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天外 - xp1024.com
《去天外》


楔子

日光朗照,窗明几净。

白发苍苍的教授轻轻咳嗽两声,转身在黑板上书写公式,边写边讲解。

“……古代生产力低下,探索自然的方法落后,方式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能实现可控核聚变,释放出巨大能量击穿时空屏障,打开一扇时空之门?释放核能,首先得具备超高温压,让核外的电子摆脱原子核束缚……”

所有学生均认真记笔记,发出一阵窸窣声,仿佛一群安静啃桑叶的蚕宝宝。

啪嗒……

唯独前排正中位置的少年突然站起,把书本使劲砸向黑板,烦躁地叫嚷。

“根本没有可供实现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我学,天天学?”

老教授瞬间静止,飘洒的粉笔灰悬停空中。

同学们维持着目瞪口呆昂头的姿势,好像一堆小木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随即,人物与器具、环境迅速虚化,如同飞扬的雪花点一般消散了,背景露出深邃的蓝。少年岿然屹立,气鼓鼓双手叉腰。

天空滚过闷雷似的声音。

“信天游,你小子又开始偷懒了。天天只晓得玩,玩,玩……迟早要退化成山中动物。”

少年不服气地仰望,手舞足蹈。

“师父,科技文明早就毁灭了,你还死抱着不放。一万年前的旧知识,学习了用不上,有意思吗?你瞧,我会造原子弹。可就算找到铀矿,难道凭一双勤劳的小手去提纯核物质,制造燃料棒,建立反应堆?对了,还要创造炸药、电力、机械、电脑……我的个天呀,几乎重建整个文明,连神仙也做不到!当今天下,是修士的世界。他们飞天遁地,哪里又差了?”

天空之上闷哼。

“练成百花杀,就可以吊打龟儿子。”

“我抗议,百花杀太娘炮了,干嘛不叫千龙斩?”

“抗议无效,你丫懂个毬……我花开后百花杀,老霸道了!”

信天游缩肩抱住胳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

“可是……练不成呀,缺乏资源。修士坐拥无穷无尽的灵气,我有什么?靠食物提供一点可怜巴巴的化学能,后来吸收热能,最近才打开基因锁吸收光能……暴晒一整天,黑成了煤碳,储能不够烧开一锅水。照镜子的时候完全找不到自己,光看见两排牙齿了……师父,瞧我多可怜……嘿嘿,假如提前打开磁能锁,就可以躺着增长实力了。”

说到最后,少年自个也乐了,而天空传下的声音则更加严厉。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不要幻想一步登天,老老实实按照每个境界级别去练习。”

信天游闻言撇了撇嘴,拖长腔调,到后面越说越快。

“师父,名称太没劲了,好歹来点创意吧。人家修行是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境,百花杀就弄出了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杀杀杀,你和修士有仇呀!”

“大道至简。”

“师父,我看你是偷懒……杀气、杀劫,人家以为下围棋。杀幽,一不小心就听成杀牛,土得掉渣。还有杀胎,你好歹解释一下,啥意思?我怕说出去以后,没被唾沫星子淹死,自己先恶心死了。”

“少啰嗦,到底练不练?”

听到这里,信天游跳了起来,双手拢成喇叭状呐喊。

“你为什么不练,专逼我练,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小白鼠?”

“滚犊子!”

一道闪电恶狠狠劈下。

嗷呜一声惨叫,少年抱头鼠窜。

……

第一章 少年下山

林木茂盛,野花缤纷。

“……郎从桥上过,江花红似火……”

一名年轻姑娘哼着小曲儿,正弯腰采摘蘑菇。

浑圆的臀部高高撅起,撑开了花鸟水草纹碧褶裙,仿佛一把大花伞,散发出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

“别动!”

背后传来了压抑的紧张声音。

二十步开外,正半跪于地捆扎柴禾的少年面孔冷肃,眯缝眼紧紧盯住斜前方,手掌抓住一根树棍慢慢朝外抽。

“哇……小天,快过来瞧。这窝蘑菇好漂亮……红彤彤,绿油油,兰格莹莹地彩……”

马翠花心情甚好,说着说着又哼唱起来,埋头一顿猛操作。

“别唱了……慢慢朝左前方挪……”

“怎么啦?”

姑娘纳闷地挺直腰身,右脚斜退半步,笑嘻嘻侧转。

离她四尺多远,一条硕大的“过山风”竖立上半身,扁平颈子可怕地膨胀成饭铲状。先后仰,继而猛扑,瞬如电闪。

嘣……

藤条绷断,柴禾漫天飞舞,少年消失于原地。

黑质白纹的蛇身凌空飞行,眸子冰冷无情。蛇口大张,尖利上沟牙末端沁出了汁液。仅仅一滴,仅需半盏茶工夫,就可以毒杀几十条壮汉。

一根树棍快得淡化成虚影,破空横扫,触及蛇颈时却瞬间收力。棍头在急停之下变形扭曲,发出嗡一声低沉蜂鸣,将长长的蛇身挑入两丈外杂草丛。

“呸,念你长这么大不容易,今天先放一马。以后学聪明点,碰到两条腿的躲起来,别乱咬。就算咬死了,你也吞不下呀。”

少年骂了几句,扬手将棍子甩过去。

对付一条蛇,用不着耗费能量施展暴烈的瞬移。最简单处理方式,莫过于弹指一飞石将蛇颈打断,把危险消灭于萌芽。可少年不想打死它,也没料到采蘑菇的姑娘根本不听指挥。

窸窸窣窣,野草摇晃。

大蛇惊恐万状,疯狂窜向了山林深处。

啊……

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终于爆发。

竹篮跌落,马翠花一屁股瘫坐于地,面孔煞白。

少年无可奈何道:

“蛇跑远了,快别乱叫。被你老爹听见,还以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呢。”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差一点被咬死,还不是大事?”

马翠花有气无力地反唇相讥,望了望草丛,又缩颈扭头四处乱瞄。总感觉树后石下,随时可能窜出一条毒蛇咬自己。两条腿发软,试了几次硬是站不起。

少年环顾左右,道:

“别乱瞅了。有这么大一条眼镜王蛇盘踞,林子里肯定不会存在第二条蛇。不过,毒虫子还是蛮多的……你别动。”

这一次,马翠花岂止不敢动弹,连大气也不敢喘。光两个眼珠子骨碌碌跟随着少年转,如同一个僵硬的木偶。

少年轻快地走到她身侧蹲下,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出。

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毛茸茸蜘蛛从岩石上弹跳起来,被吹得无影无踪。

“银腹狼蛛咬不死人,可是很痛,会导致皮肤溃烂。好啦,方圆几丈都没有毒物了……咦……”

少年瞪着一地散落的蘑菇,两条秀气的眉毛拧起。

“喂,你想毒死大家吗?”

一听这句话,马翠花心头鬼火直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轱辘爬了起来,横眉立目。

“信天游,你瞎咧咧啥?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少年一一指点地面,没好气道:

“你自己看,都采的些啥。蘑菇的色彩艳丽,说明重金属超标,剧毒。漂亮颜色是一种警告,告诉你,我可不好惹。刚才那条眼镜王蛇也摇晃上半身,发出了‘咝咝’声警告,叫你快点滚离它的地盘。你光顾哼歌,反而越靠越近。”

姑娘稀里糊涂,茫然道:

“小天,你说话怎么跟老夫子一样,咿咿哦哦好难懂。重金属是什么金子,有多重?眼镜又是什么……还眼镜王蛇呢,明明是一条过山风,乡下也喊饭铲头。”

信天游蹲下身,一一分捡蘑菇,反问。

“老夫子是谁,也知道重金属?”

马翠花赶紧帮忙,学他的样子专挑灰白黑三色蘑菇放进竹篮,摇头晃脑。

“嘻嘻,老夫子是我起的绰号。他才三十岁,姓劳,住我家隔壁教小孩子的蒙学。常念叨人生之惬意,不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听得人家耳朵起茧子了,烦不过。有一天就问沂在哪里,舞雩是什么。他回答不出,推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没几个人晓得。”

那么长一串古文,亏她能够背下,看来耳朵的确起茧子了。

沂在哪里,舞雩是什么?信天游自然晓得,却不想解释。点点头转换了话题,问:

“翠花姐,刚才怎么不闪开过山风的扑击?”

听到一声“姐”,姑娘心花怒放,自豪地拍了拍高耸胸脯,大大咧咧道:

“小天,姐是武者,聚气二层。以后谁敢欺负你就吱一声,哼,姐去揍他……可是,猛然间看见那条蛇,一下子懵了,不晓得躲闪。”

少年闻言笑了,露出一口整洁白牙。

“没啥,很正常。有些女孩子连老虎豹子都不怕,偏偏怕老鼠蟑螂……”

马翠花摇了摇头,黯然道:

“姐才不是小女孩子呢,嫁不出去,快变成老姑娘了。家里穷,长得又不好看,大饼子脸,水桶腰……你说的那些女孩子,一个个鲜嫩得跟花枝样……”

信天游站起身,认真看了看她,道:

“姐,你也是一枝花。”

“啊,什么花?”

“向日葵。”

向日葵?马翠花的脑子转了好几转才反应过来,气呼呼举起巴掌。

信天游哧溜跑开,一边捡拾散落的柴禾捆扎,一边解释。

“向日葵有什么不好的?沐浴阳光,茁壮成长。”

姑娘一把没打着,噗嗤笑了。

“哼,蛮好,以后不缺瓜子嗑。”

一盏茶后,两个人闲聊下山。

“小天,你隔老远,怎么一下子把蛇打飞了?”

“我就在身后,你没注意。”

马翠花被毒蛇吓狠了,记不清当时场景,也懒得回想。忧心忡忡望了望明亮的天空,问:

“真要下雨?”

“根据空气湿度和风速,云层聚集的趋势,半个时辰内肯定下暴雨。”

“我爹早就知道,比你厉害。”

“啊,他会看天气?”

“嘻嘻,他是老寒腿。下雨前酸痛,雨越大痛得越厉害,可灵验了。这不,越赶越急,车子就赶坏了……他因为腿冷呀,可爱喝酒了,一喝醉就吹牛。有次跟人打赌一拳断树,我娘怎么拉也拉不住。”

“结果呢?”

“树折了,没断。爹说运功时放了个屁,走气了,不算数。”

“哈……别人又不蠢,肯定不会同意他醒酒了再打。”

“是呀,人家就把马儿牵走了。娘气得不行,把爹身上的碎银子和铜板统统搜光。哼,叫他喝酒,叫他吹牛……”

“我师父也这样,一喝醉就吹牛。”

“吹些啥?”

信天游咳嗽两声,把嗓音憋出沧桑状,骂骂咧咧。

“龟儿子,老子不是打不赢你们,是不想毁灭整个世界。”

真牛!马翠花竖起大拇指,笑了。

“还有更牛的呢。”

信天游停下来指向天空,跳起脚怒骂:“狗日的太阳,又变大了。信不信,老子一拳打爆你个仙人板板!”

“嘻嘻,你师父要这么厉害,你就可以做国王了……哦不,干脆做皇帝。”

少年奇怪地看着她,问:“你知道什么是皇帝吗?”

“当然知道啦,一统天下就是皇帝。”

信天游闻言愣住了,觉得很有必要重新评估一下当前的世界。连马翠花都晓得“皇帝”,鬼知道上一代文明有多少痕迹留下了。

“师父不希望我做国王,做皇帝。”

“那做什么?你总不可能窝在山里面,采一辈子药吧。”

“他希望我破碎虚空,带领人类离开这里。”

“啊,那你不就变成了神仙?”

“我觉得变不成神仙,变成神经病的可能性蛮大。”

哎呦……

嘿嘿嘿……

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也跟着傻乐。

声音透明清澈,没心没肺。回荡在幽静的山林里,仿佛泉水叮咚。

风渐起。

四方云动。

第二章 四方云动

山脚下的破庙前,一名瘦小汉子满头大汗,正蹲在坪里修理骡车。听到声响警惕地抬起了头,小眼睛一眯,刀锋一般。

“爹,修好了吗?早说不要赶那么急。”

马翠花晃悠着小竹篮走过去,用脚尖拨开散乱的木榫木屑,差点踢翻一小罐黄油,身子一歪重新站稳了。

“去去去,一边凉快。”

马空挥手驱赶闺女,又嫌弃地瞪了少年一眼,故意将牛耳尖刀朝地面戳了戳。

原来,马空与马翠花父女贩一车咸鱼去郡城卖。下午车子坏了,只好避让道旁的破败山神庙修理。

半个时辰后,来了一名奇怪的少年信天游。嚷嚷说快要变天下雨,碰上山洪可不得了,大伙只能在破庙里将就一宿。

马空恶言恶语,想把人赶跑。

马翠花看不过眼,同她爹吵了起来,随即拉少年上山打柴,捡蘑菇摘野菜。

信天游见马空依旧没有好脸色,无所谓,卸下了柴禾重新进山。

早看出父女俩不是鱼贩子,携带了一件足以引发杀身大祸的东西。他并不想抢夺,却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否则那点雨岂能阻挡行程?

马空的色厉内荏,出于一种自我保护,觉得任何靠近的陌生人都可疑。

只可惜行走江湖,光有警惕还远远不够,实力才是根本。

父女俩若想平安抵达郡城,只能拿性命搏运气。

望见信天游消失了,马空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唤闺女过来。

“喂,丫头,你要离那个小子远点。”

“爹,你干嘛呀,神不弄通的。小天可好呢,刚才山上有一只毒蜘蛛咬我,被他赶跑了。”

马翠花心虚,不敢提差点被“过山风”咬死的事,怕挨骂。

马空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傻闺女,叹了一口气,道:

“丫头,爹装扮成这副样子,你用脚趾头也应该猜到,是在办一件非常重要的案子。信天游这小子,来路不正……”

“哎呀,爹好啰嗦。就知道一年四季办案子,抓盗贼,瞅谁都贼眉鼠眼。上个月乡下的表舅公走亲戚,在巷弄口打听咱们家。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人抓起来,说是小偷‘踩点’。气得娘拿擀面杖撵……”

“哎,不讲这些了。远房亲戚,爹又没见过,怎晓得……丫头,这回可不是抓小贼。说凶险,其实不凶险。说不凶险,其实相当凶险,搞不好把命也要搭上……”

“爹,你唬我呢!”马翠花吓了一跳。

“唉,算爹没说。总之,小心撑得万年船……俺眼皮乱跳,总感觉要出事。”

马空自知失言,赶紧打住。

一炷香之后,信天游再次出现,仿佛背负一座小丘,手中额外拎了个大树兜。

上次捡回了一捆细树枝,这次全是小碗粗大柴。瞅柴禾茬面的新鲜与参差状,明显是被徒手掰断。

他全身上下,负重怕不下五百斤,偏偏行若无事。

见此,马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珠子瞪得比牛卵子还大,忌惮之色更浓了。

马翠花去庙后的溪水里洗干净蘑菇和咸鱼,从车内搬出陶罐瓷碗盐碟等物,叮叮当当好一阵乱响。见状忙诧异地问,你弄这么多柴禾干嘛?

信天游道,一下雨啥都淋湿了,万一有人来,多备点好。

他把柴禾朝角落一丢,用带叶的细枝条扫干净神龛左侧空地,搬一溜小石头围出三尺方圆,挪几块大石头当凳子。接着把树兜搁进围子,中央堆满细小枯枝,盖几根大柴,底部掏出小洞,塞入枯叶。

最后从怀里掏出火镰,放入纸绒,咔咔咔连敲。

火星溅落纸绒,烧出一个个小黑点,继而燃起小火苗。

轻轻一吹,火苗蹿起。

整套动作简洁明快,没有一丝累赘与迟缓,充满韵律的美感。

如风行水上,云卷云舒。

马翠花简直看呆了,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奖,絮絮叨叨。

自己生火总要花小半天,被烟气熏得泪水长流,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兔子,还要挨娘的骂……小天,你师父肯定是个大懒鬼,啥都让你干,真可怜……哎呦,你该不是受不了苦,逃跑出来的吧……

信天游默不作声。

他不是逃跑出来的,却跟逃跑差不多。

总之离开师父,摆脱一双时刻督促学习与练功的严厉眼睛,感觉好一阵轻松与兴奋。可从此没有了庇护,没有了指引。前路一片混沌全靠自己硬闯,难免茫然,心里空空落落。

春天的柴禾湿气重,冒出缕缕青烟。过一会儿就淡了,若有若无。

天空越来越阴沉。

马空见势不妙,慌忙把骡车牵进偏殿,从咸鱼堆里翻出朴刀,又犹豫地放回去了。

最后捧一小坛咸菜出来,逡巡片刻后在火围子旁找了块大石头重重坐下,表情复杂地盯着少年,面庞的皱纹更深了。

信天游只顾加柴拨灰,呆呆看火焰摇曳。

未干透的树枝冒出白沫,时不时爆鸣,散发出木料特有的清香。

马翠花把洗干净的蘑菇野果野菜放入七分水陶罐,靠住围子边沿。汤得慢慢煲,烈火焚烧的话会漫出来,还入不了味。

她弄完这些,将咸鱼插在树枝上翻来覆去烤,嘴里哼着小曲儿。那些腌干的鱼被仔细涮洗过,不臭了。渐渐滴落油脂,颜色金黄,诱人食指大动。

乌云翻滚聚集,天空晦暗如铁,零零星星的雨点开始坠落。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

破庙无门,三个人伸长了颈子朝外望。

道路上疾驰来七匹马,拐到庙前勒住了缰绳。为首两个人从马背耸身飞起,跳落台阶。

女子衣饰华贵,貌美肤白,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气。

瞅年龄才十六七岁,头上简单插了一支笄,没有点缀步摇花钿。腰间悬挂一把宝剑,一个球状小香囊。大长腿,英姿飒爽。

中年书生的相貌儒雅稳重,扭头命令婢女护卫把马匹牵进偏殿,朝庙里拱手道:

“几位,不好意思,借光了。我们避一避雨,多有打扰。”

对方明显出自富豪权贵,跟市井俚俗不是一路人。马翠花胆怯地低垂头,不敢多看。信天游则好奇地瞄了瞄,被少女凶巴巴瞪一眼,才讪讪收回目光。

马空慌忙站起,躬低腰身作揖,嗫嚅道:

“小人几个也是躲雨的,刚到不久。不打扰,不打扰……”

中年书生微微一笑,踏进门槛。眼睛不易觉察地眯了眯,飞快扫视了一遍三人,对身旁的女子道:

“小姐,这座庙破败得连神像也垮塌了,不知道原先供奉什么神灵。我们不妨到后面走一走,看看有啥壁画故事,聊以解闷。”

少女一怔,见书生眨了眨眼睛,便道:“也好。”

白亮的电光闪过,伴随一声震耳欲聋霹雳,黄豆般雨点砸得屋顶瓦片嘣嘣嘣乱响。

二人穿过昏暗空荡的后殿,到檐下站住。

书生的身子微往前倾,压低了声音。

“小姐,那三个人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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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约后,12:20与20:20各一章,时不时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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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活死人与咸鱼大盗

风不狂,雨骤。

水雾腾起,氤氲成白茫茫一片,仿佛纱帘遮天。

董淑敏轻挪半步以避开檐下滴水,对书生的话却不得要领,学江湖中人豪爽地抱拳回应。

“请溪先生赐教。”

溪千里微微一笑。

“小姐是聚气九层巅峰,只等服下破境丸踏入凝罡境。可江湖经验,人情世故,还需要慢慢积累。先考考你,殿前烧火的三个人达到了什么境界?”

董淑敏明眸顾盼,噗嗤先笑了,道:

“哎呦,一踏上台阶就差点儿被臭气熏晕,根本没注意。”

溪千里呵呵笑道:

“那确实,咸鱼没腌好,臭得人想升天。方才我往侧殿里瞟了一眼,发现一辆骡车。又见姑娘正在烤鱼,猜测他们必是咸鱼贩子。”

“嘻嘻,咸鱼贩子也有境界?一道贩子,二道贩子,三道贩子……”

“非也,他们周围存在着微弱的灵气波动。溪某是凝罡四重境,对气场格外敏感,发觉汉子是聚气六层,姑娘是聚气二层,唯独少年是一个凡人。灵气波动,说明他们藏有异宝。但以如此粗浅的修为怀揣重宝行走江湖,不异于傻子手捧黄金行走闹市,太不合情理了。最奇怪的是那名少年,竟然无一丝一毫气息外泄。人生天地之间,无时无刻不浸润元气并散发出来。没有一丁点气息的,只有死人。”

听到最后一句,董淑敏柳眉一竖,手按剑柄,“仓啷”抽出半截。

溪千里摇摇头,道:

“少年不惧火光,面色红润,眼神明亮。肯定不是一具僵尸,倒像外出历练的小门派弟子。可笑他用宝物隐蔽气息,却不晓得宝物本身又散发出了灵气。”

董淑敏迟疑道:

“依我看,他们不像坏人,要不要提醒一下?”

溪千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摇摇头。

“好人坏人,并没有写在脸上。行走江湖,最忌讳点穿人家的底细。他们既然走了这么远,恐怕另有保命手段……”

陡然间,一股酸溜溜恶臭从前殿吹来。

二人连忙屏住呼吸往回走,听到姑娘不停地埋怨。

“爹,你干嘛提两篓咸鱼出来?还没有清洗呢。呸呸呸……臭死了,臭死了……”

汉子嘿嘿道:

“这不是来了几个贵人嘛,想请他们尝尝鲜……”

话音未落,一道粗豪的嗓门响起。

“兀那鱼贩子,想熏死本大爷呀,谁吃你的臭咸鱼?识相一点,赶紧把篓子丢出去,挪地方……”

溪千里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沉声问:

“人家先来的,凭什么挪?”

喊话的护卫一凛,赶快噤声。

原来前殿的右侧漏雨,穿堂风呼啸。唯独香案左侧干干净净,偏偏被三个人生火占据了。

嗖……

一条红影闪过。

董淑敏像兔子一般敏捷地窜出前殿,一直拐到走廊最右端才停下,长吸了一口气。

这儿距离大门口两丈多,离偏殿更远,风又是从殿前刮入,没味道。倘若衣裳沾染了咸鱼臭气,会被姐妹们笑死。

见小姐不肯呆庙里,反跑到檐下,众人只好怏怏跟出去。

董淑敏与溪千里叽叽呱呱讨论了一阵,觉得本次捕捉山魈不成功,关键是天公不作美。野兽精明得很,知道快落雨便躲藏起来了。

雨势渐小,淅淅沥沥。

庙内三个人烤鱼炖汤,飘出话语。

“小天,吃嘛,别客气……这鱼闻着臭,洗干净烤熟了可香……哎呀,你是不是病了?手冷得像一砣冰……”

“丫头,人家瞧不起俺们的臭咸鱼,你还腆着脸子塞什么塞?”

“马叔,腌制品没什么营养,缺乏维生素,亚硝酸盐和亚硝胺偏高,特容易致癌……我劝你们,也要少吃一点。”

“哼,胡说八道。”

“小天,你不吃鱼,那就先喝一碗蘑菇汤垫垫底。呆会儿再把面饼掰碎了泡着吃,可软和爽口呢……等一等,让我洒把盐……对了,癌是什么?”

庙里暖和,热闹。

檐下阴冷,风嗖嗖,一时无话。

董淑敏想起疑似僵尸的少年,奇怪的话语,好玩又有趣。偏偏自己被咸鱼臭气阻隔了不能靠近,心里像猫抓一般痒痒。渐渐焦躁起来,在庙檐下来回踱步。

对于宝物,她反而没兴趣。那玩意多的是,不稀奇。

溪千里看得心里一突。

他很了解,董大小姐这是要卸下淑女伪装,变身成为妖精的节奏呀!

果然,董淑敏发问了。

“溪先生,他们怎么不怕臭味?”

溪千里呵呵笑道:

“闻久了,自然会感觉不出。所谓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

“知道啦,知道啦……”

董淑敏嘴巴里胡乱答应,微屈膝盖,凑拢墙壁上的一个小孔偷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可不是啥淑女行径。

婢女和护卫赶快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溪千里语气一滞,硬生生把一长串大道理咽了回去。

“哼,他不吃烤鱼,果然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哎呦,怎么喝汤了,不喝汤会死呀……真是的……”

董淑敏兴奋地自言自语,随即泄气。看着看着,突然娇躯一颤后退两步,差点掉落台阶。

“吓死了,吓死了……他知道本小姐在偷看。那小眼神,啧啧,好像飞来一剑……”

某姑娘毫无羞惭之色,用手拍了拍一马平川的胸口,侧转身一本正经道:

“溪先生,你说的不对。面色红润,八成是被火烤的;眼神明亮,是被火光照耀;身躯冰冷,不吃东西……嘻嘻,偶尔喝口汤不算……说不定是一个活死人呢。”

活死人?那是一个什么名堂,到底算死了还是活着?

溪千里懵了,答不上话。

董淑敏很为灵机一动发明的词语得意,一指三名护卫两名婢女,问:

“你们看见那个小孩子笑了吗?”

说人家是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没大多少。

众人齐刷刷摇头。

“溪先生,一群配剑挎刀的人闯入,他惊慌害怕了吗?”

溪千里一愣,感觉情况确实不简单。董小姐冰雪聪明,一旦转动脑筋,发现的疑点连老江湖也忽略了。

“他面无表情,体无元气,身躯冰冷,不是活死人又是什么?刚才本小姐从庙里出来,故意施展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他呢,就像看到一只麻雀扑棱棱……哦不,一只孔雀扑棱棱飞过,连眼皮都不跳一下……”

董淑敏的嗓门越来越大,溪千里急得直跳脚,抢白道:

“小姐,雨停了,我们得抓紧时间出山。道路泥泞,必须在天黑透之前赶到暮云镇。倘若被困山里,麻烦大了……”

“不急,不急。”

董小姐笑眯眯反问:

“一车咸鱼值多少钱?”

“顶多十两……不过这车鱼腌坏了,味大,值不了几个钱?”

“啊,这么便宜,那他们辛辛苦苦贩运干什么?”

溪千里苦笑道:

“小姐,十两银子不少了,小户人家能用一年。”

什么钱不钱的,董小姐才不管呢,一指侍卫命令道:

“赵甲,出二十两银子把咸鱼买下,统统丢进山沟。别忘了,庙里还有两篓。”

那名护卫得令,转身进庙。

溪千里左看看右看看,仰天长叹。

少顷,赵甲回转禀告,小姐,他们不卖。

“啊……凭什么不卖?”

董淑敏当场就炸了,气哼哼往门口走几步,又迅速掩鼻子退回,咬牙道:“不卖?本小姐偏不信了,干脆出一百两。”

溪千里连忙叫住赵甲,问:

“我们有一百两吗?”

他们今天为抓捕山魈,兵刃法器揣了不少,银子真没几个。三名护卫与溪先生的碎银子合起来,也才十几两。

董小姐一看傻眼了,不甘心,还要拔下头上的发笄充数。溪千里轻轻“嘘”一声,示意都别讲话,侧耳倾听。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十几息后,泥水飞溅,三名骑士奔驰而至。扭头望见庙里的火光,猛地一勒缰绳。

三匹骏马咴聿聿嘶鸣,一扬前蹄人立而起。

随即马头拨正,对准破庙。

马上人均一身劲装,彪悍雄壮。侧旁两个的肩头露出刀柄,中间那人赤手空拳,浑身白气蒸腾。

溪千里压低嗓音,急道:

“大家小心,来了高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中间的汉子居然耗费真气烘干衣裳,至少达到了凝罡五重境。”

那又如何?

董淑敏按住剑柄,杏眼圆睁,啐道:

“呸,带刀疾行,面孔狰狞,绝对是大盗巨匪。今天撞到本小姐的手里……”

溪千里差一点跪下了,心道这可是荒山野岭,法外之地,啥名头也镇不住人家。咱们势弱,你还想行侠仗义,不是找抽吗?

风继续吹。

四野茫茫,暮色降临。

两拨人稀里糊涂,均摸不清对方来路,对峙了片刻。

中间的大汉发令,三人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巾,往脑后一系,把眼睛下的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护卫们心里一紧,董小姐则得意地笑了,道:

“瞧,我没说错吧。”

最右侧蒙面人不徐不疾策马上坡,到庙前一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奶奶个熊,庙里三个烤火的破衣烂衫,檐下七个守卫的倒光鲜神气,怪哉!

溪千里含笑拱手,刚要讲话。

蒙面人鼻翼翕动,“咦”了一声,腾身扑入偏殿。数息后,又像受惊的小耗子一般哧溜窜出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干呕,一边冲坡下大喊:

“老,老大,咸鱼……这里有好多咸鱼,满满当当一车咸鱼……”

见此情形,董淑敏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喃喃自语。

不会吧,咸鱼大盗!

第四章 虎从风

听说有咸鱼,坡下的两匹马急不可耐,泼喇喇奔至庙前。

为首大汉面着对台阶上的一排古怪门神,踌躇数息,皱眉抖了个响鞭,沉声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腔调重浊晦涩,显然改变了本来嗓音。

溪千里刚要开口,董淑敏抢白道:

“你们又是干什么的?干嘛要蒙着脸?”

大汉道:

“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跟咸鱼贩子有点过节,今天来讨一个公道。奉劝不相干的人快点走开,别趟浑水。”

庙内,马空闻言如遭雷击,面孔“唰”地变得灰白。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

身为刀头舔血的老捕头,江湖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本次乔装改扮并非为了查案,而是护送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连闺女都不清楚,消息怎么就泄露了?

马翠花昂起头,怯怯地问:

“爹,咋整呀,是不是你说的凶险来了?”

信天游打了个哈欠,觉得挺乏味的旅程终于有点意思。仿佛看电影到了转折处,各种铺垫之后,情节大爆发。

来者不善,马空活命的唯一机会是当机立断掏出宝物,献给小姐与书生。可惜老头倔硬,肯定不会那么做。

庙檐下,赵甲等护卫浑身一凛。他们平时横惯了,但荒山野岭,孤立无援,遇到强人可不是好耍的。

溪千里笑眯眯抱拳,微微躬身,不亢不卑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江河水。我们避完了雨,自然是马上就走,和咸鱼贩子没有一点关系。”

算你识相!大汉鼻孔里闷哼一声,扯动缰绳让开道路,也不想多生事端。

“哼,我看你们,非匪即盗!”

董大小姐柳眉倒竖,手按剑柄踏前半步,大有一女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心想,果然咸鱼有古怪,这等热闹怎能错过?区区几个小毛贼,撞到本小姐手里算他们倒霉。

大汉阴测测道:

“小姐,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否则荒山野岭的,管杀不管埋,可别怪钢刀不长眼睛。”

从小到大,只有董小姐威胁别人,何曾被别人威胁过?当即啐道:

“呸,还不知道谁埋骨荒山呢。走,跟我见官去。”

大汉冷笑,不作声。

溪千里脸色剧变,拼命朝董淑敏使眼色。

董小姐才不管,扭头冲庙里喊道:

“喂,你们三个出来。放心,有本小姐在,一定帮你们主持公道。”

刚才查看了侧殿的高个子蒙面人探右手抓住刀柄,左手戟指,厉声呵斥。

“丑婆娘,好狗不挡路。快点滚,不然老子一刀把你剁了。”

董淑敏杀气腾腾,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找死!”

那人嘻皮笑脸道:

“盗亦有道,老子劫财不劫色。你这柴禾妞直上直下,全身没几两肉,胸脯平得可以搓衣裳,休想诱惑老子……”

董淑敏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哪还管什么咸鱼不咸鱼,大盗不大盗。纵身飞跃,半空中宝剑“仓啷”出鞘,匹练一般劈斩。

汉子毫不胆怯,拔刀迎上。

但他只是聚气八层,过了数合便险象环生,眼看要丧命。

护卫婢女们见小姐身先士卒了,一拥而上。另外一名矮壮蒙面人见势不妙,立刻跳下马抽刀合击。

坪地里顿时乱哄哄打成一团,刀光剑影,泥水飞溅,好不热闹。

溪千里急得张开双臂,跺脚大喊。

“小姐,快停下……别打了……好汉,我们是郡守府的人……”

不管用,没人听他的。

郡守府以六对二,实力碾压对方,大占上风。

两名蒙面人悍勇无比,招招拼命。

董淑敏的境界虽然高,实战却少,招术不狠辣。又因为战斗力较低的婢女护卫加入战团,反而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无法将对方一举拿下。

庙内,马翠花用颤抖的手抓起灰烬朝脸上乱抹,道:

“小天,你快走。那些强盗是来找我爹的,姐给你挡住……”

马空面颊哆嗦,急道:

“趁他们在打,你们俩快点从后殿逃跑,俺挡住……”

信天游像个没事人般继续添加柴禾,平静说道:

“没用,跑不远的,再说你们谁也挡不住……外面又湿又冷,不如这里暖和。”

都到这步田地了,亏他还有心思烤火!

马空站起身,团团乱转。

他明白,逃是没法逃了,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想了想,用身体遮挡庙外视线,匆匆从坛子里抓出一坨腌榨菜塞入火围子合灰掩埋,上面乱七八糟盖几根燃烧的柴禾。

马空手里做事,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少年。见对方始终目不斜视,便冷哼一声警告。

小子,别乱讲话。否则,休怪俺不客气!

马翠花呆呆看着,觉得爹爹简直疯了。想把咸菜煨熟了吃,还不准告诉别人。

庙外,蒙面大汉与溪千里对视了一阵子,冷笑道:“郡守府了不起吗,如此跋扈!”

说完从马背耸身飞起,犹如苍鹰盘旋,凶猛扑落。

伴随一阵噼里啪啦连响,夹杂几声哎呦惨叫。三名护卫刹那间倒下两个,在泥浆里摔出好远,口喷鲜血,胸膛瘪塌。

两名蒙面人见老大亲自出马了,趁机跳出战团。

董淑敏被制住穴道,站立不稳,身子软绵绵往下滑溜。两名婢女赶紧架住她,剩下一名护卫惊慌失措地横刀挡住。

“休伤小姐!”

一声怒吼如焦雷炸开。

溪千里衣袍鼓荡,头发尽竖,从台阶上跳起来凌空击下,拳面白光乍现。

那是——拳罡。

所谓凝罡境,即凝气成罡,无坚不摧。

蒙面大汉哈哈大笑,渊渟岳峙。一抬手,掌面浮现出一层白芒。

风声凌厉,二人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触即分。

砰……

拳掌相接的闷响过后,溪千里踉踉跄跄后退,神情萎顿,喑哑道:

“好汉,我们前无冤后无仇,何苦稀里糊涂拼命?溪千里技不如人,可你杀我也要费一番工夫。若我执意逃跑去搬救兵,你顾得了东便顾不了西。倘若董小姐伤了一根头发,郡守府将颁布海捕文书,甚至请出潇水剑派、巡天者,不死不休追杀……”

大汉轻蔑地打断话头,懒洋洋道:

“直娘贼,你少抬出郡守府吓唬人,老子不怕。呵呵……潇水剑派、巡天者,也是你们能请动的?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只是,老子杀了人却捞不到啥好处,太不划算了……想活命,就快些滚。”

溪千里生怕对方改变主意,急道:

“今日之事,溪某当什么也没有发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正说话之间,马空一个箭步窜出庙门,惶急叫道:“溪大人,俺是芦水县捕快……”

蒙面大汉目露凶光,一掌虚拍。

劲风倒灌喉咙,马空的下半截话语被硬生生堵回去,一边踉跄后退,一边剧烈咳嗽。

蒙面汉大刺刺站立坪中,懒得分兵去庙后堵截了。只等郡守府的人离开,好瓮中捉鳖。庙里意外地多了一名少年,呆会儿给个痛快,早死早投胎。

溪千里不理睬马空,对护卫喝道:

“快去牵马。”

赵甲刚迈腿,就听到踢踏踏,呜……身旁刮过了一阵疾风。

无人指挥,蒙面人的三匹马惊惶逃窜进偏殿。

随即,群马、骡子嘶鸣。

空气一紧,一股暴烈庞大的威压骤然降临,令人肝胆欲裂。

狂风乍起,呼啸回旋。

坪地里湿哒哒的树叶被卷上天,拖泥带水。

云从龙,虎从风。

坡下,出现了一只足足丈余长的吊睛大虎。

那只虎通体黑色,无一根杂毛,泛发出黝沉沉的金属光泽,竟没被刚才那场暴雨淋成落汤鸡。

它无视满坪闹哄哄的蝼蚁,迈进三步,又退后两步。

左顾右盼,最后找了块大石头像人一样垫屁股坐下。上半身挺直,灯笼火炬般的一双怪眼望向破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五章 山魈

虎妖?

蒙面大汉倒吸一口凉气,雄赳赳的形象顷刻垮塌了,斜侧身子像螃蟹似的横着走路。高抬腿,轻落地,带领两名手下缓缓斜退。

场面颇为滑稽,却无人笑得出。

婢女们咬紧牙关,花枝乱颤,一左一右搀扶董小姐进庙。

赵甲与溪千里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踮脚行走,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两伙人激烈拼斗,蒙面客略占上风,郡守府也不是软柿子。突然插入一个把双方当作点心的强横存在,他们做啥都没有意义了,先保住自家的小命要紧。

马空的面庞则闪过一丝喜色。

本以为难逃此劫,天幸虎妖横插一杠子,得想个法子与溪千里联手才好……逼急了,老子就把虎妖引上来,大家同归于尽。

信天游望着老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表情显得挺意外,好气又好笑。与此同时,手掌心似乎产生了一股无形压力,往哪儿一搁,掌底的火焰便低矮半分。

没有人注意,正是在少年摇头的一瞬间,巨虎才猛地停下并退后的。

风,歇息了。

马,不嘶鸣了。

人,没有一个敢说话。

开玩笑,谁敢闹腾?坡下坐着的,可不是什么野兽。

相传千里云山深处,一只巨大的黑虎即将化形成妖。甭讲凝罡武者,连通幽法师在它面前,也就是个渣渣。这里所有的人加起来,不够塞它牙缝。

又相传,一旦虎妖出现了,山魈必至。

那山魈状如少年,行走如风,力大无穷,可以生裂熊罴,乃云山之主。据说它无父无母,秉天地日月精华而生。一旦修成正果,便成为镇守一方的山神。

众口纷纭,津津有味。

反正山民猎户深信,敬畏有加。市井俚俗隔得远,在茶余饭后当奇闻怪事谈论。

这群人灵泛,没有惊慌地四散乱跑。发现老虎不上坡,马上联想是不是庙宇令它忌惮。尽管破旧不堪,毕竟早先供奉过神灵,或许残留了稀薄神威以镇压妖魅。

郡守府的一群人先退入,占据了右侧地方,长吁一口气。这时候心跳到嗓子眼,啥咸鱼臭味也感觉不出。

高个蒙面人随后进庙,胆子又变大了。

望见火堆旁瑟瑟缩缩的姑娘身段丰满,面如满月,有一股福相,偏偏抹几片黑灰扮丑。故意凑近一挤眼睛,吓得对方一哆嗦。

这厮吸了吸鼻子,呵呵一乐。抓起两篓咸鱼拐到后殿,使劲扬臂丢弃。

春寒料峭。

矮壮蒙面人的衣衫早就淋湿了,黏糊糊粘住身体很难受。见三人占据了火堆,走过去一脚踢向最外侧的马翠花,低声喝道,让开。

一根燃烧的木柴斜刺里伸出。

汉子急忙收脚,恶狠狠骂道:

“小子,找死呀。快点滚一边去,呆会儿爷爷留你一个全尸。”

信天游一抬眼皮,冷冷反问。

“火是我生的,柴是我打的,凭什么让给你?”

马翠花小声嘀咕。

“小天,要不就让给他吧,我坐爹那边去……”

信天游的嘴角拉出一丝冷笑,说道:

“你别动。”

汉子在拼斗时吃了瘪,差点丧命于董小姐的剑下,火气特别大。懒得啰嗦了,运足力气一脚横扫。

少年隔得远,踢不着。这势大力沉的一脚依旧踢向马翠花脊背,眼看要将她打进火堆。

赵甲与两名婢女眼睁睁看着。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敢多管闲事。

溪千里身形闪动,又停住了,低声咒骂道,蠢货!

马空大惊失色,只来得及微一欠身,伸出双手准备接住女儿。

异变……

突生!

矮壮汉子两百多斤重的身躯“嗖”地飞出了庙,腾云驾雾般落向十几丈外的坡下。

蹲坐的大虎扬起前爪。

啪……

那货在空中四分五裂,迸发出一团血雾,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黑虎对血淋淋的肉块无动于衷,嫌弃地在石头上蹭了蹭爪子。

董淑敏的穴道封闭不能行动,眼力可没丢。依稀见到少年抓住蒙面人的脚踝,将对方像甩草把一样丢出去了。

看不清坐着的他怎样扔掉烧火棍,躬身跨过火堆。动作实在太快,如同幻象闪烁。

火焰偃伏,继而“呼”一声,蹿起五尺多高。

为首的蒙面大汉刚刚退到门口,察觉庙内生变。急忙扭身,迅雷一般扑了过去。

少年原地消失,瞬间出现于大汉身后,一记手刀横斩脖颈。

咔嚓……

蒙面汉硕大的头颅猛地后仰,庞大身躯则向前扑倒,抽搐不已,刚刚迸发出手掌的白芒缓缓消逝了。

从矮子踢人到大汉倒下,整个过程不超过三息,变化应接不暇。

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跟小孩子摁蚂蚁差不多!

高个子刚刚丢完咸鱼,转身发现伙计不见了,老大躺尸,少年魔神一般挺立于前殿中央。有点没搞明白状况,把眼珠子揉了又揉。

然后,扑通……

干脆利落,直挺挺跪下了。

没有任何征兆,此前人畜无害的少年突然露出了尖利獠牙,嚣张无比的众匪弹指间烟消云灭。

画风转变实在太剧烈了,令人适应不过来。

一时寂静。

吧嗒……

屋顶漏下的雨滴砸落水洼,声响清晰无比,波纹一圈圈漾开。

随即,爆发出一阵啊啊呜呜惊叫。

婢女护卫们簇拥着董小姐,尽量往后退缩。一个个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子,仿佛待宰的小鹌鹑一般,瑟缩不已。

溪先生本能地疾往外冲,望见蹲坐的巨虎,又讪讪退回。

马空面孔僵硬,晓得今天撞了大运,绝处逢生。然而下午对待信天游的态度实在恶劣,当下不好转弯,又害怕起来。

马翠花的嘴巴咧到耳朵根,骄傲得无以名状。可她根本看不懂半路认的便宜弟弟,觉得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人,不免自惭形秽。

溪先生的脸色阴晴不定,僵立片刻后,终于躬身作了一个大揖,道:

“今日遭遇危难,多亏了少侠慷慨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待溪某回去后,一定禀告郡守大人……”

信天游瞟了溪千里一眼,不予理会。先一脚将蒙面大汉的尸身踢出庙,手指向跪着的高个子一勾。

那厮惶恐跑到面前,膝盖一软又要跪下。

少年嘴角一撇,不耐烦地抓住他肩膀往上拽,说道:

“靠,我最讨厌人跪了……你说说,今天是怎么一回事?”

第六章 坑爹的灵石

华国不大,仅仅拥有五郡一王城之地,九百多万人口。

其中栖云郡管辖六县,毗邻穷困的云山。

东南方最偏远的芦水县,有位猎户入山迷了路,在一个小溪畔捡到颗晶莹剔透的卵石。以为是玉石,屁颠屁颠献给县令。

李县令虽非修士,书却读得多,觉得挺像传说中的灵石。于是赏赐猎户三两银子,叮嘱他不要外传,再次去山里面探明发现石头的位置。同时修书一封,禀告郡守。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所谓灵气,即最凝练纯净的元气。

天地间元气驳杂,武者即使炼化海量元气,往往也只储存了一丁点真气,偏偏还混淆污浊不堪。修士的洞天福地里灵气浓郁,几乎可以直接转化为真气。

武力与法力差别巨大,和灵气有着莫大的关系。即使是叱咤风云的绝世武将,面对飞天遁地的大修士,只相当于奴仆。

灵石便是蕴含了灵气的石头,贵逾黄金。

假如芦水县这颗石头是灵石,说明附近可能存在矿脉。

那可不得了!

岂止栖云郡发达,连带整个华国的实力都要提升不少。

信函寄出去了五天,并未收到郡守府指令。再次进山的猎户也没有回转,估计遭遇不测了。兹事体大,李县令等不得。密令捕头马空携石赶往郡城,说明情况。

灵石会散发出灵气,为防止抢夺,李县令想出了一个妙法子。用一车腌坏的咸鱼掩饰气息,以锡箔裹石藏入咸菜坛。

蒙面老大,是巨寇“一阵风”的得力爪牙。

高个子叫鲁贵,只听命于老大。听他神秘提起过,头儿是一名极其厉害的修士。

巨寇一阵风纵横栖云郡多年,无人见识真面目。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命令三人于昨夜赶到芦水杀李县令灭口。完事后,三人得知马空提前半天赶往了郡城,便衔尾急追。

接下来,就是山神庙发生的一幕了。

鲁贵说完了,庙里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苍白,惊恐万状地望向少年,等待裁决。如果他也是为灵石而来,保不准会杀人灭口。

“哦,原来如此。”

信天游波澜不惊,命令道:“去把灵石找出来。”

鲁贵胸有成竹,直奔咸菜坛。可把一坨坨榨菜掏出来捏碎了,也没有找到石头。哭丧脸抓耳挠腮,还要跑去偏殿搜查。

马翠花好心地提醒。

“我爹想把咸菜煨熟吃,灰坑里面还埋了一坨呢,你刨刨看。”

马空一听,郁闷得差点吐血,狠狠剜了闺女一眼。

这还是亲生的吗,简直坑爹呀!

姑娘白了他一眼,心道,哼,我就算不说,小天也晓得。

果然,把从灰里刨出的黑乎乎榨菜掰开,露出了银闪闪一颗东西,看不出是啥。

鲁贵望向少年,请示道:

“俺手脏,到外面洗一洗,好不好?”

溪先生冷哼一声,上前拦住了鲁贵,主动请缨。

“少侠,事关重大,不能让他偷偷逃跑了。且由溪某随行,看住如何?”

信天游摇摇头,道:

“不必了,他不敢跑。你们家小姐的穴道,好像还没有解开吧。”

溪千里一愣,赶紧让开路,去为董淑敏解穴。

过了一会儿,鲁贵从后殿回转,小心翼翼剥开锡箔。比鸽卵略大的一枚石子立马袒露出来,清幽的气息四溢。

众人顿时感觉浑身清爽,每一个毛孔都无比惬意,眼巴巴好奇地望着。大部分人只听说,却从未见过灵石。

董淑敏才被解开穴道,腿脚有点发软。推开婢女,随风摆柳一般走上前,拈起石子瞧了瞧,又闭上眼睛握拳感应,道:

“真是一颗灵石,比我用过的品质还要好。溪先生,你过来瞧一瞧。”

溪千里上前接过石子,研究了一番,道:

“的确是一块下品灵石,灵气纯净。被磨成了卵状,想必是从溪水上游冲刷下来。暴露在外的时间应该不算短了,灵气居然没有跑干净。当初可能是上品,甚至极品。如果矿脉足够大,少侠护送有功,上奏朝廷后可以封千户。”

说完,把灵石递还信天游,一把扯掉鲁贵的面巾,指着鼻子痛骂:

“贼胚,安敢杀朝廷命官。你,你,活该千刀万剐……”

溪千里眼睛一瞪,凶光毕露,猛地扬起巴掌。却见少年似笑非笑望过来,手掌顿时在空中僵住了,顺势下落捋了捋胡须,重重叹息。

鲁贵低垂头颅,嗫嚅道:

“李县令是老大杀的,俺只管望风。夜里,县令夫人和丫鬟送汤到书房。是我半路打晕了她们,才保留两个人的性命。盗亦有道,俺不杀弱小……”

信天游打断话头,不屑道:

“切,你少扯了。强盗就强盗,那又如何?别把自己标榜得像个圣人。”

董小姐是个自来熟,胆子比天大。笑嘻嘻望向少年,道:

“喂,本小姐果然没有看错你,活死人……”

少年皱眉道:

“我叫信天游,不是活死人。”

董淑敏掩口轻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蹑手蹑脚朝外探出几步,攀住门框张望了一阵,又吐了吐舌头缩回,问:

“信天游,你不怕外面那只大老虎呀。”

见少年不作声,她也不感觉没趣,挤到马翠花的身旁烤火,咕哝道:“最讨厌倒春寒,动不动就下雨,冷死个人了。”

信天游扫了众人一眼,冷冰冰开口。

“你们今天见到的,听到的,全部要烂进肚子里。灵矿不是李县令的,不是一阵风的,也不是朝廷的……有意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谁敢有意见?

溪千里以为他想独占灵矿,率先表态,道:

“天生灵物,自然由强者居之。任凭少侠发落灵矿,我等绝不对外吐露一个字。”

信天游哼了一声,道:

“我也不会居之,它本来就属于云山。如果大队人马进山挖矿,野兽得死多少?花草树木失去了灵气滋润,又要枯萎多少?”

众人莫名其妙,心想,野兽不就是让人杀的吗,花草树木不就是让人砍的吗?

信天游道:

“山中有番人盘踞,同镇南军进行了长达十六年的拉锯战。依我看,出动倾国之兵也未必清剿得了,怎么好去挖矿?溪先生,你说是不是?”

溪千里像小鸡啄米一般频频点头,道,正是,正是……

信天游继续说道:

“何况,灵石就那么好找吗?云山地形复杂,猛兽毒虫盘踞,溪流无数。猎户虽然去过小溪,恐怕也描叙不清楚方位。贸然深入找矿,犹如大海捞针,九死一生。还不如,就让那些矿石埋在山里好了。溪先生,你说行不行?”

溪千里笑道,行,应该这样。

信天游不等对方话音落地,加快了语速,紧接着道:

“我估计连李县令的书信里,也没有标注清楚方位。溪先生,你说对吗?”

“对,确实如此……哈哈哈哈……”

溪千里才开口,面皮一僵猛地又停住,连打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干巴巴哈哈。

少年不说话了,径直走回烧火的位置坐下。

众人没反应过来,董淑敏却冰雪聪明,站起身狐疑地盯住溪千里,冷冷问:

“溪先生,是你扣下了那封信,没呈送给我爹看?”

溪千里笑道:

“董小姐,这怎么可能?各县呈送的公函,王城下达的通告,加上盐运、布政、农桑、水利、军务……等等,每天几十封,由我分门别类,按照轻重缓急呈送给郡守大人。他交待后,再由各衙门处理。溪某担任幕僚多年,从未出错。总不可能私拆,先行过目吧?除非未卜先知,才能扣下那封信。”

信天游将灵石在指间转了转,随手塞给马翠花,道:

“溪先生的表演,越看越有意思,老辣圆熟。师父说人心诡诈,我一直不太明白。下山的第一天,你就卖力上了生动一课,不愧是一阵风。”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垂头丧气的鲁贵猛地昂起头。

溪千里勉强笑道:

“哈哈……溪某怎么可能是强盗?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少侠真会打趣。”

众人屏气静声,等待下文。

信天游用树棍拨了拨火堆,码上两根干柴,站起身一拍掌上灰尘,道:

“李县令不能辨别灵石,又不方便询问,肯定会放置案头研究,书信因此沾染了灵气。普通人根本觉察不出,但溪先生是一名通幽境法师,对灵气格外敏感,知道大不寻常。一名高贵的法师,偏偏伪装成落魄书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病?

“要提升实力,便少不了修炼资源。于是他明里当幕僚,暗中做巨寇。我敢断言,一阵风必定是溪先生到达栖云郡之后才出现。他身处官府的中枢要害,对行动了如指掌,当然不可能被抓获。

“溪先生扣下信函,命令手下杀李县令灭口,并亲自赶往云山。今天,他不是去抓捕山魈的,而是寻找信里提到的小溪。可惜好不容易进了山,又赶上下雨,只好匆忙退出。刚才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替董小姐解开穴道,是怕在我面前暴露实力。

“我挑选一个下雨天溜出来,山里的小花、小黑、小青、小黄呀,肯定舍不得。当暴雨冲刷掉气味痕迹,它们弄不清方向,才不追赶。没料到在这里碰上了一出好戏,可以顺手解决云山的隐患……”

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连护卫赵甲也悄悄伸手按住了刀柄。

溪千里不等少年说完,正容肃色,拱手道:

“且住……信少侠必定是隐修高士的弟子,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试问,若溪某探矿,为何要带上郡守府的人,岂非大大不方便?若溪某是一阵风,为何不惜生死与匪首大战,身受重伤?

“栖云郡里,谁不知晓溪某素有清名,一点点微薄薪俸都用去周济穷人了……去年水灾,溪某死守江堤,三天三夜不合眼。前年大旱,颗粒绝收。溪某亲自押运粮食到各县、各乡、各村,打击豪绅囤积……”

啪!

一声脆响。

众人均以为火堆里的竹节炸裂,吓一大跳。再一看,却是信天游捻动手指。

他们从未见过“响指”,以为施展了法术,类似道门的手诀与佛宗手印。就连滔滔不绝的溪千里也立即住口,蹬蹬蹬连退好几步。

幸好,少年的手中并没有冒出一道金光。

第七章 撒出一屋子神将

庙外,无星无月,黑暗笼罩。

老虎只剩下一个石碑般雄壮的轮廓,比黑夜还黑几分。偏偏两只巨大怪眼闪烁着妖异红芒,仿佛楼船上悬挂的大红灯笼。

庙内,火焰熊熊。

众人的影子投射于墙壁,随着火焰摇曳而扭曲挣扎,仿佛正在变形的精灵怪兽。

气氛压抑,恐慌,肃杀。

予人强烈的不真实感觉,仿佛身处噩梦。

信天游不耐烦地用响指打断了溪千里一泻千里的辩解,不屑道:

“切,你丫装样子也要专业一点,太不把观众放在眼里了。连血都舍不得喷一口,哪里来的重伤?”

溪千里闻言苦笑,摊开双手道:

“少侠,实不相瞒。与匪首对掌之后,鄙人的内腑巨震,恐怕要不久于人世了……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夫复何言?”

信天游望向董淑敏,问:

“你们七个人进山,为什么六个佩戴了香囊,偏偏他不戴?”

董淑敏知道这句话里隐藏了玄机,却一时弄不明白,老老实实回答。

“这不是熏香,添加了醒脑安神的药材,以防止瘴气。溪先生要我们事先佩戴好,有备无患。他自己功力深厚,不需要。”

信天游嘴角一撇,道:

“先前,我听你们在屋檐下谈抓捕山魈,觉得很奇怪。野兽对任何不属于山中的气味都格外警惕,郡守府怎么如此外行?刚才明白了,溪千里要你们佩戴而自己不戴,是怕万一碰到危险好逃跑。

“无论熏香药香,统统将被猛兽锁定,成为追杀目标。说白了,你们就是他准备打狗的肉包子。即使没遇见猛兽,万一找到了灵溪,也会杀掉你们灭口。如果没有猜错,抓山魈是他撺掇的吧……”

董淑敏茫然道:

“我母亲病重,溪先生说山魈的气血旺盛,元气刚沛,用来做药引子……”

够了!

溪千里一声怒吼,指着信天游的鼻子痛骂。

“黄口小儿,简直血口喷人……捉贼得见脏,捉奸须拿双,你有什么证据?”

众人一怔,觉得少年的分析丝丝入扣,可惜全是猜测,真凭实据无一个。

信天游无动于衷,道:

“证据就在驿站,查一下李县令的信函去哪里了就行。官邮交接会留下记录,想必你还来不及抹除。”

溪千里嘿嘿冷笑,道:

“好好好,待明日返回郡城证实了清白,溪某拼得一身剐,也要闯山向你的师尊告状。”

董小姐来回看了看他们俩,脑袋有点发懵,不知该说什么好。

信天游摇摇头,冷笑道:

“切,等明天?你想得美。人生苦短,何必留下隔夜仇……我现在可以杀你,为什么要辛苦一宿防止逃跑,磨蹭到明天杀?证据重要吗?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染血无数,重要的是你不肯放弃灵矿,重要的是你运气太差,不小心撞到我手里。”

少年的语速平缓,语气却森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

溪千里的口气随即变软了,道:

“好,好……即使你是仙师,可以无视人间的法规。可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理字。这天底下,哪有缺失证据就定罪的道理?”

信天游慢慢朝前逼去,道:

“溪先生,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非要我当场拿出证据,那就给一个吧。蒙面老大是凝罡五重境,怎么死的全看到了。你说自己是凝罡四重境,那我就过来杀了。事先提醒一下,如果不拿出通幽境五重境的实力,会死得比他快。如果拿出来了,证明前面说的全是假话,你就是一阵风。”

众人傻了。

这也叫证据?

好像还真行,太他娘的霸道了!

溪千里惊恐万状,觉得对方忽暗忽明的面庞简直是魔鬼,一边倒退一边大喊:

“妖童,妖童……小姐,快过来,他就是山魈。”

董淑敏惊得往旁边跳开一步,护卫与婢女铮地拔出刀剑。

溪千里满头大汗,歇斯底里指着信天游吼叫。

“虎妖已到,山魈必至。传闻那山魈状如少年,力大无穷,行走如风,可不就是他……你们看,谁家的少年敢孤身跋涉,不带行礼……小姐,不要犹豫了,速发霹雳弹,天蚕网……如果等他和虎妖里应外合,大家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马翠花站了起来,胀红脸辩解。

“你瞎讲,小天一直跟着师父采药,不是山魈。”

董淑敏一时难以决断,起身跺了跺脚,左右劝解。

“信天游,溪千里,你们俩都空口无凭,各退一步好不好?明天一起去郡城,真相不就水落石出了?”

少年不作声,继续朝前踏去。

溪千里再退两步,目露厉芒,咬牙切齿道:

“好,好,要证据……我就给你们看一看——证据!”

说话间探手入怀,随着最后两个字出口,手臂猛地朝外一抽。

嗡……

微光乍现。

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虚空撑开,几十个光点悬浮,赫然全是指头大小的神将。金盔银甲,手执双锤,正迅速长大……

众人惊得往后一蹦,只有鲁贵的反应最快,在溪千里抽手时就开始拔刀前冲了,劈中一名神将。

当……

钢刀反弹,刃口崩缺。

高大汉子的身躯踉跄后退,腮帮子肌肉乱跳,双臂颤抖几乎握不住刀柄。

众神将一举锤,威风凛凛,气势浩荡,只一次呼吸便长成了拳头大小。似乎正努力从虚空钻出,势必君临天下。

众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瑟缩着又后退了一些。唯独马翠花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斜举,作势欲抛。

溪千里披头散发,模样近乎疯狂。

脚下在两尺范围内斜进趋退,手指飞舞,嘴巴急急念诵。

他两个眼珠子死死盯住信天游,眼角余光则注意到了马翠花的异动,当即并指剑刺。

无声无息,不见有什么东西飞出。但姑娘被隔空虚刺后,立刻软绵绵瘫倒,火柴跌落。马空一个健步上前扶住闺女,拖到神龛边。

信天游的表现很奇怪。

逼迫溪千里施展法术后,反而停下了脚步,全然不管众神将就在鼻子尖下长大。

前往云山猎取妖丹的法师,被他杀了十几个,杀来杀去杀腻了。这一次,希望溪千里的法力攀升至巅峰后,弄出一点惊喜。

董淑敏见到少年大刺刺不动,心里直骂棒槌。

武者贴身近战,可以秒杀同境界的法师。但如果让法师充分施展出法术,场面将变得非常可怕。正如三步之内,剑客可以秒杀箭手。倘若让箭手退出十丈外,连珠齐发,剑客弄不好要变成刺猬。

错愕了数息,董大小姐飞快掏出一颗鸽蛋大珠子握定,威风凛凛叱道:“都闪开,我要发霹雳弹了。”

轰……

她身旁的护卫侍女闻言,全部后退贴住墙壁,熟练地蹲下,双手抱头。

鲁贵劈出了一刀无果,调匀呼吸正准备冲锋的,见状吓得踉跄后退。身躯一缩半跪,钢刀插地,用刀身遮挡面门。

马翠花在神龛边歪坐,探头探脑,被马空狠狠把脑瓜按了回去。

信天游也吃一惊。

霹雳弹属于最容易掌握的消耗性法器,类似一万年前的手雷。瞅婢女护卫们一脸惊骇,这颗弹的威力不小,董小姐的投掷技术恐怕不敢恭维。

时间已经过去了五息。

众神将长成了西瓜大小,场面震撼。

无形威势在虚空里一圈圈漾开,镇魂夺魄……

第八章 你才是猴子

说时迟,那时快。

空气爆鸣,幻影一闪。

咔嚓……

溪千里头颅后仰,身躯向前扑倒。

众神将于弹指间溃散,空中噼里啪啦洒下了一地黄豆。

信天游一脚将尸身踢出庙,不屑道:

“切,撒豆成兵,通幽境的大路货法术。可惜他的动作太慢,肉身太脆弱,不经打。”

宰小鸡都没这么快!

无人敢应答,敢有任何小动作。

庙里发出一阵细密的牙关磕碰声。

董淑敏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下垂的纤手中,霹雳弹眼看要跌落。护卫赵甲肝胆欲裂,一个饿狗扑食到了她脚下,伸双手去接。

还好,董小姐的手指灵巧一勾,又将弹丸勾回去了。

在溪千里倒下之前,她本有招募少年的想法,现在彻底死了这条心。

聚气武者被瞬杀,凝罡武者被瞬杀,连通幽法师也被瞬杀,莫非眼前是一个开光仙师?

可无论怎么看,他的面相也忒年轻了一点。倘若真是山魈,会不会丧心病狂,把所有人都撕碎吃了?

董淑敏呆了半晌,内心潮水般转过了无数念头。终于收起霹雳弹,抱拳道:

“谢谢你,信天游……有这样一条毒蛇潜伏于郡守府,不知道哪天就酿成大祸。亏我父亲当年收留了他,恩将仇报。”

少年道:

“行,你晓得了就好……这件事情不简单。溪千里不是你父亲收留,是处心积虑混入郡守府的。反正,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穷的修士,法器没一件。施法的过程又滞涩,显然不是他平素修习的法术,死到临头了还在掩饰来历……”

“信天游,那是因为你的出手太快了,他还来不及施展。现在讲这些,有啥用?人都被你杀了,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外面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们给出一个合理解释就行了。”

说完,信天游转身走到了鲁贵面前,道:

“你不是啥好人,却很机灵,选择站队当机立断。先前故意激怒董小姐,是想让两伙人拼斗起来,保全马捕头的性命吧?”

鲁贵低垂着脑袋瓜,小声嘟囔。

“是想让他们打得一塌糊涂,最好杀了老大……俺不是啥好人,可也不算坏。早就想逃跑了,但没捞到钱,又怕被老大灭口……”

马空一怔,赶紧朝董淑敏与鲁贵作了个罗圈揖,道:“无论如何,多谢两位了。”

马翠花忙喊,小天,别杀他!

小……天?

一屋子人眼歪嘴斜。

他这也算小,啥才能称大?

信天游摆摆手,示意马翠花别乱插嘴,继续追问鲁贵。

“你有几个同伙?”

“俺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干了两票,全是同老大和矮子一起,没见过头儿。”

“鲁贵,记不记得去年秋天,你在云山里面与一伙武者拼命,救下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金丝猴……”

“啊,你怎么知道的?”

鲁贵狐疑地抬起头,见少年下颌尖尖,面相清秀,虽然黑了一点,简直越看越像。顿时满脑子的精灵传说闪烁,惊喜道:

“啊呦……你就是那只小猴子呀。才半年工夫就长这么大,俺快不认识了……”

信天游呸了一口,骂道:

“切,认识你个头……你才是猴子,你们全家都是猴子……我赶到的时候,猴群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你如果不因为救下小黄,早被我杀掉了。”

鲁贵的面孔瞬间煞白,结结巴巴道:

“小猴子是被你抱走的呀,俺说怎么一转背就找不见了。那伙人好凶,后来没有出山。原来,原来……”

“我问你,好好的猎户不当,为什么做了强盗?”

“穷,吃不饱。俺去年底才出山,本来想做一个镖师的……不过,俺可没有乱杀人……”

“没乱杀,说明还是杀过,那些破事我不想听。一阵风绝对不止你们几个爪牙,他一死,栖云郡必将掀起大搜捕。风口浪尖,盗匪这个高风险职业,前途实在不怎么光明。”

“俺准备马上回山,避一避风头。”

“行,就这么办。你还算有点良心,以后帮我做事吧,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鲁贵惊喜地抱拳,响亮回应。

“俺在红枫口等着,随叫随到。”

乌云散开,天幕如洗,点缀几颗疏星。

郡守府虽然揪出一条大毒蛇,毕竟死掉了相当重要的幕僚,损失了两个护卫。况且整件案子稀里糊涂,不由得人情绪低落。

董淑敏闷闷望了一阵微吐光明的夜空,突然没头没脑道:

“信天游,你就是山魈。”

少年摊开双手,无可奈何道:

“嗯,也可以这样讲吧……别人乱叫,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他们的嘴巴堵上。不过,药引子的事千万别信,啥蛋白质被煎熬之后都将失去活性。你母亲病重,正巧明天我顺道去郡城,说不定可以治好。”

真的呀!

董小姐高兴得蹦起来,忘记追问蛋白质是啥。

“得付钱。”

听到理直气壮的三个字,董淑敏瞪圆眼睛,脸上火辣辣的像被打了一记耳光。

“喂喂喂,你这个人……真是的,小里小气。谁说不给酬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不能有点儿风度?”

“怎么啦……看病收钱,天经地义。我怎么就没有风度了?”

“算了算了,不跟你讲这个,简直是一根棒槌。我问你,干嘛不留下溪千里的活口,押送官府录口供?”

信天游郁闷地皱了皱眉,心想,要不是看到你准备投放霹雳弹炸平庙宇,我怎么会那么快出手?

“董小姐,溪千里是不是一阵风,对你老爹很重要,对我却不重要。我也不可能把他押送官府,暴露云山的灵矿。”

“放心,灵矿的事没有人敢讲出去。本小姐考虑半天,总觉得事情蹊跷,缺少点什么。否则,你不可能凭空推算出溪千里是一阵风。”

信天游竖起大拇指,道:

“嘿,算你聪明!我耳朵很灵,听得见近距离的传音入密。溪千里和老大动手前,偷偷讲了几句话。老大说杀了李县令,灵石被马空藏在咸鱼车里送往郡城。溪千里说赶快制住董小姐,她身上藏着强大法器……你瞧,反派死于话多。他们自己暴露了,我有什么办法?”

董淑敏笑了。

“嘻嘻,本小姐被唬得一愣一愣,差点以为你是神算子呢。”

……

第九章 天要塌了

尽管信天游准备了好大一堆柴禾,大家还是没在庙里过夜。

外面躺着一地死尸,瘆得慌。

李县令没了,灵矿的秘密又不能泄露。论理,马空不需要继续呈送灵石给郡守。但老头儿执拗,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可半途而废。

最后举办了一个纯属画蛇添足的仪式,由马空把灵石献给董淑敏,以示完成了任务。而董小姐转手递给信天游,少年又送给马翠花。

虽然灵气散逸了许多,却足以将她提升至聚气四层。

马空、鲁贵、赵甲三个壮劳力挖坑,将匪首、溪千里、两名护卫的尸体草草掩埋,防止野物啃咬,等待明天官府的查验。矮壮盗匪的尸身被虎妖拍得四分五裂,实在不好解释,被抛入了暴涨的溪水。

众人对好口径,事情是这样的……

巨寇一阵风杀了芦水县令,仓惶逃窜。在庙里避雨时被郡守府识破,行凶不成反伏诛。溪千里与两名护卫慷慨壮烈,不幸身陨。

这下子,将灵石、灵矿、虎妖、信天游、马空父女,鲁贵,全部摘出去了。

马空想把一车咸鱼拖回芦水,便宜处理。

马翠花死缠烂打跟随她爹出来,本想逛一逛郡城的,撅起嘴老大不高兴。可怜她十九岁了,还没有出过县界。

信天游道,一起上郡城。

董淑敏听了,干脆以二十两银子连骡车带咸鱼买下,将空闲出的两匹马送给父女俩。

马空连称“使不得”,过一会儿又答应了。

马翠花要七天左右才能吸纳完灵石,与信天游做伴就不怕抢劫。更兼有董小姐这个便宜老师指导,大好事。

巨虎在外,马儿瑟缩偏殿不敢出来。

信天游走过去,黑虎乖巧地趴下,像猫咪一般拱进怀里,就差撒娇打滚了。

画面太美,吓得人不敢看!

少年有点伤感地揽住老虎头,窃窃私语。

“小黑,我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呆在山里会发霉的……以后你要照顾好云山,别老跟小花打架。你不可能打赢,不是存心找虐吗……猎户靠山吃山,吓唬吓唬就行。杀妖取丹的修士,一个也别留……

“镇南军打草谷,只要不将番人斩尽杀绝,就别管了。万一碰上惹不起的,往我师父那个老顽固旁边躲。不过,千万别碰他的花花草草,否则真会被抓起来吊打。小花在这一点比你聪明,晓得卖萌……”

叮嘱一番后,信天游一拍脊背。

巨虎不情不愿走开,一步三回首,遁入了沉沉夜色。

少年回到庙中,将剩余的柴禾全部堆入坪地,燃起熊熊大火。

董淑敏乐坏了,招呼众人下场,围绕火堆跳起来。

山民以番裔居多,篝火歌舞是常态,本地华人深受影响。但由一个千金大小姐领头,却很新鲜。

马空年纪大了,鲁贵是盗匪,赵甲不敢同舞,都自觉地避到庙檐下观看。

四名年轻姑娘硬拉着信天游转圈儿,见他面红耳赤,忸怩僵硬,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放,咯咯笑闹个不停。

唱唱跳跳,不知不觉月上柳梢。

篝火渐消,鲁贵率先告辞,大伙启程。

咸鱼的味道实在太大,董小姐深恶痛绝,当然只能留下喂耗子了。

她叫众人走前面,特意与信天游落后了两丈,悄悄地问:

“你师父还收徒弟吗?”

“他呀,懒得不行,不可能再收,连我也是一不小心捡来的。我总觉得他不是捡了一个小徒弟,而是捡了一个小长工。”

“那你学完本事了吗?好好的,干嘛下山?”

“我要去赶考。”

“啊,是不是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

“对。”

“嘻嘻,正好可以和我一起……喂喂喂,你这么厉害,好意思去抢我们的名额?我看连考官都打不赢你,还考什么考?”

“你不懂的。”

“哼,小瞧人。本人董小姐,有什么不懂?喂,你什么境界,你师父又是什么境界?”

“……”

“好啦,好啦……真小气,当本小姐没问。”

……

信天游在山中长大,有一种近乎野兽的本能。加上经过严格的科学训练和百花杀修炼,通晓心理意识,感知敏锐。知道谁可信任,谁包藏祸心。

可面对董淑敏的好奇询问,一到关键地方他就沉默了。

并非刻意防范,而是事情太不可思议。即使告诉了,她照样听不懂,反而惹出没必要的烦恼,引发人类世界的动荡。

一万年前,科技文明在核战中毁灭。

人类退回穴居时代,渐渐遗忘了过往。通过口传心授与后期发掘,保留了一些古典文化,如佛道经典,子曰诗云……

历史并未倒退回纯粹的古代,高科技文明的痕迹或多或少留下了。

比方说,长度依旧用米,而非仅仅只有丈、尺、寸;时间用小时、分钟、秒,而非仅仅只有年月、时刻;一斤变成了十两,并非十六两;书写用毛笔,却是从左到右的横行,并非竖行,且使用简化字;连标点符号加减乘除,也一个不拉地完整保留了下来……

三千年前,灵气复苏,迎来修行盛世。

三十年前,信使沉睡了整整一万年,从休眠舱里苏醒,发现世界面目全非。

十五年前,他路过栖云郡的羊肠谷,遇到了血腥诡异的一幕。

一路尸体倒伏,血气冲天。

羊肠谷中间最狭窄地方,遗留下激烈厮杀的痕迹。倒下了三条蒙面大汉,一位书生一位少妇,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一个襁褓中婴儿,四名劲装武者。

鲜血横流,绿头苍蝇漫天飞舞,惨不忍睹。

距离马车十几步的地面,另外一个散开襁褓中,婴儿面孔青紫,有气无力地嘤嘤啼哭。

场中剩余的五名凝罡高手扯下面巾,高举钢刀围成了圈,同时砍落。

显然,这是一群杀手,不是劫匪。大战之后,并没有翻抢那些寒酸的财物。

情形忒怪。

杀手蒙面,是不希望今后被认出。而露出了脸一起砍向婴儿,更像一个“投名状”。即这件案子谁都有份,别想反水。跟强盗逼迫落草的良民杀人,属于同一道理。

也许婴儿的身份特殊,劫杀目标本来就是他。也许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活口,需要用他来举办仪式。

总之,信使击晕五人,带走男婴,遁入了云山深处。当时,他也正被强敌追杀,根本顾不上勘察现场和查找书生的身份。

婴儿被重击摔打过了,脏器衰竭,濒临死亡。

信使不得已,动用了强效基因药剂——进化一号。

光阴漫长,休眠舱里的大部分物品腐朽。最珍贵的进化一号即使放在万年前,也屹立于生命科学巅峰,是用来培育完美战士的。

除非脑损伤,只要几个细胞存活,就能复苏整个器官与组织,重新塑造生命。

婴儿被救活了,信使为他取名叫信天游。

岁月流逝,进化一号不仅让少年拥有了远超常人的力量、灵敏与感知,还优化了基因,修补残损,剔除冗余。

灵气复苏之后,人类的基因发生变异,产生灵根,却被当作冗余无情剔除了。

所以,信天游能够感应天地元气,却无法亲和。对修士珍贵无比的灵气,对他而言相当于惰性气体,无法产生反应。

也就是说,他没有灵根,不能修行。

信使不怎么管信天游,常把他丢进“梦枕”学习。梦枕是一个小巧的拟真仪,戴上后让人迅速进入虚拟环境,好像清醒状态下做白日梦。

学习的效果显著,带来的后遗症也很严重。

信天游醒来后,往往分不清虚假与真实。不止一次认为,清醒才是做梦的开始。甚至觉得,自己说不定是师父从一万年前带来的小机器人。

虚境里包罗万象,保留了以往的社会形态。可他比起那些被父母硬逼着跳舞弹琴画画奥数的孩子,更加倒霉。

人家至少有小伙伴,他没有。只有小熊猫,小老虎,小猴子,小鸟……尽管可爱,却无法进行复杂交流。

人家的作业只是做习题,而信使布置的丧心病狂。居然要他利用现有条件,制造出一扇时空之门。

明明不可能嘛!

终于,云山革命爆发。

信天游砸毁梦枕,躲藏了起来,在师父寻找的时候还联合山中野兽进行对抗。

当然,即使不砸,梦枕也使用不了多久。芯片损坏越来越严重,太阳能电池快不行了。虚拟场景经常扭曲崩溃,仿佛妖魔地狱。

信使没办法,吐露了他的来历,准许下山。同时,告诉了一个毛骨悚然的秘密。

太阳即将膨胀,吞噬万物。

三千年前灵气复苏,其实是太阳不稳定的开始,抛射出大量精微物质。

要想活命,要想人类不灭绝,只能制造一扇时空之门离开。

即使大修士可以赤身横渡星河,也将被强烈的伽马射线风暴追上变成一堆烤肉,除非他能够快过光。

小子,你看着办!

第十章 小财迷

从天体演化的进程看,太阳至少剩下五十亿年寿命,处于稳定的主星序,作为一颗恒星正当壮年。怎么会提前衰老,突然要发狂了呢?

信天游觉得,师父以前就挺不靠谱的,现在更加不靠谱了。用精神病理学的术语分析,这叫老年痴呆转偏执加妄想迫害症。

如果自己不去弄明白身世,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真正冤枉。

至于拯救全人类嘛……

切,这么高大上的命题,得等自己有兴趣,有空闲了才行。

……

一行人夜半抵达暮云镇,歇息客栈。

早晨,枝头雀鸣。

董淑敏迷迷糊糊听到外边数“……十五……二十……二十五……”,到“三十”轰一声,许多人同时喊叫起来,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桌椅翻倒碗筷跌落声音。

她恼火地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洗漱完毕,婢女端入三个荞麦大馒头,一碗清粥,两碟咸菜。

小镇无佳肴。

董小姐不挑食,只对数量有点小要求。

当今女子以柔弱为美,能够吃一个馒头的往往只肯吃半个,还娇滴滴说好饱。如果她被人知道一口气吞下了三,会羞死人。

鬼鬼祟祟用完早点,出门见到客栈对面是一家小饭馆。

人群还没有散干净,一个二个的立在屋檐下,目光流露出敬畏、恍惚与惊奇。好像集体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没完全清醒。

真是的,他们刚才数些什么呢?咋咋呼呼,不知所谓。

很快,董淑敏的注意力转移了。

信天游的金钱观简直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货分明是一个小财迷,偏偏对溪千里可能遗留的巨额财宝不感兴趣,对两名死亡盗匪的钱物看也不看,嫌晦气,叫鲁贵收拾了。

可两匹活蹦乱跳的马儿,他觉得是战利品,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大清早,便将一匹鞍镫齐备至少值四十两银子的骏马卖得二十五两。不时隔着荷包捏一捏,露出贱兮兮傻笑,令人只想狠狠揍一顿。

董小姐强烈怀疑,这货原本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更加令人无语的,是马空。

董淑敏连车带鱼买下后,丢弃于山神庙。兼职咸鱼贩子的芦水县捕头不辞辛苦,把骡子牵出山,也卖得六两五钱银子。

这件事总让人感觉什么地方不对,怪怪的。

护卫赵甲大清早起身,先行赶往郡城,去通报毙杀巨寇“一阵风”的好消息。

临时组合的小团队慢悠悠出发了。

昨天一场春雨,今朝陌上花开。碧草如茵,空气格外清新。

董小姐是一个好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这郡城还没到,就开始添油加醋向马翠花灌输王城的繁华景象。反正她和信天游要去赶考,想多个伴。

她们俩一个喜欢说,一个喜欢听,非常投契。直说得小县城姑娘眼珠子放光,偷偷瞟她爹。

马空默默偏过脸,假装没听见。

开什么玩笑!

王城是个销金窟,一天用度恐怕得好几两银子,可是咱们能够逗留的?

半路碰到快马加鞭的郡城捕快、仵作,由赵甲带领,正急吼吼赶往山神庙查验现场。他们向当事人董小姐简短行完礼便匆匆离开了,不敢多加盘问。

正午抵达栖云郡,信天游站立于高大的门楼下呆呆仰望,好奇地用手抚摸砖墙,又把耳朵贴上去听。

董淑敏简直怀疑,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眼睁睁瞧着,这货只怕会扑上去用牙齿咬了。

门楼上摆放官府计时的四个铜壶滴漏,呈阶梯状排列。水从顶部的壶依次滴入下一级,最下面壶里的标尺便浮起,露出刻度。

装置相当重要,由两个小吏专门值守,护理调节。

每到整数刻度,比方说上午十一点,一名小吏会去转动巨大圆盘上的指针,城里人瞧见就知道了时刻。如果再转四分之一格或者半格,就是十一点一刻,或者十一点三十分。

少年觉得很新奇。

这不是活脱脱一口大笨钟吗?

圆盘上按顺时针方向均匀分隔,写着“1、2、3、4……12”,而非“壹、贰、弎、肆……拾贰”,或者“子、丑、寅、卯……亥”。

说明,阿拉伯数字流传下来了。

仗着董小姐的面子,信天游得以上楼近距离观察,与小吏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他在虚境里受过严格训练,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发现这具纯手工的计时装置精确到了分钟,只是无法体现秒。当冬天结冰时,室内会生起炭火保暖,滴漏不受影响。

可以想象,在高科技文明消逝之后,一些基本概念顽强地流传了下来,例如秒。因为没有手段实现精准计量,便把它模糊化了。一般指一次击掌的时间,或者一呼,一吸。

董淑敏闹不明白,几个铜壶有什么好看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进城之后,信天游东张西望,口里啧啧。

……哦,箭楼鼓楼钟楼,勾栏瓦舍,跟虚境里见过的唐宋差不多……过了一万多年,居然变回去了……这不是巧合,是生产力和环境、文化选择的结果。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循环往复……

见到巷弄口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器物,上大下小。他屁颠屁颠跑过去,好奇地踮脚看里面藏有什么,又半蹲身子琢磨了一番,用指节敲了敲,不太确定地问:

“陶土制品,表面覆盖一层粗釉……应该是一口缸吧,怎么搁街角了?”

护卫、婢女默默转身,似乎被突然出现的奇景吸引。

马翠花刚要开口,被她爹用严厉的眼神止住。

董淑敏听不懂信天游先前神神叨叨念些什么,这一句话却听得明明白白。左右望了望,感觉好生丢人,没好气道:

“什么应该,那本来就是一口大水缸,叫作门海。瞧瞧,到处是木头房子连成片,烧起来可不得了。这口大缸在下雨天承接雨水,平时也挑水装满,是邻里间防火用的……喂喂喂,你连缸都没有见过,靠什么装水、防火呀……”

言毕挪开几步,一脸和对方不太熟的表情。

信天游无辜地抬起头,心道,哥在虚境里啥没见过?不光见过米缸水缸气缸油缸,还见过青铜大鼎,星际飞船,黑洞演化……只是没在现实中接触实物,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眨巴眼睛,一句话差点把董小姐憋出内伤。

“我住山洞,不需要防火。”

董淑敏恨恨地跺了跺脚,别过脸去,心里直犯嘀咕。

瞧他这一副不着调的样子,真能治好母亲积年的头痛?要知道,连许多名医也束手无策。

第十一章 焦头烂额

明堂悬挂松鹤图,角落摆放的错金青铜兽首吐出缕缕清香。

板壁前,右侧端坐的中年人三绺长须,不怒自威。左侧太师椅上的老人头发灰白,面色红润,轻轻将毛笔斜搁砚台,道:

“董大人,夫人的病情复杂,却没什么大碍。按照老夫开的方子服药,静养两个月后自然会痊愈。”

董仲连忙拱手,道:“多谢薛老。”

老人见药方的墨迹未干,正想多嘱咐几句,听到堂外传来清脆的女子声音。

“爹,猜我这趟去云山,碰到了什么?”

董仲一怔,忙道:“敏儿,不要乱讲话,快点过来见薛老。”

深知她大大咧咧,肯定想得意地说诛杀了巨寇一阵风,必须提前堵住嘴。一是此时谈公务不合时宜,二是重案没有得到确认,摆一个大乌龙就闹笑话了。

薛仁薛神医可不是普通人,乃堂堂的王宫太医之首,在华王面前都讲得上话。这一次碰巧回乡省亲,否则难以请到。当然,除了请他治病,还有一层结交的意思。

董淑敏放慢步伐,轻轻走进明堂,朝薛神医端庄一福,脆生生说了一句“薛老好”,随即转向父亲。

“爹,娘的头痛好些了吗?赶巧我从云山回来的路上,碰到小天。他从小在山里采药,医术高明,特意请来给娘看病的……”

她叽叽呱呱,才不管什么薛老呢,谁能跟信天游相比?不亲身经历,很难体会那一夜少年在山神庙制造出的震撼。

众人这才注意她身后短褐布鞋的少年,原以为是一个跟班小厮。见他面庞微黑,表情木讷。哪里像医生,纯粹一个烧火的粗佣。

一屋子人统统愣住了。

好不容易请了神医,又另外请来大夫,不是赤裸裸打脸吗?

董淑敏进屋时,董仲就不太高兴,闻言更是面色一沉。

想溪千里好歹是郡守府幕僚,曾经指点过你武功。他激斗巨寇死了,你怎么还喜气洋洋?消息一旦传开,我们会被人家戳脊梁骨,说薄情寡义。

请医生没错,就不能呆会儿悄悄讲呀?这下子可好,把太医得罪狠了。万一他在华王的面前下绊子,老爹我吃不了兜着走。

但董仲毕竟久历宦海,处变不惊。也不去斥责女儿了,朝薛神医歉意地笑一笑,道:

“薛老,请勿怪罪。小女担忧她母亲的病,昨天亲自进山采药,并不知晓神医驾临栖云郡。”

对采药少年,则连正眼也不觑一下。

场间尴尬的气氛大为缓和。

薛神医绷紧的面皮松弛了,勉强点头道:“不错,令爱的孝心可嘉。”

董淑敏见父亲不招呼信天游,左边陪椅坐着常给母亲看病的朱医生,便拉他到右侧坐下。

众人又傻了。

这是什么鬼操作?

明堂作为府邸的会客厅,座位排序很有讲究。按照右主左宾的惯例,这是把那个呆头呆脑的少年当成了主人!

董仲长吸一口气,面色铁青。

薛神医人老成精,见董郡守的脸皮快挂不住了,笑呵呵拈起桌上的药方子,道:“朱化,你去叮嘱管家抓药、煎熬。董大人,时候不早了……”

正说着,一个声音响起,少年开口了。

“把方子拿来,我看看。”

朱化刚从师父手里接过药方,面前红影一闪,小笺落入了董淑敏手中,旋即被交给信天游。

朱医生吓得一缩脖子,哪里敢讨要。

董小姐在栖云城,那可是凶名赫赫,哦不,大名鼎鼎的一代侠女。曾经有纨绔子弟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被她撞见后,一脚踢断了对方两条腿。

拜她所赐,郡城的治安秩序良好,跌打损伤医馆的生意火爆。青楼酒馆往往少不了斗殴滋事,嚷一嗓子“董小姐来了”,比“捕快来了”管用得多。即使混江湖的凝罡武者遇到她也绕道走,惹不起。

信天游一目十行扫完了药方,道:

“方子有一点点水平,可惜针对性不强,太四平八稳了……我来改改。”

进化一号服下后,并非一了百了。需要药物调理身体,有点像修行者使用的培元丹。

条件太差,信使穷十年之功才研究出正确配方与替代药材。

由于缺乏先进的萃取与提纯工艺,效果不尽人意。而检验药效的唯一仪器,自然是小小的信天游了。

质量不行,就数量弥补。

所以信天游的童年记忆,一是在虚境里没完没了学习,二是没完没了修炼百花杀,三是没完没了喝师父熬出来的可疑药汁,以至于闻到药味就想吐。

后来跟随信使采药,把多余药材送往山下小镇的医馆卖掉,换些衣裳鞋袜油盐酱醋。

医馆的坐诊大夫理论水平不行,实践经验却很丰富,熟悉药性。

信天游揣着一肚皮高深的药理知识,对药性却不了解,也缺乏临床经验。

两个人正巧互补,成了忘年交。

医术就是这么摸索出来的,但信天游对此没兴趣,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大夫。

答应董淑敏替她母亲看病,完全是想搞点银子。他呆在山中时不需要花钱,没啥感觉。这一出山,发现没钱真的寸步难行,连马车都坐不起。

通过一路上详细询问,少年判断董夫人的头痛源于颅内血管阻塞,血压过高引起血管膨胀,压迫神经。

董淑敏即将参加王城春试,脱离世俗去修行。夫人舍不得女儿,患得患失,血压便更高了。加上本来患有轻微的神经衰弱,心力憔悴,不头痛失眠才怪。

当今世界把跟脑袋相关的病症统统称为头疾,并不知道神经痛、颅内病变、脑血管疾病、颅外疾病、感染、中毒……等等诸多复杂因素。

治疗的手段笼统空泛,治标不治本。

之所以讲薛神医有一点点水平,是从方子里见到除镇脑安神药材外,多了一味不常见的葛根。可以改善脑部的血液循环,降低血压。

但这一句大实话,众人却听得刺耳无比。

堂堂首席太医,竟然被一位山野少年说只有一点点水平,还要改动他的方子,颜面何存?

薛神医干瞪眼,被哽得说不出话。

朱化猜测董小姐病急乱投医,撞到一个小骗子。无论如何,药方不能改,否则病好了算谁的功劳?师父骂那小子都算抬举,该由自己出面了,急忙道:

“董大人,方子一旦改动,药力就会发生变化。人命关天,岂可儿戏?采药人往往粗晓药性,却离治病差得远。何况夫人患的可不是一般头疼脑热,而是积郁多年的头疾,最难治……”

这厮狡猾,不敢和董小姐硬杠,把球踢回给郡守。

果然,董仲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盅乱跳,汤水溢了出来。

“敏儿,以后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领回府。”

那小子土里土气,难道匆匆扫一眼就看明白了药方?望闻问切全不用,凭什么诊断?医者年岁愈长,医术才愈精深。有年少成名的诗人,可没有年少成名的文章大家,杏林圣手。

董淑敏急了,跺脚道:

“爹,你怎么就不相信呢?小天最厉害了,一定可以治好娘的病。”

其实,信天游只说了也许治好,没说一定治好。可董小姐见识了他匪夷所思的身手后,把其它方面扩大化了。

若他说也许,那就是一定,无所不能。

薛神医起身告辞,董仲连忙挽留,称午宴已经备好。

老头觉得没意思,坚持要走。

此时不走,难道留下来同一个小孩子较量?以他的身份没必要刻意讨好郡守,能够风尘仆仆出诊就很给面子了。

朱化在一旁煽风点火,喋喋不休。

粗使女佣在门口探头探脑,想去擦抹茶水横溢的桌案,又畏畏缩缩不敢进屋。

董淑敏气鼓鼓杵立明堂中央。

信天游左瞧瞧右望望,仿佛看戏。

董郡守焦头烂额。

正此刻,服侍董夫人的贴身丫鬟惶急闯入,哭喊道:

“老爷,小姐……夫人突然看不见,动不了,说不出话了……”

第十二章 雪上加霜

丫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乱哄哄的明堂顿时为之一静。

董淑敏二话不说,“哧溜”窜出了明堂。董仲紧紧抓住薛神医的胳膊,慌不迭道,薛老,薛老,不能走呀……

见此情形,薛神医不得不留下了,催促道,快点过去看看……

转眼间如风卷残云,一屋子人跑得干干净净。

信天游傻楞楞坐在太师椅上,连茶都没有喝一口的,没人给他斟。无聊地抓起药方子再次看一遍,思索了一会儿,起身朝外走。

外面冷冷清清,响起一阵急促的小碎步。

一群惊惶的丫鬟仆佣跑过,均以为他是薛神医带来的药童,没有盘问阻挡。

信天游不需要她们带路,听声响就知道董郡守那一群人去哪里了。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雕梁画栋,明柱花窗,默默在心里进行比较。

眼前的布局与装饰,特别像虚境里的古代场景。

秦砖汉瓦,南北朝鸟兽浮屠,唐殿宋阁……

似乎各朝各代的建筑文化全部留下了痕迹,细节又不尽相同。

比方说,转弯处出现了圆形穹窿的小亭子。鲜艳色彩穿梭于曲面空间,明显带着一万年前的欧式风格。

在现实中,信天游只去过云山脚下的破落小镇。

极度穷困的地方,都是彼此相似的。无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修筑些茅草屋,篱笆墙,连砖瓦都极少。

像这样富丽堂皇的宅院,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走着想着,信天游的神情渐渐恍惚了,真以为进入了虚拟世界。

在虚拟状态,脑神经的活动频率比平常高得多。在那里,他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漫长光阴。学习学习再学习,训练训练再训练……

信使对梦枕的使用,丧心病狂,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所能承受的负荷。信天游没有变成神经病,真是个奇迹!

内院属于女眷的居住与活动场所,平时严禁男子踏入。今天的情况特殊,信天游像梦游一般晃进去,也没人管。

花坛旁立着几个婆子,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几个丫鬟紧张地等候在走廊外,竖起耳朵。董淑敏压抑的哭声正从屋内传出。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外来。

“唉,董大人,老朽惭愧,实在无能为力了。尊夫人的头疾不幸恶化成中风,乃不治之症,除非大罗金仙下凡……”

“薛老,那可如何是好?”

“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得看夫人的福缘了。照顾周到,以药物针灸长期治疗,瘫痪的人未必不能恢复行动。可惜,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万里无一……我们先去外面参详,别惊扰了病人……”

珠帘内影影绰绰,少年站立于帘子前,没准备让开。

虚境里的角色栩栩如生,难辨真假。可面对重复问题,它们一成不变的回答就会出卖身份,通过不了图灵测试。即使高级智能可以狡猾地进行反测试,一旦意外发生,也会变得迟钝混乱。

因为预置程序里,没有相应的反馈机制。

信天游想测试一下,被挡住门口后,这群“虚拟人”将如何反应。

朱化在栖云郡里颇具名声,却花费两年时间没把董夫人治好,还让头疾恶化成了中风。对医生而言,这简直是灭顶之灾。不光得罪郡守,庸医之名恐怕要背负一辈子了。

他抢前几步为薛神医掀开帘子,内心惶恐,正一腔幽怨没地方发泄。猛然看见了采药少年,当即一掌恶狠狠推去。

信天游不假思索,抓起对方胳膊斜往上一拽,快得看不见痕迹。

嗖……

一个人形风筝拔地而起,“轰隆”撞到了后花园假山。

丫鬟婆子们张大了嘴巴,吓一大跳。

朱某人鼻青脸肿滚落,一只手利索地抓住肩膀按压,把脱臼的胳膊“咔嚓”安回去,嘴巴里吼叫道:

“你个山里来的野崽子,老子要……”

突然醒悟在师父与郡守面前失了仪态,又勉强把半截咒骂咽回,憋得脸红脖子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信天游一听不乐意了,蹬蹬蹬走下台阶,道:“敢骂人?我删了你!”

朱化听不懂“删”,听成了“杀”,吓得连连后退。

董仲气急败坏的声音随之响起。

“来人,给我拿下!”

呼啦啦,四名精壮护卫抢入后院,个个均有聚气八九层修为。

信天游目中寒光一闪,停下来迅速环顾了一圈,冷笑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把你们这些虚拟人,统统消灭了!把场景删除掉,硬盘格式化,片甲不留!”

疯子,敢在郡守府撒野?

这话谁也听不懂,但恐吓意味却很明显。

护卫们争先恐后,仿佛一群嗷嗷扑食的饿狗。

信天游握紧了拳头。

住手,你们干嘛?快停下……

伴随一声尖叫,一条红影从门内踉踉跄跄冲出。

吧嗒……

珠帘被拽断了好几根,散落的珠子在青砖上叮叮当当蹦跳。

“小天,你要干什么?”

少年望着满面泪痕跑过来的少女,疑惑道:“好面熟,是在哪个场景里见过她?”

张牙舞爪的护卫不蠢,立刻机智地放缓了速度。两个挡住出口,两个斜插到前边,互为犄角之势。

他们怕董郡守,更怕董小姐。

董淑敏一把抓住信天游的胳膊,哽咽道:

“小天,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你快走吧……呜,我母亲中风了,神仙也治不好。我不能和你一起去王城参加春试了,也不能陪你和马姐姐逛街了,呜……”

少年呆呆的,答非所问。

“你流泪了,流泪是什么感觉。为什么我从不流泪……”

这些话,旁人听起来非常轻佻,愚蠢,近乎赤裸裸的调戏。

薛神医看不下去了,鼻孔里重重冷哼。

董淑敏不晓得外面如何起的冲突,却清楚信天游一旦发飙,满宅人命悬一线。匆匆抹了抹眼泪,转身哀求。

“爹,小天是我的朋友,你就让他走吧。”

堂堂千金小姐,居然称呼一个采药少年是朋友,还拉拉扯扯为对方求情,成何体统?

董仲怒忧交织,指着女儿说不出话。

他身旁立着薛神医,院子里还杵着朱化呢。如果乱象传入王宫,将落下一个家教不严的坏名声。如果传入市井,将引发满城风言风语。

夫人中风瘫痪了,女儿又当众闹这么一出,简直雪上加霜。

第十三章 到底几个意思

信天游喃喃自语,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

“……春试……中风……治病……哦,原来我已经下山,没有呆在虚境里……她母亲的病,以前可以用中药慢慢治疗,现在只能靠进化一号急救了。”

中风一词较广义,通常指脑溢血或者脑血栓引发瘫痪。从突发性看,应该是董夫人的脑血管承受不住高压而破裂,血液流出来损伤了大脑。

当今世界缺乏施展开颅手术的条件,确实无法医治。对进化一号却不算个事,只要病情没有出现癌变的征兆。

进化一号的目地是促进人体进化,培育出完美战士,并不是医疗药剂。但它确实提高了人体的免疫力,从而杀灭病原体,唯独癌细胞除外。

换一个视角看,癌细胞才是人体变异出的最具生命力细胞。除了疯狂掠夺养分外,甚至能够无限分裂,永生不死,如海拉细胞。癌变一旦受到进化一号刺激,进程将大大提速。病人在这种情况下服用,不异于饮鸩止渴,死得更快了。

信天游再次回忆一遍董淑敏讲叙的病情,确定董夫人没有患癌症。然而,动用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去救一个陌生人,值不值得?

他权衡了一番,道:

“董小姐,颅脑损伤将造成不可逆转的后遗症,千万别耽搁太久。快叫人拎一壶温开水,拿一个干净大碗和小酒盅过来。”

董淑敏一愣,转过身惊喜地追问:“小天,你治得好?”

信天游点点头。

董淑敏一扫愁容,急促下令,两名贴身小丫鬟闻言一溜烟飞跑。她们俩才从云山归来,和小姐一样迷信少年郎。

薛神医的眼珠子差点跌落,啐道,一派胡言!

董仲怒斥:“淑敏,你母亲病成这样,你还不知道体恤,尽胡闹,添乱子……”又对护卫道,“愣着干嘛,把他给我轰走!”

官宦人家,脸面是必须要的。这是给女儿留下台阶,毫无痕迹地把“拿下”改为“轰走”,想赶快结束乱局。

众护卫听令前扑。

口里嚷得凶,胳膊张得大,脚下却不快。

果然,董小姐旋风一般迎上,打得他们龇牙咧嘴散开,顿足道:“爹,女儿怎么敢拿母亲的性命开玩笑。小天说行就一定行,让他试试吧。”

十六七岁的小孩子,竟然要治疗绝症?薛神医使劲摇晃脑瓜让自己清醒,低声道:

“性命攸关,岂是能试的?董大人,请三思而行。夫人眼下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如果滥用虎狼之药,极可能成为木人,彻底醒转不了。罢,老夫重新开一个药方子,先把病情稳定住,再谋良策……”

董仲顺坡下驴,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匆忙道:

“对对对,有劳薛老了,我们先去明堂……”

信天游却不耐烦了,上前拨开微张双臂挡在身前的董淑敏,一字一顿。

“董郡守,你夫人的死活,我一点都不在乎。但是,董小姐的母亲,我一定要治好。”

一股无形气势从少年的身上迸发出来,凌厉威严,不容置疑。

他是云山之主,虚境之王,这等睥睨雄视的气势,非掌控生死之人不能发出。又仿佛神祗端坐云端,视众生如刍狗。

众人被少年的气势镇住,一时安静下来。再一思量,又糊涂了。郡守夫人,不就是董小姐的母亲吗,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

董仲气得手指乱颤,好像道士正准备做法打灵牌,偏偏手旁没有法器可抓。

董淑敏神补刀,往后拽了拽信天游的衣袖,嗔怪道:“你怎么这样跟我爹说话的,看把他气成啥样!”

四名护卫见郡守大人真的抓狂了,重新摆出进攻姿势,慢慢逼向前。这一次拼着得罪董小姐,也要把少年按倒。

气氛凝固,一触即发。

信天游冷冷环顾了一圈,道:

“都听清楚了,我没闲工夫跟你们磨牙。谁再唧唧歪歪,谁敢阻拦……”

刻意点了点薛神医与朱化。

“或者以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胡说八道……哼!”

说罢,脚尖一踩一颠,一颗鹅卵石蹦入掌中。

动作干脆利落。

薛神医以为野小子丧心病狂,准备用石头砸人了,本能地后退半步。随即眼珠子鼓凸,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开,开光境……”

只见少年运力,伴随一阵细密的咯嘣声响,石粉源源不断从掌中飘出。

手一挥,粉尘如雾。

朱医生与四名护卫,仿佛被狮子一巴掌搧飞又舍不得肉骨头的鬣狗。本已逡巡向前,此际却噔噔噔连退,面如死灰,冷汗涔涔。

修行十境,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前三境是凡俗境,中四境为超凡境,后三境为神通境。

通幽境修士的法力微弱,世间称作法师。一旦抵达开光境,体内真气液化成汞,举手投足均可爆发出百倍威能,被尊称为仙师。

捏碎石头不难,厉害的凝罡高手就可以办到。但把石头捏成粉末,则完全超出了凡俗想象,需要更加神奇的力量。

换而言之,由于功法不同,开光修士未必可以各个捏石成粉。但能够捏石成粉的,至少达到了开光以上境界。

开光境是一个什么概念?

华国九百多万人口,开光境用一个巴掌就可以数出。最著名的武威侯,上朝不跪华王,堪堪才抵达了第七重。

采药少年信天游若真是开光仙师,去王城华王会亲自迎接,下郡县官吏得奉为上宾。

杀光整府人,恐怕都不带喘气的。

董小姐哪里是卫护他,根本就是挡住他暴起行凶。

场中无人不惊恐瑟缩,唯独董淑敏惊喜,雀跃地问:“小天,你怎么才开光境呀?”

众人一听,全找不着北了。

这还有天理吗,什么叫才开光境?

他小小年纪,难道会是化丹、圣胎的大修士不成?

曾国、周国、华国受到潇江剑派的庇护,其宗主丹丘生在圣胎境界蹉跎了十几年,去年才踏入出神境,三国还好生庆贺了一番。

震撼过后,薛神医率先恢复了镇定,嗫嚅道:“就算是开光境,也治不好中风……”

仙师的法术当然厉害,医术却未必高明。

他不至于小肚鸡肠唱反调,纯粹从医道常识出发,觉得超凡四境开光、化丹、圣胎、出神,统统治疗不好中风。神通三境融体、渡劫、登天,属于无限接近仙人的存在,不好评说。

猜测少年叫丫鬟拎水拿碗,是用来送服丹药的,且静观其变。至于阻拦,借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了。

开光境对修士而言,只能算初窥天道,刚刚起步。名门大派中,常有“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的戏言。

可对俗世而言,却属于了不起的存在,是“法外之人”。

倘若杀了凡人,杀了也就杀了,难道官府还敢缉拿不成?即使恶贯满盈,最终还得请更高强的修士出手。

否则,谁能奈何?

第十四章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两名小丫鬟疾步行来,一个提水壶,一个端托盘。

盘上搁着青瓷大海碗,薄胎小酒盅。

她们惊讶发现,才离开一会儿工夫,后花园的人就变成了木偶。除了小姐和信天游能动弹,其他人全木呆呆地看着。

信天游叫一名丫鬟斜执水壶,就着冲出的水洗干净双手。接过托盘递给董淑敏,拎壶上台阶,顺游廊走到了主房侧旁。

那是近侍丫鬟的住宿房间,紧挨主人好服侍,随叫随到。

董小姐亦步亦趋,无须吩咐。

信天游接回托盘,简单说了一句“在外面等”,掀开帘子走进去。

房间里面没有人。

他把水壶搁地板,托盘摆梳妆台,背对门口从怀中掏出了一截寸许长的小金属管。

拧开底部的旋盖,在手掌心磕了磕。一截透明的圆柱晶体顺着内壁软垫层滑落,里面赫然封存了一颗黑色珠子,表面闪烁着神秘光晕。

对光仔细检验完珠子,又把晶柱塞回金属管重新封好。

再拧开顶部旋盖,取出了一支透明软管。

管中淡青色液体只剩下四分之一,正是一万年前生命科学的巅峰杰作——进化一号。

当初,襁褓中的信天游实在幼小,细胞正处于蓬蓬勃勃的分裂状态,只服下半管药就完成了脱胎换骨。

七岁时,在山中遇到了偷偷溜出来的番人部落小公主阿莎。两个小孩子摸鱼捉虾摘野花追蝴蝶捏泥巴,玩得不亦乐乎。

他挤了三滴药液进小溪。

顿时满溪炸开,上游的鱼往下穿梭,下游的鱼逆水上蹿。狼熊虎豹兔子刺猬蛇……老鹰麻雀鸽子蜻蜓蚊子……疯狂地扑来。

信天游抱紧阿莎,吓得不知所措。

信使凭空出现,不知施展了什么法术。空中飞的,下饺子一般往下掉。地上跑的,翻几个跟斗不动了。溪水上浮起一层翻白肚皮的鱼,连阿莎也倒下。

信天游以为师父杀死了小妹妹,又踢又咬,被提起来一顿胖揍。

那是第一次反抗,也是第一次被严厉警告,不准同外人接触。

八岁懂事了,把进化一号偷出来喂熊猫宝宝小花,隔半年喂虎崽子小黑。

小黑进化神速,即将开启天赋血脉,化形成妖。自以为是百兽之王,老去找小花决斗。屡败屡战,被揍得鼻青脸肿。

它还是不够聪明,不知道修行路上,一步强,步步强;一步快,步步快。

后来喂食了小青、小黄,离开云山前,还滴了一滴进阿莎的水碗。

残余药液已经是多乎哉,不多也。

信天游拎起壶,将大海碗注入八分水。默默计算了一番,小心翼翼从软管里挤出一滴比芝麻还小的液汁,滴入碗中。

透明无色的温开水顿时闪烁清幽幽微光,变幻莫测,似乎拥有了生命。

表面张力使得液珠不可以无限细分,这是人工操作能达到的最小剂量了,除非使用微量泵。

将海碗里的水转动了十几圈,倒少量进小酒盅,信天游提壶端盅走出房门,对忐忑等待的董淑敏道:

“董小姐,把酒盅里的水喂给你母亲。她刚刚昏迷,基本的吞咽反射还没有丧失。等喂完了,涮一涮盅子,继续喂七八次,再把水壶提出来。”

竟有这样治病的?

有人猜测,小仙师必定将丹药化入了水盅。

有人想得更加深远,觉得可能凌空画了一道符。温开水自然成为了符水,具备法力,比啥药都好使。

信天游眼观鼻,鼻观心,站立侧房的门口等待。

后院鸦雀无声,无人敢直视少年。

过了一盏茶工夫,董淑敏拎着水壶欣喜跑出,喊道:“小天,你真厉害……我母亲的脸色好多了,还哼哼了几声。”

这岂止厉害,近乎神迹了!

薛神医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定神之后一把拉住准备进屋的董仲,低声道:“夫人正在恢复中,需要安静,董大人千万别去打扰了。”

信天游从董淑敏手中接过水壶,转身进房,道:“你跟我来。”

治疗董夫人的病只是顺手为之,重头戏刚刚开始。

众人大眼瞪小眼。

房门没关,透过珠帘隐约瞧见人影,他们当然不可能做什么。不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挺让人尴尬的。

进屋后,董淑敏看到了那一大海碗水,顿觉焦渴难耐,不问三七二十一端起来就喝。

信天游默不作声,见她喝完了就接过碗添水,再递过去。

碗壁残留了稀薄药液,一滴都不可以浪费。

涮小酒盅的主要原因却是董夫人长期卧床,血液黏稠需要稀释。估计这个时候,进化一号正在积极吞噬外渗血液,修复破裂血管,清理血拴与管壁淤积……

董淑敏连干三碗,见他又递水过来,“噗嗤”笑了。娇憨嗔怪道,人家又不是水桶……

信天游缩回手,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干净了。

女孩儿心细,见他含碗位置正巧是自己嘴唇刚碰到的,脸蛋腾地飞起两朵红云。

信天游搁下碗,见董淑敏脸红了。想了想,问道:

“是不是感觉身体有点发热?”

嗯,董小姐点点头,声音像蚊子叫,心跳像打鼓。

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性子风风火火,此刻竟升腾起从未有过的羞涩软弱,身子没有一点力气。

信天游恍然未觉。

“发热就对了,说明药力正在改造身体。心跳加速,血液循环加快……治疗你母亲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剂量,绝大部分是被你喝了。从此更快,更强,免疫力大幅度提高。再过两个时辰,会感觉轻微麻痒。不要慌,那是改造触及经络,让炼气的效率更高。小花、小黑、小青、小黄都尝试过,这点药量深入不了基因层次,删除不了灵根……”

董淑敏拼命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懂,怯怯地问:

“小花、小黑、小青、小黄,都是谁呀?”

“小花是熊猫,小黑是黑虎,你见过的。小青是青鸟,小黄是金丝猴。”

“啊,你是兽医?”

“不知道算不算,反正,我治过的野兽比人多。”

董小姐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你,你竟然把我母亲当野兽治?”

“不是的……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那……水里面,是不是融化了你师父炼制的仙丹?”

“只滴了一滴药,老祖宗留下的。我师父手艺糙,炼制出来的东西特别难吃……你是聚气九层巅峰,准备在春试前吃下破境丸踏入凝罡。我觉得,还是别吃了,永远都不要吃。破境丸让人提前体会真气充盈,本身却不蕴含真气。只是用药力去刺激身体,涸泽而渔,有点像兴奋剂。基础不扎实,日后进阶将非常艰难。就像地基不牢固,房子怎么可能盖得高……”

“小天,你说得太对了。只有穷人才吃破境丸呢,名门子弟从来不吃。”

信天游傻楞楞看着董淑敏,心道,你算哪门子穷人?

转念一想,觉得也对。

世俗的富贵人家在修行门派面前,可不就是穷人?说得更恶毒刻薄一点,跟鸡鸭一样,说宰就宰了。真正的穷人反而安全,谁叫你肥呀。

外面传来丫鬟喜不自禁的声音,老爷,小姐……夫人醒了,醒了……

董郡守再也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薛老你……”

薛神医忙道:“老夫随董大人一起去瞧一瞧,正好可以给夫人号脉。”

开玩笑,一碗水治愈中风,足可载入《医典》永世流传,怎么能够不在现场?

朱化急道,我给师父打下手。

这厮贼精,知道在董夫人苏醒的时候站立旁边,没功劳也有苦劳。

“小天,太谢谢你了!”

吧唧,董淑敏朝信天游的额头印下一个香吻,仿佛受惊的蝴蝶“嗖”地飞走了,洒下一串银铃般笑声。

这个举动,比什么法术都厉害。

唰……

信天游的脸顿时从下巴红到耳朵根,脑海轰隆如雷鸣,乱哄哄响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静。

他伸手揉了揉额头,心底生出了从未有过的烦恼。

说不清,道不明。

有点酸涩,有点甜蜜;有些害怕,又有些向往。

师父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果然危险。连通幽法师的精神攻击也动摇不了自己心智,刚才竟然被弄得恍恍惚惚。

如果她趁机偷袭,那可不得了。

第十五章 字好丑

信天游傻傻地站立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走出去,吓一大跳。

走廊上挂着一排排亮闪闪的小灯泡,呃不,一排排亮晶晶的眼珠子。

不知道那些人何时从主房退出,安静等候在门口。而他魂不守舍,竟然没有觉察。

董仲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弯腰深施一礼,道:

“多谢小仙师援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董淑敏快言快语,不等她爹的腰身完全直起,便竖起大拇指说道:

“小天,你真行!我娘完全清醒了。能动能说话,还能吃点东西了,估计天黑之前就可以起床。我刚才跟爹偷偷讲过了,诊金你要多少就是多少……”

董仲的面皮顿时僵住了,心道,这还叫“偷偷讲”吗?闺女你这么大声嚷嚷,大家会以为爹不晓得搜刮了栖云郡多少地皮,贪墨了朝廷多少银子。

薛神医不悦地瞟了董小姐一眼,心想,仙师求天道证长生,难道会在乎你那点金银?好好的一桩神迹,被硬生生扯上了铜臭味。

老头儿庄重地一掸衣袖,微笑拱手,道:

“小仙师神乎其技,岂可埋没于山野?听闻将去王城参加春试,何不由老夫引荐给华王,以官家的身份直接进入潇水剑派修行……”

信天游不等说完,便冷冷打断了话头,道:

“薛医生,你的胡子很长,可惜记性很差。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如果谁管不住自己嘴巴,把今天的事情讲出去,结局会变成那块石头。不信,你就试试看……董小姐,你娘的病还需要后期调理,我去开张方子。”

言毕转身离开,视满廊人如无物。

董淑敏轻快跟上,也不管老爹了。

董郡守和薛神医面面相觑,怏怏地跟随二人。

一群人到达明堂门口,只见少年坐在原先的太师椅上,侧转半边身子俯低了,从薛神医的方子里划掉两味药,又增添了一味。董小姐坐相邻椅子上,一边磨墨一边探颈观看。

场面很温馨。

磨墨本是丫鬟的差使,能够为仙师效劳却是一种殊荣,求之不得。

但,总好像哪里不对。

定睛一看,差点让饱读诗书的董仲晕倒。小仙师握毛笔的姿势笨拙,好像抓着一根筷子,直撅撅,硬梆梆。

其实,董郡守孤陋寡闻了,这属于标准的握钢笔姿势。

董淑敏吃吃笑道:

“呦,你的字好丑,像一堆没骨头的蚯蚓满纸爬……咦,怎么还有这个?”

她嘴里讲“好丑”,脸上的表情却喜滋滋,仿佛高山流水遇到知音。

没啥,董小姐的字彼此彼此。

用董太守的话讲,大开大合,颇具金铁杀伐之气。聚如梅花,散似疏星,好像一堆屎壳郎争抢粪球。扭来扭去,墨坨坨一团一团的。

她老是被讥笑字丑,平素都不敢提笔。这下子总算碰到一个更丑的,太不容易了。

小笺下方出现了一行字。

“煎服,早中晚各一次。七天后药量减半,十四天后停止。操练五禽生化戏,早晚各半小时……”

信天游划掉两味安神药材,增加了一味温补肝肾的降压中药——杜仲。

高血压成因复杂,以董夫人的体质加上营养过剩,复发的可能性非常大。况且是药三分毒,光靠汤药调理可不行,必须让她运动起来。

当今贵族以运动为耻,宽袍大袖的衣饰就是为了不方便干活,汗水摔八瓣属于粗人活计。如果一个贵妇人大清早起来跑两圈,举重,深蹲,仰卧起坐……准被认为疯了。

唯独有一个例外。

灵气复苏之后,个个以修行为荣。

民间流行着一套辅助动作,“五禽生化戏”。模仿虎之威猛、鹿之安舒、熊之沉稳、猿之灵巧、鸟之轻捷,以求达到强身健体,提高对天地元气的感应导引。

说白了,类似一万年前的广播体操。

假如董夫人大清早起来,打出一套虎虎生风的罗汉拳,个个都会撇嘴巴,董郡守恐怕要疾呼“关门”了。一旦她摆出五禽生化戏的架势,场面立马变得“高大上”,个个都会露出敬仰的表情。

哇,夫人炼气呢!

听到闺女讽刺信天游字丑,董仲的面孔“唰”地变得苍白。

还好,小仙师没有大发雷霆。如同一个被女伴欺负又不敢反驳的老实少年,只顾安静地写,写,写……

薛神医直勾勾望向小笺,心里好像一万只蚂蚁爬,痒痒得实在难受。

停留了约一分钟,老头顾不上首席太医的面皮,也顾不上根本没有人邀请,不由自主地朝前凑,碎碎念叨。

“这个……这个方子的君臣互济,药材的相须、相使、相畏、相杀、相恶、相反,老朽反复推敲过多次……小仙师改动方子,化腐朽为神奇。可否容老朽观赏,讨教一二?”

信天游抬起头,不耐烦道:

“你们这帮人怎么啦?吃饱了饭没事干,老跟着我干嘛?”

薛神医热脸贴个冷屁股,一再被怼。即使再醉心医道,即使对方是尊贵无比的仙师,那也受不了,当即拂袖而去。

董仲急忙追到走廊,并肩而行,连连劝慰。

“薛老请息怒,用了午宴再走。”

薛神医长叹一口气,道:

“董大人,你觉得老夫还有心情吃饭吗?从医五十余载,一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董仲不好接这个茬,朝管家丢了个眼色,道:

“薛老不辞鞍马劳顿,前来为拙荆治病。董某感激不尽,略备了薄礼……”

老头停下脚步,勃然大怒,厉声反问:

“董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老夫还有脸皮收取诊金?”

这……

董仲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应对。

随从们都很乖巧,赶紧拉开同二人的距离,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

薛神医长吸几口气,感觉自己确实有点儿失态了,拉了拉董仲的胳膊朝前走,低声道:

“老夫阅人无数,正有一言相告。”

“请讲。”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请薛老言明。”

“夫人中风,本是大祸,却引来了小仙师治病,从此结下一份善缘。你我非常清楚,他以如此小的年纪踏入超凡境,今后的成就不可限量。董府将因为这份福缘而蒸蒸日上,连王侯都不敢轻易冒犯。

“但老夫观小仙师的行事风格,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必将很快碰到招惹不起的强横存在,甚至引出巡天者。老夫也相信,小仙师的背景同样深不可测,并不是好欺负的。到时候他们神仙打架,咱们小鬼遭殃。董大人应当明白,那些强者抹除一国只是覆掌间,何况抹掉一个小小的郡守府。”

“啊……薛老可有什么良策?”

“老夫觉得,最好顺势而为,留下回旋的余地。把小仙师高高供起来,敬而远之。不能得罪他,也别贴太近。”

第十六章 百花杀

方子写完了,人也全离开了。空空荡荡的明堂里,信天游懒洋洋斜靠太师椅,总算得闲啜了一口香茶。

还好,是清茶。

历史倒退,并没有恢复成真正的古代。否则,像魏晋南北朝时期把茶叶碾磨成粉末,加入姜蒜葱盐进行煎煮,口味重得实在让人受不了。

信天游觉得,那压根就不应该叫茶,而是介于菜汤与药汁之间的一种混合物。

董仲、董淑敏率领管家和三名婀娜的侍女走入。

三名侍女均手端托盘,上面覆盖鲜艳红绸。盘中的东西显然颇为沉重,她们的指节攥得有点儿发白了。

当当当当……

董淑敏轻轻一跳上前,口里得意地哼着,夸张地扬臂揭开了红绸布。

金光夺目,满室生辉。

每个托盘上赫然出现了十锭金元宝,圆鼓鼓,金灿灿,亮闪闪,爱煞人了。一锭十两,十锭百两,三盘总计三百两。

按照一金十银的比价,三百两黄金相当于三千两白银,可以在郡城购置一栋不错的大宅院,两三个小商铺。只要不花天酒地,普通人家能够舒舒服服用一辈子了。

出手确实阔气,对于堂堂的一郡之首却不算多,甚至有点儿寒酸。

君不闻,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治疗董夫人的病,十几年里郡守府累积花费的汤药钱,就远远不止这个数。

但黄金存世极少,基本上不出现在流通中。郡守府收集所有,也堪堪才三百多两。如果用三千两白银替代,好大好沉的一堆,叫人怎么携带?

灵石轻巧,比黄金还贵重。可惜那玩意属于修士专用,董府只有少量低劣货色。面对高深莫测的仙师,如何拿得出手?

当今天下小国林立,割据一方,各铸各的铜钱。金银属于硬通货,“国际货币”。

像银票、纸钞、信用凭证之类的金融工具,还没有出现。即使聪明人灵机一动发明了纸钞,缺乏统一稳固的政权保护,根本没办法推广。

董郡守思来想去,再三询问了闺女后,还是觉得奉献黄金最合适。珠宝玉石古董什么的,人家未必喜欢。

信天游端坐不动,问,这是什么意思?

董淑敏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嚷道,诊金呀,你最喜欢的。

董仲以为少年人面皮薄,含笑解释。

“不好意思,一点点小意思,意思意思……信师高风亮节,悬壶济世,当然不求回报。不过,为救拙荆耗费了仙药,汤药钱董某还是要出的。”

信天游摇摇头,道:

“我那一滴药,把整座郡守府卖掉也换不了。你们将东西拿走吧,我不要。”

董仲忙道:

“哎呀,那可怎么行?如果被外人晓得,还不骂董某是白眼狼?信师,三百两黄金确实轻飘了,我府里还存放了些珠宝玉石古董……”

董仲放下官架子,将“小仙师”毫无痕迹地改为“信师”。态度恭敬,话语里更是透露出一股子亲昵。

至于“不要诊金”,鬼才信!

小到俚俗人情,大到王位禅让,一个个争抢得头破血流。明明心中想得要命,嘴里却再三推辞,最后才好像不情不愿地收下。

信天游不耐烦了,面孔一板,加重了语气。

“你这人怎么回事,听不明白吗?我说了不要,就不要!”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不是什么君子,也确实缺钱,但有着自己的原则。

不搜寻溪千里的财宝,是嫌麻烦。临时变卦不收诊金,是因为董小姐把他当作了朋友。

难道治疗朋友的母亲还收钱?

董仲一怔,心想,这也不收,那也不收,难道看上了敏儿?不过瞅他俩言谈无忌,举止无邪,又不像有啥。

董淑敏不清楚她爹会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如此复杂,爽快地问:

“小天,你自己讲,该怎么谢才好?假如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被我娘知道了,会骂得我绕梁三日。”

信天游点点头,道,行,那就请我吃顿饭吧。

吃一顿饭?太好办了。

原本给薛神医一行准备了丰盛的午宴,菜谱食材都是现成的。

十分钟后,众人来到宴客厅。

信天游洗干净了双手,坚决不肯让董家父女陪伴,也不肯让仆佣侍候。

董仲懵了。

主人殷勤请客,客人却非要把主人从宴席上赶走,一个人留下来吃独食,这算哪门子风俗?

董小姐冰雪聪明,立刻拉父亲离开,乱七八糟解释。

“爹,你就甭管了。小天吃饭有点儿小讲究,小规矩。我路上刚遇到的时候,见他连咸鱼都不吃,咕咚咕咚猛喝蘑菇汤……”

其实,对于信天游的古怪要求,董淑敏感同身受,特别理解。

她经常参加贵妇名媛的宴会,为了保持娟娟淑女形象,只好面对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发呆,从来就没有吃饱过。那时候常恨恨地想,假如使个法术让所有人消失,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吃,该有多好。

听到女儿的解释,董仲自以为明白了。

一个山野少年,能有什么穷讲究?无非吃相不好看罢了,当然不愿意被围观。

他清了清嗓子,边走边问。

“敏儿,你昨天清早去,今天中午回,好好跟爹说一说详情。捕快已经出发勘查现场了,我听赵甲的禀告里疑点非常多。你们在云山到底碰到了什么?一阵风为什么不携带手下,孤身死磕,不逃走?溪千里为什么要舍身一战?我瞧他平日挺圆滑的,不像一个慷慨壮烈人。你们又是在哪里遇到信师,他和一阵风照面没有……”

哪壶不开提哪壶,董淑敏最怕父亲问这个,闻言一溜烟飞跑。

“爹,我去看娘醒来了没有。”

宽大的八仙桌上,摆放了四盘凉菜四碟酌料,主菜还未上。

信天游眼观鼻,鼻观心,进入冥想状态。

脑海里浮现出一根柱子,与水银温度计几乎一模一样。从下往上整整十个大刻度,每个大刻度里又包含十个小刻度,整整一百格。

这便是“百花杀”修炼的能量进度柱,对应了修行十大境界,一百个小层次。

柱子从下往上十个大刻度,对应修士的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大境界,即百花杀的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

柱中的“水银”停留在第三大刻度第九层偏上处,意味着信天游目前是杀幽境第九层的巅峰,属于开光修士之下的无敌存在。

第十七章 有点儿小讲究

人体是一个无比庞大精密的系统。

每分每秒,细胞与细胞之间都会产生联系,交换信息。

人脑没必要,也处理不了这些海量的琐碎数据。只有当信息叠加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够被清晰地感知。

比方说摔跤了,大量的神经纤维开始放电,人就会感觉痛。

更高级的,例如黄疸病人在消化系统紊乱之前,经常做与饮水进食相关的梦。因为病灶的持续刺激引发了肌体警觉,以一种形象的方式进行提醒。

“百花杀”修炼不像修士纳真气于丹田,而是将能量容纳于全身。

修士施法,需要将真气转化成法力,其实就是一个能量转换并输出做功的过程。有点像汽油燃烧,电池放电,最后开动汽车。

“百花杀”几乎省略了中间过程,直接输出能量做功。可以瞬间爆发出巨大破坏力,同阶同级情况下吊打修行者。甚至越阶挑战,连法术也禁锢不了。

不是法术,胜似法术。

比如捏石成粉,修士需运用大神通,或者繁琐的施法程序。

“百花杀”却只要释放出一缕能量,破坏掉二氧化硅原子晶体延伸联结的共价键,坚硬的石头顿时变得比酥糕还松脆。

当人体对外界的控制越来越精微,输出能量大到了一定程度后,可以让杂乱的碳原子按照标准四面体结构成键联结,组成无限的三维骨架。那么,黑黢黢的木炭就变成了亮闪闪的金刚石。

再进一步,甚至可以直接改变原子,点石成金,类似传说中的仙人神通。

但能量充溢全身,大脑并不能及时处理来自每个细胞的海量信息,该如何了解修行进度?

信天游经过多年刻苦修炼,终于默念观想出这根虚拟的柱子。

以他的德性,当初是计划观想出一个电脑屏幕的。除了能量显示外,还要囊括身体物质的动态变化,精神力状况等等。可惜工程太浩瀚复杂了,只能望洋兴叹。

他的能量摄取方式,眼下还只有三种。消化食物摄取化学能,与环境进行冷热交换摄取热能,晒太阳摄取光能。

光能是三者之中最高级的。

意味着只要阳光照耀,就饿不死。将从吸收可见光开始,逐步进化到涵盖所有电磁波,如无线电波、微波、红外线、紫外线、爱克斯射线、伽马射线……

黑夜没有阳光,冷热交换却可以随时进行。

当信天游练功时,皮肤会与环境产生温差,热量便自动向身体附集。

所以他喜欢烤火,而火焰因为热能流失过快在掌下俯低。山神庙中,当马翠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时,会感觉冷得像一坨冰。

光能虽然高级,收获却最小。

信天游曾经对师父抱怨,暴晒一整天,黑成了煤碳,储能还不够烧开一锅水。

其实他说的那口锅,并非煮饭炒菜用的小铁锅,而是一口巨大石锅,三条壮汉同时游泳都没有问题。

信使在锅底凿出了灶坑,烧火把水加热。信天游躺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吸收热量,像极了温水煮青蛙。

以他这只小青蛙的功力,熬不到水开就得跳出来,怕体表蛋白质在高温下凝结。如果有一天,身体达到了登峰造极,跳进翻滚的熔岩也将毫发无伤。

吃东西最简单,人人都会,依旧是目前最主要的能量摄取方式。

进食过程就是他修炼的过程,当然不希望周围存在一圈大眼珠子瞪着瞧稀奇,影响消化与吸收了。

过了三十多分钟,董淑敏探望完母亲,拐向宴客厅。

没走多远,奇怪地发现厨房的帮工居然胆大包天溜出来,踮起脚躲在一根柱子后窥探,手里握着的一把小白菜正“吧嗒吧嗒”滴水。

那厮见小姐走近,赶紧脚底抹油跑了。

她纳闷地走了十几步,又望见父亲与管家立在廊下,像鹭鸶似的双双伸长了脖子,情形特别诡异。

“爹,瞅啥呢?”

听到小姐的声音,管家连忙闪避到一旁,目光惊恐如同见了鬼。

郡守大人眼歪嘴斜,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摆摆手示意闺女别说话,指向宴客厅低声问:

“这……这就是你说的,‘有点儿小讲究’?”

他们的样子颇为古怪滑稽,董淑敏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这时候,送菜肴的仆人从厅里跌跌撞撞走出来。像一只没头苍蝇般转了好几圈后,硬没找到正确方向,“砰”地撞到廊柱,木托盘“哐当”脱手。这货使劲甩了甩脑袋瓜,慌忙蹲下地摸索,动作笨拙迟缓。

董小姐看呆了,脑海里灵光一现。

咦,这不就是自己早晨在暮云镇见过的情景?

用完早点后,出门见到客栈对面是一家小饭馆。三三两两的人立在屋檐下,目光恍惚,好像没完全清醒。

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

噢……

天不怕地不怕的董大小姐发出了半声短促惊呼,赶紧掩住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

宴客厅门窗大开,映入眼帘的一片白亮,是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碗碟。另外还有一堆低矮却体积庞大的灰不溜秋,是堆积如山的骨壳残渣。

“两座大山”中间,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大嚼。

只见他拈起一条寸半长的红烧鲜鱼,嘴巴含住鱼身,手捏住鱼头向外一拉。于是乎,一副白森森的完整骨架像变戏法一般出现了,连刺都没有少一根。

时间不超过三秒,灰色山丘又增加了一点点高度……

十几条小鱼吃完,信天游把盘子往白亮的“山丘”顶部一摞,拿毛巾擦干净手,又端过来一碟油炸花生米。

不用筷子一粒粒夹,而是径直抓起一把舀汤的大勺朝嘴里倒。咀嚼速度之快,让人产生了腮帮子根本没动的错觉。

一大碟堆冒了尖的花生米,仅仅抵抗二十几秒,就悲摧报销了……

他看看眼前没菜了,喝口茶稍微休息,随即又抓来一桶米饭。不用碗盛着吃,而是直接抓起了饭铲……

形象很粗鄙,少年的神情却很庄重,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君王在国书上加盖玉玺。

董淑敏眼前直冒金星,仿佛看见了饭桶界的一颗巨星正冉冉升起……

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早晨在暮云镇的客栈里被一阵喧哗吵醒,迷迷糊糊听到外边数“……十五……二十……二十五……”,到“三十”轰一声,许多人同时喊叫起来,夹杂着桌椅翻倒碗筷跌落的声音。

当时稀里糊涂,现在回想,分明是信天游一口气吞下三十个大馒头。那货在卖掉马匹前没一个铜板,恐怕与店家打赌,成功地吃了一顿白食。

乖乖,那可是馒头耶!进肚子以后要发胀,一个变两,两个变四,三十变成六十。我的个天,好大一堆,怎么装得下?

想到这里,董小姐颇有点儿忿忿不平。

自己连吃三个馒头都要躲藏起来,其实,饭量还是蛮小的嘛……

第十八章 该叫公子

那么,信大饭桶到底吃下去了多少呢?

小鱼儿和花生米虽然鲜美,却不是什么大菜,历来不上招待贵客的正席,怎么也给端上来了?

董淑敏疑惑地望向管家。

管家不等小姐询问,先哆哆嗦嗦开口了。

“……预备给薛老和朱医生的宴席被吃掉了,内府人的午餐被吃掉了,护卫们的午餐刚刚被吃掉……我已经安排厨房加紧做……”

所谓内府人,即郡守府里的高级人员。如董夫人的侍女,董郡守的跟班,董小姐的丫鬟,此外还包括教习、管家、采办等等,加起来总共十几号人。

也就是说,在半个多小时里,信天游一口气吃掉了二十五六人的分量,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董淑敏微蹙蛾眉,道:

“现在加紧做?明显来不及。瞧,小天都在吃白饭了,你们的菜还没端上。仆佣们的午餐,还没有分派下去吧?”

“厨房只来得及做一半,我就叫他们改做信师的饭菜了……”

“把已经做好的一半端过去,小天不挑食。”

“啊,小姐,那些饭菜太粗糙……”

“啊啥啊呀,就这么办……叫厨房别停歇,把晚上的食材也用掉。让他敞开了怀吃,不停地吃……嘻嘻,本小姐倒要看看,他到底能够吃下去多少?”

说到最后,少女兴高采烈地笑起来,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好奇神情。

这,这个……

管家不敢答应,为难地望向郡守大人。

董仲轻咳一声,道:“行,就这么办。”

言毕转身背手而去,丢下一句话,“敏儿,你跟我来。”

到了书房,董郡守也不坐下。踱步转了两圈后,用指头“哒哒哒”轻敲桌案,沉默良久才开口。

“敏儿,不会出事吧?你去年养的金鱼就是这么撑死的。”

“才不会呢,小天又不是傻瓜。”

“你怎么叫信师为小天?”

信天游刚才的表现,仿佛“蛇吞象”,比起在后花园里捏石成粉更加震撼,不由得让人从骨子里生发出一股寒意。

道藏典籍里,从来没有哪位仙师吞下了一头牛的故事,倒有妖魔“日啖百人”的传说。

那些远远超出身体容量的食物,哪里去了?

这不像正大光明的道法,倒像是暴虐诡异的妖术。

董仲隐隐约约感觉,信天游不是修士。

可假如不是修士,世间会有这么厉害的俗人吗?

镇南军与云山的生番作战多年,一直大占上风,打得他们从山区边沿退入了深处。那些生番异常悍勇,可惜不懂炼气,战斗力要比炼过了气的军士差。若非熟悉地形,凭借天险,早就被消灭了。

说明即使天赋异禀者,如果不修炼,最终也要泯然众人矣。

而信天游,则是人间异数。

瞅其凌厉霸道的行事风格,迟早要与大修士发生冲突。谁家里来了一尊强者都是靠山,自家却是来了一座火山。稍不慎便灰飞烟灭,实在不敢消受。

纵然他救了夫人,那也不能因此把整个郡守府都搭上吧。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当务之急,先得搞清楚自家闺女和信天游的关系。

董淑敏很忐忑。

山神庙之夜,众人只商讨了一个大致的掩盖策略,对细节并没有琢磨。她以为老爹又要问这个,满脑子自圆其说,没料想却是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呆了一呆后答道:

“他比我小呀,当然叫小天了。”

她才不管自己并不大,也不管信天游有多大。见马翠花那么叫,就跟着叫了。

董仲哭笑不得,道:

“敏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舞刀弄剑,赶跑了好几任教习。可诗书礼仪,多多少少还是读了一些。自古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信师虽然年少,却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像你这么乱叫,很不恭敬。”

“哪该叫什么?”

“该叫公子。”

“嘻嘻,他算哪门子公子?爹你没瞧见,他那一笔字写得像蚯蚓爬,比我还丑呢。”

“胡闹,有你这么讲话的吗?瞧,信师进咱们家后就没有笑过,明显不高兴。”

“那也不是被我叫出来的。一路上都这么叫,也没见他不高兴……咦,爹你好像蒙对了。他还真没对我笑过,只对一个卖咸鱼的姐姐笑过。”

“哦,卖咸鱼的姑娘是不是信师旧相识,长得很好看?”

“才不呢,只比我早认识半天。”

董仲沉吟了一会儿,道:

“无论如何,你不准‘小天小天’的乱叫了,对恩人得恭敬。”

人与人之间只要恭敬起来,关系自然而然就会疏远。董仲并不想把背后的深意点明,见闺女撅起嘴巴,语重心长道:

“你知道,为什么信师对卖咸鱼的姑娘笑,不对你笑吗?因为他俩的生活环境差不多,存在共同话题,你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另外,你锦衣玉食长大,在栖云郡里无人敢惹。连自己都没有觉察,语气里天然带着优越和颐指气使。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旦春试通过了,侥幸进入潇水剑派修炼。千万要收敛,别脑子一热到处打抱不平。即使公子王孙入了修行门,也得像一条虫趴着。身份不起作用,一切以实力为尊。以信师的强大,根本不需要春试,对你说过师承来历吗?”

董淑敏闭紧嘴巴,脑瓜像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

董仲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道:

“人家不愿意说的,千万别好奇。信师的来历是一个谜,任何门派都不会让他进入。春试如果发生冲突,你千万别瞎掺合……”

虽然董仲感觉女儿和信天游只是一对普通朋友,少年伙伴,终究心里不踏实,想再点醒点醒。可瞧董淑敏心不在焉地望着墙上的九九乘法表,一脸不想听,只好喟然放弃。

女孩子的心思,做父亲的终究不方便询问,任务只能交代给她母亲了。

类似情形,正在栖云郡城的一间客栈里上演。

马空咳嗽两声,重重道:

“丫头,你以后不能小天小天的乱叫了。”

马翠花困惑地眨巴眼睛,问:

“爹,不叫小天,叫啥?他还叫过我姐姐呢。”

“人家那是客气,你还当真了。信天游救了俺们的性命,爹想为他立个生牌供着。记住了,别没大没小,得叫信少爷。”

“嘻嘻,有生火生得那么顺溜的少爷吗?再说,我又不是他的下人,叫啥少爷?”

马空觉得也对,一拍大腿想出了个绝对正确的称呼。

“哎,就叫天游。俺见那些读书人不管年龄大小,碰面了都是这么叫的。”

“哎呀,就爹事儿多。天游天游的酸不溜秋,别扭死了……”

……

第十九章 我有一瓢酒

初民逐水而居,逐渐发展出大大小小的城池,将各种资源聚集于此。因此,乡村人想搬入镇子,镇上人想挤进县城,县城人削尖脑袋往郡府钻。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令人啧啧称奇。

栖云郡城的仵作班头孙栓当差三十几年,积攒了不少金银。前年孙子出世之后,他把城内一间旺铺卖掉,在城外置办了庄园,让老婆儿子媳妇孙子统统搬过去享福。

捕快本是贱业,仵作又是捕快中最卑贱的,成天与横死之人打交道。

他们身上的阴气太重,无人喜欢。工食银也不高,一年才十五两。尽管来钱的路子窄,比不了捕头风光,照样少不了茶钱、酒钱、力差钱。

比方说,仵作迟迟不肯查明死因,死者就入不了殓。或者查验的时候,将遗体胡乱肢解。亲属为了逝者入土为安,只好进行打点。存在隐情的,更少不了大笔封口费。

只有碰到无主的血案时,仵作才没啥油水捞,还要累成狗。

孙栓像蚊子积血似的一点点攒,老来竟然置办了庄园,不能不让人夸一句,好手段!

奇在他年过花甲,金盆洗手卸下差使,该好好享受田园风光,天伦之乐了。不,孙老儿连临近主街的宅院也卖掉,搬去城南偏僻的烂屋,一个人独住。

难道和家里人有矛盾?也不像。逢年过节时,儿子媳妇总会带着孙子探望。

他偶尔出城,从不肯在自家的园子留宿,天黑之前必定回转。

真是个怪人!

华王登基后改年号为天启,沿用阴历。一二三月为春,四五六月为夏,七八九月为秋,十十一十二月为冬。

这一天正是天启二十年的二月初一。

夜空静谧,繁星闪烁。

初一俗称朔日,月亮隐没。童谣云,初一看不见,初二一根线,初三初四蛾眉弯……

星光下,地面模糊成一片,阴影浓黑。

信天游在树影里滑行。

他的消化能力是常人几十倍,食物全部转化为纯能量储存,而非皮下脂肪,所以长不胖。但暴食之后,也是相对虚弱的时刻。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有点像吃撑了的大蟒蛇。

现在就好多了。

脚尖一点,人轻轻飘行出一丈多远。不发出一点声响,与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模糊光亮。

等距离不到百米了,信天游藏身于一棵柳树后,仔细观察。

前方是一个破落院子,土坯围墙倒塌了好几处。茅屋檐下挂着一盏“气死风”灯笼,朽坏的篱笆门大敞开,院中摆放一张小桌。

一灯如豆,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星光下独酌。夹一颗花生米“咯嘣”嚼半天,“咕咚”灌下一盅酒,时不时以四十五度仰角忧郁地望向夜空。

气氛阴森,特像鬼怪狐精出场时的情形。

这里位于南城的低洼处,不仅偏僻,一下雨就成涝。春夏蚊虫肆虐,秋冬寒风凛冽。几乎没什么人家愿意住,除了一些穷苦人来此开荒种菜。

信天游微闭双目,将听力提升到极致。确定方圆三百米范围内,只有老头一个人。

今天中午,他在郡守府大嚼了一顿后,没去安排好的客栈。

董淑敏需要调节身体适应“进化一号”的改造,把陪同他与马翠花逛街的计划推迟到明天上午,也没有出门。

少年直奔书肆。

窝在云山十六年,信息闭塞。

这一次,他想从源头到源尾梳理出一条清晰的世界演变脉络。

郡城的书肆多,规模不小。

掌柜们往往带点书卷气息,见他不买书只翻阅,以为是谁家的书童来此恶补。乐于提供方便,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解说一番,过过嘴瘾。

信天游发现,确实存在一个消逝的文明。

零星见到了从先秦至汉、唐、宋……的典籍与史料记载,虽然残缺错漏颠倒,毕竟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那些闪耀星空的名字,老子、庄子、孔子、释迦牟尼、李白……依旧熠熠生辉,被冠以“古贤”的头衔。

然而,历史发展在明朝的中期戛然而止。

传说天神愤怒,以烈焰灭世。永夜降临人间,烟雾笼罩大地。彗星陨落,天降酸雨。冰雪覆压千年,迎来史上最严厉的寒冬……

看到这里,仿佛一道电光划破长空。信天游目瞪口呆,差点惊掉了下巴颏。

这这这……

不就是核战争的场景?

烈焰、浓烟好理解,永夜就是长久不见阳光,彗星就是导弹。核爆炸将岩石土壤气化,卷入天空。大颗粒携带放射性降落,形成灭杀万物的酸雨。小尘埃弥散至整个平流层覆盖地球,遮挡阳光,形成寒冷至极的核冬天。

记载笼统模糊,更像神怪小说。称生灵涂炭,万不存一……

接着,是长达五千年的黑暗混沌时期。妖兽横行,先民茹毛饮血,苟延残喘。

此后两千年,渐渐出现部落、氏族、城邦、国家。

直到三千年前,天地灵气复苏。强大修士的出现,才让人类主宰了整个世界。

……

信天游看得头晕脑胀,摇摇欲坠。

一切都与他知道的历史合榫,严丝密缝,没有一点儿偏差。

但是,巨大的恐怖降临。

即使从小受到严格精神训练的他,也不禁脊背生寒。

如果把历史比作一幅绵延不绝的画卷,那么存在一只无形巨手,将明朝中期至高科技时代的六百年直接撕掉了,连渣都不剩。

为什么会这样,其中隐藏了什么秘密?

明朝中期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选择这样一个时间节点?

少年茫无头绪。

吧嗒……

厚重的线装书册从手里掉落。

书肆掌柜连忙扶住他,唤伙计端一碗酸梅汤来。心叹小小书童如此用功,真是难得。可惜出身太卑微了,终究难成大器。

信天游更换了几家书肆,见内容大同小异,便果断放弃了对历史的无效探索。

管它过去有什么,中间又出了什么妖蛾子,我只管一路杀向前。

十五年前,刚刚入夏,栖云郡城外的羊肠谷总计死亡二十多个人。他是唯一幸存的婴儿,被师父带入云山。

当年应该是轰动一时的惨烈血案,无人不晓。

可信天游旁敲侧击了好些人,甚至动用了心理暗示、催眠术,得到的答案惊人一致,没有这回事。

傍晚回到客栈,兀自不甘心,又找来掌柜的询问。掌柜清楚他是郡守府贵宾,唯恐巴结不周,自然知无不言。

不过,作为土著,连掌柜都不晓得当年发生了那么大案子。只记得夏初时生番暴乱,朝廷向镇南大营增兵,扫荡云山。

有的番人在山边开垦,有的进城讨生活,无论语言服饰习俗都与华国人差不多了,被称为熟番。呆在山中的就死板野蛮,不服从王法,被称作生番……

关于云山里面的生番,信天游比任何人都了解,当即打断话匣子,问:

“一十五年前,谁是仵作班头?”

掌柜笑道:

“可巧是孙拴,我还认识。客官问的那桩案子,别人不晓得,仵作一定晓得。不过,那厮怪得很,不好打交道。”

找到了线索就好办,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开口。

信天游趁着夜色潜入城南,远远望见孙栓的院子里杂草丛生,长得齐腰高。几棵树枝条横斜,花苞绽放。

一壶酒。

一个人。

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门来万里客,问君何乡人?”

嗡……

少年被雷得头发直竖,外焦内嫩。

尼玛,这是仵作,还是诗仙?

第二十章 条件反射

池塘黝黑如深渊,倒映着粼粼星光。

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发出“毕拨”声响。一圈圈波纹荡漾开来,摇晃着岸边的芦苇,嚓,嚓,嚓……

虫鸣啾啾,萤火点点。

一条黑影飘飘忽忽,一弹便近了丈余距离,直向破院。

孙栓瞪大眼珠子望着,重重冷哼一声,伸手按住了桌上的一杆铁尺。

身为仵作,尸体不知道解剖了多少,岂惧鬼怪?

那杆尺子由坚硬的生铁铸造,长一尺,宽半寸,重达一斤,刻度精细。虽然是测量现场的工具,关键时刻亦可当武器使用。一尺重重拍下,定叫人骨断筋折。

他原本是聚气五层的武者,年老体衰后又跌落至第四层。却耳不聋,眼不花,两三条壮汉根本近不了身。否则,哪里敢独住荒郊。

黑影在篱笆门前略作停顿,然后“嗖”一声,肩不动腿不迈,直接平移到了酒桌前。

呼……

疾风将油灯扑熄。

孙栓的面孔骤变,本能地一把抓紧铁尺,随即慢慢松开了,站起来低头弯腰抱拳,恭恭敬敬道:

“小老儿参见大人。”

对方动若电闪,他心里反倒踏实了。

确信几十年谨小慎微,纵然得罪了一些人,却不像刑捕缉盗追凶,免不了要厮杀结下血仇。以来客本事之高强,小小的仵作根本接触不了,只除了十五年前的那位异人。

看到孙栓一副惊惧的样子,信天游明白所谓“门来万里客”纯属瞎咧咧,这厮先前根本没有发现自己。

首先,得确认身份。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你就是孙栓?”

老头闻言一颤,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回答道:

“正是。”

信天游的心里泛起一丝疑惑。

孙栓的反应,太奇怪了。

身躯不由自主一颤,说明很吃惊。然而回答迟疑,脸上又流露出了喜悦。由惊而疑再喜,短时间里冒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人类的伪装控制不住低级神经,掩饰不了各类神经反射。当一个人嘴角上扬眼睛变小时,是真笑。仅仅咧开嘴巴,眼部周围的肌肉却不收缩,属于假笑。

孙栓,是真正在笑。

暗夜来了不明客,应该忐忑不安才对,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个笑意明显是条件反射,属于后天刺激培养出来的。也就是说,自己的问话与他建立了一种暂时性神经联系,触发了埋伏的指令。

比如“望梅止渴”,士兵必须知道梅子是酸的,听到或者望见之后才能流口水。又如“谈虎色变”,必须知道老虎的厉害,甚至差点被吃了,才会一谈起就变了脸。

问话简单,并没有附加其它信息,难道是作为载体的声音起诱导作用了?

他何曾听过自己的声音?

这些瞬间感触与分析推理在脑海一闪而逝,信天游懒得去分析深层次原因,单刀直入。

“一十五年前,你担任栖云郡城仵作的班头?”

“是。”

孙栓的腰身躬得更低了,维持抱拳姿势的双臂微微颤抖。不晓得出于害怕,还是激动。

信天游冷眼旁观,继续盘问。

“十五年前初夏的羊肠谷,是不是发生了一桩惨案?”

这句话一问出,老仵作的反应出人意料。放下手臂,挺直腰杆长吁一口气,缓缓道:

“请大人恕罪,小人无可奉告。”

信天游冷笑,道:

“不说,你就得死。”

孙栓哈哈大笑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六十有四,够本了。即使大人用家人威逼,也不起作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老仵作强硬的态度,并没有激怒信天游。反而眼睛一亮,觉得有戏了。

家人不知道,说明他是知道的。

少年加重了语气。

“我再问一遍,十五年前初夏的羊肠谷,是不是发生了一桩惨案,死了二十几个人?”

孙栓沉默不语。

见对方始终不回答,信天游的手掌慢慢扬起。

老头的境界不高,人却极固执,好像受过什么意念暗示。催眠术太消耗精神,先让他试一试神经痛吧。

孙栓慌忙连退三步,下意识伸出手掌挡在前面,结结巴巴道:

“请……请大人息怒。要小人开口不难,须先答应一桩事情,否则死也不能讲。”

信天游啼笑皆非。

靠,刚才还像一块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一看要受刑就求饶,变脸也太快了。说死也不能讲,而非死也不讲,证明其中存在外力胁迫。

“说,什么事?”

“小人斗胆,想看一看大人的尊容。”

信天游立刻反应过来。

孙栓听到第一句问话后迅速抬起头,是想看清楚说话人模样,以作为对声音判断的佐证。但油灯熄灭了,近在咫尺也未如愿。

“行。”

信天游无所谓。

麻雀攥在掌心,还怕它飞了?

孙栓从屋檐取下“气死风”灯笼,慢腾腾凑到信天游的面前,照了又照,看了又看,喃喃自语。

“果然没错……是一位英武非凡的少年仙师,十六七岁……”

信天游不动声色。

原来孙栓的条件反射,是基于自己声音所显露出的年龄,恰好是血案距离现在的时间。

老仵作咳嗽两声,慢腾腾把灯笼挂回去,将油灯重新点燃,殷勤摆手道:

“请小仙师落座,喝一杯薄酒……”

信天游早发现酒桌旁多摆了一把椅子,但随着油灯重新点亮,才注意桌面多摆了一副碗筷,一个斟满的酒杯。

看来,“门来万里客”并非瞎扯,孙栓确实在等人。刚才把“大人”改称“小仙师”,说明他心态放松了,有倚老卖老的味道。

“哎,说来不信。小仙师,孙某整整等了你一十五年零八个月……”

我勒个去!

信天游差点跳起来,心里冷笑。

放你娘的春秋大屁!

如果你丫未卜先知到这种程度,完全可以与师父信使比赛吹牛,交流经验了!一个看到了十五年后,一个看到了太阳即将毁灭……

他依言坐下,却不端酒杯,不拿筷子。

并非嫌弃,而是想到这些食物出自一双成天翻弄尸体的手,倒胃口。即使在高科技时代,殓师也属于一个不怎么受欢迎的职业。

孙栓心知肚明,不劝酒。先自干了一杯,缓缓道:

“小仙师方才询问,十五年前初夏的羊肠谷,是不是发生了一桩惨案。这件事情,孙某真的不知道……”

绕了半天,敢耍我?

信天游再也忍不住了,阴沉脸,手猛地一劈。

咔嚓……

坚硬的杉木桌角被切下了。

切口平整如同刀削,在昏暗油灯的映照下发出白森森寒光。

第二十一章 迷雾重重

孙栓毫无惧色,笑道:

“小仙师,请勿急躁。孙某的确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可能知道。”

信天游冷冷盯着他,不吱声。

孙栓突觉寒意袭人,不敢卖关子了,加快语速。

“话说十五年前,也就是天启四年的四月初三,刚刚入夏。上午下了一场暴雨,闷热减少些许。孙某汗流浃背忙乎一整天,到黄昏了才匆匆往家里赶。半路碰到一名文士,只见他四十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头戴青绶,手拿羽扇,月白长袍掩至脚,腰扎玄丝绦……”

信天游一边听一边分析,感觉不寻常。

这段话很流畅,用词文雅,挺像背台词。要不有底稿,要不然就经过了长久琢磨。否则,以区区仵作的水平怎么讲得出?

“文士叫住孙某,问可是栖云郡城的仵作班头。与他一路闲话,不知不觉跟入小树林。文士站住,问昨天羊肠谷是不是发生一桩血案,死了十几个人?我说不可能。那儿离郡城太近,顶多出个把打闷棍套白狼的,专挑落单客人下手。倘若出了这样的大案子,捕房得跑断腿,孙某肯定会知道……”

信天游忍不住插话,问:“文士告诉了你姓名来历吗?”

“没有,孙某不敢问。”

“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记错数字了?”

孙栓搔头道:

“不会有错的,这些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记错?小仙师说死了二十几个人,文士说十几个……十几,二十几,中间差了十人左右……后来有报人口失踪的,加起来也不满十人……清水乡……我说到哪儿了?

“你说到十五年前入夏,碰到一个文士。”

“对对对,瞧小老儿这记性……只见那文士头戴青绶,手拿羽扇,月白长袍掩至脚,腰扎玄丝绦。被他看一眼,小老儿就稀里糊涂跟着走了……”

尼玛,你丫是多久没跟人说话了,车轱辘废话连轴转。

信天游再也不敢打岔了,生怕老仵作断片。

“……文士问了近两日捕房的人员调动情况,思索一阵子,手掌朝天空一伸,再往下一抓……”

孙栓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回缩,停了停才继续说道:

“……嘭……树叶下雨般往下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才入夏的叶子结实,不像秋风起时可以摇下一大堆。就是用一个筢子去薅,也薅不了这么干净。见小人吓坏了,文士从腰间摘下一个带钩递过来,说值几百两银子。要我从此不得离开栖云城,等待十几年后一个小仙师来询问羊肠谷血案。”

信天游注意到孙栓的坐姿松弛,心跳平和,眼神不飘忽,不回避……

说明,他并未撒谎。

但听到最后一句,少年浑身的寒毛炸开,一股凉气从天灵盖直贯脚底。

靠,真有预知未来的人,简直是神经病一样的男子!

这个人智慧深沉,法术高强,精神力量强大,只看一眼就控制了孙栓。

“……文士要我转告小仙师,记住一首诗。‘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门来万里客,问君何乡人’。然后去王城朱雀大道的栖云酒楼,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小人回家后,生怕忘记诗句,花十个铜板请账房先生写下来,早晚背诵。十几年过去,小人一直在等,一天都不敢离开。文士留下的带钩是罕见羊脂玉,真当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那时候郡城的物价不贵,小人便购置了新宅,盘下铺面让家人做点小生意。慢慢积攒一些钱,加上房价一直涨……”

信天游耐心听完牢孙栓的发家史,见实在没啥好问的,硬梆梆丢下一句,“你可以去乡下抱孙子了”,径直离开。

谁知,此前倔硬的老汉竟“扑通”跪下了,哽咽磕头道:

“谢仙师恩赐!小人十几年来吃不香,睡不好,胆战心惊,就等着这一天。又不知是祸是福,生怕牵连家里,才将他们送到城南郊外的牛角塘……啊,等一等……”

信天游在门口站住了,转身问:

“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孙栓一溜小跑上前,用衣袖擦了擦混浊老泪,道:

“文士走后,小人利用公门的关系明察暗访,发现没一个人知道羊肠谷出了大事。第二天特意跑去现场勘查。但昨天下过暴雨,一切都冲刷得干干净净,没找到什么线索。好像那桩案子,根本就不存在。但是从下半年开始,府衙陆陆续续得报人口失踪。

“其中最骇人的,当属清水乡夏老太爷与亲家一起报官。夏老太爷靠几亩薄田,供养了儿子夏星一路读书。天启元年,二十二岁的夏星中进士入翰林院,三年做到编修。他不忘本,娶了同村一起长大的女子,在王城安了家。

“从王城到郡城才三百里,有宽敞的官道。快马加鞭仅一天,坐马车慢慢走也超不过三天。头三年的春节,夏星都带着妻子回乡看望爹娘。十五年前的春节,也就是天启四年,却没有回来。

“两公婆没在意,知道官家人过节不得闲。儿子年轻,正是求上进的时候,本来就不该老往家里跑。可到了第五个年头,夏星连信也没一封。眼瞅着又秋深了,今年到底回不回呢?公婆俩想念儿子,托人去王城询问。这不问不要紧,一问问出个晴天霹雳。

“原来头一年的四月初一,夏星得了一对双胞胎。便告假携带妻儿回乡,好让家里人照顾。谁知从那一走,杳无音信。这件案子报官后,非同小可。小人听师爷讲,夏星第一年是庶吉士,第二年是检讨,第三年成为编修,属于正七品。如果外放为官,至少做个知县。加上身处王城,近水楼台先得月,前途不可限量。

“郡府派人彻查,四处寻访,还上报了朝廷。却找不到任何痕迹,好像那一家子凭空消失了……除夏星外,其它失踪案子也集中在天启四年的夏初,由王城方向回转郡城,必经羊肠谷。有做小买卖的,有探亲的,有赶大车的……

“从栖云郡穿过羊肠谷,就进入了白沙王城下辖的登丰县地界。一年之后,听闻在天启四年的四月初二,那里的辛集马场发生了一桩惊天血案。几十口人死绝,地下还挖出了累累尸骨。我郡的刑捕久久不能破人口失踪案,挨了不少板子。得到消息,一算时间正巧对上,急忙赶过去。

“谁料到,登丰县衙根本不肯透露半点情况。它虽是个县,却归王城管辖,同栖云郡平级。如果硬要调阅卷宗,需上报刑部。一帮伙计怏怏回来,最后不了了之。到如今,没有几个人晓得当年情况了……”

等老仵作停歇,信天游问,夏家后来怎么样?

他明白,自己必是双胞胎里的一个,其他失踪人口则是信使见到的横死路人。

文士说十几个也没错,正是羊肠谷中间最狭窄地方倒下的三条蒙面大汉,一位书生一位少妇,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一个襁褓中婴儿,四名劲装武者,总计一十三名。

信使保留了一件证物,可以证明自己身世。但那件东西,恰恰是夏星不可能拥有的。

文士又凭什么预言,十几年后会有一个小仙师来找孙栓?

栖云酒楼,到底是回家路,还是陷阱?

孙栓继续道:

“两公婆只夏星一个独子,听到消息万念俱灰。宁愿病死,也不肯用宅子换取汤药,说儿子总有一天会带着媳妇孙子回来,不能让他找不到家。旧宅子托付给亲家,亲家过几年也去世了,后面不是很清楚。”

信天游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欲走。

孙栓忙唤,等一等。

信天游不耐烦了,道:“又怎么啦?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呀?”

老仵作嗫嚅道:“这桩事颇为蹊跷,小老儿不知真假,所以不知道该讲不该讲。”

“你只管讲。”

“是这样,小人早些年去过王城,知道朱雀大道直通王宫,是最富贵繁华的地段。自从文士撂下栖云酒楼的话,小人便多了个心眼。凡是去王城的,都要询问一下。蹊跷的是,十几年问了怕不下六七十人,偏偏没一个晓得。小老儿怀疑,那栋楼……其实不存在。”

信天游终于微微一笑。

见老人佝偻腰身,满头白发,想起他先前装强硬自称老夫,后来说嗨了改称孙某,最后害怕了又变回小人、小老儿,不由生出一丝怜悯,道:

“你等了十六年,很不容易。我得酬谢……”

孙栓慌忙摆手道:

“使不得,使不得。小人收了文士的玉钩,本来就应该等待。”

信天游道:

“不,玉钩只值他前面托付的,后面说的那些该由我来感谢。你不是担惊受怕吗,我就送出一个承诺。谁敢杀你,我就杀他。谁敢杀你全家,我就……算了,还是只杀他一个。”

言毕,转身离开。

孙栓愣住了,哭笑不得。腹诽道,这不是让老汉放心去死吗?

待走出篱笆门张望,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第二十二章 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阳气萌动,春雷炸响,一年的耕种由此开始。

民间酿春酒,撒灰熏虫,相互赠送装满谷物瓜果种子的青布袋。朝廷举办各种宴会或者仪式,大王亲自下田,以劝农桑。

天才麻麻亮,马翠花就被惊醒了。

原来日出之前的卯时,也就是五点至七点间,许多人跑出门,面对着东方长吸一口气,长啸不已,这叫采龙气。

好不容易等“采龙气”的人停歇了,噼里啪啦的声响又传出来。左邻右舍用竹竿木棍敲打房梁木柱,以惊走蛇、蝎等毒虫。

马空、马翠花、信天游住的是上等客栈,眼下不敢惊扰客人,呆会儿肯定也得敲。

马姑娘迷迷糊糊,气得用被子捂住头。

八点钟,父女俩洗漱完毕,用过早点,董淑敏带着丫鬟小香、小兰、护卫赵甲赶到了。

马翠花见她一夜不见,人又漂亮许多,面孔白里透红,吹弹可破,不觉有些气馁。摸了摸自家的脸,感觉几颗痘子小了不少,窃喜不已。心想照这个速度,把灵石吸纳完毕,面庞也该光洁清爽了。

她们约好一起逛街逛庙会,可一敲信天游的房门,无人应。再一问店小儿,说早出去了,留言不必等。

董大小姐才不担心信天游的安全呢,谁能伤得了他呀,不伤别人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只是有点小遗憾,昨天叫裁缝赶制出的几套衣裳,不能在第一时间见到他换上了。想必穿上后,还蛮俊俏的。

信天游六点多钟就出门了。

自己的身世内幕,越来越血腥,诡异,复杂,线索也越来越多。

昨夜里,“我有一瓢酒”总在脑海里盘旋。觉得有点印象,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今天好歹查证一番。

他不喜欢诗词,却并不陌生。

信使属于标准糙爷们,哪有耐心带孩子?信天游才几个月大就被丢进“梦枕”接受教育。也不怕婴幼儿的神经系统尚处于萌芽状态,从此人格分裂,变成神经病。

在虚境里,信天游两岁上蒙学。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什么的……当时一一硬背了下来,根本不懂啥意思。

后来接触唐诗宋词汉赋元曲,渐渐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比方说“杏花春雨江南”这句,到底美在何处?“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向谁去”,到底伤感到何种程度?

无法量化,只能想象,他感觉比量子数学还让人头痛。

出门后,才发现起早了。

书肆的开张总要比其它店铺迟许多,一般日上三竿了才会出现顾客。有大清早买菜的,可没有大清早买书的。

信天游慢慢悠悠逛了逛,天光逐渐大亮。

遥遥望见铁匠铺子前,两个人正在争执。一条赤膊大汉从板车上抓起一根东西朝街角一丢,轻蔑说道:

“呸,一车废料锈成这个样子了,也值一两银子?瞧瞧,这根细铁条都他妈的锈得快没铁了,也敢拿来充数?”

老汉慌不迭拱手,哀求道:

“小老儿走村串乡,风吹雨淋,将近半年才积攒了这点东西,指望靠它度过饥荒。掌柜的行行好,六百文钱如何?”

“你当老子傻呀,两百文。”

“五百文钱,唉……实在是再也不能少了。”

“二百五十文……要不你就原路拖回去,老子不稀罕。”

“掌柜的,最少也得三百文钱呀。瞧瞧,这柄锄头虽然豁了口子,却实沉得很,锈也不厚,俺跑了好几个乡才找到。还有,这把破铡刀……”

“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好好好,二百五就二百五。能不能给点碎银子,铜钿少一点?”

“没银子,只有铜板,你要不要?”

“要,要,要……”

虽然官定一两银子兑换一千文铜钱,但银子携带方便,存量又少,在流通中往往可以抵一千一百文铜钱使用。

老汉想占点小便宜,铁匠当然不会让他如意。

当……

啷啷啷……

锈铁条撞到墙角石头上,滚了几滚,仿佛一条死鱼似的凄惨挺着。

信天游的耳朵竖起来了。

听到一片混浊沉闷声响里,存在着一线极其清越的声音,久久不绝……

那根废铁,不简单!

他装作若无其事走过去,见铁匠与老汉都进了屋。当即弯腰捡起铁条,快步走到了巷弄口的拐角,停下来仔细打量。

黑黢黢的一根锈蚀不堪,中间一条浅浅的槽。扁扁的,两指多宽,约十七八厘米长,像极了南方江河中的刁子鱼。

他越看越熟悉,又掂了掂分量,半晌之后猛然醒悟。

靠,这不就是自己在虚境训练用的“狼牙”吗?

狼牙是核战爆发前夕,顶级特种战士佩戴的短剑。采用高强度钛合金制作,论坚韧与锋利,达到了冷兵器巅峰。

更恐怖的是,最后一批狼牙丧心病狂,在刃身内还隐藏了一把锋芒达到纳米级别的匕首。连金刚石都可以一劈两半,堪称无物不斩。

据说,这批狼牙是为“完美战士”特制的,可惜核战争很快爆发了……

信天游一直以为,除了虚境里的剑影,世界上并不存在狼牙。做梦都没有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虽然经过高科技抛光镀铬处理的狼牙外刃锈蚀得不成样子,完全不像一柄短剑了。最锋利最精华的匕首却保留了下来,藏在厚厚的铁锈中。

信天游攥紧铁条,体会着掌下的粗粝与刺痛,连身子都微微颤抖。

他太需要一件神兵了。

把铁条朝腰间一插,想想不放心,又掀开衣襟塞入怀里,快步往回走。

老汉正唉声叹气拖着空板车,被迎面叫住了。

“老人家,刚才有一根废料被铁匠丢掉了,是在哪里收的?”

老汉闻言,陪笑道:

“实在记不清在哪里捡的了……哥子,是不是想打什么东西?下回俺弄到好铁,就给你送来。天杀的铁匠压价太狠,怎么也得给三百文钱呀……”

“你换了二百五十文吧。”

信天游望向板车上的一个破包袱。

一千钱为一贯,用皮绳串起来,俗称一吊,好大一堆。二百五十文钱就是二百五十个铜板,也不少了,盘在包袱里鼓鼓囊囊。

老汉暗暗叫苦,今天诸事不宜,就不该出门。

才被铁匠狠狠剁一刀,又撞到了一个打秋风的小地痞。如果不出点血,他一旦叫嚷,城狐社鼠全赶来,自己这把老骨头实在不够啃。

于是,赶紧从怀里摸出了三枚油腻腻的铜板递过去,低声下气道:

“哥子,俺请你吃早点……今儿龙抬头,庙会很热闹,不去看看?大早晨就碰到好几拨差役了,平时他们可起不了这么早。”

切,拿差役来吓唬我?

信天游暗觉好笑。

接过铜板,故意举起一枚凑到眼前,大惊小怪道:

“啊,居然是上古时代的铜钱。品相完好,一个可以换几十两银子呢。不行,我不能占这个便宜。”

说完,摘下腰间的荷包朝老汉手里一塞,如飞而去。

老汉听说过上古,这上古铜钱却是第一次听说。将信将疑解开荷包的系绳朝里面一瞧,差点惊叫。

白光耀眼,赫然是两锭大元宝,五个小银锞子。

老汉当街凌乱了一会儿,摸出一枚小锞子塞进嘴咬了咬,顿时脸色大变。

当机立断,把荷包揣进怀里,把板车拖到路边。小心翼翼掏出身上所有的铜板,一枚一枚对光细看。

第二十三章 狼牙

无神论者信天游产生了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狼牙经历了一万多年的曲折,辗转来到最后一个完美战士,它在世间唯一的主人手中。只要稍微想一想里面的因果关系,就不能不让人一阵阵晕眩。

他很想马上除掉锈蚀,一睹真容。犹豫了再三,径直走入铁匠铺。

锈蚀的外刃套住了锋芒,在配好刀鞘之前,不能随便摘除。纳米级别利刃可不是好耍的,割断脖颈人都没有觉察。一动,脑袋就掉下了。

上午凉爽,适合打铁,铺子里的炉火早已经生起。

伙计们正忙乎呢,见到一个陌生的少年闯入,小厮不像小厮,农户不像农户,连招呼也没有打就直奔后院,不由得愣住了。

铁匠连忙追到屋檐下厉声喝问,有意无意抖动了数下硕大的胸肌。

“喂,干什么的?”

回答他的是“笃”一声……

少年连头也不回,屈指向后一弹。

黄光闪过,整间铺子微微一颤,尘灰簌簌而落。

铁匠茫然偏过脸,见到身侧坚实的木柱上,一枚铜钱陷入了其中,只剩下一点点边沿露在外面。

乖乖,这要是打在人身上……

彪形大汉的眼珠子鼓凸,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蹑手蹑脚退回。

随即,鼓风声、窸窸窣窣的搬运声、锤子敲打在铁毡上叮当声……彻底消失。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院子里堆放好大一堆破铜烂铁,最外侧的一小堆烂犁头、破铁锅明显是老汉才送到。

废料回炉,比生铁胚精炼差了许多,却也便宜许多,一般用来打造笨重器具。如果做刀剑的话,恐怕撞击几十次就会折断。

信天游看了又看,毫不客气地用脚扒拉,弄得叮铃哐啷好一阵乱响。片刻后,终于扫兴地放弃。

靠,这堆破烂,原来真的是一堆破烂!

不可能找到狼牙的兄弟姐妹了。

二月二也是土地公的诞辰,掌管五谷生长和地方平安。

乡下闹社火祭祀,栖云郡则由官府在城北土地庙举办盛大的庆典。百姓狂欢,郡守董仲率领郡丞、主簿等大小官吏参加,连镇南将军石坚也受到邀请出席。

时间尚早,书肆冷清。

信天游熟门熟路,终于找到了那首诗的出处。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出自唐代韦应物的《简卢陟》,全诗如下: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门来万里客,问君何乡人”,则是三国曹植的诗句。

把原诗“门有万里客”的“有”,替换成“来”,避免与上面“我有一瓢酒”重复。

这么一拼接,便成为了一首崭新的四言五绝,堪称天衣无缝。并且,一扫两首诗中的凄惶之意,隐隐露出了豪迈雄视的气概。

那名文士,不简单!

书肆外传来铜锣声和此起彼伏的“加油”,少年一怔,放下书籍跑出去。

只见街边的人群围出了一个大圆圈,中间一条汉子左右手各执一根细棍,棍头上顶着一个滴溜溜旋转的盘子。身躯连带脖子拼命往后仰,正慢慢把右手的细棍挪到额头上去。

原来是个顶盘子卖艺的。

这种场面,对信天游而言只能算小儿科。

可瞧见一群穿着古代服装的人大喊“加油”,总感觉怪怪的,仿佛置身于拙劣的拍摄现场。扭头见书铺掌柜正津津有味看热闹,便问道:

“先生,请问‘加油’是什么意思?”

被少年郎尊称为“先生”,掌柜的很受用。用手郑重地捋了捋胡须,感觉自家一肚皮学问也该晒晒了。

“哥子,加油加油,咱们得先弄明白‘油’字啥意思。像炒菜用的油,点灯用的油,润滑车轴的油……等等,现在多半用豆子榨,最初全从肉里面熬出来。凝成一团时,有角的叫膏,没角的叫脂。比方说,牛膏,蛇脂。把它们加热成水一样流动,就统统叫作油。

“菜炒一半没油了,会糊。灯点一半没油了,会熄。马车赶一半没油了,轴承干磨,会断。所以‘加油’的意思,就是千万别掉链子,‘使把劲’,‘努力’……”

靠,这样解释也可以?居然还他妈的显得特别有学问,严丝合缝!

信天游目瞪口呆。

师父说得对,存在即是合理。一旦追根溯源,便会陷入荒谬。

午时,即上午十一点钟整,官府的祭祀庆典将要开始。

信天游跟随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北走去,准备与董淑敏马翠花会和。

街对面,三名女子逆流而行。领头的姑娘身材娇小,帷帽轻纱被风吹开了一条缝,甜美面容一闪而逝。

信天游站住了。

那个女孩子他认识,正是七岁时一起玩耍过的阿莎,番人部落的公主。

栖云郡对她而言,不异于龙潭虎穴,跑来干嘛?

千里云山,原来生活着十万生番,分为前番部与后番部。

经过镇南军长达十六年的血腥征伐,六万多人的前番部落只剩下五千多人,苟延残喘。

后番部落蜷缩在云山后半段,紧邻瘴气弥漫的南蛮森林,基本上没有承受什么攻击,还剩下三万人。

番人输多赢少,唯一的一次举族出山,失去了地利优势,差点被镇南军全歼,青壮死绝。

信使为了培养少年的铁石心肠,从小就带着他观摩血淋淋的战场。

曾严厉警告,不许介入镇南军同生番的厮杀。如果不小心暴露了,必须杀光现场人,不留下一个活口。

信天游懂。

十五年前,镇南军突然征讨生番,极可能是为了搜寻羊肠谷失踪的婴儿。后来,则以掳人抢财为主,叫“打草谷”。

番人对吃穿住不讲究,偏偏喜欢金银首饰与器皿,几千年的积淀不是一个小数目。番女灵秀,在奴隶市场上属于抢手货。

信使心肠硬,看两拨人厮杀就像看蚂蚁打架。但信天游总觉得自己亏欠了生番,害他们陷入灭顶之灾。

于是,六年前他终于出手。

当时是灭族之战。

番人残存的青壮顶在前方,老人妇女夹中间,孩童率先撤退。然而,镇南军的一支千人队提前绕了一个大圈子埋伏于退路上,前后夹击。

信天游放出了獠牙初成的小花。

不到一小时,绝大部分军士被小花干掉了,小部分被增援的番兵干掉。剩下的漏网之鱼,被信天游消灭了。

后来又零零星星出手了若干次,没有放走一个活口,也没有让任何一个番人见到自己。

信使对此保持沉默。

经此一役,镇南军再也没有开展过大规模攻击,小规模的“打草谷”还是照例进行。

第二十四章 幽冥钟

小花威震云山,被番人封为巡山神兽。

为了获得庇护,他们在村落外种植大片的竹林。真吸引了几只流浪熊猫过去,作为主角的小花却再也没有出现。

这货是个“宅男”,懒得很,贼聪明。

信天游和信使隐居的地方灵气浓郁,嫩竹子一咬几乎流出灵液,它才舍不得离开呢。

小黑就一根筋,喜欢雄赳赳秀肌肉扮演大王。即使挨揍,过几天便忘记了,满血复活又是一条好汉。

在六年时间里,信天游出动了三次小黑,以化解番族的危机。这货杀性重,一嗅到血腥就兴奋不已,常常主动跑来讨任务,少年却不肯让它多现身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任何一个朝廷都不会允许卧榻之旁,有他人鼾睡。如果自己出手太多,肯定引来强大修士,反而让生番更快灭亡。

黑虎名声大噪,盖过了熊猫,在番人嘴里成为山神爷座下的第一巡山大将。

尽管信天游暗中支持,前番部挺过了灭族。但青壮死得太多,又被年复一年“打草谷”,人口不可遏制地直线下滑。

他们退往云山深处,与后番部只隔一条汹涌的银沙江。

不过江,覆灭依旧只是旦夕间!

前番王战死,公主阿莎尚未成人,部落由祭祀的老巫主持大局。

老巫向后番部落请求多次,希望过银沙江讨一块小地盘栖身。得到的答复是,必须让阿莎嫁给后番王做第七房小妾,部族拆散并入。

阿莎坚决不同意!

族内青壮少,少年人慢慢挑起了大梁。亲人惨死,他们要报仇,要像火焰一样燃烧。不愿意一退再退,像狗一样卑微地活着。

去年秋天,又一次“打草谷”,阿莎和十几名少女被几十条军汉逼入悬崖绝壁。

之前她们连续突破了两道封锁,无力再战。

从高天下视,可见白云袅袅,怒涛翻滚的银沙江如同一根细带,缠绕着满山苍翠。

少女们的脸上露出了决绝神情,手挽手,一步一步走向了万丈深渊。碎石子被脚踢动,簌簌而落,不闻回响。

就在她们准备跳下时,雷鸣乍起。

一道白虹从侧旁的山岗射下,挡者披靡。

在一片“山魈来了”的惊恐呼喊中,军汉们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四散乱逃。

然而,没有用。

被白虹追上,如被攻城大铁槌撞击。人像断线的纸鹞一般飞起,在空中时往往就已经气绝。

传闻山魈力大无穷,行走如风,声若雷鸣,可以身化白虹。

事实上,雷鸣是因为信天游的速度太快,行径之处出现了真空,空气填补回去发出爆裂声。而白虹,则是空气被击穿之后产生了湍流。

番人不叫山魈,尊称为山神。

少年在密林边沿干掉最后一条军汉,背后传来了少女气喘吁吁的声音。

“啊,啊,你……”

信天游知道阿莎到了十几米外。

这到底算不算暴露呢?

犹豫了两秒,他凭空消失,白虹穿山而去。

自从青梅竹马分别后,阿莎只见到一个背影,信天游却见过她很多次。

山居孤独,他偶尔会远远观看番人生活,劳作,战斗。前番部被镇南军逼得一退再退,非常接近隐居地了。

也见到阿莎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在月光下徘徊,在曾经玩耍的小溪旁呆呆独坐。甚至还听到她冲着山谷大喊“信哥哥”,他却从来没有回答过。

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伊人后脚就出现在栖云城。

信天游远远吊着三名少女,开始思考一个重要问题。离开了云山,还需不需要遵守师父的规定?一旦暴露,杀光所有人。

答案是,不需要。

人流渐渐稀少,不知不觉到了城南。

街道宽敞,右边是一家家店铺,左边则是归化寺的围墙。

墙根下,卖香烛、占卜算命的摊位一长溜,夹杂着摆地摊卖古董奇石药材的,一个个目光炯炯盯住了路人荷包。只要有谁望上一眼,立刻热情招呼。

“上好的崖柏香呀……”

“大兄弟,我看你印堂发黑,近日必有血光之灾……”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正儿八经的老山参,虎骨,鹿茸……”

“金疮药,大力丸,应有尽有。小儿咳喘枇杷露……”

喧嚣声中,阿莎三人匆匆来到一家大白天却不做生意的山货店前,很有节奏地敲了五下,三长两短。

门板打开半边,将三女迎进。一位年轻男子警惕地探出头朝外看了看,又飞快关闭。

那人信天游也认识,叫阿贵,是前番部落的第一高手。

第二高手是阿莎。

她虽然力量弱点,身法却极灵动,一柄长剑挥舞得快速绝伦。

镇南军对云山的封锁严密,前番部不可能一次潜出太多人。就这么几个,想干什么?

山货店对面的围墙内,是大名鼎鼎的幽冥钟。昨天客栈掌柜对信天游介绍时,还特意提起,说它敲起来声闻全城。

这是一口大钟,重达两千斤。一般叫梵种,洪钟。

它与提醒斋粥、参禅、诵经、法会的行事钟不一样,只在早晚敲两次。

所谓,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警醒世人从长夜里觉悟,于昏暗迷惑中保持清明,又被称作幽冥钟。

民间习惯用钟声对时,老跑去城门口看官府的铜壶滴漏,太麻烦了。

早晨听到幽冥钟敲响,知道七点辰时至,该起床洗漱吃东西了;黄昏听见,就知道是七点酉时了,太阳马上下山,该干嘛的动作快一点。

钟楼共三层,幽冥钟悬挂于顶层木架下……

啊,不对!

那口大钟居然被取下来搁在地板上了,满街人竟没一个觉察。或许觉察了,没当回事,反正天天见的。

信天游往后退两步,再瞧。

视线被塔身和围栏遮挡,看不到全貌,只见一个钟纽。把目光在幽冥钟与山货店之间来回扫了扫,又望了望南边,隐约猜出阿莎要干什么了。

真是一个天才的计划!

他甚至猜测,呆会儿楼顶将出现两个番人,眼下正躲藏在第二层。

那是两个双胞胎,叫大傻和二傻。脑子不灵光,武功也不高,一身力气却无人能及。

年初,信天游离开云山前,曾见到两兄弟将一块巨石吭哧吭哧抬上十米高陡坎,抛下去,再抬上来,再抛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真是两个傻子!

南街口传出呵斥与鞭打声。

“镇南将军出行,闲人回避……让开……不长眼睛呀……”

啪,啪啪……

一队人马大摇大摆开进街道,甲胄鲜明。

行人赶紧往店铺里躲,摆地摊的小贩慌忙卷起包袱皮,贴住墙根。

喧闹的街道立刻清净,只有风卷了几张黄纸在地面一飘一飘。

队伍前,一名校尉率领四名排成两行的骑士开路。

随后是一辆双马驾辕车,顶盖的边沿下垂形如乌龟壳。厢壁没有华丽纹饰,好几处包裹了铁皮,镶嵌铜板,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

整辆车高大厚实,仿佛一座移动的小城堡。

车后,二十名士兵手执长枪,腰挂军刀,排列成整齐的左右各十。

就在队伍不紧不慢行至山货店前,钟楼顶出现了两条壮汉。迅速抬起“幽冥钟”走到围栏边,高高举起来往下抛。

领头的校尉非常警觉,勒住马,扭头斜往上瞧。

嗖……

一支弩箭直取面门。

那校尉一声冷哼,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箭身。但另外一支箭仅差半秒杀到,生生穿透了他的脖颈。

再坚固的马车,防护也只在厢壁做文章,谁也不会把顶盖弄成铁板。

瓷杯砸不烂木板,从高空下坠却可以洞穿重甲,撕裂楼宇,更何况两千斤的大铜钟!

下一个瞬间,尖叫四起。

啊呀呀……

咔嚓……

砰……

哐……

当……

滋啦……

在各种复杂声响的爆鸣中,马车四分五裂,散碎木料与细小的金属物件呼啸着射向八方。

一条人影冲天而起。

第二十五章 见血封喉

嘭……

幽冥钟将落未落,山货店的两扇门板被大力拉开,重重撞到内侧墙壁,震得檐灰墙皮簌簌而落。

一彪人马从里面杀出。

为首的阿贵手执一根镔铁棍,势如猛虎下山。

拖后三步的是阿莎,帷帽摘除,手提长剑。虽然目光冷厉,却是一张甜甜的娃娃脸,总之让人害怕不起来。

撕碎的布条尚在空中飞舞,一个身穿锁子轻甲的人从车后斜冲上天。

奔跑了几步,阿贵一声怒吼劈向空中,镔铁棍划出了一道黑光。

风声猎猎,杀意澎湃,如怒涛席卷。

那人的上冲之势竭尽,正往下坠落,半空中拔出了腰刀,瞬间光华夺目。

人群轰然炸开,狼奔豕突,各家店铺以神一般的速度关门。

“哎呦……”

“妈呀,快跑……”

“狗日的瞎子好眼神,真有血光之灾……”

……

小孩子哇哇哭叫,被大人抱起了飞跑。被飞溅的碎物刺伤者一瘸一拐,有的以手按胸,有人晕头转向撞到了围墙。

领头的小校被一箭穿透脖颈,身躯一僵,只来得及嘶吼了一句“见血封喉”便栽倒。随即铜钟砸下,坐骑惊得猛窜。他的脚未离镫,被拖地而行。

四名骑士飞快抽出军刀,猛勒缰绳。胯下的惊马却正往前窜,被勒得前蹄腾空,人立而起,咴聿聿长嘶。

待马蹄落地,才转过半匹马身,轰隆……

两匹拉辕的马使出洪荒之力狂奔,与横在道中的四匹同僚撞到了一起。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马车的厢底被铜钟砸穿绊住,腾空飞起,翻转倒扣。

碎木条、小物件、桌案、毛毯、茶具、帷幕等等如暴雨倾泻,车厢如乌云笼罩,将手舞足蹈的车夫和摔得七荤八素的骑士吞没。

哐当……

一个车轮旋转飞出,撞开了一家店铺。里面的人还真不少,七手八脚丢出破轮子,飞快地关门抵住。

嗡……

幽冥钟滴溜溜斜转,撞塌了围墙。声响竟是从未有过的洪亮悠远,振聋发聩。

从它抛向街心开始,时间仅仅过去五息。

三息前,冲天而起的那人霹雳般断喝,刀身吞吐出半尺长白芒,一劈而下。

铮……

尖利啸音刺得周围人耳朵生痛,镔铁棍头竟被生生削断。

那人的下坠之势微滞,身躯被刀棍相交的反震力带得侧转,察觉出一点微芒在眼角急速放大,却来不及闪避了……

阿莎出了山货店后就一直在加速,越来越快,到后来如离弦之箭,衣带飘直拖在了身后。恰好及时赶到,一剑刺中那人的右肋。

宝剑削铁如泥,加上凌厉的前冲势头。别说轻薄锁子甲,即使厚实的重甲也要被洞穿。

怪事发生了!

甲外凭空生出一片光幕,隐约可见符文流转,抵得剑身弯曲成弧形,无法深入。

剑身瞬间绷直,阿莎连退三步,手臂震颤几乎握不稳,用番语惊叫道:

“符甲!”

那人平移出一丈多远落地,哈哈大笑。

“呸,几个云山番子也想刺杀本将军,简直白日做梦!”

马车炸裂,木刺铁钉等细小物件呼啸四射。排最前面的几位士兵倒霉,脸被扎得鲜血直流,倒不太影响战斗力。

他们均是军中悍卒,立即擎枪转身。

年轻的四男两女从山货店冲出,手执弯月形番刀杀向街中。两男二女插到了阿莎阿贵身后挡住反扑的兵丁,剩下的二男则参与助攻。

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黑黢黢的一物蜿蜒如蛇,从天而降,重重砸向街道中央,正是悬挂幽冥钟的铁链。不枉大傻二傻在寒冬腊月里操练抛石头,落点非常准确。

乖巧的兵丁弹跳避开,一个胆子大的举枪去挑,却如螳臂挡车,当场扑街。

杀声震天,街道变成了修罗战场。

从五匹马和破车厢堆成的小丘里艰难爬出三名骑士,顾不上还压在底下挣扎的袍泽,拔刀前冲。他们均是凝罡武者,一出手立刻改观了局面。

中箭小校的惊马奔跑到长街口,慢慢停下了,转身低头,想嗅一嗅躺在地下的主人。可它一动,小校就挪动。无论怎么伸长脖子也嗅不着,急得团团乱转,拽得尸体也团团乱转。

两名弩手从钟楼跳落围墙,大傻二傻从幽冥钟撞塌的破洞钻出,加入战团。

叮当叮当……

啊呀呀……狗娘养的……杀……小心暗箭……

嗖嗖……

噗……

刀枪磕碰声,怒吼惨叫声,弩箭破空声,锋刃入体声混杂在一起,如大锅煮沸,血腥气息弥漫升腾。

一名差役懵懵懂懂跑进了街口,见状吓得一个踉跄缩回去,歇斯底里叫喊:

“不得了啦,快来人呀,石将军遇刺……”

石坚狼狈从车内蹿出后,顶住了数轮猛攻。虽然还是继续后退,姿态却很从容,一边战一边调侃。

“小姑娘,你就是番人的公主阿莎吧?”

“送货上门,很好。”

“拿下你,前番部也该瓦解了。”

“听说你们驯养了一头大黑虎,怎么不带出来?”

……

他仗着符甲无物可破,刀罡无物不斩,迅速占据了上风,却不趁机反攻。

头盔遗落在马车里了,对他威胁最大的不是眼前四人,而是蹲在墙头放毒箭的弩手。通幽六重境的武道高手,也不敢轻易尝试见血封喉。

交手了十几回合,阿贵长长的镔铁棍又被削去一截,变成了一柄不伦不类的短枪。

阿莎险而又险地避开刀锋,刺中了对方两剑。却跟挠痒痒似的,石坚根本就没认真躲。

助战的两人全部挂彩,一个胳膊差点被砍断,露出了森森白骨。

实力差距摆在那儿,任他们怎么努力,怎么拼命也没有用。

对方刀如游龙,一挥便白光一大片,完全靠近不了。

局面开始倾斜。

大傻二傻及两男二女均不同程度受伤,弩箭也失去压制作用。敌人顶盔掼甲,又是混杂在激烈的搏杀中,并不好射中裸露部位。

众亲卫训练有素,撑过了最初的慌乱后,渐渐彰显战力。

尽管又倒下四人,却在三名校尉的率领下逼得番人节节败退,与堵住另一端的石将军形成了包饺子之势。

阿莎心里一沉。

这场刺杀筹划了半年多,训练了半年多,动用了潜伏在栖云城里的暗桩,对细节推演过无数遍,简直无懈可击了,依旧杀不了眼前的恶魔。

对方明显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增援,好一网打尽。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莎当机立断,一声呼哨发出了撤退信号,彻底放弃防守,疯狂抢攻。

石坚连退五六步,轻蔑冷笑。

急攻之中,少女动如脱兔,突然转身奔向了街边的小胡同。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石坚早料到如此,纵身飞扑,半空中一刀斩落。

光影炫目,凛冽无双。

纵然是观音菩萨的莲花台,恐怕也要被一劈两半。

阿莎的反应,谁也没有想到。

奔跑之中猛地扭身,一剑斜刺苍穹。

目光决绝,两条腿呈坚定的前弓后箭姿势,身躯依旧在滑退,靴底与青石板地面剧烈摩擦冒出了青烟。

她要以命换命,掩护伙伴撤离。

两拨激斗的人见此一幕,不由自主停下了,惊叫不已。

众亲卫心里拔凉拔凉的。

打赢打输都不要紧,可如果将军出了事,他们的脑袋瓜统统搬家!

石坚的脸上犹挂着轻蔑冷笑,在电光石火之间无法变招,好像用面门去撞那支剑的紧急情况下,把劈向少女肩膀的刀锋斜偏,刀头罡气猛烈喷射出一尺多,切向了纤纤皓腕。

当……

一声巨响。

谁也看不清怎么回事,犹如苍鹰扑落的彪悍身躯凌空来了个垂直拐弯,斜飞出去一刀劈中了归化寺的围墙。

轨迹诡异,出离了想象,如被隐形之物撞开。

阿莎一剑未中,头也不回地窜入小胡同。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走,族人就会死战。

番人们纷纷撤离,众兵丁只象征性地挡了几下,便一窝蜂围住石坚。作为卫士,未得长官的命令私自追敌,是大忌。

隔壁街道哄乱起来,远处隐隐有警哨与铜锣呼应,马蹄声嘚嘚……

南边街口涌入一群人,皂衣革带悬腰刀。

北头街口,那匹哀伤的马儿依旧拖着主人转圈,无休无止……

三名校尉率领众亲卫单膝跪地,低头惶恐道:“属下防护不周,请将军治罪。”

石坚面孔铁青,不说话,缓缓拔出了陷入砖墙的宝刀。

一枚铜钱赫然贯穿了刀身,好像天生就该长在那里似的,完好无损。

第二十六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狭窄的山道前,陈列着一支五百人的军队。

布阵严谨,甲胄鲜明。

最前面是两排弓箭手,其后则是盾牌兵,长枪兵,步卒,轻骑。

距离一百多米远的田野上,十四个骑马的番人围成了团。

大部分身染鲜血,手握弯刀。两人端着弩,一人将疑似短枪的兵刃横搁鞍前。中心位置的姑娘拿着剑,明显是首领。

再去一百多米,是列好冲锋阵型的五百精锐骑兵。

阵前凸出三骑,居中的石坚顶盔掼甲,面容严峻,沉默不语。

左边是一位中年道人,神态悠闲。右边则是一名偏将,手臂伸直。掌中圆柱形的琉璃沙漏里,细沙如线,正由上层源源不断地流入下层。

青草疯长,杂花生树。

正是一派明媚的好春光,田野上却杀气弥漫,一触即发。

一炷香前,镇南军终于在最偏僻的入山小道前合围,堵住了这批冲出栖云城的番人。对方宁死不降,石坚下令一刻钟后发起攻击。

为什么要等一刻钟?偏将颇觉奇怪。

优柔寡断,实在不是将军往日霸道凌厉的作风。况且,面对十几只陷入了罗网的野兔子,他怎么脸色凝重得好像面对十万天兵,还把沙道长也请出来了。

阿莎朝两边望了望,还剑入鞘,灿烂笑道:

“中原朝廷说番人如猪狗,愚昧野蛮,孱弱卑劣。但今天,我们这些野蛮人深入龙潭虎穴,也斩杀了几十个士兵闯出来,说明他们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可惜运气差了点,幽冥钟没砸死石坚。提前在城外埋伏了马匹,却没有料到栖云城里升起狼烟后,镇南大营便封锁了所有通往云山的道路……

“不过没关系,我们还年轻,还可以成长……你们不要再劝了,镇南军的目标是阿莎。我如果继续逃跑,大伙将统统跟着陪葬。死并不可怕,但是,必须有一个人回山告诉巫老,我同意族人并入后番部。待会儿听号令,两三个一组分散逃跑,潜入山林。虽然照样九死一生,终归存在一线脱身的希望……”

番人一阵骚动。

大傻二傻瓮声瓮气道:“俺们不走……”

阿贵急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

阿莎俏脸一板,叱道:

“死很容易,难的是怎么活下去。我以公主的名义下令,你们也不听吗?”

众人一凛,齐声道:

“是。”

静默了数息,阿贵嗫嚅道:

“公主,我有一句话一直憋在心里,怕以后没机会讲了……”

“说。”

“阿贵只要有一口气,必将为公主报仇,终生不娶……我还想告诉你,其实,我,我,我……”

阿莎笑着打断了话头,道:

“阿贵哥哥,阿莎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待的。你不必为我复仇,但必须为族人而战。族里的姑娘喜欢你,人口又越来越少。你必须娶亲,生下一大堆娃娃。我们年轻气盛,一再同巫老顶牛。其实他牵挂的是整族兴亡,看得长远,以后不可以那样了。”

“是……”

两名姑娘插话,齐声道:

“我们在神灵的面前发过重誓,一生不离开公主。公主要走,我们必须跟随。”

阿莎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挂满了泪花,缓缓道:

“好……阿草,阿苗,此生是姐妹,来生还是姐妹……我们三个留下,为哥哥们断后。死没有什么,可以回归神灵的怀抱,可以见到阿爸阿妈……如果阿莎战到没有力气自杀时,你们必须动手,不要让我落入敌人掌中承受侮辱。大家准备,把圈子散开些……”

十三骑朝外散出一个大圈子,背对镇南军。

阿莎下马摘剑,脱掉靴子,张开双臂,对着天空大声呼喊。

“你在吗?”

众人一呆,连精通番语的镇南军偏将也莫名其妙。忖道,她这副样子挺像祷告神灵,可语气怎么那么古怪,倒像是呼唤朋友。

阿莎转了一圈,再次呼喊道:

“信哥哥,你在吗?看得见我吗?看得见你的小妹妹阿莎吗?”

一片乌云飘来,遮蔽了晴空。

少女的面孔流露出羞涩,却不管不顾道:

“六岁时遇到了你,信哥哥。阿爸战死,我是唯一的后裔。被族人保护得严严实实,一个玩伴都没有。那天和你在一起,是阿莎最快乐的时光。后来,鱼儿满溪乱蹦,飞禽遮天蔽日,猛兽翻山越岭。我吓坏了,哇哇大哭。你抱住我说,有哥哥在,不怕,不怕……

“我脑子里‘嗡”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躺在寨子里,哭喊着要去找你。但族里老人讲,那是山神爷变化成小孩子陪我玩,还送出了漫山遍野晕厥的飞禽走兽作礼物。后来,祭祀时见到神像,我哭得好伤心。好怕你变成白胡子老头,再也不是信哥哥……

“三年后,黑虎与熊猫两员神将开始保护部落,满山都是你的传说。我总感觉,你一直就在身边,却怎么也看不见。我在山溪之间徘徊,在月圆之夜溜出寨子,在每个生日想象你也大了一岁,该是什么模样……

“那些幽暗的日子,伴随着厮杀,逃跑,伤痛,死亡……每当撑不下去时,一想到你与我同在,心里就亮堂,就充满希望……找呀找,整整找了九年,终于见到背影闪过。原来,你也长大了。不管是不是山神爷,始终是我的信哥哥……今天,阿莎要走了,永远离开这方天地。什么也不想,只想为你跳一支舞,唱一阕歌……”

番人们集体下马面向中心,还刀入鞘,拜服于地。

偏将隔得遥远,听得零零碎碎,稀里糊涂。觉得阿莎一会儿向神灵祷告,一会儿又哥哥妹妹,莫非脑子错乱了不成?

番女多情奔放,不拘中原礼俗。爱就大声说出口,甚至一场篝火后就跟意中人走。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礼吉期……被士大夫斥为荒唐淫荡,不知廉耻。

偏将剿匪多年,深知不是这么回事。

她们多情却不滥情,刚烈贞节。认定一个人,便一生不变心。男人如果负心,她们也不哭哭啼啼做怨妇,而是拿起钢刀、蛊毒……

空灵甜美的歌声飘荡田野。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阿莎静静立了片刻后,探足延颈,折腰回旋,一边唱,一边跳起来。

歌词古朴雅致,意思是有个人儿走过山凹,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萝偷偷瞧。含情凝眸嫣然一笑,你会不会喜欢我的漂亮窈窕?

所有人均呆住了。

此前少女一直讲番语,但这首歌,却是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唱了出来。

……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

“君思我兮不得闲……”

……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歌曲讲叙深山中一个美丽纯朴的少女,爱上了一个见不着的男子。她痴情等待,甚至替对方想理由,他可能也思念我但没有空闲。芳华一年年消逝,云飘过,雨濛濛,叶落下,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一曲歌舞毕,满川人俱静。

征战厮杀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惨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军士们神思恍惚,惟愿沙漏流慢一点,好让阿莎唱完歌跳完舞,完成最后的心愿。

歌停,舞住。

沙漏已不知道何时流完了,偏将悚然一惊。

将军为什么不发令攻击?

他赶紧扭头,发现石坚与沙道长根本没注意沙漏,也没有望向番人,而是死死盯住左前方。

一个少年身形的蒙面人,正一步一步走向场中。

第二十七章 雷来

我在!

阿莎耳中钻入了一线清澈坚定的声音。

她身子一僵,泪眼婆娑。望见一袭熟悉的衣裳从路旁一棵大树后转出,不慌不忙走到了番人和五百骑兵的中间。

整片区域被封锁,外面还有两千士兵围得水泄不通。连栖云郡的捕快也进不来,怎么会凭空冒出了一个人?

偏将先是惊讶,继而摇头。

多一个人改变不了局势,不过是人间又多一个枉死鬼。军队列阵冲杀,连仙师也要暂避锋芒,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兵丁们纹丝不动,沉默如铁。

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需要知道怎么回事。只等军令下达后,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石坚微皱眉头,开口道:

“沙道长,我未感应出他身上的气场澎湃,好像不是武者。你可感应出法力波动?”

“贫道未感应出法力波动,似乎不是法师……也可能用法宝隐蔽了气场与法力。先看他准备干什么,呆会儿贫道再上前摸摸底。”

镇南大营出动了整整三千精兵,如果只为抓捕十几个刺客,确实杀蚊子用牛刀。

但石坚非常清楚,对付凭借一枚铜钱就击退凌厉一刀的可怕高手,必须摆出这么大阵仗。

前番部落则属于挂在枝头的干瘪果子,随时可以摘取,吃下去又没什么肉。所以,追捕刺客并不重要,目的是引诱、逼迫隐藏的高手现身。

不灭了他,寝食难安。

一想到这里,石坚就不寒而栗。

他确信,符甲未必挡得住那枚铜钱,自己的脑袋瓜更加不行。要知道宝刀也算半件法器了,坚硬无比。却像豆腐一般被穿透,铜钱居然没有碎裂!

