “好吧,若你确下了决心,要跟黄员外争一争……若我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我昨日在城内看铺面,路过了县令家门口,看到您的两位夫人乘轿子出门……” 县令不明白吴关为何突然提及他的家人。 他防备地直起后腰,心中深感不安。 吴关摆摆手,示意他并非拿家人威胁县令。 “……昨日我见两位夫人身着布衣,头上只有一根玉钗,十分朴素,又听闻您在任期间,但凡与黄员外没有瓜葛的案件,多能秉公执法…… 想来,您是个想要为百姓办些实事的好官。 旁的我不想承诺,只说一件事。 若肃清了尉迟将军在鄂县的党羽,您就可以施展拳脚,大胆发展商业,鄂县占据得天独厚的地里条件,相信只消三五年,就能成为一方富县。 到时候,有了政绩,再加上长安有人帮您打点,升迁自然水到渠成。” 见县令没表态,吴关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了,在商言商,我也不能光说将来的好事,若是是铲除了黄员外这只拦路虎,我顺利在鄂县开了买卖,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一成可太抠了些。 但见过鄂县繁华的人心里自然有数,若能在其繁华时分得一成利,那已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还有一点,我需提醒一下,”吴关道:“新皇登基,改朝换代,对臣子来说,何尝不是改头换面重新来过的机会。 只要这次选对了队伍,无论从前您有过怎样的疏忽,是数名商贾失踪,还是有赌徒下落不明,都可一笔勾销。 机会只有一次,您是想绝了后患,还是继续留着麻烦,可得好好思量。” 吴关伸手掀开桌边的陶瓮盖子,拿起舀水的竹筒。 说了太多话,他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一想起陶瓮里的可能是生水,吴关就放弃了。 县令以为他在暗示招待不周,忙起身开门,冲屋外喊道:“来人,煮茶。” 仆役很快抬来了煮茶的工具,点上火,屋子里更热了。 县令满头大汗,这次却不觉得头晕了,反倒有种通透之感。 他已在夹缝中生存了太久,空有满腔抱负,无奈比他更大的官儿要在他管辖的地界为非作歹,他不得不一再忍让。 就像一只温水里煮的青蛙,忍到最后他已不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儿了。 何必去想那些无能为力的烦恼事?得过且过吧。 吴关的话当然有着强烈的拉拢意图,但忽略拉拢的成分以后,他也确实说穿了县令没能实现的抱负。 真的有机会扭转局面?真能摆脱他人掣肘?真能做个好官? 人一旦有了希望,胆子就会大起来。 县令虽没有立即表态,但吴关已看出,他的心思活泛了起来。 吴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他知道现在追问或许会适得其反,但他决定冒险试试。 “奶婆子向您报案时,究竟对您说了什么?”吴关问道。 县令被他从幻想中揪回了现实,心中升腾其一股不真实之感。 他低头,抿了一下嘴巴,摇头道:“不过都是些无端的猜测,什么也不能说明,因此我才决定不受理她的报案。” 说话时,县令的目光向煮茶的仆役瞟了一下。 “好吧,”吴关道:“既如此,喝完茶晚生就不再叨扰了。” 待到仆役离开,吴关不给县令退缩的机会,又低声追问道:“县令觉得身边不干净?” “不得不怀疑啊,”县令道:“她刚有了新发现,刚报了官,没过多久就惨遭杀害分尸,我总觉得,杀她的人是要敲山震虎,给我警告。”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些发现。” “有。”县令点点头,又飞速地摇头,“你还是别问了,要掉脑袋的。” “这么严重?” “嗯。” “趁着新皇登基都洗不清的罪名?” “嗯。” 吴关皱眉沉默许久。 “我不信。”他摇头,“新太子连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包括曾向旧太子献计出力,想要杀死他的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还有什么罪是非死不可的? 我只能想到造反。 我不信你们造反,你不可能,尉迟将军及其手下更不可能。” “有些事,是你想不到的。” 吴关心里十分急躁,他明明已看到了一片曙光。 可惜,县令还是退缩了。 吴关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别慌,别慌,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在鄂县的经历,不漏过任何一处细节。 为了让思考更加专注,他闭上了眼睛。 几个弹指后,他睁眼,眼中闪过了精光。 “谢谢你告诉我答案。”吴关道。 “什么?!” “你已告诉我答案了。” “不可能!” “官家可是能以官爵抵罪的,你已做到县令的位置,大部分死罪都可以削官的形式减免,能让你惧怕的杀头重罪,统共也不剩几条。 既然不是造反,又可排除十恶之中诸如大逆、不道”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些发现。” “有。”县令点点头,又飞速地摇头,“你还是别问了,要掉脑袋的。” “这么严重?” “嗯。” “趁着新皇登基都洗不清的罪名?” “嗯。” 吴关皱眉沉默许久。 “我不信。”他摇头,“新太子连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包括曾向旧太子献计出力,想要杀死他的旧太子党羽——都可赦免,还有什么罪是非死不可的? 我只能想到造反。 我不信你们造反,你不可能,尉迟将军及其手下更不可能。” “有些事,是你想不到的。” 吴关心里十分急躁,他明明已看到了一片曙光。 可惜,县令还是退缩了。 吴关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别慌,别慌,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在鄂县的经历,不漏过任何一处细节。 为了让思考更加专注,他闭上了眼睛。 几个弹指后,他睁眼,眼中闪过了精光。 “谢谢你告诉我答案。”吴关道。 “什么?!” “你已告诉我答案了。” “不可能!” “官家可是能以官爵抵罪的,你已做到县令的位置,大部分死罪都可以削官的形式减免,能让你惧怕的杀头重罪,统共也不剩几条。 既然不是造反,又可排除十恶之中诸如大逆、不道” 一三零 吴关:激动…… 县令先是低头沉默了片刻。 抬头时,他嘴角带着笑。 “让人来查吧,鄂县的一应账目,租稠、团丁、兵役,随你怎么查。” “谁去看那些,哪个贪官的账不是做得漂漂亮亮,谁都不傻,”吴关十指交握,双手放在膝上,整个人靠向椅背,这让他传递出一种气定神闲之感。 “不如我再猜猜。”吴关道。 县令没接话,只看着他。 “赌坊里出了个欠下高利贷的赌鬼,再正常不过,赌鬼下落不明,也算不上稀奇。 哪怕真的闹出人命,穷苦人家,给些钱也是好打发的,人命从来不值钱。 况且奶婆子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重孙,她有软肋。钱能帮她养活重孙,能顾得上活人就不错了,谁还会计较死人的事? 或许买命钱比雇凶杀人还要便宜。 所以,无论怎么看,杀死奶婆子都不是个好选择。 那为何一定要杀死她?她的孙儿下落究竟如何?或者说……为什么她的孙儿——一个赌鬼的下落,会让人如此紧张?” 县令也靠在了椅背上,“这些你我都已知道的事,就不必拿出来说了吧?” “急什么。”吴关一笑,道:“还有一个问题,也很有趣,在鄂县开设赌坊,专供走商的贱民赌钱,说破天去那些人能有多少钱呢? 而且,向这些浮萍放贷,他们拿什么还? 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们能拿来还债的东西,除了钱,还有一条贱命,一身力气。” “不错,这是他们仅有的东西。”县令道。 吴关总结道:“钱,大量的钱,能让人掉脑袋的钱,失踪的苦力,严密封锁消息……你猜我想到什么了?” 吴关探身,饶有兴致地盯着县令。 县令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似乎想要阻止吴关说出那个答案。 “附近有矿吧?”吴关道:“铜矿?铁矿?还是金银?” 他歪头想了想,“我猜是铜矿吧?私采铜矿,可以铸钱币,也有可能是个银矿……朝廷严禁个人贩盐、采矿,因为这些是能够动摇国家根基的大事。 官家贩私盐,采私矿,一经发现,如同谋逆。” 吴关的语速很慢,他观察着县令的神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终于。他长舒了一口气。 “事情已挑明,看来您不得不表态了。”吴关道:“我刚才的承诺,一成利益,现在依然有效。” 县令沉默许久,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如果我站你这边,你需要我做什么?” 吴关抬手捂嘴,咳嗽一声,以掩饰嘴角挑起的笑意。 他终于胜了。 这场谈判桌上的战役,一点不比真正与人格斗轻松。 此刻,他整个人有种虚脱之感,这场智力交锋让他畅快淋漓。 “确有几件事需要你办,不必担心,都很简单。”吴关道。 “你说。” “首先,我需要保护好冯家母女。”吴关道。 “我可以让她们暂时住在县衙,就以接受调查的名义。” “不,这是我要做的事,明日一早,我要带着她们去往京城,而您要做的,不过是给她们签发路引。” “你将她们带走,黄员外必会有所怀疑。”县令道。 “不止怀疑,我要让他清楚地知道,有人要整治他。” “若他向尉迟将军告状呢?”县令在袍锯上蹭了蹭手心的汗。 “那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你不必操心,”吴关继续道:“我带走冯家母女后,你需要查清他们究竟为何要害死冯员外?” “这个……或许我已经知道了。”县令道。 “哦?” 县令抿了抿嘴,终于决定将所知之事透露给吴关。 “奶婆子昨日来报案,确提及一个赌鬼。 她说那赌鬼因为欠下赌债,而被放贷之人抓去,送进了一个矿洞。 挖矿的全是还不起赌债之人。 这些人原本随商队来到鄂县,其路引皆由商队头领统一保管,他们有的头脑发热自己脱离的商队,有的被商队抛弃,十之八九身上没有路引,根本出不了鄂县,只能在赌坊内混几口不要钱的馒头。 直到某一日,被放贷之人诓骗,说帮他们寻一份差事,赚了钱也好早日将债还清。 许多人就这样稀里糊涂被送到了矿洞内。 进了矿,可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想出去只有一条路——累死。” 县令深吸一口气,见吴关的脸色阴郁下来,忙解释道:“太荒唐了,我在鄂县为官数年,可从未听说过鄂县周围有什么矿。奶婆子说的话,我本是不信的,可是……后来她死了,我不得不信……” “好吧,”吴关强迫自己放松脸部肌肉,让神色缓和下来,“可是这跟冯员外有什么关系?” “奶婆子提到过冯员外……好像是提了一嘴。” “好像?” “就是……她就是说……”县令努力组织着语言,道:“她怕我不信,就信誓旦旦地说,冯员外也见过那人。” “冯员外见过从矿洞逃出来的赌鬼?” “嗯……她是这个意思,不仅见过,还帮过,大概就是给那赌鬼提供了住处和吃食。” 县令摇头叹道:“我哪儿能想到啊,冯员外真的是……他从未跟赌坊起过冲突,其余的行会会首联合闹事,他也从没参与过,最多……最多就是更方白眉有些过节……我是真不知道……” “若你知道,就敢去保护他吗?”吴关不想再听这苍白的解释。 “我……” 县令住口,低头。 他鄙视怯懦的自己。 吴关顾不上对方的情绪,此刻他正在心中盘算:县令提供的信息,倒是帮他省去许多麻烦,拼图正一块块地归位,事情脉络渐渐清晰起来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矿洞位置。”吴关道,“关于这个,奶婆子可说过什么?” 县令摇头,“我倒是问了,她不知道,那个逃回鄂县的赌鬼也说不清矿洞具体在哪儿。” “那赌鬼的下落呢?” “她只说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县令道:“我让她带那赌鬼来见我,她说要回去商量一下。” 县令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的,已全告诉你了。” 吴关起身,“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您已经站我们这边了?” 县令忧心忡忡道:“如若事发,我能脱罪吗?我可一分钱都没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此事的。” “只是失职之罪,还有救。”吴关道。 “那……我还需再追查下去吗?” “当然,还没弄清矿洞的具体位置。” “若惊动了尉迟将军……” “突厥大兵来犯,所有武将都在备战,尉迟将军没空顾及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突厥此番势如破竹,将会直逼长安城下。介时,还有一件事,需要你来办。” “何事?” “突厥来犯,但凡有些家产,都会想法外逃,介时鄂县的铺面价格一定会比现在低出许多,介时我们会来大量收购房产,请您多行些方便。” “你的意思是,让我莫要安抚民心,任凭百姓逃走?” “对。” 县令将信将疑地看着吴关。 突厥兵临长安?天方夜谭吧? 可是吴关说话时那心平气和的态度,仿佛在讨论天气真好啊晚上吃什么。 他是如此胸有成竹。 他怎么知道?难不成…… 吴关摆摆手,“你别瞎猜,跟突厥勾结什么的……唐人与突厥打了这么多年,世仇,多没心没肺的唐人才会跟突厥勾结? 我自有打听消息的路子,前线兵马大溃,突厥人……已挡不住了。” 含糊地解释一句后,吴关起了身,并岔开话题道:“既然你站在了我们这边,便要适应推陈出新,赌坊挡了我的路,我就将它赶出鄂县,尉迟将军挡路,自有人能收拾他,一切向前看吧。” 吴关离开后堂,重新回到了荷花等人所在的偏室。 一进门,荷花便快步迎上,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有些收获。”吴关握了握荷花的手,示意她放松。 他转向冯家母女,道:“请两位好好想想,冯员外最近是否救济过什么人?” 冯家母女对视一眼,母亲率先开口道:“我那夫君是个热心的,见到有人没饭吃,总会给口吃的,有人没地方住……虽说我们也提供不出多好的住处,但草料垛上总是随便叫人睡的。” “哪里的草料垛?”吴关追问。 “不一定,几家邸店都有草料垛的。” 吴关低头沉思。 冯家老太太想起了夫君的各种好,又伤心地落了泪,呜呜咽咽,叫人听了心中也跟着难过起来。 冯家姑娘搂着母亲,问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吴关没回答她,不死心地追问道:“那冯员外帮衬的人里,应该有不少赌鬼吧?” “呵,”冯家姑娘冷笑一声,道:“若不是赌鬼,单发有手有脚,随便做些营生,也不至于穷到要来别人家讨饭。” “那赌鬼中有没有反常之人?” “还不都是一个样?想尽各种办法弄钱,偷的,骗的,甚至还有潜入我家马厩,想要偷走商队的马匹还钱,哪儿有什么特别的人……等等……” 冯家姑娘沉思片刻,突然道:“阿耶好像提起过一个人。” “哦?” “阿耶说那人已戒了赌,他想要将其招进邸店,做些打扫或喂养牲口的粗活……阿耶虽帮衬他们,却也只是不想眼看他们饿死,赌徒不可信,更不可用,这些道理阿耶明白得很。 所以我想……或许那个人真的改好了,阿耶才会……” 冯家姑娘低头,第一次抹起了眼泪。 “怎么的了?”吴关问道。 “我就是……” 她已经说不出囫囵话来,索性放声哭了一阵子。 待哭劲儿过了,冯家姑娘拿帕子狠狠擦了擦眼泪鼻涕,继续道:“我就是心里不好受……一想到我当时那么激烈地反对,还说他糊涂……我就……哎,我为何要说那些话?” 荷花轻拍着冯家姑娘的肩膀。 人们总是在亲人离世后,才会曾经的伤害追悔莫及。 此刻,任何安慰都没用。 吴关蹲下身,这样方便与坐在矮塌上的冯家姑娘平视。 “所以最后你家并未雇佣那个赌徒?”吴关问道。 “嗯。” 愧疚感铺天盖地袭来,冯家姑娘又要哭, 吴关忙道:“此事关于能否给你阿耶报仇。” 冯家姑娘硬生生收住了眼泪。 “什么意思?”她道。 “现在我需要你好好想想,”吴关道:“那个乞丐最后一次在你家住宿,是什么时候?” “大概……几天前……可能有个四五天吧……我记不清了。” “好吧……” “不过……但是……”冯家姑娘欲言又止。 吴关也不逼迫她,只是静静等着。 她终究没控制住情绪,又哭了一阵子,口中叨念着“我错了……我错了……” 待她收住了哭,终于坦白道:“他……本已留在我家邸店,做了一天活儿,是我将他撵走的。 我……我问他是不是欠了赌坊的钱,他支支吾吾,我吓唬他说……我说他要是不走,我就去找赌坊的拳师打手来,让他们将他抓走…… 他很怕,立即就走了。” “那他走了以后呢?就是……你阿耶发现他走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冯家姑娘摇头,眼泪止不住,她干脆将拍着捂在了眼睛上。 荷花见她的帕子已经满是眼泪鼻涕,便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冯家姑娘拖着哭腔,继续道:“我能看出,阿耶生气了,可他从未对我发过火……我就以为……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我……” 该问的已经问清楚,吴关不想她继续在痛苦的回忆里挣扎,忙道:“既然你见过那个赌鬼,若现在再让你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冯家姑娘点头,“能。” “那就好,”吴关道:“还有,他离开你家时,穿的什么衣服?” “好像是……我家小二借给他的衣服……旧短打……姜黄色的。” 吴关点点头,转向荷花,“看来今夜县衙有的忙了,希望明日离开前能将此人揪出来。” “你们要走?”冯家姑娘问道。 “去京城待一阵子,你们随我同去。” 一三一 吴关:我是不是激动得有点早? 子时,初。 闫寸一路跟着几人,直至黄员外在城北的庄园。 他远远看到庄园大门开启,四名仆从抬着竹椅进了门,紧接着,三名仆从推搡着方白眉,将他也推了进去。 门迅速关闭,周围安静下来。 闫寸自周围住家的屋顶略至庄园侧面,翻身落地,快步贴近庄园。 庄园侧墙外是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杂草丛生,还有一些被丢弃的砖瓦,看样子最近周围有人家刚修缮过屋子。 院墙颇高,仅靠助跑是攀不上去的,闫寸捡了三块破损的方砖,摞在墙角。 助跑几步,脚踩方砖一发力,闫寸的手攀上的墙沿。 他依靠臂力将自己提了上去,保持着刚好露头的状态。 庄园占地颇广,后院有一处水潭,被错落的屋子遮住大半,没遮住的部分泛着细碎的月光。 除此之外,庄园内只有一处灯火。 没人吗?这么大的院落,仆役婢女呢?他们不点灯吗?闫寸思索着。 他屏息听了片刻,确定周围没人,双臂一用力,翻过了院墙。 落地后,闫寸趴在草丛中没敢动。 等了几个弹指,闫寸起身,猫着腰,向灯火所在处摸去。 转过几道回廊,他听到了细微的说话声音。 就在下一进院子。闫寸在无人看守的院门口探头看了一眼,院内堂屋点着灯,因此可看出屋内晃动的人影。 屋外有仆从值守,正是抬竹椅的四名仆从。他们正在传递一只水袋,也不知是在分水喝还是在分酒喝。 闫寸虽未与他们交过手,却知道他们功夫定然极扎实。 因为他见过他们抬竹椅。 竹椅不似轿子,它有韧性,抬起来走难免忽忽悠悠,人坐在上头,走不了多久就要反胃了。因此有人经营租赁轿子的生意,却没有人租赁竹椅。 可是这四人将竹椅抬得稳极了,如坐平地,毫无颠簸之感。 他们无论步伐大小、快慢,还是方向控制,都配合默契。 关键是,闫寸并未从他们身上看出长期训练刻意配合的痕迹。 这是四个可以各自为战的高手,因为功夫高强,所以可以与他人无缝配合。 突然,闫寸后背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才能培养出的预感,仿佛死神在他耳边吹了一口凉气。 闫寸缩紧后背,向一旁滚了一圈。 就在他滚倒的同时,一支箭擦过他的手臂,钉入院墙。 “谁?” 院内的仆从听到箭矢声,瞬间警觉起来。 两人守在亮灯的屋门口,两人抽刀,向着屋外摸来。 闫寸向身后瞥了一眼,从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对方应该在树上。 就在他评估院内的四名仆从时,身后的树上有个人正盯着他,像一只随时准备俯冲捕食的老鹰。 看到箭矢,闫寸便知道,跟杀死冯员外的是同一名弓箭手。 他只能藏在一根门柱后,并祈祷门柱足够宽大,能使对方找不到再次射箭的角度。 祈祷似乎灵验了,对方没再放出箭矢,然而没用,因为院内的仆从出来了。 距离还有五步,隔着一道院门,双方都已看到了对方。 今晚月色真好。 看到对方的瞬间,闫寸动了起来。 他猛然冲向面前的两名仆从。 仆从被他的悍勇吓了一跳,本能地后撤一步,准备迎敌。 然而闫寸只冲出一步,突然又收了冲势头。 直到一支箭矢自他的头顶掠过,钉在高大的门框上。 就是现在! 趁着对方新的箭矢上弦的瞬间,闫寸冲进门内,重新找到了掩体。 嗖—— 又一支箭矢飞来,钉在门框上,比上一支深,弓手放箭时似乎带着被戏耍的怒气。 “哈——” 从一名优秀弓手的箭下脱逃,使闫寸浑身的细胞都兴奋起来。 从院门口到屋门口,有约莫两仗距离,其中一大半是没有掩体的。 他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冲。 “来吧。” 闫寸拔出刀,与两名仆从战成一团。 嗖——嗖——嗖—— 疯子! 弓箭手是个不顾同伴死活的疯子。 闫寸一脱离掩体,箭矢接连飞来,甚至射伤了一名仆从。 不是吧。以仆从牵制弓手的计划落空,闫寸趁挡在一侧的仆从受伤,迅速从两人的夹击中脱身,直冲向亮着灯的屋子。 以弩箭逼退守在屋门口的两名仆从,闫寸闯进了屋内。 不得不说,人有时候还是需要外力推一把,原本没什么信心对付四名仆从,被那弓箭手一逼,也做到了。 进屋的瞬间,闫寸丢出一枚铜钱。 铜钱自烛火上方飞过,带动的气流吹灭了烛火。 屋内瞬间漆黑一片。 “谁敢来!我就杀了你们的主子!”闫寸道。 这绝不是虚张声势,说话时他已掐住了黄员外的脖子。 黄员外的身体轻飘飘的,他身上有一股老年人特有的味道。 陈旧腐朽的,潮湿的,在药罐子里浸淫久了的味道。 闫寸将他从矮塌上提起,这味道便散了出来,充满整间屋子。 他右手掐着黄员外的脖子,左手上的刀则架在了另一条脖子上。 屋内还有一个人。 陈初秋。 院阁行会会首陈初秋。 “陈会首,又见面了。”闫寸向他打着招呼。 陈初秋一动也不敢动。 今夜的月色真好,月光透过窗户纸,淡淡的,恰让闫寸手中的刀反出冷光。 “他太老了,”陈初秋道:“你再不放手,他就要被你掐死了。” “陈会首真是好心,这种时候还替别人着想。”闫寸道。 “我只是觉得,你来黄员外的府邸,总不会是为了对付我吧?”陈初秋道。 “那得问一问黄员外了。”闫寸松开掐在黄员外脖子上的手,问道:“这么晚了,陈会首还来登门拜访,定是有什么急事吧?” 黄员外揉着脖子,猛咳几声,将气喘匀了,道:“你可知道我的靠山……” “你可知道,你的靠山即将大难临头。”闫寸打断了黄员外,“所以,现在提什么靠山,除了激怒我,不会有别的结果。” 他看不清黄员外的脸色,却知道对方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明白吗?” 不待黄员外答话,屋外有人喊了起来。 “勿伤吾主!否则我们绝不放过你!” 闫寸撇撇嘴。 他自是不信这种威胁,主人若是死了,他们又该向谁效忠呢? 但他并未拆穿,只是要求道:“将你们抓来的人,那个叫方白眉的,给我押来。” 外面沉默了片刻。 “好。”有人答道。 闫寸看向黄员外,“告诉他们莫耍花招,否则……你知道的。” 黄员外忙喊道:“按他说的办,全听他的,莫耍花样。” “很好,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陈会首为何深夜来访?” “他来与我商量,如何趁冯员外死,买下他的几间邸店。”黄员外道。 陈初秋用招手代替点头,接过话道:“对对对,我来就是为了生意上的事。” “生意,呵……”闫寸反问:“究竟是购买,还是霸占?” “买,绝对是买,童叟无……” “我问你,”闫寸手中的刀在陈初秋肩头点了一下,吓得他猛缩脖子,“我问你,你要买下邸店,为何要来跟黄员外商议?” “这……”陈初秋想要抬手去擦额上的汗,又忌惮脖子边架着的刀,“我手头实在没钱……就……就想来借些钱。” 似乎合理。 闫寸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鄂县院阁的生意不好做,你不过是勉力支撑,手头并无余钱,不过……” 闫寸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哥哥陈晚春乃是酒业行会的会首,酒水生意还是有利可图的,你不去兄弟家借钱,却来黄员外这里借……我若没猜错,黄员外这儿应该只能借到高利贷吧? 生意人可都知道,不到万不得已,高利贷是绝不能碰的,尤其赌坊的高利贷,那可是要吃人的,你胆子可真大。” 闫寸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我有些费解,既然院阁生意不好做,你为何不将院阁改为邸店?改造的成本并不高,何必一直亏钱挣扎,直至冯员外死,才生出经营邸店的念头?” “第三,”闫寸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而后又握成了拳头,这是他要说的最后一点,“第三,深居简出不喜交际的黄员外,竟然允许一个曾经与其作对的商人深夜入府,竟还是为了借钱这种事,你让我怎么相信?” 闫寸向屋门瞟了一眼。 方白眉还没带来吗?外面的人会不会使诈? 闫寸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他耍了一个刀花,刀将矮塌上的一只方形靠枕劈开,靠枕内填充的碎布料露了出来。 闫寸挑了一根长条形的布料,扯了扯,确定结实,便用布料将陈初秋的双手反捆在了身后。 如此,他便不必再拿刀指着他了。 而后,他将黄员外的手也捆了起来。 捆绑黄员外时,闫寸问道:“你要把方白眉送哪儿去?” “啊?” 这一声反问,前半截透着迷茫,后半截则是试探的想要蒙混过关。 闫寸听出来了。 他已知道回来路上的对话被闫寸听到了,却又试图否认。 闫寸没接话,只是忙着往他的手腕上缠布条。 “那个……”黄员外心虚了,败下阵来。 “我是要送他出城的,他不是……那什么,跟死了的冯员外有些过节吗,我怕他受冤枉。” 闫寸还是不说话。 沉默是惶恐的催化剂,加之手被捆住,黄员外只觉得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偏偏他还打打包天地向那人撒谎。 他的肩膀开始颤抖。 看着他瑟缩不止,闫寸想到了一个问题:人是年纪越大越怕死的吧? 闫寸终于打破了沉默。 “需要我提醒一下吗?”闫寸道:“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你对方白眉说,让他去那儿待一阵子,如果我问得不够具体,那我现在重新问一遍,那儿是什么地方?” “我的……我在别的地方还开了买卖,就是……让他去别的地方躲一躲……” “不是,”闫寸摇头,“他很害怕。” 话音刚落,闫寸的刀动了。 刀在陈初秋大腿上划过。 他的刀太快,以至于陈初秋根本没感觉到痛。 直到血浸湿了裤子,又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痛感慢慢袭来。 陈初秋张大了嘴,他终于害怕了,他想喊叫。 “嘘——” 闫寸示意他噤声,他便下意识地又闭上了嘴。 “一句实话都没有,”闫寸道:“是什么让你们觉得骗我可以不用付出代价?” 两人拼命向矮塌深处缩去,缩成了两只鹌鹑。 “从现在开始,撒一个谎我就割一刀。”闫寸的刀松松垮垮地放在了陈初秋腿上,“你说得对,他太老了,稍不留意就会死,所以,他的刀你来挨。” “我说!我说!”陈初秋几乎是尖叫着保证。 闫寸又冲门口瞟了一眼。 陈初秋如此大声尖叫,外面一定能听到,竟然没人出声问一句? 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他重新环视这间屋子。 屋子不算小,除了矮塌,还有一张书案,一把高椅。 靠墙有书架和箱柜。 外面的人能攻进来的地方,唯有门窗而已。 此刻,门窗皆已被他上了栓。 他一时想不出对方能耍出什么花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外面那个弓手,是你们谁的人?”闫寸再次提问。 这回,黄员外立即积极答道:“不是我!是他的人!” “不不不……” 陈初秋晚了一步接话,懊恼地直拿脑袋去撞矮榻边沿的扶手。 闫寸觉得不妥,伸手去拦,却晚了一步。 陈初秋的脑门撞到矮塌扶手的瞬间,机簧运作声音响起。 矮塌几乎是瞬间反转,露出了其下贴着墙的一处洞口。 下一瞬,一只箭矢从洞口射了出来。 下意识的,机簧声响起的瞬间闫寸便一把抓过轻飘飘的黄员外,挡在了自己身前。 他可不是什么心疼恶霸的白莲花。 黄员外只张了一下嘴,一声求饶还未喊出来,就被射中了胸膛。 “啊啊啊——” 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恐惧地大声叫喊,两只手乱抓。 他太瘦了,根本无法完全挡住闫寸。 趁对方更换箭矢的间隙,闫寸又抓过了陈初秋。 陈初秋一挡在身前,弓箭手立即收势头。 “真是你的人。”闫寸推着陈初秋上前,抽刀向洞内砍去。 他必须守住洞口,要将里面的人堵住,一旦他们出来,闫寸就要面临以 一三二 闫寸:是的那不是错觉 血飞溅。 闫寸来不及分辨那是谁的血,他自己的吗,还是陈初秋的,又或者是弓手的。 他只能拼命挥刀。 对方敢露头,他的刀就毫不犹豫地招呼过去。 但这还远远不够。 一扇窗子被撞开,闫寸瞬间陷入了前后夹击。 娘的! 他已顾不上骂脏话。 将陈初秋向洞口一推,但愿他能多挡一会儿,闫寸回身就去对付自窗外跃入的人。 “闫不度!我来了!” 闫寸动作一滞,看清了破窗而入的是两名衙役。 “吴关!” 回身去对付密道中的人时,闫寸亦喊了一句。 “是我。” “你怎么来了?” “我是有多蠢,才会再让你孤军一人。” 说话间,吴关也开始吭哧吭哧地爬窗。 闫寸伸手搀住他,并道:“全吓跑了。” 吴关已看清了屋内的情况,问道:“从密道跑的?……嘶——” 他摸到闫寸左手手背上有伤。 低头一看,是擦伤,不算深。 闫寸还未察觉。 “你这……哎呀呀……” “你叫什么。”闫寸淡定地甩甩手,发现血珠已凝固,甩不掉了,“伤的又不是你。” “我……” 吴关想好说辞时,闫寸已跟着衙役钻进了密道。 然后,他发现有人拖后腿。 吴关扯着他的长袍后摆,活像扯住了一条狗尾巴。 “你干嘛?”闫寸只好退出来。 “抓人是他们的事儿,咱们等着。”吴关道。 闫寸又看了密道一眼,“也是……对了,你怎么借来的人?我的意思是……这些衙役……” “我把县令拉拢到咱们这边了。” 闫寸诧异地扬了扬下巴。 吴关踮脚,在他脑袋上按了一把,“你低点,本来就得扬着脖看你,还往高里抬,咋的矮子没尊严啊。” 闫寸低头,以拳捂嘴,假装咳嗽。 “还笑?”吴关道。 “没没……咳……” 见闫寸已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盯着密道,吴关便问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陈初秋,就是院阁会首陈初秋,他跟黄员外关系不一般。我怀疑赌坊背后的脏事儿他也插了一脚。” 说着话,闫寸蹲下身,探了探陈初秋的脉搏,又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 “好消息是,这家伙只受了点皮外伤,八成是吓昏过去了,等他醒来……” 吴关走到书案前,掀开一把小瓷壶的盖子,发现里面有半壶凉水。他拿起壶,毫不犹豫地将水泼到陈初秋脸上。 睁眼的瞬间,陈初秋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 他伸手就要去抢吴关手中的瓷壶。 吴关疾退,脚下踉跄了一步。 “小心。” 闫寸一手扶住吴关,一手迅速出掌,挡了陈初秋一把,直将他推得跌坐在地。 他看到了密道口,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人呢? 那些仆从,还是有弓手呢?密道里前来营救他的人哪儿去了? 闫寸蹲下身,看着他,道:“县衙派了人来,他们已尽数落网,你是现在交代,还是想吃些皮肉之苦?” “不不不……”陈初秋疯狂摇头,“不可能……县令不敢……” “那是他没投靠我们的时候。”吴关道:“现在县令也有靠山了,凭什么不敢?” 陈初秋垂着头,他的心完全乱了。 他只能凭借多年为人处世的经验闭嘴,他怕说多错多。 吴关也蹲下,道:“赌坊给你什么好处了?你不是最想将它赶出墨城吗?怎的现在反倒跟它搅和到一块了? 还是说……你才是躲在幕后的赌坊老板?” “我不是!”陈初秋惊恐地向后缩了缩。 “你说了可不算,”吴关道:“黄员外死了,这么大个烂摊子,总得抓一只替罪羊,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陈初秋向前膝行两步,他想去抓吴关的手,被闫寸挡住了。 “求求你们,别啊。”陈初秋道:“我冤枉!” “冤?呵,比冯员外还冤吗?” 陈初秋张了张嘴,卡壳了。 吴关继续道:“不过现在还有救。” “救救我,救救我吧……”陈初秋连连向吴关磕头。 “就用你手里的院阁。” “你是说我的铺面?” “对,所有铺面。” “可……可那已是我的所有家当了。” “家当和命,你只能选一样。”吴关道:“而且,最好快点选,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改主意了。” 陈初秋一咬牙,道:“我凭什么信你?” “县令会给你录一份口供,不是以嫌犯的身份,而是以目击者的身份。 你登门拜访,恰遇歹徒前来袭杀黄员外,你受伤昏倒,捡回一条命,然后县衙会查证,今晚之事,起因在于黄员外手下采私矿,利益分配不均。 如此,你便可洗脱嫌疑了。” “这……你撒这个谎?有什么好处?” “好吧,既然你问起。”吴关耐下性子道:“虽说尉迟将军大祸临头,可眼下他毕竟十分得宠,还未到翻脸的时候,撒这个谎,可以抹去我们在此事中留下的痕迹。 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好处。 当然了,还包括你名下的邸店,你若考虑清楚,我就笑纳了。” 陈初秋终于点头。 “好,邸店可以给你。” “那就麻烦你明早跟我们走一趟,去相关衙署将房产、财物、姑娘、仆役一并过户,在这之前,得委屈你在县衙牢狱呆一晚上了。” 两人将陈初秋押至县衙牢狱后,闫寸对吴关道:“你答应留陈初秋一条命,我可没答应。” “我知道。”吴关点头,“我拿到他的财产以后,要杀要剐你随意。” “你心可真够黑的。”闫寸道。 吴关笑着抬手,勾住闫寸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心不黑吗?” 你心若不黑,我给陈初秋承诺时,你为何不拆穿或者制止? 他没将话完全挑明,两人心照不宣,闫寸明白他的意思。 吴关又道:“你干嘛揪着陈初秋不放?” “因为弓手是他的人。” “弓手?那个射死冯员外的人?” “是。” “哦,明白了,你想替冯员外报仇。” 不待闫寸说话,吴关又道:“还是过不去那道坎儿啊。” “是我将他叫到窗前的。” “可我已查清,冯员外曾经接触过一个赌鬼……此事说来话长,你只要明白,他是因为知道了一些秘密才遇害的。 你将他叫到窗口,只是个巧合。 没有这个巧合,也会有其它死法……” “可他确确实实死于我制造的巧合。”闫寸道。 吴关无可反驳。 闫寸继续道:“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吴关将与县令博弈的过程细细讲述一遍。 闫寸不禁咋舌,“这么一会儿工夫,你竟……采私矿,这……你究竟怎么发现的?” 经验,你若阅读过数万本案宗,也能凭几个关键词破案。 毕竟,世界上没什么新鲜事。 吴关将炫耀放在心里,只是挠挠头道:“可能运气好吧,被我蒙对了。” “但现在有个问题。”闫寸皱眉道。 “什么?” “如果冯员外死,是因为他接触过那个从矿洞逃出来的赌鬼,知道了赌坊诓骗赌鬼下矿的脏事,那想要取他性命的应该是赌坊的人。 可杀死他的是弓手,陈初秋手下的弓手。” 吴关点点头,“这说明你的怀疑有一定道理,或许,陈初秋真是赌坊的幕后老板。” 闫寸还想说什么。 吴关将他拉进一间县衙偏室,“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轮不到你我操心,等县令问案的结果吧,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把伤口包扎好。” 吴关拉着闫寸坐下,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涂在闫寸手背的伤口。 他摸索着去找布条,闫寸却道:“不用包了,天热,捂着反倒不易好。” “行吧。”吴关又将闫寸的手放在灯下,确定药粉已均匀地粘在了伤口上,才道:“那你今晚睡觉可老实些,莫把药粉蹭掉了。” “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闫寸耸耸肩,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是牵挂着审讯结果。 几名试图通过密道逃跑的仆从,以及弓手,均已归案,由此可以看出,鄂县衙役平日的操练并未荒废,县令治下还算严谨。 此番审讯,最要紧的是撬开黄员外手下的嘴,问出矿洞具体地点。 只要突破了这一难题,便有了将功赎过的资本,因此县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丝毫不敢懈怠。 吴关是真的困倦上头,率先在屋内的矮塌躺了下来。 闫寸也躺下,没话找话道:“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贪心了些。” “我哪儿贪了?” “火中取栗,旁人受难,你发财,这还不叫贪心?” “受难?你说那些被骗去挖矿的赌鬼?他们活该,关我什么事?”吴关反问。 “那突厥兵临长安呢?这种事你也敢拿出来撒谎,不怕闪了舌头?” 吴关吐吐舌头,“还好吧。” 他嘿嘿一笑,又道:“话说,你要不要打个赌?我赌突厥真的会兵临长安。” 你不会真是穿越来的吧? 这回闫寸没问出声,因为他已信了几分。 这种事,不信的时候可以随便调侃,一旦存了疑,难免犯怵。 “不赌,”闫寸翻了个身,背对着吴关,“睡了。” 这一夜闫寸没睡好。 他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回到父兄尚未出征高句丽的时候,他拼命阻拦,不让父兄出征,却挨了一顿胖揍,还被父亲绑在家门口的槐树上。 画面一闪,又到了兵卒来家里通知父兄死讯那天,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是吴关的声音。 吴关不断重复着:“没用的……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没用的……” 闫寸不想再听这个声音,于是他捂起耳朵,闭上眼睛。 待他再睁眼时,却到了未来。 吴关牵着他的手,对他说穿过眼前的迷雾,就是未来世界了,他仿佛已听到了未来街道上的熙熙攘攘。 可是迷雾无论如何都穿不透。 四面八方都是混沌的,甚至无法分辨两人究竟在前进,还是在原地踏步。 就在闫寸快要失去耐心时,迷雾突然动了起来。 风吗? 闫寸并未感觉到风。 不是风,而是什么大家伙在搅弄风云。 两人一同驻足,留意着迷雾变化,吴关紧咬下唇,肩膀微微发抖,很紧张的样子。 突然间,仿佛两人头顶出现了一个超大型的抽油烟机。 雾气争前恐后地上飘,眼前瞬间清明起来。 紧接着,一只巨大的眼睛出现在两人面前。 足有一座屋子那么大的眼睛。 瞳孔中随便一条细纹,便有闫寸的手腕粗。 眼睛长在一张嶙峋的脸上,太大了,闫寸根本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只觉得像龙。 它的身子就更大了,直绵延到了天边。 太真实了,闫寸甚至能感觉到它呼吸时喷出的凉气。 闫寸壮着胆子,将吴关挡在身后。 “你……” 他想问问这头巨兽的来路,却没机会了。 他听到一身叫喊,叫喊将他从梦境拉回了现实。 是吴关。 吴关坐起身,满头大汗,喘着粗气,显然做了噩梦。 他弯腰,将脸埋在连膝之间,用袍锯擦了擦额上的汗。 “梦见啥了?”闫寸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 “没啥,好事,梦是反的。”吴关道。 天已亮了。 闫寸不再追问,他起身推开了门,清晨的一丝凉气涌进屋,两人皆是精神一震。 “走吧,今日还有许多事,你去办理邸店过户,我去打探一下县令昨夜的战果。” “好。”吴关道:“我与荷花姐姐一起。” 荷花亦起了个大早,与吴关一同将陈初秋押出牢狱,并随他一同回家拿取房契,以及奴仆、院阁姑娘的卖身契。 一名有眼色的书吏帮吴关准备好了定贴、正契、印章等一应事务,房契一拿回来,就办好了手续。 眼看着一式四份的正契上全盖了章,陈初秋又紧张起来。 “东西已经给你了,我能走了吧?”他道。 “暂时还不行。”吴关道。 “你要反悔?!”陈初秋瞪着眼珠子,可急死了了。 “对。”吴关怕他扑上来,连连后退。 他是想扑的,衙役没给他机会。 看着被衙役拖走时口中骂骂咧咧的陈初秋,吴关长长松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不想让我杀他?”闫寸不知合适来到了吴关身后。 “他脱不了罪,让律法来判决岂不是更好,何必脏了你的手?”吴关道:“受伤了就少握刀。” 一三三 安固:追妹子可太难了…… 三人来时骑马,回去时则租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马车是给冯家母女乘坐的,吴关却也坐进去不肯下来,闫寸只好独自骑马。 荷花留在了鄂县。 刚刚接手的四间院阁,无论地段还是规模,都是鄂县一流的,恰逢赌坊关停,院阁定会生意火爆,荷花不想被竞争对手抢了先机,便留下经营生意。 闫寸有些担忧。他驱马至吴关身边,对悠然看风景的吴关道:“留下荷花一人,可以吗?” “有何不可?”吴关手搭凉棚,眺望天上的白云,“好像棉花啊。” 闫寸扯下他的手,让他看着自己,“那几间铺面,虽没花钱,却也是你殚精竭虑算计来的,你就如此轻松地交出去了?”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懂不?”吴关道:“荷花在院阁摸爬滚打了十年,自己还是京城的——不说名妓吧,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院阁姑娘。 这行当中的弯弯绕,她可比咱们清楚多了,你我加起来未必能顶她一个人。且她全心投入。你难道看不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定要把握机会,将此事做成? 若她都能把铺面经营砸了,那咱俩都留下,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况且,官家的路子咱们已给她铺平,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道理我也明白,不过……”闫寸道:“她毕竟是头一回经营铺面……” “凡事总有第一次。”吴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闫寸:“诶不对啊,你不是总嫌荷花姐姐太过尖刻,贤良淑德一样都沾不上吗,今儿怎么关心起来了。” 闫寸翻了个白眼,让他别整那些没用的。 冯家姑娘也接话宽慰着闫寸:“我已跟几间邸店的掌柜和小二交代过,让他们多多帮衬荷花妹妹,定不会出岔子的。” “多谢多谢。”吴关忙道。 “应该的,”冯家姑娘轻叹一口气,道:“今后我们情况差不多,都是姑娘家经营买卖,自要多多地相互帮衬。 况且,此番多亏两位相助,否则家父之仇必不能得报。两位的恩德……” 吴关忙摆手,他受不了这个。 “您能多多帮衬荷花姐姐,就是报答。” 冯家姑娘一拍胸脯,道:“放心,以后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只不过……凶手既已伏法,赌坊也被查封了,我们为何还要躲去京城?” 吴关看了闫寸一眼,解释道:“陈初秋究竟扮演何种角色,其手下的势力有没有被一网打尽,还需进一步调查审讯,闫兄既受了冯员外嘱托,自然不敢疏忽,定要保障两位的安全。” 冯家姑娘冲闫寸一拱手,道:“让您费心了。” “无妨,你们只管在京城住下,待本案尘埃落定,再回鄂县。” “听恩人的,”冯家姑娘道:“不过,我们可不敢再叨扰恩公,进了京城,我们自会找邸店住下,还请恩人莫再为我们费心。” “好。” 马车走不了太快,直到日头偏西,几人才由夏启门进了长安。 安顿好冯家母女,又约定了待鄂县结案,再来通知她们回程,吴关和闫思弦便回了家。 “累惨了。”吴关往榻上一躺,道:“还好回来有车坐,不然真要散架。” “你该多骑骑马,习惯就好了。”闫寸道。 “算了,这习惯我还是……诶?” 说话时,吴关探手向闫寸两膝之摸了一把。 “你干嘛?” “我听说,常常骑马很容易罗圈腿,你倒还好。” “罗圈?” “就是这里。”吴关指着自己的膝盖,道:“两条膝盖并不上。” 吴关的两条膝盖就可以并上,闫寸不行,中间有道两指宽的缝。 说白了,就是腿不直。 虽如此,在常年骑马的人中,他已算是情况很好的,那些生活在马背上的真正的骑士,双腿之间连鸡蛋都夹不住。 “这有什么。”闫寸耸肩,不以为然,“反正外袍盖着,谁也瞧不见。” “你当然可以无所谓,我就不一样了。” “哦?” “本来就矮,罗圈一下,再矮下去一寸半寸的……哎……” 吴关翻个身,背对着闫寸,道:“你不懂。” 闫寸忍着笑,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起来,吃饭去。” 吴关确饿了,可也真的不想动,便耍赖道:“你去买几张胡饼,咱们随便垫垫肚子吧。” “懒的吧你。” “要不再等会儿,待安兄散衙,咱们一块吃,”吴关道:“他肯定也在惦记此行的收获呢。” “也好,刚一进城,我就找行夫给他送了信儿,晚些时候老地方聚。” “你说,咱们要不要叫上褚令史?”吴关问道。 “不合适吧,鄂县的买卖又没他的份儿,到时候人家插不上话,多尴尬。”闫寸道。 “咱们打着人家的旗号招摇撞骗,买卖却没人家的份儿,不地道吧。”吴关道。 “你想怎么办?”闫寸道:“分他一杯羹?” “我看可以。” “他会要吗?”闫寸摊手道:“那可是位两袖清风的主儿,真清廉,一点不掺假。” “不好办啊。”吴关沉默思索片刻,道:“明天吧,明儿散衙后单独请褚令史,今日确实不妥。” 闫寸在床榻边缘坐下,道:“你不怕吗?咱们此番,得罪的可是尉迟将军。” “怕,但他应该比咱们还要怕,采私矿啊,够掉多少次脑袋了——想到这个,我就没那么怕了。” “你为何非要在鄂县开买卖?我总觉得此番太过冒险。”闫寸不解。 “鄂县水确实深,原本我已打了退堂鼓,偏偏冯员外遇害,出了人命。”吴关伸手扯着闫寸的宽袖玩,并继续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放着命案不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喽。” “合着怪我了?” “可不是。” 闫寸无话可说。 酉时初,闫寸将赖在榻上的吴关拎起来,两人赶往陈贤楼。 饭菜都上了桌,安固却还没来。 “不会出什么岔子了吧?”吴关道:“吃饭不积极,这可不像安兄的风格啊。” “不应该,他若不来,应该给咱们捎个信儿。”闫寸道:“要不咱们先吃,安兄不会挑理的。” 吴关双手赞成。 两人吃喝了好一阵子,安固终于到了。 他牵了两条细犬。 细犬有半人高,短毛,红棕色,长嘴,四条腿上肌肉健硕,一看就善于奔跑。 两条犬进了肉香远飘的陈贤楼,却十分淡定,让趴就趴,让坐就坐,绝不往桌边凑,训练有素。 “怎么样?”安固道。 “这就是安兄请人训出的犬?”吴关凑上前,伸手想摸。 细犬龇牙,他又收回了手。 安固在犬脖子上摸了两把,道:“不准咬,将来你们就要在他手下讨吃食了,敢咬他,小心挨饿。” 两条细犬似能听懂安固的意,吴关再伸时,它们未表现出抗拒。 吴关忙从锅里挑出两块鸡肉,吹凉了,喂给它们。 “光看样子,倒挺能唬人,”吴关道:“就是不知道真本事训练得如何。” “等会儿就让它们追踪你试试。”安固道。 “好,”吴关忙请安固入座,并道:“此番麻烦安兄了。” “客气,”安固往嘴里塞了一阵子肉,又道:“还没说名字,左边那只,颜色深些的,巴图,是句胡语,勇士的意思。浅色的那只叫卡曼,月亮的意思。” “听名字是一公一母?”吴关问道。 刚才他没注意犬的性别。 “不,两只都是公的,公的体力更好一些,相对也更容易训练,而且……”待上菜的老板娘离去,安固才压低声音道:“母犬年年都要发情,麻烦。” 吴关点点头,又给他们丢了两块肉,道:“可怜的两条光棍。” 安固抢下几块肉,不满道:“自个儿还没着落呢,还操心狗。” “我……”吴关看向闫寸,理直气壮道:“我年纪小,急什么。” 闫寸眼观鼻,鼻观心,埋头吸溜碗里的汤水,只当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对了,你让我留心各地上报的祥瑞,这是清单。”安固自袖内掏出几张纸,递给吴关。 吴关接过,大眼一瞧,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不禁叹道:“这么多?” “你们还不知道吧,”安固压低了声音道:“太子继位之事,礼部已开始张罗操办了,想要借机献礼谋些好处的人,可不就得使劲儿折腾。” “这么说,就是最近了?” “我估计就在下一个甲子日,”安固道:“错过了还得再等六十天,说长不算长,可也足够生出一些变故了,新太子绝不想发生任何变故。” “这么算下来。”闫寸道:“只剩不足十天了。” 吴关给自己夹了根鸡腿,满不在意道:“管他还剩几天,反正轮不着咱们操心。” 安固与闫寸饮了一阵子酒,吴关酒量不好,只能喝茶。 吴关实在是喜欢这两条犬,吃饱了便去逗弄,安固则拐弯抹角地向闫寸打探荷花的消息。 “你这么关心,何不自己告假去看望她?” “我哪儿有空。”安固连连摆手。 “别怂啊,”闫寸斜睨着他,“安兄可是七品命官,还怕一个院阁女子不成?” “我何时怕了,只是……她见过那么多王孙贵族,连秦王她都敢顶撞,而我……我……”安固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沮丧道:“我体胖面丑,她会看上我?别弄巧成拙,惹她厌烦,到时连相互关照的友人都做不成。” “你这么想就不对了。”闫寸道。 “怎么?” “你想想看,她都见过那么多王孙贵族了,可有令她动心之人?” 安固摇头,“可能……没有吧。” “那不就得了,说明那种她不喜欢,说不定她就喜欢安兄你这种……呃……憨态可掬的。” 安固:我怀疑你在骗我。 闫寸:绝对没有。 一旁的吴关抚摸着两条犬油亮水滑的皮毛,插话道:“我不这么想,表白还是慎重,最好水到渠成,直接硬来,被拒绝多尴尬。” “就是就是。”安固连连点头附和。 “你们两个……”闫寸咂嘴摇头,恨铁不成钢道:“能不能拿出点男子气概。” “啊?” “哈?” 横遭指责的两人二脸迷茫。 “身为男子,这种事扭捏不前,连试一试都不敢,错过也是活该。” 安固被他轻视,委屈气愤地握拳,张口想要吵架,又不知该从何吵起,急得淌下了瀑布汗。 吴关揉揉鼻子,斜睨着闫寸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那么喜欢表白,也没见娶个老婆回来。” 闫寸嘴角抽了抽,低头不语。 安固看向吴关的眼神中满是敬佩。不得不说,一物降一物。 三人第二日都要去衙署点卯,不好吃喝到太晚,喝干了最后一滴酒,安固先告了辞。 待他离开,吴关不禁问闫寸道:“你发什么病?欺负安兄做甚?” “激将而已。” “那你这激将法用得着实不怎么样。”吴关道。 闫寸无奈地点点头,“难以置信,我竟然跟你看法一致。所以……我刚追上去给他赔不是了。” 吴关乐了,“走吧,试试这两条犬的本领。” “怎么试?” 吴关抬手,摘下闫寸头上的方帽,道:“将这个留下,你走吧,找个地儿躲起来,半个时辰后我放他们去找你,看能不能找到。” “知道了。”闫寸拿回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探手取下吴关的抹额,道:“不就是躲猫猫,你去躲,我等下牵着它们去找你。你那脚,怕是要被他们拖着走。” “也行,”吴关看了一眼天色,道:“趁着还早,我去西市采购些东西,然后直接回家了。” “好。” 一个时辰后,吴关到了家,赶在坊门落钥前,闫寸亦牵着犬回来了。 “还挺快啊。”吴关摸着两只犬的脑袋,慷慨地将刚买回来的肉干奖励给它们。 “应该是时间短,你的气味还没散开。”闫寸道。 “反正比汪县令那条犬好用多了。”吴关道。 “你觉得好就行,只不过……”闫寸道:“白天你我都要去堂衙,两条犬在家,无人照管喂食……” “不是问题,”吴关指了指墙根处放着的两个东西,“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 “自动喂食器,还有喂水器,我做的!” 闫寸刚凑上去,还没看明白,有人敲门,打断了两人的讨论。 “闫丞在吗?吴录事在吗?” 闫寸前去应门,“在的,不知哪位?” “右武侯大将军请两位去府上小酌。” 右武侯大将军不是旁人,正是尉迟敬德。 闫寸略一驻足,回头与吴关对视一眼。 该来的总会来,不过比两人预想来得要快。 一三四 尉迟敬德:听说有人搞我 与王孙贵胄不同,尉迟敬德的府邸十分朴实,甚至有几分简陋,还不及一些大商贾建造的庭院。 看着他的府邸门楣,你很难想到此间主人竟拥有一处私矿。 管家将两人引至小演武场旁的茶室。 尉迟敬德平时在此习武,习武间隙在茶室休息,他很喜欢在此见武将朋友们。 将两个文臣带到此处,怎么看都有种立威之意,两人不免忐忑。 “尉迟将军稍后就到。” 简单招呼一句,管家默默退出了茶室。 两人本以为接下来将是无人问津的等待。 却不是。 有婢女前来布置矮几,又有婢女鱼贯而入,手中托着佳肴美酒。 吴关不禁抓住一人问道:“这是何意?” 婢女眼中带笑,款款答道:“管家竟未告诉小郎君?尉迟将军这是要款待二位啊。” “款待?为何?” 婢女调换了两盘菜的位置,使得菜品摆放更加美观,并道:“婢子可不清楚,等下两位可以问问尉迟将军呀。” “他为何迟迟不肯现身?”吴关又问道。 “原是要来招呼二位的,但临时有客,耽搁了,不过……听说尉迟将军已在送客了……” 婢女被同伴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她自知说了太多话,吐吐舌头,又冲两人一笑,低头随着同伴出了门。 吴关挑挑眉,抬头看着闫寸。 “怎么?”闫寸道。 “她说了两句话。” “呃……所以呢?” “偷偷瞟了你三回。” 闫寸摸着自己的脸,一时没反应过来。 吴关继续道:“很受欢迎嘛。” 闫寸撇嘴,并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你能不能关心一下正事?” “等吧,尉迟将军不来揭晓谜底,我单方面关心,有什么用。” “所以你是在嫉妒我?”闫寸问得特别认真。 吴关:“我……” “两位久等了——” 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自屋外传来,两人瞬间绷直了后背。 尉迟将军进屋,连声道:“快坐快坐,某招待不周。” 他穿一件月白色棉袍,窄袖,几乎能透过薄薄的衣料看出其手臂上丘陵般的肌肉。显得十分利落。 肌肉格外发达的缘故,他虽与闫寸个头相当,肩膀却比闫寸宽了约莫一掌。 他足上随意踩着一双草鞋,露出脚趾,显得十分随意。 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让人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闫寸不禁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谨慎地一拱手,道了一句“尉迟将军”,算是见了礼。 见两人不敢落座,尉迟恭自己先坐了下来,又招呼道:“两位一定费解某为何设宴,且先坐下,容我慢慢道来。” 闫寸与吴关对视一眼,在尉迟恭两侧落座。 “今次突厥深入唐境,前线节节溃退,太子烦忧,”尉迟恭道:“我是为了此事请两位的。” 难道……他竟还不知道鄂县发生的变故? 闫寸和吴关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同样的困惑。 “那个……”闫寸道:“可是我听闻,突厥来使已在路上,他们要来请和。” 这是安固吃饭时告诉两人的。 “不错,突厥确遣了来使,太子亦答应赠予其金银布帛粮食,以退其兵。” “那……我们?”吴关问道。 “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哦?” “以往突厥犯我边关,不过派出数万轻骑,劫掠一番,今次却是不同,突厥派出了二十万大军,稳扎稳打,占领我们的城池,奴役我们的百姓。” 闫寸点头道:“有一个梁师都在吉利可汗身边出谋划策,确实不同。” “不错,梁师都此人阴险狡诈,数日前两位在京师附近剿灭的嵇胡残部,其首领刘仚成正是死在梁师都手下。 他原本想利用嵇胡人,玩砸了,就去投奔了突厥。” “那这一次他如愿了。”闫寸道。 父辈出身行伍的关系,闫寸对战事有着天然的兴趣,他耐心等待着尉迟恭的下文。 “不错,”尉迟恭继续道:“从突厥此次战法,可以看出,吉利可汗深信梁师都,甚至,此战的大方针都采纳了梁师都的意见。这正是太子最担忧的。” 尉迟恭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闫寸陪他饮了一杯。 “梁师都向来以真命天子自居,誓要一统汉人江山,野心巨大。 如今突厥大兵入境,占尽优势,梁师都岂肯为了蝇头小利退兵,只怕到时我们给他突厥粮草布帛金银,反倒成了梁师都攻打中原的助力,那可太……哎!太窝囊了!” 尉迟恭宽厚的手掌一拍桌子,骂道:“那鸟人!他日战场相见,我必取其狗头!” “确是个难题,”吴关继续追问道:“所以,将军找我们来,是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尉迟恭一拍脑门,道:“忘了正事。” 他指着吴关道:“我记得你,玄武门事发之日,你也在。” 吴关客气道:“没成想能入将军的眼。” 尉迟恭摆摆手,让他莫整这些虚的,“我记得那日你找来一人,将秦王易容成了太子。” “不错。” “我想借那位懂得易容的能人一用。” 吴关困惑地眨了眨眼,“您是要……” “我已向太子禀明,此番向突厥送礼,由我亲自押运,介时我便有机会混入突厥军中。” “您是想……” “吉利可汗与梁师都,死其一便可解今日之围。” 闫寸不禁动容,喝干一杯酒,起身一拜,“将军心怀家国,下官敬佩。” 吴关却犹豫道:“可是,孤身深入突厥军中,必然凶险异常,将军……” 尉迟恭打断了吴关,道:“我会尽量保证那位懂得易容之术的能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关连连摆手,道:“将军乃是国之栋梁,若有所折损,实乃唐之缺憾。” “栋梁……哈哈……”尉迟恭敞怀笑道:“我可看不上文官那些夸辞,只不过是…… 当年我新降,秦王手下诸将疑我,纷纷进言,要秦王杀我以绝后患。 秦王非但没有杀我,还送我金银,说大丈夫以义气相期,我若是想走,他所赠之物便是我的盘缠,以表一时公事之情。 如今他就要坐上皇位了,突厥狼崽子们却来捣乱,我定不让他们得逞,仅此而已。” 这下,就连吴关都动容了。 但他没有立即答应,他仍在做着思想斗争。 “小友若有顾虑,不妨直说。”尉迟恭道。 吴关张嘴刚欲说话,将他们领入此屋的管家悄悄进了门,他俯身在尉迟恭耳边说了几句话。 “什么?!” 尉迟恭已尽量压低声音,却还是让两人听出了他的惊诧。 管家没答话,只是冲他点点头。 显然,管家很清楚,他们此刻的耳语绝不能让外人听到。 尉迟恭很快恢复了自然,他摆摆手,冲管家道:“你先下去吧。” “将军有事?”吴关试探地问道。 “不打紧。”尉迟恭摆摆手。 吴关收起狐疑,想要拾起刚才的话题时,尉迟恭又摆了摆手,改口道:“确有一件急事,抱歉得很,我怕得离席了……两位吃好喝好,千万别客气,我会让婢子为两位安排住处……” 说这话,尉迟恭已起了身。 “将军。”吴关却叫住了他:“可与鄂县有关?” 尉迟恭一愣,“你说什么?” “让您离席烦忧的急事,是否与鄂县有关?与一座私矿有关?” 尉迟恭沉下脸,道:“你怎知道?” 闫寸起身,关闭了茶室的门窗。 吴关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尉迟恭重新入席。 “我们今刚从鄂县回来,在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尉迟将军的……闲话。 您可让管家查一查,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刚到京城,便向您府上递了名刺求见。” “求见……为了你们听闻的闲话?” “不错,尉迟将军记得下官,下官就更记得尉迟将军了。同为太子效力,且下官仰慕尉迟将军神武,不想您被小人算计,想要提前给您报个信,也好早有准备。” “你费心了。”尉迟恭的兴致不高。 从他的语气神态中,吴关感觉到了抗拒之意。 虽然你们替我考虑——或许替我考虑了吧——可对我来说不过是事后诸葛罢了,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我实在无从感谢,而且,你们知道了鄂县的秘密,本身也让我非常困扰,请别烦我了。 这是尉迟恭的心里话。 吴关却很没眼色地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尉迟恭道:“小人陷害罢了,不足挂齿,我自会处理。” “我得向您承认一件事。”吴关道:“您要对付的小人——可能正是我。” 闫寸始终挡在门口,没有回到席间。此刻他插话道:“还有我。” “你们?” “若您的消息足够灵,应该已知道了,此番与您作对的乃是褚遂良,褚令史。” “不错。”尉迟恭恍然道:“你们是一伙的。” “不,此事与褚令史无关,我们借用了他的名号,他什么都不知道。” “是你们?”尉迟恭的屁股终于不再如坐针毡,他坐稳了,问道:“你们为何与我作对?” “因为闹出了人命,恰被我们遇上,”吴关诚恳道:“我们知道鄂县的命案并不归大理寺管,更不归我们管,可是……就像您,一听说有战事,就想去前线杀敌,我们也一样,遇到命案,绝无法袖手旁观。 待一路追查,发现有人采私矿,我们才知道那是您的产业。” 尉迟恭怒道:“所以你们递上名帖,是想来要挟我?” “不,我们来与您分钱。” “你们胆子不小,我的银矿你们也敢惦记。” “您误会了,”吴关道:“将银矿关了吧,鄂县县令、衙役均已知道此事。 私矿再采下去,就是给自己脖子上悬起利剑。” “利剑已要砍到我的脑袋了!”尉迟恭干脆抓起酒翁,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洒出的酒浸湿了他的衣服,“你很清楚,事情已闹开了。” “也不算闹开。”吴关道:“我离开鄂县前,对县令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别走漏消息,还给知道此事的人留了足够封住其口的银钱。” “你在帮我?”尉迟恭将信将疑。 “您深受太子重用,我为何要与您作对?帮什么的,小人可不敢当,不过是尽量弥补过错而已。”吴关道。 “如此说来,你将此事捂住了?”尉迟恭道。 “可以这么说,事情虽已彻查,但若我们不给那县令通知,就不会有人见到此案的案宗。” “你确是个疯的。”尉迟恭道:“他们说你疯,我还不信。” 谁这么爱在别人背后嚼舌根?这话吴关没问出来。 他只是道:“我们确是来与您分钱的,却不要什么银矿,我打算在鄂县开设买卖,慢得话三五年,快得话一两年,恢复鄂县往日繁荣。 介时赚了钱,我愿意分给您两成利,虽不能与采私矿的利益相提并论,但好在不用掉脑袋,且盈利稳定。” “这是何必,”尉迟恭道:“你我只需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生意,我采我的矿……” “您可知道鄂县商家现在都是什么情况? 进入鄂县的走商之人,十有八九被赌坊勾了魂儿,以至于邸店、食肆、院阁生意惨淡。 若那赌坊老实经营,旁的商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赌坊偏偏设局,将走商之人引入高利贷中,还不上钱,最后只好去挖矿,这一下便是有去无回,不知多少人死在了矿洞内。” “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尉迟恭道。 “您不知道?” “好,好。”尉迟恭又饮了数口酒,将酒翁放在地上时,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直将酒翁磕破了。 酒水哗啦一下淌了出来,还好只剩下 若那赌坊老实经营,旁的商家自是无话可说,可赌坊偏偏设局,将走商之人引入高利贷中,还不上钱,最后只好去挖矿,这一下便是有去无回,不知多少人死在了矿洞内。” “你说这些……可是真的?”尉迟恭道。 “您不知道?” “好,好。”尉迟恭又饮了数口酒,将酒翁放在地上时,他用了极大的力气,直将酒翁磕破了。 酒水哗啦一下淌了出来,还好只剩下 一三五 吴关:我不敢,我认怂 尉迟恭的话是真是假,两人一时无从分辨。 显然,尉迟恭并不需要他们相信。 他快步走到门口,沉下脸来,对闫寸道:“你们跟我来。” 闫寸让路,尉迟恭开门,大步向外走去。 “董大河。” 出门时尉迟恭念先是低声叨了一句,显然某个名叫董大河的人就是他的目标。 他对候在门口的管家道:“他呢?” 管家显然听到了他的叨念。 “不是,”管家道。 “嗯?” “不是董大河,是燕子。” “他?” 管家“嗯”了一声,快步在前头带路。 不多时,几人一同来到了内堂的一间偏屋。 屋内布置十分简单,仅一张矮几而已。 矮几旁坐了一个人。 尉迟恭进屋时,那人抬头看向他,下一瞬,他看到了紧跟在尉迟恭之后的闫寸。 那人一愣。 闫寸亦愣了一下。 “是你。”闫寸道。 不是别人,正是与闫寸交过锋的弓手,亦是杀死冯员外的凶手。 弓手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闫寸,一时间摸不清闫寸和尉迟恭的关系。 他重新将目光移到尉迟恭身上,没接话。 尉迟恭在弓手对面坐下,问道:“燕子,鄂县是什么情况?” 外号为燕子的弓手答道:“县衙抓了几个蠢货,是黄员外的手下,不过他们开口前就被我解决了,银矿位置并未暴露。” 只一句简单的对答,吴关确定了几件事: 其一,局势反转了,没了人证,谁也无法证明采私矿的情况确实存在; 其二,尉迟恭的态度至关重要; 其三,鄂县县衙内恐怕真的有内鬼。 “好。”尉迟恭点点头,能看出来,燕子的回答让他安心不少。 “我且问你,”尉迟恭又道:“陈初秋他们是如何对待矿工的?我听说他净诓骗些赌鬼,不给工钱。” “他们确是这么办的。”燕子道。 “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只是拿钱,按你的要求办事,你没要求过的……”燕子停顿了一下,道:“我什么都不说,定然比四处嚼舌根让你放心。” 尉迟恭抿了一下嘴,表情很是无奈。 他突然理解了那些被外戚、宦官、权臣架空的皇帝,太难了,有时候你一眼盯不住,底下人不知要怎么胡来。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尉迟恭道。 “的确如此,据我所知,黄员外的赌坊就是个幌子,专门用来坑骗无力还债的赌徒,将他们骗到矿内,可就再也见不到天日了。” “多久了?” “记不清了,”燕子将左手所握的弓换到了右手,“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记时间。” “看来已很久了。”尉迟恭道。 “应该吧,还有,”燕子又道:“我没见着董大河。” “什么?!” 燕子朝着闫寸吴关看了一眼,意思是这两人不用回避吗? 尉迟恭道:“说吧。” “银钱没按时送到,你让我去鄂县找董大河,查明缘由。” “不错。” “我去鄂县,只见着黄员外和陈初秋两人,据他们说,银矿按足数运给了董大河,其余的他们一概不知。 我就去董大河炼矿的地方找,人去屋空。” “我还拍了几名亲信,给他打下手,那些人呢?” “全不见了,最近两批银货也不见了。 我在鄂县停留了三日,想找些线索,期间陈初秋花钱雇我杀几个人。” “谁?” “不过是一些麻烦。有个矿工逃了出来,陈初秋担心他走漏消息,让我去杀了那矿工,还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姓冯的员外爷,他们帮过外逃的矿工,陈初秋怀疑他们知道了银矿的事儿。” “你将他们杀死了吗?” “那外逃的矿工,我没找到他,不知躲哪儿去了,或许已逃出了鄂县。” 尉迟恭低头思忖片刻,道:“当务之急是找到董大河。” 燕子道:“这我可帮不了你,找人并非我的强项,若你找到,我倒可以替你杀了他。” 尉迟恭摇头,“不必,他绝不会背叛我,尤其不会为了钱。” “你怎知道?” “他是我的朋友,否则我不会将秘密炼矿之事交给他办。他若要钱,大可对我开口,要多少我都给。” “随便吧,”燕子自衣襟内摸出了一张纸,“我在他们炼矿的地方发现了一些血迹,还有这个。” 尉迟恭接过纸,没顾上看,而是担忧道:“血迹?多吗?什么样的血迹?” “不多,几滴。” 这个答案让尉迟恭想要松一口气,可一想到好友生死未卜,此刻实在不是松懈的时候,之别扭地捏了捏拳头。 “不过……”燕子又道:“我闻得出来,那地方有死人味儿。” 对这种玄乎的说法,尉迟恭未做评价。 “看来没我的事了。”燕子道。 他起身,准备离开。 闫寸却叫住了他。 “喂,给钱你就办事吗?” “那要看是什么事。” “哪儿能找到你?” “你要让我帮你办事?” “对。” “每月初一十五,我都会去怀远坊东南的大旗酒肆喝酒,有时一大早就去,有时候天黑了才去,有时候喝上一整天,有时候只小坐片刻,喝上一杯,若能碰见,你就能找到我。” 吴关笑道:“生意挺随缘啊,那不如赶得巧,我这儿现在就有一个活儿,想麻烦你。” “什么事?” “还是在鄂县,去保护一个人。” “我只会杀人,不会保护人。” “那我换个说法,”吴关道:“也不是头一回打交道了,你应该知道吧,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她叫荷花,我想要你去她身边,谁想伤害她,你就杀死谁——这样算是雇你杀人了吗?” 燕子认真思索片刻,道:“可以。” 吴关自钱袋掏出两块银铤,递给他,“这是定金,事后你只管出价。” “好。” 燕子出了门,留下三人大眼瞪小眼。 吴关和闫寸这时才落了座,和刚才一样,一人一个坐在尉迟敬德两侧。 “看来您真的不知道。”闫寸道。 他嘴上表示相信,不过是不想将事情闹僵。 “看来事情已清晰了,”吴关描述道:“您在采私矿,矿石开采出来以后,送到您的好友董大河处,由他进行提纯炼制,将矿石炼成银子,然后再将银子送到您这里。 眼下,因为一名矿工外逃——且那人到现在还没找到——采私矿的事面临泄露风险。 而且,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方向打算,那名矿工只要还活着,就会不断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采私矿的消息就能会扩散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扩散到别有用心的政敌那里,谁也说不清楚。 此为第一重危机。 第二重危机,董大河等负责炼矿的人集体失踪。 我倒希望他们是卷款逃走了,这样或许他们的嘴巴会严实一些。 若如您的判断,做为朋友,董大河绝不会背叛您,那就说明他们要么被害,要么受人胁迫,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吴关条理清晰的分析,让尉迟恭烦乱的心安定了些。 “等等……”他摆摆手,打断了吴关,道:“你现在是在帮我?” “您希望我们帮您吗?”怕遭拒绝,吴关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们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尉迟恭道:“为何?我的意思是……我一个武将,而你们是文臣。” “所以才要互通有无,不是吗?” 闫寸尽量克制自己,冷静地瞥了吴关一眼。 这货变脸也太快了吧?在鄂县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跟武将势不两立的态度,还信誓旦旦说人家尉迟将军死到临头。 如今……又毫无愧意地跟人互通有无? 呸!臭不要脸! 吴关没接收到闫寸的意思,还向他使着眼色,让他别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坐着,也帮着说话啊。 “咳……”闫寸有些不情愿地接过话头道:“我家父兄从前皆是行伍出身,做这文官,并非我所愿,若能为您尽些绵薄力,乃是下官的荣幸。” 尉迟恭咂了咂牙花子,道:“我虽不喜欢文官那些弯弯绕,但咱也得承认,你们那套东西有时候确实管用。说说你们的主意。” 能看出来,尉迟恭也带着防备之意思。 吴关却不介意,恭恭敬敬道:“我有一事不明。” “你说。” “陈初秋和黄员外跟您是什么关系?为何那两个人可以参与此事?” “陈初秋乃是我爱妾的父亲。” “呃……”吴关一时语塞,停顿片刻,追问道:“他是……亲爹?还是院阁里的爹公?” “亲爹。” “那黄员外呢?” “那处银矿原是黄员外的。”尉迟恭道:“我的爱妾向我告状,说鄂县有人抢她家的生意。 这我可不能忍,我在前线拼命杀敌,难道是为了让人欺负我的妻儿老小? 于是我让董大河带了一队人马,直奔鄂县,想要给那黄员外一些教训。 我本以为当天去,当天就能将事情解决,可是……那天两百兵马全留在了鄂县,唯有董大河一人回来。” “为何?” “他觉察出了不对劲。他在黄员外的住处闻到了一种味道……我也不知是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只说那是炼制金银时特有的味道。” “他懂这个?”吴关闻到。 “对,我从前乃是铁匠出身,董大河则是个银匠,我们已认识很久了。 他回来后秘密向我禀报,已审过还原外,那家伙吓得够呛,什么都招了。 既露了馅,他就想拉我们入伙,让我分钱,总比彻底翻车得好。” “您就答应了。” “我原本不想答应的,可……可是董大河拿来的账本……”尉迟恭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现在想起账本上的金额,他依然颇为震撼,“来钱实在太容易了,真的太容易了……我就想着……大不了今后多多地立战功,就当是朝廷赏赐……” “明白了,”吴关点头道:“所以,此事的保密工作还是做得还算位的,不算那些小喽啰得话,只有您本人、董大河、黄员外、陈初秋知道此事来龙去脉。” “不错。” “炼矿需要烧火,烟雾极易被人发现,董大河应该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吧?” “山里,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都是晚上开炉炼矿,白天睡觉。” “可偏偏最隐蔽的环节出了问题。”吴关皱眉道:“他们究竟是如何暴露的?为何他们消失了,而负责诓骗矿工的黄员外、陈初秋却是完好无事?”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说话的闫寸突然问道:“丢了多少银子?” “啊?” “不是说白银没有按时送来吗?所以不仅人不见了,白银也不见了,对吧?” “没错,少了一千多两……我跟董大河没有算得很细,基本超过五百两,他就会差人往长安送一趟,少了两回,所以应该是一千多两。” 一三六 闫寸:熊孩子作妖,哎…… 尉迟恭的直言否定并未让闫寸灰心,他解释道:“可以换个查访的理由,比如有人违法使用金银交易。” 由于金银匮乏,唐律规定金银只可做为国家储备,不允许市面流通。 但因为大宗交易必然用到数量巨大的铜钱,而数量巨大的铜钱本身便十分沉重,无论运输还是交割,都很不便,因此许多商贾还是会偷偷使用金银。 官府自然了解此事,但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停顿了一下,见尉迟恭并未表态,闫寸继续道:“若能查到银钱的下落,自然就可弄清董大河去了哪儿,是否被人所害,以及,背后是否有人针对您。” 尉迟恭赞成闫寸的思路,但他并不相信闫寸本人。 吴关指着燕子留下的字条,适时建议道:“不知这上面写了什么。” 尉迟恭打开字条,三人这才发现,那最外层的宣纸并非字条,而是一层包裹,打开后里面残破的字条露了出来。 纸片周围豁豁丫丫,还有燃烧留下的黑边,整张纸都被熏得焦黄。尉迟恭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捏起,生怕弄碎了。 “燕子说这是从炼矿的炉膛里捡出来的。”尉迟恭道。 他独自看着其上的字,看不出所以然,才递给了吴关。 这个年轻人刚才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吴关却转手将字条递给了闫寸,并道:“闫兄念念看。” “好。”闫寸接过,念道:“细……嗯,是细……细观其面,即如人也,僧乃问曰……曰了啥不知道啊,这行没了,下一行……不扰生灵,神有知,无相恼也……又没了,还剩最后一行……晋宋乎,自而至是复几载,僧曰…… 没了,我怎么觉得关键信息烧没了,僧曰了两回,也不知道究竟曰了个啥。” 尉迟恭亦点头,评论道:“什么生灵啊和尚啊……我看是有人闲来无事买了画本打发时间吧。” 从三行残缺的内容来看,确实如此。 可是,为何要将画本烧毁呢?吴关决定保留怀疑态度。 他道:“眼下将军面临三个难题,其一,董大河的下落;其二,事情扩散到了何种地步,也就是,那个出逃的矿工会将私矿的事告诉谁;其三,万一被太子知道了,太子会是什么态度。” “不错。”尉迟恭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似乎最容易解决。”吴关道。 “哦?” “您只要自己去向太子承认此事,隐患自然就消除了。”吴关摆摆手,示意尉迟恭听他说完,“百姓犯法,自首尚可从宽处置,况且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您。 您主动认错,总比被有心之人暗地里告黑状强,既然事已做错了,那就将解释和弥补的先机抓在手里。 况且,突厥大肆入侵,此刻正是重用武将之时,太子定然不会追究,即便追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保全其威严罢了。” “你这话我倒信,好歹我随他征战多年,数次救他于险境,秦王想来不吝赏赐,这点钱不至于伤了和气,不过……”尉迟恭撇撇嘴,道:“我却也不愿让他看扁了,若非必要,此事还是瞒着的好。” “将军可知道先秦名将王翦?”吴关突然问道。 “自然知道。” “那将军知不知道,同为秦将,白起落了个被逼自刎的下场,王翦却功成身退,这是为何呢?” 尉迟恭不说话了,显然他明白王翦的聪明之处。 数百年前,秦王嬴政继位后开始了一统天下的战争,秦所灭的六国中,有五国是王翦与其子王贲带兵所灭。 在灭楚之战中,王翦坚持要兵六十万,而年轻气盛的将领李信则表示二十万人马足矣。 秦王觉得王翦老了,怕死,便重用李信,王翦称病辞官,告老还乡。 结果,李信中计,秦军大败,嬴政十分后悔,觉得当初应该相信王翦的判断。于是嬴政快马加鞭赶去王翦老家,向其致歉,并答应让王翦带六十万人马攻打楚国。 出征时,王翦向秦王请求“美田宅园池甚众”,嬴政便问他:“将军行矣,何忧贫呼?” 王翦怕此战有去无回,为了子孙着想,又请求了更多赏赐。 不仅如此,出征前他接连向秦王请求了五回赏赐。 此举连王翦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说他不像话。 王翦却说他这么做是在保命啊。 秦王生性多疑,他统帅六十万兵马出征,几乎是秦全国的兵力,此刻他必须表明自己除了钱财良田,子孙平安,别无他求,只有这样秦王才不会疑心他拥兵自重。 吴关打破沉默道:“将军以为,您如今的境遇与王翦相比如何?” 尉迟恭不语。 他了解李世民,自不会将他与暴秦相提并论。 但他也很清楚,国家稳定后,如何卸去武将的兵权,乃是每个君王都要面临的问题。 他和李世民,都逃不过宿命。 吴关继续道:“表面看来,将军采了私矿,可能被人诟病,可若是方法得当,或许能将劣势变为优势,从长远计,此番东窗事发,未见得是坏事。 是否向太子坦白,将军还是快些做出决定吧。 若将军需要,前两个难题,即追查董大河和那逃跑的矿工,我们愿意试试。” “你为何帮我?”尉迟恭问道。 “因为我们亦有求于将军。” 说话时吴关看向了闫寸。 闫寸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吧。 果然,吴关继续道:“闫兄的姐姐被突厥部族掳去,我等没有机会深入北境,而将军您在军中威望极高。 您可否给北境守军修书一封,让其帮忙留意。您若发话,前线将士定会有效执行,若有机会将闫兄的姐姐和外甥抢回来……” “原来如此。”尉迟恭点点头,“我已知道了,容我想想。” “好,那我们告辞了。” 两人离开时已过了子时。 有风,微风。 不似盛夏的风那般粘腻,是清爽的风,带来丝丝凉意。 “七月竟已过了大半。”吴关道。 “是啊,眼看一天天就要凉下来了,齐王和旧太子竟已死了近两个月。”闫寸四下张望,道:“得找间邸店住下。” “可怜两条犬,刚接回家就没人管,幸好出门前我留了水和食。” “你还操心它们,我看尉迟将军对咱们还存着怀疑呢。” “正常,掉脑袋的秘密被两个陌生人得知,谁心里不得打鼓,但我猜他会采纳我的建议。” “为何?” “因为我没有算计他,我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我的建议亦是诚心为他打算。 待他稳住心神,不再被慌乱所困,就能看清这一点了。” “我真不知你哪句是实话,哪句是谎话。”闫寸道。 吴关一愣,他没想到闫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你怕了?”吴关问道。 “有点。” 吴关看不出闫寸的回答中有多少玩笑的成分,又有多少是真实想法。 “那你后悔将我带入仕途吗?你后悔与我结交吗?”吴关追问。 “后悔了还能退货不成?” 这次,闫寸终于完全拿出了开玩笑的口吻。 吴关懒得理他,驱马走在前头。 闫寸追上他,道:“谢谢你。” “谢什么?” “我姐姐的事,我没想到你会去求尉迟将军。” “其实他不是最好的选择,”吴关道:“有机会得话还是求太子吧。” “这种事……不大可能有机会吧。” “就快有了,莫急。” 说完这话,吴关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下马,进了一间邸店。 闫寸已习惯了他偶尔神神叨叨,并未放在心上。 邸店小二将两人引入一个摆了两张床榻的大敞间,又打来了洗脸水。 两人洗好了脸,各自躺在榻上。 吴关问道:“你睡得着吗?” “明日一大早要去大理寺点卯,快睡吧。”闫寸道。 吴关叹了口气。 “怎的?” “有点失眠。” “什么?” “没事……哎要不你给我读一读安兄摘抄的各地祥瑞?” 闫寸也叹了口气。 在将熊孩子揍一顿和满足熊孩子的要求之间,闫寸艰难地做出了选择。 他起身,点亮油灯。 “拿来。” “嘿嘿……” 递上安固的摘抄时,吴关堆了满脸讨好的笑。 闫寸拿着摘抄躺回自己榻上。 “五月,戊戌,洛阳都护府司马熊四,其家后庭种有两株枯梅,花匠欲铲旧而植新,以锄抢其根,亲见枯梅骤然盛开……” 吴关闭目听着,一直没接话。 闫寸读了约莫一刻,听着吴关的呼吸渐渐拉长,估摸他已睡着了。 读完这个故事就睡吧。 闫寸这么想的时候,突觉得正在读的这句话有些熟悉。 “……细观其面,即如人也,僧乃问曰……” 燕子带回的残页上,亦有这句话! 闫寸住了声,反复看了这好几遍。他忙向下读去,很快便找到了另外两句。 不是巧合,绝不是! 