信天游温和地望向阿莎,微微一笑,再次传音入密。

“有我在,不怕。”

他不是想笑,而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笑一笑,以缓解她紧张的情绪。

番人们懵里懵懂,簇拥着阿莎。公主对着天空呼喊,他们晓得是祷告山神。后来唱的歌一句也听不懂,还以为念咒语。

番人崇拜的神灵多如牛毛,有创世神,有远古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树有树神,洞有洞神。女子喜欢某个神灵,往往会把它当作完美情郎;男子敬畏某个神灵,往往会把它当作严厉父亲。

咒语之后,果真冒出了一个奇怪的人,可惜不是从天空降临。

阿莎一扫之前的坚强,浑身颤抖,泪如泉涌,连站都站不稳了,得由阿苗阿草搀扶着才不倒下。

她试图走过去,但少年摇了摇头。

乌云散开,晴空万里。

信天游转身面对杀气腾腾的军阵,思索怎么解决眼前的棘手问题,为前番部落争取一两年的缓冲时间。

对他而言,消灭整支镇南军都不困难。

只要杀掉将领,每天再杀几百。不消三五天,剩下的绝对炸营逃窜。尽管当了兵就不怕死,等死却没人愿意干。

不过,这将招致华国朝廷的疯狂报复,甚至引来强大修士。

因此,还是低调一点好。

上策当然是逼迫石坚让步。

但那厮被铜钱击退后依旧敢追出城,说明威慑力还远远不够。

如果今天阿莎不在栖云城搞刺杀,信天游的原计划是夜晚潜入镇南将军府……眼下事情闹大了,难度也加大了许多。

沙道人翻身下马,走到距离蒙面人约十米的位置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

“朋友请了……贫道沙勾,出自潇水剑派。”

信天游皱了皱眉,问:“你干嘛的?”

沙勾先是诧异,继而恼火。

听声音是个少年,看身形是个少年,难道真是个少年?

想必对方故布疑阵,改变了嗓音。黑巾遮面,当然不会大刺刺自报家门。但连见面礼也不回一个,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小友,贫道是镇南将军府的供奉。不知你插手朝廷剿匪……”

信天游一听,顿时没兴趣了。

靠,原来这货只是石坚聘用的私人顾问,根本指挥不动镇南军。

他把目光越过沙道人,望向军阵,语气森冷。

“石将军,请你下令让开道路,放番人走。否则……我就杀光你们这里的一千人!”

石坚冷哼了一声,不搭话。

哗……

军阵内笑声四起,可一瞅将军的面孔严肃,又飞快闭嘴。

沙勾也跟着嘿嘿笑了,道:

“小友宅心仁厚,神通广大,不晓得出自哪位高师的门下……”

信天游不耐烦道:

“咦,你这个人怎么还赖着不走?去,叫石坚过来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沙勾的颜面一再扫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再三确认眼前只是一个凡人,镇南将军明显小题大做了。他向前迈出了几步,如沐春风一般微笑,拱手道:

“小友说的是,贫道即刻就走。你若有空,可以来城南喝一杯清茶。贫道虽然不理军务,但在栖云郡里,还是有小小薄面的……”

说话之间,左手大拇指悄悄掐住无名指第三节的左边捏了个火诀,储积威能后向前一指,喝道:“敕!”

一团鸡蛋大的火球离手飞出,转眼到了少年身前。

偏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这火球术,他是亲眼见识了威力的,可融金铁。沾身之后,如果没有施术者施法解除,不烧光皮肉毛发骨骼不罢休。

前几年抓住了一个番子头目,死活不肯招供。沙道长弹指飞出一点火星,从脚趾头开始慢慢往上燃烧。番子熬不过,胡言乱语。说部落受到了云山之神庇护,座下的黑虎与熊猫两员大将日夜巡山……

当然没人信。

他最后变成了一堆白灰。

石坚见沙道人不等回到阵中商议,突然出手了,当即右臂伸直斜举向前,准备发令攻击。牛鼻子贼精,既然敢单挑,就说明对方不是很强大。

吱呀声中,山道前的弓手扣箭,拉开了弦。

铮,铮,铮……

石坚左右两翼的百人队拔出了军刀。

久经训练的战马躁动不安起来,前蹄刨地,直欲冲出。

军队杀伐不比江湖斗殴,即使面对一小撮敌人,也有章有法,讲究配合。

像眼下的局面,等到一声军令下达后,弓箭手将先进行压制,然后骑兵冲锋。同时游骑四出,警戒外围,防止对方逃窜。

番人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又缺乏盾牌防护,偏偏还愚蠢地密集一处,将在箭雨之下损伤惨重。等到第一轮箭雨停歇,残存的人回过神时,骑兵已经呼啸而至,收割他们的性命。

对付诡异冒出的蒙面人,则相当于搂草打兔子。即使他侥幸从沙道长的法术下逃生,也会被来回冲杀的骑兵收拾掉。

石坚右臂斜举,是叫各方面做好准备。接着往下一劈,大喊一声“杀”或者“冲”,才是命令最终下达。

然而,他的胳膊停在空中僵硬了。如同老树分杈,长出了一截直挺挺的枯树枝。

只见少年一抬手,将火球凌空抓住。指缝间冒出缕缕青烟,火光却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沙勾道人发出火球后,迅速退离丈余,见状也傻眼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少年双掌一合,厉声叱咤。

“雷来!”

虚空生电,满川白亮。

平地惊雷,排山倒海。

第二十八章 信哥哥

伴随一声“雷来”,天地色变。

头一瞬白光耀眼,下一瞬黑暗降临。巨响开天辟地,余音穿云裂石……

所有人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耳内轰鸣不已。

不能动,看不见,听不到。短短一息,却仿佛悠悠百年。

一息后,功力最深厚的石坚隐约又听到了少年叱咤的声音,风起!

他浑身的肌肉如同岩石一般僵硬笨拙,努力翻起眼皮。

触目惊心!

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明暗,景物模糊,忽近忽远。

一百个弓手在一惊之下释放出的箭雨正攀升至顶点,黑压压覆盖,像极了水中密密层层的芦苇。

一点微芒闪亮,紧贴着下方炸开。

砰……

声势比方才小了许多,灌进余音未消的耳朵里,听不太真切。仿佛罡风呼啸,从极高远的天际飘来。

白色气浪从闪亮处陡然扩散,将落下的利箭推偏了。

呜……

狂风乍起,从半空横掠而过。

人不动,马不嘶,均成了泥塑木雕。

少年左手电光跳跃,右臂斜指穹宇,状若天神。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秒的时间内,只够石坚眨两次眼睛。

随即,群马嘶鸣后退。骑士们也苏醒了,拼命拽缰绳。步卒弓手一排排倒下,有的弯腰呕吐,有的摇摇晃晃找不着北。

嗖嗖嗖嗖嗖嗖嗖……

一百支利箭整齐插入草地,在番人周遭的两丈远处围出了一个大圆圈。

少年的身前已经看不见沙勾道人,只见黑黢黢的一段人形物体倒下了。“嘭”一声,头颅、胳膊、腿与躯干摔得分离,四分五裂,冒出阵阵浓烟与焦臭。

天地又恢复了本来颜色,耳不鸣眼不花,感觉清晰回归本体。石坚惊恐发现,自己居然还保持着右臂斜伸准备发令的找死姿势。

他当机立断,把本该向前劈下的胳膊机智地往后倒转半圈,滚鞍下马半跪于地,双手抱拳,运足平生最大的力气喝道:

“镇南军听令,参见真人!”

哗啦啦……

甲胄叮当碰响,刀枪争先恐后丢弃于地。

一川士兵黑鸦鸦跪下了,头颅低垂,冷汗涔涔。

修行十境,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前三境是凡俗境,中四境为超凡境,后三境为神通境。

开光、化丹境界的修士尽管被世俗尊称为仙师,面对千军万马也得闪避,因为真气和法力总有枯竭的时候。

曾有化丹剑修镇守城门,一剑枭首二百八。可面对十万大军的轮番攻击,三日之后力竭,尸体被践踏成泥。

但从圣胎境界开始,法术进入了另外一个范畴,弹指间可令千百人灰飞烟灭。

诸法之中,以雷电最为霸道。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挡?

同样是守城,曾经有出神修士发出了一个平地旱雷。当时云飞风急,白昼晦暝。只听到霹雳一声巨响,城外三千士兵被活活震死,城中的人又安然无恙。

瞅蒙面人弄出的这场雷电,声势浩大。如果不是他手下留情,说杀光这里的一千人,真还不是开玩笑!

信天游闭上眼睛,迅速检查了一遍能量柱。

我勒个去,竟然掉下去小半格,从杀幽境九层的巅峰跌至中期了。

少年肉痛不已。

唉,得晒半年太阳,泡一个月热澡,吃三头牛才能弥补……

他释放能量,击穿空气伪造出来的雷电,才一万多伏特。对比自然界动辄几百万伏的闪电,其实没啥杀伤力,唯独追求声光特效罢了。利用强光造成人眼短暂失明,巨响让神经系统在一瞬间麻痹。

但一万伏特高压产生的瞬间强电流,也不是沙道人能够承受的,足以将他烧成焦炭。

假如劈向任何一个士兵,反而不起作用,铠甲将形成金属空腔屏蔽。

正如电车漏电了,车里的人会毫无觉察。只有当迈出一只脚落地时,人体成为了高低电势间的通路,才瞬间触电。

那阵风更简单,威力只相当于一个小型热气球爆炸,位置与时机的选择却相当巧妙。

一百支利箭刚刚从顶点下坠,初速并不快。被风推偏后,随着继续飞行,初始误差将被越放越大,以至于偏离目标。倘若在利箭高速坠落时这么搞,十倍强风也制造不出多大效果,番人们将被生生扎成刺猬。

这种华而不实的大排场,比真刀实枪干一场还消耗能量,信天游实在玩不起。哪像修士,今天呼风唤雨损耗了真气,明天就可以吸收灵气补回,照样生龙活虎。

番人也跪下了。

与士兵单膝半跪不同,他们双膝跪倒,五体投地。一个个热泪盈眶,阿苗阿草两个女孩子甚至哭出了声。

只有阿莎不跪,不哭,不笑,表情颇有点儿复杂,忐忑。

少女的心思,谁也琢磨不透。

信天游睁开眼睛,见到阿莎没跪,高兴地传音入密。

“叫他们都起来吧,赶紧走。”

阿莎唤族人站起,庄重地走到了信天游面前。双手叠放在小腹,微微欠身低头,用番语毕恭毕敬问:

“我该怎么称呼您,是山神大人,还是信哥哥?”

这时候,她又从小妹妹重新变回那个肩负部落生存的公主。但语气怎么听,都流露出了一丝不甘心。

少年不想解释,那会越扯越多,越扯越不清白,简单回答道: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就叫信天游吧……”

“不,我要叫信哥哥。”

“啊,你都有决定了,那还问个啥?行,随便你怎么叫,叫曲项向天哥都行。”

噗嗤,阿莎笑出了声。

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珠犹未干,面庞如梨花带雨,娇艳欲滴。

信天游问:

“你怎么会唱楚辞的《山鬼》?”

“父王很早就从山外请来了老师,给头人们的子弟教授文学音乐礼仪……开战以后,有的人没离开。”

“哦,明白了,把项圈给我。”

阿莎一愣,满脸红晕,双手颤抖地解下了项圈。

信天游心道,切,至于紧张成这样子吗,又不是拿了不还。我得在项圈里留下信息,小花小黑小青小黄感应了,才会帮你的忙。

他却不知道,番人女子喜欢上了一个人,才肯将贴身之物赠送,如香囊锦帕。

所有物品中,属项圈最尊贵。由每个父母精心打造,从小佩戴在女童的颈子上,随着年岁增长慢慢放大,从不离身。像今天,阿莎换上华国服饰,手链脚铃什么的全部摘除了。唯独项圈没摘,掩在衣领里。

女子出嫁的那日,才由新郎为她换上新项圈。寓意是尽管离开了父母,从此我会保护你,一生不分离。

信天游接过项圈,一手执稳,另一只手环绕着一勒。

项圈顿时晶光四射,仿佛一轮皎洁的明月,被重新被送回阿莎眼前。

银子容易氧化,无论怎么清洗擦拭,暴露在外一段时间后都会黯淡。信天游的一点能量透入,岂止剥离了氧化层,还让它散发出特殊的磁场感应,永不生锈。

阿莎却不接,低垂颈子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气,颤声道:“我要……要,信哥哥……你给我戴上。”

切,女孩子就是啰嗦!

信天游依言为阿莎戴上了项圈,小声嘱咐。

“我得离开云山一两年,不解决一些问题不能回。在这段时间里,前番部要好好休养生息,别再瞎搞什么刺杀了……”

“信哥哥,你一天不回来,阿莎就等一天。一辈子不回来,阿莎就等一辈子。等下次你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不戴面巾?”

“哈,回山当然就不需要了。五天前,我悄悄在你喝的水里滴了一滴药,就是小时候那个。会提高你的身体素质,变得更快更强。如果最近出现发热麻痒等症状,不要慌,过半个月就稳定了……”

“嗯。”

“打了十几年仗,云山被打得稀巴烂,物资匮乏。告诉我,部落眼下急缺什么?”

“粮食,盐巴,布匹,铁器,医药……”

“行,会有人给你们送去的。”

“信哥哥,你是大修士吗?就像道藏典籍里记载的真人,返老还童,复归少年。”

“切,我只大你一岁。”

“嘻嘻,我猜是。”

“阿莎,我不是什么山神爷,你心里面明白就行。但宣称是山神,对内可以增强凝聚力,对外可以震慑后番部……别考虑并入后番了,不会让你们过银沙江的。只有前番挡在前面,他们才安全。一旦放你们进入就失去了屏障,还让镇南军找到借口开战……前番和朝廷结下了深仇,很难化解。后番挡住你们撤退,是谈判的筹码。我不止一次见到后番的使者潜出云山,你得防备一下……不过,他们也有顾忌。怕前脚夹击剿灭了前番,后脚被镇南军抄家。所以会想尽办法,维持现状……”

“嗯,阿莎听哥哥的。”

……

眼前的一幕,匪夷所思又简单明了,连大傻二傻都看得懂。

貌似,山神大人要娶阿莎……

番人们脸上浮现出狂喜,唯独阿贵闪过一丝忧色。

纵然开口雷来,挥手风起,但一个蒙面的山神爷结结实实现身,他还是不太相信。

况且,嫁给神灵的女子有几个下场美满?

要不疯了,要不死去,要不孤独终老,也不见神灵用花轿把她们接走。

第二十九章 翻云覆雨手

十分钟后,田野上的士兵和生番退得干干净净。

四分五裂的沙道人还在汩汩冒黑烟,气味太大了,信天游嫌弃地朝上风头走。

镇南将军石坚低垂头颅,亦步亦趋跟随在两米外,不敢直视。

正午,骄阳当空。

二月二,进入了仲春。北方的残雪还没消融,南方已经碧草青青。而炎夏又未至,正是一年中难得的凉爽惬意时候。

石坚经过了一番激烈厮杀、追逐,又顶盔掼甲在阳光下杵了蛮久,渐渐燥热起来。惊讶地发现,越靠近蒙面少年,越感觉清凉。

没等他弄明白怎么回事,信天游停下,冷冷开口了。

“石将军,今天的事情不要传出去。”

石坚忙道:

“真人,刚才那一千人是石某的心腹亲兵,绝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一个月内,有没有办法凑齐一万斤盐巴,一千担粮食,三百匹布,以及铁器医药若干车,送入前番部落。”

“真人,石某保证在半个月里完成。粮食、盐巴,可以从镇南大营的库房里直接调出。铁器、医药,市面上很容易收集。不过,三百匹布送进山后,需要裁剪制作,还不如直接购买衣裳好了。栖云城里的熟番占了将近一成,有四五万人,服饰都是现成的。”

“很好,你这个人办事精细。”

“谢真人夸奖,石某愧不敢当。愿意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哼,我如果要你反叛朝廷,你也敢反?”

石坚闻言僵住了,额头冒出黄豆大的冷汗,十数息后咬牙道,反!

“哦,为什么?”

“石某如果不反,肯定会被真人一铜钱咔嚓了。何况,潇水剑派并不待见石某。不如跟着真人,反而可以搏一个出身。”

“这话怎么讲?”

“潇水剑派的道场曾、周、华三国中,以华国的天地元气最贫瘠,不受重视。栖云郡里的元气,更是稀薄到几乎没有。武者缺乏元气修炼,进阶艰难。凡有点门路的世家子弟,绝不肯来……所以在华国诸军中,镇南军的战力最低,最没有地位。刚才那支千人队是石某的亲兵,勉强还算雄壮鲜亮。大部分士兵的铠甲破了,兵刃旧了,也没办法更换。”

“咦,你们不是打草谷,捞了不少金银吗?”

“镇南军的主将,像走马灯一样更换。每一个上任后,都会想尽办法搜刮钱财去贿赂朝廷大员,以离开这里。哪里管军队的配置,士兵死活?”

“哦,是这样……十五年前的夏初,朝廷为什么要向镇南大营增兵,讨伐生番?你详详细细讲,不要有一点遗漏。”

“禀真人,石某绝不敢有一丝一毫隐瞒……生番不服从王法,与朝廷打打和和千百年了。二十多年前,当时的翰林院大学士,也就是现在的相国郭春海郭大人,提出了归化之法。在云山边缘建立村镇,开通贸易,准许番人进入内地定居。如此一来,熟化的生番越来越多,好些年没有出现大规模冲突……”

说来话长。

十五年前,石坚还只是镇南军的一员偏将,主将叫潘忠。

夏初,突然有两位法师进了镇南将军府。谈什么不知道,反正潘忠立即调拨五百亲兵跟随他们进山。

谁知晓,五百亲兵刚入山就与生番冲突。屠灭了对方一个寨子后,自己也被杀得干干净净。仅仅几十个兵潜逃出来,私下讲两位法师在寻访一个初生的婴儿。

前番王大怒,派兵袭击了芦水县。

朝廷紧急增兵镇南营。

战争由此拉开序幕,规模越滚越大。

拉锯场面进入第三年,潘忠诱使前番王出了山,在栖云城外的平原上合围决战。

这一战几乎全歼了生番的精锐,两万人只剩下三千多个逃回去。前番王战死,部族从此一蹶不振。

潘忠中了见血封喉的毒箭身故,由副将顶替位子,进山清剿。

一打,又是十二年。

每当朝廷里的“归化派”占上风时,就会叫停招安。可生番死伤惨重,结下了血海深仇,坚决不肯投降。

当“主战派”占上风时,镇南军就大举进攻,斩草除根。

云山地域宽广,地形复杂,撒几万人进去根本看不到影子。前番部越来越衰弱,人口越来越少,也不跟镇南军死磕了。见你势大便躲藏,见你疲惫就偷袭。

因此,总清除不干净。

随着往深山推进,士兵失踪的事情时有发生。特别是六年前,整整一支千人队莫名其妙消失了,无人不胆寒。

云山剿匪沦为了一个无底洞,一个大笑话。

朝野疲惫不堪,吞不下,又弃不得。

归化派斥责镇南军是一群野蛮屠夫,主战派又认为他们办事不力。

总之姥姥不亲,舅舅不痛。

镇南大营从鼎盛时的三万五千人,减员到现在的一万二。没得到兵源补充,装备和待遇也是各军中最差的。

石坚升任主将,无所事事瞎混了两年。

不料,今年开春突然接到军部的密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于秋至前将前番部消灭。

他脑壳都是大的……

……

从石坚的叙述中,信天游依稀见到了一只翻云覆雨手。

谁能命令一军的主将,派亲兵护送法师进山?

任何时候,战争都是成本最高昂的解决问题方式。前番王报复镇南军屠寨,袭击了芦水县,事态并不算严重。朝廷如果安抚一下,议和的可能性非常大。

是谁终止了“归化”政策,谈也不谈就出兵清剿?

即使到了今天,归化派的领袖郭春海贵为相国,依然扳不回局面。六万多人的前番部被屠杀得只剩下五千,是谁依旧不肯放过他们,下达了秋至前灭族的命令?

哼,管他是谁!

信天游冷笑,道:

“伸掌,调息,纳气入丹田。”

石坚不明就里,才立起手掌,就被一指弹在掌心。

顿时全身巨震,瘫软在地。仿佛一道闪电打进了劳宫穴,在经络里轰然炸开,如火线灼烧。

“完了,我命休矣!”

他心里哀嚎,勉强闭目盘坐,尝试将体内的气息搬运周天。却感觉精力暴涨,真气流转的速度陡然加快。下丹田隐约有气旋形成,竟比往日精纯凝实得多。

蹉跎了多年的通幽境第六层,即将突破……

石坚激动得浑身颤抖,目泛泪花。

几分钟后一轱辘爬起,想要纳头就拜,却找不着人影。

信天游早走了。

收服堂堂的一位将军,可不能光凭恐吓。得打一巴掌给颗枣,胡萝卜加大棒子一起上。

武者的武力,修士的法力,本质上都是通过真气释放能量实现。

信天游虽然没有灵根,不能吸收天地元气。但一星半点的能量燃爆,可以将武者真气里的杂质焚烧干净,相当于净化了。

约两点时分回到客栈,不见马翠花与董淑敏,他牵马又出发。

镇南军的封锁,官府的戒严,在中午就已经解除了。大街小巷飞快恢复了热闹,跟啥也没有发生一样。

人们交头接耳,神情轻松。

有的说番匪伏诛,有的讲逃窜进云山了……还有更离奇的,说幽冥钟显灵了,自个从钟楼上蹦下来……

通过两天的闲逛,信天游对栖云城有所了解。策马向城东,半路拐进了一家赌馆。

他呆会儿需要用钱,可身上又只剩下一块铜板,怎么办?

这地方不错。

据说里面的人豪爽大方,乐善好施,最喜欢慷慨解囊,还不求回报。

第三十章 土包子赌馆

赌馆的前厅由几条彪形大汉镇守,故意露出粗壮的胳膊横抱在胸前,目光斜视。见到少年走来也不管,以为是谁家的小孩寻找父母,或者小厮找主人。

靠里墙摆放一张屏风漏香,一粗一细两根香棒上标注了刻度与时辰,看看燃烧到哪里就知道了时间。屏风前面供奉着一尺高的财神爷赵公明塑像,左手执鞭,右手托元宝,骑黑虎戴王冠,含笑望向门口。

切,土包子!

信天游下了差评。

在虚境里,他见识过一万年前的高科技赌场。

高高的穹顶之下,水晶灯流光溢彩,羊毛地毯没过了脚踝。门口悬挂希腊女战神雅典娜的巨幅画像,手执宝剑,目光炯炯。

寓意相当深刻,隐晦,催人泪下……宰你没商量!

至于计时装置,不可能出现。

从背景音乐到修饰布置,甚至光线色彩气味,乃至心理暗示,就是要留住客人天昏地暗豪赌,哪里会让人晓得时间?

这儿在前厅弄了一张屏风漏香,难道准备提醒客人该回家吃饭了?摆放一尊财神,更加莫名其妙,难道要保佑客人多多提款?几条大汉确实彰显了安保力量,可让人感觉黑店似的。好歹安排几个甜甜的小姐姐,让人感觉宾至如归呀!

刚过中午,赌客不是很多。

居然还存在几名女子,有的贴紧男人,有的自己带了丫鬟。

只要人类存在,就不可能禁绝赌博。

因为它能带来血脉贲张的刺激,和一夜暴富的梦想。对此惩罚最厉害的是宋代,赌博者处斩,最终也不了了之。

信天游不紧不慢在大厅里兜了一圈,最后在骰盅押大小的桌旁停下不动了,呆呆望着赌客们激烈拼杀。

他眼睛微闭,嘴唇轻抿,整个人呆若木鸡,一站就是十几分钟。赌桌都开二十局了,依旧没有下场的意思。

有些赌客注意到他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块铜板,不屑地嘟哝,“穷鬼”。还有人驱赶道,小鬼,滚开点,别挡老子的运气……

桌前的八个座位一直没有坐满,始终维持着五六人的规模。

有人连输几把后转去其它台了,有人输光后骂骂咧咧起身。极少数几个赢钱的偏偏不肯离开,直到吐出获利连同本金,才懊恼地站立旁边看别人玩耍,目光呆滞。

铁打的赌场,流水的客。

骰子六个面挖出了凹坑,涂上漆,分别是一二三四五六点。

点数不同,最终发出的声响也不一样。非常微细,听在常人耳朵里根本就没有差别。

经过短暂的听音辨骰训练,信天游绕过大半赌桌,在左角空闲位子坐下了。随着荷官一句“买定离手”,把一枚铜钱郑重摆上了标志“大”的方格。

赌场的荷官都经过专业培训,对骰子的点数有基本控制,却不精确。点数的开出,以符合赌场利益为基本原则。

比方说,桌面五两银子下“大”,八两下“小”。荷官会尽量争取开出“大”,赔五两,赢八两,纯赚三两。但以荷官的水准,往往掌控不了点数,也会导致赔多赚少。不要紧,只要赌客没有走,只要局数足够多,这一点点概率的倾斜将彰显巨大威力。

但赌客也不是傻鸟,生怕庄家搞鬼。

渐渐演变成摇完骰子后,客人再下注,然后开盅亮点。

所以,在每一次亮出点数前,荷官都要喊一句“买定离手”。意思是下注了的不可更改,也不接受额外的赌注。

见到穷酸少年坐上桌,周围响起了一阵哂笑,纷纷摇头。

直娘贼,这小厮居然只肯赌一个铜板,连打酱油的叫花子都比他阔气。

少年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骰盅比大小是合计三枚骰子的点数,三点至十点为小,十一点至十八点为大。这一把开出了三三五,十一点,大。

桌上赢家多,输家少。但重注被没收,赌场方面并不亏。

“呦,赵大爷,好手气。”

“哈哈,承让……”

“汪公子,奴家猜你下一把肯定会转运,龙精虎猛。”

“小娘皮,今晚就让你见识本公子的龙精虎猛。”

“呦,那要看公子的运气了。”

……

薄施脂粉,正当妙龄的荷官颇具几分姿色。笑意盈盈用一个筢子扒回输家的散碎银子,推给赢家赔付,一边鼓励众人继续下注。

轮到少年时,她的笑容瞬间收敛。鄙夷地撇了撇嘴角,直接将一枚铜板从桌面上滑过去。

信天游面无表情,等摇盅之后,认真将两枚铜钱摆入“大”字格,毫无偏差。

本次开出了十三点,依旧大。

桌面输多赢少,立刻哎呀喧天,不绝于耳。

有人用拳头狠狠捶自己的脑瓜,还有人“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骂道,我是只猪!本来准备下注大的,怎么又改小?

等赔付完毕,再次摇完盅。信天游像石佛一般纹丝不动,平静地把四枚铜钱又一次摆入了“大”字格。

其余赌客好像经过商议似的,通通下注“小”。

按理说,出大与出小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没有什么倾斜。所以连开了几把大后,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小。

他们不懂,每一把的概率依旧是百分之五十。并不因为前面连开了几把大,下一把出小的可能性就要多些。

“小,小,小……”

几个人索性站起身大叫,口水乱飚。

荷官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依旧笑意盈盈,云淡风轻。

骰盅揭开,邪门了!

五五六共十六点,还是大你没商量。

几个人一屁股坐下,像破了口子的猪尿泡一般泄了气。

信天游面前的铜钱变成了八枚,继续下“大”。

赌客们终于注意,这桌还有一个小子连胜三局,由一个铜板翻成八个。瞧他又一股脑押上,均摇了摇头。

本钱太小,赢多少也没有用。再不收手的话,庄家只要搞定一铺就干掉你!

随后……

铜钱变成了十六枚,其他人全军覆没。

连胜四局,不算多么了不起,连胜六七局的也常见。但赌徒都很迷信运气,一路连胜就说明手气旺盛。

于是,接下来的一局情形诡异。

赌客们都不着急下注了,歪着脖子看少年怎么弄。见他把十六枚铜钱整整齐齐摞成两根柱子,摆进“小”字格,均长吁一口气。

就是嘛,连开五把大,不可能再开出大了。

他们前几铺输狠了,这一次纷纷下重注。少的几百文钱,多则二两银。

纤手揭开骰盖,一抹鲜红耀人眼睛。

第三十一章 几何倍数

在一片叫“小”的声浪中,三枚骰子袒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二四四十点,红艳艳一片,果然是小。

庄家损失惨重,通赔。

赌客们并不相信少年,但很相信运气。反正自家的手气不好,跟着手气好的走准没错。

十几分钟后,信天游的一块铜板神奇地翻了一万六千倍,变成十六两银子。倍数吓人,但基数太小,赚得并不多。

可架不住别人跟着他下注,赌场输了好几百两。

荷官的脸色开始泛青,笑容勉强,连口齿也不利索了。之前无所谓,因为少年搞来搞去就那么点铜板。但随着对方一铺铺赢,一铺铺全力以赴,她的小心脏砰砰乱跳,有一种泰山即将崩于顶的不祥预感……

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有两个富商模样人专门站在了信天游身后,仿佛哼哈二将。

赌场的东家在栖云郡极有势力,两位商人的生意需要仰仗,于是经常跑来玩一玩,叫作“衬场子”。输无所谓,赢再多也要孝敬。关键是衬托人气,让东家见到自己的一番诚意。当看到少年一赢再赢后,他们感觉奇货可居,也有帮赌场把把关的意思。

信天游缓缓把十六两银子摆上落注位置,小。

这是罕见重注了,其它几个位子的赌客加起来也没超过十两。

论理,少年连胜了十几把,他们早该发大财。

其实不然,赌徒输了可以孤注一掷,赢了往往保守,典型的“怕输想赢”。除了职业赌徒,普通人赢了后只想起身走,输了后却可以破罐子破摔,破釜沉舟。能够严格止损的人,极少极少。

从心理学上讲,在同等状况下,比方说赢一万与输一万,输的痛苦总是要大于赢的快乐,而且更加持久。

那些人跟随信天游发了点小财,随时准备开溜,更不敢把赌本全部押上。总觉得下一把要输,偏偏又没有输,愈发胆战心惊了……

现场鸦雀无声,静等开盅。

过一会儿,轰……

炸开了锅。

奇迹仍然在狂奔,十六两变成三十二两。

一而二,二而四,四而八……几何倍数的增长相当恐怖。一张纸只要对折四十次,就可以杵到月亮。

尽管一输再输,荷官依旧微微弯腰,浅笑着道了一声“恭喜”。

只是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令人不忍心直视。

手脚伶俐的好姑娘慢悠悠赔付,突然变成了电量不足的机器人。她不敢开盅了,眼前分明是一个无底洞……

信天游心知肚明,这是等镇场子的高手。

无所谓谁来,反正自己连赢三把后,得去清水乡。夏家老宅如果落入外人手里,便把它赎回。如果还在,就把银子留给看护人。

赌客越聚越多,渐渐拥挤不堪,水泄不通。

其它各桌没人玩了,全朝这边涌。

有的挤不进去,干脆拖过一把椅子站立,摇摇晃晃。女子尖叫着扭头,大约是被摸了屁股。后面那个人赶紧举起双手,脸上露出无辜表情。有人央求坐着的赌客帮忙下注,甚至霸蛮地把银子朝桌面摆放,却被女荷官坚决抵回去。

几条目露凶光的壮汉走过来,推的推,搡的搡,让人群离赌桌远一点。

信天游默默关闭了嗅觉。

他人即地狱。那口气,那汗味,那狐臭……那酸爽,差点让他晕倒。

一条矮壮的中年汉子挤入,顶替了女荷官。

众人惊呼,豹子陆。

还有人低声道,他要几点就出几点,这下子可怎么玩?

镇场高手的作用是震慑作弊的客人,捞偏财的同行。一般不下场,否则赌客们会敬而远之,下场后果然不同凡响。

只见豹子陆铁青着脸,把骰子往空中一抛,旋身用骰盅抄入,动作干净利落。一边摇晃,一边贴近耳边细听。

赌客们集体停止下注,利索地收拾好自家的银子。

他们清楚,赌场正在与陌生少年对决。

如果谁敢趟浑水,摸鱼儿。不管输赢,绝对妥妥的找死没跑。

买定……

离,离手……

女荷官声音发颤,中间还断了一下,恰似打鸣的小公鸡被捏住了脖子。

她没法不紧张。

赢了就彻底翻身,再输的话,场子里无人可以对付少年。事后,因为没有及早停止这一台止损,自己免不了一顿毒打,说不定还要被公子爷送进妓院抵债。穷人家的孩子,讨一口饭吃容易么?

三个大元宝,两枚银锞子,被平缓推进小字格中央。信天游纤长秀气的双手规规矩矩离开一尺,无可挑剔。

人群发出一阵轻微骚动。

最前方的人瞪圆眼珠子,中间的人歪头拧脖寻找角度。后面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扶住前面人的肩膀,踮起了脚尖。

现场落针可闻。

豹子陆的手指短粗,却非常灵巧稳定。把盅盖轻轻往上一提,不发出一丝声音,绝无磕碰晃悠等影响点数之举。

唰……

所有目光均朝盅内追去。

随即响起一片“哎呀”惋惜声,夹杂着“哐当、扑通”乱响,几个站立在凳子上的伙计摔下去了。

豹子,居然是豹子!

三个一。

三枚骰子排列成不太整齐的一线,上端微翘,袒露出一点鲜红。仿佛一只丹顶鹤神气活现地昂首展翼,翱翔云天。

所谓豹子,指三枚骰子呈现出相同的点数,如三个一,三个二……三个六。

少年确实下对了,三个一加起来才三点。

真小,没有比这更小的了。

可按照赌场的规矩,出现豹子就庄家通杀,无论下大下小都不行。

女荷官长吁一口气,瞬间满格充电。筢子像一阵飓风似的卷过赌桌,把三十二两纹银统统扫荡,动作真叫一个麻溜。

看客沮丧,叹息不已。

唉,一枚铜钱制造的传奇,就这么遗憾地终结了。

信天游呆呆看了看空荡荡的面前,诧异地抬起头,问道:

“我赢了,你们怎么把钱弄走?”

豹子陆笑嘻嘻拱手,道:“不,小兄弟,你输了。按照道上的规矩,只要出现豹子就庄家通杀,跟下大下小没关系。”

少年沉默了。

他又不是职业赌徒,确实不知道这么回事。

随即又道:

“这个规矩是你们定的,不好……”

豹子陆冷笑,声音低沉,吐露出一股赤裸裸的威胁。

“小兄弟,规矩可不是我们定的,哪一家赌场都这样。走吧,走吧……你再押,我还会出豹子。想赢?没门。继续下去,搞不好把命都要押上。”

周围的人乱七八糟插话了。

“哥子,他没有骗你。豹子通杀,到哪里都一样。”

“回家找师娘,再练练本事吧。”

“小郎,大哥请你吃饭,说说是怎么连赢十几把的。”

“直娘贼,这小子赢得起,输不起!输了就输了嘛,再来!”

“听说他只用一个铜板进场,真的假的?”

……

第三十二章 大尾巴狼

几条壮汉面色不善,逼到了身后。

信天游半张着嘴巴,面孔渐渐冷了。对豹子陆道:“去,把你们的老板叫过来。”

豹子陆哼道:“我家公子爷,也是你能随便见的?”

话音刚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拖腔拿调。

“是不是来了贵客,点名要见本公子?”

一名瘦削的锦袍人在四名护卫簇拥下,大摇大摆走过来。所到之处,人群潮水似的分开。坐在桌边的赌客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起身,躬低腰混入大部队。

两个站在信天游身后的商人一怔,略退了两步,露出谄媚的微笑。

人人后退,赌桌前立刻出现了一块空地。

“把门看好,不准放一个人走。本公子几天不过来瞧瞧,这里好像就要翻天了!”

锦袍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孔呈现出酒色过度的青白,在信天游对面重重坐下了。护卫拽过来两个人,朝脚窝子狠狠一踹,让他们跪倒在空地上。

那人冷笑,手指点了点。

“周老三,你欠下五十两银子不还,是不是把这儿当善堂了?”

中年汉子嗫嚅道:

“驴打滚的利息涨得太快了,加上这几天手气又不好。那个……实在没办法,请公子宽限些时日……”

“哈哈哈,赢钱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讲?听说你有个女儿,长得蛮标致。”

汉子大惊,叫道:

“别动我女儿!周某没钱还,宁愿断手断脚……”

“哼,本公子要你的手脚干嘛,喂狗吗?少啰嗦,等下就去你屋里拿人!”

“求求公子爷发慈悲,求求您……”

“哼,给老子打……绑起来,别让他逃了……蠢得做猪叫,还真以为老子稀罕那点银子。呸,老子稀罕的是他家小闺女。”

汉子正在磕头,被两名护卫劈头盖脸打得鼻血直冒,结结实实捆起来,口里塞入了麻布团丢到一边。

众人噤若寒蝉,低垂眼皮。

信天游皱了皱眉头。

另外一个跪着的年轻人吓坏了,哆哆嗦嗦道:

“公子爷,小人马上回家,叫我爹把几间铺面盘出去。明天,最迟后天,一定把钱还上。”

“这还差不多……把他放了。”

那人说完,好像才注意到信天游,微笑道:

“本公子姓李名化,是赌馆的东家。天太热,火气有点大,见笑了。请问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信天游见对方说话还算客气,道:

“豹子通杀,很不好。我有一个建议,可值万金……”

赌场以雄厚的资金对付赌客有限的本金,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赚钱得赚在明处,赌客才放心。靠规则倾斜或者暗中弄手脚,终究属于小伎俩,搞不大。

例如,对每把的输赢进行“抽水”,才真正厉害。即使百里抽一,抽一百次后本金就差不多完蛋。而赌徒在乎的是每一把输赢,追求大进大出的刺激,并不在乎蝇头小钱,也愿意这么干。

谁料李化脸色一变,啪”一掌拍上了桌案,霍地站起,指着少年的鼻子痛骂。

“直娘贼,给你脸,还真以为自己有脸了!哪里冒出的小厮鸟,敢打老子的秋风。说,怎么作弊连赢了十几把,是谁派你来的?”

信天游闭上眼睛,不想说话了。

在他看来,所有人都是小白兔,没啥差别。偏偏这位李公子硬要冒充大尾巴狼,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了。

头痛的是,如何收拾了这厮,挑了这馆,还不给董小姐添麻烦。

李化见对方不说话,以为害怕了,对左右道:

“去,把他的两只手砍下来。老子就不信,嘴巴这么硬!”

人群露出不忍之色,乱哄哄冒出了好几个声音。“李公子,打一顿算了。他年纪轻轻的,丢了双手可没法活……”

李化呵斥道:“作弊剁手,天经地义。你们谁他妈的求情?站出来试试看。”

那些声音又沉寂了。

商人之一仗着有点面子,笑呵呵拱手。

“李公子,反正赌馆没啥损失,不如把他交给我发落。正巧缺一个伶俐小厮,省得上奴市买。这样吧,钱某出纹银二十两,就当赔罪了……”

李化把眼睛一瞪,喝道:

“你算哪根葱?滚一边去。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老子还不晓得?是想要这小子帮你赢钱吧!赌馆的规矩一旦坏了,一个二个地跑来打秋风,你赔得起吗?”

钱姓商人憋得面皮紫涨,不敢答话。

信天游睁开了眼睛,道:

“等一等。”

李化冷笑。

“承认作弊,供出幕后指使人,可以只砍下一只手。”

信天游叹了一口气,问:

“我只是很奇怪,朝廷三令五申禁赌,你这间赌馆怎么能够开办?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凭什么敢砍人手,抢人家的女儿?”

李化哈哈大笑,道:

“凭什么开?就凭我爹是栖云郡典史。凭什么当众砍手?偷偷摸摸的老子还不乐意干。就是要让他们瞧一瞧,在这里捣乱是什么下场。”

信天游懂了。

典史属于不入流的杂佐官,负责缉捕、监狱,正是民间最畏惧的角色。

有个爹当典史,叫李化如何能不嚣张?连捕快都要巴结他,谁敢抄没赌场?当众砍手,哪个赌客敢告状,作证?退一万步讲,即使官府追查下来,找替罪羊顶缸就可以了。

只可惜,今天杀鸡给猴看,找错了对象。

信天游慢慢站起身,目中寒光一闪。

突然间一阵喧哗,堵住大厅门口的两条壮汉被毫不客气推开了。五条汉子昂首挺胸走入,均皂衣革带悬腰刀。

李化一怔,笑道:

“哈哈哈,你们哥几个倒是来得快。这小厮作弊,砸场子……”

为首的捕快含笑拱手,正要打招呼。从他们身后却窜出一个人,一溜小跑到了少年跟前,点头哈腰道:

“公子爷,原来您在这里呀,小姐找了好久。”

巡街捕快在市井底层厮混,同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武功未必高强,察言观色的本领却一流。见场中气氛不对,当即面孔一板,拱起的双手顺势上举,庄重地整理纱帽。

原来信天游离开客栈后,恰巧董淑敏与马翠花逛街回来,一听就急了。

今天不比往日,生番竟然进城刺杀镇南将军。小天人生地不熟的,匆忙回又匆忙走,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她俩也不歇息了,赶紧找寻。

一路询问到城东,发现了信天游的大白马。

刚好几名捕快巡街过来,自告奋勇同赵甲一起进赌场找找。

他们远远望见少年目露寒光对峙,晓得李公子踢到了铁板,恐怕要完蛋。

让董小姐着急得不行的人,可是好惹的?

典史虽然厉害,在郡守面前,还不就是一个屁!

第三十三章 铁板

听到一句“公子爷”,屋子里“嗡”一声,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公子本来专指诸侯之子,后来用滥了。

连远古时期大名鼎鼎的战国四公子,也只有信陵君和平原君名副其实。春申君根本不是宗室,孟尝君实际上是公孙而非公子。

不过,尽管用滥了,也不是啥阿猫阿狗都能够被尊称一声“公子”。要不财雄势大,要不就是读书人。

当然,年轻是必须的。

五六十岁的老公子只会让人笑掉牙,成了羞臊话。同样道理,七八十岁的老王子只会让人觉得可怜,而不是威风。

少年的面庞微黑,衣衫又土又糙,连做小厮恐怕都是经常在太阳底下跑腿的最低级那种。他若是公子,自家岂不成了相国?

但“公子”之后,再加上了一个“爷”字,非比寻常,意味深长……没看到,平日为虎作伥的几个捕快,机智地板起了面孔。

对方恐怕不是吃素的,而是扮猪吃老虎的……

李化见捕快们不理睬自己打招呼,眨巴眼睛,愣住了。

妈的,太阳打从西边出。几个巡街的小喽啰吃了豹子胆,敢跟本公子甩脸色。

再一瞅赵甲,也不认识,可衣裳质地却很考究,是高级货。郡城中,谁家的奴仆能让捕快屁颠屁颠跟着?

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小天,你瞎跑什么,也不陪我们逛一逛街。”

李化的面孔剧变,想起了一位令他闻风丧胆,庆幸没资格入人家法眼的“女侠”。

五个人走了进来。

董淑敏、马翠花快步在前,小香、小兰紧紧跟随,五步之外还吊着一个东张西望的老头儿马空。

“嘻,这里居然有个赌场……什么味,难闻死了。”

董小姐的脚下略一踌躇,小香小兰立刻像小燕子一般飞跑,旁若无人地把剩余的几扇窗户捅开,让空气流通。

一名脑子不太灵光的壮汉想在主子面前表现,一边咋咋呼呼嚷“喂,喂……干嘛?”,一边横着膀子去拖小香。冷不防旁边的捕快一个箭步跨出,一肘击打在他胸膛。

那条壮汉痛得躬起腰抚摸胸口,翻眼皮上觑,结结巴巴道:“王,王哥,你不认得我啦?前几天还请你吃过饭的……”

王捕快一听急眼了,劈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搧过去,骂道:

“休要胡说八道,谁认得你这王八蛋!”

其他看场子的壮汉见了,再蠢也感觉出事情不太美妙,吓得小鹌鹑似的踮起脚尖,默默朝人堆里蹭。偏偏那些赌客今日的胆子特肥,一把将他们搡开。

议论声小心翼翼飘出。

“谁家小姐呀,这么威风?”

“郡城除了董小姐……”

“啧啧,侠肝义胆,国色天香,巾帼不让须眉……”

“嘿嘿,今儿个开眼界,有好戏瞧了……”

李化见此一幕,脑瓜里“嗡嗡”乱响,青白的面皮骤然苍白,嘴皮子直哆嗦。

“天游,你没事吧?”

马翠花一溜小跑过去。

“我能有啥事……翠花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信天游微微一笑,心想,郡城真是一个神奇地方。马翠花才呆两天就变文雅了,“天游天游”地喊。再呆两天,会不会吟出诗来?

“是董小姐叫人订做的,给你也弄了好几套。噫,她人呢?”

马翠花转过身子,只见人群夹道中,董淑敏仪态端方,目不斜视。一步才迈出半尺多点,生怕踩死蚂蚁,急死个人了。

待款款行至二人面前,她微微一福,轻启朱唇,道:

“信公子……”

信天游吓得一哆嗦,赶紧打住话头,问:

“你是不是感觉不舒服,发烧了?不对呀……进化一号不应该产生这么大的副作用,连说话都不清白了……”

“你才不清白呢!”

董淑敏柳眉一竖,气哼哼道:

“还不是爹要我客气点,不准小天小天的乱叫……喂,小天,这是怎么回事?好大一摊血,地上还绑着一个大活人,赌场改黑店了?”

见董小姐恢复正常,信天游松了一口气,把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

董淑敏一听两眼放光,凑近咬耳朵。

“嘻嘻,你还有这本事?王城有个乐游坊,咱们去赢它几十万两……”

信天游无可奈何道:

“注意重点,先把这里的事情了结。”

“对对对,重点……姓李的,好大狗胆。”

董淑敏手按剑柄,杏眼圆睁,大有一言不合就开砍的架势。

李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今儿出门不看黄历。强作镇定深施一礼,上半身几乎与赌桌平行了,低声下气道:

“李某实在不晓得,信公子是郡守府的贵宾。误会了,请董小姐见谅……其实,李某早觉得‘豹子通杀’不公平,当然算赌场输。除了赔付三十二两外,特备下纹银一千两赔罪。今晚在醉仙楼摆三桌接风洗尘,希望信公子不嫌弃……”

像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基本上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惧怕董小姐这样一个少女?

除了人家势力大武功高,关键是不按常理出牌,不计后果,不怕捅破天。杀人好像还没听说,但被她打伤的纨绔,都能从南城门排到归化寺了。

况且,董小姐身份特殊,谁敢冲撞?她打你可以,你打她就不行。

而民间又最欢迎这样的义举,经常敲锣打鼓感谢。

董郡守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女儿确实占理外,他就是想管,也未必管得了。

栖云城内,身份最尊贵的不是镇南将军,也不是郡守,而是董夫人。

“哼,开赌场的真有钱,出手就是一千两,我一个月的例银也才五两……小天,你说怎么搞?我爹昨天交代了,只要是你说的,就必须不折不扣照办。”

董淑敏望向信天游。

众人一听,简直不敢相信。

搞了半天,连大名鼎鼎的董小姐都不是话事人,唯少年的马首是瞻。莫非他是一国王子,又或者真人子弟,游戏风尘?

李化哈着腰,心里叫起了撞天屈。

直娘贼,这么大来头还穿得破破烂烂,拿着一块铜板调戏俺们市井小赌场,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第三十四章 我爹是郡守

信天游合计,当下快三点了,还要出城探访清水乡。华国开明,不宵禁。但栖云郡毗邻不安定的云山,傍晚六点会关闭城门。自己翻墙入城容易,马儿却进不来。照这么计算,顶多只能在赌场耽搁一刻钟了。

当即道:

“李公子,赔罪陪酒什么的都不需要,我们再赌两局。”

李化闻言表情一松,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好好好,悉听尊便,李某亲自摇盅。”

心想,你不肯收人情。可老子明知必输还赌,不照样是人情?只要人情收下,老子就躲过了这一关。

毫无悬念,信天游以一块铜板进场,赢下二百五十六两白银,整整翻了二十五万六千倍。

赌客们看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瞅情形,那少年只要想赢,就可以永远赢下去。

李化吩咐手下将五锭大元宝装进褡裢,六枚银锞子装入小荷包。见对方并无责难意思,顿时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也踏实了。

信天游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周老三,道:

“李公子,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还欠他五十两吧。”

“正是……若非提醒,李某差点忘了……”

李化忍气吞声,飞快跑去松绑,取出五十两银子硬塞入周老三怀里。好话说尽,生怕他不肯收下。

噫嘻,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蛮多人把胸膛一挺,希望少年看到自己。

董淑敏不解地问,这人干嘛的?

信天游道,一个赌徒,咎由自取。看在他宁愿断手断脚也要卫护家人的份上,救一次。

随即面向众人,朗声问:

“朝廷禁赌,开设赌场者该当何罪?”

门口传来响亮的应答。

“士民赌博,罚钱五百文。开设赌场者抄家流放,官员革职,永不录用。”

答话的是马空。

身为捕头,晓得今天的事情不会善了,早早就把守住门口。

众人一阵哀鸣,李化急忙道:

“律法是这个律法,但朝廷早就放松了,连王城里面都出现了乐游赌坊。我这里被人告发过两次,最后也只是罚点钱。”

是吗?

信天游把目光投向领头的巡街捕快。

这人刚才打了看场子的壮汉,等于和李化决裂,向董小姐纳了投名状,必须把他挺起来。

王捕快心一横,抱拳道:

“秉信公子,像这样的案件,如果主簿不过问,一般交由典史处置。开办赌场者,视情节轻重,可罚金,亦可上刑,关押,流放。”

好,好,好……

信天游连道了三声好,突然一伸胳膊,将李化隔着桌子拽过来,狠狠掼在地上。

那货摔得七荤八素,杀猪一般惨叫,我爹是典史……

“咋回事?”

人群里飘出小心翼翼的声音。

他们以为少年收下银子,顶多警告一番算了,没料到画风却突变……见过不收礼的,也见过收礼不办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收下礼后,当场揍人家一顿的。

底下议论纷纷,有人道:

“你们懂个屁!公子爷可没收人情。那些钱是光明正大赢的,不是送的。”

“俺晓得了,微服私访……”

“去去去,啥眼神。有这么小的大官吗?”

“嘘,小声点……”

董淑敏见李化痛得在地上哎呦翻滚,不屑打落水狗,啐道,呸,你爹是典史,我爹还是郡守呢……把他绑起来送官!

赵甲正要动手,五名捕快像狼一样扑过去,将李公子结结实实按住。就地取材,用周老三遗留的带血绳索捆绑,麻布团塞嘴巴。

这现世报,来得真快。

李化乱扭挣扎,挨了几记黑拳后,彻底老实。刚才是假装腰摔断了,再动的话,恐怕真要被打残废。

他不蠢,晓得王捕快等人划清了界限之后,最怕反攻倒算。一旦逮着置老主子于死地的机会,绝不会放过。相反,无论董小姐还是信公子,对自己的兴趣并不大。

看场子的壮汉与护卫战战兢兢,有的蹲下,有的侧立,有的弓腰,尽量缩小体积。

信天游望向人群,道:

“我看,这些赌客均被李化蛊惑,这次就不要罚了。欠赌场的驴打滚,也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众人欢呼雷起。

“这次不罚,下次抓到了重罚……五名捕快兄弟不畏权贵,为民除害,应当提拔奖励……典史纵子行凶,撤查……”

匆匆说完,信天游抓起褡裢和荷包就走。

一屋子人懵了。

这么重大的事情,他说得跟喝蛋汤似的,真的假的?

董淑敏连忙跟上,问道:

“小天,你干嘛去?”

“我有事,你就别跟了……注意重点,赶紧找你爹。封了赌场取证,把典史撤职查办……对了,你叫钱啥?”

信天游在商人之一的面前停住了。

中年人吓得一哆嗦,慌忙长身一揖,道:

“鄙人钱名礼,早就看李典史纵子行凶不惯了,敢怒而不敢言……方才胡说八道,请公子爷海涵。”

“得,屁话少讲。你胆子大,对商机的嗅觉也敏锐,理财是一把好手。”

钱名礼听出言外之意,惊喜道:

“只要公子爷有所吩咐,鄙人一定打理得顺顺溜溜……”

“行,就这么定了,以后我派人来找你。”

……

信天游、董淑敏、马翠花等一行人出去了。

王捕快有经验,迅速叫一名手下去搬增援,两名守住门口,一名守在窗前,自己则拔出了腰刀高举,吼道:

“所有人离开赌桌,不许乱动。敢趁机偷窃,闹事,吃我一刀。”

众人服服帖帖照办。

反正信公子说了,本次不罚,要抓也只抓李化一个。

一阵争执声却响起。

“拿来。”

“偏不给。”

“我用一百文换。”

“不换。”

定睛一看,豹子陆正向女荷官讨要一块铜板。

众人马上明白,咦,这不就是那枚翻了二十五万六千倍的神奇铜钱吗?

信天游赢下百文之后才兑换成一钱银子,之前好大一堆,怎么确定最初拿出的是这枚?

只因赌场的铜钱黄澄澄圆滚滚,而他那枚却出自卖废铁的老汉之手,黝黑破旧,一眼就能分辨。

顷刻间,喊声四起。

“姑娘,给我,我出一两银子。”

“给俺,俺出二两银子。”

“我出三两。”

……

少年如同神助,好像看见点数一样。不是仙师施展了法术,还有其它解释?

虽然搞不清一个尊贵的仙师为什么要混迹赌场,但那枚铜钱毫无疑问沾染了仙气。藏家里能延年益寿,贴身戴能逢凶化吉。说不定,嘿嘿,还可以逢赌必胜……

“周某出五十两!”

众人吓一跳,面面相觑。

周老三跨出两步,团团做了一个罗圈揖,道:

“帮个忙,请大家不要争……信公子救了我一家人,周某发誓再也不赌博了,希望留下一枚铜钱当作念想。”

女荷官意为之动,说道:“那你先把银子给我。”

场下一阵喧哗。

有的踌躇,有的继续加价。

钱名礼大声喊道:

“别吵,等一等……公子的遗留之物,当然是价高者得。我出一千两……”

哇,一千两白银换取一枚旧铜钱?简直疯了。

现场顿时安静。

绝大部分人倾家荡产,也凑不出一千两银子。

钱某人笑呵呵拱手,心里却鄙夷道,一群蠢猪。公子爷深不可测,贵不可言。他留下的任何东西,不管有没有神奇作用,都代表着身份。

假设丹丘生的墨宝流入俗世,即使只是一张便签,即使字写得像狗刨,那也会拍出一个天价。如果只拍几两银子,岂不是个大笑话?一旦潇水剑派的弟子知悉,只怕要砍人!

所以,明显五六十两就可以取得的铜钱,他也要喊出一千两。

王捕快听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不阴不阳地一笑,走到女荷官面前伸出了手掌。

“本案的重要证物,岂可私下分配?快,给我。”

见过不要脸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众人目瞪口呆,一片嘘声。

第三十五章 扒房子

城郊以柳树居多,柔条飘拂,嫩叶初绽。

信天游勒勒马放慢速度,望向太阳。

虽然目力比常人厉害了许多,且不惧强光,毕竟比天文望远镜差得远。只能够望见一片模糊,见不到清晰细节。

由于阳光里的短波被地球大气层散射了,长波容易穿透,眼前见到的光球呈现出橙黄色,仿佛镶嵌了密密麻麻果仁的大蛋糕。稀薄的玫瑰色大气萦绕,最外圈的气体电离形成了妖娆日冕,延伸向广袤深空……

一切都很稳定,师父是怎么看出异常的?

搞不懂,没道理……

信天游摇了摇头,觉得相信师父的话,可能会没饭吃。

在虚境里,一万年前的高科技时代早就对太阳进行了详细诊断。任何一条理论,任何一个证据,都没有指向提前膨胀。

想起虚境,又想起了被砸成粉末的“梦枕”。

信天游有点小遗憾,却不后悔。如果不砸,自己可能永远出不了山,还缩在虚拟世界当大王,跟患上“网瘾”差不多。

阿莎怕信哥哥变成白胡子老头,他自己何尝不害怕?

梦里不知年月……

生怕一觉醒来,已经白发苍苍。

师父那个王八蛋,为了测试完美战士的身体在不摄入养分与水分情况下,能够坚持多久。曾经把十岁的他,关在虚境里超过半个月……

结果信天游醒来后,发现镜子里面出现了一具催人泪下的小木乃伊。

前年刚刚踏入杀幽境,信使又涎着脸皮旧事重提,觉得这一次肯定可以撑过两个月。极限生存的实验,其实很有必要。居安思危嘛,万一哪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

信天游二话不说跑远,抓起梦枕就砸!

昨晚听了仵作孙栓的一番话后,感觉有必要看一看夏家的老宅。

在清水乡,打听情况很容易。

夏老太爷公婆俩在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靠几亩薄田供养儿子读书,二十五岁就当了翰林。如果夏星外放为官,说不定能做到郡守。

寒门出贵子,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

十里八乡的人一谈起来就眉飞色舞,与有荣焉,并以此激励子弟。

谁料想十五年前,夏星带着婆娘和才出生的双胞胎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夏老太爷公婆两个,一病不起。

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拖了好几年,几亩薄田统统换成了汤药。到最后,两公婆宁愿等死,也不肯卖掉宅院延缓寿命了。说是怕儿子带着媳妇孙子回来,找不到家。

宅子托付给王姓亲家,结果亲家前几年也走了,由独子王二掌管。

那王二好吃懒做,吃喝嫖赌。没几年把自个家产败光,又打上了夏家老屋的主意。

三进五间的宅子,在郡城的繁华地段恐怕要值二百两银子,在乡下顶多只值五六十两。

即使加上屋后的半亩水塘,三分菜地,前院两分坪地,两旁合抱粗的几十棵大树,也超不过一百两。

况且老宅经过十几年风吹雨淋,破败不堪。一家子人走得莫名其妙,阴气森森。

因此,根本没有谁敢接手。

王二把价格一降再降,最终作价二十五两卖给了黄员外。

黄员外倒不是想要那栋阴森破烂的房屋,而是早些年间以低价收购了夏老太爷的几亩田。只要把宅子也收了,土地就可以连成片,水塘正好用来浇灌。他交付了五两银子的定金,与王二约好,今天下午银货两讫,扒房子。

二月春风和煦,白昼没什么虫鸣。蝉还在地底下藏着,要一个月之后才爬出来聒噪。

道旁种植着杨柳,苦楝,槐树等,挖出了五六米宽的水沟。

小小的游鱼时不时打个旋儿。水螅滑过水面,留下两条长长的划痕。一只青蛙蹲在沟旁,白白的肚皮一鼓一鼓,如同一只小老虎。

画面挺像一首诗的意境。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

信天游不紧不慢骑行在树荫里,饶有兴趣朝水沟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一里之遥。

那儿,旧屋的外墙上斜靠着一根两丈多长,海碗粗的笔直杉木杠子。

水沟旁的大树下,停放一辆油壁骡车。一位穿铜钱图案绸缎的白胖老者趾高气扬,在车旁背手而立,身后杵着车把式、护院、管家各一名。

附近一丈远的树下,蹲着三个闲汉。再隔远一点,六条黝黑的汉子席地而坐。均穿着破旧的布鞋短衣,脚旁胡乱摆放了锯子、铁钎、镐、瓦刀等工具。

坪地中央跪着一个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的瘦子,先点燃纸钱,又朝地面插下三炷燃烧的香,哭丧脸道:

“夏老太爷,太婆,不是王二没良心。俺帮你们照看了十几年房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连树都不准别人砍走一根……姐姐,姐夫,俺没办法呀。不卖掉房子,就得饿死。一旦饿死了,房子还是守不住……不如让俺先换点钱,等发财了再把它赎回……”

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后,王二起身退到骡车前。同黄员外讲了几句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递过去。

管家一声吆喝,六条汉子立刻爬起来走到屋前。托住杠子的末端站好方位,预备将墙壁顶倒。

“房子不能扒!”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似乎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

匠人们吓一跳,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咦,俺好像听到有人讲话,你听到没有?”

“俺也听到了,讲房子不能扒。”

管家揉了揉耳朵,小心翼翼瞟了黄员外一眼,见主人阴沉脸不作声,便对六条汉子呵斥道:“喂喂喂,只是一阵风吹过,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们不要工钱了?快扒!”

那六人慢慢吞吞,重新摆好架势。

有人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沾点涎水揉在额头,口里碎碎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说了,房子不能扒!”

声音再次响起,隐隐露出了不耐烦与严厉。

六条汉子吓得把杠子一丢,面色苍白躲避到一旁。有人喊“夏老太爷”,有人道“是夏星”,还有人连声嚷,“俺早讲过这房子邪门,你们非不相信……”

三个闲汉也听到了声音,吓得蹦起来。

王二吓得一哆嗦,干脆又跪下了。

护院将手按在刀把子上,左右顾盼,突然指向南边道:“看那里。”

只见五十丈外,一匹高头白马正小步跑来,踏在青草地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呆呆望着。

一匹马儿值二三十两银子,千里马更是价值万金。乖乖,像眼前的这匹骏马至少要值四五十两,都可以换取一栋宅子了。

清水乡这破地方,极难见到马,连最有钱的黄员外也只是坐骡车。

即使买得起,也未必养得起。

第三十六章 春来我不先开口

那六人慢慢吞吞,重新摆好架势。

有人朝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沾点涎水揉在额头,口里碎碎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还有人垂首合十,对插在坪地中的三炷香低声道:“太公太婆,对不住了。俺们也是讨口饭吃,没办法。”

声音再次响起,隐隐露出了不耐烦与严厉。

“我说了,房子不能扒!”

六条汉子吓得把杠子一丢,面色苍白地躲避到一旁。

有人喊“夏老太爷”,有人道“是夏星”,还有人连声嚷,“俺早讲过这房子很邪门,你们非不相信……”

三个闲汉也听到了声音,吓得蹦起来。

王二一哆嗦,直挺挺原地跪下了。

到底是护院胆子大些,将手按在刀把子上,左右顾盼。突然指向南边,道:“看那里。”

只见五十丈外,一匹高头白马正小步跑来,踏在青草地上竟没发出一点声音。

众人呆呆望着。

一匹马儿得二三十两银子,千里马更是价值万金。乖乖,眼前这匹骏马至少要四五十两,可以换取一栋宅子了。

清水乡这破地方,极难见到马,连最有钱的黄员外也只是坐骡车。

即使买得起,未必养得起。

就算养得起,也用不起。

难道建了马棚,雇了马夫,就是为了让它拖车拉犁?除了跑得快,还没牛好使。

马儿踢踏踢踏进入坪地,马背上的陌生少年开口了。

“房子不能扒,不能卖。”

众人一听,均大大松了口气。

直娘贼,原来不是夏家的老屋闹鬼呀。

人群里面无一个修士,没注意到为什么少年先前隔得老远,声音却仿佛在耳边响起。连黄员外的护院也只练了几手三脚猫把式,仗着身高体壮力气大而已,并非有什么武功。不晓得传音入密,传音入远。

王二还没来得及收取黄员外的银子,立刻急眼了,喝问:“你谁呀?”

信天游道:“你不是夏家人,没权力处置。”

王二跳脚道:

“俺怎么没权力处置?夏老太爷在临终前把房契给了俺爹,爹又传给了俺……就算是夏姐夫亲自来,俺也不怕。十几年风里来雨里去的帮他看屋子,容易么?你算哪根葱,人五人六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

黄员外拢起双手,不作声,不靠近,颇有些忌惮。

夏星消失了将近十六年,估计早不在人世了。但同窗同僚一大把,不乏大人物。翰林院,啧啧,可是好耍的?万一其中的某位心血来潮,关注了这里,伸出一根小指头能将自己活活碾死。那匹马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莫非某位大人派出了小厮?

为头的闲汉走上前扒开王二,大大咧咧问:

“小哥,你那个地头的?”

信天游懒得搭理。

闲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胆子大,不像黄员外有那么多顾忌,眼睛也贼尖。

发现马匹虽然雄壮,少年的衣衫却由土布做成,比自家穿的还粗糙寒碜。皮肤微黑,土里土气,不像大户人家的奴仆。

见对方不回答,这厮以为猜中了。利令智昏,一个健步上前抓住了缰绳,嚷道:

“大伙并肩子上,马是偷的!”

另外两条闲汉闻言,立即扑上去。

他们靠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过日子,眼前的骏马可是好大一笔横财。

信天游冷笑着扬起了马鞭。

唰……

凌厉的风声响起。

三人扑倒在地,从肩到腰的衣裳斜向下裂开,肌肉外翻,如被刀劈。在地上翻滚,杀猪一般嚎叫:“杀人啦……”

信天游冷冷道:“再叫,就宰了你们。”

这句杀气腾腾的话比啥咒语都灵验,三条闲汉赶紧爬起。低垂头佝偻腰,上半身被鲜血染红,模样说多凄惨就有多凄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众人噤若寒蝉,往后退缩。

王二却算半个主人,与闲汉相熟,更兼到手的银子快飞了,鼓足勇气道:“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敢在俺们清水乡行凶?”

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睃黄员外和匠人们。人家又不蠢,假装没看见。

信天游盯住王二足足看了五秒钟,觉得这个可能是自己舅舅的伙计,智商实在堪忧。反问,

“你是不是同他们三个赌博,输了很多钱?”

王二一怔。

“你是不是准备收下卖屋的钱后,大赌一场?”

王二又一怔。

信天游再次扬鞭。

嗞啦……

为首闲汉腰间拴着的褡裢被撕开了,一副牛骨做成的牌九掉落,叮当乱响。

少年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见三人要走不走的,慢腾腾捡牌,拿眼睛直瞅王二,“唰”地一鞭再次落下。

啪……

坪地边沿的一块磨盘大石头立分两半,剖面平整如同镜子,连石匠用凿子都凿不这么好。

捡牌的闲汉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信天游冷冷道:

“你们如果再敢接近王二,先掂量下自己的脑瓜,有没有这块石头硬!”

三个人屁滚尿流地跑远,连吃饭的家伙都不敢捡了。

这这这……

王二朝两边望了望,说不出话来。

黄员外走上前两步,恭恭敬敬拱手道:“请问少公子尊姓大名,府上哪里……”

信天游一瞪眼睛,道:“我有叫你说话吗?”

黄员外在清水乡算有头有脸人物,跺一跺脚连地皮都要震三震。热脸贴个冷屁股,被当众削了面子,偏偏还不敢发飙。冷哼一声转身,准备进骡车。

信天游催马过去,手一抖,软鞭竟然像枪一般挺直了,刺到黄员外咽喉前三尺开外。

“房契拿来。”

黄员外吓得眼歪嘴斜,赶紧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小心翼翼搁上鞭梢。心道,老子现在不跟你争。等你走后,王二指定还是要卖掉房子。

众人瞠目结舌。

还有这么霸道的人,开眼界了。

谁料想少年将那张纸片挑上了半空,唰唰十几鞭,顿时纷纷扬扬洒下漫天纸屑。

众人全傻眼了。

数息后,王二反应过来。疾扑到马蹄下捡起碎纸,却哪里还拼得拢。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道:“没了房契,这不是要俺的小命吗?”

黄员外冲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定金呢?老夫的五两银子定金。”

“定金……早输没了。”

“赔!”

“剐了俺也熬不出二两油呀,怎么赔?”

啪……

信天游抖了个响鞭。

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小鹌鹑似的立着,神态凄惶。

少年从挂在马鞍旁的褡裢里掏出一锭圆鼓鼓东西托举掌中,银光四射。看得一群人眼珠子鼓凸,喘不过气来。

第三十七章 好大一锭银

庄户人家一般使用铜钱,碎银子,连完整的小银锞子都少见。如果能够为女儿打一支镶银的钗子,属于了不起的大事,足以见人就炫耀。

黄员外不差钱,家里就埋藏着三瓮十两大银。可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也是第一次见到。

信天游冷冷道:

“黄员外,你这老货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趁人之危,用极低的价格从夏老太爷手里买下了六亩地。但一事归一事,既然房子不卖了,定金当然得退还你。”

言毕,伸手从银锭上抓下一坨,丢到黄员外的身前。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嗓子痒得很又不敢开口,糊涂了。

不会吧,这么吓人的一锭大银,居然是面粉做的?

黄员外将信将疑,捡起银子掂了掂,瞬间脸色剧变。对管家低呼了一句“快走”,急匆匆钻入骡车,不敢多停留一秒。

见到雇主离开了,六个匠人慌忙收拾东西。

“等一等。”

信天游催马过去,问:“黄员外请你们扒房子,出了多少钱?”

为首的匠人拱手道:

“公子,我们推倒房子,将砖块石料椽子等一些有用的东西分开,运送,整理地面。总计得忙活三天,才四两五钱银,管中午一顿饭。”

“那好,我请你们修缮这座老宅,需要多少钱?”

“公子,你准备大修,还是小修?”

“大修,但不要改动,结实就行,至少要保证一百年不倒。”

匠人们议论了一会儿,为首的说道:

“宅子的基础很扎实,如果不用太贵的材料修缮,满打满算,只需要二十五两。”

“行,我给你们四十五两。附带一个条件,十年内必须每个月过来检查一次。发现啥小问题,就及时处理了。”

匠人们惊喜过望,纷纷拱手。

“哎呀,谢谢公子爷。我们就是这附近乡里的,准保有事没事都过来转一转。房屋要没人照看,确实烂得快……”

信天游俯身将掰掉了一角的银锭递过去,道:“那好,今天就好好勘察一下情况,明天开始干活。”

为首的匠人郑重将银锭收入怀里,被众星捧月般簇拥进了夏家老屋。

这么大的一锭银,回去后得用錾子凿开,剪刀绞断,小秤仔细称准重量,才方便使用,否则根本花不出去。

见到匠人们乱哄哄进了屋,被晾在一旁的王二眼巴巴瞅着少年,眼角余光则瞄向马鞍旁鼓鼓囊囊的褡裢。

信天游摘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两枚银锞子塞入怀,留着打造“狼牙”的剑鞘与手柄。然后将荷包递过去,道:

“你没有自保能力,也没有自律能力,银子多了会坏事。”

王二把荷包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很轻。赶紧打开系口一看,才四枚锞子。顿时大失所望,拉下脸道:

“公子,你要买下这座老屋,至少得出五十两才行。房契早给了你,在场的人都可以见证。这四两,就当定金好了。”

信天游叹了一口气,道:

“我呆会儿去南郊的牛角塘,留下一百两银子……”

所谓坐地起价,就地还钱。王二想也不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

“不行,不行,非五十两不可……啊……那……那个……”

猛地醒悟对方说的是一百两,语无伦次地凌乱了数息。脸皮还真厚,随即转口。

“看在少公子大方的份上,一百两就一百两吧。不过四两银子的定金,可不能算在内。”

信天游似笑非笑,道:

“行,那一百两银子,找到仵作班头孙栓就可以拿到。不过,顶多让你一次取二两,一个月取一次。”

王二一呆,忙道:

“这样慢慢悠悠的,俺损失了好多利息呢。要不然这样,干脆折下价,一次付清八十两如何?公子,你占大便宜了。”

“切,没得商量。你想清楚,到底要不要?”

“要,要,怎么不要。公子,不知你是不是夏姐夫的朋友安排……”

“我是谁,并不重要。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信天游说完,拨马而去。

王二这厮,比师父还不靠谱,却又没有师父的本事,不潦倒才怪。一百两银子细水长流,能够让他生活好些年了。即使给一千两,这厮也会转眼败光,反招惹盗贼觊觎。

褡裢里的银锭随着马行一颠一颠,磕碰膝盖,让信天游觉得实在累赘,准备一股脑留给孙栓算了。

钱这玩意,没人嫌少。刚出山的时候不清楚门路,现在对他而言,却跟遍地的沙砾差不多,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李化那小子,撑死了吐出万两白银,没劲。信天游需要的,至少是百万黄金起步。预备在参加春试的时候,先拿乐游坊开刀。据说王城藏龙卧虎,穷奢极欲。应该不会让自己失望,可以榨出不少油水。

今天去牛角塘,还准备留下一件震慑性标志。

老仵作的害怕,并非空穴来风。能够谋害夏星,调动镇南军的人物,杀起他们一家人来,绝不会心慈手软。

老屋内传出了争吵声音,信马由缰的信天游听着听着,突然身躯一震。

王二没口子嚷嚷:

“喂喂喂,停下……公子说了,由俺来主管修缮老屋。快快快,先把银子交给俺保管。以后再按照进度,一五一十发放给。”

为首的匠人走南闯北,岂是好糊弄的,冷冷道:

“王二郎,我们是受公子的雇佣,不是受你雇佣。该怎么办,得公子亲自开口才行。”

王二争论了几句,理屈词穷,气呼呼摔门而去。

有人小声道:“头,俺看少公子长得同王二有点像,说不定真是亲戚……”

另外一个插话:“外甥像舅。”

还有人压低了语气,神秘兮兮道:

“俺听登丰县的一个亲戚讲,夏星修仙去了。少公子方才手撕白银,把一根软塌塌的马鞭像钢刀一样挥,像棍子一样挺,分明是仙家手段。莫非两口子修道有成,派儿子回家乡看看……”

为首的匠人道:

“你们别乱嚼舌根,小心惹祸……不过,少公子的模样不像夏星,性子却真像。二十六年前,我也曾在学堂里读了半年书,和夏星是同窗。他沉默寡言,不爱交游。一旦开口,往往叫人无话可说。”

第三十八章 书房对话

董仲抓起一方黄石狻猊镇纸,重重地朝书案上一拍,长吁短叹。

“夫君,何事苦恼?”

书房门口出现了一名体态丰腴的中年女子,身披青翠薄烟纱,发髻斜坠龙凤钗。身高肩宽,颇具英武之气。

董仲连忙站起,微一欠身,拱手道:

“呵呵,夫人来了。这两日练习‘五禽生化戏’,感觉如何?”

董夫人笑道:

“夫君,一家子拘什么礼。别说,生病竟然也有好处。以前想瘦,瘦不了。瞧,这不经意间就瘦下去一圈。我遵照信师的嘱咐,把五禽生化戏早晚操练了两日。尽管没找到气感,微微出汗后,身子却感觉很清爽……你今日不去官署,呆在书房里愁眉苦脸,可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

董仲苦笑道:

“昨天镇南大营向郡守府发函,催要粮食一万担,盐巴三万斤。今天上午,石坚准备来官署商议。此獠什么时候正经商议过?每一回都凶神恶煞,跟阎罗索债似的。才开春,青苗还没长出呢,我哪有粮食给他?故而托病躲避,思考良策。”

董夫人沉吟道:

“一万担粮食,倒也不多。镇南大营一万五千人,按照每日一人两斤米计算,一天就要消耗三百担,一万担只够一个月的口粮。”

董仲气哼哼道:

“他哪里有一万五千人?吃空饷罢了。去年捕快抓到商贩倒卖军粮,影响恶劣,石坚也只是揪出一个校尉打军棍了事……唉,自从十五年前朝廷向番人开战,罢战令一直未下达。不管打不打仗,始终处于战争状态。镇南营便以战时紧急为由,绕过军部与户部直接向栖云郡征粮,事后再补手续,都形成习惯了……

“如此一来,我郡苦不堪言。虽说征收的粮食可以抵扣赋税,超出的部分由户部补发银子,可哪一次补足过?眼下距离秋季收税还差八个月,叫我上哪儿搞钱?前天石坚不是遇刺了吗,这下子可好,正中下怀。刺客都跑回云山了,他还不依不饶命地令兵丁搜查各家商铺。不给钱就不走,甚至抓人,还不准衙门插手。哼,十足的**一个!”

董夫人微微一笑,叫丫鬟端清茶过来,亲手奉给董仲,自己则捧着另外一盏在侧旁椅子上坐下了,道:

“我看石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何必与他斗一时之气?才开春就征粮,从未有过。恐怕与番人的大战在即,夫君需要提早准备。”

董仲抿了一口茶,道:

“镇南军要的这点东西,栖云郡节衣缩食,倒也凑得出。但兵丁扰民,却不胜枚举,民愤极大。每年吏部的风评,我是每况愈下了。石坚以‘遇刺’为借口,暗示不给他一笔钱就要执行宵禁,栖云城还不得百业凋零……唉,算了。说来说去,这只是疥廯之疾。另外有一桩凶险,恐怕招惹性命之忧……”

董仲搁下茶盅,朝门口看了看,从抽屉里摸出一根签香递到董夫人眼前,压低声音道:

“这是从溪千里房间搜出的。”

董夫人转动手里的签香,见表面布满符文,嗅之又没有香气,脸色也变了,道:

“夫君,好像是一根信香。点燃后,圣胎境界的大修士即使远隔千里之遥,也能感应。”

“是的……我翻了好多书查证,估摸着也是。溪千里一介落魄书生,要和哪个大修士联络?现在他死了,对方如果没有得到消息,迟早会顺藤摸瓜找到咱们。”

“啊,他不是激斗巨寇一阵风同归于尽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夫人,仵作查验,溪千里和一阵风全是后颈被一掌劈断。他俩就是想以这样别致的方式同归于尽,也做不到。我追问敏儿详情,漏洞越来越多。最后不敢问了,命令捕房销毁了记录,匆匆结案,守口如瓶。”

“为何?”

“因为我怀疑,他们全是被信师杀掉的。”

董夫人听了之后,怔怔无语。过了一会儿,面孔又变得坚毅起来,将信香折成几节浸入了茶水中,道:

“夫君,岂不闻天人之下,莫非蝼蚁。是祸躲不过,是福不用躲。”

董仲闻言,长身一揖,道:

“夫人有林下之风,巾帼不让须眉,我不及也。”

董夫人竟不回礼,顺手将盅搁放茶几上,微微一笑,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敏儿踏入了凝罡境。”

董仲喜出望外,搓手道:

“这下好了,她进入潇水剑派修行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哈哈,我还一直担心,怕重金求来的破境丸效果不行。”

董夫人摇摇头,道:

“没有吃破境丸,是信师指点她突破的。还说,破境丸虽然不怎么样,却也有刺激身体的作用。分散药力,调配其它药材,可以做成养生丸。淑敏这丫头有孝心,听了之后就把破境丸碾碎,一大早找信师帮忙去了。”

董仲沉默良久,道:

“这不是又要麻烦人家了吗?薛神医告诫,最好把信师高高供起,敬而远之。她倒好,一天到晚往客栈跑。”

董夫人正色道:

“夫君,此言差矣。薛仁秉的是中庸之道,明哲保身之术。但面对救命恩人,岂能不尽心对待?少年人交往,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况且,溪千里之事迟早要爆发,唯一能够拯救董府的,只有信师。即使淑敏贵为华国公主,潇水剑派也不会施以援手,同一位圣胎大修士对抗。何况间隔这么多代,我们早已经血脉稀薄了……”

说着说着,董夫人站起身,手一挥,英气勃勃。

“爷爷是华王唯一的弟弟,得以封侯。到了父亲这一代,降为伯。如果我是男子,还能承袭子爵。可惜是女子,又无哥哥弟弟。华氏王族的这一条支脉,彻底消亡了。天启大王身体虚弱,又无子嗣。等于嫡系这一脉,也面临消亡。对潇水剑派而言,正是名正言顺取走王权的时机。

“两百年前,我华族人丁兴旺。虽非名门大派,却也是修行大家族。偏偏挖出了一件邪物,大批族人死亡,渐渐沦落凡俗。潇水剑派趁机袭取了白沙城,将华国纳为道场。一旦我族王权旁落,以潇水修士的气度,倒也不会斩草除根,要这么干当年就干了。但白沙城里的妖后,绝对是要将华氏子弟杀得个一干二净才放心。

“薛仁回乡省亲才两日,突然又赶回去,说明大王的病情加重了。夫君,山雨欲来。这时候信师的横空出世,才是我们的大机缘……”

书房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声音。

“夫人,老爷,小姐派奴婢送一封信回来。”

董夫人道:

“进来。”

董淑敏的贴身丫鬟小香轻手轻脚走入,见了礼后,向董郡守呈上一张折叠的纸条。

董夫人问:

“小姐在干嘛?”

小香回答道:

“秉夫人,小姐和信公子一起找药店,做药丸子去了。”

待小香走后,董仲将纸片递给董夫人,皱眉道:

“信师要我请石坚吃晚饭,只让他一个人进内院。此獠遇刺之后,都成惊弓之鸟了,怎么肯抛下护卫?”

董夫人接过信看了看,笑道:

“信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想太多干嘛?”

夜幕降临,董府张灯结彩。

内院的月亮门外,镇南将军石坚一身便装,厉声道:

“董郡守,你什么意思?马匹不让入府,步卒不让入府,好说。现在又要将亲卫隔离,难道想谋杀石某不成?”

作为栖云郡最高首脑的一军一政二人,素来不和。这话虽然是开玩笑,却也流露出一股赤裸裸的威胁。

铮……

二十名军士整齐地拔出了腰刀。

董府的管家额冒冷汗,战战兢兢,董仲则拱手笑道:

“你我商谈机密要事,岂可有旁人靠近。石将军是栖云郡第一高手,难道还担心董某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石坚冷哼一声,脸色狐疑。

突然间身躯一颤,命令道:“所有人退出府。”

言毕也不等主人了,急匆匆大步朝前走,好像认得路一样。

董仲莫名其妙,连忙叫管家送出酒肉招待军士,自己则快步跟上。

内院空荡荡没一个人。

按照信天游的吩咐,上完菜后,仆佣全离开了。

董仲赶到宴客厅的门口,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嗵……

似乎什么东西磕在了地板,里面传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

“末将石坚,拜见真人。”

第三十九章 祭奠

几场春雨之后,大地彻底苏醒了,处处生机盎然。

一行人离开了栖云郡城,共七个,信天游,董淑敏,马氏父女,小香小兰,赵甲。

信天游着一身素锦玄衣,穿一双鹿皮高帮靴,戴一顶银边小纱帽,英气逼人。

这套衣衫是郡守府找匠人特制,根据董小姐的目测契合尺寸,居然没什么误差。原来的粗布衣裳,自然被抛弃了。

其实他对服饰并不讲究,也不需要经常换洗。周身萦绕力场,灰尘根本沾染不了。加上极少出汗,很洁净。一套衣裳可以穿好久不坏,干净如新。

但这套少年游侠的服装,信天游很喜欢。

腰间的蹀躞可以悬挂很多小东西,如解食刀,水囊,竹筷,褡裢,荷包……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万年前的词汇,多功能实用腰带。

贵族服装他是最讨厌的,宽袍大袖倒无所谓,关键在于没有口袋。不像市井平民的袖子里面还缝了内袋,可以放点细小玩意,称“袖珍”。

最妙的是,把狼牙去掉外刃后,找匠人配置了手柄、剑鞘,悬挂于腰间,完完全全就成了一柄解食刀。

董淑敏瞅那柄刀形状怪怪的,非要拔出来看,信天游死活不干。伊人又问昨晚请镇南将军吃饭,干嘛不让自己列席,都说了些啥,他也不肯讲。

气得大小姐嘟起小嘴,板起小脸,半天不理人。

可一出城,她就把不快抛在九霄云外,快乐得如脱笼小鸟,飞跑在最前面带路。

行人们见到这一队鲜衣怒马,纷纷避让。

羊肠谷距离栖云城三十里。

连绵五六里长的山丘,才一百多米高。由于耸立在平原之上,非常醒目。信天游猜测,这应该属于云山蔓延出来的尾峰了。

看得出,官府为维护这条通往白沙王城的道路,下了大力气。路面铺洒碎石,坑坑洼洼填平。斩除路旁的杂草,挖了排水沟,每隔十里还修建一座供行人歇息的亭子。

山一程,水一程,长亭连短亭。

入谷后路面收窄,削凿了侧壁突兀的岩石,依旧可以供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之所以叫羊肠谷,是因为它弯弯曲曲,基本上不到百米就一个急拐。行走在谷中,可以听到前面传出的说话声,却见不到人影。

中间最狭窄的一段,两头几乎是九十度的垂直拐弯。双峰夹峙,谷底幽深,抬头只能望见一线天空。

信天游停下了,叫大伙先走,他呆会儿再追上。

众人均以为他要方便,拐弯后停留了约五六分钟,始终不见人来,谷里却飘出了烟气。

董淑敏等得不耐烦了,下马往回走出几十步。偷偷摸摸伸头一瞧,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抬手招呼马翠花。

马翠花走过去,看一眼后也立即缩回,用手掩住嘴巴。

两个人面面相觑,探头探脑,继而小声嘀咕。

“翠花姐,小天这是在拜山神吗?”

“不像,拜神哪里需要烧纸钱?应该是祭奠先人。”

“不可能呀……两边是峭壁,连坟头都没有一个,怎么拜?再说,祭奠先人得准备供品,两条腿跪下去磕头。他只是单膝下跪,不说话,也不磕头,痴痴呆呆的。”

“小天这副样子,好可怜……”

马空重重咳嗽,狠狠瞪了马翠花一眼。

两位姑娘讪讪缩回头,蹑手蹑脚往回走,闭紧嘴巴。

又过了几分钟,蹄声骤起。

信天游打马如飞,从里面冲出。

众人见他脸色阴沉,不敢询问,纷纷跟上。

……

由于少年神情郁郁,大伙便只顾埋头赶路。没有太多的行礼累赘,马儿轻快,上午就抵达王城地界,黄昏之前进入了登丰县城。

最不喜欢逛街的信天游,破天荒提出陪两位女孩子走一走,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子夜三更,也就是进入晚上十一点了,万籁俱寂。

咚咚咚……

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防贼防盗……”

敲梆打锣的更夫沿街走过。

信天游睁开了眼睛,换上一套黑色紧身夜行衣,揣上狼牙,从半开的窗子里翻出去。落地轻如狸猫,无声无息。

登丰县衙占地五亩,足有一百多间房,是一片非常庞大的建筑群。

按照“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朝后寝、狱房居南”的礼制,已经踩好点的信天游很快锁定了刑房。

各种刑事案件的卷宗,一般收藏于此。

门上有铜锁,难不倒他,拔出狼牙割断了窗户的插销。虽然开窗的一刹那发出了轻微吱呀声,但门房距离遥远,门子早已酣睡,根本不需要担心。

信天游翻进去,把窗户全部打开了。

月半弯,清辉漏入。

凭借微弱的光线,他视物如同白昼。不过,颜色难以分辨,有点像看黑白版画。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月光,点亮火折子又容易被外面发现,今晚岂不是就要抓瞎了?到王城之后,好歹得弄一颗夜明珠随身携带,有备无患。

刑房的一面墙壁贴靠着两米高五米宽的巨大木柜,分隔出了上下三层,每层十个小柜格,均没有上锁。底层柜门上贴着“天启元年”、“天启二年”……一直到“天启十年”的纸条。中间层贴着天启十一年到二十年,唯独顶层没有标签。

信天游蹲下身,轻轻拉开了“天启四年”的柜门。

栖云郡的捕快曾经到登丰县调阅卷宗,结果被毫不客气拒绝了,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罪犯是流动的,公门是相通的。何况人口失踪案与辛集马场血案的日期巧合,地域接近,两者之间说不定有联系。

没有理由拒绝,除非里面存在不宜扩散的隐情。

格间中摞放了寥寥九件卷宗,布满灰尘,还不到一寸高。看来登丰县的治安良好,整整一年才出了九桩刑事重案。

信天游拿出最上面的,吹掉灰尘打开看。

里面记载了正月间的一起酒后斗殴致死案,有旁人证词,罪犯供词,亲属讼词,官府判词等等。仵作的查验报告很仔细,不仅描叙清楚死状,还把行凶的柴刀也画出了。

他扫了几眼,把卷宗放回去,取出底下的一件。见到是暮春三月的一桩盗杀耕牛案,又搁回了。

这些卷宗按照时间排序,接下来就应该是四月的辛集马场血案。

打开封面,信天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隐隐泛起了不妙的感觉。

靠,下面直接跳到了五月里的一桩奸情毒杀案。

他赶紧塞回去,继续往下查找。

可惜把九份卷宗全部看完,唯独不见马场血案。似乎天启四年的四月,登丰县境内平安无事。又打开隔壁天启三年与五年的两个柜门,依旧寻找不到。

信天游把卷宗恢复原状,沉思了一阵子。

没道理呀!

孙栓言之凿凿,绝非空穴来风。

这么重大的案子,不至于遗失卷宗,难道是被刑部调走了?

信天游定了定神,发现这排巨大立柜的顶层,并没有张贴标签。

里面装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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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有古怪

信天游搬来一把椅子垫在脚下。

顶层那一排柜格里,塞满了天启元年之前的旧卷宗。官府的过期文牍不能随便丢弃,要以备查阅。可平日又没啥用,只好堆起来束之高阁。

灰尘厚积,估计十几年没人管了。

唯独左边第一格里,孤零零摆放着砖头厚的一本卷宗,正是辛集马场血案。

虽然厚重,页牍繁多,却比前面的卷宗少了许多项目,证词、讼词、判词等。案情的描叙与分析也相当简单,其实就是一份仵作查验报告。

只翻看了几页,信天游就明白为什么登丰县要封锁消息,不让栖云郡的捕快查阅案卷了。

因为这不是俗人犯案,而是仙师替天行道。并且案中有案,非同小可。

总计三十八条汉子,统统被飞剑洞穿,无一活口!

这批人明显是隐藏的巨匪,一个个孔武有力,携带兵刃。

而马场则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匪窝,从里面搜出了巨额金银。其中某些珠宝,恰巧是前几年富商灭门案的赃物,铁证如山。

尤其恐怖的是,在一处地窖内,发现了累累尸骨。

尸骨最上面一层,是二十几具新鲜尸体。据仵作勘验,距离死亡的时间还没超过一天。

信天游一一进行对比,晓得是羊肠谷里的遇害者。

总计三条蒙面大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一个车夫,四名劲装武者,此外还有赶大车的,探亲的,做小买卖的……严丝合缝。

也就是说,信使当年见到的五名蒙面杀手,另外还有一大群同伙及运输工具。行凶之后迅速清理了现场,将尸体转移,神不知鬼不觉。

很明显,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拦截与追杀,分工严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名仙师尾随追至,他们的末日降临……

出乎意料,夏星夫妇和婴儿的尸首竟然不在其中。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仙师神通广大,乃法外之人,任何涉及的案件都要上升到国家机密,所有参与人均收到了严厉的封口令。

对此,典史写下了寥寥几个字。

“三百里加急上报刑部,次日密侦司至。”

一年后,翰林院编修夏星一家子神秘失踪的协查通报抵达登丰县。典史也认为这两起案子有关联,把辛集马场掘地三尺,却没有新发现。

又过了几个月,栖云郡的捕快听闻风声赶来了,要求调阅卷宗,当然不可能如愿。

不过,典史却从他们嘴里得知了人口失踪案的详情,晓得是怎么回事,在卷宗最后一页留下了自己的猜测。

夏星夫妇和一对双胞胎,也许被路过的仙师救下,入山修行去了。

一入修行门,再非世间人,当然要远离七情六欲。所以才没有跟太公太婆道别,也不回禀朝廷了……

羊肠谷与辛集马场的惨案,就此大白?

信天游摇了摇头。

所谓的“仙师”,极可能是孙栓口里的“文士”。可当年师父亲眼目睹夏星夫妇遇害,尸首怎么不翼而飞了呢?

刑部对此保持沉默,也只能保持沉默,难道还能去追查仙师?可类似于锦衣卫的特务机构密侦司却第二天就赶到了,态度很积极。

有点意思,耐人寻味。

信天游翻过最后一页,正要合拢卷宗,不由得瞳孔微缩。

封底的内页上存在着淡淡痕迹。

他调整角度,让月光最大限度地照在页面上,凑近眼前。

一把半寸多长,形如柳叶的小剑浮现了出来。剑身上刻画着繁复精细的符文,似乎要破纸飞出。

图形是用明矾水绘制的,等干了之后会自然消失,微细晶体却残留纸张的纤维缝隙里。

平常人根本看不见,要浸湿了才重新呈现。

说明许多年前,必有人翻阅卷宗。通过对辛集马场匪徒的伤口估算,画出了凶器模样。可又不想别人知道,便使用了隐形药水。

隐形药水素来为人不耻,一般人根本不了解,只有传递密信或者玩弄诡计时才用到。例如一些无赖恶棍,故意用墨鱼汁做成的墨写借据。时间一久,当墨鱼汁里的蛋白质分解完毕,字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画的图?

兴之所至,还是有意为之?

绝不可能是仵作,他们级别低,本事低。只负责提供前期的勘查报告,接触不到后期卷宗,也画不出符文。

从运笔的娴熟流畅来看,此人对飞剑并不陌生,对隐形药水也不是第一次使用。高大上的法术与下三滥的手段,居然完美结合在一起了。

呵呵,除了文士外,又冒出一个可怕高手!

不过,他随身携带了最普通的药材明矾,难道准备随时随地写密信,搞阴谋?

信天游再三看了看那柄飞剑,把图形刻进脑海。翻回最后一页,伸指在典史书写的个人猜测上划一个大叉。

这两笔弄乱了纤维的纹路,目力极好之人将纸张侧对光源,便可以发现。

合上卷宗,摆回原位。

他预感到,以后还会有人来查看的。提示对方,典史的猜测纯属扯淡,夏星夫妇早死了。

……

第二天用过了早点,秣马饮水,众人继续出发。

照昨天的速度,中午能抵达白沙城。

但信天游却开始慢慢行走了,主动向马空询问风土人情,历史掌故。

队伍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一扫昨日的沉闷。

田野薄雾袅袅,时有微风。

一里之外出现了一顶大红花轿,拐向了右边道路。

信天游问:

“马叔,这好像是去迎亲的。怎么冷冷清清,不见吹鼓手,帮工?光一个新郎官戴朵大红花走前面,两个轿夫跟着。”

马空笑道:

“正妻进门,肯定得用花轿抬。穷苦人家摆不起排场,但这种一生只一回的大事,勒紧裤腰带也要讲究。花轿必须雇,总不能让新娘子骑毛驴吧,其它的能省就省了。回去的时候才叫热闹,一大堆娘家人会送亲。”

马翠花羡慕地望向红轿子,插话道:“我看不穷,新郎倌骑着马呢。”

董淑敏道:“马肯定也是借的。”

信天游道:“不是马,是骡子。”

董淑敏嚷嚷:“我怎么看不出来?”

等前行了一段路程,她“噗呲”笑了,道:“还真是一头骡子呢,长得真像马。”

骡子能不像马吗?

小香、小兰偷着乐,董大小姐转过身张牙舞爪吓唬她们,不准笑!

信天游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又道:

“有古怪,不像是一顶空轿子。”

第四十一章 一叶倾城

马空继续解释。

“一般接亲的时候,按照风俗,孩童女伴妯娌会故意关闭闺房门。有钱的新郎倌得塞红包进行打点,没钱的就准备好糖块点心瓜子花生藏在轿子里,到时候再拿出来散发。反正也不是真的不让你接人走,大伙图一个喜庆热闹。”

董淑敏插嘴道:

“就是嘛……小天你笨笨的,没见过娶亲呀。”

信天游摇摇头,道:

“眼睛会欺骗脑子的,大家看到花轿就联想娶亲,都形成思维定式了。但情况,也许不是想象的那样。轿内肯定藏着活物,不时微颤一下,前面那个轿夫就赶紧回头看帘子……而且,新郎倌望见我们,神色很慌张。”

董淑敏嘻嘻笑了。

“不慌才怪,乡下人最怕的就是你们这些江湖游侠儿。说是行侠仗义,其实无法无天。万一,你把人家辛辛苦苦攒的新娘子抢走了呢?”

信天游郁闷道:“我就这么没品吗?”

瞧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董小姐笑得肚子痛,道:

“哎呦……那可说不准。”

最爱凑热闹的马翠花破天荒没有参与斗嘴,眼睛直勾勾望着花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马空瞟了瞟傻闺女,叹息一声。

薄雾如纱,田野苍翠,一顶大红花轿冉冉而行。

美轮美奂,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桃花源里好耕田,神仙眷属,何必再修行?

一行人指指点点,走到分岔路口了,一阵风吹来。

信天游吸了吸鼻子,勒住马,扭头望向花轿的影子,道:

“娶亲不得沐浴焚香换衣裳吗,新郎怎么那么臭,好像几个月没洗澡。”

并排而行的董淑敏停下了,道:

“新郎怎么会不洗澡,肯定是轿夫流汗了。”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道:

“不对,不对……我闻到了轿中的香气,是一个女孩子。”

董淑敏撇了撇嘴,嗔道:

“我的个天,你还真想去抢亲呀?”

信天游跳下马在岔路上走出十几米,拾起一片树叶看了看。面孔立刻变得严峻起来,望向马空道:

“马叔,快去截停他们。”

好!

马空二话不说,拨转马头,泼喇喇冲上岔路。

董淑敏不明白怎么回事,也对赵甲命令道,快,你去帮忙。

随即跳下马,边走边问。

“小天,怎么啦?咋咋呼呼的。是不是树叶上写有字,说是被强盗绑架了,求救?”

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下马。

小香、小兰牵住董小姐和信天游马匹的缰绳,站立原地不动。

马翠花快步走上前,道:

“没事,我爹是捕头。啥强盗只要被他盯住,准逃不了。“

信天游将树叶递了过去,道,你俩看看。

那是一片宽大的梧桐树新叶,上面布满芝麻大小的模糊字迹。估计是用针尖等细小锐物,划破表面的蜡光油膜而留下。

董淑敏接过叶子,凑近眼前,断断续续念道: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这啥?

董大小姐一扬树叶子,眨巴眼睛,抓瞎了。

“好像是一首词。”

信天游敲了敲额头,补充道:

“写这首词的,绝对倾国倾城,是我下山后见到的最有价值之人……”

人生最大的价值,是创造。

他不太喜欢诗词,却并不妨碍判断。那个人既然写出了绝佳好词,肯定还能创造出更多。从艺术价值讲,可比倾尽一国一城的财富。至少在这一点上,自己和师父再厉害,也只是顶多拾前人牙慧。像“床前明月光”什么的,创造不出半句。

“切,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董淑敏不等信天游把话说完,狠狠剜了他一眼,杀气腾腾。跟少年呆久了,她也学会了用这个“切”字。

信天游又不蠢,晓得刚才的话出了语病,赶紧亡羊补牢,道:

“我是说,写词的人很有水平。但武功肯定比你差远了,可能连宝剑都举不起。”

“这还差不多。”

董大小姐眉开眼笑,大大咧咧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老气横秋道:

“嗯,不错,孺子可教也。”

却不知道,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零点一秒内,信天游条件反射地沉肩斜转,拳头斜向上挥出超过了半寸,直奔伊的人胸膛而去。这一拳击出,恐怕连铁墙也要被洞穿。

幸好,可怕的一幕没有发生。

瞬间他又恢复成原状,一动不动。

董小姐根本不晓得,自己刚才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

马翠花站立在他俩的旁边,若有所思,口里跟着念:“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有无……淑敏,后面是什么呀?”

董淑敏对着树叶念。

“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马翠花自言自语,扳着手指头数。

“对,四四六五,四六……”

董小姐干脆把梧桐叶一把递过去,道,你自己看。

马翠花却往后退,摆手道,我不识字。

不识字?

不识字你念叨什么,还对啥对的?四四一十六,不是六十五,大姐!

两个人颇觉奇怪,却见马翠花合掌一击,惊喜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牌。”

这下子,轮到两个大学问家目瞪口呆了。

董淑敏使劲晃了晃脑袋瓜让自己清醒,问:“你不识字,怎么晓得词牌名?”

马翠花急忙解释。

“我家隔壁的劳夫子教小孩子蒙学,听他说起过。最有名的是李清照那首,瞧,字数一模一样,四、四、六、五、四、六、三、四……我背给你们听……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晕,居然有根据字数,而不是根据音韵曲调来判断词牌名称的。可人家貌似说对了,到底谁是傻瓜?

董淑敏与她都混成了闺蜜,当然知道劳夫子。等上阕才念完,立即抢白道:

“李清照的这首太有名了,你一念我就想起来。可一首闺怨词,怎么好拿去教小孩子?”

马翠花急道:

“不是教小孩子,是没人的时候,教我……”

啊,没人的时候,教你?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信天游瞪大眼珠子,董淑敏的表情也差不多,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颗大鸭蛋。

第四十二章 小先生

马翠花醒悟自己失言了,脸蛋红红的像一颗熟透苹果,跺了跺脚,急道: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我没想呀。”

董淑敏满脸茫然,一指信天游,恶狠狠逼问:“小天,老实交待,你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

少年老老实实低下头,道,我啥也没想。

唉,没办法。

反正这两个女人,他一个也惹不起。师父那么厉害的人物,简直可以吊打全世界了,还说过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

气氛尴尬,一时无话。

呵斥声随风飘来。

信天游抬起头,只见一里外,马空拦在轿子前,从腰间掏出了一块牌子,高高举起。

寻常百姓见了捕快,好比耗子见了猫。即使打得赢,也要乖乖听话。如果胆敢反抗,将被视为对抗官府,遭致无穷无尽的追杀,最终亡命天涯。

谁料想新郎倌与两名轿夫根本不听,“轰”地散开,朝田野狂奔。

赵甲从后面兜过去,用马匹撞倒一名轿夫,又去追另外一个。

新郎拼命鞭打骡子,却哪里跑得赢骏马。马空追上之后,毫不客气用刀背将他砸下了骡子。这厮在田里一滚,拔出了一柄尖刀,挥舞对峙。

马翠花见状,如蒙大赦。赶紧朝坐骑跑,道,我去给爹帮忙。

董淑敏把树叶朝信天游一丢,也跟过去跨上马,生怕迟了赶不上热闹。小香小兰见小姐没招呼她们,便靠入岔路,省得挡住了主道上的车辆。

信天游抬手抓住叶子,放进空空的褡裢里,不慌不忙走回。

他不着急。

新郎和轿夫明显有古怪,不是啥良善人。马空与赵甲别看同自己在一起时低眉顺眼,放出去后凶神恶煞,制服他们是分分钟的事。何况,又赶去了董小姐这样一个背景大得不行,嫉恶如仇的凝罡高手。

轿子里面,会是什么人?似乎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那股幽幽的香气,不是胭脂香粉,简直沁进了心里……

她叠词的用法,赶上李清照了。

仅仅一里多路,信天游下马三次,仔细捡起了三片梧桐叶。看了看上面的词句,有一片与《凤凰台上忆吹箫》合拍,其它的明显属于另外诗词。

两分钟后,等信天游骑马来到轿子前,新郎与轿夫已经被揍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跪着,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董淑敏嫌弃他们身上的臭味,命令跪在下风处的田里。马空与赵甲凶神恶煞,一左一右站立两边看守。

马翠花露出半个身子在外,窸窸窣窣弄了一阵,从轿中扶出一个人。

董小姐瞪大了眼睛,朝信天游竖起了大拇指,轻笑道:

“还真是一个漂亮妹妹,狗鼻子真灵。”

信天游尴尬地偏过脸去,心道,我哪里晓得会这样。说倾国倾城,就真的倾国倾城。

只见女孩身段玲珑,面容秀丽,肌肤白皙细腻,简直像画中仙子。本来今日阴天,没太阳。但她这么一出现,顿时艳光四射,天地之间仿佛陡然亮堂了许多。

瞅年龄才十三四岁,贝齿轻咬,长长的眼睫毛扑闪。面颊犹挂着泪痕,两个手腕露出青紫的绳索痕迹,却不哭。

出轿子后,她庄重整理好散乱的鬓角与裙裾,挨个向马翠花、董淑敏、马空、赵甲微微一福,道,多谢了。

声音如出谷黄鹂,说不出的好听。

董淑敏快人快语,指了指刚到近前的信天游,道:

“小妹,别谢我们了,得谢他。没他,谁也不知道你被强人绑架。”

女孩子闻言,弱柳扶风一般走到信天游的马前,右手压左手平端至左胸,屈膝低头,深深一福,道:

“民女何青青,多谢公子搭救。”

信天游大失所望。

十三四岁的年龄,还是黄毛丫头一个,能填出什么好词?恐怕是抄来的。

他翻身下马,尽量挤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从褡裢里掏出一叠梧桐叶递过去,问:“何青青,这是你写的?”

少女把树叶接过去,拈在指间下意识转了两圈,点点头。

信天游有点犯晕,再问一遍。

“我是说,真是你独自创作出来的?”

何青青怯怯道:

“我写了好多,从来没给别人看过,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马空、马翠花、赵甲无动于衷,信天游却呆住了,连口齿也不利索起来。

“这这这……怎么可能?”

另外一头的董淑敏夸张地张开双臂,团团乱转,嚷道:“哎呦,你们谁都别拦呀……哪儿有条地缝,好让本小姐钻进去。”

少女笑不露齿,眼睛却渐渐弯如月牙,越来越明亮,高兴地问:

“公子是说,写得还行?”

都可以流传千古了,什么叫还行?

学渣信天游彻底无语,僵硬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李清照写出“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时,也是何青青这个年龄。骆宾王写出“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时,更恐怖,仅仅七岁。

自己七岁时在干嘛?和阿莎在小溪边玩泥巴。

不过没什么,术业有专攻嘛。自己七岁时也很厉害,可以打赢一万个骆宾王,一百个骆宾王他爹。

某人如此安慰自己。

何青青道:

“我写了好多好多的,可惜都没有保存下来。缺乏笔墨纸砚,就用针刺在叶子上。积多了没地方放,只好一撮箕一撮箕倒掉……”

一撮箕一撮箕的诗,还倒掉了?

这是信天游听过的最疯狂话语,仅次于听师父说一拳打爆太阳。

通过询问何青青,审问三个匪徒,众人明白了怎么回事。

从这里朝王城方向走三里,有一个芙蓉村。

何青青土生土长,从小聪慧。

她舅舅叫劳清德,在镇上的学堂教书。一次去芙蓉村看望姐姐,见五岁的青青乖巧便教授写字,谁料想一下子竟学会了。

舅舅大为惊奇,时常带着书本过来传授讲解,两年后让她去学堂旁听。

又过了两年,何青青的父亲病逝。家里仅仅依靠母亲纺纱织布支撑,连饭都吃不饱,不得不辍学。

劳清德是个秀才,屡试不中,又得罪了学堂的山长,渐渐心灰意冷。干脆离开家乡,去偏远的栖云郡芦水县办私塾糊口。走之前,把一箱子诗词歌赋留给了青青。

屋漏偏逢连夜雨。

隔年,母亲病倒了。虽然舅舅经常差人送钱来,却只够抓药的,五分田也荒了。

何青青想出一个好主意,在家里办起了蒙学。

村里拢共才十几个孩童,五六七八岁都有。村民们觉得有人管就行,认不认识字倒无所谓,反正也不用正儿八经出学费。鸡下蛋了给几个蛋,舂米了出几斗米,杀猪了送条腿,插秧收割时去田里帮下忙……

如此,母女俩艰难地生活着。

没有笔墨纸砚,怎么办?

何青青聪明地把一块大木板悬挂于墙壁,碳条当笔,写完了再擦洗。当木板越来越黑,字迹无法辨认时,就请木匠刨掉表面的一层。

村里人称呼她为,小先生。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平淡过下去了,怎知祸起萧墙。

第四十三章 干他

芙蓉村两百多口人,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村上有个叫俞疙瘩的,十八九岁被潇水剑派选中,入山修道。这下子可不得了,俞家从此发达。各方面人物争相投靠,连县府在逢年过节时也送来礼物。

田亩赋税是十抽二,潇水剑派弟子的家里不用交税。于是,村里人纷纷把田地归于俞家门下。奉献收成的十分之一,自家还能留下十分之一,打得一手好算盘。

三十年后,俞疙瘩回乡,修了一栋大宅子。

他侄子俞富仗势欺人,把村上的田地吞为己有。

村民们懵了。

当初讲好,明明只是做做样子,田地怎么就真变成他家的呢?

村上识字的人只有何青青一个,可也不懂诉讼律法,就给远在芦水县的舅舅写了一封信。

劳清德七天前赶到,查看了相关凭证,果然发现漏洞。

为应付官府检查,村民确实在自愿把田地送给俞家的文契上画押。三十年过去了,画押人几乎全部过世,指纹也模糊不清。最关键的是,土地的原始文契还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打官司的话,俞富拿不出原始文契,便不能证明那些田地是他的。

但无论打赢打输,村民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官府肯定会命令他们补齐三十年的欠税,那不是要了老命吗?

为此,劳清德同俞富交涉了许多次,招致飞来横祸。

大前天,一伙人突然闯入何青青家,暴打了劳清德一顿。扬言,继续闹下去就要他的小命。村民赶去帮忙,却被俞家的护院阻拦。

那伙人是俞富请来的泼皮,为头的叫周大旺,见了何青青之后神魂颠倒。连续踩点两天,发现她早晨会去屋后的林子摘蘑菇野菜,九点钟才开始教小孩子。

于是今日叫了两个心腹,早早埋伏。将何青青捆绑堵嘴,塞进花轿就跑。

写有诗词的树叶是何青青上个月积攒,足足一小包。舍不得烧,今天早上想顺便埋了……

听完这些,田野里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马翠花紧紧抱住何青青,眼泪汪汪地哽咽道:

“小天,你一定要救青青……姐求你了。”

少女对这样的热情很不适应,扭动了几下却挣不脱。马空拿眼睛直睃闺女,猛咳了一阵,也不起作用。

信天游与董淑敏微妙地对视一眼,明白了。劳清德必是“劳夫子”,甚至连马翠花非要跟着她爹外出,也可能与对方的离开相关。

对他俩而言,田地,契约,俞富,泼皮……统统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里面横亘了一个在潇水剑派修行三十年的怪物,俞疙瘩。

每三年一次的春试,能够进入潇水剑派的人可谓千里挑一。

修炼资源是有限的,这些人即使入了门,如果三年未进阶通幽,必须离开。再过五年未进阶开光,也必须离开……

所以名门大派里聚集的全是精英,才有“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的戏言。能够在山门内呆足三十年的人物,至少达到“化丹”了,现身江湖绝对地动山摇。

不过,这里也有颇令人费解之处。

一般而言,修行者远离人情世故。就算离开了山门,也会去名山大川择灵气浓郁之地开辟洞府,他怎么眷恋起家乡了?

要知道华国之所以羸弱,就是因为天地元气太贫瘠,出不了强大修行者。大修士的人生目标是求天道,证长生,而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假如俞疙瘩去往同为潇水剑派道场的周国,随便找一块地方修炼,也比芙蓉村强。周国甚至会给他圈出一大块地皮,由钦天监亲自督工干好房子,派出仆佣伺候,哪里需要抢村民的一点点田亩。

这货到底是老干部退休,还是一时心血来潮回家看看?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信天游可以对付的。

信使创立的“百花杀”,号称吊打修士,每一个境界级别可不是乱设的。跨级挑战好办,跨阶就危险了,那是量与质的区别。

以“杀幽境”巅峰硬抗化丹修士,得连跨开光、化丹两阶整整十八个级别。纯粹以卵击石,头铁撞南墙。

那么,就这么一走了之?

欺软怕硬,临阵退缩,不是信天游的性格。

何况,他还有点小兴奋,有一点好奇。

仿佛幼小的虎崽碰到大野猪,明知道危险,明知道吞不下,还是忍不住想要猎杀。

见少年来回踱步地沉思,董淑敏冰雪聪明,立即提醒。

“十大长老里没有俞疙瘩这号人物,连姓俞的都没有。他可能是一个小长老,管理杂务的那种。修士一旦归凡,门派便不再负责。不过碰上啥事,朋友之间还是会出头帮忙的。小天,你可别太张扬了。”

信天游说要摘天上月亮,她也相信。根本就没考虑打不过,而是考虑怎么打。

少年点点头,握拳道:

“干他!”

见此情形,被打成人形猪头的周大旺口沫横飞,叫骂起来。

“直娘贼,就凭你们几个歪瓜裂枣,俞家老祖宗一根手指头就能戳死。乖乖的识相点,把小妞送过来。等大爷爽够了,再去找俞管家给你们求情……”

董淑敏啐道,掌嘴!

啪,赵甲一个大嘴巴抽过去。

周大旺一头歪倒在地,污血混着几颗牙齿喷出,面目狰狞地狂笑道:

“哈哈哈,打,你他妈的打……直娘贼,有本事杀了老子。大路上好多人看着的,官府追查得到这里。老子死了,何家小妞也逃不了。如果老子今天不跟俞管家碰头,哼,老祖掐指一算,你们插翅难飞……”

泼皮之所以难缠,一是凶恶,二是有股混不吝的劲儿。

有的人讹钱,并不靠武力威逼,先一板砖打得自己头破血流。这副模样并不是装可怜,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不怕死。如果不肯掏钱,下一板砖就可能砸到你头上了。倘若你打死了他,麻烦也够大的。所谓瓷不碰瓦,还不如破财免灾,宁人息事算了。

周大旺能够混成十里八乡的恶人,当然不是白给的。

他晓得求饶没用,打也打不过,只能够搬出俞家老祖来恐吓对方了。至于疙瘩老兄会不会替一个小喽啰报仇,鬼知道呢?

何青青吓得一哆嗦,偏过脸去。

马翠花拢了拢她瘦削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的,有姐姐……小姨……我在,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儿欺负。”

第四十四章 今天我心情不好

信天游看了看太阳,又望向大路。

约莫快九点,行人渐渐多了。

有人确实朝田野这边望,但是距离遥远,相信看不清也听不见。绝大部分行人的主意力,还是被小香小兰吸引了。两个娇俏的小姑娘,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站立道旁,又没有人陪伴,是在干嘛呢?

周泼皮并非恶贯满盈,信天游本来想狠狠教训一顿算了。但他抬出榆木疙瘩,又以何青青进行威胁,让少年动了杀机。

这样的人存活于世,就是个祸害。

尽管大白天人来人往,捕快想藉此破案,难度依然不会小。

因为人员是流动的,信息的发布与收集效率极低。让他们赶去王城找到正巧在这个时段路过的人,不说做不到吧,至少要累脱一层皮。而死的又是泼皮,巴不得死光光才好,哪肯上天入地去追凶?

主意拿定,信天游点了点三个女孩子,道:“你们去分岔路口等我。”

经历了山神庙之夜,董淑敏哪里会猜不出他要干什么,当即拉起二人就走。何青青没骑过马,怯怯不敢靠近,最后由马翠花托举上鞍,揽腰抱稳。

见三人两马离开,信天游下到了田里。

鹿皮靴底踩在茂密的青草上,没一点声音,软软的。

按照季节,农人早该犁地沤肥,预备种水稻了。可芙蓉村田地的归属没解决,他们种也不是,不种也不是。

信天游走到距离周大旺一丈多远停下了,问道:

“俞家老祖,是一个什么情况,有多厉害?”

见少年发问,周大旺也不敢一味耍横了,满嘴天花乱坠。

……隔山打牛,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估计连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听了,也要羞愧地掩面而退。

信天游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猜测周泼皮连俞疙瘩的面也没有见过。转而望向马空,问道:“强抢民女,该判什么罪?”

老捕头干净利落地回答:“秋后处斩。”

两个泼皮吓得面无人色,周大旺却冷哼道:

“谁来作证?哪只眼睛见到我们抢人了?进了县衙,连县令老爷都要听俞富管家的。快放了本大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信天游沉吟道:

“我们要赶路,押送你们返回县衙见官,确实太耽误时间了。如果今天心情好,倒可以饶你们一命。不过,怎么也得留下点教训。去,都给我进池塘里蹲着。”

如何处理三条泼皮,是一个小麻烦。

必须宰了三人不留后患,可要做得不留痕迹,却不容易。

自己一行人可以一走了之,但何青青还住在芙蓉村,又没有自保能力,难免不会有精明的捕快追查到她头上。

周大旺倒也光棍,率先走到十几米外的一个小池塘,径直蹦下去。心里却窃喜,老子总算扯虎皮拉大旗,把游侠公子唬住了。受点惩罚算什么,保住小命要紧。

另外两条泼皮动作稍慢,被赵甲踢得屁滚尿流。

几场春雨过后,池塘的水积了七分满,极寒冷。三条泼皮跳入,水才堪堪及腰。淤泥被搅动上涌,水面冒出黑色渣滓与密集小气泡。

“蹲下,蹲下!”

赵甲喝斥。

三人蹲下去,只露出头颅在水面。不一会儿就被冻得脸青唇白,瑟瑟发抖。

信天游走回花轿,从里面找出了五片树叶收入褡裢,走到池塘边目测了一番,很满意。

有塘堤遮挡,大路上的行人看不到池塘里面情况。

他蹲下身子,慢慢洗干净双手,冷冷道:

“诸位,对不起,今天我心情不好”。

周大旺一愣,不知所措。

信天游懒得解释,舀水泼到了三个人脸上。

马空与赵甲手按刀柄,静静看着。心想信师毕竟是少年,小孩子脾气。这泼水算什么教训?该杀头的罪,便宜三个贼胚了。

但是……

周大旺等三人立刻眼神涣散,身躯软绵绵地朝前栽倒,不见浮起。

赵甲与马空骇然,瞠目结舌。

说不是法术,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

还真不是法术。

太阳穴为“经外奇穴”的死穴之一,重击则殒命

水泼在了泼皮的太阳穴,一点能量透入,直接麻痹了底下的几路神经。造成平衡丧失,目眩晕厥。

虽然只能维持短暂的七八分钟,可由于周大旺等人是蹲在水塘里的,足以将他们活活淹死。别说事后仵作查验不出,即使动用一万年前的刑侦科技,即使神仙下凡,也只能见到三个人莫名其妙,在仅仅齐腰深的塘水中溺亡。

“去把花轿劈碎,烧掉。”

马空与赵甲得令,飞奔而去。

信天游弯腰摘下了一朵小小野花,在鼻尖嗅着。

他很喜欢春天的气息,充满希望,洋溢着蓬蓬勃勃的生命力。

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燃起了熊熊烈火。

信天游见水面没啥动静,走到火堆边烤了烤手,三分钟后上马。

这一点点热能,对即将到来的战斗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对付化丹修士,他并非毫无胜算。

如果突然袭击,让对方没有时间施展法术。依仗强悍的躯体贴身近战,再加上锋利无匹的狼牙,还是有一战之力的。而他体无真气,也没有法力波动,在对方看来就是一介凡夫,一般不会警惕。

实在不行,就亮出师父给的保命底牌,不信收拾不了榆木疙瘩。但那张底牌只能动用一次,刚下山就浪费了,未免可惜。

众人会和,去往芙蓉村。

途中信天游又下了几次马,捡起一路洒落的刺字树叶。董淑敏也学他的样子,可屡屡捡不中,气得把叶子揉碎成一团。

何青青的茅草屋掩映在树林边,距离大道仅十几丈远。斜前方大约半里外,矗立着一座气派的大宅院,红砖碧瓦白墙,正是俞府。

信天游拨马来到何青青身前,将整齐的一叠梧桐叶递入手里,说道:“这些诗词很珍贵,得收好。以后,你再也不用在叶子上刺字了。”

随即又对众人道:

“你们去何青青家准备,如果我半小时赶不回来,就赶紧带着她娘和劳夫子离开。”

董淑敏撅嘴道,我同你一起去,却被一句话怼回。

“你是要我一边战斗,一边还分心照顾你吗?”

少年厉声说完,打马如飞,直穿田野。

何青青攥紧满把树叶子,呆呆望着远去的人影,泪流满面。

第四十五章 火工道人

白马玄衣,少年郎泼喇喇从田野穿过的身影,极为醒目。

待到了府邸的前坪,早有仆人迎上了,点头哈腰道:“公子爷,可是来找俞管家的?”

信天游道,正是。

翻身下马,把缰绳递了过去。

那仆人扭头吆喝了一声,“快去通报”,把马牵到旁边拴住。

俞府修建得跟一般乡下土财主没啥区别,唯独在坪地左侧竖立了一块近两米的巨大石碑。边沿雕饰龙纹虎首,正面刻着六个大字:石敢当,镇百鬼。

信天游不等里面人来迎接了,径直走上台阶,跨入大门。

进门便见到一块绘有八仙过海的影壁,刚好一个白白胖胖留两撇鼠须的中年人带着两名小厮赶过来,含笑拱手道:

“鄙人俞富,不知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信天游可不是来交朋友的,也不想浪费时间。啪一个大嘴巴打得那厮原地转了两圈,喝道:

“叫榆木疙瘩出来。”

俞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捂住肿成猪肝的半边脸,气急败坏道:

“给我打!”

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顿时从两旁涌出了十几条膀大腰圆的汉子,擎棍扑来。为防止村民闹事,俞富请了不少护院。俞疙瘩不需要,他可需要。

但那些人对信天游而言,却跟纸糊的差不多。当下也不出重手了,抓住一个就朝门外丢,像甩草把。

扑通,扑通,扑通……

哎呦,哎呦,哎呦……

一片鬼哭狼嚎。

俞富见势不妙,缩回去顺着抄手游廊狂奔,穿过垂花门直入后院。

在正房前,不伦不类矗立着一栋八角形石屋。

通体严丝密缝,没有窗户。

信天游在书中见过这样的建筑,晓得是修士的静坐悟道之所,叫卦居。

形如八卦是为了聚集天地元气,就像一万年前的人类相信金字塔形状可以聚集宇宙能量。不开凿窗户不仅仅为了隔音,更是为了在吸纳灵石时,别让珍贵的灵气外溢四散。

门口两侧摆放着两口大缸,叫门海,灭火用的。

俞富回头看了看没人,放慢脚步走到石屋前,轻轻叩了三下铁门上的铜环,喊道:“伯父,伯父,不得了啦……”

“何事惊慌?”

门内传出苍老的声音,因为阻隔显得重浊含糊。

咯……

铁门开了。

由黑暗处出来,乍然见到光明,任谁的瞳孔都会不由自主收缩。在明暗转换的一瞬间,根本看不清楚。修士也是人,并不例外。

俞疙瘩只来得及眨一次眼睛,胸口便挨了排山倒海般一掌,倒飞入内撞到厚实的石墙。

轰……

石屋剧烈震颤。

信天游一步跨入屋内,并没有按照原计划展开攻击。

在门开的一刹那,已经判断出这个人才达到区区通幽八层境。生怕将他打死,立即变拳为掌,还收回了一大半力量。

毕竟一个活着的俞家老祖,可比一块死了的榆木疙瘩有用。

修士判断境界,一般根据气场澎湃和法力波动。但对方也许修炼秘术,也许使用法宝,总之有办法遮蔽气息,不一定准确。而信天游舍弃了这些外在表象,直接感应对方体内蕴藏的能量强弱,从未出错。

他目力极好,仅仅凭借门口漏入的微弱光线,便将幽暗的室内一览无余。

呈“大”字状的老者从石墙表面滑落,剧烈咳嗽,双臂一抖,浓烟从袖口喷出。

信天游岿然不动。

切,对方不仅是一位低阶的火系修士,还战斗经验奇缺。在遭受袭击后,不第一时间离开原地,居然还咳嗽了两声报告方位,真是一根棒槌。

顷刻间浓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那人双膝盘坐,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张符纸,注入法力,口唇默念。

符纸渐渐明亮起来,数息后,一只小小的红鸟腾空飞出,箭矢般射向大刺刺堵住门口,魔神一般挺立的少年。

信天游瞪圆了眼睛,警惕心大起。

这不科学!

按理,通幽境法师顶多发射出火球,如沙道人之流。即使给他一张开光境符纸,由于缺乏相应法力,也催不动。

像控火术,只有仙师之上才能变幻出红鸟、鹦鹉、火鸦、朱雀等物。境界越高,幻化出的灵物等级也越高。据说仙佛可以幻化出神鸟凤凰,喷出三昧真火,具备毁天灭地之能。

难道榆木疙瘩扮猪吃老虎?

转念之间,小红鸟飞至眼前。

信天游没有闪避,抬手便抓,到底要看看这只鸟儿有什么威力。

况且,他的身体可以吸收热能,任何辐射热量的东西对他而言都相当于滋补营养品,浪费了岂不可惜?

呼……

红鸟抖翼,热浪扑面。

手掌传出针扎一般痛疼,信天游急忙回缩半尺。猛一运功,掌心冒出一股冰寒的青气撞上去。

好险,皮肤差点被烫坏!

理论上,只要给予足够长的时间,他能把一座活火山的热量全部吸收完。如同一只蚂蚁花几十年,完全可以把一头大象啃干净。

但骤然而起磅礴高热,却令肌肤承受不了。

在云山时,被师父信使丢进大锅“咕噜咕噜”煮,信天游总是等不到水开就跳出来,怕体表的蛋白质凝结。

当然,想不跳出来也行。那就得消耗能量,运功进行抵抗,没必要。

红鸟被青气包裹,速度一缓。眨眼间将青气蒸发得一干二净,躯体却也瘦小了一圈。

信天游冷笑,回缩的手再次前探。青气骤然弥漫,一把将烈焰化成的小红鸟攥在掌中。鸟儿剧烈冲突,灵巧的五指却如弹琵琶一般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始终不放。

俞疙瘩站起身,眼珠子鼓凸,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傻不啦叽,一动不动,真成了榆木疙瘩。

他看不清那些电光石火的细节,只见到少年一探手便抓住了烈焰。仿佛闲庭信步,随手摘下一朵花。

十息后,红光隐没。

少年摊开手掌,莹白如玉。

老头儿的喉头咯咯作响,慌忙躬身一揖,道:

“潇水剑派火工道人俞疙瘩,参见上尊。贫道上个月才离开山门,从未交结各方道友,江湖人士,不知哪里得罪……”

信天游乐了。

靠,原来这货在山门内烧了三十年火呀,虚惊一场。怪不得脸比自己还黑,纯粹是被烟熏的。三十年时间只干一件事,铁棒都磨成针了,控火能不好吗?

虽然服软了,却不可就此放过他。

第四十六章 纯天然人形充电器

刚才,虽然信天游运功消耗了能量,却也吸收掉小红鸟的热能。

一进一出,总体来说,收益要远远大于支出。

他为什么在信使“咕噜咕噜”煮时不这么搞?因为开水带来的热能层次太低,一边抵抗一边吸收是亏本买卖。

也搞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突破之前遇到开光修士发出的火焰,还是闪避为妙。那玩意真挺厉害的,与通幽修士的火球根本不是一个层次。

恰恰像俞疙瘩这种,实力只达到通幽,偏偏玩火三十年有了心得,能够越境发出部分开光法术的威力。火焰量大管饱,又伤不了自己,才是可遇不可求的进补对象。

想到这儿,信天游冷笑连连,露出了“狰狞”面目,喝道:

“纳命来!”

拳头举得挺高,脚下却走得极慢,好让对方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俞疙瘩告饶的话还未出口就被打断,见对方穷凶极恶,不依不饶,顿时急眼了,满头大汗。匆忙从腰间抽出一根管状物,厉声喝道:

“真以为怕你不成……混沌火!”

一股烈焰从管状物的端口喷出,内里红黄,外层青白。

狭窄的石室顷刻灼热难当。

轰……

四壁悬挂的字画眼瞅着变黄变黑,燃烧了起来。

地板中央的蒲团将燃未燃,浓烟滚滚。

信天游不敢大意,浑身的青气疯狂外溢,被烈焰包裹成了一个“火人”。手舞足蹈,发出凄厉的惨叫。

火工道人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摇摇晃晃,晃晃悠悠,总也不倒下。甚至有一次还逼到了自己身前,幸好被一股猛烈的火焰喷退,更加不敢松懈了。

吹……

使劲吹……

这货捧着“吹火筒”足足吹了半分钟,刚停嘴喘几口粗气,“火人”就蹒跚走近。被吓得一个激灵又端起筒子,竭尽法力,鼓起腮帮子猛吹。

一鼓作气,再而三,三而竭。

每当俞疙瘩快撑不住了时,“火人”就挣扎得愈发剧烈,惨叫声也更响亮了。

“啊啊啊……热得不行。”

“好痛呀,手烧焦了,脚烧焦了,肚子烧焦了。”

“哎呦,再过一秒钟,就要被烧死了。”

“我的脑壳呢,怎么摸不到了?”

……

老头儿一听,立马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吹得脸红脖子粗,手发抖,脚打颤。

终于……

扑通摔倒了。

火焰熄灭,完好无损的少年上前,像提一袋土豆似的拎起火工道人朝外走,不屑道:

“连密室燃烧缺氧也不晓得,真是个棒槌。”

他检查体内的能量柱,竟然上升了小小半格。只要多烧几次,重返巅峰指日可待,比晒太阳、饕餮快多了。

反观榆木疙瘩,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直接从通幽境八层跌至第七层。至于再烧几次会跌成啥惨状,不是信天游需要考虑的。

门口人影一闪,俞富那厮脚底抹油,也不管啥伯父老祖的,溜了。

信天游无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从大缸里舀水浇醒火工道人,一番审问后得知他自幼家贫,人又执拗,故名疙瘩。

金木水土四灵根平庸,偏偏火灵根远超常人。十八九岁时被一位潇水剑派的行走,类似于一万年前的星探看中,带入山门修行,并没有经过王城春试。

潇水剑派以控剑为主,最重视金灵根。但万物相生相克,对其它领域的研究也未放弃,只是不太重视罢了。

俞疙瘩的火灵根虽然优秀,却没达到惊才绝艳的地步。整体资质太平庸,怎么努力也突破不了开光境。

但他有一宗好,喜欢烧火,甘心烧火,故而能够在门内一呆就是三十年。

那杆像“吹火筒”的玩意,真的是一杆吹火筒,也是一件法器。经过三十年的烟火浸润,筒内蕴含了炎气火精,才让他施展出接近开光仙师的威能。

至于侄子俞富抢占了村民的田地,俞疙瘩根本不晓得,连宅子都是自掏腰包盖的。

烧火三十年,并没有烧出啥成就。

连后山都没有进去过,只在前山帮厨,给刚入门的弟子做大锅饭。那些弟子多半出身富贵,携带了金银珠宝全无用处,偶尔会送他一点。日积月累,可不是个小数目。

提起临阵开溜的不成器侄子,老头愤愤道:

“白眼狼……老子在卦居里面拼死拼活,他好歹扔一块板砖进来呀……”

见少年似笑非笑,忙转口道:

“上尊法力通玄,宵小岂能伤害?”

与其相信对方是一个少年郎,火工道人更愿意相信面前是一个融体境界的大修士,夺舍了少年身躯。

他原本粗鲁,不识字。在修行门派呆了三十年后,没吃猪肉也见过猪跑路,讲话居然像那么一回事了,有板有眼。

对信天游而言,俞疙瘩的价值很大。

不仅可以解决芙蓉村问题,可以介绍潇水剑派的内部状况,还是一个纯天然的人形充电器,可以让自己迅速重返杀幽境巅峰……

前坪传来一阵聒噪。

小天,小天……

许多人在整齐呼喊,声音越来越大。

“出去看看。”

信天游说完,转身就走,也不怕对方不跟上。

走出大门,只见坪地里黑压压全是人,围成了半弧形状,俞富和几个断胳膊断腿的护院蹲在台阶下。

人群最前方是威风凛凛的董大小姐,手按剑柄,身后挺立着赵甲、马空、小香、小兰五员大将。

旁边,马翠花搀扶着一位额缠绷带腿绑木板的书生,状态亲密,时不时抹眼泪。

再往后是五六十个青壮,手里均提着镰刀、斧头、锄头、棍棒……

十几丈外的树荫下,何青青拢着两个小孩子不让上前,关切地朝这边望。

原来,信天游去了才十几分钟,董淑敏就按捺不住,带领赵甲小香小兰往俞府跑。马空马翠花一看,那哪行?也跟上。

劳清德大致弄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招呼村民。

等赶到俞府前坪,见到里面烟起,平日横蛮的护院们头破血流,纷纷逃跑。众人截住了几个腿短的伙计,过一会儿俞富又仓惶窜出,被一并拿下。

因为信天游有言在先,董淑敏没敢硬闯进去,在外面大喊“小天”。有她带头,马翠花附和,村民便跟着喊叫起来了,声势浩大。

第四十七章 第一艘方舟

信天游站立台阶上,双手下压止住喧嚣,侧行几步让出俞疙瘩。

村民们有点不知所措了,冲进俞府的竟是一个少年?

他们以为喊“哮天”,对方必是一条威猛如哮天犬的大汉,要不然怎么敢斗俞仙师。

火工道人怒气冲冲走下台阶,拎起侄子连甩了几个嘴巴,打得嘴角流血。先前他跟信天游讲正儿八经官话,此际却冒出一串又快又急的本地土语。

“……狗日的,敢拿老子的名头搜刮钱财,还不让老子晓得,良心都被狗吃了。下午跟老子把乡亲们的画押拿过来,要不然,一耳巴搧你龟儿到墙壁上去。滚……”

俞富喏喏连声,被一推,踉踉跄跄转身就跑。

几个护院见状,一瘸一拐,爬也要爬走,其状凄惨。

到底是潇水修士,俞疙瘩身材高大,挺胸往众人面前一站,倒也颇具气势。团团拱了一圈手,道:

“各位乡亲父老,疙瘩土生土长,却不曾回报乡恩。侄子俞富假借我的名义,倒行逆施敛财,实在对不起大家。从今往后,田地还是可以挂在老夫的名下。但十分之一的例钱,以后不用再交了。”

村民们一阵欢呼。

他们明白这桩事出现转机,绝不是啥“回报乡恩”,而是台阶上那位少年游侠“哮天”的功劳。俞家老祖灰头土脸,恐怕挨了好一顿暴打。

俞疙瘩讲完话,转过身恭恭敬敬请示道:“请上尊训示。”

阳光洒落满地金。

正习惯性望向天空的信天游低下头,脸色异常难看,摆手道:“我没啥话,叫他们散了。”

太阳不对头,黑子异常增加。

太阳黑子是光球层上的漩涡状气流,因为温度比周边低一二千度,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小黑点。当黑子增加的时候,意味着太阳内部的活动加剧了。

信使用水晶做了一具单筒天文望远镜,训练信天游从小观测太阳。

太阳有没有变大,他根本看不出,对黑子的活动规律却很了解。师父不靠谱的预言,又涌上了心头。

再过十至二十年,太阳将膨胀,爆炸。

高能量辐射形成浩荡洪流,横扫银河,灭杀掉几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生命。

怎么办?

多年之前,信使曾经提出一个问题。

假设世界面临毁灭,只有少部分人能够乘坐“方舟”离开,该如何选择?

那时候,少年对读书写字深恶痛绝,满脑子的飞天遁地,回答道,让修士先走。

理由很简单。

异域属于不可知之地,也许会面临巨大的凶险与困难,当然要让最强大的人先行。

信使摇头道:

“不,任何时候,都要把机会留给有准备的年轻人!”

现在回过头看待这个问题,信天游恍然大悟。

修士固然强大,却清心寡欲,只追求个体的突破。不事生产,却消耗大量资源,对种群延续与文明发展是不利的。况且修行需要天地元气,万一异世界没有,岂不是千辛万苦送过去一堆自私老头?

年轻人朝气蓬勃,才最具适应能力,最具生命力。

也明白了,师父这些年对自己的训练,正是为逃离地球做准备。

但从逻辑上分析,依旧很令人困惑。

太阳即将毁灭世界,等于判了所有人死刑。师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什么不心急火燎地想办法,而是躲藏深山,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

还有,利用核能击穿时空屏障,制造虫洞穿越到其它星域,在目前条件下是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找到一堆万年前的核弹,也无法实现精微控制。那可不像炸墙壁,“砰”一声,就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师父明明知道此路不通,为什么还逼自己学习?

这一次太阳黑子异常增加,恰巧符合了膨胀前的某些征兆。也许虚惊一场,过十天半月就恢复正常。也许,就会这么继续膨胀下去了……

无论如何,该打造第一艘方舟了,有备无患。

村民们见到尊贵无比的少年游侠“哮天”下令了,陆续离开。

不少人学他的样子,手搭凉棚望向太阳,就像一群鹅。连何青青也从树荫下探出头,只朝天空望一下就飞快缩回去揉眼睛,小猫咪一般。

信天游道:

“你们都别看太阳了,眼睛会瞎的。马叔,过来一下。”

说完,转身进了俞府。

董淑敏弄出了好大的阵仗前来“护驾”,正得意。见信天游只叫马空不叫自己,不高兴地往前走,嚷道:

“小天,你干嘛呀,鬼鬼祟祟的。”

才走出几步,站立于台阶下,低眉顺眼勾肩塌背的俞疙瘩猛一挺身,磅礴气场骤然迸发。

他才不管来的是谁,反正自家的岗得站好。

既然上尊只叫一个人进去,肯定谈机密要事,岂可让闲人靠近?

董小姐惊得连退好几步,面孔苍白,手指颤抖几乎按不稳剑柄。方才见到这个老头儿蔫不啦叽的,好像一条哈巴狗,怎知会如此厉害!

影壁之前,信天游单刀直入。

“马叔,我看翠花姐很喜欢劳清德,干嘛不让他俩成亲?”

马空苦笑道:

“他不来求婚,俺们女方怎么好主动开口?况且劳清德是读书人,俺只是操贱役的捕快,一家子入了贱籍。他一旦娶翠花,就做不成官,还连累子孙三代……”

“行,我知道了。只问你,同不同意他俩成亲?”

“当然同意啦……求之不得。”

“那就这样了,婚事要尽早办理,越快越好……你去把劳夫子单独叫来。”

过了一会儿,劳清德一瘸一拐走到信天游的面前,长身一揖,道:“多谢信师搭救芙蓉村……”

信天游不喜欢听这些废话,打断他问道:

“以后别叫信师,叫信天游。我问你,为什么迟迟不娶翠花姐?”

劳清德被一声“翠花姐”吓得不轻,心道她哪里冒出这么厉害一个仙师弟弟,恐怕是远房亲戚。人有点发懵,过了数息才苦笑道:

“不瞒天游,我们确实两情相悦。可惜劳某贫无立锥之地,本指望攒钱买下房子,再迎娶她过门,总不能让新娘子寄人篱下吧。谁知房价一天比一天贵,加上阿姊生病……”

“不用讲了,你赶快求婚。”

“这,这……入赘,也不是不可以……”

“少啰嗦,不是叫你入赘。你们俩以后就住这间府邸,马叔一家人也统统搬过来。”

“啊,这不是俞府吗?”

“已经被我征用了……你教私塾的,估算下这么大的宅院,可以招多少个小孩子?”

劳夫子浑身一激灵,猜测俞疙瘩斗法惨败沦为了奴隶,当然什么都属于主人了。略微想了想,道:

“少说也得千儿八百。”

“不用那么多,太挤了。以后这里由你负责,招收三百个六岁至八岁的学生。食宿全包,费用全免,请最好的老师,用最好的文具。算一下,一年要多少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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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书,是因为觉得绝大部分网文太粗糙幼稚。别说文笔了,连逻辑都不能自洽。

一直没上app,因为现在的软件,下载的话就把手机翻个底朝天,甚至篡改数据。所以能够见到大家的意见,只有本章说。

感谢支持!

第四十八章 义学

十几分钟后,信天游和劳清德走出大门。

俞疙瘩赶紧闪开,恭顺地侧立一旁,低垂头颅,微躬腰身。

董淑敏瞪了老头儿一眼,气哼哼迎上前,问道:“小天,你还要在这儿留多久呀?快赶不上春试的擂台了。”

原来,每三年一次的春试,既是潇水剑派选拔子弟的考试,又是华国最盛大的狂欢节。富裕家庭千里送子,郡县乡野的人汇聚王城,甚至还有来自他国的游客。热闹非凡,官府与民间同乐。

其中人气爆棚的一个节目,是整整三天的擂台比武。

水平并不特别高,却很贴近地气,大受欢迎。

顶尖高手之间的过招,一般人根本见不到。也缺乏观赏性,往往不等看清楚就结束了。正如一万年前的人类看电视上的辩论大赛,绝对比不上看菜市场的两个泼妇吵架来神。看拳王争霸,不如看家门口的两个流氓斗殴带劲。

董淑敏兴致盎然,马翠花更是神往已久。

因为到了第三日,华国年轻一辈的通幽境武者会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登上万众瞩目扬名立万的擂台。

对她俩而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终于变成了眼前的大活人。那种兴奋的感觉,如同歌迷进了演唱会现场,比听唱片强烈得不知哪里去了。

今天已经是擂台赛的第二天了,他们原计划下午赶到白沙城。稍事歇息,逛一逛,明天再看精彩对决。

可对信天游而言,擂台赛就是小朋友打架争夺孩子王,远不如这里重要,道:

“我有事,今天不走了。你们先走,到时候再会合。”

董淑敏撇了撇嘴,道:

“切,不走就全部不走了呗,万一把你弄丢了呢……要不是我娘吩咐过,一切都听你的,本小姐才懒得等……哼!”

马翠花看了看她爹,也不商量了,鼓足勇气道:

“我也不走了。”

董小姐有点晕,急道:“你不是一直念叨进王城开开眼界的吗,怎么不走了……”突然想起了什么,瞥一眼劳清德,赶紧掩住嘴巴。

信天游点点头,晓得马翠花不仅今天不走,明天也不会离开。好在这里离王城近,以后迈腿就可以去。但下一个三年的春试,她却未必能见着。

如果师父的预言精确,三年之后,南北两极的冰盖将开始融化,洪水淹没掉大部分陆地。而噩梦,才仅仅开始……

少年扫视了一遍俞府的前坪,走到边沿的大石碑前,抬掌一抹。

粉尘簌簌而落。

“石敢当,镇百鬼”六个字顷刻消失,露出了一块凹陷五毫米的白屏。

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少年的食指一点,坚硬的石碑里基本被戳出了一个洞。随即往下弯钩回收,最后把中间的石料抠掉,便出现了一个瓜子状的“点”。

标准的颜体,点如瓜子撇如刀。

信天游没练过书法,但在虚境中不止一次观摩大宗师颜真卿的碑贴。眼下要做的,只是在脑海里找出字块,精确模拟出形状而已。

其实,书法的运笔方式和他刚才的动作次序,完全一致。只不过“点”的书写,是弯钩回收后笔锋往下拖,用墨汁填补中间空白。而他则是先勾勒外沿,然后五指一抓,直接把中间的部分抠掉了。

随即又是一横……

三分钟后,两个雄浑庄严的大字出现在石碑上。

蚕头燕尾,法度严峻,却又不死板。如枯林老树,一花怒生,万枝竟放,焕发出勃勃生机。

方舟!

董淑敏咯咯笑了,踮起脚,把拳头伸进“方”字那一点的空洞中抵了抵,道:

“本小姐敢打赌,以后肯定会有燕子、麻雀来做窝……小天,你写字那么难看,怎么刻字又挺厉害的?”

见到信天游轻松地以掌削碑,以指刻石,经历了山神庙之夜的众人熟视无睹。

俞疙瘩心里狂喜,天可怜见,终于可以抱住一条大粗腿了!

何青青诗词惊艳,经典却读得不多。脑子里转了好几转,硬想不起“方舟”出于什么典故。

对读书人而言,书法是基本功。所谓笔走惊龙蛇,满纸生云烟。

你权势大,他们服从,但是不佩服。你法术高,他们敬畏,但是不佩服。而锦绣文章,笔底龙蛇,才能让一个书生从骨子里生发出钦佩。

劳清德眼睛发直地瞪着那两个字,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不由自主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简直要顶礼膜拜了。

石碑之前开了一个小会,主要是信天游说,大家听。

他要在芙蓉村办一所义学。

所谓民办私塾,官办学堂。义学即免费读书,由官府补贴或者善人出资,对贫困学生免除学费、书籍费。

从未见过信天游这样的,食宿全包。

何况六至八岁的小孩子生活不能自理,得请专人照顾。三百学生加上约一百老师、杂工,一年至少需要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荷包比脸还干净的某人大言不惭,双手一摊。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我现在没钱。”

上尊缺钱?太好了,简直太好了……俞疙瘩立马拍胸脯,道可以凑出八千多两白银,全部奉献。

董淑敏当场拿出了三百两黄金,这本来就是董府为信师准备的花销。

马空期期艾艾掏出卖咸鱼得来的二十两银子,却被挡了回去。急得脸红脖子粗,连声嚷,瞧不起俺是吧?

信天游没办法,只好叫劳夫子收下。

何青青红着脸,怯怯道:

“我住得近,还教过村里的小孩子。来当老师好不好,不要钱……”

信天游瞟了她一眼,道:

“不可以……”

见少女抹眼睛,生怕她下一秒就“哇”地哭出来,笑嘻嘻解释。

“你当然可以来,但是不可以不要钱……我们必须用最高的价钱,请最好的老师。如果没有酬劳,谁肯来?如果你不要,其他拿了钱的人岂不惭愧?他们没有钱,靠什么养家糊口,怎么安安心心教书?”

何青青破涕为笑。

“方舟”到底什么意思?连渊博的劳夫子也一脸懵逼。

信天游被董淑敏缠不过,简单解释道,传说远古时期,天神以洪水灭世。有人建造了方舟,也就是一艘极大的船,带了许多人和动植物逃过浩劫。

董小姐当即提出,用“方舟”当学堂名,不仅拗口晦涩,还不吉利,不如叫“芙蓉义学”。提议获得众人一致好评,鼓掌通过。

信天游无所谓,因为方舟二字,本来就是他心里的编号。

要逃离地球,远赴异域,人口基数少了可不行。像这样的方舟基地,至少得建一百所。

第四十九章 广积粮

无私捐献办学场所与启动资金的榆木疙瘩,当之无愧成了“方舟义学”的东家,兼任护院、杂役、火工。作为潇水修士,他这块招牌在与官府打交道时能占许多便宜。

劳清德出任山长,掌管大权。

至于后续资金嘛,信天游说不用担心。强调不许节省,不许接受馈赠,省得被人指手画脚。学生入校,先签免责协议,省得日后闹麻烦。学生的录取,不论贫富贵贱,但必须聪明伶俐,身体健康。

从今天起,芙蓉义学还承担一项任务,收集书籍。

对教学,他提出了两条不同寻常的硬性规定。不解释,必须执行。

一,老师品学兼优,学生男女各半。

这时代虽未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绝大部分女子还是不读书的。像董小姐那样,毕竟是少数。

不过,勉强可以理解。

二,学生必须有健体课,劳动课,手工课,大些了再开算筹课,营造课……老师里面除了儒生,还得有武者、修士、工匠、猎人、农户、女红。

儒生、武者、修士为师,很正常。

但作为下人的“工匠、猎人、农户、女红”,居然也可以当老师,与三者平起平坐?

惊跌了一地眼珠子。

信天游望了望太阳,想起悲惨的童年,缓缓补充道:

“不硬逼,不考核,不体罚……我希望,他们快乐地成长。”

听到这句话,除了何青青的眼睛里闪烁小星星,其他人均感觉莫名其妙。

哪个小孩子读书不愁眉苦脸?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挨揍就不懂礼仪。自古以来,先生的戒尺难道是吃素的?

最后,信天游大声宣布了劳清德和马翠花的婚事。

董淑敏拍巴掌叫好,俞疙瘩附和“恭喜”,劳清德与马空的脸色均不太自然。

婚姻乃人生大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的仪式一样不可少。哪见过这样草率的决定?但信师神通广大,又是救命恩人,谁也拿他没办法。

何青青高兴得蹦起来,马翠花“哎呦”一声,羞得捂住脸跑到石碑后。蹲下身子,竟哭了。信天游一愣,难道自己判断失误?忙叫董淑敏去问。

何青青左望望右看看,也跟过去。

董小姐不一会儿回转,翻了个大白眼,啐道:“蠢死了,人家那是高兴呢!”

午餐在俞府吃,食材现成的。

护院全部跑光了,惊惶不已的仆人、厨子、小工还来不及开溜。当听到这里将要办“义学”,留下的人薪金翻倍,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炒、爆、熘、炸、烹、煎、焖、煨、炖……十八般武艺全搬出来了。

何青青说得照顾母亲,不等开饭便先走了。

稍后,信天游吩咐马翠花、小香提着食盒送去饭菜,与母女俩同吃。

开饭了,赵甲、小兰不敢与董小姐同桌,马空、劳清德、俞疙瘩也不敢在信师的面前大刺刺坐下。

信天游眉头一皱,宣布了一个更加荒谬的决定。

众人平等!

这句话原是佛祖说的,众生平等。可人世间,啥时候平等过?

等马空、劳清德、俞疙瘩好不容易坐下了,赵甲、小兰还诚惶诚恐立着。作为董府奴才,要是敢同小姐平起平坐,会被杖毙的。

董淑敏眼睛一瞪,道:

“赵甲,小兰,坐下。从今往后,小天要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

吃过午饭,也不歇息了。

信天游查看了一番劳夫子的伤势,尽管鼻青脸肿,小腿骨裂,却无严重内伤。那伙泼皮下手有分寸,倘若真打死了一个秀才,会脱不了干系。

董淑敏向俞疙瘩打听潇水剑派的情况,老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饮完茶,信天游从俞府账房内找出笔墨纸砚包成一大捆,叫赵甲背着去了何青青家。

阳光下,田埂上。

队伍拉成了一线,似乎踏青郊游。

农人们远远望着,神情呆呆的。

最前方是一个游侠儿,嘴里叼着青草。随着走路晃动,腰间的蹀躞哗啦哗啦响。跟随其后的是一位书生,一位官家小姐,一名丫鬟,一名护卫,一名捕快,一名火工道人。

真是一队奇怪的组合。

一边走,信天游一边讲,时而停下,指指点点。

“从义学到何青青家,左边以村民的房屋为界,右边以官道为界,大约一百多亩地。劳山长,把它全部买下来。”

劳清德道:

“村民靠土里刨食为生,恐怕不会卖。就算一时得了卖地的钱,却断了生计来源,又没办法进城立足。”

信天游解释道:

“无妨,我们出买地的钱,却只租二十年。他们闲余的劳力,可以帮义学做事。还可以告诉他们,赶紧用租金开客栈、饭馆。一旦义学建立,这里会变得非常热闹,送孩子,看望孩子的家长络绎不绝。”

“好。”

“学堂前面的十亩田,把它平整了,种草,以后让小孩子玩耍。接下来的十亩,当劳动示范田。其后十亩,修建房舍,给先生住。再后十亩,造一个非常结实的大仓库。等早稻一出,立刻开始屯粮。”

“天游,钱,钱不够了。”

“钱的事不必再问,我会派人送来,怎么花你也不用汇报。仓库后面剩下的六七十亩地,赶紧请人工挖成一个大塘。一定得深,夯实塘基。一定要趁着春夏雨多,储满水,丢些鱼苗进去……”

租地挖坑?众人听得莫名其妙,不敢作声。

董淑敏最聪明,插话道:

“小天,你又屯粮又储水的,是不是觉得今年要出现大旱?”

信天游望了望太阳,道:

“大旱还是小旱,我还判断不出,但太阳肯定比往年猛烈。栖云郡的日照充分,水稻一般是两熟,早稻和晚稻。可以告诉你爹,晚稻就不要种了,改种大豆、花生、小麦、玉米、红薯等耐旱作物。”

“行,我会写信告诉爹的。小天你不知道,华国最大的粮食产地,是我们栖云郡西边挨着云梦泽的西宁县,水稻一年三熟,有早中晚三季稻。如果把中稻一停,会少了三分之二的粮食。况且那里都是水田,一下子改不成旱地。”

“既然西宁县的水源充沛,就不用改种其它。郡城、县城的物资储备很重要,要提前准备,不然会出现骚乱。深挖井,广积粮。”

……

第五十章 人面桃花

何青青的母亲远远望见了人来,由女儿陪同走到篱笆门外,卑微地含笑迎接。妇人头发花白,身体瘦弱,面容苍老,看上去五六十岁了,其实还不到四十。

马翠花和小香反客为主,坚决不让母女俩动手。一个麻利地收拾饭桌,一个飞跑去灶下烧茶,勤快得很。

何母知道芙蓉村天降救星,来了一个仙师,却没料到会如此年轻。又想起马翠花午间漏出了一句仙师对自家女儿的评语,“倾国倾城”,眼神顿时热切起来。可随后见到董小姐寸步不离少年郎,便黯淡了。

茅檐低小,素净。

半人多高的竹篱笆上攀援着丝瓜藤,篱外还种了一长溜黄花。院中一棵老树,枝桠横斜,桃花朵朵跳跃如火。

信天游心生欢喜,差点要讨一杯水喝了。简短寒暄了几句后,走进堂屋,参观何青青创办的史上最原始蒙学。

坑洼不平的地面摆放两条长凳,对面墙壁悬挂一块简陋小木板,便是全部学堂的家当。木板白色的表面已经灰扑扑了,恐怕再使用几次就要变得乌漆麻黑。

堂屋角落里,丢弃一架破旧的脚踏织布机,灰尘厚积。

何母局促不安地嗫嚅。

“让公子笑话了……可怜青青抛头露面,抓药、做饭、养鸡、教小孩子,还要下地干活……”

天才就是天才,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也能发明炭笔和白板。信天游微微一笑,侧转身,远远朝何青青竖起了大拇指。

他呆云山时,虚境里应有尽有,现实中却一无所有。

把一块崖壁抹平,拿黑石条在上面书写,演算。小花一天到晚啃竹子,小黑成天练肌肉,只有小青喜欢蹲在肩膀,歪着小脑瓜看自己写呀算的,最后几乎认得字了。

因为人多屋小,少女便没有进去,斜靠在桃枝下。见少年含笑赞许,羞怯低下头。

人面桃花,一时映红。

董淑敏心里没由来涌上一股烦躁,酸酸的。

信天游想了想,从墙洞摸出一根碳条,抬手在“灰板”上写下粉笔配方,并讲解一遍。

工艺特简单。

将碳酸钙和硫酸钙碾磨成粉末,混合调成薄浆,迅速灌入预先涂抹了油脂的模型孔内。等凝固成型后拆模取出,晒干就行了。

当然,他写下的不是碳酸钙和硫酸钙分子式,而是家喻户晓的石灰石和烧石膏,都很容易找到。俞府新建,才用石灰刷白围墙,剩余了好几袋。石膏可当药材,可点豆腐,可蒸鸡蛋羹……药铺、集市里多的是,相当便宜。

仙师写下的,当然就是仙方了。

不识字的抓耳挠腮,识字的频频点头,其实根本没听懂,死记硬背下少年的话语。

董小姐跃跃欲试,若非缺乏模具,就要亲自动手了。

劳清德的下巴颏差点惊掉。

信师上午才书写出“方舟”二字的神品,怎么下午这笔字就变成了狗刨体?端的是变幻莫测呀……

但他授课多年,很快被黑板与粉笔吸引,叹服不已。

别看改变不起眼,却让老师省下不少心力。比方说教字吧,以前得事先写好再一一亮出,举在手里进行讲解。那像这样,可以随时书写,随时擦改,还可以叫学生上台检查。

何青青如痴如醉,偷偷下了一个大胆决定。把这块写字的木板珍藏起来,谁要也不给,即使舅舅开口也不行。

“劳山长,请把材料准备好,让小孩子自己动手,就当劳动课吧。鼓励他们想办法,多尝试,如何做出彩色粉笔。”

信天游说完,走到坪地里拉开桌椅,询问何母的病情。

还好,只是重度贫血加上胃炎,没有发展成溃疡、穿孔。当即利索开出药方子,嘱咐日常饮食作息该注意哪些。

村民们渐渐聚拢,终于有人麻着胆子,把自家的老人也带到现场。

信天游来者不拒,一连看了三十几位,速度飞快。摞放桌面的药方子,好高一叠。

董淑敏当仁不让地抢了小香、小兰、何青青的生意,坐在一旁磨墨。惊一帮乡里人不敢多看,她却理所当然。

最后,信天游额外补写了一张单子,“猪肉六百斤,水果三千斤,大米、面粉各两千斤,鸡蛋一万个。分作三次,间隔十五天,发给每户人家”。

连同前面的方子一起交给劳清德,交代他明天就开始办理。

一眼望去,整个芙蓉村的人都病得不轻。营养严重不良,维生素缺乏。既然第一艘“方舟”停泊这里,赢得土著们拥护,是必须的。

俞富畏畏缩缩挤进人***出了画押契约。俞疙瘩当众撕毁,底下欢呼雷动。

晚上,众人住进了俞府,大开眼界。

信天游命令俞疙瘩,用吹火筒施展法术烧他。

烈焰熊熊,炙热得方圆两丈无法靠近,连青石地面都崩裂了。

火工道人不遗余力,垂死挣扎。中间手握灵石打坐调息了三次。境界连跌两阶几乎要损伤道基了,却不悲反喜。

他晓得今日付出越多,将来的回报就越重,怕就怕对上尊没啥用处。

无资质无背景在潇水剑派里混了三十年的人,怎么可能会太蠢?道门并不缺烧火的。

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终于,俞疙瘩像一堆烂泥般瘫软在地。

精神奕奕的信天游检视了一遍“能量柱”,对结果很满意,总算重返杀幽境巅峰了。

思忖自己踏入杀光境后,好歹也要把榆木疙瘩培养成开光修士。这年头,找到一个人形充电器可不容易。

俞疙瘩的付出,很快收到回报。

早晨,信天游将比芝麻还小的一滴“进化一号”融入水里,匀成四碗,要马氏父女、劳夫子、何青青喝下了。他们是方舟基地的首批骨干,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尤其何青青,更是重点保护对象。

假如一大群人逃离地球去到未知的异域,便形成了一个封闭小系统。文明传承固然重要,可若没有何青青这样的天才推陈出新,会成为一潭死水。

对俞疙瘩,则没让分享。这货外表憨厚,心思却精明,特像小算盘打得贼溜的老农民,还需要继续观察。

不过,为了补偿付出,加强学校的安保力量,也为塑造一个优质的人形充电器下打基础,信天游释放出一缕能量净化了他的真气。

所以榆木疙瘩尽管从通幽八层猛跌至第五层,收获却极大。不但修养几个月后就可以恢复实力,更有可能在年底一举突破开光,踏入仙师行列。

董淑敏要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从栖云郡出发前已经完成了净化。

第五十一章 巡天者

第二天上午,能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宽敞官道上,人流络绎不绝。有的走路,有的挑担子,有的推独轮鸡公车,有的赶驴车……

马车飞驰而过,扬起灰尘,往往伴随车夫耀武扬威的咒骂。

“快闪开,不长眼睛呀……滚!”

官道两旁种植杨柳,新叶细长,嫩绿中微透鹅黄。

树荫下,董淑敏与信天游并排骑马,小香小兰赵甲远远吊在十丈外。很明显,董小姐有悄悄话要讲。

“小天,你出芙蓉村后,跑那么快干嘛?慢慢地走,中午前我们也可以抵达王城。”

少年收回望向太阳的眼睛,舌头“嗒嗒”弹了两下,道:

“哎,全村人都出来送客了。被那么多双眼睛盯住,如同针扎在背上,能不快点跑吗?”

马翠花决定留下照料劳清德,协助办理义学。

马空忙得不可开交,被安排回芦水县,操办辞职、搬家、婚礼等诸般事宜。还要抽空去郡城及红枫口通知钱名礼、鲁贵,前往“方舟义学”报到。

“小天,我觉得你以前像个木头人,可昨天笑得比任何时候还多。”

“是吗,我只是突然想通了。开心过好当下最重要,即使明天太阳爆炸。人生是一趟单程的旅行,目地固然重要,过程更加重要。跟游玩一样,如果眼里只有山峰,便辜负了沿途的花花草草……”

“切,你见到青青后,脸都笑烂了,她就是花花草草。”

信天游摸了摸面颊,微笑道:

“如果笑一笑就能得到一个天才,我情愿天天笑。她是文学天才,以后,我还希望碰到算筹天才,营造天才,农桑天才,军事天才,武道天才,修行天才……”

“傻瓜,等一等……娘吩咐过,对你的任何事都不要问,不要瞎猜……不过,本小姐猜,你在下好大好大一盘棋。你师父也没有不管你,是在看你如何落子……刚才的话有毛病,修行天才可不能跟前面几个并列。他们很容易找,但又见不着,就是道门的巡天者。”

“什么意思?”

“每四年一次,暮春三月,道门的祖庭桃都举办凌霄大会,各门派云集。无非解决纠纷,划分地盘,对付邪魔外道等等。排排坐,吃果果……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巡天者换届。巡天者不是选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打到最后,技压群雄的那个就是老大,号‘巡天’。四个比较厉害的当四方使,叫东巡、南巡、西巡、北巡。每个下面又有四人,才叫巡天者。”

“切,四年出二十一个,你当天才是大白菜呀。”

“小天,你听我讲。四方使和巡天肯定是天才,而且是被资源堆出来的超级天才……巡天者一般是开光上境,四方使至少是化丹境,而巡天极可能达到了圣胎境。最关键之处在于,他们全部不超过二十岁!”

听到这句话,少年沉默了。

靠,二十岁的圣胎真人,纯属道门不遗余力培养出来的怪胎,接班人。贴身近战,自己依旧不怵。可一旦对方施展法术,威力相当于成千上万个榆木疙瘩……似乎,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撒丫子就跑。

自己打不赢,是不是意味着师父曾经在他们的师父手里吃了大亏?可师父明明讲,龟儿子,不是老子打不赢你们,是不想毁灭这个世界!

董淑敏小心翼翼瞟了瞟信天游的脸色,继续说道:

“巡天虽然辈分小,却与各派掌门平起平坐,紧急情况下甚至可以调集道兵,日后是道宗的不二人选。四方使及下面的巡天者,也是精英中的精英,混最差也可以做个长老。明年又逢凌霄会,潇水剑派的周凡,也就是周国的二王子,眼下达到了开光第八重,极可能冲击巡天者。”

“嗯,巡天者是干嘛的?”

“嘻嘻,且听本小姐一一道来……常言说得好,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红尘滚滚,诱惑太大,修行者敬而远之。凡在世俗厮混得欢的,都是一些进阶无望的小虾米。他们天道求不成,转而求红尘富贵。除此之外,俗世的天地元气稀薄,且混杂了各种污浊之气,容易污染纯净真气。

“如此一来,谁都不愿意踏足红尘。以华国为例,有一句玩笑讲,白沙以南无仙师。白沙王城尚有一条残余灵脉,越往南走元气越贫瘠。更何况,东南的云山有瘴气,西南的楚山有阴气,西北的云梦有秽气,哪个仙师乐意去……”

等等,信天游打断说嗨了的董小姐,问:

“云梦不是一个大湖吗,应该只有水汽雾气,晦气是什么玩意?渔民天天运气不好,打不着渔,还不得饿死。”

董淑敏笑靥如花,嗔道:

“棒槌,棒槌,你真是个棒槌……污秽的秽,不是隐晦的晦。反正泛舟湖面的人,经常莫名其妙死掉,没有一丝打斗痕迹。云梦大泽浩瀚无边,水军和渔民从来不敢离岸二十里。一见到湖面起雾,或者闻到臭鸡蛋味儿,就赶快逃跑。”

信天游明白了。

臭鸡蛋味,应该就是硫化氢了。湖底压缩积沉了大量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硫化氢等毒气,一旦受到外力作用,会被迅速释放出来。如同一罐汽水,摇晃之后再打开,里面的气体就喷出。

董淑敏道:

“小天,别怪我上次去云山抓你……哦不,抓山魈,那也是没办法。白沙以南无仙师,连本事强点的通幽法师都不乐意来。为啥?天地元气稀薄,野兽难成精。杀妖取丹的修士,全朝名山大川跑。溪千里说,好不容易出了一头山魈,别被人家抢了先……”

少年脸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妖兽并没有惹你,何必取它的丹?我不希望,你的双手沾满血腥。”

少女俯身为少年拂去肩头的柳叶,顺便帮他整理好纱帽,吃吃笑道:

“好啦,好啦……人家只是说说嘛,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的。”

吊后面的小香小兰赵甲吓一跳,赶紧垂下眼帘。

貌似,风风火火的小姐在撒娇……

董淑敏想了想,道:

“刚才说到哪里了,对,寻天者。修行之人埋头在洞府里苦炼,也不是一件好事。不容易突破,越往上走越艰难。这时候就要踏入红尘,或探寻危险之地,或混迹市井,叫做历练。以求砥砺心智,体悟天道。

“仙师是法外之人,滥杀无辜的事偶有发生。修士为争夺天材地宝厮拼,屡见不鲜。许多散修、野修,缺乏名门大派规矩的约束,为增长实力不择手段……所以,道门便派出了巡天者震慑。他们是最强大最有潜力的一批年轻人。一边历练,一边裁决,两不误。”

信天游点点头,道:

“我懂了,维和部队!”

第五十二章 玉佩与铜钱

董淑敏对少年口里冒出的任何奇怪词汇都具备了免疫力,懒得多想。闷着头骑行一阵子,似乎下定了决心,道:

“小天,我求你一件事。”

信天游很少见到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怔了一怔,道:

“你说,只要我能够办到。”

“早晨你给翠花姐她们喝的四碗水,我猜同给娘治病的水一模一样,想再要一碗。”

信天游吃惊地勒住马,伸出两根指头,道:

“你不早就喝过了,晓得是多大剂量吗?整整是她们的四倍。”

董淑敏啐道:

“你才二呢,我就是还想要一碗。”

信天游犹豫道:

“我感觉,已经逼近了极限值……一旦再超出四分之一剂量,很有可能删除灵根。到时候,你就做不成脚踏飞剑的仙子了。”

“哎呀,瞧你那小气样。又不是自己喝,是想救我舅舅。”

信天游身躯一震,半晌才开口。

“天启王。”

啊,董淑敏惊呼了一声,忙问:

“你怎么知道的?”

信天游道:

“我耳朵灵,听老百姓说来说去,就知道了……”

董淑敏道:

“天启大王是我的远房堂舅,没出五服。以前华氏很兴旺,族人好几千。两百年前,受到了邪灵诅咒才开始衰落,归于潇水剑派……”

信天游默然。

书籍记载,一千二百年前,华氏的族长华龙达到了融体七重,是一位了不起的神通境界大修士,扫平了西南诸国。

华氏立国之后,颇得民心,有一首童谣是这么唱的。

六王毕,四水一。楚山兀,白沙出……

四水指潇、芝、银、宁四条大河,其中三条汇入云梦泽。

宁水发源于西南边陲的楚山,也就是栖云郡西宁县一带。当时,楚山几乎被削平。大船载石料沿宁水入云梦,溯潇水到白沙,建立起一座千古雄城。

距离更近的云山却没有被开釆,只因银沙江南下进入瘴疠之地,走不了水路。假如千锤万凿出深山,再陆运巨石北上,是一件无比浩大的工程。

目前,潇水剑派的道场从形状看,像极了一颗上大下小的花生。上面叠着周国、曾国,下面是华国。卡在细腰位置的,正是白沙城。

华氏王族的人口,近两百年确实越来越少。但邪灵诅咒,信天游还是第一次听说。无论书籍还是巷议,都不曾提及。

“……舅舅很痛我,说长大了就册封公主。我还有一个表哥逍遥伯,他父亲是大王的亲哥哥逍遥侯,早过逝了。按照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排序,王亲的下一代要降一级,直至庶民。我娘是女子,便没有承袭爵位。

“表哥木呆木呆的,只晓得研究阵法。朝野都不叫他伯爷,叫逍遥公子。为啥,因为根本不管世事。前年民间有呼声,说大王无后,该立逍遥伯为王子,稳固江山。他呢,不但不回应,还将说客打出门……”

信天游下意识地把右手按在胸口,摩挲着。

他颈子上挂着一件来自华国王宫的龙形玉佩,正是当年襁褓里的证物。

“富豪之家,钟鸣鼎食。少说也有上百口人,热闹非凡。而华氏王族的宴会,每次只有冷冷清清三个半。舅舅、表哥、母亲,我只能算半个小小添头。每隔三年,有五个官派名额进潇水剑派修行,不必通过春试。可舅舅不让我去,为此,我娘还生气了一场。

“去年底,舅舅突然病倒了。寒风凛凛,我和母亲赶到白沙城,却被王后下令挡在宫门外。说大王病重,不见外客……这不是欺负人吗?前些天薛神医省亲,突然又被召回去。母亲得到密报,说舅舅也许捱不到秋至了……”

秋至?

信天游悚然一惊。

石坚开春时接到军部密令,务必于秋至前剿灭前番部落。很明显,有人担心除了逍遥伯,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华王子流失在云山,必须扼杀掉一切可能。

那么,自己就是华王子吗?

信天游并不这么认为。

即使有龙形玉佩,也当不得准,除非做基因检测。

当初的夏星夫妇,在被追杀的危急情况下,完全有可能将两个婴儿调换。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赵氏孤儿”,难度可比这大多了。

信天游定了定神,道:

“那碗水不是包治百病的神药,不过我答应你去看看。需要了解华王的病情,才能决定怎么治疗。”

“小天,有你这句话,我好开心。舅舅一定会好的……”

董淑敏平复了情绪,见少年一直抚摸胸口,奇怪地问:

“你按呀按的,是不是藏了什么珍宝?”

信天游苦笑着放下手,摇头道:

“没啥,痒痒而已。”

董淑敏从领口里面拽出一个坠子,递了过去,道:

“我倒有个宝贝,你瞧瞧。”

信天游接过,却是一枚黑乎乎的铜钱。尽管被清洗得极为干净了,依旧锈迹斑斑。

他吓一跳,忙问:

“明明是一个旧钱,怎么当宝贝了。不会为了上一趟王城,你就把家底都掏空了吧?我晓得赵甲的马上,还驮了蛮多金银。”

董淑敏啐道:

“呸,你才掏空家底呢!马背驮的谢仪,是我娘的一点心意,你可不能不收……我娘讲这枚铜钱是宝贝,关键时刻可以救命,必须贴身戴着。”

信天游二话不说,双掌按住铜钱一搓,再递还回去,道:

“切,现在才是宝贝。”

再看那枚铜钱,黄澄澄晶光四射,比金子都亮。

董淑敏拈住丝线甩了两圈,笑嘻嘻问:“这东西,有什么用?”

信天游道:

“可以生发磁场,调节身体。还能在几里范围内,确定方位。万一哪天你遇到危险,我就可以迅速赶到。如果碰到小花、小黑、小黄,它们会本能地把你当作主人保护,小青就说不准了……”

“那你还说不是宝贝?比道门的感应符、驭兽符加起来,都强多了。”

“啊……”信天游愣住了,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是不是你娘没讲,你自个编的?”

“嘻嘻,不告诉你……知道哪来的吗?是赌馆查封后,王捕快把你进场的铜钱当作宝贝献上。我听说赌客差点为它打架,就赏了他十两银子,还赏了女荷官五十两……”

“干嘛不赏一千两?”

“我倒是想赏一千两,可没那么多银子呀,爹抠搜得很。”

“一个小钱而已,至于吗?”

“笨,别人当宝贝献上,你就得按宝贝打赏。要不然就不接,否则,准以为你贪墨了……”

董淑敏把铜钱挂回颈子,催马向前,笑意盈盈。

“何况,现在不是小钱了,真成了一件宝贝。本小姐可怜巴巴的几个私房钱,总算连本带利收回了。”

第五十三章 龙影

五个人慢悠悠前行。

行人们见到信天游光鲜的游侠儿服饰,尽量躲远。

靠近王城,穿类似衣裳的少年渐渐多了起来。长剑、蹀躞、快马是标配,方向却跟他们完全相反。往往三五成群,呼啸而过。

风中飘来激扬豪迈的歌声。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信天游仔细听了听,摇了摇头。

董淑敏见他摇头,笑道:

“这些小孩子,无法无天。其实蛮单纯的,心思不坏,很聪明。就是做事不愿意动脑子,容易偏激,意气用事,老想着行侠仗义……”

信天游强憋住笑,怕挨揍。

他摇头,是因为也希望“银鞍白马度春风”,逍遥快活,可惜时间不允许了。

如果十年内不能开启时空之门,所有多姿多彩的生命,岂止化作尘埃,连原子形态都未必能够保留。至于太阳膨胀变成红巨星之后,会继续演化成中子星还是白矮星,甚至黑洞,就无须关心了。

董淑敏叽叽呱呱,一路介绍情况。

“……我们华国并不算小,就是人口少,可用的耕地少。西北的云梦泽有几个郡大,海一样。我爹是咋说的……对,波光粼粼,水光接天。东南边的云山有好几个郡大,一直蔓延到南蛮森林,穿过瘴疬之地就到了南海。

“最西南的楚山,吊在了云梦泽的尾巴梢,也相当大。绵延好几百里,直抵雪山。西宁是栖云郡最大的县,很早以前叫‘西女国’,也就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女儿国’。女子为王,终生不嫁。官吏、将军、士兵、农桑渔猎,统统是女子……

“可惜,这片区域的天地元气太贫瘠了。一个二个的全朝外边跑,来的人极少。我们的东西不值钱,外面根本不要。而外面的东西到了我们这儿,立刻身价倍增。比如大米,周国生产的就比我们含元气多,有钱人家都以吃周米为荣。

“郭相爷推出了好多措施保护农商渔牧,却无法从根子扭转局面。谁叫你天地元气稀薄呀,那是没办法的事。有的人甚至讲,干脆并入周国算了,搬家起来方便……其实许多年前,白沙城也有一条灵脉,渐渐消耗殆尽……”

距离五里,可以望见巍峨的城墙了。

信天游拽了拽缰绳以放慢马行的速度,微闭双目。

董淑敏瞟了瞟,以为他累了。停止讲叙,向后招手示意小香小兰赵甲跟上。

信天游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地,彻底闭拢。精神力量则提高到了极致,手紧紧攥住缰绳,准备随时拨马往回跑。

他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光处,见天开!

感应到天空隆隆作响,一缕缕古老沧桑的气息从一条条墙缝,一栋栋楼宇飘扬而上,形成了磅礴的精神威压。

鸟雀惊飞,一只大黑猫“喵”一声惨叫,摔落屋脊。

周围的人却迟钝得很,毫无觉察。

那股威压似乎具备搜索功能,丝丝精神触角正越过王城,越过护城河,向自己延伸……

在虚境里,脑波活动要比平时快速得多,少年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光阴。又在百花杀的修炼加持下,精神力量之强大,堪比高阶的开光念师。

而白沙城上空飘荡的神念浩瀚,比他还强大了千百倍。假如凝练成束后展开近距离攻击,信天游绝对抵挡不住,不死也要变成白痴。

自出洞来无敌手,此刻方见山外山。

如河伯见海,顿觉渺小。

无论在云山里面,还是走出云山之后,以前尽遭遇一些没踏入门槛的法师。至此,修行世界的强大与神秘,才真正敞开大门……

可信天游继续前行,思维则风驰电掣,飞快地进行分析与判断。

脑子产生了轻微的麻痒与刺痛,完全承受得了。

并没有从那些气息里感受敌意,只感受到了寂寞,苍凉,好奇,亲切,甚至有点小激动。

况且,神念虽然浩瀚,但太松散了。

好比万斤棉花从空中飘落,尽管体量庞大,却砸不死人。假如压紧成棉花包,呼啸而下,结局将变得非常可怕……

乌鸦嘴,往往是最灵验的。

信天游才这么想,就察觉一缕缕虚幻的气息开始收敛,聚集,凝实。

蛇状的长长身躯形成,闪亮鳞片形成,尖锐四爪形成,威严头颅形成,飘拂的胡须形成,头顶宛若鹿角的尺木形成……

眼睛突然张开,神光乍现。

那是一条——龙!

在意识世界里,天地之间陡然辉煌,华光灿烂不可逼视。

信天游的脑海巨响,轰隆如雷鸣。

……你……终……于……回……来……了……

一瞬辉煌后,龙形黯淡。

声音空洞模糊,有气无力,余音袅袅而逝。

龙躯迅速消融了,一缕缕气息飘散殆尽,跟没有存在过一样。

什么鬼?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城门。

他是极少出汗的,此刻却感觉身体微潮,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心跳竟比平时快了一倍。

金碧辉煌的华王宫内,外宫一栋茕茕孑立的九层高塔顶端,一位长须白发的老者正盘膝端坐于蒲团,闭目冥想。

猛地身躯一震,伸手按住了横在膝盖上的宝剑,凌厉气势骤然爆发。震得塔身微微一晃,飞檐下悬挂的铃铛急促鸣响。

数息后,他腾身而起,一闪便到了围栏边,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空。

老泪纵横,哽咽不能语。

距离王宫两里远的一处道观中,静室墙壁斜挂桃木剑,书案上躺着一张才完成的法符。朱砂未干,黄纸为衬,显得异常鲜艳。

一个梳着牛鼻子抓髻的瘦高中年道人正并指如剑,虚刺向法符,口里念:“一笔天地动,二笔鬼神惊,三笔平天下,四笔度苍生……”

突然间身躯剧烈颤抖,脚下杂乱地连踏了数次罡步才勉强站稳。随即快速冲出门,站立庭院中仰望天空。

望了一阵子没啥发现,道人转身回房,嘴里嘀咕。

“白沙大阵破败五百年了,难道阵灵没死,华氏的祖龙又还魂了?”

走到书案前,道人抓起符纸揉成一团,苦笑道:

“斋戒了三日,沐浴,焚香,静心,结果这张祛病符还是没完成。天启王沉疴不醒,实乃天意呀?”

第五十四章 惊马

信天游勒住了缰绳,停止前进。

两百米外,高大的门楼下熙熙攘攘,人多货杂。却没有出现拥堵情况,因为柱枪佩刀的士兵根本就不检查。

吊桥横跨一百多米宽的护城河,入口无人守护,倒是在旁边的凉棚内见到了几个差役正在悠闲喝茶。

鳞次栉比的棚户取代了官道两旁的杨柳,小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热闹。

董淑敏也停下了,解释道:

“这几天赶上春试,各地往来的人特别多。假如一一检查路引和货物,城门口就会堵塞。护城河连接潇水,在西门外专门有个码头。顺流而下,可以进入云梦泽。”

信天游道:

“你们到前面等我。”

董淑敏二话不说,率领小香、小兰、赵甲径直前行。

即使信天游不讲,她也准备走前面。如果又要看铜壶滴漏,自己可没有本事让他登上白沙城楼。东张西望,敲敲摸摸还好办。万一用牙齿去咬墙砖,好一把拦住。

不可不防呀!

在栖云郡城,董小姐真见过信天游干这事,口味还特别挑剔。挑出最老的砖头咬,说是通过烧制时间,可以判断城池的年龄。

鬼才信!

如果让他得逞的话,简直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王城对董淑敏而言,真的是姥姥家。可惜华氏王族衰落,白沙城也日薄西山了。

信天游微微皱眉,凝视前方。

由神念凝聚而成的龙形,到底是个什么鬼?转眼又消失,是不是陷入了沉睡?

可以肯定,衰弱至极的龙影并无恶意,仿佛风中残烛的老人。即使发难,它凝聚成形需要时间,也维持不了多久。而自己警觉后,不会愚蠢地让它锁定。

这种情形,挺像强大修行者的元神出窍。

但曾周华三国,只有一个出神修士,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那厮才进阶不久,闹不出这么大威势。

城门就在前方的两百米外,必须进。

十五年前的初夏,夏星一家子从这里仓惶逃离,向南而去。襁褓中的两个婴儿,有一个正是自己……

模糊的龙吟“你终于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条虚幻的龙,当初看着自己离开?

叮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传来,打断了信天游的遐想。马蹄声有点快,夹杂着车轮碾压地面的闷响。

噫,一辆马车到了城门口,居然还不缓行,难道有紧急事?

见到身前的行人乱哄哄跟遇到了老虎一般,匆忙闪避,惊恐回望。

信天游明白了。

靠,身后那货只怕跋扈惯了。

反正他是靠边站着的,又没有挡路,懒得挪动。

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车夫冷笑,一鞭抽向了道路旁傻不愣登的游侠儿。

官道很宽敞,确实没挡路。可人人退缩,他偏偏大刺刺地不让开,扫了公子爷的面子,得好好教一教做人的道理。

唰……

马鞭破空而至,少年一晃。鞭子竟没打着人,反抽到了拉车的马。

马儿一惊,猛地加速。

眼看要错身而过,车夫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松开了缰绳,运鞭横扫。

少年依旧没扭头看,左手一抬,抓住了鞭梢。

好大的胆子!车夫一愣,运力回夺。

赶车的大鞭用生牛皮浸水后绞成,坚韧无比。

那厮拽不动少年郎,也拽不断鞭子。而马车又正在前行,一时间竟不晓得撒手,只晓得“唉唉唉”乱叫,被硬生生拖下了座位。

两匹拉车的马本来只是小跑,冤枉挨了一鞭,缰绳又松了,立即狂奔,越来越快……

车厢剧烈颠簸,里面传出了女子的惊叫和男子的呵斥,怎么回事?

吊桥前面本来挤了好一大堆人的,见惊马奔至,吓得飞鸟一般朝两边躲闪。

道路中央孤零零站立着一个五六岁女童,小手指含在嘴里,呆呆望向飞驰的马车,竟被吓傻了。

人群中一个少妇挤了出来,惶急地朝前扑去,嘴里惊叫着,囡囡,囡囡快跑……

众人疾呼,停车,快停车!

定睛一看,直娘贼,天杀的驾手座位上居然没人。

从马车前室里钻出一条大汉,弯下腰拼命去够拖在地上的缰绳,却来不及了……

第五十五 有人要倒霉了

眼看母女俩就要丧生于马蹄与车轮之下,平地雷鸣。

白虹一道闪过,一条人影凭空出现在惊马前。两只胳膊犹如拴马的铁桩,手一伸便抓住了辔头。单足一跺,地面颤抖,脚下立即出现了一个凹坑。

两匹肌肉鼓胀,正疯狂前奔的高头大马被硬生生拽倒,八个蹄子乱刨,尘土飞扬。

但马车却停不下,直撞上来。

那人松开双手,右脚抵住坑沿,左脚蹬向车架的下部,身形前俯如弓。

嘭……

马车巨震,几乎散架。

车厢内传出女子泼天般尖叫与叮铃哐啷哎呦声……

随后,男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是谁?是谁拦车?麻辣隔壁,泼了老子的葡萄酒,磕坏了老子的水晶杯和牙齿……好大的狗胆!老子要打断你的腿,活剥了你的皮!”

少妇瑟缩着抱紧孩子,低声道:“恩公,快走。是王城三虎,惹不得……”。

正说着,她见到马车前室的帘子一掀,又有人要钻出来。吓得抱起孩子,一路小跑躲回人群中了。

众人看清楚了,力拦惊马的那人穿一身素锦玄衣,戴一顶银边小纱帽,腰围蹀躞,赫然正是一个游侠儿。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起。

“少侠,跑,快跑呀……”

力气大有什么用?拦得了惊马,未必拦得住人。人家府上高手如云,连法师都海了去,杀人跟杀鸡一样。

少年游侠却不跑,一闪退后两丈。

头颅低垂,身体微曲,双手自然下垂贴于两侧,静静站立在道路中央。

这少年是傻了还是怎么啦?

桥头那些人见状,急得直跳脚,大叫起来。

一把长长的剑鞘斜刺里伸出,将他们拨得东倒西歪。

“喂喂喂,让开!”

董淑敏快要上桥了的,准备在城门前等信天游。闻声赶紧拨马往回走,一脸兴奋状。倒不是想帮忙,而是要占据一个看热闹的有利地形。

王城的纨绔,连她都惹不起。能够免费看到那帮飞扬跋扈的鸟人挨揍,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快事,岂可错过?

滚落于地的车夫气喘吁吁跑上来,恶人先告状,喊道:“公子,这个贼胚夺了俺鞭子,马才受惊的。”

车厢后的帘子拉开,一个青衣小厮先跳下。五体投地,狗一般熟练趴下了。

一对云纹高底靴从后车门探出,踩在了小厮的脊背。落地时竟一滑,差点摔跤,二话不说抬腿便踢。

小厮才十一二岁年龄,被狠狠踢中腰肋,痛得从牙缝里“咝”出了一声,面无人色地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该惊了公子爷……”

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闷哼一声,站稳了。

只见他手抓锦帕,嘴唇滑稽地肿起了一大块,胸前一摊触目惊心的殷红。一边朝车前走,一边迫不及待吼叫。

“给老子,打死那个拦车的!”

围观的人群聒噪起来。

“人家帮你拦了惊马……”

“不拦马,就要踩死人了……”

“还讲不讲理……”

男子站住,轻蔑地指点着人群,骂道:

“谁?谁他妈的在说话?你们这帮贱胚,有种给老子站出来。”

嚣张气势,可比栖云郡典史之子高了不止一筹。想李化那厮只敢在自家一亩三分地的赌馆横,关起门冒充大尾巴狼。这儿可是王城门口,众目睽睽。

众人一噤,大声的说话立刻消失,窃窃低语却杜绝不了。近百声音汇聚一起,嗡嗡的,如一群野蜂盘旋。

原本守候在桥头旁凉棚里喝茶的一干差役,此际竟神奇遁走了。远远的城门口,兵丁们也立即收队,向后转。

没法子,这件事他们一旦管,别说饭碗保不住,说不定连性命也保不了。可不管的话,又要被人戳脊梁骨。

男子怒气冲冲前行。

董淑敏从马车标志认出了这个人,嘴角一勾,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这货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自从三年前天启王的身体不好,时常不能上朝。王后周媚垂帘听政,急剧培养外戚势力,一手遮天。如今的白沙城,她的话比华王还好使。

猖狂到什么程度?

她本身无子,便在两年前把侄儿从周国接来,封为平安侯,还公然在朝堂上流露立储君的意思。辛亏以郭春海相国为首的一帮文官死顶,才没有得逞。

但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

所有人都明白,延绵一千二百多年的华国,要变天了。

周媚出自周国宗室,而潇水剑派早就有让周国一统曾、华二国的意思。十大长老里,七个出自周国,其中四个还是王族。宗主丹丘生,更是当今周王的亲叔叔。

之所以迟迟不让强盛的周国南下吞并,碍于潇水剑派当年取白沙城时与华氏的约定。

王族不绝,华国不灭。

平安侯周平,仗着姐姐的势力胡作非为。麾下有三虎,兵部尚书之子徐亮,刑部尚书之马涛,户部尚书之子刘飞。

今天这辆马车的主人,正是刘飞。

第五十六章 葫芦里卖什么药

听到主子下令,从马车的前室里飞快窜出一条大汉。二话不说,纵身扑下,以一记“黑虎掏心”奔雷般击打在游侠儿的胸膛。

伴随“砰”一声闷响,一串细碎的“咯嚓”连响和“嗷呜”一声惨叫传出。

人群一阵骚动,惊呼不已。

叫他跑,偏不跑,这下子完蛋了!

定睛再一看,却见少年郎好端端站立于原地,晃都没有晃一下。

那条大汉用左手托住扭曲得不成形状的右臂,踉跄后退。腮帮子肌肉乱跳,额头直冒冷汗,嘴巴“咝咝”冒凉气……从拳至腕及肘到肩,骨骼近碎。

先前捞缰绳的汉子也跳下车,“仓啷”抽出了腰刀,逡巡不敢靠近。

这货狡猾,见到少年力拦惊马,震碎同伙的胳膊,知道来了硬茬子。待锦衣公子从车后走出,故意后退斜跨两步靠拢,挺刀在一旁作戒备状,低声道:

“公子爷小心,这是一个武道高手。可能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张三刚才吃了大亏……”

刘飞丢掉染血的锦帕,不耐烦地拨开护卫,恶狠狠嚷道:

“老子管他是谁,非搞死不可。”

待走到车前,一看对方是个游侠儿,心里便更加踏实了。

所谓少年游侠,顶多是一些小官吏或者小商贾的子弟。有点钱,有点闲,却没啥深厚背景,根本够不上纨绔的层次。

而王城里的那些游侠儿,小衙内,小太保,见了他的面得叫爷!

今天这个面子可丢大了。

一传十,十传百,市井俚俗听了得笑掉大牙……如果不找回来,王城三虎的名头算是栽了,都不意思出门。

刘飞越想越恼火,瞪了斜靠车厢颤抖的张三一眼,这条狗腿子已经废了。抬起胳膊指向街心,歇斯底里叫道:

“给爷打!”

他半边嘴唇红肿,面孔显得异常狰狞。

不管来者是谁,先打一个半死,再慢慢地折磨。任你有天大本事,难道还敢反抗不成?

擎刀的汉子疾扑上前。

张三是前车之鉴,这货留了个心眼。用刀身拍向少年的肩膀,且只使出六分力,准备随时后撤。

哪料想,少年见到钢刀临身,还是动也不动。

啪……

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刘飞对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也是在意料之中,怒吼道:“接着打,打死个龟儿。”

狗屁的金钟罩,铁布衫……

哼,不过是走江湖卖艺的玩意!

汉子弹跳退开三步外,擎刀斜举,脸上惊疑不定。

这一拍足以将人打得横飞,肩胛骨碎裂,可对方居然诡异地纹丝不动。即使具备横练功夫,自己的刀身怎未感受反震?倒像是砍入棉花堆,力量全被吸走了。

但主子的命令,岂敢违背?当即硬着头皮,再次前扑。

围观的人群沉默了。

他们如果冲撞了贵人,也只能如此,靠身板硬挺,接受惩罚。

挺过了,贵人消了气,就会放过自己。

挺不过,只能怨命苦,一命呜呼。

至于反抗,连想都不敢想,怕祸及家里。除非是赤条条一个人,无妻儿老小,来去无牵挂。

少年头低垂,身微曲,手贴直。

这是标准的挨训姿势,也是挨揍姿势。

几刀拍下去之后,担心对方暴起行凶的护卫胆子变大了,力量逐渐增强。

对方的硬功厉害,但只守不攻,就不信击打不破。像这样的江湖汉子,不是没见过。在公子爷的面前根本不敢反抗,活活被打死的都有。他们一旦还手,便是家破人亡的命。

刘飞嚣张地朝四面望了望,冷笑道:

“哼,看你龟儿能挺到几时,敢跟老子斗!”

尽管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尚书公子却根本不担心闹出人命。

即使官府调查,也落不到他头上。顶多是一个少年拦马,与护卫互殴而死的结果。何况白沙府和刑部,都要给自己老爹面子。再不济,还有平安侯撑腰呢。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御使清流弹劾,最终不得呈送到周后那儿……

刀光闪烁,“啪啪”声不绝于耳。

人群中,男人们默不作声,攥紧了拳头。一些婆子不停抹眼泪,口里念,作孽呀,这么嫩一个娃儿……

方才被救的女人带着孩子站出来,跪下恳求道,公子爷,行行好,饶了他吧……

有她这么一带头,顿时底下冒出好几个声音。

“骂也骂够了,打也打够了,放他走吧……”

“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

“人在做,天在看。”

刘飞轻蔑地朝路面“呸”了一口血沫,权当他们在放屁。

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却冒了出来。

“咦,那个护卫是不是有点蠢?老是拿刀身拍,不晓得用刀锋去砍呀!”

谁?

是谁这么没良心?

众人一静,纷纷扭头寻找说话人。

董大小姐贼眉鼠眼地低下头。

信天游曾经严厉告诫,一旦出现异常或者危险情况,所有人必须远离。省得他在行动的时候,还要分心照顾,碍手碍脚。

董淑敏晓得,草包刘飞现在越凶狠,呆会儿就越倒霉。

拿刀身拍,无论轻重,只能算惩戒。用刀锋砍,却是赤裸裸杀人了,性质完全不同。信天游接下来无论怎么做,都可以占据道理。

她只是搞不懂,尽管伤不了分毫,但光挨揍不还手,实在不是小天的风格。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而去心里隐隐感觉到,王城三虎,今后可能只会剩下二虎了。

信天游在山神庙诛杀盗寇和溪千里之前,也是不动声色。一旦决定了,便动若电闪,施展雷霆手段,毫不拖泥带水。

王城的纨绔视百姓为鸡犬,对上苍也无敬畏。却不知天人之下,莫非蝼蚁。

尚书算什么?

周后算什么?

即使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前来,董小姐也毫不怀疑,信天游那位神秘的天人师父将打得他满地找牙。

那场面,才叫一个好玩。

第五十七章 造一把保护伞

拳打、刀拍,对信天游而言相当于挠痒痒。

他是在听周围人群里传出的议论声,以裁决刘公子的命运。当听得差不多时,又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灭掉刘公子,只相当于摁死一只蚂蚁,可后续麻烦挺多。

虽然自己可以易容伪装,消失于人海。但今后启动方舟,穿越星域,不可避免要利用这个世界的庞大资源。

那么,就不能动不动玩消失了。必须有一个公开的身份,才方便办事。

像今天这样,灭了刘公子,恐怕还会冒出马公子,徐公子,不胜其烦……得,别干活了,一天到晚替天行道算了。等到太阳爆炸,大伙统统完蛋,剩下一片虚空真干净。

那还不如做个刑捕,或者混进修行门派,竞争巡天者呢。

纨绔之所以无人敢招惹,是因为头顶有保护伞。

自己倒是有一把超级大伞,可惜师父隐居云山不肯出来,等于没有。

干脆,自力更生,创造出一把巨伞!

见连续拍击十几次后,游侠儿还不肯倒下。刘飞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重重冷哼一声。

护卫心中一惊,又听到人讲“用刀锋砍”,当即不假思索,一纵跳到半空,一刀狠狠斜劈少年的脖颈。

信天游思考的计划贯通,终于动了。

左臂一抬,指头按在刀头上斜往前一推,再往下一带。

动作实在太快,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没人看清楚。

啊……

众人惊叫起来。

刘公子这是要当街杀人了!

下一个瞬间,只见刀身挽了一个漂亮又诡异的圆弧。

汉子在空中一刀砍下自己的脑袋,无头身躯重重扑倒在少年脚下,一腔子热血喷出。头颅骨碌碌滚到了道路边,一条狗叼起就跑。

轰……

人群退后,圈子扩大了不少。一个个用手掩住嘴巴,牙关“咯咯”作响。不知哪里传出一声短促尖叫,又飞快消失。大人们一把捂住小孩的眼睛,不让看。

普通百姓,其实没什么机会见到当街杀人。血溅一丈,头颅飞出,场面简直太震撼刺激了!而且,汉子的死太古怪了,不由得令人生发出一股寒意。

但他们毕竟心向少年,几个胆大的又开始喊了。

“少侠,快跑,往回跑!”

往前走是戒备森严的王城,白沙府捕快,巡城司兵丁,全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潇水剑派的镇国仙师也住在城里。

刘飞吓得面无人色,蹬蹬蹬连退,歇斯底里叫喊:

“杀人啦,捕快呢,巡城司呢……”

他倒是见过杀人,可都是杀别人。眼下两个护卫一死一残,随便冒出一条壮汉就能打死自己。而想这么干的人,周围恐怕还不在少数。

可惜,捕快和门丁为了给刘大公子腾出耍威风的场子,早溜了。

刘飞喊了几句,无人回应。扭头瞥见断胳膊的张三,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稻草,命令道:

“快,你去挡住他,回府赏银一千两。”

谁知张三托住自家软面条一般的胳膊,歪歪斜斜,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出身草莽,江湖经验可刘公子强多了。知道再多的银子,也得有命享受才行。少年既然动手了,就不会留下活口。

以为人家不敢吗?呵呵,简直笑话!

他受伤之后斜靠车厢,距离游侠儿不过五米,看得最清楚。汉子那一刀的的确确砍向对方脖颈,却在空中莫名其妙地回收变向,削下了自己脑袋。

这不是法术,是什么?

不用想,少年必定是个修士,而且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门仙师!

还好,当初自己是动拳头,而不是动刀子。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小命,不赶紧逃,难道还留下来陪葬?

见到唯一的残废护卫跑了,刘飞傻眼。

他不敢跑。

假如钻入人群,肯定会被乱拳打死,事后还找不出凶手。当下的局面,只能拖延时间等待救援了。

刘飞拿定了主意,强作镇定,拱手长揖,低声下气道:

“护卫莽撞,冲撞了阁下,刘某这厢赔罪了。我爹是户部尚书,最爱结交江湖奇士。刘某请阁下宽宏大量,到府上一叙……”

脸面算什么,保命要紧。

纨绔子弟并不蠢,只是嚣张惯了。碰到更狠的之后,服软比谁都快。

在一阵拔竹节般的“咯嘣”声中,游侠儿挺身抬头,身量竟越来越高。原本看上去的中等身材,想不到挺身之后,竟比常人高出了大半个头。

改变身材相貌,对信天游来说只算小儿科,无非拉伸或者收缩肌肉骨骼而已。

最容易的就是长高,把原本在重力作用下致密的骨骼空隙拉开,把弯曲的脊柱拉直。一万年前的宇航员在太空中,身体一般都会比在地面时延长十至二十厘米,由小个子变成高人。

刘飞吓得再退两步。

想不到那游侠儿一抬头,狭长的面颊竟密布皱纹,老人斑,还长满骚豆。

端的诡异,吓死个人!

距离近的两侧道路旁边人,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本以为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少年,谁晓得居然是一个瘦高的老头。老头也就算了,偏偏还长了一脸年轻人的骚豆,穿着一身轻佻的游侠服装。

信天游的变形,也不是无所不能。

至少,头颅骨就无法变形,导致脸上的一些基本特征也改变不了,如双眼之间的距离。

好在下颌骨可以活动,微微张开就拉长面颊。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那就挤出皱纹,制造老人斑和红疙瘩的青春痘。营造出显著特点,让人忽略其它方面。

至于其中的矛盾,管不了这么多了。只要掩饰住本来面目就行,随人猜去。况且人的记忆不能永久,过一段时间后就会丢失信息,渐渐模糊。

在一片窒息的静默中,游侠老者左手单掌合十竖立胸前,念道:

“阿弥陀佛!”

声音有如洪钟大吕,回响不绝。

两旁棚户顶部,蹲着看戏的麻雀扑棱棱惊飞,盘旋天空。

第五十八章 苦海无边

随着一声“阿弥陀佛”,众人齐齐傻眼。

搞半天,这位神功盖世的老游侠,原来是一个和尚!可是不对呀,头发没剃。

议论纷纷中,有好事的渊博者大声啐道:

“你们懂个屁!最早追随佛陀的弟子,是不剃发的。佛子也要入红尘历练,济公不也疯疯癫癫?佛门除了忌荤腥,不杀生,也有金刚怒目,罗汉降龙伏虎……”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老游侠,哦不,老和尚全身焕发出光芒,简直像镀上了一层金边,宝相庄严。一颗颗骚豆愈发鲜艳,如同镶嵌在威严面孔的红宝石。

罗,罗汉金身!