闫寸又通篇读了这个故事。 一个和尚有天在山里遇到一只浑身长满绿毛的怪物,其实绿毛怪物是神仙的宠物,和尚受那宠物指点,苦心修行,而后得道,长生不老。 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关键在于,这份摘抄由各地官府收集本年之内发生的奇事,直接以公函的形式呈送长安,再由户部筛选,整理成册。 这中间泄露的风险极其小,用安固的话来说,不过是些锦上添花的玩意儿,谁会关心这种东西。 因此闫寸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官府公文中才会有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荒山野岭的私矿炼制场所? 他偏头看了吴关一眼,只见对方睡得四仰八叉,口水已将枕头洇湿了一小片。 闫寸啧了一声,只好先将摘抄收进怀中,又轻手轻脚吹灭了油灯。 这下可好,吴关睡得像只熊,他反倒失眠了。 他故意的吧?闫寸深表怀疑。 第二日,闫寸醒来时吴关还在呼呼大睡。 闫寸推推他,将他叫醒。 “几点了?”吴关迷迷糊糊道。 “什么?” “嗯……什么时辰了?” “还有半个时辰,起吧。” “一会儿……”吴关眯缝着眼睛,“就再……躺一会儿……” “哪儿来那么多瞌睡。”闫寸先洗了脸。 水声搅得吴关无法入睡,他只好起床,一边拿着杨柳枝刷牙,一边道:“睡不够很正常,毕竟我还年轻。” “这跟年龄有关系吗?” “当然,你没听说吗,老人的特点是贪财怕死瞌睡少,说明年纪越小瞌睡越多。”吴关笑道:“你不懂。” 闫寸:他是不是讽刺我? 吴关:绝对没有。 两人收拾妥当,出了门以后闫寸将昨晚的发现告诉了吴关。 吴关一边埋头看闫寸指出的内容,一边叨念着:“怎么现在才说……怎么不把我叫醒……” “叫醒你?呵,”闫寸翻了个白眼,“我昨晚光顾着泳水来着。” “泳水?” “口水都流成河了,差点把长安淹了。” 吴关下意识地抹了一把嘴角,“我发现你学坏了,开始挖苦人了。” “哪儿能跟你比,我离出师还早。” 吴关终于读完了闫寸指出的部分,道:“咱们有必要再去一趟鄂县。” “去是一定要去的,荷花一个人在那儿,我也不放心,不过……关于董大河……尉迟将军态度不明,咱们继续插手,总觉得不太好。” “我得找到他。”吴关勒住缰绳,道:“我先去一趟户部,现在就去,我得见一见安兄,你……你可否帮我打个招呼,就说……就说我病了,这几日无法……” 闫寸也勒住了缰绳,问道:“是不是跟你有关。” “什么?” “我虽然不清楚缘由,但你要安兄抄录各地上报京师的祥瑞,自然有你的目的,现在还有一个人,手上亦有这份抄录,那是不是说明,此人或许与你有着同样的目的?因此你要找到他。 我再向前推测一步,董大河失踪,是不是说明此事有一定风险?” 吴关点头,“这件事最大的风险就在于,我不知道凶险究竟何时会来。” 一三七 荷花:还有人记得我不? 七月,甲寅。 荷花改了主意。 这天,她对同样起了个大早的闫寸道:“我不回京城了,我要留下。” “你已想好了?” “是。” “那,你注意安全。” 于是,荷花便留在了鄂县。 她共从陈初秋手中接管了四间院阁,其中最大的一间名为秋阁。 秋阁位于鄂县十字大街路口,占尽了地形优势。 那是一座三层木质建筑,沿街的两面尽是突出的雕窗,若有漂亮姑娘站在窗口招揽客人,老远就能看到。 不过,一旦走近,你就会发现这不过是座破败的老楼。 立柱上的红漆脱落,斑斑勃勃,露出其内裂缝的木头,仿佛一个得了皮肤病的人,飞檐上的瓦片豁豁丫丫,有些地方的瓦缝里还生着几根顽强的杂草。 姑娘们敷衍的妆容遮不住肿起的眼泡。 她们中不乏有会弹琴唱歌跳舞的,荷花一一进行了考校。 弹琴,说是弹琴,其实比起弹棉花也不遑多让。 唱歌倒还可以,只要有一副好嗓子,再稍有乐感,总不至于太离谱。 至于跳舞,简直惨不忍睹。 一眼就能看出跳舞的姑娘绝非从小练习,而是入行以后照猫画虎加自己琢磨。跳来跳去无非就是伸伸胳膊伸伸腿,外加转个圈而已。 荷花忽然想起了自己初入院阁还,教习姐姐和王八常常吓唬她的话: “若不好好练习,就送你去下等妓院,伺候那些又臭又脏的男人。” 那时荷花年幼,并不懂得其中差别,她只是无事可做,只能苦练琴艺歌舞罢了。 坐在台下的荷花摆摆手,示意台上跳舞的姑娘停下。 “先到这里吧。”荷花道。 台上的姑娘好像犯了什么大错,忙道:“我还可以唱歌。” 她在努力保全自己头牌的位置,对一个院阁姑娘来说,被人取代了头牌的位置是一种羞辱,离人老珠黄贫困潦倒就不远了。 她还没攒够钱,也还没找到如意郎君,她不能受这个羞辱。 “今日就到这里吧。”荷花没有给她唱歌的机会。 姑娘尴尬地低头,一副战败等待发落的样子。 荷花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不能保证今后你还是这里的头牌,但我会尽量保证,今后你赚的钱会比现在多。” 姑娘错愕,不知该怎么接话,荷花已经转身,对身旁的鸨婆道:“麻烦您去将其余三家院阁的姑娘全招来,我就不一处处地跑了。” 鸨婆应承一声,立即出了门。 荷花又问账房道:“鄂县可有像样的木匠、砖瓦匠?这屋子也太旧了些,需要修缮一番。” “倒是有,不过……”账房琢磨着荷花的意思,道:“若要合姑娘的心意,还得从长安请匠人来,鄂县……不行的。” 荷花笑笑,道:“那鄂县什么行?”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账房却认真答道:“造船。” 荷花点头,“我确在鄂县西南见过船坞。” “我们临着丰水河,因此造船业较为发达。” 荷花低头思索片刻,对一名仆役道:“午时过后你帮我雇一乘轿子,我要去一趟船坞。” 然而,还未到午时,就出事了。 出事时,荷花已经召集了四间院阁的所有姑娘,从中选拔姿色姣好的。 已经被她派到衙门口打探消息的仆役急匆匆跑了回来。 “出事了!”仆役嚷道:“刚才县令开堂问案,有个人突然夺下一名衙役的佩刀,当堂大开杀戒,不仅伤了县令,还杀死了其它受审的案犯!” 说这话时,仆役神色亢奋,在场众人听到这一消息,神色各有不同。 有些期待着陈初秋能趁此变故翻身出狱,重新接管院阁,有些则左右摇摆,不知究竟怎样对自己有利,有些则替荷花担忧起来。 荷花多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她将众人的小心思看在眼里,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陈初秋和黄员外不是也关起来了吗?他们也逃了?”荷花问道。 那传话的仆役显然属于支持陈初秋一派,被荷花一问,心虚地收起亢奋之色,老老实实答道:“这就不清楚了,他们当时不在堂上。” “可惜了,”荷花扫视了众人一眼,“若我是杀手,就连他们一起灭口。” 她仍是微笑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春风和煦,可是每一个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收到了警告。 小心点哦,别让我发现谁在打歪主意,否则我不会让你好过哦。 她再次转向报信的仆役,道:“麻烦你牵我的马来。” 仆役恭恭敬敬地退下,迅速牵来了马。 转过弯去,荷花才敢皱一皱眉,目光中也有了些惶恐。 死人了,接连好几个,就连已经抓进县衙的囚犯都死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们难道不是来赚钱的吗?为何他们一来就将死亡的阴影带进了这座小城?他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鄂县不大,马很快便驰到了县衙门口。 荷花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门口值守的衙役看到荷花,忙小跑着去禀报。 荷花便问剩下的那名衙役:“听说县令受伤了,严重吗?” 衙役拍拍自己的上臂,道:“这里划了个口子,挺深,虽说是皮外伤,可县令一把岁数了……不容易啊。” “谁动的手?”荷花又问。 “弓手,那家伙长得瘦小,上堂以后就摘了他的枷锁……哎,当堂杀人这种事,谁能想到啊,简直防不胜防……” 确实,两旁衙役杵着荆棍,震慑力极强,人跪在当中,魂儿先吓丢了一半,谁能想到竟有人不由分说暴起杀人。 荷花又道:“我一路过来,并未见到路上戒严,怎么不……” “人已逃出城了,还戒个屁的严。” “哦?” “就是我去北门送的信儿,北门守将亲口告诉我,凶手刚刚出城,快马加鞭的,前后脚。” 荷花啧了一声,面上一副替县衙惋惜的样子,心里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个危险人物除了城,她就安全多了,至少不用担心那家伙放冷箭。 她还想再问问陈初秋和黄员外的情况,前去通报的衙役出来了。 “请进请进。”衙役道:“县令请您进去。” 荷花道了谢,自钱袋内摸出几枚铜钱,给了门口两名衙役。 她的钱袋被盗,吴关则输光了钱,临走时闫寸便将自己的钱袋留给了荷花。 荷花深知阎王好送小鬼难缠的道理,润物细无声地收买着小鬼们。 果然,她进门以后两名衙役对着她的背影交流着眼神。 “这小娘子不赖嘿。” “人水灵,也会办事,她多来几趟县衙才好。” …… 县衙内堂,县令的胳膊已经包扎好,有气无力地瘫在矮塌上。 他脸色泛白,不知是吓得,还是失血过多。 见荷花来了,他想要坐直身子,荷花忙上前一大步,扶住县令,让他舒服地继续歪着。 “您别动了,”荷花道:“这时候还拘什么礼。” 县令被她一扶,身子都僵住了,连声道:“可不敢可不敢。” 荷花在一旁的圆凳坐下,顺势掏出一瓶伤药,放在矮塌扶手上。 “上好的金疮药,您换药时可以用这个。”荷花道。 说来也怪,自从结交了闫寸和吴关,荷花就总是随身带着各种跌打药,那两个家伙真不叫人省心。 荷花还道:“我已派了人去往京城,给您取些补药,您可千万别推辞。” 她干脆直接不给县令推辞的机会,话锋一转道:“听说凶手已逃回了鄂县,您打算怎么办?” “放人。”县令显然经过考虑,这回答不容置疑。 像是怕荷花提出不同意见,县令又强调道:“我没办法,现在人证都死光了,凶手……那凶手肯定要逃回长安向尉迟将军报信……到时候尉迟将军怪罪下来,我有几条命够丢的……” “事已至此,亡羊补牢能管用吗?”荷花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县令的自欺欺人:“你放了黄员外和陈初秋,他们就能领情?不会的,一旦让他们翻身,他们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告状,介时尉迟将军的怒火只会更盛。” 县令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试探地对荷花道:“你们……你们家就不能……牵制尉迟将军吗?毕竟……你们在鄂县已有了产业啊。”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荷花道。 “姑娘有主意?”县令道。 “倒有一个主意,恐怕您不敢为之。” “姑娘但说……” “杀了他们。”荷花的态度更加斩钉截铁。 “什么?!” “既然那杀手喜欢杀人灭口,那就帮他一把,把陈初秋和黄员外的命也算在他身上好了。” “可……这……” 荷花伸出三根手指,“这是个一箭三雕的办法,其一,人都死光了,怎么结案还不是您说了算,您可以压根不提采私矿的事,只说冯员外被杀,所抓之人皆是嫌犯,不知为何嫌犯互殴,死的死逃的逃。我想尉迟将军最希望看到的,莫过于这个绝对静默的结果。 其二,杀手动手在先,让他多背两条人命,旁人不会起疑,若他是尉迟将军的人,也必然不希望采私矿的事暴露,说不定他很乐意看那两个人死去。 其三,若他们死了,我便有时间将黄员外的产业尽数收入囊中,介时赌坊不会再为祸鄂县,而您——我记得大哥答应给您一成利来着——我们的买卖做得越好,您的收益自然越高。 怎么看,那两个人都该死。” 县令低头沉默。 荷花补充道:“当然,杀死他们之前,若您能审出银矿的具体位置,拿到尉迟将军确实采私矿的证据,那咱们的筹码就更多了。” “你们究竟是不是褚令史的族亲?”县令突然问道。 荷花心下一惊,难不成露馅了? 县令又道:“难道你们家一点力都不出吗?” “自然要出力,我家长辈会想法将尉迟将军缠在京城,令他分身乏术,您以为我阿兄阿弟匆匆赶回长安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朝中之事他们不会跟我一介女流商议,”荷花道:“难道您怀疑褚令史的能力?” 县令又摆手道:“没,怎么会。” 荷花在心里盘算一番,确定该说的话已全说过,于是麻利地起身,道:“今时今日,再想做一棵两不得罪的墙头草,已不可能了。 要么您独自承受尉迟将军的怒火,要么您就上了我们这条船,咱们一同让尉迟将军吃下这个哑巴亏,别无他法。 我言尽于此,县令好好想想吧。” 荷花行了个万福礼,向门口走去。 临出门,她又顿住脚步,回头道:“这一次凶手砍伤了您,下次不知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走出县衙时,荷花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害怕吗?孤身一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当然怕。 可她也兴奋,某种潜藏在内心的嗜血的欲望小小地得到了满足,仿佛给一条寄生虫投了食,现在寄生虫长大了一点,食欲越发凶猛,越发难以满足。 要是真能杀掉那两个碍事的家伙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荷花便满是期待,她甚至像男人那样,偷偷地吹了一下口哨。 回到秋阁的荷花心情很好。 那些议论纷纷的仆役、姑娘看到收不住笑意的荷花,都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二心,对荷花的态度多了几分恭敬畏惧。 临近午时,荷花收到了消息,黄员外和陈初秋死在了狱中。 不多时更多细节在坊间传开,什么黄员外和陈初秋其实早就死了,被那当堂杀人的凶徒下毒灭口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荷花期待的方向发展。 她看到一顶轿子从秋阁门口路过,轿子内传出期期艾艾的哭声。 一个有眼色的鸨婆忙解释道:“那是陈初秋家的轿子,里面定是他的老妻。” 荷花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已不必再用笑容撑起信心,这下,她真的有信心了。 不过,这信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这天晚上 一个有眼色的鸨婆忙解释道:“那是陈初秋家的轿子,里面定是他的老妻。” 荷花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她已不必再用笑容撑起信心,这下,她真的有信心了。 不过,这信心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这天晚上 一三八 燕子:我……我记得…… 这句话并不能让荷花安心。 她曾亲眼见过此人一箭射穿冯员外的喉咙,与如此危险的人物共处一室,荷花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桌上的烛台。 铜制烛台,做工粗糙,因此足够笨重,拿着它,可攻可防。 她向桌边挪了一步,并问道:“谁让你来的?” “吴关。”燕子道。 见荷花害怕,他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了墙。 他似乎很累,有一堵墙靠一靠,脸上的表情便松弛下来,眼睛也微微眯着,好像下一刻就会睡着。 但荷花很清楚,他不可能睡着。 他退,荷花进,终于挪到桌边,握住了烛台。 “武器”让荷花安心不少,她道:“就算你是来保护我的吧,可你自己还是通缉犯,怎么保护别人?” “这确是个问题。”燕子道:“不过,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跟你有了瓜葛,搞不好我就会沦为通缉犯的同党,怎么可能不操心?” 燕子耸肩,“随便你吧。” 这回,他真的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做什么?”荷花又问道。 “睡觉。” “你就站着睡吗?” “对。” “你……” 燕子又睁开了眼睛,他打断荷花道:“你的话太多了些。” 荷花被他噎了一下,但她已经开始相信燕子的话了。 这人或许真是来保护她的,若要取她性命可太容易了,根本不必废话。 于是荷花重新躺回了榻上。 她还不死心地试探道:“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下手,我一旦出了房间,会立即赶往县衙告发你。” “你现在就可以去,”燕子道:“看看县衙能保你的命,还是我能保你的命。” “危言耸听。”荷花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燕子并不反驳,重又闭上眼睛。 荷花侧身看了他一会儿,心情复杂。 任凭谁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不速之客,都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呼呼大睡。 但荷花可以。 她不仅睡着了,还直睡到鸨婆敲门送来晨食。 荷花应了一声,叫鸨婆将食盘放在门外。 她起身,开门,端起食盘,关门,又将食盘放在桌上。 做这些事时,荷花仿佛根本没看到坐在桌边的不速之客。 这反倒让燕子心中暗暗称奇。 “你竟睡着了。”燕子低声道。 “我为什么不能睡着?” “你不怕我杀你吗?” “难道不睡着,我就有胜算了吗?”荷花反问。 不等燕子回答,她又道:“简直一点胜算都没有,所以我一定要睡着。倘若你趁我睡着了下手,我便不必担惊受怕,死个痛快不好吗?” “你倒想得开。” “我若想不开,早已死了。” 荷花漱过口,坐在桌前吃饭。 鸨婆给她盛了满满一大碗米粥。 米粥很稠,以荷花的饭量,吃大半碗就能填饱肚子。 除了米粥,还有两张馅饼,一碟小菜。 饼是鸡肉馅儿的,饼皮上有绿油油的葱花和颗粒分明的黑芝麻,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燕子很不客气地拿起一张饼就吃。 荷花道:“你不怕我下毒吗?” “你没机会。”燕子道。 昨晚荷花一直睡着,若她离开过床榻,或有人进屋与她商量过什么,燕子一定会察觉。 “看来你清楚我昨晚的一举一动。”燕子道。 “我知道你何时翻了身。” 荷花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窗口,道:“那等下吃完东西,可否麻烦你哪儿进来的从哪儿出去。” 燕子正是翻窗进来的。 “恐怕不……” 这回,荷花打断了燕子。 她指了指床榻下的恭桶,道:“我要方便一下。” 燕子语塞,胡乱往口中塞下第二张油饼,一言不发地翻窗离开。 这天早上,秋阁的鸨婆被荷花的饭量惊呆了。 如此纤细的一个女子,竟将她送去的饭食一扫而光。要知道,鸨婆可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她捉摸着,荷花怎么着也得剩下一张油饼,正好让她打打牙祭。 没有的,连一粒芝麻都没剩下。 今日荷花未出秋阁,整整一天,她都在遴选姑娘,将姿色说得过去的留下,其余歪瓜裂枣的,则只做为侍女人选,教习她们步态走姿,使其看起来落落大方。 教习几遍后,荷花让她们自己练习,余下可以继续接客的姑娘,她则教了一些化妆技巧,又列了一张单子,差遣店里的仆役去往京城她熟悉的脂粉铺子,采购一些她认为好用的胭脂水粉。 若要改变一个女人的形象,最快的办法便是从妆容着手。 果不其然,这天下午,商队陆续进入鄂县后,荷花所管理的四间院阁,生意明显好了许多。 当然,荷花很清楚,最主要的原因并非这些姑娘做出改变,而是因为赌坊关张了。 晚间她坐在房间内数钱时,燕子又来了。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荷花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钱愣了一弹指,发觉忘记数到哪儿了,便有些气恼地将两堆铜钱合至一处。 燕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待荷花将铜钱全部收进一只钱袋,她才道:“官府竟没抓住你,可见那些衙役不行。” “就不能是因为我太行了吗?”燕子道。 这人竟然会开玩笑?他是在开玩笑吧? 荷花看了他一眼,“你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呵,意思是打着保护我的旗号,天天跑这儿蹭吃蹭睡呗?你究竟是杀手还是骗子?” 燕子低下头,不愿跟一名女子逞口舌之快。 荷花又道:“今日白天你一直在秋阁吗?” “你在哪儿,我自然就在哪儿。” 荷花暗寸:也不知这人是不是撒谎,她可未曾发现这人的踪影。 “明日我要出门,你难道要跟着我吗?” 荷花接连发问,燕子抿抿嘴,有些无奈。 “嗯。”他答道。 “你不怕被衙役发现?” “你难道没发现,街上巡逻的衙役、兵丁并不多,他们以为我逃出了鄂县,便撤下了搜查的人手。” “这倒是真的。” “不早了,你快些睡觉吧。”燕子道。 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个女人聊下去了,救人果然比杀人麻烦多了。 荷花第二天清早考校了姑娘们的练习结果,她很严厉,当初教习姐姐是如何对待她的,她便如何对待这些姑娘,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她自己并不恨那些严苛待她的人。 一个姑娘走路时肩膀不稳,让人看着心里没来由地发慌,荷花罚她给大家洗三天恭桶,还有一个姑娘,曾经是一间院阁的头牌,当众顶撞荷花,当时便被贱卖到最下等的暗馆,以儆效尤。 暗馆是最便宜的妓院,客人粗鄙肮脏,因为手续不全,暗馆并不受官府保护,常常出现客人欠钱或者殴打姑娘的事。 在暗馆待上一阵子,好人也会变的神经兮兮。 看着荷花毫不手软地将那姑娘的卖身契转给了暗馆,前后不到一刻,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终于怕了,她长跪不起,拽着荷花的裙摆哀求,荷花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道:“可是,若饶过你,我怎么立威?将来人人都来顶撞我,都觉得我好说话,我交代的事还有人办吗?” 看着哭喊的姑娘被暗馆的鸨婆拖,所有人心里都打起了寒颤。 荷花春风和煦地对众人道:“我出去一趟,回来时我希望大家都已经准备好接客。” 她乘轿子去了城南的船坞。 三间船坞,有两间关门歇业,还有一间虽开着张,却全然没有船坞的样子。 船坞外堆着些幕僚,工具随意散落在室内的地上,一个戴了蓑帽的老头坐在小码头边,正在垂吊。 荷花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老伯,造船吗?” 老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没反应过来荷花是在跟他说话。 “造船……造船……可有年头没开工喽。”老头道。 他终于看了荷花一眼,见她衣着光鲜,便热情了些。 “你要造船吗?”老头问道。 “先造一艘,若是好用,说不定再造个十艘八艘。”荷花道。 老人眼里亮起了光,追问道:“多大的船?” “花船您造过吗?”荷花道:“就是那种可供十来人宴饮,又有三五间厢房可以歇息的船。” “只造过渔船。”老人咕哝一句,回身进屋,拿出一沓图纸,道:“你选选吧,看是否有称心的。” 荷花接过图纸,发现每张图的中心位置都画着一艘船,船身的长、宽、载重清晰地列在一旁,若带有船舱,旁边还会画上船舱的剖面图,并标注所用的材料。 “这些都是您造的船?”荷花问道。 “不错。” 荷花抽出其中一张图纸,道:“这个不错。” 老人看了一眼,讲解道:“这是给一个土财主造的,他想既可以打鱼,又可以带着妻妾出游……我想想,哎呦可有些年头了,大业年间的事儿,没多久上头就出了禁捕令,渔船皆被拖上了岸,这艘船怕是早已朽烂了……” “船头这里空出的位置,是打鱼用的吗?”荷花问道。 “不错,渔网和捞上来的鱼,便放在此处。” “加个顶盖吧,”荷花道:“有了顶盖,在此宴会赏景也不必害怕下雨了。” “可以。” “舱室就按此图,有四间就够了。” “可以。” “不过……能否加两间供仆役侍女居住的小屋?” “甲板下也可住人的,就是憋屈些。” “可以。”荷花点头道:“若要造一艘这样的船,需要多少钱?” 老头报了个价,比荷花预计的价格低出一些,或许是太久没生意,他实在不想错过这个顾客。 荷花有些担忧道:“这活儿一个人可干不成,您能找来人手吗?” 老头道:“你放心,我的学徒虽迫于生计谋了旁的营生,但我若是招呼一声,他们定会回来……若你不信,只需先出两贯钱,我先将材料买回来,待船成型,你付一半公费,待完全早好,你验过货,最后再付剩下的钱。” 荷花犹豫片刻,道:“那咱们得立个字据。” 老人痛快地找来一名靠帮人写字谋生的穷秀才,当即立了字据。 事情比预想要顺利,荷花心情很好。路过曾与闫寸吴关一起吃饭的蟹店,荷花决定进去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她给轿夫付了钱,遣走了他们,决定等下吃过饭步行回到秋阁。 依旧是三人吃饭时的位置,等小二上菜时,荷花眺望着窗外的街景。 不禁想起了那个声称却前来保护她的怪人,那个人在附近吗?不会正在看着她吃东西吧?他吃过饭了吗? 竟忘了问一问他的名字,荷花觉得好笑。 小二端上蟹肉丸子时,有两名男子也上了楼,坐在荷花背对的那张桌上。 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身上的衣服印出了汗渍,看起来像两个走商的老手。 荷花心中生出了警觉,因为她知道,正午可不是商队进入鄂县的时候,这个时辰的鄂县安静得像一座鬼城。 更可疑的是,那两个人自落座后便一言不发。 热情的小二离开后,荷花决定换一面坐,那两人坐在她的背后,可让人不太放心。 刚一起身。 她脚下刚一发力,人还未起来,突觉一股劲风自脸颊旁边呼啸而过。 有人放箭! 荷花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一猫腰,钻在桌子底下。 她看到有人倒下,和冯员外一样喉咙中箭。一把匕首掉在了地上,哐啷一声。 另外一人与荷花的动作如出一辙,亦躲在了桌子下,两人相隔不远对视着。 楼下小二听到声响,怕是杯盘被砸,忙上楼来查看情况。 一三九 荷花:啊啊啊啊要死啦!!! “你走开!走走走!” 荷花手脚并用地向后缩,脑袋磕在桌裙边沿,也顾不上疼。 她抓起手边能抓到的所有东西,胡乱丢向靠近的凶徒。 杯碗,又或者是掉在地上的肉丸,统统向着凶徒的脸招呼。 她实在没什么与人打斗的经验。 眼瞧着凶徒靠近,捉住了她的一条脚腕,荷花崩溃地哇哇大叫,挥舞着筷子去戳那人的眼睛。 对方只伸手一挡,筷子就断为两截,立即脱了手。 对方扬起匕首的瞬间,荷花听到了脚步声,是小二的脚步声。显然楼上的动静引起了小二注意。 “客官怎的了?”人还未到,担忧的询问已传了上来。 但燕子比小二更快。 他自窗口翻身进屋,一手拎住凶徒的后脖子,将其从荷花身上揪了起来,另一只手上的箭矢稳准狠地戳进了凶徒的前心。 箭矢被他当做匕首,一下还不够,怕凶徒死不透,一瞬之内燕子接连在他身上戳了四个窟窿。 这是荷花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的心血,随着心脏跳动,血从箭矢戳出的孔洞里喷洒出来,一股一股。 喷了五下,心脏终于跳不动了。 “客官……啊啊啊啊——” 小二的惊叫让荷花回过神来,她四下张望,哪里还有燕子的身影。 荷花起身,将手上所沾的鲜血抹在裙摆,对赶来的店家道:“快快报官。” 店家也吓丢了魂儿,只听从照荷花的安排,傀儡一般转身向官府冲去。 “等等。”荷花又叫住了店家,“你想好了,真的要报官?” 店家停住脚步,看着荷花,慢慢回了魂儿。 荷花继续道:“店里有人横死,以后你们的生意还能做吗?官家会不会为难你们?” 店家的眼珠转了转,他看看周围,确定只有荷花与小二在场,便吞了吞口水,试探地问道:“那……不报官了?” 荷花没回答,而是反问道:“这两人,你们认得吗?” 小二举了一下手,颤声答道:“我去卖蟹丸时见过他们,是赌坊里的拳师。” “赌坊的人?”荷花皱起了眉。 “准是的,错不了。”小二向前凑了一步,垫着脚又确认了一遍。 “那就更不能报官了。”荷花循循善诱道:“黄员外生前作恶多端,他的手下亦作威作福,不知结了多少仇,死有余辜,即便报了案,县衙也不过就是糊弄一番,查不出什么的。 况且,刚才我亲眼所见,凶手身手相当了得,咱们报官,若引得凶手不快,可就麻烦了。” 掌柜的还在犹豫,荷花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催促道:“你这里不是有剁肉刀吗,快拿来,剁开了好运尸出去。” 掌柜的与小二对视一眼,下楼提了刀上来。 荷花又道:“我去找辆马车,帮你们运尸,别忘了关好店门,免得生人闯入。” 这一日,蟹店关张歇业,没人注意到,半夜时分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蟹店后门,赶车之人拍了五下门,低声道了一句“是我”。 店家将门打开一道缝,紧张地观望片刻,终于和小二将几只布包抬上马车。 赶车的是一名胡服劲装女子,黑纱蒙面,东西抬上车后,掌柜的亦跳上了马车,女子低声问道:“捆上石头了吗?” “放心,沉着呢,丢入水中绝不会浮起来。” 女子轻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沉默地将车赶到河边。 四更天,荷花回到了秋阁。 死人真沉,加了石头就更沉了。荷花一边垂着腰,一边暗自叫苦。 燕子又从窗户翻进了荷花的房间。 “你不必如此。”燕子道:“报官也无妨的,他们抓不住我。” “不仅是为了你,报了官我也麻烦。”荷花道:“黄员外之死与我们确有干系,他的手下想要杀我,这说得通,可是杀死冯员外的凶手,也就是你,为何要救我?我解释不清。 而且,你也别太小看吃公粮的,若县令起了疑,派人盯住我,你能保证绝不露出马脚吗?我可不想给你垫背。” 燕子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是不会道谢的。 荷花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你现在信我了?”燕子道。 “嗯。” “燕子。” “啊?” “我叫燕子。” “我知道了,今日谢谢你。” 荷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终于问道:“你……要不要睡榻上来?站着睡……也太奇怪了。” 燕子连连摇头,可疑地脸红了一下。 荷花自个儿往榻上一歪,“随你便吧,老娘今日可累惨了,不管你了。” 燕子却没有默默睡觉的意思,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黄员外豢养的犬牙我了解,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绝不是效死忠的主儿。 今日那两个刺杀你的凶徒,不是为死去的黄员外报仇。” “你的意思是……”荷花揉着眼睛,打起精神分析道:“他们是受人所雇?” “只有钱能驱使他们做事。所以,应该是。” “可是黄员外和陈初秋都已死了,谁会……”荷花猛然坐起,道:“陈初秋有个哥哥,我见过他,叫陈春什么的……他们兄弟俩一个春一个秋,会不会是……” 燕子突然问道:“你怎知道陈初秋死了?” “消息已传开了呀,县衙内……” “你见过他的尸首吗?” 荷花一愣,道:“难道……陈初秋没死?不会吧……” “不应该,他没那么容易死。” “为何?” “他的女儿乃是尉迟将军的爱妾,他勉强算是尉迟将军的丈人,谁敢动他?” 荷花更加诧异了。她干脆起身,端起桌上的水壶,往手上倒了些凉水,又拿凉水拍拍脸。 “从来没人提及此事。”荷花道:“是因为我来鄂县的时间太短吗?” “不是,据我所知,陈初秋本人也在隐瞒此事,他毕竟是个经营院阁的贱商,怕给女儿脸上抹黑。” 荷花低头沉默。 燕子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纵是心狠手辣的陈初秋,对自己的孩子也是维护爱怜的。” 两人沉默了许久,燕子觉得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已分析不下去了,荷花显然有这别的心事。 燕子道:“你明日可否待在秋阁,不要出门。” “为何?” “我看你提高了姑娘们的份钱,又给了鸨婆账房仆役等人赏钱,人人欢喜,也都拥戴你,秋阁于你来说算是个安全的地方。” “所以……你明日不在我身边吗?”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我想去查一查。” 荷花重新歪回榻上,“好,我明日就待在这里。” 荷花虽应承下来,燕子却并不放心,说到底秋阁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不过,他的担忧在第二天一早得到了解决。 吴关来了。 见到荷花,他很开心,一直担忧牵挂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 “姐姐一切还好吗?”吴关问道。 “一切都好。” 荷花不愿让吴关担忧,先报了一个大大的平安,才缓缓说起了遇险的经历,最后又将吴关一通猛夸,说他未雨绸缪,雇对了人,果然救了自她的命。 吴关体谅着荷花的心思,配合地收起了担忧之色。 宽慰荷花几句,吴关又对燕子道:“我也没什么可说的,这些若不够,你再开价。” 他将三枚金铤放在桌上,推给了燕子。 这几乎是吴关现在能拿出的所有身家。 燕子收了金铤,公事公办道:“你是个很好的雇主,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 说完,他转身就要翻窗离开。 他看都没看荷花一眼。 荷花却叫住了他。 “喂。”荷花道:“现在就有机会,我雇你行不行?” 燕子停住了脚步,没有立即回身,两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转过身时候依旧是没有表情的的。 他把玩着手中的三块金铤,道:“我可不便宜。” 荷花耸肩,“我有四间院阁,难道雇不起你?” “你要我做什么?” “继续保护我。”荷花道。 “到什么时候?” 荷花挽住吴关的胳膊,歪头想了想,道:“直到我肃清了鄂县的敌人为止。” 燕子却摇了摇头,道:“你很清楚,我正被鄂县官署通缉,我留在此并不方便,同样的价钱,你能雇一个可以时刻跟在你近前的人。” 吴关插话道:“对你的通缉马上就会撤销。” 燕子露出困惑之色,荷花则开心地问道:“怎么做到的?” “自然是四处奔波。”吴关指着自己的嘴角道:“你看看,嘴皮子都给我磨破了,起泡了都。” 荷花撇嘴道:“准是你一回京城就胡吃海喝,所以上火了。” “姐姐冤死我了……” 两人笑闹一阵子,燕子看着他们,有些失神。 吴关以为他是在等着解释,赶忙道:“此番回京,解决了咱们的后顾之忧。 其一,尉迟将军面见太子,坦白了采私矿的事,主动认错,还将银矿交还国家,也就是给了太子。 太子当然没追究,捡了这么个便宜,他十分欢喜,看到尉迟将军贪财,他又十分安心。 尉迟将军表面上吃了亏,实则占便宜的好事都在后头。 其二,东宫属臣很快会来接管这处银矿,介时会有一大班人马在鄂县落脚,采矿的、炼银的,以及给他们保证后勤、运输的,鄂县很快会热闹起来,咱们需多多地购置房产,开设买卖。 其三,此事虽皆大欢喜,却还有一处疑点……” 吴关冲燕子扬了扬下巴,意思是下面要跟你商量事情了。 “……上次见面时你向尉迟将军说过,有个叫董大河的家伙,他失踪了。” “是。”燕子点头。 “太子派闫丞来查此事。”吴关道。 “他也要来?”荷花问道。 “是,他此番打着出使推覆冯员外一案的旗号,实则是来调查董大河下落。 冯员外之死已不重要了,闫丞若说他死于跟赌坊拳师的火拼,那便是盖棺定论。所以,对你的通缉很快就会撤销。不过……” 吴关有些无奈地撇撇嘴,“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当着他的面杀人,那家伙有时是个死脑筋,我劝你离他远点,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我也摸不清。” 燕子点点头。 显然,这位心里也打着算盘呢。 荷花替燕子争辩道:“冯家的事,若要算账,也该算在陈初秋头上,若不是受雇于陈初秋,他怎会向冯员外下手? 就好比……好比要向使刀的人报仇,而非向一把刀撒气。” “我当然知道。”吴关依旧对燕子嘱咐道:“反正别去招惹他。” 他转向荷花道:“该说你的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 “你的事才最麻烦,我们此番面见太子,他问起了你。” “我?”荷花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李世民,他?问我?” “正是,你不是见过他一次吗,就是他夺权之前,带兵去骊山猎场,遭到伏击,又折返回来,你去给他送过信儿……” 荷花暗自叨念:“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瞎来。” “说什么呢?” “我想结识他的时候,正眼都不抬一下,现在我不想与他有牵扯,倒又来了劲,我没空。” 吴关噗嗤一声笑道:“就是嘛,我也觉得,是突厥人打得不够狠,还是兄弟的冤魂不够吓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张罗着收后宫呢。” 一旁默默无语的燕子:你们这样攻击太子真的好吗?……好吧,他确实有点烦人。 荷花又问道:“他问起来,你们是怎么答的?” “我说你……其实是个男的。” “啥?” 直愣愣地呆了三个弹指,荷花都没能将嘴闭上。 “你……你说啥?” “逗你的。”忍着笑的吴关肩膀疯狂耸动。 一旁默默无语的燕子:你们这样攻击太子真的好吗?……好吧,他确实有点烦人。 荷花又问道:“他问起来,你们是怎么答的?” “我说你……其实是个男的。” “啥?” 直愣愣地呆了三个弹指,荷花都没能将嘴闭上。 “你……你说啥?” “逗你的。”忍着笑的吴关肩膀疯狂耸动。 一四零 燕子:别怕,我在 鄂县郊外,某处山林。 闫寸率先走进一间简易窝棚。 窝棚从外面看十分简陋,进到其内,便会发现五脏俱全。 冶炼银子的高炉、模具、铁盆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外行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药粉。 吴关试探地轻轻碰了一下高炉,似乎怕它烫手,确定其上早已没有温度,才重新将手放在上头。 “冶炼白银,还真是门技术活。”吴关道。 “你想学?”闫寸问道。 “别,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技术,还是算了。” 闫寸亦探身检视高炉内的情况。 吴关又问道:“你晚来一天,除了办理出使推覆的手续,不是说还要去询问负责运输银子的兵卒吗?可有收获?” 闫寸向窝棚外瞥了一眼,“这十名与我同来的兵卒,就是尉迟将军手下的亲兵,亦是他们负责运送白银。 他们令行禁止,很是听话,只知道每隔半月就要来运一趟东西,却从未查看过所运究竟为何物。 据伍长说,最后一趟来运银子时,见此处无人,他们等了一整天,也未等来董大河,便回京复命了。 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有可能是嘴巴太严实,即便猜到了,也不会瞎说。” 吴关撇撇嘴,道:“尉迟将军派出十名精兵跟着你,不止是保护这么简单吧?” “无论他是什么目的,都没法拒绝,那不妨欣然接受。”闫寸道:“咱们只管查案。” “也是。”吴关又追问道:“他们多次来到此处押运白银,那与陈初秋和黄员外有没有联络?” “没,他们分工明确,且以董大河为界限,刻意进行了隔离。 陈初秋和黄员外负责采矿相关的事宜,将矿石运给董大河,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并不跟负责押运的将军府亲兵接触。” “如此说来董大河在中间,起到了枢纽作用。”吴关低头沉思着。 闫寸点头,“可不是,因此我觉得尉迟将军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他们彼此十分信任,尉迟将军才会将能够掌控全局的事交给董大河。 他有理由相信董大河不会卷款逃走,” 吴关未置可否,只是道:“后头还有三间窝棚,想来是住处,我记得燕子说其中一间里面有少量血迹,我放犬进去闻一闻。” “好。” 巴图和卡曼蹲坐在窝棚前的空地上,伸着舌头,好奇地四处张望。 吴关出来,牵起它们脖上的绳子,道:“拜托二位了,搜搜看吧。” 两只犬起身,几乎是同时冲向了同一间供人居住的窝棚。 巴图率先冲了进去,探着脖子在一根用以支撑窝棚的木桩上闻了几下,便吠叫起来。 卡曼干脆咬住吴关的裤脚,将他往巴图所在的地方拽。 吴关被他拽了个趔趄,一边挪步,一边抚着卡曼的下巴,让它松口。 来到木桩旁,只见木桩上有几滴血迹,附近的地上亦有些血迹,但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上的血迹被人的鞋底蹭过,不甚明显。 那是一条甩溅状的血迹,只有一条,吴关无从分辨它是在何种场景下留下的。 闫寸听到犬吠,亦赶了过来。 看了一眼木桩上的血迹,道:“看起来干了好久了。” “不打紧,对咱们来说干了好久,对它们来说,可是气味浓烈的新鲜物。”吴关摸着两只犬的脑袋,道:“去追踪吧。” 这次卡曼率先冲出了窝棚,它迟疑片刻,向着东南方向跑去,很快便钻进了林子,巴图紧跟其后。 闫寸知道吴关腿脚不便,自己追上前去,牵起犬绳,并对吴关喊道:“路不好走,你去骑马!” “好。” 吴关很快追了上来,只见犬绳被挂在树上,闫寸蹲在犬旁,低着头,不知在查看什么。 “怎么了?”