好多人叫起来,哗啦啦跪倒。

当今天下,是修士的天下。道修多,佛修少。

道门虽然强大,却极少在俗世搞信仰崇拜。佛门受到压制,只于西域各国昌盛,却在俗世影响巨大。尤其因果报应,轮回转世之说,颇得底层民众的拥护。希望这一世咬牙苦熬,不作恶,下一世就可以享受荣华。

社会上层,往往亲道门而远佛门。为何?因为国家就是道场。

灵气复苏之后,一个个强大修士崛起,披荆斩棘,屠灭妖兽,才让人类重建文明。况且,劫难时道士下山,平日里吃得肥头大耳的和尚却不见踪影,尤其为人诟病。

但民众不管这些。

传说住着神仙的洞天福地,其实是各派宗门,官府不让人靠近。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道观求签,道士还爱答不理。哪像进了寺庙,被热烈欢迎。

白沙城里,就有一个西南最大的寺庙——白沙禅寺。

进了白沙城,如果没吃臭豆腐,没逛朱雀大街,没上白沙禅寺烧香,都不算来过,不好意思向人吹嘘。

所以,老游侠口宣佛号,全身焕发金光,立刻被认了出来,可不是金身罗汉?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铿锵,苍凉威严,蕴含了无比悲悯。

信天游缓缓朝前踏出两步。

佛门的罗汉境界,相当于道门的渡劫修士,可以飞天遁地,在世人眼中就是神仙。

但佛修不多,了解的人更少。加上塑造假罗汉金身对他来说特别容易,无非制造出楚萦绕周身的光晕而已,没啥难度。

至于衣衫和头发不搭配,属于小问题,萝卜快了不洗泥。

这把以备后用的大伞,够吓人的了!

别说在小小的华国,即使去往周国,连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都要屁颠屁颠前来参拜。

小部分站着的人似信非信,其中有眼尖的扯了扯伙伴衣袖,斜指向前。只见被一腔子热血喷溅后,老游侠的裤子和靴子崭新,竟然无一滴血迹。

乖乖,俺地个娘亲!力拦惊马,震断胳膊,虚空枭首,体冒金光,滴血不沾,不是神仙显灵又是什么?

哗啦啦……

坐车上的人下车,骑马上的人下马,所有人均乱哄哄拜服于地,立刻凸显出桥头马上岿然不动的三女一男。

为首的董淑敏左瞧瞧右看看,哭笑不得。

刘飞扑通跪倒,嚎啕道:

“小子自知罪孽深重,当堕阿鼻地狱。从今往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望……望……望侠僧宽恕……”

这厮见多识广,当然晓得不是啥神仙下凡,而是一位大修士,自个的小命就在对方的一转念之间。

冤呀,真的冤!

你说一位堂堂大修士,穿得花里胡哨,腰间挂着一圈蹀躞哗啦啦乱响,谁能够认出?活该自己倒霉,再不求饶就来不及了……

但怎么称呼,也有讲究。修士中不乏脾气古怪的暴戾者,一个眼神不对就杀人,可不能犯了忌讳。既然对方扮游侠,又念佛号,称呼“侠僧”准没错。

信天游停下了脚步。

从周围人的议论里,他得知王城三虎都不是啥好东西,比方说欺行霸市,强抢民女,殴伤人命……等等等,却没有具体的案例。

何况一个活着的尚书公子,总比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有用。最不济,几十万两雪花银是榨得出的。惩戒当然不可少,不如废掉他作恶的能力,打断三条腿……

信天游正合计,只听到一阵“笃笃”响。

人群分开,一个双腿齐废的残疾老人“走”了出来。

只见他蓬头垢面,牙关紧咬,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把另外一张小凳摆放前方,身子奋力朝前够,双手撑稳,慢慢挪过去。大约一分钟,才艰难地走出了十几米远。

这还可能是今天精神亢奋,动作麻利,“走”得比较快的一次。

笃……

笃……

笃……

现场鸦雀无声。

刘飞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

信天游尽收眼底,晓得老人蹲守在吊桥入口处怕不止一天两天了,许多人都认识他。而刘公子让马车快走,固然出于跋扈,还有一层避开此人的意思。

第五十九章 饶恕你是佛祖的事

老汉气喘吁吁,“一步一步”挪到信天游的面前。身躯趴伏在前面板凳上磕了一个响头,悲怆道:

“小老儿田某,求神僧做主!”

信天游赶紧上前两步扶起他,随手在两条晃荡的残疾腿上点了点,道: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老汉泪流满面,嘶哑着喉咙,道:

“千古奇冤呀!”

原来,田老汉公婆俩住在白沙城郊,中年才得一女,生得水灵无比。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从小就帮父母做事。前年春天,随女伴们一起进城卖杏花。在尚书府外被刘飞撞见,说是要买花,将她骗了进去。

几个女伴左等右等,不见少女出来,就先回去了。老汉一听不妙,心急火燎跑进城讨人,却被刘府的恶奴打得满头满脸血,说卖花的小姑娘早就走了。

他急得到处乱转,托人打听,终于在附近一个偏僻小巷子里找到女儿。可怜她衣衫不整,额角破裂,已经气绝多时了。

老汉公婆俩上白沙府击鼓鸣冤,状告尚书之子杀人。

民告官,先挨了十记杀威棒。但结果却是,白沙府以查无实据为由,判定他们为诬告,又打了一百杖刑。老太婆本来身体就差,女儿死后更是水米不进,被当堂活活打死。田老汉的腿筋被打断,休养了半年多才勉强能动。

他本来不想活了,可奇冤难咽。不为女儿老妻讨个公道,死不瞑目。

于是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到入城处守候。见有官员进出就拦轿喊冤,万一撞到刘公子的马车,便以死相拼。

可官员哪里是那么好见的?往往人未靠拢就被差役推倒在一边。他人又残疾,身体又弱,也根本拦不住刘府的车马。

这桩事闹得沸沸扬扬,曾经有御使找田老汉了解情况,却没有回音。刘公子见被御使盯上,不敢杀他了,私下派人威逼利诱过不止一次。

附近的人家看他可怜,周济些饭食,才艰难活了下来。

……

“可怜我那乖巧的女儿呀,才一十二岁……”

老汉嚎啕大哭。

信天游怒发冲冠,冷冷望向刘飞。

那厮语无伦次,辩解道:

“不,不,不是我杀的……白沙府判定,是卖花的小姑娘遭遇了歹人……”

信天游看到他闪烁的眼神就知道撒谎,冷笑着踏上前一步。

刘飞吓得肝胆欲裂,晓得大修士的眼睛里面揉不进沙子,急忙改口道:

“侠僧,听我说……真,真不是我杀的……是,是她拼死不从,自己撞柱而死。我该死,我混账,该判流放……我愿意出十万两白银补偿……”

信天游不作声,再踏一步,到了刘飞面前。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打死他”,顿时一片附和,吼声如雷,手臂挥舞如林。

刘公子磕头如捣蒜,眼泪鼻涕横流,哭道:

“佛祖大慈大悲,有好生之德。侠僧,您老人家就饶恕了我这条狗命吧……我保证,从此吃斋念佛,连蚂蚁都不踩……”

信天游慢慢俯下身子,把手掌轻轻按在他头顶,道:

“饶恕你是佛祖的事,我只负责送你去见他!”

啊,什么意思?

刘飞大惊,感觉周围景物急促旋转,神奇地看到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

“咔嚓”,颈椎骨传来的断裂声在脑海炸开,仿佛天崩地裂。随即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身子软绵绵朝前扑倒,手足痉挛。

在外人看来,神僧不过是把手掌往刘大公子头顶一放,仿佛摩顶赐福,对方就扑倒了。事实上,却是信天游按住对方脑袋瓜一转,飞快地扭断了那厮的脖子。

弄断颈椎,属于最高效省力的杀人方式之一,仅次于下毒。

颈椎骨脆弱,支撑并供给大脑,神经与血管密集分布于内外。断手断脚,甚至胸腹被洞穿,都可能救活。可如果脖子断了,只能上阎王爷那里报到。

群情汹汹,一片欢呼。

“你也有今天!”

田老汉咬牙切齿,朝前够了两步,扬起板凳要砸向尸体。

“别动,他死透了。你再打的话,只会招惹麻烦。”

信天游摇头止住老汉,侧行三步避开阻挡视线的马车厢,抬手一招。

孤零零原地等待的白马顿时欢快如小狗,屁颠屁颠奔跑过来。这货很聪明,骑行多日后,已经看得懂手势。可惜今天的事儿张扬,它太显眼了,不能留下。

“这匹马送给你。”

信天游把缰绳递过去。

田老汉茫然接过,一迭声道:

“神僧的坐骑,就是文殊菩萨的青狮,普贤菩萨的白象,观音菩萨的金毛犼,地藏菩萨的谛听……小老儿的双腿残废,走不动路,骑不得马。不吃不喝,也要照顾周全神僧的宝马,留待神僧异日来取。”

我勒个去!

佛教四巨头骑什么神奇动物,连我都不太清楚,你老倒是能够背诵下来,看来没少去白沙禅寺烧香。

信天游被老汉左一个“神僧”,右一个“神僧”提醒,双掌合十在胸前,庄严地缓缓转了一圈,朗声道:

“白沙府尹,颠倒黑白;户部尚书,纵子行凶。普天之下,所有诸善不行,罪孽深重者,当由贫僧来超度他们脱离苦海。阿弥陀佛……善哉!”

这句话,是对周围人说的,也是对华国朝廷说的,更是对羊肠谷中,为保护自己而战死的英魂说的。

血幕拉开,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章 无上神迹

众人被这句话吓得不轻,面面相觑。

貌似,直接判了两位朝廷高官的死刑。还貌似,要将天下恶人一网打尽……

没听错吧?

菩萨一般都普渡众生,劝恶从善。

连以霸道著称的地藏王菩萨,也只是发出了“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严于律己,宽以待鬼。别看香火旺盛,那只是大伙在为地狱之行铺后路,生前可不太鸟他。

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凌厉凶猛的罗汉,根本懒得劝,直接灭了!

“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天空如同炸响了一个焦雷,房屋被震得“嗡嗡”直响。半空中盘旋飞翔的麻雀,竟“噗噗噗”掉了下来。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音浪激荡,如惊涛拍岸,海潮席卷,久久不绝。

老游侠遍体金光四射,仿佛天神降临凡尘。

本来已经直起身子的众人,哗啦啦又跪了下去,顶礼膜拜。

骑在马背上的董淑敏没办法,也只好双掌合十立在胸前,假模假样垂首作虔诚状,两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小天还会玩这手?真帅!

更帅的还在后面。

信天游看了看田老汉,道:“你的腿好了,可以骑马。”

言毕,轻轻拍了拍马脑袋,径直朝来时路走去。不徐不疾,口宣偈语。

“来即是去,去即是来……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心是恶源,形为罪薮。我观众生,无不有罪……”

其实,装罗汉也好,装逼也好,都到这地步了,结尾的时候该画龙点睛。要不凭空遁去,要不就飞上云端,才真正把故事推向最高潮。

可是,信哥儿做不到呀。

只好退而求其次,作一个相对平凡却充满玄机的收束。

待走出包围圈,来到一个拐弯处。趁着众人都低头不敢偷窥的空当,身形往柳树后一闪,“哧溜”跑得没影了。

吊桥前的一大堆人跪拜良久,腿酸麻了。定睛一看,神僧早就消失了,道路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匹白马。

那匹马,啧啧,一看就不是凡品。

高大雄壮自不待言,鬃毛的颜色还变幻莫测。

他们哪里知道,这本来只是一匹灰白的骏马,是信天游从盗寇手里夺来的战利品。世间的纯色马极少,大多数是灰白、灰黄、灰黑色。强盗要是骑一匹纯白大马,岂不是暴露行踪,纯属没事找抽?

昨晚夜宿芙蓉村,马屁精俞疙瘩对这匹马伺候得比爹还亲。竟然亲自动手,用姜黄刷洗鬃毛。从头到尾,整整两遍。

对其他人的坐骑,则理也不理,草草交待仆佣喂养。

三年以上的老姜开花,才能称之为姜黄。是一味不算多么珍贵,却也不便宜的中药。可以清洗体表寄生虫,令蚊蝇不敢靠近。还能在马儿奔跑的时候,帮助它快速散热。

用姜黄刷洗过之后,这匹马远看灰白,近看灰黄。在阳光的照耀下,换不同的角度去看,有时亮如银,有时灿如金……端的神奇。

田老汉攥紧缰绳,心中暗暗叫苦。

神僧的宝马,可怎么弄回家?

正一筹莫展,感觉两条腿似乎有了力气,热流涌动,竟不可遏止产生了想要站起的欲望。他依稀记得神僧扶起自己,在腿上快速点了两下。当时就产生了轻微的麻痒胀痛,因为怕失了礼仪,一直强忍着。

人群七嘴八舌,乱哄哄涌过去,参观“宝马”。

董小姐窃笑,比谁都清楚这匹马的来历。决定不等了,先进城再说。反正落脚的地方选在逍遥伯府附近,路上提过了,小天晓得。

真没料到,他的身形还能拔高。刚才衣衫短短的,嘻嘻,显得特别滑稽。进城后自己得抓紧时间,去订几套长袍子。

董淑敏刚刚拨转马头,就听到背后“轰”一声,数百人大喊大叫了起来。叽叽呱呱,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啊,怎么回事?”

“这这这……不可能!”

“俺眼睛没花吧?”

“神迹!”

董小姐赶紧扭身望,也不由得发出“啊”一声惊叫,瞪大了眼睛。

只见,双腿残废三年的田老汉滚落板凳,蹲在地面。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慢慢站起来,迈出三步远,走到了“宝马”跟前。

虽然两条腿颤颤巍巍,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却是在完全不受搀扶的情况下,行动如常了。

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骨头断了可以重新接好,却从未听说过筋断了的人还能走路!

话本里也有类似故事,讲地藏王菩萨曾经治愈过一个腿残的良人。命令大鬼小鬼分别抱住那人的小腿和上半身,拼命地拉。忙活了一整夜,累得不亦乐乎,才堪堪完工。

而罗汉游侠只是简简单单说一句话,你的腿好了,腿就真的好了。

堪称神迹中的神迹,无上神迹!

第六十一章 阴影里的男人

明堂本来很敞亮的,暗了下去。

客人的举止颇为奇怪,不唤仆佣,亲自去动手关闭了窗户,端坐在阴影里。

少顷,一位老人快步走入,笑呵呵道:

“牧之,你总喜欢呆在暗处。每次在朝堂上,你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往往要吓人一跳。”

两鬓斑白的瘦高中年人站起身,苦笑道:

“习惯成自然了……卑职密侦司统领章牧之,参见相国大人。”

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动作标准,无可挑剔。

郭春海赶紧去扶,调笑道:

“这儿没外人,搞得那么一本正经干嘛?有时候,老夫挺纳闷的。密侦司应该诡计多端才对,偏偏你这个大统领又最讲规矩,奇了怪哉。”

“理不可废,无规矩不成方圆。”

“哈哈哈,我这个相国可没有你威风哦。宵小不惧我,却怕你说一句,‘请君入瓮’。”

“他们做了亏心事,当然惧怕夜半鬼敲门。现在则是怕牧之狗急跳墙,狠狠咬他们一口。”

“牧之,言重了。你我均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国乃儒林之首,牧之岂敢并列?”

“惭愧,老夫这个相国已经被周后架空了……你我之间无需客套,随意点。”

章牧之依旧笔挺地站着,等待郭春海坐下之后才落座。却只肯坐半边屁股,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炯炯,脊背不靠椅。

丫鬟们奉上两盏清茶,无需格外吩咐,出去时主动拉关了明堂大门。

屋内更暗了,看不清面庞。

郭春海端起茶盅,用茶盖拨了拨泡沫,问:“你中午时分匆匆赶来,可是为了上午南城门发生之事?”

章牧之道:“此为其一。”

“哦,还有其二?老夫托病不朝多日,耳目不灵。刚刚得到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猜测以讹传讹者居多,正想问你。”

“秉大人,上午十点半,户部尚书刘锷之子刘飞,被疑是‘金身罗汉’显灵的修士于南城门吊桥前三十米处,当街毙杀。那修士还扬言,不日将取刘锷及白沙府尹郝仇的性命。”

“好,太好了……”

郭春海高兴得有点儿忘形了,把盅往茶几一搁,重重一拍大腿,笑道:

“哈哈哈,传闻竟是真的……老夫倒要看看,周后怎么处置这件事,潇水剑派怎么应付金身罗汉……”

章牧之道:

“上午十一点半,兵部尚书徐宏云,刑部尚书马凯,户部尚书刘锷,御林军统领张彪,王宫禁卫统领赵绍,白沙府尹郝仇,紧急入宫。”

“哼,一丘之貉。”

“密侦司得到消息,迅速封锁现场,与后续赶来的捕快发生冲突。上百人自发守护宝马,十里八乡的人也赶去看‘神迹’。有‘罗汉’撑腰,这些百姓不怕官府。想带走田老汉,牵走那匹马勘查线索,是不可能的了。”

“哦,依你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秉大人,牧之今天上午一直呆在城隍庙的擂台现场,没来得及去南城门。根据初步汇总上报的情况看,颇令人费解。佛典道藏里的神仙,传说里的神仙,神通境界的大修士,其实不是一回事,又有相通之处,市井俚俗往往把它们混为一谈。依牧之看,那人假冒‘罗汉’,本身只是开光至化丹境的修士,另怀秘术。”

郭春海怔了怔,露出失望神情,道:

“听说,他体冒金光,跟壁画上的罗汉一模一样。”

“大人,凝罡通幽修士的体表凝聚白芒,是罡气。抵达开光化丹境界后,罡气极为致密,看上去白亮一片,其实是反光。可不止一个人讲,光芒确实是从那人的体内发射出来,表示至少达到了圣胎境。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大修士肯空耗法力,只为浑身冒金光,还不如一根蜡烛。尤其离开时,他露出了破绽。本要骑马进城,事情闹大后,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痕迹地通过吊桥。于是往回走,以偈语‘来即是去,去即是来’掩饰。恰恰暴露了不是圣胎,做不到缩地成寸,凭虚遁去。

“那匹马散发出强烈的姜黄气味,说明才被刷洗过,经常骑。对大修士而言,时间珍贵无比,骑马骑驴,只偶尔为之。可以朝游北海暮苍梧,绝不会慢慢吞吞走十年。

“不过,那人竟一句话治愈了残疾。诸法之中,以雷电最霸道,以咒语最高妙。圣人言出法随,天地色变。要出口治病,至少达到神通三境,融体,渡劫,登天。牧之怀疑其中另有奥秘,田老汉不肯吐露。

“总之,他临时起意杀刘飞后,敢放言诛刘锷、郝仇,说明没把潇水剑派放在眼里。敢放言诛尽天下恶人,说明他来头大得吓人,只有‘巡天’才具备这样的气魄……”

啊……

郭春海惊喜地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问:

“你是说,道门的‘巡天’大人驾临白沙城,要拿周后一脉开刀了?”

第六十二章 斩之

见到郭春海起身,章牧之也跟着站立,道:

“卑职觉得,那人不像道门巡天,却可以遏制周后的嚣张气焰。命令密谍推波助澜,大肆宣扬‘罗汉显灵’。”

“很好。”郭春海道:“哈哈,刘锷、郝仇怕是要睡不着觉了,我们先静观其变。”

二人重新坐下,章牧之道:

“卑职前来,另有一桩紧急事请示大人。”

“请讲。”

“周国大王子周海三日前抵达白沙城,名为看望大王,实为周后撑腰。他侍卫中有一个叫邴虎的,天赋异禀,号称是通幽六重境的武道高手。昨天下午,周海观摩城隍庙擂台大赛。据说邴虎一时技痒,登台打死我华国俊彦五名,重伤三人。这完全不是比试了,是赤裸裸的挑衅,杀人。而周海笑呵呵,不但不制止,还命令邴虎务必夺魁。

“按照擂台规则,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人都可以上,也没有限制国籍。因此,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傍晚,大批民众聒噪,抬棺游行至逍遥侯府,写血书请求逍遥伯出手。我华国天地元气贫瘠,青年高手里,只有武威侯世子和逍遥伯抵达了通幽九重,一为武者一为阵师。但世子恰巧在前日去了镇北军大营,可以压制并诛杀邴虎的,只剩下逍遥伯。

“伯爷当场表示,次日的下午五点前,必至擂台下。牧之感觉蹊跷,今天上午特意去城隍庙观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邴虎隐瞒了实力,赫然是通幽第九重的巅峰!非常清楚,这是一场针对逍遥伯的阴谋。武威侯早投靠了周后,世子虽然挂镇北军偏将头衔,却一直赖在王城。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开溜,说明窜通好了。

“擂台地方狭窄,搏杀疾如电闪,对法师极为不利。加上对方以有心算无意,逍遥伯危矣!但势成骑虎,他若不登台,对名誉又是极大损害。日后登基,如何服众?牧之思来想去,实无良策,准备如此应对。

“擂台赛将在下午五点结束,已探知伯爷计划四点出府。正常情况下,由侯府走到城隍庙,只需二十几分钟。但这两天人山人海,道路不畅,他抵达擂台的时间会超过四点半。牧之将安排人手,制造拥堵,让伯爷接近五点时才到擂台。就在他将到未到时,安排人打擂,把时间拖延过去。密侦司还有十几个通幽境的年轻人,这一次全部豁出去。”

听完这番话,郭春海闭上眼睛,用指头轻叩椅子的扶手,良久才问:

“侯爷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章牧之回答道:

“夫人支持伯爷出战,并当众表示,多事之秋,王族岂能独善其身,当赴国难。可她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

郭春海的眼睛睁开,寒光一闪,道:

“牧之,你错了。这不是阴谋,是阳谋。你的规矩太多,束缚了自己。就没有想过,周人到了我们地盘,打死打伤了那么多子弟,岂可让他扬长而去?”

章牧之大喜,垂首抱拳,道:

“谨听相爷教诲!”

郭春海缓缓道:

“当下,摆在我们面前有一个天赐良机,可以重挫周人。不要阻拦逍遥伯,保证让他四点四十分时抵达擂台下。派人做手脚,加快擂台计时的铜壶滴漏流速,提前二十分钟到五点。看护擂台的小吏也怕逍遥伯出事后受到牵连,一定会迫不及待宣布结束。他若不宣,相信你也有办法宣。

“周人的计划进行到最后,戛然而止,一定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又一时发现不了。老夫猜测,邴虎绝对不甘心,激逍遥伯上台私斗。你去激化事态,假借以下犯上之名,当场将其斩杀。王子周海是个草包,脾气暴躁,一定发飙。你便利用自卫的机会,失手重伤此獠。

“若往日这么干,你绝对下天牢,但今日不同。首先占据了道理,其次民心所向,众怒难犯,可以保你不死。最关键之处在于,‘金身罗汉’刚刚现身,凌厉凶猛,放言诛杀后党。周后正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华氏王族来了强援。在查明真相之前,顶多记恨在心,却不敢对你怎么样。

“老夫听说,你是开光五重境的念师,不知可否斩得了通幽九重境的武者?”

章牧之离座抱拳,铿锵有力地回答:

“卑职必不辱使命,斩之!”

第六十三章 阳谋

正午之前,一群人在白沙城内的悦来客栈会和了。

董淑敏见信天游穿着不知从哪里摸来的一套儒生服,把游侠儿外袍脱下卷巴成一团包裹蹀躞,咯咯笑不停。

过一会儿又追问,红疙瘩骚豆是怎么挤出来的,怎么长高了,怎么浑身冒光……以前住山洞时,万一灯没油了,你师父会不会把你当成一根蜡烛杵着?

小天,你很有做神棍的潜质!

董大小姐下了断语。

少年起先还回答几句,可少女的问题很快从一个变两个,两个扯出四个,越来越多。他脑壳都大了,只好哼哼唧唧应付。

好在董小姐急着看下午的擂台赛,还要去订几套长衣裳。草草吃过午饭,带领小香小兰飞快跑了。

论理,她应该先上逍遥伯府,即以前的逍遥侯府报到。向侯爷夫人,也就是舅妈请安,然后这几天就住在那儿了。

可她晓得见了舅妈后,进出就不方便不自由,干脆自作主张呆一晚客栈。反正包下了一个小院子,住十几人都没有问题。栖云郡远隔三百里外,爹妈不晓得。

马空曾经以为,住王城一天要花费一两银,纯属井底青蛙没见过天。这栋小院子一天的住宿费用平日是三两,春试期间猛涨到五两,伙食费还得另算。

赵甲留下来守护一堆行礼和金银财宝,信天游更换了一套公子服,揣上三两碎银子,优哉游哉出了门。

董小姐告诫,游侠儿服装在城外穿着神气,在城内就显得特别傻逼。走起路来蹀躞哗啦哗啦乱响,人人侧目。

很容易就找到了朱雀大道。

这儿不准骑马,不准坐轿子,不准过各种车辆,仿佛一万年前的步行街。

人流如过江之鲫,商铺鳞次栉比,好不热闹。

信天游慢慢地逛,双目乱溜,跟一个好奇的游客没啥差别。

栖云酒楼赫然映入了眼帘。

在这条街道的酒楼里,它属于中等偏小一个。位置挺靠前,两层的木质结构。底下大约摆了十桌散客,坐得满满当当,楼上还有雅间。

从梁柱窗棂上半新不旧的油漆判断,应该才开张两三年。孙栓确实没说错,之前这栋楼并不存在。

难道那名神通广大的文士,预知了自己到来的时间?

信天游从门前走过,没有贸然走入。绝不多看一眼,也不少看一眼。

在朱雀大道的中段,黄金位置,耸立着一栋三层的木石混构楼宇。整整占掉了几十间小商铺的用地,装饰富丽堂皇,显得鹤立鸡群。

巨大匾额上,每个鎏金的字都有近一米见方,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乐游坊!

信天游乐了。

他早把这家名扬华国的赌坊当成了自己荷包,对它的规模表示满意。

经过门口时,朝里面瞟了一眼。奇怪地发现,大厅左侧居然还有一个档口。墙壁挂着纸牌,上面赫然写着:邴虎输,一赔一百。

入城后,通过听取周围人群的议论,信天游知道,自己在南门外诛刘飞装罗汉的事儿还没有扩散开,多半人都在关注城隍庙的擂台赛。

今天的重头戏是下午收官时,董淑敏的表哥逍遥公子登台与邴虎一战。

其实,也是华国与周国的一战。

华人总觉得潇水剑派袒护周人,欺负自己。信天游站在局外,反而看得清楚。若非潇水修士信守诺言,周国都不知道灭华国多少回了。人家现在是想搞和平演变,倘若真的兵锋南下,谁又阻挡得了?

这世界弱肉强食,国无义战,谁叫你太肉鸡!

乐游坊的东家周平,虽然是王后周媚的侄儿,华国的平安侯,代表的却是周人。

乐游坊赌档开出一赔一百,肯定是得到了内幕消息,笃定邴虎赢,用高赔率骗华人下注。如果有谁抱着一变百的美梦,裤子都要输掉。

如此看来,董小姐的呆表哥,有点悬。

呵呵,听说那哥们酒色财气全不沾,一心扑在阵法上。被民间调侃为和尚命,生前不享受,盼着死后好升天。

他也是天启王的嫡亲侄儿,华国唯一的王位继承人。

顺着这条思路,信天游随意遐想……走着走着,站住了。

靠,这是从阴谋开始,逐渐演变成阳谋的一个杀局!

啥挑衅,血书,请愿……纯粹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推波助澜。煽动民族情绪,逼逍遥公子不得不出战。

目的就是在擂台之上,光明正大打死他,扼杀掉保王党的唯一希望。好兵不刃血,名正言顺把华国纳入周国。

在自己尚未明朗的“穿越星域”计划中,阵师将是至关重要一环,可不能让这样一个宝贝疙瘩夭折了。

信天游看了看太阳,才一点多钟。时间尚早,主角还没出门呢,不着急。

不知不觉走过两个街口,望见了王宫高高的红墙。街对面,熙熙攘攘的人全朝一家商户涌,匾额上书三个字,珍宝阁。

今天的人流被城隍庙擂台分掉不少,怎么那么热闹,不会是托吧?

信天游心里嘀咕,迈腿横穿街道。

他正缺一颗夜明珠。

在登丰县衙的刑房查阅“辛集马场”血案时,如果当晚没月光,肯定抓瞎。至少,发现不了那把用明矾水画的隐形飞剑。

第六十四章 珍宝阁

比起乐有坊,珠宝阁的排场不是很大,却也占掉五六间商铺之地,共两层。

毕竟,它们功用不一样。一个是赌坊,需要非常大的空间供客人活动。一个只是卖东西,不需要多大地方。人世间珍宝哪有那么多,能够买得起的人更少。

门口蹲坐两尊青石雕成貔貅,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进门后,才发现里面的空间极大。

中间留出了宽敞通道,两侧摆放了绿萝、文竹、铁木、蔷薇、海棠等盆栽。一眼望去,满屋苍翠,姹紫嫣红,空气芬芳清新。

迎面是是一条足足三米宽的楼梯,居然铺上了绒毯。

信天游瞳孔微张,在心里大大点了一个赞。

奢华而不张扬,有格**趣,即使放在万年之前也毫不逊色。这间铺子不简单,底蕴恐怕比乐游坊那样的暴发户更深厚。

他见众人都朝楼梯上走,也跟了过去。

一线窃窃低语钻进了耳朵。

“这对手镯好漂亮,才六两。果果,你身上不是还有散银子吗,干脆我们一人一个。”

“姐,不行,万一拍卖缺钱了呢?”

“哎呀,拍卖用金子结算,这点碎银子也不起作用呀。再说你的工笔画,各大绣庄抢着要。前两天还有人找到姐姐,出价二两银子一幅。到时候,你偷偷画几幅不就行了。”

“姐,真不行……娘说过了,我只能给自家绣庄画。再说,为了迎回祖宗遗作,大伙节衣缩食,娘把首饰当了,才凑出二百两黄金。知道老苍叔、蛋子哥八个,为什么去外面喝五文钱一碗的面片汤,呆会儿再返回珍宝阁护送我们吗?因为朱雀大道上的东西太贵了,他们舍不得。可我们进拍场的牌子,就要一两银子一个。我的私房钱可以凑出一两金子,要是买了玉镯,拍卖时正巧缺少一两,怎么办……”

拍卖,牌子,两个关键词引起了信天游的注意。

想不到这里,还有这么时髦的玩意,倒要瞧一瞧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走入通道边上的大厅,对两个女子拱了一下手,道:“麻烦问一下两位,是不是进拍卖场,还需要牌子?”

玉器柜台后,负责售卖的侍女维持着礼貌微笑,冷眼旁观。

大厅里的珍宝,无不十两百两银子起价。两人逛了蛮久才找到最便宜的,还要纠结半天。楼上的拍卖可是百两黄金起步,看来她们掏空了家底才凑出基本费用,呆会儿根本无法竞争。

柜台前,两名女子一个二十岁左右,相貌普通,结发于顶,分股系结,梳了个平鬟。另外一个才十五六岁,姿容清秀,羞羞怯怯,发束自然下垂,梳了个垂鬟分肖髻。

一看就是没出阁的姑娘,倘若是妇女,是要把头发整整齐齐全部拢起梳髻的。

见到一个面庞微黑的小公子过来问话,她们也愣住了。

大姑娘掏出一块小小玉牌,道:

“一共五百个号,五百块牌子,一两银子一个呢。”

看来,珍宝阁还真是大气。玉牌的材质并不差,加上雕工,完全值一两银子。至于为什么要用玉石刻号牌嘛,是因为玉器一旦雕成,就无法更改,起到了防伪作用。

信天游摸出三两银子,放在掌心递过去,道:

“我今天才到栖云城,来不及买号牌了。三两银子,你转卖给我。”

少女扯了扯姑娘的衣袖,道:

“姐,别转。娘吩咐过,你得帮我掌眼,协助拍回《仕女鹦鹉图》。”

信天游道:

“拍卖很简单,价高者得,也不需要掌眼。珍宝阁如果出现了赝品,信誉就完蛋,肯定早勘验过了。你们只要一个人进场就可以了,凭空得三两银子。”

话音未落,那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信天游手里一把抓走银子,把玉牌递过去,道:“成交。”

三两银子,她正好可以买下一只玉镯。

见少女傻眼了,又道:

“果儿,别担心,姐姐在外面等你。楼上好多人,又不是龙潭虎穴,怕啥。”

信天游赶紧趁热打铁,道:

“对对对,快走,说不定里面已经开始了。放心,有好多高手在这里守护的。你拍到东西后,不用担心别人抢。”

最后那一句,虽说是玩笑话,许多高手在场却一点点都没有开玩笑。

多,非常多,多得信天游瞠目结舌。

他感应到,楼上至少有三四十个通幽境界的武者和修士聚集在一起,凝罡者足足一百多。

尼玛,这哪里是拍卖,纯粹是召开武林大会呀!

见小黑公子举步先行了,苏梅轻推了一下少女,道,快去。

苏果儿赶紧小碎步往前跑,亦步亦趋吊在信天游的身后,特像一对怄气不说话的小情侣。

第六十五章 召唤

进入栖云城后,信天游有点小失望。

本以为在南门外弄出那么大阵仗,城内应该沸反盈天才对。尤其最后让腿残之人走路,玩得比耶稣治疗麻风还漂亮,居然没激起一点水花。

对他而言,只是释放能量“焊接”腿筋,特简单。

大修士即使有这能力,也不可能像他那样了解人体构造,避开神经与血管,还要考虑细胞融合,应激与排斥……做不了举重若轻,除非丫成天解剖尸体成了精!

不过也没啥,官府肯定是要封锁消息的。再说,当时聚集在桥头的三四百人,有将近一半的棚户区小商小贩,并未进城。

接下来,干掉户部尚书刘锷、白沙府尹郝仇后,“金身罗汉”驾临的消息绝对压制不住,周媚一党只怕要炸窝。

保护伞高高撑起,自己办事就方便多了。

来朱雀大道,找到了文士一十五年前留下的接头地点——栖云酒楼,还发现内定的荷包“乐游坊”规模很大,挺满意。

遗憾的是,飘浮在白沙城上空的虚幻龙影却毫无动静。

根据记忆定位,朱雀大街就是龙躯升腾起来的地方。

自己都钻进它肚子了,怎么不发个信息?

珍宝阁宽敞的楼梯是“之”字形两截,在中间的小平台上,信天游站住了。侧身让开道路,礼貌地对少女一摊手,道:

“请。”

苏果儿对陌生男子的殷勤很不适应,小脸一红,蚊子叫一般说了一句“谢谢”。低头提起裙裾,匆匆快步上行。

信天游却皱起眉头,没有立即跟上。

心里面,两种从未有过,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升起。

一种是召唤,好像上面有非常重要的事物等着。期待感突如其来,程度之强烈,远远超过了当初得到狼牙,忍不住想打开看看。

还有一种,则是警兆。

他仔细分辨楼上的气息,找到了原因。

在一群凝罡、通幽修士的最前方,有一个开光二重境的强者。而距离他们七八米远,似乎矫矫不群呆在另外一个房间的,赫然是一个开光三重境,边上还立着一个五重境。

这三人,都具备杀死自己的能力。

而自己,正准备进入他们的攻击范围,如同猎户站在了三条剧毒大蛇的洞口。

董小姐不是说,华国摆在明面上的仙师不超过一巴掌,怎么这里一下子冒出三个?还有,那股弄不清楚来源的“召唤”,是怎么回事?

信天游小心翼翼,开启精神力扫描。

两分钟后,在楼梯口探头探脑了三次的青衣侍者再一次确认,下方发呆的黑少年确实捏着一块号牌,忍不住提醒:

“少公子,拍卖马上就要开始了。”

哦……

信天游如梦初醒,举步上行。

还好,三名开光强者的精神力远不如自己。

用道门的专业术语讲,就是神识没自己强大。况且自己一无法力二无真气,任谁都会觉得是一介凡夫,他们根本没有加以注意。

走入拍卖大厅,里面的人头黑压压一片,已经坐满了。

信天游不需要按号牌上的标注去寻找座位,一眼就看到最后一排的苏果儿,只需要坐在她旁边就可以了。

咦,两人一组的位子,她边上怎么被一个年轻男人坐了?还倾斜身体拼命靠,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男人的面庞颇为英俊,但过多了夜生活,皮肤苍白粗糙。色眯眯盯着少女秀丽的侧脸,问道:

“小娘子,怎么孤零零一个人来,是谁家的呀?不如,让哥哥陪你。”

苏果儿又气又急,低声道:

“公子请自重。”

但她的声音柔柔弱弱,愈发撩拨得男人心痒不已,伸过头嘻皮笑脸道:

“我有多重,以后你慢慢就会晓得,会压得人喘不过气……今天的拍卖,百两黄金起步,你怕是拼不了几个回合。不如跟了哥哥,一定帮忙拿下,怎么样?”

苏果儿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往旁边躲闪。

她不会骂人,也不敢回骂,更不敢大叫。怕被赶了出去,无法拍下先祖的遗作。

男人见她光躲不喊,胆子更大了,淫笑着把脸贴过去想香一下面颊。反正这里是最后排,没人看得见。

啪……

脸皮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像被打了一巴掌。

他急忙坐正,恼怒扭头,只见一个少年伸出玉牌,冷冷道:

“这个座位是我的。”

男人借一个胆子也不敢在珍宝阁撒野,强压怒气到隔壁位子坐下,恶狠狠道:

“小子,你记清楚了,爷叫阳河。”

少年奇怪地问:

“你很有名吗?”

阳河长吸一口气,面孔铁青,不说话了。

他还真不是很有名,在纨绔圈子里,也就是一个中等偏小的喽啰。

王城第一纨绔,是平安侯周平。再往下数,则是他麾下的三虎,兵部尚书之子徐亮,刑部尚书之子马涛,户部尚书之子刘飞。

阳河的父亲阳谷是刑部员外郎,掌管律法。权力大,级别却不高,才五品。

他最近好不容易攀上徐公子,三天前收到指示,去珍宝阁拍下一件奇怪的东西。可惜来迟了,号牌所剩无几。否则怎么可能坐最后,至少也要坐中间十两银子的位子。

这厮猜测,少年顶多是上王城看热闹的土财主之子,一定不能轻饶。还有那个小浪蹄子,哼,让她拍卖得手才是见鬼了!

第六十六章 拍卖

苏果儿偏过脸,感激地又道了一句“谢谢”。低着头,仿佛一株含羞草。

信天游笑笑。

思忖,百两黄金起价,又能够聚集这么多武者修士,拍卖会上肯定有天材地宝。夜明珠对修行没啥帮助,在宝石中也不算顶级,只怕难以出现。

具体有哪些东西,珍宝阁应该早就宣传过了。来这里的人各个都晓得,唯独自己不清楚。

“果儿小姐,你知道呆会要拍哪些东西吗?”

少女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一共十件,全是宝贝。我只记得《侍女鹦鹉图》,其它的忘记了。”

信天游苦笑,摇头不已。

对不感兴趣的事务进行选择性遗忘,天才往往如此!听刚才她和姐姐的对话,是一个高水平画师。年龄又小,有资格登上方舟。

苏果儿觉得很对不住人家,苦思冥想,突然又冒出一句。

“好像……最后一件是颗夜明珠,可以自行发光,照亮书本上的字迹。”

少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无论如何,也要拿下这个纯天然手电筒,也不管眼下荷包里没一个铜板。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

少女一听,连耳根都红了。

这年头,女孩子的名字哪能随便告诉别人?尤其年龄,生辰八字,更是机密中的机密。到了谈婚论嫁时,才由父母或者媒人拿去与男方勘合,看有没有相冲相克。

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她终于鼓足勇气道:

“我……我叫苏果儿,住在城北苏家庄,十五了。”

说也奇怪,第一句话紧张得要命,一旦出口,后面的就顺溜了。

少年点点头,道:

“我叫信天游。”

旁边突然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一对狗男女!”

信天游冷笑,捏紧拳头伸过去,道:

“再讲一句,撕了你的嘴。”

阳河一噤,不作声了。

他虽然高大,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自忖未必打得过壮实的黑小子。两名护卫加上徐公子派出的四个高手,正在珍宝阁斜对面喝茶,不在身边。这一打起来,吃亏丢面子不说。万一被轰出去不能拍卖,恐怕小命堪忧。

他不蠢,晓得连徐公子也没有如此大的手笔,不封顶,务必拿下。背后的主使之人可能是平安侯周平,甚至是天启王后周媚。

哼,出了珍宝阁,就打断信天游的腿,掳走苏果儿。

尽管朱雀大道严禁斗殴,但徐公子的爹就是刑部尚书,怕个鸟!

阳河没打算放过对方,却没料到对方也没打算放过他,冷冷道:“呆会我再揍你!”

砰一声响,拍卖开始。

苏果儿是第一次来,信天游也觉得别开生面,两人看得津津有味。

大厅最前方有一张大桌,上搁一块长方形硬木。有棱有角,取的是“规矩”之意。

这块木头拿在拍师、说书人手里,叫醒木;拿在县官手里,叫惊堂木;拿在君王手里,则叫震山河。

百两黄金起价,确实不冤。

半尺多高,用极品红玛瑙雕刻成的凤凰栩栩如生,睥睨四方,王者之气喷薄欲出。

打头阵的第一件珍宝果然不同凡响,拍出三百二十两。

第二件,就是苏果儿务必要迎回家,先祖苏昌的《侍女鹦鹉图》。

等拍师刚刚介绍完毕,少女就“唰”地举起手,好像手臂里装了一个弹簧。

举一次手,加价十两黄金,这是拍师宣布的规矩。她准备应急的散碎私房钱,根本用不上。

信天游微微一笑。

呵呵,苏果儿到底没啥经验,太急切了。这等于是告诉人家,她非常渴望斩获这幅画。假如拍场有托的话,会拼命把价格哄抬上去。

但《侍女鹦鹉图》没引起太大反响,只寥寥两个商人竞争。当价格上升到一百五十两,彻底偃旗息鼓。

苏昌的工笔人物画存世极少,件件都是精品,名气却不是特别大。

公允地讲,这一幅《仕女鹦鹉图》的估价就是在一百五十两黄金上下浮动。收藏几年有可观效益,碰上好运气,甚至可以卖出翻倍价钱。

可目前的价位并不太高,一旦超过就要冒风险,也许捂好多年也出不了手。

苏家庄对此,也是做足了功课。

少女合掌,乞求菩萨保佑。

集全族之力才勉强凑出二百两黄金,每一两都是血汗,能省一两是一两。

谁料到,当拍师第三次报价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了,平地里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阳河举手,一百六十两。

苏果儿的心跳到嗓子眼,毫不犹豫加到一百七十两。

阳河却故意拖延时间,慢慢悠悠,一百八十两。

他就是要玩她!

第六十七章 吾辈之耻

苏果儿豁出去了,干脆站起来喊:“二百两!”

见到拍师身子前俯,好像没有听清楚,急忙连举两次手。

这个战术,是正确的。

因为她只有二百两黄金,假如报一百九十两的话,隔壁的恶人再加十两抢占制高点,自己就只能抓瞎了。

拍师廖明大喜,急忙道:

“二百两整,这位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见下方暂时没有动静,侧身指向桌旁侍女手中展开的画卷,道:

“大家看,女子的衣带都可以飘飞起来了,鹦鹉的翎毛历历可数,可谓精品中的精品……二百两第一次……二百两第二次……二百两第三次……”

少女的心跳到嗓子眼,觉得时间过得无比悠长,心里狂喊,赶紧拍,赶紧拍下去呀!

就在廖明抓起醒木,将拍未拍之时,一只手举了起来,二百一十两!

苏果儿眼前一黑,身子瘫软了下去。

信天游赶紧伸手往她的后腰一扶,生怕摔倒。少女坐稳后,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上,嘤嘤哭了起来。

隔壁传来一个猖狂的声音。

“果儿小妞,还跟不跟爷斗呀,玩死你!哈哈,才二百两黄金,小事一桩。只要乖乖顺从了爷,就把这幅画送给你……小黑子,刚才不是很牛逼的嘛,怎么不英雄救美了?够胆就举手拍呀,爷陪你玩……”

信天游瞟了阳河一眼,俯身在苏果儿耳畔道:

“你快坐好,继续拍。”

少女摇了摇头,呜咽道:

“我……我没钱了……”

听到拍师已经在进行第三次报价了,信天游来不及多想,举起了右手。

阳河一愣,继续加价。

谁知少年的手臂根本就没有放下,中指朝天空一弹,立住。这个姿势,拍师廖明居然看懂了。

阳河再加。

中指瞬间再弹。

价格上升到了二百六两黄金,不显山不露水的《侍女鹦鹉图》竟然溢价了两倍多,众人纷纷朝后看。

“咦,那不是阳大人家的公子吗?”

“阳谷靠俸禄,他家公子哪里能够拿得出这么多钱?”

“哈哈,老兄,你真懂还是假懂。这官不在大,能贪就行……”

“依我看,阳河搞不赢旁边那位少公子。他加一次价都要掂量掂量,人家的手根本就不放下,气势如虹……”

阳河的面皮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再次举手。

信天游的中指“嗖”地弹直,还特意转向阳河弯了弯,似乎作轻蔑地勾引。

这是**裸的打脸!

十两黄金一巴掌,正着打,反着打,噼里啪啦打……

阳大公子终于顶不住,熄火了。

继续加,也加得出。可瞧信天游的那股架势,会直奔五百两去。万一他拍着拍着,突然撂担子,自己可不就成了五百两黄金买回一张废纸的蠢货?纨绔的钱,那也是钱呀!

至于赖账,对谁都可以赖,唯独不能赖珍宝阁,会整得你欲仙欲死!

面子暂时是丢了,等拍重宝的时候,再大大地找回。老子上不封顶,看谁敢斗!

苏果儿泪眼婆娑,望见少年的竖起中指勾了勾,“噗嗤”竟笑出了声。

觉得这个姿势,简直帅呆了!

先祖遗作落入阳河手里,是羊入虎口。在信公子手里,貌似还可以商量。大不了家族再借八十两黄金,苦熬几年。

她思绪飘忽,回忆少年早知道自己叫“果儿”,又问住址又问年龄……苍白的小脸渐渐变红了,烫得很。

一个青衣侍者来到信天游身侧,躬身登记了号牌,又悄无声息退下了。

信天游猛醒,拍卖一般都是要作现场交割的。可瞅满屋子人,也不像有谁携带了几百几千两黄金的样子,怎么回事?

这里并没有要求预交大笔保证金,以防止恶意哄抬,事后弃标,背景绝对强硬。但等拍卖完毕,再一户户去收钱,不是最蠢的做法吗?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偏过头问苏果儿。

“苏小姐,金银沉甸甸的不方便,呆会儿怎么交割?”

少女一呆,神情忸怩。

心想,你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也不像奔着图画而来。那就是,就是……完全为了我而拍的了……

“信公子,你以前没来过白沙城吧……我们先把金子存在白沙禅寺,换成金票。倘若是银子,就换成银票。存钱进去,寺庙收一天万分之一的保管费。倘若没钱去借,寺庙就收每月十分的息。

“等下子交割,得按照金票上存钱的时间多付一笔保管费给珍宝阁。像我这样,上午才存的二百两黄金,只需二百文钱,很便宜。不过,金票和银票一般只在白沙城通用,其它地方还是觉得金银踏实……”

信天游听了,目瞪口呆。

天杀的和尚,居然超前办起了银行,厉害!

不过,也不奇怪。远古时,最早的金融机构也是由寺庙先搞起来。唐代《洛阳珈蓝记》说,开元年间,寺庙甚至逼得朝廷下令限制放贷,规定每月取利不超过六分。

白沙禅寺每月十分的利息,意味着借一百两银子,一年后得还它二百二十两。

这是高利贷中的高利贷!

普渡众生的和尚,其实并不仁慈!

信天游乐坏了,觉得有了乐游坊这个小荷包,确实还需要白沙禅寺这样一个大褡裢。

“苏小姐,待会儿交割,可不可以先留下凭证,回头再拿钱给珍宝阁?”

苏果儿一听,呆住了。

“啊,我不知道呀……你没带钱,想必值钱的宝贝可以抵一抵吧。”

“我没有宝贝,连一块铜板都没有。”

少女一听,差点晕倒。

隔壁的阳河郁闷得差点一口鲜血喷出,随即又幸灾乐祸起来。乡巴佬,敢来珍宝阁捣乱,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苏果儿急忙道:

“可以先不取画,我抵押二百两金票在这里,叫家里再借一百两金子过来。信公子,你把画转给我好不好,二十两谢仪……”

信天游不等她说完,道:

“不,这幅画我送给你。也不是白送,附带一个条件。”

苏果儿低下了头,含羞带怯,道:“公子请说。”

她心如鹿撞,慌乱得不行。万一,万一,他讲这幅画是聘礼怎么办……

信天游哪晓得少女奇妙的心思,道:

“我家的远房亲戚办了一个义学,正巧缺画师和绣工教小孩子。这幅画只是聘请订金,薪俸另外计算……”

苏果儿懵了。

觉得不可能,偏偏又相信他,心里还泛起隐隐失落……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隔壁的阳河冷哼一声,高高昂起下巴。

咱们纨绔泡妞,要不靠权势逼人,要不用金钱砸人,最没品的也甜言蜜语哄人。而信天游这小子,居然信口雌黄骗人,实乃吾辈之耻!

第六十八章 幻术

苏果儿、信天游、阳河三人之争,一波三折,精彩纷呈。

大伙全看懂了。

好比折子戏里,佳人游春遇恶少,英雄出手震乾坤。

但拍卖渐渐进入精品重器区,动辄五六百两黄金成交,普普通通的《仕女鹦鹉图》很快被遗忘了。

竞争开始激烈,现场沸腾。

九大山人的《竹石鸳鸯图》拍出了六百两,一块天外陨石拍出了八百两,一把出神修士少年时期佩戴过的腰刀竟然拍出了一千二百两……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人人就跟疯了似的,报价就像报菜谱。

唯独占了厅中三分之一人数的武者、法师,始终沉默,不参与竞价。

即使出神修士的腰刀投放出来后,也只是引起他们一阵骚动,私下议论几句。好比石子投入水塘,只泛起了几圈涟漪,便悄悄平息了。

信天游知道,他们在等一件东西出现。

现在喊得凶的,都是一些商人或者富豪。等那件东西一出现,这批人就会老老实实闭上嘴巴。

终于轮到了压轴戏,倒数第二件拍卖品。

戏剧写成长卷之后,要用木轴卷起来。最后一出戏紧挨木轴,被称为大轴,倒数第二个曲目就被称为压轴了。

压轴戏往往最精彩,冲突最激烈,最扣人心弦,分量也最重。最后一出戏属于散场曲目,无非花好月圆,青山在,人未老而已。

所以,珍宝阁将最重要的珍宝放在了倒数第二位。

一位短须青袍的老者端着托盘,从前厅右侧的小房间走出,取代了之前娇美的侍女。

厅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信天游心中一凛。

这便是那位一直呆在小房间里的开光五重境仙师,怎么端盘子做起小二了。

托盘被稳稳放置于拍卖桌中央,是一个乌漆墨黑的罐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盖子严严实实。大约寸半高,一寸的径围。

特像居家之宝,厨房必备之物,油盐罐子。

老者往桌前一站,渊岳峙。

双掌一伸,掌心相对。

数息之后,大厅内传出一阵惊呼。

只见一只大约半寸的圆柱形物体慢慢从虚空里浮现了出来……通体赭红,看不出是啥。

正为金子忧心忡忡的苏果儿瞪圆了眼睛,用手掩住小嘴,低声问:

“这是变戏法吗?”

信天游道:

“可以说是戏法,也可以说不是。总之,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幻师,正在展示即将拍出的物品样子。”

所谓幻师,精湛于制造幻觉,如幻视、幻听、幻触……等等,把人体所有的感觉都能制造出来。往往通晓诸般技艺,每一项修为又不是特别深厚。

因此战斗力不强,却最难缠。

用开光五重境的仙师展示拍品,是丧心病狂的奢侈,也是**裸的震慑!没看下面的修士武者,乖得跟孙子一样。

三息之后,老者面无表情地收功,转身走了回去。

筒影袅袅而逝。

拍师廖明小心翼翼把摆放中央的托盘往左移,再把醒木朝右移。拉开彼此的距离,生怕拍卖时得意忘形,一不小心碰翻了。

“诸位……”

这厮轻咳两声,抓起醒木装作要砸向黑罐,笑道:

“我如果能够打破它,也用不着做拍师,干脆做武师算了。”

见大伙被成功地吊起好奇心,接着说道:

“这个铁罐子,在铸造的时候掺入了天外玄铁,最为坚固。反正珍宝阁的凝罡兄弟试过,拿一百斤大铁锤,也休想砸扁它。”

下面又是一阵惊呼,全部由武者发出来,普通人则莫名其妙。

刀身里掺入半两一两玄铁,就削铁如泥。拼斗时如果宝刀在手,可以当一条命!

虽然罐子不大,顶多打造一柄短刀,那也值黄金百两。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容器。

“铁罐里面,是由一整块极品羊脂玉雕刻成的小罐,大约这么大……”

廖明伸出一个拳头示意。

哗……

下面顿时热闹起来,商人们交头接耳。

前面拍过了几件玉器,这么大一块完整的极品羊脂玉至少要值黄金三百两,还不算雕工。

而它,依旧只是一个容器。

不用想,老者刚才展示的必然是罕见奇珍。今天拍卖的九件物品,全是给它作陪衬。

廖明继续道:

“刚才容老施展幻术,为让大家看清楚物象,特意放大了一倍。那个赭红色小筒子,是千年赤木芯。这个东西,一般人可能不明白是干嘛用的。各位尊贵的法师,肯定知晓。”

几位通幽境法师频频点头,却不吱声。

旁边的人干瞪眼,抓耳挠腮。

苏果儿忍不住,问道:

“千年赤木芯是修行用的吗?简直太珍贵了,要用玄铁罐和羊脂玉来包裹两层。”

信天游正要开口解释,却听廖明道:

“赤木筒内,才是我们今天要拍卖的珍物。”

轰……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

完成这一章,看了看时间,11点18分。

其实一周之前,我就没存稿了,重要的事情又特别多。所以在近期,原定的中午12点与晚上8点的更新,往往变成了下午两点和晚上11点,写完即发布。

但一直努力两更!

自己回头看了看,依旧保持了极高的水准。主线、伏线、隐线,非常清晰。故事的格局也正在扩大,推波助澜,爽点频现。至于文笔,可以说一字难易,哈哈哈!

下一步争取赶出存稿来,把更新的时间恢复如初,要不然大家追更就太不方便了。

推荐票有点少,希望支持!

第六十九章 灵晶

仅仅三层容器,价值就超过千两黄金。

里面的宝贝该何等贵重!

商人与富豪们七嘴八舌过瘾,打定了主意。

修行之物,别说花钱拍下,白送也不敢要。一旦被眼红的仙师盯上,脑袋是怎么掉的都不知道。听说某某家惨遭灭门,不就是因为藏了……

平心而论,绝大部分案子还真冤枉,哪有那么多仙师在俗世闲逛?

“诸位静一静,听我讲……”

廖明笑嘻嘻介绍流程。

与以往不同,那件宝物不能亮出。

对珍宝阁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买家见不到实物,无法进行鉴别与估价。而珍宝阁单方面评估,又毫无意义。

所以,本次只拍玄铁罐、羊脂玉盒、千年赤木筒三样。起价一千两黄金,举一次手加价一百两,跳价就站起身喊。

木筒内的东西属于附赠,概不负责。客官若嫌弃,丢了便是。

假如没几个人竞价,珍宝阁岂不亏老鼻子?

呵呵,如果价格太低,安排好的托就会出面抬轿子,把东西收回去。

总之,不可能让你白捡。

“……今天来的人,多半想开眼界,吸一口仙气。既然大家破费几两几十两银子买号牌,珍宝阁当然不能小气……接下来,请凝神静心,气行周天。不会炼气,也没有关系。我数一二三,揭开盖子。你们就坐直,飞快呼出身体里的浊气,长吸一口……”

下面顿时一片桌响椅动。

一……

二……

三!

廖明抬手揭开了玄铁罐盖,稳稳放在桌案上。

瞬间,一股清幽的气息弥漫整个空间。

众人如痴如醉,似乎吃了人参果,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无比惬意。

但距离远近,还是有区别。

阳河伸长脖子猛吸不已,恨不能把鼻孔张开成猪一样。刚刚产生一点感觉,那边的廖明又把盖子合拢了。

气得这厮想跳脚骂娘。直娘贼,一两银子的位子就是差劲!

大厅内鸦雀无声,众人均一脸沉思状。

苏果儿本想问信天游,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在场诸人里,没有谁能够比少年更清楚了。这是灵晶散发出来的气息,是最纯净的灵气。

所谓灵石,其实就是石头里蕴含了灵气。

随着品级升高,从下品、中品一直到上品,越来越浓郁纯净。极品灵石只在矿脉的核心出现,世间几乎没有存量。

因为挖矿得从外部慢慢掘进,可灵气至微,散逸快。等挖掘到核心时,极品往往变成了上品。它一般是地龙翻身,恰巧将灵脉截断,被抢救出来的。

极品灵石,依旧是石头。

灵晶则是灵气凝聚成的晶体,不含任何杂质,无属性,最纯净。转化成灵气之后体量庞大,在战斗中具备无与伦比的优势。

比方说,两位修士打累了。

一个从沉甸甸的囊中掏出一颗灵石补充真气,过了好半天还气喘如牛。另外一个投芝麻大点的灵晶入嘴,立刻满血复活,宰你没商量!

信天游居住的云山天坑洞窟里,深处有一个小裂口冒灵气。

有一次突发奇想,把手伸进刚好一个巴掌大的洞口,用力场封闭灵气,降温压缩。

三分钟后,制造出了一颗约黄豆大的灵晶。

谁晓得一松开力场,嘭……掌心立刻腾起一团汽雾。

黄豆秒变绿豆,眼瞅着要消失。蹲在肩膀看稀奇的小青“嗖”地飞下,张口便吞。还兴奋地扑扇翅膀,满意地打了一串饱嗝。

它得了味儿,过十天半月就缠着要吃,不然发小脾气。

小花小黑,就没这条件。

它们进天坑时战战兢兢,生怕踩坏信使种的花花草草。至于进山洞,想都甭想。

里面有许多土仪器,如蒸馏器皿,反渗透装置,天文望远镜等等。两个家伙傻大笨粗,倘若一不小心打碎了瓶瓶罐罐,恐怕要变成一件真皮袄子。

小青体格娇小,又乖巧,才没被驱赶。

它最爱站立铜镜前整理翎毛,一跳一跳的臭美。对小花小黑,则傲娇地爱答不理。觉得你们两个丑妖怪,能见到本仙女是福气。

虽然进化晚,修行迟,可架不住吃豆子一般吃灵晶,连打哈欠都吐香喷喷的灵气。

小黑成天练肌肉,想当山大王。老找小花打架,屡败屡战,鼻青脸肿。差点弄得信天游产生错觉,这货天生脸盘大。

它多亏没去找小青,后果不堪设想……

去年底,把金丝猴小黄抱回家,小青醋意大发。绕着信天游乱飞,不依不饶啄。可怜的宝宝瑟瑟发抖,缩成一个绒球,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铁石心肠的信使,破天荒第一次流露了怜悯,把猴崽子带在身边。

这下子,无法无天的小青傻眼了,它也怕凌空变成一只香喷喷的烤小鸟。

可只要逮着机会,还是恐吓小黄。吓得小猴子只要望见天空飞鸟的痕迹,就“吱吱”乱叫,一溜烟躲藏。

信天游本以为偷偷溜下山,小青最有可能追上,没料到是小黑。其实仔细想一想,这货并不蠢。同镇南军厮杀过几次,判断出自己会走哪个方向……

少年回忆起山中的小伙伴,嘴角不由得流露出微笑。

灵晶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也没啥用处。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风云突变。

第七十章 冒烟的道人

王城百姓,与其它地方最大的不同,是特别自信,特别能侃。

上至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下至俚俗人情,柴米油盐,样样都能高屋建瓴,抽丝剥茧,简直可以把底裤扒出颜色来。

往往一开口,唬得外地来的乡巴佬一愣一愣,以为他是王公重臣的邻居,或者名流大家的亲戚。

其实,他也是听王二麻子说的。

王二麻子,属于把张三的话添油加醋。

而张三,不过是将李四之言断头去尾罢了。

作为源头的李四,更加荒唐。仅仅见到某位大人物路过,听到了只言片语,便充分发挥想象力……

今天的拍卖,足可以让众人的嘴巴热闹几十年。

灵晶乃传说中的神物呀,谁见过?想当年,兄弟我差点把它拍下来。

……外面套千年赤木筒,千年赤木是啥知道不……灵气根本关不住。又放进羊脂玉盒子,还是溢出到玄铁罐子里。盖子一揭开,我的个天,就那么一点点漏出的灵气……不瞒你说,兄弟的腰酸腿疼,从那天起就好了,再也没有复发,一口气能爬上……

随着廖明一句“开始”,下面沉默,谁也不想做出头鸟。

闲杂人等闭紧嘴巴,脖子乱转,四处溜目。晓得重量级大佬的战斗专场,小虾小米趟浑水会被踩死。

少顷,一个笑呵呵的声音率先传出。

“某家抛砖引玉,三千两。”

这是胖乎乎的富家翁牟泥,通幽修士。垄断了白沙禅寺的香烛生意,代表的当然不是他自己,而是白沙禅寺的方丈空信上人。

“四千两。”

不苟言笑的通幽境年轻武者绍雄,代表了他父亲,华**中第一人武威侯绍子力。

“五千两。”

这个人代表他自己,华国第一大帮派的龙头老大童三爷,开光境第二重的强者。听说他被周后修理得很惨,今日还敢在珍宝阁高调亮相拍奇珍,说明根子还没废。

“五千一百两。”

这谁呀,人家千两一跳,他只是慢慢举了一下手。

众人纷纷投以鄙视的目光,报以嘘声。

哦,原来是阳谷家的纨绔子。

这小子是徐亮的狗腿子,徐亮又是平安侯周平的狗腿子。周平不是修士,拿了东西何用?想都不用想,背后站着的必然是天启王后周媚,想把宝贝献给潇水剑派的宗主丹丘生。

阳河朝椅背一靠,对嘘声无动于衷。

他就是要慢慢地报价,享受万众瞩目的过程。

信天游心不在焉地看着。

口袋里没钱,不是问题。荷包“乐游坊”离得并不远,迈腿可取。

最后一件未亮相的藏品,肯定是夜明珠无疑了。阿弥陀佛,千万别带辐射。身躯还没有进化到可以吸收射线的程度,强度太高的话就只能敬谢不敏了。

那种“召唤”的感觉,怎么没有第二次浮现?

“六千两!”

坐在中间的一位道士站起身报完价后,并不坐下,团团拱手作了个罗圈揖,道:

“无量天尊,贫道乃中南山逍遥子,恳请各位居士放手好不好?再拍下去,贫道的小道观就要破产了。”

啊,这种话也讲得出?

直娘贼,还拍什么拍,何不干脆直接说“化缘”!

逍遥子抬手下压,示意别吵,高声宣道:

“无量天尊,出家人不打诳语。三十年前,先师在上古乱葬岗发现了一块煞晶,舍身伏魔,以无上法力镇压。它是凶煞之气凝结成晶,吸收了几千年日月精华,粗具灵智。出现之处,生灵死绝,方圆百丈寸草不生。人一旦被煞气侵入腑脏,病入膏肓,惊厥癫狂,连大罗金仙也救不了……总之,谁带走这块煞晶,必将大祸临头,离死不远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纷纷望向拍师廖明。

好端端拍异宝,他说是拍凶物,这不是拆台、砸场子吗?

廖明的反应,谁也没料到,笑道:

“珍宝阁只是拍出千年赤木筒,羊脂玉盒,玄铁罐。其它任何东西,均与本阁无关。这里是拍场,不是战场。奉劝诸位以和为贵,千万别闹出人命!”

啊,什么意思?

难道说只要不死人,怎么搞都可以?

是不是进错了地方?这实在不是珍宝阁的风格。

逍遥子继续说道:

“三十年前,煞晶被盗走。先师损伤了道基,一病不起。仙去之前嘱咐贫道,踏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回它镇压,以免为祸人间……口说无凭,寻煞符只要感应到一丝煞气,就会燃烧成灰烬。各位居士,请看……”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豆腐块的纸片,往空中一抛。“唰”地抽出插在背后的桃木剑,一剑刺去,大呼,疾!

前后左右的宾客吓一跳,哇呀惊叫着歪倒,争相躲避。

厚厚的纸片被木剑一刺,疾往前飞,到了拍卖台前却自行展开,悬停空中。

见此情形,人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大厅内鸦雀无声。

纸片展开后约手帕大小,边角起卷,颜色泛黄,显得很有年头了。正中间赫然画着一个形如南瓜的盅罐,里面藏一颗多面棱形的物体。四边则描绘一些曲里拐弯,像文字又不像文字的符号。

众人正待细看,只见盅内物体显出了一个小小黑点,迅速扩大。随即火苗腾起,仅仅只过几秒,纸片便燃烧成灰,仿佛一只巨大的黑蝴蝶飘落。

“现在,大家相信了吗?且听贫道一言……”

万马齐喑。

很明显,这是一个绝世强者,隔了三十多米远还能凌空定物!

坐在前排的邵雄扭头瞪着逍遥子,再三确认对方的气息并没有比自己强大多少,站起身冷笑道:

“装神弄鬼,几千两黄金就想把几万两的宝物拍走,疯了吧你。赶紧回山去化缘,爷爷出七,七,七……”

异变突生。

报价的声音戛然而止,如一只正在打鸣的公鸡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邵雄团团乱转,伸手抓挠脖子,似乎要掰开一双无形巨手。渐渐面孔涨红,眼珠鼓凸,舌头伸出,噗通……歪倒于地。

逍遥子冷冷看着,脑后却有青烟袅袅腾起,恍惚若神仙降临。

总算在昨晚多赶出半章,可以恢复正常更新了。

接下来的情节,出离了一般想象。将一环扣一环,一浪接一浪……

哈,请拭目以待。

第七十一章 不笑不足以为道

厅内顿时大乱,一个二个的纷纷起立,面孔煞白。

廖明大声安抚,不要慌。

几名医生以神一般的速度抢入,将绍雄抬起就走。

拍卖之中出现晕厥现象,并不是啥新鲜事。每年总会有几个人倒下,珍宝阁常备了大夫和医药。

两名凝罡境界的彪悍年轻人一个守护绍雄,另一个要扑上前,却被青衣侍者挡住。于是一边走,一边指着道士痛骂:

“你这妖道,玩的什么鬼花样?就算出得了珍宝阁,也出不了白沙城。如果公子有什么闪失,侯府定追到天涯海角,将你碎尸万段!”

“哈哈哈……”

逍遥子朗声大笑,震得众人耳朵嗡鸣,头晕目眩,缓缓道:

“煞气通灵,亦可转化为灵气。若恶念被其所趁,将致惊厥癫狂。方才大家吸入的,千真万确是灵气。可贪嗔痴三毒,啥灵气也救不了。将军百战,为国为民,一身正气。若为一己之私,正气就会变成凶煞之气。绍子力可安好?请转告他,中南山旧人路过了……你家公子心怀不轨,煞气入脑,辛亏贫道不惜损耗法力医治。他一觉睡醒,自然神清气爽。你们不记恩,反要报复,何其荒谬!哈哈哈,老子……贫道可不是吓大的。”

那护卫见对方提到了武威侯,不敢对骂,护住绍雄悻悻而去。

众人惊恐不已,被这番话绕晕,脑子全成了浆糊。

道士周围的椅子清洁光溜,哧溜跑掉了二三十个。

但拍卖没有结束,一个胆小的商人待会儿还要交割。仿佛惊弓之鸟缩在门口,恐怕谁大叫一声,都能把他惊得扑棱棱飞走。

“六千两,第一次……”

待秩序基本恢复,廖明重新报价。

牟泥偏过头,看了看场中的最强者童三。见对方目光凶狠,额头青筋直跳,却始终稳稳坐着。于是,机智地不说话了。

阿弥陀佛,牛鼻子不是好惹的。自己就是想喊价,恐怕也出不了口。绍雄浑身抽搐,腿脚乱蹬的模样犹在眼前,乃前车之鉴!

“六千两,第二次……”

浑身冒烟的道人转过身,盯住把手悄悄抬到胸口的阳河,阴森森呲出一口黄牙板。

“公子,你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

阳河吓得猛一颤,手臂不听使唤地放下了,冷汗涔涔。

“六千两,第三次……成交!”

啪……

醒木重重拍下。

道人径直把一叠金票交给青衣侍者,上前旁若无人地抱起玄铁罐就走。那股烟雾袅绕的架势,犹如抱着太上老君的八卦炼丹炉。

童三一怔,如梦初醒般起身。

“道长,道长请慢行,可否商量一下……”

逍遥子脚步不停,冷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施主想强抢不成?”

童三苦笑道:

“道长神功盖世,童某安敢有此贪念。以天材地宝五件,与你交换如何?”

烟雾越来越浓,几乎看不清人影了,雾里传出几声重重咳嗽。

“休要多言。”

童三兀自不肯放弃,紧追不舍。

坐在后排的几个通幽武者,十几个凝罡武者,呼啦啦起身跟随童三。

众人噤若寒蝉,目送一行人离开。

一片寂静中,忽然冒出“吭哧吭哧”笑声,格外刺耳。

定睛一看,正是先前竖起中指拍下《侍女鹦鹉图》,英雄救美的拉风少公子。只见他用手捂住嘴,把头埋在膝盖上,两个肩膀一耸一耸,憋得实在辛苦。

逍遥子听到身后传出了一阵古怪笑声,脸色一沉,脚步匆匆加快了。

信天游乐不可支。

没想到呀,没想到。走进拍卖场,却看到了一幕高水平话剧。

道士的修为是通幽六层,借剑刺之力把一叠纸片送出三十多米不难。可叫他展开符纸,遥遥悬停于空中,根本做不到。

符纸,明明是童三用气场托起的。那厮的距离只有一米,再方便不过了。叫他去定远处的物体,也不行。

绍雄为什么像被透明人掐住脖子,也是隔壁的童三搞鬼。开光搞掂通幽,小菜一碟,何况对方还没有防备。

医生早等着,将绍公子以最快速度抬走,防止丫醒太快报出一个天价。

编造煞晶,首先是要吓退商人与富豪。万一东一个西一个冒出头竞价,无法控制局面。其次,让大伙的注意力集中到逍遥子身上,童三好暗中出手对付最强硬的绍雄与牟泥。

他们三个坐前排,正对拍案,童三居中。

这是最好最尊贵的位子,也是早就设计好的安排。

剧本最后出现了瑕疵,逍遥子乱七八糟一通胡扯,拿了灵晶就跑。

童三带领一彪人装作商讨,其实是护送。

珍宝阁开光三重、五重境的两名高手,难道没发现?为什么不制止,反而大开方便之门?

因为他们就是内鬼,伙同逍遥子、童三用最少的钱拍下灵晶,不留任何把柄。

中南山绝对不会有一个名叫逍遥子,玩得一手漂亮戏法的杂毛道人。

符纸自行燃烧,是怎么回事?

白磷燃点低,暴露于空气中便自燃。桃木剑尖粘染了白磷,此前藏在鞘中隔绝空气。待抽出后刺中符纸,接触点随即燃烧。

逍遥子脑后冒青烟,不是啥神功,纯属临场发挥出现了意外。

剑鞘系在背上,他看不见。还剑入鞘两次,硬没插准。

剑尖上的白磷在空气中耽误久了,发生反应。而剑鞘里的氧气不足,没办法生出明火,汩汩汩直冒烟。

尼玛,丫还自带烟火特效的!

笑料不断,精彩纷呈,直到最后还抖包袱……冒出一个纯属意外跑进来的青衣侍者,端着一盆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望着逍遥子傻愣愣发呆……

这时,仅仅一墙之隔的楼梯上,透出了焦急的传音入密。

“大哥,快,快把剑浸水里,要烧穿了……”

哎呦……

少年再也遏制不住,索性坐直了,开怀大笑。

声音清爽明快,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笑到最后,浑然忘记了一切。心头一片敞亮,如镜面一般倒映出了大千世界。

精神力量之坚韧、饱满,又登上一个新台阶。

《道德经》中说,不笑不足以为道。

他距离突破,仅一步之遥。

第七十二章 你来啦

信天游的笑声极富感染力。

从懂事开始,他绝大部分思维都陷在冰冷的逻辑与计算里,第一次笑得如此畅快。

渐渐地,引得人人都跟着微笑了起来。

是呀,青天白日,哪有什么煞气!

纯粹是霸道的牛鼻子骗人夺宝,反正又不是自家的东西。哈哈……这厮刚才匆匆离开的样子,可不就像一根冒烟的木头?

少年的笑声渐悄,一部分人又开始离席。掐准了时间,估计逍遥子这时候该走出了珍宝阁,撞不着了。

本次拍卖的重头戏结束了,他们还准备逛一逛热闹,看一看城隍庙的擂台。

三分钟后,原本坐了五百多人的大厅里只剩下两百多个宾客,基本上全是白沙城人。

常来常往的商人、富豪,得给珍宝阁面子,提前走显得不恭敬。本地的武者修士,不像外来游客那样喜欢逛街购物。去城隍庙看邴虎耀武扬威,还不如看拍卖。反正离逍遥伯登台,还有一个时辰。

廖明站立于桌案后不动声色,等该走的都走光了,才不轻不重一拍醒木,道:

“请大家注意了……最后一件珍品的拍卖,现在开始。”

信天游赶紧坐直,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灵晶再珍贵,对他而言就是个废物。

苏果儿瞟了瞟少年俊秀的侧脸,忧心忡忡。他身上没钱,又不同意自己抵押金票,待会儿可怎么交割《仕女鹦鹉图》?

阳河双目无神,重重朝椅背一靠,身躯软绵绵往下滑溜,窝成一团。没拍下传说中的灵晶,后果很严重,该编点啥向徐公子交代?

说谎是个技术活。

有现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肯定不能瞎编……对,就说不惧危险,豁出去举手时,中了妖道的定身术。连通幽六层的绍雄都倒下,自己肯定挡不住呀!再说,当时确实把手端到胸口,人人见着了。

廖明道:

“……这是一颗非常纯净的夜明珠,在上古时代又称‘随珠’、‘明月珠’。在太阳下晒半个时辰,就可以发一整夜光。光芒分为三层,最外一圈是绿光,中间一层是黄光,里面一层是蓝光,色彩缤纷……

“一颗堪称完美,无任何瑕疵的宝珠。唯一的缺点是,稍微小了一点……”

身为拍师,能够把一根稻草拍成金条才算本事。尽管要散场了,廖明依然不遗余力地进行收官之战,拼命鼓吹。

凶神恶煞的道人走了,强硬横蛮的童三带着兄弟们走了,陌生面孔的武者和游客也走了,大厅内的许多人又相互认识,气氛很轻松。

最后的拍品,往往不是重器。一位熟客见拍师把珠子吹上了天,笑问:

“稍微小,有多小?”

廖明的脸色有点尴尬,伸出大拇指后又赶紧又收回去,伸出小拇指,道:

“哈……比小手指头小。”

那人调侃道:

“直娘贼,躲躲闪闪的。是问你有多小,不是比什么小。老子还比楚山小呢……”

廖明憋不住,自己也乐了,笑道:

“实不相瞒,跟芝麻一样大。”

轰……

下面笑开了花。

宝石再完美,如果才这么丁点大,也不值钱!

谁家的,好意思拿出来正儿八经拍?

信天游没有笑。

民间把一些几乎无损反射微光的亮物称明珠,暗夜看上去朦朦胧胧一团,有时叫夜明珠。一些强辐射物体如晶质铀矿石等,夜里能产生幽光,也被称作夜明珠。

真正的夜明珠,其实是非常稀罕的萤石,内含稀土。吸收外界能量之后,电子便进入了高能状态。当它回落至低能,将释放光子,焕发出光芒。

即将拍卖的这一颗可以吸收太阳能,就是他妈的,太太太……小了。才芝麻粒大点,能叫珠子吗?蚂蚁点灯还差不多,什么照亮书页纯属吹嘘。

随想之间,脑海突然闪过一点绿芒,仿佛流星划破天际。

神识强烈波动,“召唤”感再次降临,却找不出由来,寻不到踪迹。

好比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繁华闹市,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唤自己。回头望去,只见熙熙攘攘,人如潮水……

剧烈的眩晕袭来……

信天游一定神,发现周遭的景物全部变了。

夜幕黑暗。

无星,无月;冷雨,狂风。

借着闪电,可以看见下方是一处庞大的建筑群。

飞檐上挑,脊兽咆哮。

檐下伫立着一排排执戈武士,沉默似铁。

远方可见草庐零星散布,或依山,或傍水。里面挤满了伤残的士兵,惊恐不安。

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貌似凌空下视?

才一转念,又进入了一座高大空旷的殿宇。

下方两排食案,案后跪坐几十人。一边峨冠广袖,一边铁甲铜盔,都神情沮丧。陶碗中的酒水混浊,食盘里猪蹄的表面凝出乳白色油脂。

气氛压抑,无人出声。

殿外狂风呼啸,传入了沉闷回响,如远处的海浪拍打,一浪接一浪,无休无止……

油灯昏黄,令诸般颜色失真,依稀可辨人物衣饰与殿内的陈设以红黑为主。

电光从缝隙钻入,照亮帷幕后一排排按剑而立的魁梧武士。连缀的皮甲好似筒裙,从胸前一直垂至大腿。

殿角漏水,以铜盆承接,十数息才“叮咚”一下。

食案中间的绒毯,一直铺到了六级台阶的坛子下。坛中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据案跪坐,不耐烦地推开斟酒之人,自满一碗,平端伸出,冲下方喊了一句。

语音重浊,拗口。

依稀是在喊,“吃酒”。

众人闻言挺直腰身,端起碗。

武官们一饮而尽,甲胄碰得叮当乱响。文官那席有好几个蓄长须,用一只手把胡须撩起来再喝,样子颇为滑稽。

坛上的中年人意兴阑珊,只浅啜一口便搁下碗,击掌道:“舞来”。

然而,静悄悄毫无动静。

诸人等候了一阵子,面面相觑,目光中渐渐浮现惊恐。

哐当……

木拴断裂,大门“砰”一声洞开。

狂风暴雨灌入,帷幕翻飞,油灯熄灭多半。

一个盛装的丽人缓缓步入,云鬓高耸,环佩叮当。

看不清面貌,也看不清身形。

似乎一个无形力场存在于她周围,扭曲了空间,产生了透镜效应。又仿佛她身处极其遥远的地方,极其古老的光阴。投射于此的,只是一个虚影。

走过之处毫无水渍污痕,而灰土四散升腾,绒毯上纤尘不染。

手抓兽骨刚咬下一口肉的凶猛武将,眼珠子瞪圆,不敢咀嚼,更不敢吐出。

正在喝汤的老头子嘴巴微张,汁水顺着胡须悄悄淌下。

连坛子上面,顾盼间自有威严的中年人也端着酒碗微微颤抖,不敢饮,也不敢放。

电光闪烁,照亮了一张张惨白的脸。

狂风扑入,被殿内的杂物阻挡,发出阵阵呜咽。

大门又“砰”一声自动关闭了,油灯大放光明。将人物、廊柱投影到墙壁,仿佛光怪陆离的黑暗森林。

一片死寂。

唯独殿角的水珠不受影响,叮咚,叮咚,叮咚……

女子走到殿中央停下,斜望虚空,道:

“你来啦。”

第七十三章 帮我

信天游闻言一惊,见到眼前的景物迅速虚化。

如同一张照片在飞快地淡化,颜色消失,图案消失,痕迹消失……最后,连照片本身也消失了。

一片空无,少年被弹了出来。

清晰的感觉“唰”地回归本体,他睁开了眼睛,有点晕眩。周遭的嘈杂声响像雷鸣一般灌进了耳朵,嗡嗡嗡嗡嗡嗡……

只见大厅前方的小侧门又打开了,一位娟丽的侍女端着托盘款款走出来,盘上搁着一个小小首饰盒。

少年傻愣愣了数息,眨巴眼睛,扭过头急切地问

“我睡了多久?”

苏果儿脸红了,忸怩道:

“你,你就打了个小盹,人家一直看着的……不,刚巧看到你迷迷瞪瞪,把眼睛闭上了,头往下一点……大约,不到半分钟吧。”

信天游骇然。

在梦里经历了至少一刻钟,现实里只过半分钟,三十比一的时间流逝。

不过,也不能这样计算。梦境是信息的传递,梦里的时间是一种心理感觉,跟现实没啥关系。

他对此并不陌生。

梦枕里的虚境便是这样,最后退出来的情况也基本相似。

当电量不足,或者芯片运行到某个损坏的节点时,信息的传递便会变慢、减少、缺失……最后彻底停止运行,把人“弹”出去。

但是在虚境里,本体可以与虚拟角色互动,改变虚拟环境,故事走向。而在这场梦中,纯粹是一个旁观者。

特别像置身于全息电影中……

也不完全是,至少宫装丽人就看到了自己。如同电影放一半时,里面的人物突然对观众说话,得把人心脏病都吓出来。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必须赶快找出原因。

丧失对身体的控制,简直太可怕了!

精神离开,躯体就成了空壳,无法动弹。别说前面近百的武者修士,连纨绔子阳河费点劲,都杀得死自己。而他,腰间正悬挂了一把修饰用的短剑……

信天游警惕地扫视了一遍大厅,没发现什么异常,把目光投向了厅前的小侧门。

应该就是在门里面,刚才产生了一股无可匹敌的神念,将本体意识突然抓进了一个诡异空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放了出来。

神识如电,一念万里,比飞剑要快得多。

对方是猫,他是老鼠,无处可逃。

呆在珍宝阁里,至少要比躺在大街上安全。

廖明道:

“……这件祖传之物,年代久远,起拍价一千两黄金……”

下面嘘声四起,有人喊:“直娘贼,咋不抢钱?”

廖明苦笑道:

“我们只是代拍……不瞒诸位,这颗‘西珠’的委托方是一位尊贵客人,规定一千两黄金起拍……珠子确实很漂亮,光芒可达一尺。这样吧,我把盒盖掀开一丝缝,请牟爷上台朝里面瞅一眼,以验证虚实……牟爷,请。”

西珠?细珠吧!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均心不在焉,等待草草收场。

珍宝阁为什么要把这件东西放在最后,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成交。普通的夜明珠,十两金子就买到。最好的价值千金,可至少有西瓜大,照亮一间屋。一粒小芝麻,实在丢人。

苏果儿托着腮,怔怔走神,很是犯愁。

拍卖马上要结束了,呆会儿怎么交割《侍女鹦鹉图》,珍宝阁会不会把信公子暴打一顿,再扭送官府?要不,我把金票借给他抵押……可就这样回去,画没了,金子也没了,娘会不会气死?

“帮我!”

焦急的喑哑声音突然在耳中响起,少女吓一跳,赶紧扭头。

只见少年站起身朝后退,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望向自己。脸色苍白,身躯以极高频率微颤。嘴巴却是闭着的,不知道声音从哪里发出。

“啊,信公子,你怎么啦?”

少女急忙站起,准备去扶。

“吼……不要说话,不要靠近我……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到一尺范围内,我会杀掉他们的……”

苏果儿又惊又怕,站住了。

总觉得少年后退的姿势诡异,像一个背后有绳子扯的僵硬木偶。

“吼……吼……不要让那个老头用神识来窥探我……否则,我会杀光楼上的人,杀光一条街的人……”

声音越来越低沉模糊,越来越弱……

似乎临时发现起了什么,他身躯剧烈挣扎,额头青筋像蚯蚓一般暴出。

“快……去……关……”

少年的脊背碰到了墙壁,就此停下。随即两腿微曲,身躯斜往左俯,沉肩,右手伸入衣襟内握住了狼牙的手柄。

这是一个标准的拔剑姿势,进入了一级战斗模式。本能替代了意志,自动行事。

本体意识则沉入了铺天盖地的黑暗。

两息前,强大的精神“召唤”又开始。这一次信天游有了戒备,也只来得及对躯体下达紧急指令,传音入密苏果儿。

信天游最后看了一眼少女,目光迅速涣散,眼皮合拢,头颅低垂。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她手上了。

后面的宾客几乎走光,少数几个跑去坐前边的便宜空位,注意到这一幕的只有阳河。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眼珠子几乎要爆出眼眶子,嘴巴大张成了一匹河马。

少年的动作,太像人偶了。

平安侯有一个弹琴姬,装入灵石后可以弹出几首简单曲目,曾经展示给一干纨绔开眼界。

那人偶几乎乱真,技艺也不差,唯独动作不能像人一样连贯流畅。比方说简简单单一个抬手,它一节一节地上……

苏果儿茫然无依,却从信天游焦急的语气听出,他陷入了极度危险境地。这时候能够帮他的,只有自己了。

对,不让人靠近……

牟泥低头朝西珠盒子的缝隙里瞧了瞧,点头证实。

“确实很亮,不错。”

然后把整个盒盖打开了,又道:

“阿弥陀佛,也确实很小……某家的眼睛有点花,差点没找到。”

底下哄堂大笑。

廖明苦笑,晓得要流拍,几乎提不起精神报价了。

珍宝阁鉴定几次,珠子顶多值二十两黄金,盒子倒值五百两。其材质是深海硅木,最能阻隔神识,如同千年赤木芯最能阻隔灵气。

这本来是一个装剑丸的盒子,以防止修士窥测。估计后来剑丸遗失,便丢入一粒小夜明珠。也许有纪念意义,实际价值却不大。

若非送拍的那一位身份尊贵,曾拿出了不少珍奇之物,否则阁里才不想接这单。跟对方提出把两件分拆了拍,他却死活不肯。

廖明猜测,那哥们晓得盒子值五百两,误以为装的东西必然超过,于是定出了一千两的荒谬价格。

牟泥笑嘻嘻转过身,却没有立即走下台,望着厅后愣住了。

廖明一怔,也察觉诡异。

众人见到他俩这副鬼模样,纷纷扭头看。

第七十四章 他是我的眼

剧烈的眩晕如潮打空城,一浪更比一浪高。

拼命抵抗的信天游仿佛一叶扁舟,被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潮压进了黑暗。

依旧是浓黑的夜,风雨小了不少。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石坪,远处可见花草树木、楼台殿阁向外倾倒,犹如平地爆开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

马嘶人吼,残兵败将惊惶撤离。

房舍燃起大火,烈焰熊熊,浓烟滚滚。碎瓦断梁中不时有人爬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鼓声响起,沉闷而单调。

凝重处仿佛空气霜冻,急促处又令人喘不过气,一颗心简直要从腔中跳出。

这是法鼓,也是战鼓!

四个戴狰狞青铜面具的人从残破的殿中雁行而出,走到场边按东南西北方位盘腿坐下。

紧随四人之后,几百个戴青铜面具者黑压压出现。

光影浮动,场中心的宫装丽人冷漠地看着。风盘旋,雨飘散,靠近不了她方圆一丈。

“巫咸,才几年你就老得不成样子,看来日子不好过。”

丽人开腔了,无任何情绪波动。

东方那人摘下了面具露出花白头颅,双手按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呜咽道:“神女容颜如昔,老奴今日得见,欢喜涕零……”

“巫咸,楚蛮云番本是一体。自出云山后,你一步错,步步错。”

“神女,老奴不能让你倒行逆施……”

“何为逆,何为顺?你巫咸坐拥奴娃无数,可知他们也是人?我一生行事,只问内心,何须看世人脸色。逆水中流,我自争渡,谁可阻挡?”

“神女乘云气,御飞龙,凡夫岂能阻拦?可天道报应……”

丽人大笑,凌厉霸气,道

“哈哈哈,我不惧雷劫。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害怕我渡劫成功,再无翻身之日。巫咸,栖云国请你护法,不过是充当阵前的灰烬。我已杀掉十万兵,要灭六国修士。今日楚蛮几乎死绝,只剩下云番这支遥远的亲戚了……你们走吧……

“云气我常乘,从未见飞龙……很想知道,麒麟、凤凰、飞龙这些远古神物,老子、如来这些远古神人,究竟去哪里了。北斗七星高,牵牛织女遥相招。很想知道,星光闪烁,到底在传递什么消息。也许过了今夜,再也无法实现。但我会留下一缕神念,传给千年后的少年……他是我的眼,将代我跨星海,历大千,入无穷,见终极!”

巫咸捶胸痛哭。

“神女,何必如此,退一步海阔天空。漫漫修行路,无不求长生……”

丽人摇了摇头,道:

“族人惨死于屠刀之下,我岂能苟且求长生?休要多言,来战!”

信天游看得心摇神移,知道丽人是谁了。

这竟然是一千二百年前的,一幕真实历史场景。

那时候华国只是邻北的一个小国,往南往西的广袤区域内,还有六个王,

相传,云梦之南,楚山之东的西女国,国主里出了一位修行天才。年纪轻轻便踏入融体九层境,号楚山神女。

其余六国被压制得喘不过气,又因为神女强硬推行男女平等、赦奴等荒谬政策,惶惶不可终日。一旦等她渡劫成功,均只能匍匐脚下。

于是,五国趁着神女闭关修炼之际,联军击破西女国。

神女半途而废,强行破关而出,宛如修罗。灭掉十万兵,流血一千里。

殊不知,这是修士们精心筹划的一场阴谋。趁机围困狙杀,想借天道之手消灭她。

可五国修行者还是低估了神女的强大,纷纷陨落。但神女也在战斗中泄漏了气息,引发天雷,香消玉殒。

迟迟按兵不动的华国趁势而起,枭雄华龙扫平西南。华国目前的五郡,其实就是以前的五国。最偏僻的西女国因为紧挨着宁水,被改为西宁县。

歌谣里唱,“六王毕,四水一。楚山兀,白沙出……”,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悲情传奇。

信天游猜测,上个梦中见到的那群人,恐怕是倒霉蛋栖云国王庭了。

一千二百年过去,神女寄予希望的少年可曾出现?

把时间继续往上追溯,这片区域被中原文明视为野蛮之地。土著只有两支,云番与楚蛮。一度通婚,关系还不错。却不知什么原因,两族后来又断绝了交往。巫咸应该是阿莎的祖宗,不晓得活下去没有。

鼓声再起。

巫咸重新戴上面具。

众巫齐声怒吼,气势冲天。

信天游明白,作为计划里重要的一环,云巫必须缠住神女,否则其他修士饶不了他们。却谁也没料想到,最终的结果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修士统统陨落于今夜,少数逃走的小萝卜头,也被华龙杀得干干净净。

细雨如丝,微风拂面。

几位大巫衣衫鼓满,头顶白气蒸腾。小巫们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地面上的落叶嗖嗖退去,青砖石板上纤尘不染。

广场中心凭空出现了一个梦幻般变幻的巨大气泡,犹如铁狱华盖。外隔天机,内绝气息。

几片正在飘扬的树叶,立刻化为齑粉。

“哼,雕虫小技,想困住我?”

丽人屈指一弹,“华盖”瞬间模糊,巫师仰倒一大片。

伴随“呜哦”的凄厉呼啸,每一个人都咬破舌尖,用疼痛和鲜血刺激潜能。

气机顿时如怒涛汹涌。

雨丝倒卷上天,积水渐厚,在广场的上空形成了一汪浅浅湖泊。

“萤火之光,敢与皓月争辉?”

神女冷哼了一声,缓慢而坚定地把手掌向前推去。

气机愈发紊乱了,仿佛一个被压缩到了尽头的弹簧,退无可退。

巫师们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如跳傩戏。顶在最前方的四名大巫,青铜面具的眼洞中有鲜血流出。

丽人却轻抬皓腕,向天空击去。

广场中的气机被她牵引着直冲云霄,犹如一线青光,去势如电。

数息之后,云霄深处才传回一股开天辟地般闷响,震得所有人耳中一静,脑海空白。

仿佛核弹爆炸,冲击波横扫四方。

黝黑如漆的夜空,被硬生生推出了一块百里方圆空白,露出了瓦蓝天幕。

繁星闪烁,银河流转。

砰……

广场上方的悬湖狠狠砸下。

巫师们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有的面具被水流冲落,有的瘫软在地……

神女巍巍如山,沉默不言。

须臾风停雨住,夜空如洗。

三百六十五名巫者重新排列好队形,由盘坐姿势改为跪倒水洼,在巫咸的带领下朝石坪中心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言不发离开了。

这场战斗,更像一个不得不进行的隆重仪式,是做给别人看的。

第七十五章 少年,去天外

丽人一跺脚。

大地颤抖,几乎沦为一汪湖泊的青石坪上哗啦啦乱响。激流外涌,滴水不存。

头戴青铜面具,身披黑色布袍的云巫走得更快了。

丽人的袖袍再次挥舞。

轰隆隆……数处残垣断壁飞起。

“咔嚓”一声轻响,一个破陶碗从瓦砾堆咕噜噜滚落,上面探出了一个少女脑袋。

她七手八脚乱扒,弯腰呼喊。

不一会儿,身旁陆续爬出六名小姑娘,约十三四岁年纪。均头发披乱,服饰与脸庞沾染灰垢。有人额头青肿,有人肩膀渗出血痕。有一个腿断了,由两旁的姐妹搀扶,倔强地单足站立。甚至还有人被捆绑,需要用碎瓦片割断绳索。

丽人静静看着她们,脸带笑意。

女孩子蹒跚走到坪地边沿堆积如山的断梁残瓦上,望着场中人,身体颤抖,泪如泉涌,冲刷出白皙细腻的肌肤。

队形顿时乱了,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胡乱地探脚摸索,想要从“山丘”的顶部爬下去。

丽人伸指连点,七线红光注入了她们眉心,道:

“快走吧,修士们一炷香之后就可以赶到。捎话给大祭师,省得我耗费精力千里传音了。从今天起,楚人不出楚山,楚女不嫁外人。”

少女们闻声停下,惊奇地发现伤痛消失,身体轻盈得像是能够飞起。额头的青肿不见,折断的腿脚完好,连衣衫上的血痂也淡了痕迹。

“我赐予你们威能和感悟,速回楚山结庐修行。”

少女们跪下了,哽咽呼喊。

“姐姐,一起走……”

丽人眉头一皱,厉声道:

“我不是说过吗,人生在世,可以跪天地父母。此外,即使面对神佛魔妖,也不要下跪。”

见她们怯怯站起,语气又缓和了,道:

“记住,不要为我报仇,不要在乱世飘零,不要参与诸侯争霸。天下汹汹且由它,等待千年之后,王子降临……可如果有人上门欺负,就直接砍了!”

嗖,嗖,嗖……

七柄青铜剑从宫殿的废墟飞起,悬停在少女身前。

剑身长而宽,剑鞘厚重,没有镌刻铭文和镶嵌松石,是战阵用剑。女孩子手掌小,包裹不住剑柄,只好用双手把它倚肩斜抱在怀中,依依不舍离去。

在通红的火光映照下,仿佛一队婀娜剪影,不时回顾。

头顶星光灿烂,四周铁幕一般的黑暗。远方有几十道杀气直冲云霄,以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过来。

众女依依不舍离去。

在通红的火焰映照下,剪影婀娜,不时回顾。

神女背手而立,仰望苍穹,缓缓道:

“我曾立于高天之上,遥望星辰明灭。俯瞰脚下,不过是小小的一颗蓝色星球。在浩渺宇宙里,连尘埃都算不上。人世间的王图霸业,悲欢离合,均被限制在丹丸之地。尽管天人可以赤身横渡星河,却一去不复返。所以,没有人知道天外有什么……”

信天游颇觉奇怪。

四周都没人了,她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丽人转过身,抬手一指。

“少年郎,等了却人间事,你该去天外看一看。”

信天游一惊之下,猛然觉察自己在这个空间根本没有存在痕迹。无法参与,只能感受,连怎么进来的也搞不清楚。

难道一千年多前的神女,能够看到一千多年后的自己?

这是哪里?

难道一缕魂魄,竟穿越到了华氏王族崛起的前夜?

“不用瞎猜了,你在这里。”

丽人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一拈,一线流光从发髻中飞出,却是一粒镶嵌在乌木钗上的小小珠子。在朦胧的月光辉映下,清晰地透射出了绿、黄、蓝三层光晕。

夜明珠?

信天游感觉好熟悉,可就是想不起。

神女继续道:

“少年郎,你这么年轻便神识强悍达到了开光上境,非常难得。不过在大修士的面前,犹如溪流之与江河。我准备封存百分之一的纯净念力于珠中,助你到圣胎。之后的修行,就全靠自己了。

“不用担心我设下陷阱夺舍,借尸还魂。修行乃逆天而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非具备一往无前的勇气不行。融体巅峰的强者,极少在雷劫面前退缩。即使夺舍他人,也必须全部的元神脱壳不可。

“夺舍之后,苟且延续性命,却神魂受损。从头开始修炼,未必能达到前一世境界。再遇雷劫就有了心魔,产生畏惧,更加难以越过。当然,也有寿数将尽又迟迟不能突破的宵小,选择走这条路。

“这样的人最阴狠,碰到就要斩了。他们有一个大弱点,躯壳里的残魂容易导致精神的混淆冲突。一旦反复听到往事,往往暴躁愤怒,继而影响对身体的控制。如果夺舍之时,对方的魂魄消散而躯体完好,那叫寄生。如果对方刚刚出生,脑海一片空白,那叫转世。这两者,跟前者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两千年前灵气复苏,当下正值鼎盛之时,日后将逐渐衰弱。修士炼气,也得有气炼才行,而炼神则不受限制。你神识强大,远远超过了同龄人,正好可以接受我的炼神之法。某一日你超越我,再另辟蹊径。”

神女左手连弹,三本金光闪闪的小册子出现在空中。封面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步虚炼神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

纤手一招,三本册子化作一线流光贯入了夜明珠。

“少年郎,日后你慢慢揣摩。我的念力,并不能一下子把你的神识拔到圣胎境。中间关口的突破,需要自己领悟。如同赠与千金,有的人转眼败光,有的人却可以富甲一方。为何?除了运气与环境不一样外,是对钱生钱的诀窍领悟不同,运作方式不同。

“神针是攻击法门,凝神为针摧毁对方神智,可以很快上手。但自己的神念飞出却收不回,一定要谨慎。尤其面对念力强大者,更要慎之又慎……魂印是控制法门,驱使他人,还可以在对方遭受神魂攻击时,协助抵抗。摧毁总是简单粗暴的,控制需要细腻精微。所以,得多多练习才行……

“等你从梦中醒转之后,一定产生许多疑惑。一时想不通,就不必想。等到境界提升,洞悉了世态人情,渐渐会明白。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情,但留下了一封信。入圣胎之后,才能开启封印。

“这封信,是关于你的身世。我相信你看完后,会做出令我欣慰的抉择。”

凭空又冒出了一个信封,化作一线流光钻入夜明珠。

天地间传来尖利的啸鸣,越来越响。周围一片黑暗里,清晰可见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诸多神兽的虚影张牙舞爪扑来,距离大约不到十里了。

神女笑意盈盈,将夜明珠凑近唇边,道:

“华龙,拔白沙,平西南。”

然后屈指一弹,芝麻大小的珠子立刻电闪一般向北飞去。威势绝伦,竟带出了一条绿黄蓝三色彩虹,仿佛要将这沉沉暗夜劈成两半。

第七十六章 不作不死

惊慌过后,尽管苏果儿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却开始积极行动,拖出一把把空椅子把少年围起来。他不是讲别让人靠近一尺范围吗,那就干脆留出三尺距离。

阳河傻乎乎站起身,见她忙忙碌碌像摆八卦阵似的,眼看要将正面的缺口合拢,连忙跑过去歪着脑袋观察。

苏果儿急了,浑然把淑女形象丢进了爪哇国,一把扯住对方的袖袍使劲朝后拽。

阳大公子转过身,不耐烦地一巴掌推去。少女那里抵挡得住,“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廖明忙喊: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

他站在厅前的拍台上,对下方的情况一览无余。本以为三个人准备提前退场,没在意。谁料到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阳河气不打一处来,心道,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咧!刚才逍遥子浑身冒烟,气势汹汹,把绍雄弄得晕倒下去了,也不见你这厮放一个屁。

他忍气吞声从缺口的位置退出,指着信天游,语不惊人死不休。

“僵尸……这是一具僵尸,珍宝阁混进了僵尸!”

哗……

前面坐着等散场的两百多人本来就心不在焉,立马作鸟兽散,乱哄哄朝后涌去看稀奇。

这人一聚成堆,胆子就格外大。要是换个地方,比方说坟地、山林、洞穴什么的,听到一句“僵尸”来了,准保个个都撒丫子逃命。

廖明苦笑着宣布:

“诸位,不好意思。发生了一点点小意外,本次拍卖结束!”

流拍更丢人,刚好可以顺坡下驴。

身为拍师,不仅仅拍东西,厅里的一切事务都要负责。当即朝左右一指,“你们看好拍品”,下台往后方匆匆走去。

他走得急,忘记关上了西珠的盒盖。

前厅两侧各走出两名青衣侍者,双腿叉开,背手而立,雄赳赳朝拍案前一站,有如一堵坚实的墙。他们均有凝罡六层的修为,在小地方占山为王的话都可以做大头目了,在这里却只是一个普通侍者。

珍宝阁的底蕴,可见一斑。

苏果儿翻身爬起,也不与阳河理论了,拖起两把椅子把缺口堵上。

这时候人群围拢了过来,议论纷纷。

少女惶急地去推他们,口里念:

“各位大爷大伯大叔大婶,行行好,行行好……我哥哥病了,休息一下子就好。千万靠近不得,一靠近他就发狂……”

那些人见小姑娘急得满脸的汗珠,不好意思为难,各自退后了一些。被她趟出了一个大圈子,距离少年约三四米远,好像围观江湖卖艺。

阳河叫道:

“狗屁,不是她哥哥,他们也是刚认识的。我明明听到那小子咕哝,这里人太多,阳气太旺盛,得赶紧回坟墓躺一躺……不信,就搜他的身。哪有上珍宝阁拍卖,还一声不吭拼命竞价的,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廖明挤到了人群最前方,闻言脸色一沉。

他倒不相信少年是一具僵尸,而是一旦被阳河说中,《仕女鹦鹉图》就成了恶意竞拍。珍宝阁损失二百八十两黄金不说,威信也要扫地。

“诸位,请听我一言。拍卖已经结束,大家各回各家。该交割的去交割,就不要堵在楼上了。这个少年只是犯病,让医生看一看,准保好……”

廖明转身面对众人,团团抱拳。

青天白日,哪有什么僵尸?哗啦啦,有事的人顿时又走掉了一百多。

剩下的一百多人,几乎全是武者与修士。他们呆会儿要去观摩城隍庙擂台的终极之战,眼下没地方可去。况且,少年的姿势总让人感觉诡异,不弄明白心痒痒。

傻瓜都看得出,那是要拔剑!

众口纷纭。

“好像是僵直症吧,俺听说过。突然之间人就硬撅撅的,动弹不了。”

“不是,不是……这僵直症发作,人会倒下去,站不稳的。”

“有点像羊癫疯。”

“羊癫疯肯定也不是,犯病的人会口吐白沫,腿脚乱颤。对对对,就跟刚才抬出去的绍公子一模一样。你看这个少年,站得很稳,姿势怪怪的,好像要掏家伙……”

阳河道:

“什么呀,就是一具僵尸。刚才我看见他走路,腿一蹦一蹦的,胳膊一节一节地抬……你们不信?我就让他动起来试试看。”

这厮从地板上抓起一张不知什么人丢弃的糕点牛皮纸,揉成一团砸过去。

吧嗒……

纸团砸在了少年脑袋上又弹起,对方却毫无反应。

苏果儿怒目而视。

这时候两名医生拎着药箱子上来了,分开众人。

少女急得张开双臂上前拦住,乞求道:

“你们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我哥哥没病,不不不,我哥哥的病医生治不好。他只要休息一阵子,自己就会醒的……”

廖明皱起眉头,觉得少女语无伦次,越讲越荒唐。这闹哄哄的一幕毕竟发生在珍宝阁里,不是演滑稽剧的勾栏里。再不收拾场面,恐怕会被人笑掉大牙。

当即命令道:

“拉住她。”

两名侍女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苏果儿胳膊。她们都是聚气境界的武者,这一出手,少女根本无法动弹。

眼睁睁见到两名医生拉开三把椅子,就要走进圈子里了。扭动中的苏果儿眼泪都流出来了,顿足尖叫:

“不要进去,他会杀了你们的!”

这一嗓子,又高又尖,好像一根钢丝抛入了云端。

她一辈子都没这么喊过。

两名医生吓得一僵,停下了。

现场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继而大笑。

直娘贼,梦中杀人?简直开玩笑,把大伙当傻瓜呢!

廖明冷哼一声,置之不理。

阳河见丢了一个纸团没达到目地,偷偷摘下腰间的小剑瞄了瞄准头,连鞘带剑狠狠掷向了少年的面颊。

他这把剑才一寸多长,剑鞘镀银,连刃也没有开锋,纯粹就是一个小装饰品,和右腰悬挂的玉佩正好配套。杀肯定是杀不死人,但还是有点分量。加上运足了力气,准能扎得黑小子满脸桃花开。

嚓……

轻微一声响。

从未见过的奇景出现了。

一片犹如扇面的白亮在少年身前,凭空而至。

不是本身白,本身亮,而是仿佛清晰到了极致的镜子。

距离最近的两名医生,甚至在一瞬间看清楚了自己的每一根胡子,吓得疾退。

他们不晓得经过纳米级别处理,狼牙的表面几乎可以无损反射光线,还以为是法宝。

眼力极好的修士看到少年的胳膊似乎挥了一下,定睛再看,他却又一动不动。依旧好端端的右手插入左襟,腿微曲,侧身,沉肩。

叮当……

连鞘带剑断成两截,在地面蹦跳着滑了出来。

截面光滑无比,就是牛刀切豆腐,也弄不了这么平整。

何况,这把剑是精铁镀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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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沧海同学的本章说,讲前两章看晕了。

本想回头去补一段,省得大家损伤脑细胞,觉得还是把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信天游解决。大家的疑惑,其实也是他的疑惑。

故事本身很简单,他的意志被神女遗留在夜明珠里的念力抓了进去,见到了千年前决战的场景。诡异的是,千年前的神女居然知道千年后他的状况,甚至还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无任何要求地慷慨赠与……

晕,有点像绕口令了。

总之,信天游即将面临几场连续苦战。在战斗的间隙,会运用强大的推理找到大部分答案。但有一个答案,他始终推导不出。不是不厉害,而是缺乏条件。

所以神女说,等你洞悉世态人情……

另外,無为同学对神女为什么会与众修士进行一场大决战,说了一句精辟话。翻译过来就是,超前的,美好的,除非能够强大到无视环境,否则很容易夭折。

第七十七章 不要打他

突然间白光耀眼,几名女子率先发出了哎呀惊呼。挤在最前面的毕竟都是男人,没大声嚷嚷,反射一般朝后弹跳退开。少不了前脚踩后脚,混乱不堪。

分别有两条汉子从地面捡起断剑,旁边的赶紧凑拢看。仔细检视了一番,斜觑少年,连口齿都不利索了。

“这,这他娘的,怎么可能……”

把精铁镶银的小剑放置铁砧上,一条普通的壮汉用开山大斧头也容易砍断。可要想凌空削成两截,除了手里的家伙必须锋利得不可思议,还得具备闪电一般的速度。否则轻轻一碰,就把剑磕飞了。

那少年的怀里,竟揣着一柄神兵!

蛮多人目光灼热,见对方又处于痴呆状态,心里开始盘算小九九。对他们而言,一柄无坚不摧的神兵比啥灵晶都好使,效果立竿见影。

廖明也被惊退半步,怒不可遏地瞪了阳河一眼,击掌命令一干青衣侍者。

“关窗,封锁上楼的通道,关门。”

作为栖云城珍宝阁的大掌柜,今天屈尊担任拍师,完全是为了那颗灵晶。没想到快结束时,闹出妖蛾子。

他本身的境界才聚气,可头脑灵活,行事缜密。晓得今天的事情若不处理好,以后的日子只怕大大地糟糕。因为,老大的老大的老大驾临,就坐在前厅侧门内的密室里。

封锁消息,是第一要务。

珍宝阁对面,隔街三十多米就是酒楼,已经有客人朝这边张望了。还有,朱雀大街上的巡街捕快简直不要太多,听到里面闹哄哄肯定要进来查看。

“大家不要动,不要慌……”

廖明走到苏果儿面前,弯腰与对方的目光平视,亲切地微笑道:

“小姐,你哥哥犯的是啥疾病?”

什么哥呀妹的,全不重要,搞清楚原由最重要。一旦珍宝阁里出了僵尸的谣言传开,问题就大了,比恶意竞拍还严重得多。

两名侍女放开苏果儿。

少女揉了揉胳膊,见大伙都没有靠近信天游的意思,圈子反而比先前更大了。于是,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回,怯怯道:

“他说,说……不能让人靠近一尺范围,否则会杀了他们……”

轰……

众人大笑起来。

直娘贼,傻小子只怕是真的疯了,居然把自己当成了战神!

可笑着笑着,表情渐渐古怪,凝固。

刚才明摆着,那小子手一挥,铁剑立断两截,速度快如电闪。照这么看,确实没人可以靠近一尺之内。

啪啪啪……

门窗全部关闭了,室内阴暗,勉强看得清面目。

拍案上的夜明珠静悄悄散发出绚丽光芒,绿黄蓝三色犹如虹彩,却无人欣赏。

事情颇为棘手。

不能靠近,难道就这么耗下去,等待黑小子自然醒?

一名尖嘴猴腮,头戴南华巾的青袍道人越众而出,对廖明道:

“大掌柜,贫道奉献天罡镇煞符一张,在符咒之下啥魑魅魍魉都要原形毕露。倘若少公子真是一头僵尸,将会被瞬息镇压。倘若不是,也会毫发无损。此符还可以帮助他收敛心神,祛除癫狂,妙用无穷。”

廖明大喜,拱手道:

“那就辛苦罗道长了,珍宝阁必有重谢。”

罗道人倨傲地朝左右瞧了瞧,两旁的人立刻懂味地闪开。

这厮算不上什么硬角色,却也是通幽五层境的法师,一门心思想抱珍宝阁的大腿。

只见他上前两步,掏出一张黄纸条合在掌心,嘴里急促念咒,脚下快速踏罡。五息后,双掌猛朝前一送。右手食中二指一并,捏成剑诀虚刺,厉声叱道: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怪丧胆妖魅忘形。敕……”

唰……

纸符凌空飞出三米多远,牢牢贴在了少年的额头。

苏果儿的嘴巴张了几张,却没有出声阻止。因为信天游只说了别让人靠近一尺,没提纸条什么的。而且道长明明白白讲了,对治病很有好处。

三息之后,毫无动静。

众人伸长脖子,屏气静声,不由得心里犯起了嘀咕。

直娘贼,到底算镇住了呢,还是没镇住?

这时,少年动了。

本来是半侧的身躯,突然转了过来。手依旧插在衣襟里不动,双腿还是微曲,低垂的头颅却昂起了。

确实如阳河所言,古怪无比。

正常人的动作,比方说转身,昂头吧,由静止开始是一个加速再减速的过程,非常流畅。没有谁可以瞬间启动到最高速,再瞬间静止,要他做也做不到。

但少年却瞬间启动,瞬间静止。

因此看上去,他的动作几乎没有中间过程,显得非常突兀,僵硬,一节一节的……可是,快速绝伦!

贴在印堂上的符纸飘飞,冉冉落地。

少年的眼睛依旧闭着,脸却诡异地朝向了罗道人。面无表情,阴气森森。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又退后了一点。

罗道士感觉不妙,急忙掏出法器。手一抬,一个方方的东西瞬间出现于身前,光华流转,将身子遮挡住大半。

说时迟,那时快!

平地雷鸣,白虹骤起,少年原地消失了。

哐当……

一面青铜小盾牌被击打得四分五裂,碎片渣子掉落地板上叮叮当当乱蹦。

罗道人像断线纸鹞一般平飞而去,撞倒身后五六人,两条腿绊倒几十排椅子。一直飞到了厅前,继续撞翻齐声呐喊冲上试图接住他的四名青衣侍者。最后才“吧唧”一个屁股墩摔坐,“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通幽五层境的法师,在利用法宝全力抵挡的情况下,被一拳而废!

与此同时,近在咫尺的五条汉子疾扑少年,想趁乱夺取神兵。

电光石火之间,他们连情况都没有搞清,还以为道人是自己飞走的。就算知道,也不怕,贴身近战本来就不是法师的强项。

少年右手插在衣襟,左手连出五拳,快得犹如幻影。

砰砰砰砰砰,五连响。因为间隔的时间太短,合起来仿佛只一声。

嗷嗷嗷嗷嗷……五声长长的惨叫。

五条人影像飞鸟出林一般四散,哪里来的哪里去。

比罗道人飞得更高,更快,更强!

外侧的人根本见不到里面情形,见状奋不顾身扑上。随即变成了一个个沙包飞起,哎呦声此起彼伏。

今天不比往日,这些人三五结伴而来,要不是师兄弟,要不沾亲带故。打了俩扯出四,打了四扯出八……

练武之人讲究的是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剩下的武者愣了愣,几乎全部出动。何况制伏少年后,珍宝阁肯定奖励,没听见廖大掌柜刚才说“必有重谢”吗?

而修士们见识了罗道人的惨状,机智地靠边站。

乖乖,这群莽夫不晓得一拳击碎法器,力道至少超过千斤,自己这副小身板可抗不住。

而且场面太混乱了,他们就算想帮忙也施不了法。一旦靠近,拳脚可不长眼睛。

苏果儿拖着哭腔,大喊:

“你们不要打他呀,求求你们了,求求不要打他了,不要打……啊!”

最先飞出去摔倒的五位壮士之一看了看场中,又看了看苏果儿,差点没被气晕。一手抚胸,恨恨以拳捶地道:“老子想死”。

才喊四五声,少女就目瞪口呆了。约停了停,脑筋好不容易转过弯,又喊:

“信天游,快住手,住手呀……不要打他们了,你不要打他们呀……”

“砰砰”声犹如雄浑大鼓,以“嗷嗷”惨叫与“噼里啪啦”的椅子翻倒声为伴奏,奏响了悲壮强音!

只可惜,轰轰烈烈的交响曲仅仅持续七八息,就转换成了一片喑哑的呻吟和音。

不知不觉,少年已经从厅后转移到了厅左的中段。

依旧是微曲双腿,沉肩侧身,右手插在衣襟里不拔出来。

竟然连头发都没有乱一丝,汗也没冒一滴。

那姿势,酷毙了!

苏果儿低下了头,不敢看鼻青脸肿、断胳膊折腿的众人,样子很有一点不好意思。

廖明瞠目结舌。

举目望去,厅中能够站立的武者只剩下十几个了。还有二十几个法师像壁虎一样贴墙而立,眼珠子鼓凸,连大气都不敢喘。

无论通幽境还是凝罡境,无论法师还是武者,对少年而言统统没有区别,只是简简单单地一拳击飞。

从头到尾,他始终闭着眼睛,只用了一只手。

第七十八章 谁干的

倒霉蛋罗道士缩在了前厅的右侧,简直越看越高兴,悄悄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无量天尊……贫道挨揍,你们讨打,够义气!

少年越厉害,就越能说明自家镇煞符的威力。不管镇没镇住,至少让他动起来了,妙用无穷呀!

前厅的左侧聚集了一小堆人,距离少年只有十几米远,却不惊慌逃跑。

能够坐在拍卖场第一排位置的,不是等闲之辈。

最前方,一条近两米高的中年壮汉阴沉着脸,转动手腕发出细碎的咯嘣声响。仿佛一尊铁塔堵住了过道口子,背后还立着两名徒弟。

这是白沙城市井第一高手,通幽八层境的武者,风顺镖局总瓢把子,江湖上人称“铁拳无敌”的胡彪。

仙师以上,算进入了另外一个领域,不必和世俗比较。

逍遥伯华文,武威侯世子绍冰,均踏入了通幽九层境。可人家是贵胄,不需要摸爬滚打混饭吃,迟早会晋阶开光,也不用比较。

只有胡彪天赋异禀,才真正称得上王城俗世的第一高手。

他也是六年前城隍庙擂王,据说一拳挥出去重达三千斤,从来没有人可以实打实承受住一击。连开光二重境的童三爷都夸讲过,单论肉身的力量,自己不如胡彪。

许多华人认为,若非他年龄超过了三十岁不能上擂台,岂容那周人邴虎嚣张?

少年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人,静止了片刻,随即一格一格地转动脖子。竟然一直扭到了背后去,简直要把人吓出尿来。

还好,没有扭麻花一般继续转下去,换了方向。

两名惊魂不定的医生随着他脖子转动,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像这样,一些玩杂耍的也能做到,不稀奇。

距离近的武者与修士感应出了少年的血脉跳动,郁闷难言。狗屁僵尸,这就是一个力气奇大,速度奇快的凡人!

有一位高手的脸肿得连他妈妈都不认识了,梗着脖子四处乱瞄。恨不能把肇事者阳河揪出来掐个半死,可惜半天没找到。

殊不知,那货也不是吃干饭的。发现情况不太美妙,早早躲到了青衣侍者侍女的身后,蹲在后厅角落里瑟瑟发抖。

少年朝两边各转了半圈,中间停顿两次,一次面向拍台,一次是面对胡彪。做完三百六十度全景扫描后,开始迈腿走向前厅。

“信天游,你干嘛呀,又要干嘛?”

苏果儿大喊,想跑上去。

“拉住她。”

廖明再次命令两名侍女。

他看出来了,少年的样子很像患“失魂症”。岂止六亲不认,谁去也不好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拦阻胡彪,所有武者都在等他挣回一点面子呢。

少女喊了几声,少年却头也不回。步伐僵硬,却很快,很稳定。

壁虎一般贴壁站立的法师骇然,发现他每一步的距离精准一致,连身形高度都几乎没有起伏。

苏果儿用手捂住了嘴,不知所措地望着。

众人屏气静声,连卡在窗格上屁股流血的哥们也不杀猪一般嚎叫了。

现场落针可闻。

眼瞅着少年到了身前一丈外,胡彪冷笑,摆开了架势,疾运功力。整条右胳膊立刻膨大了一圈,砂钵大的拳头焕发出黝沉沉黑铁光芒。

他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砸梁,梁断。擂石,石碎。

三尺之内,谁可抵挡?

少年似乎毫无知觉,继续迈进两步,眼睛看样子真瞎了。就算面前是一个木头桩子,也该停下了,省得碰出一个大包。

眼见这二人,就要对撞到一起了。

一拳击出,奔雷掣电!

一掌竖起,滴水不漏!

嗡……

烈风朝四面扩散。

附近的一小撮人呼吸一窒,急忙拉开距离。

啪……

拳掌相接,犹如平地炸开一颗焦雷。

嗤啦……

少年疾退。

过道上的毡毯遭受蹬踏,撕裂出一条十几米口子,丝线绒毛飞絮般腾起。

咯嚓嚓……

这声音有点奇怪,颇为细碎。似乎从胡彪的身体里面发出,大约他还没有收功。

铁拳无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一击便令对方退回了原位。

“打得好!”

“胡大侠神功盖世!”

众武士欢呼不已,随即又住口。

少年并没有受伤,再次迈步向前。动作姿势居然跟先前毫无差别,简直就是一具无比精准的人偶。

而胡彪面如赤金,摇摇晃晃,平伸的胳膊也恢复原状。

咔……

拳头垂下。

咔、咔……

小臂分成两节垂下……

咔、咔、咔……

大臂分成三节垂下……

鲜血喷溅,多处皮肉翻卷,露出白森森的骨茬……从拳头到肩膀,一条长长的胳膊断裂成了六截。

魁梧的身躯仰天朝后倾倒,两名徒弟死命顶住,往角落里拖。

苏果儿吓得闭上了眼睛。

一片死寂,无人不噤若寒蝉。

少年不受任何影响,平稳地拐出过道,走向拍台。

四名青衣侍者硬着头皮,正要上前阻拦,廖明大喊,不要动!

这时,从前厅侧门内悄无声息走出了两个人。

一个赫然是开光五重境幻师容老,另外一个则是长相普普通通,衣饰也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廖明一凛,赶紧顺着厅边朝对面快走。

两名侍女下意识地把身子挺直,抓住苏果儿的手松开了。

少女得此机会,踏上过道一溜小跑,边跑边喊。

“信天游,你快点儿醒呀,不要再打人了……”

少年登上拍台,左手掀起夜明珠的盒盖,啪地合拢了。然后头往下一点,恢复成最初贴墙而立的模样,手掌死死按住盖子不动。

苏果儿跑着跑着,看到了侧门前面容严峻的老者,猛地记起信天游还有一句吩咐。

“不要让那个老头用神识来窥探我……否则,我会杀光楼上的人,杀光一条街的人……”

至于是哪个老头?不用猜,就是凌空变化出“赤木筒”虚影的那位。

少女疾拐,从前厅横跑而过。到二人面前站住了,气喘吁吁道:

“大爷,你别过去,千万别用神识窥探。”

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中年人微微躬身,含笑问道:

“小妹妹,你也知道神识?”

苏果儿摇了摇头。

“哦,你不知道,那为什么说不能用神识窥探信公子?”

少女约一犹豫,决定竹筒倒豆子。

“他说了……如果大爷用神识窥探,他会杀光楼上人,杀光一条街的人!”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嘘声。

直娘贼,这牛皮吹得,可以捅破天了!

须知朱雀十里长街,最为繁华不过。尤其赶上春试热闹,每日聚集了超过十万人。即使站着不动伸脖子挨刀,也要累死大仙师。

何况大道尽头的王宫,九层摩云塔顶,有华国的定海神针——剑圣。更何况两里之外,还住着潇水剑派的长老,国师清风子。

然而,偏偏场中修为最深厚的幻师容声身子一颤,望向少年。一时间竟没控制好情绪,目光流露出惊恐。

信天游慢慢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苏果儿大喜,雀跃地跑过去,一叠声追问:“你醒了,醒了……刚才是怎么啦,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少年见到下面一片狼藉,有点没搞明白状况。使劲晃了晃脑瓜,伸出手团团指了一圈,奇怪地反问:

“谁干的,简直穷凶恶极,把他们打成这个样子?”

噗……

几名好不容易站稳的武者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余者悲愤欲绝,只想拿脑袋去撞墙。

第七十九章 快走

谁干的?

真不方便回答。

这不是暴打之后,还要往伤口抹盐吗?

众人目露寒光,沉默不语。

容声与中年人悄无声息回转侧门,在旁边恭谨侍立的廖明耳中收到一缕传音。

“尽量结交此人。”

苏果儿登上了拍台,诧异道:

“都是你打的呀……别问了,我们快走。”

被这么多双凶巴巴的眼睛瞪着,少女有点害怕。

信天游的声音没啥波动,平淡地“哦”了一声,说道:

“我打的?嗯个,还真有可能。刚才做了一个噩梦,被很多恶狗咬……”

厅中呼吸粗重,众武士的脸几乎滴出血。几个年轻气盛的想冲上台,被老成者一把拉住。唉,冤枉挨了一通胖揍,再去讨打,小命只怕要报销!

廖明苦笑。

信公子实属奇葩,不知是真不懂人情世故呢,还是无所谓。

人活脸,树活皮。

讲几句客套话会死呀!

给他们一个台阶下,撒点银子当医疗费,准保一个二个的感恩戴德,服服帖帖。现在可好,树立一片仇敌。

不过,脾气还真像初次下山历练,不食人间烟火的名门骄子。

信天游用左手托起盒子,从衣襟里抽出了右手。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追过去,咦,手中啥也没有。

他确实不晓得,意志被神女念力摄入夜明珠的期间,发生了什么。

不过猜出,这帮人肯定攻击了自己,活该挨打。

先前每一次感应“召唤”,应是盒盖打开了,念力辐射出来寻找有缘人。一想到自己竟是神女在千年之前指定的人,钦佩之情便如滔滔江水……

两位开光仙师不受影响,是因为神女“设置”了条件,让其他人无法察觉。珍宝阁对每件拍品肯定检查鉴定过多次了,但这两位还是不放心,在夜明珠出场之前又开盖看了两次。也许,送拍人的身份不寻常,令他们生怕错失异宝。

幸亏开光老者没用神识窥探,否则,极可能刺激自己由防御转为进攻。类似于电磁干扰足够强大时,将引发电子仪器的系统紊乱,切换运行模式。

躯体尽管失去了意识控制,也能感应危险,冲上前关闭了盒盖。

……

信天游转念之间想通了来龙去脉,把盖子揭开一半看了看。

西珠静静躺着,一圈一圈的幽芒如同虹彩。

千年之前,这道彩虹曾斩天灭地,横贯千里,令修士无不胆寒。此刻,只是一抹被世人赏玩的宝石光芒。

梦中的经历,相当于某人录下了生前影像,给特定的后人看。但,其中存在了许多玄乎的疑惑。如神女怎么会预知千年之后才寻找到有缘人,怎么会如此慷慨,怎么会晓得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身世……

大约三点了,四点半还要去城隍庙擂台,此地不宜久留。

信天游懒得多想,顺手将盒子塞进怀里。

所有人目瞪口呆,包括苏果儿,廖明,阳河……

操,一千两黄金的宝贝,就这么揣了?

动作还如此自然,老熟练了!

廖明上前五步侧对拍台,拱手道:

“这件拍品价值一千两黄金,信公子是准备收下了?”

信天游点点头,道:

“加上《仕女鹦鹉图》,共一千二百八十两,我一个月之内送到。”

底下一片哗然。

脸皮真厚!

苏果儿急忙道:

“先交两百定金,我带了金票的。”

廖明的回答,却是谁也没想到。

“不,画和珠子,由珍宝阁赠送信天游公子,大家交一个朋友。”

众人面面相觑,不作声了。

人比人,气死人呀!

信天游微微一笑,道:“像你这样的朋友,可以再来一打。”

廖明以为他答应了,抬手一招。一名侍女捧着珍藏图画的盒子款款趋近,齐眉而举。

信天游接过来画盒递给少女,道:“你检查一下。”

苏果儿退后半步,像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不行,不行,还没有给钱的呢,拿回去也不心安。我娘说,无功不受禄……”

少年皱眉道:

“哎呀,你娘又不在这儿,管她干嘛?快走呀,难道等着请客吃饭?喂喂喂,你撅嘴干嘛,是不是不想迎回祖物了,那我就退回珍宝阁……”

“别呀……”

少女约一踌躇,便飞快地掏出两张金票朝桌案一搁,接过画盒打开瞅了两眼。随即紧紧抱住,眉开眼笑。

信天游把金票朝怀里一揣,冲廖明一抱拳道:

“谢谢珍宝阁的好意,心领了。但我平生不欠人情,一个月之内,将钱送来。”

众人看傻了。

奶奶的,还有这种操作?

貌似,他不出一文钱带走两件宝物,还另揣两百黄金。

见少年把话说到这份上,廖明也不再劝了,无可奈何地拱手道:

“好,好的,廖某恭候大驾。”

侍者把门窗打开了,大厅复归光明。

两个人匆匆走出,信天游传音入密:“快走……你抱画出去,这样安排……”

他怕被听见,选择离厅之后才讲话。方才看似轻松,其实每一步都如同走钢丝,被两股神识牢牢锁定。

情形如同一只耗子被两只猫盯住,只要流露出一丝示弱,立被捕杀。

好在猫对他没啥恶意,但很好奇,充满警惕。

而他,也不想浪费师父的底牌,宰猫。

那还干嘛?三十六计,走为上。

无论出自何种目的,对方不会就此罢手。

摆脱比自己厉害,犹如跗骨之蛆的幻师追踪,又要让他知难而退,以后不再纠缠,是一个大大的难题。在保护伞未撑起,自己未进阶杀光境之前,暴露行迹是一种愚蠢行为。姓名虽然泄露,却还没有扩散,不算太紧要。

苏果儿一怔,有了上次经验就不感觉奇怪了,只顾抱着画盒闷走。

厅内七嘴八舌。

“好像……那小子根本没气场。”

“贫道也没有感应出法力。”

“返璞归真,圣胎?”

“不可能吧,小样太年轻了!”

“直娘贼,怎么不可能?哪一届的道门巡天不是二十岁以下的圣胎!”

“去你妈的,用猪脑子想一想。巡天大人还用得着进场拍买,同俺们打成一片?哼一声,都会有人屁颠屁颠送上……”

没有人怀疑他赖账。

一千两黄金,对俗世是巨款,对仙师而言就是笔小钱。既然不收礼,当然更不会贪便宜坏了道心,耽误修行。

第八十章 干一票大的

嗵嗵嗵,木制的楼梯板猛响,一个身影闯进拍卖厅。

信天游去而复返,将藏在门背后探头探脑的阳河当胸揪出,狞笑道:

“哼,小爷差点忘记了,开先说过要揍你的。这做人嘛,当然得讲信用,说到做到。”

阳大公子吓得腿都软了,哭丧脸道:

“大,大哥……其实这做人嘛,也不用太认真……”

讨论正欢的众好汉眼前一亮,齐刷刷闭嘴,摩拳擦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纨绔子阳河,正是他们挨揍的罪魁祸首。

廖明遥遥抱拳。

“信公子,可否给廖某一个面子,出了珍宝阁再解决你们的私人恩怨。”

信天游点点头,像拖一捆稻草似的拽着阳河踏上前几步,冷笑道:

“今天饶你一条狗命!”

言毕,运劲一推。

那货踉踉跄跄冲进一堆武士当中,哪还有跑?顿时,乱七八糟的拳头挥舞,嘹亮的惨叫声响起。

廖明口里喊:

“大家伙别乱来。”

模样像是要劝架,脚下走得却不快。

武者接腔道:

“掌柜的,不是俺打他,是这家伙冲过来用面皮撞到了俺的拳头。”

还有一个道:

“哎呦……他踩着了俺的伤腿……”

信天游看了看,转身离开。

故意去而复返,是给苏果儿腾出布置的时间,附带修理阳河。

事情发生在珍宝阁里,刑部员外郎阳谷只怕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是夏国王族的产业,其后台正阳门乃修行大派,比潇水剑派厉害得多。

信天游蹬蹬蹬下楼,出了大门。阳光灿烂,望见苏家庄人距离一百多米远,正朝街口走。

七条彪形大汉昂然向前,护住中间背负青布囊的老者。

两位女子吊在后面两米处,一边行走一边指点两旁的店铺,叽叽喳喳。嬉笑间,苏梅露出腕上的玉镯朝苏果儿展示。不知讲了什么玩笑话,惹得少女不依不饶追打。

信天游张望了一番,随即快步追赶。

他眼睛看着前面,脑海里却警惕地浮现出一个小光点,缀在五六十米后。那是易容了的开光幻师以神识锁定自己,却未察觉自己正反向侦测。

与珍宝阁对抗是不理智的,必须吓退他们。

两分钟后,苏家庄人拐进了朱雀大道旁的一条侧街。

这里比主街窄了一半多,冷清许多。

早春二月,水果未上市。

街道两旁的地摊,无非卖些杏花、梅花等。偶尔出现青桃子,上面覆盖一层细小的白色绒毛。瞅着就牙酸,偏偏还不便宜。

越往前走,菜担子渐渐多起来,一溜一溜的。韭菜、水芹、春笋、豌豆尖,水灵灵鲜嫩欲滴。香椿用一个小簸箕盛着,翠绿中透露紫红。

容声越跟踪,越觉得不对劲。

信天游早就追赶上苏果儿,并肩而行,好几次偏过脸讲话。偏偏少女毫无觉察,只与另一边的苏梅聊得欢。

可怜的老仙师运足目力,竖起耳朵,也只见到少年的嘴巴一开一合,听不到一丝声音。

假如说苏果儿与信天游怄气,故意不理睬。距离仅一个身位的苏梅,包括后边的汉子回头,都像没看见少年。

仿佛那是一个幽灵,光天化日之下,穿梭街巷。

愈发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街道旁睡懒觉的猫纷纷爬起,瞪着信天游“喵喵”乱叫,拱起腰身威胁。狗拼命狂咴,跃跃欲扑。

常言猫狗通灵,可以看见人眼见不着的东西。

它们闹成这样,见着了什么?

容声心里的寒意更加浓重了,用神识牢牢锁定信天游。

任你千变万化,我只一念到底。

到了拐弯处,右侧突然窜出一条硕大的黑狗,朝队伍的尾部直冲。

苏梅吓得尖叫着往回跑,众汉子急忙转身。

老仙师一凛,停下了脚步假装欣赏杏花,眼角的余光始终瞟着五六十米外。

岂料一瞟之下,瞠目结舌。继而冷汗涔涔,脑海一片空白。

只见中间的苏果儿惊得一蹦,朝左边避让。她的身子,竟然明明白白地……穿过了少年的躯体,似乎那只是一道幻影。

被称作“柱子哥”的年轻汉子追出来踢狗,也从少年的躯体里“嗖”地穿过。

黑狗一溜烟逃出十几米,兀自扭转了脖子汪汪叫,龇牙咧嘴。

队伍中间背负画轴的老苍头喊:

“一条狗子也把你们吓成这样。莫追了,快点走。”

经过短暂的混乱,队伍拐进一条小胡同。

容声失魂落魄,望见信天游与苏家庄人进入了巷子,才悚然一惊。又发觉方才脑海一空,神识在一瞬间模糊后,与锁定的目标脱了钩。可现在距离太远,又被厚厚的砖墙阻隔,感应不到少年的存在。

老头心急火燎,大踏步朝前赶,不用半分钟就站到了胡同末端。

小巷挺长,挺窄,两边均是墙,顶多容三个人并肩而行。

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苏家庄人拉成两人一组的长列,才走出了二十几米远。

然而,少年凭空消失了。

……

一刻钟后,信天游出现在客栈房间,小心翼翼把西珠藏入了“进化一号”的金属圆筒。

这东西,来得太及时,太珍贵了。

灵根被删除,不能炼气,但神女的炼神之法也可以将自己送上修行路,何况还封存了一股磅礴念力赠送。

伊人预知未来事,不算稀奇。

念力设定的条件,本来就是寻找一个神识达到开光上境的少年,因此她开口便说出了自己特征。

知道时间是千年之后,也不稀奇。

华龙得到了她支持,扫平西南。无论是出于忌惮,怕融体巅峰的强者夺舍;还是出于尊敬,想保留住传音夜明珠附带的一缕神魂气息。都将选择最能阻隔神识的材料做盒子,把西珠珍藏。

之所以叫西珠,寓意就是“西女王之珠”。

但华龙的境界低许多,才融体七重,探测不出神女留下的念力。

伊也许计算出白沙城灵脉消亡的时间,当华氏衰落,这件珍物会流失民间。也许设定了念力苏醒的时间,寻找有缘人……

总之,留影开启之日,必定是千年之后。

唯一无法解释的是,神女居然知道自己身世!

好歹留下了一封信……

信天游换上了一套平民穿的葛布短衣,立于铜镜前晃了晃,笑眯眯用手掌按压胸口。

硬硬的,龙形玉佩在,金属小筒子也在。

让他感觉很踏实,满足。

尽管摆脱了开光幻师容声追踪,改头换面也是必须的。

实力不如人家,今天把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了。

利用苏家庄人配合,以精神力召唤猫狗助阵,一步一步把那厮陷入阴森氛围。

容声眼睁睁看到苏果儿穿过躯体,是压塌房屋的最后一根稻草,原因在于视觉暂留。

人眼见到的物体影像,会在视网膜保留零点一秒左右。当少女靠过来,信天游瞬间前移。等她过去,又瞬间复位。

隔太远,速度快,老仙师根本发现不了小动作。因为视觉暂留,看上去仿佛苏果儿穿过了一片虚影。他震惊之下,神识锁定松懈。信天游再利用小巷阻隔,趁机脱钩。

赵甲在门外探头探脑,语气焦灼。

“公子爷,半个小时前,小姐派小香回来传了口信。”

信天游正坐在椅子上朝脚踝绑袜子,随口道:

“你进来讲。”

所谓的袜子是两个布套,缺乏弹性箍不住脚,得用带子绑住才不松垮。

赵甲等他弄完,穿上了布鞋,才道:

“小姐很着急,说今天下午的城隍庙比武……表少爷华文不懂打架,上擂台一定会被邴虎打死。客栈离侯府近,希望公子悄悄出手弄晕表少爷,别让他出门。”

信天游乐了,心道,华文与邴虎之战,其实是一场国战,怎么能够临阵退缩?不如我灭了邴虎,干一票大的榨干乐游坊。

说干就干。

他站起身,道:

“赵甲,给我拿十两银子和一个包袱皮来。”

第八十一章 金大银二铜三铁四

衣衫普通的中年人透过窗棂,望见苏家庄人拐入侧街,信天游屁颠屁颠追赶,容声出现于人潮中,微微一笑,转身往脸上一扯。

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剥落,露出了年轻英俊的脸庞,才十**岁。

青年把脸皮朝桌案一丢,坐下道:

“你们密侦司的经费,百分之二三用在了易容药物上。这张人脸子我看不错,就是透气性差一点,戴着不舒服,还需要改进。”

室内狭小,阴暗。

廖明恭谨站立于角落,微垂头不敢直视,道:

“瑾王子说的对。”

夏瑾瑜回想起一刻前拍厅里的情景,哑然失笑。

“回头我得问问童三,逍遥子浑身冒烟是怎么想出来的,简直是神来之笔……廖明,你是不是觉得,灵晶拍低了?”

廖明道:

“瑾王子算无遗策,玄妙之处卑职猜测不出。论理,那颗灵晶至少值万两黄金。”

夏瑾瑜摇摇头,竖起一根指头,道:

“错了,今天如果正常拍,只能拍出七千两。周媚一出手,其他人都会缩回去。只剩下童三一个人死顶,可他又没钱。如果不正常拍,至少要拍出十万两黄金。”

廖明一呆,抬起头。

“啊,卑职想不到这些。”

夏瑾瑜笑道:

“你不是想不到,是有许多事情不知道。我先讲个故事,你听完就明白了……二十年前,华国有四个少年喜欢游山玩水,走遍了潇、芝、银、宁四河流域。老大突发奇想,说我们建立一个‘四水帮’吧。刚巧他们是四个人,便自称金大、银二、铜三、铁四。从名字上,你猜出了什么?”

啊……

廖明大吃了一惊,回答道:

“卑职失察,来华国的时日尚短,没有探明这些隐秘。按照金银铜铁排序,铜三自然就是童三了。铁四,难道是王宫禁卫的统领?如果这样的话,那金大岂不是……”

夏瑾瑜击掌赞许,道:

“不怪你,陈年往事,晓得的人极少……金大就是当今华国的天启王,银二是密侦司统领章牧之,你的同行冤家。当年,章牧之是华王子的伴读书童,童三是牵马仆童,铁四是贴身护卫。少年人立帮,纯粹出于好玩,从金银铜铁四个草率的名字就可以看出。

“天启登基后,感觉有的事情通过朝堂太缓慢,有的想法根本无法实现,处处掣肘。于是,四水帮横空出世,几年便一统华国江湖。在一些偏远地方,甚至代替官府进行治理。金大银二铁四隐没于幕后,帮主叫童三爷。

“十五年前,华王宫出了一桩惨祸。天启意志消沉,尤其在三年前重病不起,朝纲逐渐被王后周媚把持。去年底,他彻底沦为了‘木人’。你们的线报说捱不过秋至了,做得不错……四水帮被周媚打压,只剩下白沙城这块地盘苟延残喘。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上个月,周媚下令将童三逮捕,多亏郭春海、章牧之拼命营救。哈哈哈……堂堂一名仙师,竟坐了俗人的监狱,真是憨直得可以!王党与后党之所以没有撕破脸皮,在于天启王还没死。于是,我特意选择这个节骨眼投放灵晶。

“七天前就散布了消息,为什么周媚三天前才决定参拍,拐弯抹角派出纨绔子阳河?因为她不是修行者,不清楚灵晶可以生朽木,起沉疴。三天前,周国大王子周海到了白沙城,名为探望天启王,实为给周媚撑腰。他随行的供奉里,开光五重境的剑师朱里子懂得灵晶妙用,必然会进行提醒。

“那块灵晶虽然珍贵,毕竟太小了。可上升到王权之争后,意义大不相同。王党绝对要用它给天启续命,后党坚决不会让他们如愿。照这个趋势,十万两黄金只能算起步,拍出百万也不稀奇,直到一方撑不住。但是有一点,我没想到。本以为四水帮多年积淀,掏出几十万两不困难。

“谁料想,童三的口袋竟比脸还干净。一问才知道,赚的钱都贴补国库了。章牧之的密侦司,早些年使个眼色,就会有人争先恐后送银子。现在成落水狗了,个个都躲瘟神,谁肯帮忙?郭春海那帮文官是清流,更穷,最喜欢穿补丁衣裳炫耀。他们凑来凑去,也只六千两。

“天启王拖延得越久,王党与后党斗得越激烈,对我大夏国才越有利。潇水剑派很聪明,这种时刻坚决不表态,只是暗中支持后党。倘若它自毁‘王族不绝,华国不灭’的诺言,对正阳门将是天大的好事。异日我们灭它,华国人将箪食壶浆迎接。

“所以我答应了童三,让他演一出戏,不干涉。如果演砸了,珍宝阁安排的人也会把价格抬上去,非叫周媚大出血不可。明面上我们是损失了金子,但童三承诺,今后可以为我做一件事……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告诉这些机密?”

廖明身躯一颤,数息后回答道:

“卑职猜测,麦子熟了。”

哈哈哈……

夏瑾瑜大笑起来,说道:

“这句切口,在南方得改成水稻熟了……两年前我派你来华国经营,是预料大夏的铁蹄南下,灭掉曾、周、华三国,最艰难的一战将在白沙城展开。哎,别站了,过来坐下……”

廖明走过去,在侧边的椅子小心坐下了,姿势依旧恭谨。

夏瑾瑜用手指沾着杯中茶水,在茶几上画出图形,道:

“你看,从夏国南下,曾、周二国是一马平川。他们多步卒,少骑兵。平原决战,将被一击而溃。至于潇水修士,我们不用管。自从一千二百年前楚山神女一怒屠杀十万兵,道门禁止圣胎真人卷入凡俗争斗。他们就算要搞事,也只能偷偷摸摸进行……

“如果我方的大军慢慢向前平推,最后,周曾二国溃兵与潇水余孽将被压至这个葫芦腰的位置,白沙城!”

夏瑾瑜重重朝图案中间点了点。

“我详细勘察过了,千古雄城,果然名不虚传。城墙高达二十米,厚度达到五十米,外面有一百二十米宽的护城河,里面还有内城。即使出动百万大军,也难困死它,攻破它。我实在不理解,华龙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要造出这么坚硬一个乌龟壳。只能猜想华氏王族太弱小了,缺乏安全感。

“更恐怖的是,白沙城中还有号称俗世第一的‘神龙’大阵,可斩雷劫之下的大修士。五百年前,潇水修士就吃了大亏。但‘神龙’阵图也在那一战中被烧毁,加上灵气日渐衰弱,再也没有开启过。两百年前,潇水剑派占据了绝对优势却不强攻,最终议和,是忌惮大阵还在运行。据我估计,古阵早废弃了,可也得防备……

“一旦我军将众多人马驱赶进白沙城,必然面临一场苦战。所以在重兵开路的掩护之下,计划以一支精锐轻骑绕开各处关隘直扑白沙。不带辎重,闪电奇袭。那时候华国已经亡于周人,王党被残酷镇压。见到我军到来,即使没有今日的承诺,童三等人只怕也肯做内应。”

廖明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道:

“瑾王子神机妙算,卑职听后,感觉自家的脑袋就不是脑袋,该叫猪头才对。怎晓得简简单单的一颗灵晶拍卖,竟牵动着周灭华,四国之战……”

夏瑾瑜笑道:

“周国与华国都是潇水剑派的道场,不能算灭,叫兼并更恰当。灵晶也没有那么大威力,顶多给天启王续两三月命吧。你下面的任务,是趁章牧之焦头烂额,华国密侦司几乎瘫痪的空当,安排高手潜伏进白沙城。然后在明年的三月下旬,大肆收购粮食。

“青苗初长,大伙囤积的是去年存粮。见有人收购,巴不得出手,好换新米。你将这些粮食运往城外隐蔽,作为我大夏铁骑的军粮。孤城被围,又缺粮,变乱将自起。切记,不可以提前进行。如果王城的粮价猛涨,各地粮食会疯狂涌入,适得其反。

“还有,从今天开始,倾尽珍宝阁的财力收购灵石。防止届时,神龙大阵死灰复燃……”

正说着,密室的小门传出叩击声。

廖明去打开门,容声走入。

夏瑾瑜见老者面色阴沉,不由得一怔,问道:

“容老,是不是对方太滑溜了?”

容声长叹坐下,将跟踪过程原原本本讲一遍,分析道:

“……一个大活人,竟当街虚化了……苏小姐曾说,如果用神识窥探,他会杀光一楼人,杀光一街人。说明当时元神出窍,躯壳如同人偶,一旦受刺激就陷入疯狂。可如此年少的出神真人,从未听说,只能猜测是大修士夺舍了……”

夏瑾瑜闭上眼睛沉默了数息,摇摇头,睁眼笑道:

“上午南城门外来了一个金身罗汉,下午珍宝阁里又来了一个夺舍大修士。哈哈,华氏王族穷得响叮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阔亲戚?廖明,密切监视动静,按计划行事。容老,不必管这些了,先随我去城隍庙逛逛。下午的擂争是一个死局,连我没有想出完美对策。郭春海和章牧之究竟如何破局,还真令人期待。”

第一章 来了个傻鸟

信天游踏入了乐游坊的大堂,先寻找香棒看刻度。

还好,刚刚过三点四十。距离逍遥公子华文登擂比武足足有五六十分钟,来得及。

大街小巷的人流全朝城隍庙涌去了,赌场生意冷清,待天黑才能热闹起来。

大堂管事的含笑迎上,不由得一愣。

来了个傻鸟!

对方身穿葛布短衣,背着一个包袱皮,斜绕到胸前打结系住,一瞅就是外地乡巴佬。

他们的钱最容易榨干。

春试期间,乐游坊宰了几十头“外地猪”,其中不乏肥猪。这帮乡巴佬,往往人是懵的,连赌博的规则都没有搞明白,就输得清洁光溜。结局要不嚎啕痛哭,要不蹲在朱雀大道上发呆,被白沙府的巡街差役吆喝着赶跑。

只是眼前的哥们,长得已经不能用丑来形容。一脸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红疙瘩骚豆,简直太恶心了。

“客官,这边请。”

管事深吸一口气,尽量不看对方的脸。躬腰摆手,殷勤说道。

信天游指向堂左,木讷地问:

“那是什么?”

那里有两名侍者摆了个小档口,旁边墙壁上挂着一张纸牌,上书:邴虎输,一赔一百,四点三十分收档。

管事介绍道:

“哈,那是城隍庙擂台比武夺魁的游戏。很好玩,一赔一百。下注一百两,也许变成一万两。客官,你带了一百两银子没有,要下注就得快点。”

这个临时赌档昨天下午还收入七八百两银子,今天上午只收了五六十两,到下午竟然没有一个人肯光顾。

局势越来越明朗了,再蠢的赌客,也不会蠢到拿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只能蒙外地人。

信天游摇摇头,朝赌厅的入口走。

管事连忙在前面引路,把他带到一个小窗口,道:“客官,烦劳在这里兑换筹码。”

少年摸出一锭十两的元宝,道:

“换成十个一两的。”

窗口里的侍女猛然见到一张红艳艳的大脸凑近,吓得浑身一哆嗦。手忙脚乱抓进银子,推出十块小玉牌。

信天游又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道:“再换两块牌子。”

赫然是,两张百两的金票!

管事冷眼旁观,对少年的身份有了基本判断。

肯定是某位乡下土财主的心腹仆人,奉命到白沙城给公子爷送费用。他却中途跑过来搏运气,想捞点偏财。

这样的伙计,乐游坊见多了。最终无一例外,要不跳护城河,要不跑路。财主报案后,使尽通天手段追查到赌场,也只能徒呼奈何。

愿赌服输,天经地义!

二百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可要说多呢还真不算多。乐游坊的赌局,曾一次斩获某大盐商几十万两白银。上万两银子的“杀猪盘”,隔三差五地开。

管事露出一丝怜悯,仿佛看到了几小时候后,少年离去的背影。整个人的精气神全垮了,拖着脚,勾着腰,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外蹭……

但腿在自己脚上,谁叫你进赌场的,活该!

小窗口内还有好些人,一名管事反复查验了两张金票,道:“没错,是从白沙禅寺发出。”

侍女闻言,将装了两块至尊筹码的托盘小心翼翼推出。这时候再瞅,好像少年丑得不是那么惊心动魄了。

信天游将两块大玉牌十块小牌子揣进怀里,朝赌厅走去。

乐游坊比起栖云郡的赌馆,真不是一个档次。他一路上感应出至少十几个凝罡武者,三名通幽法师。

而这,仅仅是最普通的散厅。中档雅间在二楼,适合玩牌九、麻将。顶级豪室在三楼,不是一般人去得起的。

散厅里的场面,比珍宝阁可以坐五百人的拍厅还大了一倍。花样并不多,边上是一圈呈马蹄铁形状的骰子猜大小赌桌,中央五台是骰子猜点数。

人不多,才寥寥六七十个赌客。

大部分散坐在猜大小的赌桌上,懒洋洋下注。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的全是城隍庙擂台。有人认为逍遥伯不该去,有的反驳说不去怎么行?

偶尔有赌徒去往中央五台,丢下一个筹码,然后骂骂咧咧走了。根本没有连下三注的,也没有一个赢钱走了的。

三枚骰子,最小三点,最大十八点,共计一十六种选择。虽然一赔十五很诱人,押中的机会却是十六分之一。

即使掏出一十六两银子把点数全部包下,准保押中。也只能获赔十五两,铁定亏损。

赌客顶多在此碰碰运气,换换手气。只有傻瓜才会一押再押,没事找抽。猜大小却不同,至少猜中的机会是一比一。出现豹子通杀的场面,非常稀少。

信天游走到中间最靠前的一台坐下,掏出一把小筹码。不等女荷官摇完,直接拈一枚放入了三点方格。

身姿端正,目光平视,无喜无悲。

乐游坊的骰盅很高级,由致密的铁木做成,颇为隔音。

其实,圣胎修士若以神识穿透盅壁,就可以知道点数。但一位无比尊贵的真人,怎么会不去求天道、证长生了,进赌场厮混?就像皇帝放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用,三更半夜溜出来逛青楼?

这种怪事,还真有。

不过稀少得可怜,摊上了也不知是祸是福。

俗世赌场如果一门心思想着防备真人,根本没办法开张。

比方说,用深海硅木做骰盅,绝对阻隔神识。但你能保证,对方没有其它手段?到时候引来一群仙师,专门偷抢骰盅。你就只能跺脚喊天,来一场卷堂大散。

女荷官见一脸红疙瘩的少年不等骰子摇完就下注,也不感觉奇怪。反正早下都不晓得点数,纯粹碰运气。将近一半人会这么搞,懒得费神。

多余地喊完一句“买定离手”后,女荷官揭开盅盖。她旁边还立着一名女侍者,理所当然没收掉一两银子的筹码。

信天游很平静,专注地把骰子的几个面全部看了一遍确认。然后不等摇盅了,先搁上一枚筹码。

时间紧,任务重,必须速战速决。

当走出乐游坊时,自己就成了白沙王城最有钱的人。

第二章 谁杀谁的猪

信天游连续三铺提前摆放筹码,连续三铺全军覆没。看似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脑海却在快速地归纳分析。

三把过后,总共出现九次点数。囊括了一枚骰子的六个面,一二三四五六点,六个声音是存在微细差异的。而每粒骰子也不是百分百一致,必须精确地区分。

曾经在栖云郡进行的听音辨骰训练,在此只能作为参考,因为使用的器材完全不同了。

女荷官以为他产生了畏惧之意,连忙鼓励。

“公子爷,最后一把是十点,你猜九点,只差一丢丢了。下一把准中,一赔十五呢!”

切,差一点就是彻底不中,跟一丢丢没有一毛钱关系。

信天游笑笑,睁开眼睛,示意继续开盅。

这一次改变了策略,是等摇完盅,想了又想之后再下注,可依然不中。接下来的两铺,越错越远。

女荷官的脸上依旧维持着礼貌微笑,心里却鄙夷地大骂蠢猪。这骰子点数,可是能够想出来的?以为在考状元呀。

她却不知道,点数早被信天游听得**不离十。

之所以要想,是调整参数,修正模型,属于一个纠错的过程。下注的点数,则反其道而行之,避免引起警惕。比方听出大概是十二点,就故意下三、四、五点,尽量背离,以免一不小心蒙中了。

十枚筹码输掉了七,最后四铺,是确认和提高精度的过程。

毫无意外,剩下的四枚筹码像小鸟般欢快飞走,同七个小伙伴团聚了。

十两银子可不是十块铜板,对市井平民而言,正儿八经顶大用。少年一看就不富裕,怎执拗到如此地步,非要朝无底洞里塞钱?

散厅的中央只有信天游孤零零一个赌客,非常醒目。渐渐的,好事者围拢了三个,却只静静看戏,不开腔。赌博属于碰运气的事,旁人千万别瞎出主意。中了人家不会感谢你,没中会怪你。

见少年又沉默了,女荷官媚笑着鼓劲。

“少公子,猜点数是靠天吃饭,肯定难中。可要是中了的话,赔得多。前两天也有一位公子,像您这样一两一两地下注,二十几把都不中。后来,他干脆拍出十两,您猜怎么着?嘻嘻……一下子竟猜中了,赚了一百五十两呢。”

信天游点点头,“你说得对”,从怀里掏出玉牌摆上桌。

哇……

背后看热闹的三名赌客立马大叫起来。

“直娘贼,俺眼睛没花吧。这这这……是至尊,两块至尊!”

一听说出现了乐游坊的顶级筹码,其他人呼啦啦围拢。一百两黄金一块的牌子,属于三楼豪客专用。小散客们只是听说了,从来没见过。

荷官同侍女对视了一下,小眼神“唰”地亮了,配合极为默契。

一个催促道:“公子爷,你这把肯定会转运。快点下,千万别让运气溜跑了……”另外一个赶紧端起骰盅,开始摇晃。

二百两黄金,那就是两千两白银。赢下来之后,她俩可以分润好几两呢!

随着一句“买定离手”,信天游把两块玉牌摞起,摆放进了标志“十三”的方格。规规矩矩把双手缩回至桌边,无可挑剔。

皇帝不急,太监急。

众赌客齐声呐喊:“十三,十三,十三……“

一掷千金,刺激,简直太刺激了!

其实不关他们鸟事,人家输了不要他们负责任,赢了也不会分钱。但每个看热闹的人都肾上腺素飙升,有飘飘欲仙之感。何况混迹赌场的,哪有什么赢家?当然要同仇敌忾,为少年郎加油了。

盅盖揭开了,两名女子花容失色,差点晕倒。

五五三,赫然是十三点!

二百两黄金,一个筋斗云翻成了三千两!

轰……

现场炸开了锅。

众赌客跳的跳,叫的叫。乍一看,还以为是他们中了彩头。

乐游坊的护卫们围了过来,一名管事挤进人群,到赌桌前一看全明白了。指向面如死灰的侍女,道:

“快去,取三千两黄金的筹码过来。“

这儿是散厅,没有至尊玉牌,根本赔付不出如此之大的金额。

管事见过大世面,不着急,继而笑呵呵拱手,道:

“恭喜少公子,好手气,端的是豪气干云……某家瞅您面生,应该是第一次上乐游坊玩耍吧,不知尊府在哪里?“

开大赌场的,信誉第一,不比朝三暮四的小赌馆。所有阴招毒手,均不可以端上台面,否则谁还肯巴巴地送钱?不怕你赢,就怕你不玩了。只要继续下去,赢再多的钱也会流回赌场,直至倾家荡产。

信天游闭上眼睛,懒得搭理。

他是来宰乐游坊这头大肥猪的,可不是来交朋友的!

那管事吃了瘪,也不生气,安静地等候。

赌客们如同一池塘鸭子开会,七嘴八舌,沸反盈天。

有的感慨少公子好运气,有的猜测他肯定出自豪门,游戏风尘,有的则忙碌计算三千两黄金可以买些啥……还有人盯住少年的脸,觉得那一颗颗红疙瘩简直就是金豆,粒粒焕发金光。

少顷,侍女在两条彪形大汉的护送下,走了过来。三十块至尊玉牌堆在托盘中,整整齐齐码成了三叠,像一座小山。

咕……

周围响起了整齐的咽口水声音。

托盘轻轻摆放到了少年身前,管事殷勤提醒:“少公子,筹码送来了。“

信天游睁开眼睛,将二百两黄金的筹码放上“玉山“顶,把托盘一推,指向女荷官道:

“我全押了,你再开。“

轰……

众赌客炸了群,有的甚至跺脚,“嗷嗷“乱叫。

这才是真正的惊天豪赌呀!

今儿个大开眼界,可以吹嘘一辈子了,不枉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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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里,一些重大的事情要水落石出。如同一场大型战役,到了决战时刻。

有点小忙,因此这几天里,一直在单更。

昨天见到ninthsummer、够歪的打赏,挺意外,也挺感动的。

在此,谨向0045、小悄、ciosy、s史努比s……等等众多的朋友表示感谢,每一份打赏、每一个评论、每一张投票,都铭记在心。涓涓细流,必汇江河。且随我去看信天游龙归大海,战天下、跨星空、历大千、入无穷……

忙完这阵子,立刻恢复双更。

第三章 要出大事了

哎呦……

女荷官一声惊叫,机智地把身子慢慢歪斜,佯作晕倒。

乖乖俺地个娘,咋就碰到了这么狠一个楞头青!他即使输掉,自己也分润不了本来就是乐游坊的钱。可万一中了,自己非被活活剥皮不可。

众人为之一静,面面相觑。

赌客输惨了顿足捶胸,痛哭流涕,很平常。第一次见到荷官吓晕了,稀奇!

管事暗赞“聪明”,假装焦急地招呼医生,欠身道:

“少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荷官突发疾病,今天玩不成了。”

切,就这么退缩了?信天游冷笑道:

“不是还有好多荷官吗?随便换一个,要不你来摇盅?”

管事苦着脸,回答道:

“实不相瞒,某家负责的散厅,没有权限接受单注三千两黄金。请少公子改日再来,上三楼的豪厅。”

赌徒一看好戏面临散场,急了。

“直娘贼,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们玩了这么久,从未听说过散厅限注。”

“哈哈哈,乐游坊不是一直牛皮哄哄宣扬,不怕你钱多,就怕你没钱吗?才三千两,就吓尿啦?”

“小哥,千万别上楼。就这,我们帮你盯着。”

“……”

管事随他们怎么说,打定了主意。

不光此台熄火,整个散厅都不能接受“疙瘩兄”投注。

论理,输十赢一特正常。

可这小子一直输小钱,唯一的重注却拿下了,疯狂追加,又特不正常。

不明底细,贸然派镇场高手出战,也悬。

乐游坊曾经宰杀一头几十万两白银的“超级肥猪”,耗费了整整一夜才成功。人家并不是傻子,通幽境护卫带了好几个。即使在那样的大场面,单注也没有超过千两黄金。否则,经不起几下折腾。

信天游判断时间超过了四点,管事的又贼精难以扩大战果,得马上离开。

“行,下次来。”

他端起盘子,起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管事连忙叫几个护卫众星捧月一般送客,亲自带路套口风,对方却不理。

好些赌客没啥事,也跟着想过一过眼瘾。几个心存不良的合计,查明少年的落脚点,把消息卖出去就是一笔横财。

信天游进入大堂,却不兑换筹码,扭头骂道:

“哼,你这厮好不爽利。不让爷在里面下注,爷就在外面下。”

言毕,大摇大摆端着堆成小山状的托盘,径直走向“城隍庙擂台”的档口。

赌客以为他不晓得其中奥妙,一时冒出了好几个提醒的声音。

“小哥,赌不得。邴虎肯定输不了……”

大堂的管事早知道散厅里发生的故事,见状大喜,脸一板威胁道:

“喂喂喂,你们吃饱饭撑的,瞎喊什么……须知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万一公子爷中了呢?”

底下响起一片嘘声,却没有人敢阻拦了。

乐游坊看似一团和气,可要是触了它的霉头,立马露出狰狞嘴脸。去年抓住一个作弊的,先拉到大门口打断手脚,再移交给白沙府的差役。少年孤零零一个人,方才多亏没上楼。万一被诬告作弊,又缺乏旁证,岂不冤枉?

信天游把托盘重重朝赌案一搁,气壮山河道:

“买!”

“玉山”稀里哗啦垮塌,几块至尊筹码滑了出来。被亮花了眼睛的侍者慌忙伸出两只胳膊拢住,战战兢兢问:

“客官,买多少?”

少年道:

“不是说邴虎不会输嘛,那就全买他赢……这邴虎,究竟是什么人?”

旁边老成些的侍者定了定神,露出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孔,道:

“公子,邴虎乃周人,打死打伤华国勇士十几个。我们岂能助纣为虐,买他赢?难道去了城隍庙后,还要为他加油?这不是长仇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吗?我堂堂华人档口,只赌他输……”

切,骗人就骗人,还他妈的显得特别有高度。好像买邴虎赢是犯罪,买他输就是爱国。

信天游鄙夷地撇嘴,道:

“行了,行了……你这货属老鼠的吧,不停磨牙。爷管他是谁,管它谁输谁赢,只要有赌就行。”

话音才落,两名侍者生怕他改变主意,根本不问究竟怎么买。一个飞快地清点筹码,另一个赶紧填写赌契。

那些赌契是早制作好的,已经盖上了乐游坊的印章。只需要填上金额,日期,二个人再画押按手印,即可生效。

以神一般的速度弄完这些,一名侍者“嗖”地把筹码收进桌下抽屉,心里终于踏实了。哼,这时候就算阎罗王来,老子也不答应他反悔。

老成的侍者双手捧着赌契,恭恭敬敬递给少年,语重心长地叮嘱。

“少公子,这可是三十二万两黄金。千万收好,别露白。”

去他娘的!看热闹的人群中,几个心怀歹意的伙计扭头就走。一张废纸,拿来擦鼻涕都嫌硬,还怕抢?

也有人叹息,人蠢没药诊!傻子捡了钱,终归是守不住的。

信天游接过契约看了看,胡乱折成几叠朝怀里一塞,哈哈大笑出了门。

看热闹的人顿时作鸟兽散。

散厅管事忍不住碰了碰大堂管事的胳膊肘,疑惑道:

“没道理呀……”

大堂管事拍了拍对方肩膀,得意洋洋道:

“老兄,你见过几个赢钱就立刻收手的赌徒?他们赢了房子,还想女子;赢了女子,还想轿子……贪心会越来越大。三千两黄金,在王城只够买一栋大宅子,在朱雀大街只够买几间店铺。假如还梦想娇妻美妾,养得活吗?那小子贫寒乍富,没把钱当钱。不晓得‘城隍庙擂台’,根本不是什么赌局,而是一个死局。”

言之有理……

散厅管事连连点头,可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

这时,两名护卫匆匆走入,禀告道:

“管事的,那小子不见了。”

散厅管事一听就炸了,呵斥道:

“早就给你们发了暗号等候在外边的,这才一眨巴眼工夫,怎就把人跟丢了?”

护卫低垂头,嗫嚅道:

“俺们……眼睁睁看见他拐进坊边的侧街,前脚赶后脚过去,就看不见人了……”

管事瞠目结舌,隐隐感觉,要出大事了。

第四章 抬棺出战

从空中俯瞰,城隍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好像几万只蚂蚁乌泱乌泱地围住了一块小糕点。

广场中心,是长宽各一丈五,高达两米的擂台。光溜溜没有护栏,用大红幕布简单地围住了边沿,一垂到底。

台板由厚达一尺的铁桦木制成,极为致密坚硬,连钢刀砍上去都要被反弹回来,在阳光照耀下焕发出黝沉沉的黑铁光芒。这铁桦木昂贵无比,还是华国强盛时从遥远的北方运来。历经了几百年风雨洗礼,不损分毫。

城隍庙前方,距离擂台三丈多远,是高达两米的观礼台。顶部及左、右、后三面用布帷遮住形成一个棚子,贵宾们坐在里面。

以往的擂台比武,尽管热闹,级别并不高。如果白沙府的主簿能够亲临观看,就算很给面子了。但今日由于周国大王子周海的驾临,规格提高了许多,白沙府尹郝仇亲自陪同。

擂主邴虎居然闲着,也坐在了棚子里。上午连杀三个通幽武者后,彻底震慑了华人。从两点开始,整整一个下午,居然没有一个人敢挑战了。

这也是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最血腥擂台。

偏偏还拿邴虎毫无办法。

广场正面的街道两边,二楼拐角处的茶室距离擂台仅仅三十米,是最佳观看场所。平日里只需十两银子就可以喝一整天茶,点心瓜子随便吃,还有姑娘弹琴唱曲。到了这几天,猛涨到五十。今日非一百两不行,而且有钱也坐不进去。

右边茶室的窗户大开,平安侯周平和麾下二虎正偎红倚翠。细心人发现,除了兵部尚书之子徐亮,户部尚书之子马涛外,另一虎户部尚书之子刘飞居然不见踪影。他三人的面孔有些僵硬,难得地正襟危坐,并不与佳人调笑。

左边茶室正对街道,侧对擂台的两扇窗户敞开。拐角处昂然站立一条麻脸大汉,正是四水帮主童三。旁边的窗户内,一名秀丽的妙龄女子正在抚琴,轻烟袅袅,香气袭人。两侧站着丫鬟,背后还有乐工。

四水帮自从被王后周媚打压,诸如当铺、酒楼等生意纷纷倒闭关停,只剩下最后一张招牌——万花楼。而这座青楼幸免于难,在于天启王当年亲自题写了招牌。

民间曾经流传,万花楼是天启的后宫,后来不攻自破。

那里的姑娘都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倘若与某位公子两情相悦,不需要赎身。童三会把她当作女儿一样送出嫁,并当众烧毁卖身契。如果婚后受欺负,四水帮也会打得负心人满地找牙。

今天在窗口抚琴的,正是万花楼头牌,白沙城连续两年的花魁白灵儿。

茶室正对擂台的窗前,站着一个瘦长中年人。头戴纱冠,腰缠玉带,不苟言笑,赫然是密侦司统领章牧之。旁边窗户里,两个下属昂首挺胸,手按刀柄。

他们这些人,看起来位于不同的窗户里,其实是在同一间茶室内。

一些白沙城的土著见此一幕,倒吸一口凉气。这说明,章牧之豁出去了,公然力挺四水帮。

距离擂台十米,白沙府差役肩并肩,将正面与两侧的民众阻隔,留出通向大街的缺口。

城隍庙大街尽头,一条两米高,铁塔一般的壮汉踏入了。宽大的白布绕过颈子垂下,吊住了绑着夹板的右胳膊。

眼尖的伙计忙道,这不是风顺镖局的总瓢把子胡爷吗,怎么套了半件铠甲?

边上的人仔细一瞅,赶紧嘘道,您老啥眼神?小声一点。那是正骨用的甲板,好像,胳膊断了……

两名徒弟循声望去,怒目而视。

胡彪却面色苍凉,神情萎顿,只顾沉默地朝前走。

在他们身后,一队诡异的人马出现了。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大约有七八十个,超过一半人跟胡彪一样狼狈吊着夹板。还有十几个更惨,柱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剩下的哥们尽管手脚完整,却鼻青脸肿,或者用手捂住肚子,揉搓胸口……

众人呆住了。

直娘贼,这不是全是白沙王城里的武道高手吗?被谁打成这样,简直令人发指。

突然有人醒悟,大叫道,好样的!

也有人自告奋勇去扒开前面的伙计,道,快快快,给壮士们让路……

还有人拼命搔头,自言自语。

“不对呀,这两天俺一场不落地看热闹,没见着邴虎打伤这么多人呀……”

那队人面孔胀红,低垂下了脑瓜,闷闷前行。

又过了一会儿,街口突然涌入二十几个差役,粗暴地把街道中央的人朝两边驱赶,吼道:

“让开,快让开,逍遥伯到了……”

随后,两列白幡出现了,中间却是八人抬着一口楠木大棺材。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位年轻公子,白衣如雪。

顿时,整条街道次第安静了,人人侧目。广场上、观礼台上、道路两旁的楼阁上,所有的目光均投射了过来。

逍遥公子,抬棺出战。

第五章 张良计,过墙梯

斜刺里冲出两个人,往街口一跪,哭天抢地。

“冤枉呀,求逍遥伯做主……”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颤颤巍巍六七十岁的一对公婆俩。瞧刚才这一冲出来的架势,跑得够快的。

立刻有人嚷嚷,你们得去白沙府击鼓鸣冤呀,跪这里添什么乱子?

公婆俩一怔,改口道:

“报仇呀,报仇……求求逍遥伯为我儿伸张正义。可怜我儿才十八岁,在擂台上被邴虎那厮,活活打死……”

众人狐疑地腹诽,老来得子?嗯个,你俩也确实够老的了……

事涉攻擂烈士,均不便置喙。

突然有人喊:

“直娘贼,老子陪逍遥伯从侯府走到这里,一路上碰到三拨挡路喊冤的人了。他们分明是周人,想阻拦逍遥伯上台,让邴虎全身而退……”

有人斥道:

“红口白牙,别乱讲。什么周人?这分明是柳叶巷卖豆腐脑的张老儿……”

跑到前面开路的白沙府差役闻声,末尾几个人掉转头来扯,公婆俩却死活不肯起身。差役见对方的年纪颇老,也不敢霸蛮,生怕一躺下就不起来了……

偏偏队伍最前方的白衣公子,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见有人挡,便自动停下了,仰面望天露出思索状。嘴巴里面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手指动来动去不知道在掐算些什么……

章牧之急忙闪到侧面窗户,探头望了望。再向室中走了五步,仔细一看贴墙桌案上燃放的香棒,大惊失色。

“怎么搞的?还不到四点二十,逍遥伯就到了街口!”

茶室后部被屏风隔出一个空间,里面还坐着十个年轻的通幽武者。五名便装,五名公服。为首的公服男子起身抱拳,道:“统领,属下带几个人去拦。”

章牧之眼睛一瞪,道:

“你们去拦?一看就是密侦司的,华国还要脸面不?”

童三转身道:

“章统领,童某假模假样在密侦司挂了个谍子闲职,一直没做什么事。这条街我埋伏了百余帮众,干脆让他们制造一场骚乱。”

章牧之呵斥道:

“童三,你猪脑子呀。人挤人的,一旦骚乱就会引发践踏,死伤无数。你们五个……”

手一指,五名便装武者霍地站起,腰杆笔直。

“……赶紧去擂台下埋伏。街长一百米,逍遥伯慢慢走,估计五分钟后抵达擂台下。你们等他到近前,抢一步轮番攻擂。记住,尽量拖延时间,死撑也要给我撑到四点四十。看见观礼台上的小吏要宣布擂台结束了,就赶紧往下跳……去吧。”

五人抱拳应“诺”,飞奔下楼。

章牧之摇摇头,苦笑道:

“搬石头,砸了自己脚呀……当年我们为逍遥伯能立储君,大肆宣扬他神勇无敌,老百姓都以为是真的。只有少数人才知道,擂台上赤手空拳,贴身近战,没有人会是武者的对手。不能运用法宝、运用符箓,法师基本上就被毁了。

“逍遥伯是一个高明阵师,按照规则却不许布阵,只能噼里啪啦一通打……可惜,这是一个武擂,不是法擂。地方狭小,趋退如电。念咒语来不及,唯有神识攻击,才可能占据上风。但邴虎有备而来,脑瓜竟然绑了一圈深海硅木做成的抹额,连我也穿不透……“

这时,嗵嗵嗵楼板响,一人闯入,半跪抱拳。

“禀告统领,逍遥伯提前十五分钟出侯府,我们前四组人根本挡不住。白沙府派出了众多差役开路,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陌生热心人,帮忙清除路障,维护秩序。现在,只剩下城隍庙大街中段最后一组了……“

章牧之摆手道:

“知道了,按计划行事。“

待来人出去后,童三道:

“章统领,你有张良计,人家有过墙梯。个个都晓得我们必然阻拦,连侯爷夫人也猜到了,让逍遥伯提前出府……以逍遥伯的性子,应该想不出搞抬棺出战,营造出悲壮声势……“

等等!

章牧之像是想起了什么,竖起手掌,缓缓道:

“侯爷夫人,是绝不可能让儿子去送死的……这说明……”

二人对视了一眼,惊喜地异口同声。

“逍遥伯有取胜之道!”

正说着,外面“轰”一下,啊呀乱叫,口哨、掌声四起。

白灵儿到底年轻,哪里能够静心抚琴?早按捺不住地扒在窗口观望,扭身道:

“章叔叔,童叔,你们快点看。来了一个,一个……不知道什么人!”

倘若在平日,一旦抛头露面后,引发喧哗惊叫的应该是她,今天却没什么人注意。

童三急忙转身,章牧之“嗖”一下平移到窗前。

只见一百米外,华文身前的公婆俩被拉开,他却没有迈步前行,显然也对眼前的情况迷惑不解。

一个浑身黑衣的蒙面小子,飞快奔跑在仅仅两米宽的人群夹道中。几个差役去拉,竟没一个碰到衣襟。

那人“嗖”地跑过窗前,直扑擂台。

童三皱起眉头,道:“我没感应出气场澎湃……”

章牧之道:

“我也没感应到法力波动……但这人气血之旺盛,只追剑圣。可剑圣年事已高,盛极而衰。他却如旭日初升,竟似看不到尽头。”

童三迟疑地问:“异能?”

章牧之点点头,道:

“天佑华国,没别的解释了。有他抵挡一阵,应该可以抵消掉逍遥伯提早的时间,不打乱计划。否则我那五名手下,真不一定能挡住邴虎十分钟。”

常言,人生修行聚气始。

无论武者修士,起步都是一样的。若要炼气,先得聚气。

武道,其实是修行的原始阶段,注重对身体的淬炼,倚仗本原之力。修行,却关注天道法理。身为小宇宙,必须融入大世界,才可获得万千神通。

在聚气阶段,武士可以暴捶修士。

因为他们的法理没悟出一点,法力也没修炼出一丝。纯粹就是一只肉鸡,必须挨揍。其实对方的身体并不孱弱,只是没关注肢体格杀罢了。

到了凝罡阶段,法师借助外物,如灵牌、符箓、咒语等,能够对环境产生小影响。走街串巷讨生活,算命镇宅捉鬼驱邪的,往往就是此类人。

通幽境界的法师,法力还不强大。和同境界武者贴身近战,纯属找虐。若给予条件,阴你没商量。

开光之上,统称为仙师。对武道而言是尽头,因为身躯存在极限。比方说,纵然修炼出十万斤力,胳膊腿却承受不了,肯定折断。

修士就不一样了,永无止境。

岂不闻,试把天机轻拨动,真气时时聚太空。谋得乾坤为鼎器,颠倒宇宙任纵横……

所以古往今来的仙佛,显露神通时都是运用法力。从来没有谁汗流浃背,光膀子和凡人打成一片。

同境界贴身近战,武者秒杀修士,唯独存在一个例外。

异能!

人生而不同。

有的人即使不修炼,天生力气也奇大,甚至具备阴阳眼,千里眼,顺风耳……非常像妖兽的天赋神通开启。

其中的躯体强悍者,并不惧怕武士,擂台之上足可一战。

章牧之和童三,并没有对黑衣人报以太大希望,只盼可以阻挡一阵。

因为邴虎非但是九层通幽巅峰的强者,更兼身具异能。近战搏杀的能力,堪比开光二重的武道仙师。

第六章 破喉咙

黑衣小子跑进了一干差役围出的圈子,明摆着要打擂台了,没有人敢再拉扯阻拦。

谁料到他到了擂台之下却停住脚步,不借冲势飞身跃上。左右望了望,钻入布帷内,从里面拖出了一把梯子。

众人无不绝倒,爆发出一阵哄笑。

章牧之与童三转到了正对擂台的窗户,视野更好。

前者点头道:

“不错,聪明。晓得搭建、拆除擂台的时候,肯定要用梯子,藏在底下最方便。童三,你是十二年前的擂王,当时怎么上台的?”

童三道:

“嘿嘿,想当年,兄弟我一个大鹏展翅就飞上去了,惹得姑娘妇人们一片尖叫……哪像这小子,一丁点体力都不舍得浪费……依你看,他会不会是侯爷夫人打出的一张牌?”

章牧之道:

“现在还说不准,总之是友非敌吧……灵儿,想办法拖延时间。”

黑衣小子顺楼梯爬上擂台,一只脚还没踏实,现场似乎响起了女子的声音。可几万人嗡嗡成一片,谁也听不清。

随即,一道惊天动地的破喉咙响起。

“英雄,杀了邴虎,我白灵儿愿意为你举案齐眉……”

擂台上的小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扭身回望,目光充满惊恐。

扑通,扑通,扑通……

一群年轻士子接二连三摔倒了。

有人指向立在窗口的白灵儿,结结巴巴道:“我的个天……河,河,河东狮吼……”

长长的瑶琴搁上了窗台,两端由丫鬟扶稳。秀丽绝伦的女子嘴唇一开一合,又讲了几句,还是没有谁听明白。

沙哑粗糙的破喉咙再次响起,声震全场。

“英雄,灵儿以一曲《将军令》,为君壮行。”

众人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几个距离近眼睛尖的伙计跳起来,大叫道:

“不是白灵儿,是童三传话。直娘贼,这破喉咙,这鬼哭狼嚎一嗓子吼的……吓得老子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哈哈哈。”

女子的纤手往瑶琴上一拂,广场上的嗡嗡声浪立即小了许多。能够见到万花楼头牌的倩影,听到她奏响的琴音,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有钱也未必好使。

嗵……

嗵……

嗵……

呜……

大鼓、海螺交织响起,雄壮嘹亮的唢呐划破天际。

待诸音渐悄,铮……

激越的琴声直上云霄,如塞上风寒,两军对垒。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被童三与白灵儿这么一搅合,时间过去了两分多钟。逍遥公子华文走到了城隍庙大街的中段,又被几个人纠缠住。

观礼台边缘坐着的邴虎站起身,拧动手腕。他精赤上身,只穿了一条牛鼻窦短裤,护腕上的铜钉闪闪发亮。接近两米的身高,肌肤紧绷,壮硕却一丝赘肉,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周国大王子周海露出不悦之色,朝隔壁的白沙府尹郝仇说了什么。郝仇诚惶诚恐,抬手招来主持擂争的小吏嘱咐。

那小吏母鸡啄米一般点头,走到观礼台最前端,大声喝道:

“来者通名,为什么要蒙面?”

大伙这才看清楚,本次的打擂人不寻常。

他身量比常人略矮,仿佛是一个少年。穿着一套紧身玄衣,连脚下的靴子都黑漆漆的,标准的夜行打扮。

千不该,万不该,脸上蒙着一块青布。

多亏今天是擂台比武,否则,任何时候捕快差役见到这样人,都会扑上去围殴。

谁知,黑衣人却不回答。右臂朝邴虎平直伸出,四指并拢一勾。

傻瓜都看得懂,这是一个标准的唤狗动作,来!

邴虎轻蔑一笑,不予理会。

小吏啐道:

“大胆,为何不回答?”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

原来这擂台比武,原本就是在“高大上”的修行者春试期间,趁热闹给年青武者留出的一个展示窗口。只规定了不许使用兵刃法宝,打擂人年龄不得超过三十岁,其它倒没有严格限制。

到后来,连年龄都不问了。

为啥?即使一个白胡子老头打擂,非讲自己是二十岁,也拿他没办法。如果等核查完毕,黄花菜早凉了。

好在几百年里,从未发生这样丑闻。

年龄大,体力就差了许多,贴身近战是搞不赢年轻人的,除非境界能够碾压。可若达到了仙师地步,怎么可能只为了区区十两黄金的奖赏,就厚着脸皮登台搏杀,事后再身败名裂?

蒙面之事,也从未有过。

打擂争雄,图的就是一个扬名立万。藏头露尾,谁知道你是哪根葱?

标准模式是这样的。

飞身上擂,一声断喝,让大家的耳朵都听清楚。

“某家乃某郡某县某乡某村某某某,师承某某门派某某某。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今天在此大会天下英雄,岂不快哉?还请不吝赐教!”

信天游确实不清楚擂台比武的详细规则,不好作声,只是简单地再次向邴虎一招。那货以为雄狮搏兔,一定会下场的。

场面一时僵持。

一道平静声音响起,由密侦司统领章牧之发出。不愧为开光五重境仙师,虽非像童三那样大吼大叫,却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擂台之上,似乎没有禁止蒙面这一条吧。”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附和。

“直娘贼,凭什么不让他打擂?”

“这是周人的擂台,还是我华人的擂台?”

观礼台上,剑师朱里子俯身对周海道:

“的确只是一个凡人,不过气血旺盛罢了。时间越来越紧,如果捱到五点,擂台就要结束了。”

周海扭头朝邴虎一瞪眼。

“还不快点下去,灭了那小子。”

邴虎点点头,上前一拨。小吏踉踉跄跄后退,几乎摔倒。

顷刻间,庞大的身躯飞跃三丈多距离,稳稳落在了擂台上。竟没产生一丝震颤,轻若狸猫,柔如飘雪。

第七章 一盘菜

邴虎的个头比胡彪略小,肌肉却密实得多,体内蕴藏的能量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胡彪多亏没上台,硬碰硬绝对要被秒杀。

信天游的眼睛亮了。

靠,这货不光是行走的三十二万两黄金,还是一道极品佳肴。

自己和他,分别是科技文明与修行文明培育出的人体极致。再继续进化,就演变出种种神通,渐渐脱离了原始的血肉之躯范畴。今日倒要看看,到底是扁担宽,还是板凳长!

这也是一个最佳的基础试验标本。

假如去到天外后,缺乏修炼环境,人体的巅峰无非达到邴虎这样。

通过测试他,可以得知种群的战斗能力。最好先较量速度、力量、强度、敏捷,最后才轮到瞬间判断、综合搏杀……

主持擂争的小吏尖叫了一句,开始……

数万人的广场立刻鸦雀无声,连白灵儿的琴音也消失了。微风吹拂,底底切切。

邴虎自恃身份,没有抢攻。

信天游也不动,“咕咚”咽下好大一口唾沫。蒙面青布上,竟然在嘴巴位置湿了一小块。

他把人家当成一盘菜,流口水了!

台下响起一阵哄笑。

周海的脸面挂不住了,重重冷哼一声。

邴虎悚然一惊,身形一晃带出残影,眨眼间便出现在擂台边。一拳如疾雷破山,生生打穿了少年的身躯。

砰……

空气爆鸣,拖出了一道白色湍流。

众人“啊呀”惊叫,再一看,黑衣人好端端的还立在那里。

随即,邴虎千百拳击出,犹如平地莲开。

风声凌厉,气流激荡。

擂台周围前几排的人吓得直缩脖子,似乎一支支利箭投枪“嗖嗖”从头顶穿过。感情邴虎这两天,根本没尽全力!

啦……

逍遥公子华文等一行人才走到擂台下,未进入差役们围出的大圈子。打头的两杆高高白幡,竟被拳风撕裂成了布条。

一直心不在焉的华文,愣愣看了看秒变拖把的白幡,又望了望擂台,总算流露出了一点儿兴趣。

擂台之上,完全看不清两个人了。空气被剧烈搅动之后,模糊了视线。影影绰绰,仿佛千百个人重叠在狭小的空间里厮杀。

诡异的是,没有拳脚接触的闷响传出。仿佛邴虎正在疯狂追杀一条幽灵,明明打中了,偏偏又没中。

少年那一抹黑衣如同幻影,一闪一闪。

似乎不在,又无处不在。

人群中,重新易容了的夏瑾瑜传音入密。

“邴虎如果不狂化,要完蛋。对方的速度更快,还没有发力。”

容声点头回应。

“即使是仙师,也不能让他们靠近三尺之内,太危险。”

“容老,你见到的当街虚化,是不是像这个样子?”

“啊,别说,还真像。”

“哈哈哈……华氏王族真的来了阔亲戚,有好戏瞧了。”

一分多钟后,二人分开,退至擂台的两个对角。邴虎的身躯冒出了细密汗珠,张口猛吸,两条白气从鼻孔喷出。

广场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叫、跺脚、击掌声,华国人跟疯了似的。

这两天里,根本没有人能够在邴虎的拳下闪躲三招。不是被一拳打死,就是三两下飞出了擂台。

也有人担心,少年的体型小许多。尽管灵巧,却不敢硬碰硬。始终处于挨打的位置,处境未免堪忧。

观礼棚内坐着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周海更是直接走到了台边。

黑衣少年没什么太大变化,呼吸很平稳,扭头望了章牧之一眼。后者悚然一惊,疾退两步。

童三急问,怎么啦?

密侦司统领的面孔恢复了平静,低声道:

“没啥,好事。我是念师,神识远比其他仙师强大,敏锐。可方才测探擂台上的少年,却如瞻高山……并且,隐隐感受到一缕极其恐怖的毁灭气息外泄……”

童三惊喜地问,化丹仙师?

章牧之摇摇头,道:

“不清楚,以我的境界看不出……因为搏杀激烈,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才被我侥幸测探到。先前从窗下跑过时,还以为是一个凡人。“

童三瞪圆了眼珠子。

“不会吧,返璞归真,圣胎?“

章牧之笑道:

“我猜,少年应该是身具异能,身怀秘术,属于擂台无敌的存在。邴虎败了,周海脾气暴躁,绝对会亲自出手。作为实打实的开光三重境界仙师,他也才二十八岁,并没有破坏打擂的规矩。但擂台过早结束,周海再下场就变成了私斗。少年如果打伤他,不但引发疯狂追杀,还将加剧周、华两国的关系恶化。

“我们调快铜壶滴漏的流逝,原本想让比武早点结束,阻止逍遥伯登台,好收拾残局。照这么看,得反过来把时间延迟才行。擂争不论死伤,事后均不得追究,属于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即使周王室要报复少年,也不能明着进行了。至少,大修士就不方便出手,密侦司还可以挡一挡。

“你赶快给观礼台上的内线发暗号,将原定的调快二十分钟,改为延后十分钟……“

邴虎调匀呼吸,身躯凝聚出的爆烈气势越来越浓厚,越来越强横……待气势攀升至顶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仿佛背负千斤重物。脚下厚厚的木板,发出了“咔嚓”轻响。

少年也往前行,无声无息。

随着他们距离接近,众人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几个妇人捂住了眼睛不敢看……

到了中心位置,邴虎一声咆哮,出拳如电。

少年不再躲闪,以拳对拳,毫无花巧。

直拳,勾拳,摆拳,拳拳相对。

嘭,嘭,嘭……

连续几记巨大的闷响传出,震得楼内茶水荡漾,广场上众人的耳朵蜂鸣。

如同两根几万斤重的攻城擂木不停对轰,青铜冲角撞毁,白铁镶边撕裂,木质纤维交错崩断……

咯嚓嚓……

邴虎蹬蹬蹬连退三步,上半身前倾,怪眼圆睁,双拳颤抖。

少年上半身端直,双腿左弓右箭,平平滑退了两步。

坚硬的铁桦木地板,从中心开始,竟崩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裂纹。

它使用了好几百年,内部有点朽腐。又是由许多木板拼接而成,接榫处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刚猛的巨力。

第八章 打虎

轰……

广场上音浪骤起,如山呼海啸,手臂挥舞如林。

傻瓜都看出,邴虎要输了。

速度不如人家,力量也不如人家,还打个屁!

接近两米高的大汉挺直身躯,犹如猛兽般昂首向天,爆发出一阵低沉怒吼。

随即转动手腕,扭动脖子,骨节发出了咯嘣声响。身量竟然大了一圈,肌肤呈现出赤红,青筋虬结,肌肉膨胀。

立刻引起台下一片惊叫,好几个声音大喊,狂化……这个周人有妖族血脉,狂化了……

所谓狂化,即身躯激发全部潜能,战斗力暴涨一倍。带来的后遗症则是,本原受到损伤,必须静养几个月才不瘫痪。

说白了,有点像机械超负荷运转,处于散架边沿。但由此爆发出的凌厉攻势,却相当恐怖……

信天游冷笑,并不趁机偷袭。

左脚轻点地面踩了个虚步,双拳松开,五指勾曲如鹰爪。既然测试得差不多了,对方又狂化,自己没有必要硬碰硬。尽量节约能量,以击杀为第一原则。

邴虎脚下一跺,纵身扑出,势如雄狮搏兔。

咔嚓……

木板陷进半尺。

信天游却如同落叶被狂风刮出一道弧形,先斜掠三步避开,倏忽之间再扑上。鞋掌剧烈摩擦台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啸。

二人的身影淡若轻烟,快如鬼魅。一触即分,一分即触。最后搅合到一起,形成一片混沌虚影。

呜……

场中出现了一道灰色龙卷。

行径之处,地板要不塌陷,要不像被钢刀刮去一层,露出森森黑茬。

沉闷撞击声与破空声穿透高速旋转的飓风,变得空洞而悠长,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嘭,咔,轰隆……

漫天木屑喷出!

少年竟一把抓住了邴虎手腕,将庞大的身躯凌空抡起,头下脚上地砸穿了台板,随即紧追扑入……

呼……

擂台下的红色布帷向外鼓荡飘拂,尘土外扬。

漫天尘雾翻滚,人们只见到了外侧支撑的粗大木柱,里面是啥情形完全瞧不清晰。

“嗵嗵”捶打声仿佛急雨打芭蕉,“嗷嗷”惨叫声犹如杀猪,越来越弱……

布帷缓缓合上了,一切复归寂静。

一道黑影从台板中心的大窟窿跳出,双腿微曲,双手按膝,微微躬腰,呼哧呼哧喘粗气。

赫然正是少年!

脸上的青布还是结结实实蒙住,衣衫却撕裂了很多处。胸襟大敞,一块晶莹的佩饰吊在脖子上晃呀晃。

群情激奋,高呼,英雄,英雄……

三名女子抱成一团,跳跃尖叫,是董淑敏和小香,小兰。

一群断胳膊折腿的伙计吵吵嚷嚷,围住即将由“铁拳无敌“变成”独臂无敌“的胡彪,指着台上道:

“这,这不是就是珍宝阁那个……“

胡彪冷哼道:

“都别跟老子瞎嚼舌根,这是我华人的英雄。我们今天,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没看见。”

广场右角的茶室窗前,平安侯周平淡淡地对左右的徐亮、马涛道:

“唉,没想到邴虎居然输了。你们赶紧查清楚,从何方冒出了一个打擂的神圣。至于乐游坊因此赔付几万两银子,不算什么……”

这时,门口传来护卫的禀告:“公子,乐游坊的管事说有急事求见。”

周平皱眉道:

“让他进……奇怪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来城隍庙……”

散厅的管事急趋几步,“扑通”跪下了,哀嚎道:“公子爷,四点多钟的时候,有人投下重注赌邴虎输,咱们要赔三十二万两黄金……”

周平闻言,眼前一黑,摇摇晃晃。

徐亮与马涛赶紧扶住他,面孔“唰”地变得苍白,追问道:

“哪个天杀的,胆敢下注三千二百两黄金?”

乐游坊就是他们三个加上刘飞一起开办的,两年多来也只赚了十几万两,这下子可怎么赔?

在明知必胜的情况下,一赔一百根本不高。乐游坊的主要目地是在华人面前树立一个良好形象,吸引赌客,顺带捞点小钱,谁知道会捅出一个天大的篓子。

管事嗫嚅道:

“是,是一个外地来的乡巴佬,傻乎乎的一脸红疙瘩骚痘……骰盅猜点数先输后赢,用二百两黄金赢下三千两,然后要全部追押。小的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运气好,感觉太危险了,不肯接受。他就跑到大堂,在城隍庙的档口全部投下了……”

周平冷静了一些,推开徐亮、马涛,问:

“骚痘?那就说明年龄不大。你过来看看,是不是台上这个人?”

散厅管事小心翼翼蹩到窗角,伸颈望了望,道:

“小的刚才在下面时就注意看了,身材一模一样。就是衣裳不对,蒙着面巾也不知道脸……不过,他当时背着一个包袱。小的借送出厅的机会,故意碰了碰。外软内硬,好像装的是衣裳同靴子。”

周平冷哼道:

“没什么好像,就是他了,蒙面正是为了遮挡骚痘。否则,谁敢这么大胆子投注三千二百两?你干得不错,快回去安排见过那小子面的人,分散在城隍庙各处路口的外围,尾随跟踪,务必查明他的住址。”

等管事走后,又把护卫头领叫进来,命令派出人手盯住打擂的黑衣少年。

最后,将茶室内的女子和仆佣统统赶出去,对二虎道:

“今晚,把你们府里几个厉害点的供奉派出来,趁这小子打完擂台后身子虚弱,搞死他,毁掉赌契。我再另外安排人,同巡城司、白沙府差役一起,非把王城翻一个底朝天不可。

“不过,这小子挺厉害的,我府里的几个供奉也才通幽上境。趁着大王子也很恼火,我试试,能不能把开光五重境的剑师朱里子借出来……”

第九章 再叫,揍你

周平等人对面的茶室窗前,章牧之“啪”地抓住了童三肩膀,眼睛瞪得铜铃大,死死盯住了擂台上少年的玉佩。

童三看他面孔扭曲,目光含泪,额头直冒热汗,一下子竟忘记了称呼“统领“,低声惊问:

“二哥,你怎么啦,是不是犯病了……轻,轻点,俺的骨头快被捏碎了……”

白灵儿闻声跑过来,急道:

“你俩快往后退,别让外面的人看见。”

但章牧之似乎钉在了原地,死死不退,也不肯讲话。童三没办法,不敢使劲拖拽,运功抵抗。白灵儿急中生智,端起一杯茶绕出窗外,泼了过去。

噗……

白汽腾起,连边上的童三也烫得“哇哇”叫。

章牧之终于松开手,甩了甩脑壳,茫然一抹满脸的茶叶,恨恨扭头道:

“丫头,你就这么不待见章叔,想烫熟了吃?”

好在,广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擂台,没有人注意这里。

急促喘息了一阵,信天游站直。左手将龙型玉佩赛入衣襟掩好,右手举起一串小牌子,对光细看。

今天的这场战斗,畅快淋漓。

不施展神通,几乎是凭借原始的身躯之力将邴虎制服。那货赤手空拳的攻击力,快赶上小黑了。但与小黑嬉闹时,都没有拼命,不过瘾。

谁料想,那货最后竟然狂化,逼得自己也消耗了一丢丢储备能量。

事实证明,修行的长处并不在于对血肉之躯改造,这一点颇不如生命科学的效果直截明显。只有超越原始阶段,进化出法力,施展出法术,才可以与科技抗衡。

本次贴身搏杀的极限试验,报酬颇丰。三十二万两黄金到手,杠杠滴!

邴虎的抹额貌似用深海硅木做成,价值千金。得察看清楚,千万别是赝品。蚊子好歹也是肉,不能大手大脚,随便丢弃了。

欢呼声渐渐消逝,众人目瞪口呆。

哎呦,这可是光明正大的擂台,不是杀人越货的现场。还是第一次见到胜利者公然搜刮了失败者的器物,还当众验货,动作老熟练了。

白沙府尹郝仇上前几步,指着擂台怒吼道:

“你这厮藏头露尾,竟敢,竟敢抢夺……”

信天游一听不乐意了,将抹额揣入怀里,抬手一指,霸气侧漏。

“再叫,揍你!”

郝仇一惊,吓得蹬蹬蹬又退回去了。

方才听朱里子讲少年只是个凡人,他一时忘形才胆子大。而今看来,对方击败了邴虎,并不比仙师差。万一凶性大发,别说揍,当众打自己两个嘴巴,那也受不了!

众人大开眼界,心里直呼痛快!

几个差役匆忙钻入擂台底下,拖出了骨骼扭曲,浑身血迹斑斑的邴虎。有人一探鼻息,喊道,还有气……

站在观礼台前端的周国大王子周海,厌恶地瞪了不中用手下的伤躯一眼,哈哈大笑道:

“蒙面打擂,抢夺财物。华国的穷山恶水,果然出刁民呀。嚣张霸道,连府尹也敢打?哼,且让本王子会一会这位,不知从哪个犄角疙瘩冒出的高人……“

眼见华文到了断头台下,刽子手邴虎却先一步报销,严密计划顷刻崩塌。周海怒不可遏,恨不能生撕了少年,碍于王子的身份先讲一番道理。

言毕,身躯一耸,平平飞过了三丈距离,稳稳站立于擂台上。

见他辱及华国,众人一片聒噪。

周海却理也不理,朝前轻蔑地一招手,道:

“小子,过来,不是挺能打的吗?打败我的护卫不算本事,打败我,你就可以名扬天下了!”

章牧之见此一幕,转身喝道:

“密侦司听令,出动所有聚集于城隍庙的人手,包围住擂台。白沙府差役若敢阻拦,就给我打开,必要时可以动用兵刃……童三,跟我走。“

言毕不等属下回应了,跃上窗台一声呼啸,冲天而起。

童三莫名其妙,赶紧跟上。

嗵……见到擂台前方凌空落下两个人,周海不由得一愣,老老实实闭嘴。

别说,这货虽然横,还真有点怵章牧之。

身为王子,当然知道金一银二铜三铁四的故事。天启对三人而言,不仅仅是君王,还是发小,大哥。

章牧之掌持密侦司,予人的印象是谦谦君子。可一旦发起狠来,啥事都干得出。况且,他身为开光五重境的念师,有能力杀死自己……连做梦都想悄悄杀死自己,好让周国混乱起来,无暇吞并华国。

唰……

观礼台上站着的三人踏上两步,原本肃立于周海椅子后的五个人立即齐刷刷冲上前。赫然是开光第五重的剑师朱里子,两名开光二重的武道仙师,五名通幽九层的巅峰武者。

这份实力,倾尽华国之力也不容易凑出,仅仅只是陪同周王子出访的供奉与护卫。由此可见,周国的底蕴,与华国根本不在同一量级。

周海本身是开光三重的武道仙师,所以特别喜欢武者,不怎么待见法师。若将法师也囊括在内,随行名单会更加恐怖。

“密侦司统领章牧之,见过周大王子。”

章牧之拱手,深施一礼。

童三拖后两步,大刺刺叉开双腿,双膀横抱在胸前。

章牧之的话一出,最外圈的百姓直往后缩,后面的却拼命朝前挤,都想看看可以止住小儿夜啼的密侦司统领,是何模样。

总之,历朝历代的特务机构都是最神秘阴森之所在,没一个会有好名声。

郝仇小心翼翼走到观礼台边,喝道:

“章牧之,你眼中还有王法没有?身为朝廷官员,竟敢勾结江湖帮派,扰乱我白沙府主持的擂台争雄。”

这货狡猾,先给对方扣上一顶大帽子再说。

章牧之不亢不卑道:

“郝大人,密侦司轮不到你指手画脚。童三乃我司的谍子,今日在此,一为保障擂台顺利进行,二为保护周王子的安全。”

面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郝仇被噎的说不出话。

密侦司统领章牧之,王宫禁卫统领铁四,级别虽然比他低,却只听命于华王天启。连王后周媚也休想指挥动,撤换掉。

第十章 赌注

周海傲然昂起下巴,冷笑道:

“章统领,你好大的官威呀,连上司也不放在眼里。本王子打擂,不知犯了华国的哪一条规矩,你要横插一杠子?”

章牧之再次拱手,微微低头恭谨地回答:

“牧之岂敢!大王子与民同乐,悉听尊便。但若超出了擂台的时间、范围,便成为民间私斗。本官职责所在,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恨不得甩自己几个大嘴巴,怎知事态会如此突变?

少年脖子上吊着的那块佩饰,特别像十五年前华王宫里失踪的龙形玉佩,开启神龙大阵的“阵钥”。

先前下令延长擂台时间,是为了保护少年。贴身近战,身为仙师的周海要舍弃掉许多长处,并不占据上风。事后无论输赢,周王室都不好追究。而少年若感觉不敌,跳下擂台就是了,不损分毫。

可从眼下看,少年的重要性无与伦比。岂止关系到神龙大阵,还关系到十五年前的王宫惨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王子……其重要性,甚至超越了王位继承人华文,一丁点儿风险都不可以让他承受。

信天游来回看了看他俩,转身欲走。

周海傻眼了,连声呼喊:“喂喂喂,你干嘛呀……”

章牧之大喜,道:“快快快,少侠快下来。”

信天游道:“你们好好聊你们的,关我什么事?”

周海急道:“本王子打擂,你不可以走。”

信天游道:“你继续打呀,下面还有好几万人呢!我估计他们都打不赢你,更不敢上。你不就不战而胜,美滋滋当擂王了?”

周海差点被气晕,心道老子拿了这个擂王有屁用?要的是你的命!

章牧之一声断喝,道:

“大王子,请入乡随俗,莫逼迫。如果硬要践踏华国律法,章某的眼睛认得你是王子,钢刀可不认得你是王子。”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群青衣小帽悬腰刀的武士,凶神恶煞地将白沙府差役推搡到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了擂台。闻言“铮”一声,钢刀整齐拔出半截。

朱里子与郝仇异口同声,怒斥,大胆!

前者急忙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寸许长的小匣子,平端在掌心。那是剑匣,盒盖弹开后,一剑飞出,疾如电闪。

观战的平民见到少年击败邴虎,犹如三伏天吃了一个冰凉的西瓜,心里舒坦无比。本以为结束了,怎料周王子亲自下擂,少年又要走。顿觉事情不完美,还是被周人夺走了擂王。犹如百尺竿头,功亏一篑。

何况,他们又不晓得周海的本事,立刻乱哄哄叫喊:

“少侠,打完再走,不耽误吃晚饭。”

周海脸色阴沉,算是看出来了。章牧之今天豁出一身剐,也要保证少年的安全。

假如换一个老谋深算者处在他的位置,肯定要思考对方为什么这么做。自己要花多大成本,冒多大风险,值不值……

这货却不,掂量的是双方战力对比。

密侦司虽然人手多,开光仙师却只有章牧之与童三,顶尖高手并不多。一旦打起来,胜负是五五开,自保毫无问题……何况事情闹大了,白沙府不能袖手旁观,王后周媚也肯定是站在自己一方的,还怕个鸟?

作为矛盾中心的信天游仿佛没事人一般,东张西望了一番,对周海道:

“你一定要跟我打,拿什么做彩头?”

旁边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梦都想不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

周海倒也爽快,道:

“你说。”

信天游竖起一根指头,道:“黄金三十二万三千二百两。”

周围人一片哗然,均以为黑衣少年不敢应战,故而刁难。感觉颇为奇怪,这赌注怎么还带着零头的?

三十二两黄金是什么概念?

华国重商业,一年的赋税才一千多万两白银,合黄金一百多万两。其中包含大量的铜钱、米粟、绢帛,真要折合成银子没那么多。

周国远比华国富庶,可要一下子拿出三十二万两黄金,也伤筋动骨。

谁料周海略一转念,立即道:“好。”

他的眼中根本没有风险,只想到杀了对方后,不需要出彩头。

护卫与供奉感觉不妥,却不敢作声。否则,触了大王子的霉头不说,还会被华人讥笑周国没钱。

信天游强忍住笑,心道还有这样的奇葩。

这哥们好好的周王子不当,一门心思打擂台,不宰你宰谁?

历史上,也只有大秦帝国的嬴荡同学可以媲美了。那哥们好好的秦武王不当,非要和力士比赛举鼎。最后砸了自己脚,一命呜呼。

第十一章 螳螂捕蝉

章牧之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擂台上的两位正主儿自己谈好条件,没他什么事了。

于是装作随意地朝前迈出了两步,想再接近一些,寻找一个绝佳角度。在少年遭遇生命危险时,拼着事后五马分尸,也要击溃周海的神识。但周大王子头顶的束发紫金冠是一件法器,阻隔了念力攻击,并不方便下手。

“站住!”

站在观礼台前沿的朱里子警惕地一声断喝,右手中指在剑匣底部一叩。盒盖瞬间开启,里面光芒四射。

他打的主意,其实跟章牧之差不多。一旦周海遭遇危险,拼着毁灭信誉破坏擂台规矩,也要一剑飞出,将少年斩了。

周海只是脾气暴躁,人可不傻,指点着两人吼道:

“混账,你们准备干什么?哼,任何人如果插手擂争,就是与我大周为敌。”

他讲这话,一半出于率性,另一半则缘于假如章、朱两个人都搞鬼,自己明显吃亏。因为章牧之的念力攻击毫无痕迹,而朱里子的飞剑却连傻瓜都看得见,还慢了一拍。

章牧之无奈地退回原位。

朱里子悻悻合上剑匣,扭头对郝仇道:

“大王子的彩头,自然是由周国保证。可那少年的彩头,难道由白沙府保证?“

身为供奉,他一百二十二不愿意周海冒险打擂。打赢了,自己没一点功劳。打输了,万一丢了性命,自己会跟着完蛋。

郝仇同他一样,早就希望擂台结束了,可左等右等时间未到。闻言心照不宣,当即向前一指,喝道:

“兀那少年,你蒙面打擂,不肯吐露姓名家乡,本府一概不究。可彩头三十二万两黄金,在哪里,难道随身揣着的?“

信天游道: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真揣了三十二万三千二百两黄金。”

郝仇怒斥。

“胡说八道!白沙禅寺开出的金票,最高也才一千两……”

话讲一半,戛然而止。意识到身为朝廷高管,似乎不应该言之凿凿,断定民间金票的最高面额。除非,亲手接过……

信天游懒得纠缠细节,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乱七八糟的纸片打开,举起来团团展示了一圈,道:

“半个小时前,我在乐游坊下注三千二百两黄金,一赔一百,赌邴虎输。现在,邴虎真输了。本金加赔付,这是不是三十二万三千二百两黄金?”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原来少年打擂,是为了这一笔巨款,跟王权之争根本没啥关系。人家有备而来,根本不怕得罪平安侯,也不怕赌场赖账,更不怕报复……

这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周海、周平一门心思收拾华文,却没料到早有人潜伏着,将他们黑吃黑了。

俺要有这本事,只怕也会偷偷干,比劫官府的库银都强一百倍……

周海几乎要气炸。

关系到华国易帜的大事,被一个赌局搅黄了。况且昨日,周平巴巴地送了他一成乐游坊干股。眼下分红没拿着,先欠下一屁股债。

当即一指城隍庙街道右角的茶室,喝道:

“平安侯,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周媚与周平,属于周王室的远亲旁支。素来被他瞧不起,当然也不必给什么面子。若非周国支持,周媚当不上华王后,周平做不了侯爷。

周平面如死灰,战战兢兢道:

“确实如此……”

见证人太多,赌契又捏在人家手里,赖是赖不掉的。

“好,好,好……”

周海咬牙切齿,连说了三句好,道:“周平,你给我听好了。不管卖房子还是卖地,赶快去准备三十二万两黄金。”

周平一凛,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欠谁的钱都可以,唯独不能欠大王子,这厮已经将金子视为囊中物了!

信天游将赌契塞回怀里,击掌道:

“爽快……周海,就冲着你这股爽快劲儿,我也不逼太狠。输了,你直接从我身上搜走赌契就是。你输了,一个月之内把钱送到乐游坊。方便我把你们两个的六十四万六千四百两黄金,一并取了。

“假如一下子拿不出这么黄金,允许用灵石、天材地宝、珠宝、粮食、绢帛……等等等,来进行冲抵。到时候,就以这张契约作为凭证,取货。“

广场鸦雀无声。

整整六十五万两黄金,足以令亲朋反目,仙师归凡,两国开战,却被他说得跟喝蛋汤似的。

如此有恃无恐,谁敢生出歹心?

周海皱眉道:

“啰哩啰嗦,讲完没有?我要动手了,给你三息时间准备……“

身为王子,又是仙师,在擂台上和一个凡俗平民赌斗。站得越久,越丢人!

当着几万人的面,信天游终于夯实了巨款。

否则,还真怕周平连侯爷也不当了,携款潜逃回周国,即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没想到,搂草打兔子,又蹦出只狐狸。周海锦上添花,以国格担保,为“方舟计划”慷慨提供启动资金。

他心里高兴,未免得意,脱口道:

“你只管来。“

周海冷笑道:

“那好,一,二,三……“

“三“字的尾音犹在空中飘荡,对面的身影却凭空消失了。

信天游突觉烈风扑面,早有准备,看清楚了对方残影。脚下稳稳地摆出骑马蹲裆势,瞬间右臂上格,左拳直击。

他从未与仙师正面对战过,以为周海顶多比邴虎强一丢丢。

却不料胳膊上传来的力道犹如泰山压顶,更有一股震荡形成浩荡洪流,直透身躯,挤压得五脏六腑都要化为齑粉。

左拳也没有击中周海,那厮的身外凭空生出一层光幕,如擂大鼓。

脚下坚实的铁桦木“咔嚓”巨响,陷入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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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见到上一章评论里,小悄对“大秦武王”的注解。

把我给乐坏了,确实涨姿势!

之所以没把“嬴荡”改为“赵荡”,是因为前者太有名了。小悄如果不说,我根本没想到举鼎砸了脚的哥们是他,属于同一个人。

包括始皇帝,我就晓得叫“嬴政”,原来是叫赵政。

第十二章 苦战

修行十境,前三境聚气,凝罡,通幽,被称为凡俗境。中间的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被称为超凡境。最后的融体、渡劫、登天,称为神通境。

也就是说,最厉害的通幽武士,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达到顶峰的凡人。顶多像邴虎那样“狂化”一下,爆发出一倍战力。

到了中间四境,就脱离了人体的局限,被称为超凡脱俗。其威能凡人难望颈背,如缩地成寸,掌心雷霆……

最后的神通境大修士,则可以讲完全不是人了。神通广大,跟传说中的神仙差不多。飞天遁地,呼风唤雨……只除了还不能长生。

漫漫修行路,最难突破,差距最大的两个关口,就是从通幽境踏入开光,从出神境踏入融体。那意味着,从凡人变成超人,从超人变成神人!

开光仙师体内的真气几乎液化成汞,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爆发出比凡人强大百倍的威能,在武者身上尤其明显。

他们修炼出的法力,不像修士用于踏罡、咒语、符箓等法术,而是或强化、加持躯体,或者战斗。

比方说,单纯论躯体的战斗力,周海不如邴虎。但经过法力的加持之后,则远远超过。尤其他的法力不仅可以渗透攻击对方,还与罡气融合在体表生成防护气场。仿佛穿了一件符甲,根本不怵物理打击。

白沙以南无仙师,信天游小觑了。

尽管他一拳击出的力量可达数千斤,被对方的气场分散后却如同擂鼓,造成不了多大伤害。除非力量强到一定程度,速度快到一定程度,直接打穿鼓面。

周海凌空倒飞回去,不等喘息,又再次扑上。

他很清楚,像黑衣小子这种人间异数,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能像邴虎那样收为己用,必须杀掉。

这不仅仅包含了私人仇怨,更是出于对天敌的警惕。假如他们偷袭,或者换一个禁锢了法力的环境,缺乏天地元气的场所,可以像宰小鸡一般宰杀仙师。

信天游如同被压缩了的弹簧,当承受的外力一松,便“嗖”地双足拔出木板。可惜堪堪前移了半步,又遭受周海的一记重拳。不得已,依旧用左臂格挡右拳出击,勉强防御。

这一次的打击更狠,更沉重。

咔嚓……

信天游像被铁锤凌空敲钉子一般,又被打回去,脚下深深陷入了台板半尺。

对方实在太快了,在如此短的距离之内,简直跟缩地成寸差不多。一旦抢得先机后,根本不让他腾挪卸力。

巨力产生的振荡穿透了护体力场,肌肤,肌肉,压迫得内脏紧缩,濒临碎裂;血流紊乱,到处乱窜……

肚脐下三分处的下丹田,一团灰蒙蒙的“浊气”凝聚,赫然是一把青幽幽小剑。恰是信使种下的一股极为霸道力量,保命底牌。当它被惊动时,往往说明躯体快要完蛋,生命正面临严重威胁。

马上释放这道剑气,必定斩掉周海。

可以后,碰到化丹、圣胎、出神修士……怎么办?

才下山,只仅仅碰到一个开光三重境的仙师,就手忙脚乱用掉了它。日后,恐怕会被师父笑掉大牙。

这些瞬间判断与细碎想法,在信天游脑海里一闪而逝。来不及形成清晰思维,寻找出一个脱困战术了……

周海狮吼虎啸,法力攀升至巅峰,凌空扑至。通体焕发出光芒,状如天神。

第三击!

魔挡杀魔,佛挡杀佛。

重击沛然莫御,巨力排山倒海……

少年眼前发黑,听到了自己骨骼的咯咯轻响。肌腱、神经末梢、毛细血管、腑脏,均处于崩断碎裂边缘……

急!

紧急!

青幽幽的小剑开始自动游走于经络,焦躁不安,疾如电闪。

信天游咬紧牙关,还是没有释放它。

重压之下,爆炸性力量从血液、皮肤、肌肉、脂肪、内脏迸发,从每个神经轴突出发,从每个细胞出发,从燃烧着的蛋白质出发,组成一支浩浩荡荡大军。

仿佛一个个隐居乡野的老卒,或残臂断腿,或眇目失聪。在河山破碎之际,沉默提起生锈的刀枪,顶着花白头颅,奔赴烽火狼烟。

恍恍惚惚,时间的流逝,于一瞬被拉得极为悠长。

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天地一片寂静。

信天游见到,空中的飞鸟悬停,连翅膀都不扑扇一下,如同一幅窗花剪影。周海石雕一般就在身前,眼珠子鼓凸,倾斜地凌空而立。衣带飘直了,右拳正砸在自己的右臂上……

他无须多想,左拳雷霆万钧般轰出。

……

广场中,没有人看清楚了一瞬间里的事态逆转过程,只见证了不可思议的结果。

仿佛江河倒流,日出西山……

第十三章 探龙取物

周海的三次扑击,犹如苍鹰搏兔。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强。场面却不如邴虎与少年之战好看,花团锦簇的。

堂堂的仙师对战凡人,哪还有跑?

台下懂行的人晓得他占据了上风,却不晓得决战将如此快到来。不懂行的人以为,少年也不是吃素的,可能要大战三百回合。

最后一次扑击,周王子体焕光芒,威势无两。明显是运用秘术激催功力,突破极限,不准备猫抓老鼠慢慢玩了。不惜损伤身体的本原,也要将少年一鼓作气毙杀!

章牧之怎么都没料到,周海会以王子之尊,铤而走险。暗叫不妙,左右手食中二指疾点太阳穴,怒目圆睁。

说时迟,那时快。

密侦司统领只来得及眨一次眼睛,还未彻底凝聚念力,就见到眼前一花,高高的擂台上,一团庞然大物倒飞而去。

快如飓风,势如山崩。

撞飞观礼台上的护卫、官吏、侍者,撞塌了围栏,撞穿了幕布……所向披靡!

数息后,半空中才传来一声凄厉惨叫,随即是“轰隆”巨响。

就在惨叫与巨响之前,当……

一道金光从朱里子手中的剑匣飞出,正中擂台上,孤零零矗立的少年胸膛。

完了!

章牧之如堕冰窟,心里拔凉拔凉的,晓得必然是飞剑扎中了少年脖子上悬挂的龙形玉佩。尽管那是开启神龙大阵的阵钥,也是一件法宝,毕竟只是一块玉。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开光剑师无坚不摧的飞剑?

论理,飞剑快,神念更快。

可章牧之在台下,视线受阻。错愕之间,见不到远处朱里子手里的小动作。

古云,一瞬可生二十念,一念为一刹那。刹那之间,不等任何人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情绪都来不及表露。

风云骤起,天地色变,黑夜降临。

广场上方,虚空里探出了一颗龙头,怒目如电。

神威浩荡,震慑世间。

随后的三秒内,广场上的几万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动弹,统统像泥塑呆头鹅一般。

神识愈强大者,愈感受强烈。

章牧之、容声、夏瑾瑜的脑海一片空白,朱里子被切断了同飞剑的精神联系。

唯一能动的,是两个人。

周海撞穿了观礼台棚子,正飞掠城隍庙后广场,撞塌高高的牌楼,翻滚了进去。

呈弓步冲拳模样的信天游往下一抓,手指一较劲,把从胸前摘下的一柄柳叶状小剑生生拗断了,轻蔑地朝空中一抛。

此地不宜久留!

他望了一眼龙首,身形飞纵,一闪掠过了观礼台。照葫芦画瓢,从周海撞出的大窟窿里穿出。

没忘记在途中,反手两掌,劈断了两个木偶一般站立的人脖颈。

也没忘记抓走托盘里的一锭黄金,那可是自己的战利品。精打细算,油盐不断。至于边上还有一块白玉雕成的“擂王”牌子,没啥用,爱谁谁了。

趁你病,要你命!

朱里子既然起了杀心,敢做初一,就怪不得他做十五。

况且,上午在南城门外假冒金身罗汉,放言诛杀户部尚书刘锷与白沙府尹郝仇,实施起来面临一个巨大难题。

暗杀,当然很容易。可“神仙”降下惩罚,怎么会采用如此低劣的伎俩?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雷霆手段,展示无上威能。

眼下就是天赐良机。

尽管虚空里冒出的龙影,是龙形玉佩被飞剑狠狠刺中后,激发出来的,跟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

可别人却不知道呀!

此时此地斩了郝仇,他们会以为龙影是自己召唤出来的,继而联想到金身罗汉……保护伞初步撑起来了。

扮罗汉,诛刘飞,属于临时起意。

后来去乐游坊赌博,故意挤出一脸的红疙瘩青春痘。除了掩饰本来面目外,就是要让人找到相似点,朝罗汉弟子的方向去联想。

至于人家怎么想,就不关他的事了。

哇……

朱里子一口鲜血喷出。

身为剑修,日夜温养的飞剑被拗断,相当于丢了半条性命。

血未落地,他的身躯却前仆栽倒,掉下了观礼台。

众人像活过来似的,第一反应全是仰望天空,乱如一锅沸腾的稀粥。

三秒的时间无意识,躯体丧失了平衡。广场上的平民因为挤得太紧,你靠着我的肩我顶着你的腰,都倒不下去,像麦浪一样起伏。而差役和谍子周围的空隙大,除了身手敏捷之人外,接二连三歪倒一大片。

狂风骤起,盘旋而上。

虚空里的龙首迅速淡化消逝了,只隐约瞧见一个痕迹,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轰……

广场如同一瓢冷水浇入了沸油锅,顿时炸开。

有人乱跑拥挤,有人瑟瑟发抖蹲下,有人哭喊,有人祈祷,更多的人却是哆哆嗦嗦叫嚷,龙,龙,龙……

啊,不得了啦……

观礼台上的小吏歇斯底里,发现郝仇大人扑倒在擂台上,脑瓜却诡异地背在了自己后脊梁,嘴巴里直冒血沫……

叮当……

断成两截的小剑从空中掉落,在铁桦木擂台上蹦跳不已。

周海的五名护卫与两名开光供奉,根本不理睬掉下观礼台的老剑师,返身以飞鸟投林之势穿透围幕。

而空荡荡的后广场地面,章牧之与童三已经狂风般绕过擂台、观礼台,身影正如箭离弦。

密侦司谍子和白沙府差役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哗啦啦朝城隍庙奔去。他们这一动,部分平民也跟着跑。

距离牌楼只有二十几米了,周海的两名护卫从里面窜了出来,惶急大叫道:

“医生,快喊医生来,快快快……”

谍子与差役如梦初醒,停下脚步,转过身同心协力阻挡涌来的人流。擂争只是小事,周王子的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一名医生顺着观礼台的楼梯才落地,被一位心急火燎的周国护卫背起就跑。斜挂药箱的童子还在梯子中段,就被另外一名护卫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搂了过去,抱起就跑。

瞅这情形,周海的伤势很严重。

而城隍庙的围墙上,章牧之与童三呼啸如电。转了整整五圈之后,终于苦笑着停下了。

两位追踪大行家仅仅迟十几秒赶到,就彻底找不到少年。

对方绝对进了庙,抢走了周海头顶的束发紫金冠。可又发现不了他离开的痕迹,无从追起。

第十四章 完美的一天

信天游赶回客栈,马上命令赵甲弄热水,灌满巨大的澡桶。

他一个人住在二层小楼上,有独立的洗漱间,客厅,同主卧连通。董淑敏委屈地住在楼下偏房里,挺开心的,没啥不满意。

赵甲见他悄无声息冒出,吓一大跳,匆匆而去。

信天游关闭卧房门,从怀里掏出乱七八糟一堆,全是今天的战利品,赌契、十两金锭、深海硅木抹额、束发紫金冠,朝床铺上随便一丢。这些东西收藏起来太麻烦,鼓鼓囊囊,要是有一个储物的法宝就好了。

今天从上午到傍晚,忙忙碌碌奔波的收获颇丰,堪称完美!

最大的收获,当然是西珠了,可以与进化一号相提并论。

他摸出龙形玉佩仔细看了看,惊讶地发现,朱里子的飞剑竟然没在牌子上留下任何痕迹。原本以为,至少会击出一个小麻点。

玉佩背面是阳文的篆书“华”,正面雕刻一条飞龙。毫纤毕现,栩栩如生。龙只有四爪,说明出于君王家,而非皇帝用的五爪金龙。

事实上,自从三千年前灵气复苏,强大的修行者各霸一方,小国林立。所谓的皇帝,只在上古典籍里见过,没有谁可以号令天下。

道门的祖庭桃都,施令后莫敢不从。但它并不管理俗务,算是大半个精神领袖。剩下的小半个,由佛宗和儒家分享。

综合种种线索,信天游推测,这块玉牌肯定是传说中“神龙大阵”的重要组成部分,非常像启动开关。而自己在南门外感应到的龙影,极可能是“阵灵”。整个白沙城,就是一个旷世大阵。

大阵虽然衰落了,却还没有死绝。当玉佩被飞剑击中后,相当于开关打开了一丝缝隙。于是,老朽的阵灵,垂死病中惊坐起……

当时自己胸口一热,感应到磅礴的信息流从玉牌向外辐射,天地共鸣。城隍庙上空的龙首瞬间生成,仿佛从虚空里探出。

也明白了,南城门外的龙影呓语“你终于回来了”,其实是对玉牌子讲的,跟自己的身世没有一根毛线关系。

神龙大阵,不愧千百年来被称为俗世第一阵,确实很霸道,凌厉!华龙不愧是被神女赏识的人,有几把刷子。

就那么短短一瞬间的激发,广场上几万人统统变成了木偶。

遭受周海泰山压顶一般的重击,感觉身体深处爆发出狂暴力量,世界慢得不可思议。可瞬息之后,节奏陡然加快。眼睁睁见到飞剑逼近左胸,只得侧移用牌子去挡。没想到竟然闹出了那么大动静,给自己一个惊喜。

狂暴力量从何而来?

他并不陌生,在五岁时曾经历过一次。

熊孩子到处攀爬,从三十米悬崖掉落,硬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昏迷三天三夜后,一辈子都忘不了师父看小怪物一般的眼神。

那绝对是一双冷静到极致,充满科学探索的眼睛,看得人毛骨悚然。少年猜测,若非缺乏仪器,师父简直会切下自己的一片肉,放在电子显微镜下仔细研究。

几年之后懂事了,师父才说出原因。

进化一号改造躯体,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五岁还处于器官的发育阶段,相当于培养皿中的一棵幼苗,未长成参天大树,经不起猛烈风雨。三十米高度自由落体产生的撞击力,对十岁的他不算什么,对五岁的幼儿绝对要造成巨大伤害。

可他毫发无损,只是昏睡了三天。

说明基因在进化一号前改造前,已经产生了某种强大变异。关键时刻激发了潜能,类似武者的“狂化”和修士运用秘术。

信使判断,信天游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法武双修的大修士。

事实上,云山天坑里的那道灵脉,最初被岩壁结结实实封住。是两岁的小家伙发现之后,信使才把它凿开。即使到了现在,灵根被进化一号彻底删除干净,少年依旧保留了对灵气的敏感,只是无法亲和。

信使严厉警告,激发潜能属于极限手段,不可以作为常规应用。

一是老师那么搞,身体会承受不了。二是这玩意不由意识控制,灵不灵很难讲。三是本体太弱小时,即使激发了潜能,输出的能力也必然不高,未必起大作用。假如当初从百米悬崖掉落,恐怕就不止昏睡三天三夜那么简单。

这一次,信天游只是感觉微微乏力。在于周海的攻击力不够强大,才刚刚超出了**的承受范围。

他由此也弄明白了一件事。

开光三重的仙师就这么厉害,神通境界的大修士该多么恐怖?怪不得师父要躲藏深山,而不是解放全世界。

了解到这一点后,有些计划必须调整了。

在进阶杀光境之前,该把步子放缓,韬光养晦,修炼好神女传授的神魂法术。不能动不动就挥舞拳头,引得仙师们像苍蝇似的扑来。

六十四万六千四百两黄金,还只是一个美丽数字,绝不能猴急猴急马上去取……

吱呀的楼梯响,打断了遐想。

五两银子一天的住宿费用,还是挺值,至少热水是全天候供应的。

赵甲招呼挑水的三名仆佣,进了洗漱间。

信天游以前不太理解,为什么一个明显可以生活自理的富家子,要好多人侍候,现在有点懂了。比方说这赵甲,眼下指挥灌水,楼下的金银财宝就没人看管。假如加上喂马的,护卫的,帮闲的,负责饮食起居的……可不好大一堆?

三个人挑六桶水,整整五趟灌了三十桶水后,巨大的澡桶才被灌了大半满。第六趟,却只上来一个人挑了两桶冷水。听外面他与赵甲的对话,是准备灌入桶中调节温度,信天游连忙出声止住。

赵甲轻轻带关了门,快步下楼。

本来贵公子沐浴更衣,是有丫鬟服侍的,但信天游坚决不允许。他这条粗手大脚的汉子,当然更不敢捧毛巾衣裳了,怕公子爷嫌弃。

信天游从里间轻轻走出,拴上了门窗。七手八脚脱得精光,浸入了滚烫的热水中,并没有用冷水降温。

其它东西无所谓,但有三件,任何时候都必须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龙形玉佩,金属小筒,狼牙匕首。

它们就放在了贴靠澡桶的木凳上,用换下的衣裳盖住。

第十五章 先玩两圈再说

刚刚烧开的水,从楼下挑到楼上灌入大木桶后,只有八十多度了,正好合适。

信天游把整个身躯全部沉入水底。

师父提及缺氧环境的极限试验,他尝试过。在灵溪底足足呆了两天两夜,搞得满溪的螃蟹、小鱼儿与自己混成了熟人,以为是同类。后来呆腻了,不想真的变成一条鱼。就提前爬上了岸,不晓得极限在哪里。

热水冲刷着皮肤,丝丝缕缕温暖的能量透入,涤荡疲乏酸胀。让少年感觉很舒服,思绪飘飞……

周海那厮,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一拳打穿了他的护体气场,正中丹田。但临走时只抢了束发紫金冠,没补拳,生怕三十二万两黄金死翘翘。

南城门外,“金身罗汉”显灵,杀了户部尚书之子刘飞。城隍庙外,“罗汉弟子”召唤神龙,杀了白沙府尹郝仇。后党又惊又怕又摸不着头脑,还得对周国交代。铁定搜查全城,却不敢大动干戈。

春试期间,人流如织。宵禁与戒严不方便进行,估计会宽入严出,明察暗访每一个长红痘痘的少年。

当事态上升到了“罗汉”级别,周媚无力解决,只能向周国与潇水剑派求助。本月中旬,极可能有化丹仙师驾临白沙。最次。也将是开光七**重的上境。来人的境界越高,越说明潇水剑派的重视程度。

珍宝阁之事迟早暴露,不要紧,自己早早埋伏了后手。

等风声冷却,再去找苏果儿。诶,请她去芙蓉义学教小孩子,还不如让苏家庄直接培养一批童男童女呢。再过十年,他们就长成了青年,可以随自己去天外。十年后自己老了吗?好像也不老……

查找身世固然重要,可在未突破之前,暂时也得停下了,太危险。

方舟计划则不受影响,可以照常进行。然而奇缺人才,上哪里寻找,难道满大街张贴招聘小广告?

朱雀大街上的栖云酒楼,暂时不能去。接头的切口再背诵两遍,千万别忘记了。

呜啦啦……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门来万里客,问君何乡人……我有一瓢酒,可以喂小猪。哪里来的骆驼客,沙里洪巴……

城隍庙方向,杂乱脚步声散入了周围的街巷。

外面开始热闹起来,每一个人都很兴奋,叽叽喳喳。仿佛刚刚看完一场热血沸腾的大片,不吐不快。

几分钟后,董淑敏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响起。

“小天呢,小天回来没有?”

赵甲道:

“小姐,公子爷回来快半个小时了,正在楼上洗澡。”

“哦……”

过了一会儿,董淑敏憋不住了,蹬蹬蹬跑上楼,在门外嚷嚷。

“小天,大白天你洗什么澡呀?洗完了没有……老实交待,是不是沐浴更衣,准备去万花楼喝花酒……我帮你订做了几套长衣衫,跟罗汉一样高,就怕你穿不下。赶紧地,出来试试合身不……喂喂喂,你洗澡怎么没有水响?”

信天游潜藏在水底,强憋住笑。

切,订做的衣衫哪有这么快出来?明明是想把自己骗出去,准备好了十万个为什么提问。

她这暴脾气,怎么做得成仙子?

一想像董淑敏日后脚踏飞剑,吆喝着大砍四方的模样,少年就乐得不行。

见房里始终没声音,少女恨恨一跺脚,蹬蹬蹬又跑下楼了。信天游暗道好险,生怕她一脚踹开门。

约莫十分钟后,突然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赵甲的叱咤声。

“喂,你们干什么的,非请自入。”

男子恭恭敬敬回答:

“刑部王城司公干,核查人员。方才从客栈里见到了董小姐一行人的路引登记,本不该来。可是职责所在,不能不来。”

董淑敏不耐烦道:

“切,你们来都来了,还虚头巴脑讲什么不能来?我们的人都在这儿了,看看是要找谁?”

少顷,男子疑惑道:

“登记上还有一人叫董舒,年方十六岁,不知在哪里?”

董淑敏撇嘴道:

“我远房堂弟,有洁癖。一天不洗十七八个澡就不舒服,脸皮都要搓下一层来。喏,眼看快要吃晚饭了,他也不下来。嘻嘻……我给你们出一个好主意。就说缉拿江洋大盗,一脚去把房门踹开。”

男子道:

“岂敢,岂敢……董小姐乃千金之躯,怎能住客栈?”

董淑敏斥道:

“切,你这人有完没完?本小姐来参加王城春试,乐意先玩两天再去逍遥侯府,你管得着吗?你们谁敢乱嚼舌头,让侯爷夫人知道了,或者把消息传回了栖云郡,看我不收拾……”

男子忙道:

“岂敢,岂敢……”

董淑敏又道:

“还有我堂弟董舒,索性一块儿给你们说清楚了。他是预备参加南山书院的夏试,来王城用功的。这个书呆子,最气人不过了。你们好好地盘查,最好揍一顿。”

“董小姐,无须盘问舒公子,我们照一下面就走。职责所在,实在没办法……”

“行呀,那就在院子里侯着吧,我这儿可没有多余的凳子。”

过了一分钟,院门口有人说话。

“白沙府巡街公干,核查人员……董小姐,请……咦,刑部上差?”

董淑敏不等对方继续往下讲,抢白道:

“得得得,别讲了……本小姐知道,你们是职责所在,不能不来,照下我堂弟的面就走。还得一家一家地排查,排查完上一家才能去下一家,辛苦得不得了……站着等吧,等他洗完澡。”

这时,院外又响起一个声音。

“密侦司缉查公干,求见董小姐。”

董淑敏头痛不已,平生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小兰呀,赶紧去催下堂少爷,问问他要洗到什么时候?咱们的院子装不下这么多人,葡萄架都要快被挤垮了。小香,去找掌柜的要一副麻将过来……喂喂喂,你们三大衙门带钱了没有?别干站着,先玩两圈再说。谁敢赖账,我就一剑砍了。”

第十六章 偏偏浊世佳公子

小兰一溜烟小跑上楼,轻声唤了三句“少爷”。见毫无动静,正要举手去敲,门却“吱呀”开了,一位年轻的公子走出来。

小妮子瞧着他,半张着嘴,目光竟一下子收不回去,脸蛋绯红地退后两步。

那公子走到栏杆旁一站,顿时赢得满院子喝彩,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董淑敏瞪圆眼睛望了又望,喃喃自语,我地个天呀!

只见他约莫十六七岁,天庭饱满,唇红齿白,目似朗星。肌肤细腻润泽,不像贵公子敷粉后的苍白,而是健康的天然的白里透红。

头发有点湿,梳了个四方髻。不戴冠,只简单扎了一根紫带。偏偏发髻蓬松歪斜,脑后的头发也没有梳拢整齐,散乱披至肩膀。

紫带,乌发,白衣如雪,衬托一张英俊非凡的面孔,浑身散发一股遗世独立的冷清与随意,简直像从天上白玉京里走出的谪仙人。

刑部、白沙府、密侦司的众差人只望了两眼,便纷纷向董小姐拱手告辞。显然,董舒与他们要找的人差距太大了,根本不需要等下楼再观察。

董淑敏的嘴巴张了好几次,强忍住不说话。等少年来到院中,她先示意小香去门外看看。自己则快步趋前,抬起手貌似要捏对方的面颊,嘴里逼问:

“抹的什么粉,怎么润润的像有光透出?“

信天游无奈地把手臂推开,道:

“不用张望了,差役都去到五十米外,正盘查下一家店铺。我们左右两边的小院子,客人还没有回来。”

少女原地雀跃,手指痒痒地捻动着,连珠炮发问。

“小天,你怎么洗个澡就白了这么多?那得搓下多少泥巴呀,脸怎么变圆了?发髻真差劲,跟睡懒觉才起来一样……别动,本小姐给你重新扎一下。小兰,去拿梳子;小香,搬张凳子来……”

少年翻了一个大白眼,乖乖不动,咕哝道:

“你才搓了好多泥呢。”

对他而言,不过是分解吸收掉因为晒太阳而沉淀的黑色素,把尖下巴回收变圆润,根本没考虑啥好看不好看。

这副模样于气质,同青春痘与黑不溜秋两个版本有天壤之别。即使在珍宝阁里照过面的苏果儿、阳河、廖明、胡彪四位,加上乐游坊的荷官、管事,聚在一起开个研讨会,也认不出他是谁。

董小姐非常警觉聪明,先前的高声大气是通知少年差役来了,提醒他赶紧更换预先准备好的身份。早晓得他有变脸的本事,讲什么“脸皮都要搓下一层来”,意思就是,最好把相貌也改变了。

那张路引,价真货实出自栖云郡官府。

董仲真有一个十六岁的远房侄儿,叫作董舒。

在信天游前脚离开栖云城的那日上午,董舒后脚被接进郡守府。下午由专人陪伴,秘密登船走水路,千里迢迢去往曾国游学。更绝的是,从此他将使用化名,成为一个商人子弟。

整个安排滴水不漏,任谁也查不出毛病。

仿佛从云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信天游,从此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省掉了许多小麻烦。

但少年人,毕竟不老谋深算,也不屑那么做。

董淑敏“小天“叫习惯了,懒得改口。

而信天游自己,在芙蓉村脱口说出了真名,留下小漏洞。不是没醒悟,是觉得无所谓。因为“董舒”的这个假身份,是应付俗世的。第一艘“方舟”将跟随他去天外,怎么可以糊弄?

二人一边梳头束髻,一边说话,场面旖旎。

董淑敏道:

“小天,明天上午一起去侯府。你不是想认识表哥华文嘛,别看他呆呆的,做法器可厉害了。我用的霹雳弹比一般小,威力还大三倍,就是从他那里搜刮的……不过,表哥特别不好讲话。倘若不想理你,连舅妈出面都不好使。

“后天开始春试了,咱们先上钦天监测试灵根。灵根平凡的人,第一轮就被刷掉。人山人海,我得请舅妈弄两块号牌。除非大半夜爬起来去钦天监门口排队,否则,等太阳落山了都未必轮上。

“我怎么觉得,你刚出云山的时候对春试挺认真,后来就好像忘记了一样,可有可无的……你师父那么厉害,抬手就能灭了潇水剑派,你还去考啥试呀……喂喂喂,人家问你话呢。”

信天游道:

“天象出现了异兆,所以我的计划必须调整。参加春试只是为了验证一件事情,估计过不了第一轮。但你都凝罡二层了,灵根也得到了提升,绝对行。修行三年,至少要踏入通幽上境,甚至开光。”

“小天,我不是很想去修行了……”

“不行,必须去,这可能是你成为仙子的最后机会。如果我师父没算错的话,三年之后将天下大变。记住,无论如何,三年后必须回来,就是让你做潇水剑派的掌门也不能留下。”

“人家回来就十九岁,成老姑娘了,你娶呀?”

“十九岁还很小,哪里老了?”

“哼……跟你说着玩的呢。追求本小姐的公子哥儿,乌泱乌泱的,都可以从南城门排到归化寺了。”

“啊,我怎么听说,是被你打伤的公子哥儿,可以从南城门排到归化寺?”

“叫你嘴坏……”

“哎呦,别拧耳朵……啊,你怎么掉眼泪了?”

“没啥,风沙迷了眼睛……小天,给我舅舅治病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舅妈很凶,不会让我进去的,更别提带一个人了。没她点头,铁叔不敢私下打开外门,否则就成了造反。况且,我们即使混入外门,内门无论如何也进不了。”

信天游沉默了数息,传音入密。

“不一定非得进王宫,我可以偷偷找薛神医了解病情,开出方子。通过他的手进行治疗,不显山露水,最好不过了。”

其实,他原来的计划不是这样子,是准备夜探王宫的。

从董淑敏口里得知,天启王住的龙乾宫有法阵。距离一百米远的外宫九层摩云塔顶,住着开光九重境的华国剑圣。

那是守护了两代华王的一位老者,忠心耿耿。身份却是王室的奴隶,叫作剑奴,世人尊之为圣。

他修炼三尺掌中剑,并非小巧的飞剑,达到了武道的至高巅峰。可谓三尺之内无敌手,袖里青蛇胆气粗,连化丹修士也不敢轻试锋芒。

信天游与周海交手之后,才清楚仙师的可怕。以眼下这点可怜巴巴的实力,敢偷偷摸摸夜探王宫,纯属找死!

好在,他的能量储备距离杀光境只差一丢丢了,精神力量则超过了开光上境的念师,不着急。

举目望去,华国最重要的人物,是呆头呆脑的华文。当年,天启王不愿意立侄儿为储君,曾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评价。

“逍遥伯可以成为一个大阵师,一个好木匠,唯独做不了君王。”

信天游却预感,对方将成为自己率队穿越星域的核心之一。

第十七章 这样理解也可以

夜阑人静,关闭门窗。

信天游倾听了一阵,附近没有可疑人物。于是从金属小筒内倒出西珠握在掌中,上半身挺直,端坐于宽大的梨花木椅子上。

左脚搁右腿上,右脚搁左脚上,把西珠深深按入双眉之间,两手结印平放在肚脐下方的丹田位置。眼睛似闭非闭,深吸缓呼。

这叫跏趺坐,俗称金刚盘,属于修行基本功。以参悟禅意,断绝妄想,让人迅速入静。

过了一万多年,并无变化。因为人有两条腿,不多一条不少一条,盘不出太多花样。像扭麻花之类的特立独行姿势,只有杂耍者或苦行僧才酷爱。

恍惚之间,信天游的脑海里多了一颗灿烂小“太阳”。此外还有一封信,三本书,《步虚炼神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

感受着小太阳辐射出的磅礴威能,少年像河伯见了海神,说不出话。

即使神女百分之一的念力,也是自己的千百倍。以前就是因为能力不够,只冥想出了“百花杀”的能量进度柱,没弄出神识进度柱。

才一转念,“太阳”便随心意喷出一线光流,凝聚出一根类似温度计的柱子。

从下往上整整十个大刻度,每个大刻度包含十个小刻度,整整一百格。对应了修行十大境界,一百个小层次。即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大境界。

柱中的“水银”停留在第四个大刻度第九层顶格处,说明处于开光境第九重巅峰……

但是,没完。

“太阳”光芒四射,“水银”缓缓上行。越过了第五层第一格,第二格,第三格……停在了第四格中部。

意味着目前的念力,被推到了化丹第四重中期。

信天游略微思索,明白了。

在虚境里,脑波活动剧烈,他度过了相当于普通人一生的光阴。领悟早达到化丹,精神强度却只是开光。当神女的纯净念力进入脑海后,补足了剩余部分。

“太阳”的光芒不减,却隐约缩小了一圈。

信天游把注意力集中在无字信封上。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既然信里有自己的身世秘密,也许还可以找到神女慷慨的原因。

信封无动于衷,无法开启封印。

他无可奈何,转而把注意力投向《步虚炼神诀》。

顷刻间,一个个闪烁的金字凌空展开。粗略浏览了一遍,依次打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并没有修炼。

科学与修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系。

比方说,“意识”同“神识”差不多,却不是同一个东西。

信天游对修行的了解,一多半来自上古的佛道典籍,一小半来自师父收集的信息。

然而,信使不是一个好老师,从不解释。

对修行如此,好理解。对科学也如此,就不好理解了。

好在,梦枕里能找到几乎所有问题的答案。

但关于修行,只是作为文献保留。

导致少年论起道来可以天花乱坠,一到具体操作就抓瞎。

比方说,啥叫丹头只是先天炁,炼作黄芽发玉英?

可怜他,连丹头、黄芽、玉英都不晓得是什么,差点要理解为点菜籽发豆芽了。

辛亏不需要炼气,也无气可炼。

一旦开始炼神,必须先恶补基础知识。否则,怕神人没炼出,先炼出神经病。

三本书消逝了,内容铭刻脑海。

信天游退出冥想状态。

外面传来清脆的“梆梆”声,破喉咙响起。

“丑时四更,天下太平。”

“关门闭户,小心偷盗。”

哐……

信天游扭了扭腰,舒服地伸直两条腿,摘下眉心的西珠收好。失去了神女的念力后,珠子还可以当手电筒。

时间快凌晨三点了,不知不觉,竟入静两小时。

万籁俱寂,声音传得格外远。敲梆人与敲锣人一边巡夜,一边聊天。

“知道今天打擂的少侠,为什么脸上蒙一块青布?”

“嘿嘿,你先讲。”

“俺隔壁的二狗子听油盐铺李掌柜讲,那张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疙瘩骚痘。格老子,跟红豆沙馅饼差不多,吓死人了。你说他有那么大本事,那么多钱,干嘛不去丽春院找个相好消消火……”

“嘘,老哥,这种话你以后千万讲不得。”

“啊,怎么啦?”

“你可知,我媳妇的堂弟是干什么的吗?”

“不会是刽子手吧?”

“直娘贼,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俯耳过来……密侦……”

“啊……不过,他们现在也不行了。”

“行不行,还不一定,走着瞧。他吐露了一个天大的消息,上午在南城门外有金身罗汉显灵,杀了户部尚书刘锷之子刘飞。”

“杀得好,那个化生子该杀,俺也听说了。可这事,跟打擂的少侠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那罗汉身高丈二,体冒金光,长得一脸好痘痘?”

“啊,哥俩呀!”

“呸,啥眼神,明显是师徒嘛……密侦司开了会,统领章牧之说……你千万别张扬出去……痘痘是经常运用神魂法术,久而久之激发出来的……咱们拼命想问题,气血上涌,不也面红耳赤?一发抖,不也起鸡皮疙瘩?少侠在乐游坊用念力探出了盅里点数,师父更不得了,神识直接钻进刘飞的脑壳。看他做了啥坏事,该杀不该杀。”

“这事俺懂,搜魂**……俺琢磨,事情是这样的……师父传音给徒弟,说宰了刘锷、郝仇。少侠一看,好家伙,郝仇正在主持擂台。反正要大闹城隍庙,干脆买邴虎输,顺手赚一大笔黄金,好去丽春院找个相好消消火……”

“去你娘的!”

……

信天游听得目瞪口呆。

靠,这样理解也可以?

第十八章 史上最强败家子

早晨一觉醒转,神清气爽。

洗漱完毕,赵甲端来了早餐。挺简单,一钵燕窝莲子羹,两小碟咸菜,十个大肉包子。这点东西自然不够饕餮,却是两三个人的食量。再多的话,就要被当作怪物了。

信天游风卷残云吃完早点,站在二楼的栏杆前。见到董淑敏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怔怔出神。

朝霞还未彻底散尽,阳光斜照在女孩子的侧脸,仿佛美人剪影。

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少年对她非常熟悉了,今日却感觉出不一样的惆怅。

“你怎么啦?”

信天游下了楼,边走边问。

“没事……我只是想起要一走三年,心里难受。小香,沏两杯茶。”

董小姐破天荒没抬杠,语气有点儿忧伤。

少年搔搔头,道:

“不对,不对,你心里还藏着事。”

少女哼道:

“有事也不关你事。”

信天游被噎得说不出话,不晓得什么时候得罪了她,稀里糊涂。

院门口,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出现,含笑拱手道:

“密侦司章牧之来访,求见董小姐。”

董淑敏雀跃上前,道:

“章叔叔,你就喜欢作弄我。”

章牧之走到院中,见葡萄架下傻楞楞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微笑着点点头。

信天游想了想,弯腰作了个揖。

此人厉害,昨天下午曾用念力窥探过自己,可不能露马脚。得把神识收敛,降低体内的新陈代谢。这样的话,他就只能感应出一个虚弱的小书生。

董淑敏介绍道:

“这是我远房的堂弟董舒,一起来白沙城,为蓝山书院的夏试作准备。章叔叔,你路子广,帮忙说说话呗。”

章牧之哑然失笑,道:

“淑敏,你是在将章叔的军呀。不是不知道华国之大,密侦司无处不可以出入,唯独四个地方不行。王宫,蓝山书院,逍遥侯府,清风观……书院的戴山长认为,读书人修身治国,养浩然之气。而密侦司是一群行走在阴影里的人,不可接近。侯爷夫人认为我们力推逍遥伯为储君,是把儿子放在火上烤,也不准我们进府。清风观就不用多说了,清风子是国师,逍遥剑派的长老,更瞧不起咱们。”

董淑敏不解地问:

“舅妈昨天不是允许表哥打擂台了嘛,怎么会这么排斥章叔叔?”

章牧之道:

“当时能敌邴虎的只有逍遥伯,形势逼迫,作为王族当然得挺身而出。跟王位传承,不是一回事。”

“嘻嘻……表哥呆呆的,我一想象他做大王的样子,就想笑。”

“唉,他如果不肯继位,华国就要变天喽。”

……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都没有提昨天的城隍庙擂台。

董淑敏是出于胆怯,因为打擂的主儿正老老实实站在旁边。而章牧之呢,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吐露官府的机密。

小香小兰端来了三盏香茶,赵甲探了探头,赶紧涮马去了。他们待会儿还要去逍遥侯府的,需要收拾整齐。

章牧之坐下,再次朝信天游点点头,微笑道:

“舒公子好。”

搞这么客气干嘛?信天游一愣,回应道:

“章大人好。”

董淑敏瞧出了端倪,眼睛一瞪摆出了姐姐派头,道:“小舒,还不快温习功课去!”

信天游懂了,道:“那你们慢慢聊,我看书去了。”

刚走出一步,又转身把茶杯子拿起。饭后一杯茶,有助于消化。

章牧之一直看着少年上楼进了房间,才道:

“舒少爷真是一表人才,一尘不染……”

董淑敏生怕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连珠炮一般抢白道:

“章叔叔,你真会说话。什么一尘不染呀,明明是土得掉渣,一点都不晓得察言观色……我呆会就去舅妈那儿,你可不能告黑状,让爹妈晓得我在外面玩了一天……”

章牧之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后,用指头下意识点点石桌,道:

“放心,放心……你爹妈,身体可安康?”

董淑敏嘻嘻笑道:

“娘的病早好了,比任何时候都健康……章叔,你就别绕弯子了。是不是希望我在舅妈面前,帮你美言几句?”

章牧之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

“淑敏冰雪聪明,章叔真有事求你……这次去侯府,能不能好好劝下逍遥伯,别卖祖物了,王城好多人在瞧笑话。你们兄妹的关系不错,他好像还有点怕你,说不定会听。”

董淑敏怔道:

“舅妈不管吗?”

“侯爷夫人只知道一点点风声,却不晓得情况有这么严重。我们不敢告诉她,全力封锁消息,可纸终究会包不住火的。逍遥伯身为阵师,需要大量的法器、灵石、天材地宝,靠俸银怎么够?自从大王病倒后,他没人管。胆子越来越大,开始偷偷卖祖物……

“王族一千多年的积淀,大部分在王宫,小部分在逍遥侯府。白沙城的灵石价格,硬生生被他抬高了半成。去年,大王刚将祖地赐予,后脚他就想卖掉,多亏没人敢接盘。上个月,他鬼鬼祟祟溜进宗庙,差点偷走了灵牌。辛亏被守庙人发现,才没有得逞。”

啊,董淑敏瞪圆了眼睛,用手捂住嘴。

“他偷灵牌干嘛?”

章牧之苦笑道:

“这事闹得,连剑圣都惊动了。他告诉我,历代华王的灵牌由紫楠木做成,极其珍贵,是不可多得的魂器……”

楼上的房间里,信天游笑得肚子痛。又不敢发出声音,憋得实在辛苦。

连祖宗的灵牌都敢偷了卖掉,这哥们堪称史上最强败家子。

难怪章牧之着急,瞅这趋势,只怕连侯府都保不住。天启是对的,一旦传位给侄儿,他真敢把国家卖掉。

不过,换一个角度看。不疯魔,不成活,华文也展露出了大阵师的气质与峥嵘。

第十九章 防火防盗防妹妹

章牧之走后,一行人动身去往逍遥侯府。

分工是这样的,小香、小兰随董淑敏住进侯府。赵甲与信天游两个,依旧住回客栈。

街道上完全看不出紧张的气氛,但每个路口总有差役,或者不明身份的年轻人,警惕地打量着行人。

擂台赛后,周海被直接抬进了清风观,大快人心。

一路上,信天游问:

“你表哥怎么会怕你?”

董淑敏笑了。

“他从小心灵手巧,经常做纸鹞子,折青蛙。前几年,还造出了能够走路的人偶。我每次眼馋去讨,他都特小气,硬不给。嘻嘻……我才不吱声呢,等看到舅舅舅妈过来了,才哇哇大哭,说表哥欺负人。他嘴巴笨,说也说不清,老挨揍。后来一看到我,就如临大敌……”

信天游竖起大拇指,道:

“哈,你真行,欺负老实人,把他都整出了心理阴影。侯府里面,修行书籍应该不少吧。一步一步指导炼气运功,把概念解释清楚,而不是讲一些笼统大道理。”

董淑敏道:

“你问的,其实是功法。各门各派都珍藏起来,不让在外面流传。侯府里的阵法与器法有一些,没什么功法。钦天监倒是收集了不少,可都属于很基础的大路货。顶多达到通幽境吧,不强大。”

信天游惊喜问:

“有没有办法,从钦天监里把书借出来?”

董小姐奇怪地反问:

“你看这个干什么?没有师父教,对着书本练会出事的。再说,你也不需要呀!”

信天游道:

“你别管了,我就想看看。”

董淑敏沉吟道:

“钦天监的书,概不外借。他们除了旧书,还收藏了旧法器。明明是一堆破烂,偏偏跟宝贝似的守着……我想想办法吧。”

十分钟后就到了侯府,侯爷夫人见到董淑敏后,高兴得不行。唠叨说信早收到了,怎么今日才到人,绣楼已经收拾好了……

又见“董舒”玉树临风,准备南山书院的夏试,将停留王城数月,便更加欢喜了。恨不得要他也住进府中跟华文作个伴,结伴游玩。

别人家的父母生怕儿子在外惹事,可华文一天到晚憋在府里捣鼓法器阵法,那也不是个事!

董淑敏呈上父母的礼品,闲话了一阵,便拉信天游一起去见表哥,叫小香、小兰和赵甲去卸行李。

侯府极大,七拐八拐整走了是几分钟,才到了后花园前。月亮门紧闭,围墙外有个小亭子,里面悬挂了一口小铜钟。

董小姐熟门熟路,拿起摆放在石桌上的木槌猛敲。

如此传讯的方式,还真别致。

信天游微微一笑,见到里面树木掩映,有一栋二层五间的楼房,想必就是华文搞研究的地方。

钟声清越,传播极远。

莫说小楼只距离三十几米,就算是三百米,里面的人也应该听到了。

然而,毫无动静。

院墙只有两米多高,信天游猜测以董小姐的脾气,只怕会要翻过去打开园门了。

董淑敏气恼地把槌子一丢,道:

“小舒,别瞅围墙,千万翻不得。知道白沙城最恐怖的地方是哪儿吗?就是眼前这个小小的院子。里面除了雾障、烟火、**阵,还埋了几百颗土雷,几千颗霹雳弹。围墙上有机关,连鸟儿都不敢降落……喂,你们几个,给我喊,使劲地喊。本小姐就不信邪了,他敢不出来?”

董小姐手一指,带路的管家小厮丫鬟共计五人,立刻扯起喉咙大喊。非常熟练整齐,显然这事常干。

“少爷,董小姐来了……少爷,董小姐来了……少爷,董小姐来了……”

董淑敏又道:

“你再不出来,我就隔着围墙丢石头,把你埋的土雷统统炸掉。”

五人又喊:

“你再不出来,我就隔着围墙丢石头,把你埋的土雷统统炸掉……你再不出来,我就隔着围墙丢石头,把你埋的土雷统统炸掉……”

信天游大开眼界。

果然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奇葩兄妹!

“董小姐“三个字的威慑力,相当巨大。二楼正中的房间里走出一个年轻公子,身上还穿着昨天那件白袍,却污脏污脏的了。

接下来的事情,让少年瞠目结舌。

那公子飞快地把楼上五间房“吱呀“拉关,”咔嚓“锁上。又蹬蹬蹬跑下去,跑下去,依葫芦画瓢。

少顷,院中雾起。

不一会儿,小楼就隐隐约约了。

雾里传出惊慌的声音。

“董淑敏,你又看上什么了?上次偷走了我好大一袋子霹雳弹,一个刚刚做好的梳妆人偶……对了,还有一张天蚕网。我是用那个,那个啥换回来的。还没有试用就被你偷走了,我容易么?“

董淑敏跺脚道:

“哥,你怎么说话的,我那是帮你测试效果嘛……嘻嘻,别说,霹雳弹还真不赖。朝鱼塘里丢一颗,水柱能冲起三丈高。朝树林子里丢一颗,碗口粗的树就被炸断了。我还发现,它特别容易引发山火。气味挺呛人,可以熏蚊子……“

华文气得结结巴巴,悲愤道:

“我,我辛辛苦苦做的,你就拿去炸鱼炸树熏蚊子玩?反正,今天不让你进来。“

董小姐道:

“哼,你不让我进,我就告诉舅妈去。再说本小姐要住好几天的,天天来吵,看你烦不烦?“

华文哭丧脸,突然灵机一动,道:“老规矩,我们打个赌,输家听赢家的。“

董淑敏毫不示弱,“赌就赌!“

华文道:

“那你听好了,猜出我现在做什么就算你赢。“

啊……

董小姐傻眼了,道:

“你这叫什么赌?有围墙挡着,雾气遮着,看不见呀……“

华文得意洋洋道:

“有难度,才能显示你的实力嘛。猜中了,就让你进来。猜不中,哪来哪去。“

董淑敏跺脚道:“你耍赖……“

这时,耳中钻入了一线传音入密。

“他站在楼前的坪地里,左手抓着一块玉,右手拿着刻刀,正在雕太极阴阳图。“

董小姐大喜,也不问信天游怎么知道的,照原样喊了出来。

叮当……

院中传出了清晰的小刀掉落石板上,蹦跳之声。

管家、小厮、丫鬟齐刷刷望向董淑敏,如瞻神人。

十数息后,华文不服气道:

“肯定是我刚才下楼时被你看到了,瞎蒙的。你再猜,我在干什么。“

少女笑嘻嘻道:

“哼,就你那点道行,休想逃过本小姐的手掌心。听好了,别动……你刚才捡起了刻刀,站起来转过身去,继续雕太极图。刀尖正顶在,嘻嘻……阴鱼的眼睛位置。“

叮当……

吧唧……

这一次不需要信天游传音了,董淑敏先喊了出来。

“刀子又掉了,你摔了个屁股墩。“

听到董小姐越说越神,管家小厮丫鬟统统变成了庙里泥塑的小鬼。一动不动,半张着嘴,呼呼直冒傻气。

信天游乐坏了。

真没想到,还没有开始炼神,但神女念力将自己的神识推高至化丹中境后,听力的增幅竟然如此恐怖,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应刀尖在玉石上滑动。

思维的运转速度,也极大提高了。根据声响的远近与不同,大脑闪电一般处理完复杂信息后,立即勾勒出了现场画面。

如目亲见。

嗅觉愈发灵敏,怕是跟狗有得一拼了。能够闻到三条街之外,糖炒栗子的香气。

第二十章 老实人的狡猾

雾气迅速消散,逾墙见到,小楼又明明白白地露出了第二层。

院门无声无息打开了。

信天游看了看站成一排的管家、小厮、丫鬟一眼,董小姐秒懂,命令道:“你们都回去。”

那五人如蒙大赦,麻溜地走了。

两人迈步走入院子,董淑敏叮嘱道:“小天,千万别离开这条主道。旁边的草里、树上,都不晓得表哥装了些什么玩意,很危险。”

发觉没声音回应,她停步转过身。只见信天游正蹲在石板上的两条弧形浅槽之前,偏低脑瓜瞅门板的底部,喃喃自语。

“门底装了两个万向球,一旦滚动了,门就开合。动力应该是由法术提供,可控制系统在哪里,信号怎么传递……”

董小姐开心道:

“嘻嘻,总算有东西把你难住了吧……这是一个小法阵,阵钥就在表哥的身上。一按下,门就打开了。看来,今天他是吓晕了。以往都亲自跑过来开门,小气得要命,生怕耗费灵石。我也就是陪天启舅舅来的时候,见了他展示一次。”

信天游起身跟上,道:

“见微知著,天才!他这些本事,是跟谁学的?”

董淑敏边走边道:

“华氏本是阵师家族,一代代口传心授。不过,自从两百年前被邪灵诅咒,人丁稀少,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了,他大部分还是靠自学。天启舅舅曾经评价,说如果降生在一千多年前灵气充沛的时候,华文说不定可以赶上先祖华龙。可惜白沙城的灵脉衰弱,华国又不强大,缺乏灵石、天材地宝让他练手。阵师最难培养,耗费的资源是其它修士的千百倍……”

小楼上下各五间房,门上均有铁将军把关。设置阵法太奢侈了,真不如上锁。

楼前坪地里,一个二十出头,穿着污脏白袍的公子疑惑地望着两人走近。腰带上不伦不类地挂着一串铜钥匙,像个小商铺的掌柜。一块方方的玉牌,一把精巧的刻刀,被丢弃在身后的台阶上。

初见华文,信天游很吃惊。

他在虚境中,见过那些名震星空的圣贤留影,最著名的当属爱因斯坦。表情总好像心不在焉,眼神却充满童真,六七十岁了还具备好奇心。他们在生活中予人的印象挺呆萌,其实智商碾压俗人,唯独没把注意力放在俗务上罢了。

眼前的华文,就是这个样子。

董淑敏雀跃上前。

“表哥,我又来打秋风了,啦啦啦……”

华文的表现却很奇怪,避开董小姐拦住了信天游,围绕他转了两圈之后到面前,坦然地把手一伸,道:

“董舒,借给我一十六万一千六百两黄金。”

两个人顿时懵了,信天游探询地望向董淑敏。少女道:“我娘的书信里提过你……喂喂喂,表哥,你怎么知道他有钱?怎么这借钱,还带零头的?”

华文道:

“董舒昨天蒙面打擂,赢下了六十四万六千四百两黄金,现在是华国最有钱的土财主了。他跟你是堂兄妹,至少可以借给你一半。你又和我是表兄妹,可以借给我一半。换算一下,那他就应该借给我四分之一,一十六万一千六百两。”

靠,这哥们的思维,真是不走寻常路。听上去逻辑还挺严密的,理直气壮,简直扯淡!

但信天游回过神来,转眼震惊了。

华文竟然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伪装,凭什么?要知道,昨天连开光五重境的念师,以侦缉闻名的大特务头子章牧之面对面,也无动于衷。

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将石破天惊,引发江湖、官府、修士的疯狂追杀。

董淑敏愣了愣,嚷道:

“把钱借给你,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章叔、童叔、铁叔都被你借穷了,欲哭无泪,差点被逼得要当贪官恶霸了……啊,你是怎么认出打擂人的?”

老实人也有狡猾的时候,华文嘻嘻笑道:

“答应借钱,我就告诉你们。”

“好,借!”

信天游还没开口,董淑敏心痒痒的,先答应了。千金小姐,能对钱有多大概念?知道少年肯定同意。

果然,信天游微微一笑,道:

“华兄,我可以把钱给你,但有三个条件。”

华文急不可耐地搓手,眼冒绿光。看来是真穷疯了,要不然也干不出偷祖宗灵牌倒卖的事。

“嘿嘿嘿,舒弟真是好亲戚,比淑敏妹妹强多了。莫说三个,三百个都行。”

信天游道:

“第一个条件,不能对外透露我打擂有钱的事。”

“中,我当然晓得。假如晓得你有钱,个个都跑去借。万一他们把钱借光了,我缺钱的时候找谁要去?”

“哈哈哈,你真行,准备吃定我这个钱包了。第二个条件,你抬棺出战,敢登擂斗邴虎,肯定有取胜之道,是什么?”

“抬棺是娘安排的……我在小腿绑上甲马,腰间缠绕一圈法器,就形成一个随身的小阵法。不但力量和速度增加三倍,在遭遇攻击的时候,体外还凭空生成防护,跟开光仙师的护体气场差不多。”

“切,你也够狠的。邴虎以通幽境巅峰,狂化后可战仙师的实力,只对外宣称是通幽六重。你更狠,直接用阵法把自己变成一尊铁金刚。不过,我看你没多大的力量呀,增幅三倍也打不败邴虎!”

“他打不败我,打着打着就会没力气的。但我的阵法,却可以不停地运转大半天……”

“明白了,确实是这么回事。第三个条件,华兄,你得为我做一件东西。”

“中。”

“不问是什么吗?”

“哎呀,只要你提出来,我就做得了。”

“好,成交。现在说清楚,连我自己都认不出了,你是怎么认出我是打擂人的。”

第二十一章 神龙之心

华文道:

“那还不简单……我做了十几年法器,对尺寸非常敏感。刚才看你的身高、肩宽、胸厚,同打擂人完全一致。身材相似的人很多,三条全部相同的人极少。另外,虽然打擂人蒙面,还是露出了眼睛。双眼之间的距离,也和你一样。有这四条相同,就可以确定你就是打擂人了……快快快,给钱!”

信天游苦笑道:

“你既然能够认出我,怎么就想不到,乐游坊尽管财雄势大,一下子也凑不出这么多钱。宅院田亩珠宝什么的,变现需要时间。再说周海重伤,周国能咽下这口气吗?事关国格,肯定认账,却绝不会马上给,正准备调集高手灭掉我呢!”

华文一听,立刻如同霜打的茄子,摆手道:“算了,那你走吧,等有钱了再通知我做法器。”

董淑敏跺脚道:

“哥,你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一看见我们来,就赶快把楼房锁得紧紧,跟防贼似的……”

信天游笑道:

“赌金应该在一个月之内拿到,我先额外付定金给华兄,作为见面礼。”

言毕,从怀里掏出东西递过去,却是一串抹额。

华文看了看,朝袖筒内一揣,道:

“深海硅木,邴虎戴在额头上防止章牧之念力攻击的。还算不错吧,可以值好几百两黄金。”

信天游笑笑,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东西。

男子束发,与女子盘发披散不同。是把头发全部拢上顶心位置,用发圈固定发根,然后结发成髻。平民一般戴巾帻,贵族公子则普遍戴小冠。

“啊,周海的束发紫金冠。”

华文双手接过,举起来对光看了看内外的法纹,又捧在掌心感应了一番,道:

“这件法宝,不但隔绝开光念师的神识攻击,还可以抵挡住巅峰武者与剑师的全力一击。擂台上,你头两拳不起效果,是它让周海的护体气场增幅了。最后一拳没打死他,也是因为它起作用……至少值黄金五千两。你自己说的,这可是见面礼,归我了。”

华文麻溜地把紫金冠塞入胸襟,一副谁也别想让我吐出来的神情。

董淑敏昨晚就见过信天游的战利品,急了。

“哥,这件东西千万露不得白……”

华文道:

“当我傻呀……我要先把它研究透彻,等风声过后,再找人帮忙处理了。怕什么,连周国也不敢得罪他们。”

董小姐冷冷道:

“哼,当我们不晓得,你不知卖掉了多少祖宗的好东西给珍宝阁,置王族的颜面何存?”

华文讪讪道:

“那些东西藏起来就是死物,还不如让我换些灵石器材。珠宝玉石好歹值点钱,可法器太陈旧,卖都卖不出去。”

董淑敏跳起来,指着华文的鼻子痛骂:

“祖物是留给后代的念想,怎么可以用金钱衡量?你要是还敢卖,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栋楼?哼,本小姐说到做到!”

华文吓得疾退,两只手举到胸前连连摇摆,道:“不卖了,再也不卖了。”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董小姐反而不相信了,问:“你自己讲,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华文道:

“不用讲了……那啥,能够卖的,半个月之前已经被我卖光了。”

噗嗤,信天游闻言,差点笑掉大牙。董淑敏扭头恨恨瞪了少年一眼,兀自不甘心,逼问道:

“王城寸土寸金,去年,天启舅舅不是把祖地赐给你了吗?”

华文垂头丧气道:

“哎呀,你别提祖地了,我一肚子气……那是两百年来白沙城最有名的凶地,高门大户谁乐意要?好不容易,几个商贾看上了最边缘的几亩,想建成一溜仓库。童三得了信,凶神恶煞找上门,吓得人家尿裤子。章牧之扬言,谁敢动华族祖地,就别怪他不客气……你说,我卖得掉吗?”

董淑敏拍手道:

“这才对……我看哪天你连自个都可以卖掉,去填那些阵法。算了算了,既往不咎。以后没钱了就找小舒,别尽打祖物祖地的主意。”

华文先是嘟囔,“卖掉我,也是可以的“。

继而眼巴巴望向信天游,如同瞻仰一座金山,连声道:“就是,就是,我们是亲戚嘛。嘿嘿,你们不帮我,谁帮我……”

信天游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疯魔,不成活。

华文这股不顾一切的劲头,天才阵师的身份,恰是自己寻找的。虽然二十几岁太年轻,修为肯定不够,却是激情与天赋爆发,创造力最旺盛的黄金时期。

比方说,二十六岁的爱因斯坦在一年之内完成了四个划时代理论,光量子说、分子大小测定、布朗运动、狭义相对论。而牛顿,几乎所有成就在三十岁之前完成,如创立运动三大定律,万有引力、色散、光粒说定律,微积分、二项式定理、行星运动规律……

少年定了定神,道:

“你以后需要的材料,人员与资金调度,都由我提供。但是,做什么,往哪个方向走,得由我决定。”

华文点点头。

“好呀,反正你连法师都不是,也提不出什么方向。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剩下的,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信天游探手入怀,掏出了西珠盒子,道:“还有两件东西送给你……”

没等话说完,华文脸色骤变,蹬蹬蹬连退,嚷道:

“怎么在你手里?神,神龙之心!”

第二十二章 你在我心中

董淑敏立刻反应过来,逼近华文,厉声追问:

“哥,是不是你偷出去的祖物?”

说完,不满地瞪了信天游一眼。因为对方在昨天傍晚还向她询问华族的历史,却没有把这件东西拿出来,连提都不提。

少年无奈地一笑,不知说什么好。

他昨晚才吸纳完西珠里的念力,状况没搞明白前,怎么可能亮出去让人观赏?况且逛朱雀大街,临时决定进珍宝阁拍卖,纯属偶然,总不可能事事汇报吧。

西珠之谜,愈发不简单了。

华文半个月之前就卖光了能卖的祖物,但这件宝贝昨天下午才出现在珍宝阁拍卖现场,怎么会和他存在关系?

神龙之心,那是个什么东东,难道关系到神龙大阵?

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昨日阵灵的激发,不仅仅缘于龙形玉佩,还可能跟西珠有关联。当时,它就呆在金属小筒里,和玉佩打隔壁。

华文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咕哝了一句“小芝麻被你收起了吧”,又合上盖子。失魂落魄地朝台阶上一坐,死也不搭腔。

最后,在信天游的金钱腐蚀下,在董淑敏的刑讯威胁下,终于开口。

原来,上个月他实在没钱了,便打宗庙内历代华王的灵牌主意。从老祖华龙开始,整整六十四块极品紫楠木,是制作魂器的绝佳材料,可以卖出个好价钱。

华氏传承至今日,有资格祭拜的子孙后代只剩下两个了,天启王与他。董淑敏的母亲是女子,进不了宗庙。

守庙的家奴很机警,华文连续转了好多天也没找到机会。

但是,渐渐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应。似乎有人召唤他去祖龙殿,破开泥塑。

华龙离世之前,命令建殿,立了一尊自己真人大小的塑像。很奇怪,不用名贵的玉石雕刻,只是一尊普普通通的泥塑。内里搭好木架,填充稻草,外表敷抹泥巴。经过历次修补,早看不出真容。

从第二代华王开始,才建造宗庙。每到清明节祭祀,子孙们主要去两个地方磕头。摆放祖先灵牌的神殿,真身泥塑的祖龙殿。

感应的次数多了,华文心一横,备齐工具,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了宗庙。

作为通幽境巅峰的阵师,虽然不屑练拳脚,身手也非常敏捷。加上熟悉情况,守庙人只关注有灵牌与宝物供奉的神殿,竟让他轻易得逞了。

遵照华龙的吩咐,祖龙殿不摆放任何器物。只有一尊光秃秃的泥塑,以及后来增加的一张光溜溜香案,连门都不用上锁。

他从泥塑的后背开出口子,果然在心脏位置的稻草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又原样封好。

回到家中查看,揭开整整三层油纸后,是一层锡箔,一块绢帛,包裹住一个深海硅木盒子,里面是一颗芝麻大的夜明珠。

当时,绢帛上还写着两个字,西珠。可惜在空气中暴露一阵后,马上模糊,消失了。

华文琢磨了许久,也没琢磨出啥名堂。曾经的召唤感觉,再没来过。

他根据手里的残缺资料研究神龙大阵多年,早发现祖龙殿正巧位于“神龙”的心脏位置,而盒子又藏于“华龙”的心脏。于是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神龙之心”。

夜明珠挺细小,应该是女子首饰上的镶嵌物,如簪钗之类。盒子至少值五百两黄金,装在里面的西珠理应更珍贵才对。他拿着这件东西没啥用,刚巧又缺钱。于是干脆托珍宝阁拍卖,定出了一千两的底价。

“你,你还真敢干呀!“

董淑敏瞪着不成器的表哥,眼圈都红了。杀气腾腾,把宝剑抽出半截后又按回去,按回去后又抽出来,咔咔直响……

少女做梦都想拜见英明神武的老祖,可进不了宗庙。没想到,表哥竟敢破开泥塑真身,这跟刨祖坟有啥区别?

“别激动。”

信天游拉开董小姐,脑海里卷起滔天巨澜。

华文的行为,在十恶不赦的罪行里,一举囊括了大逆、恶逆、不敬、不孝四个单项冠军。假如消息泄露,谁也救不了他。

但少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顶多是一个破坏文物罪。

结合史料与已知信息,他恍然大悟。

千古雄城,神龙大阵,原来竟是为了守护住楚山神女的一缕芳魂。

神女破关而出,为拯救族人放弃长生。灭掉十万兵,流血一千里。晓得五国修士设下埋伏,抱定了玉石俱焚之心。

常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不是弱小的蝉,而是鲲鹏展翼,横绝千里。将计就计,设计好了自己与众修士的归宿。华龙才是她安排好的一只黄雀,以收拾残局。

如此一看,许多事情就很好理解了。

华龙横扫西南,屠尽五国修士。对缩进深山的云巫也不放过,因为他们参与了围攻神女之战。

直杀得番人分裂成前后两部,开启了后来华国与云番长达千年的战争。这也改变了番族内部巫师独大的局面,番王才真正掌控大权。

伊人已逝,西女国被收编为西宁县,却是完全自治的。华国官府秉祖龙遗训,一直不征税。

华龙离世之前,把西珠珍藏在塑像的心脏位置,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想告诉神女,你交待的,我完成了;你永远,在我心中!

第二十三章 时空之门

董淑敏望向信天游,冷冷问:

“你又是从哪里得来?”

少年一惊,知道她正处于暴走边沿,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便原原本本把拍卖经过讲了一遍,只是省略了梦境,神女念力,也机智地删掉了苏果儿的戏份。

“嘻……睡着了还打人?”

少女噗嗤笑了。

华文一听也来了精神,围绕着信天游转了一圈。目光炯炯,看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你这脑瓜,是怎么长的?好像在睡着了之后,还有一套自动促发的指令。我做的人偶也能够打人,可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套动作。要想针对外界的变化而行动,首先得制造出一个复杂到不可思议的感应系统才行。我尝试着设计了一下,光人偶的脑子就比一栋楼还大,还特别容易坏……”

董小姐俏脸一板,指道:

“喂喂喂,你自己的事情还没完呢,少插科打诨。信不信我告诉舅妈,活剥了你的皮。”

华文一缩脖子,垂头丧气回到台阶坐下,把硅木盒搁在手边,嘟囔道:

“才说过,既往不咎的……”

董淑敏不理睬他,对信天游把手一伸,道:

“小舒,你在路上早讲过,想弄一颗夜明珠照亮。可这颗不行,它是华氏祖物,得回归原位。再说也太小了,没多大亮光,你以后再找一颗大的吧。“

信天游没办法,跑到坪地边背对两人,倒出西珠。金属小筒子不属于这个时代,倘若被材料专家华文见到,会惹出大麻烦。

少女拿起盒子,把珠子小心翼翼放回去,面庞露出伤感的表情。女孩子都是感性动物,即使平日再大大咧咧,在情感上也是细腻的。

先祖作为一代雄主,临终前不忘把一颗女子的饰品藏在“心里“,想必意味着一段荡气回肠的感情。可恨这两个家伙,竟然挖了出来,煮鹤焚琴。好比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了蝴蝶,却被一巴掌拍死,恨得人牙齿直痒痒!

信天游与华文鬼鬼祟祟地对视了一眼,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待裁决。

董淑敏把盒子递给华文,道: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把它放回原位。“

华文急了,哭丧脸道:

“要是被逮住,会被打死的。没有人会相信我是去放东西,绝对以为刚偷出来……“

信天游急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把自己撇到一边,对少女道:“华兄既然拿得出,肯定就放得回,你放心了。“

董淑敏来回扫了扫他俩,哼道:

“一丘之貉,看见你们就讨厌……我找舅妈弄钦天监的号牌去了。“

言毕手按剑柄,傲娇地转身。

两哥们呆呆地望着,一直等少女的背影消逝于月亮门,才鬼头鬼脑地相互看了一眼。

一个咕哝,“真会被打死的“。

另外一个道:“反正她没有规定时间,春试之后又要上潇水剑派修行,过三年才回。不如……以后再放?”

“好主意,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二人异口同声,哈哈大笑了起来,感觉彼此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信天游一屁股坐下,不准备绕圈子了,道:

“我要你做一件空间法器,类似百宝囊这种,可以装好多东西。”

华文张着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

“十万两黄金不够,最少百万两,而且我现在做不出。世间留存的空间法宝,全是神通境界强者做的。法力不达到那个层次,体会不了时空的幽微。唉,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上融体。“

信天游道:

“十年之内,我助你上融体。“

啊,华文蹦起来,嚷道,你是认真的?

信天游觉得自己讲话,越来越像不靠谱的师父了,连忙补充道:

“呆会儿,我直接让你晋阶开光。你长年累月跟灵石打交道,体内的真气磅礴,却很驳杂,先帮你净化了。稍后再服食仙液,让体质脱胎换骨,灵根登峰造极。十年时间,估计你不入融体,最少也将是出神修士。

“做空间法器,只是我们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艰难。既然这个世界上有大修士可以做出,我们不一定非要费这个神,借用就是。不过,即使你做不了,也必须懂,那跟我们真正要做的东西有相当关系。

“大阵师,首先得是大器师,因为阵法是由许多法器构成。但人生苦短,你不一定事必躬亲。比方说,大匠师造马车,肯定懂马,懂木工,懂铁件。如果他非要先变成一个优秀的马夫、木匠、铁匠,就完蛋了。我估计,那辆车一辈子也造不出。

“我们要做这个世界从未存在过的东西,叫作‘传送阵’。所有需要的材料,由我提供。方向简单,实施将面临层出不穷的困难……想尽办法,加强法力的输出,集中于某处,最终击穿空间形成抵达异域的通道。前面我提到的空间法器,只是这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已。

“如果把宇宙比作一个大泡泡,那么所有的空间法器,甚至包括虚空密境、时空裂缝等等,均属于极微极微附着于其上的小泡泡……传送阵,是在宇宙中制造出一条快捷通道。等于用一根针刺泡泡,迅速由此面及彼面。否则,永远只能沿着泡泡的表面爬行,跟蜗牛一样。换一个容易理解的说法,通道的入口,就是一扇时空之门。进入它,便是另外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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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见到朱离(晕,这字的拼音硬打不出)同学的打赏,和耗费一天读完八十几章后留下的几十条评论,谢谢!

第一卷《动物凶猛》第十四章《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末尾,信天游被亲了一口后的第一反应竟是“如果她趁机偷袭,可不得了”。朱同学的留言“那可不是!”,让我笑了好半天。

有人说董小姐挺“冲”,还有点“二”,是对的。她千金大小姐出生,成长非常顺利,不需要考虑人间疾苦,弯弯曲曲。相对而言,何青青生长在险恶环境,就比她乖巧多了。

第二卷《举火燎天》第十六章《翩翩浊世佳公子》,感动了我自己。董淑敏亲信天游一口,是在巨悲后又狂喜的情况下发生,情爱的成分极少。但这一次,她是有意试探。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娶我可好?”

我少年时,经常听到这样话,反应也跟信天游差不多。多年之后才回过神,蠢得作猪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数年后,地裂天崩。修行不成,她被铺天盖地的泥沙裹挟,从云端砸下尘埃。

他可还记得,那个假装随意问“你娶我呀”的少女?

第二十四章 你是谁

“等等……”

华文眉头紧锁,道:

“你用针去刺泡泡,会不会炸掉。砰一声,整个宇宙灰飞烟灭。”

瞧着他那一脸严肃的表情,信天游乐了。

天才就是天才!

尽管自己讲的那一套属于科学体系,在修行文明成长的这货居然明白了,还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突破时空制造出的扰动,的确在极小概率上,可以让物质世界湮灭。

“你小时候吹过泡泡没有?”

“吹过,用皂角籽泡水,麦秆吹。”

“用没有用针刺过?”

“没用针,用草茎刺过。小泡泡破灭不了,泡泡越大就越容易被戳破。跟皂角水的浓淡有关系,跟草茎的粗细有关系,还跟穿刺时的快慢有关系……”

“停停停,我说的就是个比方,你还真把宇宙当泡泡了……开辟时空通道,的确有可能让周围的物质湮灭,形成黑洞。可无论我们怎么折腾,相对宇宙而言,能量级数小得可怜,根本产生不了大影响。只有当各种小概率不断叠加放大,才具备可能性。相当于你不停掷骰子,每一次都出现豹子,持续了整整一万年……”

“那就是说,不是宇宙破不了,是我们没能力让它破……”

“对对对,你当自己是呀,能把宇宙弄破?不过,必须要全程受控。当法力密集于一点时,首先产生的是时空畸变,空间法器就是这么造出来的。只有输出强度达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够击穿时空屏障。在这个过程中,稍有不慎就爆炸开来。好比亿万颗霹雳弹堆叠,砰一声,白沙城都会没了的。”

“这个我不怕,多加小心就是了……什么叫能量,黑洞,概率?”

“以后再告诉,你先朝这个方向去思考。知道要制造出多么强大的法力,才能打开时空之门吗?”

华文沉吟数息,道:

“至少需要天仙之力。”

啊,这下子轮到信天游瞪眼珠子了,追问道:

“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华文道:

“神通三境,融体,渡劫,登天。其中的登天修士被世俗誉为天人,无限接近仙人了。不会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最终将横渡星河,一去不返,也不知去哪里了。我觉得,他们挺像水洼里的鱼,大到一定程度后就停止生长,甚至死掉,必须跳入湖泊才行。

“天人离开的时候,或化虹,或飞升。总之,没有谁是一拳打开通道,抵达彼岸的。捷径谁不想走?我猜测,不是他们想不到,而是做不到。我们如果要打开时空之门,就得制造出更强大的力量,也就是天仙之力。

“佛典对此有记载,菩萨遍入诸天,诸世界好似云烟过眼……道藏中也说,一切世界,无穷众生,悉皆明见……既然眼睛看见,身子当然也穿得过去……”

咕咚,信天游咽下好大一口唾沫。

本以为华文毫无时空基础知识,教导他只比训练猴子强一丢丢。谁料想,这货竟用修行体系的语言,反过来开导自己。领悟力与洞察力,并不比服下“进化一号”,经过了严格科学训练的自己差。

少年被激起了好胜心,道:

“我告诉你,天人去哪里了……所谓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天人离开这里,一定会顺着太阳风里的灵气跑。他们的最高速度,道藏里有讲,瞬息万里。佛典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顶,二十罗顶为一须臾,一日夜有三十须臾。

“由此可以推算出,一昼夜有八万六千四百秒,一须臾有两千八百八十秒,一弹指是七点二秒,一瞬间是零点三六秒,一刹那是零点零一八秒。天人瞬息万里,等于一秒跑两万八千里,一天可跑二十四亿里。我们的世界围绕太阳旋转,外围最遥远的一个落脚点,叫柯伊伯带。是一圈原始的行星碎片,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由冰封岩石组成的庞大圆圈。

“那里距离我们四十多亿里,天人不停地跑两天可到。歇息一阵子,欣赏景色,会回头吗?绝不会。正如你说的,跳出水洼进湖泊的鱼,不可能再跳回去。修行的目的是什么?是长生。天人有很强悍的生命,但离长生还差得远。必须找到一个更浩大更高级的世界,也就是俗世常言的仙界,才能继续攀登。

“继续向前,灵气越来越稀薄,半个月后彻底消失。那是太阳风遭遇星际介质的边沿地带。前面是无尽虚空,什么都没有。他们来时顺风,回去顶风,能量也消耗得差不多。就是想回,也回不了。所以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天人常回家看看。

“他们全成了僵尸,飘荡在黑暗虚空。当护体气场撑不住时,就会身躯暴裂而亡。龇牙咧嘴,面目狰狞……至强者采用龟息**,运气好方向对,一千年后可以抵达第一颗具备生命的行星,三千年后碰到第二颗。只是机会小得可怜,相当于从白沙城闭眼睛抛出一根针,正巧扎中云山一粒指定的沙子。

“童谣里唱,黄金转世今何在,不见天人下凡来。还下什么凡?早死翘翘了……像他们那么跑,就是个傻子。不是说不厉害,是方法不对。唯有破碎虚空,打开一条时空通道,才能瞬息万万里。由此而及彼,登天路,游无穷……”

信天游说着说着,发觉华文瞪着两个大眼珠子冒精光,嘴巴半张,一动不动。

靠,自己一下子说溜了嘴,不会把这货吓傻了吧!

忙伸出手掌,在对方的眼前摇晃。

华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蹦起老高,退出老远。腰间悬挂的一大串铜钥匙碰得叮当乱响,惊恐叫道:

“你不是董舒……你是谁?”

第二十五章 谪仙人

见华文情绪激动,一时间,信天游真不晓得该如何解释才好。这货的智商奇高,编瞎话很容易被他戳穿。印象一旦坏了,以后就不方便打交道。

“华兄,我还真不是董舒。你贼聪明,是怎么知道的?”

华文闻言,指道:

“哼哼,你当我傻呀……本少虽然有点傻,可是不蠢。董郡守要是有你这么厉害一个侄儿,早就敲锣打鼓拿出来炫耀了。你讲的那些东西,一套接一套,一环扣一环。我越琢磨,越有道理,根本不可能是凭空瞎编出来的。

“还有,你刚才提到了天人、虚空,简直跟亲眼看见了一样……他娘的,老子一想到乌泱泱一群僵尸在虚空里飘荡,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你一定是,来自于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

信天游哑口无言。

华文被公认为傻子,是世俗觉得他的行为不可理喻。干嘛好好的伯爷不当,成天当木匠打家具,哦不,法器,算一辈子白活了。民间戏称他为和尚命,生前不享受,盼着死后好升天。

那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但没人认为华文蠢笨,连天启王都评价说,聪明绝顶。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

尽管自己是地球土著,可要说是来自于另外一个时代,也算对。因为从小就生活在虚境里,在科技文明的世界成长,好像一个万年之前的人实现了穿越。

见对方不说话,华文得意洋洋道:

“小样,老实交代,是不是丧心病狂夺舍了董舒?”

少年摇摇头。

“那就是寄生了?”

“不是。”

“转世?”

“也不对。”

“哈哈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果然不出我所料。”华文大笑,“你小子藏头露尾,怎瞒得过本公子的法眼!”

信天游一惊。

靠,这货到底发现什么了?和盘托出自己身世是不可能的,得怎样选择性地讲出部分真相,又可以让他满意?无论如何,太阳膨胀是绝对不能吐露的。

华文得意地昂首望天,目光深邃,语气低沉,缓缓道:

“如果我所料不错,你就是……谪,仙,人!”

到了最后三个字,一个一个朝外蹦。华公子手臂一挥,气壮山河。语气陡然加重,拔高腔调。

信天游吓得冲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骂道:“你丫疯了吧!这样大喊大叫,是不是想招惹道门的巡天?”

华文一把推开他,道:

“少动手动脚,本公子可是纯爷们。喂喂喂,我说得对不对?”

信天游的思路被打断,愈发不好解释了,迟疑道:

“男子汉大丈夫,老纠结小事干嘛,以后再详细解释。可我就是告诉了,你恐怕也听不懂,吓得尿裤子。”

“呵呵,你的解释我可不想听。常言,天机不可泄露,听见了要折寿。不过,我必须弄清楚几点,不能稀里糊涂给你干活……真正的董舒呢?”

“去曾国游学了。”

“你是不是,吃了人间的东西?”

“你才不吃东西呢!”

华文挤了挤眼睛,道:

“你是不是,还想泡人间的小妞?我从来没见过董小妹这么卫护一个人,看你的眼神滴出水,看我的眼神凶光四射。”

信天游莫名其妙,不晓得他是怎么从谪仙人一下子蹦到董淑敏的,没好气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华文傲然一挑下巴,哼道:

“嘿嘿,就你那点破事,还藏藏掖掖。哥吃过的桥,比你走过的盐还多。上大街打听打听,谁不晓得仙人下凡后,一旦沾染人间俗气,神通便荡然无存?你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也无法力波动,偏偏击败了邴虎和周海。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唯一的倚仗,不过是强横的躯壳而已。

“没有法力,当然破碎不了虚空。想回去,只能打开时空通道。估计你在仙界,也不是一个好木匠。懂传送阵的原理,却不懂如何制作,才找到我帮忙。为什么不去找大修士?因为眼下只是一个弱小凡人。对方太强大了,可以轻易将你控制,逼迫交出仙丹,仙术。为什么怕消息泄露,道门的巡天赶过来,也是这个原因。“

信天游听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五体投地。

靠,这样理解也可以!

华文牛头不对马嘴,判断竟接近了事实真相。好比南辕北辙,前进的方向彻底反了。可这货胆子够大,走得够远,围地球绕一圈也抵达了目的地。

假如把他话中,消逝的文明同仙界替换。推理居然他妈的全对,可以打一百分!

见少年不吱声,华文靠过来。

“咱俩谁跟谁呀,我不帮你,谁帮你?放心,仙界那点破事本公子不想听,怕挨雷劈。但传送阵嘛,倘若不让本公子参加……哼,我就跟你急,嚷得全天下都知道。”

信天游微微一笑,把手一伸,道,成交。

二人击掌过后,华文挠挠头,讪讪问:“兄弟,你前面讲的,算数不?”

“我讲啥了?”

“你讲过,先净化真气让我进阶开光,再服食仙液让体质脱胎换骨,灵根登峰造极。”

信天游乐了。

这货哪里傻了?一旦动心,当机立断先拿了好处再说,都不等隔夜的。

“盘坐,闭目调息。纳气入丹田,气行周天。”

华文依言,在台阶上规规矩矩坐好。信天游一指点在了他胸口的膻中穴,一星能量透出。

膻中穴即俗称的中丹田,为聚气之所。

华文感觉胸膛里似乎有一团火球轰然炸开,化作几条火线沿着经络灼烧,连忙搬运周天。浑身灼热后,又一阵阵清凉,遍体通泰。体内的真气精纯凝练到了极致,竟有液化趋势,运转速度也比平日快了十几倍。

三分钟后,他睁开眼睛,神光闪烁。

这货起身拍拍屁股,脚下一蹬蹿上二层楼,摆出了一个弯弓射大雕之势,恶狠狠道:

“奶奶个熊,看以后谁敢欺负老子!”

信天游哭笑不得,道:

“华兄,你虽然进阶开光了,可没有练习过近战搏杀,攻防法术,还是一只大大的肉鸡!千万别暴露了,在遭遇暗算时能多几分保命机会。”

当当当……

铜钟猛响。

管家在院门外扯着喉咙大喊:

“少爷,董公子……请快点出来,夫人喊你们吃午餐了。”

第二十六章 造神器

华文跳下楼,把西珠盒子塞进怀里,道:“咱们先吃饭去。”

信天游见他胸襟内鼓鼓囊囊揣了不少,担心再将玉牌和刻刀放进去后,别磕坏了宝贝扎了人。谁料,这货竟将它们丢弃在台阶上。

有空间法宝就好了,自己也是许多东西到处塞,乱七八糟。

理论上,能够做出传送阵,就能做出空间法宝。这玩意,岂止解决了当下储物的麻烦,更可以在穿越时装载大量物资。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异域逃亡的成败,举足轻重。

“华兄,不请我到楼里参观?”

华文闻言,竟有点不好意思,道:“嘿嘿,不用看了。听了你讲的传送阵之后,发觉自己做的简直是小孩子玩意。以后要造,就造神器。”

二人边走边聊,信天游道:

“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当输出法力还未达到击穿时空屏障的级数时,先引发时空畸变,这个阶段造空间法宝很容易。大修士做法器,属于纯手工,劳神费力。比方说,铁匠打造一把精美铁壶,要花上许久的工夫。如果先做好模具,以巨力挤压钢铁变形,瞬间就可以完成。”

华文瞪大了眼睛,道:“那不意味着,成批成批地造出法宝?”

“是的……像这样,不仅可以解决当下的资金短缺问题,还可以解决去往天外后的物资储备问题。”

“模子得不可思议坚固才行,而且筑建法阵的材料必须是顶级的。否则法力激发后,阵法本身承受不了,会崩溃掉。”

“华兄,你只管设计法阵,寻找材料,其它的一切由我负责。关于法力的输出,假如初始即达到峰值,难度很大,还不好控制。是不是考虑,将它一级级放大?”

华龙沉吟道:

“前者简单,后者复杂。具体用哪种,得根据阵图和材料决定……我初步计算了一下,这个阵可能会比侯府大。“

信天游问道:

“不算大呀,神龙大阵不也是一座城?“

华龙摇头道:

“董舒,你不清楚,完全不是一回事。神龙大阵虽然是一座城,可并非全城都利用到了。它号称斩雷劫之下的大修士,输出威能顶多达到融体巅峰修士的一击。然而,我们的传送阵要输出天仙之力,大了至少千万倍。不讲材料吧,光极品灵石就得堆成一座小山……天,我该不是做梦吧。周、曾、华三国加上大夏国也支撑不起,需要举天下之力才行!”

信天游笑道:

“华兄,不一定……我曾经见过一件神器,刚刚诞生的时候,占地比你这栋小楼还大五倍,一秒钟只能运算五千次。可后来随着改进,慢慢变成了指甲盖大小。能够装下全世界所有书的内容,一秒钟运算百亿次。最关键之处,它还变得非常便宜,一两银子就可以买到。”

噗通……

听到这里,刚刚进阶开光境的逍遥公子眼歪嘴斜,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侯爷夫人见到儿子终于肯按时吃饭了,还与董舒有说有笑,非常欣慰。再次暗示,他干脆搬进侯府同华文作伴算了。至于明天春试的号牌,在接到华夫人的书信后,早准备好了。

见董舒明天也要和董淑敏一起去钦天监测试灵根,席间华文便介绍了一遍情况。因为那个法阵坏过两次,是他修好的。

灵气本无属性,但因为是伴随矿石而生,便附带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不同体质对不同灵气的敏感不一样,即所的谓灵根。修行门派之所以要对学徒进行灵根测试,便是看对方素质。比方说,潇水剑派以控剑为主,最重视金灵根。烈火门以控火为主,最重视火灵根。

法阵释放出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气,根据学徒的吸收程度判断高下,从,0到100显示分数。总结历次春试的规律,在华国要想考上潇水剑派,灵根总分得在350分以上。当然,如果有某一项灵根超过95,也可能被录取。可五行相生相克,某一灵根特别突出时,其它灵根也不会差得离谱,总分将不低。

华文嘴贱地提了一句,董小妹三年前就参加了春试,还创造了一项纪录。

信天游顺口问,是什么?

董淑敏不做声,杀气腾腾瞪着表哥。

侯爷夫人一看情况不对劲,赶快打圆场,信天游也知趣地闭紧嘴巴。

第二十七章 一丢丢

他心里清楚,董小姐一心梦想当仙子,其实修行的资质不敢恭维。

马翠花称不上优秀,但一颗下品灵石就可以让她从聚气二层攀上四层。小香小兰两个小妮子才十四岁,已经达到了聚气五层。

她们是下人,缺乏修行的条件。

董淑敏一不缺名师,甭讲童三、章牧之,连剑圣都曾亲自指导她。二不缺资源,像药材灵石什么的从来不匮乏。然而,直到一十六岁了,才聚气九层。

慢慢修行路,最容易突破的是第一关,由聚气而凝罡。君不见,江湖上的凝罡武者一抓一大把。

她可好,竟然还要借助破境丸实现突破。

信天游晓得,董小姐的灵根测试成绩一定不理想,却也没想到能够低至创纪录的地步。好在自己帮她净化了真气,“进化一号”又改造了灵根,本次春试应该没啥问题。

从小花、小黑、小青、小黄的表现来看,身体各方面的素质都将被提升到极限状态,包括了对灵气的敏感、吸收与转化。

他当初下山,准备参加修行者的王城春试,是对修行还抱了万一的希望。

试问,哪个少年不曾梦想飞天遁地?

虽然师父估计,灵根肯定被删除了。但信使不是修士,手里也没有基因检测仪器。搞不清是否剩下残根,是否存在恢复的可能。

科技文明与修行文明,属于两种完全不同的体系。

科技的强大,是系统的强大,人本身却不强大。修行的强大,是个体的强大,本身就是一个自洽的小系统。

少年觉得,科技有利于文明进步,修行更符合从生命演化。

举例而言,人类乘航天飞船抵达异星比较大修士横渡星河,消耗的能量高达百万倍。因为不仅仅把一个人送到目的地,还要把质量百万倍的飞船也发射过去。

理想的社会,应该是科技造福众生,与修行结合,把人送入类似传说中的仙佛境界。像今天自己与华文合作的传说阵,就是科学思维与修行法术碰撞的结果。

午餐后,众人又喝了会儿茶。

董淑敏对明天的测试很忐忑,准备下午晚上都打坐炼气了。以小气闻名的华文听说后,慷慨送出一颗上品灵石,简直让人感觉太阳打西边出了。

侯爷夫人老怀大慰,抹了抹眼角,自言自语。

“小儿郎终于长大了,这才像一个哥哥……”

信天游与华文进书房讨论了一个多小时的传送阵原理,滴出一滴比芝麻还小的“进化一号”进水碗让对方服下,随即告辞。

钱不经花,带着赵甲逛文市,买下了近千两银子的笔墨纸砚与书籍。华夫人为酬谢他治病,赠送了一百五十两黄金。

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买回的东西好大一堆,装满了客栈一层楼的两间房。

掌柜的吓一跳,合计这位董舒少爷恐怕做了两手安排,万一考不上蓝山书院,就会改行做小生意。连声嚷嚷:“我这儿可是客栈,如果转为店铺,人来人往吵闹得很,那可是要加租金的……”

信天游笑笑,不予理会。

文具与书,自然是送给“方舟一号”,也就是芙蓉村义学的小孩子们。

书籍中,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百工杂项……均挑选了一些。可惜,最经典的上古开蒙读物“三百千”,只有简单的《三字经》、《百家姓》流传了下来,《千字文》消失于历史尘埃了。

毛笔字书写起来远不如铅笔、钢笔方便,对培养儿童的心性却很有益。

“百花杀”中,对精神力的训练与修行颇有相通之处,第一步都是凝神静心。信天游在虚境里练了几天书法后,感觉太浪费时间。转而以观摩先贤的作品取代,体会其中的意韵,同样能够凝聚精神。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吃完早餐,走到侯府与董淑敏会和,去往钦天监。

他们虽然有号牌,依旧需要按秩序进场。昨晚五更寅时,也就是四点多钟的样子,逍遥侯府的仆人早早帮二人排队去了。

每三年一次的春试,有两千多名考生参加。钦天监的灵根测试阵法,得从早到晚整整运转两天,非常消耗灵石。

以往收取每位考生十两银子,令家庭贫困者望洋兴叹。天启王即位后,改为每个人只收五两。又定出一项规定,每天发放一百块号牌排在最前面,三十两银子一块。余下的费用,由朝廷补贴。

完全不收取费用是不行的,到时候连阿猫阿狗都会跑来测试。不讲别的,谁不想免费吸一吸纯净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气?

有号牌者,将从八点开始测试灵根。辰时太阳初升,属于人体从睡眠苏醒后最敏锐的时刻。水涨船高,分数自然也能多一丢丢。而潇水剑派每次只招收五十名学徒,假如某人的得分正巧卡在末尾,那一丢丢将至为关键。

信天游猜测,即使多了这一丢丢,自己肯定也会打破董淑敏的纪录。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恨不得把一天掰作两天用,请他去潇水剑派也不会去。

但无论如何,测试是必须进行的。有点像绝症患者,总要拿到医院的诊断书才甘心。

第二十八章 找死的肉鸡

城市城市,城指围墙,市是集市。

人们都起得挺早,在七点半的闹市街头,行医卖药的、箍桶的、掌鞋的、补角冠的、修扇子的、淘井的……聚成了一堆一堆。

早点摊子一溜一溜,有人蹲在街边一手大饼一手豆浆,吃得正欢。穿戴整齐的人则围坐在小店里,就着茶与糕点,边吃边聊。神情兴奋,诡秘。见有陌生人靠近,马上又闭嘴。

乖乖,昨天可了不得!

上午,金身罗汉降临,放言诛杀后党。下午,城隍庙擂台,罗汉弟子真把白沙府尹郝仇干掉了,顺手打伤了周王子。

老百姓对王党后党之争,谁当大王,其实不是很关心,只要有一碗饱饭吃就好。但近几年王城三虎嚣张跋扈,祸害人厉害,民意便渐渐偏向了王党。

周媚难道头发长,见识短,任由三虎胡作非为?

信天游觉得,非也。

她正式接触朝政,是天启病后的这三年。必须迅速区分谁是自己的拥护者,谁是反对派。由三虎去试一试,最好不过。凡是要制裁三虎的就是反对者,袒护的就是自己人。至于民意?哼,她有大军在手,有周国、潇水剑派的支持,并不重要。

天启王,也并不像民间认为的那么窝囊。

王族无后,最佳归属是和平并入周国。虽然潇水剑派偏袒周国,但若非它约束,周国早就灭华几十遍。

国无义战,谁叫你太弱小?

到了钦天监门口,人头密密麻麻。百十个差役卖力地维护秩序,将闲杂人等隔离在道路两旁。一条长龙赫然延伸出三百多米,弯弯曲曲跨越了两条街,足有上千人。一条短龙疏松些,只有五十米长,正是那些高价买了号牌的考生。

大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与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也不鲜见。

有钱人不在乎三十两银子,自然也用不着起一个大早亲自排队。逍遥侯府的两名仆人凌晨四点钟赶过来,也只排在了三十四、五的位置。见到董小姐与董少爷带着一名跟班两名丫鬟过来,忙举起手喊。

信天游与董淑敏走过去,替换了二人。

约莫过了两三分钟,五位锦衣公子大摇大摆走到队伍的最前端,喝道:“都给爷退后点!”

排在首位的少年急了,喊道:

“你们一来就插队,凭什么?我爹三更半夜就赶过来了,才排了第一。“

“凭什么?“一位公子冷笑道:”就凭我们五个,是本次钦点的恩生。小子,赶快退后,不然老大耳刮子打你。“

差役们闻声往这边看了看,却没有吱声。

所谓恩生,即华国的官派名额,可以直接进入潇水剑派修行。三年前,董淑敏的测试成绩实在太糟糕了。华夫人向天启王请求名额没被允许,还曾生气过。这一次天启昏迷,名额自然由周媚指定,全是后党一派高官的子弟。

恩生是无条件录取的,灵根测试只作为一个参考。这五人连号牌都没有买,却要大刺刺先进入,道理很简单。和你们这些平头百姓挤在一起排队,爷丢不起这人!

打头的少年挺倔,道:

“先来后到,天经地义。我爹半夜就赶过来,熬了一宿……”

队伍聒噪起来,小心翼翼的议论声飘出。

“喂,你们还讲不讲道理?”

“这谁呀,好霸道……”

“好像是武威侯府的小侯爷。“

“嘘,小点声。”

另外一条长龙却没有人吱声,扭头朝这边看。他们没钱购买三十两银子一块的号牌,必须等这一百人测试完才轮到自己,幸灾乐祸瞧热闹。

见到前面的董淑敏身子一晃,手按向剑柄,信天游连忙说道:

“你别动,让他们先进去也只多等三分钟,没关系的!”

倘若在往日,信天游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五只找死的肉鸡胖揍一顿,哪里会劝阻?但今日不同,他好不容易才落实了“董舒”这个文弱小书生的正式身份,一动手就前功尽弃。

另外,尽管五位锦衣公子里有四名普通凡人,被簇拥的那一位十**岁青年却壮得像条牛犊,赫然达到了凝罡九重境。董小姐绝非对手,打抱不平岂不是找抽?

“道理?爷的拳头就是道理!”

“牛犊子“猛地一推首位少年。

一阵稀里哗啦,夹杂数声哎呦惨叫,队伍前方顿时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十几个。

青年冷笑着叉腿而立,轻蔑地扫视人龙。

武威侯乃开光七重境强者,堂堂的华**神,上朝可以不跪华王。怎料,二子绍雄昨天下午在珍宝阁被四水帮主童三摆了一道,当场晕厥抽搐,面子丢尽。

而且那童三做事简直不要太明显,拍卖得手之后便簇拥“逍遥子”沿朱雀大街直到王宫,当众把灵晶交给禁卫统领铁四。这不等于阴了你之后,还牛皮哄哄显摆,噼里啪啦打脸?

青年乃武威侯第三子绍威,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发作。这帮草民竟然敢触霉头,可就怪不得他了。

“绍威,你还要不要脸?”

董淑敏按捺不住,厉声叱咤,越众而出。

现场为之一静,少顷,一位锦衣公子哈哈大笑,指向少女道: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栖云郡董小姐。你们知道不,董小姐三年前就参加了春试,创造了一个咱们华国空前绝后的纪录。五门总分,才160分。啧啧啧,真是稀罕呀……”

此言一出,顿时所有的目光都“唰”地投过来了。连前面倒下的十几个人也一边瑟缩后退,一边扭头回望。

五门总分才160分,意味着平均分才40。属于灵根比一般人差了许多,却还没到蠢笨地步。关键在于,那些比较差的人要不没条件,要不有自知之明,根本不会参加春试。

这便让董淑敏创造出了一个比较尴尬的纪录。

天启王之所以不肯动用官派名额,是估计她以这样资质的进潇水剑派,更受打击。反正修行不出啥名堂,还不如在家好好陪陪父母。

几名锦衣公子笑得前仰后合,装模作样拱手,道:

“久仰,久仰……董小姐打栖云郡无敌手,英明神武,以后可要照应小弟……”

一个道:

“照应个屁,她连潇水剑派的门都进不去。呵呵,好大一张脸,还敢骂咱们!”

另一个接话。

“唉,蠢成这样本来不是她的错。可蠢成这样还敢大摇大摆出门,公然参加春试,叫我们这些聪明人情何以堪?一旦别国知道了,会以为我华国考生都是此等低劣货色,丢人呀!”

还有人道:

“她娘的,我要蠢成这样,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绍威狠狠朝地面“呸”了一口,冷哼道:

“随便牵一头母猪过来测试灵根,得分恐怕也比她高!”

假如面对华文,真不敢辱骂。不管打不打得过,王党都要把他撕成碎片。但面对董淑敏,就没这个顾忌了。逍遥侯府被王党摆了一道,正好可以拿她出气。

华夫人下嫁董仲后,其女儿董淑敏尽管具备华氏血脉,但不属于王族人了。以前有天启王罩着,谁也不敢得罪。现在天启倒了,谁还惧怕她?董郡守虽然是封疆大吏,级别却比武威侯差了不少。

官场阴损,表面上冠冕堂皇,暗地里蝇营狗苟。即使吃了哑巴亏,也极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只是背后动刀子。

纨绔就没有这层顾忌,搞了再说。

董淑敏气冲上顶,面罩寒霜,摘下了腰间宝剑。

拔剑就意味着要当街杀人了,性质很严重,她是准备连剑带鞘作棍子使。

第二十九章 怎么会这样

绍威将两个膀子横抱在胸前,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冷笑,只等她过来。余下的四个纨绔子弟则散开了一些,等着瞧好戏。

武威侯乃堂堂的华**神,战无不胜,三个儿子都得了家学真传。

世子绍冰二十七岁就抵达通幽境第九重,是华国当之无愧的青年武者第一人。二子绍雄二十五岁达到了通幽六重,毫不含糊。三子绍威的资质最优秀,十八岁登上凝罡第九重巅峰,破通幽指日可待。

瞅这个趋势,他极可能会在二十出头的时候进阶开光,成为华国五百年来最年轻的武道仙师。武威侯也对他最器重,特地送入潇水剑派修行。

管你什么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董淑敏握住剑鞘的上端提起,还未迈步。却见一条白色的人影从身后窜出,不由得愣住了。咦,小天这是搞什么鬼,刚刚叫我别动,怎么自个先动了?他揍绍威当然是摁蚂蚁,可如此一来,董舒的身份就演不下去了。

因为信天游曾严厉告诫,只要他出手了,任何人都不准参与。董小姐没办法,老老实实停下。

“狗娘养的!”

白衣少年口里咒骂,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势汹汹冲到了绍威身前,一把揪住胸襟拼命推,可惜犹如蚍蜉撼大树。

绍威故意让他推了两下,才猛地一掌拍出。

砰……

少年凌空倒飞出一丈多远,落地后像个皮球似的翻滚。为了让表演更加真实,信天游特意撤掉护体力场。岂止白袍污脏,脸上沾灰,额头还冒出了一个大青包。

逍遥侯府的两个惊呼,董少爷,少爷没事吧……却见到赵甲、小香、小兰一脸欣喜状,董小姐更是“咯咯”笑出了声,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信天游出手,哪一次不是震撼全场,何曾这样狼狈过?董淑敏当然觉得好笑了,恨不得请画师画下来才好。

她正笑着呢,耳中收到一线传音,“快去揍!”

董淑敏晓得他肯定搞了手脚,胆气更加壮了。丽影香风,疾扑上前。

绍威也不抢攻。见剑柄直冲面门而来,当即抬手去抓,随知落了个空。董小姐电光火石间把“棍子”一沉,绕过了他手臂,重重撞上了膻中穴。

聚气之所骤然遭受重击,绍威的真气差点涣散,但本体反应犹在。疾退半步,侧身冲拳。谁知,对方竟比他快了一筹还不止。不硬碰硬,一闪到了背后,扬起剑鞘排山倒海般拍下。

以凝罡巅峰对二重境,简直是碾压。但瞧在旁人眼里,情况完全反过来了。董小姐凌波微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绍威像一只大猩猩似的胡踢乱打,根本沾不到她裙裾,频频挨揍,哇哇哇咆哮。

原来,信天游乘接触之时,释放出一缕能量轻微麻痹了对方的神经系统。如此一弄,绍威肢体的行动速度慢下来,神经反应的速度慢下来,连真气凝聚与激发的速度也慢下来。偏偏他自己还毫无觉察,只是感觉对方奇快。

信天游的能量透体,受到诸多条件限制。比方说,与邴虎疾速搏杀时,来不及操作。而周海除了速度快之外,护体气场更是一层严密屏障,也实施不了。但撞上绍威这种低阶菜鸟,却是坛子里面捉乌龟,一抓一个准。

铁打的金刚,也经不起重捶,何况绍威还不是铁金刚。

仅仅十数息后,绍威的脑瓜便肿成了一个大猪头,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和他老兄绍雄在珍宝阁的表现一模一样,痉挛抽搐不已。

可怜的小侯爷,外袍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布片了。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

余下的四个纨绔吓得魂飞魄散,惊惶逃窜。却哪里跑得过董小姐,全被揍成一摊烂泥。

伊人的最后一击可能用力过猛,几颗牙齿“嗖”地飞上天空,吓得边上看热闹的人躲避不迭。

“哼,叫你们嘴贱!”

董淑敏高擎“剑棍”,威风凛凛好比女神下凡。

太快了,还不到一分钟,嚣张跋扈的五位恩生就躺尸了。他们的仆佣畏畏缩缩,不敢靠拢。

不知谁带头,掌声有如雷鸣,夹杂着胡乱叫好声。

钦天监的侧门被“哐当”推开了,两名通幽法师从里面闪出,厉声喝问。

“是谁,胆敢在春试闹事?轻则除名,重则……”

密侦司、王宫禁卫、钦天监不列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由华王直接管辖。所以,钦天监天然是王党。听闻董小姐受辱,急忙冲出来救护。

可眼前的情况好像有点不一样,两名法师傻了眼。重则什么的……竟说不下去了。

董淑敏把宝剑挂回腰间,笑咪咪道:

“他们五个闹事,已经被我收拾了。瞧,我还有人证,堂弟董舒被他们打伤了。”

众考生不约而同喊道,就是,就是……

既然是人证嘛,当然得有人证的样子。信天游佝偻腰,瘪着嘴,以右手按揉左肩,拖着一身脏衣裳,“哎呦”叫唤着往前蹭,比八十岁的老头儿还慢。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尼玛,明明他刚才爬起来的动作挺麻利,见到法师出来就变“严重”了,简直无耻!五名纨绔的仆佣腹诽不已,却不敢做声。

两名法师对视了一眼,好像又忘记了刚才说的话。厌恶瞪了五名纨绔一眼,喝道:“谁家的,快拖走。”

继而宣布道:

“测试开始,先进去十名考生。”

董淑敏神采飞扬,正准备朝回走。先前排首位的少年却恭恭敬敬说道,姐姐你先进。立刻,几十个考生也喊了起来,请董小姐先测试。

董小姐可不是什么讲客气的人,朝信天游招了一下手后,昂然走进了考场,端的是英姿飒爽。

少年赶紧屁颠屁颠跟上。

众考生见此一幕,脑壳均有点犯晕。这厮的脸皮可真厚,没人喊他也先进去呀!

第三十章 大事不好

进了钦天监,信天游又变得正常了。腰杆挺直,步伐加快。

八个考生由门房验证了号牌,尾随着他,目光充满羡慕。有人嘀咕,我要有这样一个小姐姐,做梦都会笑醒……有人道,想得美……

进去后,众人依序填写了姓名籍贯出生年月日,由一位小黄门领着,到了一栋房屋门口。小黄门把表格交给门口摆桌案登记的两人誊抄,再次唱名,以确认排序无误。

董小姐早不见踪影,想必她是不需要办理这些繁琐程序的。

名字还没唱完,屋内陡然炸锅,惊叫不已。

哐当……

大门被粗暴拉开,重重撞到了内侧两边的墙壁。

一名法师疯狂冲出,跑到院子中央掏出符箓,疾催功力。过了数息,一线青光从符纸里直冲上天,在半空砰然炸开。

这是一张通幽低阶的春雷符,远不如信天游一声叱咤“雷来”之后,虚空生电,满川白亮,平地惊雷,排山倒海,却也声闻数里。

“天灵根,天灵根,想不到我华国竟然也出了天灵根,哈哈哈哈哈哈……”

那法师手舞足蹈,笑得眼泪都沁出来了,竟把珍贵的法符当做了爆竹使用。

所谓的天灵根,即灵根完美达到一百分,百万人中未必能出一个。这样的人修行,比普通人快得多,也厉害得多。比方说天金灵根,是天生的控剑者;天水灵根,是天生的控水者;天火灵根,是天生的控火者……

谁是天灵根?想都不必想,只有栖云郡的董小姐一个人先进行测试了。

信天游见状,有点小小犯晕。

他知道“进化一号”可以将董淑敏的灵根提升至极限状态,恐怕要出高分,却怎么也预料不到完美。她的基础,好像不咋地呀!

其他考生也懵了,议论纷纷。

有人大声嚷嚷:

“我知道,董小姐为什么可以击败绍威小侯爷了。她是天灵根呀,可以越阶挑战。”

有人嘟囔:

“不会五门都是天灵根吧,那不成了亘古未有的空灵之体?”

还有人高兴得跳起来,喊道:

“太好了,天灵根各派都要争抢。董小姐不用占本次春试的名额,我们又多出了一个机会……”

少顷,两名法师满面红光,一左一右护送董淑敏出来,小心翼翼跟看护宝贝似的。这时,从其它房间争先恐后涌出了十几人,乱哄哄追问:“天灵根?真的假的?不会弄错吧!”

法师之一不悦道:

“兹事体大,反复测试了三次,哪里还会出错?快,快去禀告侍郎。而且这一次,还诞生了我华国一百多年来的高分纪录。”

董淑敏雀跃地跑到信天游面前,面颊生辉,喜滋滋道:

“小天……小舒,猜我考了多少分?”

少年眨巴眼睛,摇头道:“猜不出。”

“笨蛋……我告诉你,金灵根100分,其它四灵根都上了95,总分486。嘻嘻嘻……”

啊……

院中响起一片惊叹声。

果然,只要有一门天灵根,其它灵根也不会差。方才几个纨绔分明是胡说八道,泼董小姐的脏水,欠揍!

“好呀,好……”

一名官员模样人大笑着迈进入院子,脚步匆匆差点绊一跤。

董淑敏见了,笑嘻嘻打招呼,胡叔叔。

胡侍郎又连说了三声好之后,终于恢复正常,道:“淑敏,去我那里坐下。”

董淑敏指了指信天游,道:“我堂弟董舒,还没测试的呢。”

胡侍郎一听,顿时两个眼珠子冒精光,仿佛鉴赏一件奇宝般围绕少年转了两圈,自言自语:“堂姐弟,姐姐是天灵根,弟弟绝对不可能差,说不定也是……快快快,快安排测试。”

呼啦啦,几名法师急吼吼簇拥信天游进了屋,关上门。

胡侍郎与董小姐闲话了几句,眼睛却望向了测试房间的大门。

董淑敏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也望了过去。

一分钟后,所有人的目光全聚焦到了同一个地方,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灵根测试,快的话只要三十秒,慢的话也不超过一分钟。因为太消耗灵石了,一个考生一般只能测试一次。

董舒一分钟没出来,说明情况的确存在异常。就跟董淑敏刚才出现了天灵根似的,反复测试了三次。

两分钟之后,房门还是没有打开。

胡侍郎喜得根根胡子上翘,不安地踱步。众法师的嘴巴齐刷刷咧到了耳朵根,就差笑出声了。

唯独董淑敏目光困惑,脸色狐疑。

因为信天游对她讲过,灵根测试肯定会被刷下来的,可怎么要熬这么久的时间?

三分钟后……

众人面面相觑。

不对呀,即使是天灵根,也应该出结果了,怎么房间里面静悄悄?

五分钟后,胡侍郎再也忍不住。迈步上了台阶,举手准备推开大门。尽管在测试时间内,规定了闲杂人等不能进入,以免干扰考生。可眼下的情况,也太诡异了。

门却自动开了,一名法师差点撞个满怀,哭丧脸道:

“大,大人,大事不好……”

第三十一章 蠢得阵法都失灵

胡侍郎面色一沉,飞快地转身指向院子里的三人,道:“你们过来。”又对傻乎乎站立门边的小黄门道:“守住这里,别让任何外人进。”

那三人恰是钦天监境界最高的法师,也是测试主考官,闻言急匆匆踏上台阶。

董淑敏一见,那哪行?前脚赶后脚跟上。

小黄门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出声阻拦。貌似,董小姐不是外人。

院中七个法师,五名文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古怪,都不说话。

他们猜不出房间里面发生了什么,预感肯定不是好事。刚刚因为“天灵根”而引发的兴奋还没有消退,又撞到一个晴天霹雳,滋味一言难尽。

华国的钦天监,并不看天象。即使要他们去看,也看不出啥名堂。

国与国之间的交往,由礼部的司礼监负责,属于俗世礼仪。假如修行门派驾临,或者仙师事宜,则由钦天监管理。比方说,挑选修行苗子的春试,供奉灵石天材地宝给潇水剑派,安置归凡的仙师等等等……

然而,华国的天地元气稀薄。修行子弟即使归凡了,作为仙师有的是地方去,并不愿意返回故乡。

对此,朝野颇有争议。

一方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帮家伙忘恩负义,当初就不该培养。另外一方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回来之后缺乏修炼环境,还不如在外面闯荡。

通幽法师属于修行路上最早的淘汰者,高不成低不就。回归俗世后,也需要柴米油盐酱醋茶,谋差使混生活。大部分流散民间,小部分进了钦天监。

日积月累,导致钦天监里的法师扎堆,境界却普遍不高。被门派勒令归凡后,七**层的通幽上境还存在一丝冲击开光的可能,钻山打洞也要往天地元气浓郁之地跑,自行修炼。

天灵根的出现,对华国意义非凡,意味着贫瘠之地也生长奇葩。可以想象下一个三年的春试,作为国教的潇水剑派必将增加华国考生的录取名额。其它门派,也会派“行走”来考察。

钦天监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大门“砰”一声关闭了。

三面窗户大开,室内并不阴暗。清幽的气息若有若无,令人遍体通泰。

房间中央,立着一尊两米高的五边形圆柱体。每一边的中部均露出一个海碗大“窗口”,里面各色气体翻涌,却奇妙地不溢散出来。

这便是测试灵根的五行柱法阵。

灵气至微,与空气混杂后,便能够被肉眼看见了。

金性肃穆、冷淡,是白色。木为生气之源,代表生长,是绿色。水为万物之本,可以破坏一切,也能滋润生命。包涵万象,为黑色。火为阳刚之气,是红色。土为生长根基,可藏木藏水,为黄色。

距离五行柱三米多远,摆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墨研磨好,笔搁在砚台上。雪白宣纸上写着几行字,触目惊心。

姓名:董舒。

年龄:一十六岁。

籍贯:栖云郡。

金灵根:零。

木灵根:零。

水灵根:零。

火灵根:零。

土灵根:零。

两名文吏与一名法师绕着五行柱观察,表情沮丧,如丧考妣。一个少年垂头丧气站立在两米开外,满脸无辜,喃喃自语道:“不是我搞坏的……”

先前跑出门报告的年轻小法师,对胡侍郎和三名**师解释道:

“第一次测试,董舒公子的灵根属性全部为零。第二次测试,还是零。我们重新启动了法阵,再测两次,依旧没有一丁点儿改变。莫名其妙之间,法阵突然就坏了。大人,要不要赶快请逍遥伯修理?“

小法师简直快哭了。

哪一次请逍遥公子,他不是狮子大开口?刚巧又赶上春试的节骨眼,那厮毫无王族觉悟,不喊出个天价才怪!

灵根为零,比牛还蠢?屋子里没一个人相信。那么,明显是阵法坏了。

董淑敏快步走到信天游身前,竖起了大拇指,笑嘻嘻道,你真行!

她也不相信灵根为零,只认为他施展了手段。比方说,圣胎真人就可以返璞归真。表现得跟凡人没什么差别,只有境界更高的大修士才能看出端倪。

信天游呆呆的,无话可说。

“进化一号“太厉害了,十几年过去,果真把灵根删除得连渣都不剩。如果在小时候抢救一下,估计还是能留下残根的。

灵根对修行至关重要,常言,玉池清水灌灵根,翻江倒海修长生。

每个人生下来都拥有灵根,只是优劣与属性特点不同而已。灵根为零,意味着彻底没有,闻所未闻。

假如钦天监的法阵出了问题,谁还肯相信测试结果?

胡侍郎见少年木呆呆的,灵机一动,连忙趋前。右手大拇指一扣,食指弹出,小拇指却又越过无名指插入中指勾出的圆圈,竖起在对方的眼前,道:

“董舒,你看清楚。“

随即,把大拇指、中指、无名指收拢扣住,小指却弹出,与食指一同竖立像个倒立的“八”字。

手势继续变幻,一呼一吸之间就换了五种。然后停下,问:

“刚才,我一共捏出了几个手诀?”

灵根不行,将影响身体的各个方面。比方说,蠢笨,注意力集中不了,辨识差……等等等。

胡侍郎一息之间做出了六种手诀,有点快,却完全在正常人能够分辨的范畴。考验的是快速记忆,精神集中,形态分辨。

哎呦……这完全是把小天当作小孩子测试嘛。

董淑敏憋不住,闪开两步笑出了声。

众人却没有笑,表情很严肃。

眼下不仅仅是一个法阵坏没坏的问题,还关系到公信力。即钦天监测试的成绩,作不作得了数。如果被外界晓得了,会引发轩然大波。被王后周媚晓得了,恐怕笑掉大牙,趁机削减经费。

信天游知道胡侍郎想验证什么,当然要予以配合了。面无表情伸出一根指头,笨拙地用左手帮忙,把右手无名指塞入了中指勾出的圆圈,慢悠悠道:

“道生一……“

胡侍郎点点头,心道董舒少爷还没有蠢到家,有样学样,其实这是一个驱邪用的玄天指。

少年变出了两根指头,道:

“一生二……“

胡侍郎嗯了一声。其实这是一个发兵诀,尽管讲话牛头不对马嘴,样子却没错。

信天游把手收了回去,道:

“你后来就乱七八糟了,按道理,接着应该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

胡侍郎急了,道:

“我是问你,一共捏出了几个手诀。”

少年茫然道:

“啊,你有问吗?我一直在合计你为什么不出三……对了,你为什么不出三呢?接下来,应该是三了呀……”

胡侍郎目瞪口呆,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董淑敏笑得肚子痛,道:

“胡叔叔,你别捉弄小舒了。他人挺倔的,记性也差。经常锁门之后刚走出院子,又要跑回去看门锁好了没有。《道德经》里的这段话,他花了整整十天才背下来。”

董小姐一边说,一边眨巴眼睛,用手指头点了点脑瓜。

众人齐齐哦了一声,终于放下了心。

貌似阵法没坏,是董舒那小子的灵根差得不可救药,超出了感应范畴。

开眼界了,平生未见过这么蠢的人!

蠢得阵法都失灵。

第三十二章 谁人骑鹤云中来

信天游下山,真是为了春试而来。

信使并非不让他离开,是觉得该进入杀光境之后,与仙师们有一战之力了再走。下山前,他距离突破也仅仅只差一个月了。

可少年等不及。

等到一个月之后,春试结束,黄花菜都凉了。他必须搞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修行。终于到了眼前这一刻,清楚自己的确无灵根,无法炼气,反倒轻松了。

无论如何,这一趟旅行的收获颇丰。

得到了楚山神女的炼神之法,一样可以结合“百花杀”修炼。神女说得对,天地元气未必到处都有,炼神却时时刻刻都可以进行。“百花杀”重视躯体与搏杀,炼神则关注精神与感悟,正巧互补。

找到了华文这个未来的大阵师,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一半。暂时不能判断师父“太阳膨胀”的预言准确与否,但太阳黑子异常,作最坏的打算总没错。况且,即使没有灭世危机,谁不想去天外?只是把事情提前了,放在紧急而首要的位置。

传送阵,是当初被师父硬逼着设计时空之门才想出来,算科学思维与修行阵法的结合。回头再看,曾经接受的严格科学训练在现实中有许多用不上。却开阔了眼界,从高屋建瓴、全面深刻的视角看待问题,找出解决方法。

接下来的行动,就简单清晰多了。

摆在第一位的,当然是突破。

行走在修行世界,如同一匹小兽行走在黑暗森林。目前未遇到强大阻力,是因为大修士根本没把目光投到华国这块不毛之地。想率队去天外,必将耗用巨量资源,冲突不可避免。

与凡俗战,与国家战,与修士战!

讲道理纯属扯淡,让自己强大起来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十天左右,自己将进阶“杀光境”。华文那栋号称白沙城最危险地方的小楼,是最理想的隐匿场所。一旦突破,遇到“剑圣”了也敢一战。遇到周海之流,一只胳膊就可以掀翻。

这期间,最好韬光养晦。

必须掌握炼神之法,神针与魂印的运用法门;随后,诛刘锷,取六十五万两黄金;寻找传送阵材料,查明身世,建造“方舟”;对了,白沙禅寺这个大钱包,可不能忘记了。龙影出现过两次,得附带弄清楚。如果神龙大阵恢复了,实验基地便有了安全保障……

好端端正在说话呢,少年就怔怔的神游天外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唉,董舒公子看上去眉清目秀,聪明伶俐,谁晓得竟是绣花枕头一包糠?

胡侍郎摇了摇头,重重咳嗽两声,见对方依然没反应,只好转向董淑敏说道:

“淑敏,麻烦你再测试一次。”

能够免费吸收纯正的灵气,傻子才不愿意干呢!

董小姐快步走到五行柱前,缓缓将右掌摊开,伸入了金灵根测试的“海碗”内。那里面,翻涌的正是被阵法束缚的“金”气。

柱体的表面,镶嵌五根带有一百个刻度水晶中空小管。顶部篆书金木水火土,代表着五灵根测试。

当伊人手掌伸入“金气”法阵的小窗口里,旁边水晶小管内随即有一线冷冽的纯白颜色向上冲起,只三秒就抵达顶格。

董淑敏故意延迟了五秒,才恋恋不舍收回手。

她的天灵根属金,今后又想成为御剑仙子,如此机会不常有。世面上的灵石大多混杂了各种气息,甚至蕴含浊气,单属性的基本见不到。

胡侍郎视而不见,凑近看了看,道:

“天灵根,100分!”

金灵根被确认后,木、水、火、土的测试在二十秒内完成。董淑敏可不想吸收太多异种灵气,动作麻利得很。

总得分与前几次如出一辙,486!

钦天监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阵法没坏。

胡侍郎二话不说,走到桌案旁,抓起董舒的测试成绩单撕成粉碎。

不需要他下指示,其他人便统统明白了。今年的春试,就没有董舒这样一位考生。消息一旦泄露,岂止天灵根黯淡,华国人也要灰头土脸。

毕竟天下之大,天灵根隔几年总能出一两个,零灵根却从未听说。二十以下的低分就很少见了,十分以下的在历史上都没有记录。

董舒算是蠢出了新高度,刷新了认知。

那要有多蠢,才能做到?

春试耽误了一刻钟,不能再拖延了。胡侍郎好像忘记了少年郎,环顾了一圈众人,宣布道:

“我华国,前所未有的天灵根和高分出世。你们筹备下,等明天全部测试完毕,报喜游街……”

董淑敏一听,急忙插话。

“胡叔叔,要游你自个去游,我可不游。”

胡侍郎一时气结,停了数息才道:

“淑敏,你不去,也没关系。钦天监自会安排人抬匾额,放爆竹……至于董舒,刚巧碰上阵法出了点小问题,压根没做测试。我看,他明天也不用测了……谁要乱嚼舌根,小心我胡某人不客气。你,赶紧处理董公子的号牌与花名册事宜,别留下痕迹。”

言毕,抬手一指小法师。

那货连忙趋前,躬身道:“属下懂……董公子今天就没参加春试。”

信天游左望望,右望望,咕哝道:“不是我搞坏的……”

事情的处理,皆大欢喜。

胡侍郎私下送出一颗小小的纯金属性灵石给董淑敏,作为奖励。至于董舒,想在钦天监里做点临时性杂务,管理图书,乃小事一桩。

钦天监,算是华国最清贵的机构。级别虽然不高,却由华王直管,接触各派仙师,平日又没啥事。贵胄之后自然不需要上这里,平头百姓想进来也无门,对中低层官吏的子弟却极具吸引力。

不讲别的,待遇不算差,接触贵人的机会很多。万一被赏识,就可以一飞冲天。

胡侍郎以为,董郡守的远房侄儿也想走这条路。他蠢成那样,恐怕连端茶倒水扫地都做不好,也只能看管图书了。

信天游和董淑敏走出钦天监的时候,已经上午九点多了。

阳光灿烂,一片欢呼。

天灵根的事情,外面还不晓得。但董小姐英姿飒爽,高擎宝剑教训纨绔的形象,如同神女下凡,种进了每个少男少女的心里。

欢呼声未歇,云霄鹤唳。

壅儿,壅儿……

清亮的鹤鸣声震天地。

双翼一抖过丈宽,如一朵洁白祥云,由东方飘至。鹤身之上端坐一人,仿佛背负青天,从红日里飞出。

第三十三章 旷古神阵

白鹤盘旋低飞。

空中的燕子歪歪斜斜,喝醉了酒一般疾射向远方。房檐树上的麻雀,“噗噗噗”直往下掉落。猫窜进了屋,狗不敢狂咴,灰溜溜夹起尾巴躲藏角落。它们不蠢,灵敏得很,知道来了惹不起的强横存在。

“仙人,仙人……”

人人仰首。

数息震惊之后,“扑通扑通”跪倒一大片,顶礼膜拜。

传说中的仙人,佛典道藏里的神佛,神通境界大修士,往往被民间混为一谈。

修士虽多,底层百姓却难以目睹一个人在天上飞。正如一万年前,屏幕上明星巨贾充斥,似乎多得不得了。但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见一个小明星活生生站立面前。

似乎注意到了钦天监门口长长的人龙,白鹤朝这边飞来。

哗啦啦……

少年们跪倒了两三百个,绝大部分还是好奇地站立仰望,议论纷纷。

修行乃逆水行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非具备一往无前的勇气不可。一个软骨头的人,注定难以修成正果。

董淑敏道:“圣胎真人!”

信天游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董小姐回答道:

“灵兽极其骄傲,若非从小豢养,或者绝对臣服,宁死也不肯让人骑。一旦化形成妖,初具人形,便具备了圣胎实力。有资格骑它们的,只有融体、渡劫、登天大修士。可神通境强者飞天遁地,不需要坐骑,除非出席一些仪式性的场合。

“法力不强者身躯笨重,入圣胎之后才骤然轻盈。可又飞翔不起,最爱骑灵禽。这只白鹤大约开光境,假如驮一个凡人,也要累得慌。潇水剑派驯养了仙鹤,十大圣胎长老每人一只。估计前天这里闹出了大事情,飞来查看。“

信天游点点头。

他研究过修士的境界划分,理解却与董淑敏不尽相同。

身体除非瘦成一把骨头,不可能“骤然轻盈”。无论如何,质量还摆在那儿呢。圣胎真人之所以轻盈,是运用法力影响了万有引力。而神通境界大修士能够飞天遁地,缘于彻底改变了引力。

没想到,潇水剑派的反应如此快,竟派出了圣胎修士。一个开光境的周海就差点令自己翻船,圣胎降临后,还是乖乖扮演好董舒为妙。不相信那厮能够在这块灵气稀薄之地,耗上一两个月。

信天游收敛新陈代谢与神识,傻不啦叽地张嘴仰望,与周围人毫无差别。

白鹤呼啸而去,绕城三匝。

这是侦察,也是震慑!

王宫的九层摩云塔尖顶,出现了一名背负长剑须发如银的高大男子。腰杆笔直,如同长枪一般挺立,身子随着白鹤飞翔的方向缓缓转动。

“剑圣!”

不少人喊出了声。

信天游不解地问:“他在干嘛?”

董淑敏的脸色凝重,道:“剑圣奉命,守卫王宫。如果那只鹤飞临上空窥视,是大不敬,他恐怕要拔剑相向了。”

少年吃了一惊,道:“靠,这么猛,明显打不赢呀!”

少女白了他一眼,道:“切,打不赢,就不打了吗?“

好在白鹤没有进入王宫上空,落入了两里外的清风观。观主清风子是华国的国师,却不管国事,本身境界也只有化丹,是潇水剑派的一个小长老。

周国大王子周海本来住国宾馆,擂台重伤之后被抬入清风观。后天,灵根测试的前一百名考生也将进入那里接受面试,最终录取五十人。

回到逍遥侯府,听闻董淑敏竟然是天灵根,侯爷夫人狂喜。不必等钦天监游街了,当即吩咐满府挂红灯笼,在门外燃放爆竹。快马加鞭,派人去栖云郡报信。

华文很懵逼,怎么也不相信笨小妹成了华国历史第一人。连连嚷嚷,你们靠什么手段作弊的?挨了母亲的痛骂,被信天游拉扯出屋后,他醍醐灌顶,鬼鬼祟祟问:“喝了那碗仙液,我是不是也成了天灵根?”

信天游恨不得缝一个大口罩,让这货随时随地戴着。环顾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吓唬。

“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喝了仙液,把你大卸八块吃了,好增长功力?”

华文眼珠子骨碌转,闭紧嘴巴,连午餐时也不敢开腔了。

席间,侯爷夫人发现自己光顾着关心董小姐,冷落了董舒,又关切地询问起他测试的情况。

呆公子华文语出惊人,道:“不用想,零灵根。”

夫人连声“呸呸”,董淑敏与信天游惊讶不已。就算是钦天监消息泄露,也不该有这么快。

华文道:

“这还不简单,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处。从零到一百,所有数字或常见,或少见,唯独零具备神性。无所不包,又一无所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信天游差点跳起来,要去捂他的嘴巴了。

董淑敏尴尬道:“小舒没测试……”

侯爷夫人哪里相信,猜测董舒成绩与三年前的董小姐一样,羞对人提。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岔开话题。

天灵根出世,董淑敏的心愿得遂,快乐无以复加,提议下午去万花楼看歌舞。花魁白灵儿是童三的义女,也是她闺蜜。大伙乐呵乐呵,捧捧场。

华文是个标准宅男,法阵比啥千娇百媚的美人都重要,连忙否决。道,要去你们自己去,我正忙着设计阵图呢。

这话也是实情,他被勾起“传送阵”的兴头后,脑海里千头万绪。

信天游一肚皮事,比华文复杂得多,也不想浪费时间。嗫嚅道,我要考蓝山书院,好几天没看书了……

兴致勃勃的董小姐被浇了一头冷水,冷冷瞅了瞅两人,恨恨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女子独自上青楼,惊世骇俗。对董淑敏却不算个事,饭后就带着小香小兰走了。

信天游留下与华文聊了一阵子。

他俩的关系,有点像决策者与执行人。信天游说,朝那个方向去。华文说,好嘞……可第一步就卡了壳,找不到能够支撑“天仙之力”输出的材料。

信天游思忖,华文尽管是天才,在俗世称得上顶级。本身的境界却不高,接触面也不广,导致设计捉襟现肘。

不要紧,把任务分解。

比方前进一百步,便根据情况分解成几个阶段,例如四个二十五步。再依序分解每个阶段,甚至分解到每一步,就容易多了。当踏踏实实站立于某一个台阶上时,上一个台阶将不是那么困难。

这个旷古神阵,仅仅依靠华文一个人,也是不可能完成的。

信天游知道,当初为欧洲核子中心工作的科学家与工程师超过8000名,全职员工超过5000名,得到30个成员国的鼎力支持。产生的信息量浩瀚,必须发送到全球实验室分散处理。仅仅一个强子对撞机,环形隧道的直径就达到27公里,跨越瑞士与法国的边界,比白沙城还大。

下午,信天游把赵甲赶回了客栈,一个人优哉游哉地重逛朱雀大道。

暗流涌动。

人们的神色比起上午时,有很大不同。

栖云酒楼依旧有七八桌客,从楼上雅间的叹息听出,白鹤临城带来的震撼巨大。

以往后党占据优势,华国眼看要变天,大部分人其实没太多触动。“金身罗汉”的降临,除了让人们兴奋之外,也没感觉危机。但白鹤临城,表明潇水剑派的反应非常激烈,白沙城眼看要沦为战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跑,还能咋地?

乐游坊的门口,排出了长龙,全是押邴虎输一赔一百的赌客,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好些通幽法师在附近窥视,面色阴沉。据悉,光是散客,乐游坊将一举赔出近十万两白银。而那个一举拿下三十二万三千二百两黄金的大主,还未现身。

乐游坊有这么多钱赔吗?不知道。

它如果不赔,后果很严重。即使白沙城插遍了周国的旗帜,周媚也未必能够维持统治,谁还相信你呀?

珍宝阁一切照旧。

信天游特意进去逛了一圈,发现当初见过自己一面的侍女,也没认出来。说明这里的消息封锁严密,加上武者被打惨了,不好意思跟人讲。但是,迟早会有人将擂台与拍卖联系起来的。

他哑然失笑。

根据大数据统计,除了流窜作案外,十个凶手里至少有八个返回了作案现场观察,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第三十四章 藏书阁

第二天早上八点,信天游又来到了钦天监。这次不是测试灵根,而是做一个管理图书的临时工。

官员四鼓咚咚就得起床,在清晨六七点的卯时点名,俗称“点卯”。他不是正式在编人员,没资格被点卯,去太早会没人搭理。

一路上,听到市井平民无非议论两件事,白鹤临城,金身罗汉。王城百姓确实敏感,马上察觉出两股超越凡俗力量交锋的凶险。对比它们蕴含的重大意义,所谓赌约,擂争,春试……那就不是事。

钦天监门口依旧人山人海,少男少女兴奋地叽叽呱呱,关注点又不一样。

董小姐怒打小侯爷的故事被添油加醋流传,天灵根传奇更是在考生中爆炸开了。零灵根的丑闻却无人讨论,被捂得严严实实。

今日的秩序井井有条,无人敢插队。

信天游从侧门进入,找到“给事房”,屋里早聚集一堆人了。五个人着平民服饰,四个人作书生打扮,正等待安排差事。除了一个胖乎乎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外,其余人的年龄都有三四十了,穿戴也很寒酸。

钦天监的杂役抢着做,属于老黄历了。后党坐大之后,傻瓜都看出王党要遭殃,没人肯往火坑里钻。赶上春试的期间缺人手,只得降格以求。

见到一个衣饰华贵的公子走入,所有人均愣住了,给事连忙从书案后站起。

信天游走上前,道:“我叫董舒。”

为了不与昨天扮演的蠢笨形象冲突,特意把语速放缓。

胡侍郎昨天就吩咐过了,张给事一听立刻明白。恭恭敬敬地拱手一揖,道:“见过董公子。”

随即进了里间,翻找出一把铜钥匙,对胖小子道:“冯程,领董公子去藏书阁。”并亲自送二人到门口,含笑道:“董公子,藏书阁没啥事,不必每日照应。需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余者大眼瞪小眼,懵圈了。

直娘贼,本以为来了个贵公子,原来却是跟咱们一样找活干的。可人家虽然是找活干的,雇主反客气得不行,还暗示可以不来。

这人比人,气死人呀!

他们哪里晓得,胡侍郎是正三品,仅仅比六部尚书低一级。张给事见到侍郎亲自出马安排一个小小杂役,怎敢怠慢?

小胖子很机灵,待走到无人处,笑嘻嘻地问:

“董哥,我叫冯程。你爹的品级应该挺高吧?我从来没见过张给事这么客气,脸都笑烂了。”

信天游笑笑,道:

“没品级。”

冯程吓一跳,连忙嘘道:

“董哥,以后千万不能这么讲。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人世间,除了大王没品级,谁都有级别。我猜你爹至少四品,对不?”

这句话,真不好回答。

信天游皱起眉头,略微想了想才开口。

父亲究竟是小吏夏星,还是大王天启,并非特别重要。他们从未在自己的成长中出现,自己也从未想过仗他们的势。

“冯程程,老百姓哪有级别?”

“董哥,有呀……第一等贵籍,第二等良籍,第三等商籍,第四等奴籍,第五等贱籍。贱籍人最惨,世代相传,不准做官,不准置产,不准和外籍人通婚,终生从事贱业,像娼优皂卒什么的。

“捕快别看抓犯人威风,地位可低了。华国和其它地方不一样,一千年前曾经取消奴籍,没多久又恢复。天启大王登基后,只规定了贱籍不准做官,把其它限制全部废除。大概还过两三代,华国就会没有贱人了。“

“冯程程,这个划分没道理呀。奴婢最没地位,怎么排前面了?“

“董哥,我叫冯程……奴婢随主人水涨船高,相国门房七品官。远的不讲,十年前天启大王将王族奴婢脱籍时,许多人哭喊着不肯离开。有的是真忠心,大部分贪图安逸。每月有例钱,个个不敢惹,他们怎么愿意脱奴?这样的奴婢,谁不抢着当?“

“呵呵,十年前你刚出生,这些东西是跟谁学的?“

“爹教的,自个也琢磨了一些。唉,考秀才考得脑壳大,实在不想读书了。我爹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见我读不进,便找路子送入钦天监跑腿,盼着以后好谋个差事。没点眼神,大人们早一脚把我踹出好远……“

“我看,你眼神也不咋地。人人都攀附后党,钦天监迟早要遭殃。“

冯程沉默了一阵,道:

“那是上面的事,跟我一个小萝卜头没关系。“

小胖子却不知道,仅仅通过这么一会儿的攀谈,信天游已经把他列入了考察名单。方舟计划,正缺乏一个联络型人才。

说话间来到了藏书阁,是一栋砖石混构的屋子。为防火,除了窗户外无一根木料,外面照例摆了口大水缸。

信天游打开生锈的铜锁,推开门。

门轴好久没上油了,吱呀呀叫得难听。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退出三米远。

里面黑窟窿咚,空空荡荡,连书架都没有一张。对面及左右的墙壁上,凿出蛮多长方体凹槽以摆放书籍。

房间挺大,可惜密密麻麻上千个凹槽,放了书的才稀稀拉拉五六十。分布还不整齐,东一片西一片跟斑点狗似的。

一瞅眼前这股凄惶光景,信天游默哀数息,心里秒闪过四个字,监守自盗!董淑敏道听途说,哪有好多书?空槽罢了。

小胖子见他脸色阴沉,探头朝门内张望了一番,嘟囔道:“我来钦天监半年多了,从未发觉藏书阁打开过。“

信天游苦笑着摇摇头,迈步走入。

管他的,自己的修行就从这间小黑屋起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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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发现点娘老吞评论,也不知道她是机器吞还是手工吞。我的本章说与书评本来就不多,这下子更少了。昨天见到d同学发的一个书评挺好,也没有违禁内容,今天就消失了……

哈,不管怎么样,欢迎大家踊跃吐槽:0)

第三十五章 晒太阳

信天游把窗户推开,让阳光漏入。

吩咐冯程找来两名粗役,挑水把缸灌满,把地扫干净,把墙灰蛛网清理,把每个书槽擦抹干净。

自己把书籍搬了出来,吹拍掉灰尘,一本本摊开晾在草坪上晒。书页都有点泛黄发脆了,大部分是手抄本,颇有点年头。

数了数,一共六十三本。又翻了翻,咦,聚气一大片,凝罡一小片,董小姐说的通幽境功法去哪里了?

信天游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用脚趾头都猜到,那些玩意虽然没多大价值,在江湖底层人士的眼里却是香饽饽。毕竟王城米贵,钦天监诸公也要养老婆孩子,又不像权力部门有旁门左道的油水可捞。放下斯文,逮机会偷一两本换钱,不算啥难事。

长此以往,藏书阁便只剩下一点残渣余孽了,干脆锁住。

估计这件事全心知肚明,胡侍郎昨天脸色怪怪的,想必也把自己当成偷书贼了。

不过,缺乏高级货,对自己来讲无所谓。反正也只准备厘清基础概念,好去修炼神女的《步虚炼神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

监外的嘈杂声一浪接一浪,监内的细碎话语和脚步声不停歇。偶尔传出厉声呵斥,吓人一跳。

今天是灵根测试的第二天,到傍晚时两千多份结果必须出来,第三天早晨张榜公布前一百名,转入清风观面试。考生从两千杀入前一百,的确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再从一百杀入前五十,属于二择一,就容易多了。

钦天监众人忙得不可开交,可陆陆续续,有二十几个法师、文官跑到偏僻的藏书阁观望,莫名其妙。

他们远远站立于二三十米外,瞧见到一位呆头呆脑的公子蹲在草坪上晒书,白袍的袖口和衣襟弄得脏兮兮。见有人来便缓缓昂起头,也不说话,呆鹅一般。

这帮鸟人露出果然如此的诡异微笑,满意地走了。

信天游哭笑不得。

尼玛,胡侍郎的恐吓没起作用。“零灵根”消息还是泄露了,一个二个的抽空看稀奇。估计这事儿,明后天就会在市井中流传开,盖过董淑敏“天灵根”的风头。

小胖子目瞪口呆,见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监里的大人、法师忙里偷闲,不顾矜持跑过来参见董舒,又胆怯不敢靠近。我的个天,这是啥人呀!

不到上午十一点,藏书阁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冯程请示,是不是把书搬进去?

信天游笑笑,道:

“得先让屋子通风,等水汽散发完之后才行,不然书籍会发霉的。你们辛苦了,一点小小茶钱,收下吧。”

言毕,从怀里掏出三枚小银锞子塞进他们手里。

两名粗役大喜,连称“使不得”,递还银子的手掌却握成了拳头。他们一个月的工钱还不到一两,碰上没啥活干时,全家人就要勒紧裤腰带。

冯程第一次见到给朝廷办事,居然自己掏钱的主。见两个粗役直咽唾沫,眼巴巴地向着自己,也只好收下。

三个人走后,信天游蹲在草坪里慢悠悠翻书,对应脑海里那些不太理解的词汇,越看越佩服楚山神女。

古往今来的修行,均以炼气为主。

所谓,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

修士的神识增强,和凡人一样自然增长。就像小孩子长大了,精神自然坚韧。衰老了,精神也脆弱。炼神一直属于辅助手段,境界划分全靠炼气。即使念师擅长念力攻击,本原还是落在了炼气上。

神女的炼神独成体系,与炼气并行。到至高境界时可以开启神游,虽万里之遥,如目亲见,如身亲至。抵达仙佛境之后,甚至一念生而星辰灭。

当然,这是理想状态,她自己的境界也没那么高。

但信天游分析《步虚炼神诀》一环扣一环的严密逻辑进程,觉得很有可能。

来藏书阁这一步棋,走对了。

市面上的书籍为了赚钱,往往天花乱坠东摘西抄,谬误极多还没什么干货。钦天监藏书质朴,级别低,却属于悟道者的心血结晶,对基本概念的解释非常详尽。旁征博引,生怕别人不理解。

不知不觉到中午,冯程提了一个大食盒过来。两人沐浴阳光,坐草坪上边吃边聊,挺惬意。

小胖子年纪不大,消息却很灵通,云山雾罩一通乱扯,也不知真假。反正他姑妄说,信天游就姑妄听。

王宫禁卫原由铁四统领,后来才分为内外门。上个月,王后想让内门的赵绍总管,被郭春海相爷拦住。事关王宫安危,大王未醒不能拍板,就搁置了。

休病的郭相爷昨天上朝了,对政务一言不发。礼、户、吏、兵、刑、工六部,名义上由他管辖。但兵、刑、户三个强权部门只听王后的,等于把他架空了。眼下碰到大麻烦,傻瓜才开口呢。

大前天上午,金身罗汉在南城门外杀了户部尚书刘锷之子刘飞,放言要诛他爹同白沙府尹郝仇。果然到了下午,罗汉弟子就在城隍庙擂台召唤出“龙影”,当着几万人的面行刑。

刘锷一方面操办儿子的丧事,另一方面自己的丧事也临近,吓得尿裤子。心灰意冷之下辞官,王后却不允许。

周国大王子周海的丹田破损,命虽然保住,今后却甭想修行了。随行的礼部尚书王端向华国照会,缉拿强盗。罗汉弟子堂堂正正打擂,挑不出毛病。但千该万该,他不该抢邴虎的抹额与周海的束发紫金冠。据说还打了昏迷的周王子一掌,完全是谋财害命的行径。

朝廷之所以迟迟不表态,是因为“金身罗汉”的来头太吓人了,必须等潇水剑派的指示才行。坊间传言,那罗汉……嘘,可别对人讲呀……是华氏王族的故交……

蔫了许久的密侦司突然雄起,与刑部发生了两起严重冲突,互有死伤。一为抓捕刘飞的护卫张三,一为带走田老汉的宝马。想通过这些,查找“罗汉”的蛛丝马迹。他们把张三、马匹与田老汉藏起来,连王后出面讨,章牧之都强硬不放。

据悉,天启王吃下一颗罕见灵晶,身体开始好转……

万众瞩目的赌约,六十四万六千四百两黄金的归属,也有小道消息流出。平安侯周平与麾下二虎,兵部尚书之子徐亮,刑部尚书之子马涛,宣称愿赌服输。可乐游坊的大东家是死去的刘飞,独占九成股,他们只占了一成。

户部尚书府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怕刘锷逃跑。他不仅被罗汉点名要杀,三十二万两黄金也得出九成。

傻瓜都明白,刘家沦为弃子,彻底完蛋了。周平与周后金蝉脱壳,断腕求生。

周海输了,周国必须赔付。但道路遥远,消息还没有传来。

搞笑的是,白沙禅寺这几天香火爆棚。香客纷至沓来,问和尚跟“罗汉”有什么关系?秃驴们狡猾,只是笑而不语。

昨天白鹤临城,王城的气氛骤然紧张。

人心惶惶,都在等罗汉现身,弟子来取黄金。万一到时候打起来,白沙城恐怕要散架。

对神仙而言,挑了一座城,可不就相当于踩塌一个蚂蚁窝。

第三十六章 点如瓜子

客栈的二层楼之上,月光透过窗棂,静谧如纱。

信天游盘膝端坐于床榻。

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

含眼光,凝耳韵,舌顶上颚,调鼻息。眼睛似闭非闭,耳朵似听非听。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

万流归宗。

无论佛宗道门的炼神之法,科学的精神培育之法,起始都差不多,先入静。即使炼气,也要先入静。才能让身心和谐,取得最大效率。

人体是一个无比庞大与复杂的系统,大脑是指挥中枢。如果杂虑横生,就像一杯浑浊的水,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安静下来后才澄澈,透过表象看本质。

正如目前白沙城的局势,王党、后党、华国、周国、江湖、朝堂、潇水剑派、金身罗汉……各方势力乱哄哄登场,或慷慨激昂,或蝇营狗苟,或步步为营,或霸道强横……乱花渐欲迷人眼。

以不动应万变,是最佳处理方式。

待风云骤起,雷霆万钧,方能玉宇澄清。

东方渐白,信天游神采奕奕醒转,初步掌握了“神针”与“魂印”的诀窍。

那么,该找谁练一下手呢?

神女馈赠的念力浩瀚,可是用一点少一点,也不能浪费。

过了半小时,赵甲敲门而入,端来刷牙漱口用的清水和洗脸热水。见公子爷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不禁有点发毛,憨笑着告退。

信天游自嘲地摇摇头。

赵甲是董府的奴仆,尽心尽力服侍自己,毫无怨言。你还要给他打上“魂印”,仿佛偷偷给别人家的骡马烙上“钢印”一样,哪是人干的事?

八点钟去到了钦天监,门口早早贴出大黄榜,聚集了好几百人。

有人大叫道:

“快快快……大喜,董小姐得了天灵根。哥几个,上栖云郡报喜去!“

旁人不屑道:

“笨,什么叫得,人家本来就是!消息我昨天知道了,你以为,会没有人快马加鞭赶在前面?不讲别的,逍遥侯府绝对派人去。“

那人嚷道:

“直娘贼,你聪明,你才笨呢!老子只要赶在钦天监派出的人前面就可以了。华夫人和董郡守见到俺们不辞辛苦,大老远从王城跑来报喜,能不赏几两银子?“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附和。

同去,同去!

信天游挤到前面,见到榜单上第一排,董淑敏的名字描上了金边,独占整整一行。旁注:总分486,金灵根100。

第二名挺怪,叫阿伟。什么人姓阿?信天游搞不清,觉得挺像少数民族。不过分数比董淑敏差得远,才442。

往常,灵根测试只公布前一百名。清风观也同时贴出一份同样的榜单,一百人直接入观面试。两千多考生,绝大部分跑那儿看榜去了。在钦天监外围观的,基本上都是平民与找机会报喜的闲汉。

今天不同,榜单赫然公布了一百二十个名字。按照最终二择一的比例,今年将录取六十人,比往年多了十个。

没其它原因了。

天灵根的出现,生生拔高整个地域的测试水平,扩大了考生的录取名额。

到了藏书阁,才打开门,小胖子就溜过来了。

信天游听他讲才晓得,像他们这些“临时工“,虽然不必点卯,每天还是得上“给事房”报到的。不过冯程说,董哥不需要去,张给事专门安排了他来打下手。

信天游哑然失笑。

心道,我就过来看两天书,哪里需要人帮忙?这儿好歹也叫“藏书阁“,得像个样子。自己占了便宜,就留下点利息吧。

于是,叫小胖子搬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摆放门口,拿来笔墨纸砚和登记簿。

昨天浏览完六十三本书,收获不小。但几个关键的地方还需要查证,必须弄透彻了才行。

上午期间,看稀奇的人陆续来了几拨,装模作样在大变样的房间里转了转。

信天游不吱声,只顾低头看自己的书。那帮人也不生气,脸上挂着“果然如此“的诡异微笑,离开时语重心长道,好好干!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冯程提食盒来。二人照例坐在草坪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吃饭。聊得高兴了,一边乐,一边拿筷子敲碗碟。

又过来几位老夫子模样的人探头探脑,见状急忙拐弯,咕哝道:

“两小儿岂可席地箕踞,品箸留声,击盏敲盅……唉,钦天监内竟然存在这般光景,实在有辱斯文呀……“

信天游哈哈大笑。

冯程佩服得五体投地,道:

“董哥,如果今天不是你在,我会被他们教训得狗血淋头。“

吃过午饭,信天游叫冯程弄来一盏清水磨墨,准备将那些书登记在册。小胖子卖力研磨,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虔诚地看着。

可信天游第一个动作,就令他找不着北了,心里直犯嘀咕。难道董哥忘记吃完饭了,怎么这握笔的姿势,像抓筷子?

强压下疑惑,继续看。

纸上出现了一根弯曲的细线,咦,瘦金体?可那根线回勾接缝,笔尖像扫地一般把中间的空白填满了。

少顷,一颗标准的瓜子出现在纸上。

信天游得意道:

“点如瓜子,撇如刀,看我写得咋样?“

冯程含含糊糊点头,心里呐喊。

哥,你这哪叫书写呀?分明是勾画出一颗瓜子来。我见过那么多书家大作,就数你这一点最像瓜子。哦,不是像,根本就是瓜子!

不一会儿,一个歪歪扭扭的“永“字出现在纸上。

汉字之中,唯独”永“字占全了点、横、竖、钩、提、撇、啄、捺八种笔画。写好永字,其它字也不会赖。

小胖子懂了,这是在试笔,测试毛笔的软硬与锋芒。

可他一瞧那个字,就浑身不舒服,越瞧越头皮发麻。觉得仿佛一堆软骨头的蚯蚓蠕动,顶着一颗硬硬的葵花籽。料想正式书写,也好不到哪里去。董舒居然敢在钦天监里留下墨迹,勇气实在是……令人无语凝噎。

信天游见冯程半张着嘴,眼神茫然,道:

“困了?去休息吧。“

小胖子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生怕再迟一会儿,自己就要晕倒。

信天游无声地笑笑,将登记簿的第一页撕下揉成了团。

刚才这个“永“字,蕴含了精神之力,跟符咒的道理是相通的。当初在虚境观摩先贤的墨宝,就是为了体会意韵,锻炼精神。刚才结合《步虚诀》练习了一下,效果很明显嘛,小胖子快崩溃了。

书写需要聚精会神,也是一个炼神的过程。钦天监讲究脸面,得有档次,当然不能使用自己的狗刨体了。那么,用谁的字库呢?似乎,只有《千字文》收录最齐全了。

到了下午三点多种,总算把六十三本书登记完。

信天游伸了个懒腰,感应了一下“神识进度柱“,发现高度并未上升。主观上,却感觉精神凝实了一丢丢。

冯程满头大汗跑入,气喘吁吁道:

“董哥,快救我。“

第三十七章 巡街所

信天游一愣。

小胖子说过父亲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但能够进入钦天监,想必也是有关系的。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

“冯程程,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打你?”

“董哥,不是现在打,是呆会儿要打……司礼监刚刚知会钦天监,周国尚书王端将参加今晚的‘桃李宴’,要求‘清水净街,黄土铺路’。张给事交待我送公函,去往白沙府的巡街所……”

原来,两日的灵根测试后,前一百二十名在今天上午进入了清风观接受潇水剑派的面试,正午就公布了录取名单。

董淑敏的天灵根,为华国多争取了五个名额。武威小侯爷等五个恩生被暴打之后,参加不了灵根测试与面试。王后周媚一怒之下取消他们资格,让给民间。于是,今年的春试,华国录取了六十人。

这六十人,在今天还算华国人。明日启程去潇山,就成为潇水剑派的菜鸟弟子。所谓,踏上修行路,再非世间人。

因此,每一次春试之后,朝廷都会在“桃李园”设下盛宴款待他们。期望学成归来,勿忘家乡。

白沙府是后党,钦天监是王党。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水火不容。尤其巡街所里都是些粗汉,不敢惹法师,可瞧见细皮嫩肉的跑腿哥子就来气。

冯程年纪小,胖乎乎的长得可喜,又没有背景,每一次送公函都要被捏肿面颊,眼泪汪汪跑回来。找对方理论,根本不起作用。上官袒护,再说人家也没真为难他,恶作剧而已。

这次一见又要去巡街所,顿时吓得两条腿直哆嗦。病急乱投医,找到心目中神通广大的董哥搬救兵。

信天游乐了。

合上登记簿,关门上锁,顺便把钥匙递给冯程。藏书阁的使命已经完成,以后不需要来了。

巡街衙役负责管理市容,维护治安,基本上全由无赖泼汉组成。面对老实人是一条藏獒,见到狠角色又变成了哈巴狗。暴打他们,完全没啥心理负担。

虽然董舒的角色是文弱书生,不能光明正大出手。可巧学了点神针、魂印的皮毛,正愁找不到地方练习呢。

朝廷的机构都围绕王宫布局,钦天监与白沙府只距离一里路,二人很快走到了。

冯程背后有深不可测的董哥撑腰,胆气大壮。雄赳赳气昂昂往巡街所院子的中央一站,拿出公函一亮,喝道:

“请接钦天监公函,为桃李宴筹办之事宜。务必于下午四点之前,将国宾馆至桃李园进行清水净街,黄土铺路。派出差役,在四点半与五点之间封街,维护秩序,以待周国尚书王端大人一行……”

钦天监与白沙府并不隶属,其实指挥不动。但春试非同小可,为避免公文繁冗,提高效率,天启王规定了在这几天里可以直接调动差役。小胖子的口气,就是上级对下级下命令。

巡街所的正、副职算不上官员,只是个吏,办事的。他们下辖的衙役则属于聘用人员,虽有权打砸小贩,身份还是老百姓。

两条大汉闻声扑了出来,狞笑道:

“小样,好的不学,今儿个居然学公鸡打鸣了!让哥哥瞧瞧,又长胖没有。”

第三十八章 公事房

巡街所的的所正、所副及下面的班头、衙役,之所以一瞧见钦天监的人就冒火,除了立场不同外,还因为他们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忙得不可开交。稍微办事不力就要挨训斥,甚至挨板子。

瞧瞧钦天监的老爷们,多舒服。银子不少拿,每天晒晒太阳,三年里只需要忙春试这三天。倒霉的是,他们不使唤其它衙门,偏偏把个巡街所使唤得团团乱转。还小气得要命,没有犒赏。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官呢!挨了官老爷的训,得立正。小胖子就不同了,跟大伙一样,也只是一个跑腿的白身。不捉弄他出一口鸟气,捉弄谁?

从班房里又钻出几个衙役,立在台阶上哄笑。

“直娘贼,咱们的人手全撒出去了。太阳又快下山,去哪里找?”

“哼,这小胖子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毛都没长齐,也敢跑到班房吆五喝六!”

“赵班头,可别把这厮胖嘟嘟的小脸蛋捏破了,哈哈哈……”

扑在前面的汉子足有一米八几,膀大腰圆,故意瞪圆眼珠子,摆出恶狠狠的老鹰抓小鸡之势。脚下一跺,身躯高高纵起,手臂从旁边绕过去捏冯程的脸。可不敢碰朝廷的公函,弄破了要挨罚。

信天游一把抓住小胖子的胳膊,把他拽回来。

意料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吧唧……

大汉竟然扑了个空,脚下一软,重重摔倒在青砖地面。额头撞出青包,面孔鲜血直流。偏偏还爬不起来,手乱抖,脚乱颤。

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不会吧……

看热闹的众人傻眼了。

赵某孔武有力,身为堂堂王城衙役的班头,非比地方上混日子的差役,本领达到了凝罡七重境。又不是生死搏杀,这一扑也没多猛。怎地脚下不稳,摔成这副熊样?

跟在赵班头后面的伙计,连忙弯腰去拉。对方却跟死了一般毫无反应。身躯沉重,又不敢用力,竟拖他不起。

其他人见了,晓得不是开玩笑,七嘴八舌围拢,倒是放过了从钦天监飞来的两只菜鸟。

冯程莫名其妙,也要上前察看。

信天游从他手里接过公函,笑道:“别管了,我们走。”

到了所正的公事房门口,里面传出了恼怒的声音。

“外面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信天游昂然挺立,朗声道:

“请巡街所的所正,来接钦天监的公函。”

屋内静了静,随即道:

“刚好不巧,某家正处理紧要事情,你们先在外面侯着。”

身为白沙府的一名小吏,面对级别比自己高得多的钦天监,韩锋必须摆出倨傲态度,以表明立场。其实,他根本不想参合什么后党王党之争。通幽四重境的实力,早些年若投军,至少可以做到参将。

没办法,对上面不会钻营拍马,对下面又狠不下心压榨,因此在巡街所正的位子一呆就是十几年。四十郎当岁,上有老下有小,已经绝了从“吏”混成“官”的梦想,偏偏这碗饭还端不安生。

罗汉现身,白鹤临城。蕴含的凶险仿佛两个巨大漩涡,夹杂在中间的人稍一不慎就会被撕成碎片。

快的话,三十天内将露出端倪。因为罗汉弟子在城隍庙擂台扬言取黄金的时间,正是一个月。

慢的话,王党与后党之争也将在一年之内尘埃落定。一旦天启薨,新君立,注定血流成河。

信天游冷笑,才不侯着呢,径直推门而入。没忘记反手推开小胖子,又掩上了门。

对面的彪形大汉怒不可遏站起身,一掌击打在桌案。

砰……

“兀那……钦天监的上差,你是不是把巡街所当成了菜市场。胆敢强闯公事房,好生无礼!”

啊……

没有回答,一声凄厉的惨叫却传了出来,余音绕梁。

院子里的一堆人吓一大跳,纷纷跑过来,一把推搡开傻楞楞杵在公事房门口的小胖子,焦急呼喊:

“老大,怎么啦……”

没有得到允许,他们也不敢霸蛮推开门进去。

巡街所的级别虽然低,也属于正式的官府机构。律法规定了,强闯公事房者,轻则罚金,重则鞭挞。假如硬闯六部尚书省那样的高级别所在,乖乖不得了,轻则坐牢,重则砍头。

第三十九章 神针魂印

痛苦抱头蹲在地上的汉子,喉咙里发出低沉呜咽。

数息后,声音渐小渐悄,他缓缓昂起脑袋。面庞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眼神却还残留着恐惧。

好像一条刚刚被主人暴打的可怜兮兮小狗,神态用两个词可以形容,敬畏,臣服!

信天游默默看着。

哥们,我还真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试用魂印法术,手艺太粗糙,强行将你的本体意识防护层穿透。下一次,晕,你没有下一次了……

韩锋纳头就拜,道:

“上差有何吩咐,韩某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信天游微微一笑,把公函丢上桌案,道:

“我叫董舒,特来知会巡街所。务必于下午四点之前,清水净街,黄土铺路。并派出差役,在四点半与五点之间封街,维护秩序,以待周国尚书王端大人一行去往桃李园参加宴会……”

韩锋顿首道:

“好,某家即刻安排。”

信天游从怀里掏出两锭十两的大金元宝,轻轻搁上桌面,道:

“哥几个辛苦了,这点犒劳拿去喝酒。”

对方被种下魂印后,会与主人产生天然的亲近感,绝对服从命令。从这一点讲,韩锋比任何人都可靠。

比方说,镇南将军石坚被自己一通胡萝卜加大棒子收服。但若面临更强力量的逼迫,保不准背叛。而被种下了魂印之人,宁死不屈,命运与主人捆绑在一起。一旦生出叛逆念头,引发人格冲突,不疯狂也变成行尸走肉。

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肯定不行,投资是必须的。

差役们的薪俸很低,一年不过十两银,养家糊口很艰难,便免不了做些不干不净的活计。所谓吏无长禄,唯以受贿为生。敲诈勒索平民百姓,属于家常便饭。

两锭黄金,足可以令手下对韩锋死心塌地。作为一名老大,光靠武力与义气维持地位,很容易垮台。他的位子稳了,等于帮自己收服一群人。

“啊,公子爷,这,这……为您,为朝廷出力,乃分内之事,某家不敢收。”

“哎呀,叫你拿,就拿着好了。些须小钱,又不是钦天监的,是我个人支出的。”

“可是,太多了……”

门外一大群人,鬼头鬼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鸦雀无声。捎带望向小胖子的目光,也恭敬起来。

巡街差役混迹于社会底层,个个贼精鬼精。

他们晓得,能够令倔硬的韩老大在公事场合称呼“公子爷”,说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等话,对方身份之高贵,至少达到了王城三虎的级别。况且,头儿犹怕赏钱太多了。说明这一趟差事,肥得冒油呀!

少顷,韩锋打开门,恭恭敬敬侧身站立一旁。

众人赶紧闪开,垂手肃立。目光差点被公事房桌案上的两锭黄灿灿圆鼓鼓东西亮瞎了眼,直咽唾沫。

乖乖,出手的小钱就是黄金二十两,连平安侯都没有这等气魄。王城里,以前怎未听说过有如此阔绰的董公子?

信天游昂然走出,招呼仿佛瞻仰天神的冯程过来。所正韩锋特意拖后半个身位,亦步亦趋,相送出门。

到了院中,赵班头还躺在血泊里挺尸。三个相好的兄弟蹲在旁边,找了一条湿毛巾给他擦干净脸,却不敢搬动,正没一个处置主意。

“是不是犯病了?以前没听说赵哥有晕厥症,羊癫疯呀。”

“要不要喊医生?”

“再等一等吧,俺摸了下他的脉搏、呼吸,都很平稳。”

信天游走过去,蹲下身翻开赵班头的眼皮。见到被阳光直射后,瞳孔瞬间收缩变小了,便笑道:

“大惊小怪,哪有什么病?他只是一跤摔狠了,脑震荡,过一时半会就醒。“

瞳孔的对光反应存在,说明人体的意识并未丧失,刚才还真担心对方变成了植物人。毕竟第一次试用没概念,“剂量“下得太大了。

仅从神女念力里抽出非常细的一根丝制成“神针“,竟如此犀利。再加大一些,绝对可以将这位凝罡高阶壮汉的意识彻底摧毁。当时并不想杀人,原准备让他小小眩晕一下的,谁料一刺不醒?

见到“试验品“惨不忍睹,信天游很为自己的手艺不精感觉抱歉。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金锞子,递给韩锋,道:

“韩所正,赵班头在办公场所摔跤,属于公伤,该准三天假才好。这一两金子,给他疗伤。“

众人只见到赵班头鼻青脸肿的皮外伤,可信天游却知道,情况并不是那么简单。第一次神针的发射,“超剂量“了。虽然可以确保对方苏醒,却搞不清楚,是否损伤了神经系统与意识中枢,是否留下了后遗症,还需要后续观察。

“遵命。“

韩锋也不矫情,收下金锞子。

他身后的一帮班头衙役,眼睛齐刷刷亮了。

啧啧,摔一跤竟得了一年的差钱,赵班头可真值。像这样的跤,老子情愿一天摔它十七八个。

回去的路上,信天游道:

“冯程程,从明天起,我就不去钦天监了。你干脆也别去了,帮我办点事。天天跟一帮老人泡一起,有啥意思?“

小胖子沉默了一会儿,道:

“我爹恐怕不同意。“

嗯,信天游表示理解,道:

“行呀,先呆着吧。从明后天起,我将搬进逍遥侯府住一段时间。会叫华文吩咐仆佣,只要是你来找我,就不用通报了,直接进来。“

“好啊,董哥……我觉得,你不是真的要考蓝山书院。同华文关系这么好,根本不需要读书致仕。你在钦天监特别认真地看了两天书,好像寻找什么。我想不明白,那些最简单低级的修炼入门,能隐藏什么深奥大道理?“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大道至简。“

哐,哐,哐……

一条街外锣鼓喧天,有人高声呼喊:“我华国,天灵根终于出世了,栖云郡董淑敏……”

冯程脚下一缓,忧心忡忡问:

“董哥,去桃李园吗?我听大人们议论,周国的尚书王端突然决定参加‘桃李宴’,恐怕是想针对前所未有的天灵根,你堂姐董淑敏。周人临时提出‘清水净街,黄土铺路’的要求,已经发出了刁难信号。“

“哈,她被保护得像大熊猫一样,能出啥事?周海的随行使团里,最厉害的剑师朱里子毙命于城隍庙的擂台。剩下了大猫小猫两三只,难道敢在国宴上动武?“

“董哥,你不是修士,不晓得道心比道行重要。我爹说,道行受损可以修炼回,但道心被毁,将一生蹉跎……文士杀人,全靠一张嘴,不需要动手……纵然是天灵根,如果失去了道心,将泯然庸俗……正如有的人天生聪颖,可缺乏读书的心思。即使被硬逼着读,也完全看不进,效率极低……”

“哈哈哈……冯程程,最后那一句,是你爹教训你的原话吧。我看,你的天分不在研究学问,而是在联络沟通上……至于桃李园嘛,我去,给钦天监站好最后一班岗。倒要看看,周人玩什么花样。”

第四十章 偷吃

桃李园,是华王天启的一座别园。

早春二月,桃花红似火,李花白如银,缤纷艳丽,芬芳袭人。

花树中央的坪地上,摆放了八张大圆桌。东方的上首两张,下面呈三三排列。每桌均有十人,正是华国官员,周国宾客,以及六十名春试高中的考生。

上首左边那桌,坐着华、周二国的礼部尚书何朗、王端,各自带了两名侍郎。钦天监是春试的主管机构,侍郎胡礼尽管比尚书们低了一级,却作为主办方带了三名郎中陪同。

右边那桌人属于三个机构的重要官员,级别最低也是员外郎。

宴会的规格相当高,但往年更高。华王天启会亲自出席,欢送子弟们远游修行。

在他们背后十余米远,桃树李花的掩映中矗立两座亭子。

左边亭子中,白灵儿端坐于瑶琴前。两侧各一名侍女,身后有五名乐工,手里捧着笙、箫、葫芦埙、琵琶、铃铛。

曾经在城隍庙大出风头,以嘹亮划破天际的唢呐却没有出现。这一次是国宴,当然要尽高雅的来。大鼓嘈杂,唢呐的杀伐气重,显得有点低俗了。

右边亭子里,散坐了六名钦天监没资格上席的低级官员,如张给事等等。小胖子冯端等八个“临时工”整齐穿戴着青衣小纱帽,肃立于亭外。

两排共六桌的学子席,前排正中面对亭子的位子,坐着全场瞩目的焦点,天灵根董淑敏。剩余的五十九人加起来,分量都没她重。

天灵根是什么概念?

以潇水剑派而言,也只在三十年前出了一个,即当下的掌门人丹丘生。

修行世界,以强者为尊。缺乏大修士撑腰的门派,迟早要完蛋。从一千年前开始,天地元气盛极而衰,各大门派也逐渐衰落,神通境界强者越出越少。

但有门派消亡,也有门派崛起。关键看能不能出强者,攫取更多的修炼资源,如洞天福地、天材地宝等。否则,连现有的一切也会被夺走。

可以想象,当董淑敏进入潇水剑派后,将被当作宝贝疙瘩培养。不出意外,未来必成为十大长老里的一员,甚至掌门。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周国兼并华国了,而是华国要吞并周国。

周国人为了杜绝这种几乎可以看得见的可能性,只能选择今日行动,只能在公开场合的桃李宴。

盛宴之后,董小姐必被华人保护得严严实实,无法接触。比方说眼下的桃李园外,白沙府差役巡街,刑部捕快警戒。连密侦司也出动了,由统领章牧之亲自率队。天空飞过一只鸟,也要分辨雄雌才肯放行。

待到了明日,董淑敏便成为潇水弟子。敢对付她,就是与潇水剑派为敌。

距离桃花李树五十多米远,信天游呆在厨房的“过间”内,耳朵听外面宣读本次春试的结果,官府奖励……嘴巴吃得不亦乐乎。

三名大厨,五名帮工,十六名侍女,全从栖云酒楼聘请过来,搞不清如此高规格的桃李宴套路。不小心撞见少年有恃无恐地大嚼,慌忙躲开了,不敢作声。

为防止出问题,所有食材均由钦天监采购,他们只负责烹饪,传菜。先前还有几个官府模样人检查厨房,最后只这位贵公子留下了,毫不客气抓起筷子。

嗯,可能是一个试毒的小吏。

“……所有学子,奖励白银五十两,下品灵石一颗。修行期间,每年减征其家庭赋税银一百两,免除一切徭役。前三名,另奖中品灵石一颗。第一名,天灵根董淑敏,再另奖上品灵石一颗……”

其实这六十人里,最终成为仙师的不过五六人,偏偏还不肯返回家乡。

而华国的支出,远远不止上面提到的。每年需向潇水剑派进贡大量灵石,天材地宝。如果对方修宫殿,得派出工匠,费用还要自个掏。如果打仗,就得派兵。

信天游觉得,干嘛喂这些白眼狼?不但别奖励,还要重重征税才行。好在三年之后,董淑敏一定归来。

上菜有讲究。

咸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无汤者宜先,有汤者宜后。即口味由重到轻。辛辣的菜肴在宴席进行到大半时端上桌,以提神开胃。酸甜的菜品在酒过三巡后再上,以醒酒解乏。

这些菜,并不是做好一盘上一盘,那也太不像样子了。先上双数,取双喜临门之意。一般是四、六、八,取四季平安,六六大顺,八星高照之意。

桃李宴是国宴,每桌又有十个人。预备先上八道菜,四凉四热,小吃什么的不算正菜。

凉菜好办,摆在过渡房间的长条桌案上。热菜弄好了也先送入过房,等大人们讲话完毕,一次性端出。第九道是压轴的重菜,得现炒,趁热端出。第十道是收官的鲜汤,早就文火慢煲了。

如此一来,便给信天游的饕餮创造了最佳条件。

仗着速度快,落筷如雨点,不好挟的用手撕。每盘菜都被挑走了最肥嫩部分,数量减少三分之一。

这货还生怕被人看出,将剩余的部分拢整齐。

如此一来,菜还是那道菜。却没有一道能够盖满盘子,堆出尖儿,连叫花子请客都要比这客气。人家的“青椒炒肉”可能只有顶上两三片肉,可底下青椒堆成山,透露着满满的诚意。

听到一声“开席”的吆喝,八名端庄的侍女走进了过房,目瞪口呆。

这些菜的分量如此寒碜,好意思叫国宴?

但时间不等人,只好硬着头皮端起托盘,鱼贯而出。另外八名负责上菜的侍女,一个接一个跟上。

罪魁祸首信天游懒洋洋斜靠一棵桃树,手指勾着个小酒壶,连打了几个饱嗝。他不习惯带手帕,便用青草擦掉手上的油腻,用舌头把嘴唇上的油花舔干净。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我欺也。

以前在云山时,只关注食材蕴含的营养,热量,哪里分辨味道?没料到下山后,开始挑剔起来。不行呀,得把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重新捡起。

以前对喝酒深恶痛绝,因为提供不了啥能量。这次故意不运功,让酒精刺激肌体,麻痹神经,竟产生了飘飘然感觉,思绪乱飞……可是,很舒服。

这些酒微酸微甜,属于酵母菌糖代谢产物,会随着浓度升高停止活动,所以酿造曲酒顶多18度。师父造了一套蒸馏装置,是提纯药物用的,干嘛不蒸酒呢?绝对可以搞出前所未有的烈酒。

咦,宴席那边静悄悄,怎没一个人动筷子?

做贼心虚的某人从枝叶缝隙间探出头窥视,只见华国官员脸色尴尬。一个年轻的周国郎中“哈哈哈”大笑,指向菜肴道:

“噫,今天开眼界了,原来华国的鸡只长了一条腿。”

第四十一章 红烧没肉

焦黄滑嫩的盐焗鸡侧卧在大盘中,假装自己是完整的。周围撒了些葱花、紫苏,调料小碟与分食餐刀摆放盘外。

乍一眼会挑不出啥毛病,可仔细一瞧就露出了马脚。毕竟,底下一条肥硕的大腿凭空消失了。

副桌上,一名机灵的钦天监员外郎顾不得等主官先动筷子了宣布开吃了,赶紧站起身,一边拿起餐刀毁尸灭迹,一边笑道:

“苏郎中有所不知,这道盐焗鸡可是白沙城的独有做法。除了要用沙姜、海盐、香菜等泡制外,还加入了几种药材。撕掉一条腿之后,味道才能更好地透入……来来来,且试试滋味如何?”

作为华国在场的最高官员,礼部尚书何朗拿起筷子指向餐桌,对王端微微一笑,道:“王大人,请。”

王端点点头,也拿起筷子,笑道:

“贵国的风俗,倒是有趣。”

国与国的交往礼仪,甭管大国小国,讲究级别对等。你尚书来,我尚书陪同。胡侍郎低了一级,只是个副陪。见桌面寒碜,百思不得其解。

栖云酒楼在白沙城只算中等,之所以被选中制作国宴,是因为有王党背景。胡礼当然要帮衬自己人的生意,使用起来也放心,谁料想竟捅出这么大一个篓子。

再偷工减料,不至于在国宴上偷工减料。何况桃李宴的全程由钦天监负责,厨师即使省下食材,也带不走。偷吃?不可能,谁有这么大肚皮!

但此刻,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派人询问厨房。那不是摆明出了问题,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何朗见胡礼的脸色不好看,以为他不待见周国人,故意克扣菜品。站起身先向众学子敬了一杯酒,活跃气氛。今日的桃李宴,他们才是主角。随后又向周国的同行敬了一杯,以示尊重。

学子们都有点拘谨,唯独主角中的主角董淑敏强憋住笑,频频扭头望向被树木掩映的厨房。

她晓得,能够在官员致辞的短短十分钟里,完成扫荡四十八盘菜的壮举,只有信大饭桶才干得出。奇怪,人呢?

觥筹交错,貌合神离的热闹只维持了半分钟,副桌的苏郎中又大惊小怪起来。

“噫嘻,糖醋鲤鱼被揪掉了尾巴,难道也是为了入味?”

这可不像盐焗鸡那样好自圆其说了,钦天监的员外郎支支吾吾。

“兄台明鉴,正,正是……”

苏郎中又道:

“哈哈哈,红烧没肉,光剩下一盘酱汁和辣椒、姜、蒜、葱、八角、香叶……样子倒是长得挺像我中午在国宾馆吃的一道菜,红烧肉。”

员外郎尴尬道:

“肉还是有几块的,多乎哉,不多也……”

周国的礼部尚书王端重重咳嗽了一声,道:“苏郎中,不得无礼!”

苏郎中干脆放下筷子,站起身拱手,朗声道:

“禀告大人,不是卑职无礼,是华国太无礼了。鸡缺腿,鱼无尾,红烧没肉……硬讲什么独门烹饪秘法,也行,料想钦天监不敢把剩菜端上国宴。可是,没有一道菜能够盖住盘子,跟闹饥荒似的,两三筷就挟完了。说明他们,完全不把这些即将进入我周国修行的莘莘学子放在眼里,令人瞅着就来气。”

这番话,实在狡猾,恶毒。

明明是找茬,却仿佛打抱不平。不但贬损华国,还挑拨对方与子弟之间的关系,巧妙将这些学子与周国联系起来。

摆明了,这厮就是一个唱黑脸的。

周国大王子周海在城隍庙擂台被修理得没脾气,脸面丢尽。随行使团如果不找回面子,后果很严重。更何况,华国天灵根出世,华人志气大涨。

骑白鹤飞临白沙城的,乃潇水剑派的十大长老之一,周国的国师,周海的本族爷爷周无羊。

十大长老里周国占了七个,其中五个加上掌门人丹丘生,均出自周氏王族。为什么一直想让周国并掉曾、华,因为前者是自家开创的地盘,二国是后来才征服的。

但潇水剑派毕竟是出世的修行门派,并不完全等同于周国,周族。倘若丹丘生驾临,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约束周国使团,将董淑敏保护起来。

可周无羊目光短浅,又极护短,首先考虑的是周国利益。他收到信香后赶来,本为查明金身罗汉的真相,为周海疗伤。当日便得悉天灵根之事,却故意压着。在清风观贴出榜单的两个时辰之后,才迟迟传讯回潇水剑派。

因此,桃李宴上针对董淑敏的阴谋,在默许之下进行了。

刚巧,华人自己也出了问题,菜肴缺斤少两。这便让周人轻易找到了突破口入局,一箭双雕。

当然,他们也没想到某人偷吃,真以为钦天监是刻意奚落、刁难自己这一行人。

第四十二章 双蒸酒

苏郎中跟读宣言似的高声大气,话一出口,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个个停下筷子,面面相觑。太无礼了,这厮没把主人放在眼里。可说的呢又是实情,真不好回应。

何朗根本不拿正眼瞅苏郎中,对王端微微一笑,道:

“王大人,请……天启大王一再重申,朝廷接待不可奢靡,不可有剩饭剩菜,免得暴殄天物。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华国子弟明日就要借道贵国,去往潇山修行,踏上了漫漫的求仙之路。桃李宴是希望他们勿忘故乡,勿忘根本,而非求一个粗俗的酒足饭饱。未考虑怠慢了使团,多有得罪……”

毕竟是官场老狐狸,这番话漂亮,借力打力。

不但化解了菜肴少的窘迫,升华出深刻意义,讽刺周人粗俗。并且点明,学子跟周国没关系,是去潇水剑派。

董淑敏鼓掌,脆生生道,好!

有她这么一带头,学子们纷纷拍巴掌,声若雷鸣。苏郎中一拳打在空气里,灰溜溜坐下。

待掌声停歇,胡礼扭头望向左边的亭子,命令道,奏乐。

白灵儿的纤纤玉指往瑶琴上轻轻一拂。

一串柔和的清音发出,如明月朗照,大江波光粼粼,陆洲鲜花盛开。

随后笙与琵琶加入,一温柔一欢快,却不喧宾夺主。如青衣珠翠,不远不近跟随着佳人在林间月下徘徊。清脆的叮当声隔许久响起一二,继而埙鸣,悠远的洞箫如轻风掠过云天……

空灵的歌声飘出亭子,萦绕于桃花李树间。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树林中,信天游仰脖干完壶中酒,乐了。

《春江花月夜》曲调柔美,佐餐是极好的。假如像城隍庙那般奏响雄壮激烈的《将军令》,便是催促大伙狼吞虎咽了,胃溃疡恐怕都要被整出来。

呵呵,童三的破喉咙实在太恐怖了,那天一嗓子吼得自己怀疑人生,差点掉下擂台。白灵儿说过,谁赢了邴虎,她就举案齐眉,鬼才信!

桃李宴,本是家乡送别游子。

钦天监的官员们纷纷放下架子,在胡侍郎的带领下一桌桌敬酒。

这些学子中,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成为仙师,大部分还是要归凡的。学道有成的通幽法师,归凡后上钦天监领取一笔安置费用,或者由其推荐进入朝廷机构。其余人,就只能流散民间了。

但无论如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渺茫的修仙希望终归是有的,为他们壮行也是必须的。

两道热气腾腾的正菜端上桌,华国众官员终于长吁一口气。

一砂钵冒尖的佛跳墙,香气诱人。

一盘被盛赞为人间绝味的蒸鹿尾,赫然堆成了一个小丘。

梅花鹿乃珍稀物,鹿尾更是名贵药材,暖腰膝,益肾精。一鹿只有一尾,一尾只能做成一盘。单论价格,这道菜肴便昂贵得吓死人,连君王也无法常吃。本次端上了满满当当一大盘,似乎不止用了一尾。

他们哪里晓得,关于分量的争吵早传入厨房。三个大师傅生怕被拖出去打板子,使出浑身手段,硬是将熏鹿腿肉弄成了尾状添入。也不怕被揭穿,反正外面的高官没人吃过几回。

一名周国侍郎痛心疾首指着蒸鹿尾,摇头道:“唉,是不是太奢靡了。”

胡侍郎面无表情道:“积善之家有余庆。”

言毕也不多话,将两根筷子大大张开,一挟便是五片。心道,老子多吃一块,你就少吃一块。

周侍郎被噎得直翻白眼,心道,刚才菜少说不奢靡,现在菜多说有余庆,忒无耻了!定神再一看,差点晕倒。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那盘人间绝味便清洁光溜了,连两位尚书大人都毫不客气。

毕竟是国宴,不是泼妇骂街,两国官员的形象还是要的。酒过一巡,场面又呈现出假假的,如沐春风般的一团和气。

白灵儿停止歌唱,奏乐的声音放低,以免影响到各位大人、学子边吃边聊。

本来到了这个时候,何朗该再讲几句勉励的话,先行离场。在往年,天启王就是这样流程。宴席上官员太多,贵宾太多,会令得少男少女拘束,失去送别的本意。可王端不动,他不敢走。

对方突然提出参加桃李宴,礼部本来拒绝了,谁料王后周媚竟亲自下达指令。傻瓜都能猜出,周人绝未含什么好意。

一名周国侍郎道:

“本次出使白沙城,我听街巷议论。每三年春试,潇水剑派只在华国录取五十人,而在周国录取两百人,实在不公平。”

众人一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作为一名下属,竟敢在上司与他国高官的面前高谈阔论,绝对受到了指使。

那侍郎继续道:

“我也觉得不公平,因为许多周国落榜的考生,到华国来考就可以录取。我们的第二百零一名,往往排得进华国的前四十。可惜呀,可惜,就此绝了仙缘……既然你们觉得不公平,我们也觉得不公平。不如下一次的春试,把两国考生混杂一起,按分数高低录取如何?”

胡礼大惊失色,连忙举杯劝酒,道:

“兄台言重了,言重了。”

华国的天地元气贫瘠,导致了学子的灵根普遍不行。真要同周国硬拼,录取名额会骤然降低至三四十。

这件事以前也由周国的钦天监提出过,但十大长老末席,出自华国的逸云师太坚决反对,才没有得逞。

修行非常耗资财。

贫寒子弟即使灵根优秀,缺乏修炼条件也会归于平庸。富庶子弟受各种资源堆砌,即使灵根平庸,也能得到提升。让他们同场竞争,本身就是不公平。长此以往,瘠弱之地的人才将越出越少,以致凋零。

对周侍郎耀武扬威的提议,众官员底气不足,无力反驳。少年们羞愧地垂下脑瓜,董淑敏则怒目而视。

人家就是故意当面揭短,欺负你,又能怎么样?不吐一个脏字,还牵涉到日后的名额分配大事。让人发不出脾气,只能忍气吞声。

场面一时陷入沉默,王端哈哈大笑,摇晃手中的酒杯,岔开话题。

“华国的美酒甜,绵,确实不错。老夫这次特意带来了周国的双蒸仙酿,以飨各位学子,也请诸公品尝……来人,取酒。”

挑衅乃使团早计划好的,指桑骂槐不露骨头地打击华人,激发董小姐的怒气。接下来才是正剧,这酒嘛,相当于上正菜之前先吃一点开胃小菜。

双蒸仙酿,乃烈酒中的烈酒,天下闻名。数量却极稀少,只供应周王室与潇水剑派的诸位长老,连王端都没资格喝。周海好饮,随行便带了两坛。但他受重伤之后喝不了,剩下一坛正好做本次布局的引子。

这不是损了我们的人不行,还损招待的酒差,贬低国格吗?

胡侍郎虽是个文官,也是通幽境的武者。姜桂之性,老而弥坚。闻言脸色一沉,正要不顾礼仪地粗声喝止,却见尚书何朗微微摇了摇头。

转念一想,也对。老子就喝了你的酒,再看你玩什么花样!

第四十三章 不给面子

少顷,一名壮实的周国小吏在苏郎中带领下,小心翼翼抱一坛酒过来,搁上钦天监杂役拖出的一张大方桌。

侍女快手快脚,在桌上摆好了八个酒壶,两个小酒杯,一个提子。

张给事纳闷地望着。

搬一张大方桌,准备分酒器皿,在宴席之前就有周国官员知会了。可他望见酒坛子并不大,有点想不明白。干嘛特意点名要一张“大大的方桌”,小圆桌难道不行?喝酒就喝酒嘛,还额外预备文房四宝,干啥用的?

苏郎中亲自动手,揭掉坛口的腊封。

顿时,一股异香喷涌而出,席上之人均不由自主鼻翼翕动,身子骨仿佛轻了几两。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嗅过如此浓烈的酒气。

曲酒米酒,无论酿造手艺如何高超,也到不了快速散发的高浓度。流行于市井街坊的甜酒更寡淡,连七岁小儿都可以面不改色连干三碗。

说这坛酒是仙酿,实不为过。

苏郎中一边用提子取酒,一边娓娓道来。

“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宴席如果无酒,好像做菜忘记放盐,少了滋味……华国送弟子远游,使团适逢盛会,赠酒以助兴。平常喝酒有三重境界,刚开始欢声笑语,到酣处胡言乱语,终了时不言不语……

“双蒸仙酿,乃天下至烈,有好事者也总结出三境。一碗归凡,二碗涅槃,三碗升天。意思是,大修士如果不运用神通化解,一碗下肚便撩发凡心,两碗下肚浑如换了个人,待三碗下肚,哈哈哈,不胜酒力,睡着了……

“诸位应当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烈酒,千万小心,须浅尝辄止。第一杯酒,当然得敬我们的天之骄女——天灵根董小姐!“

两个小巧的八钱酒杯斟满了,由侍女用托盘端着送到了董淑敏身旁。苏郎中跟过去,摆手示意,请!

董淑敏冷冷看着对方,动也不动。

胡侍郎连忙站起,道:“董小姐不擅饮酒,这一杯由我代替。”

苏郎中笑了,道:

“哪有长者为晚辈代饮的道理?听闻董小姐曾于宴会上一口气喝掉花雕酒一斤,一鸣惊人。单以酒力论,可抵双蒸仙酿一两。这杯酒才八钱,喝下去绝无问题,再多的话就要适可而止了……哈哈哈,莫非大家觉得酒中有毒?那么,苏某人先干为敬。”

苏郎中仰脖干完杯中酒,还没放下杯子,却见眼前白光一闪,三尺青锋已抵至咽喉前。吓得踉跄后退,一跤跌倒。

董淑敏面罩寒霜,踏前一步用剑遥指,道:

“你,有什么资格敬我酒?”

这话占理,也不占理。

她流淌着华氏王族的血脉,又是修行天灵根,一个小小的俗世郎中确实没资格敬酒。但桃李宴上,人家以贵宾的身份向学子敬酒,说得通。

举桌皆惊。

礼部尚书何朗忙道:“淑敏,以和为贵……”

董淑敏道:

“何叔叔,我没你那么大雅量……周人做客,我们好酒好菜招待。可他们呢,左一个菜少,右一个酒差,还埋汰我们学子占了便宜。是可忍,孰不可忍?周国是华国的三倍大,人口也是华国三倍多。但每年上交潇水剑派的供奉只是两倍,凭什么修行名额要四倍?

“他们每一次来白沙城,仿佛上邦驾临,颐指气使,好不威风!今天,甭讲什么郎中敬酒我嫌弃,就算是王子周海,也不会给他这个面子。周人不是很厉害吗?哼,堂堂仙师,在擂台上不照样被我华国少年击败。“

从宴会开始,华国官员与众学子一直被周国使团挤兑,心里憋屈得很,听到这番话后心里大呼痛快。

王端站了起来,笑嘻嘻拱手道:

“董小姐,是本官约束不严,以致下属言语无礼,还请息怒。双蒸仙酿的酒性太烈,不饮也罢。“

随即又变了脸色,拂袖怒斥:

“苏郎中,回去后闭门思过,罚俸三月。好好一个儒家子弟,怎学得像市井妇人一般尖酸刻薄!“

酒本来就是一个引子,在打压华人的同时,最好能让董淑敏喝几杯,心浮气躁露出马脚。现在见她明显动真怒了,那么喝不喝都无所谓。

苏郎中如同一条丧家狗般爬起,怏怏坐回席间。

谁料,董淑敏竟然连王尚书的面子也不给,冷笑道:

“你说不饮,就不饮了?吹什么天下至烈,一碗归凡,二碗涅槃,三碗升天。本小姐倒要瞧瞧,到底有多厉害……取海碗来!“

这酒,董淑敏本来就是准备喝的,谁拦也不行。但怎么喝,却由她自己做主,容不得别人要挟逼迫。

信天游曾经告诉,被“仙液“改造过的身体登峰造极。一般的生物毒素如蛇毒,化学毒素如砒霜,只要不是量大得离谱,统统可以化解,可谓百毒不侵。

她搞不清什么生物毒素,化学毒素,却牢牢记住一句话。

化解酒精轻而易举,可谓千杯不醉!

第四十四章 呵气成虹

何朗看了胡侍郎一眼,后者却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他清楚,董小姐一旦作出决定,谁也阻拦不了。

不一会儿,侍女娉娉袅袅,端着满满一大海碗酒走过来,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寻常的碗装酒顶多半斤,这个大碗至少可以装一斤半。按苏郎中的说法,一碗归凡二碗涅槃三碗升天,一海碗酒喝下,仙师就要梦周公去了。

每桌已摆上一壶酒,十个小酒盅。平日饮酒少的人嗅了嗅香气,几乎醉倒。馋酒之人抿了抿,舌头差点炸开。

天下至烈,可是好耍的?