吴关问道。 “痕迹,”闫寸道:“这方向既不通往山下,也不通往银矿,却有从窝棚通出来的车辙印,还有马蹄印……从痕迹深浅来看,这是一辆满载的马车,很沉。” 闫寸摘下犬绳,道:“继续走吧,我看这两条犬选的方向,跟车辙的方向一致。” 两人沉默前行。 闫寸牵着两条犬步行,走在最前头,吴关骑马紧跟其后,吴关身后约莫五丈远,是尉迟恭派来的十名亲兵。 他们行动起来悄无声息,被他们跟着,吴关只觉后背发凉,一开始总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走了一阵子,习惯了,便不再关注身后的人。 虽已入了秋,可正午时分依旧闷热,加之山林中总有股腐叶的味道,不多时吴关便觉得喉咙有些难受。 他解开马身侧挂着的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将水囊递给闫寸。 “你走累了吧?要不你来骑会儿马,我走一会儿。”吴关道。 “你坐好,”闫寸看了身后跟着的亲兵一眼,道:“这么多现成的劳力,我就是累了,也轮不着你。” 他接过水囊,也喝了一阵子,又拿过两条犬专用的水囊,给它们也喂了水。 “也不知行不行。”闫寸看着争抢喝水的犬,低声叨念了一句。 两条犬很快用它们的实力回答了闫寸: 行,特别行。 它们带着一行人,有了重大发现。 在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了一条山崖,两条犬冲着山崖下狂吠。 山崖约莫十余丈高,十分陡峭,吴关探身向下看了一眼,只觉得眼晕。 闫寸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扯回来。 “腿脚不好,凑什么热闹。”闫寸责备道:“狗都比你听话。” “不是,这……有什么可比性?”吴关叹气后退,瘸子没人权啊。 闫寸自己也探身向下看去。 他本不抱希望,只觉得两条犬不过胡跑一气,跑到没路就算拉倒。 可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车轮。 木质的马车轮子,圆滚滚,人工产物与周围自然产物区别明显。 他眨眨眼,稳住心神,以那车轮为中心,努力搜查起来。 实在太远,车轮从上面看不过小指肚大小,若不形状实在太过规则,还真发现不了。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个人?”闫寸道。 将军府的亲兵凑上来,也探着脑袋朝闫寸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块石头,瞧见了吗?形状有点像石狮子的……就在石头后不远……你们看,那是不是两条人腿,穿着黑布鞋呢。” 伍长看了片刻,做出了决定: “王十二,你和陈狗子吊下去看看。” 被点名的两人吆喝一句,开始往身上栓绳子,他们的同伴则分为两组,拽住捆在他们身上的绳子。 准备工作完成,两人开始下降。 他们双手抓住绳子,双脚则撑在洞壁,慢慢地向下“走”,这样的下降方法最省力。 一切都很顺利。 吴关坐在一根横倒的木墩上休息,闫寸则探头观察两人的情况,间或跟他们对答两句。 两人下降的速度不同,王十二年轻胆大,下得更快些。 就在他下到约莫一半高度时,拽着他的几人只觉得绳子另一头一沉。 “怎的了?!”拽绳子的排头兵问道。 闫寸亦发觉了不对,大声冲下方的王十二喊道:“抓紧了!” 王十二却根本听不进,他仿佛中了邪一般,四肢疯狂抽搐,嘴巴张得巨大。 “拉!快拉!”闫寸亦加入了将他往上拉的队伍中。 突遭变故,吴关哪儿还坐得住,他又凑上前看着下方的情况。 正好被他瞧见陈狗子疯狂下降,想要去营救同伴。 “别!你回……” 吴关的话还没说完,陈狗子的手脚也抽搐了起来。 “快拉!两边一起拉!”吴关喊道。 这些近卫若放在战场上,绝不会有一丝怯意,但此刻面对未知,他们面色变得十分凝重。 他们克制着退意,为了壮胆大声呼和着,配合默契地快速将同伴拉了上来。 “鬼……鬼……有鬼怪……”陈狗子喃喃道。 他神志不清,四肢僵硬,眼泪鼻涕口水横流。 王十二的情况更严重。他脸色发青,已陷入了昏迷。 闫寸探手摸了摸他的脖颈,脉搏还在。 兵卒们后撤了数仗,直撤到树林边缘,尽量远离悬崖,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全落在了伍长身上。 伍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他犹豫片刻,对闫寸道:“要不还是去别处查吧。” 闫寸一时也没了主意。 吴关却一拍手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看向了这个看年纪恐怕不太靠谱的年轻人。 “我从前在一本地理志上读到过此类情况,这不是鬼神,而是一种……独特的自然风貌。” “风貌?” “或许用词不当。”吴关摆摆手,示意伍长别在意这些细节。 他朝悬崖的方向一指,道:“你们看,这地方是不是四面环山,像一口锅。” “不错。” “这样的地形最易聚敛毒气,他们不是遇鬼,而是中毒了,好在拉上来及时,只消平躺,正常呼吸,应该很快会有所好转。” 正如吴关所说,陈狗子已恢复了神志,王十二脸上的青色也在逐渐退去。 伍长虽不大听得懂吴关的话,却对读书人存有尊敬,他拱手道:“我们这些粗人,搞不懂书本上的东西,这位小郎君所说的毒气,我还明白,可是你说这底下聚敛了毒气……我实在是……难道那些毒气不会跑出来吗?” 吴关思索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您可见过焚烧熏香?” “见过。”伍长点点头。 “焚烧熏香冒出的烟,是不是向上飘的?” “那是自然。” “为何呢?” “这……” “因为那烟比空气轻,”吴关道:“就好比,一碗羊汤,油花总是浮在汤上的,因为油比汤轻,这跟木头浮在水上是一样的道理。” 吴关又指了指山谷下方,道:“下面的毒气比空气重,因此沉在山谷低洼处,这山谷又是个不漏风的,长年累月,毒气越聚越多,越来越浓,不信得话,随便抓只鸡鸭放下去,保准和他们两人的经历……” 昏迷的王十二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醒了。众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吴关便噤了声。 伍长抢上前去,扶住王十二,道:“怎么样?哪里不舒……” 王十二身子一歪,呕了一地。 “哎……”他难受地低吟一声,呸了几下。 有同伴拿来水囊,他倒出水,输了口,终于打起些精神。 “那下头,辣嗓子。”王十二道。 “对对,就是辣,”陈狗子接话道:“我还以为是渴得了,想着忍忍,等把你救上去再喝水,结果……” 王十二继续道:“我也是,辣着辣着就喘不上气了,再然后就没知觉了。” 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吴关率先回到悬崖边沿,闫寸立即跟上。 吴关探身向下看,闫寸便抓住了他的腰带。 “那下面,好像真有人。”吴关道。 王十二又接话道:“确有人,不止一个,我看见了。” 陈狗子描述道:“我也看了几眼,好像是……一辆马车跌下了山崖,人和车上的零件木条,摔得到处都是,而且……” 陈狗子对王十二道:“你觉得像不像咱们的兄弟?” 他所说的兄弟,是指尉迟恭派来的协助董大河冶炼银子的亲卫。 王十二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准。” “看来非下去一趟不可了。”吴关道:“不过在那之前,咱们需要装备。” 一四一 吴关:燕子同学,你是不是对我姐有想法 没有装备,一行人只好打道回城。 吴关对两条犬的表现十分满意,回城路上不时掏出肉干来,喂给它们,相比之下人反倒都饥肠辘辘,简直是大型人不如狗现场。 见闫寸盯着肉干,吴关便客气地向他递了递,道:“你也来一块?” 闫寸摇头,道:“这样太危险了。” “啊?” “进林子你还敢带肉,”闫寸道:“不怕野兽循着味儿找上门来?” “咱们这么多人,还都是尉迟将军身边的精兵,什么样的野兽来了,都能让它有来无回。” “还是小心些吧,”闫寸道:“有些群居的野兽,围猎水平可不比人差。” 吴关低头想想,觉得他的话在理,“那我下次注意,不带肉干了。” 闫寸看着吴关跨在马腹两侧的腿前后晃荡,很惬意的样子,又问道:“脚伤怎么样了?” “感觉不出疼了。”吴关道:“我估摸着应该能拆夹板了。” 他抬起上了夹板的脚,挠了挠夹板边沿的小腿皮肤,道:“可脏死了,取了夹板以后,我要好好洗个澡。” “那等咱们回京,再找个高明的接骨医师给你瞧瞧吧……” “嗯。”吴关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有些没心没肺地岔开话题道:“稽查布告发出去了吗?” “布告今早已已在鄂县、长安张贴,相邻的几个州县也送去了,最迟明日便可贴出来,也不知有没有人提供线索。” “想赚赏钱的人应该不少,”吴关道:“只怕到时候线索太多,筛查起来费时。” 令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到鄂县的城门,便有守城的兵卒道:“两位快去县衙吧,有人报官,说是见过你们要找的人呢。” 吴关和闫寸对视一眼,闫寸对伍长道:“要不您带兄弟们先去吃东西,我们去探探情况。” 伍长吩咐手下先去吃东西,然后答道:“我与你们同去。” 他还是不太相信两人。 闫寸也不计较,催马向县衙赶去。 前去报官的共有两人,一名邸店掌柜,一名医师。 两人兴冲冲赶到县衙,组织好了描述情况的说辞,却被告知此事不归县令管,需等待管理此事的大理丞闫寸。 等了半个多时辰,兴奋劲儿消耗殆尽,两人都有点蔫蔫的,歪在椅子上几乎要睡着了。 见到闫寸进屋,医师揉揉太阳穴,邸店掌柜则站起身来,使劲眨了眨眼睛。 “让两位久等了,实在抱歉。”闫寸直奔主题道:“两位谁先说?” 医师年长,邸店掌柜冲那他一拱手,道:“孔医师先说吧。” “那多谢了。”孔医师还礼,道:“今早我看到鱼市门口的布告栏里张贴的追凶布告,发觉我见过那上面的人。” 闫寸自袖内取出一张董大河的画像,道:“您再看看,是不是他?” “错不了,他去过医馆,不仅我,我的学徒也见过他。 此人长了一双三角眼,也不知是长相的原因,还是他确实心中有鬼,看起来不像好人,反正,我一看到他心里就……就不禁有些警觉,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他不像个好人,需防备着点。” 闫寸问道:“他为何去医馆?” “他受伤了。”医师指了指自己的后腰,又比划了一个手掌的长度,道:“这里有一道伤,大约这么长,他来的时候伤口敷了些草木灰,草木灰可以止血。” “民间倒是常用。”闫寸点头,“所以,他自己已处理过伤口?” “是的,不过他所伤的位置并不方便自己处理,加之草木灰之可止血,并无生肌的作用,他便想买一些好药外敷,让伤口快些长好。” “那你卖给他药了吗?” 医师摇摇头,道:“本县有规定,但凡因外伤就医的,尤其疑似刀斧伤,有凶斗嫌疑的,皆需报官,由衙役问明受伤经过。” “这倒是一条好规矩。”闫寸道。 “当然了,自县令上任一来,鄂县治安良好,少有凶斗或闹事之人。” 吴关问道:“难道以前常常有人凶斗?” 医师道:“倒也不是,不过……从前战乱嘛,活命艰难,人为了活命什么事干不出来?” 吴关点点头,指了指闫寸手中的画像,回到正题,“那么,此人可如实禀报受伤原因?” 医师摇摇头,道:“那可没有,他一听说要报官,立即跑了,走之前他丢下一块碎银,抢走了一瓶金疮药。 这就说明,此人伤得蹊跷,因此我对他记得很清楚。 哎呀,前两天冯员外遇害,我的眼皮就总是跳,常常忧心,害死冯员外的不会就是他吧?若是他,我当日未能拦住他,岂不等于是我害死了冯员外……” 医师有些惧怕地看着闫寸,他不敢正式地问出那个问题。 闫寸忙答道:“不是一桩案子,冯员外的死与此人没干系,您莫给自己增添烦恼。” “如此我便可稍稍放心了。”医师拍了拍胸口。 闫寸又问道:“您可记得他是哪一日去医馆的?” “那可久了……有一个月了吧?还是不足一月……”医师拍了一下脑门,道:“哎呀看我这个记性,来之前应该查一查账,账上记了的。” “有记录就好。”闫寸道:“那麻烦您稍后回去查一查,我这边会派公人与您一同回医馆,捎带回消息,免得您来回跑。” “老啦老啦……给官家添麻烦啦。” “不麻烦,”吴关道:“除了查一查具体的日子,我还想买下那块碎银,就是……您说此人抢走一瓶金疮药,却也留下了一块碎银。” “这……我已拿它去买了药材,恐怕……” 见医师惶恐,吴关忙道:“不打紧,那就算了。” 医师又想了想,道:“我知道的,已全都告诉你们了。” “多谢,您且稍坐。”闫寸转向了邸店掌柜,道:“您也说说吧。” “我倒记得日子,就在一个月前,六月十六,一大早我看到此人在邸店外徘徊。 原本早上是我娘子在邸店打扫收拾的,但每月十五我娘子要去庙里进香,六月十五她宿在了庙里,早上没能及时赶回来,于是十六日那天早上,我打扫了一回邸店前堂。” “明白了,六月十六,”吴关重复一遍重要信息,又问道:“您说看到此人在您的邸店门口徘徊?” “是的……小郎君知道吧,鄂县白日里没什么生人,唯有太阳西沉,进了商队,才能看到生面孔。 可那一日有点怪,大早上我正在扫地,就见此人站在门口,向店内张望。 正如孔医师所说,此人生了一副贼眉鼠眼的相貌,这可一点不错。 我看着他,心里就想,不会是贼吧。 我就叫来账房看着柜上,自己上前招呼,问他是否要住宿。 他看起来真不像好人啊,我一上前,他转身就要……我看着是要逃,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我叫住他,问他是不是住店,他好像怕我大声叫他,才无奈地答了一句不住店。 不过后来他又走回来,站在店门口,问我为何鄂县没有商队,我跟他说要晚些时候商队才会进城。 我知道他是外地来的,就问他从哪儿来的,走亲还是访友,他也不答话,咕咕呿呿地走了。 晚间商队陆续住进来,我又看到他了。 他还是在邸店外徘徊,待一支商队安顿下来,走商之人各自出去找乐子,他瞅准了商队领头,上前搭话。 我看见他们边走边说话,还有些纳闷,总觉得这人搞了什么把戏。 那天晚上,我也没留意商队领头究竟何时回来的,或者他宿在了院阁,一宿未归……谁知道呢,第二日清晨,我送商队出门时跟领头攀谈了几句,说起这个怪人……商队领头倒是对他赞不绝口,说托此人的福,接了一趟能赚大钱的活。” 闫寸留心听着,此刻想要插话询问。 邸店掌柜常年跟人打交道,心思活泛,怎能不知闫寸要问什么。 不待闫寸开口,他已道:“早知我多问两句好了,这人究竟给了商队怎样的活计,我可不清楚。” 他不清楚,闫寸和吴关却有了猜想。 要运走百斤白银,最轻便的方法当然是独自骑马。 可这样一来,经过城池关隘时很容易被查出随身携带现银,因此,最保险的办法却是雇一支商队,将银子裹挟在商品内。 银子体积小,几乎是查不出来的。 董大河与商队接触,且给了对方巨大的好处,想来是为了运走银子。 问题是,他想将银子运往何处? 闫寸忙问道:“您认得那支商队吗?可知道商队领头叫什么?” “也算是我家的熟客了,每年都要来住几次的。”邸店掌柜道:“我知道商队领头名叫胡安田,他专门从江南运货来长安,到长安卸了货,再将北边的皮革、香料等物装车运往江南。 此人对商队管束严格,严禁手下赌钱,我若没记错,胡安田的手下,没有一个栽在赌坊的……” 邸店掌柜似是觉得自己话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吴关忙宽慰他道:“您所说的消息,对我们很有帮助,不过……” 他接过闫寸手上的图纸,展开摊在邸店掌柜面前,“您再好好看看,这图上所画的,真的是您见到的那个人吗?” “啊!”邸店老板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我一开始就想问的,这图你们画对了吗?” 吴关眼睛一亮,道:“您觉得哪里不对?” “就是……这耳朵……”邸店老板回忆着:“我怎么记得,那人的耳朵,就是右耳,少了一半,看着怪别扭呢。” 吴关又对孔医师道:“您注意那人的耳朵了吗?” 孔医师略一迟疑,看向画像的目光开始飘忽。 他动摇了。 “我……我所见之人,耳朵似乎并无残缺。” 吴关向椅背靠了靠,意思是他已问完了,闫寸便接过话头,“如此,多谢两位,若今后根据两位提供的线索破了案,官府的奖励自会送至两位家中。” 邸店掌柜尽量使自己脸上的笑容显得宽厚,“奖励倒是无所谓,能协助官家破案,乃是我等的本分。” 孔医师也跟着笑,讪讪的。 闫寸便专门对他道:“我会派一名衙役与您一同回医馆,查清您所说之人究究竟是哪一日去的医馆。” 见闫寸依旧重视他提供的消息,孔医师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待两人离开,吴关道:“你倒是个贴心的,明知孔医师提供的消息多半没用,却还照顾他的脸面。” “百姓与官府互通有无,哪怕错了,也不该让他们难堪,”闫寸看着图画,道:“倒是你这图画,刻意隐去董大河身上最明显的特征残耳,这样真的行吗?” 吴关指了指布告上所写的酬金,道:“你知道多少人会为了五贯钱谎报消息吗?这两位已是筛选后的结果。 他们都有产业,且在鄂县也算有头有脸,不大可能为了酬金撒谎,即便如此所获的消息尚不能保证准确,若不加筛选限制,那咱们什么都不用做了,光听贪财之人胡诌吧。 况且,那些张贴出去的画像,我还做了手脚。” 闫寸道:“我看见了,你让画师故意在画像上撒上墨迹,弄脏了耳朵本该残缺的部分。” “不错,这样一来不知道耳朵残缺这一特征的人,便会以为那是墨迹,而知道耳朵残缺的人,便会做出符合他们心意的联想,亦会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报官。 如此一来,对真正见过董大河的人是一种肯定和鼓励,而画像本身又可帮咱们筛掉大部分浑水摸鱼之徒。” 闫寸啧了一声,道:“你这些小聪明,都是从哪儿学的。” 吴关撇撇嘴,“你也忒别扭了,就不能大大方方夸人吗?还小聪明,有本事你也小聪明一个。” 闫寸:我没本事,我闭嘴行了吧。 看见闫寸吃瘪,吴关暗自觉得好笑。 两人一同出了县衙,去往秋阁,这段出公差的时间,他们暂且住在秋阁。 在院阁办公,这两人大概是大唐官吏里面的头一份儿。 两人一出县衙正门,却见一个小孩正骑着马犹豫徘徊。 “诶?是你!”吴关驱马迎上了小孩。 不是旁的,正是玄都观的小道士,死去的清淼道人的弟子。 小孩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道:“你上次说的事,我想好了,我想试试……我找到大理寺,却得知你们已被派到了鄂县,不知何时才能回到长安,犹豫一番后,我就……就来找你们了。” 小孩不无担忧地问道:“你上次说的……还作数吗?” “当然,闫丞身边确实缺个跑腿的自己人。”吴关道。 听到“自己人”,小孩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我一定尽心完成闫丞交代的事。” “我还不知你叫什么。”闫寸道。 “师傅给我起名至远。” “姓呢?” “我……也不知道。” 闫寸点点头,“那往后我们也叫你至远吧。” “好。” 一四二 至远:组织,我来了 “把小孩放在秋阁,合适吗?” 荷花提出了质疑。她所说的小孩,正是至远。 她当然不会当着至远的面谈论这个,而是单独将吴关叫了出来。 吴关贼笑一声,道:“你知道我为何搬到杂物间,而让至远和闫不度住一起吗?” “为何?” “至远现在肯定一肚子问题。这是哪儿啊,为何有这么多漂亮姐姐,姐姐们为何要男人留宿,怎么每天留宿的男人都不一样……让闫不度去给他解答吧。” 一想到闫寸被问得面红耳赤,百般无奈,荷花就乐了。 “就你会欺负人。”荷花道。 荷花虽不再追问,吴关却还是解释道:“姐姐不必为至远操心,我们自有分寸,再说,男孩子怕什么的。” “也是,”荷花点点头,道:“不过有一点我需提醒你们。” “姐姐请讲。” “京城的官人来秋阁暂住,这可不是什么秘密,想打你们主意的姑娘不少,多少人都盼着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怪不得。”吴关低声叹了一句。 “怎的?”荷花问道。 “没什么。”吴关讪笑。 荷花揪住他的耳朵,道:“快说,你连姐姐也要瞒着不成?” “好好好,我说,”吴关揉了揉鼻子,道:“我说今儿回来的时候,怎么有个姑娘对我极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帕子,洗脸水多打好了,还以为是我魅力见长……” “噗……”荷花道:“少臭美。” 吴关又问道:“姐姐不管管她们吗?” “管?” “就是……莫让她们再这般献殷勤了。” “这我可管不着,”荷花道:“姑娘们想给自个儿谋个出路,我还能拦着不成?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我倒盼着有个姑娘能将阎罗那座冰山拿下,那一定十分有趣。” 吴关贼笑一声,道:“我看难。” 荷花不再继续调侃,而是道:“你让我找裁缝缝制的东西,还有找铁匠、木匠、绳匠制作的东西,我已安排过了,或许明日,最迟后天,便可交货。” “多谢姐姐。” “谢什么,待我将东西取回来……” 吴关打断她道:“跑腿的事就不劳烦姐姐了,您将这些工匠的地址写个条子,让至远去取,他总该锻炼一下。” “那我与他一起吧,”荷花道:“你莫忘了我遇袭的事,若背后指使之人穷凶恶极,连孩子都不放过……此刻让至远单独跑腿,岂不害了他。” 吴关冲荷花一揖,“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你可别再这般了,折煞我也。”荷花摆摆手,道:“还有一事,赌坊关张后,你的四间院阁生意颇好,我每日都会扎帐,并将银钱存入我房间的衣柜。你何时有空清点一下,将钱……” “是咱们的院阁。”吴关先是纠正了一下,又问道:“房产买卖的流程,姐姐可清楚?” “要去县衙给契书盖印,办过四间院阁的手续,我已清楚了。” “那就由姐姐全权操办吧,莫急,再过一阵子,长安附近房价必然大跌,到时姐姐可大胆出手,将所有待售的邸店、院阁、食肆统统买下来。” “全部?”荷花问道。 “不错。” “可……即便价钱跌一些,以咱们现在的收入,想要一口气买下全部待售的房屋,也不大可能,再说,总要留些钱应急……” 吴关道:“姐姐果然缜密,能请到姐姐来经营买卖,实属幸事。” “你少说漂亮话。” 荷花虽这么说,嘴角却挑起一个弧度,吴关的夸赞令她开心。 “那介时就按照姐姐的规划,尽量多地置办产业吧。”吴关道,“四间院阁的收入,姐姐保管规划就好,我若要用钱,向姐姐要就是了。” “好。” 吴关所需的装备,说是一两日就能制好,可毕竟匠人们对他所要的东西并无制作经验,拿到以后又经过两次改制,才称了他的心。 待一切准备妥当,已是七天后。 七月甲寅,众人再次进山。 依旧是闫寸和吴关带着两条犬走在最前头,将军府的亲兵押着两车东西,在后面跟着。 众人直奔上一回差点要了王十二和陈狗子命的悬崖。 悬崖依旧静谧,只是向下俯瞰,察觉不出任何端倪。 王十二余悸未消,担忧地看着正在往身上套鹿皮衣的闫寸。 那是一件连体的鹿皮衣,能够将人完完全全包裹起来。眼睛的部分以火漆粘着一块打磨平整的水晶片——正是用至远送给吴关的放大镜打磨改制的。 如此,闫寸整个人虽都被鹿皮罩了起来,却可以透过水晶片看到外面的情况。 鹿皮衣身躯的部分十分宽大,除了防护,还充当了氧气罐的作用。 王十二仔细检查闫寸腰间的绳子,并叮嘱道:“若你觉得嗓子辣,可千万要闭住气,你一拽绳子,我们就会迅速将你拉上来。” “放心,不会有事。”闫寸拍拍王十二的肩膀,以表感谢。 待王十二前去检查缒架及滑轮的安装情况,吴关一边往闫寸的鹿皮衣内充气,一边道:“你只有这么多空气,可省着点用,感觉不对劲立马拉绳子。” “嗯。” “不会有事的。” “嗯。” 随着鹿皮衣背后的开口被吴关用绳子扎起来,闫寸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吴关又道:“没啥可嘱咐的了,就是……千万别放屁。” 吴关说话声并不大,他以为闫寸听不到,闫寸透过水晶片翻了个大白眼,以此告诉吴关,他什么都听到了。 缒架及吊篮已安装好,闫寸走上吊篮,摆了摆手,亲兵们缓缓松绳子,闫寸开始下坠。 每隔约莫两个弹指,闫寸便会摆摆左臂,这是一切正常,可以继续向下的意思。 吴关趴在悬崖边沿张望,他虽很有信心,却也害怕出意外,表面上还要镇定自若。要是连他都吓得龇牙咧嘴,下面的闫寸岂不要吓死了。 吊篮终于下到了半山腰,即王十二和陈狗子上回出事的地方。 闫寸依旧有条不紊地摆着手。 又下降了约莫三丈,闫寸做了个“快点放”的手势,看来他已确定这鹿皮衣的防护没问题。 终于到底了。 扶了一把眼前的水晶片,闫寸朝着倒在谷底的一人走去。 他笨拙地将那人扛上肩头,放在吊篮内,又向着另一处走去。 知道他拖动第二个人,上面的众人才看出还有第二名死者。 他们穿着灰土土的衣服,融入背景色中,实在很难分辨。 只拖拽了几下,闫寸便放弃了。 他大步跑进吊篮,朝着上方挥手。 “拉!快啊!”吴关大喊道。 有人抽打马匹,拉绳的马匹向前小跑。这也是吴关的设计,向下放时由人拽着绳子,这样可以保证随时停止。 向上拉时,则由马拉绳,马可比人快多了。 不仅如此,闫寸与吊篮还分别拴了两套绳索,万一情况危急,可以舍弃吊篮,而单将闫寸拽上来。 只四五个弹指,闫寸就被拉了上来。 随他一同上来的,还有一股辛辣的味道。 吴关屏住呼吸,冲到近前,大声问道:“怎么样?哪里不适?” 说话时他已解开了鹿皮服身后的绳子。 捂在这样一件衣服里,闫寸浑身是汗,水晶片里层也沾了一层白蒙蒙的哈气。 “不要紧。”闫寸忙出声宽慰。 吴关以手扇风,让流动的空气带走毒气,也让闫寸凉快些。 “这衣服还是管用的。”闫寸接过一名亲兵递来的水囊,漱了口,继续道:“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底下的毒气太厉害,我搬第二个人时,隐隐觉得喉咙里有些辣,我不敢冒险,便让你们拽了绳子……只是隐隐的一点感觉,不严重,不必担心。” 吴关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拿来另一个水囊,那是临行前刻意熬的绿豆汤,有解百毒的作用。 “先别说话,多喝点。”吴关道。 闫寸照做。 为了让吴关放心,他灌了个水饱。 吊篮也被拽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具尸体。 亲兵中有人发出悲戚的呼喊,是他们认识的人。 尉迟恭派来协助董大河炼银的亲兵找到了,至少找到了一部分。 同伴的尸首令在场的亲兵心中悲愤。 他们是战场上最锋利的刀,他们本就是为死而生的,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做好了为国家、为将领而死的准备。 他们不该死在这里,在这渺无人烟的山谷中,如此默默无闻地死去。 简直不像个人,而像一件打碎的物品。 这是耻辱。 害他们死去的人剥夺了他们为荣耀而死的权利。 悲愤之情鼓舞了他们的勇气,加之闫寸已做过示范,鹿皮衣是管用的,他下去了,没事。 伍长自告奋勇道:“我来,我下去。” 没有矫情的阻拦,他的手下自觉排好了顺序。 “那我在伍长后头。” “行,我在你后头。” “莫要贪功劳,一次只带一具尸体上来……” 他们果然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很快便将穿戴整齐的伍长放了下去。 吴关和闫寸反倒不用操心了。 他们坐在一截横木上,吴关依旧担心道:“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真没事,我都怀疑刚才那是不是过度紧张的幻觉。” 吴关听出闫寸在尽力宽慰自己,越发后怕,拽着闫寸的衣袖久久不肯说话。 “喂,你真聪明。”任由吴关拽着的闫寸说道。 “嗯?” “王十二和陈狗子被拽上来时,我们都慌了神,大家都以为那下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委。” 吴关笑道:“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可是……遇上解释不了的事儿,我也免不了要往那里想。”闫寸道:“所以,你真聪明。” 他这是在回应吴关数天前的吐槽。 吴关察觉到闫寸的心思,免不了又调侃道:“呦,可太稀奇了,冰山还会服软呢。” 见他又皮了起来,闫寸拽回自己的衣袖,以表不满。 吴关瞄了一眼忙碌的兵卒,发现无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话里有话啊。” “你什么意思?” “你其实是在怀疑,我究竟是聪明,还是真的来自一千多年以后。来自后世的人,自然比这里的人眼界更宽,对你而言无法理解的事,对后世的人来说可能只是个小常识,这是人类发展的必然,不是吗?” 闫寸也看向了忙碌的兵卒,然后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吴关一眼。 吴关能感觉到,他正在压抑着复杂的情绪。 “如果你是,”闫寸道:“你为何要告诉我?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怕被别有用心之人抓起来,或者……我也说不上,但总归会有危险吧。” 吴关问道:“那你会将我交给别有用心之人吗?” 闫寸仔细想了想,“现在不会,而且,我也不会将你的事告诉别人,但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吴关道。 “你还没回答我,”闫寸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孤独一人无人理解,实在太苦闷了。”吴关道。 “你真是个魔鬼。”闫寸评价道。 “你不还是跟魔鬼成了朋友。” 闫寸笑笑,不再说话,气氛融洽,刚才的紧张已全部消散。 “其实……”吴关放慢语速,一边组织语言一边道:“其实我是害怕,我怕哪天突然就死了,毕竟这地方……普通伤寒或者感染,都能随随便便要了一个人性命。 我若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样一个陌生地方,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 谁会为我难过呢? 至少现在你已信了我,已知道了我的来处,你知道曾有一个人,从一千多年后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一件大事,可惜失败了……” 闫寸打断他道:“我还没尽信你,而且,死什么的……” 闫寸指了指正在忙活的众兵卒,道:“哪次不是你出主意,我打头阵,真要死,我准得死在你前头。” “你是要跟我结拜吗?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那种?” 闫寸觉得好笑,但当着外人的面,他习惯了绷着一张脸。 他起身,朝着被兵卒摆在地上的一排尸体走去。 “这么多死人,炼银的人怕不是全在这儿了?”闫寸小声嘀咕着。 一四三 闫寸:你才黑,你全家都黑…… 全在这儿,除了董大河。 闫寸问伍长道:“仔细搜过了吗?会不会有遗漏?” 同伴的尸体让兵卒们铁青了脸,伍长也一样。许是见惯了生死,心中虽然悲痛,却一点不影响他们迅速准确地完成手头的任务。 伍长答道:“我最后又下去一趟,仔细搜过,董大河不在下头,而且……下面只有人和车,没有马。” 闫寸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是马车失控冲出悬崖,下面必然会有死马。 但是没有。 说明有人赶着马车将死人——或者失去反抗能力的活人——运到此处,又将车连同这人一起弄下了悬崖。 而完成这一切的人,很可能正是董大河。 闫寸对着尸体观瞧片刻,道:“这么高的地方跌下去,损坏可太严重了……” “是啊。”伍长道。 “运回长安吧,”闫寸道:“若你们想查明同伴的死因,到了长安后去找一名仵作,让他验一验,或许会有发现。” “这方面闫丞是个中老手,我们听您安排。” “如此甚好,”吴关道:“我开始时还担心……不知你们在这方面有没有忌讳。” 伍长道:“刀头舔血之人能有什么忌讳,况且人已死了,尸体本就跌得残缺不全,还有甚可忌讳的,我想他们更忌讳抓不到凶手,以后要一直蒙冤。” 闫寸暗暗松了口气,又道:“我听说董大河也是尉迟将军身边的亲卫。” “不错,不仅如此,他还是尉迟将军的布衣之交,很要好。” “真的?” 伍长没答话,之丢出一个“咋的不信啊”的眼神。 闫寸便解释道:“以尉迟将军今日的品级,想给关系要好之人在军中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为何董大河至今还是白身?” “他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不喜欢……这么说也不对,其实他当过官,就是尉迟将军刚将他引见给秦王时,也封过一个小官,可他有点一根筋,不懂变通,弄得怨声载道。 他脸皮又薄,便自己辞了官,只跟在尉迟将军身边做个亲兵。 后来尉迟将军官越做越大,也想过提拔他,他次次都婉拒。” “听您的讲述,董大河此人挺别扭啊。” “倒也不,”伍长道:“他跟我们还算合得来,不过我与他不熟……陈狗子曾与他一伍,你问他……陈狗子!来,闫丞有话问你。” 找到了同伴的尸体,这些原本对吴关和闫寸怀有戒备之心的亲兵态度有所转变,对闫寸恭敬起来。 陈狗子走到近前,二话不说先弯腰拱手,作了个揖。 闫寸将刚才的问题向陈狗子又说了一遍。 “他啊……感觉就是……挺好的一个人,不过不太合群。” “又好又不合群,有点意思。”闫寸道。 陈狗子忙解释道:“他不太说话,有点木讷,我们同一伍的兄弟偶尔喝点酒,他也参与,光喝酒,话很少的,我们吹牛闲聊,他只在一旁跟着乐。 不过他人很好的,我们青黄不接的时候常问他借钱。 他不是跟尉迟将军亲近嘛,又不愿当官,没少得赏赐,他总借给我们,也不催着还。 再有就是……一上战场,他杀起人来还挺狠的。我曾见他徒手拧断敌人的脖子……嗯……” 陈狗子住了声,转着眼珠,从回忆里搜寻有关董大河的信息。 有时候,你感觉上跟一个人还挺熟,可一旦要你描述,几句话也就说完了,好像又算不上多了解。 陈狗子此刻就是这种感觉,好像记忆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抽走了一部分。 不应该啊。 他摇着头,好像这样就能挖掘出记忆深处的内容。 “不打紧,你慢慢想,想到了什么可随时跟我说,”闫寸道:“现在我先问你。” “您请讲。” “董大河有家人吗?” “没有,说是都死了。”陈狗子道:“不过,他跟尉迟将军是同乡,我想乡里或许还有些远亲吧。” 闫寸点点头,“你们每半个月来运一次货,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每半个月你就能与他见一面?” “也不一定,有时他负责送货,有时时别的兄弟,不过……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的,只要他在,我们会攀谈几句。” 闫寸点点头,道:“你记得最后一次见他的情景吗?” “嗯……”陈狗子歪着头思索,“最后一次来此,我记得那一趟押运的银子,比之前少……少了约莫一半?” 伍长确认道:“不止一半,而且……当时我并不知所运的是银子,每回我们押运的都是木料,想来银子就藏在木料内。 据说这山里产一种极好的木料,百年不朽还是什么的,我们就每半个月就运一根进京。 那次亦运的是一根木料,董大河却让我给尉迟将军传话,说这次的货少,因为他在研究新方法,若用了新方法,今后能多出一成货。 我当时就被他弄了个云山雾罩,没觉得木头比平常少啊,而且,啥新方法啊,一根木头还能砍出花儿来?还多出一成,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不过,我只管按吩咐办事,其余的可不关心,就把话带给了尉迟将军。 我还记得,尉迟将军当时只说了一句知道。 那之后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不过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咋说呢,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没成想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再来鄂县‘接货’,董大河与其他兄弟就都不见了。 我们在山脚下的老地方直等了一个昼夜,也在附近及鄂县找过,没结果,只能回长安复命。” 伍长的描述可谓平平无奇,吴关不甘心道:“他就没有任何反常之处吗?比如……胆怯,怕跟熟人接触……” “这……他本就不合群……真看不出什么来。” 陈狗子已在尽力搜刮记忆中的片段,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记忆力绝不是他的强项。 闫寸与默默在旁听问的吴关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董大河及这些死者……”闫寸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他们认识长安的官吏吗?尤其是户部官吏。” 这问题着实有些跳跃。 伍长与陈狗子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闫丞是不是背着咱们查到了什么”的意思。 闫寸并不打算瞒着他们,而是道:“在咱们之前,有人从冶炼银子的地方搜到了几张残缺的文书抄件,户部才有的文书,我已问过尉迟将军,那些文书不是他帮着要的。 我想要弄清,是谁帮着谁,将户部的文书抄送到了荒山野岭中。说不定这对追查凶手有帮助。” 闫寸讲这一段,核心思想只有一条,那就是:少废话,这事尉迟将军已经知道了。 伍长果然立即答应下来。 “我虽不清楚,但回到长安后,我会询问与董大河及死者相熟的人,若有必要,闫丞也可自己询问,我一定尽量给您行方便。” “那多谢了。”闫寸低着头,以脚尖拨弄着地上的土块,又道:“炼银的技术,只有董大河一会,还是给他做帮手的兵卒们也会?” “这可就不清楚了,此乃董大河的看家本事,想来不会随便让人学了去吧,不过……这种事哪儿说得准啊,若有精明之人偷师,也是防不住吧。” 吴关高声对一众兵卒道:“情况大家都清楚,我们对董大河存有怀疑,想来大家也能理解,因此,从现在起,无论谁打探到关于董大河的线索,或许是他可能藏身的地方,或许是他最近的反常之处……总之,哪怕再细枝末节,也请诸位及时告知我们。” 伍长道:“此事我们全听两位安排。” 尸体已全部收回,共九具。 伍长本想将缒架留在悬崖边,万一日后还需下到谷底搜寻痕迹,也可省了来回运送的麻烦。 可他怕药农猎户等平民误入山谷,终究还是拆了缒架,将麻烦留给自己。 不仅如此,他还砍下一截树枝,削出平面。 他不识字,便请闫寸在上面刻字。 “这是作甚?”吴关问道。 “我想在附近立个牌子,提醒后来人莫去那谷底。”伍长道。 吴关笑道:“那您打算在牌子上写什么?” “就写下方有鬼怪,行人止步。” “行人或许会止步吧,但同时也会好奇,下面究竟是怎样的鬼怪,好的还是坏的,是谁竖的牌子,竖牌子的人又怎么知道下面有鬼怪的。” “你的意思是,”伍长道:“若竖了牌子,反而会有人因为好奇而下去。” “我觉得会,您看啊,从上向下俯瞰,实在看不出什么阴森恐怖的气氛。需知道,禁止的提示亦是提示啊。” “那……若说下面有毒气呢?”伍长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更让人莫名其妙了,算了算了。” 众人打道回城。 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绿豆汤,除了吴关。回城的一路上,是不是有人离队方便。 吴关隐约听到兵卒小声议论: “可太毒了,亏得咱们还穿着鹿皮服呢。” “可不,我刚才尿的……哎呦喂那颜色……” “黄得也忒狠了,都发黑了,是不是?” …… 吴关听后,狐疑地看向刚方便完的闫寸,“那个……你也黑了吗?” 闫寸斜睨着他道:“怎的,你想当医师?” “怎的,你讳疾忌医?” “别瞎猜,”闫寸无奈道:“他们准是上火了。” 吴关怀疑的目光在闫寸的脸和裆部来回游移了两趟。 闫寸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干脆驱马到了伍长身边,问道:“你们打算何时将尸体运往长安?” “闫丞不随我们一起回去吗?”伍长问道。 “想回的,但手头还有些事,恐怕还得在鄂县停留几天。” 伍长道:“那我留下几个弟兄,保护您的安危。” 保护和监视,哪种成分更多还真不好说。 闫寸,吴关,以及四名亲兵回到了鄂县,伍长及其余亲兵带着同伴尸首,不愿耽搁,一出山便直奔了长安。 进了墨城后,吴关问道:“董大河不知所踪,眼下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等进一步的消息。” “趁这个时间,正好解决荷花遇袭之事。”闫寸道:“留一个藏在暗处的对手,睡觉可不踏实。” “你想怎么解决?” “该去拜访一下县令了。”闫寸道。 “不如把他请到秋阁,咱们能从陈初秋手里抢来产业,县令没少帮忙,也该置一桌宴席,好好谢谢他。”吴关道。 “他会来吗?”闫寸道:“自从陈初秋死,县令就病了,我看他是吓的,生怕尉迟将军拿他是问。” “那咱们正好给他吃一颗定心丸吗,”吴关道:“说起陈初秋死,咱们也该去他家吊唁,好歹一起吃过饭。” “你发什么病,”闫寸道:“咱们抢了他的产业,还害他丧命——你敢说他的死跟咱们没关系?不知他的家人多恨咱们呢,躲都躲不及,你还上赶着去吊唁人家?” “正因为有仇,才更要怀疑陈初秋的家人,说不定就是他们雇凶谋害荷花。 再说了,燕子曾有一个推测,都说陈初秋死了,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尸体,今儿可是第六天了,若再不去,明日就要出殡下棺了。” 吴关停顿了一下,道:“除非你想去挖坟掘墓,偷偷开人家棺材。” 闫寸虽不信鬼神,但对死者还是怀有敬畏的。刨人家的坟,那是最下三滥的犯罪,他绝干不出来。吴关几乎将他逼到了死角。 见闫寸皱着眉,依旧不表态,吴关向他靠了靠,又低声道:“我自然也犯怵,万一灵堂上挨了揍,以后还怎么在鄂县混?又或者,要是陈初秋没死,在灵堂上撕破了脸,咱们寡不敌众,岂不要吃大亏,所以,趁着尉迟将军的人在……” 吴关拿目光斜了斜跟在两人身后的兵卒。 “有尉迟将军的亲兵跟着,拉大旗做虎皮,咱们还能保险些,机不可失啊。” 闫寸终于点了点头,道:“看来只能听你的了。” 去往陈初秋家的路上,吴关向四名亲兵打听起了尉迟将军的宠妾。 四名亲兵倒知道陈氏,却并不知道她有个经营院阁的爹。 得知此事后,四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么会拿捏男人的心思”的表情。 一名亲兵道:“陈氏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四四 伍长:兄弟们,我接你们回家了 “你是说,将人活活欺负死?”吴关诧异道。 “可不,就因为王氏议论陈氏的出身,说陈氏是院阁里长大的女儿。实话嘛,她家本就经营院阁,再说了,谁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接过客。 陈氏可听不得这个,当时什么都没说,过后却处处挤兑王氏。 王氏也是个可怜的,她爹是个军中的小书吏,为谋得升迁机会,便将女儿送给尉迟将军做妾。 王氏也算有几分姿色,就是性子太软了些……要我说,那些文臣书吏养出来的孩子就是不行,没啥血性……” 同伴拽了说话的兵卒一把,提醒他莫要口无遮拦。 兵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闫寸和吴关也是文官来着。 吴关嘿嘿一笑,打着圆场道:“不打紧,都是实话。” 那兵卒便继续道:“陈氏对付王氏的法子……我也是听说的,反正……就是那些女人的手腕……什么污蔑王氏偷东西啦,说王氏故意弄伤她的孩子啦……对了,陈氏育有一女,快两岁了。 要我看,刚学走路的小孩嘛,磕了碰了还不是正常,也不知是赶巧了,还是陈氏做了手脚,反正小孩在王氏身边伤了两回。 尉迟将军也就是随口一说,让王氏以后离府里的孩子远些。 王氏可就有了心结,郁郁寡欢,整日垂泪,没多久就病倒了,前后约莫有一两个月?好好一个人就撒手人寰了……实在可怜。” 见那兵卒说起将军府的是非头头是道,吴关不由道:“这都是内室之事,你从何得知的?” “嗨,我有个兄弟,过命的交情,也是将军府亲卫,跟王氏身边侍奉的婢子好上了。”兵卒道:“王氏死后,那兄弟向尉迟将军请婚,将军同意了,这不是……有自己人嘛。” “原来如此。” “不过我也就知道这些,全告诉你了,一点没剩。” “多谢。”吴关一拱手道:“听你描述,陈氏是个十足的悍妇啊。” “那还用说……哦对了,我又想起一件事。府内有两个仆役,闲聊时说起了院阁女子……你知道,男人嘛,凑在一起能聊的就那么点事儿。 可不知怎的,竟被陈氏听见了……好一通撒泼,又是哭又是骂,仆役胆子都下破了。 最后管家抽了他们一顿鞭子,实打实的抽啊,皮开肉绽,才称了她的心。 挨鞭子的仆役,有一个至今瘸腿,算是落下毛病了,你说她心多狠,都是娘生爹养的,她就能对别人下得去手。” 吴关“啧”了一声,道:“她那么讨厌院阁老板女儿这个身份,想来恨不能跟娘家划清界限吧?” “那是自然,她生了孩子,原可让娘家阿母进府来照顾,毕竟母女贴心,照顾起来方便,可她死活不肯。 尉迟将军由着她的性子,还在府内立下规矩,谁也不许提院阁。” 一直沉默听几人讨论的闫寸突然道:“此番陈初秋死,她这个做女儿的,似乎没回来奔丧啊。” 有府兵道:“确实,若她回来了,将军定会派人护卫,我们却未见到别的亲兵来到鄂县。” “这家人,可真是……”闫寸一时找不出恰当的形容。 “别扭得有些诡异。”吴关接住了他的话。 众人就这么边聊边走到了陈初秋家门口。 门楣上高挑的两个白纸灯笼,风一吹,灯笼晃晃悠悠,像纠缠不肯离开的死人魂魄,叫人一看就要生出鸡皮疙瘩。 这已是陈初秋的棺材停放在灵堂的第六天,该来吊唁的人基本上都已来过了,这种事赶早不赶晚。 此刻,府内只有家人仆役,显得很萧索。 院门敞开着,却无人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闫寸带着众人进了门,一名在灵堂内服侍陈家主母的婢子看到,忙招呼仆役迎客。 陈家主母原本跪在棺材旁,回身看到闫寸等人,想要站起来,可腿已跪麻了,根本起不来,只好坐在圆形跪垫上,防备又怨很地看向来客。 吴关知道闫寸不喜这场面,便率先上前,拱手道:“您节哀。” 陈家主母指着吴关,阴恻恻道:“你们还敢来?不怕他的魂魄缠上你们?” “您相信死人有魂魄?”吴关问道。 “自然有!一定有!” “那您可要小心了,”吴关道:“因为那些死在矿洞内的冤魂,说不定会来纠缠你们。” 只一句话,吴关便将陈家主母的指责原样奉还。陈家主母理亏,想要辩解,嘴巴张了张,又吐不出恰当的说辞,只好闭嘴。 吴关继续道:“我们曾与陈员外有一面之缘,在宴席上——就是冯员外惨死的那次宴席……” 吴关停顿一下,以此强调冯员外雇凶谋杀冯员外的恶行,使得陈家人更加理亏。 “前两天就该来吊唁的,但有公事在身,便耽搁了……” 吴关说话时,陈初秋的哥哥陈晚春自后堂转了出来。 与陈家主母不同,陈晚春弓腰拱手,态度谦卑,因为弟媳冲撞了官家,他脸上还有些许歉意。 “礼数不周礼数不周,”陈晚春道:“两位进内堂叙话?” 吴关绕过他,来到棺材旁。 那是一具厚实的木棺,其上的黑漆锃亮。棺盖尚未钉上钉子。 吴关将手放在棺盖上,稍稍用力,棺盖纹丝不动。 “好,去内堂叙话吧。”吴关道:“正好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待几人落座,婢子将煮好的茶端上来,陈晚春才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您但说无妨。” “这事恐怕很难。”吴关先给陈初春打了个预防针,才继续道:“令弟之死,您好像并不怨恨我们。” 陈晚春道:“不怨不怨,是他自己伤天害理,遭此报应,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今后唯有多做善事,为子孙后代积德,哪里还敢怨恨旁人。” “如此说来,银矿之事你之前并不知道?” 陈晚春连连摇头,“我若知道,一定会劝他悬崖勒马……” “悬崖?”吴关意味深长地笑笑,“有尉迟将军这座靠山,若当时身处此事中,眼前怕只有一马平川吧,哪儿能看出悬崖。” “我真不知道。”陈晚春一口咬定。 “或许吧,”吴关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或许你并不怨恨我们,可有人不是这么想的。” “我弟妹就是个没见识的妇人,官家千万莫跟她置气。” “我不会与她一般见识,我琢磨着,她也做不出雇凶杀人的事来。” 陈晚春一愣,道:“雇……雇凶杀人。” 吴关将荷花遇刺之事大致讲述了一遍,又凑近了,盯着陈晚春的眼睛道:“我姐姐差差点就死了,你说可不可怕。” 所以,我要把可能怨恨我们的人查个底掉,就从陈家开始,也包括你。 陈晚春已思量出了吴关的潜台词,他脑门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机械地答道:“可怕,可怕……” 吴关道:“您看,我们也是为了保命,不得已查一查陈府的情况。” “那……官家想从哪儿查起?” “棺材,”吴关道:“都知道陈初秋死了,可谁也没见过他的尸体,我派人打听过,出事当天,你家带了棺材去县衙,就地敛尸装进棺材了,除了几名县令和几名公差,还有你们,谁也没见过陈初秋的尸体。” “难道县令不能证明我弟弟的死吗?” “若没有暗杀之事,当然可以,可出了这种事,我想还是谨慎些好。” 吴关扫了一眼陈晚春捏紧的拳头。 像是被人看出了隐秘的情绪,陈晚春慌忙张开了拳头。 “弟弟背着你采私矿,他死了你才得知真相,被亲人隐瞒欺骗,一定很受伤吧,”吴关道:“若他没死,还在背着你做坏事,你不想再被隐瞒了吧?” “这次不会了,”陈初秋道:“我亲眼看到,他就在棺材里。” “那你就更不用怕了,不是吗?” 陈晚春抿了抿嘴,他不想再说话了,他发现,与眼前的少年对话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好像他的每一句话都留着后手,总能将人拐到坑里。 陈晚春长长叹了一口气。 “查吧。”他道。 他认输了。 在这一刻,吴关已确定,陈初秋死了,就在棺材里。 保险起见,他还是耐心等待陈晚春支开了守在灵堂内的弟妹。 吴关与闫寸合力,将棺材盖推开了一条小缝。 然后…… 晚间,吴关躺在榻上。 他已吐得脱了力,连手指都不愿抬一下。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一具发涨的尸体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 可他的身体不争气,当时就呕了,差点吐进人家棺材里。 闫寸将他带回来时,半担忧半埋怨道:“死人是什么好玩意儿?我看一眼就得了,你个半大孩子,往前凑个什么劲儿的?拽都拽不住。” “我错了……呕……”吴关抹了一把嘴,捂着吐得饥肠辘辘的肚子,道:“总要来一遭,逃不掉的,看见他确实死了,便可以排除……呕……你看清了吗?” “不会错,确是陈初秋。” …… 荷花端来了粥,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吴关嘴边,道:“多少吃一点,光吐不吃,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闫寸伸手将吴关扶起来,吴关干脆借势往他身上一靠,张口任由荷花喂他粥喝。 “你可真会使唤人。”闫寸道。 他故意这么说,帮着吴关转移注意力。 “我不管,”吴关道:“我遭罪了,我有理。” “你说什么都对。”荷花又喂了他一口粥,完全将他当成了小孩来哄。 这反倒让吴关不自在起来。 他伸手接过碗,“姐姐,我自己来吧。” 闫寸展开双臂,比划了一个长度,道:“我还以为你的脸皮有这么厚。” 他又将长度缩短了些,“没想到只有这么厚。” 吴关撇撇嘴,不理他的调侃。 待他喝下小半碗粥,又尝试着打了个嗝,总算压住了恶心劲儿,便又问道:“我在门外吐的时候,你还在跟陈晚春说话,你们说啥了?” 闫寸接过碗,待吴关躺好了,才道:“我就是问他,为啥陈初秋的女儿没回来奔丧。” “为啥?” “说是闹别扭了。” “天大的别扭,爹死了,也该回来吧?” 闫寸斜睨了吴关一眼,道:“你还指摘人家呢?” “我……” 吴关理亏,他爹死的时候他可是求着闫寸将他留在县衙,莫送他回家。 闫寸不过随口一提,并不打算细论此事,便又继续道:“陈家姑娘一直嫌身世丢人,自进了将军府,便鲜少跟家里联络。 陈初秋也不想拖女儿后腿,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后还是莫再联络的好。 他的院阁生意被赌坊挤得入不敷出,实在没办法了,才去京城求女儿帮忙。 女儿倒是一口应承了下来,她也打着小算盘呢。” “尉迟将军直接派了亲兵前去对付黄员外,看那阵势,除了教训一下,若要抢人家的赌坊生意,也是绰绰有余。”吴关道。 “就你机灵。”被吴关抢了话,闫寸有些无奈,只好补充道:“这就是陈家姑娘打的算盘了,干脆抢了赌坊,关了院阁,如此她的出身说出去还能好听些。” 吴关愉快地抱着自己打了个滚,“也就一般机灵吧,哈哈哈,要不我克制一下?” 闫寸忽略了他的自嗨,继续道:“可惜事与愿违,偏就是那次发现了银矿,尉迟将军插手此事,陈初秋算是尉迟将军的代表,也分到一杯羹。 他本可以顺势关了院阁,可是没了明面上的生意掩护,总有种种不便,此事便搁浅下来。 不仅如此,他还越过女儿跟尉迟将军搭上了关系……” 吴关的表情凝重起来,“你说,人的心思多奇怪啊。” 闫寸没接话,吴关便继续道:“我常常想,父母与孩子应该是最亲近的关系了吧,莫说为了对方舍命,彼此相互体谅,相互帮衬,劲儿往一处使,这总该是最基本的吧,我没想到,很多人家并非如此。 就拿陈家来说吧,陈家姑娘进了将军府,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定然是有优越感的……就是觉得自个儿能压家中耶娘一头。 谁知很快她阿耶便开始为尉迟将军办事,成了比她更‘有用’的人。 一家人,谁有了本事,不都一样吗? 不是,陈家姑娘心里可就别扭上了,那种被人抢了风头的感觉……她一定咽不下这口气吧。 再加上,每次陈初秋与尉迟将军联络,就等于重提一遍她是院阁长大的女儿。 秘密一次次被揭开……啧,怪不得阿耶死,她都不回来奔丧。” “所以,你觉得刺杀荷花的事,与陈家姑娘没关系?” “是。” 两人沉默,各自盘算着已知的线索。 “线全断了。”闫寸道:“那雇凶之人藏得好深。” “或许咱们该换个方向。”吴关道。 “你有什么想法?” “若从动机上看不出什么,那就着手于事实吧。” “事实?” “就是那两个刺客,被燕子杀死的刺客。他们虽死了,已不能说话,可他们活着的时候总还有些朋友、家人,即便没有朋友家人,也总接触过一些无关痛痒的路人,这些人还能说话。” 一四五 燕子:我又出场了 清晨的鄂县热闹非凡。 前一晚入住的商队纷纷赶早出城,经过一夜修整的牲口精神抖擞,人就不一定了。 有的人也和牲口一样,老老实实歇了一夜,自然能起个大早,眼看马上就到长安了,或许朝食奖励自己两个蟹肉丸子,无比惬意。 有的人则正好相反,前一晚酗酒纵欲,早间是被同伴从院阁的榻上拽起来的。 他们目光涣散,神情萎靡,接下来两个时辰,将是旅途中最难熬的部分。 无论怎样,街上都喧嚣了起来。 有呼和牲口的声音,有往酒鬼脸上泼水的声音,有院阁女子邀约恩客下次光顾的声音粗犷的和细软的声音交织,成了鄂县早间最特别的乐曲。 此刻,闫寸所在的白条酒肆也有声音,满怀期待的声音。 一个小生命就要降临了。 王绣娘在卧房内叫得撕心裂肺,稳婆则指挥着:用力,用力吸气,缓一缓,再用力 男人们聚在酒肆一楼的大堂,帮不上忙,只能一圈圈踱步,干着急。 帮主每每走上楼梯,又每每拐下来。 男人进产房可不吉利,对他自己不吉利,对生产的女人亦不吉利。 他必须强忍着上楼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见到这幅人仰马翻的景象,闫寸便知来的不是时候,但他今日最要紧的任务就是来见本地帮主,因此他没有离开。 他在酒肆外的墙根处蹲下,随手拔了几根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着。 那双布满弓茧的手竟十分灵活,不一会儿狗尾巴草就被他编成了蜻蜓的模样,他再拔几根草,又去编其它样式。 待他编出三只蜻蜓,两只小狗,两顶小草帽,一个小人儿,酒肆内终于有了进展。 他听到了人快速踩上楼梯的声音,只有楼梯能发出那种既响亮有沉闷的咚咚声。 闫寸转到酒肆正门,向里看了一眼。 帮主已不在楼下,他的手下沉默着,在沉默中相互传递着眼色。 有喜悦,孩子出生了吧? 有担忧,难道生产不顺利? 有庆幸,又转危为安了?或者,那个难缠的女人终于不行了? 闫寸深吸一口气,克制着让自己别再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他干脆走进酒肆,抓住一人问道:“情况如何?” 帮派消息灵通,他们已知道了闫寸的公差身份,自是不敢怠慢。 被抓住的人忙答道:“恐怕不太好” 他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了一声悲鸣。 男人的悲鸣。 不用更多言语,只听这一声便知道,有人离世了。 唯有亲近的人离世,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闫寸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上楼查看。 他和众人一起等待着。 不多时,楼上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清脆的懵懂的好奇的声音,你也不必亲眼见到,只要听见这声音便会知道,一个崭新的生命来到了世上。 没有人欢庆喜悦,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酒肆掌柜。掌柜喃喃叨念了一句“热水”。 “还需热水吗?”他轻声问道。 没人应答,他便又道:“快!快收起来,彩带装饰,全收起来。” 于是原本用来庆祝新生命降临的装饰,被汉子们迅速收拾起来,一股脑儿堆到了后堂。 闫寸暗暗叹了口气,踏上了楼梯。 “喂” 掌柜的上前欲拦,闫寸道:“我只是去看看情况,天大的事今日我也不会找他麻烦。” 果然,几个弹指后闫寸便下了楼。 看来他没有食言,汉子们松了口气,同时又探寻地看着他。 他们也想知道楼上的情况。 闫寸摇了摇退。 掌柜的略一犹豫,第一个冲了上去。 “帮主节哀” “节哀啊” 半个时辰后。 秋阁,闫寸的房间内。 看着桌上狗尾巴草编出来的一堆小玩意儿,吴关有些无奈道:“所以这就是你的收获?” “嗯。”闫寸坦然点头。 “帮主之妻新丧,确实不便,那就先等县衙的情况吧,”吴关道:“我已跟县令商量过,他会派出衙役,全力探查两名刺客生前的行动轨迹。” 闫寸点点头,道:“最近没少死人啊。” “是啊。” 这话题总是让人提不起情绪,吴关干脆往闫寸榻上一坐,去摆弄他挂在榻尾端的蝈蝈笼子。 “入秋了,它也快不行了。”吴关道:“你看,它都微微发黄了。” 闫寸也凑上前来,想了想,干脆打开了笼子。 “你干嘛?”吴关道。 “它在这方寸之间关了一辈子,够可怜的,临死就给它自由吧。” “也对。”吴关小心翼翼地将蝈蝈从笼子里捏出来,“那我将它拿到后院放生吧。” “好。” 片刻后,吴关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的了?”闫寸问道。 “哎!命啊!”吴关挨着闫寸坐下,道:“我捏着它出门,本想将它送出后院的,可是手一抖,掉地上了” “不打紧吧,它那么点儿,掉了也摔不坏。” “可是后院养了两只母鸡。” 闫寸:“” 沉思片刻后,吴关得出了结论:“自由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遇上一个手残放生者,才有代价。”闫寸纠正。 吴关只觉得庆幸,幸好闫寸已经长大了,这要是小朋友的蝈蝈死于鸡口,还不得当场哭鼻子。 他立即转移话题道:“至远呢?” “我让他回一趟京城,看看安兄那里是否查出了什么。” “你是指” “既然户部的公文泄露至董大河炼银的地方,我们可以从源头查起,看看抄本究竟从谁那儿流出的。我此番来之前已嘱咐安兄帮咱们留意。” “这不好查吧?”吴关道。 “要查并不难,毕竟留了笔迹,就怕对方故意改变书写方式,那就没准儿了。” “还是闫兄厉害,我就没想到这层。”吴关道。 他不过随口一说,闫寸却有些别扭地揉了揉鼻子。 吴关从来不吝赞美别人,这样的热情坦荡让他有些不适。 就像阳光,一开始你会觉得刺眼,甚至莫名烦躁,可你只要在阳光下晒一会儿,就浑身舒坦了。 “谢谢。”闫寸道,“所以,最近咱们就只能等消息了?还真是无趣。” 闫寸后背的伤痂正慢慢脱落,新肉长出来,总是痒痒的。 他一边挠着痒,一边打量吴关。 “你干嘛?”吴关警觉地问道。 “这样下去不行啊,你看看你,捏只蝈蝈都能手抖,你还能干啥?” “呃” 闫寸摆摆手,示意他别插话,继续道:“明早开始,我教你拳脚工夫,你要好生练习,这样以后遇了困境,也总有些自保的本钱。” “好啊,不过”吴关道:“难得清闲,而且秋季不正是动物贴膘的时候吗,要不咱们去打猎吧。” 闫寸眯眼看着他,一副“你就是不想吃苦吧,我已看穿了你”的样子。 吴关只好道:“我也没说不练啊,打猎练功又不冲突。” “怎的对打猎有兴趣了,前些天净往林子里钻,你还没钻够?”闫寸是不想去的。 “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够吧。” 说这句话时吴关声音很轻,隐隐有着叹息之意。 “咱们叫上荷花姐姐和燕子,她这些天忙得够呛,也该歇歇了。” 闫寸依旧不想去,但他也不太想拒绝吴关。 “好。” 第二日,清晨。 整个秋阁都听到了吴关的鬼哭狼嚎。 他手执一把短刀,闫寸则拿着一根与短刀同样长的细竹竿。 一开始,吴关觉得兵器无眼,颇放不开手脚,每次劈砍都收着力,生怕真的伤到闫寸。 他本就弱,再缩手缩脚就更惨不忍睹了。 闫寸却不留情面,每次轻而易举躲开劈砍后,手中的细竹竿都会毫不留情地抽在吴关身上。 他还专跳最疼的地方抽打,吴关挨了几下,心中也窜起了火。 在闫寸看来,这便是斗志了。 “我从前知道你不行,没想到竟如此不行。”闫寸还不忘火上浇油。 吴关紧咬后槽牙,“我砍死你!” “呵” “啊奶奶的!再来!啊” 只见吴关左冲右突,寻找各种刁钻角度,口中还各种问候闫寸。闫寸则始终立在原地,一步不挪,顶多偶尔转个方向,一派大师风范。 “手要稳” 说话间,竹竿抽在了吴关握刀的手背上。刀嘡啷一声落地。 吴关捡起,又刺。 闫寸躲过,又去抽他的手。 这次他已有了防备,知道躲了,竹竿抽在刀身上,将吴关刚产生了一点的庆幸全抽跑了。 他只觉一股力道突然压下来,握刀的手连着上半身都是一震。 嘡啷。 刀又掉了。 “力气也忒小了点,怎的连小姑娘都不如。”评价完,闫寸又道:“等下再去提三十次水。” “草!”吴关少有地爆了句粗口。 闫寸听不懂,直接忽略。 拳脚占不上便宜,吴关便动起了歪心思。 他提刀上前,劈砍是假的,抬脚踹裆却是真的。 闫寸无奈地笑笑,犹豫了一下,怕伤到吴关的脚踝,终究没有抬脚去挡,而是闪开了一步。 竹竿点在刀身上,刀再次落地。 这次闫寸没有收势,将竹竿点在了吴关肩头。 “你已死了。”闫寸道。 他本想说教两句,让吴关莫使这种下三滥的招式,谁知吴关十分配合地“啊”了一声,直接倒地,闭目挺尸。 “你这” “我死了。”吴关回答得理直气壮。 闫寸哭笑不得。 他拿脚尖碰了碰吴关的手臂,“快起来,大家都在窗口看你呢,丢人。” “死人不嫌丢人,无所谓。” “你” 闫寸抡起竹竿就要抽。 吴关立即打着滚儿大喊:“鞭尸啦!惨绝人寰啊!” 闫寸:这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没有之一。 “今日就练到此吧。”闫寸道。 吴关一骨碌爬起来,道了一声“谢谢先生”,一溜烟跑回了屋。 闫寸立在后院,思考着人生。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会认识这个小混蛋? 一个突然出现在屋顶的身影将闫寸拉出了自我怀疑。 是燕子。 “练练?”燕子问道。 闫寸点点头。 连个都不喜说话的人,交流起来效率就是这么高。 下一瞬,燕子掠下屋顶,出了招。 闫寸依旧用竹竿,燕子便使用刀鞘。 终于有了高手过招的美感,观战的姑娘不时发出喝彩。 一刻后,两人都微微出了汗,很是畅快。 闫寸率先收了势,燕子便也住了手。 “你是个好对手。”闫寸道。 “你也一样,”燕子道:“若有人花钱买你的命,我绝不会接那个活儿,我可没把握。” “没想过做些杀人之外的事吗?”闫寸问道。 燕子乐了,“官家是不是都像你一样,动辄就劝杀手改行?” 闫寸想了想,道:“有时候也会劝院阁女子从良。” 燕子被他噎了一下,干脆几下轻巧的攀踩,重新翻上了房顶,有倒吊进入了荷花房间的窗子。 “明日你还练功吗?”燕子问道。 “练。” “那我还来。” “好。” 荷花也在窗口探身瞧着两人,她已跟燕子熟络起来,见他回来,便道:“我今日才知,你不光射箭厉害。” “保命而已,”燕子道:“若只练射箭,一旦被人近身,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荷花已换好了胡服劲装,道:“今日打猎,你正好可跟闫丞比一比射箭的本事。我跟弟弟有赌约,我赌你赢,你可要加油啊。” 燕子一愣,道:“我看那小鬼油滑得很,怕不是骗你钱的吧?” “自家人,什么骗不骗的,不过,你可别输得太惨,我牛都吹出去了,说你救我那日如何勇武,神兵天降” 燕子的脸又红了一下。 “那我尽力。” </br> </br> 一四六 荷花:给燕子同学打call 秋高气爽。 树叶边沿已开始泛黄,枯萎的花儿呈红褐色,整片山林不再是统一的绿。五彩斑斓,煞是可爱。 这片山林名叫枸杞岭,位于鄂县西二十里处,听其名就知道了,此处盛产枸杞。 果然,刚到山脚下,还未进入树林,荷花就从一棵矮树上摘到了红彤彤的枸杞果子。 她往嘴里丢了一个,嚼了两下,立即露出笑容。 “不太甜,不过挺香。” 随手将剩余的枸杞分给三个男人,大家尝过,均是点头称赞。 吴关见荷花是骑在马上探身摘的枸杞,身形优美矫健,不禁赞叹道:“姐姐的骑术可真厉害。” 荷花一挑眉,道:“告诉你个秘密吧。” “哦?” 几人下马,席地而坐,准备修整片刻。 待坐好了,荷花道:“我家出身行伍,骑马的本事是我阿耶从小教的。” 闫寸对此颇感兴趣,不由追问道:“你阿耶亦是行伍之人?” “不错,但他不是官儿,不过是个小卒。隋末他随主将平叛,因杀敌悍勇,被提拔为主将亲卫,俸禄赏赐多了起来。 家里本以为要过上好日子了,可谁知主将遭王世充构陷,下了大狱,我阿耶亦受牵连,不久便与主将一起死在了狱中。” “是王世充下的手?”吴关道。 “除了他还能有谁,”荷花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也算老天有眼,让李世民攻下东都,生擒王世充。他被当街斩首,我家大仇得报。” “怪不得李世民岌岌可危时,你愿出手相助。”吴关又道。 “那当然,我虽身在院阁,却也懂得报恩。” 闫寸追问道:“不知令尊当初追随的是哪位将领?” “这你就别问了,”荷花道:“我早已发过誓,与家人断绝关系,我可不想给死去的阿耶丢人。” 吴关一把楼主荷花,道:“姐姐不丢人。” 荷花亦揽住吴关,道:“就你最会哄人。” 她这么说,闫寸便不再追问,荷花继续道:“阿耶死后,我娘靠给人做针线活儿将我养到豆蔻之年,我虽也能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可世道不景气,苦力不值钱啊,纵然我们娘儿俩熬得眼睛都要瞎了,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 我记得那年冬天格外冷,娘本就体虚,染了风寒,眼看她的病一日重过一日,我们却没钱求医问药。 我只能将脸面收起来,去向一户张姓人家求助。 我阿耶在世时,与张家订了婚事,将来他家的儿子要娶我的。我家落败后,我们知道此为高攀,再没提过婚事,张家也装作不知我家的变故,做为世交,连我阿耶死时都不曾来吊唁。 去问这样一户人家求助,我本以为要吃闭门羹的,即便借到了钱,也难免被当做乞丐羞辱一番。 却没有,张家不仅请医师为我娘看病抓药,还重提了婚事。他们希望尽快完婚,最好我立即过门。 用他家长辈的话来说,我若过了门,便是一家人了,我家的事自然要帮衬的。我感激涕零,一心想着今后好好伺候丈夫,孝敬公婆,以报张家的恩情。他家对于婚事的安排,我一口答应下来。 那时虽隐隐感到不安,可我更怕母亲病死,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因此我不敢多想。 就是这么出的岔子,过门当日,我被张家五花大绑卖入了院阁……” 她的讲述十分平静,在场的三个男人却不约而同地呼吸一滞。 被夫家算计、出卖,这该是何等的憋屈,怕是做梦都想杀了他们全家吧。 “……我那时才明白,张家也快揭不开锅了,即便我不去上门求助,他们也已将算盘打到了我头上。” 吴关捏紧了拳头,道:“卖了你的人叫什么?住在何处?我帮姐姐将他们揪出来,定然……” 荷花笑着摆摆手,道:“我并不恨他们将我卖入院阁,不仅不恨,还很感谢。” “这是为何?”闫寸道。 “女儿家能有什么出路?不过就是靠男人过日子罢了,真嫁了他,还不是一样受苦受穷,又有什么指望呢?可是院阁不同……” 荷花用手里的折扇耍了个扇花儿,看得三个男人眼花缭乱,“我在院阁学到的每一种本事,弹琴唱歌也好,识字作诗也好,又或者勾引男人的伎俩……都能让我活得更好,今日与王孙贵胄宴饮,明日与文人墨客出游,不比嫁为人妇更快活吗? 况且,如今我又认识了你们,境况比在院阁时还要好,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这一家子?” 吴关没再接话,只是用力握住了荷花的手。 “不过,”荷花反握住吴关的手,道:“若让我再遇到他们,我依然要报复的,或许真的会杀了他们。” “因为你娘?”闫寸问道。 “嗯,我被卖入院阁的第二天,娘就投了井。后来兵祸连连,我所在的院阁经营不下去,几经辗转,我被卖到了长安,再未见过他们。 之后我认识了一位将军,他待我不错,恰好他的朋友被外放去我的家乡任职,他给朋友写了一封信,帮我打听仇家下落,可惜仇家已是人去屋空,也不知是迁走了,还是死了。” 闫寸道:“现在安兄进了户部,倒可以帮你查查。” “没用的,”荷花道:“我已托人查过,隋末,朝廷尚且自顾不暇,哪儿还顾得上管理普通百姓的籍册,后来唐立国,倒是重登过各地落户的流民籍册,可惜他们依旧不在补登之列……或许真的死了吧。” 说完这些,荷花只觉心中块垒渐消,见三人表情凝重,又道:“我的不是,影响你们心情了。” “没有。”燕子道。 “陈年旧事了。”荷花道:“你们就只当听个故事,可莫往心里去。” 闫寸低头犹豫片刻,开口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荷花诧异地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闫寸竟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嗯。” “你说呀。” “我其实亦有个娃娃亲的未婚妻。” 荷花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她明目张胆地跟吴关交换着眼神。 荷花:哪家姑娘那么倒霉,要嫁给这座冰山? 吴关:谁说不是呢。 闫寸:“喂,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荷花:“呃……恭喜恭喜,早生贵子哈。” “我信了你的邪。”闫寸道:“亦是战乱的缘故,我那未婚妻家中只剩她与一个弟弟,没有田产、房产,她现在的日子与你当年有些像。” 荷花道:“我可知道那日子有多苦。” “就我的了解,她是个能吃苦的好姑娘,此番生意刚刚开张,若你需要一两个打下手的体己人,或许我可以将他们姐弟接来。” “有些活计,我一个人确忙不过来,不过……”荷花犹豫道:“你可想好了,咱们经营的是院阁,好端端一个姑娘,到了这种地方帮工,名节一定不保,今后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陈初秋的女儿就是前车之鉴。” 吴关道:“我看倒可以,用不了多久,咱们的邸店、食肆、浴肆也要开起来的,大不了让她在那些地方帮忙。再说,在院阁帮工又如何,若有人敢对姐姐指指戳戳,我第一个教训他!” 荷花在吴关头上揉了一把,笑道:“还是算了,就你这小身板,我怕你吃亏……” 吴关张了张嘴,颓然后仰,躺在草地上,“姐姐你变了,你也开始取笑我了。” “谁让你早间练功不认真,我可都看见了。”荷花道。 “就是。”燕子附和。 吴关长叹一口气,只觉得今日出门未查黄历,果然诸事不顺。 歇了约摸一刻,几人策马进山,两条犬跟在马侧,很是兴奋,在林子里奔驰片刻,一只野鸡被惊得蹿了起来。 闫寸和燕子几乎同时搭弓放箭,燕子所用的箭矢,尾部羽毛为褐色,闫寸的则为白色。 巴图叼回了猎物,其身上插着褐色羽毛的箭矢。 燕子对闫寸一拱手,道:“承让了。” 闫寸亦拱手,并不说话。 吴关与荷花已经全然不在意两名弓手的胜负,只顾来来回回地欣赏野鸡的羽毛多么漂亮,还规划着将其尾巴上的毛取下,插在花瓶里,用作装饰。 又行了片刻,闫寸驻足,并示意众人全部屏息伏低。 吴关看向荷花:前头有猎物? 荷花摇头:我也没看清。 下一瞬,燕子拍马追了出去。 闫寸紧随其后,荷花也追,吴关吊在最后手忙脚乱地催马,并对低声对荷花道:“姐姐等等我啊。” “好,”荷花果然放慢了速度,“快来。” 待两人赶上,只见一只漂亮的鹿栽倒在地。 褐色羽箭直射鹿眼,一箭毙命。 这样的动物皮毛原本应是最完整最值钱的,可惜鹿前腿上还插着一支箭,一支白色羽箭。 内行一看便知,这支箭所射中的位置实在不伦不类,像是虽学会了射箭却对准头无甚把握的人。 “你又赢了。”闫寸道。 燕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继续深入山林时,燕子故意快速驱马,跟荷花吴关拉开了些距离。 他低声问闫寸道:“你是不是有意让着我的?” “是又怎样?”闫寸反问,“难道你在意这种输赢?” “倒不在意,可是……为何?” 闫寸回头,偷偷瞄了吴关一眼,道:“他们俩打赌了,你知道吗?” “早间荷花告诉我了。”燕子老实答道。 闫寸嘴角挑起一抹贼笑,道:“我就是想看他赌输一回。” 燕子眼角抽了抽。 “上回打赌,他赢走了我的所有积蓄,上上回,他也赢了,还有上上上次。” 这下,燕子看向闫寸的眼神中多了一层同情的意思。 “我懂了。” 果然,在两人的配合下,闫寸虽也射中了一两只猎物,却终究全面溃败,十分明显地输给了燕子。 待四人出了林子,进入山脚下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荷花不无得意地要求吴关履行赌约。 “哈哈,我的眼光果然没错,我就说燕子必是用弓的高手……”荷花连声夸赞。 燕子脸上映着火光,努力绷紧了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总觉得,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夸赞,且是不无虚荣的夸赞而开心,简直傻透了。 吴关瘪着嘴掏了钱,还不忘斜眼看着闫寸,道:“某些人常常吹牛,箭术如何了得,还要跟李世民比试,没成想却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 闫寸:…… 吴关:“我看跟你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不如改拜燕子为师。” 闫寸:我是不是玩得有点过了…… 这下,燕子终于笑出了声。 他看着闫寸,故意道:“我倒是很乐意。” 令几人没想到的是,上一刻还黑脸的闫寸,这时表情却突然松弛下来。 “好啊,那就试试吧,你莫食言。” 刚刚还在调侃的三人均是一愣。 燕子最先反应过来,道:“你可够狠的。” “不狠别教孩子。”闫寸道。 吴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但你这好似我爹的口气真的没问题吗?” 荷花:“那个,燕子,我插一句题外话,如果有额外的费用,去问闫寸要,本姑娘概不负责。” 吴关何等聪明,他亦觉察出了闫寸放水,或许是因为荷花今日提起了伤心事,因此闫寸想要让她赢。于是他配合地加入调侃。 可他没想到直接被闫寸踢给了燕子。 一个突然被老师扫地出门的学生,心里的失落和愕然可想而知,他面上虽还在笑,可眼中已没有了笑意 闫寸没看他,众人继续调侃说笑,还分吃了一只烤熟的野兔,一只烤熟的野鸡,又吃了些新鲜的野果。 吃完东西,就着破庙内的枯草,几人准备睡下。 吴关偷偷拽了拽闫寸的衣袖,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闫寸随着他到了院中,率先开口道:“你是想问,为何我让燕子教你。” 吴关低头沉默片刻,道:“今日练功是我不认真,我错了,现在起都听你的,行吗?” 吴关不爱面子,他有任何反思道歉,闫寸都不会觉得奇怪,但他今日低着头的样子格外委屈。 闫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知道吗,我阿耶武艺高超,但小时候练武,他从未教过我,而是让一名武将同僚教我,你可知道为何?” </br> </br> 一四七 吴关:我被开除学籍了 “为何?”吴关道。 “自己的孩子,舍不得打骂,交给老师,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就成材了。” 吴关甩了甩自己比姑娘还纤细一圈的手腕,颓丧道:“确是这个理儿,可……你看我这个先天条件,总觉得压根不是那块料,我不好好练功是因为……哎,你有没有听说过那句话,选择比努力重要,选错了行当,再努力也是白费劲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闫寸想了片刻,道:“我可以赞同你,可是,待你丢了性命,难道去跟阎罗讲这些道理?” 吴关心下暗想:你不就是阎罗吗。 他没敢回嘴,怕破坏谈话氛围。 闫寸继续道:“再说了,我既没指望将你训练上战场,也没指望让你成个飞檐走壁的杀手,不过是学些基础的格斗、防御之术,再将体力练一练,莫要骑会子马就喊累。” “那就听你安排吧。” 吴关声音依旧是低沉的,表情却轻松了许多。 闫寸又道:“他虽教你,我每日依旧会在场,若你需要,我还是会指点一二。” “需要!” “但你莫指望我帮你求情。” “好。” “你这转变还挺快。”闫寸勾住了吴关的肩膀,“走吧,回去休息。” “我已决定好好努力。”吴关认真道。 “这就对了,有些事你不尽力一试,怎会知道……” 吴关接过话头:“怎会知道真的不行。” 闫寸眼角狂抽。 第二天清晨,吴关随燕子练功。三个男人比划时,荷花应吴关所托,用小刀削了些细树枝。 她先是砍下树枝,割掉其上的枝丫,又将一头削尖。 削了约莫三十根,荷花道:“我看差不多了,可以串肉烤了吧?” 吴关气喘吁吁地答道:“呼……昨日不是采了蘑菇嘛,跟肉……呼呼……” “我知道,”荷花道:“一块肉一块蘑菇,相间来串。” “呼……”吴关已说不出话来,只能以气息回答。 “弟弟好好练,烤好了我叫你。” 荷花要去不远处的溪水边冲洗肉与蘑菇,闫寸看她一人拿不过来,便上前搭了把手。 只剩下燕子和吴关。 燕子授课的方法与闫寸大同小异,依旧是对战,但他的话少了许多,只偶尔提点一句。 他似乎对吴关有着颇多防备,生怕吴关一开口自己就着了道。 好在这一日吴关练功十分刻苦,并未动什么歪心思。 看到闫寸与荷花将串好的肉串拿来,燕子收了势,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吴关如获大赦,直接歪倒在地,大口喘气。 “起来,”闫寸拽他,“晨间露水重,你刚出了汗,莫染上风寒。” 吴关深以为然,这毕竟是个常常因为感冒而死人的年代。 他忙爬起来,进屋,去火堆边坐着。 荷花已经烤起了肉,新鲜的野味不需什么调料,只要撒上带来的粗盐,就是能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 肉烤至焦黄,肉上的油脂恰渗进了蘑菇中,鲜香得让人舌头都不会打转了。 吴关将手上几串吃完,一边重串上新的,一边道:“我给你们烤点不一样的。” 说着,他捏碎了几颗浆果,将果汁淋在了肉串上,最后干脆将紫色的果泥也抹了上去。 眼看着外形变得十分奇怪的肉串,闫寸率先表态道:“你自己吃吧,我可不要。” 荷花和燕子虽未如此直白地表态,表情却也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就不对了……” 吴关把肉串架在火上翻烤,风是朝他的方向吹的,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以免被烟熏到。 闫寸将他向自己身边拽了拽,情况有所好转。 吴关继续道:“螃蟹看着瘆人不?你们不是照样吃得停不下来吗。” 这话确有一定道理,他的肉串烤好,荷花很给面子地率先尝了一口。 “嗯!嗯嗯嗯!”她只吃了一口,便眼做桃心状,只顾得发出感叹词。 闫寸见状,也接过一串,尝过后赞道:“我第一次吃这样的味道。” 荷花恢复了语言能力,夸赞道:“不太甜,只有一点点甜,好像被咸味压住了,果香味倒是很浓,被果香味一勾,肉好像更香了……奇了奇了。” 燕子虽未说话,但看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便知,他也喜欢这种做法。 “若抹蛰虫蜜,就更好吃了,”吴关道:“诶?你们从前都未吃过这种味道吗?” 三人齐刷刷摇头。 “荷花姐姐也没有?”吴关追问了一遍。 与其余两人相比,荷花参加宴席的经验丰富,见过的珍馐美味自然更多些。 “头一回。”荷花道。 “那咱们开间食肆,就卖这个,你们觉得如何?” “倒是可以,不过……”闫寸的眉头微微皱起,他有不同的想法,但口中的美味又让他不忍反驳吴关。 “但说无妨。”吴关道。 “据我所知,商队在运货途中有时也会打猎解馋,一路上除了干粮,就是烤肉,好不容易进了城……他们一定不想再吃这东西了。” “原来如此。”吴关不免有些受挫,但他并不灰心,“这种甜咸的味道,也可以用在别的菜品中,不过需要想想,只可惜我并不擅长烹饪。” 荷花忙道:“原理我已学会了,待咱们回了鄂县,我就去尝试新菜品,若没几道让人印象深刻的招牌菜,食肆可开不起来。” “有劳姐姐。” 四人吃饱喝足,仔细灭了庙里的火堆,终于收拾战利品打道回城。 此番狩猎收获颇丰,除了一只成年鹿,还有一只体型不算大的野猪,以及野兔、野鸡、飞鸟若干。 一回到秋阁,荷花便张罗着让仆役将肉收拾出来,吃不完的挂在灶台上方,熏成腊肉。 鹿皮则被燕子拿去,送到皮行,熟成能制作衣服鞋帽的皮革。 至远自京城回来了,看着同样风尘仆仆的几人,不无羡慕。 吴关忙搂着他道:“下回再去打猎,你也同去。” 至远道了谢,偷偷拿余光瞟着闫寸,他可不敢跟这个总板着脸的上司提要求。 见了闫寸,他便只能想到公事了。 他此番回京,确办成了两件公事。 只听他对闫寸汇报道:“按您的吩咐,我去见了安大哥,安大哥已经打听出了那个人,但他并不重要。” “你细细说来。”闫寸道。 “是这样,”至远道:“我将炼银之处发现的公文抄本残页交给安大哥,他比对了笔迹,很快便锁定了一名姓邓的书吏,两顿酒宴下来,安大哥套出了话。 那书吏坦言,长安黑市有许多倒卖消息的牙人,他不过是从牙人那儿赚了半吊钱而已。 他以为安大哥也想做这种买卖,便极力拉安大哥入伙,毕竟安大哥是官,能接触到更多机密文档。 安大哥顺水推舟,见到了牵线搭桥的牙人。 见了牙人后,安大哥方说出事情始末,牙人知道自己倒卖的消息牵连到尉迟将军亲卫之死去,吓得够呛,一股脑儿全招了。” “他都招了什么?”闫寸问道。 “买祥瑞抄录的正是董大河。”至远道:“牙人记得他的半只残耳,一看画像他立马就认出来了。 不仅如此,那牙人还记得,这已不是董大河头一次从他那儿买关于祥瑞的消息。 最近一年间,他陆陆续续买了三四回消息,已是熟客了。” “一年了……”吴关面色凝重地低声重复了一句,“竟已一年了。” 至远继续道:“可是,牙人所知的消息也有限得很,做他们这行,绝不会主动打探顾客的来路和目的,这条线……似乎再挖不出什么线索了。” 闫寸夸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听出这些,你们已做得很好了。” 至远受到夸赞,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另一件事呢?”闫寸道:“你说打听到两件事。” “是的,还有将军府。” “将军府内有什么消息?” “已验过尸,据仵作牛二说,这些人虽跌下了悬崖,可是死因并非坠崖,也不是被悬崖下的毒气毒死的。” “有何依据?”闫寸道。 “不是有两人中过毒吗?就是……陈狗子和王十二,他俩第一次攀下悬崖时,不是差点毒死吗。” “确如此。” “他们向仵作描述了中毒时的症状,嗓子辣,且喘不上气。”至远道:“仵作一听症状,便知悬崖下乃是一种能令人喉咙肿胀的毒气,喉咙肿到堵死,人喘不上气,就憋死了。 可是悬崖下发现的尸体并非死于窒息。” “那他们是因何而死?”闫寸道。 “中毒,是一种由口入体的毒药,能令人呕吐,仵作在好几个人的食管内发现了残留的呕吐物。” “所以,”闫寸推断道:“有人先在饭食中下毒,将他们毒死,然后将尸体推下悬崖,毁尸灭迹。” “仵作说是这样的。”至远道:“仵作还说,或许凶手根本不知抛尸的悬崖下有毒气。” 闫寸没接话,而是继续对至远道:“你既知道了验尸的结果,想来也见过了将尸体送去勘验的人?” “见到了一名伍长。” “将军府对此事是何态度?” “对继续追查董大河之事,他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大概只是……希望莫再节外生枝。因为……” 至远抬眼去瞄闫寸的态度,接下来他要讲的并无切实证据,不过是个人推测。 闫寸点头,道:“说下去。” “我听安大哥说,对采私矿之事,尉迟将军能坦诚请罪,太子十分欢喜,当即宽宥了他,还给了赏赐。 对尉迟将军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当然希望就此盖棺定论,可莫再翻旧账了,万一有什么变故呢? 他甚至向太子进言,要求闫丞结案,速速回京。 知道牵涉命案,安大哥找了褚遂良令史,褚令史出面周旋,太子才没有立即下令让你们回京。 眼下,尉迟将军已不是盟友。” 闫寸叹了口气,道:“一开始也没指望能与他做盟友,他莫要使绊子,我就满足了。” “这可不好预测,”吴关道:“仅一个尉迟将军还好说,可他身边还有个喜欢吹枕边风的小妾陈氏。 虽说陈氏此刻对父亲陈初秋的死不闻不问,可女人总是擅变的,谁也不知风向何时会转弯。” 闫寸又对至远道:“还有别的消息吗?” “没了。”至远回答得十分干脆。 显然,对于这次汇报,他已打了许多遍腹稿,对所要陈述的信息已是烂熟于心。 “你去歇着吧,此番辛苦了。” 至远一拱手,恭敬地退出了屋子。 他一出门,吴关便踮起脚来,冲着闫寸的脸左看右看。 “有饭粒儿?”闫寸摸着嘴巴周围问道。 “没。”吴关道:“我就是瞧瞧你这张脸究竟有多可怕,好好一孩子,怎么到了你面前,就吓得跟之鹌鹑似的。” “这叫规矩。”闫寸道:“也就是你,顶不守规矩。” 吴关撇嘴,“我要是守规矩,现在还跟卢家困着呢,能有今天?” 闫寸不接话,吴关便绕着他转了一圈,道:“我倒有些好奇,你早就知道我不守规矩,为何将我留在身边?” 因为你脚坏了,还是个痴傻的,出去得叫人欺负死。 闫寸当然没给出这个答案。 “我原打算把你卖给人牙子的,人牙子说你太柔弱了,倒贴钱都不要,”闫寸道:“这不是没办法,砸手里了么。” 吴关:“……” “少废话吧。”闫寸道:“眼下董大河不知所踪,他的事暂且放一放,咱们先全力找出刺杀荷花的幕后之人。不知何时就要回京城了,此事若不解决,我心里不踏实。” “县衙不是已在查两名刺客的情况了吗?可有结果?”吴关问道。 “荷花打发手下仆役去打听过了,也不知是衙役怠工,还是的确没有线索,反正没查出什么,至今连两人的名字都没弄清。” “那就只能再去本地的帮会看看了,”吴关道:“说起来,进城时我还留意了过,帮主娘子新丧,白条酒肆却并未布置灵堂,他们还有别的住处吗?” “你不知道?” “呃……”吴关隐约觉得,自己大概又漏过了唐人的某种生活常识。 “孕妇或因生产而死的妇女,乃是大阴之体,在家中停尸有诸多不便……或者说是风险……” “诈尸的风险?”吴关道。 “包括诈尸,反正就是……容易闹鬼,所以这些妇人死后通常都是立即敛尸下葬,朋友亲人也并不会前去吊唁,顶多设一个小小的灵位,家中至亲吊唁一下而已。” “如此,倒可帮咱们省去不少麻烦,事不宜迟,咱们一起去见见帮主吧。” “好。”见吴关拧着眉,还抚了抚胸口,似乎身体不适,闫寸又道:“你怎的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件事。” 一四八 燕子:请叫我燕子老师 “何事?”闫寸问道。 “据说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产妇,和王绣娘情况差不多,生产时死了,婆家迅速买了一口现成的棺材,敛尸下葬。 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假死?” 闫寸摇了摇头,“虽没听过,但我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那产妇气息脉搏已十分微弱,甚至医师都已经把不出脉了,可她确实还没有死。待下葬,又活了过来。 你想想,那个时候,躺在地下的棺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着空气一点点耗光,该是何等恐怖。 摆灵堂这种事,虽说表面上是让亲人吊唁,但还有一层更实用的作用,那就是确定人真的死透了。 摆上几天,活不过来,那就是死透了。” “虽玄乎了些,但细想想,确是这个道理,只是……”闫寸道:“你可真够怪的,正常人可想不到这些。”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若有朝一日我不幸身亡,你可千万别急着安排下葬,说不定还能缓过来。” “不会的,你放心,”闫寸斜睨着吴关道:“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孕妇的待遇。” 吴关:“……”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白条酒肆。 不知是不是老板娘新丧的缘故,酒肆内的摆设明明没变,却给人一种萧瑟凋敝之感。 帮主不在,掌柜看到闫寸,迎上前来,道:“官家来的可不是时候。” 闫寸道:“若找你们帮主,确不是时候,但我是来找你的,就不必分时候了吧。” 掌柜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一张和和气气的脸,与屋内其余的粗犷汉子显然属不同风格。 听闫寸所言,他知道两人此番不会轻易离开,便先请两人坐下,他自己亦转出柜台,陪坐在侧。 “若老小儿能为官家出力,必然不惜力气。” “有你这话就好,”闫寸自袖内掏出了两名刺客的画像,道:“我想打听两个人。” “看着眼熟,”掌柜道:“是赌坊的人吧?” “确有人说他们是赌坊的拳师。”闫寸道。 “这我恐怕帮不上忙,从前赌坊势力大,背后又有官家撑腰,我们惹不起,向来是躲着走的……” “那就更要请你们帮忙了,”吴关道:“实在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掌柜的面露困惑之色,吴关便解释道:“一个人若想确保不招惹到另一个人,必然得时时刻刻关注他,不是吗?” 只一个问题,掌柜便无言以对。 吴关继续道:“况且,现在赌坊已关张,那里的人死的死,逃散的逃散,原先的靠山恨不得能跟他们撇清关系,你就更不必有顾虑了。” 掌柜犹豫片刻,问道:“关于这两人,你们想查些什么?他们的下落?” “不,他们已死了。”吴关道:“但他们临死前被人雇佣,刺杀我姐姐,我希望贵帮能打听出雇佣这两人的究竟是谁。” “人都死了,这可不好追究。” “因此我们才来找您,若耳目众多的贵帮都办不成此事,我们只能放弃追查了。” 吴关与闫寸对视一眼,两人均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闫寸取下腰间的钱袋,递给掌柜,道:“这是定金,若您查出结果,还有三倍的谢礼。” 掌柜的掂了掂钱袋。 他虽又将钱袋放回了桌上,手却始终搁在上头,没拿下来。 “我们已接手了一些院阁生意,想来您是知道的,”闫寸道:“不出意外得话,这只是咱们的第一回合作,您也希望能合作愉快吧。” 掌柜终于收了钱,并道:“如今帮主一蹶不振,我若能赚上一笔,或许他可宽心些。” “正是这个道理。”吴关道。 “两位是住在秋阁吗?”掌柜又道:“若我有了消息,就打发人去秋阁跟两位报信。” “好,那我们就恭候佳音了。”闫寸放下两张画像,带着吴关离开了白条酒肆 这一等,便是三天。 八月,秋老虎来袭,天又热了起来。 这一日,安固遣人自长安送来了两条消息。 其一,突厥、吐谷浑请和的使者先后进京,已与太子谈拢了撤兵之事; 其二,三番两次推让后,太子终于要登基了,登基大典就定在了本月甲子日。 接到消息,闫寸掰着手指算了算,道:“还有七天,李世民就要登基了。” “真快。”吴关道。 一想到自己有幸赶上千古一帝登基的重要时刻,吴关不禁有些激动。 他问道:“你要回京吗?就是……进宫参拜什么的。” “五品以上的官儿才需参加大典,我刚好六品,不用回去……怎的?看你的样子,是想凑热闹?” “算了,长安最近肯定忙疯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吧。” “这根自知之明有什么关系?” “就我这走到哪儿哪儿死人的特质,还是躲着点吧,别给太子添晦气。” 闫寸噗嗤一声乐了,“说不定你是因为沾了我的晦气,何必妄自菲薄。” “这你也争?”吴关摆出一副长辈做派,“行行行,让给你。” “对了,”闫寸不与他计较,又道:“突厥既然遣了请和使,这仗就打不起来了,什么兵临长安、商贾逃窜、房价地价大跌……你的这些如意算盘,怕要落空了。” “不会的,”吴关摇头,“从前突厥或许只是劫掠一番,见好就收,可如今有了梁师都加入,那个人给突厥带去的,是战略上的转变,他要推翻唐,建立自己的王朝,他不会轻易罢休。 此番请和,不过是梁师都的缓兵之计,意在麻痹李世民,让他莫要调兵加强京畿附近的防范,如此他们便有机会一举拿下长安了。” “就没人警醒太子吗?”闫寸担忧道。 “登基大典就在眼前,六部皆在为此筹备,不知已耗费了多少人力,这个关头,你想去做那个泼冷水的人吗?”吴关道:“你可莫做蠢事,这些天你就老老实实待在鄂县,哪儿也不许去。” “真是矛盾,”闫寸道:“这回你若都能说对,我真要相信你来自将来了。” 吴关丢出一个“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的眼神。 两人在这天傍晚收到来自本地帮派的消息,对两名刺客的调查有了些许进展。 传话之人说得很含蓄,透着种让他们莫抱太大希望的意思。 纵如此,两人还是第一时间赶到了白条酒肆。 酒肆内的陈设没变,味道却变了,劣酒的辛辣味里裹着小孩的屎尿喂,一言难尽。 落座后,透过门帘缝隙,吴关看到酒馆后院的晾衣绳上挂着的全是孩子的尿布。让这一群大男人照顾小孩,可太难为他们了。 依旧没见到帮主,倒是见到几名来交份子钱的乞丐。 待乞丐们离开,吴关问掌柜道:“赌坊关张后,您这儿的生意应该不错吧?” “穷鬼少了,人人都能讨到饭吃,托二位的福。”掌柜道。 闫寸瞄了一眼楼梯口,问掌柜道:“他还是不见人?” “哎,每日只是抱着孩子念念叨叨,再这么下去,人就要废了。” 吴关则更关心实际问题,他道:“孩子没了娘,吃什么?可找到合适的乳娘了?” “没,我们每日打上二斤羊奶给他喝……哎,可怜啊,他还不知已没了娘。” “有吃有喝,他爹是一帮之主,又将他当个宝贝,又有诸位为他费心劳神,他已比许多孩子幸运了,不是吗?” “这倒没错,”掌柜叹了口气:“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求时间抹平此事吧。” “会好的。”闫寸话锋一转,道:“说正事吧,你查到什么了?” “刺杀荷花姑娘的两人乃是堂兄弟,赌坊关张后,他们整日胡吃海塞,常常出入院阁,我查到有一名院阁女子,与他们关系亲近……” “院阁女子?” 吴关和闫寸面面相觑,两人怎么也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到了自己头上,灯下黑啊! “这兄弟俩自然也有其它交好之人,可是那些人与你们毫无瓜葛,想来不会雇凶刺杀荷花姑娘,查来查去,只剩这么一个院阁女子了。” 掌柜亦用探究的眼神看着两人,这结果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知是哪名女子。”闫寸道。 掌柜递上一张卷成了卷儿的纸条,道:“这上面写了她的花名,所在的院阁,有意思的是,她就在你们的院阁内。” 闫寸伸手接过纸条,道了谢,“那剩余的钱……” 掌柜摆了摆手,道:“做买卖,信字当头,你要我查雇主,我虽查到一名院阁女子,却不知她与刺杀之事有没有关系。 你们自己去问吧,问清楚了,若她就是雇主,再付钱也不迟。” “多谢您的信任。”闫寸拱手。 “你之前说的话可莫忘了。”掌柜道:“这只是个开端,将来有赚钱的事,两位官家可要想着我们。” “那是自然。” 秋阁,荷花的房间内。 闫寸吴关与她围桌而坐,荷花展开了纸条,看到上面的名字,冷哼一声,道:“竟是她!” “姐姐与她有过节?”吴关问道。 荷花道:“我接管四家院阁后,自然要检验筛选姑娘们的本事,这个名叫雪娘的姑娘,原是秋阁的头牌,可她舞艺琴艺均不算上品,唱歌又缺一把好嗓子,我便让她去了落雪院。 落雪院虽小了些,却与她的名字很配,去了以后她依旧是头牌。 我重选了一个刚梳拢的年轻姑娘——就是春桃,你们也见过——她嗓音清脆,略加调教,便可唱好曲儿,我打算将她捧为了秋阁头牌。” 那是个眼波如水的姑娘,吴关确有印象。 在我看来这当然不算过节,可在雪娘看来就未必了。” “原来如此。”闫寸道:“此事难办啊,两名杀手已死,死无对证,总不能凭此就定了她的罪。” 立在荷花身后的燕子抿了抿嘴,道:“若我当日留个活口,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跟你没关系。”荷花道:“那日如此紧急,哪有手下留情的余地。” 闫寸亦看向燕子,道:“你不是只会杀人吗?” 如今却能想到留活口了——这话闫寸没点破。 他在提醒燕子,既然做为杀手的某种坚持已经松动了,不如趁此机会转行做些别的,莫再干刀头舔血的营生了。 燕子别开目光,不去看他。 闫寸与燕子打哑谜时,吴关则低头思索着对策,他问道:“两名杀手之死,雪娘知道吗?” 荷花道:“我们偷偷将尸体沉了河,只要蟹店掌柜和小二守口如瓶,便不会有人知道。” “试试看吧,”吴关道:“我有个主意,可以诈一诈她。” 夜幕降临。 鄂县热闹了起来。 与半个月前的热闹截然不同。 半个月前,鄂县的热闹是聚焦的,病态的,人声鼎沸只集中在赌坊一处,与之相比,其它地方门可罗雀。 此刻,鄂县的热闹是散点状的,几乎每间院阁、食肆、酒坊都有人吆五喝六地谈天说地。 闫寸与吴关骑马向着城门方向奔去,他们刻意经过了落雪院。 落雪院的鸨婆大声招呼两人,让他们进来歇脚,鸨婆已知道,吴关和闫寸才是真正的老板。 “改日吧,”吴关笑吟吟道:“京中有事,我们赶路了。” 离得老远,两人开始注意三楼的一扇窗子。 那是雪娘的房间。 此刻,和别的姑娘一样,雪娘探出身,她自持身份地没有开口招揽客人,她在挑选他们。 她自然也看到了吴关和闫寸,以及与他们同行的燕子。 她已知道三人此刻要离开鄂县。 三人自落雪院门口疾驰而过,转过一处弯,闫寸低声问道:“这样就行了吗?” “做戏做全。”吴关道:“咱们干脆出城绕一圈吧。” 燕子心神不宁,道:“荷花此刻独自一人,可以吗?万一凶手另有他人……我还是潜回去吧,我在暗处保护她,没人能发现。” “也好。”吴关道:“那就在这里分开吧,一切就看今晚的结果了。” 一四九 吴关:安兄有竞争对手了 看着燕子离开,吴关低声对闫寸道:“这下安兄可有竞争对手了。” 闫寸深以为然:“而且是个占尽优势的竞争对手。” “你会念着交情暗中帮衬安兄吗?” 闫寸认真想了想,道:“不会。” “诶?”吴关不解。 “你不了解他。” 吴关还想多问一句,却被打断了。 有店家向两人打招呼:“官爷回京吗?天儿可不早了,能赶在闭门之前进长安吗?” 吴关忙道:“无妨,让您费心了。” 又有店家问道:“啥时候回来?” 不待吴关回答,又有人站在店门口招呼道:“带些干粮路上吃吧,刚出锅的卤肉,香着哩!” 店家爱戴两人,因为他们的一番折腾挤垮了赌坊,店家的生意才好起来。 对鄂县大部分店家来说,两人犹如再生父母。 吴关亦与他们打着招呼。在吴关的宣扬下,两人要出城的消息正慢慢传开。 闫寸就不同了,他一路上都冷着脸,仿佛别人欠了他的钱。 吴关察觉出异样,待转到没人处,便问道:“你怎的了?” “你就不心虚?”闫寸反问。 “虚?虚了您补补啊。”吴关道:“反正我不虚。” 闫寸斜睨着他,心想:人果然都是如此,越缺什么就越要强调什么。 “少没正经。”闫寸道:“你可还打着人家铺面的主意呢。” “那又如何,正当竞争。”吴关道。 “正当?你还不是仗着提前知道消息,赢得可不光彩。” “我要光彩干什么?”吴关转移话题道:“你刚才为何说我不了解安兄?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回头再说吧,眼下咱们还是专心处理荷花的事,再说……”闫寸想了想,道:“也不用我告诉你,过阵子你就知道了。” …… 落雪院。 直到华灯初上,雪娘还没选中一名称心的客人。 看着来往的男人,她很气恼。 从前在秋阁,她侍奉的客人虽算不上富贵,却也都是商队的领头人。 其实他们的粗鲁程度与那些走商的苦力别无二致,但有个名头讲出去也是好听的。 在这种地方的院阁,做不了凤尾,雪娘便要做那鸡头。这是她入行以来就懂得的道理。 可她刚露头,还不足半年,就被荷花赶出了秋阁,凭什么? 鸨婆来敲门了,雪娘烦躁地将手中胭脂盒子摔在梳妆台上。也不知今日鸨婆会将怎样臭烘烘的客人塞给他。 “快开门,整日没精打采,生意还做不做了?”鸨婆骂道。 她的下一句话却让雪娘迅速开了门。 鸨婆道:“沈大和沈五……” 沈大沈五正是刺杀荷花之人。 “谁?”雪娘问道。 “沈大沈五的朋友,算那两个小子有良心,还知道给你介绍生意……” 雪娘忽略了鸨婆的叨念,道:“朋友?来干什么?” “哎呦,可真新鲜。”鸨婆尖着嗓子嘲讽道:“你倒说说,男人来院阁能干什么?快醒醒吧,真拿自个儿当富家小姐了?” 被鸨婆一嚷,雪娘脸上有些挂不住,若搁在平时,她定要与鸨婆掰扯两句,但此刻她顾不上。 “快将他带到我屋里。”雪娘道。 见雪娘乖乖听话,鸨婆满脸“看吧,落魄凤凰不如鸡”的意思。 不多时,鸨婆便将一名男子带到了雪娘的房间。 那男子与荷花所见的刺客年龄相仿。 除了年龄,他身上还有诸多与他们相似的地方,比如油腻腻的好似几天没洗过的脸,酒糟鼻子,一双贼溜溜的眼睛。 他看人时总是微微低着头,偶尔抬起眼帘,飞快地瞄上一眼。 那是在赌坊监视出千的客人练就的。 雪娘几乎立即就确认了,这一定是沈家兄弟在赌坊结交的朋友。 男子进屋后关了门,道:“你的事我已知道了,荷花身边那两人可是官差,沈家兄弟没把握,便叫了我帮忙。” 雪娘不答话,似在等待他的下文。 “可今日两个碍事的官差出了鄂县,他们又不让我帮忙了,钱也不打算给我分了。”男人道:“可惜我已知道了此事,你一定不希望我到处宣扬吧?” 雪娘已听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问道:“沈家兄弟打算今晚动手吗?” “后半夜,趁这两日天热,荷花还在开窗睡觉,过了这几天,待凉下来,可就难寻机会了。” 雪娘又是一番犹豫。 男子失了耐心,道:“你肯花多少钱买我闭嘴,给句痛快话。” “半吊钱。”雪娘道。 “太少太少,”男子摇着头道:“难道你的命只值半吊钱?再说,用不了一个月你便可赚到半吊钱吧?” 说话时,他一屁股坐在了雪娘榻上。若她给不出满意的价钱,他便赖着不走了。 “我改主意了。”雪娘道:“我不想杀她了。” 男子一愣,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你……你这话……当真?” 雪娘已起身奔出了屋子,“我现在就去告诉沈家兄弟。” 男子慌了,他接活儿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咋全变了? 他连忙追出去,并大喊:“你回来!” 落雪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向了一逃一追的两人。 这是什么奇观?一个院阁女子,竟公然拒绝接客。 鸨婆第一个反应过来。 “抓住她!给我抓住她!”她指挥着仆役、王八。 男人们立即扑了上去。 他们抓住雪娘的手腕,将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并趁机扯得她衣襟大敞。 男人若是逮着机会羞辱一个女人,定要当众扒了她的衣服的,从古至今,阳光下没有新鲜事。 雪娘却不在意,她冲鸨婆大喊着:“去找荷花!” 鸨婆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阴阳怪气道:“小贱蹄子,荷花姑娘赏你一口饭吃,你却蹬鼻子上脸……” “她要死了!” 啪—— 鸨婆的戒指在雪娘脸上刮出一道血痕迹。 这一巴掌直将雪娘打得七荤八素,鸨婆可是憋足了劲儿,想在新主子跟前邀功露脸。 男子看到此番情景,也吓了一跳,他嚷道:“都住手,不准打人!” 没人听他的。 院阁内的自家事,可从来不会被客人左右。除非这名客人特别有权势。 这男子很有权势吗?可不像,衣着打扮不像,谈吐气度也不像。 如此,他只能冲出门,去秋阁禀报情况。 男子离开后,鸨婆对观望的客人赔了礼,招呼大家玩好,与此同时仆役王八将雪娘拖到了后院柴房。 她被捆住手脚丢在地上。 一名王八随手捡起一根柴禾,对着雪娘的胸脯戳来戳去,柴禾上的木刺在她胸前划出一道道红痕,雪娘痛得大声哀嚎。 不多时,鸨婆也到了柴房。 她已冷静了下来,心中合计着,不管怎么说雪娘都是一棵摇钱树,不好将事做得太绝。 因此,她拿了一张冷水浸过的帕子,想着给雪娘敷一敷肿起的脸,别影响了卖相。 可她一进柴房,看到雪娘身上的伤,登时就愣住了。 “你们作甚?!” 她一把推开仍拿着柴禾在雪娘身上戳弄的王八。 男人被膀大腰圆的鸨婆一推,趔趄着摔了个屁股蹲儿。 鸨婆凑上前去,检视雪娘身上的伤,还在她胸前摸了两把,似乎她所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个弄脏了的物件。 “不行了,你们下手也忒狠了,”鸨婆道:“这伤想要养好。少说得个把月,要是留了疤,还不如不养。” 王八道:“我们不过是管教不听话的姑娘。” “把人管成这种倒霉模样?在我这儿吃白饭吗?”鸨婆怒道。 王八观瞧着鸨婆的态度,建议道:“事已至此,不如趁人还活着,尽快卖到暗巷去,还能赚一笔。 暗巷的嫖客可不管女人的模样,只要还有口气,他们就能将就。” “只能如此了,那就由你联络买卖吧,荷花姑娘那边,我会想个万全的说辞,”鸨婆转身出门,她的手握上门把后,又道了一句:“反正要将她卖了,不如今晚让你等快活一下。” 三名仆役和两个王八立即发出驴子般的笑声。 “早瞧她不顺眼了,一副大小姐的样子,今儿哥几个就教教她规矩。”‘ 下一刻,鸨婆拉开柴房的门,放肆猥琐的声音戛然而止。 荷花就立在门口。 她身后是一名背着弓箭的男子。 两个人表情都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万全的说辞?”荷花道:“你现在可以说给我听了。” “我我……”鸨婆下跪,连连磕头。 男人们也跟着下跪,不敢说话。 鸨婆虽跪下了,却只是故意示弱,她心中依旧是有胜算的。 雪娘不听话在先,她自然有管教的权利。 下手重了些,把人弄坏了,就卖到暗巷去,这已是院阁不成文的规矩。 况且,荷花有什么理由帮一个三番五次挑衅她的女人? 鸨婆将理由一条条说明,雪娘如何该死,如何留不得。 在她已想不出更多理由,开始说车轱辘话时,荷花打断了她。 荷花看向雪娘,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雪娘眼中是有渴望的。 谁不想活着呢?越是卑贱的人越渴望活着,若不是太渴望活着了,她又怎么会沦落得如此卑贱? 她眼中亦有绝望。 向荷花求助吗?即便她现在伸出援手,待她知道自己曾雇凶行刺,还能宽宏大量吗?到时还不是一样得死? “沈家兄弟的事,我已知道了。”荷花道。 她点到为止,除了燕子,雪娘和她自己,在场的其它人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雪娘一咬嘴唇,道:“我把所有积蓄都交出来,求你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别把我送去暗巷。” “你想死?容易。” 荷花向燕子伸手,道:“借你的刀用用。” 燕子递上一把短刀。 荷花割开了捆住雪娘手脚的绳子,在她恢复自由后,将刀丢给了过去。 “你可以死了。” 雪娘捡起了刀。 燕子立即挡在荷花身前,若雪娘有什么不轨之举,他会第一时间制服对方。 雪娘将刀架在了脖子上。 她闭上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又睁开。 再闭上眼,咬咬牙,下了更大的决心。 又睁开。 再闭上眼,将刀向颈侧贴得更紧了,好像已下了所有决心。 最终,她还是睁了眼。 “活着也难,死也难,可怎么办呢?”荷花道。 她绕开燕子,夺回雪娘手里的刀。 雪娘伏地痛哭。 燕子伸手,想要拿过自己的刀,荷花便递给了他,并对他道:“我听说一些帮派,若要加入,须割去一截手指或者脚趾。” “嗯。”燕子答道。 “我在想,院阁里用不用也立些这样的规矩,以免有的人忘了谁才是摇钱树,伺候摇钱树的人拿自个儿当了主子,竟敢随便处置我的姑娘。” 燕子会意,他耍了个刀花,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你们选手指还是脚趾?”燕子问道。 鸨婆吓坏了,她想扑上前抱住荷花的腿。 荷花抬脚,鸨婆太过壮悍,这一脚踹在她身上竟毫无反应。 荷花自己反倒被裙摆一绊,险些摔倒,慌乱中她向燕子伸手,燕子稳稳将她扶住。 “就从你开始吧。”燕子一把拎起了鸨婆。 “你不能!”鸨婆冲荷花大喊着:“我跟你是一边的!” “哦?”荷花上前一步,直视着鸨婆,道:“可我曾也是院阁女子,你刚才所骂的每一句话,下贱胚子、浪货、男人的驴……都把我骂进去了。” 说出最后一个字时,荷花的语气冷得仿佛能从牙缝里挤出冰碴子。 “交给你了。”她对燕子道。 “好。” 荷花又看向完全愣住了的雪娘。 “你跟我来。” 雪娘起身,掩住衣服,默默跟上。 “听说你又不想杀我了。”荷花道。 雪娘没敢接话。 “为何?” “因为……今日我看到闫丞和吴郎了。” “哦?” “他们很受爱戴,除了打胜仗的将军,我还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官家,能被百姓如此夹道相迎。” “所以呢?” “所以……你与他们是一起的,我……” 荷花冷哼一声,雪娘吓得立即噤了声。 那两个人很好,荷花也喜欢与他们为伍,但若因此她才是好人,那她宁可不要这好人的评价。 一五零 安固:谁叫我 这想法出现后,她又感到了愧疚。 吴关从来不曾对她设防,他的买卖、钱财都可交给她保管,闫寸虽总板着一张脸,却也顾及着她的安危,她却因为外人的一句话而迁怒他们。 她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坏人。 很快,愧疚的情绪占了上风,荷花不太计较此事了。 “你说下去。” 见荷花已没了怒意,雪娘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我已后悔了,我错了,真的。” 荷花伸手,帮雪娘整了整衣服,“我知道。” “我要去阻止的,他们没机会动手的,我……” “你已经阻止过了,不必再为此事纠结。”荷花道:“不服管也好,雇凶杀我也好,你若赢了我,便没有错,可你输了。” “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真是个难题。”荷花抬手抚向雪娘的脸颊,她的手指停在了红痕边沿,“很疼吧。” 雪娘浑身颤抖,没敢躲开。 “你需花些时间养伤,我也需想想该怎么处置你,”荷花道:“先回秋阁吧?” “我?”雪娘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也回秋阁?” “你不想去?” “不不不。” 荷花不再看她,转向了燕子。 燕子已回到了她身边。 “处理好了。”他简要汇报了一句。 荷花走出几步,又驻了足,狐疑地看向燕子。 “你不会杀了他们吧?” “没,斩了一根脚趾。” 荷花想起那血淋淋的画面,不禁嫌弃地“咦”了一声,又揶揄道:“你不是只会杀人吗?” 燕子心里苦,怎么大家都喜欢挑战一个杀手的职业操守。 一路无言,待回到院阁,叫人好生看护——或者说看管起雪娘,荷花回了房间。 “雇佣刺客的人已查清,我身边的隐患似乎已清除了。”荷花道。 “你已不需要人保护了。”燕子到。 “是啊。”荷花问道:“我还需付你多少钱?” 言下之意,荷花要给他结账了。 “不必,”燕子道:“吴郎给的够多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 “现在?” “就现在。” “不等闫丞和吴郎回来,再见一见他们吗?” “不见了。” “那……你今后打算做什么?继续杀人吗?” 我只会杀人。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已破了例,可不想再招荷花揶揄。 那干脆就不说了吧,这女人真啰嗦,不仅啰嗦,还常常满口歪理。 燕子一拱手,“就此别过。” “喂。” 真的。 真的啰嗦。 可是燕子还是停下脚步,回了头。 “要不你留下吧。”荷花道。 “这里?” “嗯。” “你不必时刻在身边放一个杀手。” “说不定我喜欢杀人呢。”荷花耸耸肩,等着燕子的答复。 燕子张了张嘴,但敲门声打断了他。 “姐!”吴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听说雪娘露馅了?怎么样?那个冒充沈氏兄弟损友的人演得像吗?若不像,我可不付尾款。” 荷花低声对燕子嘱咐了一句:“切人脚趾的事,就莫对他们说了吧。” 燕子点点头,开了门。 荷花招呼吴关和闫寸进屋,道:“她已承认了。” 吴关长长舒了一口气,对闫寸道:“这下总算能放心了,总被人惦记谁受得了。” 闫寸问荷花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我还没想好。” 闫寸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能果断处置两个杀手的尸体,以这样的手腕,我以为你也会一并处置了她。” “处置死人为何不能果断,活人就不一样了,”荷花反问:“你是在鼓励我用私刑?” “我们急匆匆赶回来,就是怕发生那样的事。”闫寸坦言。 荷花大致讲述了抓到雪娘时的情景。 “这么说来,她有心中止刺杀?”闫寸道。 “是。” “确有点难办。”闫寸揉了揉额角。 “闫丞有什么建议?” “没有。”闫寸道:“你的人你自己处置,只是……手段莫残忍,那些折磨人的手段……会将你改变。” 荷花看了燕子一眼,意思是“你看吧,有些事不告诉他们就对了”。 燕子不擅揣度别人的意思,眼神迷茫。 荷花撇撇嘴,又转向闫寸,郑重道:“我知道了。” “我们已在鄂县停留了太久。”吴关道:“既然此事已解决,明日我们就回长安吧。” 闫寸道:“此事虽已解决,可陈初秋的亲属对我们仍有恨意,荷花还不算安全。” “不打紧,”荷花看向燕子,“他在。” 燕子不喜被几人一起盯视,迅速低了头。 “嗯。”他低低应了一句。 八月,甲子。 吴关嘴上虽说着不想看热闹,真到李世民登基的日子,却还是赶到皇城门口,成为了瞻仰新皇圣颜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认,人一多,情绪就极易被裹挟。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让吴关也极为动容,他不由地跟着周围的人呼和起来。 一个世界公认的强悍帝国,将由今时今日拉开序幕。 李世民这个天神般的帝王,将由此刻成为帝国的掌舵人。 吴关动容,闫寸却是冷静的,他立在吴关身后,挡住了不断朝前涌来的人群。 不多时,闫寸开始觉得吃力。 不对劲儿! 在被人群挤散之前,闫寸一把揪住了吴关的衣领。 “走!”他大喊着。 吴关亦觉察出了问题,奋力自人缝之间穿梭,跟上闫寸。 目力所及全是人墙,他们走得很辛苦。 吴关满头满身的汗,还丢了一只鞋,他只有紧紧抓住闫寸的手。 他在心中估算着,约莫还有十余丈,他们就能抵达广场边缘了吧。 只要到了广场边缘,进入街巷,人就能稀疏些了吧? 闫寸却停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大片倒地的人。 他们一个叠着一个,足足叠了四五层之多。 像落了水一般,上面的人拼命按着下头的,想要借力爬起来,而下面的则拽着、扒着、推着上面的人,想要将自己浮到最上一层。 即便偶有一两个人爬了起来,下一瞬也立即又跌回人池中。 不仅如此,这个人池还在迅速扩大,只要贴上边,就会被裹挟进去。 周围的人想躲,外围布置情况的人又拼命向中心汇聚,谁也动弹不得,只能任凭自己被吞噬。 孩子的尖叫,母亲的哭求,男人的怒骂,老人的呻吟……一切声音都淹没在了“万岁”声中。 吴关贴在闫寸背后,不明情况的他试图踮脚,越过闫寸的肩膀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下一瞬,他感到有人拽住了他的腰带。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上天了。 是真的上天。 他被闫寸举了起来。 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他立即明白,一定是已到了什么特别危急的时刻,因此他绷紧全身,拼命克制,让自己别乱动。 他已看到了前方的人池,不仅来观看庆典的百姓,就连维护秩序的千牛卫都被裹挟了进去,吴关看到了两张苍白的脸,他们在人池最下一层,脖子以奇异的角度歪着,嘴角有血迹。 这就……死了? 吴关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如黑洞般能裹挟一切的力量中,简直太渺小了。 “准备好了。”闫寸的声音自下方传来。 他的声音不算大,被嘈杂声一盖,压根听不到。 与其说吴关听到了他的话,不如说是感觉到了。 “嗯。”吴关僵硬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闫寸身前的一个人四仰八叉地倒下,他终于暴露在了人池最边沿。 “走!” 第一脚,闫寸稳稳踩上了一个人的后背。 第二脚,他踩上了一个人的大腿。 他几乎是鹤立鸡群,周围再也没有了拥挤,不必再将吴关高举起,干脆将他挂在肩头。 如此,闫寸的两条手臂得了解放,重心稳了许多。 第三脚,他在一个人的头顶蜻蜓点水,很快又踩上了前方另一个人的后背。 吴关趴在他肩头,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步步惊心。 他紧捂着自己的嘴,连呼吸都放得极慢极轻,生怕影响到闫寸。 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 她被三个大人压住,脸庞被遮挡了大半,之能看到一条翘起的发辫和一只不停流泪的眼睛。 她的小手像一根奋力挣扎穿透土壤的嫩枝。 嫩枝在吴关的眼前生生折断了。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况且他还没本事做英雄,连他自己都要靠闫寸来救。 险之又险地,两人终于到了人池另一侧。 闫寸看到官兵已在路口竖起鹿角栅,并驱逐还想往广场涌的百姓。 终于有了一段没人的“真空地带”。 人池这一侧的百姓纷纷向真空地带退去,闫寸总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落了地,他不敢耽搁,又肩扛吴关跑出十余丈远,身边的人确实肉眼可见地稀疏了,才将吴关放下来。 吴关腿早就软了,脸也是惨白的,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伤到哪儿了?脚?”闫寸忙弯腰去看他的脚踝。 吴关扶住他,“没有,就是……吓的,我以为要死了。” “我也是。”闫寸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去帮千牛卫救人。”闫寸道。 “我也去。”吴关急忙跟上,出于某种肌肉记忆,他的手紧紧抓着闫寸的衣袖。 “那你跟紧。”闫寸没拒绝。 “嗯。” 为了缓和吴关心中的紧张,闫寸故意调笑道:“你就长这般个头,挺好的,再高点,或者再胖点,咱俩怕是都得交代在里头。” 吴关知道他的好意,扯着苍白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发生踩踏的地点位于广场与芳林安化路的交界处。里面的人嫌挤,想出去,外头的人看不到圣容,着急进来。 两股人流一冲,有一个人扳倒i,很快就是一大片。 更多千牛卫从四面赶来,他们扶起人池边缘的百姓,叫他们不要围观,速速离开,间或抬出一两名伤者。 一开始只有伤者,且都是轻伤,最多不过就是被踩断了手指,自己一掰,便恢复了原位。 随着救援深入,出现了重伤者、昏迷者。 一名千牛卫将领焦急地下着命令:“去寻医师来!快啊!” 可这万人空巷的长安,上哪儿去寻医师?将领急得直骂人。 一切都是混乱的。闫寸和吴关也顾不得许多,他们和千牛卫一起,挨个扶起地上的人。 被扶起的人,有的仓皇失措地逃离,有的崩溃大哭,还有的反身便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还有的实在太害怕,抓住救援者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吴关被一个人一扯,险些又被裹进人池,幸好闫寸一直留意,及时出手帮忙。 “这样不行。”吴关后退了两步,不再救人。 “你去歇着吧。”闫寸道。 “不,”看了千牛卫抬出的第一具尸体,吴关道:“我去找医师来。” 他回身便走,并大声喊道:“你就在这儿等我,哪都别去。” “好。” 虽说这一日长安的大部分店铺都歇了业,但医馆终究不同,尤其一些收容了病人的医馆,必须留下值守的医师。 最近几日他开始头疼。 难道要做个碌碌无为的皇帝?那还抢这皇位做甚? 想通这一层,李世民觉得他再也不能容忍有气无力的自己。 他决心放下弑兄弟的心结,既抢来了皇位,那就大干一番吧,且看他如何北驱突厥,西征吐谷浑,南吞高句丽。 他也确实放下了,这两天他已恢复了从前的睡眠。 可为何头疼依然不好?不仅不好,还加重了。 难道病了? 他不是讳疾忌医的胆小鬼,太医立即进行了会诊。 无甚大碍,调理一番便可。 可是调来调去,换了三副药方,依然不见好,就连向来好脾气的长孙氏都动了怒,要杀了那些不会治病的庸医。 这令李世民更加沮丧了。 一个人辛苦筹谋,终于爬至权利巅峰,却生了难以医治的病,这和人死了钱没花完一样蛋疼。 身体的不适自然影响到了心情,这可苦了礼部官员。 已开始筹备的登基大典,如何接受百官拜贺,如何接受学士的溢美之词,如何给予一个 一五一 李世民:这事弄得,哎…… 朱雀门上。 李世民怀疑,今日长安所有百姓都来了吧? 那么多人,他们一个贴着一个,潮水一般,四面八方的道路如同汇聚而来的支流。 他很激动。 他昨晚一夜没睡,那时候更多的是紧张。 一个杀死手足兄弟的人,怎配拥有民众爱戴? 直到这一刻,紧张终于变成了激动。 他们或许会偷偷诟病他,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诸如谁来当皇帝,他们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 但李世民的激动没有持续太久。 他有领兵打仗的经验,知道人稠密到了一定程度,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 眼下,朱雀门前的广场上,人就已经稠密到了危险的程度。 他立马对侍立在旁的齐公道:“段志玄呢?去把他找来。” 段志玄乃是骁卫将军,负责此番登基大典的戍卫工作。 齐公不敢怠慢,忙洒出手下的年轻内侍,火急火燎地前去找人。 李世民就站在朱雀门上等他,等得不耐烦了,又亲自下令,派出近卫疏散人流。 不多时,身披铠甲的段志玄赶到了。他已知道李世民为他增派了人手。 一登上朱雀门,他立即检讨道:“臣办事不利,臣有罪。” “不说这个,你想朕的登基大典办得风光,无罪,”李世民抬手一指下方:“但这些百姓,你得让他们平平安安地离开这广场。” “是!” 段志玄又一躬身,飞速离去。 李世民这一指,百姓情绪更加高涨,一波又一波的恭贺之声此起彼伏。 李世民不敢再停留在门楼上刺激他们的情绪,匆匆回了大兴宫。 他刚从朱雀门下来,人群西南角终于出现了一段空缺,摔倒、踩踏开始了。 段志玄的心揪到了嗓子眼,天子登基当时,皇城门口死伤百余人,这是何等晦气,天子一怒,正好拿他这条小命开刀。 既能顺势敲打一些手握大权的武将,又能做出爱民如子的样子。天子正需要杀人立威,他段志玄就将脑袋伸了过去。 绝对不行! 此事只能瞒! 段志玄一面让手下的老兵隔离事发现场,转移死伤者,封锁消息,一面派出所有能调遣的人马疏散人群。 说是疏散,和驱赶牲口也差不多,最后竟连兵器都用上了。 百姓哪知发生了什么,军爷动了真格,做鸟兽散就是了。 不多时,人潮散去了,朱雀门前的广场恢复了平静整洁,就连踩踏现场地面上的血迹都洗刷干净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水坑。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吴关终于带来了医师。 他们像几条逆流而上的鱼,一位年长的医师实在跟不上队伍,幸好一名义士了解到几人要去救人,二话不说将医师扶上了自己的马,并牵着马走在最前头,为吴关等人开路。 然后,到了现场。 义士和几名医师一起围住了吴关。 “伤者呢?” “是啊?哪里出事了?” 吴关上前张望,却被一名兵卒拦住。 “后退后退!”兵卒大喊着:“兵戈无眼!” “不是……”吴关道:“这里的伤员呢?有些人……不能移动啊……” 兵卒扬起手中的长枪,道:“圣上登基,你胡言乱语,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找死吗?!” 吴关被那长枪一指,吓得连退三步,坐了个屁股蹲儿。 