音乐停下了,全场鸦雀无声。

王端急了。

董淑敏如果醉兮兮,固然出丑丢脸,周人的计划也无法进行了。满园子华人都蠢得作猪叫,居然像一根根棒槌似的杵着不拦阻,恐怕是不太相信酒会烈到匪夷所思程度。

“董小姐,请听王某一言。”

王端顾不得刚刚被削了面子,郑重地拱手一揖。

“说。”

董淑敏却连正眼都不瞟他,望着那碗双蒸仙酿,脸上隐隐露出笑意。

王端道:

“周氏王族,酒量最好之人乃大王子周海,可以慢慢喝下一斤仙酿。但若一口猛灌入,也半斤必倒。我国曾接待一位圣胎真人,只喝两口就差点醉了,急忙运功才化解酒劲。”

董淑敏冷冷道:

“化酒虽小技,也得仙师才行,我做不到。好端端的酒,干嘛要化它?那还不如直接喝水呢。”

王端叹了一口气。

“此酒之烈,沾火即燃,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请拿一个火镰来……”

小胖子冯程快步走过来,递上火镰。王端把杯中酒往桌面一倒,旁边的侍郎将火镰一敲。几点火星溅落,桌面立即腾起一层蓝色火苗。数息之后火焰熄灭,桌子上只剩下一摊清水。

到了此刻,华国众人才彻底相信王尚书没吹牛,尴尬了。劝董小姐打退堂鼓,不是打她的脸,打自己脸吗?不劝,她醉了的话就不好看了。

董淑敏可不是吓大的,嘻嘻一笑,一剑刺入托盘上的碗底,竟把那碗酒挑到空中,高擎过头,稳稳立在了剑尖之上。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将酒碗摔掉时,剑尖突然喷出半寸长白亮罡气,生生将碗底击穿。

海碗冲天而起,酒水却从底部的空洞漏出,剧烈散发汽雾,有如一道白虹。浓郁的酒香像一张渔网般撒开,弹指间便笼罩了整片花林。每个人恍恍惚惚,似乎微醺了。

董淑敏迅速收剑倒执于身后,脚下微微调整。仰面张口,接住从半空中漏下的一线酒水。

夕阳为伊人的身形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修颈如玉,秀发披散至肩。画面美艳无双,英气逼人,仿佛神女降临凡尘。檀口一张,便白虹冲天。

这个场景,震撼了所有少男少女,深深镌刻于心中。董小姐,就是他们的神明!

躲在树林中偷窥的信天游,也几乎惊掉了下巴颏,眼睛瞪得溜圆。

帅,太帅了!

漂亮,太漂亮了!

处理那碗酒,对他而言有千百种方法,再简单不过了。但是,却不可能像董淑敏这样处理得具备美感,仪式感,还创造出了一种神秘氛围,营造出了强大的个人魅力辐射。

这一幕,将身体控制与凝罡三层的实力发挥到了极致,仿佛排练了千百次一般。即使换一个高强仙师来,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里想出如此巧妙的法子,完成得如此优美写意又神秘。

三息后,酒水漏干净,海碗从半空呼啸坠落。董淑敏斜退两步,用宝剑一挑,将空碗原封不动地送回托盘上。

掌声骤起,如疾风暴雨打芭蕉。甭讲华人,连周国使团的众人也拼命拍巴掌。

董淑敏用罡气振荡酒水,令得酒气在瞬息之间散发了。等于一斤半浓烈的仙酿,只有三两入口,还变成了宴淡的清酒,不过瘾。

她想想不甘心,还剑入鞘,从托盘上拿起碗走到大方桌前。众目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用提子斟满大半碗酒,咕咚咕咚喝得干干净净。

海碗的底部被罡气击穿,破出了一个圆圆小洞。却难她不住,用中指抵住就是了。

众人傻呼呼看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被施了魔咒。

周国使者的眼珠子差点蹦出来,简直怀疑,那一坛子酒啥时候变成了水?

饮完酒,董淑敏的面颊飞起两朵红晕,愈发娇艳。转身回席,步履轻快,身姿竟无一丝摇晃。

现场落针可闻,所有目光均聚焦于少女身上,随着她行走而移动,仿佛瞻仰神人。

即使周无羊的白鹤临城,也没制造出如此肃穆的场景。

“唉…可惜呀,可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一声悠长的叹息不合时宜地传出,王端痛心疾首,道:

“董小姐天姿卓越,乃人中龙凤。踏上俢行路之后,假以时日,必然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可惜,不该在灵根测试中作弊,欺骗天下人。”

胡礼一听急了,霍地站起,一边卷袖子一边骂。

“老匹夫,今天不把话讲明白,休想走出桃李园。老子拼着这个侍郎不当了,拼着下天牢,也要撕乱你的嘴。”

何朗把眼睛一瞪,喝道:

“胡侍郎,有话好好说。这可是桃李国宴,不是街巷斗殴,休得无礼!”

那些少男少女也急了,浑然忘记自己明天就要去周国的潇山修行,乱哄哄骂道:“周狗滚出去!”

董淑敏倒是镇定得很,冷冷看着对方,问道:“王尚书,你说我作弊,可有证据。”

王端笑呵呵道:

“董小姐,老夫可没说你作弊,是华国有人告发你作弊。另外,我也不知道这件东西,算不算证据。”

说完,从袖口内掏出一张四四方方的折叠纸片。

第四十五章 我们一起学猫叫

声浪渐悄,众人齐刷刷望向王端手里的纸片。

晕他娘个菜,周人明显有备而来。那张小纸片是证据,啥?

胡礼被左右两侧的郎中拉扯着坐下,愤愤骂道:

“狗屁证据!要告发作春试作弊,得上清风观或者钦天监,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周国使团威风了?”

王端哈哈大笑,缓缓站起身,道:

“胡侍郎说得对,我们真的无权受理此事。但不巧碰上了,受无羊真人的委托,来问几句话。”

此言一出,华国官员面面相觑,几个激愤站立的学子悄悄坐下了。

在潇水剑派的地盘上,各位大长老都是神仙级别人物。金口一开,比君王下旨威力大得多。

“大家可知,为什么天灵根出世之后,无羊真人不闻不问,也不传讯回潇山?”

王端先卖了一个关子,四顾了一圈见无甚反应,才继续讲话。

“因为,就在录取榜单张贴出来的上午,我周国使团去清风观探望疗伤的周海王子。赶巧,一位告状人进不了观,正在门外徘徊。见到我们要进去,便病极乱投医,告发钦天监与董小姐联合作弊,并呈上了证据。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展开正式调查,诸位学子的行程必须推迟。甚至引发民愤,置疑钦天监公正,要求重新测试。所以,无羊真人与清风子道长得讯后,叫我在桃李宴上问董小姐几句话,以澄清事实。”

王端展开纸片示众,道:

“这是三年前,董小姐的测试成绩。五门总分才一百六十,创造了华国百年以来的最低纪录。三年后,她的总分竟然达到四百八十六,金属性天灵根,又创造了百年来的最高纪录。我们知道,灵根可以培育提升,像身高一样,在二十五岁未固化前,一直处于生长状态。提高几十分好说,却没有任何办法化腐朽为神奇,一跃三百多分。况且,天灵根又称先天满灵根,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请董小姐解释一下,这前后巨大的差异,是怎么回事?”

王端讲完,将纸片递交给何朗,满意地坐下了。

很明显,摆在董小姐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不承认作弊,要不说出运用何种秘法提升了灵根。

前者只是一件丑闻,后者带来的影响则石破天惊。

情况假如属实,各大宗门都不需要派“行走”寻访,组织属国春试了,可以像种大白菜一般培育天才。董小姐的一家如果不被道门保护,将被各方面势力窥视,招致飞来横祸。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然,连周无羊也不相信后者,怀疑董淑敏固然提升了,钦天监也肯定作了弊,虚报数据。

在华国风雨飘摇时,王党伪造“金身罗汉”降临,又伪造出一个具备王族血脉的天灵根。企图稳定局势,提升士气。可惜,用力过猛了。

礼部尚书何朗面无表情,扫了扫纸上的内容,递给待郎胡礼。后者仔细核对了画押与印章,目中寒光一闪。

确实是董小姐三年前的测试记录原件,钦天监里出现了内鬼。也有可能,周人派高手将其盗出。谁能料想,三年前的春试文档也会有人偷窃?看管自然不甚严密。

砰……

董淑敏一掌击打在桌面,霍然站起,凤目含煞。震得筷子蹦跳,酒盅倾倒,碗碟叮当响。

饮“仙液”脱胎换骨之事,信天游曾反复叮嘱,泄露不得,她也清楚其中利害。大不了,不去潇山行不行?有什么了不起!

王端微微一笑,等的就是这个效果。

胡侍郎急道:“淑敏,慎言!”

董小姐身份虽高,天份虽高,毕竟是一个小女娃娃,哪知人世间的凶险?他合计,只能推说三年前阵法失灵,倒致结果误差。

这样一来,钦天监固然名声扫地,却可以保住王党的旗帜不倒,为壮士断腕之计。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奇怪的歌声却传来。

“我们一起学猫叫,妙妙妙……神奇的天零根,神奇的天零根……”

厨房的桃花李树林里,探出半个白袍。见到一坪乌泱泱人,吓得“嚇溜”缩回去了。

董淑敏“噗嗤”笑了,喝道:“小舒,滚出来!”

第四十六章 好不厉害

两只白皙的手高高举起,一根小指头上还勾着酒壶。白袍少年垂头丧气走出花林,面颊绯红,一边走一边咕哝。

“我没偷吃,反正就是没偷吃……窃书能叫偷书吗,试菜能叫偷吃吗?”

呸,没偷吃?至少你这货也要把酒壶丢弃呀,搞得人赃俱获!众人无不绝倒,现场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

不过,没人把少年同四十八道菜肴缺斤少两联系起来,那也太恐怖了。

王端眼睛一亮,和颜悦色问:“你叫董舒,是董淑敏的堂弟?”

那名少年吓得站住脚,两只胳膊放下来,一手竖起大拇指伸向对方,结结巴巴道:

“啊,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好不厉害。不对不对,应该是好厉害。也不对……到底是好厉害,还是好不厉害?”

他丢掉小酒壶,搔搔头,迷惑不解。

王端笑嘻嘻地问:

“董舒,你今年是不是参加了春试?”

胡侍郎突然见到董舒冒出,觉得简直是一场灾难,当即喝道:

“王尚书,你什么意思?”

谁知,董淑敏却眉开眼笑,往右手边轻轻拍了拍,道:

“胡叔叔,尚书大人代表无羊真人而来,既然有话要问,就让他问一个够呗。反正个个都晓得,小舒最不靠谱了……小舒,你过来,坐我的旁边。”

白衣少年边走边道:

“就是,就是……我最不靠谱了。”

众人见他行动笨拙,言语迟缓,问答之间莫名其妙,均摇头不已。好一个俊俏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惜太蠢了。

小胖子冯程眼前一亮,飞快搬来一把椅子,侍女再加上一副碗筷。本次春试的第二名阿伟往右边挪了挪,腾出空位。

信天游刻意多看了阿伟两眼,觉得其他学子才十六七岁,细皮嫩肉。而此人明显二十出头了,皮肤黝黑,手掌上还有厚茧,像个干粗活的。方才他领头起哄,也算有点胆色。

王端轻咳两声,问道:

“董舒,刚才你唱的小曲儿真有趣。所谓,神奇的天灵根,是不是指堂姐本次得了天灵根,其中存在玄机?”

华国官员一听,腹中大骂无耻。以堂堂的尚书之尊,竟然诱供一个呆小子。但当事人董小姐表明了态度让对方询问,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否则就显得欲盖弥彰了。

信天游抓起筷子,毫不客气挟向蒸鹿尾,哼哼道:

“笨死了,我唱的是天零根,不是天灵根。”

他在树林中听到,三个厨师对其它菜不染指,唯独偷吃了这一道。可笑这帮小孩子不识货,剩下好大一盘。

王端有点犯晕,追问道:“没错,是天灵根呀,先天满灵根!”

信天游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回应。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笨呢!明明我唱的是天零根。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零!”

华国众官员见到嚣张的周国尚书吃瘪,无不哄堂大笑,心想,这谁能听出呀!此獠非要跟傻子交流,可不自找没趣?

王端的脸皮不赖,也跟着微笑,接着问:

“哦,原来是零。听说你本次春试,创造了前无古人的纪录,恐怕要被载入史册了。五门总分全部为零,被称作零灵根。刚巧,董淑敏是天灵根。所以两个人合起来,就是天零根,对吗?“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少男少女们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钦天监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尴尬。丑闻终归是没盖住,但周人能够这么快探知,的确下了工夫,来势汹汹。

白袍少年“咕咚“干完杯中酒,得意洋洋地仰面道:

“可不是,古往今来,我最特殊!“

一阵噼里啪啦,筷子跌落好几双,众人面面相觑。奶奶个熊,你哪里是最特殊的,你是最蠢的!

只有董淑敏脸儿放光,殷勤为信天游斟满酒杯。别人见到的是老狐狸诱导一个傻小子,只有她见到小天正戏耍王端。那副坏坏的样子,怎么瞧怎么可爱。

众少男见此一幕,无不忌妒。有这样一个小姐姐护着,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就算是零灵根,那也该知足了。

少女们则眼波流转,偷偷瞄向少年秀气的面庞,心里惋惜。他要是能有姐姐的一半天分,该有多好。宁愿不去修行了,我就,就……

零灵根固然是一个大丑闻,但王端的目的是毁灭“天灵根“,便故意把话题往那上面引。

“唉,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还是堂姐弟。听说本次春试,董小姐和你是最早测试的两个。她是天灵根,你是零灵根,就不感觉意外?“

信天游道:

“怎么不意外?可意外了,她以前和我差不多。“

这句话一抛出,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场面顿时大乱。学子们交头接耳,华国官员摇头叹息,周国使团哈哈大笑。

本来就如坐针毡的钦天监侍郎胡礼蹦了起来,一手指过去,厉声喝道:

“董舒,你不要乱讲话!“

王端见状,重重地冷哼一声,道:

“本官奉无羊真人的命令,前来查明真相。胡侍郎,你难道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成?董舒,你不要害怕,只管道来。“

小胖子冯程眉头微皱,实在想不出神奇的董哥自己把棋走死后,下一步该如何峰回路转。

而董淑敏笑意盈盈,不慌不忙又斟满了杯中酒。有信天游在身边,天塌下来她都不怕。

第四十七章 截脉

信天游仰脖,“咕咚”又干掉一杯,道:

“董家人的经脉不太好,每隔几代出现‘截脉’。截脉是啥知道不?就是经络堵塞,气息无法运行,无法感应天地元气。我做灵根测试,并不为了修行,仅仅想知道有没有彻底堵死。

“董淑敏的截脉没我严重,从小吃药,吸纳灵石,请高人渡入真气通脉,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所以,当她的经络彻底贯通之后,天灵根就显露出来了。我不行,彻底堵死了,感应为零。“

说到这里,少年似乎触发了心事,望向缓缓西沉的斜阳,语气低沉。

“截脉之人,气血不通。久而久之,必然……唉,老师说,也许这世界留给我努力的时间,只剩下快则十年,慢则二十年了……“

鸦雀无声。

只有风拂过花林,仿佛叹息。

大伙全明白了。

董舒的经脉被彻底堵死,再好的灵根也废了。

董小姐的情况不严重,又有条件长期治疗。三年前经脉还不畅通,对灵气的感应自然有限,才得了超低分。

其实,信天游的话半真半假,也不算完全瞎扯。

他以能量帮助董淑敏净化体内真气杂质时,感觉经脉有几处堵塞,多处狭窄,就顺便贯通拓宽了。猜测“天灵根“横空出世,应该是经脉、真气、基因改造这三方合力的结果。

少女们的眼圈红了。

偏偏董小姐没憋住,一边笑一边用指头戳信天游的额头,招致一片敌视目光。

“咦,母亲请名医帮我治经脉,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喂喂喂,人家问你的话呢……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

少年拨开她的手,不高兴地哼哼。

“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就不能让我吃好喝好,心情愉快一点?“

他端起杯子又干掉,抓酒壶一摇却是空的。看看眼前那盘蒸鹿尾不剩一块了,索性站起身,旁若无人拿着筷子走向隔壁桌。

嘿嘿,既然全部装斯文,哥们我干脆吃霸王自助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

这道菜不简单,本身极奇名贵,又调配了其它药材。使得血液运行加速,体质夯实。特别像膝盖、脚踝等承受重量又不容易滋补的地方,隐隐发热。

效果在某些方面,接近师父配制的调理液了。并非蒸鹿尾多厉害,一是六十度的双蒸白酒催发了药力。二是师父不肯以动物入药,只使用植物。第一次接触,当然敏感了。三是,自己距离杀光境仅一线之隔,它成了最后一滴催化剂。

师父铁石心肠,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杀生,连蚂蚁都不踩,真奇怪!

小时候同阿莎在小溪边玩耍,师父弄晕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被阿莎的族人捡回去吃了。虽然他不动手,可创造了条件让别人杀,不知该怎么评价好……

隔壁桌的少女见到少年郎走到身边,脸儿红了,悄悄把未喝的酒推到他手旁。

信天游毫不客气,左手抓过酒杯,右手伸筷挟向鹿尾。吧唧一块肉,嗞溜一口酒。嫌不过瘾,干脆把酒壶拿起。

尽管行为粗鲁,举止狂放,却无人喝止。几个一直瞄他的少女,眼角静静沁出了泪花。

董舒毕竟是钦天监的人,在国宴之上放浪形骸,简直太失礼了。作为主官,胡侍郎数度欲言又止。

何朗低声道:

“别拦了……桃李宴本无禁忌。何况他正值青春年少,却时日无多,心里难受……“

谁料,少年郎转过身,无礼地用筷子遥指尚书大人,啐道:

“哼,你咒我呢!老师说,截脉之人身体虚弱。可只要不染病,保养好,未必活不了一百岁。反正我的理想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

董淑敏神接口。

“你就盼着,四面围栏烂垮了,天上纷纷落食料,世间屠夫都死掉。”

哎呦,那不成了猪吗?

好一阵哄堂大笑,刚刚酝酿出的伤感萌芽被一扫而空。

待笑声平息,王端道:

“董小姐能够治愈,可喜可贺。天灵根之事不用调查了,无羊真人本来就只是叫我问一问。反正学子进入潇水山门后,还有一次更加严格精密的测试。但桃李宴仅靠丝竹管弦助兴,美中不足。掷骰划拳,又嫌粗鄙。久闻华国人杰地灵,有数题想请教,以为游戏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截脉,给出了前后测试成绩矛盾的完美解释,又有董舒惊世骇俗的零灵根佐证。继续纠缠下去,便成了无理取闹。目的虽然没达到,消息却扩散开,怀疑的种子种下了。董淑敏今后的修行,注定要遭遇许多麻烦。

周海挨揍,面子丢尽。使团必须为他找回,狠狠打压华人。

何尚书、胡侍郎还没表态,董淑敏率先开腔答应了。她有信天游在身边,什么都不怕,巴不得热闹越大越好。

何、胡二人对视苦笑,明白周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均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这可不是啥游戏,是挑战。事关国格,千万马虎不得。

第四十八章 穿墙老鼠

王端道:

“这道题,上古的《九章算术》载录了。相信大家都见过,老夫把它略微改了改……墙厚千尺,两鼠对穿。大鼠日进一尺,此后每日倍增。小鼠日进一尺,此后每日倍减。请问,两鼠何时相逢,各进多少?”

话音才落,下面一阵筷子乱响。不少学子或华国官员,用筷子头沾茶、沾酒、沾汤,在桌面计算起来。

题目真有不少人见过,还算过。但原题中,墙壁的厚度只有五尺,可以靠一步步硬推计算出来。

比方说,大老鼠头一天穿一尺,第二天两尺,第三天四尺,越战越勇。小老鼠第一天假装积极欺骗老大,也穿了一尺。第二天消极怠工穿半尺,第三天才穿四分之一尺,懒得动弹了。

毫无疑问,两只老鼠将在第三天相逢。

王端的阴损之处在于,将短短的五尺改为漫长千尺。靠一步步生硬推导,计算量非常浩瀚。更何况问的是何时相逢,而不是何日相逢。那么,就必须精确到小时,分钟,秒,难度陡然又增加了好几个台阶。至于两鼠各进多少,倒是简单了,算出了时间就会知道进度。

一分钟后,无人作答。

两分钟后,学子当中有人喟然放弃,茫然四顾。钦天监的官员焦急掐动手指,也不知是学小老鼠装样子呢,还是真的在计算。

王端冷笑。

周国官员面露得色,故意大声地相互敬酒。

一个嘀咕:“这道题,我周国的黄口小儿能算出,在街头随便拉一个都行……”

另一个道:“唉,也不能怪他们。天地元气稀薄,人自然就蠢。千百年前这里还是蛮荒之地,要不然怎么出零灵根呢……”

“听说他们的农人放羊,从来不超过五只,怕超过了一巴掌数不清。”

“假的吧,不还有一只手吗?”

“笨,还有一只手得拿赶羊鞭呀。”

“哈哈哈……”

声音故意装得很压抑,却不大不小,刚巧可以让所有人听见。

众学子面红耳赤,华国官员们低垂脑瓜,研究筷子的摆放问题。礼部尚书何朗面孔铁青,钦天监侍郎胡礼怒目圆睁,均处于暴走边缘。

不协调的是,呆公子董舒优哉游哉行走在六桌学子中间。“吧唧”一块肉,“嗞溜”一口酒,嘴巴里还哼着俚俗小调。

“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呯……

一直端坐不动,盯着信天游忙碌吃喝的董淑敏,一掌击打在桌案。今天她情绪不稳定,特别爱拍桌子。

“小舒,我怎么教你的算学?快说,是多少?”

啊,董小姐教算学?知根知底的胡侍郎目瞪口呆,使劲摇晃脑瓜让自己清醒,以证明没喝醉。

某人吓得一哆嗦,不假思索道:

“相遇时间为第十天的22时49分42秒,大老鼠前进了998尺,小老鼠前进了2尺。”

信天游不知道,题目到底是经过王端改造了呢,还是上古文明确实遗留了算法。

以他了解,目前世界的算学水平只相当于一万年前的初中。想要完美解决问题,必须运用高中的数列求和。即,大鼠的前进距离是一个倍增数列,小鼠的前进距离是一个倍减数列。设未知项,解方程,几十秒就可以得到结果。如果靠一步步硬推,至少得好几小时。

不会吧?

所有人齐刷刷昂起脑瓜,好像水缸里探出头吸气的鳝鱼,盯住了王端。

连周国使团的人也不例外。

他们事先被告诉了答案,可并不知道怎么计算出来的。王大人不仅仅是礼部尚书,还是算学大宗师。连潇水剑派修缮宫殿,法阵,精微之处还要向他讨教。

王端猛地站起,碰得桌子一晃。

五十多岁的人了,眼神却骤然爆发出狂热。略停了停,饮下一杯烈酒之后才开口,声音冷淡。

“董公子真神人也!请说明,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董小姐“嘻嘻”笑了,道:

“这算啥,我教他的。”

王端瞟了她一眼,不予理会。事实上,也根本没一个人相信。

正忙碌吃肉喝酒的少年依旧不转身,道:

“这有啥稀奇?我见了《九章算术》这题,就想过墙厚十尺、百尺、千尺该怎么穿?忙乎了整整一个月,一直推算到了万尺,当然知道啦。”

啧啧,算一个月?

众人一听,简直要晕倒。

也只有蠢人才肯办这种蠢事,瞎猫碰到了死耗子。这头一阵,周人没赢,华人也没输,勉强算平局。

王端眼眸里的神采渐渐消失了,咬咬牙,兀自不甘心,道:

“王某还有一题,请董公子仔细听好。三球半径为一,两两紧挨平放。上面摆一个同样大小的球。问,上球离地多高?”

题目一听,就让人脑壳变成一团浆糊,没事玩球球?

解题的关键之处在于,上球探入下面三球形成的凹陷有多深。岂止无法想象,计算起来也狗咬刺猬,不知该从哪里下口。

挟向蒸鹿尾的筷子停住了,信天游心里敲起了强烈警钟。

情况不对头。

这是一道万年前的奥林匹克竞赛题,普通高中生极难解出,即使大学生也未必解得出。必须运用空间解析几何,扭麻花一般画许多辅助线,造城堡一般建许多复杂模型。

他解类似的题才十岁,只花费了九秒,面临的难度更高。问在四个大球中间,可以塞入多大一个小球,或者半径为多少的若干颗小珠子?

信天游是用物理的眼光,来看待这道数学题的。

匀质对称物体的几何中心就是物理中心,球心就是质量中心。把四个大球看成一个整体,用杠杆原理飞快求出质心。它距离下面三个球心构成的平面是一,距离上面球心的距离是三。根据对称原理,小球的球心就是四个大球构成的锥体质心。到了这一步,再加上四面体公式,初中生都可以心算出答案。

不仅仅如此,他还经常用宏观的理论去解决微观问题,用微观的理论解释宇宙万象,让不相干的学科互证答案……

如计算复杂运动时,利用广义相对论中的“加速场与引力场等效“原理,把外力、加速、电磁、离心、引力等等的矢量箭头统统合并为一。

于是乎,万流归宗,一切都变简单了。

这些背道离经的方法,异想天开的思路,让信使沉默了整整三天三夜。

之后,霸道老师调整教学方向,从以身体训练的“百花杀”为主,调整为理论训练的“科学思维“为主。直到最后,硬逼着可怜巴巴的学生制造“时空之门“。

可信天游从山下所有的史料来看,大明中期之后的历史荡然无存,似乎被一只无形巨手撕掉了。

那段空白,恰恰是从科学萌芽的文艺复兴开始……

那么,王端从哪里得到了这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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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稍微有点烧脑,是我少年的回忆。

我很怀念,那个十五岁自学《微积分》与《普通物理》,打球、练武、写诗……行走在暴雨里放歌,狂野又单纯的少年。

如果你遇到少年的我,请带他回家!

第四十九章 我们家的小舒

华国官员露出了得意笑容,就差弹冠相庆了。

所谓上行下效,尚书王大人精通算学,下属便会故意拿些难题请教。这痒痒挠得,可比一味拍马屁高明多了。

此题四球相垒,他们连边都摸不着,想提问都不知该从何提起。料想必是大人预留的杀手锏,华人哪里能够算清楚?董舒那个呆子走了一次运,还能走第二次?

华国众人都有点紧张,目光落在了一袭白袍上。

信天游慢腾腾转身,见到了一张非常复杂的脸。他在虚境里阅人过万,也不曾见过那么多微妙的表情集中于一人。

王端的眼珠浑浊,竟闪过一丝类似华文的狂热与纯净。下巴微翘,面庞挂着官僚标准的倨傲假笑。可隔了几秒就向两边不易觉察地扫视,说明很警惕,对谁都不信任,包括周人。手指头轻轻在桌面“笃笃”点,说明很紧张。

他害怕什么?

又盼望什么?

本能告诉信天游,不可以回答。因为解题方法必须运用高深的数学,但那些知识对于这个世界的历史而言,是不存在的。

可扭头环顾华人,全眼巴巴地殷切瞅着自己。我的个天,头痛!

董淑敏容光焕发,骄傲地说道:

“谁敢说零灵根笨?我们家的小舒可聪明了,什么也难不倒。“

千金大小姐不小心用了一个无比亲昵的词,羞得“哎呦”捂住了脸。旁人倒没啥反应,董公子可不就是董家人嘛。

众目睽睽之下,白袍少年用手指敲敲脑袋,似乎经过了一番艰难回忆,才终于开口:

“一点六三三。“

精确答案,就是四个球心构成的正四面体高度。涉及到开平方,是一个无理数,也不存在于当下算学的概念中,被四舍五入了。

王端的嘴皮子直哆嗦,追问道:

“你,你,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显然,答案正确。

周人如数九寒冬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呆若木鸡。

铮……

白灵儿指间一挑,一道高亢的琴音如利剑出鞘。

轰……

华人炸开了锅。

官员们得讲究仪态,只是一味地呵呵呵傻笑,矜持地碰杯祝贺。少男少女们却忍不住了,有的尖叫,有的用筷子敲碗,还有的用双掌拢成喇叭状凑到嘴旁,咿咿哦哦,不知道嚷些什么……

信天游耸耸肩,不理这些疯子,一边奋力挟菜一边嘟嘟囔囔。旁边的小姑娘眼明手快,赶紧把摆放中央的蒸鹿尾挪到桌边,另一个少年则殷勤地斟满酒杯。

见他说话了,声浪迅速收敛。

“算不出,可量得出来呀……老师教授格物致知,格竹子格蛤蟆,啥都行。家里药丸子最多,我反正每天要吃好多颗的,格它最方便。格了三个月,没格出什么名堂,就垒成山丘玩……四颗丸子垒成的山太矮,才两层,最高还垒过五层呢。底下的丸子老滚动,可恼火了,得用绳子绑一圈才行。有一天闲极无聊,我想知道丸子山多高,就拿起尺子量……“

王端郁闷得差点要吐血,颓然坐下,道:

“山高减掉上层丸子高,就是离地距离。唉,世间怎会有人无聊到这种程度?奇葩呀,奇葩……“

何朗作为堂堂一名尚书,硬憋住笑声,竟乐得龇牙咧嘴,频频举杯劝酒。

“承让,承让……“

周人为打脸而来,结果天灵根之事澄清了,没羞辱到华人,更未打击到董淑敏的道心。斗酒还没有开始就输得一塌糊涂,斗题又输得莫名其妙,心里不禁有点发毛了,只顾闷头吃菜。

渐渐地,场面又安静下来。

一个二个全放下筷子,搁下杯子,望向扫荡至末席的白衣少年。

众人发现不知不觉间,董舒竟喝掉了那么多酒,吃掉了那么多菜。稍微计算一下,要惊得人眼珠子掉下来。

一壶酒一斤,倒满十个八钱杯后剩二两,六壶便是一斤二两。少年少女又纷纷将自己未动的酒让出,合起来至少两斤。双蒸仙酿号称一碗归凡二碗涅槃三碗升天,他妥妥地超过了三碗,却无一丝醉意。董淑敏方才喝得也多,可是运用了巧妙法子,真实数量远不及董舒。

六盘蒸鹿尾,虽说被动过筷子,加起来也四五斤。好大一堆呢,去哪里了?

怪不得董小姐讲“我们家的小舒”,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家人的酒量食量,啧啧,神了!

少顷,王端重新抖擞精神,缓缓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天算是开眼界了。我曾见过某些呆傻之人,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加减乘除的心算却快如闪电。还有人连数字也不识,更不会计算,盖屋造车却巧夺天工。这些人,世间称之为天才白痴……董舒公子,比他们强多了。“

这不还是输得不服气,拐弯抹角骂董公子蠢,纯粹靠撞大运吗?

现场为之一静,华人怒目而视。终究心里发虚,不知道该如何回怼。万一人家又出一题,咋整?

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王端道:

“天才白痴在某些方面,确实具备异能。甚至可以画出佳作,奏出妙音,却没一个能写出锦绣华章。今日群贤聚集,明日学子就要修仙去了,再非世间人。幸甚至哉,盛会岂可无诗文流传?王某提议,当场作赋。“

话音才落,隔壁桌的苏郎中就迫不及待站起身,对冯程等一溜钦天监侍者下命令。

“还不快去,取笔墨纸砚来。“

谁料侍者全不动,拿眼睛瞅坐在亭中的张给事。张给事也不表态,目光左右睃酒席上的何尚书与胡侍郎。

很明显,周人为桃李宴做足了准备,恐怕在周海被打那天就开始预谋了。斗酒、出题,无一不是想把华人按在搓衣板上狠揍。辛亏自己这方冒出了一个福星董舒,否则场面也太难堪了,甚至影响学子修行的信心。

当场写诗好办,内容短小。当场写文章,古往今来,也只出了一篇王勃的《滕王阁序》雄视万载。

何况,王端说的是“作赋“。讲究文采韵律,像诗歌又不是诗歌,像散文又不是散文。还得与桃李宴氛围协调,契合送学子修仙的主旨。临场写一篇平庸之作不难,写出一篇可以流传的佳作,却难于登天。

而周人,绝对早早打好腹稿,精心雕琢了。

今年的桃李宴又和往日不同,因为天灵根的出世,注定了要载入史册。假如后人读到的却是一篇周赋,岂不丢死个人?

不答应,拦阻对方写,也不行。周国绝对大肆宣扬,“命作赋,华人嗫嚅不敢应,力阻……“,更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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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信天游同学将抛出一篇什么东东震慑全场?前面已经暗示过数次了。远在栖云郡时,我就为今日的桃李宴留下了伏笔。

噼里啪啦甩一堆前人大作打脸,未免流于简单,没啥技术含量。这一次的进程,将是前所未有的……刺激!而结局,也是难以想象的。

并且,信同学很骄傲,不会照葫芦画瓢,那也太没有水准了。

第五十章 炸飞你们

人家都打到门口了,不战不行。可战呢,恐怕又要丢脸。

何朗沉吟了数息,看着桌上隔了一人间距的胡礼,问道:“胡侍郎,你觉得呢?”

礼部尚书虽然比侍郎高了一级,对方却由天启王直管,地位并不比他低。何况举办过五次桃李宴,以往也曾出现了赋诗唱歌的场面,门儿倍清。

胡礼毫不犹豫道:“甚好!”

当听到王端的提议之后,他迅速望向董淑敏,心中立刻踏实了。

大小姐秒懂。

笑眯眯地头也不回,右手握拳,大拇指朝侧后方一弹。指向了末席提溜着一双筷子,鹰视狼顾还有啥好菜的白衣少年。

意思就是,小舒准行。

胡侍郎合计,董舒呆是呆点,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写文章属于基本功,不至于太差。其他少年视修行为人生目标,诗词歌赋只是副业,未必行。

时间仓促,即使董舒的表现平淡无奇,也没有关系。钦天监的文官每日闲得蛋痛,常常捣鼓些风花雪月。让他们急就章出一篇赋并不难,难在写出可以流传的佳作。

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霞光收敛,一小时之后就会天黑。派两个人挡在前面耗掉时间,周人就没机会上场了,腹稿要胎死腹中。虽说这么弄挺不厚道,场面不好看,那也顾不得了。

历来弱国无外交。

华国与周国的交往,什么时候占过上风?这一次,好不容易冒出了董氏姐弟打了他们的脸,哪能让他们反打回来?

笔墨纸砚很快摆上方桌,小胖子冯端刚刚把清水倒入砚台,就望见董舒放下筷子走过来,当即傻眼了。

大哥,不带这么吓人的。我这儿墨都还没有开始研磨,您就整出了一篇大作?

场中的诸人,除了董小姐得意地笑,全晕菜了。不会吧!算题可以撞对,难道作赋也凭运气?

不曾想,信天游绕过了方桌,低声询问:

“冯程程,更衣室在哪里?”

更衣室?小胖子贼聪明,马上明白。这货灌下去那么多酒,想找地方放水。

钦天监官员哑然失笑,纷纷道,快去快回。

信天游清爽完毕,洗干净双手,走出偏僻处的小楼。为他带路并等候的冯程见状,忙说道:

“董哥,方向反了,宴会在那边。”

信天游笑笑,道:

“你们自己玩吧,我就不掺合了。”

对他而言,解决了董淑敏的“天灵根”疑惑,余者皆无大事。什么斗酒斗题斗文,不过是小朋友打架抢果果。即使天下大战,在面对“太阳膨胀,行星毁灭”这样的大事件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之争。

他体内气血澎湃,快压制不住突破趋势了,必须尽快赶到华文搞试验的房子里藏起来。

圣胎真人驾临白沙城,一定正悄悄搜索城隍庙打擂台之人。被发现的后果将相当糟糕,相当严重。

仅仅一个周无羊,他还真不怵。大不了祭出保命剑气,宰了就是。但人家的背后,站的可是潇水剑派,会牵扯出一系列麻烦。信天游还没做好向道门开战,向天下开战的准备。

冯程见他面颊微红,以为酒喝多了,道:

“董哥,你是不是需要休息一下?桃李园里有地方。宴会没散,你一个人早早离开,太引发注意了。园外除了官府的人,还有清风观派出的开光仙师暗中守护。”

身为王党的一员,只要被后党盯上,就不是啥好事。

信天游点点头,觉得有点棘手了。

清风观派高手守护桃李宴,是因为菜鸟学子没啥战斗力。而华国的保护,只能在世俗层面做到极致。假如闯入一个厉害点的仙师,可以把满园子人杀光。

外面的街道被封锁,空荡荡没一个人。假如自己大摇大摆走出去,确实太醒目了,很容易被盯梢。开光境高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甩脱的,上次出藏宝阁后摆脱容声,还请了苏果儿帮忙演戏。摆脱章牧之与童三,是占了先行之利。

突破时,境界的骤然提升会引起环境剧烈变化,产生异象,最好悄悄进行。

怎么办?

体内气血沸腾,必须让它宁静。

在桃李园内找一间屋子打坐凝神,松弛身心?太不保险了,容易被惊扰。

那么只有一条路了,书写。

通过书写,让身心重新安宁。如同让即将喷发的火山暂时休眠,待到夜阑人静时再突破。

“走,冯程程,周人不是要写个啥玩意的吗?”

听到这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小胖子晕得不行。再三看了看信天游的脸,以确认有没有喝醉。

哥,那不叫啥玩意,叫做赋。假如你能写出比它更高级的东西,也行……

二人朝郁郁葱葱的桃李林子走,嚣张的声音飘来,是一直扮黑脸的苏郎中。

“……诸君如此安静,一直望向路口,难道等方才尿遁的董公子?笨人笨方法,撞对了两道算题而已,难道真有什么本事?大家不作赋也行,作出长诗、韵文即可,哈哈哈……既然没人吱声,苏某先抛砖引玉……“

周国的礼部尚书王端沉声喝道:

“苏郎中,客随主便,你岂可疏狂?“

华国尚书何朗勉强笑道:

“无妨,我们再等等董舒……“

董淑敏请缨道:

“我去把小舒抓来……“

说话之间,姹紫嫣红的花林小径拐出二人。当先的少年的白衣如雪,眉目如画,仿佛谪仙出了白玉京。

琴声悠扬,白灵儿奏响了一曲《迎仙客》,恰应此景。

待二人走到方桌前,苏郎中假模假样递上毛笔,道:“某不敢喧宾夺主,还请董公子不吝赐教,一饱眼福,哈哈哈……“

这是在将军!

文章讲究渲染氛围,营造意境,触动心灵,可不是能一挥而就的。

以情境论,短诗最好写。

比方说“床前明月光“,就是一句大白话。如某夜辗转反侧,游子披衣而起。见清辉而思故乡,会觉得一字难易。如商贾酒足饭饱,正偎红倚翠。你跟他讲”明月光“,那就是个狗屁!

到后来玩弄文字,成为了一种炫技,比方说“回文诗“。不可否认,里面也出现了一些佳作,如苏轼的《题金山寺》。论成就与影响,却远远不及他自己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

文章首重思想,次重表达方式。思想空洞,炫技就变成了浮夸。

抒情至赋而达到炫技顶峰,无比铺张华丽。思想至八股文而达桎梏顶峰,只允许复述经典,不允许有自己想法。

比赋更厉害的,是韵文,其实是诗、骈文、赋的综合体。除了兼具三者特点外,还得和韵,长短一致。

限制太严格了,连最喜欢炫技的人都不爱碰。

苏郎中一脸讪笑地递笔,相当于请君入瓮。毕竟,谁也没办法在短短五分钟里完成一篇佳作的腹稿。那岂不是比王勃还才思敏捷,堪称妖孽!

谁料信天游毫不客气接过毛笔,一掌将对方推了个屁股墩。

小样,想玩文字是吧,分分钟炸飞你们!

苏郎中摔坐于地,半天回不过神。

直娘贼,雷公不打笑脸人,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厮神经病呀,老子还是上邦使者呢!

少男少女“轰“地涌起了一阵小音浪,兴奋地叽叽喳喳。他们也想揍一脸贱相的苏郎中,可没那个胆子。董舒替大伙出了一口腌臜气,简直不要太帅。

在国宴之上动手,可是千年难遇之景,官员们全懵逼了。

数秒后,王端摇头叹息。

“唉,酒后失德呀……“

何朗则笑道:

“少年人意气风发,无妨。何况桃李宴例无尊卑,不忌礼俗……“

说话间,白衣少年握笔走到了方桌前。凝神静默了数息才饱沾墨汁,在砚台的边沿理顺了笔毛。

因为桌子低矮,他要书写就势必手肘悬空,没有支力点,相当难受。

胡侍郎见状,正要喊人抬一张椅子,却见对方动了。以左手托住右臂下垂的袖口避免拂到纸上,俯身一挥而就。

动作自然而然,优美潇洒,不带一点烟火气。

小胖子冯程程摸不着头脑,董哥的这握笔的姿势怎么不像抓筷子了?走近一看,顿时“噢“地一声轻呼,两眼发直。

跌坐在地的苏郎中见没人理睬,悻悻爬起,不服气地凑近一瞧。顿时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啊呀“一声惊叫。

只有旁边的两位侍女无动于衷,她们不识字。

王端笑道:

“看来,白沙城果然人杰地灵呀,董公子怕是写出什么鸿篇巨制了。苏郎中,你读出来给大家瞧一瞧。“

这句话一半是讽刺,一半是疑惑。

才几个字,能看出什么好坏?作为对立方,苏郎中是铁定要挑刺的,好也得说不好,怎么变成那副鬼样子?

第五十一章 千古第一

长官召唤,苏郎中却似没听见,只顾伸长颈子,眼睛牢牢锁在了纸面。还下意识拨开了一名侍女,占据观赏的有利地形。

王端愠怒,不吱声了。

胡侍郎窃笑,幸灾乐祸道:

“冯程,读出来。”

然而,小胖子同样不回应。脑瓜随着董舒的运笔而倾斜,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个大馒头。

两位大佬的脸面挂不住了,余者面面相觑。

活见鬼了!

难道那小子不是写字,而是画出了一道吸人魂魄的法符?

少男少女窃窃私语,胡乱猜测。

董淑敏坐不住,径直上前一瞅。顿时后退半步,以手掩口发出一声惊呼,眼珠子瞪得溜圆。

但她本来就不爱读书写字,受影响远不如冯程与苏郎中深,怔了一怔后问:

“小舒,你的狗刨……咋刨得这么漂亮了?“

何朗笑道:

“淑敏,你念给大家听。“

董小姐点点头,望向桌面,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轰……

学子们懵懵懂懂,官员们先炸开了锅,惊叹道,韵文!

他们从小受典籍熏陶,觉得词句一下子抓住了心中要害。虽未展开,却铺衬出恢弘气势,引出无限期待……

王端徐徐道:“起笔非凡,不知下文如何?“

何朗哈哈笑道:

“起笔磅礴大气,由宇宙至星辰,至**,接下来可能会是人间了。学子修仙,正由今日之桃李宴出发,求天道,证长生……“

钦天监里,只有胡侍郎知道冯程来历。觉得简单几句话,不至于让家学渊源,见多识广的小胖子失态,道:

“淑敏,烦劳你把写好的字举起来,给大家看一看。“

十数息后,一张三尺长两尺宽的雪白宣纸写完,被董小姐揭走。冯程默默再铺上一张,苏郎中则默不作声研墨。配合非常默契,仿佛成为了一对书房人偶。

董淑敏举起那张纸,缓缓在首席两桌亮过。

嗷……

天下大乱。

桌子摇晃,碗碟“叮当”乱响,“扑通、扑通”翻倒了好几个。剩下人纷纷离席跑上前端详,分不出你是周国的,我是华国的……

孤零零呆坐的三位大人,王尚书,何尚书,胡侍郎哭笑不得,敲桌喝道“回来,肃静”。

纸上的书法,说不出的飘逸秀丽,让这些浸淫此道的老书生竟挑不出一丝瑕疵。神魂简直一下子飞升至了天国,心中满溢大欢喜,大自在……

他们不清楚,这件“急就章”作品的内容截取自上古失传的《千字文》,书写来自千古第一的书圣——王羲之。

《千字文》是南北朝梁武帝下令,从王羲之书法真迹中选取1000个不重复汉字,由侍郎周兴嗣编纂成韵文。

信天游几岁时就在虚境里上蒙学,由《三字经》入手,继而读《百家姓》,然后轮到了《千字文》,最为熟悉。

他使用的作品,是高科技时代从一处梁朝古墓中发掘出的首代摹本。采取双钩填墨,完美复制了王羲之的笔法神韵。以往锻炼精神时,常书写《千字文》。今天下午编纂钦天监库存书籍的目录,用的也是文中字体。

他对书法并不陌生,只是实践得少。通过一下午运笔练习,基本掌握了毛笔性能。古人悬肘书写,是因为桌具低矮,不得已为之。唐代后多以衬肘悬腕取代,除非要写斗大的字。

但信天游对躯体的控制妙到毫颠,根本不算个事。

依然采用双钩填墨,即精确勾勒外围形状,再把中间填满。与早些天在芙蓉村慢腾腾用指头划出“方舟”二字,属于同样手法。可架不住动作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快。连冯端与苏郎中都没瞧出端倪,以为一挥而就。

千古第一的书圣,配以千古第一的韵文,名头可是好耍的?

董淑敏再把那张纸在众学子面前慢慢拉过,只几个胆大的上前观摩,其余人“啊啊”乱叫,场面远不如官员反应激烈。他们和董小姐一样,入世尚浅。只知道好,却不知这已是人间巅峰。

董淑敏雀跃至左边亭子前,手执横幅亮给白灵儿看,欢喜道:

“灵姐,瞧,小舒写的。”

白灵儿双手按在琴弦,妙目流转扫了扫白衣少年,道:

“淑敏,帮我求一幅字。”

董淑敏嘻嘻笑了,道:

“小舒倔得很,可不敢保证求到。我还保留了他以前写的便签呢,丑死了,跟蚯蚓爬、狗刨水差不多。要不,你干脆把这幅字拿走吧……”

胡侍郎急了,重重咳嗽,朝右边亭子里的张给事拼命丢眼神。

张给事会意,站起身拱手道:

“董小姐,董舒是钦天监的图书管理杂役,工作时间写的任何东西都归我监。你要是把这幅字拿走,文章可就不齐全了。”

一听这话,王端脸色剧变,浑然忘记了尚书的身份叫起来。

“杂役?怎么可能是杂役?”

胡礼笑嘻嘻道:

“王大人,我监的人才太多,董舒确实是杂役。假如勤勤恳恳熬五六年,不迟到不早退,还是有可能升‘办事’的。”

王端无言以对,目光呆滞地朝椅背一靠,用手猛揉太阳穴。

白灵儿不知道董淑敏说的“以前“是十天前,还以为讲董舒小时候,纳闷”蚯蚓爬“与”狗刨水“是什么神奇字体,沉吟道:

“淑敏,既然钦天监要保留,就别争了。赤子初心最难得,不如,你把便签送给我吧。“

董淑敏扮了个鬼脸,道:

“那可不行,我留着羞臊他的。放心啦,呆会儿另写一幅好了……哼,敢不写,看我不揍他!”

言毕,走入右边亭子。

张给事小心翼翼接过宣纸,平放在亭中石桌上,另外四名给事忙围拢欣赏。

一个机灵给事见少年还在书写,这幅字的墨迹又未干透,呆会儿不好叠放,想用嘴去吹。旁人一把推开他,生怕走了字形。

第五十二章 神品

琴声停歇,满坪人无一丝响动。数只蝴蝶翩翩飞过,立于桃花之上。

信天游渐渐进入了忘我之境,那些曾经读过的诗文在脑海闪烁,情景一幕幕展开。

虽然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它们,也以为早就忘记了。但此刻,它们听到了召唤,从尘封的角落里涌出来,轻舞飞扬。一首首诗,一阕阙词,分散拆开了又组合,重新凝聚。

唐时风,宋时雨……

李白斗酒诗百篇,李清照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王昌龄风雨渡江,辛弃疾挑灯看剑。吕洞宾朗吟飞过洞庭湖,盘古劈开鸿蒙……

少年笔走龙蛇,写道:

桃红李白,芬芳斗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几句诗文说的是人生青春年少时,又点明了桃李宴主题。

见到现场那么安静,董淑敏干脆不诵读了。待信天游写完之后就轻轻揭起来,在所有人的面前徐徐亮过。

白灵儿心里默念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整个人都痴了。良久,“吧嗒”一声,泪珠滴落瑶琴上。

……

少年继续写道:

电光石火,南柯梦回。百川到海,何时西归……

从前面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到芳华绽放,光阴蹉跎,中年苦旅,笔锋飞快地进入了白发垂暮时。回首一生竟匆匆而过,如同一场幻梦,不可挽回。

官员们的脸上浮现出愁苦之色,怅然若失。

……

接着,写到了生命的抗争,如苦海泅渡,昂扬不屈。

可以解释为修行探索,也可以理解成科学攀登。上穷碧落下黄泉,跨星河,历大千……突破肉身限制,突破精神限制,突破时空限制……

待最后一句“不去域外,怎见终极”写完,少年郎提笔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轻手轻脚,轻言细语,不敢惊扰他。

亭中传出低语。

“正好一百个字,没有一个字重复。”

“不可能吧,查查看……”

何朗轻咳两声,道:

“千古第一,绝世神品……胡侍郎,老夫厚颜,有个不情之请……”

胡礼打断了他,狡黠道:

“嘿嘿,何大人,既然不情,就别请了……摹本可以送你,真迹一定要留在钦天监。谁说我们只是收藏了一堆破烂,现在也有了镇监之宝!”

王端则感慨道:

“今日之桃李宴,将千古流芳。以后纵有此文,却无此书;纵有此书,却无此文;亦无这桃红李白,皓首青丝欢聚……董公子,真的是谪仙人呀……”

信天游的意识空间里,神识进度缓缓上行了一格。

这一阵书写,机缘巧合。

尽管压制了躯体爆发,却无意间令精神力突破了,进阶化丹第五重。在神女浩瀚念力的支持下,一旦领悟就会突破,无需积蓄与砥砺。

简直不要太快!

而精神突破时,会向周围产生辐射。

通过研究《步虚炼神诀》,他才晓得上次突破就造成了影响。只不过夜深人静,周围人都睡着了,顶多做一些怪梦而已。

当下随着境界的再一次提升,辐射愈发强烈。恐怕要令学子官员们集体晕眩,产生幻觉。

于是,信天游尝试运用粗窥门径的心法,将精神辐射收敛成束,仿佛不断分裂延伸的触角,冲天而起。

一瞬后,他似乎“见”到了白云袅袅,天穹碧蓝。

可惜这种感应相当模糊,只是一种模拟状态,并非真正的清晰视觉。只有晋阶出神境之后,才可以元神出窍,如目亲见。

正得意之时,猝不及防。

云层之上,一个红色的精神感应光团急遽放大。生生吞噬掉了“触角”的末梢,凶猛扑下。

靠,什么鬼?

信天游悚然一惊,本体意识“唰”地缩回躯壳,睁开眼睛望向天空,却没有发现异常。

警兆忽生!

肾上腺素飙升,心脏剧烈跳动。

危险的感觉被瞬间推至顶点,隐约嗅到了死亡味道。

战斗即将打响,接下来的场面不是园中人可以观摩的,只好对不起了!

少年迅速环顾了一圈,无差别发射出上百枚“神针”。火烫般丢掉手里毛笔,抓起酒坛子倾倒入口。

先前利用书写让身心安宁,现在则反过来。借助酒力扩散药力,让身躯立即兴奋,气血沸腾至突破,方可与凶物一战。

坛中残余的一斤多双蒸仙酿,三秒被喝光。

满坪人接二连三晕倒,无一例外。

有的连人带椅仰翻,有的软绵绵歪斜,有的脑门重重磕在桌面,有的手臂挥舞拂落碗碟,叮铃哐啷乱响……

信天游一闪进入桃李林,不忘记脱下袍子挂在了边沿的树枝上。

激战将至,外衣保不住,也不方便搏杀。他怎晓得,戒备森严的桃李宴夜会出现凶险?没有另外准备衣裳,好在事后进行掩饰。

白袍内是一套贴身麻衣,信天游不喜欢滑腻的丝绸。

内衣额外扎了根腰带,“狼牙”插于左腰,用细绳穿过剑鞘的扣眼牢牢绑住。

龙佩挂在脖颈,下垂塞入胸襟。襟内还特别缝制了一个小小暗袋,藏着万年前的钛合金筒子。

第五十三章 十万火急

急!

十万火急!

信天游并没有紧绷神经,让躯体立即进入临战状态。

而是飞快掏出金属小筒子,拧开底部的旋盖,在手掌心磕了磕。一截透明的圆柱晶体顺着内壁软垫层滑落,里面赫然封存了一颗黑色珠子,闪烁着神秘光晕。

双指运力捏碎晶体,都没有时间吹掉表面的碎渣子了。径直将黑珠塞入口中,摊开手脚平躺于草地。

修士在突破时需要打坐运气,他无气可运,只得让全身松弛。

轰……

失去了刻意压制后,体内的各种生化反应陡然上升了一个级数,突破开始!

黑珠仿佛核子反应堆一般,向外剧烈释放能量。推动每一个反应,渗透每一条纤维,每一个细胞……

修士突破后,除了对天道法理的领悟更上一个台阶,身体也大幅度增强,才能输出陡然增加了一个级数的法力。

说白了,倘若把人体比作一具电子设备,就是软件升级了,硬件也提高了。但,如果配套运转的能量达不到相应级数,也提升不了输出功率。

比方说,一辆普通车被改造成了高级赛车。可惜油料不足,电力不足。没办法,只能去跟牛车慢慢赛跑,开不快。

所以,修士需要坚持不懈地炼气,积攒真气,法力。

信天游同样如此。

从杀幽境迈入杀光境,对应着修士从凡俗到超凡的巨大跨越,需要的能量陡然上升了一个级数。靠吃东西、晒太阳、温差交换来完成积蓄,得熬到猴年马月。

好在,黑珠是万年前打造“完美战士”时,与“进化一号”配套的“生命核能”。仅此一颗,便可以让他直抵“杀光”境第九重巅峰。

万物皆能!

修士施法,得靠转化真气输出法力,也是一种释放能量的过程。信天游不必如此繁琐,直接放能。贴身近战,比同境界的修士更快,更强,瞬间爆发出来的破坏力更大……

可以秒杀他们!

信使针对修行的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境,弄出了百花杀的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就是基于这个原理。

寂静中,四面八方响起了细碎杂音。

嗡嗡嗡……

越来越大,渐渐汇聚成洪流。

树林上空浮现出一层层昆虫,蜻蜓、蝴蝶、蜜蜂、瓢虫等等似乎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飞蹿。

沙沙沙……

地面上的螳螂、蚂蚱一蹦一跳,连蚯蚓都钻出了土,疯狂扭动着逃离。

雍儿……

半分钟之后,一声暴戾的鹤鸣震彻全城,连低空的云彩都被撕裂。

巨大白鹤的眼睛冒出红光,双翼一抖过丈宽,以极高的速度从高空斜扑而下,身后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白色轨迹。

信天游一跃而起。

砰……

桃李树林中,仿佛平地炸开了一颗焦雷。

呼,狂风骤起。桃红李白,夹杂着青翠草茎与碧绿树叶,直冲上天。

紧贴着少年郎的身躯外,陡然出现了一堵寸余厚的乳白色光亮“墙壁”,又缓缓收敛于体内。那是,杀光境巅峰的护体力场。

比较他以前的力场只能隔绝尘灰,简直是产生了由轻纱变成白铁的质变,至少可以抵挡住普通仙师的物理攻击了。

呆在厨房、过间的厨子和侍女,听到坪地那边发出了噼里啪啦、叮铃哐啷的乱响,不敢探头探脑。他们是下人,偷窥大人们的宴会要挨鞭挞。

过了十息,最后的主菜与羹汤做好,侍女们端了出去。

一出门,便见到异兆。昆虫乱飞,继而天空鹤鸣。她们才抬起头呆呆往天上瞧,桃李林中又炸开了一颗焦雷。狂风大作,花朵草叶冲天而起。

在一片啊呀惊叫声中,众女大乱,均吓得退回了过间,瑟缩不已。期间,少不了菜翻汤泼,几个人被烫伤。

信天游“唰”地拔剑出鞘。

双足左前右后,膝盖微曲,上身微躬,仰面望天。

原来这只道门灵鹤一直盘旋高空,寻找城隍庙打擂人。恰巧他精神力突破时,把精神触角延伸上天。被它感应到后,一口吞噬掉末梢,追击而下。

此鹤凶猛异常,比小黑大花厉害多了。

听董淑敏说,武道巅峰也难挡它一击。自己的身躯远胜修士,对战道门从小培养的异种灵禽,却未必稳占上风。

神识强度的比较,大致相当。白鹤极灵敏,比燕雀之类高了一个数量级,否则感应不了精神辐射。

逃是逃不了的,必须当机立断,解决掉这个大麻烦。

武器对比,鹤有尖喙利爪,自己有狼牙,胜负之数是五五开。

不利的是,惊天动地的鹤鸣发出了警报。周无羊只要没闭关修炼,几分钟内能赶到,必须速战速决。

有利的是,当白鹤从天空扑到地面战斗,就丧失了飞翔与速度的优势。这片桃李林高大茂盛,它的大翅膀完全成为了累赘。

当然,作为道门灵禽,想必这只鹤不会愚蠢地降落,将采取俯冲攻击的方式。那么,在扑至最低点的时候发射神针,灭不了它也可以让它小晕,趁机拽下……

天空之上,白鹤的两个眼珠子冒出凶戾红光。尖喙在前,长颈伸得笔直,长腿蹬在尾后,利爪张开……如同一颗巡航导弹击下。

这是火力全开,标准的攻击姿势。

千米距离,呼吸必至!

脑海里风驰电掣一般制订好作战计划,信天游咬牙冷笑。将斜执狼牙的手臂弯曲,脚下调整方位,畜势待发。

麻辣隔壁的,老子当你是保护动物,你当老子是一坨肉,那就怪不得了!

第五十四章 七剑截江

一栋三层的楼阁顶,两鬓斑白的瘦削中年人如同一杆标枪般挺立,凭栏望向了一里之外的桃李园方向。身旁站立五个头戴官纱,皂衣革带悬腰刀的年轻人,正警惕地扫视着下方的各条街巷。

他们正是密侦司统领章牧之与几位心腹,其余谍子则扮作平民,撒网一般散布地面。

桃李宴,属于最高规格的国事活动之一了。

桃李园由王宫禁卫守护,在宴会的期间,邻近街道被刑部捕快封锁,次圈街道由白沙府差役巡逻。加上密侦司埋伏了暗桩,清风观派出了仙师。保卫可谓不遗余力,水泄不通。

因为是华王天启的别园,附近三百米内不准盖二层房屋,一里之内不准建三层楼,以免偷窥。

这片区域是白沙城的最北端,距离高耸的城墙仅仅两里半。

章牧之望着桃李园的繁花似锦,回忆往事,嘴角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

二十年前,十八岁的大哥给父王留下一信封,偷偷溜出王宫。带着十六七岁的自己与童三、铁四,游历了潇水、芝水流域。回来后差点挨板子,削掉王子身份。

两年后的春暖花开,他故态复萌,再次出宫南下游玩了云山。

那时候,郭相爷的“归化之法”初见成效,番人并不对立。越往山里走民风越淳朴,一路有惊无险。

最后一站,四人由东南的云山转入西南的楚山,抵达西宁县。在县城的集市上,大哥遇到了渡过宁水卖草药的大嫂,跟丢了魂似的。整天往集市跑,遭遇了大嫂族人的白眼与威胁,也不在乎。

大嫂那时才十七八岁,羞得不行,三天后就不来了。

大哥胆大包天,身为王子知法犯法。竟然出高价请人偷偷造了一具木排,在偏僻处强渡宁水。

一千二百年前,五国联手毁灭了西女国。楚山神女出关后,屠尽十万兵,流血一千里。自己也在与五国修士的战斗中引发天雷,香消玉殒。华氏的先祖华龙才趁势崛起,扫平西南。

感恩于神女,华龙想恢复西女国。但楚人却不肯出楚山了,楚女也不嫁外郎。

于是,华国设立了永不征税的西宁县,严格限制外地人口涌入。始祖华龙亲自定下了一个奇怪规矩,片帆不许下宁水,楚人却可以过河来交易。

在自己与童三、铁四及楚人的眼皮子底下,大哥与大嫂磕磕巴巴交流。竟然产生感情,传递出了机密信息。这件事,让人想一想都觉得无比神奇。

四个人夜里渡河,摸入了楚山。自己与童三守护木排,大哥则带着铁四去找人。到第二天子夜,大嫂逃跑出来了。

但还是被发现,楚人一路追赶。敲锣打鼓,山梁上全是火把。

五个人紧急登排撑篙,离岸三十多米了,楚人才追至江边。那是一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场景。

楚人不咒骂,不下水追击,不射箭抛石。沿岸边站成了一线,静静看着。

自己惊骇地发现,男女全部二十多岁,没有一个中老年人。

在西宁县里遭遇的情况也如此,小伙彪悍,姑娘娇美。当时还以为是楚人习俗,抛头露面的事全让年轻人干。

现在看来,楚山之中压根就不存在老者。

这怎么可能?

关于楚山,楚人,大哥后来禁止讨论。所以,自己与童三永远都不知道,他与铁四在山中见到了什么。

宁水不宽,极窄处才二十多丈。但两岸都是山崖,数百米一拐,水流湍急。

那夜不凑巧,子时前江水暴涨,浊浪滔天。拍打得木排几乎散架,滴溜溜无法靠岸。

四个人均为通幽、凝罡境高手,却是旱鸭子,撑排的水平不敢恭维。何况江水太深,一丈半长的竹篙探不到底,使不上劲。

木排越漂越快,如箭离弦,好几次差点撞毁在礁石上。浪头立起有两米多高,一浪拍下,打得连人带排沉入江水半截。

说什么人定胜天,在这样的天地巨力面前,凡人如同蝼蚁。

那一夜月光皎洁,漂流了十几里后,遥遥望见神女峰,自己心中拔凉拔凉的。

过神女峰三里,是一个喇叭形口子。

宁水由一百多米宽陡然收窄至六七十米,冲出峡谷。落差剧降,简直像一条瀑布飞流直下。河道的中央,横亘着一堆卧牛状礁石,被当地人称作鬼门关。以如此高速撞上去,必然排毁人亡。

大哥与大嫂吵了起来。

一个喊:

“等木排稍微靠边,我找一个崖壁的凹槽处把你丢上去。记住,一定要抓住东西呀。千万别松开,等水位降落……”

一个说:

“你们不会水,可是有武功。呆会儿木排撞向山崖时,别用竹竿撑开了。往前跳,使劲抓住崖壁垂下的藤蔓,慢慢爬……”

“不行,你留在排上,会死的。”

“别管我,我会游水……”

“会游也不行……是我把你骗出来的,要死一起死。”

两个人吵着吵着,突然不说话了,手紧紧握在一起,神情绝决。

浪太大,风又狂。

木排颠簸剧烈,所有人浑身湿透。

大哥猛使眼色,还是想冒险靠边,将大嫂丢上去。他们三个,固然可以跳起来去抓藤蔓,九死一生。而站都站不稳的大哥,注定要跌入江水,无法生还。

自己不动,童三、铁四也不动。

嘭……

一根木头散架了,剩下的“咯咯”直响。

大哥跳起来骂人,从来没见他那样凶过,面孔狰狞,很疯狂!

大嫂蹲在排上,一只手紧紧抓住绳索,另一只胳膊死死抱住大哥的腿,怕他滑倒。

这种时候,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只能听天由命。

大哥突然又笑了,道,好兄弟……

突然,风平浪静。

木排迅速减速,降落。

自己惊讶地回头,只见七柄古朴的长剑插入江水半截,立起了一堵水墙,正随着水位的上升而缓缓升起。

七剑截江!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听到“咚咚”响,大嫂的头重重磕在木排上,哽咽道:

“大祭师,我,我……我回去好啦,放过他们吧。”

抬头望,木排正漂流在神女峰下。

月华如水,神女的剪影顶天立地,悲悯看着江中。

半山腰,七位女子白衣飘飘,不发一言。

想必,那便是传说中在神女峰结庐修行的七位楚人大祭师了。她们的法器,竟然是七柄又宽又长的青铜剑,像千年之前的战阵兵刃。

将汹涌澎湃的大江截流,需要多么惊天动地的神通!即使潇水剑派的十大长老联手,也未必能做到吧。

到底是华国保护了楚人,还是楚人安定了边陲?他们若出山,谁能抵挡?

童三与铁四,在那一刻彻底变成了木偶,自己的表情恐怕也差不多。还是大哥镇定一些,默默拉起了大嫂。

木排继续漂出了一里多远才搁浅,水深不及膝盖。

满江鱼儿蹦跳,龟蛇乱爬。居然见到了三米多长的怪鱼,脊背生出硬刺,一张口獠牙森森,吓死人。

五人弃排,手忙脚乱攀爬上悬崖。爬到一半的时候,大嫂大哥又争执起来。

一个讲,自己答应了大祭师,得回楚山去。

另外一个道:

“不对……大祭师如果只是为了救人,简简单单用飞剑带我们离开江面就行了,犯不着截断大江。很明显,她们不能违背祖训帮助你逃跑,才用了非常麻烦的方式。又遥望着木排漂远,始终不说一句话,是默许了离开。”

争论之间,远处轰隆巨响。

七柄长剑飞入了神女峰,将近百米高的水墙砸下。水沫腾空而起数百丈,仿佛纱帘遮天。

啊呀……

啥也别说了,快爬!

就这样,大嫂来到了白沙城,最初住在桃李园。假如没有后来发生的惨剧,今日可能会与大哥一起,出席桃李宴……

小王子,也该十六岁了……

第五十五章 诅咒

唉,往事已矣,当初的少年已白发……

章牧之的笑意收敛,轻轻叹息一声,把目光从桃李园向前推移。

在王城寸土寸金之地,竟然神奇出现了一片翠绿的草原,一片茂密的森林。

早春二月,野草疯长,形成了一个五十多米宽的圆带,围绕住了高达十几米的庞大树林。

这便是华氏王族的祖地,也是华国赫赫有名的凶地。

两百年前,居住于此的华族重要人物,在半年之内全部身故。赶来吊唁的旁枝、外戚,官员,总计超过千人,回去后无不染怪病离世。

三年之内,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活物,无论贵胄、仆佣,无论猫狗老鼠,统统死绝。唯有蟑螂横行,连麻雀都不敢停留。

传闻,华龙当年开国时血洗西南,杀人太多,后代遭受了邪灵诅咒。

华族衰落。

这里楼阁倒塌,杂草灌木丛生,慢慢又有了动物出没。大树不受控制地生长,演变成了一片森林。

民间以讹传讹,有鼻子有眼说林中充斥了怨灵,一到夜间便传出鬼哭。

身为密侦司统领,白沙城内几乎没有章牧之不晓得的隐秘。他并未见到游魂厉鬼,却非常清楚,那确实是世间罕见的阴森恐怖之地。

一般的树长到七八米到顶,那里的树动则十几米高。窜出的老鼠有猪仔大,野猫像豹子,黑暗中两颗眼珠子发出幽幽绿光。据说,还存在十几米长的巨蟒,张口可以吞下一头牛。

章牧之不只一次,进入这片森林。

巨蟒没见到,野猫野狗老鼠却不少,个头极大,很凶悍。连蝴蝶、蛾子都比外面大许多,凶许多,像蝙蝠似的飞来飞去。

有一年,从里面跑出几只一寸长的黄蜂,蛰死了两个人。他奉命去铲除,带领手下站立三十米外,用“火箭”射落了悬挂于古宅门楣下的蜂窝。

无人敢进古宅。

要不出不来,或者出来了也必死。

天启王登基后,差点一把火烧了这片林子。被父亲狠狠训斥,说家族延绵千年,总得留下念想,里面还有祖屋呢。

于是,这里被列为禁地。在外围铲出了草坪,挖出壕沟进行隔离。

去年,天启王的身子快不行了,把祖地赐给败家子华文。几个商人竟想买下外围的草皮建仓库,真是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

视野中,似乎有烟雾状的东西腾起。

章牧之迅速往回收目光,望见一大群虫子飞出桃李园。

春天的虫子本来就多,聚集成群不稀奇。可蜻蜓、蝴蝶、蜜蜂一起乱飞,还真少见。

难道里面发生变故,它们受到了惊扰?

他皱起眉头,发现园门外的禁卫依旧整齐地肃立,不像出了异常状况的样子。而宴会在桃花李树围绕的坪地中央召开,隔太远,又被树木遮挡,看不见。

就算有什么事,钦天监的通幽境武者、法师好几个,完全处理得了。何况,谁会丧心病狂,去刺杀学子?

思忖再三,章牧之终究感觉不踏实,正准备派一个手下入园查看。

银瓶乍破,宁静的假相瞬间崩溃!

一声鹤唳,惊天动地。

千米高空,白鹤风驰电掣般扑下,拖出了一道长长的云迹。

鹤鸣的尾音还未消散,仿佛应战一般,“砰”一声平地旱雷炸开,震得房舍上的瓦片嗡嗡直响。

桃李园上空浮起了层层叠叠的花草树叶,如浪涛激荡,扶摇而上。又如一团花花绿绿的云彩,直冲云霄。

只经过两次呼吸,白鹤便穿透了飞舞的花叶,扎入桃李林。

轰……

地动山摇。

三四根酒坛子粗的树干被撞飞出院墙,其它细枝不计其数。眨眼之间,雪白的鹤身又冲出了花林,朝上方斜飞。

然而,就在此时,几乎无人能看清电光石火的细节。

鹤首猛地一垂,扑扇的双翅也一滞。一只胳膊从树冠里探出,抓住了瘦长的鹤腿。

如此巨大的灵禽,依靠冲势带起一头牛飞上天都不在话下。却仅仅只带出了一个人的上半身,就被硬生生拽下。

老桃树剧烈摇晃,“咔嚓”折断。

又一声鹤唳。

与先前的凶悍暴烈不同,这一次显得无比凄厉,好像垂死之哀鸣。

战斗仍然在继续。

花叶乱飞,尘土弥漫。

雪白的鹤翎与细小绒毛飘浮,被平地而起的狂风吹得纷纷扬扬,仿佛卷下了一场小雪花。

啊呜……

一声长啸传出,如同大江长河一般汹涌澎湃,连绵不绝。

西边三里外的清风观,一条黄色人影冲天而起,御风飞行。只数息便跨越了百丈距离,直奔桃李园。

嗖……

一条青色人影飞出,落后了百丈跟随。

清风观外的几条街巷,骡马颤栗不敢动弹。行人天旋地转,无不歪倒在地。

圣胎真人之威,一至如斯!

第五十六章 勘查

章牧之心急火燎赶到桃李园的正门时,已过了一分钟。周无羊、清风子及清风观的两位执事,堪堪先进入了十几秒。而他身后,捕快、谍子、衙役,正如蚂蚁般涌来。

守门禁卫是铁四的手下,紧张地抱拳见礼,歉意道:

“章大人,国师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园。”

章牧之无奈地停下脚步。

确实,灵鹤可战化丹仙师,园中发生的事情脱离了俗世掌控。人进得多,非但不起作用,还添乱。

侧耳倾听,里面静悄悄的,战斗早结束了。漫天花叶还没落尽,在地面铺满了一层,夹杂了些碎纸片,沙土,草茎……

清风观距离桃李园足有三里,周无羊与清风子看不清战斗细节。两位执事守在一百多米远的街巷,距离近,可视线被树木围墙阻挡。

当时居高临下,不远不近,察觉了蛛丝马迹的,只有章牧之。

飞禽的扑击,往往一掠而起。白鹤明明冲出了树林,脑袋却猛地一垂,翅膀也一滞。又没有看见暗器,说明它受到了神魂攻击。

至于为什么仅仅带出凶手的上半身,倒简单了。

那人必定是用双腿紧紧盘住了桃树,把这只强大的道门灵鹤硬从半空拽下。桃李园很有年头了,许多桃树都有合抱粗,枝叶繁密,老根深扎。没有几万斤力气,休想将它们拔起。

虽然只见轮廓,但章牧之确认,那是一个少年的侧影。

城隍庙打擂台的也是一个少年,但应付开光三重境的周海很狼狈,靠施展秘术爆发才反败为胜。而桃李园中的少年,可战化丹修士,实力高出了不止一个量级。

园中无声无息,说明白鹤的状况很糟糕。以那货的德性,打赢了会叫个不停,跟母鸡下蛋似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平和的声音从园里传出,是国师清风子。

“请章统领进来。”

章牧之没有施展身法,快步走入。穿过熟悉的楼台亭榭,来到后花园的月亮门。门外,一队禁卫抱拳行礼。连他们都没有进入现场,不晓得里面情况。

踏进花园,冲鼻子的不是血腥气,而是酒气。

走了十几米,穿过一排花树,见到的情形诡异。八桌酒席上的人,两个亭子里的人,加上侍女、侍者,总计百余人,统统歪倒在地。

见密侦司统领望向白灵儿和董淑敏,立在草坪中的青衣道人说话了。

“牧之,他们全没事,呼吸、脉搏都很平稳。不是醉酒,像中了**之类的法术。”

章牧之赶紧前趋几步,长身一揖,道:

“见过国师。”

清风子道:

“厨房里的人也问过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擅长查勘现场,追踪线索,跟我来。”

言毕,转身走向树林。

二人入林二十多米,触目惊心。

一棵棵大树或折断,或倒伏。中心方圆约五米范围,草皮被刨掉,露出了黄土。边缘堆出了一圈碎屑般草叶,血腥气凝而不散。

白鹤倒在血泊中,长长的颈子拧成了麻花状,脑瓜却出现在两米外。腹部被剖开了,内脏肠子流了一地。

一个身穿杏黄袍,头戴冲天冠的矮小道人立在旁边,面孔阴郁,沉默无语。

瘦削中年人又是长身一揖,朗声道:

“华国密侦司统领章牧之,见过大长老无羊真人。“

那人翻了翻眼皮,却不理。

第五十七章 凶徒

章牧之吃了瘪,姿态愈发恭敬。

还能怎么样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凡人在仙家眼中,就是牛羊。而他们,则自诩为上苍的牧羊人。

华国属于潇水剑派的道场,大长老连君王都可以一言而废,何况一个小小的密侦司统领?别看眼下的王党、后党之争搞得这么复杂,那只是道门受到了“王族不亡,华国不灭”的诺言限制。真要插手,谁又能奈何?

清风子轻声道:

“……白鹤的内丹被取走了,我们感应不到任何气息。说明凶徒已经离开了,也许当场吞下了鹤丹。但内丹必须经过繁复的处理才可服用,否则要中毒,甚至爆体而亡,非大神通者不能为之。还有一种可能,假如凶徒如果没离开,用空间法器将鹤丹摄入,混入人群或者藏匿起来……你根据现场的情况,判断一下。“

在一分钟内杀鹤取丹,又在重重封锁之下离开。那少年好快的手脚,好凌厉的手段!

章牧之暗暗咋舌,道:

“遵命。“

四面仔细看了一圈,走向左前方一棵老桃树。歪斜的树干足有合抱粗,树冠却折断了,根部的土壤拱起。

理应就是少年用双腿盘绞,不让被白鹤的冲势带上天的那一棵了。

果然,从树干顶部找到了一条寸许长的碎布,好几根丝线。

章牧之道:

“大长老,国师,请看……凶徒穿的是粗麻衣。“

二人望了过来,周无羊目露厉芒。

所谓一锦二绫三绸四缎五麻六土,最低等的麻布与土布,历来只有贩夫走卒才用。一个强者,即使不用天蚕丝做成法衣,也不至于穿粗布。

“章某觉得,凶徒既然悄无声息潜伏桃李林,又在园外密不透风的监视之下凭空消失,换衣伪装没必要。即使要换,也不能换麻衣,连宴会的侍者都不穿,太扎眼。说明他喜欢粗布,这就是平日穿戴,以下等平民的身份示众。

“鹤颈被斩断,腹部被剖开,说明凶徒手执一柄神兵。战斗激烈,花林密集。看,这里的桃枝李枝折断了不少,断裂处却很粗糙,没有一根是被削断的。说明兵刃并不长,类似于短剑。方能做到如此灵活,波及范围又不大……”

说到这里,章牧之顿了顿。

昨天收到了谍子密报,城隍庙擂台的最后一天下午,一名叫“信天游”的少公子出现在珍宝阁,打伤了近百武者。速度奇快,力气奇大,怀揣了一柄像短剑又像解食刀的神兵。

答案呼之欲出,密侦司统领却转换了话题。

“情况应是凶徒潜伏桃林欲行不轨,二十年前也发生过这样事。曾国春试高中的一百学子,宴会上被疑是夏国派出的高手下毒谋害,导致人才出现断层。十年后,夏国派兵轻松侵夺了曾国两郡。

“众学子刚被迷倒,白鹤便从天而降,奋勇护卫,不幸罹难……随后国师与大长老赶到,凶徒自知不敌,仓惶逃窜。参加桃李宴的每一个人,都登记在案,根底清白,是无法假冒隐藏的。至于他是如何离开的,眼下天色已晚,须等明日仔细勘验……“

周无羊开口了,声浪激荡如洪钟大吕。章牧之距离太近,竟有点经受不住。

圣胎真人返璞归真,完全可以收敛法力气场,表现得与常人无异。此刻毫无掩饰地释放出修为,是一种宣战。杀白鹤,就是**裸打他的脸!

“不要查了,封锁消息。一炷香之后,焚了桃李园。十天之内,我定要亲手揪出此獠。令他形神俱灭,不得超生。“

俗世公门,怎么追查得了化丹仙师?只会令消息扩散,严重损害潇水剑派与他无羊真人的威信。焚烧了桃李园,一是不让道门灵禽沦为凡人的盘中餐,二是这座园子的存在,将反复提醒人们今日之事,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章牧之腹诽不已,脸上却不敢露出异色。

直娘贼,怎封锁得住消息?几十万双眼睛瞧着白鹤扑落,却不见它飞起。为了给你的鹤陪葬,就要毁掉我华国几百年的王族园林?

“大长老,可否只烧了后花园?“

周无羊瞪眼道:

“叫你烧整座园子,你就烧,休要啰嗦。事后扒了围墙,夷为平地。“

密侦司统领恭谨地拱手,应道:

“是,遵命。一炷香之后开始焚园,明日就开始扒墙。“

三人走出树林,周无羊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酒桌旁的一名青年身上。全场一百多人,唯独他穿着麻布衣衫,是学子中年龄最大的。

而章牧之则发现,董舒赫然斜躺在一张方桌旁的草皮上,手里还抓着一个酒坛子,惊讶不已。

早知道对方在钦天监做临时杂役,出现于此地不奇怪。可是,假如将现场所有人全部恢复成倒下前的正常姿势,至少八成望向了董舒。

天,他当时在干嘛?

第五十八章 焦土

见到周无羊目露凶光,清风子情知不妙,急忙走上前。貌似要介绍摊开手脚躺在地上的青年,实则想遮挡住。

“大长老,这位就是本次春试的第二名,叫阿伟……”

可惜清风子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周无羊冷哼一声,屈指一弹,一线清光扎入了阿伟的小腹。

青年“嗷”一声惨叫,身子猛地往上一挺,直翻白眼。随即又侧身蜷缩,痉挛不已。很明显,他是从昏迷中被痛醒,又再次痛晕。

章牧之正合计董舒是怎么回事,哪料到圣胎真人会不顾风度对凡人下狠手,顿时呆若木鸡,不敢怒也不敢言。

周无羊冷冷瞅了瞅二人,道:

“满园人中,只有他一个穿了麻布衣裳,必定与凶徒勾结。现在丹田已废,不用送去潇山修行了。哼,甭说是第二名。假如与剑派为敌,即使是天灵根,老夫也要将她废了……章统领,把嫌犯关押,容我后续审问。”

这番话横蛮霸道,强词夺理。

方才明明分析过了,凶徒是真的喜欢粗布,不屑绫罗。阿伟则属于寒门子弟,根本穿不起好衣裳。怎么能就此判断,他们存在勾结?

周无羊用真气去探测阿伟的修为,名正言顺。没找到蹊跷,顺势便毁了华国青年才俊的丹田。无非发泄周海被打残废,白鹤被杀的怒气罢了。

至于关押嫌犯,不过是一句遮羞的托词,根本不会有什么审问了。而密侦司没接到命令,又不敢放人。阿伟将被关押一辈子,从青丝直到白发,从骄子变成废物。

虽然道门禁令,圣胎真人以上不得插手俗世战争,开光仙师以上不得滥杀凡人。但真正遵守的,又有几个?靠一个巡天进行震慑,无非做做样子罢了。

清风子苦笑,作声不得。

尽管同为国师,他只是化丹境界的小长老。与身为十大长老的圣胎真人周无羊,差距不是一丢丢,根本说不上话。

章牧之低头应诺,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如果周大长老敢对董淑敏下手,他拼了这条命,也要阻挡。

周无羊身形一纵,如一线流光破空而去。

失去了坐骑白鹤之后,老道飘逸出尘的仙家姿态丢掉一大半。这穿房越脊的架势,快是够快的,却好像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

清风子歉意地笑笑,道:

“牧之,你就按照清风观的香棒计算时间吧。桃李园很有些年头了,想当年,贫道也参加过桃李宴……撤出所有人,把贵重物品搬出来。这些学子一个小时后就能醒来,不用担心。阿伟遭受无妄之灾,很可怜,你善待一下。等过些时日,贫道再向大长老求情……唉……”

言毕一声长叹,飘然而起。

章牧之遥对空**手,道,谨遵国师谕令!

清风子祖籍华国,虽是国师却不管国事,又与天启王有交情,素得王党爱戴。这番话,是为章牧之的处置争取缓冲时间。

民间常言的一炷香,一盏茶,非常模糊。

短香一般烧五分钟,长香一般燃十五分钟。而清风观供奉神灵的香棒又粗又长,至少可以燃烧半小时。

章牧之心急火燎,以国师的谕令调动禁卫、捕快、衙役封锁外围,入园搬东西。密侦司进后花园把人抬出,送到附近客栈茶楼。反复搜查了花园无人,再把厨房内的油浇到桃木李树上,烧起一把冲天大火。

他晓得,周无羊必定站立清风观的楼顶盯着这边,不敢敷衍拖延。不过,次序是有讲究的。先烧了后花园,待火势漫延到楼台房屋,至少需要一小时,可以多抢救出一些东西。

天光昏暗,烈焰熊熊。

灰烬被气浪冲上天又翩翩飘落,仿佛下了一场黑雨。

捕快衙役谍子们在禁卫的监视下,蚂蚁一般快速穿梭,把字画、珠宝、金器、银器、玉器、漆器、檀木家具……一一搬出,堆放到离园子一百多米的空地上。

两鬓斑白的瘦削中年人手背于后,斜执一个纸筒,长枪般挺立在大门外。瞪圆的眼睛露出了血丝,一动不动,沉默无语,如同一尊生铁铸造的塑像。

这座桃李园,没有人比他呆的时间更长了。

还是懵懂小童,就陪天启王子在这里伴读。直到少年时,童三、铁四才加入。最后,大嫂,也即王妃冰灵,在此居住了半年多……

曾经姹紫嫣红开遍,到头来终付焦土!

背后传来了急促的奔跑声,气喘吁吁,步点杂沓。

第五十九章 桃花烤白鹤

章牧之转过身,望见胡侍郎和两名钦天监通幽境郎中一路狂奔而至。

桃李宴上,他们三个人的修为最高,苏醒也最快。但是神志清醒了,对身躯的控制却没有彻底恢复。这一阵疾跑,比凡人也强不了多少。官纱歪斜,鬓发散乱,哪里还有什么士大夫的样子!

不等密侦司统领开口询问,胡礼先惶急叫道:

“《百字文》呢……《百字文》呢?章牧之我告诉你,整座桃李园,比不上一篇《百字文》。你要敢把它烧了,老子就同你拼命!”

《百字文》?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问才明白,原来是董舒在宴会上写出了一篇绝世神品。至于后来的事情嘛,大伙全晕倒了,鬼晓得!

章牧之不禁莞尔,从背后把纸筒递过去,道:

“我在亭子中找到三张纸,天色太暗了没看清。顺手帮你们收起来,是不是?”

胡侍郎急切接过纸筒展开,转身背对着火焰亮光,飞快念颂。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桃红李白,芬芳斗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电光石火,南柯梦回。百川到海,何时西归……

不去域外,怎见终极……咦,怎么才六十四个字,应该是一百二十才对。还有两张呀,我记得还有两张。“

一位郎中赶紧提醒。

“胡大人,一共六张的,还遗失了三张。董公子想想停停,有的纸写了六行,有的只写四行,最后那张才写了两行字。”

胡礼闻言一惊,急问:

“对对对,还有三张。牧之,你是不是把它们也收起来了。”

被五旬老友眼巴巴地望着,章牧之很不自在,道:

“只收起这完整的三张,但见到园中散落了不少碎纸片。有的写了字,大部分是空白……”

胡侍郎“啊呀”惊叫,把手里的纸递给一名郎中,沿着围墙朝后花园狂奔,嘴里叨唠,我去把它们找出来……

章牧之见势不妙,快步流星挡在身前,指向蹿起足有十几米高的火焰,吼道:

“胡礼,你疯了?烈火熔金,连化丹仙师都不敢闯入,你想去找死呀!就算那些纸没碎,现在也变成了灰烬。”

老头儿不管,绕过对方继续狂奔。到了后花园侧面的围墙停下了,蹦起一丈多高朝园中俯瞰,顿足捶胸哀嚎道:

“完了,完了,绝世神品呀……”

一直紧跟的章牧之哭笑不得,抓住他胳膊往外拽,道:

“这里烟雾太大,不想被熏成腊肉的话就站远点。”

胡礼挣脱手臂,还想去翻墙。钦天监的另外两名郎中急了,急忙拖住,连称使不得……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出,却是董淑敏跑过来了。天灵根果然不同凡响,苏醒飞快。

“胡叔叔,多大个事,叫小舒重写呀!”

胡礼哭丧脸道:

“你个小娃娃,懂什么?相传,上古的书圣王羲之醉写《兰亭集序》,醒后就再也写不出当时的风韵了。好几次故意把自己灌醉了重写,那也不行,写不出就是写不出……我瞧董舒方才的状况恍恍惚惚,神游天外,如何能够再次进入当时的情境?就算他亲笔补写,那也是赝品呀!”

噗嗤……

靠,本尊亲笔也是赝品?你个糟老头子的逻辑,确实很强大,嗯……貌似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正在桃李林中忙碌弄烧烤的信天游,笑出了声。

煮鹤焚琴,花上晒裙,历来属于煞风景之事。小哥我用桃花烤鹤就显得风雅多了,味道肯定不差。

他从厨房拎出一桶清水,把白鹤拔毛,内脏掏出,洗干净了。内外涂抹油盐酱醋、八角、紫苏、辣椒粉、茴香、花椒……用一个铁叉子斜举,正就着烈焰烘烤。犹不忘记抓起一一把把桃红李白,丢入火中,让花朵的香味浸入肉里。

令人窒息的浓烟弥漫,对他完全没影响。烈焰炙热,靠近不了三尺。人往哪边走,那里的火焰就低矮退缩,热量被身躯吸走。至于灰尘嘛,被护体力场隔离在外,袍子始终洁白如新。

每一次突破,都亟需补充能量。如同小池塘变成大湖泊,亟需补充水分。这只强大的灵鹤,来得恰是时候。

白鹤的内丹,把杀光境巅峰的能量储备一下子顶到极致。再吃下它的灵肉,又可以让能量膨胀一小截,为日后晋阶杀丹境打下坚实基础。

信天游在杀幽境足足蹉跎了三年,是因为身体足够强悍了,可能量储备不够。眼下是能量储备足够挑战杀丹境了,身体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不能连续突破。

说来话长,与“进化一号”配套的“生命核能”,仅此一颗。以前不到火候不能吃,以后也不会有了……意味着他的进化之路,将一步比一步艰难。

好在进阶“杀光”后,又开启了新的基因锁,比吸收化学能、光能、热能快捷多了。否则每上升一个境界,需要的能量呈数十倍递增,会忙到猴年马月也达不到突破要求。

灵物稀少,一般都有主人,本身也极其强大,可遇不可求。

白鹤毛遂自荐,今天算是赚翻了。用五脏庙好好祭奠它吧,阿弥陀佛!

有了神女浩瀚的念力支持,可以肆无忌惮制作神针了。能量膨胀,可以战斗时不留手了,锱铢必较。

半个月前在栖云郡一声叱咤“雷来”,场面是够牛逼的,事后却让自己肉痛了许久。对了,芙蓉村还闲置了一个“纯天然充电器“俞疙瘩呢。等过些时日,得把他也升级了,带在身边……

花园内,突然“噗嗤”传出一声轻笑,吓得胡侍郎一哆嗦。

直娘贼,里面如果有活人的话,被烧成了焦炭模样,也该发出凄厉的惨叫哀嚎,而不是诡异笑声。

难道疑神疑鬼,产生了幻听?

他赶紧去看章牧之,见对方也作出了侧耳倾听状,忙问:

“你听到了什么吗?“

密侦司统领眨巴眼睛,困惑地反问:

“你听到了什么?好像只有木材爆裂的噼里啪啦响。“

钦天监侍郎掸掸袖子,定一定神恢复了庄重的官员模样,傲然道:

“老夫什么也没听见。“

哎呦……

董淑敏笑得肚子痛,雀跃着冲火焰喊:

“我要一块大的,大大的……“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董小姐连眼睛都不眨地接口往下顺溜。

“大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啥意思?

胡礼与章牧之面面相觑,懵圈了。

第六十章 理想国

哒,哒,哒……

夜漏三下,声响在静夜里听起来极为清晰。已是子时三更,晚上十一点了。

信天游再次确认,国宾馆这处小院落附近的人都熟睡了,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闪身进入了半开的厅堂,顺手拴上。

厅堂侧面侧面还有一个小小的会客密室,灯火通明。周国礼部尚书王端从里面走出来,摆手道,请!

信天游笑笑,昂然走入。

心想,果然王端这厮赶走了仆佣,半掩门不睡觉,是晓得自己会过来。

在桃李宴的算学较量时,其余人懵里懵懂,二人却察觉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尤其四球相垒那道题,根本不是当世人能够解出的。即使信天游今夜不来国宾馆,对方肯定也会想方设法去找他。

王端快步走到厅堂门口,侧耳听了听动静。再次返回密室,飞快关闭了小门,急切道:

“同志,我等得好苦呀,整整一十六年……”

一声“同志”,加上伸过来的那只手,有如晴空一声霹雳,雷得信天游头晕眼花,外焦内嫩。

尼玛,我莫不是做梦又回到了虚境?或者王师傅跟信师父一样,也来自高科技时代,一不小心混成了古代间谍?

见少年迟疑地伸出手掌,王端紧紧握住摇晃了片刻才松开,歉意道:

“领导,请坐……只是茶凉了,换开水的话又要叫起下人……”

信天游才一屁股坐下,又被一声“领导”吓得差点一屁股跳起来。勉强坐稳了,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压压惊。拿捏出一副稳重的派头,沉声问道:

“茶不错,不用再叫了……同志,这些年辛苦你了,干得怎么样?”

刻意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干”字,准备套出王端的话。

谁知,老头儿见他毫无戒心地喝下凉茶,又赞扬了一句“辛苦”,激动得热泪盈眶,立刻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干净净。想必这些年,确实被憋坏了。

二十年前,王端还只是周国接云县的一名七品芝麻官。但醉心算学,未逢敌手。闯出了不小名气,连翰林院都知道有他这号人。

接云县位于云山区域北部的尾巴梢,与华国隔山接壤。较为穷困,却是产硝之地。

几个采硝人骤然发达,在县城买下房子铺面,引起了捕快的注意。怀疑这笔钱来路不正,或许谋财害命了。

经过一番盘问,采硝人供诉。

他们在山里的一个矿洞,上月被外地客商购买。见那人急切,便狮子大开口,开出了一千两银子的天价。谁料对方立即给钱,成交了。

再问,洞里除了硝石还有什么?出这么高的价钱,恐怕还产金银吧。

回答道,除了硝石,只有一处小小泉眼冒黑油。稠乎乎的,气味呛人,点不得火,顶不得用。

事出反常。王端觉得蹊跷,命令捕快暗中查访。

突然有一天,县衙里来了一名叫洞九的不速之客,与他较量了一下午算学。无论王端出什么题,对方可以迅速答出。对方的出题,他却根本摸不着风,惊为天人。

洞九这才告诉,自己就是买下硝矿的外地客商。

两人成为了好友,当然不需要再调查了。

硝晶是非常普通的药材,味苦、性温,主治解毒消肿。洞九提炼硝石后,从不在接云县出售,称远送北方,可获利三倍。

王端也不怀疑。

因为本地的硝价确实便宜,有点路子的全送往外地了。没路子的只好坐等客商收购,一番讨价还价后,利润极薄。

洞九渐渐传授他一些算学,格物致知的道理。

每一样,都令当年差点考取了状元郎的王端目瞪口呆。只当对方是江湖奇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这些知识,却被洞九严厉告诫,不可以在任何人的面前显露。

有一次,母亲发疟疾,请遍了全县的大夫也止不住。病情越来越严重,眼瞅着人快不行了。

洞九赶到,等老夫人昏迷后,吩咐房间内只准留下王端一个人。然后掏出一支奇怪的针管状物,朝伸出蚊帐的手腕血管里推入药液。

第二天,老人家就好了。

王端无以回报,不顾对方“商贾“的低贱身份,一定要结拜为同生共死的兄弟。

洞九见时机成熟,这才说道:

“修行文明,以培育超强个体为目的,存在两个致命缺陷。俗世被压制,人类的整体得不到提升。过分依赖天地元气,一旦某日消失了,便无法修炼。所幸,十年前天降‘导师‘,颁布下’科学‘教义,正于遗落之地筹建理想国。

“以科学照亮前路,俗人亦可以移山填海,长生不老。甚至造星棤遨游宇宙,比天人还强大。王端,你可愿成为我们的同志,一起建设人间理想?“

王端当然愿意。

他庸庸碌碌混迹于尘世,体会不到修行的好处,却扎扎实实感受了科学之神奇。

洞九又告诉了一个惊天秘密。

第六十一章 圣战

当世典籍,对历史的记载如下。

传闻在上古明朝的中期,天神见人类堕落,以烈焰灭世。随后永夜降临人间,烟雾笼罩大地。继而彗星陨落,天降酸雨。冰雪覆压千年,迎来史上最严厉的寒冬……

接着,是长达五千年的黑暗混沌。妖兽横行,先民茹毛饮血,苟延残喘。

此后两千年,渐渐出现部落、氏族、城邦、国家。

直到三千年前,天地灵气复苏。强大修士的出现,才让人类主宰了整个世界。

大致没错,却把中间最关键的地方截掉了。

从明朝中期开始,是科技萌芽、发展,乃至昌盛的六百年。世界不是毁灭于天神之手,是人类太强大,自己把自己玩熄火了。

七千年过去,昔日痕迹只剩下残影。灵气复苏,修士崛起后,开始有意识抹杀上一代文明。

假如俗人也可以飞天遁地,他怎会敬畏仙师?

一千五百年前,道门的出现,让清理科技文明的行为系统化,严酷化。

巡天使者,首要任务是寻查各地的异端邪说,邪物,邪书。通过一代代口传密授保全下的知识,逐渐被斩草除根。传播人也被定义为异端妖邪,绑上了火刑柱。

道门称之为,净化。

如此一来,导致当世不知道六百年的辉煌。对世界的认知,没有超过明代。在道门的暗中推动下,各国的地名与礼俗都模仿上古,越古越好。

比方说华国的云梦泽,远古就存在,为天下第一大淡水湖,战国时易名“洞庭”。泥沙淤积露出陆地,分裂出上千小湖,如洪湖、梁子湖等等。又被填土造田,面积萎缩百不存一。

万年巨变,竟让这片水域恢复了往日雄风。当然得叫回远古的云梦泽了,而不是高科技时代也使用的“洞庭湖”。还有那些国名,曾、周、华、夏、燕、越、秦……等等等,无不取自上古。

但科技文明的烙印,无法根除。如度量衡单位米、小时,标点符号,加减乘除……等等等,顽强地流传下来。

……

听完洞九一席话,王端的下巴颏都差点掉落。

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从此成为一只死心塌地的“科学狗”。可思想依然没脱离窠臼,以为“导师”类似于“道宗”。猜测洞九一定是09的代称,属于“理想国”的重要人物。

狗,是洞九的自嘲。因为他们忠诚于科学,在举世汹汹的白眼里求生存,一不小心就会被道门捕杀,确实很像狗。

王端也接受了一些基本准则,如严守机密,不出卖同志,人人平等……接受的任务是,保护好山里的硝矿,协助保护物资运输线路。

他没去过那个矿洞,清楚里面一定不是在熬硝,制造出的东西非常重要。但洞九不说,他就不问。

四年中,王端曾得到升迁机会。别人使银子往上爬,他却使银子把自己留下。这件事在后来的晋升中还被对手拿出来攻击,说什么王某人当年死呆在接云县不肯挪窝,是手尾没抹干净,怕查账。

第四年入秋,洞九一行人炸毁矿洞,匆匆离开了。临别时留给他几道算学题,说能迅速解开的,就是同志。

像老鼠穿墙,世间高手也能解。但过程繁琐,绝不快。而四球相垒超越了当今水平,只有理想国中的精英才能破解。

三天之后,道门传檄天下。各国派兵进入遗落之地,展开了圣战。

那里高山环峙,是一个巨大盆地,比夏、周二国加起来都大。之所以称“遗落”,是几乎没有天地元气。

如果说周国王城的元气浓郁程度相当于一大缸水里倒入了一斤盐,白沙城便只有三两,栖云郡只剩下一两。而遗落之地才一勺,几克的样子。

由于缺乏天地元气,修士几乎不踏入。妖兽众多,人民稀少。

附近的周、夏、秦、甘四国图省事,把罪犯朝盆地赶。经过千百年休养生息,里面的人渐渐多起来。部落、城邦涌现了不少,却始终没出现国家。

这一次,科学狗们统一了盆地中心的平原。立“理想国”,建都“太阳城”。

遗落之地,聚集的是罪民与土著。无法修炼,身体孱弱。又因为各国封关,物资匮乏。战斗力极低,一击即溃。

一个月内,二十万大军高歌猛进,包围太阳城。

圣战选择初秋出兵,是让军队沿途“打草谷”,减轻后勤补给的压力。冬至前消灭了异端,正好可以班师回朝。

谁知道,战争一直延续到第二年,二十万大军无一生还。

想一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圣战之军,是精锐中的精锐。

像周国派出的两万人,曾国派出的一万人,兵丁抵达凝罡境,校尉无不是通幽武者,领军大将赫然是开光仙师。武装到牙齿的二十万强军,居然三个月没踏平太阳城。待隆冬一到,进不得退不得。又缺粮少衣,不灰飞烟灭才怪。

当然,也有滥竽充数的。

华国只派出了三千老弱残兵,令一心讨好道门的潇水剑派怒不可遏。今日它面临易帜,其实在十六年前就种下了祸根。

潇水剑派的积极表现,获得了丰厚回报。圣战结束后夏国连夺两郡,旦夕之间可灭了曾国,却被道门阻止。

洞九一去无消息,关于圣战的荒诞不经消息不时流入耳中。王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无能为力。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才开春,冰雪未融,接云县又收到了征粮指令。王端知道,新的一轮战争开启了。

他慷慨激昂地上书,说运粮至郡城,再由郡调拨至王城,由王城送达进入遗落之地的刀关,辗转羁縻。战事紧急,战士在流血,岂可荒废时日?

于是也不等回文了,亲自押运五千担粮食,整整二十车,直赴刀关。

没有人懂,他只是想离太阳城近一点,更近一点,得到第一手的真实战况。

初春,道路泥泞,江河猛涨。费了半个多月,才抵达目的地。

进入刀关前的那半个时辰,永生难忘。

关隘前两侧,筑起了十几米高的巨大“京观”。

不是什么把敌人尸首掩埋,平地垒土为丘,以炫耀武功。而是直接将首级堆码,浇淋火油焚烧,怕天暖起瘟疫。

一个个黑乎乎的眼洞,大张的口,无声向天。

这些人,并非守关将士杀的。

圣战远征军斩敌,割下脑袋记录功绩。随着他们的开拔挺进,头颅便由返程的辎重队带回确认。

但那些功不可没的屠夫,自从踏上太阳平原后,传回的“功绩”越来越稀少。从一个月前开始,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王端清楚,京观的水分极大,一多半以上是平民。

王端曾亲口告诉他,这世界的同志数量不过三千。其余大部分,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加入事业,属于可以团结的力量。

巍峨刀关的楼檐下,冰柱倒悬,“滴嗒滴嗒”往下淌水。

城门上方,悬挂着五颗新鲜头颅。被未融化的冰层包裹,好像戴上了王冠。

第六十二章 同志们不是吃素的

能够被悬挂于门楼之下示众,而不是用去筑京观,首级肯定来自敌酋的重量级人物。

王端下了马车,战战兢兢走上前仰望。

那五颗头颅,是一个多月前才从太阳平原运回来的最后一次圣战功绩。有男有女,颈子下方的一颗颗凝血背冻成黑红冰珠,如同围上了玛瑙项圈。

依序从左到右,洞九赫然排在了第二位。龇牙咧嘴的模样,仿佛离开的那一天微笑着告别。

“同志,你要保护好自己,传播下火种。也许我们不能目睹理想的实现,但后代,终有一天可以见到光明。”

王端像木头桩子一般僵立,不敢嚎啕痛哭。

守城士兵大笑道:“哈哈哈,又来一个吓尿了的软蛋!”

一月末抵达刀关,王端磨磨蹭蹭捱到二月初才离开。守关将军对一介县令反复恳求上前线的英勇行为表示嘉许,却不准他继续前行了。

道门下达了严令,除了作战军队与辎重队,任何人都不可以擅自出入遗落之地,否则格杀勿论。

何况,宽阔的马路确实好走,但隔不了几十里就会被山体阻隔。需要卸下粮草翻山越岭,不是小县城队伍可以胜任的。另外一端有后勤据点接应,一级传一级,艰难地输送进去。

这条由周国刀关出发的通路,还是最好走的。像由西北端的秦国汉门进入遗落之地,得依靠栈道。罪民们的游击队神出鬼没搞破坏,导致前线断粮成为家常便饭,不得已派出了修士守护。

九成以上的补给,在路上损耗、消耗掉了。供应二十万大军的粮草,要征用百万民夫。这场仗如果打上个七八年,所有国家都要被拖垮。

王端二月初一离开刀关,两天之内陆续碰到六拨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们在师长的带队下,或载酒高歌,或弹剑长啸,或指点江山,似乎远足游春。

一车五六人,或两车十几人……最后一拨足有八车五十几人,飘扬着潇水剑派的旗帜。

粮队恭恭敬敬避让道旁,不敢直视。

那些年轻人,赫然全部具备开光境界的修为。是曾周华三国境内大小门派的精英,也是道门征召的“道兵”。

王端知道,他们回不来了,同志们可不是吃素的!

命令粮队放慢了行驶速度,果然,在第三天的上午见到了震撼场景。

八只巨鸟掠过天空,有白鹤、信天翁、海东青……背上均端坐着一位圣胎真人,恍若神仙。

伙夫与押运的衙役吓得“啊呀”惊叫,跪倒在泥浆里叩拜,不停呼喊“仙人”……

王端微眯眼冷笑,遥向空**手,明白了……

所谓二十万强大的圣战远征军,其实是炮灰。用来屠杀遗落之地的罪民,消耗理想国的战力与援助,根本没指望他们攻陷太阳城。

道门早就计划好了,决战到此刻才真正开始!

八鸟飞天,与第五日见到的情景相比,又不值一提了。

天空轰隆雷鸣,铺出了三条云迹朝刀关而去。是三位神通境强者正御空飞行,毫不介意在俗世的面前暴露行迹。

这是震慑,警告,也是昭示天下!

然而,至少一十二位大修士,率领三十二名真人、五百个仙师的超豪华阵容,依旧没在一个半月内传出捷报。

也许……统统身死道消了。

因为遗落之地没有天地元气,不利于仙师久战。尽管他们随身携带了灵石,修为依旧会跌落。

王端猜测,随着战斗升级,道门的至强者应该出手了,甚至是天人!

暮春三月的下旬,道门的祖庭桃每隔四年举办凌霄大会。届时,各派掌门、各国君主都得参加。

那一年,足足延迟十几天,到夏初了才开会。

道门宣布,太阳城已化焦土,妖邪被剿灭。各国需要再遣悍卒入遗落之地,对逃窜躲藏的余孽净化。很奇怪,这次不命令修行门派出子弟了,估计他们也无人可出。

打扫战场,搜刮财物,摘果子的事谁不抢着干?

只有刚刚登基的华王天启跟他爹一个德行,不情不愿地承诺出一千人。谁知归国的途中遭遇急报,王妃冰灵和才出生的孩子丧生于大火。从此意志消沉,连一兵一卒也不肯派遣了。

王端不等上级回书指示便擅自行动,惹发了郡守恼怒,被停职等候处理。并且战时从重从严,最坏的结果可能要革职下狱,甚至砍头。

讽刺的是,到了三月下旬,竟然出现了一个神奇大反转。

道门点名嘉奖,谕令周王将他纳入桃都使团。

道门在会议上称,周国的接云县令不顾安危,于第一时间亲赴战场送粮,是何等可歌可泣的行径!世俗中人若个个如此,何愁妖邪不灭,天下不太平?

确实,当接云县的小股人马离开刀关,其它送粮队伍还没有出发。在一路遭遇的仙师、大修士眼中,他们孤零零的特别醒目。

仙家的赏赐,非比寻常。

不是什么俗气的金银珠宝,而是三颗养生丸。尽管比不上修士使用的培元丹,却对强身健体有奇效。所以他五十好几的人了,看上去才四十岁出头。

登台领奖,底下掌声如雷。

他哽咽不能语,泪流满面,掌声反而更热烈了……

那么,沿途遭遇的意气风发年轻人,御空飞行的真人、大修士,结局如何?

王端不知道。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俗人,没资格列席修行者的内部会议。

但偶尔会遇到各门派的大人物,从阴沉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伤亡惨重。菁华和栋梁,恐怕陨落得差不多了。

哈哈哈,同志们果然不是吃素的!

在桃都呆了整整四天后,各国使团先行离开。剩下仙家们排排坐,分果果。

王端进不了核心区域,接触不了核心大佬,可战后的桃都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只要留点心思,还是可以提炼出相当有价值的情报。

余下十几年里,他由于得到道门的赏识,飞快升官,接触了一些隐秘。逐渐拼凑出惨烈,又不可思议的圣战进程。

第六十三章 狙击

周曾华三国的圣战联军旖旎拖成长线,如一条巨蟒游走在山间。

当先一骑马匹高大,人更彪悍。身穿轻薄的符甲,没有戴头盔,面容严峻,正是统军大将严松。

他鹰隼似的双目扫视着周围山岭,嘴角挂着轻蔑冷笑。

小子,老子亲自当饵,就不信你不上钩!

联军进入大山的前三百里,非常顺利,沿途的村寨部落望风而降。严松也没有难为他们,只勒令交出粮草,派出青壮搬运辎重,搭桥开路。

只剩下最后二百里走出大山,再经过八百里丘陵起伏的地区,将俯瞰太阳平原。

这段崎岖的山路,开始出现妖蛾子。

前锋营接连触雷,仅仅前进三里就损伤了四五十人。理想国的“地雷”,比通幽法师制作的“土雷”威力更大,也更阴损,利用爆炸产生的碎片激射四方。一个人踏雷,周围七八个袍泽也遭殃。

有铠甲护体,总共才死五人,却对士兵的心理威慑巨大。同时,四十几个伤兵需要医官照料,需要看护运送,又得分走好几十人。

理想国在他们快出山时才埋伏地雷,极其阴险。翻山越岭,离刀关又遥远,将伤兵运送回去得消耗巨大人力。照此计算,三万三千人的圣战联军还没走出大山,就要打道回府了。

头一天已经有斥候探过了路的,依然出事。说明这些雷是昨晚才埋下,理想国的游击队就在附近。

严松作为一代名将,岂会被这点小伎俩难倒?

解决的方式简单粗暴,将罪民青壮驱赶到最前面,以血肉之躯趟雷!

他接到的密令是攻陷太阳城后,遗落之地不留活口,以防理想国死灰复燃。眼下,不过是让他们提前死而已。

二十里山路走完,在下一道山梁横亘阻塞前,上千罪民十不存一。鲜血淋漓的伤者被弃道旁,咬紧牙关不敢呼号,否则就会被一箭穿胸。

这一招很有效,第二天就再也没遭遇地雷。

更大的危机却降临。

严松在一次训话时,突生警兆闪离原地。砰一声巨响,他身后顶盔掼甲的偏将胸口出现了一个大洞。事后解开盔甲,发现他整个上半身都被震碎,惨不忍睹。

按照道门发放给参战大将军的绝密资料看,理想国这件法器叫做,重狙击枪。近距离,连开光仙师的符甲与气场也未必能挡住。远距离,七八里外依旧可以打穿砖墙。

除此外,理想国有许多叫做“枪”的法器。除“手枪”较灵巧外,其它使用起来都很繁琐。

普通手枪破不了仙师的护身,对通幽武者的威胁也不是很大。除非中要害,否则难以毙命。重狙威力巨大,但优势是远程偷袭。一旦在百米之内对阵武道巅峰,就沦为了烧火棍,无法锁定对方。

毕竟,“科学狗”的身躯太孱弱了,贴身近战就是一只肉鸡。

武道仙师,何其稀少。在这支远征军里,才仅仅五人。

境界最高的是严松,开光境界第八重,被世俗称为“万人敌”。加上周国的两名副将,曾国的一主将一副将。

狗日的华国,派出三千人是老弱病残不讲,竟然只懂筑垒修路搭桥运粮。领军的不是百战将军,而是一名工部员外郎。

严松气得吐血,把他们当奴狗一样使唤。

噩梦降临。

理想国的狙击手似乎知道仙师有超强的敏感,一次偷袭不成功就避开了他们,把偏将、校尉当作目标。非常狡猾,专挑五人不在场的时候。非常清楚,一旦被仙师盯上就极难摆脱掉,面临着死路一条。

白天连折三将,夜间更恐怖。

“科学狗”竟然有夜间视物的本事,又毙杀四员偏将,九名校尉,却放过了站立于明晃晃瞭望楼上的哨兵。

严松晓得,不是敌人仁慈,而是他们的子弹太珍贵了。打一颗少一颗,务必追求最大效率。

军心大乱,惶惶不可终日。

第六十四章 无名之墓

崇山峻岭,隔得又遥远,无法确定狙击手躲藏的地点。把斥候们全撒出去,也只是大海捞针。

必须尽快走出大山,狙击手才难以隐藏。

严松及时做出了调整,命令将校穿普通士兵的铠甲,效果甚微。

数万人挤在狭窄的山道上前进,假如缺乏一级一级的指挥调动,必然陷入混乱。

将校们尽管乔装改扮了,还是得发号施令,平日养成的颐指气使习惯也根除不了。尤其某些自以为英雄气概的蠢货,依旧挺胸凸肚,吆五喝六,成为了当仁不让的枪下亡魂。

第三天,情况愈发恶劣。

一声枪响,子弹生生穿透了十二位士兵,是一次近距离的平射。连续三声,总计二十八个兵倒下了。

威慑巨大,宣告人人都成为了袭击目标。

但这一次冒险的举动,让早有准备的通幽武者锁定了方位。

圣战联军付出五位高手性命,八人轻重伤的代价之后,终于围困理想国的两名战士。谁料他们死不投降,依仗地形与手枪、手雷顽抗了整整一小时,才将最后一颗子弹打入自己太阳穴。

坏消息是,二人的拼命抵抗延缓了时间,吸引了注意力,狙击手趁机顺利撤离。

好消息是,两人的粮袋见底,只剩下几颗炒米。而狙击手失去了伙伴保护,又缺吃食,还得警惕斥候搜捕,难有作为了。

严松的判断,大错特错。

夜里,复仇的枪声响起。很灵活,打两三枪就换地方。非常讲究效率,一枪至少击毙击伤三四人。

黑暗中,根本找不到子弹从哪里冒出。三万多人的大军延绵了二三十里,拥挤在逼仄区域,沦为了活靶子。并且周围山岭的范围太大,斥候根本防守不住。

虽然只伤亡了几十个人,全军却无法休息,第二天疲惫不堪。可到了下午,枪声再次打响。对方似乎是一个铁人,可以不知疲倦地战斗。

噩梦般的情况足足又持续了六天,军队的士气降低至冰点,堪堪行进了一百多里。

连最骄横的校尉下达指令时,也学娇滴滴的小娘子细声细气讲话。目光还不敢直视属下,怕被神出鬼没的狙击手辨认出身份。而士兵们麻木地听着,如同行尸走肉。

军心涣散,就离炸营不远。

这样下去,还了得?

严松决定,把自己当饵。

撤下卫队,不戴头盔,单人独骑走在了整支军队的最前面。

狙击手当然也会猜测,这是一个诱饵。可饵料确实太诱人了,不信他不上钩。

秋风萧瑟。

开光八重境的武道仙师把目力催运到极致,皇天不负苦心人。将近黄昏时,总算察觉左侧五六里外的树林中闪过一点微芒。

那是狙击枪上望远镜的反光。

呔……

一声怒吼,山鸣谷应。

严松腾空而起,双足朝崖壁上一蹬,身形如同箭矢般射过了十几米宽的山涧。

轰隆,坚硬的山体崩塌出一个脚盆般大的凹坑。骏马承受不了强大的反坐力,四踢跪地,嘶鸣不已。

威猛如虎的身影在山岭间纵跳,卷起了一阵狂风。忽左忽右,变幻莫测,三声枪响硬没有击中。

不到一分钟,严松掠至六里外的一个山洞前,毫不犹豫冲入。他不清楚是否是一个死洞,倘若连通别处让对方逃遁,就麻烦了。

啪……

尖利的啸鸣响起。

严松的胸口剧痛,闪躲斜进,奔雷掣电般的速度为之稍缓。

符甲虽然挡住了手枪子弹,但撞击力集中于某点,也不是好消受的。况且在这样高速的运动中,他来不及运护体气场,倘若头颅被打中,后果很严重。

啪,啪,啪……

六枪连响之后戛然而止,瘦小的身影迅速丢掉手枪。

天赐良机,岂可放过?

弹指间,严松扑过了二十米距离。视觉也由骤入幽暗洞穴时的模糊,重新变清晰。

警兆忽生。

毛骨悚然的感觉如一线冰蛇,直贯脊梁。开光仙师的瞳孔放大,却来不及止住前扑之势。

他看到了……

瘦小身影一动不动,身躯缠绕了一圈子弹,正面捆绑了两排手雷。而左手横在胸前握住了一颗香瓜大的椭圆物,大拇指正按下了顶纽。

轰……

巨响地裂天崩。

五分钟后,副将与偏将们才赶到洞中,抬出了血肉模糊的大将军。

他胸膛的符甲被炸得稀烂,脑瓜彻底成了一个血葫芦。半张脸皮被掀走,一只耳朵也丢失了。

好在,最后一瞬间激发护体气场,把头偏过去避免眼睛炸瞎,没受太重的伤。

仙师的生命力顽强,身躯的修复能力惊人。十分钟后,敷上灵药的严松清醒了,行动并无大碍。

理想国的狙击手则被炸成了碎块,鲜血残肢飞溅布整个山洞,惨不忍睹。

检查此人背在后腰的粮袋,无人不瞠目结舌。里面只装了半袋树皮,竟然……无一粒米粮。

这里的山林缺乏果树,秋天没什么野菜。虽然存在蛇鼠等小动物,他却不敢闹出动静捕杀,怕惊动无孔不入的斥候。

也不知饿多少天了,居然还有力气翻山越岭,东躲西藏地战斗。仅仅凭借一人一枪,硬逼得三万大军行进迟缓,损伤惨重,如同惊弓之鸟。

粮袋里,还有一方小小的硬纸片。

偏将一见,吓得赶紧扭转目光,以为是摄魂邪术。

上面是一个微笑的中年妇人,栩栩如生,毫纤毕现,仿佛人的灵魂被封印于纸。

王端知道,这叫“照片”。把背面翻转,见到了一行细细的字。

“妈妈,我就要像流星划过天际了,好想你!”

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武道仙师手臂微颤,差点没捏稳照片。

在最后一瞬间,狙击手的面容深深烙进了严松脑海。

那是一张年轻,稚气犹存的脸。瘦得面颊瘪进去了,眼神却非常冷静,坚定,明亮。

他见过太多人在临死之前哭嚎,恐惧,疯狂,愤怒,但从未见过如此难以理解的表情。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呀!

沉默良久,命令所有人离开。严松挖了一个坑,把年轻人的残躯拼拢,和枪支、照片等物一起掩埋。最后搬一块大石头立在坟前,刻上了“无名之墓”四个字。

暮色降临了,峰峦如涛,山风如诉。

严松庄重抱拳,道:

“理想国的无名小兄弟,一路走好。若有来生,我定不与你为敌。”

第六十五章 鬼域

三天后的上午。

剑阁前,大军列阵,密密麻麻布满山野。

两旁的石山直插云霄,留出中间狭窄的一线缝隙,远望形如一把顶天立地的利剑。

这是出山前的最后一道关卡,守关巨匪是赫赫有名的“坐地虎”。

昨天下午,剑阁派人到军营谈条件。声称可以归顺中原,但必须先得到道门的赦免书,发放一笔遣散费,否则血战到底。

严松冷笑道:

“哼,甭讲什么有条件投降,无条件投降也不接受。你们赶快连夜打造棺材,明天上午,本将军血洗剑阁,不留活口!”

被无名打死两百多人,伤了五百多,远征军亟需一场胜利提振士气。

况且进入太阳平原后,必然面临苦战,死伤者众。朝廷的抚恤微薄,叫孤儿寡母如何生活?兄弟们提着脑袋出生入死,岂能不捞点财物?包括他严某人自己,日后也需要巴结道门,贿赂君臣。

只会打仗,不懂迎合的将军,注定结局很悲惨。

剑阁扼守住遗落之地通往中原的咽喉,历代关匪靠往来的客商抽税,左右逢源,积累了巨额财富。“坐地虎”自以为是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不晓得在真正的强者眼里,就是一头大肥猪。

并且,这里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远征军必须把牢牢它控制,才能确保粮道通畅,不被截断退路。

雄关险隘,名不虚传。仅仅六十米宽,厚重的石墙却垒砌了三十米高,两侧山体无法攀爬。

假如正面强攻,纵有百万大军,一次仅仅能够冲上几百人,沦为箭雨火油、滚木擂石的活靶子。

正中的通关大门,以铜皮包裹,厚达一尺半。里面镶嵌一寸厚的钢板,背后以三根粗大的铁栓横锁。除非用攻城檑木反复多次,才能撞开。

从刀门至剑阁,五百里山路崎岖,阻断的地方足有三十多处。上万斤的擂木,其它攻城的重装备如云梯投石车等,统统运输不进来。

所以,坐地虎明知不敌,却敢谈条件。只要挺过两个月,待冬至雪飘,远征军就只能灰溜溜地撤退。

阳光灿烂,剑阁城头上刀出鞘,箭上弦。面对黑压压的大军,众匪的神情却很轻松,甚至还有点好奇。

千百年来,这座雄关还是第一次被正面攻打。

为防止擂车冲撞,阁前六十米处挖出了两丈宽一丈半深的壕沟。今日抽走了踏板,沟内填满干柴,浇淋了火油。

万一形势紧急,只需一枝火箭射下,就可以阻挡住敌军的后援。

半里之外,一个将近两米高,全身甲胄的人走出了肃立军阵。缓缓拉上面板,只露一双眼睛透露厉芒。正是三军统帅,大将军严松。

剑阁上传出一阵哄笑。

“这傻逼,竟然穿着重甲攻城!”

重甲固然防护强,可至少有一百多斤重,顶多用来装配少量骑兵。下马步战,不消片刻就得累趴壮汉。

他们不晓得,今天来的是开光八重境的武道仙师,万人敌。

有没有甲胄,对严松并不重要。但符甲被毁,脸上还敷药包裹了白布,形象有损威严。重甲刚好可以营造铁血气势,又遮住了脸。

魔神般的男子朝前走去,赤手空拳,身后亦无兵跟随。

城头的众匪面面相觑?

咦,这傻逼是想谈判吧?总不至于一人攻城……

眼睁睁瞅着对方进入一百米之内,气氛逐渐紧张。城头开始放箭,叮叮当当,破不了重甲的防御。投枪呼啸而至,被胳膊一格飞出老远。

坐地虎隐隐泛起了不妙感觉,叱咤道:

“点火。”

呼……

壕沟内的火舌顿时蹿起一丈多高。

剑阁经营了千百年,大有机关,这条沟就是其中之一。

即使火烧光了,碳还在。碳熄了,灰还有。壕沟变成了灰坑陷阱,掉进去就再难爬出。不仅如此,一条秘密管道通了入沟内,可以源源不断灌入火油,燃烧一整年都问题不大。

上空飘来张狂的声音。

“严大将军,请登楼喝茶,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如一只正在打鸣的公鸡突然被掐住脖子。

只见重甲半屈膝盖,身形微微前倾,一纵竟从火墙内穿出,眨眼间便冲到了城门前。

呔……

一声断喝如平地雷暴。

嗵……

一记重拳轰打在了城门,留下深深拳洞。

城门剧烈晃动,咯嚓乱响。

城头的巨石当空击下,重甲却疾退十米,再次前冲,一脚踹出。

咔……

嘣……

沉重的包铜嵌铁城门在接缝处破出了一个脸盆大坑,铜皮木屑乱飞。向内开出了一指宽缝隙,似乎一根铁栓崩断了。

坐地虎这才回过了神,惶急大叫。

“快,砸他,用火箭射……快,快,加派人手去挡住门……“

可惜,迟了。

哐当……

严松再起一脚,城门洞开。

漫山遍野的士兵高擎枪拽刀往前冲,齐呼“威武“,杀气冲霄。

……

大将军亲自出手,在三军面前以最暴烈的方式攻破剑阁,大大激励了士气。进入丘陵地带后,沿途的城堡、村寨必须出人、出钱、出粮,否则便遭遇血洗。

抵抗者越来越多,战斗力却很差,圣战远征军毫不费力地消灭了这些罪民。理想国的狙击手再也没有出现,想必缺乏山岭的掩护,不好偷袭。

严松于中秋前,率领两万名最精锐战士,踏上了太阳平原。此刻,才算进入了理想国的控制区域。

他晓得,自己被“无名“狙击,其它各路军肯定也差不多。他们的路途更难走,更遥远,抵达作战地的时间至少得晚三四天。

孤军深入,是冒险。

率先攻破太阳城,又是盖世奇功。

矛盾中的严松做出了一个折中决定,一路分兵据守。

首鼠两端,进不能一往无前,退不能干脆利落,向来是兵家大忌。可这一回,却意外地拯救了半支联军。

太阳平原极大,幅员上千里。奇怪的是,一路看不见一座大城池,几个小城堡还是很早以前的遗留。

一个国家,怎么能不修城墙呢?万一敌人打过来怎么办,平原之上又无险可守。

如果说理想国的建筑水平不咋地,可河流上高架的雄伟大桥证明,他们如果要造城,分分钟搞定。据情报上讲,修建此桥仅仅用了一年,使用了一种叫作“混凝土“的材料。

田野里庄稼已收割,房舍里找不到粮食与财物。偌大地盘,居然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宛如鬼域。

明明转移人口,采取了坚壁清野的对策,为何又不炸毁桥梁,挖断道路?

越朝太阳城挺进,严松的心里越不踏实,命令放缓了行军速度。

他晓得,理想国的精锐战士不多,法器也不多。否则,只需要一百个无名,就可以击溃整支联军。

但,太阳城是跑不掉的,怎么毫无备战迹象?

第六十五章 旷世决战

严松再次沿线分出去了两千士兵,建立梯级据点。将五千人留在三十里外的大营,以为后备力量。

终于,在中秋后的第三天上午,一万三千名“圣战士”见到了传说中的太阳城。

没有高高的城墙,只有一条十几米宽的护城河,架了一十八孔石桥通往城中。

房舍多以砖瓦木石混构,普普通通,布局非常整齐。不寻常的是,十里之外的城中央,一座高塔拔地而起,足有二十八层。

世间高楼不超过九层,连典籍里讲“天上白玉京”,也只有“五楼十二层”。理想国修这么高的塔干什么?又是怎么修上去的,不怕垮塌吗?

城前留出了一片平整坚硬的开阔地带。

从残留的碎瓦断砖痕迹看,明显是前几天才整理好,用石磙碾压过了,正好可以让大军布阵。

有了上次无名的教训,严松命令队伍把间距拉开,带领副将幕僚们上前察看。

情形诡异,阴森。

城中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更无炊烟。

副将周猛请缨,提一支精锐直扑城中,被驳回了。

突然,天边出现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赫然是一只狰狞“巨鸟”。翼展近二十米,身长近十米,斜斜地俯冲了下来,发出尖利啸鸣。

众人呆呆望着,不知道是什么鬼。

一个幕僚嘀咕:

“道门灵禽来了,真人肯定距离不远。“

另一个道:

“灵禽怎长得如此丑恶,也忒大了一点……“

严松一惊,仿佛又回到了在山洞中与“无名“面对面的一刻,毛骨悚然的感觉倏忽而生,急忙怒吼:

“散开,快……!“

率先弃马,朝一侧猛扑。

大将军下令,谁敢不遵守?恐怕……来了一只魔禽。

众人惊惶四散,唯独周猛岿然不动。瞬间摘弓搭箭,威风凛凛地仰望,冷笑道:

“妖孽,吃某一记穿云箭……“

他是开光五重境的武道仙师,又是王族宗室,早就对严松一再分兵不满了。况且三军阵前,作为将领怎可连颜面都不要了,屁滚尿流地逃窜?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长箭离弦,巨鸟的翼下射出两道烈焰,犹如地狱之火。

轰……

周猛连人带马,灰飞烟灭。

旁边三个动作迟疑的伙计飞上半空,化身千百块散落于方圆二三十米内,仿佛凭空下了一阵肉雨。

巨鸟在军阵上空呼啸而过,直入云天。士兵们无不双股颤抖,面无人色。

直娘贼,咱们是来灭罪民的,不是斗魔兽的。

不带这么玩的!

轰隆隆……五只房屋大的“铁乌龟“爬出了城。看着缓慢,其实飞快。空中五只”铁蜻蜓“盘旋,肚子里还藏了人。

严松倒吸一口凉气。

道门的绝密资料里,并没有今天出现的这三样。

“放箭,从侧翼进攻!“

这个决定,从战术上讲绝对正确。

可惜实力差距太大,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钢刀卷刃,也砍不穿铁乌龟。它仅仅依靠铁带碾压,就横冲直撞,血流成河。铁蜻蜓“哒哒哒“朝地面放枪,一打一个准,犹如吃点菜。

严松当机立断,鸣金收兵!

无名狙击大军,是为太阳城争取时间转移人员与物资。待他们出剑阁后不抵抗,是掘好了坟场,请君入瓮。

狗屁圣战,明明是千里迢迢,送肉上砧板。

第一回合较量,圣战远征军丢下三千具尸体,太阳城的伤亡为零。

几天后,各路大军陆续赶到。无不吃了巨亏,改变战术。

比方说,武道仙师掷出投枪插入轮带,通幽法师冲上前施展火符,铁乌龟就废了。铁蜻蜓飞行过低,可以用投枪或者强弓击伤。将领们千万别暴露了,巨鸟神出鬼没,会从天而降……

护城河只有十几米宽,射入火箭烧城……

趁夜色摸进城,短兵相接……

战术一一奏效了,战损比例却高得催人泪下。经过半个月鏖战,理想国仅仅牺牲了一百多名战士,十五万围城大军只剩下六万。

远征军无心恋战,每天都有士兵逃跑,甚至成营成营地消失。

他们回不去了!

回去必死,还牵连家族。只能假装战死或者失踪,成为遗落之地的新罪民。

初雪落下。

绝望的将领发动最后一次自杀式冲锋,残存的人作鸟兽散。

严松撤离太阳平原。

当初出刀关的三万三千联军,还剩下一万二。因为保障了粮道与据点,在凛冽寒冬里,没饿死冻死几个人。

其余三路大军,几乎全部覆没。

早春二月,仙家汇聚,道门亲自出手。遗落之地仅剩下周曾华三国的残兵败将了,被勒令再上战场,协助攻打。

严松被无名炸伤后,不惜损耗真元以最暴烈的方式夺取剑阁,创口崩裂。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连续苦战行军,境界一跌再跌,病倒昏迷,抽搐不已。

修士们见到他都很厌憎,没有赐下丹药。

严松留在了后勤据点,没有再上战场。

此后种种,都是听闻。

终于知道,城中的高塔是干什么用的了。

潇水剑派最积极,率领三国修士先赶到太阳城。修士并不比凡人聪明,第一次作战也要吃大亏。

当八位圣胎真人骑着白鹤、信天翁、海东青悬停半空,近距离大刺刺观察那座高塔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塔顶火光突闪,雷鸣乍起。

八只灵禽……消失了!

圣胎真人,不愧法力通玄。电光石火间竟提前跳下了坐骑,气场骤然爆发,像八颗硕大白亮的蚕茧缓缓飘落。

神奇,好看,可惜速度慢了点。

当然,没法快。

假如不运气场护体,就这么从几百米高空蹦下,他们也得摔成肉泥。

塔顶火光再闪,雷鸣再起。

八个真人……消失了!

直到融体境界的大修士驾临,才压制住理想国。

什么枪械法器,铁龟傀儡,对他们根本没威胁。飞剑一出,铁蜻蜓与巨鸟空中爆炸。天雷震响,高塔垮塌。禁制法术降下,几百米范围内的罪民皆不能动弹。

可修士齐聚,施展旷世法力,依旧没能打下太阳城。

对方的底牌,出离想象。

那些神通境强者,均殒命于理想国的两位“金甲神将”之手。

传闻神将踏空而行,倏忽如电。宝剑一挥,白光横扫天宇,触者无不立断。雷霆一发,方面数里炸成虚空,无物不成齑粉。

仙师们远遁百里,战战兢兢,道心不稳。

修行的目的,是证天道,求长生。

一入登天境,再非世上人,可依旧不能长生。于是,天人便需要横渡星河,继续探索宇宙奥秘,寻找成为永生不死的仙人契机。俗世之事,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蝼蚁相争,历来是不管的。

但这一次,逼得三位至高无上的天人联袂出手了。否则人间翻天,道统难存。

高天之上,绽开两朵巨大的烟花,黑夜变成了白昼。

神将陨落。

太阳城挡不住了。

遍地断垣残梁,法器不再鸣响。鲜血淋漓,尸骨累累,科学狗即将死绝。

最后关头,理想国的“导师”登天一战,声震寰宇。

“龟儿子,老子不是打不赢你们,是不想毁灭整个世界……退兵,十年之内不进遗落之地。老子和你们三个老家伙,去太空打一场。否则,就引爆所有遗留的黑蛋,炸毁地球。让你们的兔崽子和凡人一起升天,谁也别想好!”

天人决战,不知结果如何。

道门信守承诺,退走了道兵。却在桃都大会后,再次命令各国派出俗世军队。

当天夜里,伴随一声巨响,地表震颤。太阳城中心出现了一个方圆五里的大坑,过半年积水成湖。

严松归国,差点因“畏缩避战”砍头,被整整关押了十年。直至王端担任了尚书,联合群臣进言,才将他救出。

各国对遗落之地进行了多次扫荡,杀得千里无人烟。

科学狗凭空消失了。

十年牢狱,让严松从威猛的仙师变成了佝偻老人,被贬为庶民。出狱后削发为僧,法号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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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同学很细心,帮忙挑出了两个虫子。在写的时候,脑海意念有时会混淆,两次写错人名,偏偏自己还没觉察。也见到了你对前面“狼牙”的猜测,完全正确,佩服!

我知道有人看第二遍,第三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评论是倒着来的。难道是把书从后往前翻,哈。

战争是很残酷的,我刻意避开了一些血腥与阴暗,怕被和谐掉。

总算进入假期,有了点闲暇,下周恢复双更。

另外,《去天外》一直没怎么被官方推荐。如果大家喜欢,不妨介绍给朋友,谢谢!

第六十六章 送信到未来的人

圣战之后,道门的精英严重折损,青黄不接。像潇水剑派,原有融体大修士坐镇。可现在的最强者丹丘生,才踏入出神。

“理想国成为禁忌,连‘理想’两个字也说不得。试问天下,谁不是庸庸碌碌活着,谁敢有理想?我只要一想起洞九兄,想起无名,想起神将,想起导师,就不甘心呀……”

王端老泪纵横,用手掩住嘴巴,以防发出呜咽声。

信天游沉默无语。

导师,毫无疑问是师父信使。

三月末到四月初的天人对决,战场一直延伸到太阳系的边沿,伊柯伯带。怪不得师父曾讲,那是天人踏入深渊的跳板。

何谓信使,即送信的使者。是上一代文明在自毁前幡然醒悟,派遣到未来重建的人。所以,千方百计想恢复科技。

但他战败了,瘸了一条腿。

躲藏云山,是对天下科学狗的最大保护,保持威慑力。

期间发现太阳即将膨胀,与道门的争锋便退居其次了。满脑子的“时空之门”,逼徒弟朝这个方向走……

师父那么厉害,为什么不康复伤腿?

即使超能力下降了许多,不还有进化一号吗?

王端用衣袖擦干净脸,恢复了平静。见“董舒”怔怔的神游天外,轻呼道:

“领导,领导……”

信天游苦笑着点点头,问:

“你有没有对严松透露身份?”

“绝没有……连洞九兄传授的算学,我都是用当下的方法推导出来后,才敢宣告,运用。”

“今天贸然亮出‘四球相垒’,太不谨慎了。”

“我,我……我实在是太想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同志了。领导请放心,我会推说是一道假想题,不知该如何解答。”

“行,就这样吧。同志们都藏得好好的,过三五年可以见到。交代两个任务……一,你掌管周国礼部,回去后要大力发展官办蒙学。二,既然潇水剑派向你咨询建筑,想办法摸清楚他们的灵石藏在什么地方,防卫怎么样。”

“是。”

虽然师父从未提起理想国,但同志们藏在哪里,信天游真晓得。

教授地理时,信使曾说:

“……经过了一万年,江河改道,山川变异,但也不至于面目全非……通往遗落之地的公路铁路痕迹尚在,阻断处却非常多,主要由山体滑坡导致。隧道全部坍陷……中心平原,公元六七千年前存在过一个太阳古国,盛行船棺葬……

“越往西南走,越荒无人烟。群山环抱中有个地方叫香格里拉,隐居了一群有意思的人。当设计出‘时空之门’后,去那里走走,他们能帮到你……折向东南,翻过二十几座雪山,就到了楚人地盘。渡宁水,便进入栖云郡的西宁县……“

这意味着,太阳城是第一基地,香格里拉是第二基地。

“王端,周海的丹田被废,无法修行了,是不是做不成周王?“

“领导,恰恰相反。潇水剑派并不希望君主是仙师,一心修行疏离政务。周海作为嫡长子,继承王位的可能性才七成。丹田被废,继位反而是板上钉钉。“

“那就有点麻烦了……这一次出使华国,他脸丢大了。我估计回去后,随行使团会集体遭殃。万一把你的尚书撸掉,可不太好……说说行程安排,我让你立大功成为他的心腹,方便办事。“

“好。“

……

过了子夜,信天游潜回逍遥侯府。

桃李宴之后,礼部、钦天监的一群疯子硬逼着他趁热乎劲书写《百字文》。还殷勤地搬来了许多酒,整得人哭笑不得。

被那么多人眼巴巴地围住,没办法,写呗。

谁料,被胡侍郎不幸言中。

写出的东西,漂亮是够漂亮的。可缺乏“初版”的精气神,好像复印件与原件的区别,连自己都不满意。

想了想,恍然大悟。

虽然复制王羲之,细微处并不一致。当时彻底浸入情境,恰巧精神力又突破,把意念融进了书法。那几幅字,类似法符了。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符,如何能写出完全相同的两幅字?

写来写去,把品尝完白鹤烧烤的董淑敏惹毛了。虎着脸才不管什么叔叔伯伯呢,统统轰散,带着他逃到逍遥侯府。

信天游不敢返回客栈。

万一被那帮疯子堵住,咋整?不可不防呀!

侯爷夫人与华文当然高兴极了,立马叫人收拾出一栋小楼。

他得悉“理想国”隐秘,知道世界上还有好多师兄弟。自身又进阶杀光境,精神力突破……一时兴奋睡不着,干脆整理思绪。

当今的融体强者,怎么比千年前的楚山神女,弱爆了?

道门围攻太阳城,为什么天人出手了,渡劫修士却一个都没有?

本次突破开辟了新方式,从此可以吸取动能。挺让人尴尬的,时不时涌起“挨揍”的冲动。

从效率上讲,迈出了好大一步。

三根木柴,顶多烧开一壶水。蒸汽上涌产生的动能,堪堪顶起壶盖。而壮汉的一记猛击,放能至少百倍。

自己瞬间将其吸收,相当于烤一小时火,晒半天太阳,吃掉一只麻雀……就是,场面有点难看。

想要体面点,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练习,行不通。

比方说,爬到楼顶跳下,撞击地面产生的动能也可以被吸收。问题是,需要先消耗躯体储备的化学能登高,支出远远大于收入,脑子进水了才那么干。

吸收的动能,必须来自外部的释放,才不吃亏。

唉,还真是欠揍……

第六十七章 打残他们

二月下旬,初春的寒意消逝了,太阳很温暖。

上午八点多钟,一长溜车队行驶在宽敞大道上。旗帜招展,人却跟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着脑瓜,无精打采。

昨日华国学子去潇山修行,也是走这条路。当时锣鼓喧天,全城欢送,直至到十里长亭。

今天周国返程的使团冷清多了,连鬼也不见一只。当然,不是华国不派护卫、仪仗,是没脸让人家送。

王子打擂,被揍得鼻青脸肿,发冠被抢,连裤衩都输掉。文官参加桃李宴,斗酒斗题斗文,被噼里啪啦打脸,正着打反着打按在地上搓……假如还要大张旗鼓地搞送行,不是招呼华人来看笑话吗?

他们七点半就启程了,灰溜溜出城。

按照周海的意思,走快点,最好飞奔,早些离开华国。

可堂堂使团,多少得讲究仪态,急吼吼就真成逃难的了。没办法,紧赶慢赶半个小时,才离城十里。

十里一亭,是供行旅歇脚的。

信天游斜靠一根柱子坐着,把斗笠盖在了脸上小憩。把身形拔高,罩一件董淑敏定制的长长儒生服。多穿了一套亵衣,显得很粗壮样子。

王瑞一席话,对他的触动相当大。想起理想国以孤城抗击天下,科学狗前仆后继,师父登天一战,不由得热血澎湃。

也觉得,连蚂蚁都不踩的师父太天真了。以为道门不要遗落之地,就会容忍异端。

洞九等人,手段不狠辣。

高价买下硝矿后,怎可让采硝人原地招摇?不杀人灭口,也得威逼他们守口如瓶,远走他乡。

矿洞的稀罕,是有硝和汩汩冒出一点点石油。提炼出甲苯,经过三次硝化,便合成了大名鼎鼎的三硝基甲苯——梯恩梯,炸药之王。

从这点看,师父费十五年时间,把科技提升到了十九世纪水平。

但围城之战中出现的重狙、坦克、武装直升机、导弹无人机……均是核战爆发前的常规武器。说明太阳城底下,隐藏了一个武器库。

经过万年,钢铁会腐朽得连渣都不剩。必定采用了特殊处理,为遥远的未来保留。师父作为信使,当然晓得。

两员神将师兄,是披上了完美机甲的战士。

进化一号,生命核能,加上完美机甲,才是理想中的最强战士。

当初在虚境训练时,没少挨揍。凭什么,世界上都没有机甲了,还让我练习?照现在看来,至少还有一具,藏在了香格里拉……

只可惜反重力,十万马力,加上激光剑,微型核弹,依旧没斗过天人。

所以师父痛定思痛,将完美战士的理论拓展弄出了“百花杀”,自己是唯一的实验体。期间他又发现太阳即将膨胀,挺狗血的……你死我活的与道门斗争,一下子演变成了人类延续的内部矛盾……

他的思维受限于科学,又局限于条件,造不出时空之门。当自己异想天开的思路呈现时,立刻死马当活马医,把宝全押上了……

赌气跑出云山前,与他吵了一大架。他对自己能在修士横行的世界活多久,表示了深切忧郁……

师父是孤独的。

自己还有小青小花小黑摇旗呐喊,他一个都没有……

哈哈哈……

师父还真是不靠谱呀,牛皮吹得比天大。天人决战前说的狠话,摆明了是欺负三位道门的大佬不懂科学。

科技文明毁于核战争,不可能遗存大量核武器给后世,更不可能用特殊方式处理足以毁灭地球的数量。

过了一万年,核弹的高能引爆炸药、电子元器件、金属外壳、辅助系统……统统失效,只剩下一堆放射源。有的核物质半衰期短,比方说氚,甚至连辐射都不产生了。

即使有,顶多在太阳城下保留了一二三件。对了,后来发生大爆炸造出一个方圆五里的大坑,估摸就是它干的。

想炸天人,门都没有。

想想,连严松这样的开光仙师都对危险如此敏感,天人怎会像一个木头桩子似的,傻傻不动。

狼牙,肯定是师父见自己散步,故意丢到废铁车上。怪不得老汉搞不清自家玩意从哪里收的,我说怎么那么巧。

真是个老顽固!

在云山那么多年,眼睁睁瞅着自己用木头片子练剑,也不肯亮出宝贝。等离开了,又想方设法朝手中塞。就算当时没发现,也会通过别的方式。

嘿嘿……

长亭内,几名小商贩、庄户人听到书生笑出猪叫声,说得更来劲了。

“话说少侠一拳击出,周王子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嘘,小声点。那边来了官兵,好像是周人。”

“直娘贼,怕个鸟。这可是我们华人的地盘,轮不到周狗耀武扬威……”

……

车厢内,周海的脸色阴沉如铁。

他丹田破损,境界跌落至开光初境了,不可遏止。但一百多米的距离,又处在下风头,对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

一只手伸出窗帘,点向前,道:

“打残他们!”

第六十九章 打劫

看到车队停下,十几条锦袍侍卫面色不善地包围亭子,三个庄户人老老实实站起。被几鞭子抽得衣衫破裂,血痕道道。

农民嘛,逆来顺受。除非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才揭竿而起。

两个走街串巷下乡的小贩成天与衙役打游击,机灵得很。一见势头不对,拔腿就开溜。

谁知他们脚健,侍卫们却是通幽上境的武者,一闪便追至身后。

一个将马鞭一挥,套住了一名小贩的脚踝,往回使劲一扯。那小贩顿时与地面平行地腾空,重重摔下,满脸鲜血直流,崩掉几颗牙。

另一个嚷道:

“跑,老子看你跑到天上去!”

纵身而起,一击飞腿踢向了狂奔小贩的后腰。这一脚下去,绝对可以让对方腰椎断裂,不死也残。既然大王子说了“打残”,那就得往死里整。

呼……

圆圆的一物凭空飞来,撞开了腿。旋转如轮,将小腿肚子割得露出了白骨。

那侍卫“哎呦”一声惨叫,摔倒在地,抱腿翻滚。再一看那件硕大的暗器,却是一顶乡下人常戴的斗笠。

“什么人?”

众侍卫一凛,齐刷刷望向了亭中的书生。

信天游懒洋洋站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吟道: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长亭春睡足,天外日迟迟……什么东西鬼哭狼嚎的,吵醒老子……咦,斗笠呢?”

这货跑到滚地哀嚎的侍卫面前,一把揪起对方的胸襟提起,凶神恶煞地吼叫道:

“老子就睡个小觉,你他妈就敢偷老子的斗笠,偷偷去割自己腿?赔,不赔老子揍死你!”

啥意思?

众人眨巴眼睛,很晕。

那侍卫摇摇晃晃,痛得脸孔煞白。毕竟是高阶武者,奋力一拳击出。

咫尺距离,又运足了力气,拳面罡气浮现,绝对可以打死一头牛。即使是开光仙师,要不运气场防护,要不退避。

嗵……

一声闷响。

想象中的书生倒飞,胸膛瘪塌并未出现。那货跟没事人样,摘下了侍卫腰间的褡裢,从中倒出一大堆物品,蹲在地上翻检。

“尼玛,才十两碎金子,钱去哪儿了?靠,这什么破玩意……”

嗵,嗵,嗵……

见书生蹲下,侍卫再出三拳擂在脊背,一拳比一拳重。谁知对方好像不晓得,打开一个小木盒,拈起一件四个圆环凸出尖刺的铜制品,扭头逼问。

侍卫的脑子有点混乱,不由自主停下了,道:

“虎牙法器,套在手上可以让速度增幅半成。是正儿八经的白沙城逍遥公子出品,需要一百两金子……钱,就都花光了。”

呵呵,原来是华文的客户呀。

信天游哑然失笑,坦然将十两碎金子纳入怀中,一脚横扫。

“你他妈的败家子,乱买东西,都不晓得留一点钱让大爷打劫……呸!”

呼……

那侍卫像纸燕一般飞上了半空,掠过道旁树梢,摔进了水田里。

信天游昂首挺胸,王八之气侧漏。抬手一指众侍卫与车队,断喝道:

“呔……此山是我开,尼玛,没山,凑合算了……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乖乖识相点,把金子灵石掏出来。什么银子铜板绸缎珠宝书画的全不要,只要金子灵石,都给老子听明白没有?”

众人总算搞清楚了,这哪是什么书生呀,纯粹一劫道的,身手高深莫测。

对方打通幽高阶的武者,跟壮汉吊打小娃娃一般。最低也是一个开光上境的仙师,居然不要脸地拦路抢劫!

侍卫头领确定自己打不过对方,越众而出,抱拳道:

“公子,我们是周国的使团,刚巧大王子也在车队里。如果公子需要钱,容我去禀告一声。准保要金有金,要灵石有灵石。你大好身手,何必埋没在华国?”

一脸横肉,凶相毕露的粗壮书生哈哈大笑:

“妙妙妙……周海这厮在车队里,省老事了。否则,还真怕他躲在清风观,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前段时间,我师弟打擂破了他的丹田。听说周国想赖账,还想报复,老子今天就教训教训。抢完钱,先揍他一顿,再剥光衣裳吊在柳树上。让大伙瞻仰下,周国的月亮比华国圆,是不是鸟也大一点!”

书生大摇大摆走回亭子里,从怀中掏出一块黑布蒙住脸,只露出眼睛。弯腰抓起一条厚实的麻布袋,胡乱朝肩膀一搭。

第七十章 看你跑到天上去

书生言语粗痞,行为狂浪。待他说完最后那番话后,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这厮是为了给师弟撑腰的,已经露了脸,还故意掩耳盗铃蒙上,是把大伙当猴耍呢。

见书生逼近,距离最近的侍卫硬着头皮,一拳击向对方肩膀。

身为侍卫,必须舍身护主。打不赢是能力问题,不打是态度问题。一旦事后追究起来,怕掉脑袋。

砰……

一拳结结实实捣中,那侍卫闪电般后退三步,却见书生笑眯眯地招手。

“哥们,没吃早饭吧。用力点,打这里……”

信天游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一一指向各位侍卫,道:

“全跟老子上,用力打。谁要是偷奸耍滑,休怪老子不客气。”

能够遇到一群通幽上境的武者和几个开光仙师聚一起,不容易。他们属于最佳的纯天然动能提供者,蚊子虽小也是肉。即使圣胎真人法力通玄,单纯论肉身的力量,并不会比他们强。

信天游刚刚开启新功能,当然要进行测试,通过实践来提高水平与效率。

例如,遭受外力撞击后,能量并不被全部吸收。到底什么部位吸能最快,最多?

躯体承受打击是有限度的,防护与吸能之间是否呈反比关系?昨晚尝试了一下,发现颅骨最坚硬,吸能却最差。

接触面积与能量传递……

侍卫们愣了愣,蜂拥而上,拳打脚踢。配合很默契,书生用手指点向哪里,他们就打那里,也不敢拔刀。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书生在暴风骤雨般的拳脚中前仰后合,左右摇摆,微闭双目,诡异地露出了很陶醉的表情。

周海掀开车窗帘子一线缝偷偷瞄,看得面孔煞白,冷汗涔涔。

修道乃逆天而行,非具备一往无前的勇气不可。他丹田破损断绝了仙路,竟然连胆气也丧失了。觉得对方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呆会儿好消遣自己。

损失一点金钱根本不算啥,可假如被剥光挂在树上,令王族蒙羞,国家受辱,他这个王子肯定做不成了。说不定还要被剥夺爵位幽禁起来,省得丢人现眼。除非,先一步自杀……

车后的帘子一动,周海吓得一哆嗦。扭头看,却是礼部尚书王端钻了进来。

车厢逼仄,王端只草草作了个弯腰拱手的模样,便匆忙坐下道:

“大王子,来者不善,居心恶毒,恐怕不是为了财物。”

周海冷淡地“嗯”了一声,心道,老子的眼睛又不瞎,这还看不出?搞不好,书生同他师弟根本就不是华人。而是有人想上位,处心积虑把自己搞下去。否则哪有这么巧,鸟不拉屎的白沙城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高手。

“大王子,小臣斗胆建议,我们互换衣衫。趁眼下打成称一团,你潜到后面我的马车上去。我坐你的车掉转头往回跑,那厮一定追赶。估计他道听途说,并未见过大王子的面,我们瞒天过海……”

这条计策,还真可行。

谁知道王子长啥样?辨别的依据是衣衫。帝王着明黄,公卿着朱紫,其它人则无地位,如黔首,白丁。道士中,也只有高功法师才穿黄袍。

王端服食道门赐下的养生丸后,五十多岁的人显得才四十出头。而周海痴迷武道,每天打熬筋骨,二十八岁人看上去有四十好几。他们的衣衫互换后,除非是认识的人,否则难发现马脚。

当王子还没有成为君王时,官员对他称臣是一种忌讳。朝廷深恶痛绝,并不希望继承人培植个人势力。万一君王猜忌,或者别的王子上位,那他就是找死。

王端在周海最危急的时刻,纳下了投名状。

谁知周海把眼睛一瞪,叱责道:

“这怎么行,害你遭受奇耻大辱!我堂堂大周王子,只可战死……”

王端打断了他,道:

“大丈夫行事,岂可拘泥于小节。快快快……”

说着,竟动手动脚。

可怜堂堂一个武道仙师,竟不情不愿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者抢走了外袍……

车队的第一辆车是开路先导,第二辆才属于王子周海,格外豪华气派。突然间动了,掉头往回驶。

处在拳脚漩涡中当人肉沙包的书生瞥见,冷笑道:

“哼,想逃?”

当即不留情了,一巴掌一搧,就有一个人高高飞起,掉落路旁的稻田。管你是通幽武者还是武道仙师,统统没区别。

吓得车夫不敢下马,文官不敢下车,噤若寒蝉。

远远观望的农户和小贩,心里大呼痛快!

马车转向慢,启动慢,才跑出三十米开外。车窗的帘子拉开了,一个穿黄袍的人用手捂住半张脸,探出半个身子惊惶朝后张望。

书生扯下蒙面巾,甩了过去。

那人见势不妙,急忙缩头,还是慢了一拍。

呜……

柔软的布片竟旋转如同锐利的钢刀风轮,生生将发髻齐根切断,法冠掉落。

那人一声不吭跌坐回车内。

车夫拼命鞭打马匹,车子猛地朝前一窜。

书生轻蔑冷笑,却不追赶,大踏步走到倒数第二辆车的背后。见上了锁,又绕回侧面,一掌劈下。

咔嚓……

坚固的马车厢板被劈出一条由顶及底的大口子。

两只手抓住口子两边,双膀一较劲。

嗤啦……

车厢侧面被横着撕开,露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箱子。装着华国送给周国的礼物,王后周媚送给周王室与周海的礼品。

书生一一开箱,望着满满当当的一车厢珍宝奇药兴叹。

他娘的,太多了。缺乏空间法器,搬不走。

最后,只取了大箱里的一千两黄金,将一个小匣子丢入麻袋中。那里面,赫然封存了二十块上品灵石。

逃跑的马车本来就是为了诱敌,“踢踢踏踏”并不快,仅仅离开四百多米。

哈哈哈,跑,老子看你跑到天上去……

书生大笑,声震四野。

将沉甸甸的麻袋朝背后一甩,一步便迈出了七八米远。瞅这速度,不消一分钟就可以追上马车。

一里外涌现十几名骑士,均头戴小纱帽,皂衣革带悬腰刀。

马车停下,黄袍人又探出车窗。对那些人一边说,一边指向后方。

骑士们立刻拔刀出鞘,哗啦啦前冲,呐喊道:

“白沙府公差在此,贼人休走!”

这批人,自然是信天游安排好的韩锋等衙役。除了巡街,他们还经常下乡征粮收税派徭役。协助行动最方便不过了,刚好可以让“戏剧”完美落幕。

追到中途的书生止住脚步,连叹“晦气”。继而折向了田野,去势如电。

第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

回到逍遥侯府,换好衣衫,将灵石亮出给华文看。那货不问来历,饿狼般一把抢走。连个“谢”字都没有,屁颠屁颠搞试验去了。

信天游把麻袋朝明堂的角落一丢,唤赵甲、小香、小兰过来,问:

“董小姐走的时候,是不是叫你们从此跟着我?”

三人齐声道:“是的,公子。”

少年笑笑,道:

“以前吃饭的时候,我叫你们同坐,发现你们特别难受,后来也就不勉强了。这三张奴契,是董小姐留给我的,都看一看。”

言毕,递过去三张纸。

三人分别看了看,又递回来,道:

“其实从郡城出发前,夫人就吩咐过了。以后我们的主子是公子爷,要尽心服侍。”

“哦,那好,现在你们是自由人了。”

信天游把纸片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扬,仿佛飘落了一场大雪花。

赵甲瞪圆了眼睛,单膝跪地,抱拳道:

“无论有没有奴契,赵甲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

小香、小兰呆若木鸡,眼含泪花,嘴巴一偏竟似快要哭了,哽咽道:

“我们……也是。”

信天游摆手道:

“好啦,好啦……反正没了奴契,你们想做家奴都做不成了。既然跟随我,就先帮你们净化体质,提升水平。都坐到太师椅上去,像平日一样调息,伸出右掌。”

三人依言照办,信天游一指点在掌心,能量输出焚尽了他们真气里的杂质。几分钟后净化完毕,立刻安排任务。

三个人马上押送客栈里的书籍与文房四宝去芙蓉义学,然后,赵甲带钱名礼和鲁贵上王城来,小香小兰则留下教小孩子。

赵甲没意见,两个小妮子却不干了,嚷嚷道,小姐走时说了,叫我们看好少爷,不准他偷吃……

信天游啼笑皆非,心道,董淑敏也真是的。就在桃李宴上偷吃了一点点酒菜,至于这么紧张吗,我又不是惯偷!

但小丫头却倔强得很,坚决不肯离开。别看换了主子,信公子的话真不如董小姐好使。

没办法,那就留下吧。

安排妥当,赵甲匆匆而去。小胖子冯程又来了,瞅着一屋的碎纸屑发愣。

两个小妮子赶紧清扫,沏茶。

待二人出去后,冯程忧心忡忡道:

“董哥,你在桃李宴太招风了,以后要尽量减少出门。后党一系的纨绔,把华文列为第一打击目标,董淑敏第二,现在把你排第三了。”

信天游无所谓地笑道:

“随他们便。”

从角落里拖出麻袋,掏出一锭五十两重的马蹄金递过去。

“冯程程,你打探消息,结交朋友,少不了要花钱。你爹又管得严,拿去零用吧。”

小胖子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

“董哥,你,你知道我爹?”

信天游点点头,道:

“华文讲的,说你爹是蓝山书院山长,相国郭大人的师弟。”

“可这么大一锭金,我也花不出去呀。倘若被人追问来历,都不晓得该怎么讲。”

“行,我帮你分分。”

冯程环顾四周,没发现錾子、小秤、剪刀等工具,正奇怪怎么分。却见对方抓住金锭一拉,立成两截。再拉两次,变成四块……双掌搓巴搓巴一阵后,八颗圆润的金珠出现在了桌面。

“冯程程,将就着用,兑换点碎银子。”

“董,董哥……你,你不是董舒。”

“哦,怎么看出来的。”

“董郡守尽管有王族支持,可亲戚里面,不可能出像哥这样厉害的人物。董淑敏晓得,华文也晓得,可全帮你瞒着……你,你是大修士的弟子……”

“那你猜我来王城,是准备干什么?”

“对付后党,周国,潇水剑派。”

“只猜对了一点点……想不想和我一起,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当然想了。”

“那不就得了,赶快从钦天监辞职。”

“好。”

冯程又告诉了几个重要讯息。

山雨欲来。

周无羊待在白沙城不走,极可能要破釜沉舟,清洗王党了。因为周媚、周平,正是他的亲生儿女。

周国并未对王子挨打发出通告,潇水剑派也没对大长老的白鹤被杀表态。估计是暗中窜通好了,由周无羊撕破脸出手镇压世俗,查明真相。

周平在前些日子曾流露出赖账的话,说乐游坊大股东是死去的刘飞,独占了九成股,他与刑部尚书之子马涛,兵部尚书之子徐亮,只占了一成。所以,三十二万两赌金的赔付,也只能出一成。

昨天又改变口风了,高调宣布愿赌服输。乐游坊已经凑足资金,专等少年上门。不过,对方必须与他们请来的赌魔再比一场,赢了之后才能带走钱。否则,焉知当初押点数的时候,有没有搞鬼?

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所谓的“金身罗汉”与打擂少年,是支持王党的。等到对方来取钱的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

即使赢下了赌魔,恐怕,那笔钱也不是好带走的!

第七十二章 虚空秘境

房间的前半部分很亮堂,后半截的窗户却没开。

坐在阴影里的男人用手指按住一个信封,从宽大光滑的桌面推过去。

对面端坐的秀丽女子不解,纳闷地问:

“章叔,什么意思?”

章牧之道:

“这是栖云郡西宁县一处庄园的房契,我与童三、铁四送给你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哎呦,大伙都穷巴巴的,我可不能收。”

“灵儿,必须收下……庄园虽然以你为主,但也是给万花楼的女孩子留下一块栖身之地。昨天的朝会,王后周媚提出裁撤密侦司,被郭相爷等一批文官顶回去了。这只是一次试探,有无羊真人坐镇,她马上就要对我们动手了……

“白沙城中,强权部门全掌控在后党手里,只剩下我与铁四还有点微末力量。剪除羽翼,再举屠刀,郭相爷等一批文官掀不起什么风浪。到时候,四水帮、万花楼肯定保不住。你们不先逃跑,难道等着被活捉,承受凌辱吗?”

白灵儿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道:

“前段时间我们放出了风声,说‘金身罗汉’是王族故人,后党立即收敛了许多。周无羊哪有这么大胆子,敢同罗汉扳手腕。”

四十岁不到却已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无声地笑了笑,道:

“你虽然也炼气,却不是修行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罗汉。周无羊这么大胆,无非笃定了传闻虚妄。前几天,刑部捕快索要罗汉的‘宝马’与田老儿,强闯密侦司几处据点,辛亏早被转移了。估计这件事,也出于周无羊授意。他准备以周海被打白鹤被杀为借口,插手世俗了……”

“啊,章叔。连菩萨都有,怎么会没有罗汉?”

章牧之头痛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才缓缓说道:

“世俗常把大修士与传说中的仙佛混为一谈,其实不是一回事。佛宗的菩萨境,相当于道门的登天境,却不是真正的菩萨与天人。‘金身罗汉’也需要经过天雷淬体,等同渡劫修士,不能存在于人间世。

“两千多年前,天地元气最旺盛的时候,曾有不少修士渡劫。天威岂是人力可挡?最强修士也不过抗住了七重天劫,之后便灰飞烟灭。大约在一千五百年前,三十三个雷劫修士联手,破碎了虚空……

“嗯,也不算真正破碎虚空,连通异域吧。相当于……房间是我们的世界,墙壁里有个空洞,他们凿开墙皮进入了。这地方,后来成为道门最神秘神圣的虚空秘境。那里的灵气非常浓郁,是修行的最佳福地。而且小了许多,雷劫的威力也减弱了许多,渐渐孕育出天人。

“但那些雷劫修士,却从此走不出虚空秘境了。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比方说,一道天雷的威力本是一百分,虚空秘境里却只有十分。在秘境里渡过了天劫的修士,一旦进入我们世界,老天马上发现他作弊。对不起,补齐雷击,打你没商量。

“天雷随着劫数的提高,不但数量增加,每一道的威力也提高不少。假设渡劫九重的修士跑出来,走不了两步就会化为齑粉。所以,他们从来不敢现身人间……只有进阶登天境,参悟了宇宙奥妙,可以施法暂时骗过老天。例如,十六年前圣战,道门强者围攻太阳城。天人出手了,渡劫修士却一个也没有……“

百灵儿眨巴眼睛,问:

“那个小世界里,也有太阳吗?“

章牧之道:

“听说有,和我们是同一颗。如果我桌案上的这盏灯是太阳,它照亮整间屋子,自然也照进了墙壁上的小洞。“

百灵儿撇撇嘴,又道:

“照这么看,天人靠作弊提升,也不算厉害呀!怎么世间那么多门派,唯道门的马首是瞻?“

章牧之苦笑道:

“天人,还是很厉害的。比方说官吏考核,两个同为八品的县丞,一个靠贿赂成为了县令,另一个原地踏步。十年后,最弊者也许当上了三品郡守,苦干的只是六品司马……从能力讲,他们差距并不大。但升上去的人站立于高级层面,可以调动庞大资源碾压另外一个。正如天人,可以运用天地之力一样。

“虚空秘境开辟后,入口就在桃都,三十三个雷劫修士成立了道门。最初,他们也不懂天理。在秘境里轻松渡劫成功后,兴冲冲跑出来。被天雷劈得鬼哭狼嚎后,才学乖了。从此立下规矩,凡进入秘境的修士,必须先宣誓效忠道门。道宗,不过是这帮秘境蛀虫在人间的代言人。

“修行的目的,无非证长生,谁愿意被天雷劈得神魂俱灭?道门席卷天下,佛宗式微,转而与世俗亲近。当今的修士,比一千多年前弱多了。因为天地元气衰弱了,又因为虚空秘境存在,全不想在人间冒险渡劫。

“大世界的气候不行了,小世界也难独善其身。道门搜刮天材地宝灵石送入秘境,人间的环境愈发糟糕。估计再过两千年吧,四海之内将再无修士。而那些消耗了巨额资源的天人们,早就横渡星河逍遥去了,哪里会管凡人死活。

“这些话,是一千二百年前,一位震古烁今的奇女子说的。楚山神女,才是古往今来的人间战力最强者。她不肯向道门低头,以融体巅峰的修为连斩雷劫修士。若非楚人才区区十几万,早就纵横天下。道门有意抹杀她的传说,但我们身处楚地,民间却一直在流传。

“五国联军攻破西女国,楚人十不存一,躲入深山。神女强行破关而出,宛如修罗。灭尽十万兵,流血一千里。直到天雷降下,世间才知道她强大到了何种程度。所有惊才绝艳者,全部沦为了渣渣……

“四十五道天雷,一道比一道猛烈,在三分钟之内轰下。那是,从一至九的所有雷劫……神女常言,风之积也不厚,负大翼也无力。扶摇直上九万里,谁与争锋?她一直在压抑修为,想积累出磅礴的底蕴再渡劫。

“如果不中途破关,力战众修士,她也许会成为,人类在自然环境里成长的第一个天人。秘境天人则相当于温室花朵,战斗力未必比神女强。但他们窥视了天道,手段是难以想象的高明。至少,能够瞒过老天降罚这一点,谁也做不到……

“神女陨落后,道门愈发昌盛。天道无情,还是乖乖地躲入虚空秘境为妙。因此千年以来,人间再无渡劫修士……”

第七十三章 灯下黑

白灵儿想起在旷世雷劫中香消玉殒的神女,心里难受。沉默良久,用香帕擦干净了眼角的泪花,说道:

“如果是我,也不会只顾飞升放过仇敌,听任亲友族人被屠杀。章叔,这份生日礼物我收下了。等过了花魁节,就安排姐妹们过去。我自己,是绝不会离开白沙城的。如果大王、你,童叔,铁叔全死了,我在世间再无亲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章牧之笑道:

“蠢丫头,凡间花开花谢,无人躲得了生老病死。所有的长辈都会先离开,你得好好活下去,找到相伴一生的人。在城隍庙擂台赛的那天,不是对少侠喊出了‘举案齐眉‘吗,可不能反悔。”

白灵儿白了对方一眼,嘻嘻笑道:

“我是小女子,不是大丈夫,当然可以反悔咯。”

章牧之无可奈何摇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纸,先将第一张推过去,一本正经道:

“少年仙师,来头又大得吓人。灵儿,千万要把握住机会,想追他的女子可是大把大把的……谍子询问了好些在乐游坊见过的人,画师根据口述画出了像。你先看看长啥样,满意不满意再作定论。”

白灵儿好奇地拈起纸张,瞧见金鱼眼泡,两腮横肉,一脸密密麻麻的疙瘩痘。立刻恶心得朝桌上一丢,呸呸连声,道:

“他再好的本事,再大的权势,我也不稀罕,不想要。”

章牧之嘿嘿干笑几声,把另一张纸推过去。

“在擂台决战邴虎之前,珍宝阁里曾冒出了一位名叫‘信天游‘的少公子,打伤了近百武者。我们推断他就是打擂人,也根据目击画出了像。所谓的骚痘,不过是运用秘术作掩饰罢了。”

白灵儿草草扫了一眼,见到画像上的少年眉清目秀,嘀咕道:

“这个还差不多,长得蛮俊,就是黑了点。”

接着举起那张纸细看,眉梢一挑露出惊讶之色。一看再看之后,迫不及待地嚷道:

“天呀,这么可能……章叔,这个人你是认识的!”

什么?

章牧之一把拿回画像,端详一会儿还是一头雾水,困惑地问:

“是谁?”

哎呀……白灵儿起身跺了了跺脚。干脆绕到对面,用手掌遮住画中人的下巴,道:

“再看看,像谁?”

侦察大师瞪了十几秒,惊呼:

“董舒!可是不对呀,他下巴是圆的,皮肤白里透红,纯粹就是个书呆子。董淑敏来郡城的第二天,我去看望她们,距离董舒才一米多点远。没觉察什么气场与法力,反倒发现他气血微弱,符合截脉的体质……”

白灵儿坐回原位,连珠炮一般得意洋洋道:

“嘻嘻,章叔,你是灯下黑呀……改变面容与肤色,对高手易如反掌,连我都可以。你先入为主,以为董舒是书呆子,把他排除在怀疑对象之外了。假如,他是一个比你还厉害的大高手呢?

“钦天监测试灵根的那一天,淑敏才迈入凝罡境。哪里会是武威侯少子,凝罡九重的绍威对手?我问过了,她只是咯咯笑,不肯讲。大伙全朝‘天灵根‘越级战斗的方面去考虑,却没想到,当时是董舒抢先与绍威对打,完全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手脚。

“再者,董舒在桃李宴书写《百字文》,我可是连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的。写完后,他呆呆地发愣,突然抬头望向天空。我也跟着看,却什么也没发现。后来密侦司分析过,当时那只白鹤正在十万米高天盘旋。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他仰天看完后,低下头团团望了一圈。我眼前一黑,酒晕倒了。你说,只一眼扫过去,百余人立刻晕厥,是何等高深的境界?我如果没见到画像,也不会往他身上猜。现在有了这个答案,回过头再看,到处都是破绽。

“老鼠穿墙,四球相垒,瞬间答出;千古神品,挥笔而就。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不?一碗归凡二碗涅槃三碗归天的双蒸仙酿,他灌下了整整三斤多,跟没事一样……三斤多呀,就算是白开水,我也喝不下……“

章牧之牙痛似的“嗞“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端起杯中茶一饮而尽压惊。

“哦,原……原来如此……白鹤肯定也是他斩的……我怕触怒金身罗汉,一直不用‘老马识途‘这招去查。现在倒简单了,派人去栖云郡问一问董淑敏和谁一起出城,真正的董舒在哪里,一切便清楚了……哈哈哈,苍头有眼呀,苍天有眼……”

相貌愁苦的中年人说着说着,竟前仰后合大笑起来,直笑得泪流满面。

白灵儿默默把那张“疙瘩痘”的像纸揉皱,递了过去。

章牧之接过纸刚要擦脸,发现不对马上丢开,抬起了衣袖,喝道:

“丫头,没大没小,尽捉弄你叔。快去,把窗户关严实。”

身为密侦司的业余谍子,白灵儿晓得,一旦统领大人在自己的公事房内提高警惕,是有绝密的事情要交代了。

待她关窗坐回,章牧之恢复了平静,道:

“灵儿,我现在告诉你的,是华国历史上最阴暗血腥离奇的一桩绝密案件,不可以对外吐露一个字。并且,它同当下的形势息息相关,也与你我、王党的命运息息相关。接下来,将派你执行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

收到!

白灵儿毫不犹豫,“必不辱使命。“

第七十四章 宫廷血案

谁料章牧之不说绝密,而是先讲起了往事。

“灵儿,知道为什么你从小称呼我、童三、铁四为叔,别的女孩子称呼爷吗?因为你是我们的大嫂,王妃冰灵收下的义女……“

啊,白灵儿吃了一惊,道:

“我有一个义母,为什么无人告诉?大王只有周后一位正宫,没纳过妃子呀!”

章牧之苦笑道:

“你慢慢听,就会明白……十七年前的春天,大哥、大嫂与我们三个出了西宁县,折向北边的临水郡,沿着云梦泽返回。那一年的春汛凶猛,湖水暴涨,吞噬掉许多村镇。穷苦人流离失所,卖儿卖女。

“你才几个月大,被丢弃在路边草丛里。大嫂心疼地抱起你,说,我要让她像公主一样生活,远离悲苦。见到你白白嫩嫩,就起名‘白灵儿‘。又不晓得什么时候出生,便把捡到的那天三月初三定作生日。“

“一路上,我们捡了、买了许多小女孩,正是万花楼最初的那批姑娘。大哥怒闯临水郡府衙,亲自指挥赈灾。大嫂每天施粥,带着你们。我们三个则监督钱粮发放,以免贪官污吏中饱私囊。

“忙碌了半个多月,回到白沙王城。小姑娘们渐渐长大,大哥觉得应该学些技艺,以免荒废青春。于是,后来成立了万花楼,他亲自题写匾额。这些年,你们唱歌跳舞,自食其力,自由自在,无人敢欺负。

“可惜,你却没有成为真正的公主,仅仅只是万花楼的公主。因为大嫂在离开楚山的一年后,逝于王宫的一场离奇大火。我一十六年来,一直苦苦追查这桩案子。从未放弃,不敢懈怠。“

十六年前,遗落之地的圣战开启,道门谕令各国君主务必亲临凌霄大会。

刚刚登基的华王天启,带领章二、童三、铁四前往桃都。归来的途中惊闻噩耗,王宫大火,刚刚分娩的王妃冰灵与小王子被烧成灰烬。

天启吐血晕倒。

回到白沙城后,勒令刑部调查,只得出一个疑为蜡烛倾倒引发大火的结论。

天启不相信,暴怒之下连圣战都不搭理了,准备倾全国之兵攻打楚山。冰灵初到白沙城,与世无争。唯一可能存在的生命危险,源于违背了“楚人不出楚山,楚女不嫁外郎”的祖训。

章牧之亲眼目睹了楚人祭师“七剑截江”的神通,清楚这一开战,华国将陷入万劫不复。连忙劝阻,并秘密潜入神女峰问个究竟。

大祭师告诉他,千百年来,冰灵不是第一个离开楚山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是,楚人绝不会跨江追杀。之所以阻拦,追赶,是因为离山的人活不长,他们想拯救自己的兄弟姐妹。

问为什么,大祭师却不说。

章牧之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大嫂逃出来时,楚人只是像石头一般站立在江边不放箭,目光哀伤。大嫂也早知道了结局,却毅然奔向大哥,犹如飞蛾扑火。

大祭师推断,冰灵死于谋杀。

能够让整座宫殿瞬间燃起冲天大火的,只有强大的火符,法力至少达到了化丹上境。极可能是一道高明的延迟符,即特定时辰,或者设定过多少时间,自动激发。

章牧之返回白沙城,天启王却不准任何人调查此案了,半年后迎娶周国王族的女子周媚。

他决心独自追凶,为大嫂报仇。

冰灵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下午才分娩,子夜便火起。说明凶手想知道,她生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华氏人丁稀少,倘若是男婴,继承王位的可能性非常大。

王宫戒备森严,对母子俩的保护更是密不透风。即使化丹仙师想不留痕迹地进入,也不容易。因此,凶手不一定亲临现场,另有人送入了那张延时火符。

照这个思路,真发现了蹊跷。为王妃接生的稳婆在起火的当夜暴毙,全身无伤痕。

线索中断了。

五年后,章牧之进阶开光仙师,成为了密侦司统领。利用庞大的权力与资源,暗中收集“宫廷大火案”的蛛丝马迹。

他发现刑部仵作的勘验报告上写道,婴儿骨嫩,或已化灰混淆了……说明,小王子的骨骸并没有在火场找到,也许还活着,不由得让人生出一缕希望。

大火燃烧了一整夜,惊动全城。待中午,城南有名的“阿二靓汤”夫妇俩,被盗贼杀害于家中。他们的儿子阿伟与小伙伴玩耍去了,躲过此劫。冰灵曾经光顾那间铺子,住进桃李园、王宫之后,还经常要阿二娘子送汤。

恰恰在火起那日的黄昏,阿二娘子提着一个大食盒进了王宫。

线索至此,又断了。

起火那夜,翰林院的编修夏星得了一对双胞胎。奇怪的是,他却于第二天上午告假,匆匆离开王城。说是送妻儿到乡下让父母照顾,从此一去不复返。

事情不合情理!

女人分娩后,得坐月子。不能见风,不能受寒,经不起颠簸……怎么可能不修养一段时间,就匆忙动身?

一路查到登丰县,发现了“辛集马场血案“。其实这桩案子,密侦司曾经接触过。草草归于了仙师替天行道,没有介入。

章牧之仔细看完案卷,研究致匪徒死亡的伤口,用隐形明矾水在封底内页画出了仙师的法器。那是一柄半寸多长,形如柳叶的飞剑。

假如两个消失的孩子某一日归来,会追踪到这里,发现痕迹的。

华国的开光剑师,只有两个。一个是镇守王宫的剑圣,修炼三尺剑。一个是蓝山书院的山长冯光,修炼飞剑。

章牧之找冯光询问,不欢而散,密侦司从此不被允许进书院。

线索再一次中断了……

一十六年时间,他固执地孤独地在黑暗中摸索。皇天不负苦心人,国师清风子透露的消息,让他锁定了凶手。却缺乏证明,更不敢惊动对方。

终于知道这桩案子,已经令十万人死亡了,还没有看到尽头……

也终于理解了,大哥天启当初为什么要强行压下它……

他只有继续等……

直至今日,才见到了光明。

第七十五章 希望犹在

天启第二次偷偷离宫散心,是为亲事烦恼,华王要他娶周国的宗室女周媚。

那周媚虽是旁支,父亲周无羊却是化丹上境的仙师。进阶圣胎真人,做到潇水剑派的大长老,指日可待。双方的联姻算强强联合,都不辱没。

冰灵只是一介民女,初到白沙城时住了半年桃李园。因为怀孕了才被允许进王宫,册封为妃。

天启要立她为正室,除非自己先成为君王。否则王室与朝堂这两关,绝对闯不过。

可惜他刚登基,计划还未展开。就被道门召去了桃都开凌霄大会,蹊跷的惨案随之发生。

周无羊在起火的前一天抵达白沙城,宣道门谕令,各国严查“科学异端”的余孽。几日后,又派两名通幽法师赴栖云郡调查,镇南大营出兵协助。云山之战爆发,一打就是十五年……

恰巧,周无羊正是一个化丹上境的符师。有作案能力,作案时间,还有作案动机。

他虽然是周国宗室,却非嫡系。儿女沦为旁支,愈发衰落。仙师修行,需要消耗巨量资源。女儿周媚如果成为华国的王后,他便能取得一国供给,在潇水剑派里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凶手呼之欲出了!

但章牧之缺乏证据,凡人岂能抓到仙家的把柄?

楚人大祭师对起火的分析,他没有告诉天启。即使告诉了,又能怎样?反而坏事。

直到前些日子,“金身罗汉”出现,少侠于城隍庙击败邴虎后,露出了脖子上悬挂的龙形玉佩,章牧之才如被电击。

那是,开启神龙大阵的阵钥!

他亲眼见到,大哥在离开白沙城去往桃都之前,把这件宝贝塞进了大嫂的手里,说:

“祖宗会保佑我们孩子的。”

华国的当下,风雨飘摇。与相国郭春海密晤时,他忍不住吐露了这个消息。谁知,对方沉默良久后,说出的东西才真正石破天惊。

二人一对榫,真相立刻浮现了大半。

当年,冰灵发现了襁褓内的法符。虽然不明白厉害,却非常清楚。如果仙师想暗中谋害自己的儿子,谁也挡不住。当机立断,派人召唤阿二娘子献汤,趁机将婴儿装入食盒送出宫。

阿二娘子乔装改扮,随即携带婴儿赶到郭春海的府上,传达了王妃原话。

“马上将小王子送入楚山,交给大祭师。”

郭春海那时只是翰林院大学士,但提出的“云番归化之法”颇得年轻的天启王赏识,日渐倚重……感觉事情重大,超出了凡俗掌控范畴。

刚巧,翰林院有个叫夏星的编修说妻子临盆,今天才请了假。于是将孩子连夜送过去,要他对外说生下了双胞胎。

不曾想,王宫子夜火起。

连王妃都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俗世间谁是对手?形势太严峻了,小王子呆在白沙城,早晚必被祸害。

第二天上午,郭春海嘱咐夏星一家立刻离开白沙城。为防止意外,特地派出了四名本领高强的侍卫一路护送。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找身为开光剑师的师弟冯光。哪晓得冯光访友去了,隔天回来之后,才急忙追赶。

事情经过,应该是这样的。

第二中午刑部勘验,没有在火场中找到小王子的骨骸,凶手怀疑他被阿二娘子带出宫了。下午逼问夫妇俩未果,便杀了他们灭口,继而搜查全城的初生婴儿。

查来查去,查到了夏星头上。但夫妇俩先出发了一天一夜,追不上。于是买通巨寇,用飞鸽传书的方式,要他们在羊肠谷截杀。

冯光随后追至辛集马场,只找到夏星夫妇的尸身。把他们埋葬在马场边沿的一棵大槐树下,以便后人来迁移,祭奠。

以飞剑诛尽匪徒之前,通过逼问得知。羊肠谷内电光一闪,所有人晕厥,醒后发现啼哭的婴儿凭空消失。众匪并不晓得雇主身份,可给出的赏金太吓人了。于是扯下面巾一起劈砍,防止今后反水。

至于另外一个婴儿,早就没气了。接应的匪徒将几十具尸体乱七八糟装车转移,或许路上颠簸跌落,被狼叼走了。

冯光推断,那个哭泣的孩子被大修士带走修行去了,也许他就是小王子。

希望犹在,并未终结。

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

成年之前,师父一定会放徒弟下山了断尘缘。此后才能心意通达,修行无碍。老牵挂人间事,如何能证天道?

于是,冯光交待了栖云郡的仵作班头孙栓。一旦十几年后,有一位少年仙师询问羊肠谷的血案,就叫他到白沙城找自己。

当他返回白沙城,找到众匪留在白沙城的线人,发现对方才死一天。

线索被掐断了。

纵然身为开光仙师,冯光也不敢继续追查了。种种迹象表明,凶手比他厉害得多,能够动用的资源强大得多,至少踏入了化丹境。

三年前,觉得当初的婴儿已经十三岁,快要来了,冯光安排人在朱雀大街开办了用于接头的栖云酒楼。

搞这么复杂,纯粹是担心凶手循迹而至。

当郭春海把这些情况秘密汇报给华王天启后,两人并未怀疑周无羊,却被一种极其恐怖的推测,惊得毛骨悚然。

案件陡然升级,天下无人可以承载其重……

在遗落之地圣战的最关键时刻,道门的神通境强者汇聚太阳城,怎么可能出现在元气稀薄的栖云郡?

退一万步讲,即使大修士救下小孩子,也会将他送回亲人身边,而非带走。因为拆散人伦属于大忌,大恶,影响道心。

何况,距离遗落之地最近的,恰恰是华国栖云郡。只是没有路,得渡宁水,翻过几十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山。尽管苦寒之域连圣胎真人都难逾越,对可以凌空飞行的至强者而言,却不算个事。

修士无情,科学狗尊重生命。带走小王子的人,更像是异端魔头。

一旦消息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圣战重新开启,战场将转移至华国。百姓统统沦为罪民,“小王子”性命不保……

谁能承载其重?

天启再悲伤,再愤怒,再生无可恋,也不能拿国人陪葬。于是,下令封存了“王宫大火”案,严禁调查,讨论。

……

“章叔……所以,你觉得信天游是小王子。可他如果成为了魔头的弟子,白沙城不还是要成为第二个太阳城?”

白灵儿忧心忡忡,望向一脸兴奋的统领大人。

章牧之笑着摆摆手,道:

“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他师父不是魔头,而是真正罗汉境界的高僧……人间渡劫修士的数量,在一千五百年前开辟了虚空秘境后锐减,但不是没有。有的人已经渡劫数次,下一次雷劫又未到,不需要躲进秘境。也有想让自己变得更强的人铤而走险,还有侥幸未被天雷劈死的……可怜他们,被楚山神女杀得七零八落。

“神女之后,渡劫修士才几乎绝迹。大伙一达到融体巅峰,就赶紧朝秘境跑,生怕迟到了。但佛宗的人进虚空秘境,必须先放弃信仰皈依道门,不可能接受。山野之中,或许存在渡劫成功的苦行僧。

“他们很低调,奉行普渡众生,不为世人所知。救走小孩子后不送回,或许是见到满谷的尸体后以为亲人死光了,又或者怕他遭遇不测……修士瞪眼就可以杀人,把婴儿送回世俗后,仇家也不敢招惹。和尚不杀生,缺乏威慑力,还是将他带在身边安全。无论如何,在孩子成年之前也会放他下山历练,了断尘世间的因果。”

白灵儿听得两眼放光,道:

“嘻嘻,看来我要和淑敏抢小弟弟了。他长这么俊,做和尚简直太浪费资源……不过,天游的罗汉师父可不慈悲,在南城门外杀了刘飞。还念了一首偈语呢,近段时间流传于市井。我想想,对……

“来即是去,去即是来。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心是恶源,形为罪薮。我观众生,无不有罪……仔细思考词句,仿佛在说华国的现状。尤其最后那句,‘我观众生,无不有罪’,简直太霸道了!”

章牧之道:

“佛宗偶尔也金刚怒目,降龙伏虎。否则一天到晚当老实人,那还不会被欺负死,如何护法?”

“章叔,你准备交待给我的重要任务是什么?”

“灵儿,接近信天游,把今天我告诉你的全部告诉他,不用保留。务必提醒,周国二王子,周海的弟弟周凡半个月前进阶开光境第九重,今天抵达了白沙城。扬言,打擂人若想取走三十二万两黄金,必须先与他决斗,过期不候。

“其实,周凡的决斗不难应付,难的是赢下乐游坊请来的赌魔。最最凶险之处在于,周无羊请来了两位化丹高手。名义上是保证赌局与决斗公平进行,实际上却准备将信天游一举灭杀。甚至,他会不顾圣胎真人的身份,亲自出手……”

“啊呀,章叔,你担心个啥?神仙打架,咱们凡人就摇旗呐喊,看戏呗……和尚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还有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一大把,帮忙打群架吗?以前我觉得‘董舒’憨,发现是信天游后回头再看,恨得牙齿痒痒……他哪里憨,是把我们当小孩子耍呢!我敢断定,他一定会出现。一旦出现,就绝对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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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事,还真奇葩!

早定好今天中午上架,昨天下午还确认了。结果,上午发布“感言”后,一直到此刻,后台都没有显示vip卷。

病毒围城,烟花寂寥……

不过没关系,我照发就是。

感谢河北魏昆、正宗猛哥哥、小蚌蚌的打赏,感谢所有朋友热心的评论与投票。

祝大家,新年万事如意!

第七十六章 去揍他

三月初三,上古之人喜欢去河中沐浴,郊外踏青。

华国被云山、楚山、云梦泽环抱,气温比别处略低。尽管春江水暖,跳进去洗澡还是需要蛮大的勇气。

刚好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百花盛开,便将三月三定为了花神节。

白沙城庆祝活动的重头戏是评选花魁,盛行了好几百年,于是民间又称花神节为花魁节。

白灵儿是连续两年的花魁,今年碰上了大麻烦。

评选规则很透明,比容貌身段、歌舞技艺、缠头才情。前两样她没得说,但缠头,也就是客官的打赏,估计会寥寥。

以前有天启王支撑,富商纷纷捧场万花楼。今年一看形势不对,转投后党的飘香苑。

雪上加霜的是,竟然请不到才子助阵,赋诗唱和。

才子非比商人一味逐利,多少有点儿风骨与傲气。可惜再硬的脖颈,也硬不过钢刀。被周平等纨绔一番恐吓后,哪里敢冒头。几个毛遂自荐烧冷灶的歪瓜裂枣,偏偏又入不了美人法眼。

没办法,她只得向桃李宴上以一篇《百字文》横空出世,在王党宣传之下俨然成为了谪仙人的“董舒”求助。生怕对方不来,又特地请冯程做说客。

午餐时间才过,小胖子匆匆踏入小楼,呈上了白灵儿的请帖。

信天游扫了一眼,笑道:

“我看呀,她不是请不到人,是瞄上了我这个免费苦力。”

冯程盯住他的脸,问:

“天哥,你不准备用‘董舒’这个身份了?”

信天游摸了摸下巴,道:

“变形之后,老是需要提醒自己,别一不小心又变回去了,太辛苦。兵法云,势弱用奇,势强则正。我刚到白沙城的时候,不清楚情况,又打不赢人家,当然得用‘董舒’进行遮掩。现在不怕了,就正面对决。”

小胖子环顾左右,道:

“那你师父呢,师兄弟来了没有?明天的赌局和决斗,周无羊看样子下了狠心。”

“哈,我师父一出现,天下就要变。师兄弟呢,也离得远。不过,六十四万两黄金,取定了。周无羊很贱,你越软,他越欺负你。你硬起来,他反而害怕了……小香,叫华文别捣鼓阵法了,我们去赏花。”

“天哥,今天帮衬万花楼,你还是变回董舒吧,省得别人问。”

“行。”

不一会儿,华文被小香硬拽了过来,嘟嘟囔囔。

一个小丫鬟,竟敢对伯爷无礼?

小胖子大开眼界,觉得信天游身边的人,胆子一个比一个大。幸好胆子最大的那个,去潇水修行去了,阿弥陀佛。

华文毫不客气,道:

“喂喂,要赏花你自个去呀,我还有阵图要设计。“

信天游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文兄,闭门造车,是不行的。脑子里塞满旧东西,没有新鲜货进来,哪里能设计好阵图?等华国安定了,我们必须出去看一看。观天地,感众生,见自我,才能明悟……走吧走吧,回来再给你讲空间扭曲……“

华文不情不愿,被对方霸蛮地推动着走。老夫人远远站立于一棵桃树下,欣慰地看着,不去打搅这帮年轻人。

一群人出了侯府,见到两个一瘸一拐的人畏畏缩缩迎上来,正是巡街所正韩锋与赵班头。他们等候蛮久了,但身份卑微,不敢进侯府。

信天游停下,吃惊地问:

“怎么啦?“

二人向逍遥伯见礼后,韩锋低头道:

“某办事不力,挨了吴典史的板子,还连累赵兄弟被革职。王城的生活太贵了,他想回乡下老家。当初平白收了公子的一两金,实在有愧,特来奉还。“

信天游将赵班头递过来的小金锭推回去,皱眉道:

“这是给你的医药费,收下就是。脑震荡没留下后遗症,很好……韩锋,你们前两天不是惊跑贼人立下了大功,周国的王端尚书还写信给朝廷,希望褒奖吗,怎么就办事不力了?“

韩锋苦笑道:

“上司要整你,找茬很容易。正因为立了功,吴典史以为我要动他的位子。如果不是弟兄们求情,这一次就降我为副职了。赶走赵兄弟,不过是杀鸡给猴看。“

信天游“哦“了一声,道:

“得,赵班头不要回老家了,过几天升所正……“

一听这句话,赵班头很晕,以为自己耳朵失灵了,不敢搭腔。韩锋则一愣,心道,他升所正了,我干嘛去?

信天游沉吟了数息,道:

“韩锋,你……就先当个典史吧。“

“谢公子恩典。“

韩锋闻言,欣喜若狂地纳头就拜,无条件相信“主人“不靠谱的话。

所正在老百姓的面前威风凛凛,却属于办事的吏,在当官的面前就是一条狗。典史虽然不入流,却是个官,况且王城的职位又比地方高一级。

他辛苦了半辈子,早绝了指望,没料到福从天降。却不知,若非没文化,信天游差点让他做白沙府尹了。

赵班头见老大拜了,懵懵懂懂地跟着弯腰拱手。

“某也谢公子恩典。”

信天游问:

“吴典史在什么地方?“

韩锋被种下神魂烙印后,相当于自己延伸到基层的一只触手。无缘无故挨了打,不找回怎行?

“禀公子,他正在花神庙给平安侯跑腿。“

“好极了,我正好也要去那里。你俩跟着吧,去揍他。“

啊!

两个人老老实实地跟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小胖子冯程看傻了,一边走,一边担心地问。

“哥,你不会这么快就洗牌吧?”

信天游笑笑,道:

“我不想老为一些琐碎小事浪费精力,既然决定了动手,就一次搞彻底。”

“可是,哥……周无羊代表个人,你怎么搞都有回旋余地。插手官府,却是动了潇水剑派的盘中餐,犯了忌讳。华国是他们的道场,不会允许除了自己,还有人可以凌驾于世俗朝廷。”

“冯程程,风物长宜放眼量,多思考一下深层次原因。神权凌驾于君权,是希望招收弟子,收取供奉,有人出力干活。控制朝廷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假如我灭了后党,照样承认潇水剑派的地位,矛盾就没有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当然,谁办事不想使唤心腹?所以,我必须秀一秀肌肉,让潇水修士知难而退。被正阳门欺负,他们可以向道门喊冤。可遭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修弟子挑战,难道也求助?开战没把握,利益又不受损,最终必将采取沉默……“

小胖子眨巴眼睛,努力咀嚼其中的奥义。

韩锋与赵班头何曾听过这样胆大包天的话?连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

小香小兰习惯了,似听非听,似懂非懂。

只有华文根本没听,时不时跑到鲜花摊前深吸一口气,露出陶醉表情。

第七十七章 有则改之

冯程还是不放心,道:

“哥,你真准备打吴典史呀?别看他是个小官,可也代表了朝廷的颜面。当街殴打官员,性质很严重。无论王党还是后党,脸上都不会好看的。”

信天游哈哈大笑,道:

“冯程程,我刚说的势弱用奇,势强则正,你还是没琢磨明白。吴典史是衙役们的上官,以势压人,堂堂正正打韩所正与赵班头的板子。但他面对逍遥伯的时候,就屁也不是。即使挨了打,还得谢恩。不过华文这小子从来没打过人,只好由我代劳了!”

小胖子咕哝道,搞半天,还是你想打,千万别把人打死了……噫,逍遥伯呢?

众人停下,只见华文站立街边,拈起一枝硕大的牡丹端详,自言自语。

“花瓣重重叠叠,一层层张开朝向中心,井然有序……”

小胖子莫名其妙,信天游却明白。传送法阵的初稿,真有点像一朵无比繁复精密的大花。

听见有人呼唤,华文怔了怔,拿起花就走。

背孩子的年轻妇人急了,忙喊:

“公子,还没给钱的。”

陪同华文的小兰尴尬地摸了摸身上,脸蛋腾地红了。她与小香的月例都是一两银子,平日用不着,记在郡守府的账簿上了。而华文的护卫家仆,信天游嫌烦,出府时没带。

主动拖后充当临时护卫的赵班头,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问:

“几多铜钿?”

妇人道:

“客官,上午还卖五文一朵。下午快收摊了,三文即可。”

赵班头拈出三枚铜钱,正要递过去,听到一句“等等”,“董舒”少爷走到了花摊前。

妇人吓得面孔煞白,暗暗叫苦。

纨绔的世界,老百姓不懂。他们高兴了可以用千金打水漂,不高兴了可以为三文钱打人。

背上的小女孩醒了,流出长长的口水,扭动身子呢喃道:“娘,囡囡想吃棒棒糖……”

“囡囡,棒棒糖不好吃。等娘卖完了牡丹,就给你买爆米花……“

“不嘛,囡囡想吃棒棒糖……”

妇人耸身,双手探到背后托稳了孩子,对少年陪小心道:

“少公子,一朵花不值什么,就当俺送的了……”

花篮中只剩下十几支牡丹,硕大,艳丽,微微萎蔫。信天游看了看,笑道:

“挺漂亮的……冯程程,十两银子,全部买下。”

妇人吓了一跳,道:

“不需这多钱……”

韩锋看明白了,劝道:

“咱公子爷,今儿个高兴。叫你收下,你就收下。呆会,记得给丫头买串棒棒糖。”

妇人又惊又喜,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去往花神庙的街道,人流渐渐密集,年轻人与书生居多。

信天游又买下了几支玫瑰,几支百合,几支芍药,一小把银芽柳,勿忘我,一大把铁线蕨,满天星……用淡黄色粗糙的麻纸裹住茎部,剪一段精致的红丝绸捆扎,最后喷一口清水……

哇,一座小小“花山”出现了。花枝高低错落,花叶疏密有致。花朵娇艳欲滴,草叶蓬勃翠绿。华丽无比,又透出清雅。

无人不侧目。

他们走在路上,其实蛮打眼的。华文与信天游衣饰华贵,长相俊俏。旁边的小胖子笑容可掬,两个一瘸一拐的“保镖”也虎背熊腰。

可众人的目光,全被小兰手里捧着的“花山”吸引,啧啧称奇。

世间插花,一般不超过三支。极少配辅材,讲究天然随意。哪像这样,完全是一片移动的花林,浓缩精华于尺寸。

花神庙广场不大,被衙役用栅栏封闭了。两座戏台左右相对,距离六十多米,进入了双甲争雄的万花楼与飘香苑各据其一。庙前正中搭起了一个大彩棚,坐的是官员、嘉宾、评委。

进去得掏钱五百文,以补贴白沙府开支。不收钱,肯定不行,戏台子恐怕都要被挤垮。

于是,外围的街道反而更热闹。许多穷书生踮起脚眺望,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吴典史尽职尽责,忙碌得很。

一会儿督促衙役把紧入口,一会儿吩咐疏散人群;还有,几个少年竟然爬上树,掉下来怎么办……要知道,彩棚里坐的全是爷,不趁机在他们的眼前晃晃,日后怎好提升?

“姓吴的。”

有人高呼,声音还挺熟悉。

吴典史迅速转过身,习惯性地满脸堆笑,准备躬身作揖。定睛一看,差点把肺气炸。

一条汉子把双膀横抱在胸前,恶狠狠瞪着,恰是昨天挨了五十大板的韩锋。若非武功高强,腿早折断。

“贼胚,尔不想活了!”

吴典史咬牙切齿,正要喊“来人”。却见韩锋轻蔑一笑,道:

“逍遥伯叫你过去。”

话语里透露出一股森森杀气,吴典史心中一凛。顺着韩锋手摆的方向望,果然见三位贵公子站在街道对面,旁边那个正是华文。

他不敢怠慢,连忙快步走过去,躬身长揖,道:

“下官参见伯爷,不知有何吩咐?”

华文根本不认识他,只顾盯着手里的牡丹,若有所思。

居中的少年手执柳条走了出来,喝道:

“那谁,听说你利用本次花魁盛会,贪墨了不少钱,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满街人都气愤愤地望了过来。他们可不就是没钱,才进不了广场观看嘛。

吴典史吓得蹬蹬蹬连退,道:

“冤……”

那少年却不等他把话讲完,扬起柳枝“唰”地抽下,顺着音喝道:

“原来是真的,哼!”

柔软的枝条,竟比钢鞭还恐怖。只一记,便打得吴典史的官袍撕裂,皮开肉绽。

旁边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纷纷叫好围拢。心想,老子看不清台上的花魁,却看见了官老爷挨打,总算不输此行。

吴典史抱头鼠窜,少年凶神恶煞追上,一脚踹倒他踏住后腰。直抽得血肉横飞,杀猪一般惨叫。

一队衙役奔跑过来,被韩锋与赵班头拦住,又退回去了。几个捕快分开众人,看见华文立刻向后转,跑得比兔子还快。

朝廷官员,名分上全是王族的奴才。华文别说惩罚一个不入流的典史,即使打了白沙府尹,那又如何?

在一片叫好声中,五十鞭飞快抽完。吴典史的脊背与屁股,基本上没一块完好的皮肉了。

少年把柳枝一丢,语重心长道:

“吴典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知道不?”