几名医师也围了上来,指着吴关骂道:“小儿信口雌黄,诓骗我等,实在可恶。” 那义士亦走上前来,挽起袖子,似要给吴关些教训。 吴关知道已说不清了,爬起来拔腿就跑。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此刻他只有一个问题: 闫寸哪儿去了? 好在,闫寸没让他担心太久。 就在他没头苍蝇似的沿芳林安化街奔走时,正碰上了回来找他的闫寸? “他们想瞒下此事?”吴关问道。 “他们已经这么做了。”闫寸道,“现在已经没了伤者,只有死者。” “他们竟杀了伤者?” “是。” 吴关深吸了几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 “你想去见圣上?” “只有他能立即纠正此事。”闫寸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疑问的语气,他在征求吴关的意见。 他心里很清楚,李世民未必愿意纠正此事。 要纠正,势必得公布,至少是小范围内的公布。 如今正是敏感时刻,他一定不想给人落下任何话柄。 看啊,那个杀死兄弟登上皇位的人,他果然不行,登基之日便出了这样的乱子,百余条人命啊,往后他还不得更加草菅人命? 说不定,隐瞒此事正是李世民的授意。 这次,吴关握住了闫寸的手。 “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吴关道。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跟圣上作对吗?” 闫寸被他拽着,默默跟在他身后。 走了十余步,闫寸还是停了脚步,吴关回身看他,两人对峙着。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那个穿越……会害死很多人。”闫寸尽力重复着吴关曾经讲给他的理论,“就像吧长安对折一样。” “是。” “你来找第一个穿越者,是为了避免死人。” “是。” “你是来救人的。” 吴关被这个人的执拗弄得眼眶酸楚,但他并不打算让步。 “情况不一样。”他道:“你不要认死理儿。” “怎么不一样?长安虽没有折起来,可确实死人了,百余条人命,我不知道还则罢了,知道了,却闭起眼睛捂起耳朵吗?”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竟吼了出来。 吴关低头沉思片刻。 “这件事,你非管不可?” “非管不可。” “好……好吧,”吴关终于妥协了:“但你的办法不行,不能去找圣上。” “说不定这不是他的授意,说不定他也蒙在鼓里……” “对,这谁也说不定,所以你不能去往刀口上撞,待你撞上去,发现前头确是一把刀,就晚了。 况且,即便圣上真的不知道,你去告知他,他就会感激你吗?不会的。 这叫什么事儿?这是要给他登基埋下不祥的预兆吗? 你好好想想,他会愿意知道此事吗?他不愿意,你却偏要多嘴多舌地讲出来,还将他推倒幕前去解决此事…… 他怎么解决?承认自己德不配位,才会有这样的灾祸吗?” 闫寸被吴关的一连串发问弄得哑口无言。 “那……你说该怎么办?” 吴关重新拉起闫寸,向家走去。 “你先说说,你刚才做什么去了?跟踪运送死伤者的马车吗?……这样吧,你将我离开后的所有事,细细讲来。” “没有马车,”闫寸道:“是一队骑兵,他们每人马上带了一具尸体,有的则带着伤者。 所有人,全进了段志玄的府邸。 我知道这其中必然大有问题,便翻墙跟了进去。 然后,我亲眼所见,他们杀死了伤者。” 我急匆匆赶回来,就是想赶在段志玄处理尸体之前,让圣上抓一个现行。 吴关虽已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闫寸描述的场景还是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叫飞来横祸? 满心欢喜地参加庆典,最后却遭了屠杀。 死得太冤了。 “人已死了。”吴关道。 闫寸以为他又动摇了,便道:“可他们还有亲人朋友,他们的亲人朋友至少应当收回尸骨。” “当然,当然。”吴关道:“他们还应得到经济赔偿……就是拿到钱财……这是段志玄有能力做到的。” “你的意思是……私了?” “若段志玄愿意私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不行。”闫寸摇头,“太不公平了,他们不该死得如此憋屈。” 吴关死死抓住闫寸,“你不能去见圣上,今日绝不行!” 闫寸点点头,“你放心,我已想明白了,我不会去往刀口上撞。” 他又向着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百余条人命,此事绝不能就这么结束。” 第二日,大兴殿。 李世民心情很好。 他昨日喝了不少酒,今晨起来却是神清气爽。 人逢喜事精神爽,此话一点不假。 今日早朝无事,不过是听大臣们说些溢美之词罢了。 生不可骄,李世民不断提醒着自己,因此这种内容空洞的早朝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他便转至后殿。 齐公一边招呼宫女为圣上更衣,一边道:“大理丞闫寸今日一早求见,已在外头等了一阵子,圣上见吗?” “我说怎么昨日总觉得差了两个人,你跟礼部说一声,今后我的宴席,可以将他们列在宾客名单上。” 齐公为难道:“今后怕是……可能只剩一人了。” “什么?” “那姓吴的小郎君……不见了,闫丞正是为此而来。” 李世民一愣,道:“叫他进来,快。” 闫寸进门,弯腰拱手向李世民道喜。 李世民摆摆手,道:“说你的事,吴郎怎的了?” 他爱才,尤其怜爱年轻才俊,他是真的替吴关紧张担忧。 见李世民的情绪已然到位,闫寸也不绷着了,噗通一跪,道:“都是臣无能,昨日与他一同在朱雀门前的广场瞻仰圣容,人太多,我们被挤散了。 我找不到他,只好回住处等——他暂住在我家。 可是直等了一整天,他都没回来。 我以为小孩贪玩,也没放心上,可谁知……过了一宿,还是没见他。 我实在担忧,便去各处打听,然后……然后臣就听说……” “你听说什么了?”李世民的表情严肃起来。 “臣不敢说。” “我让你说,有何不敢?” “臣……”闫寸连连叩头,道:“臣不知传闻真假,怕冤枉好人。” “你只管说,是否冤枉了谁,那是朕的事。” “是是,”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听说,昨日……有人踩死在广场上了。” 空气凝滞了。 不仅闫寸自己。 他感觉到在旁伺候李世民的齐公,还有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褚遂良,呼吸全静止了。 只有李世民轻轻端起了桌上的茶碗。 闫寸额头贴地,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帝王的威压。 但他还是得将话说完。 闫寸道:“都是臣的错,若昨日臣拦住吴郎……他本就腿脚不好……臣也是病急乱投医,想跟段志玄将军问一问昨日的情况,可段将军说宫城戍防繁忙,谁也不见,臣实在是没办法……圣上可否让臣见一见段将军。 只要问清究竟有没有人……死……臣便可心中有数了。” “你好大的胆子。”李世民道。 听不出他的情绪。 “臣不敢。”闫寸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你可知道,段志玄乃是不亚于尉迟恭的猛将?” “臣知道。” “你可知道他曾凭一己之勇,破桑显和部?” “臣知道。” “那你可知道,以失职之罪指责段志玄,若是你的指责不实,便犯了不睦之罪。” 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知道。” “若你现在放弃与他对质,朕可当做你刚才什么都没说。”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闫寸抬头,看着李世民道:“圣上会怎么做?不管吴郎的死活吗?” 李世民看着闫寸,对齐公道:“你去,把段志玄叫来。” 齐公躬身答应一声,匆匆出了殿门。 与闫寸擦身而过时,齐公丢来一个又担忧又责备的眼神。 闫寸感激他的担忧,但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暂且记下不表。 “你,起来,去屏风后待着。”李世民道。 闫寸一愣,立即照做,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保护他。 一五二 伤员:我就不能再抢救一下吗? 段志玄很快赶到了大兴宫。 跟李世民太熟了,他只随意一拱手,道:“恭贺圣上。” 李世民张张嘴,想责备他没个正形,又觉得没正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突然提,好像借题发挥似的,便又忍住了。 还是直奔正题吧。 “段卿,我有一事问你,你需如实回答。”李世民道。 “圣上请讲。” “昨日,”李世民朝着朱雀门广场方向一指,道:“是否有百姓发生踩踏?” 段志玄一愣。 他想跪下请罪,可是身穿全副铠甲无法跪下,只能以最大幅度弯着腰。 “臣罪该万死。”他道。 他终究不敢欺君。 “竟是真的。”李世民道:“你亦有带兵打仗的经验,怎能犯这样的错,太不应该了。” “百姓拥戴圣上,臣不忍阻拦他们观瞻圣容,是臣糊涂。”段志玄道。 “所以,他们欢欣而来,却遭了踩踏,是不是还有人死了?太可怜了。” 段志玄没敢回答。 “死伤者共多少人?”李世民又问道。 “死者共一百零三人。”段志玄道。 他巴望着李世民别再追问下去。李世民却是个心细的。 “伤者呢?安顿在何处了?可有通知他们的家人?”李世民丢给段志玄一连串问题,又对齐公道:“这些人,会如何议论朕?” 齐公忙道:“圣上不如派些内侍探望他们,以表关怀,再……” 齐公看向褚遂良,有些建议,可不该由太监提出。 褚遂良多精明的一个人,立即接过话头道:“再视其伤情免其赋税,对死者家,则赏赐布帛,以示体恤。” “可。”李世民对齐公道:“你速去召房玄龄来此,抚恤死伤之事,朕要他亲自去办。” 齐公弯腰拱手,一个“是”字尚未出口。 段志玄却不顾铠甲生硬,直接五体投地,大呼着“圣上”。 “圣上——臣愿拿出积蓄,补偿抚恤死伤之人,让臣将功补过吧,臣还愿意……罚俸三年……” 以段志玄的品阶,三年俸禄绝不是个小数目,且朝廷对武将通常不会罚俸,尤其边境尚且不稳,一名武将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谁都说不准。 他肯罚俸三年,已是不轻的责罚了。 此话一出,李世民冲齐公摆了摆手,示意齐公不必着急去传房玄龄。 李世民又对段志玄道:“抚慰民心之事,可是细致活儿。” “只要能抚慰死伤者,粗活细活臣都愿意做。” 见他一片赤诚,李世民觉得给他这个赎罪的机会也不错,便道:“既如此,臣便从大理寺抽调些人手协助你……” “臣一人之疏漏,怎敢连累同僚。”段志玄道:“圣上大喜只时,臣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实在羞愧,臣敢立下军令状,必然办好此事,若臣有半点……” 闫寸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直接自屏风后转出,道:“你还骗?!” 段志玄并不认得闫寸,只是因为这个突然杀出的拦路虎而惊疑不定。 “昨日的伤者已尽数死在你的屠刀下,你要欺君吗?” 今日第二次,大殿上所有人呼吸都停滞了。 这一回,是齐公最先回过味儿来。 他偷偷瞄向了李世民。 李世民会发怒吗?在被两个人欺骗以后。 李世民很想责怪闫寸。 毕竟段志玄跟随他时间更久,与他感情更加亲厚,他与段志玄谈话,让闫寸躲在后面偷听,本就背叛了朋友间的信任,十分不妥。 闫寸自己走出来,简直就是当众揭穿他的阴暗心思。 往后段志玄怎么想他?在战场上还会替他卖命吗? 还是太嫩啊。 看着闫寸,李世民在心里摇了摇头。 他有意先拿闫寸出一出气。 “闫卿,看来你是有备而来,托朕帮你找人全是扯谎。” 闫寸深吸一口气,但他还是走到殿前,坚定地跪在段志玄身侧,摆出对质的架势,并道:“臣确说了谎,臣认罚,但命案不能交由凶手来办,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段将军是凶手?”李世民道。 “是。” “哈,”李世民被他气笑了,“你难道要将十恶之最犯一个遍?难不成朕赐过你免死牌?” “臣与段将军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绝不敢诬告,圣上只需查一查,究竟有没有伤者,伤者都被安置在何处,此事便可真相大白了。 臣托圣上帮着找人,确撒了谎,只因臣官职卑微,实在不敢揭发段将军,臣只盼着段将军能看在人命关天的份儿上,主动认罪,告慰死者。 不成想段将军意欲利用圣上的信任,对杀人之事瞒天过海……” “说你的事!”李世民指着匍匐在地的段志玄,怒道:“你莫往他身上扯!” 闫寸亦匍匐,“该说的,臣已说完了。” “又臭又硬!”李世民骂道。 闫寸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能感觉到,段志玄埋在衣袖下的目光也转向了他,今日这梁子彻底结下了。 他不在乎。 褚遂良说话了。 “圣上,闫寸今日确莽撞了,他有千般不对,可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啊圣上。” 李世民终于转向了段志玄,道:“你当真杀了他们?” “臣……臣怕污了圣上名誉,昏了头,才出此下策……” “当真杀了人……”喃喃叨念一句后,李世民凶狠地问道:“依照唐律,故意杀人该当如何?” “当斩。”段志玄道。 出乎闫寸的预料,说出此话时,段志玄竟十分平静。 闫寸不相信,一个刚才还在使尽浑身解数掩盖罪行的人,这么快就认命了? 他还有后手,一定有。 此刻,闫寸不得不承认,吴关是对的,他要他再等一等,再做些准备,知己知彼再来面见李世民。 可是,若等对方已将罪行掩盖起来,事情不就更难说清了吗? 李世民没有给闫寸反应的时间。 “将段志玄除去铠甲,押入大理寺监,择日问审讯。” 他宣布完处理结果,立即有两名殿前侍卫上前,他们不敢拖拽段志玄,只等着他自己卸甲。 “臣领命。” 段志玄又是一拜,大步走出殿门。 李世民又对齐公道:“你还是得走一趟,安抚死者亲属之事,还得房玄龄来。” “事。” 殿内只李世民,闫寸,褚遂良三人。 闫寸依旧伏底低头。 “行了,起来吧。” 说这话时,李世民带着叹气的腔调。 闫寸起来,只低头等着李世民的指示。 “你还真是个只会查案的。”李世民道,“现在段志玄关进大理寺,落在你手上,你满意了?” “臣并不想将段将军怎么样,”闫寸道:“段志玄将军不能死,有三个缘由。” 李世民眨眨眼睛,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能死?”他确认道。 “是。” “呵,你刚才还咬死了告发他,现在又说他不能死。就让你说说缘由。” “其一,段志玄将军曾立下大功; 其二,圣上刚登基,若此时杀功臣,无论理由多么充分,都难免引得君臣离心; 其三,朝廷和段将军确可给死者充分的抚恤。” “既如此,你搞这一出,何苦来哉?” “那不一样,”闫寸道:“认错而后悔过、改正,还是掩盖此事,对段将军,对死者亲属,都不一样。” “若是朕想要掩盖此事呢?”李世民阴测测道。 他确是一个很会提问的皇帝。 闫寸深吸一口气,道:“臣曾听说过一句话,很适合在此时说给陛下听。” “你说。” “臣不敢,因为那是骂人的话。” 李世民又被他气笑了。 “好……好……”李世民道:“我倒要看一看,敢当面骂皇帝的人长什么样子。” 褚遂良焦急地对闫寸道:“休得放肆!” 李世民的声音更大:“你说!” “我听说,”闫寸道:“人坏了一次良心,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就不叫个人了。” 褚遂良不想在这儿待了,太刺激了。 闫寸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反正已经说了,他干脆继续道:“圣上可以默认手下屠杀拥护您的百姓,也可以杀了臣,免得坏事传开,被人嚼舌根。 下一次,再有坏事,继续杀就是了。 往后,就再也没人敢将坏事告诉圣上。 圣上只想看一派歌舞升平,自然有法子天天让圣上看到。 当年隋帝杨广挖渠修城时,定然不知天下早已风起云涌,圣上也想如此?” “我要杀了你!”李世民大吼着,伸手便抽出了木架上的剑,直至闫寸。 “哎呀!别啊……不得了……” 褚遂良语无伦次地上前想拦,怎奈他一介文臣,哪里应付得来这种场面,自己先踩着袍锯,摔了个狗啃泥。 闫寸闭眼,心中对吴关默念着:你的推想最好准,否则……记得来给我收尸。 距离闫寸还有约两尺远,李世民驻了足。 他收了剑,大口喘着气,压制怒火。 闫寸知道自己捡了条命。 “朕还不曾忘记,”李世民道:“当年太上皇给我朕起名世民,乃是济世安民之意,民乃国之本,朕难道不知爱民?还用你来教不成?” “臣不敢。”闫寸又恢复了唯唯诺诺的样子。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李世民心中自然也有卑鄙阴暗的一面,但若他自己发现段志玄残害无辜,定也不会轻饶,他还是想要励精图治的,或许是向死去的兄弟证明些什么吧。 可你不能说他。 李世民气的是,真相是你揭穿的,决定是你逼他做的,好像他是个无能的昏君。 简单点说,是耍小孩脾气了。 闫寸此刻坚决向吴关学习,立即认怂。 “臣今日屡屡犯错,”闫寸道:“先是诓骗圣上,又不听圣上安排,私自出了屏风,还口出狂言顶撞圣上……” “你多聪明啊,犯错之前都打好铺垫。” “那臣罪过就更大了。”闫寸道:“但圣上秉持公正,并未因为臣的过错而受一丝干扰,圣上无论如何处罚臣,臣都心服口服。” 褚遂良终于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回到座位,低头看了一眼被墨汁弄脏的官袍和砖石地面,默默叹了口气。 “褚爱卿。”李世民道。 “臣在。”褚遂良的回答闷闷不乐。 “他刚才害你摔了跟头,你说该如何罚他!” “这……”褚遂良垂下眼帘,做思考状,以此掩饰眼中闪过的精光。 他道:“我摔跟头倒不打紧,弄脏了大兴宫的地砖,可不好打理,要臣看,不如就罚他来大兴宫擦地。” 闫寸面上没什么表示,心里的小人儿却已跳起了脚。 啥玩意儿?打扫卫生?在皇宫里头?你咋不把我阉了? “就这么办,明日起,不,今日起,你就与内侍一同打扫此地。”李世民十分随意地拍了板,“还有,前几日你们在鄂县查案,顺便督促尉迟将军献上一座银矿,本应封赏你们,今日你又惹出这档子事儿,就将功补过,免了封赏吧。” “应该的。”闫寸忙道。 他已经开始去拿汗巾擦拭地上的墨汁。 直将地砖收拾妥当,闫寸才告了退。 他虽不想承认,但走出大兴殿时,他脚下确有些发软。 伴君如伴虎,他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尤其这位帝王还多少有些小孩儿脾气。 闫寸现在特别理解皇帝身边那些杀人如麻的佞臣,成天跟这么一位主儿在一块儿,难免心理变态啊。 反正,闫寸要是进了权力中心,可能连连续剧前三集都活不过。 他出皇城门时,远远看到吴关骑在马上向他张望,还激动地冲他挥着手。 “你不好好装失踪,怎么跑来了?” “我一早就在附近藏着,看到段志玄卸了甲,被人押出来。知道你已将事办成了,倒是你,怎么出来得这么晚?圣上将你留下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闫寸一时不知该如何描述刚才的情景,最终只说了一句话:“我在那儿擦地来着。” “啊?” “就是字面意思。” “擦地?内侍的活儿?” “嗯。” “那个……闫兄,他们不会是把你阉了吧?” “我就知道,”闫寸愤愤然,“褚遂良让我干这活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准得这么想。” 一五三 吴关:听说某人要背着我搞事情 闫寸没去反驳,他知道吴关筹谋了一夜,只催促道:“你快回吧,睡一觉。” “你要回大理寺?”吴关道。 “嗯,段志玄关进大理寺监牢,我不想这时候躲开,好像怕他似的。” “他那么大的官儿,咱们是该怕的……噗嗤……” “你笑什么?”闫寸道。 “褚遂良为了保护你,也是绞尽脑汁。” “你是指……他让我擦地?” “当然,这相当于变相给了你每日进宫的特权,若武将集团敢找你麻烦,你可随时向圣上告状,这岂不是一种震慑?” 闫寸点头,“确如此,我一开始不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想通了。说起来,褚兄没少帮我担待。” 两人一同驱马向南,吴关又问道:“你去见圣上到底情况怎么样?跟咱们昨晚的演练出入大吗?” “不大,”闫寸道:“我根据情况,选了第二种应对方法。” “死磕啊?” “嗯。你还真是厉害,你怎知道圣上会吃这套?” “当然喽,魏徵一生受李世民重用,就是因为擅长用死谏这套,”吴关低声道:“不过是让你先借他的人设用一用。” “什么人设?” 吴关笑道:“没什么。” 闫寸摇摇头,他已习惯了吴关动辄就冒出一个没听过的词儿。 “对了,”闫寸又道:“你上回说已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武将都要倒霉了……那段志玄这次……” “你是想问,圣上此番将段志玄下了狱,会不会顺水推舟动真格?” “嗯。” “不会,还没到时候,你劝他不可重罚段志玄,那三个缘由,都是真心实意的。” “那尉迟将军……” “他也没那么容易完蛋,且得风光好些年。” 闫寸撇撇嘴,确定了吴关之前关于尉迟敬德的许多说法均是危言耸听。 两人一路到了大理寺附近,闫寸道:“你回去歇着吧,我帮你告假。” “不了,我忍忍,黑白睡颠倒了,以后早上起不来,更痛苦。” 想想也是,闫寸没再阻拦。 大理寺可炸了锅。 虽说这里没少关押权贵,可是关押段志玄这样即将封爵的将军,还是唐开国以来头一回。 “你可听说了?”有人窃窃私语:“那段志玄可是要封国公的人哩……” “玄武门走过一遭,自然要封国公的……” 闲话之人远远看见闫寸,赶忙岔开话题,热情问好。 至远在闫寸办公的堂衙前望眼欲穿,看到他回来,也松了口气,并道:“陈少卿请您去一趟。” “我这就去。” 吴关道:“你自己去吧,咱们前后在鄂县耽搁了半月,需要摘录的文书已堆成了山,我去抄会儿。” “好。” 陈如旧仍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处理突厥残部案,闫寸帮他澄清了嫌疑,以避免与叛党有过接触的他受到牵连。 因此陈如旧对闫寸这个部下又忌惮又感谢,闫寸的要求他总是尽力满足,平日告假没有不批的。 闫寸刚走到陈如旧所在的衙堂门口,他便迎了出来。 “快坐,快坐。”陈如旧道。 闫寸让至远在门口等待,自己进屋坐在了软垫上。 “陈少卿找我,是为了段将军的事?” 陈如旧道:“我已问过将他送来的宫中侍卫,据说他是因渎职入狱?” “不止,确切来说是先渎职,后杀人。” 陈如旧只是“哦”了一声。 这让闫寸有些意外,他以为这个怕事的上司要被此事吓破胆。 像是看出了闫寸的心思,陈如旧咧嘴一笑,道:“你莫看扁了我,上回我确怕得要命,因为那是谋逆,沾了边就要掉脑袋,这次大理寺不过履行职责,审问杀人凶手罢了,我难道会当缩头乌龟?” 上司如此表态,闫寸觉得背后有了助力,心中感激。 “有您这句话,我便可安心了。”他拱手道。 陈如旧又道:“咱们大理寺专问都城百官之罪,是拿王法说话的地方,将军、宰相都关过的,不怕他一个段志玄,该怎么审你就怎么审,不可卑躬谄媚。” “难道以往关押过比段将军还显赫的官员?”闫寸问道。他的印象里是没有的。 “没。”陈如旧摆摆手,意思是他不过打个比方,让闫寸莫较真。 “不过……”陈如旧继续道:“这是好事,高官往咱们这儿送,说明圣上重视咱们……” 闫寸听不下去了,果然志不同道不合。 “好事。”闫寸只好附和他一句,并道:“若无旁的事……” “有的有的,”陈如旧道:“我听说你们此番去鄂县,是奉了圣上之命,去追查一个叫董大河的人?” “圣上已不关心此事了。”闫寸道。 “这样啊……”陈如旧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这样,闫寸反倒觉出端倪。 “怎的?莫非您有什么消息?” “消息算不上,不过……”陈如旧自袖内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闫寸,“你自己看吧。” 闫寸接过,只见信封上有衙署的官印。 “是公文?”他道。 “嗯,听说董大河自鄂县逃遁,我便试着向鄂县附近的州县发了协查文书,请当地衙署帮忙留意,还附上了你们绘制的人像图,这是收到的回信。” 闫寸十分惊喜,他忙掏出信纸,读了起来。 信上说,当地发生了一起谋杀案,一个名为朱六的杂货店老板被人拿绳子勒死了,朱六平日人缘很好,出了名的本分经营。 前去杂货店勘察现场的衙役,从街坊处得到了消息,说前一日有人与朱六争执。 就在争执要变成大打出手之时,有个人出来劝架。 他不仅劝架,还给了杂货店老板两串铜钱,看那意思是替自家兄弟赔礼。 之后,这赔礼之人就带着跟朱六起争执的人离开了。 当时围观的街坊已记不清那与朱六争执之人的样貌,可是赔礼之人的样貌却极有特点。 他的右耳缺损了半边。 有了这一特征,当地官府张贴了通缉文书,并要守卫留意出入之人。 结果,一名城门守卫急报,当天一大早有一支商队出了城,那商队中有个人便缺了半边耳朵,且样貌与通缉文书上所描述的十分相似。 衙署立即联合当地驻军出城拦截,还真让他们找到了那支商队。 连人带货押回衙署,先是从他们的货物中发现了大批白银。 一开始,这些人怎么都不肯承认杀人,一番拷打之后,那个与朱六发生争执的商队领头终于承认了杀人。 人那拉架之人,亦承认雇佣商队私运白银。 两桩重罪,当地衙署已准备好了一应文书,只等往京城报了,就在这时当地县令收到了陈少卿的书信。 拿着画像一对照,嘿,不正是陈如旧嘛。 如此,陈如旧便收到了这封回信。 “也太巧了。”闫寸道。 陈如旧却道:“也不算什么,听说董大河身上本就背着命案,再多杀几个,对他也没什么区别吧。” 闫寸晃了晃手中的信件,道:“多谢您费心,不过……我不记得曾将董大河的事向大理寺的任何人透露。” 陈如旧笑道:“你上回去鄂县,没有请假,而是走了出使推覆的程序。” 出使推覆,换做现代的话,跟法官异地办案一个意思。 地方上若有情况特殊的案件,便可由大理寺派人前去侦办审问。 “确是出使推覆不假,但我提交的一应文书,并未提及董大河。” “是太子,”陈如旧道:“你走以后,太子派人传了一道口谕给我,让大理寺全力配合你寻找董大河的下落。” “竟是太子。”闫寸道。 “既有太子口谕,我不敢怠慢,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闫寸拱手,向陈如旧道了谢。 他晃了晃手中的信,道:“过两天我或许还得出使。” “随时。”陈如旧笑眯眯道。 “不过……”闫寸停下思索片刻,道:“此行毕竟要与凶犯打交道,我不想带吴关同去,介时还请您帮我打个掩护。” “没问题。”陈如旧答应得十分爽快。 离开陈如旧办公的堂衙,闫寸向着监牢走去。 他该去见见段志玄了,这将是他们的第一次交锋。 “喂!闫兄等等我!”吴关却半路追了上来,道:“你要去审段志玄吗?带上我呗。” “走吧。” “陈少卿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旁敲侧击地警告了我。” “哦?” “大概意思是,我们骗不过他,我们所查的东西,他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吴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他不会这儿有问题吧。” 闫寸啧了一声。 “怎的?”吴关问道。 “初见你时,我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有你说别人脑袋不好的时候。” “这就叫潜力,”吴关得意地扬起下巴,“所以啊,你可千万别得罪我……你别岔开话题,他要警告你,总得亮些底牌,他究竟知道什么了?” “真没什么。” “还真是脑袋有毛病。”吴关耸耸肩,没再细究,闫寸长长舒了一口气。 许是怀着私心的原因,闫寸有些心虚,不似平日没说几句话就懒得再跟吴关拌嘴,而是与他聊到了大理寺监牢门口。 两人被狱卒引至关押段志玄的地方,只见他的监牢干燥整洁,其内的被褥蓬松,据狱卒介绍,那监牢内的被褥是昨日才晒过的。 闫寸不禁失笑,大伙都懂得看人下菜碟儿。 段志玄也看到了闫寸。 他没说话,他等着闫寸先开口。 这人虽是武将,却不是个莽夫,他很能沉得住气。 今日在大兴宫,他默默认下罪状,反倒让闫寸成了惹圣上发火的人,可见其城府。 “下官今日多有得罪。”闫寸道。 “尽职罢了,”段志玄道:“无甚得罪不得罪的。” “您这么说,我便这么信,”闫寸道:“事实已清楚,我只有一个问题,那些人的尸首在哪儿?” “你要做什么?”段志玄道。 “自然是将他们的尸首还给家人,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是天经地义,”段志玄道:“可然后呢?” “然后,他们的亲属一下子当然无法接受亲人离去,他们或会心生怨怼。” “若这怨怼是针对圣上呢?若有人说了不恭敬的话呢?若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呢?”段志玄接连问道。 “那是圣上该担心的,我倒觉得,您该担心别的问题。”闫寸道。 “什么问题?” “比如……那些与你出生入死的部下,他们是为了什么?” 段志玄被闫寸问懵了。 “若他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为了军饷而上阵杀敌,自然不会受此事影响,若他们是为了保护在后方的亲属……而现在,您的屠刀已指向了他们的亲属。 往后他们还会忠心追随你吗?” 停顿了一下,闫寸继续道:“据我所知,您麾下有许多兵卒,征自京畿本地。” “你有你的道理,”段志玄道:“我不与你论道理,我说不过你。” 一直没说话的吴关“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段志玄丝毫不受他的影响,吴关便道:“那你总不至于连我这个小孩儿都说不过吧。” “你想说什么?”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如何?”吴关重复了一遍段志玄的问题:“若死者亲属对圣上有怨气,有不恭敬,该当如何?” 段志玄哼了一声,意思是吴关可以回答了,他等着吴关的答案。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自有办法让他们将矛头转到您身上。” 段志玄一愣,随即低下了头,似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吴关微微一笑,继续道:“为了圣上的名声,您连人都敢杀,担这点骂名,想来不算什么。 况且,失职的本就是您,错上加错杀人的也是您,事到如今,您都下了大狱,就别再将责任往圣上身上推了,若圣上因此发了火,我们或要跟着倒霉,但您——您才是造成如今局面的人——难道您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段抬起了头,“好,尸首可以给你们。” “多谢,”闫寸冲他一拱手,接过了话头,“那我也不多废话了,第二个问题,您打算拿出多少银钱,来补偿死者亲属?” 一五四 闫寸:没有你听错了 万年县衙。 这是吴关升官后第一次回来,门口两名皂吏看到他,欣喜地唤着:“小郎君!” 吴关忙拱手行礼,“两位,有日子没见了。” “这身行头可真精神!是不是还壮实了点?”一名皂吏对另一名皂吏道。 “可不是,”另一名皂吏打量着吴关,道:“要不怎么说水也不养人,饭也不养人,当官儿最养人。” 吴关乐了:“您可真会开玩笑。” 皂吏又问道:“闫丞怎没来?他做了大官,莫不是已将小的们忘了?” “他出了京畿,有公干。” 对答几句,吴关进了县衙大门,他问引路的皂吏道:“近日报失踪的人多吗?” “可有不少,都是圣上登基那天走丢的。” 果然。吴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先拜访了县令王方拙,替闫寸带了好,得到王方拙的允许,才去找书里查看近日的报案记录。 就在李世民登基的第二日,便有八户人家来报了失踪案,之后几天又陆续有人报案,截止吴关来调案宗,已报了二十一起失踪。是往日的数倍。 “派人去找了吗?”吴关问书吏道。 “这么多,找不过来。”书吏没有正面回答。 吴关点点头,对于一旁的皂吏班头道:“拍些人去通知报案之人。” “全部?都要叫来吗?”皂吏班头有点摸不清状况。 “对,让他们全部去大理寺,这上面不是登记了报案人的地址吗?” “那……人找到了吗?” “有一些已找到了,但……情况不太好,”吴关道:“还请大家莫向失踪者亲属透露任何消息,只让他们去大理寺便是了。” “这倒不麻烦,不过……”皂吏班头道:“我早上跟人闲聊,听说咱们这儿有个不良人,家中娘子走失了,也是圣上登基那日走失的…… 虽说大伙儿都拿此事取笑他,说他娘子定是跟人跑了,不过……用不用知会他一声?” 吴关一愣。 不会吧?身边竟有人中招了? 踩踏事件发生当天的惨状在吴关眼前浮现,他只觉得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劳烦您……去将他叫来吧,我直接带他去大理寺。” 皂吏班头还想再打听点消息,可是吴关讳莫如深,他什么都没问出来,只好悻悻然去做事了。 被带来的不良人满脸疲惫,看样子好几天没睡好了。 见了吴关,他随便一行礼,道:“听说您这里有我娘子的消息?” 吴关也道:“听说你娘子跟别人跑了?” 那不良人一下子握紧了拳头,道:“你做了官,就这样取笑人吗?” 吴关摇头,沉思片刻,终于道:“我们发现了一些尸体。” “尸……你是说……”不良人似乎明白了,吴关并无恶意,但此刻他已顾不上这些。 “与出人命相比,或许私奔是更好的结果,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娘子她……你们找到的,肯定不是她……”不良人有些语无伦次。 吴关沉默片刻,给他是时间调整情绪。 待不良人住了声,吴关才道:“我也希望不是你娘子。” 不良人抬头猛吸了几下鼻子,以免流下眼泪。 “带我去认尸吧,”他道:“若她……我……我得带她回家。” 两人走出万年县衙时,那不良人又问道:“你们找到的尸体……是怎么死的?” 吴关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道:“到了大理寺再说吧。” 大理寺。 不良人扑在一具女尸上痛哭时,吴关心中五味杂陈。 来的路上他已打听清楚了这家的情况。 不良人姓王,名叫王天光,他的娘子姓侯,王侯氏,听起来十分霸气尊贵,却只是个普通民女而已。 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已五岁多了,女儿刚刚两岁。 八月甲子,一大早王侯氏将两个孩子送到婆家,由婆婆帮着照顾,婆婆不喜热闹,王侯氏却不同,她性格活泼,向来是四邻中消息最灵通的,哪里有热闹她都要去看一看。 她虽爱凑热闹,却还算顾家,前一日她已跟丈夫说好了,会早些回来,为丈夫做饭。 结果,王天光回了家,却未见到娘子。 他以为自家娘子贪玩,过了坊门落钥的时间,没能赶上进坊,投宿在了邸店,或在食肆凑合过夜了——从前偶尔也有这样的情况——便没有多想。 第二天一早,他在县衙附近吃了朝食,未等自家娘子回来,直到傍晚散衙,家中依旧是凉锅冷灶。 那时王天光是气愤的。 俩孩子的妈了,不着家还得了?待她回来,一定好好收拾她,让她知道做女人的本分。 有了这样的念头,也不怪周围的人拿王天光打趣,就连他自己都怀疑,娘子是不是背后偷人了。 如今骤然阴阳相隔,王天光自然没法接受。 他一边哭,一边念叨着:“谁啊?谁害了你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会变成了这样……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吴关看了一眼天色,又跟主持此事的房玄龄对视一眼。 房玄龄低声道:“先扶到偏室吧,认尸的人陆续就要来了,哭成一片就不好办了,需各个击破。” “好,” 吴关与一名守兵一起架住了王天光的胳膊。 “您节哀。”吴关道。 王天光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一个劲儿向着自家娘子的方向扑。 吴关只好道:“关于她的死因,我需要跟你细说。” 一听此话,王天光终于收住了哭嚎声。 两人在偏室落座。吴关一面观察着王天光的神色,一面委婉地陈述了踩踏事件。 “……所以,她是死于意外,没有人想要害她,但这意外确是人为疏忽造成的,段志玄将军对此事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 现在他已下了大狱,我不敢保证他会受到多严格的惩罚,毕竟……您也是衙门里的人,想来对大唐律法有些了解,他那样的大官……” 王天光打断了吴关,道:“你刚才说,他愿意给我钱?” 吴关一下子没能关注诧异的表情,他没想到,这个刚才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突然就聊起了钱,颇有点六亲不认的意思。 好在王天光低着头,并未注意吴关的反应。 “段将军说,一定是个能令您满意的数目。”吴关道。 “能将我的两个娃养大吗?” “不仅养大两个孩子,还可供您买上几亩肥沃田地,或租上一间小铺,从此衣食无忧。” “听起来……听起来……”王天光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关不知他在哭什么,或许是哭对方位高权重,除了接受这些买命钱,他再无别的选择吧。 “听起来……真好。”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嘴上说着好,眼泪却一颗接着一颗地掉下来,吴关只觉得心中某块柔软的地方被揪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了段志玄的有恃无恐。 不仅仅是因为位高权重。 他太了解唐人了。 唐人已在战争中挣扎了十数年,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死人。 人命真的可以拿钱买到,军队的抚恤银就是一条命的价钱。 他出的价远高于军队的抚恤银,因此,纵然死者家属再难过,也只能一边流泪,一边收下他给的钱。 待时间抚淡了怀念之情,或许这些亲属还会感谢他。 “那个段将军真有人情味,他不给钱我又能将他怎样呢?” 经历过战争的人,就是这样抚平伤痕的,唐人都是这样抚平伤痕的。 他们只能迅速忘记过去失去的,着眼与未来怎么继续活下去。 王天光很快领到了钱,沉甸甸的一个布包,如他那样的一个壮硕汉子,扛着也显得十分吃力,或许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吴关是想安慰他两句的,但他的样子分明在告诉所有人:我已拿了银子,我不值得安慰。 “我去买一口棺材,稍后来给她敛尸,麻烦你们再……再照看她片刻。” 目送他离开,房玄龄和吴关一同长舒了一口气。 房玄龄看着整齐排列在大理寺监牢院内的尸首,道:“若不是亲耳听到,我怎么都不会相信,竟有这样的事。” “若不是当天差点也丢了命,我也不信的。”吴关道。 房玄龄又道:“刚才你那位同僚,他娘子是被人踩踏致死,而非死在唐军刀下,这还好说,那些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哎……我该如何跟他们的家属交代。” “您敢如实说吗?”吴关问道。 “你敢吗?”房玄龄反问。 “不敢,”吴关如实回答,“可不敢又能如何呢?瞒不过去的,脖子上的刀口可踩不出来。 即便瞒了一时,待亲属将尸体带回去,擦洗装殓,必然也会发现端倪。到时人家再找上门来,衙署的脸可就摔地上了。” 房玄龄又叹了一口气,自从知道此事,他就一直唉声叹气。 “我只求他们莫对圣上心怀怨恨,哪怕他们骂我几句,打我几下,也不打紧的。” 吴关心想可别,您在李世民眼里金贵着呢,若在大理寺挨了揍,指不定李世民要怪罪谁。 “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房玄龄道:“让段志玄多多地给人家赔钱。” “段将军亦有此意,因此钱不是问题。” 吴关和房玄龄处理这件麻烦事时,闫寸却赶往了上津城。 上津距离长安三百余里,因其与汉水相邻,有些商队会选择在此落脚,寻找合适的船只,改走水路。 隋炀帝大兴土木,修建运河,隋并未从中受益,唐人却享受到了水路四通八达的好处。 董大河所雇的商队,也进了上津城,且就是在此地出了事。 闫寸借口有别的案子需他出使推覆,吴关还抱怨大理寺给他穿小鞋,总派他奔波。 吴关自是想跟来的,闫寸劝他留在京城,这样董大河的案子若有了新线索,他便可第一时间知道。 这倒让吴关有些心动,再加上闫寸不在他早晨就不必练功了。 吴关没能禁住劝说,最终留在了长安。 闫寸既害怕谎言被拆穿,又觉得对不起吴关,只能尽早出发,尽量不去面对他。 此刻他已到了上津城。 县衙官差已在等候,闫寸刚一报上姓名,就被皂吏领到了县令所在的后堂。 “闫丞,”县令拱手打着招呼道:“闫丞果然年轻有为,是我辈的楷模。” “不敢当。” 见县令还要恭维,闫寸忙道:“我来见董大河,越快越好。” 县令仍旧客气道:“闫丞一路风尘仆仆,不如我先给您接风,而后再去审犯人……事出已有些日子了,不在这一时半刻。” “多谢县令美意,但我此行就是为了查案而来,恐怕无心它顾……他们是关在县衙狱中吗?” 见闫寸是真的着急办事,而非虚让,县令才道:“那咱们先问案,我让后厨备下酒菜,稍后忙完了,您可在此吃顿便饭。” “如此,我却之不恭了。” 县令本想引着闫寸走,但闫寸步子又大又快,县令小跑才能跟上。待他倒腾顺了步伐,闫寸已走到了牢狱门前。 各地衙署虽大小有差别,但其职能分布却大同小异,因此闫寸自己便可找到县衙牢狱。 县令将他引到了董大河的监牢门前,很有眼色地说道:“此人对私运白银之罪供认不讳,至于在别处所犯的案子,听说您要来,我便没审问,若您需要,我可给你派一名笔吏。” 言下之意,不该归他管的案子,他绝不掺和。 闫寸乐得如此。 “我先与此人聊几句,您正好可趁此时间帮我调一名笔吏来,有劳了。” “好,那您聊着。” 县令带着帮两人开门的狱卒离开,监牢里终于只剩下闫寸和董大河了。 