众人被这句话雷晕了,吴典史更是气的一口鲜血“哇”地喷出。哆哆嗦嗦,勉强跪稳,道:

“谢伯爷勉励,指教……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那少年冷笑,大拇指一挑指向鼻尖,道:

“听好了,你二大爷董舒……”

岂料,话一出口,喧哗四起。

“快看,快看,他就是写了《百字文》的董舒?”

“啊,董公子乃谪仙下凡,怎么可能会如此凶恶,粗痞……”

“想必是假的……”

“让让,快……别挡住老子。”

信天游见势不妙,哧溜窜进了栅栏里。望着潮水般涌来的人流,心有余悸。

第七十八章 来个有钱的

五百文,对有钱人只是一道菜,对市井小民却是半个月口粮。花神庙周围至少聚集了三万人,肯花钱走进广场的才三千多。

冯程带领众人随后跟进,老老实实付了三两半银子的入场费。尽管华文身为贵胄,白沙府免除费用,却没必要占这种小便宜。

吴典史在两名心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怨毒地盯着几个人背影。心中诅咒,狗日的王党,看你们横行到几时!

广场上的人群分成两拨,泾渭分明。

左边万花楼的戏台前,人员数量才一千多,以年轻士子与书生为主。右边的两千多人衣裳讲究,夹杂了不少挺胸凸肚的商户。

戏台上,飘香苑才到三天的新头牌丽姬,正在跳天魔舞。

仅仅以足尖点地,身子旋转如风,裙裾散开上扬。男人们偷偷朝裙里瞄,当然占不到什么便宜,人家穿着长裤呢。

在急促的旋转中,丽姬突然一跳,离地足有五尺多高。修长的双腿踢成一条直线,裙摆彻底张开,好像凌空盛开了一朵奇葩。

好……

掌声雷动。

走到广场中央的众人停下了,信天游“噼里啪啦”跟着乱拍巴掌。啧啧,冰上芭蕾,加上旱地拔蒜的轻功,简直绝了!

最不堪的是华文,指间牡丹花“吧嗒”掉落。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两眼发直朝右走,嘴巴碎碎念叨。

“……将灵气涡轮增压,旋转加速。将法力震荡放大,聚焦于中心……”

小胖子急了,跑到呆公子的身前,使劲把他向回顶。

大哥,不带这么玩的。丽姬跳得再好,你也得有立场呀。咱们是来帮衬白灵儿的,不是帮倒忙的。

华文人往后退,眼睛却死死盯着台上致谢的丽姬,手指在空中画圈儿。

涡轮增压,震荡放大的原理,出自信天游的传授。他晓得这货见了丽姬方才的旋转舞动,对法阵又有新领悟,对冯程笑道:

“你带逍遥伯去棚子里安静地坐一坐吧,别让人打扰。”

小胖子问:

“哥,你不去坐一会儿,酝酿酝酿?”

信天游笑了,道:

“我先逛逛,看一看热闹。不就是写几首诗嘛,不用酝酿。”

冯程无言以对,带着华文、赵班头、小香朝左边走。他的熟人非常多,纷纷打招呼,认识华文的反倒少。

一条大汉从戏台前的棚子内走出,含笑抱拳,正是四水帮主童三。

飘香苑的台上,“哐哐“铜锣响,“唱名”开始。

“海客酒楼预祝丽姬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一千两白银。”

“福祥绸缎庄预祝丽姬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一千五百两白银。”

……

台下的棚子里,刑部尚书之子马涛对兵部尚书之子徐亮说道:

“徐兄,这样下去划不来,不如叫那帮富商悠着点。”

花魁的评选,白灵儿与丽姬在容貌身段歌唱方面,打成了平手。唯独琴艺出神入化,略占上风。而丽姬的天魔舞名扬四海,肯定扳回一城。加上缠头与诗词助阵的两个方面,飘香苑做足了功课。必将碾压万花楼,花魁之争根本没悬念。

可缠头打赏,官府要分走一半。

一方面是补贴费用,劫富济贫,分润其它没进入双甲的青楼。另一方面,防止左手出右手进作弊,弄出个天价打赏空对空。

眼下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白灵儿才区区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丽姬的缠头则累积到了四万多。

飘香苑只要保证这一阵赢下就行了,打赏越多,损失越大。须知,富商们的银两如果不花出去,最终还是得乖乖孝敬。

徐亮沉吟道:

“我看这样,暂停打赏。一旦万花楼有人冒头,就痛击回去。阳河,你出去知会一声。”

阳河屁颠屁颠出了棚子。

他虽未在珍宝阁拍下“灵晶”,却面对浑身冒烟的妖道昂扬不屈,终于混成为了徐亮心腹。

马涛扭头,朝棚内端坐的八个巨贾笑笑,道:

“诸位,先按兵不动。四水帮穷得响叮当,估计再出三千两都困难了。”

万花楼的戏台下,四条汉子抬出了两个大火盆点燃,投入香料。

白烟腾空,香味四溢。汉子们又拿出蒲扇拼命搧,弄得整个木台子烟雾萦绕,恍若仙境。

未见人,空灵的歌声先飘出。

“遍历大千,诸世界好似云烟过眼……”

台下的士子书生齐声叫好,为女神助威。

倏忽间,白灵儿出现在木台中央。玉带轻纱飘扬,翩翩起舞,仿佛天女穿越了一个个时空……

信天游暗暗点头。

白灵儿的编排,颇具匠心。先营造氛围引发期待,继而点明主旨以方便理解。节目的整体必须加分,要赢下丽姬却非常困难。

汉民族讲究柔美含蓄,天女散花仙气飘飘。丽姬是深目高鼻的罗刹女子,天魔舞热情奔放。况且是第一次出现于白沙城,简直要把人的魂魄勾走。从内涵讲,前者强过后者。从视觉冲击讲,后者更胜一筹。

舞毕,世子书生们把手掌拍红了,另外一边的人只是冷淡看着。一个俏丽的少女从楼梯登台,把一大捧盛开的鲜花献上。

众人有点发愣,谁见过这调调?比较之下,方才丽姬的退场就显得太冷清了。

白灵儿把面庞在花叶上挨了挨,简直人比花娇。一把搂住小兰,附耳问:

“那个呆头鹅,来了?”

小兰“嗯”了声,侧身指了指。

白灵儿在人群中找到信天游,抿唇一乐。心道,既然来了,就不怕你走。争花魁,我必须拼尽全力,不能砸了姐妹们的饭碗和万花楼的招牌。可最重要的,却是要留下你,讲一个长长的故事……

双方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只剩下客官打赏与才子赋诗。

万花楼鸣锣,“唱名”开始。

“蓝山书院范斌,预祝白灵儿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三百两白银。”

谁知这边的话音才落,“哐啷“一声巨响,六十米外飘香苑的“唱名”紧随而至。声音特别大,吼叫一般。

“田心客栈预祝丽姬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五百两白银。”

左边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商户模样人走上前。

“四水南杂店乔十八,预祝白灵儿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一千两白银。”

右边毫不留情,哐。

“潇水茶庄董百万,预祝丽姬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二千两白银。“

这是,啪啪啪打脸!

然而,年轻的书生都很固执。不言不语,排着队上前。

“……二百两……“

“……五十两……“

“……十两……”

“……三两八钱……”

打赏从上午就开始了,留待此刻的人才四十几个。等万花楼弄完,飘香苑的唱名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直娘贼,鸡零狗碎,搞半天也只三千多两……听好了,余庆堂预祝丽姬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一万两白银……哈哈哈,还剩下半个小时的打赏时间,你们继续呀。”

万花楼前,众士子的目光简直要喷出火来了,集体沉默。

白灵儿从后台转出,对着下方深深一福,道:

“灵儿谢谢诸君抬爱,百感于心。世间财富如浪推沙,唯有情义永留存。这缠头,我们不必再争了……”

干嘛不争!

一个少年高叫着,大摇大摆登台。

白灵儿一瞪眼,低声道:

“猪!前面只要打平,你最后写几首诗就可以定乾坤。”

少年愁眉苦脸道:

“灵姐,见你受欺负不出手。等潇水那位回来,我会被揍得鼻青脸肿……”

随即,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前半步,戟指对面的飘香苑,喝道:

“爷爷出黄金一万两,你们来个有钱的,斗斗玩儿!”

第七十九章 玉面飞龙

黄金万两,仅仅只是玩儿?

现场为之一静,随后,轰……世子书生们跳了起来。

好比两军交战,己方被打得溃不成军。突然一骑从万人堆中杀出,单枪匹马,力挽狂澜,怎不叫人热血沸腾!

白灵儿恨恨地跺了跺脚,扭身退回。

两个人并排站在台子上,简直像拜天地,尴尬死了。何况她晓得,钱对信天游不是问题。可问题是,他现在没钱。要等到明天赢下赌局和决斗之后,才能取得六十四万两黄金。

万花楼的唱名人眨巴眼睛,不知该唱,还是不该唱。

以往打赏花魁,一掷千金不鲜见,但从未冒出过一掷万金的骚包主儿。万一他说开玩笑,咋办?官府可不管你收到没收到,依旧会追讨一半特税。

唱名人不作声,两个白沙府派出来监督的小吏急了。一个奋笔疾书,一个陪着笑脸问,“公子,请教尊姓大名?“

信天游一抖袍子下摆,语调铿锵,就差摆出一个炫酷的造型了。

“爷爷胳膊上能跑马,肚子里能撑船。拳打东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江湖上人称……靠,这好像不是我呀……玉面飞龙,董舒是也!尔等搞清楚没有,舒服的舒,不是输钱的钱……“

哎呦,白灵儿在后台笑得肚子痛。这么隆重的场合,被他当儿戏一般玩耍,真是不靠谱呀……

嗷……

书生们炸开了锅,争先恐后朝戏台子涌。

这这这,这就是谪仙人?怎么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千字文》杠杠滴,自己还跑去钦天监观摩了。胡侍郎见来的人太多,差点卖门票。被何尚书大骂“有辱斯文“,才悻悻作罢。

维护秩序的衙役与四水帮众一看情况不对,赶紧阻拦。

童三与华文从棚子里钻出来,傻傻的搞不清状况。

小吏一听台上的少年报出了姓名,哪管三七二十一,先夯实再说。一把抓起锣锤奋力击下,吆喝道:

“玉面……咳咳,那个飞龙……董舒,预祝白灵儿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一万两黄金。“

唱名完毕,铁板钉钉。

书生士子们渐渐安静下来,转身望向飘香苑的阵容。那边的人也全朝这边看,交头接耳,却无人敢站出。

乖乖,一万两黄金。官价兑十万两白银,黑市可换十二万。一般的商户,砸锅卖铁也拿不出。

今天看双姝斗艳的,除了男人,还有少数千金小姐。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偷瞄台上的少年郎。眼波流转,都快滴出水来了。

纨绔子阳河匆匆跑到了中间地带,嚷道:

“喂,他说一万两就一万两呀。金票呢?假如没金票,那担保呢?“

敲锣的小吏一听,心里也打鼓,忙问:

“董公子,你带金票没有?“

“没有。“

“啊……“

小吏觉得天旋地转,心跳都停了。

“急啥,逍遥伯华文给我担保……华文,快吱声。“

吱……

台下的华文真“吱“了一声,跳脚骂道:

“董舒,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说要借钱给我,到现在没看见一个铜板。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还要我担保……呸!“

阳河大喜,赶紧打蛇随棍上,问道:

“伯爷,如此小人,不理也吧。那,你还给他担保不?“

华文一瞪眼,道:

“当然担保呀,怎么不担。他要是玩不下去了,我的小钱钱找谁要去?“

直娘贼,什么脑子,什么狗屁逻辑!

阳河被噎得直翻白眼,说不出话,灰溜溜跑回去了。

小吏再宣:

“逍遥伯华文,为玉面飞龙董舒担保。“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败家子华文,真的名不虚传,这也敢担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作为王族宗室,逍遥侯府拿出几万两黄金确实不困难。可拿出之后,估计是难回来了,自家喝西北风去?

彩棚里,大部分官员、嘉宾、评委伸长了颈子,眉飞色舞,看一台好戏怎么收场。

少顷,飘香苑的唱名人得意洋洋敲锣,喊道:

“四海盐行刘大掌柜,预祝丽姬姑娘夺魁,恭贺缠头一万五千两黄金。刘大掌柜说了,他还准备了黄金五万两,问董公子是不是奉陪到底。“

盐铁,历来属于官府的专营项目,利润极高。刘大商人既然能够经营盐行,当然财大气粗,有高官支持。

仅仅间隔了十秒,万花楼的铜锣便响起。唱名人扬眉吐气,大喊道:

“玉面飞龙董舒,预祝白灵儿姑娘夺魁,恭贺缠头十万两黄金。董公子说了,他还准备了黄金五百万两,问刘大掌柜是不是奉陪到底。飘香苑的阿猫阿狗们,不要一个一个地朝外蹦了。并肩子上,千万别客气……“

这几句话如同天雷震响,现场彻底安静了。

飘香苑彻底熄火,无力挑战。连万花楼前的众书生,也集体目瞪口呆。尼玛,敢情下凡的不是文曲星,而是财神爷呀!

数息之后,彩棚正中的主位,礼部尚书何朗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

坐他左手边的周平阴沉着脸,道:

“打赏隔日便需交割,逍遥伯被小人蛊惑了,且看他怎么填窟窿。董舒言语粗痞,哪像一个书生,莫非受人指使?“

绍冰霍地站起,道:

“我去教训这个嘴上无德的小畜生。“

言毕,看了周平一眼。见对方微微点头,立刻紧握双拳,咚咚咚下楼去了。

后党纨绔,最大的两处产业是乐游坊与飘香苑,他也有股份。董舒讲“阿猫阿狗“,将所有人骂了个遍。是可忍,孰不可忍?

绍子力投靠王后周媚的时间迟,导致世子绍冰在纨绔内的排名竟比不上“三虎“徐亮、马涛、刘飞。珍宝阁拍”灵晶“,绍雄被童三阴了一道。钦天监测灵根,绍威又被董淑敏当街痛殴。

堂堂武威侯府,变成了人见人捏的软柿子,憋得绍冰心头无名火起。眼见周后要清洗王党了,再不立点功,真会被扫地出门。

何朗一言不发,端起了茶杯。

他接到相国郭春海的密令出席花魁节,就是为了观察“董舒“。

圣胎真人驾临白沙城,磨刀霍霍。但近期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人想起了一个被封杀的传闻。当年王宫大火,小王子其实没死……

望见通幽九重境的武者绍冰气势汹汹冲过来,书生们自发组织人墙。却被彪悍的四水帮众拉扯开,留出了通道。

通道的尽头,开光仙师童三横抱双膀,冷笑不已。

第八十章 粉壁题诗

绍冰走到距离童三五步外,停下了,冷冷说道:

“童帮主,你什么意思?让开。”

童三冷哼一声,轻蔑道:

“没啥意思,叫你赶快回去。今天,无论谁来砸万花楼的场子,都别怪童某不给面子。”

绍冰大怒,指着台上的少年,厉声道:

“那小子口无遮拦,辱骂我等。你如果敢阻拦,哼哼……就不怕我十万镇北大军,灭了你四水帮一百次。”

童三仰天大笑,击掌道:

“呵呵,好威风,我们确实差远了。四水帮的一千兄弟,顶多灭掉武威侯府一次。童某人在这里,也只能顶多灭你一次。”

言毕眼睛一瞪,须发皆张,仙师的气势骤然勃发,喝道:

“给老子滚!”

绍冰惊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边快走,一边扭头指指点点。

“童三,你等着,明天就叫你吃牢饭。还有董舒那厮,先打断两条腿,再丢去喂豹子。今天在这里摇旗呐喊的,一个也别想跑……”

背后传来一片嘘声。

不过,部分书生还是赶紧闭嘴,侧转身,或者遮住脸。他们无权无势,万一被武威侯世子注意了,将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信天游见气氛变凝重了,颇有点愧疚。本来嘛,评选花魁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被自己搅合得剑拔弩张,人心惶惶了。

得,赶紧写诗去吧。冲淡气氛,省得干站着浪费时间。

信天游走下戏台,说道,拿笔来。

小胖子冯程赶紧迎上前,把他往棚子里带,道:“哥,早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在里面呢……”

谁知信天游却拨开他,道:“中号狼毫,要硬一点的。”

说完,转到了戏台子侧面,那是一堵才被粉刷完的雪白墙壁。

几个书生恍然大悟。

粉壁题诗,是争夺花魁的最后一个节目,比谁的佳作多。像飘香苑戏台的墙壁上,就贴满了长长短短二十几首诗词。他们曾主动献给白灵儿几首,却不见万花楼贴出来,任由墙壁尴尬地空着。

望见“董舒”要写诗,何朗坐不住了,飞快地走下彩棚。他一走,王党那批文官与嘉宾也跟随下去了。

九名评委均是白沙城的名士,见状面面相觑。

一个道:

“《百字文》,叹为观止。可谓千古韵文第一,千古书法第一。我说万花楼不急不躁的,一首诗也不呈上,原来有大神托底。”

有人则反驳。

“自古文章好的,诗词未必佳。唐宋八大家里,只出了一个苏轼诗文双绝。千万年以来,可还找得出第二个?何况,董舒只有一篇《百字文》传世,兄台言之过早了。”

另外的人和稀泥,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立马引起一片附和声,同去,同去……

周平缓缓闭上了眼睛养神,任由他们走,一点不生气。

九个评委里,两个接受了贿赂,两个被威胁,掀不起什么起妖蛾子。

白灵儿本以琴艺微胜丽姬的,却判作平手。天女散花本可与天魔舞打平,却被判微负。诗词就更加好办了,自古文无第一。除非是千古绝唱,否则总有办法贬低。

重金收购的二十几首诗词,经历了三月、半年的酝酿与推敲,属于精品中的精品。除非董舒真是谪仙人,才可以盖过风头。

他不过是董郡守的侄儿,能有什么钱?较量缠头,绝对是王党破罐子破摔设下的陷阱。想让自己大出血拿不出三十二万两黄金的赔付,失信于天下,好趁机搅乱局面。

辛亏老子聪明,将计就计。他们一旦赖账,王后就可以顺势削掉华文的爵位与继承权,抄没逍遥侯府,哈哈哈……

花魁评选,其实是决战之前的一次力量比拼。即使折了缠头这一阵,诗词项却稳拿,飘香苑还是赢了……

粉壁前,信天游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白灵儿挥舞纱带的模样,找到了一首最合适的诗,也找到了最恰当的表现形式——怀素狂草。

可“草圣”的字库不够用,需要重新设计。还得考虑笔势与气韵相连,整体布局的美观……

一帮文官赶到了,九大评委赶来了,连白灵儿也抛头露面了……统统屏气静声,被隔离在三米之外。

圈中,冯程充满景仰地端着一碗墨汁,拿着一管狼毫。

至于华文,觉得天下没有任何东西比法阵更具吸引力,懒得看热闹。大老粗童三不懂诗书,这几天的耳朵却被“谪仙”灌满,有点好奇。但华文不动,他只好呆在棚子里陪伴。

一分钟后,信天游睁开眼睛,挥毫落笔如云烟。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啊呀……

书生与世子大乱,有人喊“诗书双绝”,顿时引发一片赞叹。

后面的人看不到,急得直跳脚,大叫,“前排的兄弟,别贪污,念出来呀。”

于是乎,好多人开始念诵,嗡嗡嗡跟群蜂采蜜一般。

何朗有了桃李宴上钦天监拿走《百字文》的教训,立即大声宣布:

“花魁节是由礼部主办,白沙府承办的。这首诗,当然归礼部所有。”

白灵儿急了,反驳道:

“这是董舒写给我的,得归万花楼……”

何朗苦笑道:

“诗当然属于万花楼,字却归礼部。戏台子是公物,你总不能揭走墙皮吧。今晚我就派人守卫,搭棚子挡雨,用碧纱笼罩住……”

首席评委容光焕发,对其余人道:

“老夫看这一首,称得上诗书双绝,当评选为本次花魁节的第一,诸位有什么意见?“

大部分赞同,少数几个存在异议。

“书法确实举世无双,但花魁节评选的却是佳作,好让青楼有新词传唱。我看飘香苑呈上的,有几首并不落下风。“

有人道:

“依我看,可以进前三甲……不过才一首,万花楼还是输了。“

信天游笑笑,蘸墨再写。

毛笔浸入了粉墙石灰,锋芒更加生猛刚劲。这一次,他运用了大名鼎鼎的“颜筋柳骨“中柳公权字体,形状爽利瘦硬,好像隆冬之老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元稹最好的诗,也是千古绝唱的情歌。偏偏没被收录进《唐诗三百首》,在当世已经失传了。

开先一掷万金,下面轰然炸锅。这首诗一亮相,现场却鸦雀无声了。飘香苑前,陆陆续续有人朝这边跑。

白灵儿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仿佛看见一袭瘦削的青衫立于云海,无限惆怅地俯瞰凡尘……

这人,真是的。从不正眼看人家,却老撩拨。上一次,自己就被“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弄哭了。

诗中的那个人,会是淑敏妹妹吗?他知不知道他们是表姐弟,不可以在一起。

不对,这首诗是写给我的。是不是想告诉我,因为要修行,所以才……

信天游把笔一丢,道:

“冯程程,取一支柔韧的羊毫来,兔毫也行。”

他很有点不好意思。

前人积累的精华,尽在掌中。却把它们当闲余,当工具,并不喜欢。而这些艰难重建文明的人,是真的欣赏,真的领悟了。

世界距离毁灭,大约只有十至二十年的时间了。今天,何不趁此盛会,能写多少就写多少,让大家都开心点?

第八十一章 魔婴

云山的番人千百年来受华国影响,也把三月三立成了花神节。

经过一十六年拉锯般厮杀,六万多人的前番部只剩下了五千人。有十几年没正儿八经过节了,丧事却几乎天天有。

今年大不同。

十八个寨子喜气洋洋,布置得花团锦簇。

就在二十多天前,一个惊人的消息爆炸开。山神爷即将迎娶公主阿莎,庇护番人,从此不用再担心镇南军打草谷了。

巫老将信将疑,阿莎却强硬下令,把居住地向外扩展。趁春天万物复苏,开垦梯田播种,修建整饬吊脚楼。以前被追杀得到处躲藏,哪里敢开荒造屋,弄也白弄。

三天前,山神爷的聘礼到了。

一群神秘客潜入云山,送来一万斤盐巴,一千担粮食,够全族人穿的衣裳,还有铁器,医药……甚至小孩子玩耍的泥人,拨浪鼓。最后,把一百五十匹骡马也留下了。

整整三百条彪形大汉翻山越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始终保持沉默,简直让人怀疑是哑奴。

额外给巫老送了一箱珍贵药材,给阿莎带了一箱珠宝玉石、金银首饰、铜镜胭脂香粉……一箱子非常漂亮的番人服装。

许多人见到,阿莎那两个箱子的外面,真真切切缠绕着喜庆的红绸带。

公主好福气,不是第一次收到神灵的礼物了。六岁时,山神爷便化身童子陪她玩耍,赐下了漫山遍野晕厥的飞禽走兽。

全族沾光,东西一一分发下去,大伙天天像过节一样欢喜。恰逢花神节,当然要好好操办了。百家宴,篝火,傩戏,高跷,唱山歌,跳舞……一样也不能少。

上午的阳光很温暖。

绣娘独自坐在山顶房子的窗户下,纳着鞋底。地面摆了一杯清茶,窗台上放着一支布满符文的签香。

很久很久,她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的时光了。

山顶这栋小楼,属于前番部落的圣地,禁地。只四个人住着,阿莎,她,小草,小苗。连巫老、头人们赶来商量事情,也只到半山腰的议事厅。

没有一个番人知道,她是一名修士。

十五年前的夏初,圣战结束,绣娘还是潇水剑派中一个才入门两年的凝罡境女修。

按照规矩,三年不入通幽,将勒令归凡。她不是最差的,却是最差的之一,基本无缘进修了。

周无羊长老找到她,说云番叛乱,袭击了芦水县,她的父母与兄弟已经死了。但是,道门有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希望她执行。

她指道心发誓,答应了。

无羊长老道:

“太阳城破,魔导下落不明,云山或许是隐藏区域之一。一旦发现一个神通广大的中年人,就立即禀告。你熟悉云山,又懂番语,是最佳人选……”

无羊长老交给她一根信香,增加了一项只准向他个人汇报的特殊任务,查找一名在夏初进入云山的男婴。切记,那是“魔婴”,务必当场斩杀。

绣娘乔装难民,让生番掳入山中。因为识文断字,略懂医术,被前番王安排照料快临盆的老婆。

两年后番王战死,部族凋零,她带着小公主阿莎东逃西窜。

大家忘记了她汉人身份,唯独巫老用不信任的眼光防备着。直到她为阿莎舍身挡箭后,一切怀疑才烟消云散。

每一日都艰难地活着,绣娘早忘记了自己的修士身份,把信香也不知丢哪里去了。云山元气稀薄,瘴气弥漫,无法修行。她的境界一跌再跌,只比普通武士略强点。

神通广大的中年人,一年年长大的魔婴,她从未见过。报仇的意愿也消失了,觉得番人实在可怜。目睹人们杀来杀去,仿佛生活在荒诞的梦中。

所有坚持,不是为了完成什么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而是因为,阿莎就是她的命!

三年前,昔日的同门师弟溪千里潜入云山。大吃一惊,没料到她居然活着。

至此,她才了解外面世界的变化……

出征遗落之地的师兄,没有一个回来。夏国吞并曾国的意图很明显,正阳门与师门摩擦不断……

周无羊成为圣胎真人,升大长老了,说曾经在云山丢下一枚棋子。溪千里则是巡天者布置在栖云郡的眼线,抱着万一的希望来看看。

天下之大,连大修士都找不魔导,他们这些小萝卜头怎么可能找到,或许早就死了。假如一不小心找到了,才是真正的灾难。

溪千里没有从她这里得到有价值消息,走时留下了一根信香。而绣娘,也从头到尾没听到对方提“魔婴”。终于明白,那是周大长老的私活。

骗子,全是骗子!

道门派遣一批批年轻人当炮灰,道貌岸然的真人私下干脏活……

前尘往事,幻梦一般。

离开潇山时,那批年轻人多么意气风发呀。其中还有她暗暗仰慕的一位师兄,喜欢弹剑长歌。可惜,现在面容模糊,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行走在生死边缘,陪进去了整整十六年的青春。

辛亏带大了阿莎,不后悔。

三天前,小妮子终于憋不住内心的欢喜,向“母亲”吐露了秘密。

“山神爷”,其实叫信哥哥,只比她大一岁。几次拯救了部族的神兽,是信哥哥放出来的。熊猫叫小花,黑虎叫小黑……

绣娘听了,天旋地转。

天……

周无羊寻找的男婴,从时间推断刚好这么大。能够在如此凶险的环境里悄然成长,开口雷来,挥手风起,少不了一位神通广大的师父……

魔导就在附近,魔婴也在山中。

她心乱如麻,今日趁阿莎与小草、小苗不在,翻出了信香,顺手搁窗台晒一晒。

一边纳鞋底,一边回忆匆匆而过的半生狼狈光阴,最终下定了决心。这支香太危险,不能留下。

山腰传出一阵吵闹,绣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坪地边沿。

议事厅就在下方五十米,石坪上一群人端坐,正是阿莎、巫老、阿贵等与来访的后番部大巫、头人桑彪等。前番物资匮乏,招待嘉宾也只是在身前摆一张小方凳,放一碗豆子茶。

熊罴般粗壮的大汉霍地站起,一脚踢翻方凳,茶泼碗碎,恶狠狠道:

“说什么山神爷的聘礼,放屁!那批东西明明是送给我们后山的,被你们拦截了。少啰嗦,交出盐巴、粮食、药物、铁器。看你们可怜,衣服就不要了……”

“呸,趁火打劫,狗娘养的强盗!”

阿贵冲上前猛挥拳,被对方抓住手腕一带,斜冲出去站不稳。大傻、二傻急了,一个搂肩一个抱腰,想把大汉摔倒。

“前番部净剩下娃娃了,老子一个打一百个……想谈判,你们有什么资格谈判……哈哈哈……”

桑彪猛地旋身,抓住二人后腰丢了出去,砸倒了再度冲上的阿贵。

场面大乱。

巫老大喊:“停下,都停下……”

后番的护卫刚把手按住了刀柄,“唰”,前番少年们的一排排弩弓立即端起。箭镞闪烁着蓝汪汪光芒,见血封喉。

嗷呜……

匍匐大巫侧旁的一条牛犊大黑豹人立而起,仰天咆哮,露出了满口白生生的獠牙。两名膀大腰圆的豹奴拼命拽铁链,额冒青筋。

人人均惊得往后退缩,站立阿莎两侧的阿草阿苗“铮”地拔剑出鞘。

一直不作声,似睡非睡的大巫嘴巴里吐出了一串“叽哩咕噜”咒语,黑豹又安静地趴下了。

阿莎面如冰霜,缓缓站起。一耸肩,披风掉下了。摘下头冠交给阿草,对阿苗道:

“去,给头人一面盾牌。”

由藤条编织,面镶青铜的厚实盾牌被交到桑彪手中。

那厮掂了掂,嘻皮笑脸道:

“阿莎,想亲自出手了?大伯我不用防护,也不动兵刃,你只管放马过来。”

大巫依旧不吱声,巫老忙道:

“公主请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得从长计议……”

阿莎谁都不理,转动右腕,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一“字,杀气凛然。

众人一愣。

“二。”

纤细洁白的小手握成了拳头。

气氛紧张起来。

桑彪还是漫不在乎地站立,手却不由自主地上提盾牌。

“三”字出口,犹如银铃骤响。

啪……

平地雷鸣,阿莎的身影凭空消失了。

第八十二章 小仙女青青

绣娘的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身为后番第一勇士的桑彪,太托大,要倒霉了。

阿莎的基础武技是她教的,属于堂堂正正的潇水玄门功法。偏偏身体素质又非常好,将灵巧与速度发挥到了极致。

二十几天前,一帮少年刺杀镇南将军未遂。归来之后,阿莎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坪中舞剑,完全看不见她人影了,只见到漫天剑光纵横。即使修炼三尺剑的开光仙师,也不过如此。

力量一直是她的弱项,居然连上几个台阶。一剑斩落,可以将顽石劈开。

或许,她本身的力气依旧比不了桑彪。但速度快得如同瞬移,由此而带来的冲势,将不可抵挡。

哐……

青铜盾面碎裂,藤条瘪进,内衬的横木折断……

庞大的身躯飞出了十步开外,嗷嗷乱叫。勉强爬起后,吐出一嘴沙土与血沫。目光充满恐惧与不可思议,低垂着头颅不敢说话了。

少女的身影陡然浮现,英姿飒爽,呈弓步冲拳之势。

少年们齐呼,公主威武!

大巫终于睁开了眼睛,撇了撇嘴角。待声浪平息,道:

“阿莎,前番后番本为一体。一千二百年前被华龙硬生生杀得分裂,可依旧是骨肉相连的同胞兄弟。镇南军攻打云山,后山还暗中支持了前山。这批物资如果不送过银沙江,等下一次讨伐的时候,你们难道保得住?这样吧,当下来不及请示番王了。我作主,圈一块小地盘,允许一千老幼妇孺渡江居住。至于这批东西嘛,我们也不全拿走,让前番部留下十分之一……”

阿莎凤目含煞,冷哼一声。走回原位披上披风,戴好头冠坐下,道:

“说什么骨肉同胞,说什么暗中支持?眼睁睁看着我们的族人死绝,也不准许渡过银沙江。外围被封锁,我们去后山买点粮食,出价竟然比栖云城还高。我父亲刚死的时候,族内大乱。请你们代为保管的财宝,至今不肯归还。大巫,请转告番王。第一,这批物资休想。第二,马上将财宝送回。第三,我将山神的原话,透露给你们。三年之内,后山如果还存在奴娃,他将灭掉所有头人。“

哈哈哈……

大巫笑了起来,道:

“好大的口气,一千娃娃兵也敢威胁我们。阿莎,你只是打赢桑彪一个人,后山有整整一万战士。口口声声山神爷,难道云山真出了两尊镇守神灵,一个管前山,一个管后山?它既然庇护,怎么任由镇南军屠杀?听说它座下有一头大黑虎,被封为巡山神将。干嘛不牵出来遛遛,与我的黑豹斗一场?黑虎有多厉害,我不清楚。但这只黑豹,却可以将你们灭族……哼,信不信?“

大巫居然把“神将”比喻成骡、狗,还要牵出来遛遛?

阿莎还没开口,一干少年先急眼了。要知道,他们大部分人的性命,都是黑虎救下的。

“公主,他敢侮辱神将,扣下来点天灯。“

大巫笑着摇摇头,嘴里又“咕噜“一声。黑豹懒洋洋站起,左右摆动脑袋盯着人瞅,瞳孔里闪烁绿莹莹光芒。

少年们毫不退缩,刀枪同举,弩箭平端,齐刷刷对准了大巫与豹子。

阿莎长吸一口气,摆手道:

“剑拔弩张,不是待客之道,收起吧。“

随即站起,斩钉截铁。

“大巫,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不会更改了。抱歉,今天不能留你参加花神节了。趁着神将还没有发怒,你们赶快走吧……“

大巫站起身,左右看了看,冷笑道:

“你们一群小孩子,死到临头还油盐不进,装神弄鬼,就别怪长辈不客气了。我们在后山窝了一千多年,也该出来透透气,哈哈哈……走。“

狂妄的大笑未歇,山顶突然传出惊慌焦急的呼喊。

“阿莎,快跑,快躲起来……”

众人抬头看,只见绣娘正飞快往下跑,一只手斜指天空。

瓦蓝的天幕上,出现了一线细长的白色云迹。竟然比离弦的飞箭还快得多,向山腰直扎过来。

什么情况?从未见过。

错愕了数息,阿莎当机立断,下令道,散开。

公主不先躲避,其他人怎么敢躲?而她自己,也犹豫不决。尽管后番部来意不善,却是正儿八经亲戚,又是宾客。出现了意外,哪有主人先逃的道理?

大巫重重一顿拐杖,石坪巨颤,喝道:

“放黑豹!”

不过六七息,云迹前端便出现在了百米外的约五十米高空。依稀是一只小小麻雀,速度稍减,疾扑而下。

嗷呜……

牛犊大的黑豹膨胀了一圈,浑身泛发白芒,拖着两条铁链冲出十几米后腾空跃起,一口咬向雀头。

然而,豹子的冲势并不能一直向上向前。鸟儿在它蹿至顶点的一米外骤停,一抖翅膀,张开了喙。

啾……

山鸣谷应。

磅礴的威压降临。

气势犹如鲲鹏展翼,激水三千丈。

无人能够站稳,“扑通、扑通”全部摔倒。连大巫也颤抖地跪下了,不敢抬头。

吧唧……

威猛如斯的黑豹从空中摔下,七窍流血,竟然被活活吓死了!

场中唯有阿莎安然无恙,惊喜地奔上前,喊道:

“小青,青青,是你吗?他说过,四个里面属你最厉害,是小仙女……”

他?

不用说,必是山神了。

前番部众人在巫老的带领下,跪地高呼:

“前番部族,恭迎山神爷座下第一神将,小仙女青青……”

那只“麻雀”,真是一只翠绿青鸟,却不领俗人的情。也不扑搧翅膀了,就那么悬停空中盯住阿莎,目光中的红芒越来越盛。

绣娘奔跑到了石坪边缘,声嘶力竭地呼喊:

“阿莎,快摘下项圈,快……”

初入道门,除了有势力有天资的人外,普通弟子并不能一心一意修行。绣娘在潇山喂养半年白鹤,非常了解。灵禽灵兽一旦感应出你身上有主人的气息,也许会顺从,也许吃醋。某些灵智初启的,甚至以为你偷了主人的东西。

依照青鸟暴烈破空的趋势看,后者居多。阿莎不赶紧把被信天游处理过的银项圈丢弃,就是找死!

这只青鸟,可战化丹仙师。

恐怖的是,同境界的白鹤绝非对手。因为它体积太小了,攻击密集于一点,轻易就可破了庞大防护。就像用百斤力气扑下一块铁板,和用同样力气扎下一根钢锥,效果截然不同。

谁知阿莎却倔强地喊道:

“不!”

青鸟歪了歪小脑瓜,目中红光一闪,右爪抬起。

绣娘来不及多想了,纵身前扑。

十几年了,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高,这么快。好像第一次突破凝罡境时,身子轻盈感觉就像飞,耳畔传来师妹们咯咯咯的笑声……

虚空生出了一个人手大的淡青鸟瓜,三趾向前,一趾在后,尖利如钩。闪电般抓向了阿莎脖颈,没料到却落到了绣娘的脊背。

中年女子像一块陨石般摔落。

阿莎尖叫,跪下抱起她摸了摸脉搏,指向空中哭喊:

“你干嘛呀,干嘛呀……”

青鸟有点不知所措,在虚空中跳了跳,好像从一根树枝转移到另外一个枝头。歪着小脑瓜左看右看,发现了不同,爪子再张。

一只尖锐鸟爪凭空而至,出现大巫面门的三尺外。

大巫肝胆欲裂,磕头道:

“青青小仙女,小娘娘在上,后番部绝不敢再冒犯前山。明天就将他们的财宝送回,附带利息……”

淡青色的爪子袅袅散开,汽雾一般。

青鸟一耸身,如一道闪电直插云天,倏忽间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一线白迹,仿佛将蓝天劈成了两半。

百里之外,一个矗立孤峰的中年人遥望云海深处,道:

“你长大了,不要学他们一样。”

他们?她们?他?她?它……

坐在肩头的小猴子不明白什么意思,直挠脑瓜。

中年人的相貌身材,用古希腊的雕塑可以形容,俊美非凡,通体符合黄金比例。可惜,面颊长出了花白胡茬,脑后的长发用藤草乱七八糟扎了一下。披头散发的样子挺像一个道士,却无发冠,也无抓髻。

说他五十岁,好像可以。说三十岁左右,好像也行。

小猴子通体只剩下浅浅的绒毛,系了个小肚兜,远望就像两岁的小孩子。见中年人仰天直视正午猛烈的太阳,也有样学样。眼睛竟没有被灼坏,放射出金光。

看了一阵子,它觉得没趣,从身躯上溜下来。刚刚四肢着地爬行了两步,严厉的声音响起,“直立行走”!

小猴子嘴巴一扁,委屈地立起身摇摇摆摆,采了两朵野花叼嘴上。重新回到中年人腿下时,才不管什么“直立行走”呢,哧溜爬了上去,把两朵花插在了那人头顶。

中年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转身下山。

他一条腿有残疾,动作缓慢,硬撅撅地拖行。遇到陡峭之处,便小心往下探足,双手抓住枝条或者灌木。

……

绣娘醒了,见窗外霞光万丈,嗅到了一股异样香味。心中一紧,挣扎爬起,在床边伺候的小草赶紧去搀扶。

出外一看,窗台下的信香赫然不见了。

闻香走到了厅堂门口,瞧见阿莎跪倒在神龛前的蒲团上,正闭目低低念诵,乞求神灵保佑“阿母”。

三支香立在香炉里,中间那一支布满符文。燃烧快了许多,只剩下半寸长一个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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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见到iv嘟嘟嘟捉到两个虫子,哈,点个赞。

不过,我见评论上你的章评时间,是连续三天看到凌晨两点多。可不太好,得注意身体了。

第一条虫,最早是清明雨时同学发现我重复了一个字。我见到了,是想改。可当时没改,过后就找不到地方了,捶自己一下。

第二个,真不是问题。

我也扫过一些网文,很少见标点符号用对了的。

最容易犯的错误,是长言分段,中间的话在末尾是不应该有双引号的。标准格式应该是只有前面一个单引,表示话没说完,还继续着呢。

结果,我传上的文,在电脑端很清晰,在手机端就出现了将收尾的引号“吞掉”情况。

有时觉得挺荒谬。

经济学中,有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说话,是怎么回事呢?

举个栗子。

像“呆板、龟裂”这词,会正确读的没几个。但是,我在写的时候,用拼音输入法是无法打出的。没办法,只好用错误的读音,才能完成。

上架感言2

明天上架,希望支持,谢谢!

第八十三章 浊世滔滔

春天细雨绵绵,往往不大,却淅淅沥沥持续很久。

下午五点多钟,何青青拿着一卷宣纸,站立于“芙蓉义学”的门楣下。好几个老师殷勤地送伞过来,被婉拒了。

她望见云山那边的天空很明亮,正向这里扩散开来,晓得雨很快会停。借伞还伞,麻烦死了。

近来的一个月,她跟做梦一样,希望永远不要醒。

今天花神节,学校没上课,举办了许多活动,小孩子们开心得尖叫。这会儿正呆在宿舍或教室里,等待晚餐。

见左右无人,何青青偷偷展开一卷宣纸。

淡墨笔触,画的是一个游侠儿,正仰望太阳。

这是她画的第十八幅,也是最好的一张像了。由于没学过工笔,只能凭记忆用线条勾勒。最难画的是脸,总不满意,干脆改成侧面。

想起少年临走前对大家讲话,一脸认真的表情。说到最后竟然卡壳了,她就羞红了脸,想笑。

“浊世滔滔,每一个卑微的生命都为生存奋斗,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所以,必须创造最优厚的条件给传道解惑者,吸引他们。切记,所有老师,加上学校,都比不了教育出来的孩子重要。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不需要理解。你们的疑惑很多,以后会更多,全给我憋着。命令下达,必须不折不扣执行……嗯,有一个特例。何青青……那个……怎么说呢,可以不受校规约束……安保得做好,俞疙瘩亲自负责,又不能妨碍她自由……教不教学,怎么教学,由她自己定。“

背后传来咳嗽声,转身便见到俞疙瘩低眉顺眼,领着拿一把大伞的女红课姚老师站立于五步外。

“小姐,老奴觉得,是不是由姚老师送你回家。“

何青青慌忙把画像朝身后一藏,恼火地跺脚,嗔道:

“哎呀,俞大爷。早就讲过无数遍,不要自称‘老奴‘了,你还是这样。“

俞疙瘩憨厚地答应。

“是,是,老奴一定谨记。“

姚老师早瞄到了画像上的少年,四十多岁的成熟妇人了,有什么不明白?当即抿嘴笑道:

“青青妹子,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这把伞够大的,遮三四个人没问题。”

最初请来的老师目高于顶,以为俞疙瘩只是门房兼杂役,免不了颐指气使。半个月前,登丰县令亲自登门送匾额。大家才晓得他不仅是学校的大东家,还是正宗的潇水仙师,吓得几个人连夜逃跑了。

老头儿照旧做门房与杂役,对谁都不客气。唯独在何青青的面前自称“老奴”,怎么也改不了。

老师们又不是傻子,议论纷起。

这所古怪学校的真正东家,恐怕是潇水剑派宗主丹丘生的公子。何青青的身份,不言而喻。其实,他们连丹丘生是出家人还是火居道人,有没有儿子都不知道。

“谢谢了,你们请回吧。我家不远,春雨眼看要停歇。”

见何青青态度坚决,姚老师先走了。

俞疙瘩正要离开,突然神情一凛,蹑手蹑脚朝门口走。

何青青吓一跳,急忙转身顺对方视线望过去。只见前坪大石碑上,“方舟”二字顶上的那一点空洞中,钻出了一个毛茸茸小家伙,赫然是一只翠绿的青鸟。

啊,董小姐曾说过,绝对会有燕子、麻雀来做窝的,真被她蒙中了。

“小姐,快走,老奴来挡住。”

俞疙瘩疾催法力,横张双臂跨出了大门,往台阶上气吞山河一站。然而,那只鸟儿却不见了。

通幽大法师困惑地眨巴眼睛张望了一阵,扭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何青青蹲下身子,正把手慢慢伸向地面的青鸟,柔柔细细道:

“小青,小青,我是青青呢。瞧,我们的名字是一样的,嘻……这儿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小伙伴,肯定飞了好远吧,要去探望谁呢?瞧你这么不高兴的样子,是受了什么委屈呀,跟姐姐讲……”

青鸟不理睬,径直走向伊人左手中下垂了一半的画像,步态庄严。

“哦,你是想看他呀。我只给你看,不准别人看,嘻嘻……”

何青青侧转身,用手把画卷的下半部分拉直。

俞疙瘩的黑脸瞬间变得灰白,悄悄将手探入怀里捏住了一张符纸。谁知青鸟一偏脑瓜,眸光如同电闪。

大法师如同中了定身法,僵住了。额头冷汗涔涔,混合着雨水一起淌下,倒也看不出异常。

青鸟走到画像前的一尺外停下,昂起小脑瓜认真看了数息,一抖翅膀飞起来。

何青青惊叫:

“哎哟,别撞破了呀。”

急忙把画纸拉开距离,还是迟了。

恍惚间,似乎青鸟撞到游侠儿的面部用脑瓜蹭了蹭,又垂直拔起。

她急忙检查,画没破。

墨迹出现了轻微水浸,线条约有变形扩散。却令信天游的侧脸更加丰满精确,栩栩如生,简直要扭头望过来了。

何青青瞪大眼睛,一看再看,有点搞不清状况了。

“青青,怎么啦,喊些什么?”

随着嗒嗒的脚步声,马翠花从影壁后小跑出来。

何青青连忙站起,把画纸卷成一个筒,道:“没啥……小姨,来了一只青鸟呢,快看。”

“哪里,哪里……”

马翠花寻找了一圈,发现青鸟蹲在影壁前一株高大的发财树盆栽顶。歪着小脑瓜来回瞅她俩,似乎很困惑。

“真的好可爱,要是在这儿安家就好了。”

两位姑娘几乎异口同声。

一大群人转了出来,赫然是义学的山长劳清德及马空、钱名礼、鲁贵、赵甲,另有两个客商模样者。

客商是密侦司谍子,大统领章牧之的心腹,下午到来时曾吓了劳夫子一跳。辛亏昨天赶到的赵甲认识他俩,几个男人关起门叽里呱啦谈了好久。本来请了俞疙瘩,他却不去。说信师只要俺守门,可没要俺动脑子。

马翠花进去添了几次茶,零星听到“王党、后党”,没有一点兴趣。

劳清德站住了,吟道: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它是凤凰的前身,又是西王母的信使。一旦飞临,必有佳音……吉兆呀,吉兆!”

众人纷纷附和,均笑了起来。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翠绿的小鸟转动脑瓜,来回瞅何青青、马翠花、劳清德、马空,对其他人不屑一顾。

无知者,果然无畏!俞疙瘩倒吸一口凉气,发现青鸟注意的,恰恰是喝下了信师一碗“神水”的四人。

最前方的劳清德瞧见俞疙瘩站立门外淋雨,诧异地问:

“俞伯,你这是……”

榆木疙瘩虽然没文化,可在潇水剑派熏陶了三十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路?机智地胸膛一挺,张开双臂仰面朝天,徐徐吟道: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啊,玄门修士,果然非凡夫俗子能够理解!

一群人景仰地望着,竟没一个想起拉他进屋,也不递把伞。

世外高人的形象,仅仅维持了五秒,就“吧唧”一个屁股蹲摔倒在湿漉漉的台阶上。

绿光一闪,青鸟飞出学校,钻入了石碑。

第二天麻麻亮,两名密侦司谍子带着钱名礼、鲁贵、赵甲,急匆匆走了。

上午,等何青青跑去看时,青鸟早已经不知所踪。她闷闷地徘徊了好一会儿,很是惆怅。

俞疙瘩鬼鬼祟祟朝石碑瞄,发现洞中空了。终于长吁一口气,佝偻的腰身立刻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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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合作

花神庙前的彩棚里,平安侯周平见到手下抄来的第五首诗后,一把撕得粉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忘记了自己还是颁奖嘉宾。

他一走,飘香苑顿时作鸟兽散。大部分人跑去观摩董公子表演,墙壁上贴出的诗词也被撕得干干净净。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街上的人纷纷朝广场涌,衙役们挡不住了。

礼部尚书何朗下令,打开栅栏。多了个心眼,安排了几组人向外传诗,要童三安排四水帮协助疏导,别让人挤成堆。。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首首绝唱从笔底涌出,比道士画符还快,比厨娘洗萝卜还快……

董舒的“谪仙”之名,彻底坐实。

只是,内容让人瞠目结舌。

他一会儿临镜梳妆叹红颜,望尽千帆过;一会儿黄沙百战擎银枪,寒光照铁衣;刚刚明眸皓齿采莲,马上种田;手还没洗呢,又风尘仆仆赶考;一会儿修道,一会儿当和尚,中间还抽空做官;昨天才娶了美妾,今天就追悼丈夫……

总之,可忙了。

像蚂蚁一样聚集的众人,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暗暗点头。若非谪仙人,谁能拥有如此多的前世今生?

书肆老板按捺不住了,大喊:

“董公子,可否由某家将你的大作结集,润笔绝不敢少。”

信天游笑道:

“不要润笔,随你们便。”

老板们大喜,纷纷安排伙计,当晚就刻印。

青楼老板也按捺不住了,大喊:

“白灵儿姑娘,这些诗词能否允许我们传唱,分润绝不敢少。”

白灵儿脆生生道:

“不要分润,你们随便唱。但要注明,是董舒送给我的。而且,必须等我唱过之后,你们才能唱。”

好好好……

老板们大喜,立即吩咐乐师谱曲。

直到彩霞满天,信天游才写完了十九首诗词。不是江郎才尽,而是开先的两首诗字写太大,弄得后来粉壁没空白了。

礼部官员懊恼不已,跺脚道:

“戏台子用了好多年,早就该扩建翻新了,墙壁这么窄……”

九个评委如痴如醉,忘记评定高下,宣判结果了。

最后,还是由五十多岁的尚书何朗卯足劲喊了一嗓子,白灵儿成为本届花魁。颁奖啥的甭想,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伸腿都难。被他这么一喊,大家才想起,原来今天是评选花魁的。

看看暮色降临,再挤下去非出现踩踏不可。

四水帮护送董舒一行人飞快突围,宣布万花楼今夜摆花酒,感谢朋友。

正主儿一去,广场上的人立刻散掉大半。

陆陆续续,依旧有人往这边跑。

他们是礼部生怕下雨,找来的搭棚子工匠,书店的拓印师傅,还夹杂了十几个武者修士。

仙人亲笔留下的神品,必然仙气萦绕。不趁消散之前感受一下,才是大傻瓜呢!

一个半小时后,白灵儿的小楼中,冯程与华文软软趴在了酒桌上。

信天游皱眉道:

“你也太狠了吧,第一杯酒就放蒙汗药,他们菜都没吃两口的。我刚才闻气味不对,还以为是药酒。”

白灵儿不吱声,狠狠白了他一眼,轻轻击掌。

三名侍女立刻挡在了三根大红烛前,假装剪灯花。这样,楼下的人便看不清楼中人身影。

四个人走进隔间,一女三男,穿戴高矮竟与白灵儿、信天游、华文、冯端一模一样。

“快,快,我们只有一小时,耗久了怕外人起疑。”

白灵儿抓住信天游的袖子就走,一连穿过两名服侍丫鬟的门口,到了闺房前。

“这样不好吧,男女授受不亲,有话你就站在这里说。”

信天游挣脱她的手,咕哝道。

“你个道学先生!”白灵儿气得把他推进去,反手栓门,道:“白鹤临城,圣胎降临,不谨慎怎么行?四水帮的精锐,今晚全部调集到这栋楼外了。”

初三初四,天空还只有一轮蛾眉弯月。

窗户紧闭,朦胧光亮来自于楼下灯笼。喧哗声此起彼伏,丝竹清雅,浅吟低唱,今夜不醉不归。

信天游走到一张小桌旁坐下,端起茶杯,发现居然滚烫。万花楼的安排,几乎精确到了秒。

白灵儿的视力没他好,过数息才到另一边坐下,道: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不过,想先问一个私人问题。”

“说,时间已经浪费一分钟了。”

“淑敏妹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啊,她喜欢我?我好像也喜欢她呀。”

“你个棒槌,你俩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我懂了,你说的是男女之情。我接受的精神训练里,有一项是专门克制情绪的,比方说仇恨,厌恶,爱情……以免影响理智。”

“哎呀,你不用糊弄我,干脆说白骨观算了。”

“不是白骨观……以爱情为例吧。发现没,热恋男女常讲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话,偏偏自己不觉得。那是因为血清素和脑灰质减少了,注意力、决策力、判断力等等统统下降。师父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你不要讲了,我听不懂佛门的晦涩用语。只晓得这样下去,你师父除了你一个徒弟,不会再有徒孙了。”

“哈,也不是这样。长期压抑对身体有害,我只是暂时把精力集中于任务上。师父说,完成任务后,娶一百个老婆都没关系。”

“哼,你师父的任务,永远完不成。”

白灵儿的这句话,惊得信天游一颤。略一定神,问:

“你知道,是什么任务吗?”

“谁不知道?翻开任何一本佛典,上面都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普渡众生!你普渡得完吗?”

信天游舒了一口气,道:

“我普渡不了众生,只能普渡一群人。没办法,必须完成任务。因为我自己就是那群人之一,不完成就死翘翘……时间过去五分钟了,你有什么事就快点讲。”

……

白灵儿把故事讲完,期待中的情景并未发生。见少年依旧很平静,气得牙齿痒痒。

“冰灵王妃明知那张符有问题,为什么还留在宫中?”

“信天游,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首先,王妃不晓得那张符的厉害。其次,法符有法力,常人撕不毁。高妙的符咒甚至产生感应,一丢弃对方就晓得。第三……”

“别激动,别激动,别让情绪影响判断……以前,我只是见了小山村里的鬼画符。对高级货有认识,却没接触过实物……好了,整件事情都清楚了。也许我并不是你们的小王子,但大家完全可以合作。”

白灵儿张牙舞爪扑过去,哭道:

“我打你死个小没良心的。”

信天游任她捶打,吼道:

“你有完没完?就算真王子来,最终结果不就是报仇,振兴华国。这些对我来讲,太小儿科。明天宰了周无羊,你满意了吧,然后呢……当时有两个婴儿,知道秘密的只有夏星夫妇。我师父缺乏法器,也测定不了基因序列。

“你不就想看我痛哭流涕吗,哭,哭有什么用?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战士的字典里,没有哭,只有战斗……好啦,姑奶奶。外面突然安静,快别哭了……“

信天游发现,不知何时双方的姿势产生变化。白灵儿简直像偎依在自己怀里抽泣,暖玉温香抱满。

吓得一把推开,转身就跑。

第八十五章 王子归来

上午九点,信天游出现在南城门外护城河的吊桥入口处。

春汛的水流急,裹挟着树叶花朵冲刷石砌的桥墩,哗啦啦响。河宽一百多米,离城门二十米处有跳板,关闭时拉起。

门洞上竣刻的不是“南门”二字,而是“朱雀门”。四灵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中,神鸟象征南方,接引灵魂上天。

一人一马,矗立河岸。

马,还是从云山带出的那一匹。

昨夜被姜黄涮洗过了,在阳光下换角度看,鬃毛变幻颜色。有时灿如金,有时亮如银。这货养尊处优一个月,比以前肥壮不少,估计是不能“草上飞”了。但胖乎乎好大一堆,颇具威严。

马前执缰绳的那个人,是华国行走的奇迹,双条腿残废三年,被“金身罗汉”一句话治愈了的田老汉。

他衣裳崭新,发髻梳理整齐,昂首挺胸,精神抖擞。

大道两旁,河边,集市,乌泱泱聚集了十里八乡赶来的一万多人,均肃穆无语。这些日子里,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一直在流传,令他们热泪盈眶。

天启王常常被讥笑窝囊,那是环境令他无所作为,对老百姓却真的好。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感激?

两排彪悍的青年挺立于人群最前方,是四水帮精干。每隔十米出现一个头带纱帽,皂衣革带悬腰刀的武者,是密侦司谍子。

华族衰落,王国即将易帜。他们在这种时候站出来,是彻底豁出去了。

信天游重新穿回游侠儿服装,却摘除了蹀躞上“哗哗”响的钩环,把狼牙插在了衣衫内。习惯性地偏头斜仰,望了望太阳。

靠,黑子又增加了,今年必有小旱。师父恐怖的预言,征兆越来越明显了……

又看了看巍峨的朱雀门,道,走。

十六年前,襁褓中的他从这里逃离。十六年后,他要从这里堂堂正正进去。

白灵儿昨晚那番话,没产生影响吗?假的。回去后心里堵得慌,产生从未有过的撕裂痛疼。只好爬起来练习神针、魂印,进入冥想……

无论自己是谁,都不重要了。

冰灵王妃、夏星夫妇、阿二两口子,还有羊肠谷中战死的侍卫、无辜的路人、云山十万冤魂……

今天,我来祭奠你们!

马儿刚刚踏上桥面,百姓中突然有人跪下叩拜,高呼:

“恭迎王子归来!”

这一带头可不得了,呼啦啦全跪下了。“王子归来“的声音响彻云霄,许多人嚎啕大哭。

信天游的身躯一僵,很恼怒。章牧之这是,准备把生米煮成熟饭呀?

白马乖巧地停下,田老汉也不动了。

在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中,少年闭上了潮湿的眼睛。再次命令道,走!

师父曾经教导过,越复杂凶险的局势,越需要冷静。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一定得去做。

计划被调整了。

小胖子冯程谨小慎微,是对的。自己突破后实力暴涨,有点得意忘形了。“董舒“这个替代身份不可以暴露,会危及华文、董淑敏的安全。

不仅如此,在今天,所有与“董舒“密切接触过的人都不可以出现。

密侦司不是吃素的,派出的人早追查到芙蓉村与栖云郡,也许上午与赵甲、钱名礼、鲁贵一同返回。白灵儿一早派人去拦截了,避免与自己撞到一起。

尽管,纸包不住火。但亮出底牌和对方猜测出来,是两码事。

白沙城拥有天下第一的“神龙大阵”,属于最佳基地,必须拿下。原本只想赶跑周无羊的,今天必须宰了。

踢踏,踢踏……

马儿进了朱雀门。

一排排人肃立道旁,鸦雀无声。

少年长吁一口气。

总算不喊“王子归来”了,否则,真挺让人尴尬的。

到了朱雀大街的口子上,一帮白沙府的衙役拦住了去路。

信天游不难为他们,下马,孤身走入。

十里长街,店铺统统关闭,风吹得纸屑在路面滴溜溜转。中间无人行走,两侧的观众并不多,全是胆大包天者。也不怕神仙打架,踩死了蚂蚁。

一直走到了乐游坊,人群才密集起来。店铺依旧关闭,但二楼的每间窗户都敞开了,伸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脑壳。

街心搭了个一米半高的木台,铺红毯,垂红帷。台上摆放一张八仙桌,两把相对的太师椅,一个人缓缓抬起了头。

坊前,另搭了一个同样高的小彩棚。

中间的老道身穿杏黄袍,头带冲天冠,三角眼,尖嘴猴腮,想必就是周国国师,潇水剑派的大长老周无羊了。

他两侧坐着的道士,定是请来的化丹高手。外侧两位锦袍公子,右边是平安侯周平,左边那个就是周国二王子周凡了。

一条中年汉子笑嘻嘻迎上。

信天游愣住了,道:

“哦,怎么是你?我拿走了《仕女鹦鹉图》和西珠,欠下的一千二百八十两黄金,明天就支付。”

来人赫然是珍宝阁的大掌柜廖明,道:

“《珍宝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信公子可得多光顾。情况是这样的……乐游坊请廖某做赌局的司仪。反正,我只保证公平。你们要是打起来,可别往廖某身上招呼呀。”

廖明开了个玩笑,见周围冷场。尴尬地笑笑,一摆手转身带路。

信天游懂了。

对乐游坊而言,再赌一场是必须的。

首先,希望赢回三十二万两黄金的赔付。毁信万万不可,除非后党不想混了。其次,重头戏在后面,希望可以通过赌局摸清楚对方修为。

要想让外人觉得公平,除了请廖明当司仪,真还找不到别人。珍宝阁后台是强大的正阳门,不怵潇水剑派。

这货还真敬业,任何时候都不忘记做广告。

二人登台后,廖明道:

“信公子,乐游坊的赔付三十二万三千二百两黄金,包含了灵石玉器、金银珠宝、田亩房契……昨天已经送到珍宝阁。我亲自查验,只多不少。但他们有个条件,你必须与赌魔千陌再赌两场。只要打平,赌注照付。如果输了,拒绝赔付。”

呵呵,典型的霸王条款。

听上去好像挺优厚,事实上不想给钱。好歹,比万年前的一些商家强多了。只要充钱进去,甭管消不消费,一辈子别想拿出。

信天游无所谓地点点头,先掏出赌契递给廖明复核。

心里合计,老子就不接受。逼每一局拿出相应赌注,一路倍增翻上百万两,让你们倾家荡产……穷,缺钱呀。建造时空之门、方舟,搜集修炼资源,为末世准备物资……到处都是窟窿眼。

不晓得赌魔千陌,水准如何……

他把注意力落在了一丈外端坐的文士身上,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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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海外仙山

那名文士三十几岁的样子,神情沉静文雅,穿着一套布衣。

富贵人家穿绫罗绸缎,麻、葛布衣历来是平民标志。虽然文士的衣裳做工精致,洗得也很干净。但布衣就是布衣,必定是不贵的。

信天游也喜欢布衣,起了好感。仔细观察,细心地发现对方袖口下沿磨得透亮,用手腕压在桌面掩饰。

我勒个去,寒酸到这步田地,真的是赌魔?

小胖子冯程对他介绍过情况。

千陌嗜赌如命,如同犯了魔怔一般。却从不“赌博“,而是把它当成了自己修行的”道“。

潇水剑派的掌门人丹丘生曾讲,可惜一个天资卓越的修士,走歪了路……

靠赌术骗钱,便违背了道心。去赌馆镇场子,便需要混迹俗世。他没有门派家族支持,又缺乏来钱的路子。加上修行要消耗海量资源,所以很穷。

主要收入是替人出手,收取一点劳务费。自己不管输赢,不管彩头,却从未输过。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最后连这点收入也被掐断了。因为人家一看见是他,就不玩了。

信天游越看越心惊。

千陌赫然是化丹九重,只差一步到圣胎。

真气柔绵,显然战斗力不强,胜在极小范围的空间控制。神识细腻,有极度灵敏的感应。

果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人练出一身疙瘩肌肉是为了打架,有人是为了泡妞,有人是为了耍酷。还有人什么也不为,纯粹出于喜欢。

这货练到这么高境界,竟然是为了赌博,简直是神经病一样的男子!

信天游扭头问:“两局赌什么?“

廖明道:

“信公子起步的那三千两黄金,是在乐游坊用骰盅押点数赢下的。因此,这回较量的是摇点数,一比小,一比大。“

信天游又不是职业赌棍,只在虚境中见识了一些场面。

想了想,觉得神识完全可以透入咫尺之遥的盅内,再激发能量控制点数。不就是比大小嘛,最大的豹子十八点,最小的豹子三点,大不了打成平手。

但,他不能这么接受周平的条件。

赌局与黄金,说重要,也不重要。即使输了,只要最后斩了周无羊,就可以将后党统统抄家,顶多是外界传言不太好听而已。

他要拿下的,是千陌这个人。

华文抱怨,传送阵的一些法器他可以设计粗胚,却做不完美。

一是眼下没进阶化丹,法力不够。二是缺乏极度柔绵的真气与细腻的神识感应,难达到最佳效果。当今的修士全追求战斗力,谁肯在微末处做文章?请人都找不到地方。

眼下,可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千陌先生,乐游坊多少钱请你,我出十倍。“

一听这话,周平气急败坏,起身骂道:

“你个杂门野修,懂不懂规矩?“

千陌竟有点不好意思,道:

“对不起,信公子。平安侯请我做供奉,为期三年,不能言而无信。“

信天游眼睛一亮,觉得有戏了。往千陌的对面一坐,道:

“好,我接受条件,先赌两局。”

这货的思维与华文相通,一定可以成为好搭档。

一般人认为,尽管不沾彩头,不管输赢,可只要上了赌桌,还不是赌博?

千陌却认为,那是修行。至于别人利用出手达到什么目地,他是不管的。好比一个做菜刀的,务求锋利。至于被买去切菜还是砍人,与他没关系。

侍女端上赌具,信天游乐了。

深海硅木做成的骰盅,最能阻隔神识。

他从小接受科学的精神训练,又学习了神女的《步虚炼神诀》,手段远比一般修士高明。正如当下探测了千陌的修为,对方却不晓得。

即使千陌的神识细腻,也能渗透进骰盅,大家还是打成平手。

廖明检查完骰子与骰盅,落下盅盖把点数摇乱送至八仙桌中央,斜退两步站立,大声宣布:

“第一局,比大。既然是乐游坊出题,便由信公子先摇。”

先摇的当然要占便宜。

比方说你先弄出十八点豹子,他再摇出同样的也只是拾人牙慧,气势上弱了一筹。

“不,乐游坊先摇。”

信天游直觉,千陌不可能出大豹子,否则就辜负了他“赌魔“之名。比大豹子还大的是什么?总不可能三六一十八,结果摇出了一十九点吧。

千陌一言不发,伸手端起了骰盅托盘。

手指修长柔软,皮肤白皙细腻,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比少女都漂亮。

骰盅是托盘上,倒扣罐子似的一个盅盖。摇骰一般要双手端起托盘,如乐游坊的女荷官,拧腰扭臀,身姿妙曼如风中摆柳。也有高手用盅盖把骰子快速抄入,或举或提,凌空摇晃。

千陌的姿势挺古怪,一点不炫。

停顿了数十秒,用左手托住底盘,右手扶住罐身,把骰盅往上颠了三颠就轻轻搁下了。连身子都没有晃一下,简直像老妪筛糠。

廖明轻手轻脚走过去,与赌桌保持两拳距离,稳稳握住罐体缓慢上提。生怕桌面产生一点震颤,或者空气产生一丝流动,影响结果。

三粒骰子,千呼万唤始出来。

信天游只瞧一眼,“嗡“一下脑壳大了。

我靠,这样也可以?

每粒骰子都以一个端点为支点,立了起来,三枚相互靠拢而不倒。

像这样一立,正方体骰子就成为了两个上下相扣的四面锥体。露在上方的三个面,赫然是四、五、六点。

岂止没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这样情形,看客一时间鸦雀无声。

廖明介绍道:

“这个叫海外仙山,江湖上只有千陌能做到。相传海外有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隐没在波涛云雾间。凡人如果有幸登临,便有望成仙。三颗单足而立的骰子,可不就像三座萦绕仙气的岛屿?骰子三个面全朝上露出,四五六加起来一十五点,三粒骰子就是四十五点,不可能更大了。”

掌声雷动,千陌安静地坐下了。

廖明等大家瞧够了,才抹乱骰子扣上骰盖,托起底盘摇晃几下,端到信天游身前。

“信公子,请。”

信天游不说话,也不动,陷入了沉思。

第八十七章 通天神塔

乐游坊的一间密室内,徐亮与马涛面面相觑。

五分钟前,他们还站在彩棚旁边观摩即将到来的赌局,却接到了眼线急报。因为是口信,当时人多眼杂,便转移进了密室。

听完后,徐亮差点被雷晕,本待马上禀告周平。马涛很谨慎,建议再等等。五分钟后,第二个眼线到了,确认了第一位传来的消息。

两个人呆若木鸡。

直娘贼,今天赌的根本不是钱,是国家。

半晌,马涛才哆哆嗦嗦端起温热的茶汤喝一口,道:

“我看,城外百姓喊‘王子归来’,不像是郭春海与章牧之的安排。否则,城内早该大乱了……管他是真王子还是假王子,有无羊真人坐阵,信天游在劫难逃。”

徐亮忙道:

“对对,管他是谁,灭了便一了百了。”

城隍庙打擂台的少年叫信天游,拖延了五天才查出。因为珍宝阁为客户保密,当时在场的武者与修士守口如瓶,费了不少周折。

他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紧锣密鼓展开的追查行动,受到了密侦司的强烈阻挠。人家干这行是专业的,掐断线索,布置疑阵,专把你往岔路引。

最后,还是无羊真人拍板。以六十四万两黄金为饵,钓信天游出来。

如果他不敢来,说明没啥本事,赌约作废。要是敢来,就叫他有来无回。并血洗王党,提前把华国易帜。

但眼下徐、马二人,均从对方闪烁的眼神里,见到了隐藏的恐惧。

人家敢孤身赴约,岂是好惹的?假如真的存在一位“罗汉”师父,一只手就能把潇水剑派抹平。

一分钟后,徐亮蹑手蹑脚从彩棚侧面登台,附耳在周平的耳畔讲了几句。

周平匆匆离席,两分钟后返回。从背后凑近周无羊,才讲两句,对方便不耐烦地竖起右掌打断,道:

“我知道了,云山孽子。“

两名前来助拳的化丹修士,一为水龙殿的守清仙师,二为火神洞的玄志仙师。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听见。在潇水剑派地盘混的小门派,能够为周大长老效力,就是抱上了一条大粗腿。今日,须让俗人知道仙家的厉害!

周凡隔了几个身位,又没有运功,听得不是很清晰,不屑地瞟了周平一眼。

他出自嫡系,对旁枝亲戚素来不大瞧得起。即使周真人无羊大长老,在本族里也才排名第五。俗人敢造反,灭了就是,偏偏搞这么复杂。

信天游那黑小子,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难道真有一位雷劫师父不成?秃驴们只晓得用“地狱、轮回“欺骗愚民,宣扬今生受苦,来世升天,难道真有什么本事?

这次到白沙城,得为周室王族夺回尊严。明年暮春三月,桃都的凌霄大会召开。万一他不小心成为了“巡天者“,就必须秉公办事,不能掺合俗世间的破事了。

彩台上,沉默了十几秒的信天游笑了。一巴掌按上骰盅,不摇不动。

呵呵,海上仙山了不起吗,四十五点就是最大点数吗?让你们这帮棒槌,见识见识!

全场屏气静声。

人的名,树的影。没有人认为他能赢下赌魔,顶多顶多……打个平手吧。

廖明作为赌局司仪,冷静旁观,不催。

瑾王子返回了大夏,并不相信什么“金身罗汉“,吩咐计划照旧,调查信天游。今天能够近距离接触,是绝佳机会。

大概过了漫长的三十秒之后,盅内隐约传出一声叮铃。

廖明吃了一惊,把右手食指竖起贴拢嘴唇,示意场内安静,附身侧耳细听。

紧接着,又传出一道清晰的叮铃之声。

这下子,离彩台近的人也听明白了,稀里糊涂。盅子怎么会自行发声?像有一个活物在里头蹦跶。

一分钟后,连续响起两声叮铃。

再过三十秒,叮铃声又起,然后静悄悄的了。

响动极其有规律,一共三次,相隔时间依次缩短,每次连续响两声。

咋回事?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

信天游睁开眼睛,懒洋洋把骰罐一推。

这是弄完了,还是不准备玩了?众人齐齐傻眼。

廖明一怔,挺直了身躯,试探着问道:“信公子,你还没有摇呢。”

“是不是一定要摇?”

“倒不一定。”

像方才,千陌也没有摇,只颠了三颠。可你丫连颠都没有颠,只把手放盅盖上搁了一会儿。有这么搞的吗,简直侮辱俺的智慧。

“那就行,我摇完了,开吧。”

好,这可是你说的。

廖明深呼吸数次,飞快抓起盅盖往上一提,敏捷地退后半步。他被盅内诡异的声响弄得发毛,生怕窜出一条毒蛇或者蛊虫。

所有目光,在第一时间追向了托盘。

随后,数千人安静得落针可闻,一股妖异的氛围笼罩全场。连彩棚里的周平与周凡都瞪大了眼睛,只周无羊冷哼了一声“雕虫小技“,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嘈杂声四起。

个个都想说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冒出喉咙只是一串“哟哟哦哦”的含混音节。

盅盖揭开,虚空莲生。

一朵朵近乎透明的莲花从托盘上冒出,飞向四方,渐渐淡无痕迹。空气陡然间变得格外清爽,令每个人都毛孔畅通,仿佛置身雨后的山林。

托盘上出现了六个锥体,好像六个塔尖梅花错落,中间青气萦绕。

骰子呢,去哪儿了?

骰子依然在,被沿着正中的横截平面切断,原本互扣的金字塔形状分离。一个塔的锥面是一、二、三点,另外一个塔的锥面则是四、五、六点。

六座金字塔排列成漂亮标准的等边三角形阵列,用尺子量也不过如此。整整齐齐,好似天兵下凡,傲视人间。

也就是说,千陌用一招“海外仙山”,把每粒骰子的四、五、六点露了出来,总计四十五点。

而这一次,信天游竟然把骰子所有的面都露出来。一二三加起来是六,三六一十八,再加四十五,总计是六十三点。

骨质的骰子极坚硬,用刀都切不开,最容易碎,怎么可能办到?况且,虚空生莲是怎么一回事?骰子被剖成了两片,还算不算数?

千陌霍地站起,瞳孔焕发出异彩,惊道:

“通天神塔……四十五点,本来就不是最大的,最大点数是六十三。我一直以为,人力根本办不到……”

他说着说着,放下矜持俯身端详,伸伸手又缩了回去。似乎想拈起小塔检查,见到萦绕的青气未散尽,不敢造次。

第八十八章 赌博圣物

廖明死死盯住了“神塔“,好像猫儿嗅到鱼腥味,眼睛里面直冒绿光。

能够被乐游坊重金邀请来做司仪,除了大家是朱雀大街斜对面的邻居,他身为珍宝阁大掌柜说话有分量外,还另有一重原因。

廖明好赌,加上赌场是极好的打探消息地方,理所当然成为了乐游坊的贵宾,常客。对方可不敢设局欺骗他,有时还故意输点钱。

他玩了大半一辈子骰子,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赌博圣物“。如同书家见到书圣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画家见到画圣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仿佛千百只小猫轻轻抓挠心肝,每一根寒毛都酥麻酸痒。

甚至想到,当明年大夏国铁蹄南下,一举灭掉曾周华后,自己肯定不能继续呆白沙城了。难道带一箱金银珠宝回去?嘿嘿,被瑾王子晓得,会剥掉一层皮。

这六枚小塔,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日后金盆洗手,一帮狐朋狗友酒酣耳热。拿出“圣物“一亮,再细说原委,绝对惊炸全场。什么翡翠玛瑙,天材地宝,统统靠边站……

“既然事先没讲不能破坏骰子,那么本局判定为,信天游公子赢。“

轰,人群冒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周凡的脸上露出忌惮神色。

周平面孔铁青,不停给自己打气。不要紧,不要紧……还有一局。

这三十二万两黄金,是众多纨绔东拼西凑出来的,得多少年才能赚回?一旦输了,即使信天游被干掉,钱也流回不到他们手中。

廖明匆匆宣布完毕,见千陌那呆子还在低头瞅。生怕他先下手,一个健步上前抓起“小塔“塞入胸襟。

再按一按,硬硬的还在。心里总算踏实了,一本正经对台角肃立的侍女道:

“骰子毁坏了,快去换新的来。“

千陌茫然坐下,困惑地直眨眼睛。寻思,我还要研究呢,你收那么猴急干嘛?

等侍女那把新的三粒骰子拿到,廖明将它们扣在盅盖下,端起托盘摇乱了点数,才道:

“第一局比大,千陌先生先摇。第二局比小,信公子先摇。”

信天游晓得,千陌肯定会再出妖蛾子。双膀横抱在胸前,冷笑道:

“什么狗屁赌魔,给老子提鞋都不配,让他先摇。”

方才这局赢下,实在险之又险。

假如先摇,顶多出十八点的大豹子,铁定输了。

等对方暴露,自己找到解决方案后,过程倒简单了。无非用神识窥探点数,释放能量切割。就技巧而言,其实比“海外仙山”低。就档次而言,却高了不止一筹。

至于那些青气,无非是能量电离了空气,释放出负氧离子。又刻意进行控制,弄出了莲花形状吓唬人。

千陌闻言,胀红了脸。

但他确实输了,无法可说。

动作依旧简单,中规中矩。右手拿起骰罐倒转,让开口朝上,左手拈起三粒骰子轻轻放入。再右腕一抖,由缓到疾开始摇晃。

随着摇晃的频率越来越高,骰盅变成一片残影。发出的声响起初像泉水叮咚,逐渐演变成疾风暴雨,时不时传出爆鸣。

疾风暴雨之后,声响渐渐和缓,持续降低。

沙沙沙……仿佛春蚕啃食桑叶。

这是搞什么名堂?

廖明纳罕不已。

三粒骰子,正常情况下的最小点数是三个一,总共三点。但理论上的最小的点数,应该是一点。把三枚骰子摇成一根棍子形状,一颗叠一颗,只剩顶端一点露出。

像千陌这样搞,哪像摇棍子?

等“沙沙”之声微不可闻了,千陌才猛地翻转骰罐朝托盘一扣,退后三步。他一直以谦谦君子的形象示人,此刻显然生气了。

廖明停顿了约十秒,才慢慢提起盅盖。

眼前白花花一片。

托盘上望不见骰子了,只见乳白色粉末围出了一个漂亮圆圈。

0!

这是怎么回事?

围观众人懂赌博规矩的并不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

身为资深赌棍,廖明解释道:

“把骰子摇成粉末,点数就消失了。既然没有点数,就是零点。这是理论上的最小点数,已经超越了技巧层面。光精通赌术是办不到的,必须达到武道巅峰以上,有碎物成粉的实力,还得……”

这世界并没有负数概念,没有人能够想象出比零更小的点数是什么。

等侍女清理干净托盘,廖明把骰盅轻轻推到了信天游身前,平静地宣布:“千陌先生零点,有请信天游公子。”

他预感这一局应该是平手,千陌太强大了。

“通天神塔”力压“海外仙山”,还可以理解。假如摇出的点数比零还小,会把人吓傻,那将是一个什么玩意?

信天游乐了,本局比上局容易得多。

日常生活里不可能遇到的负点,在宇宙中却真实存在。比方说反物质,比方说黑洞……

如果摇出一粒反物质骰子,将发生湮灭爆炸。不说地球吧,至少可以将白沙城化为虚无;如果摇出一个小型黑洞,将把整片星空吞噬……

当然,信天游是做不到的,连师父也做不到。

不过,他在杀幽境时就可以捏石成粉,突破到杀光境之后,隔空碎物根本不算什么,不需要像千陌那么麻烦。

可如此一来,并不能令千陌折服,必须弄出震撼才行。

他在“去天外“计划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仅次于华文。

可能全世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了,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必须拿下!

主意打定,信天游起身摇骰,动作和千陌如出一辙。

盅内传出的声响如翻唱原版,初起泉水叮咚,继而风雨雷鸣。最后“沙沙沙”一片,似乎彤云密布,细小的雪籽洒向人间。

只不过,叮咚与爆鸣时间缩短,音频加高,声响更大,好像乐曲的前奏加快。而后来“沙沙沙”的主旋律则被拉长,循环往复,渐小渐悄,以至于无。

空中洒盐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两分钟后,信天游手腕翻转,将骰罐扣在了托盘之上。

与千陌不同的是,他手掌不离开盅盖,按压于顶端足足一分多钟放开。

廖明心里泛起了毛骨悚然感觉,连鼓了三次勇气才伸手去揭骰盅。看到信公子那副坏坏的表情,他又对自己的判断不确定了。

难道,摇出的点数真比零还小……

那将会是一个什么东西?实在想象不出呀。

众人目光炯炯,像鹅一样伸长颈子,踮起脚尖。

彩棚内,周平与周凡哥俩不由自主地身躯前倾,连似睡非睡的周无羊也睁开了眼睛。

第八十九章 天意

托盘之上,空空如也。

骰子哪里去了?

众人鸦雀无声,全望向廖明。

廖明也懵了,不可置信地把骰罐翻转。对光查看,甚至把手伸进去摸,还在八仙桌上磕了磕……里面依旧空空,没有东西掉出来。黄褐色的硅木内壁光洁清溜,比狗舔过的还干净。

千陌站起身,接过罐子看了看,又掂了掂,道:

“零对空,我输了。”

廖明拿回骰罐,也体会出了不同,貌似比先前沉了一点点。转念便明白,骰子竟然被摇成粉末,生生压进了罐体。

当即宣布:

“零点,依旧算有点。但一片虚无,则什么都没有。本司仪判定,这一局,信天游公子赢了。”

人群沉默了数息,随后,轰……欢呼、尖叫、跺脚、鼓掌如火山喷发。

周平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千陌躬身,朝对面拱手一揖,道:

“信公子神功盖世,千某佩服……告辞。”

信天游哪里能让他走,起身一脚踏上太师椅,戟指喝道:

“等等……你这厮什么意思?说老子赌术不行,靠别的神通赢你。直娘贼,再来一局!你如果赢下,老子就把这三十二万两黄金不要了。你如果输了,就给老子干三年活。”

千陌冷冷道:

“恕不奉陪。”

廖明也不打圆场,紧紧将骰罐按于掌下,若非体积太大早塞进怀里了。心道,老子随你们怎么吵,反正这个罐子我要带走。

周平仿佛起死回生一般蹦起来,道:

“可以可以,再赌一局。”

赌徒最怕什么?不是输。是输了之后赌局结束,扳不了本。他一听有这好事,顿时如行将溺死的人捞住一根救命稻草。

修士不在乎世俗金银,纨绔可在乎。何况赢了就翻身,输了也没啥损失,顶多把千陌的供奉约定转让给信天游而已。

千陌的俸金才一年一千两,对一个化丹仙师而言少得可怜,可也不能怪。世家花钱请供奉,无非想提升战斗力,他却连武道巅峰都打不过。

周平若非需要对付信天游,又想在华国五郡再开赌场,借“赌魔”的名头震慑,才懒得请呢。

千陌望了望彩棚内,重新坐下,道:

“好,再来一局,你出题。”

信天游哈哈大笑,道:

“何为赌?赌的就是不确定。靠神通欺负人,算本事,也不算本事。千陌,这一局我跟你赌天意,叫你心服口服。”

天意?

可怎么赌?

众人大眼瞪小眼,抓瞎了。

信天游继续道:

“也可以称之为,盲赌。从乐游坊里取一副扑克,比双点大小。从洗牌到切牌到亮牌,我全程不看,不接触,一定赢你!“

上一代文明消逝后,麻将、骰子流传了下来,没发生变化。扑克牌却只剩下了黑红梅方从一至十的纯数字,少了j、q、k和大小王。因为,英文消失了。

双点比大小即每人抽出两张牌,数字相加取个位比大小。

比方说九加三,便是两点。如果九加一,可不是十点,而是最小的零点。点数相同就比最大的牌面,牌面还相同就比花色。黑桃为尊,红桃、梅花、方片次之。

千陌倒吸一口凉气。

盲赌扑克牌,视线、神识、听力均不能直接辨认。何况牌面太光滑了,不像骰子坑坑洼洼,连气场也无法感应出异常。

更何况,按照规则不能接触牌,鬼知道会开出几点?

神仙也不能笃定赢呀!

周平连声叫好,生怕信天游改变主意,催促快点进行。

他认为所谓的天意,就是撞大运。对方能够赢下千陌,靠的是神通。撞大运则是一半对一半的机会,自己要占便宜。

司仪廖明见双方都同意了,吩咐侍女取来扑克牌。

信天游见周平上钩了,松了口气,站立于彩台上环顾。他还需要,找到一个最信任自己的人协助,竟然望见了苏果儿与苏梅。

少女被挤在了一个角落里,拼命地跳,挥手。

信天游一愣,抬手一指,朝左右摆了摆。

人群怔了怔,立刻有四水帮与密侦司的人上前去推,闪出一条通道。

苏果儿一溜小跑上前,爬上了彩台。苏梅迟疑地跟在后面,走到人群的最前方停下了。

“信公子,你快救救我妈,救救苏家庄。“

少女嘴巴一扁,快哭了。

信天游见她比上次憔悴了不少,忙诧异地问:

“怎么啦?“

原来,城隍庙的蒙面打擂人被查出,就是曾经出现在珍宝阁拍卖的信天游,苏家庄立刻受到牵连。刑部捕快抓走了庄里的几位长辈,一直关押着。

虽然早搞清楚了苏果儿与少年只是萍水相逢,没啥关系。可刑部捕快抓走了庄里长辈,一直关押不放,放风说要交一笔“事儿钱“才行。苏家庄为拍下《仕女鹦鹉图》,都快倾家荡产了,哪里还拿得出钱赎人?

没办法,听说今天信天游公子会出现在乐游坊的赌局,两位姑娘早早赶来等着。如果他不肯帮忙,就只能找珍宝阁贱价退回先祖图画筹钱了。

信天游笑笑,道:

“没事,不要急,帮我洗洗扑克牌。我等这里的事忙完了,马上救人。”

少女惶恐了半个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点头道:

“好。”

“以前玩过扑克吗?”

“很少,过年的时候同姐妹玩过的,懂一点点。”

苏果儿局促地捻动足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也不敢抬头望周围,假装其他人都不存在。

“好的,那你帮我去验牌,洗牌。”

信天游指了指站立赌桌一角,用托盘端着十副扑克的侍女。

几千双眼睛牢牢盯住了他,到底要看看这所谓的“天意“是怎么回事。

也有人怀疑苏果儿有问题,但再想一想流程,觉得即使是托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少女真不是托。

信天游之所以选择苏果儿,是发现这丫头对自己几乎言听计从,精神上极易沟通。她会不会玩牌倒不太重要,知道点数大小就行了。

少女的确手生,好半天连扑克盒外的蜡封纸也剥撕不开。众目睽睽之下,越急越乱,越乱越急,泪珠儿快滴出来了。

廖明与侍女近在咫尺,始终斜眼冷觑,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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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他心通

信天游见此情形走过去,接过牌麻利撕开封口,道:

“弯腰低头,眼睛看这里。”

他用食中二指敲了敲桌面,把手中扑克对半分成两叠。轻轻按压,慢慢地把两叠牌交错插入合拢成一副。

众人都知道信公子在教授苏果儿,无人上前打断。不过,瞧他的手法也不出奇,不熟练。

“要洗七遍,牌才能够被均匀打散。”

信天游一边告诫苏果儿,一边将扑克牌洗三遍。抬起头挺直上身,微黑的脸庞竟有泛红,额头也冒出了汗珠。

千陌与他只隔了一张八仙桌,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又搞不明白,警惕地说道:

“这副牌被你碰过了,肯定不能再用。“

廖明把骰罐移到桌角,始终不离开自己手掌两尺,笑道:

“按照规则,那是自然。“

等少女一丝不苟,笨拙地按照指示足足洗了七遍后,被司仪廖明收走了,换一副新牌过来。

信天游与千陌都把椅子转了过去,背对八仙桌。

少年闭上眼睛,用手揉太阳穴。

在教苏果儿的短短两分多钟里,神识与脑力损耗严重。无论是复杂程度,还是海量运算的数据,都远远超越了上两局。

更何况,需要将眼耳鼻舌身意六识运用到极致进行辅助,需要对无数过去现在的痕迹进行记忆、比较、匹配、验证……工程之宏伟,意义之深远,等于在精神世界架起了一座沟通桥梁。

桥身就在苏果儿的脑海。

她是他的眼!

剩下的,就看苏果儿能否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美执行计划。

盲赌拼人品,凭运气,没有谁可以稳操胜券。

但运气这个东西,由无数细小的环节组成。如果能够操控这些一环扣一环的细节,那么在别人眼中的运气,就成为了必然。

把事务简化,要得到理想结果,无非做好两点:一,对情况充分了解。二,对过程绝对控制。

又过去三分钟,苏果儿笨拙地重新洗好牌,动作明显比方才流畅。

依旧七遍,一丝不苟。

廖明将洗好的牌推至八仙桌中间,招呼背对而坐的信天游与千陌转过身。

人群闪过一阵短暂骚动,随即悄无声息。男人们喉结蠕动,艰难地咽下口水,少数女子则瞪大眼睛。

廖明第一次经历盲赌,还是搞不太清,问道:

“下面,是不是请苏小姐继续切牌?”

苏果儿在洗完牌后,无人招呼。不知道下一步干嘛,又不愿意退下去,正呆在台角手足无措,闻言往前走。

“不。”

千陌抬手予以阻止,道:

“我切牌。”

廖明看了信天游一眼,对方笑道:

“行。”

他无所谓,无论谁切牌,也不会影响最终结局。

要实现对结果的控制,首先需要知道牌点分布。可接触不了扑克,更不可能看到牌点。

然而,看不到,不代表没办法知道。

八仙桌光滑如镜,在洗牌的过程中可以把底牌看得清清楚楚。

先前教苏果儿时,特意敲了敲桌面。众人都以为提醒少女注意姿势,其实信天游是叫她看牌下的桌面。为了不让懵里懵懂的少女领会错表情,某人还特别予以精神暗示。

苏果儿什么都不懂,对指令绝对服从,洗牌时便一直盯着少年敲击的地方。

按照正常洗牌姿势,她需要弯腰低头,目光聚焦在牌上还是牌下根本没区别。无人发现其中的不同,就算发现了,也会不以为然。

信天游慢慢示范三次洗牌,除了按照桌面倒映的镜像在扑克上以微弱能量做记号外,同时密切监控苏果儿的精神波动。

人体每天接收大量外界信息,超过一半来自视觉。很多不重要的信息被忽略,但只要图影投射视网膜上,就会影响意识,从而影响精神状态。

比方说,破案高手观察一个破绽隐藏极深的场景,可能一时半会没发现。其实那个破绽早投射进潜意识影响精神,让人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引导其回头审视。

当你以为没见到,以为没看清时,种下的印痕早开始影响精神。

不同的信息会令精神呈现出不同波动。

最简单的例子,游客拨开草丛见到一条眼镜蛇还是一只小白兔,牌手见到不同的牌点,如1或者10,瞬间精神反应绝不相同。除非他们根本不知道眼镜蛇和小白兔的区别,不知道1与10的区别。

信天游在虚境中,阅读了成千上万份思想实验的原始记录,把脑电图和试验对象的思维活动一一对印。不同波形对应不同内容,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在外行看来仿佛迷雾,他却看得出里面隐藏的快乐、忧愁、恐惧。

如今神识无比强大,对精神变化格外敏感,不需要借助波形。

要做的极简单,构建瞬间反应模型,将苏果儿的精神波动和牌点一一对应,密切关注其心跳血压呼吸等等变化作为辅助。

甚至在苏果儿的脑海内投放了一缕神识,并非魂印。以加强双方联系,把她细微的精神波动放大。

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

对方敏感的精神触角竟然将那一缕神识磨磨层层包裹,如藤缠树,如水融冰。

经过海量计算与归纳演绎后,他的神思疲惫到极点。只能眼睁睁瞧着那缕神识在她的世界水乳交融,无法收回。

等于,他在她心里种下了一个自己。

她并不知道。

他也不是故意的。

示范洗牌三轮后,他建立了模型骨架,完成初步的精神波动与牌点对应。

她再洗过七遍后,模型的内容详实丰满,精神波动与牌点的对应关系精确而清晰。

所以,甭说换一副新牌,换一万副也没用。只要苏果儿盯着镜面洗牌,他就能感应到少女的精神波动,就相当于看见牌面从眼前闪过。

尽管有些牌叠在一起被遮盖,尽管有些牌闪过太快感觉模糊。但信天游经过七轮的记忆、推导、判断、纠错后,把每一张牌都精确定位了。

这种方式,类似佛门的“他心通”,科学的心电感应。

第九十一章 自出洞来无敌手

千陌第一次面对完全没底的情况,把整整齐齐一叠牌看了再看。深吸一口气,伸出了手。

“等等,你不能切。”对方冷笑。

千陌愣住了,分辩道:

“你才说的,行。”

信天游道:

“喂喂喂,你丫白活这么大岁数,耳朵怎么长的?司仪廖大掌柜问,‘是不是请苏小姐切牌’,你说‘不’,又加了一句‘我来切’。老子讲‘行’,是同意不让苏小姐切牌,可没同意你来切。规矩早就讲好了,都不能沾牌。你这厮号称赌魔,鬼知道会玩出什么花样!”

千刀万剐的猢狲,要讲早讲呀!

千陌白净的面庞闪过一丝怒意,重重坐下了。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物件,被周公子转让,被信公子耍弄。可又不能毁诺,何况老母病重,急缺钱治疗。

廖明阅人无数,瞧出了道道,越想越糊涂。

打击对手,对正常的赌局有用,对盲赌却没用。对手无法参与,影响不了局势。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可不是瞎子点灯,空费蜡吗?

他不晓得,信天游一定要令千陌灰心丧气,产生幻灭。

暴风雨,还没有来临……

逮着华文这个宝,根本没费力气。因为董淑敏引见,大家交流无障碍。那货又是一个“阵痴”,只要讲清楚“去天外”的构想,就不是你求他,而是他求你了。

千陌则不同。

人家与你一无渊源,二无交情,沟通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信哥儿时间紧迫,没耐心。

致命之处在于,华文的道是“法阵”,一拍即合。

千陌的道是什么?

赌博!

改行打磨法器?等于放弃他的“道”,放弃此前追求的一切。

难于上青天!

把一个人从沉迷中唤醒的最快方式,不是循循善诱,而是打击。让他觉得此前追求的,就是一堆垃圾。

还必须,从他最骄傲最擅长的地方着手。就像千陌前面输了,并不承认信天游比自己厉害,只认为他“神功盖世”。

信天游有很多方法控制一个人,逼急了可以施展“魂印”。可千陌的精神力极敏感深厚,未必能成功。即使控制了,当对方的自我被削弱后,干傻大粗笨的活绝对下死力气,精细程度就要打折扣了。

必须让千陌主动放弃之前的“道”,满腔热情投入“去天外”事业。

信天游继续道:

“如果叫外人切牌,大家可能认为是托。所以,我叫乐游坊的侍女来切,就那个端一盘子扑克牌的吧。”

廖明笑道,可以。

站立台角的侍女上前,把托盘放在八仙桌侧边。抬手一切,把扑克分成两半。按照先发对家的规矩,一次发了信天游一张,千陌一张,整整两轮。

信天游不开牌,笑道:

“千陌,我们都没有看牌。可以告诉你,我是一张8一张9,七点。可你更小,一张10一张5,才五点。”

言毕,揭开牌朝桌面一摔,赫然是一张方片8,一张梅花9。

千陌如遭雷击,面孔煞白,被周平呵斥之后才迟迟打开牌面。真真切切,是一张红桃10,黑桃5。

四方聒噪,信天游一脚踏上梨花椅,冷笑道:

“千陌,天意真是天意吗?哈哈哈,不过是强者的意志……我让你看看,是如何输得不冤。”

言毕,把两叠牌合拢,随手一切,依次发给对方与自己两张,道:

“我是红桃1,梅花8,九点。你是方片2,黑桃7。点数相同,但你黑桃7比我我梅花8小,输!”

言毕揭开牌,赫然是红桃1,梅花8。但千陌却不开牌,呆呆的。

信天游再切再发,厉声道,你还是输!

数轮后,抓起剩下的牌朝一扬。空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字,自。

又打开托盘上剩余的牌,再扬。

看热闹的人大叫起来,出!

七副牌扬完,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牌雨。

空中闪现七个字,自出洞来无敌手!

这口气,也忒大了。

全场静默。

信天游冷笑道:

“千陌,丹丘生说你误入歧途,一点没错。道术道术,有道才有术。修士证天道,可没谁去证天术。赌术无非是求胜的伎俩,能够上升为道吗?我知道有符师,剑师,阵师……人家那是管中窥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希望参悟天道。

“你这厮,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个‘赌师’,连老子都不好意思说出口。靠别人水平低,犯错误取胜。你说,能悟到什么?无非悟到人性之贪婪虚伪软弱,六识之可欺骗,全是他妈的乌七八糟东西。

“我的确赌术不精,却在层面上碾压你。说,服不服……“

千陌站起,长身一揖,冷冷道:

“愿赌服输,千某必为公子效力三年。想问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信天游差点被气哭了,没好气道:

“你这货,真不识人间烟火呀……老子吃饭的玩意,怎么能够随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得,从现在起,给我干活去……先跟廖大掌柜一起,看管放在珍宝阁的财宝。灵石黄金,俗不可耐,老子瞧着就来气。你想办法处置一下,怎么弄的不要禀告。反正等我亲自过目的时候,剩下的部分不可以超过二十万两。“

啊……

底下顿时乱哄哄,不少人大叫:

“信公子,不如请俺,俺最会花钱了……“

千陌一怔,目泛泪花。再揖,道:

“鞠躬尽瘁,必效死命。“

能够一眼看穿信天游把戏的,天底下唯有信使,连天人也琢磨不透。

虚境赌场,都存在磁性扑克。

为什么新牌只玩几把就更换?是怕消磁。为什么回收,少一张的话仪器就报警,是不让把柄流出。

它们看上去没什么不同,更挺刮坚韧,唯独纸浆内掺杂了磁粉。因此,除了明面呈现的牌点,隐藏的磁粉也被设计出暗牌,在专门仪器扫射下无所遁形。

更高级的,是纸浆内不含磁粉,印刷油墨的金属含量却奇高。事实上,就是一副颜色鲜艳的普通扑克。

但被专门仪器加磁后,就变成了一副可怕的磁性扑克。等磁性消退,又恢复成人畜无害模样。

尽管牌点暴露,还需要进行控制,才能确保胜利。

仪器监控的牌,由电脑生成最佳选择。在切牌一瞬间,发射定向电磁脉冲,让确定的纸牌之间产生微弱斥力或者吸力。

切牌人顶多感觉手底有点滑,或者粘。

如果粘,就是本该被切走的牌粘住下面。如果滑,就是不该被切走的牌粘住了上面。

牌点自然改变了,一切都是选择的结果。

赌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

信天游没有电磁脉冲,也缺乏磁性扑克。通过苏果儿将每张牌定位后,释放力场产生类似效果。只是千陌的手感太灵敏了,不可能让他触碰。

彩棚内,周平赔了夫人又折兵,彻底瘫软。

周无羊依旧是一副世外高人模样,风淡云轻。周凡却冷笑着站起身,拧动手腕。

下面,该轮到他上场了。

第九十二章 空间戒指

信天游对廖明道:

“廖大掌柜,麻烦你从存放在珍宝阁的钱里取出部分给苏小姐,让她去刑部接回家人。”

廖明爽快答应。

“没问题,我另外再安排几个人陪同。”

信天游抱拳道:“多谢了。”

苏果儿则忸怩道:“信公子,等我有钱了,就还你。”

信天游笑笑,道:“行呀,快走吧。”

目送几个人离开后,转身见到周凡已经站立于彩台上,毫不客气地问:

“二王子,三十二万三千二百两黄金,带来了没有。”

周凡轻蔑一笑,抬右手亮出了中指上粗大的戒指,道:

“就在这枚纳戒中,小子,看你有没有本事取了。”

一听这句话,信天游目泛精光。俺滴个神耶,空间戒指!

他“咕咚”咽下了好大一口唾沫,露出一脸亲切的笑容,拱手道:

“我与令兄不打不成交,实无矛盾仇恨,对周国也极为仰慕。本来是开玩笑的赌注,没料到,二王子亲自送上门了。高风亮节,实在令人感佩莫名……能不能让我见识一下,纳戒里的内容?”

周凡见他前倨后恭,愈发轻视了。摘下戒指一抛,冷冷道:

“哼,早晓得你这厮要验货。我已经抹除了封印,用神识探测即可。”

空间法器是何等珍贵之物,整个周王室只有一枚。如果不是赌注的赔付太大,不方便携带,连他也没资格拥有。

像这样珍贵的法宝,一般是不能离身,不能外露的。可周凡自恃强大,又有大长老周无羊坐镇,丝毫不在意。

信天游抓住戒指,用神识一探,乖乖不得了。感觉意识进入了一个灰蒙蒙,长宽高足足三米的空间。里面赫然有两堆东西,黄灿灿的是金子,亮闪闪的是灵石。

他恋恋不舍退出,把戒指朝八仙桌一按,竟然镶嵌进了坚实的木料里。

周凡勃然大怒,喝道:

“你这厮,想要干什么?”

信天游正色道:

“二王子,你宣称若要取得这批赔付,必须打赢你。不如,我以六十四万两黄金和你赌上一赌。你赢了,钱归你。你输了,纳戒归我。”

周凡冷笑道:

“你这厮,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空间戒指吧。知道不知道,百万黄金也买不到。居然想用六十四万两黄金赌,做梦!”

信天游伸手拔出了狼牙,道:

“如果,再加上这柄神兵呢?”

剑尖下垂,胳膊平伸到八仙桌上方悬空,松开了手。

笃一声轻响,剑柄磕到了桌面。二十多厘米的剑身竟然全部插了进去,毫无滞涩。

围观者惊叹不已,连周无羊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的白鹤,就是死在这样一柄短小锋利的兵刃之手。

周凡不耐烦了,道:

“你少痴人做梦,世间哪有兵刃值几十万两黄金?何况,还如此短小不堪用。”

信天游道:

“短小有短小的好处,方便带,不容易被发现。而且,它还有个最大的优点,不需要激发罡气,本身就无坚不摧,可以刺穿符甲……喂,那位兄弟。借刀一用,呆会还一把更好的……”

一名密侦司谍子上前拔刀递上,道:“一把刀而已,不值什么,随便用。”

信天游谢过后,轻轻用狼牙削了几削。铮铮铮……竟然把好生生的钢刀像削萝卜丝一般,秒变成一把菜刀。

观者无不目瞪口呆。

少年见周凡意为之动,把狼牙插入衣襟,激他道:

“我估计是打不赢二王子的,只是想切磋一下,不决生死。宝物易得,对手难求。你如果怕输,不同意附加彩头,那我就干脆不比了。假如周王室毁信,不肯支付赔付,我也悉听尊便。”

周凡怒哼道:

“好,我答应你。”

他观察信天游与千陌赌博,始终没感觉气场与法力,认为对方只是一个身具异能的俗人。包括周无羊判断少年不是罗汉弟子,依据也在此。尽管佛门与道家的修炼方式不同,可同样需要炼气,施展法力。

骰子变没了,周凡认为是障眼法。裂开成两半,更简单。只需买通乐游坊侍者,换上早早剖开,只用一点胶水粘住的骰子就行了……

何况信天游勉强击败周海,实力顶多达到开光四重境。而他是开光九重,可以碾压。

见周凡上钩了,信天游趁热打铁,迅速跃上八仙桌,道:

“请。”

周凡冷笑,没什么废话,噌地跳上。

那张桌子足有一米五见方,随着二人的交手,转瞬间便浮现出了百十条身影,重重叠叠。似虚还实,似实还虚。

嗖嗖的尖利风声宛如飞刀,激射四方。

但是,却诡异地没有拳脚接触的碰撞之声传出。

以桌子为中心,卷起了一道旋风,白色的湍流弥漫。被信天游抛洒的扑克牌一张张悬浮而起,围绕着八仙桌快速旋转,仿佛凭空出现了一根硕大的柱子。

没有人见到,“柱子”内二人的打斗停下了。

信天游捏住周凡的后颈,恶狠狠传音入密。

“小子,主动把纳戒送出,老子就宣称你赢了。否则,捏断你的脖颈。快,只给你三息时间考虑,一……”

空间戒指属于重宝,由周凡送出或者输掉,意义大不一样。倘若是前者,周王室只能吃哑巴亏,无法追究。若是后者,还可以派高手来抢夺,不胜其烦。

对周凡而言,根本没啥考虑的。本身就输了,何况还存在性命之忧。现在能够保全面子,何乐而不为?

当即传音入密,好。

信天游再道:

“你马上离开白沙城,等下子,我要宰了周无羊。你如果在场却不帮他忙,会挨骂。如果帮忙,又会被我杀掉,懂了吗?“

周凡一凛,如数九寒冬被一桶冰水浇下。准备日后报复的心思彻底熄灭了,像小鸡啄米一般乱点头。

轰……

“扑克柱子“炸开,信天游退至桌角,抱拳朗声道:

“二王子好本事,信某差远了,佩服。“

周凡站在对角,哈哈笑道:

“这一战,痛快。我看可以算平手,纳戒就送给你算了,哈哈哈……“

话音未落,周无羊霍地站起,道:

“二王子,王族重器,怎么能够随便送人?“

周凡扭头道:

“老祖说了,这枚法器以后就是我的,怎么送不得?“

继而冲信天游一抱拳,道: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信天游躬身长揖,笑道:

“谢谢二王子。“

周凡满意地点点头,昂首挺胸走下彩台,招呼手下径直离开了。

众人看得莫名其妙,齐齐傻眼。

周无羊被噎得直翻白眼,重重坐下。恨恨心道,反正要宰了那小子的,夺回纳戒就是。

第九十三章 牧羊人之战

红墙碧瓦,巍峨的王宫在阳光照耀下愈发灿烂辉煌。

正对朱雀大街的大和门宫墙之上,站立着一群官员,身穿朱紫朝服。

王后周媚主政之后,内阁基本上偃旗息鼓,相国郭春海也被取消了决策权。但议政、处理奏章等事务,还是照常进行。

今天周后并没有临朝训政,相国大人却召集了六部尚书开会。扯了一堆闲话,没议论出什么名堂,大伙全心不在焉。十点半钟时一起走上了墙头,遥望乐游坊前面街心的一个彩台。

朱雀大街号称十里,其实只有六里多。王宫地势比周围略高,又是站立于城墙之上,视野很清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不说话。

阵营泾渭分明。

郭春海的右手边一步外,是吏部、工部、礼部的尚书。左手边的一步半外,是兵部尚书徐宏云,刑部尚书马凯。

比徐、马二人稍微拖后,拉开了半米距离的,是一位临时顶替尚书刘锷的户部侍郎。自从“金身罗汉”降临南城门后,刘尚书的儿子刘飞被杀,自己则托病呆在家里,等候裁决。

所有人都明白,华国的政局,将被挺立于乐游坊门前彩台上的少年决定。

他若败了,滚滚的人头落地。

他若胜了,将换一批人头落地。

无论谁胜谁败,都将血流成河,如滚滚长江东逝水……

白沙城在今日,少了喧嚣,多了肃静。事实上,有三成百姓在几天前就逃出城了,弄得昨日的花神节比平时冷清。

谪仙人董舒于桃李宴一鸣惊人,在花魁争艳时如日中天。可惜,他留在影壁上的手书真迹,昨晚被一群身份不明的蒙面人铲除了。留守的几名礼部小吏,一大群世子书生,包括些武者修士,均被打伤……

在平时,这算是震惊朝野的大事了。

在今日,不值一提。

嚯嚯嚯的声响传来,大和广场左右两边的长街一里外,出现了甲胄鲜明的士兵,是御林军的两支千人队。

苍凉的号角在王城内响起。

大和门的两个耳门打开,源源不断的彪悍将士涌出,赫然是五百王宫禁卫。领头者是顶盔掼甲骑马的外宫统领,开光初境的仙师铁四,手提一柄两百斤重的八棱镔铁锤。

兵部尚书徐宏云色变,惊恐道:

“禁卫出宫,铁四是要造反了吗?”

礼部尚书何朗冷冷道:

“张彪调动御林军,难道是大王降了旨?”

双方都不说话了。

五百禁卫抢先赶到了朱雀大街的入口处,两边各分二百人挡住逼近的御林军,还有一百堵住街口。

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彩台上,信天游把脚一跺,空间戒指立刻蹦入掌中。将它结结实实套入右手中指后,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收千陌,夺纳戒,属于意外之喜。还剩下最后两步,宰了周无羊,控制白沙城。

他望了望王宫方向的异动,无可奈何摇摇头。

凡人是羊,修士是牧羊人。牧羊人之战,羊群怎么插得上手?平白增添死伤。早叫白灵儿传话给章牧之了,他们就是不听。

呔,一声叱咤,水龙殿的守清仙师开口了。

“下方何人?”

呼……

音浪震响屋瓦,如波涛席卷。顿时方圆数里之内都产生了回音,下方何人,何人……

信天游冷笑,道:

“牛鼻子,你要打就打,尽整些没用的玩意干嘛?”

守清被怼得语气一滞,停了数息才喝道:

“潇水灵禽,是不是你杀害的?“

信天游乐了,哈哈大笑道:

“牛鼻子,你问的是那只凶巴巴的白鹤吧?爷爷不光杀了,还吃了。啧啧,端的灵气饱满,肉质细嫩,对修行大有裨益。保证吃过后,一辈子都忘记不了。有个小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的。调料很重要,油盐酱醋不可少,还要加八角、花椒、茴香……对了,我是用桃花烤着吃的,香死个人。下次再弄一只炖,想必汤一定很鲜美……“

大胆!

守清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一声怒喝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霍地站起。

抬掌一推,虚空生龙,磅礴的气势乍现。

那竟然是一条两丈长的水龙,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宛如冰柱,“嗖”地缠绕住了少年,张开巨口咬下。

啊呀呀……

围观的人群撒丫子就跑,作鸟兽散。楼顶窗户也以神一般速度关闭,窗格里露出一双双惊恐的眼珠子。

偏偏还剩下百余名彪悍武者手按刀柄,立在对面屋檐下不退却,全是四水帮与密侦司的年轻人。

信天游冷笑,一巴掌搧去。

巨大的龙头被打得水花四溅消失,彩台上湿了好大一摊。细长滑溜的身躯却依然紧箍缠绕,无声无息地扭动,令人毛骨悚然。

少年感觉收缩勒压的巨力,破不了自己护体力场,不着急。见到龙颈上又冒出了一个龙头,继续一巴掌搧去,顺势就着清水洗了洗手。

观者瞠目结舌。

龙头再碎,无头龙的身躯整整瘦小了一圈,而新龙头又开始在颈口的断裂处凝聚。

信天游不耐烦了,能量透出,力场外的温度陡然提升了一百多度。

呼呼的风声骤起,少年周身白汽萦绕,向外逃逸扩散。仅仅只过了五六秒,水龙就大瘦一圈变成了“水蟒”。澄澈身躯也呈现出乳白色,里面清水翻滚,貌似要烧开了。

水能克火不假,可火太大,一样能把它蒸发了。

眼睁睁瞅着“水蟒”即将变成一条水蛇,守清当机立断,抬手一招。成功瘦身的水龙如一线流光,钻入了袖中。

火神洞的玄志仙师与圣胎真人周无羊安然端坐,面无表情。周平心里发毛,蹑手蹑脚溜下了彩棚。

水龙殿化丹仙师的脸面有点挂不住,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几颗豆子,向前一抛。

他这条水龙实乃对付凡人的利器,连武道巅峰被缠住后,也得乖乖束手待毙。不被吞噬,就被勒断。只是不凑巧,没料到少年的防御强悍,竟超越了血肉之躯。

嗡……

无形巨力撑开虚空,四个光点悬浮,迎风便长。其威势与速度,比较溪千里在山神庙搞出的撒豆成兵,有云泥之别。

仅仅过了一息,彩台上便赫然出现了四尊力士。

均头扎黄巾,面如红玉,须似皂绒,一丈高的壮硕身材。望之巍峨如山,不是真仙,胜似真仙。

四名黄巾力士按照东南西北方位围困住八仙桌,举起砂钵大的拳头就擂。

惊叫声从各个窗户传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信天游大喜。

第九十四章 来个能打的

他突破至杀光境界巅峰后,开启了新模式——吸收动能。

所有物理打击,只要不是强大得伤害躯体,对信天游而言都是营养滋补。云山之中有许多瀑布,可白沙城内却缺乏修炼条件,最好的方式是请人“揍”自己。前几天打劫周国使团时,尝到了一点小甜头。今日面对化丹仙师的法术,可不是一顿大餐?

四拳齐聚,打向了少年。威势无双,烈风阵阵。恐怕一块坚硬的万年花岗岩,都要变成齑粉。

果不其然,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窗户后,蛮多人吓得闭上了眼睛,不忍看。

等过了一会儿,竟然发现惨叫声还在叫。中气十足,余音绕梁。

睁眼再看,想象中的“一摊肉泥”并没有出现,少年还是乖生生站在那里。

砂钵大的拳头雨点一般擂,仿佛捣蒜。

惨叫声却越来越嘹亮。

仙师也是人呀!

守清道人以一口真气支撑,狂催法力,也有点受不了。刚想停歇喘口气,就望见少年摇摇晃晃,似乎就要倒下了,忙鼓起余勇。

然而,黄巾力士的身躯渐渐矮小,出拳也不如先前迅猛了……

周无羊瞧出了端倪,道:

“守清道友,快收了法术,你破不了他的防御。”

力士的动作骤停,身躯开始虚化。

信天游哪里能让它们走?出拳如电。只听“砰砰砰砰”四连响,力士的躯体彻底崩溃,化为一团青气。

吧嗒……

四颗大黄豆掉落在了彩台上。

少年游侠儿跳下八仙桌,几脚跺碎豆子,对着彩棚戟指,喝道:

“化丹仙师,不过如此。直娘贼,换个能打的来!”

守清道人面孔煞白,“哇”地一口鲜血喷出。疾掏两颗灵石握于掌心,双脚一提盘在了座椅上,闭目调息。

堂堂一名化丹仙师,竟然脆败,竟然连威胁都没给对方制造出来!

远远观望的人群里,好些转身,飞跑去传讯。两个街口外的酒楼茶肆中,聚集了王城的巨贾、大佬,正静待消息。对信天游而言,只是一场战斗。对他们而言,却是一次洗牌、站队,机遇与风险并存。

不知哪个窗户里飘出一句叫好,又戛然而止,生怕被发现了。

周无羊依旧不动声色。

火神洞的玄志道人冷笑,掏出一个拳头大的人偶合在掌心,运功了数息后一抛,喝道:

“疾!”

轰隆……

小小人偶竟如同陨石一般,将坚硬的青砖地面砸出一个大坑。随即浓烟滚滚,一只通红的巨掌探出了坑沿。

十息后,一个两米高的熔岩巨人从地下爬了出来。热浪袭人,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臭鸡蛋味,闻之欲呕。

毕拨暴裂的声音响起了,三米外的彩台自燃,散落一地的扑克牌冒出了火苗,连距离十几米远的花草树叶也迅速枯萎。

信天游提高了警戒等级,跳下彩台走向前。

守清道人只是化丹第四重,而玄志道人是化丹第六重,整整高了两级。熔岩巨人的手段,无非毒烟、烈焰、物理打击,应该伤不了自己。刚巧,自己突破后吸收热量的能力提高不少。倒要看看,能不能吸收了这厮。

巨人大口一张,呼,烈焰迎面扑来。

少年敏捷地往边上一跳,忙里偷闲,伸出手掌往火中摸了摸。

好家伙,大约五六百度。比木材燃烧强许多,却比刚刚喷发出地表的熔岩差得太远了。不过,自己瞬间接触没问题,持续数秒就必须运功抵抗,否则会被灼伤。

巨人浑身都是通红的岩块,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岩浆流动,行动却不是很敏捷。见少年避开,一拳侧击。

信天游不躲了,以拳对拳。

啪,一声巨响。

熔岩巨人整条小臂被打碎,小石块仿佛下雨一般洒落。它却不管不顾,用剩余的一臂横扫。

少年一记手刀劈斩,闪电般退后两步。

嗵……

另一条小臂掉在了地上,却用手指抓地爬回。顺着巨人的腿一路往上爬到了断臂处,完好无损地连接起来。

地面的小碎石也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钢珠,骨碌碌滚回了巨人身躯上,然后继续滚到了断臂处。少顷,另外一条小臂也“长”出来了。

信天游目瞪口呆。

我勒个去,这样也可以?这玩意能够自行合体,打不死,简直立于不败之地呀!

巨人发动了第四次攻击,呼……双臂横抱。

少年继续闪躲。

彩台燃烧冒出的浓烟,与熔岩巨人身躯冒出黑烟混合一处,街心完全看不清人影了。

距离二十多米的四水帮武者与密侦司谍子心里一沉,一只手捂住口鼻,一只手按住刀柄。心里很清楚,像这样打下去,少侠的处境堪忧。

被追逐厮打了半分钟后,信天游于电光石火间躲过拳击臂扫。拔出狼牙,俯身一窜。

速度与灵巧是熔岩巨人的软肋,拳头擂下落空了,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一条小腿被斩断。却没有倒下,笨重地单足蹦跳。

哪知少年在一窜而过的同时,闪电般回手一捞,竟将那条断腿带走了。随即冲出浓烟,运力向天空一掷。

哼,叫你丫合体!

老子一刀一刀地切,切成几十块。全部扔出城后,看你丫还怎么复活!

南门对河的岸边,老百姓还没有散干净。

遥遥望见一颗冒烟的流星从白沙城里蹿上高空,向这边落下,扎入了护城河中。

伴随一声爆鸣,水花激起五十多丈远,宛如下了一场暴雨。

“鱼,鱼……”有人大叫。

惊魂未定的众人定睛一看,可不是。

河堤上满是鱼儿虾米螃蟹蹦跶,河面上浮起白花花一层。

我靠,这等好事,哪里能让它溜跑了?

当即脱衣的脱衣,跳下河的跳下河,忙得不亦乐乎。还有聪明的赶紧往家里跑,去拿鱼篓渔网渔叉,一路呼朋引伴,热闹非凡。

眼睁睁瞧见少年捞走一条“腿”扔掉,玄志道人脑壳短了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嘴巴继续念诵咒语。

周无羊疾呼:

“玄志道友,快收法宝。”

言毕霍地站起,见信天游返身又冲入了烟雾,一抖袖袍。

呼……

一股青烟从袖袍窜出,扑向街心。

顿时,那里的十米方圆,变得如一团漆黑的浓墨。

一个断了腿的人偶从雾里飞出,被玄志道人抓住塞入怀中。这货怏怏的一言不发,也学守清道人盘膝而坐,手握两块灵石。

街心那团“浓墨”里,木台子燃烧猛烈,放射出红光。众人清楚地看到信天游的背影,正一步步走向火中。

总感觉怪异。

少年的步伐非常慢,慢得像蜗牛。姿势很僵硬,如同一个人偶。

瞧见这一幕诡异场景,当初在珍宝阁里见识了他闭目打伤近百武者的伙计,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九十五章 决战

烈焰熊熊,金蛇狂舞,红光照亮半个夜空。

墙垮梁倒,大火中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挣扎,哀婉声音传出。

“孩子,我的孩子……”

信天游的脚步仿佛有千斤重,缓缓向前走去。一个声音却在脑海里不停地提醒,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周无羊借抖袖之际释放迷烟,掐诀发出了**指。

法术并没有制造幻觉,却诱发每个人心底最深切的恐惧与哀伤,自行产生幻觉。从而丧失战斗力,惊厥癫狂。

透过浓烟,借火光照耀,他依稀望见少年面孔扭曲,双目紧闭,缓慢走向火中。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狞笑,抬右手从颈后拔出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快速拂拭而过,齐眉斜举。

淡黄颜色的桃木,因年深月久变成浅褐。瞬间明亮起来,隐隐透出风雷之声,杀意凌厉。剑罡吞吐闪烁,仿佛活过来了,一撒手就破空飞去。

一剑在手,猥琐老道的气势便截然不同,锋芒直欲斩裂苍穹。

桃者,五木之精也,最能压伏邪魔。

传说桃都有一座桃山,桃山有一棵拔地通天的大桃树,枝桠可镇万鬼。民间刻桃符辟邪,道家制法剑除妖,皆由此来。

周无羊的桃木剑,取自传说中的仙桃树,还是最具灵气的东南枝。

十六年前的圣战,他虽然没去遗落之地的太阳城,却捣毁曾、周、华三国的异端据点几十个,屠杀了成千上万科学狗。

冤杀多少平民?无人终究,反正道门赐下了桃木剑。

少年前行的步伐突然停顿,双目倏地张开。发射出酝酿已久,迄今为止威力最大的一支“神针”。

他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

圣胎真人再强大,在施法御剑时,对外界的警惕与防御也会松懈。

至于**术,对信天游是小菜一碟。从小混虚境,啥没见过?梦枕无时不刻监测生理状况,一旦察觉危险就警告,甚至强行切断梦境。到后来没了梦枕,潜意识也会进行提醒。

随着微不可闻的一声蜂鸣,桃木剑光明大盛,离手飞出。

这是道门的高阶神通之一——御剑术。融体强者,可以千万里外取大将首级。

但事态,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剑才离手,周无羊瞬间以手捂额,嚎叫着踉跄后退,撞翻了座椅。

剑光一掠七八丈后,才传出“啪”一声脆响,乃是击穿空气后产生的音爆。这一剑竟然比声音传播的速度还快,突破了音障!

信天游双掌朝中间一拍,硬生生把桃木剑身夹住了。

宝剑去速变缓,在高速摩擦中生出了青烟。触及少年的胸膛后明显一滞,遭遇强硬障碍。

修行至“圣胎”,方可称“真人”,岂是易与之辈?

周无羊心念电转,强忍头痛欲裂,跃到空中一脚踹向剑柄。硬生生把桃木剑从前胸钉入,后背透出。落地后一闪,又退回原位。三尺之内,少年堪称无敌,连他也不敢冒险停留。

空气呈白色波纹状扩散,平地腾起褐色尘雾,闷雷一般轰隆。连圣胎真人的一条裤管也被炸裂,根根丝缕飞射。

信天游连退七步,出了雾团。依旧保持合掌夹剑的姿势稳稳站立,肢体以极高频率颤抖。

鲜血“滴嗒”流下。

轰隆……

嗖……

熔岩独腿巨人与瘦小版水龙再现,要趁少年不能动弹,一举灭杀。乐游坊内,冲出了五六十名通幽武者,高举钢刀……

嗖嗖嗖……

对面屋顶立起了一排排箭手,张弓便射。

哐当……

正对彩台的店铺大门被从内向外踹开,章牧之提剑,童山拖刀,杀了出来。

一直站立屋檐下不言不语,好像沉默羔羊的武者,齐齐呐喊向前冲。

童三迎上了水龙,霹雳似的断喝,擎刀砍向了脖颈。谁知在信天游掌下是一团清水的龙,竟然坚硬如万载玄冰。刀口崩出了数道口子,龙身也只出现几条白痕,被逼得连连后退。

章牧之遭遇熔岩巨人,连刺十几剑后,烫得一把丢掉。贴身近战本来就不是他强项,神识攻击对傀儡也浑然不起作用。疾朝王宫的方向闪避,想引开怪物。

哒哒哒……

马蹄声骤起,马背上的大汉威猛如天神,一锤泰山压顶般砸下。

轰,火星四溅……

熔岩巨人的头颅与上半身粉碎,摔倒在地。

大汉连人带马,被巨掌拍飞十几米开外,镔铁锤也不知掉哪里去了。蹒跚爬起后,吐出一口血沫,揶揄道:

“二哥,你老说俺傻大粗笨。瞧,粗苯也有粗苯的好处嘛。”

章牧之学信天游的样子,飞快将散落地面的岩块远远踢走,喝道:

“铁憨憨,少废话,快清理垃圾。”

两侧的商铺立即火起,人群像蚂蚁一样逃出。

熔岩“巨人”又爬了起来,却才一米五高,像个瘦瘦的小孩子。没有了先前威势,颇显滑稽。

太和门宫墙之上,兵部尚书徐云宏怒道:

“章牧之擅自行动,毁坏民宅,罪加一等。”

礼部尚书何朗冷笑道:

“毁坏之物当然该赔,罚俸就是,何罪之有?他曾得到大王允许,不受内阁、六部辖制,可以独断专行。”

刑部尚书马凯请示:

“相国大人,你看城中乱成这个样子。卑职是不是回刑部,部署一下?”

郭春海摇头叹息,道:

“该部署的,你们已经部署完毕。只是没料到圣胎真人出手,不能一举奠定乾坤。老夫召集开会,是不想你们继续添乱。马凯,你现在下城楼,必被禁卫乱刀分尸。现在不动,日后可能丢官,但未必就掉脑袋。”

马凯面孔一僵,不作声了。心里则怒道,该丢官掉脑袋的是你,老匹夫。待“罗汉”弟子一死,王党还有什么靠山?

彩棚上,周无羊披头散发,三声断喝。

呔,呔,呔……

正蚂蚁般围绕信天游拼杀的乐游坊与四水帮、密侦司武者,如被重锤猛击耳膜,一圈圈栽倒。身子蜷缩痉挛,血丝蜿蜒渗出口鼻,发出凄厉嗥叫。

真人之战,岂容凡人参与,统统无差别对待!

哗啦啦……

这批人不分敌我,均退得远远。厮杀依然在继续,却没有先前激烈了。

周无羊狐疑地上前两步,盯住少年郎。

对刚才挨了神识偷袭,被逼得使用下三滥的武道招数,怒不可遏。忘记裤管炸裂,露出毛乎乎瘦筋筋的右腿,造型太风骚了。

云山孽子,为什么还不倒下?

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没弄明白,隐隐感到了不安与惶恐。

第九十六章 天尸

万花楼前,十辆马车依次排开。有的装着箱笼,有的坐满人。

车夫们均已端坐执鞭,八名护卫的佩刀骑士握缰待发。车厢的窗帘统统拉开,露出一张张娇美面庞。

都不动,望向一身劲装打扮,配剑骑马的白灵儿。

马前,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正苦苦劝说。

“小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内线报告午时封城,只差半个多小时了。你这时候赶到朱雀大街,不起作用呀。童爷讲了,大家快去西宁县避风头……”

白灵儿道:

“不要再劝了,你们快走!”

言毕勒转马头,一鞭抽下,如飞而去。

中年男女愣愣望着白灵儿背影消失,叹息一声,正要招呼启程。却见车厢内的女孩子全部下了车,喊道:

“我们也不走了……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

廖明、千陌带着三名护卫,亲自护送苏果儿、苏梅去刑部大狱。才走出三条街,少女突然“啊”一声发出痛苦呻吟,弯腰捂住了左胸。

苏梅急忙扶住她,惊问:

“果儿,怎么啦?”

苏果儿紧紧抓住姐姐的胳膊,喘息了一阵后抬起头。面色苍白,眼泪汪汪。

“他,他受伤了,被刺中胸口……不行,我要回去。”

他?

廖明与千陌微妙地对视一眼。

可苏果儿,怎么会知道三条街之外的战况?莫非,与信天游建立了佛门“他心通”的联系?

少女松开了姐姐的胳膊,踉踉跄跄朝朱雀大街跑。

那边传出惊涛般的呐喊声、兵刃磕碰声、爆炸声,浓烟滚滚。不少人正狼奔豕突朝外逃,她是唯一的逆行者。

“你不要命了!”

苏梅跺脚大喊,见妹妹不听。犹豫了一下后,赶紧追上前拢住她肩膀,扭头对五人道:

“谢谢大家了,但……我们必须回去。”

廖明的应变极快,立即安排三个护卫去赎人,自己则与千陌陪同两姐妹原路返回。

……

一剑穿胸,剧痛袭来。

倏忽间,信天游听到一声天崩地裂般巨响,被移入了另一个空间。见到上下四方皆是深邃的黑暗,空无一物。满天星辰若萤火流动,正迅疾奔赴一个地方。

下视己身,却没有发现躯干,好像只是一个念头在此。再看周围,感觉处在一个空旷的物体内。

如果拉开一段距离,就能看清楚了。

信天游才一转念,就见到了一副顶天立地的人骨架。

莹白色的骨骼密布光点,附着的虚影明显是皮毛血肉,从形状可以还分辨出血管经络。皮肤表面的光点稀少,肌肉里明显多些,血液中更多。而头颅处的光点则密如星辰,宛若光海,正急促下行。

一柄剑,赫然贯穿胸膛。

前胸后背的两个创口,在光点们奋不顾身的封堵之下开始愈合,可心脏却有点挺不住了。况且剑身渗透出白色气雾,正顽固破坏肌体。

呵呵,他懂了。

最危急的时刻,潜能再次爆发。上一次与周海擂争,突然变得奇快,仿佛时间停顿。而这一次,因为身体遭受重创,开启了内视。

圣胎真人,加上道门仙器。竟破了坚不可摧的防御,果然不是吃干饭的,厉害!

下山前,师父对自己在修士横行的世界瞎跑能活多久,表示了忧郁。还断言,潜能爆发是对身体的透支,不一定总奏效。

似乎全被他蒙对了,眼下的情况正如此。

那些光点是自己修炼出的能量,这一次未必能修复心脏的贯穿伤。

作为血液的泵器,血流湍急,封闭创口非常艰难。而心脏本身又在渗血,一旦光点们封闭了向其供血,将导致衰竭。可如果不封,外渗的血液又冲刷创口,导致难以愈合。泵往全身的血压正剧降,血流紊乱,肌体功能出于丧失中……

师父种下的保命剑气呢?

他把目光下视。

丹田中,一柄青幽幽的小剑凝聚成形。剑尖微昂,溯经脉一闪进入了心经。

桃木剑外渗的真气立刻警觉,凝聚成蛇状,蟠曲昂头对峙。但剑光一搅,顿时被切割粉碎,如同洒下漫天花雨。

小剑兀自不肯停歇,迅疾游走在周天经脉,直欲破体飞出。

信天游无可奈何,忙下达意念将其安抚。哥们,你是可以斩出神修士的东东,别浪费在了圣胎身上。

在内视状态下,情况一览无余,急救方案很快出来了。

必须先拔剑,释放出能量暂时替代心脏的泵送功能,裹挟驱赶血液流遍全身。创口不需要泵血后,将飞快地自行愈合……

随着他心念一动,发现自己依然站立于朱雀大街上,各种声响如天风海雨般灌入耳中。章牧之、童三、铁四正与熔岩巨人、水龙捉对厮杀,自己的两丈外,一圈圈武者如割麦子般倒下。

似乎时间过去,还不到十秒。

彩棚内,披头散发的周无羊掏出一颗极品灵石塞嘴里含住,急催真气,疾运法力。脑海如被钢钉洞穿,他有点迟钝,也有点糊涂了。

那少年站稳后,静止了数息,抬手拔出了桃木剑。

可他的前胸后背,并没有鲜血飚出。而且,居然连心跳声也听不见了。难道真如纨绔子阳河所言,是一具僵尸?

再一感应,大吃一惊,竟然与心意相通的桃木剑失去了联系。

取自仙桃树东南枝的通灵法宝,就此被废,世间多了一根蹩脚烧火棍。

老道强压怒意,意识到局面开始变得凶险起来了,越看越觉得对方像一具传说中的小天尸。

道藏有载,天尸者,世间之至秽至阴。一旦抗过雷劫,将可战天人。

难怪此獠的防御,远胜血肉之躯。想通这点后,老道当即掏出符箓向天一抛。脚踏禹步,手掐法诀,喝道:

“赤天之威,电扫风驰。丹天火云,威震乾坤……急急如律令,敕!”

阴魂僵尸,俱为鬼物。

他发出了一道飞电符咒,雷霆正是它们的克星。

水龙殿的守清道人和火神洞的玄志道人,正以神识指挥瘦水龙与熔岩小孩,苦苦支撑。他们的法力法宝在同信天游较量时,严重受损。面对几个武道仙师不要命的进攻,竟然一时拿不下。

被周无羊三声“玄音断喝“,倒下一批人后,乐游坊请来的武者悄悄地出工不出力了,尽量躲远。

彩棚后的大厅前,周平与徐亮、马涛三个孤零零站着。

面孔勉强算镇定,手指、腿脚却都在弹琵琶。

第九十七章 天神下凡

跑过一两条街道后,胆子大的人开始驻足观望。骇然发现朱雀大街的中段,升起了一个红色“圆盘”,仿佛虚空里生出了一只眼珠子。

那“圆盘”不停地旋转,扩大,凌厉的风声透出。

初起如碟,继而如轮,如车盖……

渐渐地,周围的白色气流向它聚集,旋转靠近形成了一个漩涡。而漩涡的中心,越看越像一只血红的独眼……

彩棚内,周无羊披头散发,脚下斜进趋退,如蛇行,似鹤舞。嘴里急急念咒,手指飞快掐诀,两个眼珠子疯狂转动……

他的神魂遭受重创,法力受损却不太大。本次倾泻而出,一股脑灌入了天空的“飞电符咒”。

那道符极为高妙,是周无羊平生最强大的法符,可以自行吸收天地之力。待威能积蓄至顶点再轰下,足以震海摧山。

即使高出一个境界的出神修士,倘若无法宝抵挡,也要退避三舍。如果将飞电散开击下,足可以将乐游坊前的几百人灰飞烟灭。

但此刻,他却将所有威能凝聚于一点……

不趁今日宰了云山孽子,纵为圣胎真人,恐怕结局也会比较悲惨。

出工不出力的打斗停歇了,乐游坊请来的武者撒丫子就跑。更远处的地方,人群伸长了脖子呆呆观望……

雷电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挡?

哒哒哒……

一匹神骏的黑马从南边冲入了朱雀大街,马上女子高擎宝剑,白裙红斗篷,美艳无双。沿途认识的人此起彼伏叫起来,白灵儿,花魁白灵儿……

距离乐游坊最近的一个巷弄口,四个人刚刚赶到,苏果儿,苏梅,廖明,千陌。

两名化丹仙师搞清楚了状况,当即撤回法宝。

没必要与俗人缠斗了,必须合力消灭魔子一般的少年,否则统统身死道消。

可惜,火神洞的玄志道人法力强横,脑壳却不够聪明,犯了巨大的战术错误。

熔岩巨人变成了熔岩小孩,动作不够快。才转身迈出两步,就被铁四飞身一记重锤打得头颅崩裂。尽管它回手一掌拍得对方胸膛瘪塌,再也爬不起来。但章牧之趁机抄起了店铺前装满水的大缸,兜头罩下。

砰……

水缸炸开,陶片乱飞,水花四溅,密侦司统领飞出去摔在了十几米外。

熔岩小孩消失了,原地一堆只剩下一堆碎石块,热气腾腾。数秒之后,连碎石也不见了,只余下一捧乱糟糟沙砾。

玄志道人“哇”地一口鲜血喷出,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一颗龙眼大药丸。连蜡封也来不及剥掉了,一把塞入嘴巴,嚼碎咽下。

与童三拼斗的水龙连吃几十刀,身躯出现了几条裂纹。被越引越远,突然“嗖”地转身往回窜。它的威力不如熔岩巨人,速度却快了许多,如一线流光撞向了少年。

信天游哈哈大笑,手起剑落。

道门仙器,可是穷乡僻壤修士炼制的法宝能够比拟?

桃木剑尽管被切断了与主人的心意联系,法力依旧澎湃,材质更是没得说,杠杠滴!

少年切萝卜一般将水龙斩成十几段,飞快抛上了天空。

嘭,嘭,嘭……

龙身碎块在离地三十多米的半空炸开,形成十几团水雾,聚集成了一朵小小祥云。

嗷,一声惨叫。

水龙殿的守清仙师一个倒栽葱摔下了椅子,磕得头破血流。

周无羊看也不看两个猪队友,咬紧牙关继续施法,面孔狰狞。

七八十米高处的“独眼”愈发显得凶恶了,边沿陆续有一缕缕电光窜出。咝咝声不绝于耳,如万千条毒蛇吐信子。

“信天游,你是头猪,快走……”

白灵儿大声呼喊,策马狂奔,嗖地从义父童三旁边的穿过。

“蠢丫头,快回来……唉……”

童三半个身子血肉模糊,一手拖刀,一瘸一拐地去追。

乐游坊斜对面的巷子里,冲出了一名少女,哭喊道:

“天游,不准你死……”

另外一边,摔倒在地章牧之腾空跃起。却仅仅只窜出五六米,又“吧唧”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掉下了。

铁四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口中的血不停外涌,努力地昂起头。见到“独眼”下面,千百条电光闪烁如银蛇狂舞。合成了水缸大的一股,从天而降,如天神亮剑。半息之后,才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霹雳。

说时迟,那时快。

少年头发上竖,举剑向天,叱咤道:

“伞开!”

周无羊如果运用其它法术,信天游还真有点发憷。可问世间,有谁能够比他对雷电更了解?

闪电的形状之所以弯弯曲曲,是因为传播永远沿着电势降低最快的途径,跟水往低处流一个道理。

不需要硬抗,改变空气的密度或者湿度,雷便劈不中了。

除非它威力极大,覆盖极广。如同水一定是沿着河道流动的,可汛期来临时往往横溢,泛滥成灾。

守清道人的水龙送货上门,来得最好,可以帮自己省下许多力气。

将它切碎,每一段均透入了一星能量。当抛上高空后,法力束缚不住内部汽化产生的膨胀,便砰地炸开形成水雾,等于在头顶造出了一个保护层。

然而,信天游并不想如此简单地化解。

他要借此机会,震慑潇水剑派,震慑白沙城。

一道黄光从少年高擎的手里发出,透过桃木剑直冲天空。抵达水雾造出的小云朵下方,“砰”地炸开。

而云朵上方,飞电符咒形成的威压正在迫降。上下这么一挤,如同摊大饼似的,把云层压得稀薄,向四方散开。

与此同时,闪电落下。

轰……

亘古未见之奇景,出现了。

水缸粗的一道巨电,降落一半时散作万道银光。在空中水平辐射而去,如同撑开了一把硕大无朋的宝伞。

少年高擎黄光做成的“伞柱”,状如天神下凡。

再配合他喝出的一句“伞来”,任谁都认为是雷电劈下,却被法伞轻易挡开。威风凛凛,堪称盖世无双。

王宫广场前,紧张对峙的御林军与禁卫像鹅一样伸长了颈子望向天空,全傻眼了。准备下达攻击命令的统领张彪脸色剧变,突然哑了口,好半天才喝道:

“传令,原地待命。”

第九十八章 无法无天

王城百姓,对信少侠能否打赢这场决定华国命运的一战,其实不太抱希望。

最近流言满天飞,搞得人云里雾里。

王党刚刚宣扬金身罗汉是华氏王族的故人,后党就赶快辟谣。小道消息刚说“小王子”即将归来,传播的人马上被关进大牢。

心向王族的人,有一点在道理上始终讲不通。

假如华氏有这么大一尊靠山,怎么会被潇水剑派奴役两百年?

要知道,每年供奉的灵石金银、天材地宝,不是个小数目。华国没灵矿,得从外地高价收购灵石。还需要出兵、派徭役……苦不堪言。

此刻见到少年仿佛天神下凡的样子,不少人热泪盈眶,晓得周无羊完蛋了。

几条街外,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磕头不已。

也有偏偏不信邪的伙计,呆滞地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俺的个娘亲……秃驴打伞,无法无天。”

旁边立刻有人啐道:

“呸,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挨雷劈。是佛爷打伞,无法无天。”

这番话,是有根据的。

一栋楼阁的二层平台上,端坐着一群和尚。

白沙禅寺的方丈空信上人带领首座与执事,前来观战。参加了珍宝阁拍卖的富家翁牟泥与另外几名俗家弟子,在一旁恭谨地侍立。

道门一统天下,佛宗式微,在俗世挤挤挨挨求生存,传播信仰。

别看白沙禅寺香火旺盛,钱挣得多,那是因为天启王仁慈。倘若华国易帜,它在官府的眼中就是一头大肥猪。哪天不高兴了,可能没收田亩,捣毁庙宇。把沙弥抓进监牢,不还俗不让出来。

佛宗有一千多年没出过“罗汉”,更别提“菩萨”了。毁佛的事情,屡见不鲜。搞得一些寺庙只能建在深山中,和尚也不敢接受凡俗供养,成了苦行僧。

金身罗汉降临白沙城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大小和尚像被欺负的孩子盼来了爹娘,眼泪汪汪。今日之战,他们不敢冒险助威,观摩确认却是必须的。

遥遥望见虚空生伞,银蛇万道,覆压全城。空信上人腾地站起,双手合十,口颂佛号:

“阿弥陀佛……宝伞临世。遮魔障,护佛法,解烦恼,得觉悟……”

佛宗有吉祥八宝,为法螺、**、宝伞、白盖、莲花、宝瓶、金鱼、盘长。其中,宝伞是保护众生的象征,战斗力最强。

所有和尚都起立,俗家弟子也垂首合十,跟着嗡嗡嗡念颂起来。

空中噼里啪啦的电火花还没熄灭,隆隆的雷声正在远逝。彩棚内的两位仙师、一名真人当机立断,身形一纵如飞鸟投林。

守清与玄志道人分别向左右窜,周无羊则连身子都未转,直接用脊背撞破了帷幕。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啊……

一声惨叫传出。

站立于乐游坊门口的周平,竟被他叔爷爷撞得七窍流血,扁扁地贴在厅堂墙壁上滑下了。

纨绔子徐亮与马涛吓得抱头一蹲,底下湿了好大一摊。

信天游抖手一挥,被能量击穿的桃木剑立刻变成了碳灰飞扬。

他没时间同苏果儿、白灵儿、章牧之等人闲话了,平地瞬移飞进乐游坊,直入右边的散厅。

赌场今日早清了场,散厅门窗关闭。昏暗中,一道金光直插胸膛。

信天游急忙变向。

金光一击刺空,快射出大门时陡然一个急拐,紧紧咬住少年。

披头散发的猥琐老道矗立在大厅中央,目光怨毒。

他的真气快竭尽,法力仅剩三成,神智还不太清醒。瞅少年生龙活虎的模样,晓得逃不掉了,必须行险一搏。符剑威力不大,却快速绝伦。是一对一战斗的利器,尤其适合在封闭环境施展。

信天游再次加速,与金光拉开了三尺距离。

咔咔咔……

呜呜呜……

沿墙壁一线的地砖被踏碎,大厅内狂风骤起。

两息之内,信天游便绕厅跑了一圈,与金光的距离也拉开到了一丈。电光石火间侧移,放慢速度。抬手一抓,一捏。

伴随“嗷”一声凄厉嚎叫,周无羊纵身飞起,扑向了窗户。

信天游再次变向,加速,一巴掌搧去。

啪……

老道风驰电掣般撞到了墙壁,像一堆烂肉似的粘在上面,过了数秒才跌下。

信天游继续转了半天才刹住脚步,望见大厅中央有一张符纸燃烧成灰烬,翩翩飘落。

他走到墙壁前,厌恶地瞪着不成形状的一团。

凭经验知道,对方确实死得不能再死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回想道藏中对“圣胎”的描述,总觉得事情没完。

大堂里传来脚步与呼喊声。

“信天游,信天游……”

少年扭头喝道:

“白灵儿,不要进来……”

话才出口,眼角的余光立即察觉了不对,猛地扭头。

只见一个拳头大小的迷你老道鬼鬼祟祟,从周无羊的天灵盖钻出,嗖地上蹿。

我靠,这样也可以?

信天游瞪大了眼睛,一拳击去,却迟了半拍。

那老道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小的周大长老,也是他温养的“圣胎“。并非实体,一蹿触及天花板后,竟然透入隐没了。

轰隆……

散厅门口的白灵儿听到了巨响,探头一看,简直摸不着头脑。

只见周无羊蜷缩在墙壁下,信天游却不见了。天花板破了一个大窟窿,灰尘碎木正簌簌往下掉。

雍儿……

鸣叫声响彻全城,一只巨大的仙鹤从高天斜斜下冲,弹指便接近了百丈距离。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高高在上的圣胎真人,竟然预留了退路。灵禽被杀后,潇水剑派又悄悄派出了一只,一直在云层之上盘旋。

正半跪于地,为铁四渡入真气的章牧之晓得不妙,厉声喝道:

“放箭!“

藏在乐游坊对面楼顶的箭手,被周无羊断喝三声后,只剩下五人还站得起。勉强将弓拉了七分满,齐齐对准天空。

那只白鹤疾如流星,翅膀一搧狂飙骤起。楼顶的箭手纷纷被刮倒,射出的箭也有气无力落空。

仙鹤一头扎向了乐游坊,快触及屋脊时,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尖锐角度拔起。目力好的人见到,一个小小黑点于一瞬间跳上了鹤背。

仅仅两息之后,一条人影穿透琉璃瓦屋面,冲天而起。

赫然正是信天游。

可惜,白鹤已经向北飞走一里多,追不到了。

全城静默,所有人都仰望天空。脸上阴晴不定,各怀心思。

突然,一道绿光从北边云团里射出,速度竟比仙鹤快得多,直扑下来。道门灵禽似乎发现来了恐怖天敌,竟然在空中连续折向。

那线绿光却不管它怎么转,牢牢锁定,待距离只剩下百余米时骤停。

啾……

一声清亮的鸟鸣盈天斥地。

可怜的白鹤吓得在空中竖立,翅膀乱扑,身躯乱抖,竟把背上趴着的小黑点抖下去了。

“青鸟,是青鸟……“

地面炸开了锅,人群大叫起来。

黑点依稀是一个小小的人儿,在空中手舞足蹈,仿佛蒲公英一般随风飘浮,缓缓下沉。

翠绿的小鸟放过了白鹤,朝黑点飞去。

惊魂不定的白鹤上蹿了百尺后,竟然掉头南飞。它又不蠢,晓得这样回潇山必被宰了,还不如做闲云野鹤去。

活该周无羊倒霉,临时派来的这只鹤跟他没感情,也没有建立神魂联系。倘若是先前的那只,必然死战。

小鸟飞至小人身边,歪着小脑瓜瞅,还用爪子拨了拨,很好奇。

站立乐游坊屋顶的信天游大喜,喊道:

“小青,把他弄过来。“

底下的众人瞪大眼睛,看得越来越清晰了。

小人惊恐欲绝,不停地拱手作揖,下跪作求饶状。

大部分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少数人却清楚。那便是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真人“圣胎“。

青鸟不屑地扬翅一搧,小人被一股狂风精准送入少年掌中。随即火焰腾起,数息后被烧得干干净净。

第一章 定国

所谓“圣胎”,是修士抵达一定境界后,温养出的第二元神。相当于第二条生命,并不具备肉身,非常脆弱。

信天游焚灭掉周无羊的圣胎后,从三层楼顶纵身跳下。

既然登高了,落地时产生的撞击动能可以被吸收。蚊子也是肉,千万别浪费了。

众人看得大跌眼珠子。

不是担心少侠摔死,而是这副形象实在不像世外高人,倒像一个草莽豪杰。尤其他还穿着游侠儿的服饰,就更像了。

落地时并未撞出大坑,连地表都没有产生震颤,仿佛只是从半米的高凳子上蹦下。

信天游体会了一下方才吸能的感觉,朝乐游坊大门口走去。

躯体坚不可摧,加上吸收动能,物理防御称得上金刚不坏。什么撞、捶、砸、打、敲等攻击,全然不惧。但还是要小心尖锐锋利之物,如砍、剁、割、刺、钻。被桃木剑一剑穿胸,就是明证。

白灵儿从坊内跑出,迎上前嗔怪道:

“小天,干嘛瞎蹦跶,小心崴了脚。”

少年苦笑,道:

“你就大一岁,大家是同龄人,不要老摆小姐姐的谱好不好?”

白灵儿哼道,那可不行,我得管住你!

苏果儿从街对面走过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道:

“天游,我以为你快要死了呢……呜……”

白灵儿警惕地上前一步,横剑鞘拦住,问道:

“你谁呀,怎么说话的……咦,你刚才喊他什么?”

苏果儿站住了,嘴巴一扁,泪水盈盈。姐姐苏梅不干了,跑上前嚷道:“喂,花魁了不起吗?咱们家果儿认识信公子,比你早得多。”

白灵儿气晕了,大声道:

“你可晓得,我是多久认识的他吗?他还没出娘胎,我就认识了。”

信天游的脑壳被吵得快爆炸了,冲苏氏姐妹笑笑,道:

“快去赎回长辈,回庄吧。我那个办义学的亲戚,真缺画师和绣工教小孩子。回去后准备一下,过些天会有人和你们联系。”

苏果儿瞅了他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局促地用手捻着衣角,道:

“好。”

白灵儿狐疑道:

“小天,你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办学的亲戚了?”

信天游觉得,这样扯下去会陷入泥潭。忙对站立街边的廖明与千陌一拱手,道:

“谢谢廖大掌柜,千陌,稍后再找你。”

言毕,匆匆而去。

彩台还没有彻底烧干净,烟雾不是很浓了。不时爆鸣,火星乱飚。

乐游坊前的街道上,倒下了十几具尸体。砍杀致死的并不多,绝大部分是被周无羊三声“玄音”震死的,分不清属于哪一边。

其实,信天游早通知了章牧之,不要参与。即使他被桃木剑刺中的十秒内,意识内视去疗伤,本能却上线了。将斩杀一切敢靠近之物,并无危险。

但他们,就是不听。

少年表情肃穆,双掌合十于胸前,垂首念道: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棣……”

这是佛宗的《往生咒》,超度亡灵去往西方极乐净土。

三遍念完,颂经声却没有停歇。

信天游抬头,看到南边街口立着一群和尚,被密侦司的人拦住进不来,正依葫芦画瓢念咒。但发音不标准,有的音节还缺失了。跟自己正宗的梵语比较,好像播音员听到了塑料普通话。

白沙禅寺的和尚真会抓机会,懂得营销。

他朝北而去。

半身染血的童三在白灵儿搀扶下,柱刀而立。欣慰地看着少年走近,突然弃刀,单膝跪下抱拳,朗声道:

“四水帮童三,参见王子。”

这一嗓子喊出,可不得了。

四水帮与密侦司的人重新完成了集结,护卫在街道两旁。那些躲藏在商铺里的人钻出来了,逃远的人又走回来了……

见状全跟着跪下了,“参见王子”的呼喊震彻云霄。

苏果儿等几个并没有离开,站立屋檐下观望。

廖明是夏国人,当然不需要参见华王子。千陌身为化丹仙师,也不需要向俗世王侯下跪。苏梅却吓一跳,膝盖软了半截。见妹妹**地杵着,忙伸手去拉。

谁知苏果儿一把摔开姐姐的手,虎着小脸,就是不跪。

白灵儿急忙拉扯童三,道:

“童叔,你这是怎么啦,快起来呀……”

她是冰灵王妃收的义女,但遭遇王宫大火后,天启王销毁一切有关“冰灵”的记录。童三为了更好照料她,对外宣称是自己义女。实际上,无论他,章牧之,铁四,白灵儿都一直称呼为“叔”。

信天游哭笑不得,又不好扫大家的兴。上前拉起童三,道:

“皮肉外伤,加上骨裂,你好好疗养下。”

继续前行二十多米,章牧之与铁四恭立道旁。见到他们快要下拜的样子,少年当即释放力场托住,走过去拍了拍肩膀,道:

“内腑巨震,肌腱撕裂。我帮你们稳住了,后期还需要调养。”

章牧之与铁四吐出两口淤血,跟在了后面。表情肃穆,一言不发,好像哼哈二将。

到街口,御林军与禁卫全跪下了,“恭迎王子回宫”的呐喊如山呼海啸。。

信天游不作声,径直朝王宫走去。

青鸟在白沙城上空盘旋了一阵子,没发现什么威胁,也没发现啥有趣事儿。落到了少年的肩膀,恨恨地用喙啄,又用小脑瓜亲昵地擦他的脖颈。最后觉得没意思了,跳上头顶刨出了个窝,舒舒服服趴着。

信天游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

“喂喂,小青,你就不能让我有点儿形象呀?”

小鸟翻了个白眼,才懒得理。

所有人都见到了这一幕,假装没看见。

开玩笑,这可是一只普通青鸟?一声啼鸣便吓疯了道门灵禽。如来佛祖的脑瓜顶,不也蹲着一只大鹏金翅雕?

大和门正中的主门打开了,相国郭春海带领华盖殿、武英殿、文华殿、龙图阁、翰林院的各大学士及官员,外加六部尚书,肃立两旁。见少年走近,齐齐跪下叩首,道:

“恭迎王子回宫。”

信天游头顶青鸟,昂然走入。

他很不喜欢这些繁琐礼节,尊荣场面。但为了拿下第一块根据地,不得不忍着。

第二章 入宫

在郭春海、章牧之、铁四的陪同下,信天游由外宫直入内宫。

君王训政,讨论国事,一般在外宫进行。例如内阁的办公场所,就是设在外宫中。内宫是大王、王后、嫔妃、王子、公主的居住地,未得允许擅入,要被砍头。

但这一回,内宫统领赵绍直接打开宫门,率领禁卫跪在两侧。

章牧之主动在门外卸下贴身短剑,铁四脱下了甲胄。三个人一路行去,如入无人之境。沿途的宫女太监,无不五体投地。

信天游惊讶发现,宫女太监的年龄都偏大,最年轻的都可以做阿姨。随口问了下,章牧之回答道:

“自从大王登基后,宫内便没有增加新的太监、宫女。待王子亲政,自然要从民间选一批来。”

少年笑笑,不置可否。

龙乾宫前,一个栖云郡的熟人带领十几个人趴在地砖上,高呼“恭迎王子”。赫然是太医之首,薛仁薛神医。

信天游真受不了,板着脸喝道:

“起来,起来……以后别拜了。动不动就下跪的人,别出现在我面前。”

“是!”

众人迅速起身答应,动作利落。

咦,这一回怎么干脆了,不需要说一大堆岂敢、岂敢吗?信天游纳闷地望向章牧之,后者解释道:

“大王素来不喜人跪拜,规定除了正式的朝堂场合,都不许跪。特许了郭相爷和武威侯邵子力,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不拜。另外,还特许武威侯带剑上朝,剑圣可以带剑入宫。”

场中,一位身材高大,背负长剑的老者伏地不起,再拜顿首,道:

“老奴恭迎小主。”

从对方散发出的强悍气势,信天游早晓得是剑圣,王族忠心耿耿的家奴,立刻“噌”地跳到旁边避开。

被一位头发胡子全白,可能七八十岁的老者磕头,他心里堵得慌。

“我说大爷……”

谁知这一声“大爷”,吓得老人刚刚挺直的上半身又趴下去了,呼道:

“小主折杀老奴了。”

从乐游坊一路走到这里,信天游一直憋着的。觉得再憋下去简直要爆炸了,长吸一口气,对铁四道:

“铁叔,你在这儿好好劝一下剑圣。他这么跪,我要折寿的。郭老、章统领、薛神医,我们先进去。”

铁四坦然受了一声“叔”,因为他们与华王天启本是结义兄弟。

二十分钟后,信天游与薛神医走出了天启的卧室,进入偏殿。郭春海与章牧之急忙迎上,问:

“情况如何,可有良方?”

少年用一碗水治愈中风的神迹,薛仁并没有敢宣扬。但他们觉得,既然是罗汉弟子,又斩了圣胎真人,必然无所不能。

信天游良久无语,沉思半晌后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道:

“拿纸笔来。”

他刚才见到了昏迷中的华王天启,心中并无波澜。

对方于他是一个陌生人,没有感情。况且,他未必就是华王子。不过,通过下山后的一系列见闻,还答应了董淑敏,对具备超前人文思想的天启充满敬意。

只可惜,信天游不是神仙,救治不了。

天启是脑癌晚期。

“进化一号”的目地是培育完美战士,并非医疗药剂。但提高了免疫力,从而可以杀灭病原体,唯独癌细胞除外。

换一个视角看,癌细胞才是人体变异出的最具生命力细胞。除了疯狂掠夺养分外,甚至能够无限分裂,永生不死,如海拉细胞。癌变一旦受到进化一号刺激,进程将大大提速。病人在这种情况下服用,不异于饮鸩止渴,死得更快了。

天启在去年底发病昏迷,成为植物人。太医判断他熬不到秋至,基本上准确。

王党费尽心思拍得“灵晶”,却好心办了坏事。

灵气确实刺激了肌体,同时也令癌变的过程加速,呈断崖式崩裂。这种情况,即使放在一万年前,也治疗不了。

方才,他几乎感应不到天启的脑电波,说明脑干和中枢神经系统没什么活动。即将丧失功能,无法苏醒了。

只能采取保守疗法,尽量延缓衰竭到来。

待薛仁拿着方子走出去后,郭春海看了看少年的脸色,小心翼翼问:

“还有多久时间?”

信天游道:

“仲夏。”

比当初预计,提早了一个月。

沉默了一阵子,章牧之转换话题,道:

“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理与潇水剑派的关系。”

正说着,太监禀告,王后娘娘要进来。

信天游道:

“别让她进来……转告她,明天就以王后之礼,送她回周国省亲。”

郭春海觉得,王子毕竟太年轻了,这种时候怎能仁慈?道:

“如果这样的话,周媚便始终是王太后。在名分上,可以压制新王一头……”

信天游索性站起身,指点二人道:

“什么这呀哪的,照办。潇水剑派不用考虑,丹丘生敢报复,我就宰了他。但是,华国虽然政务自主,名义上依旧要奉潇水为国教,该缴纳的供奉一分不少。你们说,他们明知道打不赢,面子又保住了,利益还不受损,会开战吗?

“华国必须洗牌,人浮于事的部门统统砍掉。养十万镇北军干嘛,周国又不会打过来。老去欺负边远的少数民族,也没意思嘛。给我调回九万人,只留下一万配合地方查关税……“

二人跟着站起,郭春海问:

“有罗汉坐镇,确实不需要养太多边兵。可调回来的九万人,派他们做什么去?“

信天游道:

“去栖云郡挖坑,从云梦泽抽水。“

师父预计三年后两极冰盖融化,海水将倒灌陆地。华国地势最高的区域,是左倚楚山右靠云山的栖云郡。如此一来,淡水就成为了稀缺物。

必须建非常多的水塘,用水车通过一级级水渠,提前把水输送到高地。

裁军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裁军之后去挖坑。郭春海被雷得怀疑耳朵,不停眨眼睛。

还是章牧之年轻,反应快,道:

“是不是要出现大旱了?“

信天游道:

“今年至少小旱,明年肯定出现大旱,后年涨大水……为什么涨大水还要储水,我知道你们听不懂,照办就是。好啦,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推荐一个人……“

章牧之道:

“大王说过,逍遥伯不可为君。王子,还请速速即位。“

信天游一屁股重重坐下,哼道:

“你们怎么老把我当王子?早说过,当初有两个婴儿……“

喜宴摆了,堂拜了,盖头也掀开了。然后新郎说,他不是新郎,是隔壁王二。那算怎么一事呀?

郭春海与章牧之真急了。

一个道:

“你的面相,很像冰灵王妃。“

一个哈哈大笑,道:

“辛亏老夫当年留了一手,为避免日后真假王子分不清,仔细查看了。如果所言不虚,王子的胸口,应该有一块红色胎记。“

第三章 镇国

信天游摇摇头,对章牧之道:

“面相作不得准,何况你先入为主,当然越看越像了。还有龙形玉佩,也作不了准。夏星在危急情况下,完全可能将两个婴儿掉包。‘赵氏孤儿’的故事,你们不是没听过,难度可比这大多了……当今天下,如果连我师父都不能判断的话,就没人能够揭穿谜底了。”

章牧之默然。

心道,把你师父都抬出来了,凡夫俗子能说什么?道门的渡劫修士全部缩在虚空秘境,你师父既然能在人间抗住天雷,就可战天人,属于通天彻地的存在。恐怕不是他不能判断,是不想去判断吧。

趴在脑瓜顶睡觉的小青被摇醒了,姣憨地打了个哈欠,一不小心滚下。神奇地伸爪一搭勾住了少年耳垂,悬在半空中晃呀晃的。竟然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像一个翠绿别致的毛茸茸耳环。

章、郭二人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大气不敢喘。这妖灵,咳咳,仙禽……堪比一位强大的化丹仙师,怎像个小萌宠?

信天游一把抓住青鸟,像一团毛线般塞进胸襟内袋,道:

“郭老,我也不知道你所言虚不虚。反正,无法作为证据。”

言毕,从腰间拔出狼牙,轻轻朝掌心一划,立刻出现一条血痕。可仅仅只过了半分钟,冒出的血珠就被吸收回去了。

少年端起椅旁茶杯洗干净手,亮给二人看,竟完好无瑕。

“见到了吧,我在襁褓中被师父脱胎换骨,皮肤无任何瑕疵。别说胎记,连麻麻点点都没有。就算当时有,之后也会消失掉。知道我身世的,只有千年前的一位,一位……算了,不讲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不可再提。至于民间,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反正也堵不住。

“人间君王,拘于一隅。即使一统天下成为皇帝,他逃得过天道轮回,生老病死吗?如果你们立于高天,将见到我们脚下不过是一颗小小星球。在浩渺宇宙中,连尘埃都算不上。

“你们关注的,是一国一民。我关注的,是千秋万世,无穷世界,无限时空。大家道不同,不相与谋。但是,在今日之时空节点上,我们会有一段共同的征程。你们接受,就合作。不接受,我就换代理人。不合作的,我可以容忍,让他自生自灭。敢捣乱的,对不起,我会杀得他血流成河。

“懂了吗?“

郭春海与章牧之面面相觑,十数息后终于拱手道:

“谨听尊旨。“

信天游拍掌笑道:

“瞧,这多好,思想统一了就好办事。我虽然不能确定身世,但肯定是华人,为此将镇守华国十年。华氏立国有一千二百多年了,民心所向,所以华王最好从华氏王族中选出。现在有两个半继承人,华文,华夫人,加上我。

“华文不宜为君,我呢,只能算半个。可以为王者,没得选,只有华夫人……得得得,看你俩的表情我就知道要说什么了,女子不可为王。哼,女子为什么不可为王?我是通过董淑敏才知道她母亲的许多举措,不显山不露水,坚定又不乏远虑,比你们强多了。

“赶快派人通知清风子,我只镇守华国十年。清风子名为国师,却不管国事,与你们关系又好。在我看来,他是故意只当一个招生办主任的,算半个王党了。告诉他,华夫人之后,华国将不再立王,交还潇水剑派处置。信不信,在新王登基的那一天,丹丘生绝对会派使者送上厚礼。

“华夫人成为新君,根基不稳,不宜大动干戈。所以,这时候不要去通知她,暂由内阁摄政。三天之内,为她拔除尖刺……好啦,你们以后就叫我‘信师’,别什么‘王子王子’的。我以前很讨厌这个称呼,被叫得多,就习惯了。既然是镇国仙师,我得在白沙城盖一个小院子。面积也不要太大,千亩就行。钱,由我自己出。地,你们看选哪里?”

郭春海与章牧之瞠目结舌。

占地千亩的小院子,还是小院子吗?连王宫也才两百多亩。

老相国嗫嚅道:

“信师,王城寸土寸金,繁华地段都有人家。虽然可以将刘鹗等大逆不道者下狱,抄没府邸,却连不成一片。若与百姓换地,时间就拖得久了。”

密侦司统领微微一笑,心道,你明明晓得华文手里握有一千五百亩的闲置祖地,却如此问。莫非,是怕淑敏那丫头兴师问罪?

其实,信天游早想好了全盘计划。

必须依托神龙大阵,在白沙城建造“时空之门”。王城最大的空地,只剩下华文手里的那一块了。为安全起见,不能暴露自己与华文的关系,那怎么办?只能由别人提议,卖下那块地。同时,明面上委托华文设计护宅阵法,暗地里却捣鼓传送阵,一举几得。

章牧之道:

“这么大块地盘,只有逍遥伯有,我去与他沟通一下吧。但那块地,是两百年来华国最邪的凶地,信师可有耳闻?”

信天游道:

“听过,没去过。什么邪灵不邪灵的,我灭了就是。告诉他,六十万两黄金,附带弄好护宅阵法,爱干不干。”

郭春海彻底不讲话了。

华氏祖地,往高讲,卖一百万不稀奇。可两百年来受“凶地”之名拖累,倒贴钱都未必有人敢收。信师拿钱打水漂,还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呀!

章牧之也说不出话,不知道该把屁股坐哪边。

太监进来禀告:

“离未时只差一刻,百官已齐聚勤政殿。”

信天游哈哈笑道:

“好啦,快一点钟了,开会去。什么经国大计,子曰诗云,我一听就脑壳大。关于政务,以后永远不要找我,与华夫人商量。但我的命令,必须在第一时间执行……今天,在京的四品以上官员齐聚,是我最后一次站台当恶人。老百姓说,九品以上官员都可以杀掉,没一个冤枉,我看行……武威侯不是号称军神吗,裁军便动了他的奶酪。哼,今日倒要看一看,他敢不敢带剑上殿……”

在两位长者的强烈要求下,少年脱下游侠衣,换上了王子服。

头束金冠,衣裳以橘红打底,黑边黄纹。绣上四爪的蟒,山脉,日月星辰,端的是仪表非凡。

就是脸儿太黑了点,怎么看都像来自传说中的遥远非洲,或者安南、吕宋、暹罗、寮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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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刚要发出时,见到無为同学在上一章的评论,“进化一号把胎记删除“。晕,让人说什么好呢?

顺便提下,信天游开启吸收动能的神通后,我还来不及写”瀑布“,q同学就先讲出来了,佩服。

还有零同学提出,”舅舅很痛我“,应为”疼“。实属笔误,刚改过来了。

神来之笔是第十二章的这样一段文。

信天游一听不乐意了,蹬蹬蹬走下台阶,道:“敢骂人?我删了你!”

朱化听不懂“删”,听成了“杀”。吓得夹紧两条腿,连连后退。

去年天气不错同学留言,听成骟不是更恐怖?

简直绝了!

第四章 杀猴给鸡看

今天的临时朝会,人员来得非常整齐。

连一直托病在家的户部尚书马凯也到了,晓得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躲是躲不掉的。

上午,罗汉弟子信天游与潇水剑派大长老周无羊之战,在十一点钟前就结束了。结局太意外,令许多站错了队的人措手不及,肠子都悔青。

谁都不是傻子,细思极恐。

虽然此战是周无羊的个人行为,潇水剑派并不参与。但区区一个少年,竟灭了一名圣胎真人,击败两个化丹仙师,背后的底蕴该有多么强大?据说他师兄早抵达白沙城,抢劫了周国使团。

潇水剑派在华国的统治,恐怕要一去不返了。

勤政殿的王座之后,拉起了一道纱帘。往常是王后周媚坐里面垂帘听政,今天却换了一个少年。奇怪的是,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旁边并无太监宫女伺候。

郭春海相国主持会议。

不阐述情况,也不介绍少年,开门见山。

第一项议题,是送周媚回周国省亲,一切仪仗与用度依旧遵照王后的规制,并为其在家乡安置行宫。意思很明显,以后别回来了。

关于这一项,无人有意见。

有人觉得王党依旧忌惮周国,有人觉得信天游心太软。还有人却想到了,杀周后是对天启王的不敬,如此才最好……

第二项议题一抛出,后党垮塌的脊梁又挺了起来。王党则忿忿不平,尤其以钦天监为甚。竟然是与潇水剑派的关系照旧,一应供奉不可缺少。

吵归吵,郭春海作为王党的定海神针,强硬拍了板。

议题很重要,每一项都关乎国运。

但官员们是老油子了,晓得自己只是来打酱油,烘托下气氛就行,全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纱帘后的少年身上。

见他刚开始坐得挺端正,渐渐开始扭动,还非常好奇地研究了一阵扶手与椅背。

最后,把颈子努力朝椅背靠,身躯像没骨头虫子似的往下溜,脖子底下全是腿。宫廷座椅又非常宽大,他身躯贴住椅背后,脚便悬空了,晃呀晃的。

这副懒散模样,简直让人眼睛受不了,哪有什么王者仪态。

信天游真不是故意的,很讨厌王椅。

尽管雕龙画凤,由名贵紫檀木做成。却又宽又大,梆硬笔直。让人根本借不上力,只能一本正经地坐着,像个泥菩萨。

坐在右侧的武官之首逍遥侯邵子力,露出了轻蔑冷笑。无论谁当华王,不还是得依仗他这位军神?修士再厉害,也需要有人帮他干活呀。

第三项是裁军,跟前面两条比较算小事了,抛出去后石破天惊。

邵力子霍地站起,喝道:

“岂有此理!”

他一开口,旁边的兵部尚书徐宏云立刻帮腔,道:

“荒唐,这不是自毁长城吗?试问天下,那个国家的边境不屯兵?”

两位大佬定下基调,喽啰们立刻摇旗呐喊。连素以王党喉舌著称的御使们也表示不理解,纷纷劝阻。

纱帘后传出一声大大的哈欠,少年走了出来。百官见到他身穿王子服饰,均一凛,不作声了。

信天游朝王座前一站,居高临下,笑眯眯俯身朝右边的第一位问:

“你哪疙瘩的?”

如此粗痞的言语竟然出现在朝堂上,还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众官员大跌眼珠子。

邵子力强忍怒气,拱手道:

“请问公子是……”

信天游加重了语气,道:

“是我先问你,得回答,不要反问。再问最后一遍,你哪疙瘩的?”

卲子力感觉到了语气中的森森杀意,不敢怠慢,道:

“某,华国镇北大将军,武威侯邵子力。”

“呵呵,你还晓得自己是华国将军。不遵命令,咆哮朝堂,该当何罪?”

殿内安静得可怕,数息之后,卲子力勉强道:

“某,有罪。”

信天游冷笑,道:

“有罪就得罚,待会再议。为什么他们都站着,你坐着?”

“王后赐某与郭相国,一人一张御凳。”

“郭相国年龄大,尊老是应该的。你明显年轻他几岁嘛,坐什么凳子?来人,给我撤了。”

立即跑出一名老太监,从大将军的屁股底下把凳子掏走了。

邵子力的脸憋成猪肝色,作声不得。

事情却没完,信天游继续问:

“王殿之上,你带剑干嘛?”

见问到了剑,邵子力昂首挺胸。心想,这是你老爹赐下的,难道也敢没收?

“吾王天启念某薄有微功,特赐此剑,可上殿佩戴。”

少年却道:

“既然是微功嘛,何必一天到晚挂在身上,累得慌。来人,除剑。”

老太监哧溜又小跑出来,麻利地从大将军腰间把剑摘走。

邵子力无颜再待下去了,仰天大笑道:

“好好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某辞官,回老家种红薯……哈哈哈……”

言毕,转身就走。

“等等。”

邵子力闻言停下,怒道:

“还要怎地?某无官一身轻,岂可站立于朝堂中!何况,你现在还没有登基,岂可加某的罪?”

信天游笑道: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跟你打一个赌。赌你,走不了三步。”

一听这句话,邵子力猛地想起对方是才杀了圣胎真人的存在。额头冷汗涔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竟僵立不动了。

少年扫视了一遍大厅,问道:

“对了,刚才你们讨论到哪儿了?对,裁军,谁有意见?”

谁敢有意见?

现场鸦雀无声。

扑通……

不曾想积极反对裁军的兵部尚书徐宏云竟越众而出,跪下奏道:

“十万镇北军,每年要消耗五百万两白银,早就该裁减了。何况,听说将官贪污军饷物资,还纵兵骚扰当地部落,打草谷,民愤极大呀!”

邵子力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指着徐尚书骂道:

“你这条老狗!”

这一幕,是信天游没料到的,不由得乐了,道:

“我没兴趣跟你们扯来扯去,讲道理。来人,将武威侯、兵部徐尚书、刑部马尚书、户部刘尚书押下监狱……其实,我对你们根本不了解,什么王党后党的也不想掺合。怪只怪你们的儿子名气太大,坑爹!等三司会审后,有罪就杀,无罪就放。包括你们的儿子,也同样处理。但是,不诛连家族。”

官员们哪见过此等阵势,整个不按常理出牌呀!齐齐傻眼,人人自危。

顶盔掼甲的禁卫走入,将三个文官绑起就走。

邵子力却是开光七重的武道仙师,磅礴气势爆发,喝道:“谁敢绑我?”

两名禁卫一惊,竟拢不了身。

“啧啧……”

信天游走下台阶,走到邵子力的身前饶有兴趣看着,道:

“我还真忘了,你是武道仙师。华国除了剑圣,谁也打不过你,万一越狱怎么办?跑出来打伤了小朋友怎么办?我有两个好办法废掉武功,效果立竿见影……一个是打断腰椎,下半身就瘫痪了。另外一个是打断颈椎,全身瘫痪。不过,后者对手法的要求非常高,一不小心会把人弄死。帮个忙,你选择一下,看看喜欢哪种。”

邵子力冷笑,把双手一伸,道:

“某一生光明磊落,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哼,来绑!”

“这不就结了吗?虽然进监狱后,密侦司肯定会喂像你这样的高手吃散气丸。但那玩意只是让真气不能凝结,对身体却没有什么损害。刚才我还向章统领讨了一颗尝了尝,味道马马虎虎,可以担保。”

众人听得惊骇不已,小鹌鹑似的立着,不敢作声。

待邵子力被押送离开了,信天游走回纱帘后坐下,道: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家讨论下谁当新王吧。”

第五章 没有一片雪花无辜

立华夫人为新君的提议抛出,如冷水入沸油,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无论王党后党,均情绪激烈,甚至以头抢地。

男权世界,女子为王本来就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纵然远古出了个“日月当空”的武则天,最后不也还政给儿子?何况她的儿子们,本来就可以继承皇位。华夫人只有董淑敏一个女儿,还政给谁?即使再努力生出一个二胎王子,岂不是变成了董家天下?

一千二百年前,楚地出了“西女国”,末代国主更是赫赫有名的“楚山神女”。但他们是蛮子,并非大汉正统,只偏居一隅。

另一方面,所有人都觉得,此举乃帝王心术。

从古至今,凡是非名正言顺承袭王位的,不三推四让?

比方说明朝的永乐大帝朱棣,明明造反从侄子建文手里夺下江山,却一再推辞做皇帝,说自己资格不够。倘若谁脑袋夹扁了再推举一个,肯定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即使名正言顺即位的哥们,也得推让三次。表示并非俺想当,实在没办法,顺应民心。

所以殿内的气氛,非常默契。无论王党还是后党,均回避最有资格登基的那个人,逍遥伯华文。

信天游无法忍受这样的虚头巴脑,退出了勤政殿。

结局已经注定,不可更改。他耗不起时间,告诉了郭春海与章牧之,以铁血开路。

后党的四大巨头连带喽啰,一定得伏诛,抄没家产。然而,比历朝历代都仁慈的是,不诛杀奴仆,不连坐家族。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们,将不再被卖入妓院,以后却需要靠浆洗缝补度日。锦衣玉食的公子们,只要手里没血债,也不会被砍头,可是却需要靠拖板车谋生活了。可怜吗?不可怜。多少贫苦人家,如此度过了一生。

他们也许没作恶,却享受了作恶的成果,现在不过是打回原形。

雪崩发生时,没有一片雪花无辜。

信天游在上殿前,还曾命令章牧之立即派人,保护飘香苑里的丽姬与家人。密侦司统领明显不情愿,勉强应诺。

少年不想解释。

现在的罗刹人,被称为“红毛鬼”,其实是一万年前强大的“西洋人”。核战之后,除了汉文化孕育出修士这一强大群体拯救了文明,其他人种灭绝得七七八八。基因的多样性,正面临丧失。

从潇山至白沙城,骑白鹤半天可到。只要三天之内无战事,就可以证明今后十年,潇水修士都不会染指这片土地,老老实实收租金。

他们,是天然的挡箭牌。

即使来,信天游也不怕。担心的是事情闹大,惊动道门。

无论穿游侠服饰还是作王子装扮,都太扎眼了。好在王宫中保存不少天启私访的服装,随便换了一套未穿过的儒生衣裳。

更衣的老太监、老宫女,偷偷哽咽,抹眼泪。

流泪是人类软弱的表现,信天游不是很能理解。

小时候曾经怀疑自己是师父从万年前带来的小机器人,现在觉得,可能是被师父改造成了机器人。

这样挺好,做事才能更有效率。

出宫后,信天游没有立即返回逍遥侯府与钱名礼、鲁贵、赵甲碰面,而是去了城北的“邪地。”

什么诅咒,邪灵不邪灵的,他不怕。

那里以前是王族禁地,有御林军日夜巡逻。后来赐给华文,就成了私地。警示牌犹在,白沙府的衙役时不时也走上一圈。

上次信天游参加桃李宴时,就观察过这块王城最大的荒地,华国两百年来最著名的凶地。发现隔离带外,无一人行走。

今天却大不一样,陆陆续续有挺胸凸肚,提刀仗剑的人堂而皇之闯入。

少年看了一会儿,尾随最后的几个跟上。

前面三个人停下脚步,喝问道:“白沙线上,哪家老字号?”

意思听明白了,大概是问“白沙城内,你是哪个帮派的”。

但,信天游怎晓得地方黑话,约定的暗语?掏半天没摸出银子,干脆拿出龙形玉佩一亮,道:

“兄弟,进林子再讲。”

三人脸色剧变,默不作声将他夹在中间。进树林子后,两条汉子堵住退路,前方为头的那个恶狠狠道:

“把所有财物交出来……你这厮是四水帮的吧,要不然就是鹰爪孙。快说来干什么,爷爷留你一个全尸。”

信天游诧异地前后看了看,问:

“你们三个,真的杀过人?”

为头大汉冷笑道:

“少废话,爷爷三个,江湖上人称混江三龙。手上至少捏着十几条人命,别以为不敢杀你这酸丁……”

少年舒了一口气,道:

“这我就放心了。”

言毕闪电般疾退,双掌捏断二匪的脖颈,软软地一推。

大汉没回过神,打了自己一巴掌后才感觉不妙,刚要叫喊,咽喉已被冷冰冰的手扼住。

“说,今天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聚集。”

……

荒草中席地坐着一百多条大汉,均身携兵刃,目光凶狠。

在圈子中心,几块石头垒成的台子上,一名尖嘴猴腮,头戴南华巾的青袍道人手舞足蹈,喝道:

“天与之不取,反受其害。今天下午,后党将灭,而王党又来不及执政,正是空白时段。大家看到没,街上连巡捕都不见了。御林军出动,也只保护王党的重要府邸,如逍遥侯府,相国府……一旦等王宫里的会议达成一致,吾辈明里被官府镇压,暗里被四水帮打压,还有什么立锥之地?

“贫道不才,被大家推举为话事人,可能新来的兄弟不服气。远的不讲,就说今日一拳击毙圣胎周真人的罗汉弟子信天游,当初不也被贫道在珍宝阁,用天罡镇煞符镇得欲仙欲死?“

下面响起了一片会意的笑声。

罗道人团团作揖,等笑声平息后,继续道:

“贫道乃修行之人,与俗世富贵无关。盘桓白沙城半年,不忍见到各位兄弟艰难谋生。大好男儿,奴颜婢膝,只求一口饱饭。今天,就是翻身的日子。还有一个小时天黑,大家立即行动。按先前贫道讲的,先四处放火,再抢劫杀人。

“切记,不要靠近御林军守护的区域,专挑后党官员和富商的府邸,对外则亮出‘四水帮’名号……如此一来,将会有许多暴民跟着我们趁火打劫。法不责众,日后无从追查。加上王党重新掌权,忙着杀后党,没空管这点小事……”

啪,啪,啪……

三记清脆的掌声响起,一个儒生从树林里走出来,挑起大拇指道:

“罗道人,好本事。趁火打劫,瞒天过海,借刀杀人,一箭双雕……各路兵法全用上了。我看呀,你假如去投军的话,比修行前途强多了。“

罗道人拱手笑道:“承蒙谬赞……”

随即感觉不对,脸色一沉,喝问:“兄台,哪条道上的?“

那儒生笑笑,道:

“被你用天罡镇煞符,镇得欲仙欲死的人。“

第六章 凶地

罗道人一怔,笑道:

“兄弟想分一杯羹,也不要口出狂言,罗某人可不是吓大的。来来来,咱们好好合计下,把白沙城掀个底朝天……”

众匪哈哈大笑起来,却笑着笑着,由外到内一圈圈歪倒,割麦子都没有这么快。

罗道人眼珠子鼓凸,连一句多话都没有,扭身就跑。

那厮距离破败的围墙还不到百米,只三息便跑到。明显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青藤翻进去了。

信天游不着急。

扫视一遍现场确认,在“神针”之下没有漏网之鱼了,拔腿再追。罗道人刚刚翻墙进去,他便已经到了墙边,心里却突然生起警兆。

不对头,宅子很邪门,不能随便闯!

信天游慢慢后退,那股危险的感觉也逐渐减弱,五步之后彻底消失。这时,听里面传出惨叫声,立即开启了神魂感应,简直头皮发炸。

代表罗道人的红色光斑正以一条直线穿过老宅,沿途却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红点扑了上去。通过光斑的急剧变线与闪烁,他判断道人必定陷入了极度惊恐中,一路上与许多不知名的小东西搏斗。

光斑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光芒越来越微弱。终于穿出宅子,又移动十几步,便静止消失了。

信天游以顺时针的方向,绕着围墙行走。

春天野草疯长,有的地方甚至高过了人头。老鼠不少,蛇也不少。一只豹子般大的野猫蹲在墙头,瞳孔中闪烁绿莹莹光芒,极为瘆人。

没有动物敢攻击他,隔好远就开始逃。

罗道人的尸体,赫然出现在老宅围墙北面的五米外,一只小孩拳头大的蜘蛛正从脖子位置溜下。

信天游手一张,蜘蛛被摄入掌中,团团乱转也脱离不了力场束缚。

奇怪,一只普通冠蛛怎长这么大?

他随手一丢,上前查看。

见道人的衣衫撕裂,出现几十道抓痕,肩膀上甚至被撕掉一块肉。致命原因却不是外伤,而是全身浮现密密麻麻红疙瘩,渗出的血液乌黑腥臭。

宅子里存在许多毒物,冠蛛只是其一。

信天游打开对方腰间系着的锦囊,见到里面是七八两碎银子与几张符纸,还有一小盒明矾,没有任何表明身份之物。

明矾能够杀菌,令外伤收敛,武者与法师随身携带并不稀奇。但信天游觉得,没那么简单。

罗道人方才煽动那批牛鬼蛇神的话语,不像一个江湖人,对局势的把握也非常精准。

如果这一百多武者放火抢劫,白沙城今夜恐怕会变成灰烬。到处都是木头房子,砖石结构的极少,一烧起来简直无法阻挡。

这明矾,是作为隐形药水通讯的,此人身份不简单。

信天游不想为这事伤脑筋了,顺原路转回城中。

先找到韩锋,叫他带一帮兄弟去绑了树林中的匪徒,顺便发点小财,立大功。特意嘱咐,要将罗道人的尸体交给密侦司。

华氏老宅,真的很邪门。

能够令千年修行家族一蹶不振,又岂能简单?

毒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里面有令自己产生警兆的东西。感觉并不陌生,似乎在接受完美战士训练时经历过。

又去到珍宝阁,命令千陌立即返回周国,把母亲接来同住。那批乐游坊赔付的赌注,他没看,额外酬谢了廖明一百两黄金。

信天游逛了逛。

白沙大道上,战斗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乐游坊被贴上了封条。

在栖云酒楼门口站了站,里面竟然挤满了人,个个喜气洋洋。

他没有进去。

城很大,街道洁净。虽然行人不多,却也没有呈现出紧张气氛。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处理了四个后党的巨头,并没有引发骚乱。修士的世界,神权永远高高在上。即使武威侯要造反,镇北军也不会跟他走。御林军的统领张彪就很识时务,当机立断倒戈。

令这座千古雄城臣服的,不是自己半真半假的王子身份,而是杀了圣胎真人周无羊。

暮光中,黯淡的日脚在古老的城墙上移动。古老沧桑的气息中,一株翠绿的小树苗从缝隙里探出了纤细腰身……

回到逍遥侯府时已经黄昏,信天游没有走正门,跳墙闪入。

从钱名礼三人那里听取了芙蓉义学的筹办情况,也没有立即安排任务。而是叫他们先歇息,这几天不要乱跑。

从华文那里要回了装着二十颗上品灵石的箱子,钻出一个洞。把小青放进去,搁在自己的枕头边。

小家伙恹恹的,总是瞌睡,即将化形了。

其实,小青这种时候呆在云山才是最好的选择。有师父保护,还有最纯净浓郁的灵气。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是不可能回去了。

夜里,信天游早早进入了冥想。

今天激战周无羊时,潜能爆发出现了“内视”状况,令神识又面临突破。不过,跟道藏记载的并不一样。

道门的内视,是存想思念,见五脏如悬磬,经络如蛛网密布。达到这步田地时,神识便能精妙控制身体里面的状况。

然而,自己的内视微观得多,在数量级上迈进了好大一步。

只可惜两次爆发,无论感觉时间流逝变慢,还是内视,都无法重复。也许要达到非常高的境界之后,才能成为常规技能。

华氏祖宅里的异常状况,已经隐隐约约猜出是什么了,还需要继续验证。

第二天蒙蒙亮,信天游又来到了凶地。

早晨的露水被力场阻隔,沾不了身。

这一次,以逆时针的方向绕行。竟然发现在杂草灌木掩饰下,围墙外有一个草棚子,如雷的鼾声正从里面传出。

呵呵,怪哉!

信天游悄无声息走近,见到棚子外挖出了一条浅浅隔离的小沟,洒入了雄黄。两个人裹着破布片,一大一小,睡得正香。边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油盐酱醋,还用几块石头垒出了灶,架着一口铁锅。

碗与锅都涮洗得干干净净,这不是普通乞丐。

那大汉他认识,喊道:

“邴虎。”

连喊两声后,邴虎没有任何反应。少年惊得“啊呀”跳起来,拔出了腰间一柄半尺多长的腰刀挥舞,嚷道:

“你是谁?

信天游皱了皱眉,道:

“你又是谁?听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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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自己很不满意,但12点的时间又到了。先发出去,再作修正。

第七章 雷震子

少年突然咧嘴乐了,把尖刀插回腰间,道:

“俺认得你,信天游。你跟邴虎是一路货色,身具异能。不过,又好像不一样,威力强多了。”

少年边说边往前凑,像是要鉴赏一件物品。

信天游警惕地后退半步,道: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对方比常人高半个头,挺壮实。面孔平常,略显稚嫩,长了两颗龅门牙,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肤色不好看,黑里泛灰,灰里又透出一点青。

少年道:

“这还不简单,昨天下午你不是杀了一百多匪徒,对罗道人说自己是珍宝阁那小子吗?全白沙城都知道,那小子就是城隍庙打擂台的人,不就是你?你应该打不过周无羊,怎么把他给宰了,用的什么法宝?对了,你那只青鸟可好玩,带来了没有?“

信天游骇然,脑海秒闪过一词,巡天者。

眼前的少年赫然达到了开光上境,真气无比纯净,竟然不输给成天吃灵晶像吃豆子一般的小青。

但他的语气听起来总有点萌,像是很少与人接触。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闻言,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

“俺还没把真名告诉过别人的,你可别对外乱讲……俺叫,雷震子。“

信天游差点被雷晕,故作神秘问:

“啊,就你一个人偷偷溜出来了?哪吒呢,杨戬呢?“

雷震子撇嘴道:

“哪吒、沉香、红孩儿都太小,被看管得严,出不来。杨戬最没意思,成天练肌肉,想跟猴子比一个高低,早就不跟俺们玩了。“

信天游被雷得直翻白眼,诊断这货走火入魔,是一个重度妄想症患者。不光幻想自个是天将,还幻想出一堆神仙小伙伴。

可是,丫的境界又摆在那儿,破化丹指日可待。十八岁的化丹修士是什么概念?道门以海量的资源培育,每四年才出几个妖孽。

“你说他们小,自己多大了?“

“俺十二岁了,他们还是小屁孩。红孩儿前年才断奶,丢死人。“

信天游的脑子里面哄哄乱响,需要静静。转换了话题,指着躺在棚子里的邴虎问:

“你怎么和他搅合一起?“

雷震子道:

“俺来白沙城一个月了,本来要走的。发现这块地很邪门,想搞清楚。大概六七天前的晚上吧,一辆马车路过,下来几个人把他丢到了林子里。没办法,上天送一条性命到俺面前,总不能不救吧……

“拖他进棚子,怎么也治不好,一直昏迷。把他送去外面也不行,会被华人打死。快愁死了,走也走不了……这下好啦,既然是你打伤他的,肯定能救活。嘿嘿,俺的因果就此了结,转移到你身上去了。“

这都什么逻辑!

跟神经病交流,简直是一场灾难。

信天游无语,思忖邴虎被击败后,周国使团临走前把他抛弃了。

对王子周海而言,残废的打手没价值。可对自己而言,价值却非常大。假如去天外到了一个不能修炼的环境,他便代表了人类肉身的最强战力。

走入棚子,见到威猛大汉瘦成皮包骨,面孔蜡黄。

信天游蹲下,握住脉门透入一缕能量检查。搞清楚了,邴虎是狂化之后身体衰竭,又挨了一通暴捶,雪上加霜。应激反应剧烈,导致免疫系统开始攻击自身组织。也亏他底子扎实,硬抗了快一个月。

“雷震子,你是怎么治疗的?”

少年道:

“当然是渡入真气啦。俺师父说,真气治百病。”

没文化,真可怕!

这种治疗方法,和喂天启王灵晶差不多。成本昂贵,却适得其反。

信天游闻言站起,牙痛般“嗞“了一声,没好气道:

“你师父是不是云中子?干嘛不给你吃两颗仙杏,生出风雷双翅?“

雷震子吓一跳,连退两步,道:

“你怎么知道?那个,杏子还没熟呢……啊,俺晓得了。你肯定是看了道藏里的记载,瞎蒙的。”

信天游简直快崩溃了,把手掌一摊,道:

“好,我答应帮你治好邴虎,帮你了断因果,你给我什么好处?”

雷震子愣住了,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救人,怎么还要好处?”

信天游道:

“少废话……邴虎刚巧被丢到你面前,你就有责任救他。那是你的因果,跟我没关系。我帮了你的忙,你就得付报酬,天经地义。”

雷震子结结巴巴道:

“可,可是,是你打伤的他呀。”

信天游道:

“邴虎先打我,我不还手就会被打死。所以他受伤是自己种下前因,收获恶果,跟我没有关系。快快快,有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

雷震子哭丧脸道:

“俺,俺没东西了。”

“呸,你的黄金棍呢?”

“师父还没炼出来。”

“切,总不可能连一个铜板都没有吧。听你口音是北方人,是怎么走到华国来的?”

“一开始,俺不晓得外面要用钱……后来饿得不行,就扯下腰带上的一颗颗石子去换。到白沙城的时候,只剩下一块玉佩。卖给珍宝阁,得了三十万两银票……”

信天游吓一跳,追问道:

“靠,三十万两……花哪儿去了?”

雷震子道:

“俺一个人挺无聊的,就交了几个好朋友。他们带我到处玩,后来就去了乐游坊,输光了。”

“啊,传说中那头被乐游坊宰了的大肥猪,就是你呀!”

“……”

“那,你的好朋友呢?”

“他们不见了。”

信天游彻底无语。

一个堂堂仙师,被凡人带了“笼子”,居然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而乐游坊那帮鸟人,也不晓得设局对付的憨包,如此可怕。

他真有点搞不清了,面对的是一个谪仙人呢,还是神经病?

“那,你这些天是怎么活下来的?”

“靠听歌呀。”

“啊,怎么听歌。”

“俺告诉你呀,哥。这法子可妙了,你以后没钱的时候也可以用用……坐在青楼对面的马路牙子上,闭上眼睛听里面唱歌奏乐,身前摆一个空碗。等眼睛睁开的时候,碗里就会多几文钱,有时候还神奇地冒出了碎银子。就是竞争激烈,听歌的人太多。一伙一伙的占据好地方,把俺朝外赶……”

信天游踉踉跄跄朝外走,摆手道:

“得,得,得,千万别叫哥,得我叫你哥才行。你太彪了,雷得人一震一震的,实在顶不住……你等着,我先弄辆车把邴虎带走,了断你的因果。然后再一起探探这座破宅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八章 异宝

信天游匆匆走出了林子,并没有先叫车,而是先去了珍宝阁。

廖明是老熟人了,见他问起一个月前价值三十万两银子的玉佩,竟脸色大变。说这事我知道,却不能讲,而且那件东西早被送回夏国了。

最后见信天游悻悻的,才勉强道:

“那不是一般修士能够佩戴的,卖宝贝的是一条疤脸大汉。我们派人去跟踪,转眼就跟丢了。”

通过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信天游懂了。

雷震子并不蠢,晓得在俗世厮混时需要异容或者变形。从这件小配饰显示,他至少是一个背景极其强大的修士。口中的哪吒、沉香、红孩儿,杨戬,真有可能存在,属于一起修行的小伙伴。

他应该是从顶级修行门派里溜出来的。

自己瞧他奇怪,其他人瞧自己何尝不奇怪?用修行者思维去看待他的言行,就不奇怪了。

信天游回到侯府,早有雪花片一般的消息在等着了。

拿下武威侯、三个尚书后,抄家工作正有条不紊进行。派张彪去安抚十万镇北军,上午快马加鞭出发了,但调兵挖坑之事不能操之过急。与国师清风子沟通了,潇水剑派的回复还没到。密侦司判定罗道人八成是谍子,没查出来自何地……

他草草看完,写了一张方子。要小香、小兰赶紧抓药煎熬,待病人来了后就立即灌下。又吩咐侯府的库房换两贯铜钱,叫赵甲、鲁贵租车去“凶地”。

自己则先行一步,把邴虎拎到了树林边。为防止这厮突然苏醒发狂,还特意释放能量麻痹了神经系统。

再次回到废宅旁时,雷震子一动不动看着他,目光竟呆滞了,道:

“天哥,俺在棚子周围布置了**阵,一般人是进不来的。你杀了圣胎真人,肯定比俺强多了。可你走后,俺刻意加强了阵法,想看看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结果,你第二次进来拎走邴虎,比第一次还快。俺把阵法推到了顶,你走过来竟好像没感觉,比第二次又快……”

信天游错愕道:

“啊,你原来布置了阵法呀,难怪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找了好半天。一次比一次快才对呀,第一次留下印象,第二次就确定了方位,熟能生巧。你自个的房间里面摆了啥东西,不也闭着眼睛能找到?”

雷震子一听,高兴了,道:

“对对对,就是。可归根结底,是俺的神识远不如你。”

信天游乐了,心想,你还是真是单纯呀。哥哥我从小生活在虚境,对这点小小的神魂法力当然没感觉。

当下也不说破,把手里拎着的两袋铜钱分一袋过去,道:

“一袋一千个铜板,见到怪物就灭了。你既然在这里呆了好些天,肯定比我熟悉。讲讲看,是怎么觉得古怪?”

雷震子道:

“俺也搞不清,越往宅子里面走,心里越慌。走到一个假山边上,就再也不敢向前了。里面的怪物一点也不蠢,打不赢就会往深处跑,下次再不惹你。”

信天游道:

“我和你一样,感觉有危险。可呆在其它的围墙边心慌,在这儿又挺安宁。”

雷震子道:

“里面的房子全倒塌了,在中心清出了好大一块坪地,摆了一个镇煞阵势。俺们这个方向,是留出的生门。后人维护阵法,得从这儿进去。“

“行,你跟着我吧。“信天游转身欲走。

雷震子却插到了前面,道:“天哥还是俺在前面吧,都进去好多次,弄出了一条路。“

言毕走到围墙缺口处凝神数息,跳了进去。

信天游走近一看,知道所言不虚,

里面的野草比人高,树木有十几米高,藤蔓攀援得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小丘仿佛坟茔,应该是倒塌的房屋。贸然钻入,如同进了原始森林。

从缺口处开始,斩出了一条两米宽的路径。

雷震子道:

“天哥,千万别离开这条路。还有,你第一次来,里面那些乱七八糟东西可能会觉得好欺负,要当心后面。“

信天游嗯了声,纵身跳入。

才走出三步,便见到草丛中累累白骨闪光。华氏撤离祖地,肯定是清理了现场的。这些骨头,想必属于两百年来的探宝人了。

又走十步,嗖……左侧风声响起。

信天游一挥手,数道黄光从手中飞出。

“嗷汪……“

一条小牛犊般大的野狗惨叫着跌入草丛。

随即响起一阵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野草乱晃,由远及近像波浪一般滚动,朝野狗跌落处聚集。

那条野狗还没死,拼命嗥叫着挣扎翻滚,压倒了一大片草,十几秒后就再无声息。

信天游原地跃起两丈,一把把铜钱离手,如漫天花雨。

唧唧惨叫响成一片,嗖嗖嗖地朝废园深处逃去。

雷震子站立五步外安静等待,道:

“天哥,别杀了。耗子多得很,长得跟小猪仔一样大,一时半会是杀不光的。你要是杀光了耗子,野猫野狗没吃的,反而会跑去外面祸害百姓。“

信天游点点头,跟随前行。

一路上,见到蝎子、蜘蛛、黄蜂、蚊子……全个头奇大。最瘆人的是,各种植物不光大,还歪七扭八,狰狞丑怪,阴气森森。黄瓜的瓜身上长出了叶子,树身上直接开花,居然不见花茎……

这条通道是直线,只五十多米就到了尽头。前面耸立着一堆十二三米高的假山,长满青苔。

雷震子一跃而上,道:

“我每次只能走到这里,不敢跳下去。“

信天游跟着跃上,见到下面是一片宽阔平整的草地,面积将近十亩大。开启核辐射感应后,立即“见“到草坪中心约十米深处,一团光芒如太阳般照耀。

靠,好强大一颗放射源。

雷震子所谓的“生门“,其实是假山挡住了强烈射线。

这里面的生物全部被核污染,产生变异,竟然适应环境一代代遗传了下去。

华王室的邪灵诅咒,至此真相大白。

修士的身躯比普通人更能抗辐射,初次接触时由于身体受到损伤,会产生应激反应。感觉精神亢奋,甚至产生幻觉。

他们以为是异宝,举族欣赏。

第九章 猴子

一想起董淑敏的老祖宗从楚山深处抱着“宝贝”,一溜烟跑回白沙城,举族欢庆的场面,信天游就不寒而栗。

高手纷纷陨落,侥幸逃过一劫的人基因受损,生育力剧降。导致后来向潇水剑派臣服,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仅仅作为“去天外“的基地,问题好解决。绕废宅的外墙,用石头再砌一堵厚厚的围墙就行了。阻断辐射,消灭毒物,是必须的。

如此强大的一颗放射源,不可能自然形成。莫非楚山深处,有一个昔日的核武库?

把整件事情捋了捋,先搁下。信天游对雷震子产生了浓厚兴趣,问:

“你堂堂一个仙师,怎么赌不赢凡人?”

少年道:

“赌博得靠运气,假如使用神通,还不如直接抢,更快。对俺来讲,就是一个小小配饰,干嘛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抢?他们使坏,俺当时没看出来,那又如何?如果存了防备之心,又何必去赌?假如为了防止使坏,俺先使坏,就和他们没啥区别了……狗咬你是天性,你为了防备狗咬,总不能先咬狗吧。师父说,修道者需有赤子之心,秉持一念……”

信天游笑道:

“哈哈哈,行呀,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过,你也不能拘泥于长辈的教条。天在动,地在动,日月星辰在动,宇宙万象在动……没有任何事物的下一瞬,与先前完全一致。那么,就不会存在什么亘古不变的道理。

“狗咬了我,我当然不咬回,但可以用石头砸呀。对了,听你刚才提起哪吒、沉香、红孩儿、杨戬,不还有一个猴子吗,难道是孙悟空?”