董大河的长相可算丑陋,一双三角眼,外眼角向下耷拉着,一张大大的蛤蟆嘴,他有点龅牙,嘴唇微微向外凸起。 这样一张脸,配上一只残缺的耳朵,可以用“凶相”来形容了。 他的手臂和肩膀肌肉十分发达,那是常年锤炼金属练就的。 他默默看着闫寸,似在掂量闫寸有多少筹码。 “听说你逃离鄂县后就改了名字,石不悔,是吧?” “嗯。”董大河尽量简短地回答,简短的回答往往不易露出破绽。 不过,闫寸的下一个问题一出口,他全身上下就全是破绽了。 “那是你的真名吗?一千多年后的真名。”闫寸道。 董大河,不,石不悔的瞳孔骤然收缩。 太过惊诧,他大张着嘴,仿佛下发脱臼了一般。 他的手抬起,放下,又相互搓着,似乎一时间找不到一个放手的地方。 真真是全身的破绽。 “看来你有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坐下说吧。” 一五五 石不悔:骗子!都是大骗子! 见石不悔将信将疑,闫寸低头思索片刻,又道:“他们派我来找你。” 石不悔整个人都定住了。 此时此刻,撒了弥天大谎的闫寸不得不设身处地理解石不悔的情绪。 一个人若真是从一千多年后来到唐武德九年,人生地不熟,一没亲人二没朋友,突然得知有个人是从同时代来的,定然十分激动。 就像被流放孤岛的人,第一次回到陆地。 甚至不需要认识,只要见到的是个人,就足够激动了,这是群居动物的本能。 但石不悔的兴奋之情只维持了一弹指,他很快收拾好情绪,道:“快救我出去!我不能困在这儿!” 好!闫寸在心里响亮地拍了一下手,上钩了! “你说得轻巧,”闫寸道:“尉迟将军那些亲兵是不是你杀的?那么多条人命,你拍拍屁股就想走?” 石不悔蔫道:“我那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难道有人拿刀逼你杀人不成?就算你不懂唐人的律法,杀人偿命的道理总该知道。” “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暗算我了,都是这个混蛋……”石不悔指着自己:“这个混蛋惹了祸,我帮他擦屁股罢了。” 闫寸已从吴关那里听说过,所谓穿越,有点像是画本书里所说的借尸还魂。 在此基础上,他大概明白了石不悔的意思。 大概是董大河与人结了仇,待石不悔占据了他的身体后,不得不杀人保命。 真到了非要杀人不可的程度,还是他骨子里喜欢杀戮,又或许,做为旁观者,唐人的命在他眼中不是命……闫寸不得而知。 石不悔也不打算过多解释,他摆摆手道:“不说这个。” “好吧。”怕露馅,闫寸不太敢反驳他,“那你脱身后有什么打算?” 问出这句话,闫寸有些心虚,但他强迫自己直视着石不悔,这是近些年审讯犯人养成的习惯。 其实他自己心中的震撼和惊诧并不比石不悔少。 吴关那些胡言乱语竟真的得到了验证!既然有第一个、第二个穿越者,那会不会还有更多?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要一个古人凭借匮乏的知识和见识思考这些哲学问题,实在太难了。 所以以往闫寸从未细想过,但现在他不得不正视这些问题。 石不悔开口,将闫寸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竟一点都不知道?”石不悔道。 闫寸心下一惊,这是在试探吗?他应该知道什么? 他只好照搬吴关当初的那套说辞,只不过他加了些润色。 “我只是听从上面的安排,上面那些人派我来找你,我就来了,”闫寸道:“我不过是件工具,他们从不将真相告诉工具。” “那你还是别问得好,”石不悔道:“当个没烦恼的工具,其实很幸福的,你看,你的运气不错,若这是一次重新投胎,你投成了做官的命,不像我,贱民一个,做什么都不太顺当。” “那我应该不管你,任你秋后问斩就是了。” “不,你必须救我。”石不悔有些懊恼,他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向前探了探身,生怕闫寸真的扔下他不管。 闫寸看着此人,只觉得他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无甚可稀奇的,情商不太够用的科研人员罢了。 “所以啊,”闫寸道:“你总得稍稍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给我个救你的理由。” 怕无法打动对方,闫寸又补充道:“你难道不怕吗?无论你要做什么,若失败了呢?若你死在这个地方了呢?你就不想有个人——哪怕只是记得——你曾经在这个世界活过,并想要做成一些事情?” 这亦是吴关曾流露的情绪。 闫寸虽不明白这些后世来的人究竟要做什么,但人类的情感总是共通的,他能感觉到吴关的恐惧。 可是石不悔却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他鄙夷地哼了一声,道:“你们就是奇怪的想法太多,才干不成大事。” 闫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在石不悔继续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他歪在地上扭来扭去,寻找舒适的安置枷锁的姿势。 “狱卒!”闫寸喊道。 有狱卒小跑来到近前,站在监牢外问道:“您有什么吩咐?” “给他打开。”闫寸指着石不悔脖子上的枷锁道。 “这……”狱卒略一犹豫,终究没说什么,掏出要是开了锁。 “啊——”石不悔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 他的脖子和手臂已被束缚了十余天,都快要断了,脖子后和手腕上的皮肤被粗糙的枷板磨破了皮,不断地渗血、溃烂,已开始发炎。 狱卒离开前,闫寸又嘱咐道:“劳您跟县令找来的书吏说一声,让他稍候片刻,等下我开始审案,自会叫他。” 狱卒忙道:“人已在外头候着了,您什么时候需要,知会一声便可。” “多谢。” 待狱卒离开,闫寸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石不悔:该你坦白了。 “好吧,”石不悔微微抬头,看着简陋肮脏的屋顶,“我该从哪儿说起呢?” “就从穿越说起吧。”闫寸道。 “你管这件事叫穿越?真业余。”石不悔不满道。 但他还是继续讲述道:“好吧,就叫穿越吧,我穿越到武德九年,是为了找……它?” “啊?” 最后一个字实在太轻了,简直就是随口划过,闫寸本就怕跟不上对方的讲述,自是不愿漏过。 “它。”石不悔重复了一遍。 “它……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既不知道它在哪儿,也它究竟是什么形态。 它是个物件,是只动物?是个人?还是某种看不见莫不着的力量……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它曾在这里出现过。” 闫寸深深皱紧了眉,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困惑太多,甚至不知该从哪儿问起。 让闫寸为难,石不悔似乎很得意。 他坐直了身子,拿出老师教育学生的做派,施舍般地解释道:“你好好想想,不该这么做的,我的意思是……不该穿越的……人类越界了。” “越界?” “说到底,人类只是一群低等的三维生物罢了,却自不量力地试图突破时间的界限——说得好听点是探索,呵呵,还不就是野蛮扩张吗——终于扩张到了第四个纬度。 可人类忽视了,有时候界限既是隔阂,也是保护。 我们虽然勉强‘升级’了,可同时也暴露在了四维生物的尖牙利爪下…… 我们的科技太初级了,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只能任其宰割。 时间之门一旦开启,就只有这一个结果。” 闫寸彻底懵了,他能感觉到,石不悔此刻停下话头,是想得到他的回应。 但他只能沉默,他需要更多时间来消化刚才获知的信息。 闫寸大约明白了几件事: 第一,四维生物很厉害,反正人打不过,即便是一年多年后的掌握了先进技术的人,依旧不是其对手。 可能是人跟神仙打架……类似那种级别? 以闫寸现有的认知,只能如此类比。 由此推断,人大概处于,或者即将处于被四维生物屠杀毁灭的状态,要完蛋; 第二,吴关也曾经提到“会死很多人”“拯救”,结合上下文,这两个穿越者都是为了此事而来,但他们为何先后来此,吴关为何将寻找石不悔做为目标,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暂时还不清楚。 第三,“它”似乎至关重要,石不悔究竟为什么来找它? 闫寸决定先解决第三个问题,它看起来最简单。 他提出了疑问。 一提起“它”,石不悔眼中迸发出了光芒,他依旧是傲慢的,但狂热之情让他有了些人情味。 “因为它可以关闭时间的裂缝,简单来说,就是修补好人类与四维生物之间的栅栏,让一切回归正轨。” “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它曾经这么做过,就在最近——我没法精确到具体的时间点,但就在这几十年间——你要知道,对历史的长河来说,几十年不过弹指之间……” 闫寸点点头,终于说到了一个他立马就能明白的道理。 “就在这几十年,时间亦有过一次波动,我只是察觉到,时间出现了裂缝,就像我们穿越时那样……啊真讨厌这个词啊,穿越……像三流小说……我讨厌小说,只会空想,骗人的东西……” 石不悔越说越激,语速越来越快。 闫寸不由心想:他虽不招人待见,见到能理解他的同类却还是激动的吧? “我说到哪儿了……”石不悔自我纠正了跑偏的话题:“它!对了!就在这几十年,也曾出现过时间的裂缝,是‘它’合上了裂缝,避免了这条时间线被四维生物发现。 它是唯一的希望,我一定要找到它。” “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闫寸撇嘴,即便石不悔所言非虚,那也是天方夜谭。 “它就在这儿,它知道我,我也知道它,只有我能找到它。” 这人可太狂妄自大了。 不仅狂妄,他还激动地起了身,在牢房内踱着步。 “你想想……那会是怎样强大的存在,它选中了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百年……不,万年不遇啊……你难道不激动吗?或许我是唯一能窥探其真相的人。” “呃……激动……吧。”闫寸敷衍地附和。 “朽木不可雕。”石不悔立即对闫寸的敷衍发出抗议,“你不会懂的,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可以了,现在你得把我弄出去。” 现在闫寸已能确定一件事了:在后世,石不悔肯定有着某种说一不二的权利,且他已用惯了权利,对人发号施令心口就来。 “我怎么知道你没搞阴谋?”闫寸道。 “阴谋?”石不悔发出一声讥笑,“我可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进入时间之门,生死不可预料,我难道会赌上性命搞什么阴谋。” “好吧,我暂且不做评价,”闫寸道:“不过你说的这些,我还需要好好想想。” “你到底还要想什么?” “那可多了,比如……”闫寸掏出燕子在炼银处找到的纸片。 “这是你的东西吧,没烧干净,被我找到了。” 石不悔探头,看了那纸片一眼,道:“确是我的东西。” “你为何要从牙人手里买户部文书?也是为了找‘它’吗?” 石不悔露出一个“你可算开了点窍”的表情。 “不错。” “怎么说?”闫寸道。 “很简单啊……”石不悔又露出一个“大哥你的脑子难道是摆设?不能稍微思考一下吗?”的表情。 闫寸知道自己又双叒叕被鄙视了,面不改色,不为所动。 石不悔只好道:“时间扭曲的瞬间,会导致分子运动变形,对周围影响——这影响不一定很大,但一定会有某种影响。往小了说,风云变幻,天相异常,往严重了,那或许是山崩地裂。” “明白了,就是异象,”闫寸道:“各地呈报的祥瑞亦是异象,所以,这只是你排查的方向之一。” “不错,其实我更关心天相和自然灾害,至于这些……”石不悔耸肩道:“不过是给李世民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罢了。” “那你有什么发现吗?关于它。” “没。”石不悔摇头。 闫寸无法确定他是否撒谎。 “我知道了。”闫寸透过牢房小窗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我已跟你叙谈了太久,该正式审讯了。” 石不悔有些不放心道:“那你会救我出去吧?会的吧?” “现在你只能相信我,不是吗?” 忍了他许久,闫寸决定拿回主动权,审讯恰好是他的强项,反观石不悔,毫无经验的样子,闫寸心中畅快了许多。 一五六 李世民:看!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八月丙子。 这一日长安的百姓再次涌上了街头。 上回前来观瞻李世民的多是女子,这次朱雀门前的广场上则多是男子,因为这一日是长孙氏的封后大典。 通讯不发达,许多人并不知道不久前这里刚刚发生过踩踏事故,看着街头巷尾热烈议论,并表示要去观礼的百姓,吴关眼前总浮现大理寺堆满尸体的画面。 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执政者的试错。 “我们走了一些弯路,犯了一些错。”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带过了多少家破人亡的悲惨故事。 这次踩踏事故,在历史长河中连一朵小浪花都算不上,执政者继续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挥斥方遒。 知道真相的吴关,可不敢凑热闹了,他长了记性,偏长孙氏派了人邀他赴宴。 长孙氏好俭恶奢,她要求封后典礼不可铺张浪费,一切从简。 李世民却不同意,他绝不肯亏待了结发妻子。 长孙氏拗不过丈夫,只好任由他安排华丽的宴席。 闫寸不在,吴关哪儿都懒得去,可皇后的邀请不能拒绝,他只好找出最华贵的白缎宽袖长袍,正犹豫要不要雇辆像样的马车时,清河王身边的仆役来送了信儿,吴关什么都不用管,等着清河王的车来接就是了。 第二日坊门刚开,清河王便乘车到了吴关的住处。 吴关上了车,决定先将尴尬事说开。 他半开玩笑道:“下官惶恐,您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你还有心思说笑?”李孝节道:“你们抓了段志玄,不知多少武将——不说报复,至少是想给你找些不痛快的,今日你去赴的可是鸿门宴。” “不至于吧,”吴关道:“长孙皇后向来刚正,我想没人敢在她的封后宴上造次,即便有人找我不痛快,我让着、躲着就是了。” “那怎行?我的人可不受这个鸟气!你今日就在我身边,他们忌惮我爹,自不敢放肆。” 吴关倒是早就猜到了李孝节的心思。这位二世祖虽说怂了点,心却不坏。 “多谢清河王照应。”吴关郑重拱手。 李孝节一挥大袖,叫他别整虚的。 今日李孝节戴了一顶高冠,行走腾挪很是不便,不愿多动弹。 但他嘴上不饶人,还不忘挖苦吴关道:“你也有被人坑的时候?” “谁坑我?”吴关不解。 “姓闫那小子啊,抓了段志玄等于捅了武将集团这个蛰虫窝,他倒是躲得够远,把你一个人扔京城,还不是坑你?” 李孝节的揶揄勾起了吴关心中的困惑不安。 闫寸已走了八天,除去路上两天,他在上津城已停留了六天。 虽说在通讯不发达的唐,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吴关不免为他担忧。 这次的案子很棘手吗?当地官员好不好相处?不会有人趁他孤身在外使什么坏吧? 虽说不报什么希望,但吴关还是决定向李孝节打听一下。 “敢问清河王,”吴关道:“您可知道上津城?” “上津啊,随军打仗倒是路过了一次,那儿有家酒肆,掌柜的酿酒手艺好极……”李孝节咂了一下嘴,道:“那梅子酒可真清冽,可惜我那时年少,那儿分得出酒的好坏,不过牛饮一番罢了……不过,那地方的姑娘就不怎么样了,要说院阁姑娘,还是京城的最好……” 吴关忙拦住他的话头,道:“那官员风评如何?” “官儿啊……中规中矩吧。”李孝节道:“无甚特别的。” 果然,不抱希望是对的,吴关暗自叹了口气。 不过他倒有了个新思路,此番前去赴宴,或可向褚遂良打听一二,那位倒是个百事通,且绝对值得信任。 李孝节歪在软垫上,拿膝盖碰了碰吴关的膝盖,“想啥呢?” “没,没啥。”吴关忙藏起心中的小九九。 李孝节又道:“上次虽说万分险峻,可若非你逼我一把,我便没法险中求胜,如今可好了,二哥坐了皇位,对我们家也高看一眼,你的好处我都记得,不仅我,我阿耶也说了,让你和姓闫的上我家做客。” 李神通?这却是个意外收获,吴关没想到自己能抱上这么粗的一条大腿。 当然了,到手的机会不抓白不抓,吴关忙道:“那闫丞回来我们便登门拜访。” “好说好说。” “段志玄将军入狱已有九天了,武将集团并未过多阻挠,想来是令尊有所斡旋吧?” “你还不笨。”李孝节道。 “那更要登门感谢了。” “你若真要感谢,”李孝节嘿嘿一笑,道:“近日那杀人游戏我也玩腻了,你上回说还有许多新玩法,那个……三国什么的……三国杀吧?” “嗯,还有扑克,您若有兴趣,我可教您。” 李孝节乐了,“今日就教吧,正好我领你认识几个兄弟。” 吴关明白了,李孝节有意带他拓展人脉,且他引见的人肯定是皇室的一班纨绔子弟。 “下官惶恐,”吴关道:“尽量不给清河王丢人。” “什么丢不丢人的,”李孝节道:“以后都是自家兄弟,莫再说这种外道话,你也莫叫我清河王了,我长你几岁,咱们可以兄弟相称,你就叫我守道兄,如何?” 守道是李孝节的表字。 “守道兄。”吴关拱手道。 “这就对了嘛。” 两人一路交谈,马车进了宫城。 停好车,两人向着行册封礼的大兴殿走去。 一路上,许多大臣都主动向清河王打着招呼,吴关却几乎无人问津,唯有一些武将露出了虎视眈眈的目光,不仅武将,戍卫宫城的卫兵看无关的眼神也带着怒意。 段志玄是他们的直接将领,主将被吴关这样一个九品小官“欺辱”,他们脸上自是无光。 看来,清河王的未雨绸缪确有其道理。 不放,很快吴关就发现,肯帮他筹谋的人竟不止清河王。 吴关虽受邀赴宴,但其品级不够,并不能进大兴殿观册封礼,只能在殿外候着。 李孝节刚一进殿,李承乾却自殿内出来了。 他虽还未被册封,但朝臣心中都跟明镜儿似的,后宫常说母凭子贵,子又何尝不是凭母贵呢?今日过后他的生母就是皇后了,做为嫡长子,且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嫡长子,太子之位必然是他的。 因此,朝臣们巴结的心思已动了起来。 李承乾一出来,等在门外的一众朝臣便都弯腰行礼。 李承乾匆匆问了一声好,三步并两步跑到吴关面前,扶住亦要躬身的吴关。 “不必多礼。”李承乾道。 他比吴关岁数小,但吴关个头矮,李承乾常常练习骑射,已开始拔个儿,两人几乎一般高。 两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均是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此刻他们执手叙谈,简直是一道美好的风景。 李承乾道:“听说你来了,我来看看你。” “多谢记挂。” “你帮了我家大忙,自是应该记挂,”李孝节道:“闫丞没来吗?” “他不在京里。” 李承乾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故意大声对吴关道:“母亲感念二位当初出手相助,闫丞今日不能来,可太遗憾了,待会儿你可要多替他敬两回酒。” 这话是说给那些想找吴关麻烦的人听的。也不知是长孙氏的安排,还是李承乾自己的主意。 无论如何,吴关都很感激。 都说官场凶险,他自是经历了一些凶险,却也收获了肝胆相照。 任务完成,李承乾拍拍吴关的手,又对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安心。 “吉时快到了,”李承乾道:“我先进去了,等会儿宴会上咱们再聊啊。” “好。” 李承乾这招果然奏效,两个故意站在吴关身边,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的武将,相互使了一下眼色,默默挪开了。 吴关舒了一口气,在李孝节和李承乾的保护下,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吉时到,长孙氏的车辇停在了大兴殿外,她一袭火红的华服,在婢女搀扶下下了车辇。 她头上满是钗环,金丝坠发出叮当声,整个人就像一朵雍容的牡丹。 下车后,她下意识地抬头向着台阶尽头看了一眼。 果然,她的夫君就在台阶最上方等着她。 李世民亦是一身红袍。 他已贵为九五之尊,也已有了好几个孩子,这一刻却还是紧张得像个初婚的毛头小子。 和他自己登基时一样,前一晚他一夜未免。 从前有烦心事时,孙氏这个枕边人总能帮他排解,他的心绪总能很快平复,昨夜却不行。 皇帝大婚前夜,亦是不能与皇后相见的。 李世民觉得,皇宫里的规矩,数这一条最为可恶。 大兴殿前共有三十九级台阶,两人距离可不算近,长孙氏匆匆一眼,原是看不出李世民的毛躁样子的,可她偏就知道。 知道了,便忍不住嫣然一笑。 李世民原也是看不到她的笑容的,偏他也能知道她的一颦一笑。 长孙氏一笑,李世民的心就定住了。 他不再不安地踱步,或是不断深呼吸,他站稳了脚,只等结发妻子缓缓走来。 三十九级台阶,长孙氏走得不快不慢,这速度足够她回想一遍两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初见时既欢喜又羞涩,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家中长辈给她选的郎君模样并不讨人厌。 婚后她小心侍奉丈夫,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更多的是新鲜,像过家家,好在丈夫与她是一种人。 谁若对她好一寸,她定要回报一尺的。 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自是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而后,她惊喜又恐惧地发现,丈夫一家为人和气的表象之下,竟还藏着问鼎的雄心。 不久李渊竟在太原起了兵,李世民自是积极响应,四处征战。 她的丈夫连战连胜,夫家竟真的一路打到长安,占据了隋朝最重要的整治要地。 不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李承乾出生了,丈夫又四处征战了几年,竟将前隋的几乎所有土地都打了回来。 如今,她的丈夫已贵为天子,而她竟马上就要成为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了。 还未喝酒,怎就醉了呢?今日的一切怎么都像做梦一般? 她看到丈夫向她伸手,便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弓茧的有力的手,很熟悉,今日却又略显陌生。 在这只打手的搀扶下,她稳稳走上了最后一段台阶。 “想什么呢?”李世民一边牵着她往殿内走,一边低声道。 长孙氏俏皮地一笑,道:“我在想,做皇家的媳妇真不错,可以结两次大婚。” “皇后是嫌弃与朕老夫老妻,无甚新鲜了?”李世民有意逗她。 长孙氏耳尖红了,人面桃花,更加好看。 李世民又道:“我昨夜想了许久,今日该对你说些什么,既要符合皇家身份,又要不失夫妻之趣,最好还能成为经典,可太难了。” “那圣上想到什么了?”长孙氏期待道。 “哈哈,那我可说了。” “嗯。” “你看,”李世民空着的手一挥,道:“这是朕给咱们家打下的江山。” “噗——”长孙氏实在没忍住,笑完又忙评价道:“挺……挺好的……噗嗤……” “不许笑啊。”李世民道。 长孙氏瞪她一眼,道:“圣上顶坏的,转挑这种时候逗臣妾笑。” “那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李世民道。 “待会儿宴会上臣妾慢慢说……” “不行,我现在就想听。” “圣上,您话太多了。” “你果然是嫌弃与朕老夫老妻了。” …… 一众看着两人走这短短一截路还要有说有笑的朝臣:酸了酸了。 吴关站得远,倒是没太注意两人的情况。 两人进殿后不久,就听到内侍宣读册封诏书。 自此,长孙氏就是大唐的皇后了。 册封大典后,皇后亦要登上朱雀门,接受百姓的祝贺。 一五七 吴关:姓闫的,给我等着 “你们俩还真是……”褚遂良笑着摇头。 “怎的?”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您净会打趣。”吴关不满道。 “你且把心放肚子里。”褚遂良道:“我看闫寸胆大心细,不过出门几日,不会有事。” 吴关还想说什么,褚遂良却已被人招呼,顾不上他了。 “回头一同喝酒啊,闫丞回来我给他接风,”褚遂良应着同僚的招呼,走向了别处。 他说得很在理,吴关很清楚。 可就是心下不安。 算了,他深呼吸几下,正调整心情时,李孝节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不是跟你说了,莫离本王身侧,来来来,我带你认识几个朋友……” 吴关记得李孝节确将他介绍给了一众皇室子孙,宴会上对也他也颇为照顾,还给他安排了自己身边的位置。 然后,硬被李孝节灌了几杯酒,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巴图湿热的舌头将他舔醒的,吴关一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手抚着巴图的脑袋。 闫寸此番外出办案,带走了卡曼,将巴图留在了家。 头疼,像被人闷了一棍。 “哎——宫里的酒也坑人。”吴关不禁出声感慨。 “醒了?”安固凑到了近前。 “安兄?”吴关坐起,“你怎来了?” “我来看看它,”安固指着卡曼,“也不知两条犬跟着你吃住,是否习惯。” 吴关双目无神,“它们挺好,能吃能睡。” “我看也是,都胖了。”安固端来一碗热汤,“喝吧,醒酒的。” 吴关接过,道了谢,并未立即去喝,而是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自然是清河王将你送回来的,他原想将你带回王府安置,你说什么都不肯,非要回来,就差撒泼打滚了,他没办法,只得绕到将你送回来,本想留两个仆役照顾你,正好我来了,就没让他留人。” “哎呀,”吴关心虚地揉了揉鼻子,“可太麻烦他了。” “谁说不是呢。”安固道:“下次再见面,你好好谢谢人家吧。” “那……我没在宫里丢人吧?那可是皇后的册封宴。” “那倒没有,听清河王说你酒力虽不行,酒品却不错,喝醉了倒头就睡。” “哎,我都没好好看看宴会盛况。”吴关遗憾道。 “先喝汤吧,”安固提醒一句,又道:“闫老弟不在,你腿脚又不甚方便,一个人住真叫人不放心,要不你去我家暂住吧。” 吴关一口气喝下大半碗醒酒汤,登时满嘴青草味,感觉着实不怎么样,但总算能缓解醉酒后的口干舌燥。 “无妨的,我脚已好了,你看,我虽走得慢了些,却已不瘸了。”吴关道:“只是闫兄……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哦?” “安兄,你是最了解他的,你说,他是那种人吗?就是……”吴关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们此番抓了段志玄将军,树敌不少,这种关头,闫兄竟独自出使躲风头去了……你说,他干得出这种事?” “不会吧……”安固摇头,“这可不像他干的事儿。” “谁说不是呢,当然了,他若真躲出去,我也能应付武将集团的反扑,就是……哎,我也说不好,感觉有点怪……” “那他此番出使,所为何案?” “地方衙署递上来的案宗我倒看了,”吴关道:“确是一桩比较棘手的人命案。” “说来听听。” 吴关喝光了剩下的汤,将碗放在矮几上,上身往榻边的箱柜上靠了靠。 “说是死了一名杂货铺掌柜,一名与掌柜素来不睦的邻人被捕,糟糕的是,掌柜遇害当晚,一名邻人恰跟朋友饮酒。 前半夜他确与朋友在一起,后来他就离席了,据朋友说他自己声称要回家。 可他的娘子证实,当晚他并未回家,而是直到早间才——才带着伤回来。” “有伤?”安固问道。 “嗯,面上有擦伤,手上有划伤,额上还有击打伤。” “那他定要被官府好生拷打盘问了。” “正是,”吴关道:“可是据此人讲,他当日酒醉,正摇摇晃晃往家走,遇上劫道儿的了,凶徒以匕首将他逼至一处偏巷,抢了他好几串铜子儿,还对他拳打脚踢,最后他昏了过去,直到第二日大清早才在那处偏巷醒来,因此才消失了半夜,带伤回了家。” “此话可信吗?”安固道:“我是说,既有过打斗,那去他们打斗的地方查一查,或许有血迹、打斗痕迹之类。” “安兄说得一点不错,当地官府也算称职,立即带他去偏巷指认,据那人指认,抢劫殴打就发生在偏巷边一处垮塌的破屋。 衙役们在破屋边找到了一棵被压倒的矮树。” “矮树?” “就是那种带尖刺的矮树,那人一口咬定,他的手就是在矮树上划伤的,不仅如此,他还说歹徒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也被划伤了。” 安固咂咂嘴,示意吴关继续说下去,吴关却道:“案宗上只说明了这些,嫌犯所说似也不像假话,此案陷入了僵局。” “就这些啊……”安固念叨了一遍。 “安兄何出此言?” 安固低声自言自语道:“有点像啊。” “什么?” “没什么,或许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 “你可别卖关子了。”吴关伸手拽住安固的衣袖,“你不说清楚,我今晚上可睡不着了。” “也没什么,”安固道:“不过就是万年县曾出过类似的案子。” “类似?” “简直一模一样——至少前半截一模一样。” “哦?那是怎样的案子?” 吴关不松手,安固便讲述道:“一桩杀人案,却扯出了通奸的丑事。。 和你说的情况差不多,一人横死家中,与死者有过节的嫌犯半夜饮酒,回家路上遭劫,第二日其妻作证,证明其彻夜未归。 后来查明,其妻与人通奸,奸夫知道嫌犯当夜饮酒,本想将其杀死,可下手时心生怯意,只将人打了一顿,又抢了些银钱。 后来奸夫落网,蒙冤的丈夫开释,而最开始的杀人案,凶手另有其人。 你说巧不巧,这两桩案子,前半段是不是像极了?” “是很像……很像啊……”吴关喃喃叨念两句,起了身,“我要去趟大理寺。” “有什么事明日再去吧,已散衙了。” “我必须去问清楚。” “那……我与你同去?” “若安想帮忙,不如帮我雇一辆马车。” “你要去哪儿?” “上津城。” “你要去找闫寸?” “或许会去,若要去,我想赶在今日出城。” “你一人能行吗?我与你同行吧。” “不必。”怕直接拒绝太过生硬,吴关忙补充道:“近日鄂县的房价就要有所波动了,我怕荷花经验不足,安兄需留下帮其采买房产、地产。” “可是……你们将段志玄晾在牢内,就这么走了,圣上若问起来……” “圣上今日已发话,让放了段志玄,只降了其军职。”吴关已带着巴图出了门,“安兄放心,我这么大个人,没事。” 上津城。 马车将吴关载到了县衙门口。 吴关付了钱,那车夫似忌惮衙门的威严,匆匆赶着车,一溜烟小跑离开了。 不待守门衙役阻拦,吴关率先递上一封文书。 “我是大理寺来的,姓吴,劳您进去通报一声。” 京城衙门的虎皮果然好用,衙役脸上立即堆出了笑,其中一人接过文书,三步并两步地进去通报,另一人则引着吴关往衙门内走。 “劳您先在偏室稍坐。” 真是稍坐。 吴关刚一坐下,闫寸就赶来了。 “你也在啊,正好,省得我去找了。”吴关笑道。 只有闫寸一人,县令或其他地方官员并未跟来,吴关的笑里便有了怒意,“看来你已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我猜你已知道了。”闫寸答道。 见两人说话如打哑谜,引路的衙役知道自个儿碍事了,忙默默退出了屋。 闫寸关上屋门,小心翼翼观察着吴关的脸色。 他落座后,有些讨好地向吴关探着身,道:“咱们这样,你问,我答,行吗?” “我从前对你说的话,你都信了?”吴关道。 “嗯。” “我从来不曾瞒你,你为何还要背着我调查董大河?” “你虽没有瞒我,却也并未说出所有真相,”闫寸忙指着自己,道:“当然了,是我的问题,都是我的问题,我现在想通了,有些事,就算你愿意告诉我,我也理解不了,在你眼里,我肯定特别……野蛮和落后吧?” 吴关一愣,他没想到闫寸会这么想。 “董大河都跟你说什么了?”吴关问道。 “你可以叫他石不悔了,”闫寸道:“他已承认那是他后世的名字。” “那不重要,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很多,医疗、学习、律法、皇帝……不,你们是叫政府吧?联邦,还有……打仗、去到月亮和星星上……他说了许多,他已来这里半年多了,憋得够呛,能有个人听他讲一讲从前的事——他虽不承认,但我能看出来,他是满足的。” “看来你们已成了朋友。”吴关道。 “不是的,我只是……有些好奇……好吧,我承认,你们的那个世界,很先进,很多事物我连想都不敢想,可是……若真有那样的地方,可真好。” “没什么特别的,谁也不必羡慕谁,”吴关道:“无论哪个时期,绝大部分人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埃罢了,难道一颗千年后的尘埃会比这里的一颗尘埃更高贵吗?笑话。” 闫寸低头不语,“他……你们,确值得骄傲,至少……我们的事你都知道,而你们的事……” 吴关伸手,在闫寸额上摸了一把,“你怎的了?几天而已就被人洗脑了?” “我……” 吴关摆摆手,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只道:“你少来这套,别以为装个可怜我就原谅你了,不可能。” 闫寸叹了口气,“那我以后给您做牛做马?” 吴关冷笑一声,“行啊。” “说正事吧,”吴关道:“石不悔现在什么情况?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此案颇多疑点,我正在想办法查杀人真凶。人命案需报到大理寺、刑部核准。 唯有真凶落网,商队领头才能洗脱嫌疑。 先把商队从人命案中摘出来,雇佣了商队的石不悔自然就与命案无甚关联了。如此,石不悔在此落网之事,就不必传回京城,也就不必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至于私藏、私运银子,正因他有大把脏银,才有可能买通上津官吏,将脏银案慢下来。 我打算将石不悔从牢里救出来。” 闫寸观瞧着吴关的神色,道:“换成是你,也会先将他救出来吧?然后再解决你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你误会了。”吴关道:“他只是我的任务目标,告诉你也无妨,我的任务名为缄默,就是杀死他。” “就这样?” “嗯,所以你不用管这个闲事,让他死在牢里就是了。” 闫寸张张嘴,似想反驳,却忍住了,他又改口道:“那杀了他之后呢?你要回去吗?我是说,回到一千多年后。” “回不去了,”吴关露出一个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笑容,“这趟任务,是单程票。” “或许你该听听他怎么说。”闫寸道。 “看来你已听过了。” “是啊我已听过了,且我觉得他不该杀,”闫寸抓起吴关的手,道:“你曾对我说过,你的职责与我类似,可我绝不会只听上头安排,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杀人。” “我问你个问题,”吴关道:“若杀死一个人就挽救许多人,可这个人并无过错,你杀不杀?” “当然不杀,我会去找其它救人的法子……” “没有别的法子。” “不可能,办法总比问题多,这是我爹教我的。” 那你可太迷信你爹了。 这话吴关没说出口,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不会去见他,我不会去听他究竟有多无辜,那样我就能下手了。” 一五八 闫寸:跪求道歉的正确姿势,在线等 上津城,马牙巷。 紧邻主街的缘故,马牙巷的几家小店生意一直不错,虽非大富大贵,但掌柜们也能衣食不愁。 死者杜庆就在马牙巷经营杂货店。 他是个鳏夫,老妻三年前病故。女儿嫁了本地的席铺少掌柜,夫家同样是殷实之户。 杜庆已经年过四旬,但每日适量劳作,加之吃食充裕,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些。因此不少媒人乐意给杜庆牵线。 她们给介绍的女人形形色色,有富裕的寡妇,有穷人家的年轻女儿。 杜庆确有实力续弦,也确该续一段姻缘,年纪越来越大,往后总该有个人伺候。 可登门的媒人均被他回绝了。 问他为何,他也不说缘由,只说再等等看。久而久之,杜掌柜便多了个“长情”的美名。 附近的妇人数落起自家爷们儿,常常会说“天杀的,若我死了,你后脚就要续弦吧,瞧瞧人家杜掌柜……” 女人们喜欢杜庆,男人也不讨厌他。 因为杜掌柜很大方,他若买了酒菜,总会招呼四邻的掌柜们一同享用。 隔壁伞铺的掌柜就曾酒后开他的玩笑。 “老杜,你迟迟不续弦……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杜掌柜只是笑笑,并不多言。 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被人勒死在了家中。 闫寸带着吴关来到杜庆家时,他的尸首已被女儿敛去,下了葬。 马牙巷一切如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时他就倒在这儿,头冲矮几,脚冲着门口,”闫寸道:“下面一层的店门大敞着,二楼卧室的门则开了一道巴掌宽的缝。 二天一大早,有人来买东西……” “我知道,是一名常客发现了杜庆的尸体,我已经看过衙役对他的询问记录。”吴关接过话头道:“这名常客一大早去井里打水,井绳断了,桶掉进了井里,他想来借根长竹竿——就是杜掌柜每日将写着“杂”字的旗幡挂在店门口所用的竹竿,那竹竿上恰好带着弯勾,可将桶从井里钩出来。 除了借用竹竿,他还想买一截麻绳,将井绳续上。 可是进了杂货店,却不见杜掌柜。 老街坊了,那人便自己取了竹竿,又截走了一段麻绳。 水桶一捞上来,他便回马不停蹄地来还东西了——他怕杜掌柜挂旗不方便。 可是店里依旧不见人影,他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因为还欠着杜掌柜绳子钱,而此人不喜欠人钱财,便决定上楼瞧瞧。附近四邻、熟客都知道,杜掌柜就住在杂货铺二楼。 这一上去,就发现了倒地的杜掌柜。 当时他以为是突发疾病——到了度掌柜这个岁数,确容易突发昏厥。 他忙上前查看,发现杜掌柜脖子上有勒痕,便报了官。” “不错,这便是发现尸体的过程。” 吴关道:“我还看了衙役探访四邻的记录,有人说前一晚看到度掌柜跟石不悔雇佣的商队领头起了争执,石不悔给了杜掌柜钱,看样子想要大事化小,但街坊并不知道他们起争执的缘由。” “我倒是问了商队领头,”闫寸道:“据他说,那一日他正与石不悔自渡口向邸店走。他们安置好商队后,便去渡口寻找船家,希望乘船走水路,可当日渡口等客的船只有两三条,大小不合适,价钱也没谈拢,两人只好先回邸店,再做打算。 商队领头建议石不悔再等两天,多问些船家,自然能找到合适的船,石不悔却不愿多在一个地方停留,最终决定第二日便启程,到下一个有渡口的地方再做打算。 我确调查过,自渡口回他们所住的邸店,要经过马牙巷。 当时商队领头正与石不悔谈论一名女子……” “是渡口附近芦苇荡里住着的疯女人。”吴关道:“我亦看了你的审讯记录,他们自渡口回来时,被一个疯女人冲撞。” “不错,他们回来时要路过芦苇荡,一个女人突然自芦苇荡冲到了小路上,差点被商队领头的马撞到。 商队领头吓得不轻,一看是个脏兮兮的疯女人,就让她吃了几鞭子。 回来的路上,他还愤愤不平,说要教训那个女人,让手下那些走商的汉子……总归是写粗鄙之语…… 谁知,在店门口躺椅上晒太阳的杜掌柜听到他的话,竟站起身与他理论,说他一个大男人,欺负神志不清的女子,是败类。 突然遭人指责,且当着雇主的面,商队领头脸上当然挂不住,就跟杜掌柜吵了起来。 石不悔偷运送白银,自是不愿被人注意,忙掏钱息事宁人。 正因这次争执,第二日案发后,官府才迅速捉拿了本已出城的石不悔一行人。” “你说此案有疑点,”吴关道:“我还未细想,不如你先说说看。” “好,我发现的疑点有三处,其一,仵作认为杜掌柜死在后半夜,因为他所吃的夕食已消化得干干净净。 可是,死在后半夜的杜掌柜身上却整整齐齐地穿着鞋袜外衫,那身行头看起来就像……像是要出门或刚回来的样子。” “确很奇怪。”吴关道。 “再者就是屋门,我从前查过的案子,但凡入室杀人,凶手有意无意总会将屋门上锁。这是因为凶手不希望尸体那么快被人发现,尸体发现得越晚,官府寻找线索的难度就越大。 本案中,杂货铺的门锁就挂在门上,凶手却并未将门锁起来,甚至连关都不曾关上。” “诶?”吴关突然插话道:“凶手是怎么进杂货铺的?若半夜行凶,杂货铺应该已关了门吧?” “翻窗,你来看,”闫寸招呼吴关到了窗沿边,道:“又盖了一层灰,不太明显了,我来时这里的攀爬痕迹还算新鲜。” “哦哦,看出来了,”吴关道:“所以,凶手翻窗进了杜掌柜的住处,将他杀死,而后从里面拉开了杂货铺的门栓,大摇大摆从正门逃离,且并未将门从外头上锁。” “确是如此。” “心也忒大了,这确是个疑点。”吴关低头思索片刻,道:“还有吗?” “还有一点。”闫寸道:“我想弄清死者为何要替芦苇荡里的疯女人抱不平,她是否跟杜掌柜有某种关系,于是我前后三次前往芦苇荡,可那个女人却不见了。” “那个女人……”吴关重复了一遍闫寸的用词,道:“看来你已确定了那个女人的身份。” “若能确认就好了,”闫寸苦笑一下,道:“好像没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谁也不知道。大家只是知道芦苇荡里只住着一个疯女人。” “疯子最难查了。”吴关道。 “是啊。”闫寸道:“我只能向知道她的人打听,我打听到:那女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并不是全疯,只是喜欢傻笑而已,有时她还能跟你说几句话,你若不去招惹她,她也不会来招惹你的。 她住在芦苇荡的一间高脚竹楼,养了七八只鸭子,每隔几天,就去渡口,向那里的人售卖鸭蛋。” 吴关挑挑眉,“你这么说,我倒觉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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