雷震子咬了咬嘴唇,为难道:

“这……天哥,不能告诉你。村里的老头说了,不许对外提猴子。”

“切,真叫猴子?”

“他是外来的,没爹没妈,好像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俺几个才骂他‘猴子’,和他开战,可总是打不过。他一只手就能打赢俺、哪吒、沉香、红孩儿四个,两只手就打赢杨戬……咦……”

少年突然两眼放光,上下打量着信天游,道:

“耶,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打赢他的了……三步之内,你应该比他厉害。昨天上午,俺观看了你和周无羊的决斗。肉身比俺们强悍,力气更大,速度更快。”

信天游乐了,问道:

“三步之外呢?”

雷震子嘿嘿笑了,道:

“三步之外,只要有一丁点时间施展法术,他可以杀了你。瞧,你斗周无羊多辛苦。不是青鸟帮忙,差点让‘圣胎’逃了。假如他斗周无羊的话,轻松就宰了,还不需要借助任何法宝……你的小鸟呢,怎么不见了?杨戬养了一条小狗‘哮天‘,也快化形了……”

信天游听他提到哮天犬,想起芙蓉村民聚在榆木疙瘩府外一通乱吼,喊自己为“哮天”的场景,顿时一脸黑线。

雷震子说着说着,兴奋了起来,拍巴掌道:

“对呀,激他和你贴身近战……俺们做梦都想见到,猴子鼻青脸肿的样子……“

信天游“呸“了一口,道:

“我才不会帮你们打群架呢……你们村,到底是什么情况?“

少年闻言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说话。

“天哥,村子的情况,真不能讲……明年的凌霄大会,只要不出意外。道门的巡天会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百分百是猴子。连杨戬都未必出得了头,你得夹起尾巴……唉,不讲这个了……

“邴虎倒在俺面前,如果见死不救,会影响修行。你接过去,是俺欠下人情。既然担心废园的毒物跑出去,干脆帮你除掉算了,两下相抵……异能擅长点对点搏杀,没有法术的覆盖面大,让你自己弄的话会相当麻烦……剩下的那半袋铜钱,给俺。“

信天游把袋子递过去,到底要看看他准备怎么做。

雷震子连抓铜钱抛入天空,飞快掐诀念咒语。

嗖……

一千多个黄点直入半空,五息之后才开始回落。

速度越来越快,间距越拉越大,发出了尖利啸鸣。宛如一朵巨大的七瓣黄花凌空展开,铺出天罗地网,凌厉打下。

噗噗噗噗噗噗噗……

嗷汪……

喵……

唧唧……

咝咝咝……

四座“山丘“后,传出野狗的凄厉嗥叫。

下方野草高过人头的坪中,蹿起了一头小猪般的大耗子,一只豹子般大的野猫,一条海碗粗的五步蛇。却摆不脱铜钱罗网的笼罩,千疮百孔跌落。

血腥气腾起,园中顿时乱了,树晃草动。

“天哥,大家伙只有这些,刚才还被你杀掉一只。但它们即使出了园子,凝罡武者就可以对付,不算什么。恐怖的是那些飞蚊,蝎子,黄蜂,蜘蛛……假如跑出去了,能将白沙城变为鬼域。“

雷震子丢下空袋子,从怀里掏出张黄纸符向天一抛。

法符飞到草坪的中央位置,滴溜溜旋转上升,渐渐有浓烟火星向外喷射……

“快走!“

少年跳下假山,一闪去了十几米。

信天游紧紧跟上,退到棚子处驻足回看,不由得咋舌。

半空中形成了厚达半米的凝烟层,覆压整片废园。眨眼之间,轻飘飘的烟层竟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连牛顿的棺材板都抗不住。像一口漆黑的锅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满地面。

乱哄哄的虫群惊慌飞起,大部分没透过凝烟。少部分穿透的也不能飞得更高,纷纷坠落。

围墙缺口处,耗子如同潮水一般往外涌。却也只逃出几十只,跑着跑着就没力气了,缺乏后继部队。

热浪袭来,缕缕白汽从园中腾起,黑烟越来越淡。

一分钟后,呼……冲天火起!

雷震子表情庄严,身躯挺直站如松。手掐法诀,并指向火光一刺,喝道:

“尘归尘,土归土。来有灵,去无形……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信天游静静看着,在心里狂竖一百个大拇指。真不愧叫雷震子呀,厉害!

作法完毕,少年表情郁郁,道:

“俺这一举,可能灭了十万生灵。它们虽然是渺小毒物,却缩在废园子里,并没有惹外人……”

第十章 天机

我勒个去,这货的脑瓜不走寻常路,意识形态与俗世社会完全不搭界。

信天游摇摇头,道:

“雷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云中子是怎么教你的?我看你是条件太好了,闲得蛋痛。假如各个像你,都不用开荒种地建屋了,万一伤了蝼蚁呢?算过没有,放这些虫子飞出去,得死多少人?有时候杀生就是救命,杀着玩才是残忍……知道不?”

雷震子思索了一阵子,脸色又开朗了起来,道:

“对呀,俺是在救人……嘿,受你‘万物皆变’的道理启发,这是俺最完美的一次施法……瞧,本来只是一张火符,俺把威力摊薄。偏不让它起火,光冒烟,盖住废园熏晕虫子。火性继续酝酿,把青草藤蔓烤干了才轰地烧起来,统统净化掉。不用担心以后,毒物的尸体腐臭爆发瘟疫。

“可是,这块地太邪了。不像俺知道的那些凶煞之地,搞不懂。毒物好像杀不尽一样,以后只要有活物进去,早晚变成奇形怪状……“

信天游赶快打断话头,道:

“得得得……你回村后,千万别提我,别提凶地,就像从来没有到过白沙城。记住,五年左右,必须来找我。“

雷震子道:

“行,天哥。俺一不小心听到村里老头悄悄讲,天机紊乱,二十年之内会有苍生大劫……你也得小心,别太招摇,想办法熬过天劫。俺走了……“

“雷子,你村里的老头,还真有点水平……等等,你就这样走?身上没一个铜板,我拿点盘缠吧。“

“不用,俺可以在路上帮人做法事,驱邪,实在不行就化缘呗。平白接受馈赠,便多了一份因果,终究是要还的。天人在横渡星河之前,也需要在人世间走一遭,以了断尘缘。所以,修炼之人的羁绊越少越好。“

“你小子还真是迂腐,我有一个好主意。今晚,你坐万花楼前的马路牙子上,听最后一次歌。“

“天哥,化缘得随自己心,善者意。你派人送钱,还是变成了馈赠。“

“切,我就这么没水平?保证不安排,但是,你最好黄昏之后去。就凭你这副青不青黑不黑灰不灰的脸膛,不缺手不缺脚的身板。天光太亮的话,化缘效果肯定不好。“

“……“

乐游坊之战后,万花楼昨晚歇业,花魁白灵儿宣布退出花林。

但今夜开张,客官爆满。蛮多富贵人进不去,怏怏地回转,预备第二天来早点。

夜幕降临,灯笼挂起。

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端着一个空碗赶到,已经没啥“听歌“的好位置了。没办法,只得在对面的马路牙子靠边坐。

没过一会儿,过来一条满脸横肉的壮汉把他朝更远处赶,换一个手脚齐全的中年瘦子摆造型。

只见那瘦子把两条腿后翘贴住大腿,让壮汉用绳索绑紧,套上肥大的裤子,秒变成了一个“没腿人“。有气无力地趴着,面前摆一个破脸盆。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少年看傻了,自觉地再往旁边挪七尺距离,到了一棵桃树下。

暮春三月,桃花凋谢。

桃子却还没有长大,青涩细小。

悠扬的丝竹笙歌从万花楼里飘出,“听歌者“却没有几个仔细欣赏。见到有人走过来,便伸出碗儿瓷杯,哀嚎道:

”打发点咯……“

唯独最偏僻桃树下的少年盘膝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左腿向外右腿向内,左手大指捏定中指,右臂抬至胸前捏了个诀,拇指与食指、中指呈拈花状翘起。

拈花模样颇似佛宗,盘坐架势分明又是道家的,“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

他含眼光,凝耳韵,舌顶上颚,调鼻息。眼睛似闭非闭,耳朵似听非听,一动不动,浑如青石上长出一尊雕像。

晚上十一点前,也就是子时将至,一群群达官贵人涌出。尽管白沙城不宵禁,万花楼却从不延时,留客。

子时鸡初鸣。

这条街是除白沙大道外的最繁华之地,当然不会有人养鸡鸭。街外却有鸡啼传来,渐渐汇合成一片。

嘹亮亢奋,振聋发聩。

子时鸡鸣只得一声,十数息后便停止了。

客人走光,万花楼缓缓关闭大门。

“听歌者“七手八脚收拾吃饭的家伙,喜气洋洋讨论收入。今天的客流量比往日多一倍,他们的进项也增加了五六七八成。

分属各个帮派的团头走入,进行收缴。

一脸横肉的壮汉正在解捆绑在瘦子腿上的绳索,突然傻了。

只见桃树下盘坐少年的天灵盖上,一道白气直冲天空,凝而不散。

俺地个娘亲,三花聚顶,五气朝元。

大仙师!

其实,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两句耳朵听滥的词。呆了一呆后,从脸盆里拈出一块最大的碎银子,蹑手蹑脚送入少年身前的碗内,返身提起瘦子就跑。

帮派的团头走过来,正要呵斥。见状屏住呼吸,高抬腿,轻落地,滑稽的往回退。

一分钟之内,整条街清洁光溜。

少年一声长啸,半城俱震。随即耸身而起,仰面嗅着头顶的青桃,露出欢喜之色,朗吟道:

“弦管裂太清,天女步虚声。玉楼千年梦,碧桃金鸡鸣。“

动静闹得太大,巡城司的兵丁急匆匆朝这边赶。

白光一道,破空而去,余音袅袅。

“信天游,三年后见。“

大青石前的那个碗,消失了。

白灵儿闺房的窗口,站立的信天游微微一笑,挥手道别。他确实没有作任何安排,连暗示都没有。却一直看着,看雷震子能不能突破。

女子只披了一件轻纱,挨到窗口前,轻轻道:

“春天潮气重,子时露凝。你要是骑马,路上会很滑的,稍微走快点就容易跌倒……“

简简单单一句闲语,她竟然说得身躯颤抖。

少年道:

“没事,那憨货养了一个月膘,本来就走不快。“

白灵儿噎住了,数息后泪珠儿在眼眶打转,气恼道:

“信天游,你什么意思?在我这儿呆了整整一个时辰,结果用一小时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报,半个小时发呆,半小时看你的乞丐朋友,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还让我下楼唱了一首《霓裳羽衣》,弹了一曲《步虚辞》。“

信天游呆住了,道:

“啊,那个朋友不是乞丐。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可以一言灭国……“

“我才不管他,只问你是什么意思?“

少年突然笑了,道:

“师父真厉害。”

少女莫名其妙,恨恨地用拳头捶,骂道:

“你有师父,肯定没师娘。”

“真没师娘……师父说,女孩子跟你不熟的时候,像个小白兔。跟你熟了以后,就是一只大老虎……”

白灵儿一把抓起梳妆台上的铜镜,又放下。从妆盒里拿起一串璎珞使劲砸过去,啐道:

“滚!”

第十一章 蠹虫

三天过去了,华国的政局基本上稳定下来。

因为周媚实际掌权的时间并不长,还未形成盘根错节关系,本次清算的牵连面并不广。潇水剑派通过清风观回音了,无羊真人罪有应得。

仅仅抄没平安侯周平,加上四大家族的武威侯邵子力、兵部尚书徐宏云、户部尚书刘锷、刑部尚书马涛,资产便折合白银八千万两,相当于华国五年的赋税。

相国郭春海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怀疑,瞪着眼睛连声追问:

“怎么会有这么多,怎么可能有这么多?”

章牧之道:

“平安侯的家产中,应该有相当部分的周后私产。”

老相国气得把镇纸朝桌案一拍,骂道:

“一群蠹虫!”

信天游只是笑笑。

这算什么?倘若周平等见到一个人,恐怕要羞愧地跪了。

大名鼎鼎的和珅,被抄没时资产合计白银九亿两,相当于大清国十五年的收入。

抄家后,华国空荡荡的国库一下子充实了。

下一步将把剩余的贪官污吏一个个收拾,反正麻雀也是肉嘛。

信天游指示,金银铜不能全搁在库里发霉,只留下少部分以备流通与应急。得迅速开通商路,派商队大肆购入物资,特别是粮食,医药,生活用品,工程用具。

挖坑储水,官办蒙学。属于不可动摇的两条国策,必须加快进度。

另外,立即取消对云山番人的战争令,派人讲和。待华夫人登基后,再正式派遣使者,颁布国书。

增补镇南军饷银器械,任务不再是剿灭云番,而是清除匪患。那一带常年战争,导致法制松弛,大小匪徒多如牛毛……

信天游觉得,在栖云郡管辖的六县中,最偏远最穷的芦水县背靠云山,地势最高,还拥有一条从银沙江分流出来的小河。一旦末世来临,将是天然的避难所。

所以,必须重点建设芦水县。至少要将县城及周边的镇子统统扩大十倍,迁移人口进去……

另外,扩充云梦泽水军。造大量的船,造大船……

郭、章二人听傻了,掌控大权后产生的兴奋劲儿如被兜头一盆冷水浇灭。张着嘴巴喘粗气,像两条离开水的鲫鱼。

一个急忙劝阻,道:

“信师,这样搞,国家会垮掉的……“

另外一个皱眉思索,迟疑道:

“莫不是,大灾将至?可几条线并进,举倾国之力也办不到呀。首先是钱不够,就算钱够了,人手又不够……“

信天游也感觉自己操之过急了,道:

“行行行,先缓一缓。但你俩得心里有数,朝那个方向走。“

第四天上午,被踩烂了门槛的白沙禅寺谢绝了一切香客。镇国仙师信天来寺游览的消息,官府在两天前便已经告知。

没办法,翰林院上了一道可以印成书的厚厚折子,旁征博引,硬是信天游的名字改成了逼格奇高的“信天“,不游了。

这一次正式拜访白沙禅寺,其实是昭告民众。别看前段时间闹哄哄的,不要慌,咱们有罗汉弟子镇国……

通往白沙禅寺的大道上,早早地清水净街、黄土铺路了,侧巷全部封锁。一路上,御林军盔甲鲜亮地站立,密侦司谍子则警惕地潜伏于人群。

浩浩荡荡队伍抵达白沙禅寺前坪,空信上人早带领大小僧众迎接了,正门大开。

民间在前两天,已经有小道消息神秘地流传了。

据说,信天国师的师父是罗汉,他自己肯定就是金刚了。他名讳里有个“信”字,巧得很,空信上人的法号里也有个“信”字。据说,在佛宗辈分里是有渊源的……

谁料“金刚”不瞻仰佛殿,直入禅堂,开门见山。

“上人,白沙禅寺有一千多个和尚,太多了,得减掉一多半。”

空信本以为迎来“佛光普照”,谁晓得挨了一闷棍。闻言有点发懵,解释道:

“本寺僧侣只有八百,其余都是云游挂单的……”

信天游不耐烦道:

“我不管你们怎么做,必须减掉绝大部分。敢断言,里面的虔诚者连十分之一都不到。那么多人不事生产,空耗米粮,谈何普渡众生?有人甚至以佛法为幌子招摇撞骗,敛财,实乃毁佛灭法,断三宝慧命,令无量众生堕万劫不复……”

天花乱坠,滔滔不绝。

一大堆金钱戒,丛林规矩、解脱涅槃,摄心戒定……等等等连珠炮般抛出来,打得空信与首座、执事眼冒金星,俯首帖耳。

看看时机差不多了,少年露出了狐狸尾巴。

“这些年放贷营收,盈余多少?”

空信道:

“黄金七十八万两。”

信天游吓一跳。

乖乖,这可是盈余呢。四大家族别看资产大,可绑一块都不能立即拿出这么多现金。

按照杠杆效应,仅凭这些盈余,足可以撬动十倍体量。也就是说,它可以发行十倍的金票银票,即黄金七百八十万两。

但信天游不能这么做,因为白沙禅寺的凭证只在华国流通,搞来搞去终归要搞到自己的头上。

“太不像话……那个,阿弥陀佛,值得大赞!集天下之财,谋众生福祉,实乃功德无量。若被金钱蒙蔽,贪图享受,或只为一己、一寺之私,便成为了魔障,恶业。今日,我要为你们破障灭业……”

在一番威逼诱导下,白沙禅寺慷慨捐六十万两黄金助官办义学,驱散伪僧,降低放贷利率……

这笔钱,够在华国建一百所启蒙义学了。

信天游很满意,愉快地接受了“护法金刚”这一尊号。走的时候,送给白沙禅寺一卷经文。

二十分钟后,空信上人将经文焚香跪拜,嚎啕大哭,道:

“仅此一卷经,便超过了黄金亿万两。快去找信天金刚,问还有没有其它经文……”

众僧一看案上,赫然是一本蝇头小楷手书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整整五千多字。比他们平日念诵的多了一倍。

但,和尚们却找不到信天游了。

官府不让接近,也不提供任何信息。

黄昏时,他出现在距离白沙城的两百里之外。

第十二章 抓只鬼练手

血战圣胎真人的凶险,雷震子神秘地来,又神秘地走,让信天游略了道门的强大,产生强烈危急感。

“去天外”的计划,再次提速。

华文的阵图设计初具雏形,又有千陌来协助打磨法器,可以先弄出一个小阵法试试效果了。

但材料缺乏,灵石不够。白沙城市面上的灵石,几乎被珍宝阁收购一空。能够大批量弄到这些稀缺之物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只有潇水剑派。

他必须去潇山,化缘。

接近周国时,信天游脱离官道,选择了一条废弃的崎岖山路,枫溪谷。

那片山谷虽然只有三十多里长,却是两百年前周国与华国的血战之地,双方死了好几千人在里面。

路途本来就恶劣,加上近几年传闻闹鬼,被废弃掉了。

据说,有人从茅山修习道法回来。仗着有几分本事,胆子忒大,夜间独自过了谷。回去后还对乡里吹嘘,说被几个漂亮女鬼拉去洞房,盘肠大战了三百回合。他有法术护体,根本不惧怕,走时还抢了一枚金钗。

谁知道回去的当天黄昏,人就不行了。全身的肉像被吸走了似的瘪下去,身躯发黑发臭,惨叫了三天三夜才死。再瞅他抢回的那根金钗,却是一根钉棺材板的烂铁钉……

到后来,只有一些胆大的江湖人士还敢走这里,产生了不少禁忌。

例如,不能起太早,等早食过后慢慢捱到谷口。趁着中午的日头猛烈,鬼怪不敢现形,一鼓作气穿过……阴暗地方别去,听人喊话别回头,看到怪影子不要声张,路旁的人家不要进去讨水。尤其像俏少女美妇人之类的,千万别尾随调戏。假如天黑了还呆在山里,纯属找死。

信天游来到谷口。

枫溪才三四十米宽,在余晖照耀下泛发出金光。溪水清澈见底,浅处才没过小腿,可以望见游鱼。

青石板桥是断的,对面的几栋房屋残破不堪,布满青苔藤蔓。风吹过,碎纸破布在地面滴溜溜打着旋儿,阴森森不见一个人影。

他瞧了一阵,慢慢走过去。

不多时,天便黑透了。

天空一弯灿烂的月牙升上来,点缀微茫几颗疏星。

羊肠小道,荒草及膝。时不时出现巨大的岩石挡住去路,就得绕行或者攀爬了。少年嫌费事,直接跳过去。

夜渐深,冷风嗖嗖,树影张牙舞爪。

“少公子,少公子……”

突然,身后传来重重的咳嗽与呼唤,声音颇为苍老。

信天游扭头看,只见十几米外站着一位老太婆。依稀穿着窄窄的红袄子,肥大的绿裤子。太阳穴两侧贴着黑膏药,嘴角好大一颗黑痣,手里挥舞一块花手帕。

呵呵,有点意思。

三更半夜在荒山野岭冒出来,到底是一个什么玩意?

他刻意选择这条传说中厉鬼出没的道路,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神识达到化丹第六重后,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有神女浩瀚的念力支持,特别容易破境。

但那些念力也是制作神针的材料,凌厉无匹,用一点少一点。假如自己不努力提升的话,迟早要出大麻烦。

万物皆能。

魂灵也是能量,必然可以被吸收。

他仔细研究神女的《步虚炼神诀》,结合精神科学,粗创了法门。钻山打洞都想找几只灵体练练手,鬼只算其中之一。

“哎呀……”

信天游颤声道:

“你,你是什么东西……刚才走过来的时候,路边根本没有人。你打从哪儿冒出来的……莫非,是鬼吧。”

老妪张嘴露出一口黄牙板,啐道:

“公子爷,你少装样子了。月亮明晃晃的,哪里会有什么鬼?你敢一个人走夜路,绝对是修行人,是哪个门派的?”

信天游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膛,笑道:

“你不是鬼,我就放心了。我倒是想修行,可没地方肯收。都说我灵根太差,光有一把子笨力气。”

“那倒是,老身也感觉少公子的气血旺盛,偏偏没有真气和法力。”

老太婆一边说一边靠近,好一阵媚笑。顿时,脸上一层层褶子仿佛老树皮收缩,挤得粉底簌簌而落。

呃,太恶心了!

信天游差一点呕出来,赶紧偏转脸,问:

“莫非太婆是修士?”

他不敢开启神魂感应,怕把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惊跑。无论器灵、精灵、魂灵、圣胎、元神……都没有肉身,本质上全属于灵体。

老太婆上下打量着少年,露出很满意的表情,笑道:

“少公子说对了,老身真是修士,还是当今玉女门派的掌门人。“

我勒个去,这不是鬼扯吗?

信天游目瞪口呆。

见他很吃惊的样子,老太婆继续凑近,道:

“老身掐指一算,孙女命中注定的郎君今夜路过此地,一直在等候的。公子运气好,我那个孙女长得千娇百媚。你要是娶了她,老身就传授你长生不老之术。“

“你别过来,慢慢讲,别逼我放镇鬼符……“

信天游踉跄后退,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这还真是一张镇鬼符,路上花三文钱从一个小镇法师手里买的。

“哼,宾客全到齐了,新娘子也梳妆好了。就等着拜堂成亲,你敢悔婚?”

老太婆冷笑,无声无息地平移到少年的面前,扬起花手帕。

少年吓得疾闪,却把手里的符纸掉落了,急忙蹲下去捡。惶急摸索之际,一双绣花鞋出现在眼前。他身躯剧烈颤抖,缓缓仰面上觑。

“哼,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老妪手帕一抖,凌空打下,立马一股黑气直扑少年的面门。

少年顿时僵住了,随即一节节挺直腰身。目光呆滞,表情糊涂。

他左右前后望了望,苦恼地用中指梆梆梆敲额头。像是努力回忆,偏偏又什么都记不起。

老太婆冷冷地看着,嘴角一撇,道:

“少公子,你看什么看?美娇娘还呆在洞房里,等着你去揭盖头呢。**一刻值千金,还不快去拜堂成亲?”

少年像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对对对,我记起来了。命中注定,成亲……新娘子和洞房,宾客,都在哪儿呢?”

老太婆吃吃笑道:

“瞧公子猴急的……不远,只得三里路。请上轿……”

第十三章 夜宴

老太婆用脚尖将符纸碾碎,不屑地骂道:

“狗屁道士,只晓得用一张黄草纸骗人,连一丁点儿法力也没有。偏要装模作样驱鬼避邪,保平安,呸!”

一抬四人大轿凭空浮现。

待书生笨拙迈进去后,轿夫将杠子抗上肩膀,一声吆喝启程了。

老妪跟随于轿侧,碎步疾走。

天空中一只夜枭盘旋,遥遥望见下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离开了,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降低高度,搜索山坡上老鼠的踪迹。

四名轿夫龇牙咧嘴,隔一会儿就停下歇气,把杠子换肩膀。

其中一个问:

“阎婆,你莫不是拘来了一块大石头,怎么这般沉重?”

老妪啐道:

“呸,真是没见识鬼……别看这少年只是一个凡人,气血却旺盛至极。比上次那条茅山大汉强多了,当然沉重得多。你们抬轿子辛苦,让老身去对太公讲讲,待会儿多分几口。”

一名轿夫讪笑道:

“俺好些日子没吃过血食了,饿得前胸贴后脊……那些凡人,忒不厚道,精得跟鬼一样。专门挑正午成群结队地跑过去,觑不到机会下手。”

又一个道:

“少年人的血液含精气神最盛,当然要奉献给大将军,俺们只盼能够啃点碎肉。阎婆,这一次,莫不是又由你手下的几个美妇人出马迷惑?不是俺讲呀,那几个娘们可不是省油的灯,绝对会偷吃……”

老太婆啐道:

“今儿个太公过来,谁敢偷吃?太公发怒了,说王九儿离群索居,不肯迷惑凡人。新来的几个好样不学专学坏,跟随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听从,太不像话。今夜无论如何,也要逼九儿下水。不干,就把她弟弟撕碎了。”

一位轿夫惊呼道:

“王九儿还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哪晓得迷惑人?”

阎婆道:

“所以呀,大伙得多留心动静,防备着点。”

轿内,信天游挺直了腰身。以手支额,表情颇为苦恼。

假如外面的五只鬼,晓得他脑海里在转什么恐怖念头。恐怕要吓得再死一遍,撒丫子就跑。

世间的修士少,灵体更稀少得可怜。

反正少年呆在云山那么多年,就没见过一只鬼,一个精灵。到了白沙城,才遇到了神龙阵灵,真人圣胎。前者太强大了,后者虽然孱弱,却寄生在强大的躯壳内,都不是可以觊觎的对象。

一下子遇到这么多鬼,好比守财奴碰到了一座银山。如果只捡两三块走吧,不甘心。想统统收了吧,干瞪眼。

愁,愁呀……

一炷香之后,轿外“噼里啪啦”爆竹响。童子尖叫拍巴掌,三姑六婆欢呼“姑爷来了”,唢呐嘹亮。

与正常接亲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天空悬挂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而不是太阳。

俗世所谓的鬼,对修行者而言,即阴魂。各种灵体中,它最弱。

除非老鬼,厉鬼,大鬼……连仙师、真人都棘手。而小鬼、游魂、野鬼,学了点粗浅法符咒语的通幽法师也可以镇压。

今夜群鬼聚集。

信天游却没有法术一网打尽,实在苦恼。

有点像雷震子一举灭掉十万虫,他却只能点对点。抓得了一只,难抓第二只。

对鬼而言,这个世界充满浓浓的恶意。

修士杀它们,妖怪吃它们,阳光灭它们,雷霆劈它们……因此胆子并不大,色厉内荏,稍微风吹草动就“哧溜“逃跑了。

出了轿门,信天游发现来到了一处宽敞院落。

里面共摆放了五张桌子,菜肴丰盛。每桌围坐了七八人,直勾勾望过来,眼珠子发绿光。

这些,应该属于有头有脸的鬼了。

场边的磨盘上,缠绕着的到底是蜘蛛网呢,还是红丝线,他看不太清。

最外边围坐了一圈美艳妇人,面孔白惨惨,嘴唇红腥腥,无任何表情。按照规矩,办红白喜事时,妇人均不可以坐席。就算坐席了,也不可坐上席。

少年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亦步亦趋,跟随着阎婆朝里走。

一名童子突然立起身,露出青面獠牙。嘴巴张开一尺长,恶臭的涎水滴落,恶狠狠朝青衫脊背咬去。它旁边的村妇秒变骷髅,尖利的手爪扬起,“嗖“地插向少年的后脑勺。

稀里哗啦,筷跌碗响。

四桌人全站起,显露出了**成一半的尸体模样,直欲扑出。有的面颊烂了一半,有的眼珠子掉出眼眶子,偏偏还筋筋丝丝相连,有的胸膛钻出了蛆……

信天游愕然转身,却只见到四桌村民憨厚地点头哈腰,温和妇人一巴掌拍在熊孩子的头顶。童子流下一线晶亮的口水,天真无邪道:“姑爷,你好香……”

阎婆扭身一扬手帕,叉腰骂道:

“你们这帮天杀的贼胚,都是饿痨鬼投胎。吃,就知道吃。主菜还没调理的,就猴急成这样!”

言毕黑着脸,引书生到上席落座,介绍岳父岳母,大舅哥,三叔公,老太爷。

几个人皮笑肉不笑,目光尽在信天游身上打转,似乎掂量成色。

信天游也掂量着他们,默默与道藏里的记载比较,咕咚咽下好大一口唾沫。

尼玛,发达了!

这几个,至少是两百年老鬼!

尤其在华国与周大战之后,吞噬了大量游魂,变成了真金足赤的厉鬼。

老态龙钟的太公咳嗽两声,问:

“你是读书人?”

信天游今日穿的是一套青衫儒生服,恭恭敬敬回答。

“寒窗苦读,还没考取功名。”

乡下土财主打扮的“岳母”见他“咕咚咕咚”猛咽口水,连忙举起筷子,笑嘻嘻劝道“姑爷,吃菜,吃菜……“

信天游岿然不动。

他没有开启神魂感应,怕强烈的神识辐射把群鬼惊跑。光凭肉眼,分辨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鬼晓得这一盘盘鸡鸭鱼肉,是不是癞蛤蟆、鼻涕、蚂蝗、蛆……

老子才不上当呢!

“岳父”哆嗦着面颊肥肉,举杯相敬。

“姑爷,喝酒。俺们这个小村庄,别的没有,水可清洌。酿出的酒,十里外能闻着味儿……”

信天游笑笑,嗅都不嗅鼻端下的杯子,道:

“酒能乱性,不可群饮,不可沉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须秉持中庸。如果饮了酒,便容易剑走偏锋……”

场面渐渐冷了,众“人”面面相觑,听不懂。

书生的话未说完,一只巨掌猛地拍在了桌案,震得筷子碗碟蹦起老高。

一个声音怒吼道:

“这厮在消遣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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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洞房花烛

见书生像一尊泥菩萨似的端坐,始终不肯挟菜,喝酒。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阴沉下来。

大舅哥一掌拍下后,一只脚踏上凳子,凶神恶煞地抬手戟指。

“你这厮,瞧不起山野人家是吧?”

其它各桌见状,纷纷停下筷子望过来,目中凶光四射。

书生面孔煞白,四下看了看,勉强道:

“哪里,哪里……”

大舅哥一把抓起酒坛倒满两碗,递过来一碗,粗声大气喝道:“那就好……妹夫,哥哥敬你一杯。”

信天游皱了皱眉头,身子回缩。脸上则露出了畏惧表情,嗫嚅道:

“实不相瞒,我从不喝酒的……”

大舅哥把碗朝地面一摔,冷笑数声。故意挽起袖子,弯曲胳膊,硕大的肌肉一团团鼓胀而出。

气氛骤然紧张。

阎婆赶快打圆场,起身拉住大舅哥劝解。

“哎呀,急躁啥?以后成一家人了,还怕没机会喝酒,吃肉……”

边说边丢眼色,将“吃肉”二字咬得特别重。

大舅哥重重坐下,兀自气忿忿的。

信天游心中好笑,扭头望向屋檐下挂着的大红喜字灯笼,又朝后院的二道门看。觉得前坪太空旷了,需要把这些莫名其妙玩意逼入一个狭窄的环境才好。

阎婆见他不吃不喝,目光直往新房乱瞟,笑道:

“依老身看,九儿也等得够久了,干脆别啰啰嗦嗦拜堂。咱们只管吃肉喝酒,让新郎倌先去洞房快活吧。”

众人连声称是,省得席间闹不愉快,耽误了呆会儿的大餐。

老太婆叫来两个丫鬟挑灯,送书生走。

进了新房,信天游反手拴门。

房间不宽敞,桌案立着一对龙凤蜡烛,搁一根小小秤杆。锦帐斜拉,丽服女子端坐于正中的床沿,大红盖头遮住了脸。

少年不慌不忙在桌案之前的椅子坐下,随手拿起秤杆瞧了瞧,晓得是挑盖头用的。

平民家庭没啥稀罕物,挑盖头一般使用筷子,意思是快快生子。财主家一般用秤杆,取秤星一十六,合南斗六,北斗七,加上福禄寿,大吉大利之意。假如是富豪世家,至少得用玉如意了。

信天游可不会去挑盖头。

长得再漂亮,也将成为自己剑下亡魂。何必再看脸蛋,叹息一番?

他把秤杆在指间旋转,如同风轮一般。

思忖,要把这批鬼收拾得一干二净,恐怕不可能了。只能先杀了屋里这个,再想办法将六只最厉害的引进来,一一消灭。

不过,灵体本身也是生命。假如能够抓住几只温驯的,对“去天外”的计划大有好处。至少在警戒防护,刺探情报等方面,神不知鬼不觉……

床上凤冠霞帔的女子,静静坐着。

拢在袖筒里的如雪皓腕却悄悄地抽出来,手里握住了一柄锋利的小剪刀。

见书生不动弹,又偷偷往回缩。

信天游扭头道:

“喂喂喂,王九儿,可别不按套路出牌啊。你是来迷惑我的,可不是来刺杀我的。”

啊呀……

女子惊得手一松,剪刀掉落在床前的踏板上,连忙俯身去捡。被盖头遮住了脸,干脆一把扯掉。

她捡起剪刀,又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于是立起身将刀背在身后,抿紧了嘴唇。鹅蛋脸,剪水双眸,姿态娇媚。

信天游也不作声,到底要看看对方想干什么。

觉得这一副倔强的样子,很像董淑敏生气,又像乐游坊前,苏果儿坚决不肯跪下。但那两个女孩子透明得如同水晶,她却像经历了许多沧桑。神态刚烈决绝,眼睛里面折射出了悲凉。

王九儿似乎下定了决心,说道:

“公子,你赶快从后门溜走。外面一院子都是鬼,我帮你稳住它们。”

啊,画风不对!

信天游一挑眉,以为自己露出破绽了,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王九儿道:

“它们施法将人诱骗过来,假装拜堂成亲。由新娘子渡入一口阴气彻底弄昏迷,再吸干精神气血……那些人浑浑噩噩进了新房,没有一个不挑盖头,扑上来的。我见到公子的神智清醒,又不惧怕。料定必非凡人,因此才出言相告。”

信天游笑道:

“既然是这样,你干嘛藏着一把剪刀?是不是懒得费神迷惑了,准备直接放血?呵呵,就算是做鬼,也不能忽视技术活呀。”

女子冷冷道:

“公子,请不要讥笑。你看我可怜,在上苍的眼里,何人不可怜?”

信天游肃然起敬,放下秤杆站立,道:

“对不起……不过,你就这么几句话,叫人怎么相信?我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

王九儿顿了顿足,细说原委。

穿过枫溪谷,往北直通周国的郡城与王城,向东五十里就到了接云县。她幼年丧母,父亲王端本是接云县令。十五年前升做郡城主簿,孤身赴任。却将四岁的女儿过继给远在华国的堂弟,从此不闻不问。

去年,已经贵为礼部尚书的王端病重,派人送信要见九儿。义父便带着她和七岁的弟弟,抄近路走枫溪谷。

谁料中途乌云蔽日,狂风大作,下起了倾盆大雨。群鬼出没,猎杀行人,吞噬魂灵。王九儿与弟弟,还有另外几个女孩子的阴魂不散,被威逼作伥,引诱活人。

王九儿坚决不肯依从,一直撑到今天。几个老鬼威胁,再不听就撕了她和弟弟。

于是计划趁群鬼开宴席,让几个好姐妹带弟弟逃离。她则佯装答应,呆在这里稳住形势,拼一个魂飞魄散。

信天游瞠目结舌,猜出了隐藏内容。

遗落之地的圣战后,王端与科学狗失去了联系。深知凶险,才将唯一的女儿过继给堂弟。甚至连“九儿”这个名字,也是纪念洞九。

沉默良久,他才轻轻说道:

“我半个月前,才见了你父亲,他很好。”

王九儿闻言,再也绷不住了。丢掉剪刀,坐在踏板上嚎啕痛哭。又怕群鬼听见,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把头埋在了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

外面脚步声响,阎婆走到墙根连敲窗户,狐疑地问:

“九儿,你哭什么?怎么啦……”

第十五章 一道菜

王九儿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用袖子擦干净眼泪,颤声道:

“没,没什么……”

阎婆道:

“九儿,你的声音干嘛发抖?奇怪……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我……哪,哪里是哭了……死婆子,再不走开,我就再也不帮你们迷惑人了!”

“不对,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九儿悚然一惊,连忙用脊背把床铺顶得吱呀乱响,娇喘道:

“哪,哪里没有动静了……死婆子,快走!”

阎老太婆闻言,桀桀怪笑着走远,嘟囔道:

“利索点,快点渡口阴气把人迷晕了,外面还等着上大菜的……哼,浪蹄子。平日里装玉洁冰清,碰着一个模样周正又龙精虎猛的,还真准备洞房呀?”

信天游笑笑,女子的脸庞倏忽间变得通红。

都挺尴尬。

耳中听到阎婆走远了,王九儿赶紧爬起,道:

“公子,事不宜迟。请速速离开,走后门,脚下须放轻点……”

信天游岿然不动,问:

“我不走……我如果走了,你怎么办?”

王九儿第一次听到如此温暖的关怀,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焦急道:

“公子,你必须走,那些鬼已经在催促上菜了。”

信天游干脆大马金刀地坐下,继续问:

“你的姐妹和弟弟呢?”

王九儿去拉他的袖子,道:

“她们没资格坐宴席,和一些游魂散荡在周边的。要等到上大菜,那些鬼争抢的时候,才能趁混乱离开。“

少年诧异地问:

“上大菜,上什么大菜?”

王九儿只是一个灵体,如何能够扯得动少年?松开手气恼地跺了跺脚,道:

“就是你。”

信天游瞪大了眼睛,愕然指向自己,反问:

“我是一道菜?”

少女点点头,竟“噗嗤”笑了,可不是咋地!

少年气极,道:

“哼,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它们把我当菜,我还把它们当野味,正合计怎么吃才卫生呢。王九儿,你帮下忙,把外面的鬼一个个引到房间里来……”

少女急了,道:

“公子,千万使不得……其它的鬼好对付,唯独阎婆、大舅哥、三叔公、财主公婆,都是两百年老鬼。老太爷更是超过三百年的厉鬼,妄图修成鬼仙……”

信天游笑了,道:

“不必担心,你就照我说的做。我不是怕他们来,是怕他们逃跑。”

“可是,公子……你就算灭了它们,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大将军’呢,连真人都不敢招惹。这里所有的鬼,其实是它的仆人。”

“切,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先灭了眼前的,再考虑今后的。”

……

阎婆走回前坪,大舅哥瞪圆了怪眼问:

“什么情况?”

老太婆闷下一口小酒,哼道:

“你这夯货,呷什么干醋?人家春心荡漾,见少年郎俊俏,一时舍不得迷晕。你五大三粗的,谁喜欢?啥时候送点血食给老身,就帮忙做一个媒。”

大舅哥气得拧巴拳头,作声不得。

不一会儿,新房的门栓拨响。回头望见王九儿摘除了凤冠,只穿着霞帔与鸳鸯袄露出半个身子,羞羞怯怯怯地呼唤。

“阎婆,快来则个……”

宴席上,狼吞虎咽的众鬼顿时安静。

上席的几个老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古怪。

似乎正在打瞌睡的老太爷阴森森睁开了眼睛,寒芒一闪。

三叔公摸了摸花白短须,沉吟道:

“莫不是,又碰到了一个难对付的,像上次那个茅山弟子……”

大舅哥霍地站起,请缨道:“我去!”

阎婆吐出一根鸡骨头,啐道:

“呸,你去,你去个屁!万一吓得书生灵魂脱了壳,吃起来可就没味道了。老身好不容易拘来个极品,大将军还等着喝血呢。九儿又没有呼救,想必没什么大事。我先去瞧瞧,想必是她少不更事……”

阎老太婆走后,众鬼又喧哗起来。划拳斗酒,啃咬得叽叽呱呱响,涎水长流。

不消半盏茶工夫,阎婆没回转,媚娘又跑出来轻轻地唤。

主家婆,来一个……

财主婆扭动着肥硕腰身,屁颠屁颠跑去了,照例不归。

过了一会儿,媚娘又喊,请主家公来一个……

主家公傲然一掸袍子的下摆,施施然去了,依旧有去无回。

其它各桌没啥反应,主桌却少了一半人,冷冷清清。三叔公嚼完几砣肉,喝光两杯酒后,放下了筷子,疑惑道:

“不对呀……怎么四只鬼按不住一个俗人,偏偏还不发出一点声响?”

大舅哥冷哼一声,道:

“说不定他们几个早就串通好了,想吃独食,只留下一点儿残渣给咱们。”

三叔公望向老太爷,道:

“有太爷在此,偷偷吃独食决计不敢。何况那少年的血,是要趁热奉献给大将军的。但这件事,端的不合情理。”

正说着,王九儿倚门露出半张娇美的面容,轻启朱唇。

“大舅哥,麻烦来一个嘛……”

这线柔弱娇媚之声,此际比仙师的拘魂魔音还可怕。

三鬼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大舅哥吓得一颤,手里的鸡腿掉落。磨磨蹭蹭立起来后,魁梧身躯瑟瑟发抖,竟然迈不开腿脚了。

其它的鬼也安静下来,前坪落针可闻。

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嗡一声仿佛闷雷滚过,地面颤抖。

老太爷慢慢站起,喝道:

“别吃了,都跟着去瞧瞧。今天就算来了一个化丹仙师,也要将他撕碎了。否则我等必被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一群鬼乱哄哄涌过二道门,从前坪进了后院,聚集在新房的门前。

有的模样不变,有的却呈现出青面獠牙形状,张开血盆巨口。

三叔公与大舅哥面露狰狞,杵在最前方。

老太爷则柱着龙头拐杖站立于二道门处,好像督战一般,目光阴沉。

三叔公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王九儿”,新房内没有一丁点声音回答。再喊了两声“阎婆、主家公”,依旧死气沉沉。

众鬼蠕动起来,桀桀磨牙,聚集得更紧了。

有的拖菜刀,有的擎渔叉,有的举长枪……想必是生前的惯用器物。那些什么都没拿的,抓起了半截板砖。

书生精神饱满,气血旺盛。趁乱多吸点精气,多咬几口血肉,可比舔老太爷、三叔公等大鬼牙缝中漏出的汤汁强。

令群鬼胆寒的一幕,降临了。

第十六章 踏遍青山

大舅哥一声嘶吼,身躯鼓胀拔高,散发出缕缕黑气。头上长出弯角,嘴角探出獠牙,指尖冒出利甲……

低沉咆哮道:

“王九儿,太爷做主,将你许配给老子了。想魂飞魄散,自行了断,没那么容易。再不开门的话,哼哼……“

见屋里还是没有回音,庞大的身躯猛扑向前,要撞门而入。

众鬼一阵骚乱,均曲腿耸肩,做好了跟入准备。就等着抢先一步,抓住了少年撕碎分食掉。

下一个瞬间,屋内突然光明大盛。似乎升起了一轮太阳,强烈的光线辐射出了木板缝隙。

空气爆鸣,木屑纷飞。

门上赫然出现了一个人型空洞。

一只手紧握住一柄亮晶晶的短剑,从内向外穿透木门,深深扎入了大舅哥的胸膛。

如待宰羊羔一般的少年,从里面冲了出来。

大舅哥被抵得凌空倒飞,手舞足蹈。嘴巴明明开合,偏偏发不出声。身躯像丢进了灶膛的雪人,须臾之间变形,缩小消融……

短剑焕发出炫目的光亮,剑身之外显露出一圈凝乳般白芒。源源不断的黑线被吸入,腾起阵阵黑烟,白芒却愈发凝实了。

少年目光凌厉,一往无前。

别说什么大鬼小鬼了,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大舅哥将近两米高的魁梧身躯瞬息缩成了四尺,像个小童俑般挂在剑上晃荡。继续缩小,速度越来越快……

啊呜……

众鬼炸群。

站得远的都是些胆小鬼,机灵鬼,立刻嗖地跑开了。

站最前面的是恶鬼,厉鬼,不怕死鬼,生前就嚣张霸道。等少年冲到眼前时,还没反应过来。

有的挥起菜刀砍,谁知刀一触及少年的躯体,便溃散成烟雾……

有的立刻将身子虚化,想要扑入少年的身躯进行附体。谁料对方的周身光芒乍现,如烈焰喷发,将它们反弹了回来。只得拖着汩汩冒烟的半截残躯仓惶逃窜,影子愈发稀薄了……

有的连脑袋身躯全没了,只剩下一条腿,也蹦得飞快;有的只剩下一只胳膊了,用五根指头抓地,像弹琵琶一般拼命地爬……

信天游几大步冲到院子的中心,旋身四顾。望见三叔公惊慌失措,刚刚逃跑到围墙边,一低头竟然钻了进去。

他懒得多想,身形暴起如一线流光。轰隆……直接撞塌围墙追击。

大舅哥凭空消失了。

狼牙外围的黑气消失,附着了一圈实质般的白芒,宛如水银流转。

信天游对付灵体的法门,是先用力场吸附束缚住它们,继而爆发出能量。产生的高温与震荡,比太阳光强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把污秽杂质净化掉后,剩下的就是最纯净魂力了。

月光如水,冷冷清清,照耀在荒凉山间的一处残破院落。

蛛网绕梁,杂草丛生,败井颓垣。

五张斑驳的桌案上,蚯蚓、蛆、蛔虫……蠕动着从一个个盘子里拱出来。剩余的盘中,赫然躺着死老鼠,腐烂的蛇,癞蛤蟆……

坪地外侧,停放了一顶纸扎的轿子,悬挂白纸花。

大门口高高插旗,却是一杆灵幡。

山脊之上,一个短须老头子夺命狂奔。两条腿转动疯狂如风轮,快得几乎变成了一条虚化的影子。

他身后的少年却更快,在空气中拉出一道白线,越追越近。

爆鸣声尖啸声不绝于耳,尘土草叶飞扬。如天风海雨迫近,惊雷滚滚,势不可挡。

待双方距离只差一丈了,三叔公的身子继续朝前奔跑,脑袋却诡异调转。披头散发,七窍流血,张口喷出一片黑雾……

信天游哈哈大笑,脚下再次加速。

瞬间穿透黑雾,狼牙上挂着一个正在缩小的老头。

数息后,停下脚步。三叔公彻底消失,剑身外附着的白芒又厚实了一点点。

他向四面张望,见到三四十条影子像没头苍蝇般乱窜。有的钻进树洞,或者挤入岩石缝隙,甚至还有直接跳进坟墓的……

那只三百多年的厉鬼,老太爷呢?

按道理,它不可能逃太远。外面的世界对鬼而言,凶险莫测。除非认一位鬼修当主子,藏匿于法器。不过,一旦它们的灵智被修士抹杀,也相当于灭亡了。

见距离山顶只剩下五十多米,信天游慢悠悠上行,想登高再看一看。

走着走着,感觉不对劲,猛地一抬头。

靠,还是离山顶五十多米。

鬼打墙?

敢情老太爷的藏身之所,就在山顶,三叔公指明了方向。

这俩货,全不是什么好鬼。一个不帮忙,一个临死也要找垫背的。

信天游乐了,立即开启神魂感应。

眼前的景物一阵抖动,由模糊而渐渐变清晰,赫然露出了一座大墓。

墓碑高耸,青砖覆顶,条石在外围垒出了墓墙。碑前无贡品香烛,坟头杂草藤蔓丛生。旁侧的树木遮挡住月光,阴气森森。

信天游走过去,懒得细看碑文了,一个虎跳到半空。

给我开!

能量透出,狼牙射出一道细长的白芒,凌空斩落。

咔嚓……

如牛刀切豆腐,坟墓被一劈两半。两条灰影从裂缝里蹿出,分别朝两边疾射。

居然是两个半边的老太爷,半个头,半片身。一只手抓住半截龙头拐杖,剩下的一条腿蹦得飞快。

我勒个去,这样也可以?

这形象,这姿势,也太不讲究了。

一边一个,怎么追?

信天游瞪大了眼珠子。

一愣神的工夫,两个半边“老太爷”各自飘飞出十几米。

他没辙,先朝南面追去,一分钟后将半只鬼炼化。收获很大,狼牙上附着的白芒猛地涨一大圈。

另一半溜下了山坡,正滑稽地一蹬一蹬,朝隔壁山头蹦去。

毕竟只剩下半边身子,法力受损严重,不能“嗖”一下飘好远。被切开的断面气息飘散,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灰色轨迹,仿佛一颗“鬼造彗星”。

信天游连踏五峰,将它逼到了一处悬崖炼化,警惕地探头下视。

光线黯淡,雾气飘荡,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但“老太爷”只是一味地顺崖边逃窜,不敢跳下去。说明悬崖底,存在着强大而恐怖的东西。

第十七章 龙牙

感觉呆在崖顶有危险,信天游提剑朝回走。

回到原地,几脚将老太爷坟头的穹顶踢开。看见里面的棺木连同白骨均被劈成两半,除了一些金银珠宝和随葬器皿,并没有法器、灵石等有价值东西。

这些破玩意浸染了阴气,俗人接触要生病。

信天游虽然财迷,却不可能用珍贵的能量去净化一遍,如同干香水洗瓦的蠢事,就弃在那里听之任之了。

墓室大开,财宝要么被氧化掉,要么散尽阴气后恢复正常。谁捡了都是机缘,跟他没关系。

绕山头行走一圈,开启神魂感应扫视了一遍,确定整座山岗没有异状。

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盘膝而坐,将狼牙倒提。剑身乳白色的光芒静静流淌至剑尖,少顷,一滴黄豆大的“水银”落入掌中。

这是炼化六鬼后得来的纯净魂力,收获不小。

他微微一笑,凝聚精神。

过了半个小时,水银珠子如沸腾的水滴,氤氲成一寸见方的白色汽雾。扭曲变化,显露模模糊糊形状。脑袋像牛,头上生角,脖子像蛇,身躯覆盖鳞片,还长了四个爪子……

我勒个去!

默念观想一条龙,结果怎么看怎么像蜥蜴。

信天游吧嗒嘴,摇头苦笑。

没奈何,将迷你“蜥蜴”摆放到狼牙的剑面。十分钟后,慢慢浸润了进去。

他凝神感应,默运炼神心诀。

耗费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完成,尝试着动念指挥。一条虚幻的小小龙影立刻钻了出来,绕剑盘旋。就是模样太不凝实了,看不清细节。像带鱼,又像蛇……

这柄剑,以后不能叫“狼牙”了,该叫“龙牙”。

六鬼魂力凝聚成的龙形,足以对付化丹上境的仙师。被祭炼于剑中后,龙牙不再是一柄单纯的利刃,与主人建立了精神联系。

暂时不能当飞剑使用,来去自如。却可以进行神魂攻击,在掷出去之后,还可以小幅度调整方向。

信天游欣喜地看着小龙游走,观察周边一番,抬手将龙牙从山岗掷下。

三百米外的一处岩缝里,四个抬轿子的鬼挤得比纸片还薄,像秋风中的树叶般抖个不停。

咔嚓……

一声轻响。

白光从天而降,生生穿透了岩石。

游走于剑身的小龙猛地蹿起,嘴巴一张,将四只鬼拉扯成一缕缕烟雾状吸入。

十息后,小龙喷出一口黑气,连打了几个喷嚏,似乎很不喜欢这股味儿。但它的身躯,又凝实了一丝。

过了两分钟,缓步走来的信天游将短剑从石缝拔出。

小龙顺着剑柄溜到手腕,嗖地钻进了袖子。

信天游四顾感应,继续查找其它鬼躲藏什么地方。片刻后发现小龙没游出来,探手入怀掏出了西珠盒子。愕然见到小家伙正扭动身子,甩动尾巴,拼命朝盒子里钻,可惜徒费力气。

当初,华文被董淑敏骂得狗血淋头,悄悄把“西珠”安放回了华龙的泥巴塑像内。但盒子由极品的深海硅木制作,最能阻隔神识。这货本着蚊子也是肉的精神留下了,根本没考虑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

当然,他要晓得是大不敬的话,也干不出毁像窃珠之事。

神女的念力,曾经在盒内呆了一千二百年,遗留下一丝气息。初生的小龙只是一个魂体,谈不上任何灵智,本能地受到了吸引。

……

黎明前,信天游紧赶慢赶,灭掉二十多只鬼。“龙魂”又凝实了一点,特征依旧无法呈现。

他粗略算了算,想要彻底凝聚龙魂,至少得一千多只“老太爷”。

我的个天,上哪儿捉去?闯地府还差不多。

何况,那些鬼又不会傻乎乎不动,抓一只费老鼻子劲了。打鬼行业实在没前途,怪不得民间的法师只能屁颠屁颠混口饭吃。

走回群鬼办喜宴的破烂大宅前,正是黎明最黑暗的时分。

王九儿带领六名少女两名孩童在门前等候,齐声道:

“谢谢恩公救我们脱离苦海。”

信天游手一伸,生出一片力场不让她们下拜,询问:

“老鬼,大鬼,厉鬼,被我消灭得差不多,地方总算安宁了。王九儿,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正说着呢,嗖……小龙从腰间弹出。

少年眼明手快,一把揪住尾巴。这货如同橡皮筋似的被拉扯成细长一线,兀自张牙舞爪。

尖叫声顿起,两个童子吓得捂住眼睛。众女面孔煞白,拢住两个孩子胆怯后退。

信天游飞快把小龙揉巴成一团,朝衣摆内龙牙的位置一按,尴尬说道:

“意外,纯属意外……龙魂刚刚凝出,还不懂善恶,没有情感,只晓得吞噬魂力让自己强大。我看枫溪谷是一块罕见的阴地,你们留在这里蛮好,要不赶紧投胎。”

王九儿盈盈一福,道:

“我们生是可怜人,死是可怜鬼。魂魄残缺,即使投胎也成为疯癫呆傻之人。刚才商量了,情愿炼化在剑中,为恩公增添一点法力。”

信天游吃一惊,道:

“喂喂喂,王九儿,可别乱讲话,你爹还等你回去呢。”

少女摇头道:

“不,女子历来不值钱,我爹并不看重。要不然,也不会在我年纪小小的时候就送出去,不闻不问。”

少年怒道:

“你爹怕连累你,才送出的。这么些年贵为高官,一直没娶妻生子,对我无数次提起你。我正巧要去周国同他碰面,干脆一起走吧……”

王九儿闻言,泪珠涌出了眼眶,抽泣道:

“公子,人鬼殊途,九儿不能和你一起走。你若被阴气浸染,将拖累修行。一旦被仙师误会为鬼修,将追杀不休……”

信天游仰望天空露出了朦胧微光,打断话头道:

“等下再讲……你们快躲藏,太阳要出来了。”

王九儿摇摇头,道:

“不躲了……众姐妹不肯吸人精魄,灵魂一天天衰弱。每天与寒冷恐惧孤独作伴,又要多熬一段日子的苦……知道父亲很好,公子又将戕害我们的厉鬼诛杀,心愿已了。”

信天游眼瞅着天空越来越明亮,染成了一片橙色。突然想起一件事,喊道:

“快躲呀,我有办法……”

正说话之间,日出云海,金光万道。

第十八章 碧松子

呼……

信天游火烫一般转身,右掌张开,向东方的地平线推去。

十米外,凭空出现了一片厚厚纱帘般的雾障。阳光照耀在上面,泛发出金光,仿佛凭空冒出了一堵金墙。

山脉、房屋、树木,渐渐显露出了轮廓。唯独被“墙体”挡住的地方,出现了一长条黑暗区域。

少年左手掏出西珠盒子,大拇指顶开盒盖,向身后一伸,骂道:

“王九儿,你这头蠢猪,快带大家躲进去呀!”

王九儿与众少女惊呆了,道:

“你你你……公子,你何必如此……”

信天游一跺脚,青筋暴出,嘶吼道:

“什么你你你的,快他妈滚进去,有话呆会说。哎呦,我快抗不住了,快快快……”

其实,他还能抗三天三夜。

可把珍贵的能量浪费去改变阳光方向,释放力场去凝聚水蒸气雾化,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肉痛呀,每一秒都肉痛!

王九儿一咬牙,拉住弟弟,道:

“姐妹们,我们走。”

随即,身子迅速缩小。只数息,众女及两名童子变成了一串蚊子大小的人儿,飞进了盒子。

信天游把盒盖一关,长吁一口气。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向她们打听昨晚诡异的悬崖底,以及“大将军“的情况。

阳光普照大地,青草上一颗颗露珠晶莹。鸟鸣啾啾,清脆悦耳。

他无奈地笑笑,伸出中指“梆梆梆”连弹了三下脑壳。

根据王九儿昨夜提到的,“大将军“既然连真人都不惧怕,实力应当可比出神修士。自己去战它,貌似有点悬。不过,如果炼化这么厉害一只鬼让小龙吞下的话,它离凝聚成形就会前进一大步。

而悬崖底下,也应该存在令群鬼惧怕的东西,不如先去那里瞧瞧吧。

主意打定后,信天游不施展瞬移了,保持体力。慢悠悠走了半个多小时,拐入山中。

地势盘旋往复,一直降低。不时有丘壑挡路,落叶腐积了厚厚一层,不知多少年没进来过人了。

三炷香后,来到一处深谷。

竹林清幽,瀑布如银河悬挂。头顶上方白云朵朵,青天只露出了一线。

自从离开云山后,信天游第一次见到瀑布,倍感亲切。强忍住钻到瀑布下冲涮一番,吸收动能的冲动,走入谷中。

遥遥望去,谷内升起袅袅炊烟。八点多钟,正是乡野人家做早餐的时候。

他不着急,晃晃悠悠,顺着杂草丛中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走。顺手摘下一朵野花,在鼻端嗅着。

谷里的阴气比外面浓郁,花草树木却生长正常。不像白沙城内的凶宅,凡是核辐射笼罩的地方,所有动植物都有毒。

拐过一道弯,望见百米外的崖壁下,修筑了一栋简陋石屋。苍老乐呵的歌声,从里面传出。

“……通天河畔藏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

信天游不动声色,如闲庭信步。

粗糙青石做成的门槛上,一只肥硕的花猫抬起爪子,懒洋洋拍打着飞舞的小虫。玩着完着觉得没意思了,呆呆仰望对面崖壁的日脚。

大约要等到中午时分,太阳光才能垂直照射进谷,暖烘烘晒在它身上。

信天游微微眯了眯眼,看出这只猫离化形成妖还有一段距离,实力比小黑差。

见到一个陌生人逼近,花猫警惕地弓起腰身,口里发出来低沉的“嗷呜”威胁。不像普通的猫咪,撒娇一般“喵喵”叫。

信天游走到石屋前,冷笑着慢慢蹲下身。目光如刀,手掌则一寸一寸地按压。

大猫浑身的毛发炸开,一个瞳孔白茫茫,另外一个瞳孔则收缩如针,闪烁出绿莹莹妖异的光芒。

愤怒与恐惧从独眼一闪而逝,却始终不敢动弹。

当信天游的手掌终于捏住颈子时,花猫把眼睛一闭,认命了。

一位长须老者端着一小钵黄粱米饭从灶屋走出,发现屋前多了个人,也不惊讶。笑一笑,不咸不淡打了一句招呼。

“小友,早。”

信天游随手将花猫一丢,搓了搓手。

那货在空中翻了个身,四只脚掌稳稳着地,悄无声息爬到台阶上。

老者身材高大,穿着绿裳绿裤绿鞋,头顶扎了个绿头巾。鹤发童颜,行动却不老态龙钟。

将钵子搁在台阶上招呼花猫吃,转身入屋拿出一根绿藤拐杖,朝坪地里轻轻一点。

倏忽间,凭空出现一桌两凳。

其实是大小木头墩子三个,并没有刨光打磨上漆,风味原始。

信天游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惊奇,坦然在木墩子上坐下,端起茶盅嗅了嗅。盅内一汪白开水,漂着三片黄叶子,清香四溢。

他转了转茶盅,静静看着对方。

老者也不劝宾客喝茶,自己先一饮而尽,笑道:

“昨夜见到小友诛杀老太爷,从悬崖顶探头下视,老夫就猜你今天会来。小友虽非修士,却身具异能,气血澎湃至极,群鬼辟易。佩服呀,佩服……。”

信天游微微一笑,轻轻搁下茶盅,拱手道:

“我叫信天游,敢问仙翁,上下如何称呼?”

佛宗避讳或者将客气时,往往称“上……下……”。比方说法号“空明”,则称之为“上空下明”,表示上求佛法,下化众生。道门也这样称呼,倒没有太多玄妙,只是单纯地向长者或者前辈表示尊敬。

老者见少年态度恭敬,很是受用,摆手道:

“山野之人,哪里有什么上呀下的,信公子就叫老夫碧松子吧。你来到这里,是想问老夫与群鬼有什么关系,大将军又在哪里,对吧?”

信天游一竖大拇指,道:

“碧松仙翁神机妙算,快人快语。”

碧松子呵呵笑道:

“经历了八百年风霜雪雨,如果连这都猜不出,就别修行了。那些鬼不敢下崖,不是怕老夫,是怕它。”

说着指了指猫,道:

“它的眼睛,被众鬼打瞎了一只。所以只要鬼掉下,就会被它撕碎。”

信天游循声望去,见到花猫一舔一大口,钵子里的米饭却总不减少,好像吃不完似的。

碧松子继续说道:

“信公子,如果是为了行侠仗义,老夫劝你早早回头。‘大将军’距离天尸只有一步之遥,你我加起来都不是它的对手。”

第十九章 五百年老尸

信天游骇然。

看不出,碧松子竟然是一个隐形富豪,把珍贵的空间法宝当猫碗使用。

他走过摸了摸猫头,大花猫乖乖躲避到一边。某人抬手端了端碗,感觉颇为沉重。明白了,这不是啥空间法宝。

逍遥侯府也有一个类似的小壶,可以装入五十斤酒或者水。

这一类储物法器的档次不高,塞不了多少东西。对凡人有点用,对修士是鸡肋。

小壶装满五十斤酒之后,体积没增加,重量却变沉了。而高级的空间法宝,是感觉不到附加重量的。否则周凡携带三十二万两黄金的赔付,早该压趴下了。

外界物质进入储物器后,被法力压,根本算不了什么。中子星上,一汤勺致密物质可达百万吨。

碧松子笑道:

“那件储物器可以装百斤米谷,喜欢的话,就送给公子。老夫刚才,讲到哪儿了?”

信天游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返身走回,道:

“你说大将军距离天尸,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究竟多大?”

碧松子道:

“天地未分,混沌一气。待分为两仪,清者上,浊者下。阴阳气交,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生焉。人乃裸虫,却是万物灵长。在修炼上,比任何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快速得多。

“老夫乃山间一孤松,修炼八百年才具备灵智灵体。论境界,可比出神初境的修士。论实力,还不如圣胎真人。因为本体不能移动,一旦跑远了,法力就会骤降。眼下,正面临一桩生死大劫。

“枫溪谷,是由周国进入华国的咽喉要道。两百年前潇水修士夺取白沙城后,华与周尽管分属两国,却都统归潇水道场,这里才不派重兵据守了。在五百年前,曾经爆发了一场恶战。虽然道门严令真人之上,不得参与世俗战争。但背地里,阴招比比皆是。有一位潇水的圣胎真人乔装成将军,陨落于此。

“他发现谷里的阴气重,竟然寻找到了极阴地穴。临死前布置法阵,吩咐亲信秘密下葬。想把自己祭炼成‘天尸’,以待来日复活。三年前此獠苏醒,神魂出窍控制了老太爷等厉鬼。这几年靠饮食活人鲜血,温养了五百年的僵尸即将动弹……到时候生灵涂炭,第一个遭殃的该是老夫了。“

信天游哈哈大笑,道:

“你不用扯得太远,是不是想请我联手,灭了大将军?”

碧松子道:

“信公子,正是如此。”

“闲言碎语不须讲,先说说大将军的战斗力有多强。”

“即将踏入融体。”

信天游大吃一惊,骂道:

“啊,你疯了!想让我区区一个凡人,去斗出神巅峰的……修士?僵尸?鬼魂?靠,那都什么玩意?”

“哈哈,信公子,请别误会……何为融体境?即元神离窍之后,能够找到一具躯壳融合,无论转世、寄生、夺舍,均可以实现永生不死。要成为神通大修士,何其艰难。但此獠尸身原本就是自己的,容易得多。

“可是,僵尸还没有温养成功。它光凭元神,实力大打折扣,否则早入谷消灭老夫了。世间一物降一物,信公子气血刚沛,不惧阴气。又无法力,惊动不了阵势,正好是克星。正午阳气最盛,各类鬼物休眠。你冲入洞中,抓起此獠胸前的玉蝉就跑。出洞后立即放置阳光下,用烈火焚烧。那是一件凝聚魂魄的法宝。一旦大将军失去藏身之所,必难成气候。”

“碧松子,你干嘛不自己去,又是怎么知道洞内情况的?”

“老夫的本体是一棵松,动弹不了。灵体走得越远,法力越弱,通过不了阴煞阵势。洞中情况,是抓住一只搬运鲜血的大鬼拷问得知……况且,昨夜信公子灭尽了阴鬼。一旦大将军的尸身苏醒,也会去找你。”

“哈哈,碧松子。它找我未必能够找到,找你却一抓一个准。少啰嗦,想请我帮忙,有什么好处……”

……

最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二者达成协议。

碧松子指道心发誓,供他驱使十年。前提是,灭掉大将军。

一个小时后,信天游按照指点来到十里外的山脚。拨开密集的藤萝,推开一扇石门,里面汩汩的黑气顿时冒出。

碧松子真找对了人,无论灵气,阴气,煞气,对他都没啥影响。

狭窄的通道渐渐开阔,骨骼狼藉散落,磷光飘浮。

左拐右拐,约莫前进了十五六丈,来到一处大洞窟中。碎石堆积,钢钎、凿子丢得到处都是,白骨层层叠叠堆积。

光亮从一条甬道透出。

信天游走进去,到了一个空旷大厅,四壁燃烧着昏暗的长明灯。灯油不可能连烧五百年,想必是“老太爷”等厉鬼后来才搬入。

两丈高的穹顶镂刻繁复符纹,血雾盘旋飘浮,凝而不散,如同沙漏般落入了一口半开巨大铜棺中。

铜棺摆放在石台上,镂刻精美符纹。

石台至地面铺了三级台阶,呈圆形,直径约三丈。纵向符纹连接到圆心处的铜棺,好像太阳辐射。

信天游踏上石台,探头看看了。见棺中那人头戴铜盔,嘴巴大张,面孔灰暗干瘪,并没有**。

他用指节“笃笃”敲了敲棺材盖板,探手从老尸胸口拿走了魂器。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碧玉雕成的小蝉,栩栩如生。

两只眼睛怒张,翅膀收拢,弯曲前肢,背部有细细一道裂缝。似乎刚刚从泥土里钻出,正奋力攀爬枝头,准备蜕壳。

这是一件冥器,又是一件魂器。让人死亡后凝聚精神,不至于魂飞魄散。对普通修士就是个废物,对垂死又懂此类法术的修士而言,却是半条性命。

入手冰凉。

咦,居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高度警惕的信天游大失所望,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开启神魂感应。

碧松子曾经告诫,阴魂可能藏在碧玉蝉中。必须立即暴晒,焚烧,或者浸入黑狗血,童子尿中……

信天游有更好更高效的办法,释放能量净化。

但是,好不容易为王九儿等鬼魂找到一个家园,怎舍得毁了?

第二十章 哥哥,你流鼻血了

假如碧松子说要对付一个出神真人,信天游真得掂量掂量。

这涉及到一个价值判断的问题。

正儿八经打,肯定打不过。逼急了,用师父种下的剑气斩之。然而,那道剑气是保命的,不是让他主动砍人的,用完就没了。

那么就得判断,值不值。

鬼物无躯壳,仅仅凭借一点魂力,并不怎么强大。许多人其实是被吓死的,不是鬼有多厉害。

比方说,小鬼顶多翻动书页,卷起纱帘。搬动一块两百斤重石头,对它而言属于了不起的神通了。可田间地头,随便一条壮汉便能举起两百斤。

作为灵体,神魂攻击是强项,恰恰落入了信天游的饭碗。他不光本身的精神力量浑厚,还有神女百分之一的念力驻扎。

而五百年的老尸不能动弹,属于摆设。出神巅峰的阴魂,更不惧怕。

所以,才来了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可神魂感应开启后,寻遍洞穴,依然找不到“大将军”。聚焦老尸,也只“见”一片沉沉黑雾。聚焦碧玉蝉,神识根本穿不透。

再看脚下,连法阵的纹路都不清晰了。五百年过去,早没运转。

那么,当自己穿过重重的阴气阻隔深入洞底,对方应该是没警觉的,难道真躲藏在魂器里睡午觉?

信天游微微一笑,手里的碧玉蝉凭空消失。

嗖……

一物凭空蹦出,迎风便长。

赫然是一只青面獠牙的厉鬼,咆哮扑来。

信天游“看”不到魂器里面的情况,又不想毁坏。那么有一个最简单的方式,将它纳入空间戒指。空间法器内,装得进任何东西,唯独进不去生命。

于是,碧玉蝉消失了,躲藏其中的阴魂却被弹出来。

见道迎面厉鬼扑来,信天游试探着击出了一拳。

可拳头明明捣进大将军胸膛,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灰飞烟灭场景。一股阴冷气息沿着手臂侵入身体,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死亡寂灭的感觉。

对这点,他是早有准备的。当即意念一动,风云突变。

周身遽然华光四射,生成了一道无形屏障,将厉鬼硬生生弹飞。

一条龙形从光芒里扑出,大口张开。

阴魂疾闪躲避,数息便挥出千百拳擂在龙身。

短兵相接,瞬间万变。龙形黯淡,阴魂却只露出了几条小小伤口。

信天游不着急,慢慢把精神力量催向峰值,做好了随时动用神女念力的准备。

黯淡的龙形,又明亮了起来。

阴魂愈发疯狂地猛扑,逼得龙形不断回缩。突然,嗖地化作一道黑光钻进了棺材。

信天游愣住了,嘴巴气歪。

你丫还占着上风呢,动不动就开溜,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小龙盘旋数圈,得意洋洋没入身体。

信天游快步走到棺材旁,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释放能量焚灭僵尸,逼出阴魂。

不曾想,五百年不动的老尸居然在这一刻动弹了。脑袋一抬,双目猛地睁开,两道黑光射入少年眸中。

轰……

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随即大放光明。

信天游见到,天边涌进了一片巨大乌云,狰狞丑怪,张牙舞爪。

再看下面一望无垠,由白云铺出了一片无边无际草原,如汪洋汹涌,似大河奔流。中间隆起了一座笔直山峰,如莲花舒展般向四方裂开。

三本闪烁金光的书显露出来,静静虚悬。

《步虚炼神诀》,《九转神针诀》,《封天魂印诀》。

金光再次一闪,三本书合成一本。上面只有三个字,《封天诀》。

乌云铺天盖地,凝聚成一个咆哮巨人,一拳打下。

巨书迎上。

毛茸茸,硕大无朋的拳头还没触及封面,先溃散成烟雾,被硬生生吸了进去。

巨人发出一声凄厉惨嚎,惊天动地,转身便逃。

那本书宛如闲庭信步一般缀在后面,任你漫天飞舞也躲不开。

手脚,破!

头颅,碎!

身躯,裂!

骨肉,融!

……

不多时间,巨人“汩汩”冒烟。仿佛一件毛衣被拽出了线头不停滴抽,顷刻间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巨书一抖,空间震颤,一缕缕黑气闪电般疾射天外。

……

信天游猛地睁开眼睛,见到一对浑浊老眼近在咫尺。

哐……

戴着铜盔的老尸头颅,重重磕回棺材板。

漫长的神魂之战,在现实里,只是仰头又落下的半息之间。

信天游赶紧检视意识空间,果然发现原来的三本书合成了一本。匆匆忙忙地翻开看,内容又与以前不同。原来他之前只是基础法门,这个才算是中级教材了。

《封天诀》,不仅仅是一本书,还是一件神魂法宝。扑入识海搞奇袭的大将军被炼化了,阴秽的杂质则被排出体外。

再检视神识进度,赫然达到了化丹巅峰,有点撑得慌。

见地方幽静,没人打搅。信天游干脆盘膝坐下,再次祭炼小龙。

按照《封天诀》里的法门,入空明之境。唯存一念,想象一条真龙遨游宇宙。

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

呵气成云,能变水火,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小龙逐渐显露轮廓,由虚转实。

胖乎乎肉窝窝的脚爪,水汪汪的大眼睛,金光闪闪的身躯……头上绽露出一点点稚嫩的尺木,像春芽抽条一般……

随着小龙的双目彻底生成,神光直冲牛斗。天地之间陡然光辉煌煌不可逼视,更有巨响如地裂山崩……

信天游猛地睁开眼睛,见到绕体盘旋的小龙“嗖”地钻回了龙牙。鼻端嗅到一股恶臭,噼里啪啦的响声也没有停歇。

再一定神,吓得撒丫子就跑。

铜棺内传出持续不断的爆鸣,好像气泡碎裂了一般,腥臭的尸气飘出。

老尸的神魂消逝后,腐烂特别快。

回到碧松子的山谷,已经黄昏。

待夜幕降临,信天游打开西珠盒子,又摆出碧玉蝉,邀请王九儿她们参观新家园。魂器吸收了五百年阴气,没有比这更好的隐蔽场所了。

少女们嚎啕大哭。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有些懂了。

哭,有时候并非软弱,也不一定是伤心或者高兴,而是一种情感的宣泄。

夜里,他没有去睡觉,而是坐在瀑布下,吸收从天而降的能量。

王九儿她们第一次可以无忧无虑地徜徉,连平日生噬鬼魂的大猫也温顺得像一只猫,咯咯笑闹着跑后山的水潭沐浴去了。

信天游搞不懂,难道,鬼也需要洗澡吗?

不放心,还是派出了小龙守护。

他却忘记了,小龙是自己分裂出的一缕精神凝聚,心意相通。它见到了什么,自己就会见到什么。

唯一留下的男童是王九儿弟弟,在瀑布边上玩耍了一阵后,调皮地钻进去,吓得尖叫起来。

“哥哥,你流鼻血了。”



第二十一章 信香示警

周国的王都大封城内,要数礼部尚书王端的府邸最怪。

他没有家眷,所以在内院挖了一个大大的荷花池,临池建了一所大大的书房。

月光明亮,清辉遍地。

寥寥几个仆人不进内院侍候,书房的门窗也全部关闭,唯有窗户纸透出微弱烛光。

信天游坐在书架下,避免光线向外投射出身影。

对面是一张宽大书桌,摆放了笔、墨、纸、砚,印泥、水滴等,还有一盆文竹。方寸之间,尽显清雅。

书案后,王端挺直身,继续汇报。

“领导,官办蒙学之事,初有成效。但推广义学,却遭遇强大阻力。仅以大封城为例,贫寒幼童至少超过五万。假如所有的费用全包,一年银耗超过百万两。朝廷中不少人攻击我,说此举沽名钓誉……

“潇水剑派的库房,我根据以往的设计图纸,推断出位置所在了。但里面的法阵与防守情况,却无法得知……王子周海派人劝了两回,说他有个寡居的堂姐,知书达理,催促我赶紧续弦。我不敢拒绝他,只好找各种理由推脱,不胜其烦……“

信天游乐了,道

“好事呀……“

王端道

“惭愧,我不敢有此心,怕害了人家。当年道门搜捕同志,稍微有一点牵连的都被诛杀了三族。否则,我何至于将女儿送走……“

信天游打断话,问道

“周海是不是快继位了?“

“确实是,大约会于明年的二三月登基。刚好赶上暮春,可以去参加桃都的凌霄大会,在各门派和各国君主的面前亮相。“

“哦,那他催促你续弦,就说明准备重用了。王端,像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个‘裸官’。没有家室羁绊的官员,会让上位者不好控制,不放心。“

“这……“

“哈哈哈,这是你自己的私事,不要以我的意见为重。不过,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得告诉你。不要紧张,坐好了,调匀呼吸……去年你病重,远在华国的堂弟得讯。带着九儿和侄子童童,匆匆忙忙往大封城赶,抄近路走枫溪谷……“

听到“九儿“的名字,王端霍地站起,又缓缓坐下。

听完讲叙之后,他沉默了一阵子。悄悄把铜镇纸抓到手里,冷淡问道

“领导,你是说经过枫溪谷时,巧遇九儿和童童的魂魄游荡,就收下了它们?“

信天游点点头,道

“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么巧。“

言毕,从怀里掏出碧玉蝉,摊开在掌心伸了出去。

一息后,两缕淡薄的青烟从蝉背的缝隙里冒出,随即变化成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一名六七岁的男童。

她们的生命定格在一年前,便永远保留了那时的样子,不会长大。

王九儿曾无数次想象过父女相见的场景,泪流不止。但事到临头了,却局促慌张,微微一福叫了声“父亲“后,就再不言语。对方于她,也只是一个陌生人。想说的话,竟然出不了口。

童童躲藏在姐姐的身后,连脑瓜都不敢露出。

王端面孔扭曲,抓住镇纸的手暴起青筋,冷冷道

“巡天大人,玩猫捉老鼠有意思吗?魑魅魍魉,何足道哉!“

信天游见势不妙,忙道

“你俩快进去。“

嗖,王九儿与童童复归轻烟,钻入了碧玉蝉。

王端二话不说,抓起铜镇纸拍向自己太阳穴。却随着少年一声“定“,维持怒目圆睁的姿势不动了。

信天游站起身,气得团团乱转,骂道

“王端,我都不知道洞九是怎么给你讲解科学的……靠,物质和精神,本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可以互相转化的,听懂了没有?一见到我施展法术,就以为是道门中人。那我问你,太阳城破时,导师是怎么登天一战的?

“哼,导师,导师……我知道,你一定还有秘密,一定还有你要保护的同志。可事情还没搞明白就去自杀,蠢得不可救药。也许,洞九没告诉过你导师长什么模样。但那是我的师父,给你看一看……“

信天游说着,手掌一伸。

一条条青气从掌上飞出,渐渐勾勒出一个中年人模样。

花白胡茬,俊美非凡,披头散发的样子挺像一个道士。却无发冠,也没有抓髻。

“好好想一想,猪脑壳。我如果是道门中人,如何解开‘四球相垒’?“

空气中的影像消逝,少年上前从王端手里抠下铜镇纸,收回束缚力场。

啪……

王尚书挥舞镇纸的余势未歇,一巴掌打在自己面颊。怅然若失地呆了数息,道

“遗落之地圣战,道门有几十位融体强者陨落,未必不可以夺舍还魂。“

信天游好气又好笑,道

“得……你再往深处思考下。圣战结束,我才出生,莫非他们投胎不成?好,就算是投胎,那我又怎么掌握高深的数学物理知识?“

沉默良久,王端一掸袍子站起,郑重地弯腰拱手,道

“参见太子殿下。“

当即世界,没有谁可以一统天下。所以只有国王、王子,没有皇帝,太子。

信天游吓一跳,无可奈何道

“你这个死脑筋,左手科学,右手皇权,中间还夹杂莫名其妙的神权。得得得,我不多讲了,反正……九儿真是你女儿,童童是你侄子,跟她们说几句话吧……我先出去看看荷花,呆会儿再听你分析潇水剑派的库房。“

暮春时节,莲子未成。

荷叶出水很高,如裙摆飞扬。更有花苞含羞,遮遮掩掩,亭亭玉立。

少年沿池行走,脑海里的能量转化,量子纠缠,时空畸变……统统远离。只愿真实地嗅一嗅这花香,听虫鸣啾啾,不想知道为什么。

……

同样的月光下,接云县的山中。一堵崖壁碎裂,随即一声长啸声震十里。

一个长须乱发的青年人破壁而出,手中长剑惊鸿般插向半里外。

一头趁夜色带着孩子去潭边饮水的白鹿,倒在了血泊中。

“哈哈哈,闭关十天,终结圣胎。我孙燎,总算不辜负道门的南巡使者之名。辟谷期间只饮了点清水,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青年人狂笑着,几个呼吸掠至潭边。却只见到一汪血泊中,母鹿在抽搐,遍寻不到自己的剑。

他略一定神,走过去。拎起瑟瑟发抖趴在母鹿身后的鹿羔,果然见到宝剑被它压在身下。

孙燎一把摔死鹿羔,拔剑斩落哀鸣的母鹿头颅,念道

“吾以道门之名,赐尔净化!“

狂吞鹿肉,生饮鲜血之后,他自言自语。

“奇怪,八天前溪千里的信香示警,究竟会是什么事?华国栖云郡那块地头穷山恶水,搜刮不出什么天材地宝。好歹,金钱美女是不缺的。既然明年暮春,老子就要卸下巡天使的职务了。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第二十二章 霸凌

啪……

一声脆响。

天色将近黄昏,在一条清幽的溪谷内,两掌在空中重重对击。

十岁的壮实青年背着一只手,动也不动。

对面少女却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落地后踉踉跄跄退数步才勉强稳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转身就跑。

两名粗壮的女子急追,另外一个穿淡黄衫子的姑娘吊在后面小跑,喊道

“董淑敏,看你还狂不狂,看你还傲不傲,看你还敢护着华国那帮蠢猪。今天不乖乖地跪下磕头,发誓听本公主的差遣,绝不轻饶。“

壮实青年不紧不慢朝前走去,轻蔑道

“狗屁天灵根,不过如此。“

另外一个青年点头哈腰地跟随,道

“云王子说得对,她的灵根测试只怕运用了秘法。可笑那些华国弟子,纷纷吹嘘她打赢过通幽巅峰的绍威。教习看待她,跟看待宝贝似的。哼,敢得罪宁安公主,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前山这条溪谷少人行,得好好地教训一通。“

周云冷笑,道

“华国人,就是大周的一条狗。我们今天打了她又如何,教习难道敢放一个屁?“

“就是,丫欠揍……“

董淑敏跑出几十步后,被二女追上扳住胳膊。拼命挣扎,却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周宁安冲上前,一巴掌搧去,骂道

“叫你臭美……“

董淑敏偏头躲过,长腿一撩,狠狠踢在了对方肚子。

啊……

周宁安惨叫,捂住肚子连退,摔了屁股墩。

两名男子望见了,疾向前冲,喝道

“董淑敏,你活得不耐烦了。今天不打死你这个小娘皮……“

轰隆……

幽静的溪谷,雷鸣乍起。

众人吓得一呆,定睛再看。却见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凭空出现,手里抓住两名粗壮女子的后颈,骂道

“长这么难看还充当打手,太他妈恶心了。“

言毕,把两个脑袋瓜对撞了几下,一推。两名女子腾云驾雾般飞出十几米,摔倒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呻吟着爬不起来,一脸青包。

董淑敏避让到旁边,面孔煞白,咬紧嘴唇盯着中年人。

周云抬手戟指,断喝道

“呸,哪里来的狂徒,敢在潇水剑派撒野!“

谁知对方根本懒得搭理,身形忽闪。啪啪啪三记脆响过后,三人的面颊均多了一个青紫手印。

“你,你敢打本王子!“

周云气急败坏,手才按到剑柄,啪……又挨了一记响亮的大耳光。

这一次,对方明显加大了力度。打得他原地转了两圈,两颗牙齿飞了出去。

中年人冷笑道

“还有谁,想说话吗?“

五个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开口。

董淑敏上上下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番,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也不道谢,径直走到溪边洗手洗脸,理顺头发。

中年人喝道

“丫挺的五个,都跟老子过来,跪下。“

周云嚷道

“士可杀不可辱,我堂堂大周王子……“

对方狞笑道

“你算个狗屁的士!“

说着,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这货朝地面狠狠一砸,阴森森道

“老子给你们三息时间考虑,不肯下跪的先打断双手双脚,再打断腰身……一……二……“

凶残,端的凶残!

五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凶残的主,挨了稀里糊涂一顿暴打,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周云身为通幽高阶的武者,竟然吓得眼泪鼻涕长流。周宁安想哭又不敢哭,嘴巴一扁一扁的,样子有点痴痴呆呆了。

中年人道

“听好了,给老子向天发誓。一,以后见到董小姐要绕道走;二,不准对任何人说出刚才的事。“

等五人发完誓,中年人恶狠狠道

“今天不是看你们年纪小,老子就宰了。今后如果谁敢破了誓言,老子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别他妈的拿周王室、潇水剑派吓唬人,丹丘生来了,老子照样打。快滚,滚到一个安静角落先痛哭一阵。记住,等哭完了,收拾干净了再回去。“

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董淑敏在溪边洗净了手脸,走到近前,突然抬脚就踢。

中年人疾闪,道

“哎呀,怎么动不动踢人呀。“

少女一脚没踢中,前冲了两步。弯腰捂胸剧烈咳嗽,吐出了一口血沫。

中年人急了,一闪到近前,道

“你怎么啦,伤势重不重,让我给你搭下脉。“

董淑敏直起身,白了对方一眼。突然一把拧住耳朵,啐道

“信天游,我叫你硬逼我来修行……“

中年人的身子矮了下去,龇牙咧嘴道

“不是我逼,这确实是你做仙子的最后一次机会。轻,轻点……喂,你拧就拧,不要转呀……快停下,还有九个人看着的。“

他真没说错。

七名少女,两个童子整整齐齐趴在碧玉蝉背部的裂口处。十八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开合不拢。

董淑敏吓一跳,收手四下张望,问

“人呢,人呢?“

信天游恢复成了本来的模样,退到两米安全距离外,咕哝道

“我不这样讲,你怎么肯松开。“

董淑敏“噗嗤“笑了,痒痒地拈动手指,道

“好呀,小天。才几天不见,你好的不学,学狡猾了。”

少年警惕地再退半步,道

“好啦,别闹了,伤怎么样?”

“没事,刚才只是内腑受到了震动,现在好多了。”

“你怎么猜出是我的?”

“笨蛋,你笨得像一头猪!瞧瞧,变形拉长了,裤子却盖不住脚。这套衣裳还是我挑的呢,怎么会猜不出?喂,你偷偷摸摸进潇山,是来看我的吗?”

“我是来办一件重要事情,顺道看你,刚巧碰上。”

“哼,我猜就是。”

“你怎么那么不当心,被他们骗到了偏僻地方?”

“唉,刚才抓住我的一个女孩子也是华国子弟,平时关系还不错。骗我说这条小溪畔有紫灵芝,哪里晓得会这样?”

“董淑敏,你一定要记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天的遭遇根本算不了什么,人性之恶,在三年之后将显露无疑。”

“嘻嘻,瞧你说话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大人似的。老实交待,偷偷摸摸地进山,是不是准备偷东西?”

……

溪水浅浅,山峰苍翠,晚霞铺满天空。

少男少女在溪边并肩而行,时不时发生争执拉开了距离,过一会儿又悄悄靠拢。

山内钟声响起,雄浑激越,威严深沉。



第二十三章 如听万壑松

月上中天,信天游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潜伏在一片松林中,遥望两百米外的藏经阁。

降低新陈代谢,收敛意识活动,仿佛一块大石头。

深入潇水剑派后,不敢随便开启神魂感应,放出小龙了。怕圣胎、出神真人察觉,反向追踪。要知道,周无羊在十大长老里排名垫底,仅仅只是圣胎第三重。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目标,除了王端提供的情报,得益于漫山遍野的松树。

碧松子确实穷,修炼了八百年,没啥好宝贝。

离开枫溪谷时,信天游没要他的储物器,却收下了一个松茸耳塞。这玩意能感应草木情绪,与之沟通,尤其是松树。

哗,哗,哗……

唰,唰,唰……

沙,沙,沙……

漫山遍野的松树摇动,把哪里有人活动,哪里有机关法阵等等消息,飞快地汇集传递。少年仿佛拥有了成千上万哨兵,如入无人之境。

世间的草木成精,非常稀少。

得熬过风霜雨雪,旱涝虫火。等好不容易生长了几千年,还怕被人“咔嚓”几斧头砍断。

碧松子对“去天外”计划而言,本身就是一个宝贝。有朝一日,信天游希望把老头种植在异星土壤里,净化空气。

王端判断,重宝藏在主峰山腰的藏经阁,属于核心区域。山顶,就是掌门人丹丘生居住的玉泉宫。

一直等到夜半子时,信天游才悄悄摸向前。松树们传来讯息,藏经阁外的执事与弟子全部睡觉了。

阁外的法阵也没开启,因为太消耗灵石了。

信天游翻墙跳入院子,无声无息。

王九儿等七名少女飞快从碧玉蝉的裂口飘出,留三个警戒外围。剩下四个化作一缕轻烟钻入门缝,拨开插销,推开窗户。

道门灵山,充斥着令鬼魅胆寒的威压。

傍晚道钟敲响时,她们躲藏在碧玉蝉中都差点被震散。于是,童童与妞妞被严厉禁足,只能把小脑瓜探出蝉背看热闹。

信天游跳窗而入。

作为灵体,少女们的效率极高。只用三分钟就找到了密室入口,还钻进机关看了看构造,猜测开启方法。

信天游推开一根柱子,伴随一阵“咔咔咔”轻响,地板赫然露出了一个大洞。一圈楼梯盘旋向下,侧壁镶嵌了一溜夜明珠,照得亮如白昼。

出发前,华文曾经指出,大门派的库房绝对布置法阵,甚至机关、傀儡。

高明的法阵,除了本身的防御强大,还另外连通示警阵法。也就是说,不破坏它,进不去。一旦破坏,马上被觉察。

让王九儿等少女留在外面警戒,信天游走下楼梯,见到一条宽两米高两米的方方正正甬道。

一堵清幽幽的“光墙”堵在三米外,散发出强烈威压。

他不慌不忙,从纳戒里取出了一件宽高各一尺的法器,按下开纽。随即,法器正面的窗口投射出一束白光,照射“光墙”之上。

这是华文设计的万能阵钥,受境界限制,顶多解开“化丹”法阵。不过,任何阵法也不会总把威力维持顶格。所以能不能破阵,全凭运气。

一旦此路不通,信天游就得动用暴力了。

寂静中,法器内部的齿轮转动,发出“咔咔”轻响。投射出来的光芒也转换颜色明暗,渐渐变得与“墙壁”一致。

慢慢地,“墙壁”上融化出了一个圆圆空洞,逐渐扩大到半米直径。

信天游纵身窜入。

华文估计只能维持一分钟,他必须争分夺秒。

十米外是一扇石门,两侧蹲坐的石头狮子突然张开了口。

信天游感觉不妙,止住脚步,飞快从空间戒指里“掏”出黑黢黢一物挡在身前。高一米八,宽两尺,厚达一尺,正是城隍庙擂台的台板铁桦木。无比致密坚硬,连钢刀劈上也要被反弹回去。

携带这件巨盾,也是华文的主意。

修士的防御,并非全部是高大上的法阵,机关也很重要。当仙师来不及运用法力时,身躯并不比武者强悍。

嗖……

飓风袭来。

随即,“笃”……发出闷雷般一声巨响。

信天游探头一看,暗暗咋舌。

乖乖,好险!

铁桦木盾牌,秒变钉床。

一千多枚锋利的钢钉,竟没有一枚从两侧的空隙漏出,统统扎在了台板上。它们散发出的凌厉气韵,足可以破除武者或仙师的气场。

时间只剩下五十秒了,信天游丢下钉床,纵身前冲,手里的龙牙吞吐白芒。

面前只剩下一堵石门,必须砍开!

……

四十秒后,他如一线流光从门内窜出。中途犹不忘记释放一星能量,打入铁桦木钉床的内部。

纳戒里面装填得满满当当,实在没有安放“大块头”的位置了。可是,又不能留下来当“罪证”,只好烧掉。

收取“万能”阵钥,见到“光墙”合拢,信天游终于出了一口粗气。

留在甬道里的铁桦木台板发出轻微爆鸣,腾起了袅袅烟雾。几分钟后将猛烈燃烧,变成一堆灰烬。

本次行动,几乎扫荡干净了潇水剑派的天材地宝。外加几百块极品灵石,上万块上品灵石。

神不知,鬼不觉,堪称完美!

信天游得意洋洋踏上台阶,脑袋刚露出洞口,立即感觉不对头。王九儿等少女,一个都看不见。

蹑手蹑脚走到门缝朝外一瞧,不由得心往下一沉。

月光下,庭院中。

七名少女手挽手,挡住了一个三绺长须相貌清雅的黄袍道人。她们不知道该怎么攻击,也不敢攻击,竟采取了最笨拙可笑的方式。

信天游毛骨悚然,生怕下一秒,道人弹指将众女灭了。顾不得暴露行迹发出声响,抽出狼牙“唰”地斩断锁栓。推开门,压低声音道

“牛鼻子,来得正好,有财一起发。”

少女们见他出来,一溜烟钻入了碧玉蝉。

道人笑眯眯地问

“哦,也有贫道的份?”

少年大大咧咧道

“江湖规矩,见者有份。不过,里面有一堵光墙挡住了通路,你带凿子没有?”

“惭愧,贫道不会做木工。”

“那你在哪个山头混,叫啥名字?”

“玉泉宫,丹丘生。”



第二十四章 一波又起

信天游瞬间炸了!

身体切换到一级战斗模式,开启神魂感应。

发现眼前的道人一下子变得“淡薄”了,知道不是本尊降临,只是一个元神,总算松了口气。

丹丘生诧异道

“小友,好强大的神识波动!”

信天游假作焦急,迈前三步,不易觉察地偏向北方,道

“玉泉宫?你住山顶倒是挺近的。天色不早,我家又住得挺远,烦死了。既然没凿子,咱们就破不开里面那堵墙,还闲扯啥呢?“

丹丘生微微一笑,道

“小友,远近存乎一心,有什么好烦恼?来来来……既然你夜探潇山,就随贫道去玉泉宫喝杯茶吧。“

“得了吧,丹鼻子,晚上喝茶睡不着。”

“小友游戏风尘,岂不闻苦茶久食羽化,轻身换骨?”

少年哈哈大笑,道

“久闻丹丘子嗜茶如命,果真如此。老夫有一偈送你,听好了……得路欲归休问远,看看信步莫烦心。云收将放金乌见,一点灵光眼内明。“

后面那首诗看似对前面的回答,却是当今道藏中,《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里缺失的口诀。

丹丘生果然呆住了,露出思索神色。

信天游得此机会,身形暴起,跳墙而去。

道人一怔,苦笑着摇摇头,一闪而没,竟穿墙而出。

静谧的山涧,雷鸣乍起。

一条白色的气浪射向山下,十多米外一条黄色身影紧紧追赶。

信天游将瞬移逼到了极致,一闪便去了二三十丈。

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拼命跑过。心里非常清楚,别看丹丘生挺好说话,那是还没发现密室被洗劫的惨状。

他采取的战术,也是几种预备方案里之一。

即,一定得向北逃。

北方有强盛的大夏国,潇水剑派最忌惮的正阳门。华文那货蔫损,还在铁桦木门板上镶嵌了一块刻着正阳门标志的铜牌,栽赃没商量。

当下的局面挺糟糕,却不是最糟糕的。

丹丘生才踏入出神境一年多,光凭元神施展不了强术。距离本体越远,法力越弱。而他的本体又呆在山顶,元神出窍后无法动弹。

只十几息时间,二人奔至山脚。

丹丘生屈指连弹,朗声道

“小友,得罪了!”

信天游感觉背后的神识波动,急忙侧闪。

噗噗噗……

三记连响,三棵水桶般粗的老松树被洞穿。

就这么一耽误,二人的距离拉开到了三十米远。丹丘生停下脚步,身影虚化消失了。

信天游一口气跑出十里地,出了潇水剑派的宗门范围,才听到背后警钟长鸣。

他把速度稍减,扭头一看,浑身的寒毛都竖起了。

潇山主峰之上,一物泛发出明亮光芒,腾空而起,如一枚巡航导弹般射了过来。眨眼间便穿过了一半距离,赫然是一柄长剑。

逃是逃不了,信天游脚下不停,将身躯转过来倒着跑。在宝剑扎下的一瞬间,跳起十几米高。

谁知剑尖一昂,斜掠而上,透胸而来。

他早有准备,右手一伸,咔……

一物精准抵住剑尖,正是空间戒指。

重新祭炼过的纳戒看上去就是一枚小小指环,却由神通境界的大修士打造,丹丘生无论如何也击不破。

更何况,眼下的形势变成了宝剑抵着人朝天空飞,失去了穿刺之力。

剑尖喷涌出凌厉罡气,信天游狂运能量,增强力场抵抗……

如果从地面朝天空仰望,便可以见到硕大一个光团斜冲上天,仿佛被狂风刮起的一盏孔明灯。

数息之间,大约又去了十里。

剑罡越来越弱,突然,宝剑掉头飞回潇山。

“人形风筝”则继续斜飞了几百米,然后,像一块石头般往下掉。

嗖嗖嗖……

尖利的风声掠过耳廓。

信天游乐了。

突破至杀光境巅峰之后,新开启的技能确实牛逼,吸收动能。他本来就强悍的躯体,几乎变得无坚不摧,不怵任何物理打击。

能量的吸收级数,也陡然增加了。在百米高度的瀑布下坐一夜,储能超过晒一个月太阳。

通过在枫溪谷选择不同的高度跳崖,建立的函数曲线显示,身体承受高空坠落的极限是五百米左右。

目前高度至少达到了三千米,不讲摔成肉泥吧,恐怕也要断胳膊断腿。万一磕坏脑袋,连进化一号也救不活了。

信天游早设想过这样场面,有办法。

为了加快下降的时间,直到离地三百米,他才手一扬。

唰……

凌空开出了一朵方圆五米的伞花。

华文藏品里的天蝉丝坚韧轻盈,做降落伞最好不过了。收起后握在手中,才一个毛线团大。

落地后迅速收伞,信天游拔腿跑出半里,跳入波光粼粼的潇水。

丹丘生一剑飞来,恰恰将他送出险地,潇水的各大长老还来不及跨上白鹤追赶。

第二天下午,阳光灿烂,河风清凉。

信天游独立船头,望着两岸的杨柳依依,稻田中一片片金黄起伏。

筹建一个小型时空之门的物资,终于收集齐了。

他心中无比舒畅。

重要目标实现,不着急往回赶了。雇一条船顺流而下,三天后也可以抵达白沙城。

从《封天诀》里找到了适合灵体修炼的方法,抛给王九儿她们。这样不至于无聊,有个奔头。想必下一次,不会手挽手去挡丹丘生了。

船家公婆俩和一子一女,都是老实人,觉得本次包船的客人实在太奇怪了。

从来没见过这样情况,一位公子哥儿带着九个姐弟浩浩荡荡远游,竟然没有一个仆人伺候。除了两个小的外,其他人年纪都差不多,那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那些姐弟生怕晒黑,大白天也把客房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他自己,却特别爱晒太阳,晒得脸膛黑黑的像个庄稼汉。

还有,这家人的食量忒惊人。才区区十个人,中午一顿就吃掉二十人的饭菜,简直是饿痨鬼投胎!

这些疑惑,全埋在心里。

公子出手就是纹银一百两,叫人无话可说。

河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信天游饱览潇水风光时,道门的南方巡查使者孙燎,踏入了栖云郡。



第二十五章 水鬼

河流静静地流淌,绸缎一般。水面倒影着明月白云,客船仿佛行驶在天上。

二层的露台,一位年少的青衫书生轻轻摇动折扇,唱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他的身后,七名少女或站或坐,陶醉地合着节拍轻吟。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蹲在甲板上,正用芦苇叶折蝈蝈。比较谁折的更像,更漂亮。

下层的船尾,蹲着剥菱角的老船夫露出了憨厚笑容。

信公子的姐弟,真是属猫的。白天不见她们人影,到了夜间就快活起来,不肯把船停靠在码头歇息。

水流不急,夜间航行只需要在河道的拐弯处摆摆舵,调整方向就行了。待到子时三更,再把儿子叫起来换班。这一趟生意纯赚五十两白花花银子,跑完后,该在沿河的小镇物色宅子了。水上的生活太苦,儿子娶不到媳妇,女儿也嫁不出去……

轻微的噶噶声传来,好像尖利的指甲刮在木头上。

老船夫诧异地抬起头,望见船帮上冒出了一堆“水藻”。定睛一看,又好像是头发。

吧嗒……

手中的菱角掉落。

乱发飞扬,露出了一张皱纹密布的鬼婆子脸,张口喷出一道黑气。

老船夫来不及吼叫,便软软歪倒。

鬼婆子蹒跚爬上船,拄着拐杖向楼梯走去。

一条渔夫打扮的汉子从船头溜过来,道

“婆子,那三个人睡着了。老子又喷了一口气,他们不睡到天光大亮是醒不来的。”

鬼婆哼道

“哈儿,楼顶那个书生的血气旺得很,要当心点。”

渔夫嘻皮笑脸道

“没得事,老子才学会了定身法。”

二者踏上了楼梯,竟然没发出一点“吱呀”声响。

才唱了半阙歌的信天游停下,摇头笑道“来稀客了。”

婆子和渔夫走进露台,少女和童子“唰“地望过来。唯独书生毫无觉察,摊开手中的折扇,怡然自得地继续唱歌。

“转朱阁……“

“转转转,转你妈个头,转得老子的脑壳都昏了……“

渔夫恼火地抢前一步,抬手一指,喝道

“定!“

书生立刻半张着嘴,一动不动了。

渔夫瞪大了眼睛凑近看,不由自主地摸自己的脑壳,道

“咦,确实不动了。想不到,老子还是有一点儿法力嘛。“

婆子哼道

“哈儿,办正事。“

渔夫连忙缩了回去,道

“对对对,就是,办正事要紧。“

婆子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道

“你们几个俏姐儿,捞过界了。“

王九儿微皱蛾眉,问

“婆婆,你这是什么意思?“

渔夫一瞪眼睛,喝道

“啥子意思,这还不懂!你们是陆鬼,俺们是水鬼。你们不在陆地上呆,跑到水面上来了。手伸得太长咯,是不是捞过界?“

王九儿瞟了汉子一眼,不卑不亢道

“婆婆,大哥,对不起。我们只是乘船路过,不会停留的。“

鬼婆阴测测道

“哼,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这个哥子是你们拘来的吧,先把他推到河里去,再办一件事情。要不然,老太婆就把你们的魂魄撕碎了。“

王九儿冷冷道

“什么事?“

……

三分钟后,一直像个木雕似的少年打了个哈欠,听懂了。

两只鬼长期盘桓于潇水这一段,法力并不强大。亟需吸食活人的精气神,可两三年都未必碰到一个溺水而亡的。

刚巧,出现了一个天赐良机。

一伙盗匪宰了一头“肥羊“,因为分赃打起来,谁也压服不了谁,今晚约在前面的江心岛决斗。鬼婆的计划是,由王九儿等少女出面诱惑落单的伤者到水边,推他们掉进水里……

而盗匪分赃不匀的原因,是财物中出了一颗“神珠“。谁也搞不清楚是什么,又都不肯放弃。

“咦,龟儿咋个动了呢?“

渔夫见书生打哈欠,不由得搔搔头,走了过去。

信天游朝他挤挤眼睛,将扇面一拍而下。

那渔夫惊恐欲绝,动弹不了。从头到脚化作浓烟,被生生吸进了扇面。

鬼婆把拐杖一丢,才站起身喊“大仙饶命“。少年手中的折扇秒变龙形,张开口猛地一吸,生生将其吞下。之后连打几个喷嚏,朝河面喷出一口黑烟,显得愈发变得凝实晶亮了。

童童与妞妞飞快跑过去,把身子缩成黄豆大,骑上了龙背。

嗖……

小龙飞上半空。

两个小孩子紧紧抱住它,洒下一串“咯咯咯“笑声。

信天游对少女们笑笑,走向楼梯口,道

“我去扳舵,呆会儿,咱们去江心岛看看稀奇。“

……

船行半小时后,江水拐弯,冲刷出好大一片水域。芦苇荡一望无垠,中间耸立着一座孤岛。

信天游移船靠岸,系好缆绳,笑着摇了摇头。

靠,那伙盗匪忒不专业了,竟不派人站岗。虽然三更半夜的荒岛,不用担心捕快,也要防备歹人呀。

他悄无声息朝岛中央潜去。

岛中心的山崖前,坪地里燃起一堆篝火。

上首端坐三条大汉,左右两边各有十几个人。明晃晃的兵刃搁在脚边,围着火堆喝酒吃肉。

除了上首的三条汉子吆喝着向旁边劝酒外,相对的两伙人彼此并不讲话,场面诡异冷清。

距离他们两百多米的下风头,一堵岩石后立着四个人,不时探头望望火堆。

一人忽然低声问

“赵兄,这些匪徒你一个人就可以灭了,偏偏要找来我们三个助阵。那玉琼花,真有这么厉害吗?“

另外一人插话道

“钱老弟,这几年你外出云游,不晓得那娘们来咱们这一带前,沿途杀掉了好几个觊觎她美色的化丹仙师。听说,一年前巡天大人在西域大破‘合欢宗’,她是唯一逃出的圣女。对此,江湖上有首歌谣称,‘锦云飞过,寸草不生。欲海无边,不留活口。’赵兄怕消息走漏之后,她也赶过来夺宝,才邀请我等。“

又有人问

“到底是什么宝物,值得四名化丹仙师出手?“



第二十六章 神珠

现场静默了一阵子,一人道

“实不相瞒,之前未对大家说明,是因为那件东西连赵某也不晓得是什么。假如它是传说中的神物,别讲我们四个化丹仙师,连天人也会出手……一千五百年前,三十三个渡劫前辈开辟秘境时,从虚空里蹦出了一颗鸡蛋大珠子。

“那颗珠子,无论施展法术,甚至用蛮力砸,水浸火烧,都损伤不了分毫。可无人知道,是什么,有什么用。以往每次的凌霄大会,道门都拿出神珠,请大家一起参详,直至两年前才取消。

“两天前遭遇盗匪祸害的乡绅,家中金银财宝里有一颗奇怪的珠子。赵某今天听闻后,觉得很像道门神珠。继续追查详情,发现一千五百年,乡绅的庭院所在处曾经地动山摇,泉水喷涌。后来修了一口井,加盖了房子。去年淘井,才得珠子。

“赵某怀疑,当初从虚空里蹦出两颗珠子。一颗留在道门,一颗飞到了这里。两伙匪徒的嘴巴不严实,消息早扩散出去了。赵某担心玉琼华那贱人也来抢夺,故而邀请四位兄弟协助。下午又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往潇山,师尊丹丘子明天就可以赶到……”

三人拱手道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必鼎力支持。”

火堆上首,中间的大汉招呼众人同饮,站起身道

“大家打来打去,只是为了一颗珠子。既然邀请咱们潇水三蛟前来主持公道,那么该说的丑话,老子得说。孙老二,先把珠子拿出来……”

左边那堆人里,为首的瘦猴递上去一个小锦盒。

大汉打开盖子,硬是抓了半天没抓出东西。干脆走到篝火前,将盒子倒扣在火焰上方,然后一提。

一颗鸽卵大珠子显露了出来,凌空虚悬,晶光四射。

大汉凑近,一口气吹过去,珠子却动也不动。又用盒盖去砸,却老从旁边滑过,珠子只下沉了一点点。

大汉哈哈笑道

“果然是好东西,怪不得你们争抢。可这玩意,肯定是修士使用的,咱们武者拿了有啥用?难道不怕某一天仙师找上门,把脑袋割走吗?老子提议,谁要这颗珠子,就出一千两银子给对方。

“如果不同意,老子拍屁股走人,你们继续打。“

瘦猴思忖了一会儿,道

“李老三,冲蛟爷的面子,老子出一千两银子。“

对面那拨人里,为头的那个道

“中……今天不是蛟爷来讲和,你这厮休想如此便宜得了宝珠。“

大汉道

“咱们混江湖的,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有哪位兄弟,不同意?“

话音未落,一个声音响起。

“我不同意。“

好像就在耳边说话,却又见不着人。

众匪惊得跳起来,乱哄哄抓起兵刃。却见两百米外,四个人走了过来。

大汉喝道

“哪条道上的朋友?“

回答他的是一线白光,透胸而入。

仙师!

众匪顿时炸群,惊叫着四处逃窜。

四个人动如鬼魅,闪电一般散开包抄。赵某人呼喊道“兹事体大,各位兄弟千万不可留下一个活口,走漏了消息。“

二十几个匪徒如被斩瓜切菜,十几息后就没有一个立着的了。

四个人步伐悠闲,走向篝火。

啪……

巨大的水声传来。

四人一惊停下,望向左边。

只见一人凌波渡水,脚掌一拍江面便水花冲天,借势一掠十几丈。

又有人突然一指右边天空,惊叫道

“玉琼花!“

只见一名女子立在巨大的锦帕上,正迅疾扑下。

赵某人疾呼,分头迎敌!

凌波渡江的却是一个和尚,洪钟大吕般断喝了两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立即响起两声凄厉惨叫。

而玉琼花那边,只是简简单单一掌从天空按下。随着一阵轰隆的爆鸣之后,地面便再无声息。

几个先前谋夺神珠的主力,被彻底清扫出场。

片刻安静后,没什么寒暄客套,激烈的冠军争夺赛开始上演。

嗖嗖的破空声,岩石崩裂声,梵唱声,娇咤声,叮当声,哐啷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无可名状。

小岛震动,岩石崩裂,气浪冲霄。

隐藏在一棵大树上的信天游抬起头,望见低空的一片云彩被生生撕碎。隔了三百多米,都感觉凌厉杀意。

这两个赫然是圣胎上境的真人,威势比起周无羊来,可不止强大一筹。

他不着急,要等他们打得筋疲力尽再说。

一边欣赏,一边分析。

和尚明显处于下风,化解和闪躲的速度却快得惊人。玉琼花好像没什么法宝,老鹰捕毒蛇般一次次俯冲,占尽了上风,却不能一举奠定胜局。

五分钟后,终于没动静了。

信天游跳下树,装作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朝前走去。

小岛中央狼藉不堪,坑坑洼洼,树木折断。血气熏天,东一个西一个倒伏着几十具尸体。零零星星还有一些树枝冒烟,但春天草木湿润,没引发大火。

坪地里隆起一个高约两尺,方圆约两丈的环形土丘,凹陷至少达到三尺。形状如火山口,坑底有一颗白亮的珠子悬浮。

和尚狼狈不堪,距离土丘约十丈远。衣衫彻底碎裂成布条,脖子上悬挂的一百零八颗念珠,只剩下稀稀拉拉五六十颗。

他的斜对面,土丘另一侧约丈距离处,玉琼花衣袂飘飘立在一块大岩石上,冷冷地瞅着下方。

场面形成了僵局。

和尚靠近不了大坑。

玉琼花虽然飞来飞去,倏忽如电。可珠子藏在坑底,弄不出。

谁敢取珠,必遭对方疯狂攻击。

和尚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声调极其清朗,先开口道

“阿弥陀佛,这样打下去,不是了局……玉仙子,小僧法海。你我分胜负很容易,决出生死则很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果两败俱伤,岂非让别人捡一个大便宜?何况神通境强者洞彻天机,一旦注意这里了,你我滞留就是等死……”

玉海花表情冷淡,声音却非常娇媚,带着点异域的生硬腔调,道

“少唬人了,潇水剑派的道场里,哪有什么神通强者?“

“仙子莫非没听闻,华国出了金身罗汉?“

“以讹传讹罢了。“

“从潇山到这里,仙鹤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飞临。莫非仙子觉得,丹丘生真人是吃素的?“

“法海,少花言巧语。要不你走,要不,我们死一个在这里。”



第二十七章 天外之物

法海摇摇头,苦笑道

“阿弥陀佛,何必如此……玉仙子道法高妙,贫僧甘拜下风。可若舍出性命来守护这颗珠子,却不困难……就算你杀了小僧,也将是惨胜,难以抵挡其他人觊觎……修行之路漫漫,机缘无比重要,甚至大过了自身的资质与努力。既然我们都不肯错过神珠,又不能在此久战。不如赌一把机缘,省得统统陨落了……玉仙子,你觉得如何?”

“小和尚,你想怎么赌?”

“三十几名武者,四名化丹仙师陨落在这个小岛,却有一位年轻书生正朝这里赶。渡江时,我早看见岸边停泊着一艘客船。想必他夜半被吵醒了,前来一探究竟。喏,书生已到百米外……“

玉琼花道

“我也看见了,他躲躲藏藏的像一个小偷。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是一个凡人。“

法海道

“佛云,一啄一饮,莫非前定。贫僧觉得,这个奇怪的少年能够出现在这里,实乃天意。我们不如罢战,借他之手,来决定神珠的归属……”

“好,他说给谁就给谁。”

“此言不妥……玉仙子天生媚体,连修士都难以抗拒,何况区区一个凡俗少年。倘若由他决定,肯定毫不犹豫把神珠奉献给仙子了。”

“和尚,这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样?”

“玉仙子,别急。首先,须借他之手验明神珠的真假。倘若我们打生打死,争抢的却是一颗假货,岂不笑掉大牙?所以,验证一定得进行,以防万一。可我们俩无论谁来验证,对方都不放心,只能由那个书生进行。”

“嗯,可以……”

“验完之后,由少年随手抓起一把小石子。你我猜单双,谁赢下则带走神珠。此举最为公平不过了,全凭天意。贫僧指禅心发誓,输了定不纠缠,也绝不透露消息……玉仙子如果同意,也请指道心发一个誓。你我皆是修行之人,违背誓言则心魔暗生,再难进阶。神珠虽然珍贵,却连道门耗费了一千五百年都未参详奥妙,想必对修行并无帮助。我们何苦拼到陨落的地步?不如简单听从天意。”

玉琼花沉吟了一阵子,回答道,行吧。

两人发完了誓,法海朗声喝道

“乱石堆后面躲藏的少年郎,你过来吧。”

信天游东张西望,脚步沉重地走到石坪边沿,遥遥向两人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

“小生参见仙师,仙姑。请两位放心,回去之后,绝不报告官府。”

法海微微一笑,喝道

“小友,你再靠近一点,我们又不会吃了你。这些地上躺着的人,双手都沾满鲜血,该死。”

信天游无可奈何,又朝前走了十几步,道

“我晓得,两位仙人是替天行道……”

玉琼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并没有继续追问。

凡人就是凡人,正如蝼蚁就是蝼蚁。

强壮的蝼蚁也是蝼蚁,清高的蝼蚁也是蝼蚁,胆大的蝼蚁也是蝼蚁。莫名其妙爬上了御案与君王对视的蝼蚁,还是蝼蚁……

没有谁会去深究,一只蝼蚁的来历。

信天游老老实实听从和尚的指挥,从“火山口”里费劲抓出了白亮珠子。站立于大坑隆起的边沿,轻轻一抛。

白珠静静虚悬在齐胸高的空中,不起不落。河风拂过,纹丝不动。

法海咧开嘴巴,露出欣喜之色。

玉琼花妙目生辉,小幅度低头俯身,不失优雅仪态。胸前波澜壮阔,奇峰耸立,风光无限美好。

她站立于高处的岩石俯视下方,浑身肌肉轻微绷紧,曲线妙不可言。

信天游觉得,仙女姐姐像一匹漂亮矫健的雌豹,惊喜而警惕地盯住了猎物。

随后,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神珠”上,大吃一惊。

近在咫尺,闭上眼睛后竟然感应不到珠子存在。为避免两个真人怀疑,信天游刻意压抑了神魂感应。可如此近的距离,不该毫无感觉。

方才从坑底取珠时,指端传出的滑腻简直无法形容。

根本不是俗世所言的如丝绸,如凝脂,而是滑到了极致,相当于不存在。可眼睛又明明白白看到,用力按压会遇阻。

因为温度差异,导热不同,接触物体时,热量的传递会产生冷热感觉。比方说摸冰冷,摸火烫。摸铁凉,摸木头暖。其实,它们温度是一致的。只是铁导热快,而木头基本不导热。

但以信天游远超常人的灵敏,也体会不了温差。仿佛左手摸右手,根本没感觉。

想拈起珠子,竟然落了一个空。

运力,还是提不动。

不是珠子太重,是太滑了,真正的滑不留手!连细致到分子排列的纳米材料,也没有滑腻到这种程度。

最后,还是按照法海和尚的指点,用衣裳的下摆将“神珠”兜住,才带出来。

信天游眨巴眼睛,用嘴猛吹,珠子只晃几下。

用手指去拨,一蹭便从表面滑走。

索性窝起手掌推,珠子便老老实实按照运动方向前进,一不小心就从掌沿溜出。而且只要手一停,它也停,好像没有惯性。

对经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信天游而言,思考了数息就明白关键。

这颗珠子光滑到了极致,只反射不吸收,才看上去亮晶晶。因为太光滑了,极难受力,气流会从表面掠过,外界传导来的能量会被无损转移。珠子本身无热量散发,外界热量又被反射,所以感觉不到温差。

另外,质量几乎为零。能够悬浮,没有惯性……

然而,这样又引出一个严重问题。

它明明白白有体积,实实在在排开了空气,受到了浮力作用。应该一直不停地飞到大气层的边沿才对,怎么悬停呢?

还有,无比坚硬,击打不破,连雷电也轰击不开,对所有法力免疫。大修士腾云驾雾,移山填海,却联手都奈何不了这颗小小珠子。

它从虚空里蹦出,出自天外,究竟是什么?

毫无疑问,超越了当今世界。

连信天游在虚境里也没有见过类似东西,堪称神物。



第二十八章 和尚不老实

静静看着书生对珠子又吹又拍,半晌后,法海才道

“善哉,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物。滑不留手,虚空悬浮,风吹不动。刚才我运用法力,也抓不起来……小僧看这颗神珠,十有是真的了。玉仙子,你觉得呢?”

玉琼花也松了一口气,道

“传闻神珠至坚至硬,最奇妙之处在于,诸法均不能施加于其上,可谓万法不破。这样的话,又怎么验证?”

法海回答道

“坚硬好办,用锤砸,用斧劈,即可辨别真假……只是世间的法术万千,我们可没有时间一一验证。诸法之中,以雷霆最霸道,以咒语最高妙。小僧听闻,这件宝物连雷电也无法损伤,想以雷霆之法试一试。倘若把它劈坏了,证明不是真正的神息,玉仙子请勿怪罪。”

玉琼花谨慎地调整了姿势,声音微凛,反问道“你会五雷正法?”

显然在方才激烈的战斗中,对方并未施展雷法。

法海摇摇头,苦笑道

“雷霆之法繁多,其中以神霄派天乙门的五雷正法最强大。小僧的雷法却入不得流,以免贻笑大方。寺庙早起夜寝,诵经之前要扣法鼓,吹法螺,执法剑,建法幢,震法雷,曜法电,澍法雨,演法施。贫僧马马虎虎能够震响法雷,顶多劈碎砖石而已。”

玉琼花并不放松警惕,冷冷道

“行,你试试。”

法海又说道“贫僧的雷法威力极弱,需要靠近一些才可以施展。”

言毕,迅速踏上前三步。

玉琼花厉声叱道

“退后。”

法海像火烫一般停下了,身躯微侧,神情怅惘地望向珠子,苦笑道

“阿弥陀佛,玉仙子何必如此谨慎……你我交手多时,非常清楚小僧的功力稍逊。若去抢夺神珠,必然无法躲避扑击。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先前就试过了。用法力根本摄不动这颗珠子,无须担心……”

玉琼花懒得理会对方啰里啰嗦的解释,一扬右手,指尖瞬间冒出五道金光,再次叱道“退后!”

法海无奈地连退三步。

玉琼花扬起的手臂却不放下,纤纤玉指轮动,如花瓣舒展,指尖金光闪烁。

取出神珠后,老老实实站在大坑隆起的边沿,信天游被两位真人直接无视。有趣地左瞧瞧右看看,总感觉和尚不老实,要搞事。

法海越放低身段,拖拖拉拉,就越有问题。

别看这货言语诚恳,但语速快,眼珠灵动,说明心思并不像表面那么憨厚。他刚才前进三步,侧转身子,被喝叱后再退回去,人就没呆原地了。

到底想干什么?

论理,珠子对法力免疫,摄不走。

可还是有办法抓取的……

信天游猛地想到了一种可能,略一推敲后,自我解嘲地笑笑。

他能够想到的,玉琼花肯定也有防备。

仙女姐姐来去如电,攻击凌厉,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法海与玉琼花达成了协议后,要信天游一退再退,避免被雷电击伤,正好卡在他与珠子的中间。

随后目测量了一阵距离与位置,向右斜跨半步,膝盖微弯蹲成一个半站桩马步。煞有介事地探掌比划,口里叽叽呱呱,默运功力。

玉琼花瞟了一眼信天游,便不再理会。只顾盯紧“神珠”,眼角余光则警惕地瞄着和尚。

信天游无所事事,望一望仙女姐姐,瞅一瞅宝贝神珠。最后把注意力落在了法海身上,总感觉他在跳大神,搞名堂。

没等想明白,晴空一声霹雳,硿!

可接下来,现场却毫无动静。

咦,说好的闪电在哪里?

定睛再一看,差点把信天游的鼻子气歪。

哪里是打雷,声响分明从和尚的嘴巴里喊叫出来,这货好大的嗓门。

玉琼花充耳不闻,神情不变,目光飞快在和尚与神珠之间切换。

硿,硿,硿……

连吼三声后,法海左爪虚抓,右爪虚提,厉啸道

“控鹤擒龙!”

噫,控鹤擒龙不是武道的凌空摄物么?信天游念头才生,身躯便被一股无形大力提向空中,珠子“嗖”地飞走。

法术确实摄不动赝息,但它毕竟是有形之物,从坑底浮出后无遮无挡。以强大的气场包裹,完全可以抓走。

只是这个法子颇耗真气,太笨,太慢。

武道中人习以为常,修士却不屑为之。谁打马如飞,还肯靠两条腿翻山越岭?

信天游担心的,果然成真。

但玉海花也不是吃素的,和尚瞒天过海,她釜底抽薪。

伊人冷哼,右手一扬。五道金光飞出,迅如闪电,后发先至。

法海将来不及抓走珠子,先被金光洞穿。

鬼使神差一幕出现了……

信天游被和尚用气场提起来悬空,无巧不巧挡在金光前。危险的感觉瞬间提升到极致,双手乱舞,像是吓傻了。

电光石火间,哪有余暇思考。他准备硬击,生生截断这五道凌厉的金光。

不承想玉琼花的手指微往下压,纵身扑出。

五道金光猛地一沉,从书生的脚下掠过,但准头已失。

嗖……

尖利至极的啸鸣此刻才响起。

玉琼花站立高处,法海呆在低处。等她扑到中间时,书生的身躯下降,刚巧又把前进路线封死,视线挡住。

法海的计算非常精确,在瞒天过海后,还隐藏着声东击西。竟然将信天游变成了一面移动盾牌,恰巧两次封死对方的进攻线路。

玉琼花将书生一拨一提,见到五道金光擦着和尚的鞋底射过。

这货一把抓住“神珠”,急拐连纵数下后,弹跳飞入了山崖中段的一个岩洞。

铮……

五道金光扎在了洞侧石壁,露出五个深深的黑窟窿。

兔起鹘落,时间仅仅两息。

锦帕祭出了,玉琼花凌空站立于洞口外,五指一曲。

铮……

五道金光从石壁钻出,原来是五枚黄金指套。

她并没有返身找信天游的麻烦,也没有怨天尤人。默默思索了一阵后,锦云升起,绕山盘旋。

信天游棍猝不及防,被法海当成了纯天然肉盾。怒不可遏,又佩服不已。

不是玉琼花疏忽,而是和尚太厉害了!



第二十九章 红颜骷髅

秃驴心机了得,早计划好了一切。

前面啰啰嗦嗦一大堆,全是铺垫与打消警惕的屁话。之后步步为营,层层推进。

时间差、提前量、预判、变化……全精准无比。能够在劣势翻盘抢走了“神珠”,并非靠运气。

玉琼花本领高强,可惜经验与智谋差了一筹,输得不冤枉。

不过,信天游见到伊人沉默地围绕着山崖飞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为她感觉一阵阵凄凉。

山崖不高,绵延不绝,表面布满了溶洞,还不知道里面是否勾连贯通。法海又不可能蠢得立即冒出头,像这么搜寻明显徒劳。

在外面战斗稳占上风,冒险追进洞的前景却堪忧。至少速度施展不开,无法飞翔,人家在暗她在明。贴身近战,应该是不占优势的……

终究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一盏茶之后,锦云冉冉升起。

下方传出了呼喊声。

“玉仙子,和你商量个事。”

玉琼花没有搭理。

书生不趁机逃命,滞留险地,须怪她不得。

见到锦云越升越高,眼瞅着要飘扬远去,信天游指向天空大喊道

“喂喂喂,玉琼花,你点快下来。等着,我去把神珠夺回,咱们再商量一件事……”

他还真不是见色起意。

华国这个大基地,必须安定。可光靠自己一个人,力量太薄弱了。

迫在眉睫的,便是华夫人登基为王之后,缺乏保护力量。剑圣作为男子,不方便贴身护卫,也不是很强大。何况,信天游还想调他去守卫华文。

而玉琼花是个外乡人,根底清白,又是圣胎上境的真人。如果能当华国的供奉,对双方都极为有利。

她遭遇道门打击之后流离异乡,又被修士们排挤。连一个洞府也没有,想必修炼资源也缺乏,眼下就是最好的邀请机会。

被一介凡夫粗鲁呼喊,真人可能反手就是一巴掌,把对方拍成肉酱。

玉琼花却不恼怒,啼笑皆非。

这些年,多少道貌岸然的修士见到自己,眼睛里不是透射出裸的?少年的眼神,真干净!

又想起少女垂髫时,被合欢宗选中。弟弟拉着自己的衣角,仰起面怯怯地问“姐姐,你会变成仙女吗?”

眼神也是这么纯净,充满惊奇,又不太明白,不敢相信。

她伤感地摇摇头,锦帕继续攀升。

信天游急了,干脆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叫道

“喂,玉仙子,玉海花……快点下来,我帮你突破,一年之内成为出神真人。”

什么?

听了这句话,玉琼花窈窕的身段猛地一颤。锦云在天空迟疑地盘旋了一圈,最终还是缓缓降落。

伊人冷冷盯着像猴子一样蹦跳的少年书生,等一个解释。

不过她天生媚体,斥骂也像娇嗔,冷眼也像凝眸。

信天游松了一口气,匆匆走向悬崖。

“玉仙子,你在外面守候,应该等不了多久……一旦见到法海跑出来,就赶快截住。”

他觉得玉琼花性子冷清,下手坚决,却不像传说中狠毒,必须请去白沙城。

山风拂动面纱,露出美妙轮廓。

玉琼花脑子里面乱哄哄,没闹明白状况。呆呆望着书生滑稽地攀上悬崖,消失在黑黢黢洞口……

信天游晓得她怀疑自己的能力,没空解释了。生怕和尚钻山打洞,跑远了没法抓。

小裂缝透入微光,空气越来越潮湿。

将目力增强后,隐约可见嵯峨的钟乳石倒悬。水汽浸润表面,在末端凝结成珠,半晌不滴落。

脚下坚硬,偶尔踩碎了细小腐朽的兽骨,吱呀吱呀地响。

三弯四拐,潺潺的流水声传出,渐渐清晰。

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张微光织成的“蛛网”,横亘整个通道。是警戒用的,倒没什么杀伤力。

信天游无声地笑笑,右手抓紧一块石头,摸索着撞过去。

再走几米,便进入了一个空旷“大厅”中。

穹顶极高,水汽扑面。

空气闷闷的,却没有霉腐味道,水流声正是从一个岔洞子传出。

法海没有躲藏,挺立于“大厅”中央。

呵呵,这秃驴竟然大刺刺的,欺负我看不见。信天游觉得好笑,模仿普通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走,茫然四顾,谨慎探脚。

呔!

呔……呔……呔……

一声声怒吼如惊雷炸开,回响阵阵似海潮拍岸,震得穹顶石壁的灰尘细沙簌簌而落。

书生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惊恐地转动脖子张望。

法海脸露悲悯,双掌合十,道

“阿弥陀佛……又一个被玉琼花蛊惑,迷失了心窍的傻瓜,情愿为她探路送死。可怜,可悲,可叹……”

少年书生的脸上露出凶戾之色,悄悄站起,非常可笑地向发声的位置蹑手蹑脚摸去。手掌抓紧石块,小臂微曲,保持着准备随时击打的姿势。

等他好不容易摸到厅中央,和尚却悄无声息转移至两丈外,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善哉,善哉……欲不除,如蛾扑火,焚身乃至;贪未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信天游觉得,有点意思了。

法海迟迟不动手,苦口婆心感化迷途的羔羊,难道真的是出家人慈悲为怀?可刚才灭杀几个化丹仙师,连眼睛都不眨。

和尚又道

“你见她千娇百媚,言听计从,恨不能朝拥夕抱。却不知百年之后,也是白骨一架,黄土一抷。”

书生啐道

“呸!我管百年之后干嘛,现在喜欢她就行。”

法海张了张嘴,硬是发不出声音。

这是很厉害的一次机锋对撞。

佛宗认为,所有感觉都是表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颜即骷髅。

但在时空观里,又觉得过去未来统统不真实,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即过去过去,未来未来,不如活在当下。

书生的回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以作为经典注解。

数息后,法海双掌合十,道

“施主言辞犀利,奥义深刻,想必被小僧‘狮子吼’震醒了。但这世界,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杀你,是不想枉造孽缘。假如把神珠交还,反而会害你丢掉性命。走吧,走吧……”



第三十章 我操你大爷的

那颗从虚空里蹦出的珠子,绝对不属于当下世界,信天游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但法海在激战之后,虽然真气与法力大损,依旧保留了一战之力。而且瞅战斗的过程,这厮贴身近战的能力非常强大,必须谨慎。

他脸上却装出根本不相信的神色,朝发声方向走出两步,仰天打了一个干巴巴哈哈,问道

“说得这么好听,那你抢走了神珠,想干什么?”

法海昂然道

“阿弥托福……小僧想为天下消灾。”

信天游目瞪口呆。

靠,第一次见到把抢东西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大义凛然!

他望见穹顶冒出的一根钟乳石尖上,一颗拇指大的水滴悄然形成,脑海闪电般拟定了行动计划。

“哦……原来和尚杀人,是慈悲为怀,失礼了。”

法海见他讥诮,目中厉芒一闪,缓缓道

“那几个仙师心怀贪念,身具杀气,当然该死。只要踏进入了这个小岛,就抱定了杀人心思。你不杀他,他便杀你。施主嘴里讲失礼,口舌却浮夸。目光凶狠,右手始终抓住一块石头……“

“你,你,你……看得见我?”

听了这番话,书生脸上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右手“哐当”把石头朝地面一砸,见对方没声音了,又悄悄用脚尖在地面划拉。把刚才丢下的石头重新拨回,慢慢蹲下抓起,侧转身子遮挡。

法海冷眼旁观这些可笑动作,懒得戳穿,道

“……请施主转告玉仙子,继续在外面蹲守,她处境堪忧。小僧从洞里的暗河潜出,天知道从哪儿冒头?如果她御空飞行搜寻,将会被其他修士觉察。”

“行呀,我去跟她说……“

信天游抓起石头,蹑手蹑脚朝前逼去。

法海悄无声息地移动位置,见对方不动了,便也停止,恰好站在了钟乳石尖下。

一颗拇指般大的水珠,摇摇欲坠……

为掩饰水滴的破空声,信天游猛地举起石头,吼道

“和尚,交出珠子!“

法海摇头道“不能给,给你是害你……”

“给不给?”

“不给!”

这时,冰凉的水珠落在了脖子上,法海一个激灵。就在这精神涣散又重新凝聚的一瞬间,他的瞳孔陡然睁大,露出了惊恐。

一团漆黑里,他视物不如信天游清晰,只能瞧出一个大概。见到对方奋臂一扬,手中的石块……诡异消失了。

竟然捕捉不到丝毫轨迹,倾听不到一丁点儿风声。

但警兆忽生,寒毛直竖。

手掌本能地竖起,往胸前一挡,根本来不及激发法力了。

啪……

石块碎裂,细小的石子如利箭一般向四方激射。

堪堪拳头大小的石块,平日里顶多打打鸟雀,打打兔子和蛇鼠。被赋予无与伦比的速度后,威能之强,令人咋舌。

法海的手掌瞬间变形,手臂弯曲,被击打得整个身躯平移后退,咔嚓撞断了一根钟乳石柱。

不等他站稳后反击,雨点一般的拳头落下。

不过,和尚可不是吃素的!

伴随一阵急促梵唱,通体焕发出金色光芒,在身外形成一片黄灿灿光幕,好像一口大钟罩下。

金钟罩?

信天游心里约一闪念,拳头却毫不停歇。

打蛇打七寸。

趁你病,要你命。

每一拳击下,光幕便散发出一圈圈涟漪,把力量化解。虽然打不中和尚躯体,那口“大钟”的光芒却黯淡了一丝。

法海垂首合十,宝相庄严。

梵唱越来越高亢,仿佛苦海泅渡,昂扬不屈。

金钟古朴厚重,符文流转,隐约有梵音和鸣。

信天游才不管呢。

拳如疾雷破山,天风海雨,万箭齐发,那叫一个欢。

数息之内,“金钟”挨了好几百拳,光芒以肉眼可辨的幅度减弱。

十几息之后,伴随“啵”一声轻响,“金钟”彻底碎裂,溃散。

法海摇摇晃晃,“哇”地一口鲜血喷出。

一身高妙的法术没机会施展,居然被一个凡人像打铁一般,硬生生打熄火了。

憋屈,耻辱!

倾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

信天游麻溜地跳到一旁,抱起双臂笑嘻嘻瞧着。

经过自己一通暴捶,秃驴残余的法力荡然无存,不足为虑了。

“你,你……”

法海咬牙切齿往前踏出半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赶紧扶住身旁断裂的石笋,破口大骂

“我操你大爷的!”

信天游乐坏了,得意洋洋地反唇相讥“怎么样,你大爷就是你大爷!”

法海怒吼道“放你狗娘养的春秋大屁,你这厮偷袭!”

信天游耸耸肩,笑嘻嘻道

“输了就是输了,难道我打你之前,还要通知一下?你这货装模作样,杀盗淫妄吃喝赌样样俱全。登岛杀人,抢夺神珠。手脚不干不净,专门往玉仙子身上凑,只想揩点油……”

法海悲愤地嚷道

“我那是拳脚,不是手脚……”

“和尚,拳脚难道不是手脚?还装模作样指天发誓呢,呸!”

“我发誓赌输了,不再纠缠。可没说在赌之前,不能抢夺。”

“呵呵,那还是假借发誓掩盖抢夺的心思,算不算破了妄戒?佛门戒律被你破坏得一干二净,还有脸剃光头?”

……

等信天游的义正词严告一段落,稍微恢复了精气神的苦头陀冷冷道

“你是谁?”

“我是你大爷……靠,你大爷的,敢暗中施法阴你大爷?”

少年正摇头晃脑,突然感觉身体一紧,像套进了一副沉重的铠甲。冷笑着运劲挣脱,一闪扑至和尚身前,又是好一通拳打脚踢。

“老子叫你装高僧,老子叫你拿老子当肉盾……”

法海好不容易凝聚的一丝法力彻底熄灭,气喘吁吁,连站都站不稳了。

信天游从和尚怀里掏出神珠收入西珠盒子,将他拦腰往胳膊弯里一挟,大摇大摆向外走。

玉琼花只等了一炷香工夫,就见到书生挟着法海从岩洞里钻出,纵身跳下高高的山崖,不由得妙目圆睁。

这也太轻松,太快了吧!

嗵……

一声闷响,草叶碎石乱溅,尘土飞扬。

信天游像丢一捆烂稻草般把和尚一抛,笑嘻嘻向玉琼花招手。



第三十一章 小金刚

玉琼花默不作声降落于六丈开外一块岩石,收起锦帕。

她早瞧见了法海的脑壳上青包鼓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本能地感觉不可以靠近书生。

天可怜见,那些伤痕真不是信天游打的。

不过,他挟带和尚出洞的时候哪里会仔细?那些伤全是脑袋瓜啷磕碰到岩石,撞出来的。秃驴没有了一丝法力防护,当然头角峥嵘了。

见玉琼花充满警惕,他笑一笑。从怀里掏出西珠盒子,打开亮给她看。盒中,珠子静静地躺着。在月光下发出白亮光芒,周围隐隐约约现出一圈虹彩。

少年理直气壮道

“玉仙子,神珠不能给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给你,会害了你。”

法海闻言瞪大了眼珠子,气得牙齿痒痒。

这不是我原话吗?无耻呀,无耻……见过无耻的,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玉琼花冷哼一声,耸身欲走。

她法力损耗巨大,不敢再争了。并且看不透书生的底细,简直怀疑是一位大修士隐蔽了修为,把自己当猴耍。

信天游收起盒子,笑道

“玉仙子,不要着急走,听我慢慢讲。神珠对修行毫无帮助,一旦消息泄露,将招惹满天下的强者追杀。我看你刚刚站稳圣胎第七重,如果没有清静的修行场所,缺乏天材地宝的辅助,可能会终生蹉跎。

“照体长生,灵鉴涵天,资生一切由真气。往往炼化海量元气,才储得可怜巴巴一点真气。散修为什么斗不过门派?除了缺传承外,还缺乏洞天福地。

“我请你当供奉,创造所有的修炼条件。别的不讲,每年至少保证极品灵石三小方,上品灵石一百小方。这十方,先作为定金。“

言毕也不多话,手一伸。

一堆亮晶晶的灵石如被盘子稳稳托着,送到了玉琼花的身前。

灵石有大方小方之别,修士平日用小方。大方直径一寸,主要用来布置法阵、洞府。小方半寸,便于握在掌中炼气。

十小方上品灵石,至少抵俗世黄金一万两。关键是,下品灵石好说,上品灵石却有钱也买不到,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这点玩意,对扫荡了潇水剑派密库的信天游而言,就不算个事。搜刮了大方三千多块,小方一万多块……之所以才拿出十块,是怕伊人不好携带。

谁料,玉琼花和法海并未被灵石亮瞎眼,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

“空间戒指!“

这才是身份的象征!

携带者无一不是大长老或者掌门,修为至少达到出神境界。要不然,也只顶级门派的嫡传精英才能够拥有,胆敢佩戴。

信天游乐了,道

“玉仙子,再附带,送你一件空间法宝。“

他觉得既然从周凡手里抢了一个,说明存世的数量不少,就能够抢到第二个。何况华文制造传送阵,必然引发时空畸变,在中间过程里可以成批地制造空间法器。

却不晓得,整个周氏王族也只有两枚空间戒指。周凡如果不是因为携带三十二万黄金的赔付,根本没资格佩戴。至于叫华文成批制造,还属于理论上的乐观估计。

法海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圈,恨恨骂道

“登徒子,败家子!“

玉琼花不搭理堆到了身前的灵石,板着脸冷冷地问

“说,要我做什么。“

意思很明显,如果对方提出了非分之想,她就会转身离开。

信天游道

“请你去保护一位女子,为期三年。“

啊,玉琼花与法海吃了一惊。什么女子这么珍贵,要真人去保护?

信天游才不让对方有余暇思考,叫道

“哎呀,玉仙子。你快点收了灵石,我胳膊都托累了。“

玉琼花依言收下,郑重一揖,问道

“小女子玉琼花,请问前辈,上下如何称谓?“

“得了,哪里是什么前辈。我比你还小,叫作信天游。“

“啊,华国的镇国金刚信天,和你是什么关系?“

“嘿嘿,翰林院那帮酸文人觉得‘信天游’三个字太像顺口溜,不威风。出正式文告时,霸蛮改成了信天,不游了。“

玉琼花“咯咯“笑了,道

“你是想要我保护华夫人,防止周国派人刺杀吧,成交……不过,人家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十天后白沙城见。“

“等一等……“

信天游想了想,道

“十天后,我未必呆在白沙城,你直接去见华夫人。“

“好。“

玉琼花非常干脆,达成协议后就再不多话。祭出锦帕,冉冉升起。

草丛后冒出一个人形猪头,望了望天空,哼道

“先前还是我呀我的,转眼变成小女子,现在就人家人家的了……”

信天游一听,揎拳掳袖,瞪眼呵斥。

“你这厮没被打怕,皮痒了是吧……小样,给老子滚出来。”

和尚吓得一激灵,把脑壳飞快地缩回了。

少年干脆走过去,道

“法海,你是不是输得不服气?“

法海干脆从草丛后走出,不卑不亢道

“公平对决,你不见得赢我。“

信天游没好气道

“喂,你见过这世间的事,可有公平过?不管如何,你机锋输了,打架也输了,服不服?”

法海摇摇头,提高了腔调,不服!

好好好……

信天游乐了,道

“你既然不服气,那咱们就打个赌。你我同为小金刚,一个月后在白沙城后再战一场。我输了,出一千块上品灵石;你输了,就为我效力三年。”

道门的境界标准成为了普世规则,佛宗便与之挂靠对应。罗汉境相当于渡劫修士,菩萨境相当于天人。

典籍里的金刚尊者,至坚至硬,象征智慧不离,理识不离,阴阳不离。人世间的金刚境界则复杂些,小金刚等同圣胎、出神真人,大金刚相当于融体强者。

法海垂首合十,道

“人生的万千障碍,无非贪嗔痴三毒,赌博把这三样占全了……”

信天游一听,估计是没戏了,本来还想收服和尚的。今天确实占了大便宜,但一个月后进阶杀丹境,真有把握拿下他。

法海继续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僧和你赌了!”



第三十二章 苍天饶过谁

道门一统天下,它的境界标准成为了修行的基本规则,佛宗只好与之挂靠对应。罗汉境相当于渡劫修士,菩萨境相当于天人。

典籍里的金刚尊者,至坚至硬,象征智慧不离,理识不离,阴阳不离。人世间的金刚境界则比较复杂,小金刚等同圣胎、出神真人,大金刚相当于融体强者。

信天游躯体强悍,在世人眼里,还真是特别像一尊金刚。至于没有真气法力,只当他用秘法或者密宝隐蔽了。

法海垂首合十,道

“人生的万千障碍,无非贪嗔痴三毒,赌博把这三样占全了。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僧劝你尽快醒悟……”

切,同我讲大道理!

信天游一听,估计是没戏了,本来还想收服和尚的。今天确实占了大便宜,但闭关一个月后进阶杀丹境,有把握拿下对方。

谁料,法海宝相庄严,厉声道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信天游,我和你赌了!”

少年目瞪口呆。

靠,这样脑筋急拐弯,自己给自己创造出一把梯子下台,也行?法海是一个妙人,比白沙禅寺那帮暮气沉沉的老和尚看起来亲切多了。

信天游心里狂笑不已,注视对方一瘸一拐走到水边。

法海都快被打残了,没法子凌波渡江,只得解开一艘小筏子离开。不熟练撑着长篙的样子,真有几分苦海泅渡,昂扬不屈的味道。

信天游思忖,随着自己实力的增长,遭遇的人越来越强大了。半个月前冒出十二岁的化丹仙师雷震子,不久又碰到了二十岁出头的圣胎真人玉琼花,佛宗小金刚法海。

修行世界,确实藏龙卧虎。

对了,还有一只连雷震子都怕得要命,深不可测的神秘猴子!去枫溪谷闭关一个月,突破至杀丹境,不晓得打不打得赢他。

少年预感,与“猴子”迟早要爆发的大战,将决定“去天外”计划的生死。

草草检视了一番战场,没啥收获。

匪徒们今夜是来决斗的,不是喝花酒的,身上没携带啥财物。四个化丹仙师的锦囊内,也只有几颗中下品灵石,几张法符,极块零零碎碎不知干嘛用的药材。现在的他,根本瞧不上眼。

圣胎真人与佛宗小金刚终于走了,王九儿等少女松了一口,徜徉于月光中。

小龙也被放出来了,在战场上盘旋了一圈后,没吸纳到一丁点儿魂力,怏怏地缩回龙牙里。

人死之后,灵魂便飞快消散。能够变成鬼的机会,其实少之又少。

月光皎洁,河风清凉。

芦苇丛如同少女在舒展曼妙的腰身,左右摇晃,发出“唰唰唰”的轻响。

快走到泊船处了,信天游腰间忽然一振,小龙自行从龙牙里飞了出来,疾射向水边。他眼明手快,一把揪住了尾巴。

这货被扯成了十几米长的一根细绳子,兀自张牙舞爪。

信天游尴尬地笑笑,把小龙缠绕手腕变成了一只镯子,对王九儿道

“你们去看看。”

少女们依言前往,童童与妞妞两个小家伙怯怯地抱住了他的腿,不敢睁开眼睛看。

岸边,赫然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手里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小襁褓。

信天游倒不是害怕,而是发现那名女鬼的灵魂稀薄得可怜,全凭一股强烈的怨念支撑。仿佛风中的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生怕自己走太近了,将她震碎。

王九儿等走过去,要拉年轻女子起来。

女子却不肯起,嘤嘤哭诉。

原来去年秋天,一位叫北江的仙师路过附近。见她貌美,一个人在河边洗衣裳,便花言巧语诱惑。

春风一度后,北江一去不返,她却怀了身孕。待到今年开春了,身子臃肿再也隐瞒不住。她不愿玷污情郎“巡天者”的名声,打死不肯说明情况。被赶出了家门,栖身于一口破窑洞中。

寒雨冷风苦熬,每天靠捡拾点烂菜叶过活。只盼北江能够早点接自己,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昨天,北江匆匆赶往华国的白沙城,又经过此地。谁料到,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寻找到窑洞后,一剑将娘俩刺死了……

少女们回到信天游的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王九儿恨恨一跺脚,道

“信天游,你管不管?你不管,我们姐妹几个去……”

少年面对河边,庄重地抱拳,道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请放心,我一定为你们母子报仇。”

女子遥遥磕了三个头,身形随风而逝。

平生第一次,信天游坦然承受了女鬼的磕头,对少女们道

“巡天者赶往了白沙城,有大事要发生。我们得弃船登岸,星夜兼程返回了。”

……

第二天中午,白沙城内的王族宫殿泰安苑。

华夫人未正式登基,何况天启还在王宫里,暂居于此。

五个人正在议事,均面色凝重。

章牧之道

“栖云郡的加急消息,大清早送到了。凡是与溪千里一案牵连的捕快仵作,统统被道门的南方巡查使孙燎杀死,总计一十三名。”

董仲道

“唉,我不来王城就好了。”

郭春海道

“孙燎是前天抵达栖云郡的,董大人离开得正好,否则更加麻烦。想必,这厮一踏入华国,就听到了信师的传说。生怕不敌,才立即传讯手下的四个巡天者,于昨天齐聚白沙城。

“溪千里的人都死那么久了,信香却有人点燃,端的诡异。昨天老夫与他们会晤,刚刚上午又跑了一趟。那孙燎不肯松口,声称非黄金五百万两不可。他们哪里是追查道门探子的下落,而是想在卸任之前发一笔横财。所以并未对外声张,严禁我们公布消息。

“华国不答应,他们便要借调查之名,谋害董郡守与华夫人。扬言,夫人如果不能在今天给出一个满意答复,就要动手了。信师远游未归,我们即使向清风观求助,恐怕也不起什么作用,反惹得他们发狂。胡大人,昨晚仙师馆里,没什么异动吧?”

钦天监侍郎胡礼重重哼了一声,道

“什么巡天者,比匪徒都不如。他们提出了一些无耻无礼的要求,见没被答应,就打伤了三个侍者。其中的一个,伤重不治了……”

华夫人道

“不讲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下午,我亲自去会会这帮狂徒。”

三人连忙劝阻。

“夫人,千万不可。一国之君,岂能涉险蒙羞……”

正在这时,侍卫急报

“冯程公子,说有大事紧急求见。”

随着华夫人一声“宣”,小胖子跌跌撞撞闯入。忘记先见礼了,结结巴巴道

“信,信师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 蝼蚁

自古建城首选高地,附近需有河流经过。

白沙城得天独厚,自古扼守通往南蛮之地的咽喉要道。东方的云山余脉拉出一线屏障,西边是云梦大泽浩瀚,还引潇水绕城而过。地势又高,历年云梦泽发大水,都淹不到这里。

城内地面平坦,没有太多起伏。当初的小丘陵,全被平掉了。

王宫位于城中央,地势比周边略高,竖以高高的围墙防备窥视。

但王宫不是全城的最高处。

在城池西边有一处高地,耸立着一座约三十丈高的石头孤峰,四面围绕竹林。

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天的竹林,散发清香。

竹竿密集竹叶,如少男少女茂密的头发。偏偏枝枝桠桠横斜支棱,显得异常倔强。远望如一杆杆顶着缨穗的尖利长枪,似乎要刺破苍穹,露出一股铁血肃杀之气。

附近一里之内无人家,环境清幽,可以眺望百之外波光粼粼的云梦泽。

山门牌坊上竣刻几个黯淡的鎏金大字,天然居。

两侧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

这儿是华国专门接待仙师以上修士的地方,不像迎送各国使团的会宾馆,就设立在闹市之中。

老百姓不明白“天然”二字的奥义,称呼为“仙师馆”,要不干脆胡乱喊“竹里馆”,倒也没错。

通往天然居的路口,有钦天监的小吏专门值守。其实他们守不守都一个样,这地方根本没有人敢靠近。无论平民、贵族,还是乞丐、盗贼。

原因很简单,一个字,怕。

虽然约定俗成,仙师未被冒犯,不得对凡人出手。

但真要杀了你,如同宰一只鸡。杀了也就杀了,难道还敢报官找麻烦不成?再说,报了也没用。

天然居内有精舍,以前倒也热闹,鼎盛时住着几十位仙师。

华国每况愈下,尤其近百年白沙城的灵气衰弱,极少有大修士驾临,天然居成为一座空馆。

今天却比往日不同。

中午时分车马不绝,一群群法师出入馆中。

仆佣们扫竹叶,洒清水,抹除灰尘蛛网,忙得前脚赶后脚。

到了下午,御林军搜山封道,检查有没有闲杂外人。

钦天监的小吏全部换上崭新衣装,青涩的面孔流露出几分紧张。

离天黑尚余一个时辰,太阳悬挂在西天地平线上,将沉未沉。晚霞蒸腾,城中升起袅袅炊烟。

“呸!”

天然居石峰下的大殿中,一条熊罴般壮汉大步跨出门槛。东张西望一番后,朝台阶下的石头貔貅狠狠吐了一口浓痰。

壮汉名叫熊犇,是一名化丹初境的体修。暗中还有一个无人知晓的身份,乃道门南方巡查使座下的四名巡天者之一。

仙师也要吃人间烟火,也需要仆佣服侍,自家又不能点石成金,与世俗根本脱离不了联系。

除非是大门派的弟子,或者一心苦修之士。否则,黄白之物依旧少不了。

更有一些修士年岁大了,感觉进阶无望,索性不求天道了,转而求红尘富贵。出入庙堂,奔波江湖,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以前清苦久了,一旦抛弃掉昔日规矩后,在享受方面比俗人还变本加厉,出手更加狠辣无情。

熊犇接到南方巡查使孙燎的信香传讯后,昨日赶到白沙城。既然头儿都准备撕破面皮了,他当然不在乎。

可昨晚,他点名要大名鼎鼎的万花楼花魁白灵儿侍寝,遭到了华国钦天监的拒绝。连伤三人后,也没发泄出胸中一股鸟气。

今天,即将登基的新国君华夫人设晚宴款待。却迟迟不现身,透露出一股诡异气息。其次,大殿内居然没有一个佣人服侍。桌案上也只摆了一盏清茶,一碟瓜子。

哪里是宴请“巡天者”的国宴,叫花子请客都比这阔气。

熊犇心浮气躁,便走出来看看。

不看不打紧,一看果然发现蹊跷。岂止大殿内没有仆佣伺候,连外边值守的也跑得精光。偌大的天然居内悄无声息,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岂非咄咄怪事?

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两名年轻的小吏弓着腰,像小耗子一般从殿前的大坪里横着跑过,仿佛生怕被大殿里的仙师们望见。

当熊犇一口浓痰吐在神兽貔貅的脑袋后,后边小吏的脚下迟缓,扭头看了看。目光中流露出仇恨与鄙夷,又飞快收敛,跑得更快了。

熊犇见状冷哼一声,抬爪一拍便深深钉进了廊柱,“滋啦”撕下一块木片,狠狠打过去。

直娘贼,这小厮活腻了,敢瞧不起咱家!

杀了你,还不就像碾死一只蝼蚁?

嗖……

巴掌大的楔形木片在他运力之下,凌空飞出了十几丈远。前端尖利,发出啸鸣,比武道巅峰的投枪还可怕。

啊……

坪上传出一声凄厉惨叫,年轻的小吏扑倒在地。

他们全是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低阶法师,法力没修炼出一丝,法符也画不出一张。连凝罡武者都打不过,哪里抵挡得住化丹仙师的抬手一击。

木头从后背穿进,前胸透出,硬生生将小吏的胸膛扎了一个透穿。

殿内鸦雀无声。

刚刚进阶圣胎真人的孙燎与座下另三名仙师早感觉情况不对劲,乐得让熊犇这夯货探明究竟,试探一下华国的底线。

小吏手脚乱颤,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挣扎着爬不起来。口喷鲜血,鼻冒血沫,前胸后背也流血,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血人。

青石坪上,一摊血汪洋成泊,向外漫延。

另外一名小吏根本不敢大声呼喊,又不知道如何施救。刚一拖动伙伴,对方就发出惨叫呻吟。急得直跳脚,不停抹眼泪,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束手无策。

呻吟声,越来越微弱……

数息后,从旁边的殿阁里呼啦啦冲出三名小吏。

四个人托腰抬脚,小心翼翼移动。才走到石坪边沿,受伤小吏的手就无力垂下了。

又一名老法师匆匆走入坪中,带领四名挑土担水执笤帚抹布的杂役。飞快把那摊血和一线血滴用黄土掩盖,然后手忙脚乱地扫除,清洗,擦抹干净……

至始至终,无人敢朝大殿看一眼。

好像一群僵硬的木偶,假装不知道杀人凶犯就站立旁边。



第三十四章 居然天上客

瞧见坪里乱哄哄的场面,熊犇斜倚廊柱哈哈大笑。想起身为顽童时,把一只蚂蚁扯断成两截丢进蚂蚁群后,它的小伙伴们急急忙忙衔残躯回巢穴。

难道敢寻仇不成?

哪只蚂蚁挑衅,就一指头按下去碾碎了。

这时候,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传来,女子娇声高呼

“栖云郡主驾到,诸人回避。”

华夫人还未登基成为国君,目前的称呼还只能是她当初的封号。

可是,这句话有古怪!

殿内的众仙师,脸色微变。

难道华夫人的脸庞生了麻子,见不得人?

平日里国君王公出巡,顶多喊一句“闲人回避”。眼下,天然居内并没有闲杂外人。论理,钦天监的小吏、法师应该整整齐齐排成队列,出去迎接才行。

但他们只是感觉事情和预料的不太一样,倒没有认为对方敢搞鬼。

即使在旷野上,华国一万御林军摆出了铁桶阵势围困。想要剿灭四名化丹仙师,一名圣胎真人,自己也将死得不剩几个。

何况在城中,军队无法合击,施展不开。

修士之所以能够镇压世俗,非常简单。不必硬碰硬死扛,杀掉领头羊。剩余的羊儿就会炸群,俯首帖耳。

他们才是牧羊人,凡人是羊。

讲白了,只要华夫人今天不拿出足够的“诚意”,巡天者就敢给她扣上一顶“勾结邪魔“的大帽子。然后破王宫搜宝物,甚至杀光华国的文臣武将,呼啸而去。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道门的执法者。

就算日后有高人打抱不平,也无凭无据。况且,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腔正气的“热心人”?正巧碰上了,可能顺手为之,添点声誉。要是天天干这事,还修啥仙,干脆去当捕快得了。

或许,华夫人是鸭子煮熟了嘴还硬,下令回避。不愿意让人知道,今天签订城下之盟的屈辱消息。

山门外,两名背插宝剑少女矫健下马,快速穿过甬道,噔噔噔往台阶上走,赫然正是小香小兰。

三十名与她打扮一致的少女排成两列,落后五步紧紧跟随,一个个英姿飒爽。

华夫人还没有建立专属的亲信卫队,她们全是从王族婢女、密侦司、四水帮里抽调出来的。信天游远游去了,小香小兰没事干,转而跟随夫人。重用她俩,是华夫人想锻炼年轻人,早挑大梁。

熊犇咕咚咽下一口唾沫,直勾勾望向对方,目露淫光,喊道

“喂,领头的两个小妞,都叫什么名字?长得不赖呀……”

小香小兰踏上石坪,见到血迹后面色一沉,根本不搭理台阶上黑熊般的粗鲁仙师,招手唤老法师询问。

听着听着,小妮子重重冷哼了一声。粉面含煞,目光凌厉地望向熊犇,探手到脑后。

铮……

长剑出鞘半截。

铮,铮,铮……

三十名女孩子的动作整齐划一,均将宝剑拔出了半截。身躯微微前俯,摆出了准备进攻的架势。

纵然对方是化丹仙师,她们才是聚气、凝罡的武者,却毫无畏惧之色。

熊某人冷笑着离开了廊柱,双臂横抱在胸前,漫不在乎看着。

老法师见到场面陡然间变得剑拔弩张,急忙挡在了小香小兰的身前,口里不停地央求。

正此时,山门外又传来高声呼喊。

“栖云郡主驾到,诸人回避。”

不远处,士兵们的甲胄碰得叮当乱响,脚步嚯嚯。

小香杏眼圆睁,放射出怒火,重重还剑入鞘。指着手忙脚乱收尾的四名杂役,对老法师道

“你们赶紧走,别清理地面了。记住,任何胆敢窥视的人,都将被斩首。”

小兰则紧盯住熊犇,冷哼了一声,道

“华国的子弟,不会白死。”

待五人仓惶离开后,小香小兰指挥三十名少女散布到坪地两边排成行。背对中心,目光炯炯望向前方。

咦,哪有用脊背迎接郡主的?倒好像警戒外围,防备自家人偷窥。

熊犇对她们摆出的古怪阵势,越瞧越纳闷。

半盏茶之后,无仪仗,无前驱,五个人来到了山门前。

华夫人居中,左手边是万花楼花魁白灵儿,密侦司统领章牧之。右手边的贵族男子白衣如雪,目似朗星,赫然正是谪仙人“董舒”,旁边跟着钦天监侍郎胡礼。

信天游仰望山门,“咦”了一声,指着石柱上刻的对联道

“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乖乖,这可是回文,颠倒读一个样。我记得一副叫‘斗鸡山上山鸡斗,龙隠岩中岩隠龙’。没这个自然,也少了点韵味。还有一个更加离谱,叫什么来着,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众人全停下,白灵儿“噗嗤”笑了,道

“小天,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可是一副绝对呢,哪里能够找到比较对象?”

华夫人不禁莞尔,章牧之与胡礼尴尬一笑。在华国,敢称呼“信天国师”为“小天”的人,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五个。

信天游对白灵儿的话颇不以为然,道

“什么绝对,天下就没有绝对。”

白灵儿的反应极快,呛道

“是是是,没绝对,你这句话绝对正确。”

信天游张了张嘴巴,一下子噎住了,硬是无法作出正面回应。

此绝对,已经被白丫头偷换成了彼绝对。

如果承认她的话正确,那么意味着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正确,天下没有绝对。可天下没有绝对,“绝对正确”这句话就错了,她不对。

否定她的话,就意味着自己前面说的“天下无绝对”不成立。可天下有绝对,她的话就成立,没错……

等于白灵儿随口一句话,硬是制造出一个荒谬的悖论。

肯定将导致否定,而否定又将引出肯定。

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信天游一时好胜心起,道

“切,我真的出一个绝对,你有本事就对出下联。”

白灵儿得意地仰起小脸,道

“哼,你只管讲,本小姐洗耳恭听。”

三个大人面露微笑,安静地听小儿女斗嘴。晓得信天游并非故作悠闲,是想让他们几个舒缓紧张,真有把握一举拿下道门的“巡天五人组”。



第三十五章 关门放狗

信天游瞧白灵儿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得乐了,道

“听好了,上联是,烟锁池塘柳。”

听到“谪仙“出了上联,华夫人等三人也开始思索,随即摇头放弃。偏偏白灵儿抿唇想了又想,自言自语。

“烟锁池塘柳,真是好诗句,五个字里面镶嵌了金木水火土五行。要对应工整的话,只好用宫商角徵羽五音。可五音又不是字,无法入联,还是得用回金木水火土。错开五行,平仄相对。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少年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就是不作声。

白灵儿沉吟了十数息,突然一跺脚,嗔道

“小天,你蒙我呢。这是一个死联,根本不可能有下联。”

“哈哈哈,那你听好了。下联浑然天成,我的师父和师兄弟一听就懂……”

“哎呀,卖什么关子,快说。”

“深圳铁板烧。”

“烟锁池塘柳,深圳铁板烧……信天游,你逗我玩呢。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跑……”

被这么一通插科打诨,凝重的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华夫人瞧他俩追逐,颇为感慨。

怎么看,信天游的身形都酷肖王兄天启少年时,面相清秀也挺像冰灵王妃,可就是没办法确认身份。也好,否则淑敏丫头晓得自己多了一个弟弟之后,真不知该哭呢,还是该笑。

众人踏入坪地,望见了残留的模糊血迹,停下脚步。

“怎么回事?”

华夫人冷冷地看了看四周,一挑眉梢问小香。听完经过后,目中寒光一闪,望向了大刺刺站立在台阶上的熊犇。

章牧之与胡礼眼瞅经过了一下午的周密部署,事情进展到最后一步。生怕节外生枝,连忙提醒

“夫人,巡查使和巡天者全候在大殿里,先和他们谈过再说吧。”

信天游面罩寒霜,沉声插话。

“小香,那个小吏还有一口气吗?要不,我过去看看。”

小香黯然摇了摇头。

华夫人不作声,板着脸孔径直朝前走。

台阶上,熊犇望见话事人来了,感觉无趣,转身踏入殿中。

他倒不是害怕。

而是这么傻不愣登地站立于大殿的门口,仿佛成了迎宾小厮。

殿内分左右两排,各安放五张食案。靠里面是三级台阶铺绣褥的坛子,摆放了一张宽大的王座。

华夫人安然端坐,目光冰冷地俯瞰下方。左手边站立白灵儿,右手边站着信天游,宛若金童玉女。

右边食案的前两张,坐着章牧之与胡礼。

场面颇有点凄凉。

孤零零的几个人,对峙气焰熏天的众修士,道门执法者。

华夫人面沉似水,端起茶杯示意,一干巡天者浅尝辄止。她毕竟是即将登基的过君,又是神通境大修士的后代,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气氛非常沉闷,没啥寒暄客套。

华夫人放下茶杯,扫视了一遍场下,道

“郭春海相国在昨天和今天上午,已经与大家谈过了两次,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不是一定要华国拿出价值五百万两黄金的灵石、天材地宝,才肯离开?”

没一个接腔。

末席的熊犇把身子往椅子上一靠,抱住两个膀子冷笑。总得有人唱黑脸,他没必要掩饰吃相。

华夫人的脸上露出嘲讽笑容,加重了语气,道

“诸位,有人要我传一句话。如果你们此刻踏出天然居,离开白沙城,既往不咎。”

众修士面面相觑,渐渐露出了诡异微笑,没一个起身。

华夫人抿完了一口茶,见依然没有回音。重重把杯子往桌案一顿,叹息道

“唉,良药苦口。看来诸位是都不肯走了,那么咱们就好好谈一谈正事吧。小香,关门。”

信天游忍俊不禁,捂住了嘴。

心道,如果再接上一句放狗的台词,就绝妙了……

随着门轴吱呀响,几名少女迅速关闭了殿门。天边的火烧云正亮,透过窗棂映照了进来。

众修士眼观鼻,鼻观心,静待下文。

华夫人下定了决心,道

“黄金白银珠宝玉石,好说。但灵石,天材地宝,是一国之根本。还需商议一二,作最后的定夺。诸位,请先饮一盏清茶。”

言毕起身,带领众人径直往后走,推开一扇小门。

巡天者们冷冷瞅着,心道,不怕你飞到天上去。

砰……

走在最后的章牧之重重将小门拉关,震得后壁直颤抖,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关。

四面“嗡”的一声响,随即沉寂。

窗棂上趴着的一只蟋蟀笔直射入空中,仿佛被一个无形罩子弹开。快跌落地面时才振翅飞起,啾啾乱转。

五名修士跳了起来。

他们对这种情形太熟悉了,明显有法阵启动。四面八方于一瞬间充斥了法力,仿佛竖起铜墙铁壁。

距离坛子最近的孙燎眼疾手快,抓起茶盅砸向小门,迅如电闪。

然而,一小片光幕贴着木门凭空生出,将盅子阻隔在外面,掉落地砖上摔得粉碎。

熊犇离大门最近,跳起来一脚踹过去。

还是一片光幕凭空而生,这一脚像踢进了虚空,连声响都没有发出一丝。

突然,一个人喊道

“喂喂喂,你们不要破坏公物好不好?修复这个废弃好多年的阵势,费老鼻子劲了。”

听了这句话,众人注意到华国还留了一个人在坛子上。

熊犇转身戟指,吼道

“小子,你是干什么的?恼了爷爷,生吞了你的心肝下酒。”

白袍公子摆手不迭,道

“大兄弟,不是我说你,饮食习惯也太不健康了。吃多肝脏会导致胆固醇偏高,容易引发高血脂,冠心病……”

熊犇听得一愣一愣的,一瞪眼珠子还要发作。

白袍公子却不理他了,挺直身躯,冲下方弯腰一揖,朗声道

“诸位巡天大人,小子叫董舒,是这次晚宴的都管。招待不周,请多海涵……”

哦,董舒。

孙燎缓缓坐下,放下了一半心。

知道对方是华国最近风头最劲的“谪仙人“,又是董郡守的亲侄儿。如果王党图谋不轨,断然不会把这样重要一个人物留在殿中。

听董舒提起了晚宴,众修士这才想起,咦,咱们可不是赴宴来着的吗?



第三十六章 有话好好说

熊犇却是一个浑人,根本没考虑啥“鸿门宴”什么的,拍着肚皮嚷道

“小子,晚宴啥时候开始,爷爷要吃龙髓凤肝。”

“董舒”彬彬有礼道

“啊,你们还不知道呀,晚宴已经开始了。龙髓凤肝肯定没有,鸡鸭鱼肉什么的,本来可以有……可小子觉得太浪费,统统给取消掉了。其实,连清茶瓜子也不准备上的。郭春海相国说,那也太不像话,砍头之前还有一碗断头酒呢……

“话说都管这词,小子也是前些天远游才学会的,觉得非常精妙。民间操办红白喜事,都管啥都要管,权力大得不得了……”

啪……

熊犇听得晕头转向,抓起瓜子碟狠狠朝地板一砸,吼叫着前冲。

“直娘贼,你敢消遣咱家……”

孙燎见这夯货扯白不清,冷冷地哼了一声。化丹体修立刻乖乖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立着,不吱声了。

坛子上的年轻公子吓得直往后退缩,嘟囔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嘛……我听华夫人、郭相国、董郡守、章统领、胡侍郎几个议论,讲你们的时机挑得非常好,千载难逢。尽管仙师灭国的事儿经常发生,可都是些绿豆芝麻的小国。华国不大不小,还属于潇水剑派的道场。即使巡天者要废掉一国之君,也必须向天下人,向道门有个交待。

“巧的是,华夫人眼下没登基,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郡主。王党也没办法向潇山求援,对方巴不得华氏王族就此终结。若举国和你们作对,别说打不赢,就算打得赢也不敢打。那就变成了对抗道门,会像遗落之地的罪民一样被杀得一干二净。正如世俗中的江洋大盗,敢杀豪绅,却不敢轻易动捕快……”

孙燎一翻眼皮盯住坛上,阴沉沉道

“不要啰哩啰嗦的,长话短说。”

“董舒”笑嘻嘻道

“行……但你们狮子大张口,忒狠了。朝廷抄没后党,确实得了不少钱。可田亩宅院,你们断然是不要的。一是处理起来太麻烦,二是怕留下把柄。华国天地元气贫瘠,不产灵石,上哪儿给你们搞去?所以派本公子作为都管,好好谈一谈。大家交交心,有话好好说……”

孙燎忍无可忍,再次打断了话头,问道

“董舒都管,既然华国宴请我等,为什么又要启动法阵?”

少年依旧满面笑容,回答道

“哈哈,还不是怕你们逃跑了,宴席开不成。天然居外,调集了三千御林军。其实我真觉得,没必要……”

这句话一出口,殿内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几分。

有人闷哼道

“华国这帮鸟人起了泼天大胆,敢对抗道门。”

有人轻蔑道

“靠三千铁甲,就想困住我等。土鸡瓦狗的凡人,简直是疯了。”

还有人则怀着侥幸心思,问道

“华夫人与章统领、胡侍郎商议,要几时才能回转?”

“董舒”彬彬有礼,回答道

“他们不来了,要等你们全部死光光,或者达成协议,法阵才会开启。”

众仙师、真人面面相觑,总算明白了。

华国煞费苦心布置了陷阱,想把巡天者一网打尽。董舒纯粹就是一个弃子,死士,故意留在这里吸引注意,拖延时间,好让华夫人等人趁机脱身。谈判就是一个狗屁幌子,他能够做主吗?

哈哈哈,刚刚踏入化丹中境的北江狂笑起来,道

“就凭这个破阵,能困住我等?”

信天游摇摇头,竖起了大拇指,笑道

“阁下好眼力,我估计也困不住。中午才匆匆决定,急急忙忙修缮阵法。当时,恐怕你们还以为是搞大扫除吧……华文本身的境界才开光初境,又缺乏法器。急就章,只能把这个圣胎上品的老阵,暂时激发出下品威力。

“但一通乱砸,肯定不行。必须劲往一处使,或者运用法宝释放威能,才击打得破。另外,法阵太消耗灵石,威力将越来越弱……所以,假如你们不吃不喝呆足七天,它就不攻自溃了。”

听了这一番话后,众人放下心来,又觉得忒奇怪。莫非董舒突然不想死了,特意指点破阵。

信天游见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不说话。感觉没啥意思,挪到王座一屁股坐下。

众仙师们瞅了一眼,心道,将死之人果然胆大,连王座也敢碰了,不怕诛九族。

只是他那一副欠揍模样,简直懒散得让人眼睛受不了。颈子伸长往椅背一靠,身躯像一只没骨头虫子似的往下滑溜,脖子底下全是腿。

孙燎扫视了一遍手下,用指节轻敲桌案,道

“听清楚了吗,破阵必须同心协力。估计大家在盘算小九九,一不愿意损耗自家法力,二不愿意法器露白。今天,我来定这个盘子。谁都不可以偷奸耍滑,否则共诛之。必须赶快破阵,恐日后生变。御林军不足惧,却要防备华氏孤注一掷。困住我等之后,另遣秘密渠道向道门告状……”

啪,啪,啪……

响起了三记有气无力的掌声。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瘫倒在王座上的懒散小子,董舒都管。

见一殿目光望过来,信天游懒洋洋道

“计划不错,确实是最佳选择。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行不通……”

行不通?

为何?

众修士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信天游伸了一个大懒腰,终于坐正了,道

“因为在这间屋子里,华国还安排了判官和刽子手,进行裁决。”

大殿之中,竟然有两个看不见的人?

众仙师毛骨悚然,有的瞅殿顶,有的看角落。

信天游索性站起身,反手重重敲了敲坚实的椅背,道

“敲黑板,看重点……你们在寻找啥呢,不要东张西望了。华国的判官、刽子手,全是小子我一个人。”

哈哈哈,场下笑声四起。

信天游也跟着嘿嘿傻乐,骚包地团团抱拳,道

“承让,承让……”

有人凑趣呼喊,都管大人,你准备怎么杀我们呀?

信天游笑嘻嘻道

“当然要物尽其用,虐杀了……”



第三十七章 露出獠牙

听到这番话,场下顿时炸开了锅,笑得一塌糊涂。连一直紧绷着脸的巡查使孙燎也没忍住,“噗嗤”一口茶水喷出。

莫非,这是白沙城特意安排的一出好戏?

华夫人与章牧之、胡侍郎入内商议,怕贵宾等得不耐烦,故意留下一个滑稽优伶乐呵乐呵。

他体内无真气澎湃,体外无法力波动,又手无寸铁,靠怎么斩杀仙师?

至于法阵嘛,十有是一个噱头。反正困不死人,无伤大雅。

信天游等笑声平息,非常认真地解释

“先前讲过了,你们抓住的时机简直千载难逢。趁华国正处于新旧交替,利用溪千里之死发难。刚巧,华夫人还未成为新君,又与案子存在牵连。你们警告郭相国,说溪千里并非一个普通探子,负责监视云山有没有‘魔导’的活动迹象。他不明不白死了,可以悄悄抹掉,也可以株连一大片。

“假如是单纯查案,立即通知了道门,我还真拿你们没办法。至少华夫人登不成基,华国又要陷入混乱。但你们太贪了,只想狠狠撕下一块肉,偷偷地进行。于是乎,露出了一个巨大破绽。

“杀了你们,根本没后顾之忧,反正无人知晓。逆天修行,能够成为仙师、真人,挺不容易。我觉得简单杀掉了,未免可惜,还不如练练手。说来惭愧,我与法术正面对决的机会非常少,对手也越来越难找了。

“总之,一定会让你们物尽其用,感觉自豪。怎么解释这个物尽其用呢……比方说,虚境里的解剖,属于一种医学侵入性研究。就是你人还活着,把皮剥掉,肉切下,肝割开,筋扯出……过程中,不仅仅研究组织结构,还观察各种生化反应,信息在神经节的传递……”

自然,没人会相信“董舒”的胡说八道。

但他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像真的,听得人遍体生寒。

众仙师的脸色开始不自然了,一瞪眼睛想发作。

孙燎望过去,摇了摇头。意思是让他讲,一介凡人有什么可怕的?讲得越多,就越暴露华国的底牌。

信天游满口唾沫星子乱飞,抬起衣袖擦了擦嘴,不好意思道

“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收不住,全是被憋久了的缘故。平日,生怕嘴巴里带出这个世界不该有的词汇,小心翼翼。今天跟大家聚在一起,感觉很舒坦,随便怎么乱讲都行。反正,你们不可能传话进别人耳朵了。

“开先讲过了,要将大伙‘虐杀’,出发点是物尽其用。并非我残忍,在豺狼的世界里,必须提得起刀剑,起得了杀心,才能长久活下去。昨晚在江心岛,一尊佛宗金刚杀光前来夺宝的修士后,也说过类似的话。登岛之人都怀有杀心,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放屁!

有人终于忍不住,骂道,既然杀光了夺宝修士,你小子又是怎么回来的?那位佛门前辈,怎么可能留下活口走漏消息?

信天游无辜地摊开双手,道

“不留下活口,不行呀……他被我打成了猪头,动都动不了。”

一个凡人,竟然把一位强大修士打成了猪头?

轰……

好一阵哄堂大笑,众仙师乐不可支,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别笑,别笑,咱们办正经事。”

信天游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折子,道

“本判官宣布,全部斩立决。你们不要急,一个个来……”

这玩笑可开大了!

巡天者们面色铁青,均处于暴走边沿。

信天游双手摊开了折子,表情庄严肃穆,念道

“熊犇,化丹初境体修。进入白沙城后,无缘无故连伤四人,致二人死亡……”

话未说完,只听到一声怒吼,爷爷撕碎你这狗娘养的!

嗵,嗵,嗵……

地砖碎裂,一团庞大的黑影从门口直扑王座,带出呜呜风声。

两侧的仙师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靠。

他们倒不是怕熊某人。

但体修的厉害之处全在于身躯蛮横,一旦贴近,任谁都要忌惮几分。

信天游抬起头,冷冷地看着。

眨眼之间,熊犇便冲到了坛子的台阶前。一跃而起,仿佛一片乌云凌空罩下。

嗖……

少年消失于原地,白光一道射向空中。

以拳对拳,熊犇只觉得对方力道强大得惊人,排山倒海一般碾压了过来。他怎么来的怎么走,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般倒飞。

众仙师距离近,目力好,耳朵又灵。听到了一阵细密的咯嘣响,看到了一条粗壮的胳膊在空中扭曲变形。从拳头开始,腕肘肩的骨头不知断裂成了多少节。

嘭,熊某人重重落地,踉跄后退,痛呼不已。

这还没完。

一袭白衣明明落在了他身前,却瞬间出现于身后,一掌横斩脖颈。

咔嚓……

伴随“嗷“一声凄厉惨嚎,黑熊般粗壮的身躯猛地向前扑倒,痉挛不已。然而,硕大的头颅却背到了后脊梁,眼珠子瞪着殿顶。

只一个照面,仅仅过了一息时间,化丹初境的体修熊犇当场殒命。

看上去一直人畜无害的华国都管“董舒“,露出了獠牙。

“哐当“之声不绝于耳,桌案被掀翻,有的连人带椅仰倒。众修士狼狈爬起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避三舍,手忙脚乱掏法器、符箓。

信天游挺立于大殿中央,团团转了一圈,梗着脖子怒吼

“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就不能让人把话说完吗,就不能尊重一下本判官吗……老子找到五个修士标本,容易么?才开始就浪费了一个,呸!”

没人搭理他,众仙师正急催法力,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少年郎嚣张的咆哮。

信天游大摇大摆往回走,踢了尸体一脚,喝道

“跟老子对拳,比猪还蠢……喂喂喂,给你们这些棒槌科普一下。只要还没成神仙,不管凡人修士,都他妈的是人。打人得打头,首先考虑眼鼻三角区。这里皮下组织少,血管神经丰富,骨质薄。

“一拳下去视觉混乱,结膜出血。太阳穴薄弱,下重手可以造成颞部骨折,脑膜和动脉损伤。脑后枕部也不错,是神经通路,又靠近枕骨和颈椎的连接处,重击将导致骨折、休克、死亡。”



第三十八章 不是人间凡俗身

在信天游说话的这会儿工夫,仙师们早储积好了法力,却不敢发起攻击。

一是少年的速度太快了,简直像缩地成寸,未必打得中。

二是画风转变太剧烈,令人搞不清白状况,跟做梦一样。

三是熊犇肥大的尸体就趴在地面示警,谁都不想先动。希望别人做出头鸟,自己浑水摸鱼。

四是,化丹体修可是好耍的?

他们与武道巅峰最大的不同,是躯体具备了法力,超越了人体极限。虽然修士证天道,求长生,对此不值一哂。可若硬碰硬,谁敢和体修对拳?而“董舒”只是简单一击便破了熊犇金身,跟吊打布娃娃似的。

而下一幕,令真正所有人的灵魂颤栗。

一个虚幻的人影刚刚冒出了熊犇尸体,少年的腰内瞬间窜出了一条晶光闪闪的小龙,将其吞噬得一干二净。那小龙吞噬完灵魂之后,吧嗒嘴,意犹未尽地昂起头颅,兴趣盎然地盯着四位修士看。

信天游一把抓起小龙按回龙牙,走回王座坐下。把折子往桌案一摔,吼道

“麻辣隔壁的,老子懒得一一念罪状了。该不该死,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再捣乱,就跟熊同学躺一块去。要破阵,必须拿出最强大的法宝,施展出最强大的法术,先杀了老子。排排坐,吃果果,一个个上,才可以死得慢点。

“晓得战斗不?对你们来讲,这是最好的办法。就算上一个没成功,也给下一个创造了机会。一拥而上,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你们的一举一动在老子看来,全是可笑慢动作。不光打不中,还会误伤了小伙伴。”

信天游老子老子地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右手虚抓。

嗖……

坛子右边第一个座位是空着留给郭春海的,桌案上摆放的清茶瞬间飞入掌中。

众仙师无不色变。

既然没有感觉法力波动,肯定不是施展法术了。

武道的凌空摄物,怎么快到这种程度?也不对,他真气没外泄。

一切均超出了他们认知。

好像虚空中出现了一根钢丝,嗖地一拽,把杯子直接钩走了,快得几乎看不见。

信天游放下茶杯,双手胡乱往身体拍了拍,口气又平和起来,道

“我说诸位,不要枉费气机探测本公子了,像蜘蛛网一样讨嫌。咦,谁他妈的敢用神识偷袭……”

一位瘦削的道士闷哼一声,踉跄退后两步靠住墙壁,面孔苍白。

信天游乐了,道

“你这货是个念师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啧啧,念力太稀松了,赶快打坐凝神,调整状态。算你丫运气,我会放在后边慢慢杀,正巧有些神识运用的法门需要沟通。还有你,老哥,也是个稀罕物……”

说着,对孙燎露齿一笑,道

“你这货,刚刚进阶圣胎吧。昨晚,我将一尊佛门小金刚打得连他妈都不认识了,相当于道门的圣胎上境吧,可他并不服气。说实在的,我并不清楚让他充分施展法术后,自己挡不挡得住。所以,你属于最佳练习标本……”

正说着,忽听到一声怒吼。一条壮汉跳了出来,喊道“左右是个死,大家并肩子上。”

其他人还在犹豫。

死道友,别死贫道。

即便左右是个死,早死晚死还是有区别的。晚一刻死,就多了一刻的变数,说不定董都管倒在自己前面呢?

就在众人犹豫的当口,王座上的一袭白衣凭空消失。

啪……

空气爆鸣。

那壮汉跳出来时早有准备,手一扬,一面盾牌瞬间挡在身前,非虚非实,光华灿烂。

砰……

虚空中伸出了一个拳头,狠狠捣在盾面。

在拳、盾接触的一刹那,盾面浮现出了模糊光幕,符文流转,泛发出一圈圈涟漪,扭曲抖动。

但这些,根本阻挡不了拳头狠狠挺进。

咔嚓……

一圈圈光幕碎裂成星星点点,须臾消失。仿佛漆黑夏夜里的萤火虫,倏忽飞走了。

壮汉凌空倒飞,摊开手脚撞到了殿门,仿佛贴上了一个大大的“太”字。

殿门上光幕一闪,汉子滑落了下来。胸膛深深瘪进,一口鲜血喷出,软绵绵瘫倒。

小龙照例飞出来,把他的灵魂吞噬掉。

叮零零……

一面巴掌大的青铜小盾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呈弓步冲拳姿势的信天游收势,凶狠地四顾,梗着脖子吼道

“只剩下你们三个了,还有没有想早点投胎的……麻辣隔壁,又害老子浪费了一个标本。”

殿内鸦雀无声。

先前熊犇贴身近战,被一记手刀砍断脖子。场面虽然震撼,却想得通。凡人里的武道巅峰,凑巧抓住契机,也能做到。

但一个化丹初境的修士,运用法宝都没有抵挡住,被一拳简单毙杀!

这还是凡人吗?

他娘的都不是人了!

剩下的三名修士本来分散得挺开,此刻目露惊恐,靠拢到一起。

念师尖叫道

“金,金刚!鬼,鬼修!”

北江慌道

“没有气场,不可能是金刚。没有阴气,不可能是鬼修!我猜,必是一头化形的妖兽无疑,兼修了邪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来去如风。普通法器根本镇压不了,大家千万不要散开……”

孙燎还算镇定,拱手道

“阁下,你肯定不是董舒,请教尊姓大名。“

少年走回王座,冷笑道

“信天游。“

人的名,树的影。

三人顿时哑口无言了。

华国新立的佛宗金刚,信天国师。才杀了老牌圣胎真人周无羊,杀他们三个不是钢刀剁小菜?

信天游端起茶杯抿了抿,问道

“不着急,我会慢慢地杀你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扑通,一个人直挺挺跪下了,却是北江。

“信天金刚,小道真不晓得,您老人家根本不是人……”

少年一瞪眼珠子,骂道

“你才不是人,你们全家都不是人……”

北江情知说急了,“啪”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倒也应变得快,道

“不,不是人间凡俗身……九,九天菩萨下红尘。”

尼玛,这样也可以?

信天游憋不住了,“噗嗤”一口茶喷出,咳嗽不已。

孙燎与念师鄙夷地望向北江,心里惋惜。

哎,可惜,这马屁被他抢了先。



第三十九章 命如草芥

命如草芥,那是修士对凡人讲的,自家的性命还是宝贵得很。

一旦身死道消,万事皆休。谈什么证天道,求长生?

回想起华夫人在关闭殿门之前转达的那句话,巡天者们一个个肠子都悔青。

信天游冷笑道

“不好意思,我有一点儿失态,让大家见笑了。天然居大殿的门窗关闭,法阵启动后,空气不流通。加上光线挺阴暗的,容易引发幽闭症。暴躁癫狂,疑神疑鬼,火气特别大。瞧瞧我这暴脾气,辛辛苦苦收集了五个自投罗网的标本,一不小心就打碎了三个。”

孙燎忍气吞声踏上前一步,双手结太极阴阳印,行了一个拱手礼,道

“某,道门南方巡查使孙燎,参见信天国师。我们五名使者聚集华国,虽然没有对外公布行踪,却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寻。难道,国师不担心道门向佛宗开战,白沙城变成第二个太阳城?”

信天游哈哈大笑,道

“道佛开战,关老子屁事!反正它们又不是第一次开战了,最好脑壳打出包来,老子浑水摸鱼。至于你们,别以为有多大一张脸。不就是年轻弟子的下山历练嘛,还真把自己当成执法者了?

“掂量清楚没有,你们也属于他妈的炮灰!即使道门发现情况不对劲,要查找行踪,也必然是在明年的凌霄会之后了。到那个时候,天下大乱,谁还记得你们这几个小萝卜头?“

他讲得有些疲倦了,闭上眼睛揉太阳穴。

听到信天游言语之间,要灭杀三人的坚定没有动摇,孙燎求饶的心思冷了。却也没有趁机发难,焉知这不是一个陷阱?

他把双手背在身后,以大拇指扣住中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下捏出一个“发兵诀”,似乎不经意地向左右扫了两位手下一眼。

两个化丹仙师,加上一个圣胎真人,联手后绝对有一战之力。先前那两名伙计的死,出于事发仓促,余者根本来不及呼应。

念师与北江并起食中二指往下点了点,好像人点头的模样,意思是,诺!

孙燎团起四指,食指伸出曲向自己,意思是,等我施令。

两人又点了点手指,诺!

修炼本来就是逆天而行之事,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只要存在一丝希望,便要尽百倍努力。

既然求饶不得,那就鱼死网破!

三者达成了一致,如毒蛇盘曲,颈子后仰,只待张口扑击。

信天游睁开眼睛,目光如厉电一般射向了下方跪着的年轻汉子,道

“今天之所以脾气这么大,见人就想杀,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生命的珍贵之处在于,具备无限发展潜力,又具备情感。构我们成身体的元素,在大千世界里全部可以找到。但石头不厉害,更没有情怀。

“懦弱者看慷慨悲歌,觉得不可理喻;无情人看有情事,觉得愚不可及。佛家说一切皆空,科学讲无中生有。其实所有的生命,都在无涯的时空里寂寞行走。唯有情感,才可以温暖旅程。

“虎毒不食子,鸿雁比翼长空,鸳鸯白首不分离。从来只有抵抗外辱战死的狼,没有咬死妻儿逃跑的狼……你,就叫北江?“

汉子急忙拱手,道

“禀告国师大人,小道正是北江。即刻退出白沙城,发誓永不再来。“

信天游轻蔑地望着他,鼻孔里冷哼了一声,不开腔。

北江连忙改口,道

“小道愿意做供奉,为华国鞠躬尽瘁……”

信天游站起身,右手托着茶杯缓缓转动,冷冷地问

“你可知刚才,我为什么说,你全家不是人?”

“啊,小道真的不知……实不相瞒,小道早就出家了,不是火居道人,没有家室。”

信天游厉声道

“你忘记潇水岸边的浣衣女吧,她和腹中胎儿已成泉下之鬼!”

一听这句话,北江面孔煞白,站起身分辩。

“可她,只是区区一个凡人呀……”

信天游仰天冷笑,道

“是的,凡人当然该死……那女子宁愿众叛亲离,也不肯说出你的名字,怕玷污你道门巡天者的名声。你却怕事情败露,干脆杀了她,一尸两命!呸,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给老子做标本都不配!”

见到对方怒发冲冠,孙燎闷哼了一声,杀!

北江表面惶恐,嘴角却挂着阴笑,早就做好了准备。“嗷”地一声吼叫,拔出长剑跳向空中,劈斩而下。

念师迅疾抛出脖子上悬挂的八十一颗道珠,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

铮……

孙燎背后的长剑自动出鞘,疾射向前。本人却盘膝坐下,掌中托着的小盒开启,冒出了金光……

眼下的情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谁敢留手了!

信天游冷笑,凶相毕露,一杯砸下。

白光一道,雷鸣忽生。

北江的身躯刚刚纵跳起来,在空中避无可避,仓惶之间运起了护体罡气。

但圆圆的杯子却如同牛刀切豆腐,后发先至。穿透气场,砸破鼻梁。半个杯身镶嵌进了面门,偏偏还完好无损。

他整个人被击打得倒飞而去,落地后仰天栽倒。

杯中的茶水流淌出来,混合着血水漫延,染得一地通红。

轰……

信天游的眼前,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火中传出了女子凄婉的呼喊声,孩子,我的孩子……

少年厉叱,破!

术法万千,道门中有像北江这样修炼三尺剑的,更多的则是御剑,飞剑。一剑飞出,迅如闪电。

但剑修的攻击,却不是最快。

意念最快!

一念之间可攻击,一念之间也可能被反噬。

念师先前偷袭吃了暗亏,这一次全力以赴,念力倾泻而出制造幻觉。随着少年的一声“破“,顿时眼前一黑,”哇“地口喷鲜血。

信天游一眨眼,幻象破灭。

眼前的景物恢复正常,时间却仿佛滞涩了,一切动作全缓慢得出奇。

瘦巴巴念师的嘴里正可笑地喷出汽雾状鲜血,呈现侧身抛物的样子,身躯却古怪地一分一分往后倾倒……

一把宽阔的长剑逼近了坛子,剑身越来越明亮,一点一点向前……

一串道珠在半空中飞行下降,呈现出椭圆形状,像蛇一样扭动。黝黑的珠子中迸发出白色湍流,慢慢旋转,距离王座才三尺……

一个纸人飘到了台阶下,仿佛发豆芽般一抖一抖,扁平的身躯正一寸一寸蹿高……

孙燎盘膝而坐,右手捏成剑指,向前挥去。一个小匣子悬停在胸前,盒盖开启了一半,金光乍现……



第四十章 金刚不坏

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

先前趴在窗棂上的蟋蟀,再次被惊飞。

论理,蟋蟀的前翅硬化,跳得高却飞不远,更不可能像蜂鸟一样滞留空中。然而,殿内这只蟋蟀硬是悬停在坛子的上方。一动不动,连翅膀也不扑搧一下。

摆放桌案的茶杯早翻倒了,最后一滴水珠掉落到地砖表面的一摊茶水上,竟然弹跳而起。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小,渐渐消失无踪。

弹指刹那之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悠悠一刻……

信天游动了。

但瞧在众仙师的眼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那串道珠“呜呜”旋转,快逾风轮。变成为了一团混沌虚影,罩向信天金刚的头顶。丝丝缕缕的锋利罡气足可以绞碎刀剑,何况血肉之躯。

就算他躲开了道珠,但情绪癫狂,又吃念师制造的幻象后身形一滞,失去了先机。剪纸成兵的人偶长成,空中宝剑又扑至,为之奈何?

即使仗着金刚不坏的身躯硬抗佛珠,闪避剑刺,绕开纸偶,还有一道凌厉的飞剑等着,瞬息洞穿胸膛。

王座前,白袍一闪。

不躲不抗,一条手臂倏忽伸出。朝道珠旋转造成的风轮虚影径直一抓,往下一拽。

珠串飞旋,如蟒蛇缠绕小臂,爆发出一串绵密至极的“咯咯”声。仿佛万千只老鼠同时磨牙,令人胆寒。

信天游曲臂较劲,断喝

“破!”

道珠纷纷碎裂,疾射而出,快逾箭矢。

嗖……

殿内的梁柱上,瞬间出现了一圈圈蜂窝。

少年的左袖稀烂不堪,手臂却没有被绞出伤痕。胸襟露出了一排排小洞眼,也无半点血迹。

面无表情,扫一眼台阶下长成了七八岁童子高,摇摆晃动的纸人,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随即仰望向空中,探手拔出了龙牙。

风雷隐隐,杀气纵横。长剑已飞临坛前,吞吐着寸许白芒。

空中悬停的蟋蟀大梦初醒,振翅逃窜。仅仅触及了白芒的边沿,立刻化为齑粉。

信天游右手一挥,白光从剑端射出。仅仅有妇人的金钗粗细,长不盈三尺。

异变突生。

仿佛四方云动,万壑松鸣。

一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骤然降临,如烘炉,似炼狱……

嗡……

气流激荡。

一片白亮刺目,仿佛凭空打开了一柄巨大的雪白折扇。

半空中,一把好端端的宝剑变成了前后两截,叮当坠地,蹦了几蹦。

坛子下,一个招摇的纸人起火燃烧,青烟腾起。

扑通……

化丹中境的仙师北江如一摊烂泥,堪堪仰倒。鼻血冲起一丈多高,血腥气弥漫整个大殿。

从孙燎一声闷哼,众修士前仆后继,仅仅过去两息。

他们连情形都没有瞅清楚,信天游就破幻象,碎道珠,烧纸偶,杀北江,竟无物可挡!

摔倒的念师重新爬起,眼珠子鼓凸。

唯有孙燎面色不变,剑指向前一刺,喝道,敕!

匣中一道金光飞出。

他祭出长剑后,倒不是故意落在最后。

一则飞剑要发出最强威力,需蓄势至巅峰;二则没料到,一个圣胎真人两个化丹仙师联手,居然没撑过两息。

眼下的时机,相当不错。

趁信天游激战之后还没来得及调息,疏于防范,正可诛之。

再快的人,也脱离不了笨重的肉身躯壳,难道快得过飞剑?只要气机锁定,定被追杀得上天无梯,下地无门。

金光一闪而至,啸鸣方生。

白影侧闪。

金光一击刺空,冲向坛里。快触及墙壁时陡然急拐,竟未稍微迟缓。

白影倒飞离坛,疾退。

金光却越追越近,堪堪快逼近胸膛了。白影再次发力,堪堪拉开一尺距离。

咔咔咔……

沿墙壁一线的地砖尽碎,似乎遭遇一柄无形的巨杵砸下。

殿内狂风骤起,厉啸刺得人耳膜生痛。

白影如同鬼魅,一息之内竟然绕着殿堂转了三圈。

金光却不落后,死死咬住。

孙燎身躯颤抖,头顶雾气蒸腾,嘴唇急促地翕动默念,黄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面颊滚滚而落。

信天游大笑,一边疾退,一边狂笑

“哈哈哈,倒要看看是你丫的飞剑快,还是爷爷的双腿快!”

声音诡异,飘忽不定。

冲向仙师时尖利无比,远离时又分外低沉。加上四壁混响,回音阵阵,搅合在一起,仿佛千百个和尚乱七八糟念经,令人头皮发炸。

狂风愈大,啸鸣愈厉。

只见白影同金光的距离再拉开三尺,继而一丈,继而三丈……

五圈之后,被飞剑迫胸,倒退逃窜的少年反追上金光,一掌抓下。又绕了一圈之后,骤停于二人身前。

那柄黄澄澄的小剑如同一条离开水的鲫鱼,拼命垂死挣扎。

咯嘣嘣……

铁掌无情捏紧,金粉源源不断漏出。

孙燎剧烈咳嗽,“哇”地喷出一口鲜血,神情萎顿。日夜温养的飞剑被毁,剑客便丢掉了半条性命。

不比周五羊曾经施展过的符剑,只是一道法符而已,毁了也就毁了。

两名修士战战兢兢跪下,五体投地。

不发一言,等候裁决。

信天游一搓手掌拍落金粉,乐了。

“靠,谁讲修行人清苦?真他妈阔气,有钱,用金子做飞剑。”

孙燎依旧趴在地面上不敢抬头,忍不住分辩。

“信天大人,不是小道阔气,是太穷酸,没钱……名门大派嫡传弟子的飞剑,哪一个不用千锤百炼的精钢,配合独门手法,掺杂珍稀的秘银、秘铜炼制?甚至,有的还采用了天外陨星之精。一念牵引,快过电闪,无坚不摧……”

见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念师连忙补充。

“大人,黄金容易与法力亲近。但质地太软,不是做法器的好材料,往往只作为辅助补充。百炼精钢也不是寻常钢铁,一克秘银可抵十克黄金。陨星之精可遇而不可求,我等连见都没有见过……

“炼制的手法也无比重要,化腐朽为神奇。若是拿不出足够的灵石或者天材地宝,根本求不动器师量身定做。连本命法宝,只能用低劣的材料自家打造……”

信天游冷笑道

“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饥寒起盗心。太穷了,走投无路,才勒索华国?”

“……“



第四十一章 掌中宇宙

见到两名修士沉默无语,信天游真还感觉奇怪了,继续问道

“你们不是巡天者吗,怎么会穷到这种程度?”

孙燎长叹一声,道

“我们并不穷,只是对比起那些世家弟子穷。巡天者别看在民间威风,名头响亮。在修行界却不算什么,顶级门派的弟子从来不争。正如俗世的捕快,哪个贵胄子弟会抢着当?”

信天游道

“不对呀,我听说道门的巡天可以和各派掌门平起平坐,甚至调动道兵,日后是道宗的不二人选。”

念师道

“巡天大人,又和我们不同,代表着年轻一代的最强战力。不满二十岁的圣胎真人,只有四大超级门派与桃都才培养得出。历届巡天,最低也是圣胎九重境,均出自桃都,当然是道宗的人选。

“但桃都属于道门的祖庭,并非门派。巡天大人来自一个更加神圣的地方,虚空秘境。说白了,他只是在人世间走一遭历练,弄几个人陪着玩,随便斩妖伏魔什么的。对中小门派或者散修而言,却是扬名的机会,当然要拼命争取了。”

靠,原来如此!

信天游张大嘴巴,反应过来了。

雷震子竟然是从虚空秘境里溜出的,所谓的哪吒、沉香、红孩儿、杨戬、猴子,全是天人弟子!

他村那疙瘩,是道门至高无上之所在!

他村那疙瘩的老头,是无限接近仙人的存在!

道门,并非靠几个楞头青巡天执法。

像这种情况,世俗叫“选拔锻炼年轻官吏”。能够挤进班子,当然是一种殊荣,做不成大官也可以当小吏。

但其中,往往会有几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仕途早就设计好了,走一个镀金的环节。

月上柳梢头。

天然居大殿的木门终于吱呀呀响,被慢慢拉开了一线缝。

等候在坪地里的章牧之拦住了面露喜色的白灵儿,踏上台阶到门侧躬身侍立,手按剑柄。

仓啷……

站满了坪地的密侦司谍子,宝剑均出鞘半尺。

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内飘出。

“我说,你们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只是多盘问了一阵子,耽误了时间。”

小天……

白灵儿跳起来,连跑带蹦跨上了台阶。

章牧之松了一口气,朝坪内做出了收剑手势。

信天游迅速侧身闪出,反手“砰”一声把门拉关。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出来,熏得白灵儿晃了几晃,赶快伸手捂住口鼻。

信天游的样子挺狼狈,半截左袖没了,胸襟出现一排小眼儿,精神却倍好。冲白灵儿挤了挤眼,扭头道

“里面乱七八糟的,烦劳章统领亲自处理。“

章牧之当然明白,恭恭敬敬地低头拱手,口中应诺。

天然居之战,收获颇丰。

除了灵石法器天材地宝收集一小堆外,关键是了解到修行界的许多情况。

可信天游在白沙城里只待了两天,没有等待玉琼花,也没有等华夫人的登基大典。

小胖子冯程成为了最忙的人,负责联络官府,为华文的“去天外工程”创造方便。还利用父亲冯光是“蓝山书院”山长的优势,组织书生下到蒙学教书,发展一批小伙伴协助管理。

千陌带着母亲从周国赶过来了,与华文极为投契,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

利用从潇水剑派搜刮的灵石和材料,华文决定先在逍遥侯府弄出一个试验小阵法,同时指导钦天监修复“神龙大阵”。作为阵钥的“龙形玉佩”,早就交给了他。

在邪灵凶地明里造“镇国天师府”,暗里建立传送阵的浩大工程,也已经启动。

一盘算,潇山之行的收获大大不够用。

潇水剑派在遗落之地的圣战中表现太积极,用力过猛陨落了三位融体强者,近十年才衰落。千年积淀,非同小可。信天游光顾的库房,仅仅被搬走三分之一储藏。

没办法,空间戒指太小,才九个立方米。

所以信天游马不停蹄,再次远征。最迫切搜刮的还不是灵石与天材地宝,而是空间法器。

钱名礼负责义学的财务,赵甲、鲁贵负责物资的输送。邴虎的病养好了,被调往芙蓉村的方舟基地当保安。韩锋如愿以偿,当上了白沙府典史,还兼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位子,天师府督造监工……

有点麻烦的是小青,依旧沉睡不醒。

信天游干脆为它在灵石库房内筑了一个小窝,留下一封几个字的信。

它蹲在肩头瞅写字那么多年,看得懂。否则醒来后找不到自己,会“哇哇”地哭。一旦发小脾气,怕白沙城保不住。

小青化形成功后,会走出一个小姑娘,还是一只小凤凰?

少年很期待。

一切都井井有条,没他什么事了。

匆匆离开,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听觉太强大,一不小心偷听到了华夫人、郭春海、章牧之煞有介事地商讨婚事。

理由很充分,天游十七岁了。咱们做长辈的不管管,谁管?

呼声最高的董淑敏竟然没成为一号种子选手,因为得修行三年。虽然他俩是堂兄妹,可出了三服的,没关系。

白灵儿曾被冰灵王妃认作义女,可民间并不知道,也没关系。

他与何青青、苏果儿的交集被搜了出来,纳入候补范畴,算捆绑销售吧。

我勒个去,这样也行?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信天游目瞪口呆,觉得,不逃是不行了。假如被苦口婆心一通相劝,头皮都会炸开。

天然居之战,为了防备王九儿等冲出来帮忙,把碧玉蝉塞进了最能阻隔神识的西珠盒子。那里面,还有江心岛夺来的“神珠”。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

九儿她们告诉,朝珠子飞,永远飞不到。

如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无上无下的深渊。好像过去了许久,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虚无,一切都是虚无。

无我,无众生,无彼岸……

靠,信天游惊得差点跳起来,脑海里秒闪过一个词。无边空间,无尽时间,宇宙!

明明白白只是一颗珠子嘛,怎么可能?

他很想立即回云山,把“神珠”拿给师父瞧瞧,又忍住了。



第四十二章 山还是山

信天游回到了枫溪谷。

每日除了胡吃海喝晒太阳,就是冲瀑布。

空间戒指里,除了少量的灵石金银药材衣裳外,被两千盘菜、三千碗饭塞得满满当当。

好在进入纳戒后,这些东西连时间也停滞了。饭菜端出来时依旧热气腾腾,跟刚出锅一样,也不串味。

送给了碧松子一堆灵石,把老头乐得屁颠屁颠,每天按照他开出的方子熬药。

其实完美战士的身躯进化,在高科技时代毁灭之前才完善了初级阶段。即,到杀光境巅峰停止。与当下世界的武道巅峰,不谋而合。

血肉之躯,再怎么强大也存在极限。进化一号加上生命核能,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把人送抵这个阶段。

信使隐居云山捣鼓十几年,硬是把后续阶段推导出来了。用土办法配制出极度难吃的调理药液,按照道门的升级标准创立了“百花杀”。

是先有了信天游,才诞生了百花杀。

他跟正常的完美战士不一样,一出娘胎就开始进化改造。偏偏还基因特别强大,没有夭折掉。一张白纸,可以画出最美的图画。

以前,信天游抱怨师父把自己当作小白鼠搞试验,正基于此。

一个半月之后。

呔……

一声长啸,山鸣谷应。

瀑布底下,一条人影冲天而起。简直像飞翔一般上行三十多米,立在了悬崖中段。

信天游陡然睁开了眼睛,神光璀璨。

眼前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山水之间,却别有了一番风景。

屏风似的岩石皴裂,针线粗的缝隙竟然扩张得如同大峡谷。一只针尖大小的蜘蛛庞大如怪兽,毛茸茸的腿毛颤动,眼珠子警惕地瞪着自己。

夕阳余晖给山峦轮廓镀上了金边,光芒里闪烁七色虹彩。天地间氤氲着薄如轻纱的透明气息,那是,天地元气!

以前需要凝神感应,现在直接可以看清。

身体骤然轻盈,力量无穷无尽。只需要轻轻一拳,根本不比动用能量破坏岩石结构了,崖壁上便赫然出现一个黑窟窿。

然而,失去了“生命核能”的支持,信天游吃光所有饭菜,继续冲了半个月瀑布,直到盛夏水流渐小,才把躯体的境界稳定在杀丹境第二重。

以后的每次进阶,所需能量登上了一个新的数量级,将越来越困难。

而基因锁的打开,只是把原来吸收可见光的频谱拓展,可以吸收红外线与紫外线了。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改变,搞得他简直怀疑,师父的理论究竟成功了没有?

假如能够吸收无所不在的磁能,该有多好。

假如能够吸收强大的引力波,乖乖,岂止可以让人飞起来,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

信天游十七岁了,两个月猛蹿了半个头。眉宇之间,已经脱尽了少年的稚嫩。

王九儿等七名少女和两个小孩子,修炼卓有成效。身形渐渐凝实,面孔也悄悄红润起来。在炎热的夏夜里,最喜欢围着他盘坐,不进碧玉蝉了。

他身边,总是特别凉爽。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信天游把“大将军”的铜棺材拖出,丢进远远的深谷。又用柴禾与灯油焚烧洞穴,除尽凶煞之气,再把碧玉蝉藏了进去。

这处,对鬼魂而言是洞天福地。假以时日,她们未必不能修成鬼仙。

少女们沉默不语,小家伙却“哇哇”大哭,一个抱住一条腿不准走。

信天游只好承诺,办完事情后就马上来看她们。

走之前,特意用石头泥土封闭洞窟,只留小缝供出入。再次搜寻了方圆三十里,看有没有遗漏的厉鬼。

两个月时间里,小龙将山中残余的十多只鬼吞噬,威能才增加了一丢丢。常常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盯住主人,抱怨伙食太差,弄得他很头痛。

没办法,出了枫溪谷后,信天游折向东南。绕过了云山的尾巴梢向越国而去,专门挑偏僻夜路走。

可惜,别说灵体了,半只鬼也没遇着。

这晚月光皎洁,山花烂漫。沿着小溪行走,不知不觉到了一处清幽所在。看见前方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便钻了进去。

一百多米后,前方透入光亮,知道快出洞了。

他有点疲倦,盘膝而坐,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喊

“喂……”

信天游瞬间睁开了眼,抬手按住龙牙。却看不见任何异物,也没察觉洞内产生了回音。

幻听!

是脑海杂音,还是神识入侵?

念头才生出,就听到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

轰……

黑暗仿佛潮水一般退去,周围隐约出现了光亮和景物。朦朦胧胧,依稀是大雾的早晨,水汽弥漫。

两个穿青衣戴小帽的人,赶着一辆油壁马车从雾中钻出,道

“信公子好生难请,公主特令奴婢前来迎接。”

她二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声音娇柔,原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信天游懵里懵懂上了车,女子一抖缰绳,马车飞弛而去。

耳畔风声呼呼,先穿过一扇月亮门,又穿过了一座牌楼。只见眼前水光接天,碧波万顷,倒影着眉黛似的远山。

青石板路极其平整,无一片枯叶,也不见人影。石缝中苍苔斑驳,路旁野花盛开,草木繁茂。

马车“踢嗒踢嗒”绕湖半圈,拐弯进入一个大花园。

信天游下了车,眼前见百花盛开,鼻中闻馥郁芬芳,竟似有些醉了。

曲水小桥边,被藤萝灌木半遮半掩的一座小亭中,两个女子起身迎上前。

二人眉目如画,黑发如云,皮肤白晰,体态婀娜。红衣女子正当二十岁左右的桃李年华,绿裳女子的面容尚存稚气,结发插簪,堪堪及笄。

一身绿色轻绡的少女轻快走来,双手插腰,扬起尖尖的下巴,嗔怪道

“信天游,你怎么这么难请,害得姐姐耗费了好大的精神。哼,再喊不动,我就去把你绑来!”

红裳女子款款走近,步摇叮当,翠翘颤袅。深深施了一个万福,道

“幽居深谷,清冷寂寞。今天,桃花坞蓬壁生辉。桃夭、绿萼,恭迎信公子。”



第四十三章 桃花幻境

信天游皱紧眉头,问道

“这是在哪里,你们又是什么人?”

他的思维滞涩,搞不清楚怎么一辆马车出现,自己就进来了,好像做梦一样。

隐隐约约,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却像冰层下被重重阻隔的泉水,极其微弱。

对了,梦境的变化正如此。片段化,跳跃大,没有逻辑联系。做梦的人,会想不起如何进入梦中。判断是不是在做梦,只需要弄明白上一刻,自己在做什么……

轰隆……

随着他的思考,周遭的景物人物泛起一阵涟漪,好像全息画面抖动。

桃夭直起身,面孔骤然苍白。

绿萼急了,抢白道

“喂,这里是桃花幻境。你当真它就是真的,当假它就是假的。乱想什么想?一晚上没吃东西,肚子肯定饿坏了,走。”

少女不由分说,拉起信天游的手就走。

桃夭宠溺地瞧着妹子,无可奈何摇摇头,带领两位婢女款款跟上。

信天游被连扯带拽走进了大殿,分宾主坐定。服侍的人罗列于两旁,全是妙龄少女,看不见一个男人。

奇蔬异果,山珍佳酿,如同流水一样摆了上来。花砖之上铺着厚厚的绣褥,器皿都是由水晶、琥珀、玛瑙制成,光华璀璨。

耳中金石丝竹,眼前罗绮珠翠。信天游酒不醉人人自醉,懒得多想了,问道

“先前啾啾喳喳,百鸟齐鸣,后来婉转清亮,好像君临天下。这究竟,是什么曲儿?”

绿萼吃吃笑道

“这叫《有凤来仪》,专门迎接你的,呆瓜。”

“哎呦,我可当不起凤凰。倒是养了一只小青鸟,正在化形之中,不晓得以后会不会变成凤凰……咦,我什么时候养的青鸟?”

桃夭忙道

“公子请勿多虑……于千万人中相逢,跋涉万水千山来到桃花坞,正合《有凤来仪》。”

说完,击了一下掌。

乐声一变,闲雅柔婉,仿佛春晓露滴,夏夜莲开。

过阵子又一变,节拍骤起。好像仙袂飘飘,凤池旋转。

“桃夭公主,这又是什么曲子?”

“此乃《霓裳羽衣曲》。”

信天游用指节“梆梆梆”敲自己脑壳,道

“哦,我应该是听过的。相传唐明皇梦游月宫,见仙女歌舞,醒来谱写了曲子。曾经有一个朋友坐马路牙子上,听到这首歌就破境了。还写了一首偈诗,叫什么来着……弦管裂太清,天女步虚声。玉楼千年梦,碧桃金鸡鸣……可我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桃夭轻笑,明人,道

“人生烦恼,皆为思虑过多。世间传言,往往虚妄。唐明皇一介凡人,何曾游过月宫?原本是西凉的《婆罗门曲》,不过把它润色改编了。全曲一十二遍,前六遍是散板,无拍,不舞;后六遍,有拍而舞。”

桃夭的话音才落,绿萼扁了扁嘴,插话道

“哼,曲子好听,故事却难听。马嵬坡上逼杨贵妃自杀,他好意思讲‘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假如被我碰到,就一剑砍了!民间有一句俗语,说得好。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

桃夭连忙斥责妹妹

“不得无礼!”

但场面却冷落了下来,宾主一时无话。

信天游尴尬地端起盅子,顿觉异香扑鼻。只见白玉盅里,那酒变幻颜色。一会儿艳丽如美人胭脂,一会儿恬淡如少女腮红。

他浅浅地一尝,入口微有酸涩。细品则清爽甘甜,又有股辛辣味道盘旋往复。仰脖“咕咚“喝干净了,赞道

“妙,这酒闻着、含着、咽下,味道各不相同。”

绿萼白了他一眼,恨恨道。

“姐姐酿了一千年的桃花露,就被你这般牛饮了。”

桃夭生怕妹妹又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语,连忙打断,道

“信公子,桃花露有易经洗髓之效。宜慢饮细品,让酒力渗透全身,方解其中之味。”

信天游依言照办,连饮三盅。

只觉得酒劲过处,似有一把小剑游走全身经脉,削山平谷,斩去荒草杂树。又似乎有一只清凉的小手抚摸脏器,按下邪火,复苏焦土。全身的骨骼肌肉像被无数柄小锤敲打,生出无穷力气,隐隐有百炼成钢之意。

桃夭见他举止变斯文了,抿嘴偷笑。过会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看韶光轻贱,桃花红遍。其实,不管细品还是牛饮,酒总是让人喝的。空摆一千多年,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韶光。”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

听到这句话,信天游脑海里“嗡“一下。

突然想起,曾有女子对自己说“对牛弹琴”,有女子说“十九岁就老姑娘了,你娶呀”,还有女子说“我家住城北,十五了”……

以前觉得,话就是话。现在回头再看,话里面好像有很多意思……

她们是谁?

他越想越感觉天旋地转,以为喝醉了,连忙用手掌支住额头。略一定神,眼前景物又不清晰起来。

轰……

似乎苍穹之上,雷神击鼓。大地颤抖,宫殿摇晃。

桃夭起身道

“变故突生,我得先去看看。公子,请慢饮……”

言毕,带领众女匆匆离席。

绿萼疾走过来,指着信天游鼻子道

“快快快,你这个呆子,赶快别想过往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

信天游莫名其妙。

哎呀!绿萼跺了一下脚,急道

“你的神魂太强大了,姐姐用尽一千年功力才镇压住,拉入桃花幻境。说你神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想问个究竟。谁料这时候,妖魔攻打。姐姐一方面同你抗衡,一方面又要对付妖魔,哪里忙得过来……”

“那……我走就是。”

“走不了……姐姐正在战斗,腾不出手来释放你。赶快地,别想自己是谁,也别回忆过往了……”

咔嚓……

说话之间,巨响连连炸开。

“隆隆“之声从极其高远的地方传下,似乎天穹要塌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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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本章这样,文字的精美深远,情绪的细腻推进……可以媲美经典文学作品的经典场面,需要欣赏与细品,却不是很适合网文的氛围。

哈,好在只是一场幻梦,不妨精致点。



第四十四章 剑气

绿萼急得直跳脚,泪珠儿在眼睛里面打转,带着哭腔道

“姐姐快顶不住了,桃花坞要完了……”

信天游忙道

“快,我们去帮忙……”

绿萼啐道

“哼,帮忙?你又不是修士,连一丁点法术都不会……咦,你神魂里不有一缕神圣气息吗,只怕拉得开那张弓……快快快,跟我来。”

沿途,琉璃瓦片像雨点一样掉落。

绿萼拉着信天游,低头匆匆跑进了一座宽阔偏殿。

殿中空荡荡的,周围一圈存列着刀枪剑戟等各式兵器。中心却是一团白云,浩瀚如海的杀气透出。

信天游随手拿起一柄刀,抖了抖,顷刻便折断了,原来是纸糊的。再抓起一根矛,感觉轻飘飘。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根芦苇。

他环顾左右,没找到趁手兵刃,信步走向了云气蒸腾的中心。

云雾深处,一张黑黝黝的大弓静静虚悬。

古朴,苍老,寂寞。

绿萼的喊声隐约传来。

“……拿弓出来,会看到天空有一团乌云同红云、绿云厮杀。红云是姐姐,绿的是我。你只要开弓射中乌云,就大功告成……”

“我看见那张弓了,可是没发现箭。”

“这是天人留下的震天弓,我们拉不开,靠不近。呆瓜,不需要箭,一缕杀气就能诛魔降妖……我帮姐姐的忙去了,你动作麻溜点……“

云气中,黝黯的弓身雕刻着无比繁复纹路。弓弦青色,如一泓秋水,倒映天光。

信天游快步走近,感觉一股雄浑至极的气息从弓身焕发出来,如见巍巍高山,如临滔滔大河。

伸手去拿,瞬间一股大力涌来,将人弹出数丈远。

再次走近,慢慢地伸手,近到咫尺时闪电般一把握住弓身。一刹那头颅剧痛,眼前一花见到了尸山血海,铺天盖地的杀气扑面而来。

咬紧牙关不放手,数息后终于恢复清明。可无论扯,推,摇,那张弓却动也不动,沉重如山。

信天游楞劲上来了,干脆用肩膀去撞。

震天弓好像被小孩纠缠得不行的老人,终于不情不愿地移动了,越来越轻巧。

他提弓走出,到了正殿前面的空地。见到青天剖开一线,乌云翻滚而出。风声大作,冰雹雨雪纷飞。

一片红云和一片绿云,急掠而上。

信天游卯足劲,将弓弦拉开了一丝。

嗡……

黑弓光华大盛,青弦微颤。

明明无一物飞出,整片空间却抖动了,似乎被神刃穿透。

血光闪过天际,照得天地通红。

浓黑厚重的乌云顿时变得淡薄斑驳,扭曲挣扎。

风势缓和,雨消雪霁。

不多时,乌云分崩离析,逃遁至天际。绿云铺天盖地,追击而去。

巨弓倏忽消失了,信天游低头见到,掌中留下了浅浅一张弓的痕迹,如淡墨画成。扭头又发现桃夭站立于身侧,笑吟吟目视天空。

过了一炷香工夫,云开雾散,青天如洗。

绿萼一身戎装回到地面,手提宝剑,英姿飒爽。匆匆掏出一颗红色珠子,递到了信天游的唇边。

“妖魔元气大伤,跑了。喂,你念力损耗巨大,快把丹药服下!”

桃夭一惊,本待出言阻止。却见妹妹眼神焦灼,只得叹息一声,把临到唇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信天游老老实实吞下了丹丸,感觉浑身灼热,瞬间又冰寒难禁。

忽冷忽热反复了几次后,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许多事。而桃花坞仿佛烈日下的雪人世界,正在迅速溶解,崩溃。

桃夭道

“此番劫难,多亏信公子相救。他年若有需求,桃夭、绿萼任凭驱使。公子尘缘未尽,当是归去的时候了。”

言毕抬手一招,一片红云飘至足下,带着信天游冉冉升起。

绿萼呆呆地仰望,忽然一跺脚,掩面而去。

红云升到了极高处,周围空无一物。

桃夭伸指一划,云彩裂开。

信天游诧异见到,下方的山体变成了三维透视结构。黑暗洞窟内一人垂头趺坐,赫然正是自己!

一直雍容华贵,处变不惊的桃夭瞪圆了眼睛,突然颤声道

“啊,快走……妖魔朝你奔去了。跑,不要硬拼……“

他定睛一看,可不是。山脊上一线黄光疾掠,依稀是一个道人,正射向山洞。

桃夭猛地一推背,信天游“哎呀”惊叫,从万丈高空跌落。

……

清醒的神智“唰“地回归本体,他一蹦而起,大口喘气。

迟了……

洞口冒出一团白芒,迎风便长,扑到了眼前。赫然是一头巨鲨,獠牙森森,血盆大口,灵动宛如活物。

来不及多想了,信天游一声叱咤,双掌带出厉风拍中了鲨头,能量透体而出。

鱼身一阵扭曲,光影溃散,好似打乱了万花筒。

然而,在一片眼花缭乱的碎影残像里,一柄拂尘以雷霆万钧之势从虚空里挥出,印在了他胸膛。

嗷……

信天游一声惨叫。

身躯像一颗被巨杵击中的可怜丹丸,弹跳着连续撞击了石壁十几次,飞出了狭长山洞,跌倒在小溪畔又狼狈翻滚了三圈。

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五米之外就凭空出现一个黄袍道人。

自出洞来无敌手,只因未遇人上人。

对方太快了,太强了!

带来的威压,前所未有地沉重。

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信天游右手一抬,颤抖半屈的无名指、小指一弯,大拇指疾扣,食指与中指陡然伸直。

一道青濛濛的剑气,从中指端射出。

见到对方困兽犹斗,捏出了“剑指“,道人冷笑不已。却在下一个瞬间变成了惊恐,肝胆欲裂。

一边疾退,一边挥动拂尘抵挡,气场更是喷薄而出。

剑气轻盈飘逸,青湛湛若雨过云破露青天,不沾染一丝人间烟火。又好像一道虚影,空灵缥缈,不沾因果不惹尘埃。

触之即溃,无物不斩!

柔软的拂尘,坚硬的尘柄被切断,无声无息。磅礴的护体罡气,犹如纸糊的一般。

“噗”一声微响,好似败革破漏。

道人的胸膛被扎了一个通透,被带得双足离地,平平退去了两步才仰天栽倒。抽搐扭动了一阵,便不再动弹。

一阵风吹过,拂尘毛发飘飘扬扬,如卷起一蓬蒲公英的种子,飞进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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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斩三尸

信天游按揉胸膛,喘了好一阵粗气,才道

“切,丑八怪。跟我师父斗,也不看自己长成啥样子。”

这是十七年来,第一次无比嘚瑟地从少年郎口中冒出“师父”两个字。

这道保命剑气,可斩出神真人及之下的所有人。其实,连融体大修士也一样可以斩。只不过对方一旦跨入神通境后,就很难被杀死。即使躯壳被毁,元神出窍后还可以转世,寄生,夺舍。

而出神真人的身躯一旦死亡,元神纵有法力,却不是很强大了。

眼前的道人头戴冲天冠,身穿杏黄袍。在修行门派里,至少是大长老。在俗世中,至少得是一个主持诵经、法会的高功道人。

境界赫然达到了出神第六重,比潇水剑派的掌门人丹丘生强大多了。方才一拂尘打下,排山倒海一般,轻易破了护体力场。加上速度“缩地成寸”,风驰电掣,根本躲避不了。

信天游再不拿出压箱底的绝活,躺在地下的就该是他了。眼下也不敢大意,静静盯着地面那具尸体。退出十丈外隐没于树丛中,放出了小龙。

三分钟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虚影从尸体上冒出。吊眉斜眼,面孔贪婪。

嗖……

白光忽现。

小龙现在也变得蔫损了,远远地不靠近,待灵魂溢出后再闪电般偷袭。嘴巴狠狠咬下,将对方撕下一大块。

那条虚影挥拳躲闪,可惜没用,只数息便被吞噬干净。

小龙张口喷出一道黑雾,将负面情绪与记忆碎片派出,身形陡然凝实了一分。满意地打了几个饱嗝,溜回信天游身旁躲藏,一边用爪子抚摸鼓胀的小肚皮。

上次灭出神老尸“大将军”,魂力全被《封天诀》吸收掉了,小家伙连残羹冷炙也没捞着。这一次,明显捡了“大漏”。

圣胎真人的“圣胎”,完全是一只肉鸡。待到了出神境界,灵魂不单可以离体,具备法力,还拥有分身。当死亡时,灵魂无法凝聚,它们就分裂出来了。

在信天游看来,那其实是精神的不同方面,不同层次的人格。道门笼统称之为“三尸”,也就是“贪嗔痴”三毒。

紧接着五分钟内,前后冒出了两条道人的虚影。一个咆哮愤怒,一个执着痴迷,统统被小龙消灭。

小家伙的速度越来越快,飞行之间隐隐带出了风雷之声,得意洋洋。

信天游继续按兵不动。

最后,尸体上浮现出了一个相貌清雅的中年道士。跟前面三个长得一模一样,宛若真实的活人。

小龙急不可耐,一闪便杀至近前。

那道人微微一笑,屈指一弹。

小龙浑身一颤,“嗖”地又窜了回来。像一条皮绳似的绕着信天游的腰盘旋一圈,哆嗦不已。

吃,还吃,肚皮都鼓成巨蜥了!

信天游窃笑,干脆抓起它的脑瓜尾巴打了一个死结,走过去。道士的贪嗔痴三毒被灭掉后,剩下的只是纯净道心。威能也不是很强大了,不足惧。

道人庄重拱手,道

“无量天尊……南海玉阳子,参见小仙长。贫道自作自受,大限将至。小仙长可否告诉我,那道似乎不是出自人间的凌厉无匹剑气,从何而来?它不光可斩,还伤及神魂。”

信天游拱手回礼,竖起大拇指,道

“玉阳子,你真行呀。才被斩了贪嗔痴三毒,论理应该清心寡欲了,居然还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须知,玉宇澄清才能现金乌。不澄心,神何能自清?”

玉阳子怅然若失,忽然露出欢喜之色。深深地弯腰一揖,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贫道修行六十余载,即将魂飞魄散,心头依旧未能清明,多谢小仙长点醒。神弓既然肯归顺你,想必也是天意。哈哈哈,天机莫测……回首往事,犹如明镜一般历历在目。原来我远涉重洋,殚精竭虑,只是为了给你创造契机。既然如此,何不听贫道讲一个故事?”

信天游回揖,道

“小子正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满头雾水,请说。”

世间的修行者,并非全部依附道门,比方说佛宗,妖族,杂门散修……

一千二百年前,楚山神女虽然陨落,楚人至今独成一统。

九百年前,又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癫道人,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入虚空秘境,硬生生抗过了雷劫八重,最后不知所踪。道门为了贬低他,说是陨落了。南海派弟子却坚信,教祖飞升了。

癫道人法力无边,为人却懒散,不开山立宗。他唯一的弟子无上真人,创立了南海教派,被中原道统视为蛮夷。

玉阳子,正是南海派中掌管情报与案牍的燕子楼大长老。偶然从早期记录里,获悉了教祖的家乡所在。

天人横渡星河前,往往要在世间走一遭。以了断尘缘,省得牵挂。他们一心修行,往往对亲情颇有亏欠。飞升前,一般会赐下法宝功法,庇护家族。

玉阳子的贪念一生,便不可遏止。

断断续续寻访了一年多,终于在三天前查找到了癫仙人的故居。宅子尽管破败废弃,他却感应到了教祖当年纵横天下的法器——震天弓。

然而,却被两个精灵阻挡。

桃花仙子修行了将近一千年,还是癫仙人在孩童时亲手植下。凤凰花精,属于后来人栽种,才五百年道行。

因为震天弓的存在,桃花坞才邪魅辟易,享受了八百年安宁,两个妖精岂肯让他取走?

双方苦战了两天,谁也奈何不了谁,筋疲力尽。

今天,玉阳子改明斗为暗取。偷偷布下阵法,困住两个妖精的本体再闯入,却不妨被震天弓的杀气所伤……

“小仙长,一定是两位花仙子请你出手了。你念力的级别,至少达到了教祖层次,才能引起震天弓的共鸣。乖乖跟你走,供驱使……“

信天游默然。

那是楚山神女的念力,级别能不高吗?桃夭感觉自己灵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原因也正在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牛鼻子被斩了“三尸“,应该不会下绊子耍阴谋了……

果然,玉阳子的下一番话令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两个眼珠子冒绿光。



第四十六章 我不吃你

“小仙长,你掌中有弓影,表示震天弓认主了,但它的本体还在桃花坞中。贫道未进庄,却晓得神弓在里面,是感应到了气息。教祖自从渡劫四次后,天下已无对手,再也没有使用过任何法宝。

“此弓仅凭杀气,就可以杀伤出神修士。威力之大,前无古人。曾经有邪教戕害生灵,教祖只是立于高天,简简单单一箭射下。就击破护山法阵,深入地底引发岩浆喷涌,将方圆几十里变成了烈火炼狱。

“三支震天箭,至今留在南海派的宗门罗浮岛作为圣物膜拜,历经八百年杀气凛然。供奉大殿蝼蚁不近,木料不朽。一旦弓箭合一,必然天下无敌。所以,小仙长还需进入桃花坞,取走震天弓。桃夭、绿萼,定不会阻拦。神弓护佑此地八百年,缘分已尽,该随新主人离开了。

“贫道昨晚在桃花坞的四角,布下了四面阵旗。呆会我将法诀告诉小仙长,明天就可以拔旗入坞取弓。贫道即将身死道消,万事皆休。唯有一桩心事,耿耿于怀……“

信天游道

“请说,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一定帮你达成。“

玉阳子道

“贫道的俗家名姓孙,祖居姬国番州,父母皆是平民。自从青年时离家修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后来贵为南海派的大长老,也不曾照顾他们,怕沾染尘缘。家里仅仅剩下一个小弟孙休,也不知怎么样了……

“小仙长的小龙,乃神魂凝聚,亟需魂力补充。贫道的贪嗔痴三毒被斩,尚余最纯净的道心。不如,你吃了我吧……“

信天游沉默良久,道

“人之异于禽兽,是知善恶。我虽然渴望强大,但有底线。否则人类的进化,全无意义了。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我肯定能干出这事。可好好说着话,却把你的魂力吸收了,就跟吃活人没啥差别。挺恶心的,下不了口。

“所以,我不吃你。正巧要去姬国,顺便会看望孙休,帮你把心愿了了。”

多谢!

玉阳子拱手,深深一揖。身形飞快地淡化,消失了。

信天游表情庄严,身躯挺直站如松。手掐法诀,并指向火光一刺,喝道

“尘归尘,土归土。来有灵,去无形……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这是学雷震子做超渡魂灵的法事,有模有样。

第二天上午,阳光灿烂,鸟儿清脆鸣啼。

信天游走出山洞,见到被浓雾笼罩的一处山谷。按照玉阳子的指点拔起四面阵旗后,雾气迅速消散。

眼前花草繁茂,蜜蜂蝴蝶一群群飞舞。

荒芜的田野中,耸立着一座倒塌了半截的石头牌坊。依稀瞧见上面刻着四个字,曳履星辰。

往前,是一口大水塘。旁边有一棵桃树,一棵凤凰木,枝桠繁茂。桃花已谢,而凤凰花正在盛开,像燃烧的彩霞。

再往前是一块坪地,出现了一处破败不堪的庄园。

墙垮顶塌,蛛网密布,野草疯长,藤蔓乱爬。

信天游回忆梦境,记得进桃花坞时,先穿过了一扇月亮门,又经过一座牌楼,见到一个大湖泊。

显然,月亮门就是山洞口,牌楼就是牌坊,湖泊就是那口大水塘。

雍容的桃夭是桃树,娇俏的绿萼是凤凰木。

他从宅子里取出震天弓后,掌心的淡墨弓影便消失了。似乎回到了弓身之中,与主人建立起了一缕精神联系。

把震天弓和四面阵旗收入空间戒指,信天游绕树转了三圈。

见两个女子没有现身,笑一笑,挥手道别。

吧嗒……

从凤凰木上掉下了一件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核舟坠子。

搞不清是不是绿萼送给自己的礼品,要归还吧也不知道往哪儿送,干脆挂在了颈上。正巧把“龙形玉佩”给华文了,脖子空荡荡的。

……

十天后,信天游出现在了姬国的王城,芙蓉城。

他本次远行的目的,是“化缘”资金,收集建造时空之门的灵石与天材地宝。

原计划是去往东边富庶地区,先修理下星罗棋布的几个小国,再跑去强大的越国、吴国碰运气。

遇到玉阳子后,调整了行程。向东直抵大海,坐船南下绕过妖兽盘踞的百万大山,进入姬国。等于绕了大半个圆圈,跑到云山南边的南蛮森林后方了。

指望在这里捞一票后,再顺海边北上吴、越“化缘”,顺便完成玉阳子的心愿。

其实,直接穿过几百里南蛮森林,就抵达云山了。但那片区域瘴气弥漫,缺乏他需要的资源。

在江南水乡里芙蓉指莲花,也称水芙蓉。在东南西南区域,芙蓉却指木芙蓉,又称酒醉芙蓉。

芙蓉城四季无冬,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沐浴在红艳艳的霞光中。

即使北方飘雪了,冰封万里。连华国人都开始穿棉袄皮裘了,这里气候依旧如春。大部分人只加了一件亵衣,少数人甚至穿单衣。

银匾金字,“天机阁”的招牌在阳光下焕发出灿烂光芒。

一位身材敦实,面黄无须的汉子神情怯怯,望了望高挑的飞檐和门口两尊巨大玉石貔貅,踏上台阶。

刚刚进门,旁边立刻闪出一位青衣小帽的伶俐小厮,殷勤道“客官想买什么?小的带路。”

汉子胆怯地退后半步,结结巴巴道

“俺,俺还没想好……先看看,有啥好东西。”

小厮鄙夷打量了对方半新不旧的衣衫一番,昂起两个鼻孔道

“天机阁里全是稀世奇珍,不接待凡人。客官想买珠宝什么的,可以去别家……”

汉子急道

“俺是法师,凝罡中品境界呢……俺有钱……”

言毕,振衣作响。

小厮瞅对方腰间鼓鼓的,传出了清脆的金锭磕碰声,轻蔑心道,哪里跑来的乡野穷法师,几十两金子就屁颠屁颠地想买法器?

毕竟来的都是客,他也不好做得太绝,冷冷道

“那……你就进去看一看吧。别乱摸,万一弄脏了,恐怕你赔不起。”

汉子畏畏缩缩走了进去。

这里的格局,又与白沙城的珍宝阁大不一样。

里面二十几个小房间,每间房都有三名漂亮女子守候。却无一个上前招呼他,只顾奉承衣装光鲜的主顾。



第四十七章 真心不贵

那条汉子缩头缩脑,一路看过去,在每件法器的面前都驻足数息。

负责售卖的侍女,冷眼旁觑。

隔壁房间传出了调笑声。

“小浪蹄子,本公子上个月买了一条足足半斤重的金链子,该抽佣了不少了吧?偏偏喊你吃顿饭,都不肯出来。”

“哎呦,李公子,公子爷……今儿你买下一条秘银链子,奴家马上跟你走。”

“哼,小蹄子,欺负本公子不懂算学是吧?一克秘银抵十克黄金,半斤的链子不得有十斤重,压弯脖子呀!”

“啊……好像是这么个理。瞧瞧那个秘铜扳指怎么样,黄澄澄可显贵气了。”

……

秘银?

汉子闻声,忙朝那边走去。

他自然是信天游装扮的,到了芙蓉城后正好可以采购秘银。在华文的法阵中,秘银属于基础材料之一。虽不算特别奇珍,可天下只有姬国大量开采了,价格也最便宜。

才进门,一名侍女就笑脸相迎。但迎面刚走两步就停下了,把脸扭到旁边,假装摆弄物件。

信天游不以为意,慢慢看摆在桌案上的一件件精巧物品。晓得这帮势利妞不愿意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以免错过了大主顾。

肥头大耳,只带了一名家人的公子冷哼,对面前的侍女道

“什么玩意,你们这儿把乱七八糟的乡巴佬都放进了。本公子下次再来,岂不是要掉价呀!”

那侍女望了望,道

“唉,我们也没办法,可能是一个法师吧。这种人最讨厌,钱没几个,偏偏还挑三拈四,脾气特别大。”

说话之间,一个挺胸凸肚的富商走入,带着一名浓妆艳抹的女子。

靠近门口的侍女赶紧小碎步走向前,夸张地笑道

“哎呦,赵大爷,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哎呀,这位小姐真漂亮,当然得用最好的佩饰了。”

信天游看了看,发现胖赵大爷和蠢李公子都没有修为,不由得摇了摇头。

切,天机阁哪里是不接待凡人,是不欢迎穷人。

赵大爷一瞪鱼泡眼,戟指呵斥

“兀那穷措大,你摇头是啥子意思?”

他身旁的女子也嫌弃地皱起眉头,娇滴滴用手掩住口鼻。

信天游一怔,低头嗅了嗅,身上没味道呀。

侍女连忙过来推搡,冷冰冰道

“客官,你要买就快一点买。别光站在这儿瞧稀奇,耽误咱们的生意。”

信天游笑笑,朝里走去,被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吸引住了。

一尺方圆的秘银微雕,单独摆放。额外增加了半尺高的底座,显得鹤立鸡群。

那是一个大宅子,有甬道,花园,几十间房,四处独立院落。均和正常的建筑一模一样,毫不偷工减料。

门厅、客厅、中厅、天井、后厅,一应俱全。用封火墙隔离,以廊门连通,天井两边则是檐廊和厢房。

每处院落都有高大门楼,镶嵌了石匾,刻着“玉楼金阙”、“依光日月”、“通真达灵”、“驭凤骖鹤”。

笔画细过蚊子腿,却看得清清楚楚。

更妙的是,庭院中还有树木花草,毫纤毕现,栩栩如生。

信天游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王九儿她们正需要。

这虽然不是一件法器,但秘银性凉,本身就有凝聚神魂的作用。况且碧玉蝉中光溜溜的,居住实在枯燥。童童与妞妞两个小孩子,又正是喜欢新鲜的年龄。

见到两位同事忙着招呼“大款”,一直站立角落的侍女觉得不会有人争了。款款走过来,道

“客官,您需要什么?”

她大约二十三四年龄,发辫盘在头顶用钗子扎起来,眉宇间带着忧愁。明显已经出嫁了,当然比不了另外两名年轻侍女有竞争力。

进阁之后,第一次被主动招呼。汉子仿佛受宠若惊,道

“俺需要的,可多了,就是这疙瘩东西太贵。……凝罡上品法剑要五十两金子,通幽中品的法镜要两百两金子……聚气丸,一两金子才十五颗。乖乖,从聚气开始吃到通幽境界,还不得吃掉千两黄金呀,赚都赚不回……”

女子礼貌地微笑,道

“客官,物有所值。老老实实炼气,需五六年才踏入凝罡境。富家公子像吃豆子似的吃聚气丸,不消两三年就行……我们这儿还有破境丸,专助凝罡上品法师突破到通幽下境。不贵,才三百两黄金一颗,只能吃三颗……”

汉子吓一跳,问

“啊,吃药也能吃突破?”

女子见他憨厚,晓得是乡野苦修的法师。在天机阁内见得多了,有心指点,道

“越往上突破,越需要道基扎实。借助药力调理身体,可以让修炼更快,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推一把。不努力,基础差,吃再多丹丸也没啥用。培元丹比破境丸高级,却要贵得多了……”

汉子抓了抓头皮,憨笑道

“道理俺懂……烦劳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帮助圣胎真人突破到出神境界的丹药?”

女子吓一跳,反复打量了对方一番,道

“一踏入开光境,就是仙师了。他们需要的东西,极少在俗世售卖,一般会出现在修行者的坊市。我猜,圣胎真人的培元丹,至少得万两黄金一颗吧……”

汉子不好意思道

“嘿嘿,俺就是帮一个仙女姐姐问问……”

女子猜测他偶遇仙子,神魂颠倒,想砸锅卖铁献殷勤。但圣胎真人,可是一个小小法师能够觊觎的?无外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她心肠一软,劝道

“我看,你攒点钱不容易。平日修炼,不如买药材自己熬。效果肯定比不了药师炼制的,可多少有点儿用……”

汉子笑道

“多谢提醒……你算算,这个秘银宅院,要多少钱?”

啊,女子闻言吓一大跳,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唰“地望了过来。信天游见状,奇怪地再问一遍。

“这件东西,很贵吗?“

女子习惯性地回答“不贵,不贵“,忙又改口。

”真心不贵,物有所值。就是挺费金子的,得八千八百八十八两。“

反正她在天机阁工作了五六年,这个秘银宅院一直摆放在这儿,成了镇阁宝贝之一。

信天游嘿嘿一乐,道

“八千八百八十八,弄这么多零头干嘛?“

女子道

“八八八八,好彩头呀。客官如果真的买,我就去求下阁中执事,看能不能抹去尾数八两。“

信天游笑道

“俺还真没带零钱,这样吧,取个整,九千两。多余的一百一十二两,算是对你殷勤服务的奖励。“

在玉阳子的锦囊中,赫然发现了三十八万两金票,最低面额也是万两。可以在姬国、安南、寮国、吕宋等南海教派的道场,畅通无阻。

修士的硬通货是灵石,极少随身携带这么多俗物。偏偏玉阳子是南海派中,专司情报案牍的燕子楼大长老。数量庞大的弟子行走世间,免不了用度。这时代又没有转账汇款,所以身上总留存巨额现钞。

咕咚……

另外两名侍女眼前一黑,差点摔倒,肠子都悔青了。

李公子与赵大爷则面孔剧变,随即露出冷笑,等着看笑话。

直娘贼,这厮吹牛皮不打草稿!

说没带零钱,岂不是意味着面额最低是一千两黄金一张?这么大的金额,极少出现在市面流通中。持有者富不可言,贵不可言。

果然,汉子的手伸进衣襟,僵住了。



第四十八章 不要戏耍奴家好不好

信天游突然想起一桩事,把手缩了回来,问道

“这件东西,怎么这么贵?我看也才二三十斤的样子,折合黄金顶多三四千两。”

女子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急道

“客官,帐可不能这么算。您看看这雕工,天下找不出第二家,三名顶级匠师整整耗费了一年呀!”

信天游点点头,道

“不错,确实是这么个理,艺术无价。我还想买点秘银,能不能打折?”

女子道

“秘银的市价对比黄金是一比十,咱们家得一比十点五,保证九九九纯度不掺假。假如客官买得多,确实有折扣。”

信天游道

“行呀,我买一吨。”

女子微笑道

“好的,一斤秘银……啊,一吨。你说什么,你,你……“

醒悟过来之后,脸色大变。心情如从云端跌入谷底,带着颤抖的哭腔道

“客,客官,请不要戏耍奴家好不好?奴家的孩子生病没钱治,这几天精神恍惚怠慢了客人,被执事训斥过了。再出这样荒唐的篓子,会丢掉饭碗的。“

另外两名侍女会意地相互一笑,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李公子一拍桌案,大义凛然道

“哼,什么玩意,打肿脸装胖子,跑这儿嘚瑟,调戏良家妇女。“

赵富商则鄙夷地对身旁的女子道

“瞧见了没有,市井中最多这样的无赖混混。要知道千两一张的金票,连老子都没有几张。万两一张的金票,倒有幸见识过,只有芙蓉王城这一级的衙门可以开出。至于十万两一张的金票,只有咱们姬国的王廷可以开出,连安南、寮国、吕宋,都不具备资格。“

外边的人听到里面吵嚷,纷纷跑进来看热闹,追问情由。

一名执事狠狠瞪了接待女子一眼,手一摆说道

“客官,天机阁不是开玩笑的地方。如果不买东西,就请你出去。“

信天游笑笑,道

“这件事,估计你的级别太低,做不了主。而且你们的库房内,不一定拿得出这么多现货。我先把钱给了,剩余的配点秘铜、秘金、秘铁什么,动作麻溜点。另外,附带一个小要求。这位侍女的孩子生病了,还忠于职守。应该褒奖她,准十天假期。“

言毕,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金票,抽出面上的三张递过去。

轰……

现场顿时炸了锅,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绿了。后面的拼命朝前挤,乱哄哄七嘴八舌。乖乖,十万两一张的金票,谁见过?

“快叫护卫,账房先生,多来几个……”

执事一边朝里面退让,一边大喊,还举起金票对光查验。可怜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巨”票。纯粹是青蛙跳到鼓面上——卟冬,不懂。

接待女子的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倒谷底,又从谷底升到云端。眼下还不知道金票是真是假,自己是祸是福。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眼巴巴地望着,脑海一片空白。

护卫赶到,账房赶到,数息之后又有两位执事赶到,彬彬有礼对黄脸汉子作揖。

“客官,阁主有请。”

汉子点点头,走过赵富商身边时,顺手拍了拍对方凸起的肚皮,无礼道“你这货,要减肥了呀。”

随即又捏了捏李公子的面颊,恶狠狠道“你这厮,很拽是吗?半斤重的金链子,老子一般是用来拴狗。”

二人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

汉子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

三分钟后,楼上一间小小的雅室内,黄脸汉子端起杯。

杯内碧螺载沉载浮,渐渐舒展成一片片嫩芽。杯底沉着一颗金黄豆子,映衬清幽绿水,如夕阳入江。

他浅浅喝了一小口,感觉不烫,随即一饮而尽,把豆子茶叶一团乱嚼。放下杯后,伸出了大拇指,含含糊糊赞道

“掌柜的,好茶。”

隔了一张小桌,他对面的中年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缕胡须,微笑点头道

“在下陆平章,是天机阁芙蓉城分号的阁主。”

汉子笑嘻嘻道

“哈,原来是陆阁主,俺叫肖尧克。你们挺有意思的,怎么不追问金票的来历?”

陆平章淡淡一笑,道

“我们是商人,只负责售卖器物、消息,查案是捕快的事。肖壮士要的秘银数量太大,正加紧从几处库房调集,尚需等一等。不过,你询问的那几条消息嘛,实在是,实在是……”

汉子“嗯”了声,见杯壁粘着几片茶叶。又端起空杯佯装喝茶,伸出舌头一卷,以为对方看不见。

陆平章不动声色,伸手拽了拽桌下的一根小绳。

室外铃铛清脆响,数息后轻轻走入一名侍女。

陆平章道

“为客官再沏一杯碧螺春,多加两颗奇豆。”

侍女微微一福,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了。隔了十数息,用盘子托着一杯茶进来。

汉子憨笑道

“好茶,豆子也好吃……喝了以后,心里舒坦,每个毛孔都好像打开了……”

陆平章微笑道

“肖壮士,好眼力。茶叶和豆子虽然品种不错,却不算稀奇。难得的是生长在灵气浓郁之地,浸润了天地灵气,自然就不同了……”

汉子一呆,打断话头问

“灵茶好贵吧?”

“不贵……才二十两银子一杯。”

什么?

汉子瞪圆了眼睛,把茶杯推到桌子中央,道

“嘿嘿,不渴了……倒不是喝不起。只是觉得无论什么茶,也不该这么贵,相当于穷苦人家几年的口粮。听说有人一顿饭吃掉几千两银子,简直是疯了。”

陆平章心里怒骂,装,你丫继续装!表情却如沐春风,把杯子又推了回去,笑道

“肖壮士不吃,可就瞧不起陆某了。天机阁只出售奇珍与消息,可不卖茶。”

那是,那是……

汉子陪着干笑了一阵,如坐针毡,问道

“陆掌柜……哦不,陆阁主。秘银等一等没关系,你可以先讲讲消息,出个价吧。”

陆平章长叹一声,道

“肖壮士,你就不要戏耍老夫了。你问的那三条消息,一个比一个离谱。不管知不知道,今后我也不敢对任何人提。咱们先看看这第一条,魔导的下落……你说,老夫假如晓得,脖子还能够好好地长在脑袋上,和你聊天喝茶吗?”



第四十九章 人间巅峰

肖尧克点点头,笑道

“嘿嘿,俺猜也是……找你确认一下,倒不是存心戏耍,勿怪。”

陆平章语气加快,道

“没啥,反正魔导是道门的头号死敌,打听他下落的也不止你一个。不过,询问的第二条消息,简直太看得起老夫了,看得起天机阁了。神珠,有什么作用?你说,道门捣鼓了一千五百年都没闹明白,我要是知道,还坐这儿干嘛?桃都凌霄大殿的道宗宝座,都嫌小呀。

“第三个问题,虚空秘境有多少天人,战斗力如何?我的个天,如果被道门晓得,还以为老夫要攻打虚空秘境,小命不保呀!天机阁在姬国、吴国地盘上薄有名声,放在天下也就是一个小菜摊。肖壮士,你到一小菜摊买王母娘娘的蟠桃,让老夫上哪儿整去?”

黄脸汉子作声不得,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以掩饰尴尬。

陆平章的口气缓和了一些,手指头轻点桌面,道

“对于后两个问题,老夫的确没有答案,倒是可以提供一些相关线索。”

肖尧克精神一振,放下杯子,道

“请讲,肖某必有重谢。”

陆平章笑道

“不需要酬谢,因为老夫说的,并非什么绝密,许多人都知道。你想知道天人的战斗力,那么就必须先了解人间。自从三千年前灵气复苏,人类涌现了许多惊才绝艳之辈。巅峰之上,有三个人像明月悬挂高天,怎么也绕不开。

“首推是一千二百年前,楚山神女。她若不是中途破关,灭尽十万兵,又激战了众修士之后,力抗四十五道天雷而陨落,本可以成为人间诞生的第一个天人。战斗力是一个综合因素,当时独步天下,放在历史长河中却不好评判。

“但神女表现出来的某一点,至今无人超越。知道怎么斩尽十万兵吗?竟然没有使用法术法器,以一念灭杀。毫无疑问,她是古往今来之念力最雄浑者……“

啊!

信天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神女封存百分之一的纯净念力于夜明珠中,转赠给自己,已经是在灭尽十万兵之后了。岂不意味着她的巅峰时期,精神比自己强大了成千上万倍?

陆平章不以为意地瞟了对方一眼,继续道

“九百年前,又出了一个横绝古今的人物。癫道人,即南海派的教祖,被誉为古往今来法力最强大者。但癫道人经历了雷劫八重之后,不知所踪。到底陨落还是飞升了,谁也搞不清楚。

“道门为什么没有出现这样的人物?很简单。融体大成之后,有虚空秘境可以躲,谁还傻傻地等雷劈?不过,无论癫道人还是楚山神女,都没有与天人直接交过手。直到十六年前,道门围剿太阳城。魔导横空出世,登天一战。

“局外人猜测魔导败了,三个天人也很惨淡。道门的尖端战力损伤严重,为什么中高层经历十七年休养生息,还顶不上来?是因为十年之后,又遭受一次重创。

“修行界有句笑话,叫‘开光不如狗,化丹满地走’。当然,现在的开光仙师还是不如狗,只能在俗人面前嘚瑟,化丹仙师却变成了狼。许多门派的大长老,只有圣胎境界,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十年后的一战,规模比遗落之地的圣战小得多,级别却不低。匪夷所思的是,事后,对战双方都保持沉默。这一切,先从天下形势讲起……“

三十三个渡劫修士开辟虚空秘境,成立道门。遗留在人间的道统发展并不一样,有的壮大,有的衰落消亡,形成了四个超级大派和四个超级大国。

即东方的天一派与吴国,南方的正阳门与夏国,西方的昆仑派与秦国,北方的真全教与燕国。

从吴国南下到姬国,中间横亘妖兽盘踞的百万大山。

各门派弟子历练,常常选择于此。加上凡人砍伐树木,修士入山挖灵药,捕妖兽取内丹……

野兽栖息的地盘越来越小,每隔几年总要爆发大大小小的兽潮。

妖兽仅仅依仗躯体强横,天赋法术,不懂修炼又缺法宝,根本不是修士的对手。甚至有妖精被擒拿,毁掉内丹充作奴仆姬妾。

不过,普通人可不敢深入核心,那是妖王盘踞之地。最厉害的三个妖王,叫狼图、熊霸、虎贲,可战雷劫修士。

七年前,情况开始诡异起来。各派失踪的弟子越来越多,连出神修士也难以幸免。

大家才知道山中出现妖后,一统百万大山。名字、本体、来历、境界等等,是机密中的机密,无人知晓。

人类称呼妖后,妖族却尊她为圣后。

六年前,群妖出山。

有史以来,不是规模最大,却毫无疑问最强的一次兽潮,就此爆发。

虫潮爆发一般在春夏,比如因干旱而引起的蝗灾。

兽潮爆发,一般是深秋或者初冬。兽群没吃的,压缩在狭窄区域,而严冬将至,会亡命冲出来。

对人类而言是一场巨大灾难,对它们则是一场求生之战。

兽潮其实没啥章法,乱哄哄抢吃的,各自为战。比方说狼要吃肉,犀牛要啃草,本来也搞不一块儿。在一个地方肆虐之后再转移,遭受到猛烈打击,往往损失惨重。

最终能够活着回去的,十不存三。

兽群等级森严,冲锋在前的,永远是愚钝的野兽怪兽妖兽。妖怪与妖精则躲藏在后边压阵,一看情况不对就率先逃跑。

百万大山地域广袤,像一轮狭长的弯月。

朝向西北的那段大弧接壤吴国,叫北岭。西南垂下的小尾巴接壤越国,叫南岭。南北岭加上云山环抱的弧内,则是姬国。

某夜,群山沸腾。

嗷呜……

一声怒吼如惊雷滚动,天穹欲裂。

内弧一座山峰上,一尊两丈高的熊罴周身萦绕着浓浓黑气,血盆巨口仰天张开,獠牙森森。

嗷呜……

相距几百里的一座外弧山峰上,长达两丈的吊睛白额大虎咆哮回应。音波如飓风横扫高山丘陵平原,连距离十里之遥的吴国虎牢城都被震动。

这是三大妖王里的熊霸与虎贲,狂化露出了本体真身。



第五十章 千杀碑

人为万物灵长。

最低一等是畜牲,如鸡犬猪马等等。一旦丢弃在野外,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豺狼虎豹吃了。

第二等是野兽,逍遥自在。

第三等是怪兽,独霸一方。

第四等是灵兽,开启了灵智。虽然还是兽,却极难收服,不是凡人能够驱使的。

第五等开始脱离兽身,会点粗浅法术,叫妖兽,完全可以与人间仙师一战。

第六等叫妖怪,脱离兽类而化妖,法力强横,可与真人一战。

第七等叫妖精,花鸟虫鱼,飞禽走兽,万物皆可成精,堪与神通境界大修士一战。

第八等叫妖魔,相传可战诸天神佛……

其实万物相生相克,情况复杂。

许多妖精并不厉害,只是粗具了人智,并不能泛泛而谈。

比方说,一只蚊子精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俗人甚至可以将它一巴掌拍死。而一只山中虎妖,连真人也未必敢招惹。

所谓妖精,即妖魅精灵,指除人以外的一切生命。

无论鸡鸭虎豹,花鸟虫鱼,甚至一块石头,一只鬼,只要修炼成精了,必挨雷劈,也就是“渡劫”。

一般而言,草木精灵最弱,最怵天雷。即使侥幸躲过了一次雷劫,实力往往比同境界的修士低许多。

而妖兽躯体强悍,历尽艰难化形成妖后,比经历了同样雷劫的修士要强大许多。

像三大妖王狼图、熊霸、虎贲,尽管只历两次雷劫,却可战三劫修士。

它们化形成功,具备了人的模样。一旦狂化显露本体,战斗力还可以上升一个台阶。

今夜,熊霸与虎贲狂化,向人类发出了宣战,其实是找死的行为。因为道门之所以能够镇压天下,是虚空秘境里有许多天人。

三声怒吼,三声咆哮之后,兽群出山。

妖王熊霸与虎贲当仁不让地冲在最前方,其后则按大妖小妖的顺序排列,与以往兽潮的顺序完全颠倒。

不光如此,连草木精灵也不顾安危,冲出去了。

如果没有化形成精,一棵大树当然不能迈腿跑路。但达到出神真人的境界之后,灵体却飘浮而出,丝毫不顾忌这样是很危险滴……

妖兽精灵仿佛军队一般配合呼应,每一队均有大妖指挥。熊霸无疑是内弦一线统帅,虎贲则是外弦一线的统帅。

山中的人类修士听到熊吼虎啸,见到群兽涌出,胆小的撒丫子就跑,胆大的发了一阵呆之后才回过神,简直莫名其妙。

这种情况,端的不合常理。

妖王和大妖不愁吃不愁穿的,也没人敢招惹它们,怎么像搏命一般冲出来,还顶在了最前面?

深入山中的,往往是一些大门派历练弟子和捕妖散修的据点。星罗棋布,人数或多或少,实力或强或弱,总数达上千个。

兽群似乎观察了许久,对他们很了解,实施了精准打击。

假如你是土系修士,它就用树精战你,以木克土。

你急急忙忙催发法宝才腾空,头顶却突然罩下一片乌云,一只鹰爪像抓小鸡仔一般把捏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你被逼得往悬崖下滑溜,边上的一条粗藤突然活转了。勒死你没商量,还不知道是个啥……

更恐怖的是,修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一头犀牛怪受了伤,一个草木精灵居然损耗法力去治疗。那犀牛还频频点头,以示感谢。

直娘贼,犀牛不该是吃草的吗?

一只山猫眼见要被飞剑穿膛,旁边奄奄一息的大山鼠居然蹦起来,舍命挡剑。

直娘贼,难道猫改食谱了,不吃老鼠改啃泥巴?

疯了,妖怪疯了,整个百万大山全疯了……

从内向外,群山如被梳头一般清理。近千据点被拔除干净,绝无遗漏。

上千修士,逃出不足三成。

猎户山民讨生活,都住在大山的边沿。听到里面熊吼虎啸,早就屁滚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连锅碗瓢盆都不要了。

他们大部分撤出,部分妇孺老者却失陷山中。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对于修士,群妖绝不留情。管你是二八娇娘还是八旬老叟,宰了没商量。

对于凡人,则只杀青壮。

像是接受了命令,严格执行。

可惜它们的脑袋瓜还是太小,不够用,碰到了棘手问题。

一条壮实后生背着婴儿,挥舞猎刀护住婆娘爹妈,且战且退。四只一丈长的大老虎围住他们全家,迟迟疑疑不敢扑击,好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山中的猎户在面临生死关头时,真比修士聪明多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老虎要咬的只是后生一个。对于其他人,特别是婴儿,根本不敢触碰。

于是群策群力,很快改换成了一个奇怪阵势。本来保护全家的后生,被全家保护起来。

后生把婴儿抱在胸前行走,左边老爹右边老妈,婆娘断后。硬着头皮往前冲,假装没有看见凶神恶煞的老虎。

婴儿刚开始被吓得“哇哇”啼哭,后来看见四只大猫围绕着转,又咯咯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摸老虎头。

啧啧,这可是百兽之王呢,老虎的脑袋岂可摸得?

一家人僵住了,呆若木鸡。

老虎困惑地不扑杀,可也不愿意放他们走。挡在前面那只杵在路中央,想躲又不敢躲。怒目圆睁,瞅着小魔爪伸下,痛苦地闭上了。

四只老虎哼哼唧唧,全变成了病猫。

这时,山那边传来了动静。

病猫们立刻满血复活,“嗖”地跑得没影子了。

数息后,凄厉的惨叫传回荡山谷。

这户人家出来比较迟,到了平原上一看,差点晕倒。

只见一队队巨象用鼻子卷着一块块长条石碑,运送到离山十里处。还有一只只猴子骑在象背,貌似监督工程,选择位置。中间一匹匹野马来回奔跑,貌似测量距离。最后,丈余高的大熊挥舞拳头,像打桩一般把石碑深深扎进地里。

更远些的地方,虎、豹、狼等猛兽负责外围警戒。

它们忙得热火朝天,根本没工夫理会这战战兢兢一家人。

碑身刻有字,兽不出山,人不入林。

这样的碑在距离十万大山十里的平原上,每隔几里就竖立了一块。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至少上千块。

是谓,千杀碑。



第五十一章 白莲出世

石碑高一丈二,宽一尺三,像根石柱子。从上到下,简简单单无纹饰,只刻了八个字。

兽不出山,人不入林。

姬国偏居一隅,一直想打开中原门户。对百万大山最重视,侵蚀最深。

兽潮夜间爆发,大军清晨便封关锁隘,直抵山边。

遥遥望见石碑立起,野兽列阵。大蟒盘成小丘,野猪目光森冷,猴子蹿上跳下,连野鹿也铮铮铮在石头上磨尖了角……

靠,这哪里是兽潮?分明是划清地界。

军队停止前行,修士却越聚越多。

第二天,兽群撤离了,每块碑却依然有动物守护。或蹲着一只猴子,或立着一只鸟儿……好像警戒似的。

山边的农舍与庄园被扒平,无论砖瓦窗梁,桌椅板凳,粮食金银,胭脂镜子,锅碗瓢盆……统统被搬进了山里。

直娘贼,难道飞禽走兽也准备使银子,住房子,盖被子,烧火子,煮饭子?

谁能想象,两只麻雀碰面了,叽叽喳喳地拉家常。

“哎呀,您老起得早,亲自捉虫去?”

“可不,家里来了几只客鸟,想加个菜。”

“买点新鲜的菜青虫吧,小鸟露水没干就起窝,才捉的。”

“来十条,多少钱?”

“承惠,三钱。”

……

一名修士想查看石碑,偏偏顶上蹲着的猴子死不肯挪窝。屈指连弹,指风扎得它满脸飙血,吱吱乱叫。

背后传来讥嘲声,“欺负畜牲算什么本事”。

那修士渐渐焦躁,拔出背后的长剑。一个虎跳,凌空劈斩。

异变,突生!

一道海碗般粗的白汽凭空而至,刺得人耳朵生痛的尖厉风声响起。

嘭……

修士四分五裂,消失了,地面出现三米方圆一个深坑。

从周围散落的碎冰看,根本不是啥法器兵刃。而是凝汽成冰,从高天打下。

百万大山的天空,一位看不见的至强者正冷漠地注视下方。

无人不倒吸一口凉气,竞相后退。

这还了得!

餐桌上的一盘菜,居然敢跟人叫板?

摩云圣人挺身而出。

当时,四年一度的凌霄大会正在召开,并非所有大修士都去了桃都。经历两次雷劫,以战力著称的散修摩云圣人,就是其中大名鼎鼎的一个。

只见他,黄金甲锁雷霆印,红锦韬缠日月符,左手翻天印,右手金刚圈,足下喷涌出熊熊烈火。

冲天而起,威势无双。

万人景仰,无不交口称赞。啧啧,即使真仙临凡,也不过如此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世俗中人及一干修士,从下午到黄昏,把脖子仰得酸麻复不了位,也没有等到摩云圣人归来。

突然,有人想起到一种极其恐怖的可能,差点“哇哇”地呕出来。

假如那货毫无还手之力,跟冒犯千杀碑的修士一样被打爆。鲜血碎末从高空洒落,被罡风吹散,是看不见的。

消息传出后,据说,凌霄大会沉默了半日。

围剿太阳城,道门偷偷出动了几位渡劫圣人,却陨于神将之手。才赶快叫停,由天人收拾残局。

世间的渡劫修士,极其稀少。

归附了道门又想在人间淬炼战力的,顶多渡劫一二三重后就溜进虚空秘境。当然,不乏一不小心把自己给玩死的。

不肯归附者,只能死挺,没有谁抗住七道天雷。

天人不出,他们便代表了最强战力。

然而,摩云圣人之死根本算不了什么,震惊天下的大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三天清晨,三大妖王之首的狼图身穿细密的明光铠,率领三百苍狼出了百万大山。上空盘旋着一群青鸟,欢快的飞翔。

青鸟和麻雀差不多大,脑瓜小,寿命短,极少修炼成妖。却有一项天赋本领,能送信,分辨妖气。

每头狼均一丈长,铜头铁额,妖气横溢,即将进阶成为妖怪。从战力讲,足可战开光仙师。

天穹上,云气凝聚随行。

像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又像一团升腾的火焰。

虎牢城,是天下最大的妖兽买卖与中转地。

妖角、妖毛、妖皮……由这里源源运往各地。妖丹堪比极品灵石,千娇百媚的狐妖兔妖,芬芳清雅的花精草精,可以卖出天价。

妖兽的幼崽被抓,往往疯了一般拼命。修士被狂追不舍,跑到这里就安全了。城池的管理方不是吴国,而是天一派。任何敢靠近的妖物,都将被无情斩杀。

兽潮爆发的前三天,夜幕降临。

虎牢城里,专做妖姬生意的金六爷正在请客。

宴厅四壁不点烛,不点灯。一线夜明珠发出辉光,映照得每个人面色苍白。谁知今日宴请的公子非等闲之辈,笑道“这玩意,我那儿多的是。”

金六爷不动声色。

酒过三巡,见对方目光流连在一位娇憨的舞姬身上,笑问

“将此姬相赠,如何?”

公子忙道

“金爷挚爱,怎好割让?”

金六爷笑道

“一只兔子精而已,我这儿多的是。”

公子晓得刚才的话语冲撞了主人,打了个哈哈,面皮却露出喜色。

三炷香后,仆佣抬进来一口大蒸笼。

金六爷用筷子指点,笑嘻嘻道

“时间仓促,不知道熟了没有。远客无以为敬,请揭盖一睹芳容……”

那公子讪笑,心道,咱什么没吃过。

纳闷地揭开盖子,顿时踉跄后退七八步,呕吐得一塌糊涂。

只见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兔精的浓妆艳抹已经花了,五颜六色顺着面庞流下。两只眼睛怒睁,血水渗出,死不瞑目。

旁边的一位文士连忙搀扶主子,抱歉道

“我家公子偶染风寒,得早点歇息了,多谢金爷盛情……”

金六爷哈哈笑道

“先生对刚才奉茶的绿衫侍女连看了几眼,想必需要灵珠草入药。明天,我就把小妖精烘焙了送过去,如何?”

文士忙道

“使不得,使不得……某自去药肆寻找……”

“唉,别客气,这玩意我多的是。”

听到宴客厅里传出的话语,在走廊上侯着的绿衫少女瑟瑟发抖。

待到夜深了,她蜷缩在黑暗中。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用被角捂住嘴无声抽泣。

无法入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兔精姐姐死不瞑目的脸。又想到今后被人撕碎吃掉,还不如干脆先死了好,省得受罪。

梆梆梆……

窗棂轻响。

少女吓得一激灵,用被子捂住头。少顷,又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一只绿色小鸟啄破窗格子上的纸,钻了进来。

少女慢慢坐起身,小鸟轻盈飞落掌心,弯着脑袋瓜看。

“青鸟,你是来探望我的吗?百万大山里,爹爹妈妈可安好?”

她静静流着眼泪,轻轻抚摸小鸟的脑瓜。

青鸟却急了,躲开手,低头用喙啄爪子上捆绑的小筒子。

少女端着鸟儿,抓起金钗,悄无声息赤脚走到窗边。先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再剔开腊封,抽出了一张纸卷展开。

就着惨白的月光,见到上面只有简单一行字。

“三日后,拔虎牢。孩子,回家。”

落款处,只有一朵莲花。

少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露出狂喜。听到外面巡夜的脚步声,吓得赶紧缩回床上,浑身颤抖。

想了想,把纸条塞进口里乱嚼,吞了进去。

十数息后,顿觉一股暖流从肚子蒸腾而起,流向四肢百骸。体内种下的封印,迅速崩溃消融掉了。

她眼中焕发异彩,越来越明亮。

青鸟歪着小脑瓜,静静地看着。少顷飞上窗格,又钻了出去。

它脑瓜太小,没有什么复杂思维。

只觉得这一刻很开心,得赶紧回山,还有好多任务要做呢。



第五十二章 一个也不饶恕

虎牢城里的十万余人,从事职业全与妖兽相关,或宰杀,或炼药,或腌制加工……

兽潮爆发后,聚集于此的法师、仙师、真人达到了五千之众。融体圣人只两个,是天一派外门的镇守长老。至于渡劫圣人,一个也没有。

修炼到了高妙境界,几乎不假外物,并不苛求妖丹。万一需要的话,早有大把人屁颠屁颠奉上,不必跑老远亲自捉妖。

城墙又高又厚,以抵挡野兽妖兽,对妖王根本没作用。

二劫大妖相当于三劫圣人,虎牢城内没有谁可以挡住一拳,可它们不敢出山。万一惹怒了天人,会被碎尸万段。

才区区一百里距离,苍狼不消一炷香就扑到了。

几乎所有的修士都站上了墙头,不是备战,而是看稀奇。料想借狼图一个胆子,也不敢攻击。

天一派弟子在十里外巡逻,平日难得碰到一两头自投罗网的蠢妖怪。

但是伴随凄厉惨叫,没逃出一个。妖气迅速逼近,根本不停留。

两名融体圣人睚眦欲裂,疾掠迎上,喝道

“狼图,你敢不按规矩……”

可惜,他们的话语还来不及说完,一条雄赳赳的汉子便踏空而来。根本懒得废话,只简单两拳,将他们打爆。

血腥气,妖气、真气混杂在一起,令人闻之欲呕。

融体圣人,在任何门派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在世俗更是如同神明一般。陨落时的惨状,不如一条狗!

瘦高凶狠的汉子铠甲明亮,周身萦绕着几乎雾化的黑色妖气,站立于虎牢城上空,如同神魔。

大小修士腿脚乱颤,不敢动弹。

十息后,三百苍狼将安南城团团围住。

嗷呜……

狼图仰天怒吼。

嗷呜……

三百苍狼伸颈呼应,声震百里。

三次怒吼之后,雷鸣般的声音响起,碾压得下方尘土飞扬,草木偃伏。

“百万大山的兄弟姐妹,狼图来接你们回家了!”

重要事情说了三遍之后,狼图喝道

“呔,凡我兄弟姐妹出城,敢阻拦,杀无赦!不解开束缚,伤害、藏匿妖族者,杀无赦!四处乱窜,妄图逃跑,制造混乱者,杀无赦……”

城中的大佬小佬们,急眼了。

比方说做妖丹生意的吴二爷,做妖姬生意的金六爷,做妖奴生意的王八爷……

妖兽一旦跑光,他们就成了穷光蛋。在弱肉强食的修士世界里厮混,或许连性命也保不住,哪里还会有什么东山再起?

于是,狼图的话语才落,几百道白亮剑光,几十件形制各异的法器冲天而起。

蚂蚁多,也能咬死象!

难道妖族还敢杀入城?

接妖兽回山,在情理上勉强讲得通。毙杀巡卫,镇守圣人,得罪的只是天一派一家。一旦对城中好几千个修士出手,就意味着对抗天下门派,全体人类。

百万大山,将被血洗,寸草不留!

嗖嗖的破空声,密集的叮当声传出,如疾风暴雨。

天空中,铠甲愈发明亮。铺天盖地的剑光与法器好像巨浪滔天,拍打在礁石上粉身碎骨,不损其分毫。

凌空而立的粗豪汉子哈哈大笑,一拳打下。

轰……

西北角的一处宅院垮塌,凄厉的惨叫响起。

再一拳。

轰……

东南角的楼台瓦解。

连续二三十拳击下之后,惨叫声彻底消失了,城池一片死寂。

最后四拳,东南西北的四门垮塌。苍狼冲入城中,青鸟欢快地引路。

无人敢发声,敢乱跑,敢阻挡……

保命第一!

乱糟糟的妖市里面,十几个法师正心急火燎将符水洒向一排排铁笼,待妖兽昏迷后好拖去密室隐藏。

一只被种下封印的牛头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膀一较劲,竟然将铁栅栏生生掰断了。抓起一根铁条,横冲直撞。

众法师顿时大乱。

王八爷急了,带领几个贴身护卫亲自冲下场。

他一时昏了头,小觑了雷劫大妖的威能。

天空一拳轰下,地面出现了一个数丈方圆的大坑。王八爷和王八护卫,统统人间蒸发。

法师们四散逃跑,小鹌鹑一般瑟缩躲藏。

听到四面狼嚎逼近,望见青鸟翩翩飞来,牛头怪丑陋的面孔露出了笑容。

在一个符文密布的大厅内,阵法屏蔽了外界气息。金六爷带领二十几名仙师挥舞皮鞭,驱赶一大群女子进入暗门。

他脸上的肥肉直哆嗦,满头大汗。突然感觉腰间一动,扭头瞥见一名绿衫少女抓住一根玉石条,奔向了厅角。

金六爷昏昏沉沉,脑壳有点不够用了。

咦,明明灵珠草小妖精被种下封印,怎么恢复了法力?

他茫然去摸腰间的阵钥还在不在,却见少女飞快将石条插进墙壁上的一个小孔,才如梦初醒,吼道

“快,快杀了她……”

嗖,几柄飞剑插了过去……

少女根本不躲闪,拼尽全身力气一拧。

法阵的屏蔽立即消失,随着“咔嚓”一声轻响,墙壁上露出一扇门。

一只青鸟嗖地钻入,盘旋鸣叫。门外狼嗥阵阵,一个雾气缭绕甲胄闪亮有如魔神的身影,从天而降……

绿衫少女的前胸后背露出血洞,身子软绵绵歪倒,眼睛却笑成了月牙形……

整整耗费了一个时辰,三百苍狼在青鸟的指引下,搜城五遍,将囚禁的妖兽全部弄出去了。

狼图站立于半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信守诺言,不捣乱,就不滥杀。

几万头妖兽延绵数里,舔着伤口,扶老携幼,沉默地踏上了回家路。

小命总算保住了,众修士终于松一口气。

刚才,如果他们朝四面八方乱冲,三百苍狼是绝对挡不住的。连狼图也无可奈何,顶多杀掉一小撮。可焉知死掉的人里,有没有自己?

苍狼军团却没有撤离,趴在五里外歇息。

狼图抛出一把把小米。

青鸟们吃饱了,跳上苍狼的脑门趴着,小脑瓜好奇地望向虎牢城。它们有感应,知道会发生奇妙的事情。

苍狼最耐饥饿,又没多大消耗,暂时不需要吃东西。狼头高高昂起,也朝向虎牢城。它们即将化形,感应比青鸟还强烈。

突然,修士们惊恐地大叫起来,一个个指向天空。

极其高远的天穹之上,那朵状如莲花的白云弹出了一颗小小火星,越往下坠落越大。数息变成火球,再数息就变成了一张大火帆……

如此同时,一道强大的意志落下,犹如神威。

十万多凡人呆若木鸡,动弹不得。几千修士脚麻手软,无法祭出宝物逃离。

仅仅几十息之后,一朵庞大的火云笼罩虎牢城,映照得天空血红。

将一切焚烧得干干净净,石头变成了灰。

一个也不饶恕。



第五十三章 绝世大战

烈火焚城之后,三千只吃饱了的青鸟腾空而起,散向四面八方,腿上均绑着一个小筒子。

一路上,有的找到散发妖气的兄弟姐妹,完成任务回山了;有的被猎人的箭矢射杀了;有的被狂风卷走了;有的飞着飞着,像一块沉重的岩石,一头栽下去了……

飞得最远的一批,甚至越过了高山大河,见到了皑皑白雪,冰原如镜。

不怕冷,不怕饿,不怕累,不怕死……

它们,是光荣的信使。

临近黄昏,东边的天空越来越明亮,映照得火烧云黯淡失色。

一剑东来,天地异象。

清晨,苍狼出山。

一个半时辰后,圣后火焚虎牢城。

中午时分,三百苍狼疾奔七百里,扑至吴国的王城天海。

途中,闻讯拦截的几股人类军队连阵势都没有摆好。眼睁睁看着狼军像一阵风刮过,只得衔尾再追。

乱哄哄跑来斩妖的大小仙师望见狼图凶神恶煞,像魔神一般踏空而行。全部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靠近。

天海城的防护法阵启动。

城下,三百苍狼九战九决,将十万大军硬生生击溃。

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

狼图血染铠甲,拳毙五十多个仙师,四名真人,两位圣人,其中包括了经历两次雷劫的天一派大长老。

战斗虽然惨烈,却严格按照规矩进行。

狼图战仙师以上的修士,苍狼战军士与法师。

泾渭分明,互不援手。

这份规矩,是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兽潮中形成的。

如果大修士滥杀野兽,大妖专杀凡人,世界上的人与兽很快就会被杀光。跟真人不能参与凡俗的战争,是同一个道理。

千年以来,敢明目张胆破坏道门规定的,唯有妖族圣后。火焚虎牢城,里面至少有十万多凡人,五千多修士,统统灰飞烟灭。

气魄与手段,亘古罕见!

简直跟上天降下了神罚,差不多。

烈火焚城的消息传到了天海战场,残余军队与仙师仓惶撤离。

这还怎么玩?没法玩了。

你在这儿打生打死,天上那位存在一不高兴,随时可能把几十万人都给焚了,如同烧蚂蚁窝。

城下血流成河,尸体布满原野,苍狼奔突长啸……

却没有什么人关注了,目光全望向极高远天穹上的那一朵小小白云。

整个世界,静默了半个时辰。

都在等待……

临近黄昏时,一剑从东海来,天地色变。

东方越来越明亮,不可逼视。如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彩霞满天。

一剑飞出,云霞碎裂,荡出朗朗一片青天。

那柄剑飞抵天海城上空时,宛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舟,刺向了高天。

天海城里的凡人仙师敲锣打鼓,城外躲得远远的修士军队呐喊喧天,场面顿时沸腾。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纤纤玉掌从虚空里生出,抓住了剑身。

凌厉,霸道,没什么道理可讲!

嗡……

低沉的蜂鸣音响起,地上人头痛欲裂,脑浆子似乎被万千钢针穿过。

下一个瞬间,天空光华骤起,如千数万树的星辰陨落。

飞剑,彻底消失了。

玉掌,悄悄隐没。

天地之间静悄悄的,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云点缀于高天上,仿佛一朵小小的白莲花,又像一朵升腾的火焰,俯瞰凡尘。

夜里,明月朗照。

绝世大战爆发。

凡人们与仙师不知道谁参与了这场战斗,也看不清是怎样进行的。

天空电闪雷鸣,忽然大雨倾盆,忽然罡风咆哮,忽然雪花纷飞,忽然漆黑如深渊,忽然一物跳跃而出,光亮照耀天地……

威压如山,威压如狱。

血雾飘浮在半空,形成血云。血丝纷纷扬扬飘落,无穷无尽……

那一战,胜负至今是个谜。

本以为兽潮选择在凌霄大会召开的期间爆发,是钻人类的空子。现在才发现,是妖族圣后刻意安排。让这些大修士不得不一起来,她好围城打援,省时省力。

人间世,从来没有谁这样疯狂战斗过。

以一己之力,镇压天下。

第二天上午,天海城敞开大门,吴王亲自将妖兽精怪送了出来。

狼图率领苍狼军团,护送兄弟姐妹凯旋。

莲花状的白云静静高悬,到正午时分开始淡化,渐渐消失了。

从那一天起,道门终于承认了百万大山的地位,给予人间一国的待遇。镌刻“兽不出山,人不入林”的千杀碑,就是边境线,再也没有谁敢等闲视之。

但妖族圣后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后来,有小道消息流出。

七年前,百万大山内,曾经降下了四十四道天雷,比当初的楚山神女少一道。

说明圣后成为天人,可能横渡星河去了。走之前了断尘缘,为妖怪精灵讨一个公道,取得一块栖身之地。

在桃都公开展示了一千五百年的神珠,于绝世大战后也奇怪地消失了,道门却不给出任何解释。

青鸟传信,通知各地流浪的妖物回家。也有少数送给了具备妖气的人,圣后符咒激活了他们身体里的妖族血脉。

可人类觉得他们是卑贱的妖,妖族又觉得他们是卑鄙的人,都不待见。

于是,白莲教悄悄兴起,尊圣后为真神。

因为被官府与修士镇压得厉害,他们只能暗中活动。接头时将双手拢起如一朵莲花,又像一团升腾的火焰,模仿当初高天之上的白云形状。

经过六年风雨,千杀碑巍然屹立。

入山采药捕猎的行为断绝不了,却没有以往猖狂。反正人入了林,妖出了山,就各安天命!

天下的妖怪跋山涉水,朝圣一般奔向百万大山。也有妖怪从山中走出,另外开辟洞府。

人依旧杀妖,妖依旧吃人,没什么改变。

……

信天游露出了微笑。

想不到呀,小青竟然参加了一场绝世大战!

六年前,它的确是像一块石头般从天空掉落,腿上绑着小筒子。

云山天地元气稀薄,孕育不出妖怪。只是在自己发掘灵脉,又用“进化一号”提升小花小黑之后,才出现了两个小怪物。当时,小青肯定是冲着它们去的。

它起步晚,却修炼神速,比小花小黑厉害多了。原来是早被圣后改造,打下基础。

可惜发烧三天三夜,被“进化一号”救活后,忘记了百万大山。当然,它那小脑瓜,本来也装不下太多东西……

少年以为那场大战跟自己没关系,像听别人家的故事。谁知陆平章接下来的一番话,差点惊得他蹦起来。

:。:

第五十四章 亿年前的一家人

陆阁主见对方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也跟着笑笑,唤侍女进来换上了一杯新茶,道

“肖壮士,你是否经常梦到置身于原始森林,周围野兽咆哮?”

信天游一怔,心道,靠,你丫冒充知心姐姐来解梦了?但眼下扮演的是“肖尧克”,只得憨厚点头,道

“陆阁主神机妙算,还真是。”

陆平章激动地一拍大腿,站起了身,指向对方道

“这就对了,你身体里流淌着妖族血脉。”

信天游莫名其妙。

尼玛,我在山中呆了一十六年,能不梦见森林?

不好点破,嗫嚅道

“你这句话,可不能乱讲。在许多地方,发现妖物是要火焚的。”

陆平章坐下了,笑道

“放心,在我这儿绝对安全。六年前,你是不是接到了青鸟传信?纸上画着的莲花是不是飘浮而起,没入了你的身体?是不是从此以后,与鸟兽虫鱼花草树木产生了一种天然亲近,感觉敏锐?”

啊,信天游真有点懵了。

白纸上的莲花,确实飘进了身体。当时吓坏了,没敢告诉师父。至于与天地万物的亲近,天天生活在丛林中,能没有?那之后是不是变得更加敏锐,记不清了。

不过,在接受碧松子献出的松茸耳塞后,立即清晰感知到各种植物的情绪。令那货大吃了一惊,咕咕哝哝。

“论理,公子应该适应好一段时间,才可以分辨的……前生肯定是精灵。“

切,少见多怪。

只要存在新陈代谢,就会释放生物电,植物也是有情感的。只是它们的信号太微弱,难为人知罢了。

陆平章接着道

“肖尧克,无非是逍遥客的谐音。你不时表露惊奇,瞳孔却不扩大。装得很敷衍,浮夸。说明我这个圣胎真人,在你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十万两一张的金票,只有姬国王庭或者南海派大长老,才能拿得出。你敢招摇示众,表示‘肖尧克‘只是一个化名,没准备再用。

“实不相瞒,天机阁就是白莲教的分支。之所以揽下这档子麻烦,是因为陆某在你身上感应到了圣后符咒的气息。妖族觉醒之人,彼此能产生神秘感应。但随着岁月流逝,符咒的气息消褪。唯独你,像昨天才被种下一样,显然具备了天妖血脉!”

信天游哭笑不得。

我勒个去,小爷又不是妖怪,当然圣后的符咒不融入身体。一直没使用的,可不像昨天才种下?

不过,没有“觉醒血脉”,并不代表没产生影响。

地球生命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四十二亿年前的微晶体,三十五亿年前的蓝藻。动植物的祖先,出现在二十二亿年前。三亿多年前,生命才走出海洋。八千五百万年前,猴子才出现。

也就是说,任何人的祖先在一亿年前,都可能和蝎子共进晚餐,大伙是一家人。

那么,圣后针对妖族的符咒,必然能够对任何生物产生影响。

难怪师父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确定自己在喝下“进化一号”之前,基因就产生了变异。六年前,又手忙脚乱调整辅助进化的药液配方。

他不晓得怎样才能说清楚这码事,犹豫了再三,道

“人类觉得妖族卑贱,妖族觉得人类卑鄙,都看不起具备妖族血脉的妖人。其实我觉得,他们才是造化之灵秀。比方说,王室最喜欢近亲通婚,肥水不流外人田,最终必然导致孱弱。相反,山川异域的不同民族结合,后代一定健壮漂亮聪明。

“从基因上讲,这叫‘杂种优势‘。十亿年前,所有生命的祖先都在同一锅营养汤里扑腾,大伙是一家人。我刚出山时,遇到一个通幽巅峰的妖人打擂台。可他觉醒妖族血脉后狂化,能力飙升,可战开光仙师。

“陆阁主,通过秘银买卖,想必你猜出我需要修缮阵法,制造法器。大家合作如何?我出钱,你们运用渠道寻找材料。同时,假如今后世道艰难。我承诺接收你们的孩子,让他们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陆平章像漏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恨得牙齿直痒痒。

装,你丫继续装,数典忘祖的家伙!

“肖壮士,你不肯承认自己有妖族血脉,可以理解。‘基因‘什么的,陆某也不懂。但是,我们不需要怜悯。唉……先把情况介绍完,再谈生意,算是对你收购一吨秘银的馈赠吧……“

两天后。

明月在轻纱一般的云雾中穿行。

大海波光粼粼,海风清凉。

岸边矗立着一块方方正正,顶部平坦的大岩石,离地一米,长宽各三米。左右两旁约二十米处,相对站立一百多名汉子。

两拨人目光凶狠,沉默无言。环首刀、七星剑明目张胆提在手中,月牙铲、镔铁棍堂而皇之靠在身旁。

气氛绷得很紧,一点火星溅入就可以燃发熊熊烈火。

朝向大海的那一面,五米外立着一个青衣道人。身前石头上搁着一个乌黑麻黑的托盘,盘中两颗大金锭焕发出黄澄澄亮光。

石台上站立相对两人,一举锤一握刀,摆开了厮杀架势。

青衣道人叫端木,乃开光初境的仙师。把拂尘扬起后高声喊了一句“开始”,声调有点儿紧张。

他没法不紧张。

番州只是姬国的一个临海城市,海狼帮与海沙帮争夺地盘,今晚约定赌斗。

以往的规矩是每帮出三人,在岩石上一对一。三场两胜,赢家获得地盘和一百两黄金的彩头。

端木是双方请来的中间人,以保障公平。

两位武功最高的帮主也才通幽第八重,若中途耍诈事后反悔,老道完全镇压得住。

可怎么也没想到,惊动了大人物。

化丹中品仙师,南海派外门的管事李从嘉,来了。

作为国教,掌门妙罗真人是渡劫四重的强者。在姬国厮混江湖的,无不以攀上南海派为荣。

据说海狼帮搭上了一名外门弟子,但今晚的小场面,怎么也不至于劳动李从嘉出头,灭一百个海沙帮都够用了。

仿佛稚童打架,大人带领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撑腰,传出去是一个笑话。

这都不算什么。

端木注意到,今晚的主角,竟然是一个青袍小道童。

第五十五章 没什么道理可讲

那个小道童大约十一二岁年龄,被簇拥在最前方,毫不怯场。唇红齿白,大眼睛好奇地滴溜溜四下张望。

仅仅在半炷香工夫之前,海狼帮并不叫海狼帮,而是叫海狗帮。

当时,小道童听了之后直撇嘴,说狗太难听了,不如叫狼吧。李从嘉屁颠屁颠地答应下来,海狗帮的帮主韩庆当场改名。

端木老道苦笑,心想这孩子不谙世事,不晓得海狗异常凶猛,在海洋中除了鲸鲨之外就没有天敌。改成了海狼反而不伦不类,海里哪有狼?

作为开光修士,他感应到了李从嘉与外门弟子之强大,却无法感应小道童的修为。

莫非其携带了隐蔽气息的高妙法宝?可如此重宝,怎么能够让一个小孩子带着到处乱跑?

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越看越像。

那是一个如雷贯耳的传奇,十二岁踏入开光境,破了古往今来的纪录。

南海派未来的希望,南星。

遗落之地圣战,加上天海城乱战,导致世俗的各大教派凋零。不入道门,没有参加两次大战的南海派乘势崛起,隐隐约约可以与四大教派抗衡。

今年夏初,妙罗真人闭关之前宣布,弟子南望代理教务,意味着决定了下一任的掌门人。

其实,南望在各大长老里并不突出。能够掌执南海,无非沾了儿子南星的光。

今晚赌斗,原定三战两胜,被李从嘉霸蛮地改成了五战三胜。落台算输,不能追杀,也改成了不死不休。

端木道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嘀咕,这不是存心见血,把人往死里整吗?无非讨好南星,让他见识世俗的血腥,以砥砺心智。

海狗……呃不,海狼帮万一输了,假如李从嘉大打出手,自己拦还是不拦?假如拦,小命可能玩完。不拦,作为中间人,老脸岂不是要被打肿?

另外一边,海沙帮主王虎的心里苦涩,欲哭无泪。

直娘贼,李大管事插手了,自己还争个屁?怏怏的修行大教派,今儿个关注起鸡虫之争,丢不丢人?

他情愿认输,可锅架上,火点起。怎么也得演完了戏,熬干了汤再走,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海狼帮首先出场的是一名铁锤门弟子,通幽境第五重壮汉。身躯魁梧,一对小西瓜般大的流星铁锤用铁链连接起来,往石台上一站,如同一座巍巍肉山。

海沙帮则是一名螳螂门弟子,中等年纪干干瘦瘦,相貌平庸,手执两柄扁扁的锯齿刀。

随着端木道人的一声令下,台上打成一团。

铁锤呜呜带出风声,如同黑蟒盘旋,乌云盖顶。

中年人一开始还灵活闪躲,乘隙反击。奈何空间太小,兵刃吃亏,体力还没对方好,只过了三十多招便险象环生。

哧啦……

大汉吃锯齿刀割破了胸襟,却根本不受影响。一锤将对方撞翻,另外一锤高高举起,正欲砸下。

当……

一声金铁脆鸣。

正在落下的那柄大锤竟然斜飞而去,拽起铁链,拖得另外一个锤头差点脱手。大汉踉跄后退了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空气爆鸣,白虹乍现。

眨眼之间,一位面黄无须的高大男子带着尖锐的风声,出现在石台上。

赌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突然冒出的男子立刻招致铁锤与螳螂刀夹击,却微微一笑,不退缩。

见一人躺着挥刀横扫,便一脚重重踏在背心制服。又见一前一后的双锤抡过来,鬼魅般探手,从空中摘下一锤去撞击另外一个。

“哐”一声巨响,两锤粘接一块儿,变成了葫芦形状。

动作太快了,跟变戏法一样。

众人瞠目结舌。

“呵呵……”

信天游冲壮汉笑道

“老子说你这货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舞来舞去不嫌累,原来锤子是空心的呀……难怪,铜板打在上面的声音不对头。”

事发仓促,那帮江湖汉子还没回过神。听他这么一讲,再定睛一看,无不毛骨悚然。

空心锤,那也是实打实的铁铸造,表面竟诡异地镶嵌了半边铜钱。

啧啧,一块小铜板,竟然把西瓜般大的铁锤撞飞,击穿。倘若打在人身上,啥金钟罩、铁布衫也要成为筛子。

信天游随手将葫芦流星锤一抛,壮汉赶紧跳下台去捡。

他可不蠢,晓得继续呆在台上贼危险。再说,空心锤也是好大的一坨铁呢,千万别丢了。

李从嘉面沉似水,瞥见身旁的小道童露出兴奋神色,又松了一口气。

端木道人云里雾里,见两帮人都不出声,拱手问道

“阁下请了……今日来到海狼帮和海沙帮赌斗的擂台,是讲和的,还是砸场子的?”

信天游皱眉反问

“咦,不是海狗帮吗,咋就变成海狼了?不不不,你们打你们的……还没死人吧,幸好幸好。俺过来,只是寻找一个人……”

“不知阁下姓甚名谁,要找什么人?”

“俺叫肖尧克,受朋友之托,来找一个海沙帮叫孙休的……喂喂喂,你们谁是孙休?”

信天游大声呼喊,见脚下踩着的那个人嘴巴里咿咿哦哦不肯消停,脊背拼命往上拱,下意识运力踩结实了。

可是连问了好几遍,偏偏没一个回答的,均表情古怪。

脚下传出微弱的呻吟

“大,大哥……你找俺干嘛?”

信天游乐了,差点笑掉大牙。连忙松开脚拉起那人,问道“喂,你就是孙休?”

瘦小汉子抱拳道“正是,多谢救命之恩……”

找到了人,任务完成。

信天游团团作了个罗圈揖,道

“各位老少爷们,俺不管你们的闲事。接下来随便打,打得脑浆子迸出都行。不过,孙休从现在开始退出海沙帮,再也参与不打打杀杀的争斗了。谁要是不同意,先问一下俺的拳头。”

他下午赶到番州,才知道玉阳子的弟弟孙休加入了海沙帮,今晚参与争夺地盘的赌斗。没办法,必须救人,以完成对逝者的承诺。

可孙休这一次不斗了,下次可说不准,早晚还得横死。

信天游合计,干脆快刀斩乱麻将人弄出。绝了那厮的江湖路,再留点金银给他做小生意。

跟帮派没啥道理好讲,拳头大就是爷。

可对江湖汉子而言,私自退帮是很严重的行为,说不定要被一辈子追杀,亡命天涯。

孙休差点被一锤子砸死,刚刚从鬼门关里还过了魂。见到恩人要他退帮,顿时吓坏了,结结巴巴道

“大哥,使不得。那,那怎么行……”

见这货唧唧歪歪,信天游烦了,抓起他朝海沙帮那边一丢,道

“没什么使不得的,俺说行就行……要不然从今天开始,海沙帮除名,你也就不需要退出了……”

凌厉,霸道,没什么道理可讲!

第五十六章 大凶之器

王虎吓得腿脚直哆嗦,顺坡下驴。赶紧搀扶起孙休,对着石台郑重一抱拳,道

“肖前辈,海沙帮重情重义,来去全由自己,从不逼迫。孙兄弟即刻可以可以走人,在下王虎,担保绝不找麻烦……”

孙休晕了,一时间竟然不晓得该如何表态。

信天游懒得搭理他们,只想速战速决点离开。可是瞟了一下老道的身前之后,目光顿时直了。

两锭黄金浑不在他眼中,托盘却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沉甸甸乌铜法器。想必年深日久,丧失了法力,被当作旧器皿用。

华文的传送阵设计,为阻隔法力乱窜产生干扰,中间必须采用大量毫无感应的材料进行隔离。

类似这样的天材地宝挺多,例如千年赤木等。非但可以阻隔法力,还可以阻隔灵气外溢。可全部贵得离谱,数量又少,不可能用来垒墙。

还真让逍遥呆公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旧法器之所以不能使用,除了结构破坏的之外,还缘于年代久远,不能对法力产生足够的感应。

找到这样的极致“废品”,剃掉杂质,捣碎压合做成板子就行了。

信天游思考了一番后,对这个天才的想法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中蕴含的道理,既简单又深刻,放之宇宙皆准。

在一个封闭系统中,总体的混乱程度,也就是熵,只会增加,不可能减少。

呈现在生活中的情形则是,木柴燃烧发出光和热变成炭灰,夜光杯摔碎变成水晶渣子,少年郎变成白头翁……

永远不会出现碳灰吸收光和热重新变成木柴,水晶渣子跳到空中变成夜光杯,白头翁变成少年郎……

因为,熵一直都增加,永不减少。

除非,来自外部的强大作用改变了这种状况。否则,过程不可逆转。

例如,电场交感,让混乱的磁场变得井然有序;凡人服食灵丹妙药,返老还童了;仙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圣人转世轮回……

无论多么高级的材料,用久了自然会疲劳。当熵值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就失去了对法力的感应。

信天游大喜过望,终于找到一件对修士产生强烈威胁的杀器。

他弹指一铜板,可以打穿两里外的砖墙,即使武道巅峰的护体罡气也难以承受。

可大修士只需要意念一动,法力自然而生,改变暗器的轨迹轻而易举。

假如,暗器不能对法力产生感应呢?

结局将变得毛骨悚然……

华国的钦天监里,“破烂”简直不要太多。可是经过一番筛选提炼后,针对要建造一个庞大传送阵,又太少了。

小胖子冯程程正在安排全国收集破烂,下一步将派出浩浩荡荡的“收破烂大军”,扫荡天下……

信天游的暗器标准比华文“垒墙“高得多,必须无一丝一毫法力感应,必须是石质或者金属材质。用掉了五六件旧法器后,才造出十颗黄豆大的珠子,马马虎虎取名为“惰性珠”。

名字普通,却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大凶之器。

真人、圣人的身躯,并不是钢铁做的。毫无防备挨了一记后,成为筛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还没完……

假如没有成为筛子,结局只会更惨。

他将在珠内灌注能量,入体后炸开,如同开花弹。前几天对战玉阳子时就想做下试验,可惜那厮太快了,只得祭出保命剑气。

见到足足有四五十几斤重的厚实乌铜盘,信天游垂涎欲滴。眼珠子一转,临时改变了主意,问道

“王帮主,彩头是不是石头上那堆玩意,怎么个赌斗法?”

王虎连连点头,道

“肖前辈,正是。五场三胜,谁赢了就拿走一百两黄金,另外得到城东那块地盘……”

信天游一摆手,道

“行了,我帮你们赢下来就是……”

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道

“兀那海狼帮,赶快挑四个厉害的一起上。刚才这场算孙休输了,剩下的场次由洒家来打。”

王虎闻言,愣住了。

韩庆的面孔绿了,眼巴巴望向李从嘉。

端木道人苦笑着摇了摇头,不作声,打定了主意明哲保身。

李从嘉冷哼一声,心里狐疑。

黄脸汉子在世俗当中称得上绝顶高手了,还混什么江湖?莫非隐藏了实力,冲着南星来的?

常言,不沾因果曰佛子,不染尘埃是道胎。

保持道心无暇,闭世隐修最简单。其次,多历练见识,也是不沉陷于红尘诱惑的好方法。

南星自幼在南海派的宗门罗浮岛长大,心思单纯。别看早早踏入了开光境,却连血腥都没有见过。

所以,南望特意安排他踏入江湖,以砥砺道心。

海狗帮与海沙帮的赌斗,南海派横插一杠子,无非想让南星勘悟生死。却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凭空冒出一个更加霸道的。

“好呀,好……郭管事,你上!”

清脆的童音响起。

南星是小孩子心态,不怕热闹,就怕不热闹。至于见识血腥勘悟生死什么的,根本没这概念。

信天游闻声朝那边一瞧,乐了。

前面十条粗衣布鞋的汉子,穿着大口合裆裤,上衣无领无扣。右衽往腰间一搭,布带一束,月白色的土布褪变成了泥垢般的灰黑色。更有那些大洞小洞无处不漏风的,偏偏搔首弄姿,硬是穿出了露乳真空渔网时装的效果。

再瞅兵刃,一位哥们手执缺了角的旧木片,一条大汉手抓一颗锈迹斑斑的铜印,一个瘦猴手提黑不溜秋的铜铃……此外,牛角、木鱼、桃木剑不一而足。靠谱点的是青铜剑、法刀、铁锏,均锈蚀不堪。

远看似仙人荟萃,近看是叫花子开会。

其实这帮外门弟子出入红尘,手握财富惊人,鲜衣香车是不缺的。可南星前来视察,个个力求表现,翻出了门内赐下的衣裳同法器。

衣裳只有那么几件,偶尔穿也已经挺旧了。没破偏要磨出几个洞,以示未忘师恩,时刻摸爬滚打在最前线。

如此整齐的一批仙师出现在姬国地盘,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南海派弟子了。

信天游对小道童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猜测必是陆平章提起的修行奇才南星。不过,自从见识了从虚空秘境里溜出来的雷震子之后,他对人间的所谓“天才”,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第五十七章 倾尽三江水

见到南星定下了基调,一条长手长脚的汉子不假思索走向石台,喝问

“某,南海派外门番州的管事李从嘉。兀那汉子,你是什么人,跑来这里砸场子?”

信天游耸耸肩,嘻皮笑脸道

“啥也别讲,俺只是要拿走那一盘金子。”

李从嘉干脆利落地回答

“中!”

信天游道

“附带一个条件,放海沙帮的人先走,今后不要找他们的麻烦。”

“中。”

李从嘉倒也爽快,索性一挥手,把海狼帮的人一并赶走了。

端木道人见两拨约好赌斗的伙计走了,剩下的人没一个自己惹得起,拱手道“郭师,贫道留在这里无益,不如……”

李从嘉不耐烦地驱赶。

“你也走。”

老道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出老远,才矜持地放慢步伐。

两帮人走得急,乱哄哄如丧家之犬。清楚剩下的场面,不是小虾米可以观摩的。千万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冤枉死了。

只有孙休频频回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不做声。

心想,如果南海弟子晓得教祖的震天弓藏在自己空间戒指里,只怕要豁出性命围殴了,哪里会表现得如此有风度。

误入桃花坞,引出玉阳子,得了黄金与震天弓,小龙也大大提升了。为完成老道心愿来到姬国,购买了秘银等材料。华国财政紧张,原本没有南下的打算,准备去二三流教派化缘的。

关键是结识了陆平章,了解到诸多隐秘。

同一件事,从不同高度流出的情报是不一样的。如,王端讲太阳城圣战,道门没有出动雷劫修士。而陆平章说,偷偷出动几个,挂了。

抛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香饵,与天机阁达成了初步协议。只要他们代为收购材料,就可以在华国任选一块地盘栖身。

信天游并不认为,自己流淌着天妖血脉。可从生命进化与基因多样性考虑,一定要把那些妖人的孩子送上方舟。

得,赶紧拿了乌铜盘走人。这趟意外的旅行到此为止,堪称完美!

至于供奉在罗浮岛三支震天箭嘛,暂时想都甭想。

李从嘉表情凝重,一步一步走向石台。

今晚的赌斗,对海狼帮和海沙帮非常重要。对南海派番州外门而言,不过是讨好南星的一场戏。

突然冒出一条来历不明的汉子,节外生枝,李从嘉的面皮被打得火辣辣痛。

“注意,不准施法!”

背后又传出南星的命令,李从嘉一怔。

他懂,十二岁的开光天才,啥法术没见过?就图一个稀奇。山珍海味吃腻了,啃粗粮野菜嘎嘣脆。

仙师并非不能贴身近战,只不过法术的威力更大,不喜欢肉身搏杀。不施展法术,却可以运用法力加持身体。

海风突然紊乱了,李从嘉浑身冒出灰茫茫气韵,迅速向外扩张。随着气韵的流转越来越快,行走踏脚之处的草叶均被揭去一层,一蓬蓬浮起。

信天游不愿意暴露实力。

合计出重手灭了“李师”,南海派绝对死缠烂打。出手轻了,人家又要将他扣下。最好把场面弄热闹些,雷声大,雨点小,无疾而终……

南星扬起白嫩的小手,飞快掐诀。

一道清光从掌中飞出,到了场心忽然散开,仿佛一圈缥缈的青幕。又像平地盛开了一朵青莲花,淡淡向外释放着威压。

这是震慑,也是警告!

意思很明显,任何人都不准插手。

南海派弟子下意识松开了法器。

台上的黄脸汉子哈哈大笑,一纵而起,半空中发出霹雳般咆哮。

拳!

拳头!

如流星,似雨点,劈头盖脸罩下。

拳未至,而风先到。

散落的树叶花瓣草茎丝绒,被狂风卷起,飞舞盘旋。

李从嘉不慌不忙,衣袍鼓荡。一仰头,千百双手倏忽而生。

拳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手似重门紧锁,如潮市声,竟不得入。

这一拳,是天神出拳!

这双手,是观音千手!

一阵密集的“噼啪”拳掌相击之声发出,听到耳中却只是一声巨响。气浪撑得海风倒卷,花草树木偃伏。

汉子头发尽竖,衣衫碎裂。收拳睥睨,仰天咆哮。

武夫之威,一至如斯!

李从嘉百密一疏,挨了一记雷霆般的重拳,倒飞而去。

落下后屁股坐地,依旧停不下。

南星一闪到了他身后,双掌按背想抵住。却忘记了自己道术高明,年龄却小,**力量并不强大,根本挡不住。

嘭哧……

咔嚓……

二人撞断了几棵小树,掀翻了几块大石头,滚入坎下。

青莲花袅袅而逝。

众弟子傻眼了,分出七人寻找。剩下三个朝向石台摆出进攻架势,急催法力,法器渐生光华。

坎下跳起一个人。

黑脸赤脚,衣衫褴褛,裤管撕成一条条的,屁股磨出两个黑乎乎大洞。乍一看,以为是丐帮的资深长老。

信天游乐了。

不好意思呀,兄弟。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了。

李从嘉倾尽三江水,难洗今日羞。恼怒地将一名弟子拨开,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天一指。

半空“砰”地炸开一朵烟花……

光影闪烁,托出一轮骄阳,照耀得地面如同白昼。

众人瞠目结舌。

不至于吧,只是面对一个凡人……头儿怎么发出了紧急号箭?

李从嘉也傻眼了,心中拔凉拔凉的。

本来掏法器的,结果拿错了。拿错也就算了,偏偏脑壳还乱哄哄的,神差鬼使发射出去了。

误传军令,在战时是要杀头的。当下没那么严重,惩罚却绝对跑不了。

一个小小身影从李从嘉身后窜出,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

可怜孩子浑身沙土,小脸东一块西一块糊满泥巴,背上的道袍磨破了老大一个洞,脑袋上还盘桓着几根草,整个一非常有潜质的小乞丐模样。

“都不许动,让我来!”

南星一声清咤,手执一截树枝,如离弦之箭扑向汉子。

信天游一拳将李从嘉打飞,见那货居然发出了号箭,简直莫名其妙。

眼下的场面,像吊打小朋友。不过,危险的感觉油然而生,越来越强烈,正来自高天之上。

第五十八章 圣人驾到

他仰望夜空,明月皎洁,云彩稀薄,没发现什么异状。但心里的那股恐慌越来越甚,觉得还是捡了便宜别卖乖,赶紧溜!

低头见到小屁孩南星拿着树枝当剑使,大刺刺冲来。当即乐了,一拳击出,小心翼翼地收了力。

咔嚓……

树枝折断。

南星轻若飞絮,借一弹之力落到了一丛玫瑰上。随着花枝上下颤悠,宛若仙童。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可不是开玩笑的。

番州所有的南海弟子,外门下辖的帮派,沾亲带故的修士,官府的兵丁捕快……全部停下活计,以最快速度,乱哄哄赶向海湾。

呔……

三里外的山岗上,伴随着震彻云天的长啸,一条黑影冲下。

断树,碎石,一掠几十丈……

威猛绝伦!

啸声极具穿透力,在平坦的海面传播更远。十里之外忽然隆起了一个小丘般大水包,迅疾向海湾移动,拖出一米半高的巨浪。

信天游击退了南星,作势前扑。实则准备后退,用空间戒指摄入金子和托盘开溜。

长啸绵绵不绝,声势浩大地逼近,速度竟然比音波慢不了几分。只数息便掠至,势若奔雷。

如果他转身逃跑,便把脊背让出了,前进的方向还被石台子阻挡。

当即“嗖”地迎上,先打退了对方再说。

嘭……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南海派众弟子被震得头晕耳鸣,站立不稳。

二人撞到了一起,光影纷乱杂沓,继而收敛如球。

草坪上凭空冒出了两米方圆的光球,里面仿佛有千百条人影正激烈厮杀。影影绰绰,似实还虚,似虚还实……

光球滚到之处,空气扭曲如同透镜。草叶树枝均被碾碎成粉末,随海风一吹,纷纷扬扬下了一场“碧雪”。

杀气冲霄,如罡风肆虐。

所有人全看傻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阵阵后怕不已。

本以为黄脸莽汉顶多是一位隐藏的武道巅峰,没料到竟与出神初境的体修,长老江松子硬碰硬。

十数息后,“啵”一声巨响如气泡破裂,身影骤然分离。

光球爆炸,气浪排山倒海一般袭向四面八方,将花草连根拔起。

众人被刮得连连后退。

奇怪的是,分开的二人却不争斗了,同时仰头望向夜空。

江松子虽然是一个出神真人,却没有啥道骨仙风的样子。身材高大壮实,肌肉虬结,如江畔粗壮的苍松。

他的任务是护卫南星,感觉有人跟踪,便去追查。

谁料对方狡猾无比,兜圈子离海湾越来越远。

江松子幡然醒悟,生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匆匆往回赶。半路上望见烟花炸开,外门发出了紧急号箭。

这下子可把他急坏了,心道南星若有失,自己便成了千古罪人。

南海派一直被中原教派瞧不起,缘于没有出过一位天人。弟子碰到别的修士口沫横飞,讲某某老祖飞升,某某神仙出自咱家,只能掩面而走。

如果抬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癫仙人装门面,人家更加笑话你。癫道人素来懒散,可没创立过什么教派,谁知最后陨落还是飞升了?连无上真人是不是他的弟子,都存在疑问。

南星是天生的道胎,一十二岁踏入开光境,人间亘古未有。只要不道心迷失,中途夭折,绝对可让南海一脉中兴。

所以他离开罗浮岛历练,除了江松子贴身保护之外,连护教神兽都出动了。

见到两大高手仰天望,其他人也察觉异常,像鹅一样昂起了颈子。

天空赫然出现了一片黑云,正飘过来。

黑到极致,没有一点光线穿透反射,反而生出了一股堂皇之意。

起初只如铜板大小,转瞬便大过了脸盆,继而大过车轮。

清冷的月光照射到云层边缘,如同镀上了一圈黑金边框,将天空割裂。又仿佛天穹塌陷,生出一个黑洞。

数息之间,黑云就大过了草席,高空传出尖利的啸鸣。

一股威严的意志落下。

江松子大惊失色,惊惶喝道

“融体圣人驾到……速分阴阳,列南斗六星阵应战!”

南斗六星阵是南海派的基础阵法之一,本该熟极而流。可外门弟子精神涣散,动作缓慢。在李从嘉的指挥下分成两组,拔出了桃木剑。

南星则被法阵护卫在中央,盘膝而坐,默颂口诀。头顶迅速升起一片华盖,不知是什么法器。宝光璀璨,旋转如轮。

江松子和李从嘉充当阵眼,带领一十二柄法剑指向了天空。白色的罡气在剑身萦绕,蓄势待发。

即使是圣人,也要暂避锋芒。

“呜呜”的风声传来,浩瀚无垠的海面立起了一堵白墙,席卷而至。海湾里的海水剧烈翻涌,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要冲出。

信天游仰望天空,脑海蜂鸣,第一次感受到碾压级别的强大精神辐射。

两天前与陆平章讨论过,白莲圣后烈火焚城,就是天人的战力。与之一比较,某人羞愧得快哭了。

圣后一道神威落下,十几万人均不能动弹,他勉强可以做到让一两百人不动。一星火种落下,焚灭全城,他勉强可以焚烧掉一栋房子。

其中的差距,以千万里计。

那就不跟天人比了,特伤自尊。和距离最近的出神真人,还是马马虎虎可以一战的,只要对方别像玉阳子一样搞偷袭。

世间的渡劫修士极为稀少,绝大部分躲入了虚空秘境,而天人又不出。江湖上的最强战力,就是融体圣人。

这种经历可不容易碰到,他倒要看看自己能够撑多久。

黑云压顶,只剩一百多米远了。

南海派众人的法力催运到最大值,在头顶上方形成了一片厚实光幕。

信天游头痛欲裂,疯狂朝大海跑去。途中,犹没忘记用空间戒指摄走乌铜盘与两枚金锭。

这块地方无遮无挡,必须下海藏匿。

当海水形成了隔离层,连核辐射都要随距离呈多次方衰减,何况精神辐射。

他只用了两息时间就奔至断崖边沿,腾空跳落。

身下的海水诡异地形成了一个巨大漩涡,突然炸开,浪花飞溅。

一颗驴车般大的头颅探出,两只怪眼赛过灯笼,斜插尖角。大口一张,獠牙如利剑森森,咬向下坠的渺小身影。

第五十九章 虺

半空中,黑云大如篮球场。

雾气翻滚扭曲,边缘电光缠绕。似乎深渊之中,无数恐怖的生物正竭力爬出。

草坪上,南海派众人严整列阵,高擎道剑。通体焕发出光亮,仿佛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这是信天游见到的,最后一眼外界景象。

从断崖边沿跳出十几米后,分明听到了南星惊喜的尖叫,虺,虺来了!

他在空中转体,头下脚上。

靠!

海面如同一锅煮开的粥,水花炸开,一颗巨大的蛇头探了出来。

瞬间明白,这是小屁孩的护卫。陆地狭小,海域辽阔。南星往返罗浮岛,这条虺的作用比修士大得多。

虺者,剧毒之蟒,五百年化蛟。

再修炼千年,扛过了九重雷劫便化龙。

下方这条虺大约一米径粗,通体覆盖厚厚的鳞片,蓝纹白间,胸腹呈褐红色。非常像海洋巨蟒,头顶多了一根半米多长的笔直尖角。同传说中的“蛟”几乎无差别,唯独缺少了一对爪子。

这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生物之一,成年即可战真人,化形便可战圣人。一旦化龙,就可以横渡星河,遨游宇宙。

信天游对动物的习性很了解,晓得它虽然是听到了召唤前来,却将本能地吞下任何撞到嘴边的小鲜肉。

三十多米高的悬崖,自由落体时间不到三秒。

空中无法闪避,来不及多想了,信天游迅速掏出龙牙。

动作快,神念更快。

小龙先一步飞出,“嗖”地扑向下方。

继而,龙牙瞬间明亮,吞吐出一米多长的白芒。

下方妖虺张开巨口,腥臭的涎液滴嗒流淌,庞大的身躯翻搅着海水。

似乎感受到了强烈威胁,颈子猛地后仰。灰绿色瞳孔陡然微缩,变得赤红而混沌,仿佛暴虐翻滚的岩浆。

一道凌厉磅礴,冰冷阴森的精神力量射出。

嗷……

仿佛被一根钢钉洞穿脑海,思维一片空白。急速下坠的信天游身躯一僵,浑身乏力。

龙牙瞬间变得黯淡无光,连小龙也在半空中戛然而止,迟钝地飘浮。

劲风扑面,眨眼而至。

信天游强忍剧痛,勉强维持住一线清明,收回小龙。于电光石火间把身躯一扭,短剑扎向了妖瞳。

呜……

低沉凄厉的嘶吼响起……

顿时,悬崖下巨浪滔天。

斑斓的蛇躯扭曲盘旋,钻进钻出,伴随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一条渺小的身影时而蹿出水面,时而沉入水底,刻不容缓地躲避吞噬与绞杀。

浪花翻滚,渐渐离岸越来越远……

两小时后,距离海湾约五百里的海面突然炸开。

一条头生尖角的巨蟒以极高速度从水底蹿出,跃入空中十几丈高,鼻孔里喷出两条长长的水柱。

狰狞的头颅上却盘坐了一位青年,死死抱紧独角。

月光如银,海面辽阔平静。

虺毕竟没有化为飞龙,滑翔了一百朵丈后,老老实实摔落。

信天游随它玩什么花样,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就是抱定独角不松开。

他半空中挨了虺一记凌厉的精神攻击,落水后又持续挨了几百记。体力消耗殆尽,脑壳昏昏沉沉。凝聚不了思维,也激发不了能量,实力比一条俗世壮汉强不了几分。

各种办法都试过了,连龙牙也扎不透鳞甲,只好维持现状。虺脆弱的地方只有眼珠子,可距离独角两米,过不去。

双方形成了僵局。

长长的蟒躯飘浮海面,懒洋洋游动。伴随“呼呼”声响,鼻孔急促翕张,喷出一团团汽雾。

憋气两小时,信天游也喘得不行。可体积小,恢复快,灰黑青紫的面皮又红润起来。

他虽然吸收热能、光能、动能,对氧气和水还是需要的。先前激烈搏杀,耗氧量比静坐高百倍。

银色月光下,一蟒一人在海面慢慢徜徉,神奇而和谐。

画面太美了,吓得人不敢看。

信天游有苦难言。

常言骑虎难下,骑蟒更难下!

通过两小时较量,他算是搞清楚了。

虺的最强手段是精神攻击,其次依仗强悍的躯体,进行咬啮、吞噬、绞杀、冲撞等物理攻击。还曾喷了毒,那属于生化武器。

幸好天赋血脉还没觉醒,未化形成蛟,不懂法术。

挨了它几百记精神攻击后,脑浆子像被万千只疯狂马蜂扎成筛子,好在挺过去了。再过一小时,待自己可以凝聚念力释放“神针”了,也扎它试试。

不过,信天游非常清楚。

虺不需要蛮干,眼下至少有三种厉害手段。

一是入水不出,活活憋死猎物。

二是潜入深海,冻死压死猎物。

三是找一块礁石,挠痒痒一般碾、磨、挤。而猎物一旦滚落海水,就成为一颗活着的肉丸子。

巨蟒静静游了一炷香工夫,突然把头颅剧烈地左右摇晃,像拨浪鼓一般。

我勒个去,想把小爷搞出脑震荡!

信天游双腿双臂牢牢盘住独角,一动不动。要不是缺乏力气,那根角又太粗,恨不得咬上一口。

虺猛晃了一阵,见无济于事便停下了,游行速度却越来越快。到最后长长的蛇躯一耸一抖,斜斜飞出了海面。

搞毛呀,又开始飞了!

信天游正大惑不解,瞥见一条斑斓粗壮的鞭子从天空迅疾抽下。吓得上半身平平后仰,上臂护住面门,双腿还是牢牢盘住生根。

切,这个动作好像柔术高手后摆腿,踢头顶的皮球。难度也忒大了,亏它想得出。

有好戏瞧了!

这货的鳞甲坚固如盾,尖角锐利似矛。到底矛戳穿盾呢,还是盾撞断矛?

噗……

浓腥的鲜血喷溅。

较量的结果是,矛胜!

蟒尾被尖角生生扎穿,痉挛蠕动不已。

啪……

虺重重砸落水面,尾巴倒挂头顶,弯成了一张弓。

偏偏它急眼了,又蠢。不晓得该把尾巴慢慢往上挪出,而是团团乱转,绷紧了拼命撕扯,顿时血如泉涌。

信天游浑身浴血,几乎被呛晕,恨不得找条绳子把这厮的尾巴绑在独角上。

虺血极凉,片刻后又产生火辣辣烧灼感。

吸收了血液中的精粹,他恢复的速度开始加快。

第六十章 核舟

虺晕头晕脑地转了一阵子,终于将笨重的尾巴缓慢蠕动着,一节节抽出,砸起数丈高浪花。

它也熬得快没力气了,飘浮海面一动不动。长长的尾巴梢垂下,身下一汪殷红的海水浸染开来。

信天游赶快坐直身子,盘膝抱紧独角。根本不敢伸直长腿,怕被倒卷的蛇信子拖走。

九死一生的僵局,就看被搞掂之前,能不能先恢复实力。在陆地战斗,真不惧怕。可在海洋中,十分本事去了八成,不是人家对手。

摸了摸独角上一圈圈的年轮,赫然是四百九十九道。

意味着这条虺即将化形,可战圣人!

他们身后约两里远,一群优哉游哉的小鱼嗅到了血腥味,吓得一哄而散。

鱼群之后的三里外,一条大白鲨被一群虎鲸追赶,也感应到了虺的气息。突然跃出水面,疯狂折向旁边逃窜。

鲸群也放弃快要到口的肉食,慌慌张张扭头朝回游,乱成了一锅粥。

它们不蠢,晓得前方是不可匹敌的存在。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流血止住了,死蛇一般飘浮的妖虺重新游动。

这一次,它好像经过了长长的思考,非常坚决地一头扎入海水。

信天游明显感觉,本次下潜不慌不忙。虺几乎以匀速斜向下前进,带着非常大的目的性。

尼玛,貌似要扎入深海的节奏!

他干着急,没主意。只要滚落下去,就会变成一颗咸水肉花生,咬起来咯嘣脆。

光线渐渐照射不进,环境越来越幽暗,温度越来越低。

已经是海下三千多米了,虺的速度稍微减缓,却没有丝毫停止迹象。

信天游维持盘膝抱柱的姿势,浑身颤抖。

三四摄氏度的冰冷海水以高速冲刷躯体,持续带走热量。他几乎冻僵,上下牙齿碰得咯咯响,浑身冒出鸡皮疙瘩。眼睛被压迫得鼓出,耳膜针扎一般疼痛。

要命的是,在全覆盖的深海高压之下,纵然躯体强悍没碾碎,体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压缩变小。肺里空气冲破紧闭的口唇,化成一连串细密的气泡逃离。血液中的存量氧,全要消耗光了。

外界温度太低,无法摄取热量了。水流的冲刷倒是带来了动能,可身体在如此糟糕的状况下,吸收也有限。

寒冷与窒息,两大杀手如影随形,无法逃避。

信天游彻底陷入了绝境,因为供氧不足而头脑晕沉,思维迟钝。哆哆嗦嗦瞪大眼睛,咬牙坚持。

幽暗中,以他超人的目力,隐隐约约见到了山脉的影子。

虺到底想干什么?

假如这厮撞山撞得七荤八素,自己乘机逃离,尚存一线渺茫的希望。

还有一个办法,行险一搏。虽然念力无法凝聚,能量无法释放。但龙牙还在腰间,必须扎中虺完好的独眼……

正犹豫时,耳中传来女孩子清脆的声音。

“信天游,傻瓜蛋……”

漆黑深海,谁在呼唤?

他僵硬转动脖子,四处寻找。

“呆瓜,你凝聚精神于胸口的桃核,我好把你拽进来。”

声音再次响起,信天游分辨出了,是绿萼。咦,她怎么溜出了桃花坞,想干嘛?

低下头默念存想,凝聚精神于从桃花坞带出的那枚桃核。光亮一闪,整个人转瞬出现在一条摇晃的小舟上。身子轻盈,种种不适一扫而空。

这是一条江南常见的乌篷小船,中间的船舱用竹叶覆盖,开着小窗。

船头端坐了三个人,一动不动。两位儒士同看一幅画卷,一个大和尚敞开了胸襟抬头仰望,右臂支撑在栏杆上,左臂挂着念珠。

船尾横放一支船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船夫。一个扳着脚趾作呼叫状,一个拿着蒲葵扇,侧耳倾听炉火上,茶壶里的水烧开了没有。

信天游乍见吓一跳,仔细再看顿时松了一口气。切,原来是雕刻出来的。

一位身段修长的女子从船舱中探出,上身穿窄袖红花的短襦,露出两截玉藕似的小臂。下身着一条绿莹莹的及地长裙,娇俏秀美。

不是绿萼,还能有谁?

“喂喂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婆婆妈妈的,每一回都要喊好半天才肯过来,生怕我吃了你呀!”

绿萼双手一插腰,啐道。

信天游惊骇不已,拼命掐大腿。

“我,我……喂,你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桃花坞的经历是一场幻梦,不晓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是怎样进入的。突然就出现于梦中了,同现底割裂联系。

可当前的神智非常清醒,岂止明白自己是谁,还清楚上一瞬正浸泡在深海里等死,思忖要不要行险一搏,还是等待最佳时机。

见他呆头呆脑的,绿萼气恼地上前一把揪住耳垂,恨恨道

“我就这么难看吗?你一见到就拉下了脸。”

绿萼的移动完全不需要时间,信天游心念才动欲躲开,便被逮了一个正着。

“哎呀呀,轻一点……“

被美人亦嗔还笑地揪住耳朵,或许算美差。可要被揪得生不如死,就另当别论了,算酷刑。

玩真的呀!

信天游急眼了,正欲发狠。绿萼却突然松开手走到栏杆旁,独自生闷气。

他紧握双拳,见到天色晦暗。突然想起前一刻还被虺带入深海,气愤立刻烟消云散,急忙问道

“绿萼,你怎么出现在这里,现在是什么状况?”

绿萼没好气地回答

“这还不明白,姐姐管得严,我的灵体藏在核舟中溜出桃花坞了,刚才被惊醒。喏,你往上瞧。”

信天游抬起头,隔着重重丝网一般的麻绳,见到空中一位巨人低垂着头颅,双臂抱紧了一座山峰。

瞅眉眼,正是自己。

又疾步走到船舷边,探头下视。依然见到丝网般的经纬托着船底,下面却像是一块平地,一簇簇植被整齐排列。

我勒个去,微观世界!

他扫了几眼后,立刻搞清楚了。

丝网,就是上衣的纤维,植被就是自己体表的汗毛。耳旁清晰空洞的“唰唰“之声,原以为是风声,其实是水流之声。

至于巨蟒,微观情况下距离太远,反而瞧不清楚了。还有海底的山脉,根本见不到,只感觉周天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时间过一分,天色就黯淡一分。

死亡也近了一分。

第六十一章 小仙子

信天游猜测,这就是神魂离体的状态!

出神真人能够神游,早在潇山窃宝时就遭遇了丹丘生的分身。普通人在躯体极度虚弱或者死亡时,灵魂也会飘浮出来。

看来,自己的状况极度糟糕了,离死不远。

不过乍入微观世界,他好奇心发作,到船舷边驻足远眺,又端详起核舟来。

两尊雕像,戴高帽子的大胡子明显是苏东坡,另外一个就是黄庭坚了。袒胸露乳的大和尚,应该是佛印。

又绕到船舱边,关上窗子,果然见窗页上刻有石青色字迹。左边“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右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两句诗文出自苏东坡的《赤壁赋》,核舟刻画的正是三人泛舟游赤壁情景。

既然绿萼的灵体可以藏在桃核偷渡,瞒过了修行千年的桃夭,想必是一件不错的法器了。也许具备一定的防御和攻击能力,可以对付妖虺。

绿萼撇嘴道:

“喂,你不要做梦了,清风舟的攻击力伤不了虺。”

听到这句话,信天游吓一跳。我还没有开口呢,你咋知道了?

“绿萼,你能够听到我心里的想法?”

“呆瓜,我们现在神魂离体了。你一转念我就晓得,不需要说话的。”

“啊,不对。我见过丹丘生、玉阳子的神魂离体,他们比你厉害,可是没有这样的本事。”

绿萼的眼睛闪过一丝慌张,神情忸怩,道:

“人家,不是给你吃了一颗丹丸嘛。”

信天游惊道:

“就是在桃花幻境中,你最后给我吃的那一颗红色药丸呀?那不是恢复精神,补充念力的吗,怎么让你感应到我的意识想法了?说,到底是个啥?“

绿萼啐道:

“哼,就不告诉。反正你吃了以后没坏处,不是很快从梦幻状态清醒了?“

信天游搔搔头,问道:

“那……既然你知道我的心理活动,我怎么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因为,你心里面根本没有我……”

“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不等说完,气哼哼一屁股坐下,突然又想起一事,跳起来问道:

“既然我们是神魂状态,相当于两股意念,自然没有什么神经系统,也应该没有触觉痛感。为什么你拧我的耳朵,还是挺痛的?”

绿萼被凶巴巴的样子吓坏了,后退一步,怯怯道:

“你还保留着肉体的习惯,觉得被拧了应该痛,自然就痛了。”

这个理由,信天游自然清楚。

人体所有的感觉,其实都是受刺激后神经传导的信号。生活中,一些感觉形成了标准反应模式。当认为是时,便真的是。

比方说,催眠师让人认为脚被烫伤了。尽管没烫,皮肤也会起水泡。

曾有一个著名的实验,将死囚绑住,假装划破手腕流干净血,同时把水滴入铜盘中。那名囚犯慢慢听着水滴落,身体同步呈现出流血不止的状态,真的就此死去。

绿萼见他气鼓鼓,耳垂红肿了,歉意地上前帮忙揉。又见他退缩,便用双手扳住肩膀,踮起脚哈气。

少女的嘴唇红润小巧,嘟起来恰似一颗娇艳欲滴的樱桃。

朱唇轻启,贝齿微露。出气如兰花般清幽,细嗅又如栀子花般馥郁。仔细回味,还有一股青涩清新甜丝丝的味道。

仿佛晨风拂过春天的大草原,繁花似锦,露珠晶莹,呈现出一派蓬勃的青春甜蜜。

她只比信天游低半个头,这一踮脚扳住肩膀,便将整个身子贴上去了。

少年被柔软芬芳的身子一贴,手足无措,又怕一退后她就要跌倒,只好硬梆梆地杵在那里。满腔的沮丧愤懑不解,顷刻烟消云散。

少女吹呀吹呀,肿包未缩小,少年的脸却红了起来,一直红到脖子耳根。耳垂像一颗半透明的玛瑙,灼热异常。

绿萼在不知不觉中改成了嗅,眼神渐渐迷离,脸儿也贴得越来越近。整个身子软软趴在对方身上,喃喃道:

“姐姐说,你神魂里有一缕神圣气息,我怎么闻不到呀……”

瞥见耳垂红得透亮,像一颗熟透了的仙果,忍不住吸吮。

呃……

信天游绷紧的身子不禁一耸,发出了呻吟。

清凉温润的感觉从天灵盖直穿脚底,如燥热的沙漠里卷起一阵凉风。又似痒痒难当时,一根沾了清水的羽毛轻轻拂过肌肤。

绿萼鼻息咻咻,媚眼如丝,像一只慵懒的小猫,吧嗒着嘴呢哝:

“真好吃……”

突然,核舟猛地一震,两人滚落在甲板。

少女晕头晕脑,斜靠船舷站起。一手握住栏杆一手支额,慢慢回想,俏脸越来越红。配以亭亭玉立的身姿,翠绿的曳地长裙,好像一株艳丽无双的凤凰木。

叶如飞凰之羽,花似丹凤之冠。

只听到一声嘤咛,小仙子双手掩面,像受惊的小耗子哧溜窜向船尾,不知找哪个角落去躲藏了。

信天游良久才恢复情绪,脸却染成了一块大红布。

核舟摇晃的幅度加大,频率加快。

水流的“唰唰“之声盈耳,沉闷而空洞,越来越响亮。

天色更暗了。

绿萼又来到了船头,衣裙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

手朝栏杆一拍,身子斜靠,粗着嗓门大大咧咧道:

“喂,那个谁……刚才纯属意外啊,大家都晕船了……放心,姐罩着你。以后谁敢欺负,就报上绿萼大仙的名头。”

然而,少女声音颤抖,就差没哭了。握定栏杆的纤长手指,不停地合上又松开。这时候,只怕信天游叫一嗓子,都能把她吓跑。

信天游起身问道:

“赶紧地,别东扯西扯了,情况你也清楚。早就瞧见山脉的影子,估计这条虺十有八九要去撞,好把我弄下去。估算一下,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绿萼望向天空,抬手压了压鬓角,道:

“大概剩一分钟吧,已经触及五千米深海底,它刚才拍断了一根石柱。”

啊,信天游闻言吃了一惊,气呼呼道:

“你怎么不早点讲?太短了,一分钟能够干嘛?”

“不要紧,在核舟上我们还有十分钟?”

“绿萼,什么意思,这里流逝的时间比正常慢十倍?”

“不,时间并没有拉长。但神魂状态的沟通快如闪电,一分钟可以当十分钟用。”

“我懂,交流越快,蕴含的信息量越大。正常状态下十分钟才说完的事,一分钟搞掂,身处其中就相当于拉长了。你有方案没有?要不,快点把我送出去。”

第六十二章 水中月

绿萼道:

“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天生镇压万物。尽管被你刺瞎了一只眼睛,脑子糊涂。可同它硬拼躯体的话,连圣人都是送肉上砧板。看来,只能用神魂偷袭了。我离开本体太远,实力大减……”

信天游不等她讲完,忙道:

“没有关系,震天弓在空间戒指里。只是我现在的念力无法凝聚,取不出。你试下,看行不行?”

绿萼摇了摇头,道:

“有弓没箭,也是白搭。我和姐姐都指挥不了动它,否则上次就不用请你出手了。你既然凝聚不了念力,肯定也激发不了他的杀气。”

信天游转了两圈,郑重道:

“等下我先松开桃核,让它浮上海面。你神识这么强大,随便差遣一条鱼把自己送回岸边吧。记住,以后不要随便溜出来了。瞧,外面多凶险。”

少女的脸上增添了一丝忸怩笑意,低声道:

“切,才不要你关心呢。”

信天游懒得废话,连连催促。

“好啦,就这么说定,快送我回到身体。”

“那你呢?”

“它撞山的时候,肯定也不好受,我就乘那一瞬间逃离。放心,本公子水性好得很。加上有山体阻隔,躲藏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不行,你斗不过它的!”

“行,我说行就行!”

“不……行!”

绿萼的声调陡然拔高八度,长长的拖音吓得信天游一激灵。乖乖隆地咚,这是要卸下淑女伪装,变身成为母老虎的节奏呀!

果然,少女柳眉一竖,横了他一眼,道:

“想在水里斗蛟龙,做梦吧!再啰哩啰嗦,小心本小姐揍你!”

她瞪大眼睛作凶狠状,煞有介事卷袖子。可惜穿的是窄袖短襦,没袖子。纤纤小手抚摸自己玉藕般的胳膊,模样充满魅惑。

信天游乖乖噤声。

绿萼一拍栏杆,核舟大放光明。

甲板舱壁竹蓬栏杆等等,表面立刻显现出无数镂刻精细的图案。船体内部,无数繁复的线路中,有晶亮的东西在流动。

信天游见到这一幕,总感觉有点熟悉,呆了一呆后突然醒悟。那些线路不就像电路图吗?里面流动的恐怕是法力了,特像电流。

核舟之上,顿时热闹起来。

黄庭坚悠长地叹息: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苏东坡豁达地朗吟:

“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佛印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山门迎赵王。怎知金山无量相,大千世界一禅床。”

三人的眼睛中,红芒越来越盛,凌厉的气势开始酝酿。

舟尾也传出嘻嘻呵呵的笑声,“阿块块,阿块块……”。夹杂着“哗哗”的水开,及蒸汽掀动壶盖的叮当之声。

信天游一眨眼,三人又不动了。探头朝舟尾望去,见到两名船夫静止了,炉里蹿出的火苗却未熄,壶中呼呼直冒白气。

一息后,核舟复归寂然。

绿萼道:

“这件法器,我跟姐姐打磨了很久的。虽然伤不了虺,却可以扰乱神魂。刚巧你扎伤一只眼珠,它的防护不完整了。等下子,我先汇聚清风舟残存的法力一击,再从伤口跳入虺的脑海大战。你赶紧逃,不用管我。我就算不回核舟,随便抓一条鱼也能游上岸。”

听了这番话,信天游斩钉截铁道:

“不行,太危险!”

绿萼双手一叉腰,横眉立目。

“你敢不听?”

信天游没好气,呵斥道:

“少啰嗦,快送我回去。”

少女跺了跺脚,道:

“行,依你。不过这么好的机会,不趁它受伤补一刀,都对不住人家。等下子我不进脑海大战了,射一箭就跑。”

箭?

你哪有箭?

信天游瞅着她光溜溜的膀子纳闷不已。

绿萼嘻嘻一笑,伸手撕下了半幅长裙,顿时幻化出一张小巧的弓。好在穿着长裤,没有春光外泄。

信天游皱眉嘀咕,这不就是个玩具吗?

绿萼瞅了瞅,也嫌小。干脆把剩下的半幅长裙扯落,化作一团光影灌入弓身。那张弓立刻大上一号,显得更扎实了。

又从头上拔下一只金钗,扬手化作一支金光闪闪的小箭。

“嘻嘻,我周身的事物,都是神魂幻化,变出一支箭还不容易?”

她得意洋洋说完,也觉得箭小了,挟在指间转了转,苦恼地环视身体。

信天游生怕下一秒,她把一身衣裳全部变光,急忙道:

“好啦,射完箭躲进核舟,发现情况不对就快跑。时间不早了,赶快送我上线……哦不,返回本体。”

“嗯。”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绿萼轻哼一声,扮了个鬼脸,呵气成云。

信天游被云雾笼罩,微觉头晕,清醒的意识在下一瞬回到了身体。周围依旧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彻骨寒凉。

他探手入胸襟,要将桃核抛出。可才捏住脖子上的线绳,就见到胸前光明大盛,一道红光从射出,在虺的独角上穿出一个小眼。

巨蟒立马癫狂,翻腾扭曲。

信天游于错愕之间,天旋地转,见到黑魆魆的山体迫面而来,果断滚入水中。

虺高速撞上了山崖,沉闷空洞的“隆隆”声不绝于耳。

信天游顾不得回头看了,摸一摸桃核还在,奋力向上游去。

从深海上升,不能太快,得逐渐适应压强变化。否则突然蹿出海面,铁肺也将炸开。于是飞快游出一段距离,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了,便把速度放缓。

游着游着,头顶越来越黑暗。

许多小鱼倏忽来去,几只闪着磷光的水母好奇地围绕客人转。

貌似,不对头呀!

信天游脑子昏沉,手脚麻木,感觉自己似乎正一头扎向无底深渊。

望见斜上方遥遥出现了一团光晕,便咬牙游向那边。

游呀,游……

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漆黑的天幕挂着孤零零半个月亮。这就好,快浮出水面了。

游呀游……

月亮像啃掉半拉的烧饼……

月亮像缺了半边的脸盆……

月亮像少了半块的雷达转盘……

游呀……

信天游停下了。

靠,那不是水中月影。

第六十三章 深海避难所

首先,月牙是竖立的。半个月亮却是倒扣的,倒有点像隧道入口。

其次,月牙的出现,是月亮运行到了地球阴影里,形状永远为两个圆不完全重合的部分。也就是说,连接两个尖角的为一道圆弧,不可能是一条直线。

除此之外,信天游还发现了一个更加严峻的事实。

他昏昏沉沉,混淆了上下的概念。先前并未上浮,而是一直往深海里潜。

人体的密度约大于水,入水便要下沉,只有尸体泡胀了之后才会上浮,难怪游得比较轻松。

但明知如此,也无法回头了。

静止状态下,他呆水底三天三夜都没有关系。可在剧烈的运动中,血液中的存氧几乎消耗殆尽了。

五六千米的深海高压,又不能让躯体大量进水像海洋生物一样维持内外压强一致,没被压扁成一张纸算相当厉害了。然而,肺部严重缩小,连残留气体也逃逸了。

大概还能憋八九分钟,绝无可能从六千米深处浮到海面。

难道就这么淹死,被海底的怪物吃掉?

信天游冷静下来,赌了。

既然上浮不行,那就干脆向下。半个月亮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也许海底住了人,搞出了一个亮化工程。

游啊游,四顾茫茫,毫无依托。

似乎整个世界消失了,只剩下深邃的黑暗,只剩下他一个人,疲惫地在星空流浪……

海水不再粘稠,温度慢慢上升。尽管只五六摄氏度,却让冻僵了的身子灵活一些,视野清晰开阔。

咦,水怎么变“清澈”了?

这个地方不对劲!

一般而言,海水越深,温度越低。随着压强越大,盐分增加,将越来越稠。除非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热源与对流,把别处水带了过来。

况且,暗黑世界的生物,普遍具备趋光性,望见光源就要扑上去。可瞧“半个月亮”的附近,没有任何活动痕迹。

不对劲就不对劲,信天游懒得管。榨干残存的精力,向前猛冲。

距离两百米,终于看清楚了。

前方居然是一个半球形状的光幕,里面隐约露出一扇门。

他心里一阵狂喜,赌中了!

有门就证明有人活动,就存在空气,不会是一个深海避难所吧?

突然,光球右侧,一根沉入海底的千年古木蠕动着探出了沙子。上面附着一圈圈吸盘,竟然是一节巨大无匹的触手。

但沙子和海水没有被搅动,原来那节触手只是一道虚影。

诡异与惊骇的感觉,在脑海一闪而逝。信天游憋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了,哪顾及那么多。额头青筋暴突,足蹬手划,一往无前。

从光球左侧的黑暗里,幽灵般又冲出一物。矫捷灵动,不带出丝毫的水流激荡,仿佛在虚空里飞行一般。

那是一条近二十米长的虎鲸,背黑腹白。耸立的背鳍像一排锋利镰刀,小眼睛露出冷酷幽光,阴森森盯过来。

呵呵,阴魂……必然是两条海底的阴魂无疑。

来不及细想了,信天游迅速收回眼角的余光,一头扎向光幕。

大白鲨同虎鲸同为海洋霸王,一个单打独斗,一个群居生活。大白鲨的牙齿尖利无匹,是穿刺型。虎鲸的牙齿短、粗、钝,是切割型,咬住猎物之后以撕扯为主。

所以,被大白鲨咬住还有可能脱身。被虎鲸咬住,基本上甭想逃跑。

虎鲸如苍鹰俯冲,像一片阴云笼罩而下。巨口一张,将对方的身子横咬,头颅朝两旁疾甩。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明明牙齿穿透了身躯,信天游猛然一僵,依旧完好无损地挣出。心里泛起一股寂灭死亡的味道,感觉身体内的活力飞快流逝,与在云溪谷斗老尸时一模一样。

但阴魂并非实体,阻挡不了他前进。

咬!

逃!

再咬!

再逃!

终于,信天游一头撞上光幕,连喷几口鲜血。

光幕剧烈震荡,将数丈方圆全部染红,透出淡淡血色。一息之内竟然扭曲闪烁变幻了数十次,将血水逼出。

少年郎身躯痉挛,像一条软绵绵的虫子趴在了稀松的淤泥上,慢腾腾陷入。

凶猛的虎鲸一直徒劳地紧追,撕咬。待到光幕将血水迸射,正好被罩住了头部。

它瞬间僵硬,一动不动,头部变成了一团“浓烟”氤氲扩散。身躯则好像被慢火引燃的木雕,一寸一寸烧干净。

信天游神魂里有神女的念力,血液蕴含了凌厉气息。根本不是一般阴魂可以抵挡的,比民间驱邪的“黑狗血”好使多了。

从沙子中蠕动探出的触手,伸长横越一百多米远距离,悬停于光幕上方。正要向少年抽下,见状吓得直哆嗦,又闪电一般缩回。

虎鲸变成了烟雾,袅袅升腾。

触手抵挡不住诱惑,躲躲闪闪探入雾中,偷偷吸取。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如巨龙吸水般一扫而空,连飘散到几十米外的丝丝缕缕烟气也被扯回。

它的颜色变得更加幽深了,浅褐里透出了棕红质感。吸盘莹白润泽,像整齐排列的两行玉玦。懒洋洋在空中挥了挥,重新缩回沙滩下。

三分钟过去,光幕外只剩下光溜溜白惨惨的一副虎鲸骨架。

“骨鲸”可怜兮兮,摇了摇空荡荡脑壳,摆了摆破蒲扇一般的尾巴,转动历历可数的肋骨。慢悠悠游入黑暗,同方才的灵动迅捷有天壤之别。

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信天游瞧见光明充斥上下四方,无处不在。仿佛一头撞入了极浓极稠,由密密麻麻光线组成的白茫茫大雾。

居然,有空气!

他再也憋不住了,随着数次迫不及待的呼吸,鲜血猛烈喷出,又被光幕逼入水里。脑海一片空白,手足躯干痉挛不已。

潜水之人从深海浮出,压强的急遽降低会令血液、肺泡中的残留气体急遽膨胀,撑破血管、肺部。

但这片由光线与空气混合形成的两米厚光幕,由一股神奇的力量流转运作,似乎隐含了智能。由外向内,压强逐步降低,含氧量则逐步提高。

从穹顶陷入,好比进了减压治疗舱,恢复良好。

过了十几分钟,信天游终于穿透光幕,“吧嗒”掉入松软的沙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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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章节发布之后,一般会回头再看一遍。

上上章《小仙子》,翻看时总感觉怪怪的,像是缺少点什么。第二遍才发现一句话凭空消失了,仅仅才八个字,前后的标点符号也恢复得天衣无缝。

哈哈哈,难道发出后就有审核员专门看,专门修改?

厉害!

第六十四章 紫府

经过一夜煎熬,信天游的精神与**疲乏到了极点,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骨碌爬起。手指揉搓沙粒,体会久违的粗粝感觉,迷迷瞪瞪打量眼前的奇景。

光幕从里向外看,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只能够看清二三十米范围。再远就模糊虚化了,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有点像置身于星际飞船。

附近沙地,平整得如被压路机碾过的柏油路面,没啥海参、海胆、海百合、海星、海蛇、水母、海葵……

方才闪现的章鱼和虎鲸阴魂,也消失了。

光幕内的空气,约微潮湿。如同春天雨后的花园,清香似有似无。

地面上的沙子干净得令人发指,没有一丁点儿尘灰。捏在指尖细瞅,发出了温润光芒,仿佛结晶的微小颗粒。

信天游掏出桃核,连喊了好几声“绿萼”。不见回应,又怅怅塞回胸襟内。

深海的高压、寒冷、窒息,对灵体是没有什么影响的。唯独海水阻隔,让它们穿行时比较艰涩。

想必绿萼射出一箭后,已经浮出海面了吧。

信天游走向前,面前是一堵青色山崖,凹凸不平。东一簇西一簇分布着姹紫嫣红的珊瑚,恍若一簇簇艳丽的花。

光幕像半个大碗倒扣在山崖上,隔绝海水。高度约三十几米,直径长约六十多米。

他静静看着,佩服得五体投地。

乖乖,六千多米的深海,只有特种材料才承受得住高压。但海水却被至轻至柔的光线挡住了,没有一丁点渗漏。

这样的奇迹,用科学无法解释。

沙滩上,一行清晰脚印从崖底正中的一扇门户延伸出,抵达光幕边。似乎,曾经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进入了海水中。

信天游小心翼翼走到脚印旁,仔细端详。发现是一双老式云鞋留下的,土布千层底,鞋底的针脚隐约可辨。

此人的脚掌比自己约大,个子应当更高。但吃入沙子的深度很浅,证明身体不比一只猴子重。

高端修士可以影响万有引力,令身子轻盈。从布置深海光幕的手段看,至少是一个渡劫圣人。

然而,沙滩平整光滑,只留下一行孤零零走出去的脚印,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这里的灵气浓郁得宛如实质了,必然存在灵脉,属于修行者的洞天福地。可乌漆墨黑的六千米深海,是怎么找到的?

信天游按下疑惑,整理顺溜头发。把衣襟下摆拂平,把沙子拍打干净。

可惜,经过与虺的激烈搏杀,又被海水狠狠冲刷,衣裤全烂了,鞋子也丢了。眼下光脚露腿,精赤胳膊。无论脸上怎么扮出庄重的模样,都像一个街头小混混,还是混得比较凄惨的那种。

走到石门前,他哼哼两声清理了嗓子。低头深深一揖,朗声道

“小子信天游,求见仙尊。”

咦,没有动静。

太好了,说明仙人串门走亲戚去了。自己跑老远来拜见,挺不容易的,顺点东西应该不会见怪。正巧华文的传送阵缺乏顶级材料,市面上根本买不着,在一般的门派里也找不到。

“小子信天游,求见仙人。”

洞壁右侧刻“仙居临紫府”,左侧刻“人世隔红尘”。顶上的横批却没有,留出了一块空白,忒为奇怪。

“小子信天游,求见仙人。”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准没错!

见依然没有一点声息回应,某人挺直腰杆,摩拳擦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好几圈,渐渐冒出精光。

郑重其事地走上前,慢慢伸出手握向门上铜环,手掌却一下子插进去了。敢情这是一扇似实还虚的门,装样子的。

信天游矗立良久,感应洞内并无法力运转的波动。贼兮兮四下溜目,昂然钻入。

进去后一扫情况,顿时目瞪口呆,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怒骂。

“靠,见过穷的,没见过这么穷的。整个一破窑洞,好意思吹牛皮,说什么仙居紫府!”

进门后才一米五径深,到了一个圆形小室,面积不过十二三平方米。一眼就能看清楚什么也没有,除了中央石板上摆放的蒲团。

左瞅,空荡荡。

右瞅,荡荡空。

前后瞅,一览无余。

我勒个去,比小爷冲洗了一夜海水的脸都干净!

信天游忍住气,仔细观察。就不相信在如此恢弘雄伟光幕下的洞府内,找不出一件宝贝。

蒲团颜色金黄,由稻草杆编织,不像北方爱用玉米棒子皮。

春天过后,笋脱壳。被太阳一晒就萎蔫了,蜷曲成一枝枝毛笔模样。将它们收集好,等到秋天,喷水润湿撕成条条。正好捆扎一束束稻草,编织蒲团、座垫。

初步判断,曾经居住于此的修行者是一位江南人士。

不过,丫也太抠门了,什么东西都不留下。

信天游盯住蒲团,蹲下研究起这个在江南水乡的常见之物。

金黄饱满的稻草,并未黯淡灰褐,也没有磨损。说明属于穷修士新添的家具,貌似还是唯一的家具!

用手一摸,清凉滑腻,全无稻草的粗糙刺扎之感,难怪不用布套子罩上。

仔细一瞅,蒲团的表面覆盖了一层透明外壳,琉璃一般。以指节轻敲,声音清越。用手去推,却动也不动,仿佛同地板紧紧粘连。

信天游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灵气凝结,又经过漫长岁月琉璃化了,形如冰晶。

他四顾洞壁,用手掌按压摩挲,感觉差不多。

赶紧跑出洞,甚至攀上了数米高山崖。发现整面石壁,包括珊瑚,表面全部如此。

甚至,包括那些不计其数的沙子。

覆盖于它们表面的,赫然全是琉璃化了的灵晶。

灵晶比极品灵石还珍贵的多,极难保存,在自然环境里会迅速汽化。

藏宝阁拍卖手指头大的一块,先装入千年赤木芯筒子,再放进极品羊脂玉盒子,最后套上天外玄铁罐子。

就那么一点点,拍得了六千两黄金。假如不是童三窜通逍遥子搞鬼,价格会直奔一万去。

可在这儿,灵晶非但固化了,还满世界是,比白菜梆子都不如。

乖乖,需要多么浓郁的灵气,历经多少岁月才能形成!

第六十五章 定军山

嗵……

信天游直接从山崖跳到了沙滩中,仰天大笑,心中畅快无比。

哈哈哈……

没想到,传送阵最难的灵气供给问题,竟然在这个海底古洞中解决了。

华文设计的阵势,为了获得最大输出法力,关键地方必须采用灵晶。别说全世界都找不到那么庞大的数量,就算找到了,安装也是一个大麻烦,会气化爆炸掉。

信天游曾经想过,实在不行,自己就用力场束缚灵气制造灵晶。从能量损耗的角度看,此举得不偿失,产量也跟不上需求。还得为它们特制容器,平添了繁琐与难度。

但粗略估算一下眼前的山,仅仅剥下山崖上覆盖的晶体,就可以满足“时空之门”的需求。何况沙滩边沿还散布着数量庞大的鹅卵石,也已经琉璃化了。晶沙细小,处理太费事。他财大气粗了,暂不纳入考虑范围。

天,这分明是金山,银山,雪中送炭山!

少年双臂一张,手掌摊开向中间合拢,形如抱球。不多时,被力场束缚的水蒸气凝聚成了苹果大一团。

喝完水,意犹未尽,想起师父曾经唱过的京剧《定军山》。当即左手把虚拟的长须一捋,右手挥斥方遒,迈开了台步。

幽静光幕下,苍凉的京腔响起,越来越高亢。

“这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一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有赏犒,退后项上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哈哈哈……

唱完,收势。

信天游拔出狼牙,见小龙畏畏缩缩盘旋于剑刃不肯动,拈起它一把丢向空中。

这货没有实体,除了空间戒指与西珠盒子外,哪里都可以钻入隐藏。今天之所以老实,缘于洞天内存在着一股淡淡威压。大修士虽然早就离开了,遗留的气息与意志却没有彻底消逝。

挖矿去,说干就干!

信天游蹬蹬蹬爬上了十几米的山体中段,选择非常平坦的一处。先用狼牙划出长宽各一尺的方形,再伸到底下撬。几秒钟之后,一块方方正正的琉璃灵晶就被剥离了,特简单。

世间通行的灵石叫“小方”,是长宽高各半寸的立方体,体积相当于一颗大珠子,便于修士握在掌中吸纳。大方的长宽高则达到了两寸,一般用于布置阵法,等同十六个小方。

因此,俗世形容一个慷慨时,往往会说他很“大方”。

而华文设计的超级大方,丧心病狂。长宽高均为一尺,等同四百个小方。整个法阵启动,需要一百块超级大方的灵晶,两千块普通大方的极品灵石,三万小方的上品灵石……

得举天下之力,才能完成。

目前正进行的试验阵法,规模小得多,把灵晶也省略了。可依旧不秀气,信天游从潇水剑派“化缘”来的那点玩意,全砸进去了。

他连撬十几块灵晶,仔细清理干净底部杂质,叠放于凸出的岩石顶。双掌伸出,同时释放能量与力场。

灵晶迅速呈现岩浆一般的熔融状态,灵气四溢,被力场束缚逃不走。

两分钟后,一尺见方的琉璃灵晶形成了。

信天游又等三分钟,估摸温度降低到可以承受了,将它托举在掌中欣赏。

通体透明,毫无瑕疵,堪称完美。

小龙适应了洞天内的威压,倏忽如电地穿行了一阵子。毕竟空间狭小,很快乏味了,用脑壳撞光幕……

信天游瞥见吓一跳,意念一动将它召回,顺手往左臂一缠。

开玩笑,这可是海下六千米。光幕如果被撞破了,亿万吨海水瞬间砸下来。甭说灵晶保不住,小命也许玩完!

提供这个海底宏伟工程的能量,必定来自于灵气,眼前分明是一个强大无比的阵法。

而光线恐怕属于辅助性质,光源就藏在沙滩下。另外,沙子底有没有宝贝?

反正灵晶跑不掉,信天游不着急。

把手中的琉璃成品搁放于岩石上,跳下沙滩。拿脚板当船形铲掀沙子,来回犁了几遍也没啥收获。

又逡巡到光幕旁蹲下,卖力刨沙子。倒要看看埋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光线竟然拐弯形成了一个罩子。

下挖一米多深后,触及坚硬岩石。沙墙渐渐湿润,旁侧隐约有光线透出。想要看究竟,就得挖开光幕底下。

信天游想了想,试探性地把手插过去,却仿佛碰到了一堵坚实无比的橡胶墙。指尖约有内陷的触感,可无论怎么使劲,也无法前进分毫了。

呵呵,有点意思。

好歹测试下强度,做到心中有数,千万别把它打破了。

少年郎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一拳击去,只用了约百分之一的力气。

呯,光幕岿然不动。

他早料到如此,并不在意。一点点增加力度,准备随时停下。

十拳……

二十拳……

三十拳……

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吃奶力气了,光幕依然毫无反应。

信天游急眼了,不祥的感觉从心里升腾而起。匆匆忙忙跳出深坑退后几步,斜沉肩膀,狠狠撞过去。

嘭,无济于事。

这下子,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退后七八米远,闪电一般前冲。

随着“嗷呜”一声惨叫,一个歪七扭八的“太”字从光幕之上无阻力滑落。

如此场景重复了三回后,信天游双手插进沙子撑起身躯,鼻青脸肿地瘫坐,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这个海底阵法高强霸道得不可思议,你强它也强,你弱它也弱。你以硬碰硬,它就硬碰硬,不屑搞什么卸力取巧。

某人引以为豪的肉身无敌,在阵法的面前就是一个大笑话。

进来了,却出不去。

活生生变成一只不幸钻进了双层玻璃夹缝的苍蝇。

当然,办法还是有的。

师父信使赐予的剑气无物不斩,可惜在对战玉阳子的时候给用掉了。但激发能量制造出上千度的高温,就不信烧不穿一个洞。

可那样一来,洞天就要毁了,自己也需先做好防护。被妖虺带进海底,是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骤然遭遇高压,谁也受不了。

假如,倘若,万一……烧不穿呢?

呆呆瘫坐沙滩上,先前的欣喜若狂被忐忑替代。信天游想了又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洞窟。

洞壁刻了不少字,或许存在破阵之法。

第六十六章 完蛋了

小小洞室内,蒲团正上方三米高的穹顶,镶嵌着一颗脸盆大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照得满室通明。

这也是一颗罕世奇珍,拿出去后卖十万两黄金都没问题。实用性很强大,在漆黑的环境无可替代。

信天游静静看了一会儿,喟然放弃。

大珠镶嵌进穹顶,表层也“琉璃”化了,同石壁浑然一体,不好撬。况且,不清楚它是否牵连阵法,不敢轻举妄动。

他离开“灯”下,按书写习惯从左边的洞壁看起。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楷书,走的是颜真卿路子。方正规矩,藏锋笨拙。

《登古幽台歌》出现在修行者的洞府,总让人感觉怪怪的。细一琢磨,又不奇怪。面对不尽时间,无边空间,任谁都会产生迷茫与无力。

信天游一边看,一边把手指头探入笔痕摸索,表情渐渐凝固。

这些字不是用凿子刻出来的,而是用手指头直接划拉出来的。沉积深海亿万年,无比坚硬的岩石,竟在对方指下成了豆腐块。

下一行字龙飞凤舞,入石三分,简直要破壁飞去。

“神安在?佛安在?仙安在?天人安在?”

信天游乐了。

敢情这位不是啥神佛仙,甚至没见过天人。

发泄一通后,写字人的心态平和了许多,接下来是一版比较随意的行书。

“余幼鲁钝,多妄语,人以为癫……”

信天游总觉得语境熟悉,好像在哪里看过,或者听说过。皱眉略一思索,还是不得要领,继续往下看。

数行之后,他身子猛一颤。

我勒个去,线头掉进针眼里,巧得不得了!

三天前才去过人家故居,拿走了人家威震天下的法器,今天就闯进了人家的洞府。

这儿的主人赫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癫道人!

这厮认为,像楚山神女那样拼命压抑修为,固然延迟雷劫争取了修炼时间。却把所有风险堆积到了最后,造成一次性爆发,不可取。

因此,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攀登,老老实实挨雷劈。

随之又发现了新问题,雷劫的威力与渡劫者的修为相关。你越弱小,便越成功。可越强大,天雷就越猛烈,不把人劈得粉身碎骨不罢休。

他抵达前无古人的渡劫八重境界后,面临严峻问题。对渡过最后一劫,顶多只有五成把握。

天下修士均昂首以待,道门冷眼旁观。

在这种时候服软,申请进入虚空秘境绝对不被允许,也违背了自己的道心。

癫道人苦思冥想了半年,终于捣鼓出一个绝妙方法。

以前送弟子到南海的时候,偶然发现一个海岛的花草树木格外繁茂,空气清新。突生奇想,天地元气越来越衰弱,在陆地散逸快,在海洋慢,海底也许有大灵脉。

潜入深海,果然如此。

便在灵脉的出口挖了洞窟,以阵法隔绝海水,不定期来此修炼。

渡劫前的两个月,他再次潜入紫府。当修为达到了第九重后,由于厚厚的海水隔绝天机,雷霆并未降下。

继续在海底生活了一年,感觉再也无法提升了,他冲天而起,直接横渡星河。

按照癫道人的估计,天雷依旧会追击。但由于他跑得快,雷霆的威力不能够充分施展,完全扛得住。一旦脱离星球控制的范围,就不足为虑了。

叙述到此戛然而止。

毫无条理,文字散乱。想到哪写到哪,估计不是在同一时间段完成的。

有对生平的回顾,提到了门前桃树。有对炼气与炼神的心得体会,还有絮絮叨叨……

比方说,当初“小无上”是夜朗国王子,恰逢政变被救下,念念不忘复仇。癫道人觉得,那不过是“蝼蚁争斗耳“。不胜其烦,将他远远丢到了南洋岛屿。

当地土著生活原始,“无纸笔之具,但将羊皮槌薄熏黑,削细竹为笔,蘸白灰为字,若蚯蚓委曲之状。”

信天游把两壁共三千多字看完,气不打一处来。

癫老头是真的癫,真的懒。

瞧瞧,都写的啥?零零碎碎没有中心思想,没有段落大意……哪怕留下几个字的破阵之法,也是好的。闲着没事写八百年前的风土人情干什么,留给后人考古呀!

又仔细看两遍,依然找不到破阵的蛛丝马迹。

终于搞明白了,癫道人压根就没想到深海会有人拜访。墙壁上刻的也不是“遗嘱、传记、功法“,属于随手瞎划拉的涂鸦。

没办法,信天游从空间戒指内取出震天弓,带着侥幸的心理用弓梢去捅光幕,根本没用。

他只剩下最后华山一条路,释放能量,用高温焚烧来破阵。

否则,必然像钻入玻璃罩子的苍蝇,被活活困死。

光幕里的温度比海水高一些,可也只有十二三度。不仅无法吸收外界热量,自身的热量正流失。

光能倒是可以吸取,但其中高能量的紫外线含量太少了,远远不够身体需要的。

动能想都甭想,这儿可没瀑布。

最最要命的是,紫府内清洁光溜,没吃的。

癫道人飞升之前,呆了一年零两个月,不晓得辟谷没有。但他即使想吃,踏出光幕就行,外面是一海洋的食物。

信天游才踏上漫漫的进化之路,细胞的新陈代谢并未摆脱对化学能依赖。一天不吃可以,十天不吃可以,甚至一百天不吃也可以……

但一千天不吃,绝对要完蛋。

一万天不吃,地球先完蛋。

一天后,他心急火燎制作完一百五十大方灵晶,收入空间戒指。

总共才九个立方米,太小。被秘银和其它材料占掉近一半地方后,剩下的空间只能容纳这么多。

二十多个小时没休息了,不是爬崖壁剥“琉璃“,就是琢磨癫道人的留言,要不然乱挖掘。

不敢睡觉,生怕一觉不醒。

把一切准备好之后,信天游郑重走到光幕边沿,释放能量集中于一点。

阵法毫无变化。

加大输出,峰值达到了一千三百度,比普通岩浆还烫了。

可惜,没有用。光幕内的气体流转,瞬息把热量扩散,只泛起了几丝羽状涟漪。

信天游停下了。

无效的事情,不必坚持。

靠,完蛋了。

第六十七章 陷入绝境

信天游的脑海里像打雷一般轰鸣不已,好半天才定下神。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弃。得赶快想办法,最严酷的时刻尚未到来……

于是,又跑回洞窟研究癫道人遗留的文字。

老头不是一个简单修士,至少还是一个复杂的人文主义者,一个神秘文化的固执研究者,一个异能开发的孤独探索者。

比方说,他以震天弓一箭射出,引发地底的岩浆喷涌,灭掉整整一个教派,认为是替天行道。可早年间还有一具月琴法器叫“太古遗音”,奏出“离魂引”之后,可以将活人的灵魂从躯体里生生扯出,却认为“有伤天和”。

“切,什么混账逻辑!”

信天游莫名其妙,简直想看看这厮的脑回路怎么生长。

癫道人的研究领域不仅涵盖了修真、符箓、丹方、炼气,甚至连巫术、佛法都有涉猎。

比方说,结合道家的“形神相守”与佛门的“形神相离”,弄出了“种魂”法术。即躯壳只是瓶子,灵魂相当于里面的水。瓶子可以换水,水也可以换瓶。

与神通境修士的夺舍、寄生、转世不同,他认为记忆是可以篡改的,虚构的,灵魂是可以培育的,种植的。

“靠,丫要是生在高科技年代,绝对会是人工智能领域的大宗师。把躯壳替换成硬件,灵魂替换成软件,超级正确!”

信天游目瞪口呆。

不过,世间的修行均以炼气为主,炼神为辅。石壁上的文字杂七杂八,七成以上都在讲炼气。

信天游一看见那些“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就烦了。

他要的不是这个,是破阵之法。

出不了紫府就死翘翘,真的要变成“人世隔红尘”,一了百了了。

少年郎气急败坏,唾沫星子飞溅,跳起脚,亲热问候了天下第一条好汉的祖宗十八代。

最后,无奈地把目光聚焦于蒲团。

没办法,它是这疙瘩仅存的人工制品。

用龙牙割破琉璃,拳头砸开外壳,拽出了长长的稻草绳。

叮当……

一块小小玉牌掉了出来。

信天游大喜过望,一把抓起。

只见那块玉牌的四边镂刻云纹,长约一寸,宽约八分,厚约半分,质地晶莹清亮。透过牌身,清晰地见到自己的掌纹。

正面雕刻一位长相怪异的老者骑鹿立于云中,左手托起一朵盛开的莲花,正飘升而去。背面则极简单,篆书二字,上“无”下“上”。

信天游大失所望,脑补了如下情节。

癫老头子面临九重雷劫,想出了深藏海底的好主意,没告诉任何人。

徒弟无上真人的道术初成,教派新立。合计师父行走天下,若被弟子冒犯,可不大水冲了龙王庙?

于是,亲手雕刻一块令牌送出。

而癫道人这厮,毫不在乎面子,是揣一个铜板都嫌麻烦的超级懒散人。饿极了就乞讨,老熟练了。对此,史书上有记载常乞食于市,乞食于僧众……

见到徒弟送了一个累赘,随手就塞进蒲团。

玉牌是个信物,可以号令南海,却对破阵毫无帮助。

信天游把牌子往旁边一丢,继续拆,恶狠狠把蒲团拆了一个稀巴烂。

悲催的蒲团,最终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稻草绳。在灵气里浸润了八百年,每一根稻草都饱含结晶。

信天游发现,用一点能量透出击穿晶壳,绳子在数息之内变得柔软,之后又迅速固化。破损之处可以融化封闭,跟电焊枪点焊一般。

整条草绳子坚固无比,捶不烂扯不断,简直是一根可柔可刚的如意金箍棍。

进攻,防御,再方便不过。

小意思,这不算什么!

最奇妙之处在于,对修士而言,它还是一个容量奇大的移动灵气仓库,叫“灵索”更恰当。

可对信天游没用,他出不了紫府洞天。

把“灵索”丢到一边,只剩下一小堆撕成条条形状的春笋壳儿。

这也是好东西,像玛瑙一样斑斓晶莹。纵然比不了中空的稻草杆结出晶体,蕴含的灵气也不少,质地比钻石还坚硬。

尤其笋壳的前端尖锐,形状狭长,边沿锋利。

是天然的飞剑!

可,还是对破阵没啥用……

信天游重新回到沙滩上,掏出了西珠盒子。

“神珠”静静悬停于空中。

他明白,自己的修为比癫道人差太远,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不得其门而入。唯独这件神器,超越了老头的水平。

将珠子托举齐眉,目力增幅十倍,见到表面依旧光滑,无任何瑕疵。

呵呵,实在精巧,纳米工艺也不过如此,厉害!

信天游傻笑了一阵,运足目力放大一百倍。眼前依旧是白茫茫光亮一片,看不到任何组织结构。

确定了珠子绝非这个世界的产物,窝在掌心,小心翼翼朝光幕推去。

果然起作用了,无论怎么踢打都不变形的幕墙,出现了半尺方圆的凹坑。

然而,无论怎么用力,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懒得思考原因,将其收回西珠盒,纳入空间戒指。

怪事发生了。

盒子不见,珠子悬停空中。

为什么神珠不能纳入?

倘若在往日,他会兴趣盎然地研究,此刻毫无兴趣。无论怎么神奇,人出不了紫府就白搭!

七天之后,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跟猫爪挠心似的……

孤独的身影在沙滩上徜徉,一天,两天,十天……

无数次冲击光幕,均以惨淡惨烈的结局收场。最后,彻底放弃了无聊尝试。

除了缺少粮神也遭遇严峻挑战。

封闭寂静的空间,缺乏信息交流,他的思维开始迟钝,产生幻觉。

纵然被坚韧的毅力控制,还是一点一点滑向崩溃边缘,渐渐丧失了对时间流逝的度量感。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之后……

光幕之外,紧贴着一条山般庞大的章鱼同一副白生生虎鲸骨架。好奇地“凝视”光幕内,搞不清出了什么状况。

瘦骨嶙峋的信天游瘫坐于沙堆,呆呆地望着它们,喉咙里都能伸出一只手。

加点辣椒、耗油、姜干炒,章鱼是极好吃滴……

鱼骨头,没肉,熬汤应该可以吧……

第六十八章 渊龙一旦脱困去

过了许久,许久……

在深海的一个光幕内,沙滩上呆坐着一具“木乃伊”。

眼窝深陷,指如鸡爪,目似鬼火。

他缓慢地勾腰探手,从身旁的坑里掏出一把潮湿的沙子塞进嘴。

然而,一点点湿气满足不了身体对水分的渴望。嘴唇干燥得如同两片暴晒后的老橘子皮,枯白粗糙,碎皮像毛刺一样外翻。

体内储存的能量快消耗殆尽,信天游无法释放力场摄取水蒸气了。

精神衰弱,无法打开空间戒指了。

连小龙也奄奄一息,成了一条干瘪蚯蚓,飞不动了。

薄薄的胃壁干瘪,如被烈火灼烧,如被砂纸碾磨,痛得人只能佝偻腰走路。

饥不择食,就从崖壁上敲下一片片“琉璃”吞下。那玩意入口即化作,灌满一肚皮后,伪造出饱胀感。

随着车载斗量的灵液入肚,肌肉越来越坚硬,皮肤越来越苍白。以至于打出的嗝,都是香喷喷的灵气。

然而,没有用。

他吸收不了灵气,无法将其转化为能量供躯体需要。

又过了许多天……

终于,一条人形虫子挣扎着从沙滩爬回了洞。仿佛虚弱至极点的老人,抖抖索索把胸前的核舟解下,摆放在原先蒲团的位置,那是灵气出口。

“绿萼,你这朵蠢花,到家了吗?”

“小青,你化形后将变成凤凰,还是小姑娘?还会不会记得我?”

“华文,千陌,时空之门要指向银河系中心。最近的宜居星球,距离我们只有五百光年。”

“董淑敏,不要做仙子了。快回白沙城,去天外。“

“神女,你留下的信,讲了些什么?“

“师父,我没成功,可还是开了个好头,你会见到的……”

……

他喃喃自语,躺下艰难扭动,总算把脑袋枕在了乱糟糟的稻草绳和笋壳之上。扯风箱般急促喘了一阵,闭上了眼睛。

……

迷迷糊糊,恍恍惚惚……

天地旷远,威压如山。

一个高大魁梧的老者盘坐空中,胡子拉碴,硕大头颅外围绕着半个清幽幽光圈。

雷霆似的苍老声音响起。

“你是谁?”

“信天游。”

“信天游是谁?”

“是我。”

“你在哪里?”

“我在你面前。”

“那么,老夫面前的这一百多斤血肉骨骼毛发,是你吗?”

“不是,那只是身体。可人是有意识的……”

“意识藏在何处?”

“在大脑中……”

“那么,那一大堆脑浆子是你吗?”

“不是……”

“脑海中的那些记忆是你吗?”

“不是……”

老者喝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在哪里?”

“啊……”

“呔,走!怎么来,怎么走。“

老者怒目圆睁,虚空凝成一只蒲扇般大的青色手掌,重重拍上了少年胸口。

瞬息之间,海量真气冲破紫宫、玉堂、膻中穴……仿佛开闸泄洪,沿着蛛网般空荡荡的经络汹涌奔流。

少年自从被“进化一号“改造后,体内的杂质不多。但光炼神不炼气,长年累月,经络如河床淤积。此刻,暴烈的真气在全身突奔,将“泥沙”统统卷起,冲破穴位,沿毛孔送出体外。

几十息内,任督二脉被打通,全身毛孔均被打通。连五十二个单穴、三百个双穴、五十个经外奇穴共计七百二十个穴位,也全部通畅。

然而,进入体内的真气实在太浩瀚了。

少年胸隆腹鼓,身体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膨胀。体表麻痒难当,体内则似烘炉熔铁。

苍老的声音透入耳中。

“……盘膝放松,双手平放在膝盖之上,抬头挺胸收腹,慢吸缓呼。舌顶上腭,用意念引导身体里的气息流经四肢百骸,再流回脐下三分处的丹田……如此循环……”

少年勉强爬起,摆出打坐姿势。

声音继续指点。

“……化虚为实,凝气成龙……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呵气成云,能变水火,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少年依言而行,轻车熟路。

感觉体内万千云气蒸腾聚集,时分时合,形成了气流漩涡。

一条小龙逐渐显露轮廓,由虚转实。

胖乎乎肉窝窝的脚爪,水汪汪的大眼睛,金光闪闪的身躯,头上绽露出一点点稚嫩的尺木,像春芽抽条一般……

随着小龙的双目彻底生成,似有神光直冲牛斗,天地之间陡然光辉煌煌不可逼视。

天空传下炸雷般叱咤。

“呔,双手劈开生死路,此身再非世间人!“

信天游猛地睁开了眼睛,依旧还是躺在白惨惨的洞窟里,可体内却热流奔涌,浑身精力弥漫。

他一骨碌爬起,感觉骨骼像没上桐油的门轴一般“咯咯“响。

二话不说,先双臂一伸释放力场。一颗红枣大的水珠飞快凝结,被吞入口中。

接着跑去洞外,大张双臂凝聚出一团小西瓜般的水球吞下。又神识一动,把金属小筒从空间戒指里掏出,拧开旋盖倒入了口中两滴。

小龙“嗖“地从耳中窜出来,绕体盘旋。

最初,信天游按照神女的《封天诀》凝聚的龙身,只是一道纯粹神魂。

可他琢磨癫道人的留言寻找破阵之法,都不下千遍了。在梦中产生了真气,自然而然运转其法门《金身诀》祭炼,让小龙成为介于虚实之间的一种奇异存在。既具备了能量之身,又具备了精神意志。

这,便是他的圣胎,今后可以发展成第二条生命。

一梦醒来,他无论能量还是精神力,均抵达了杀胎境第二层。而基因锁的开启,赫然是吸收灵气。

原因很简单,快要饿死了。进化了的细胞产生变异,展开自救。开始吸收灵气供应身体,弥补枯竭的化学能。

相当于山上的柴禾砍光后,农户被逼无奈烧牛粪。

山羊兔子饿急了,也吃肉。

在梦中感觉真气灌体的过程,是灵气冲刷并转化为能量的过程。

为什么还要服“进化一号“?是因为饿得太久,许多细胞“假死“无反应了,必须重新把它们激活。

如何出阵,潜意识给出了指点,并非癫道人隔空托梦。信天游苦思冥想那么久,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以前没发现罢了。

即,怎么来,怎么走。

他进入紫府时大脑一片空白,当然只能在无意识状态下离开。

这种破阵的方法,一点不难。可谁能料到,谁又敢丧失对躯体的控制?

光幕前,信天游无所思,无所忆。整个人如同一具僵硬的木偶,朝前走去。数息后浑身一凉,躯体一紧,清醒的意识“唰“地回归。

跟以前不同,这一次,护体力场竟然抵抗住了深海高压。

哈哈哈……

少年吞下两口海水以补充盐分与矿物质,开怀大笑。音浪如飓风席卷,震得海底沙子蹦跳起来,一片混浊。

山丘般的章鱼吓得哧溜飞跑,只恨自己少生了八条腿。

“骨鲸“疯狂扭动,快散架了,遁往黑暗深处。

信天游鄙夷地撇了撇嘴。

“切,你丫一两肉都没有,也怕我吃?“

第六十九章 大白

信天游慢慢游过沙滩。

搞明白了,当初妖虺一路狂飙到附近,并非偶然。

被癫道人封闭的紫府只是海底灵脉出口,方圆数里都向外渗透灵气,那条虺常来吸纳。海底的两条阴魂驻守这里,导致其它动物不敢靠近。

在一块礁石上,信天游找到了翠绿的石莼和红艳艳的紫藻,吃半饱就强迫自己停下。得悠着点,许多囚犯在牢里没被饿死,出狱后却撑死了。

回望光幕,心有余悸。

癫老头,真是够癫的,差点没把小爷变成一具木乃伊。

师父为了测试完美战士在极限条件下可以生存多久,曾经把自己关在虚境半个月,不吃不喝。这次撑了多久,好像超过一百天吧……

……

海面下,一条四丈多长的大白鲨优雅地游弋。

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于清凉中带来一丝丝暖意。

大白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思绪飘飞,无根无蒂,似乎整个世界融化了。

随波逐流,浪里个浪……

作为海洋中首屈一指的好奇浪子,臭名昭著的好斗分子,大白的体型在种群之中算巨无霸了。除非碰到了一群虎鲸,否则,绝对称得上响当当的海内无敌。

这片海域它经常来,知道有一个岛屿,附近存在丰富的磷虾、魔鬼鱼、海龟、金枪鱼、海豚。尤其最近几天,时常飘出美妙的血腥味道。

可大白的心情依然很忐忑,行动小心翼翼。

它天赋异禀,在大白鲨中只能算年青才俊,却已经去过最遥远的海洋,斗过最凶猛的虎鲸。八年前游到这里时,感觉海底冒出一缕缕凉丝丝气息,令全身的灵窍大开。

好奇地潜呀潜,潜呀潜……

它敢打赌,没有任何一条鲨鱼闲得无聊,下潜如此深。身躯被压扁成一张纸,变魔鬼鱼家的亲戚了。

果然,在海底见到一个神秘光斑,附近潜伏两条阴影。

大白牙关合不拢,咯咯直响地上下磕碰,血液几乎凝固。虽然天生好斗,可也不会蠢得拿脑壳撞石头。

两条阴影之强大,令它望尘莫及。于是很知趣地潜伏于光斑外三百多丈的黑暗中,舒舒服服吸纳灵气。

海底的温度太低,快被冻僵了就浮上去暖和暖和。饿极了,随便啃一点带鱼、海参、海星。深海里最多一些奇怪小鱼,刺硬又无肉。嚼起来像木头渣滓,味道一点也不好。

所以每隔四五天,它就浮上海面大快朵颐,晒晒太阳,优哉游哉,权当休假了。

渐渐地,感官越来越敏锐,身体越来越矫健,连祖传近视眼也被治疗好了。越来越聪明,甚至约懂人语,微妙感应到其它生物的情绪变化。

大白觉得,如果一直发展下去,自己很可能进化成更高级的生物——鲨鱼精。

暗暗许下心愿,如果不被天雷劈死,侥幸飞升进了仙界。一定先去天河,品尝那些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小仙鱼。

突然有一天,一道暴戾气息气势汹汹插向深海光斑。

正闷声发大财修炼的大白感应出,这股气息附近的杂鱼全被“吓死”。生命迹象一路熄灭,如一片片沦陷黑暗的灯火。

它可不傻,几千万年的海洋霸主岂是浪得虚名?光靠秀肌肉是活不长滴,三十六计走为上!

仓惶地摆尾逃跑,百忙中犹不忘回头看了看。

一直潜伏的阴影露出了真容,瞅情形是准备迎战了。

一条二十米长的虎鲸,靠,比本大爷还粗壮!

还有一条,晕……你丫确定自己是一条章鱼,而不是一座小山?

大白一口气溜出六百多里,兀自心有余悸。

三天之后折返,那片海域还残留着大战后的硝烟,水中蕴含淡淡的凶戾阴寒气息。

一直游到距离光斑两百丈了,感觉两条阴魂还在。可虎鲸气势大弱,竟然变成了一副漂亮骨架。

它忧心忡忡,有诡异事情发生了,偏偏自己不晓得。

一缕血腥气味从深海飘来,打断了大白思绪,兴奋地加快速度。

百丈外,出现了一条四丈长的虎鲨。摇晃着四四方方的大脑瓜,龇牙威胁。

大白很讨厌“方脑壳”,确信只要一次冲锋就能令这货开膛破肚。但它吃饱了,心情挺好,所以停下了静静观望。

下方,一片“乌云”以惊鲨速度从二者间飞过。

大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眼睛。

特么还是电鳐吗,丫是不是想改行当飞鱼了?

“乌云”下方约一百多米,一只大“海蛙”慢悠悠上浮。前爪攥紧一根黑不溜秋的棍子猛啃,正是可怜电鳐多刺而坚硬的尾巴。

大白不由自主退后,倒吸了一口凉水。

翼展五米宽的大电鳐,连它都不敢随便挑衅。将电得你三天三夜合不拢嘴,全身瘫软酥麻,欲仙欲死。

奇形怪状的“海蛙”它也认识,叫作“人”,是比虎鲸更厉害的一种存在。

可这人没带武器,凭什么把电鳐的尾巴弄断?

“方脑壳”脑壳大,却蠢头蠢脑,缺乏觉悟。朝大白恐吓地瞪眼磨牙,意思是不准抢,俯冲而下。

大白嘴角抽搐,乐得瞧好戏。

那人望见一条大鱼扑下,喜出望外。丢掉手中干巴巴的电鳐尾巴,飞快迎上。

虎鲨足以活吞三个人的巨口张开,露出了锋利槽牙。

可那人扑上前却一手抵住下颚,身子就势钻入腹部,一拳击出。顿时整个手腕没进鱼肚子,带出了一团黄腻腻的油脂。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差点呕吐,呸呸连声。

“我勒个去……你丫的大肚皮里面全是板油呀,太他妈腥腻了。”

虎鲨剧烈翻滚,那人却浑不在乎。五指如勾,一拍便钉入了身躯。从肚皮飞快爬到背鳍,留下了两排整齐的小血洞。

“虽然鱼翅没啥营养,好歹尝一尝。当里个当,先来几坨生猛海鲜垫下肚子。”

他探手一抓,从背鳍旁撕下了一坨血淋淋的肉塞进嘴狼吞虎咽,转眼又抠出第二坨……

虎鲨剧痛,翻搅出一团血雾。疯狂地摇头摆尾,也无济于事。

那人拍了拍鲨鱼背,骂道

“喂喂喂,你丫这么大个子,怎么这么小气?吃一点肉又死不了鱼,晃什么晃,还让不让人家好好就餐了?”

都快被活生生吃掉了,你倒是不小气试试看?

大白夹紧尾巴,默默转身。

“切,丑八怪的肉太粗糙了,没啥味道……哇,上面还有一条漂亮大白鲨……”

一听到这句热情洋溢的话,大白情知要糟糕。顾不得保持优雅形象,犯了鱼癫疯一般狂扭。

靠,吓死鱼了。

再不撒尾巴逃,真会变成好大一块生猛海鲜,还是原汁原味的!

第七十章 玉笥岛

海洋中,游得最快的是旗鱼,可以日行五千里。

大白在近八年来吸纳了大量灵气,脱胎换骨,日行八千里不在话下。最凶险的一次遭遇二十几条虎鲸,依仗速度把鲸群杀了一个对穿,还忙里偷闲斗翻了三条。

眼下成了一块被追逐的肥肉,竟比往日还快了一筹。

然而……

没用。

仅仅游出几丈远,大白就感觉脑海一紧,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铁链子牢牢锁定了。随即脊背窸窸窣窣,有什么鬼东西爬上去抱住了背鳍。

嗷,要命!

本大爷漂亮拉风的战旗,眼看要被拆得稀巴烂,变成一团糟兮兮的鱼翅粉丝!

大白急中生智,悄悄地在前冲的过程中把身子侧偏,肚皮朝天飘浮出了海面。并且翻出了小小的白眼,尖嘴巴也故意傻呵呵半张。

装死是一个技术活,细节很重要!

有“方脑壳”的前鱼之鉴,它可不希望完美流线型的身躯冒出一排丑陋窟窿眼。

那个人从背部翻上肚皮,舒服地颠了颠屁股,仰天长吸一口气,自言自语。

“小样,学会装死,只怕开启了灵智,相当于几岁的小孩。小爷以前只相信科学,不相信什么万物有灵,现在信了。小时候在虚境离翻画册,游览海洋馆,最喜欢大白鲨了。孤独、神秘、强大、自由、冷酷……你丫这副怂样子,很让老子失望呀。起来起来,别他妈的装!”

大白光滑的肚皮被手掌拍得一颤一颤,剧烈颤抖透过皮肤脂肪肌肉传入,差点令内脏痉挛。于是,努力睁大小眼睛回收下尖颌,模仿见过的人类表情,挤出了一个点头微笑。

“我勒个去……你丫这么大个子,还卖萌呀!”

一听这句话,大白心酸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奶奶个熊,世道艰难。大爷我这么大个子卖萌,容易么?

待大白翻过身,“海蛙”爬上了脊背,道

“哥哥我叫信天游,看你没爹没妈的,就收做弟弟了。海洋这么大,我还真不如一条鱼,有劲使不上。先给你打上一个神魂烙印,别过几天就不认识了。”

大白顿觉脑海一阵刺痛,浑身抽搐,差点一个筋斗掉下海。

信天游连忙拍拍它的背,歉意道

“这是第二次试用,手法还不太熟练。”

少顷,疼痛敢消失了,大白亲热地用尾巴拍打水花。

少年乐了,道

“大白,你是几千万年的进化奇迹,达到了顶峰。最可怕的敌人是人类,看你们就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瞧瞧,浩瀚海洋,大白鲨只剩下几万头了,多孤独。

“即使躲过了罗网,虎鲸也会无情围剿。它们从来不单兵作战,渐渐产生了群体智慧,注定成为今后的海洋霸主。”

一路徜徉,遥遥望见了一个岛屿。

方方正正,两头翘起,像一个装饭菜的竹篮子。

信天游继续道

“我到底睡了多久,真搞不清楚了。听到这个岛叫‘玉笥’,上面住了不少人,正酝酿一场暴乱。五天前我刚出洞,瘦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都不好意思露面。好不容易恢体力了,明天就去看个究竟。

言毕,右掌往大白背脊处一拍,朝左一推。

大白会意,向左边游去。那里飘浮着一堆杂乱的灌木藤条和小树枝叶,最近从岛屿上抛下来特别多。

信天游俯身捞起来,看了看,疑惑地自言自语。

“开什么玩笑,难道真准备扎一个木筏子漂洋过海?”

第二天上午,信天游爬上了位于“紫府“上方的岛屿。借着嶙峋的怪石遮挡,观察前方情况。

平整如羊绒地毯的沙滩,延伸两公里后便被一堵突出的山崖挡住。海浪不知疲倦地摔碎在礁石上,喷溅出大片大片银白色的泡沫与水花。

太阳刚刚升起,海风异常清凉,灼热的气浪总要到中午时分才聚足威力。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哎,凉凉的生猛海鲜吃得太多了,一闻到腥味就想吐。无比怀念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大白菜、老面馒头、玉米棒子……

海滩上,蹒跚走过来一人。

信天游看了又看,把眼睛揉了又揉,有点懵逼了。

活见鬼,那个人他竟然认识,海沙帮的帮主王虎。没错,总不至于在遥远的海岛上,遇到了他双胞胎兄弟吧。

但还是有些不同。

海沙帮与海狗帮赌斗的之夜,王虎还只是通幽境第八重的武者,底盘扎实。此际却脚步飘浮,举重若轻,有飘飘若仙之感。

衣袂肮脏破烂,打赤脚,又挺像混成了叫花子。

那货走到二十丈外停下,弯腰用树枝在岩石下面拨弄。

数息之后,一只大螃蟹猛地从石头下窜出,高举两只大鳌,六肢拨动宛如车轴,飞快向海边逃。

通幽高手用树枝一扑,竟然没有打中。拔腿去追,又被脚下石头绊了一跤。只能眼睁睁望着螃蟹横行,在沙地上留下一串华丽丽爪痕,投奔怒海。

信天游悄无声息走过去,蹲在伏地喘粗气的王虎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

丫哪是什么修为大进,皮包骨头瘦成衣服架子了,纯粹给饿的。

王虎抬起头,见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并不惊惶。露出了迟钝思索的表情,眼神一派茫然。

信天游充满期待地静静看着,也不出声。

俩人大眼瞪小眼,场面诡异莫名。

王虎叹了一口气,翻过身,摊开两条枯树干般长腿坐在沙滩上。皱紧眉头努力回想,间或以拳敲脑袋。

“小兄弟,咱家好像见过你。”

王虎终于开口。

信天游微微一笑,依旧不作声。

王虎继续道

“夜朗朝廷抓捕了许多江湖同道,用海船载到囚岛……想必你中途溜下船,却漂流到了这里。”

信天游莫名其妙。

我勒个去,现在哪还有夜朗朝廷?南方早就被姬国一统天下了。

王虎费力站起,晃了两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没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信天游试探地问道

“你的经络,怎么断裂了?”

“哈哈,老弟看出来了。对上岛之人,朝廷当然要断经络废武功,没砍头砍手脚就算好的了。”

“海沙帮怎么样了?孙休在哪里?”

王虎咧嘴笑了,道

“海沙帮?听起来好熟悉,是干什么的。孙休?好像也听说过……小兄弟,你是谁?”

“肖尧克。”

“肖尧克?这个名字也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王虎用拳头“梆梆梆”砸自己脑壳,苦恼地说道

“朝廷下手忒狠,咱家不但武功被废,连脑子都不太好使了……”

信天游疑惑地盯住他,问

“你上岛多长时间了?”

这个问题很关键。

番州之夜,因为寻找孙休介入了海沙帮与海狗帮的赌斗。在紫府洞天到底呆了多久,真搞不清楚。

第七十一章 出殡

王虎扳了扳手指头,迟疑道

“朝廷每隔三月巡一次岛,从咱家被抓到押送上岛,经历了两次。十天前飞龙将军才走的,这么一算,应该是有将近七个多月了。”

啊,七个月!

七个月没把自己饿死?

信天游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摇摇头。

假如乌龟、鳄鱼见到自己这番表现,估计会笑而不语。饿一两年对它们来讲,是常有的事。最恐怖的洞螈,饿上十年都能复活。

“你叫王虎?”

汉子闻言,脸上露出了红光,道

“呵,小兄弟,想不到你也知道咱家的名字!”

信天游左瞧瞧右瞅瞅,觉得这货就是在番州之夜见过的海沙帮主。见他饿得站立不稳,又蹲下去耷拉脑瓜了,便走到海边,抬手一抓。

啪……

一只大龙虾从海水里蹦出来,跳入掌中。

信天游回转,把龙虾朝石头上一磕,抛了过去。

大汉抬起头,也不问虾子是怎么来的,只顾埋头大嚼。吃太急了差点被呛住,肩胛骨急促地一耸一耸。

信天游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问道“王虎,海里多的是鱼,你怎么饿成这副样子?”

汉子茫然道

“咱家不会水,你是晓得的……”

靠,我晓得一个屁!

信天游无言以对。

王虎狼吞虎咽,口中呜呜吧唧,断断续续说道

“……海滩上的螃蟹、牡蛎早就被捡光。朝廷发的口粮不够吃,两袋大米被老鼠掏走多半……其他囚犯是官宦人家出身,不待见咱家……乌代那伙匪徒想拉老子入伙,呸……就算饿死,咱家也不能抢夺孤儿寡母的口粮,做欺男霸女的勾当……

“乌代逼迫大伙造木排,准备逃离。连伤了十几个,昨天打死了玉树公子,今天就要强娶他妹妹。岛上的人都被驱赶观礼,咱家无力作为,又不欲见这等腌臜事,才在海滩上寻觅吃食……对……你刚才提到的孙休,咱家想起来了。玉公子临死的时候,一直大喊这个名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情况越来越诡异了!

信天游不得要领,道

“哈,原来今天是强盗抢亲呀。王虎,快带我去瞧一瞧!”

言毕,一把揪住大汉胳膊,向他刚才的方向走去。

王虎吃掉大龙虾后,体力恢复不少,推开对方缀在后面行进。自从上岛,时常犯困犯糊涂。对凭空出现的年轻人竟视为理所当然,懒得多想。

而信天游见他说话神不弄通的,像是脑子被打坏了,也懒得多问。

番州之战,是有融体圣人偷袭南星。而南海派的教祖无上真人,八百年前是夜朗国的小王子,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如果不是玉笥岛位于紫府的上方,正巧碰到这档子事,才懒得理。既然答应了玉阳子照顾孙休,就不能食言。

七个月,加上在枫溪谷停留的一个月,自己出来八个月了。华文的传送试验阵法,应该已经建成,有没有与异世界实现联通?

得赶紧回大陆才行。

他一边思考,一边匆匆朝前走。跳过一块大岩石,落地时脚尖一点,随便把一块拳头大卵石勾起,一脚抽向大海。

伴随一声尖利啸鸣,石头如同闪电一般斜插云天,根本没有掉落海面。

王虎停下脚步,咂舌不已。

两人不紧不慢走完迤逦的沙滩,穿过一条狭窄山谷,再爬上百米高的山坡。

只见下方是一个海湾,沙滩空荡荡。中间却用石块擂出了一个三米方圆的圈,圈内的柴薪堆积了一米多高。

信天游指了指柴堆,问

“那是准备干嘛的,烧烤?”

王虎垂头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少公子,呆会儿玉树要出殡,这是准备火焚……听俺慢慢讲,等下子你就晓得了……”

见到少年抽石上天,王虎不由自主把“小兄弟”改成了“少公子”,把“咱家“改成了”俺“。

原来,盗匪要抢玉琼花做压寨夫人。昨天打死她哥哥玉树后留下了话,等今天祭奠一完,就必须上花轿……

玉琼花?

信天游吓一跳。

什么鬼海岛,不会把小爷弄出神经病吧,想必同名同姓。

沙滩后面是连绵的丘陵,过了十几分钟,隐隐约约有声音传出,短促而整齐。

“……开天有八卦,开地有五方……打扫堂前地,金炉三柱香……”

这是民间出殡时,请神开路。

苍凉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如波浪般一层层叠加,渐行渐近……

一杆长长的白幡从树丛中探出,由一位穿青布旧道袍的老者领路。头戴方正豁口的南华巾,边走边唱,从斜挎的布袋中掏出纸钱抛洒。

紧随其后是一条壮汉,高举引魂幡。

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张木板,到沙滩后往柴堆上一搁,引魂幡则被深插于石圈边沿。

板上躺着一具尸体,面蒙黑巾,身盖麻布。脚前铺开一张白布,摆放一盏茶,一杯酒,一碗饭。

整套仪式古朴,却不是很规范。

按道理,举幡的应该是孝子,他却把幡往沙地里一插就跑回了人群。另外,也缺失了蛮多繁琐仪式,缺少灵牌和祭奠物。

几个人往柴堆底下塞入浸油的木屑、枯草、碎纸,把破旧棉絮、衣物摆上柴堆。包括一把暗褐色,沾染了血迹的柴刀。

老道端出一个小碗,里面只有一点刚刚盖住碗底的清油。点燃灯芯后,平平放置于死者脚下。

这叫“照路灯”,为逝者照亮前往幽冥的道路。

老道用食中二指夹住引魂铃摇晃,时急时缓。脚下斜进再退,趋左往右,如蛇曲行,如猿顾盼,绕柴堆行走了三周。

一位年过五旬的妇人带领两名女子哭泣,将头顶插戴的白纸花摆放死者胸前,紧随老道绕行三圈,到幡前点燃了三根香。

人群依序上前,绕柴堆走一圈,将手中的白纸花投掷尸身。

一个小孩子被大人抱住了不敢看,把纸花乱丢,挨了狠狠一巴掌后啼哭。却被紧紧捂住嘴,“呜呜呜”拼命扭脑袋。

两百多人麻木悲戚,在海滩上密密麻麻铺满一大片,仿佛泥俑木偶。

现场静默,传出了三位女子的幽幽哭泣。

第七十二章 强盗抢亲

海湾呈月牙形,信天游与王虎躲藏在尖角的一个高地。而对面隔六百多米远的另外一端,冒出了一簇簇人头。

下方祭奠的人群好一阵骚动,之后不再理会。而上面出现的那堆人也不行动,静静地看着。

天气炎热,尸体不宜停放。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做完法事,烧了让灵魂安息。

“少公子,瞧,对面角是乌龙寨乌代的手下……最前方的妇人叫玉娘子,两个女儿大的叫玉琼花,小的叫玉玲珑……唉,俺眼睁睁看着玉树被群殴至死,惭愧……”

王虎说了一阵,听不到回音。偏头见到少年郎趴在草丛里,两手抠进泥土,双目瞪得溜圆,头顶热气蒸腾。

忙急问

“少公子,你怎么啦?”

信天游咬牙切齿道

“我想,下去看一看……看看这死的人,究竟是谁?”

他的目力非比寻常,隔了三百多米远,也将下面每个人的面容瞧得清清楚楚。甚至,连眉毛有几多根都数得出。

玉琼花,分明就是与法海激战江心岛的玉仙子。

招魂的老道士,分明就是海沙帮与海狗帮赌斗时,作为中间人的端木。

尽管死者的脸被黑布盖住,看不见。可他心里泛起了一缕熟悉感觉,应该是认识的。

尼玛,整个时空全错乱了……

玉琼花不是接受了自己邀请,在白沙城保护华夫人吗?

堂堂一位圣胎真人,“锦云飞过,寸草不生“的无情仙子,什么时候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了?

“少公子,乌龙寨的人在坡上盯着的。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咱俩都会没命……”

王虎迅速侧扑,一把攥住年轻人的手腕。

真要打起来,一百个王虎也不是对手。可信天游不好用强,慢慢地抬腕一转,把对方的虎口崩开。

但王虎不依不饶,手顺势一抹又扯住了衣裳下摆。

就在这时,柴堆燃起熊熊大火。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鸣中,三位女子大放悲声。玉娘子披头散发要扑进火堆,被女儿和几名妇女拉扯住。

信天游与王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松开手,呆呆望着下方。

老道的脚下慢腾腾踩七星步,念念有词绕火堆一圈,将布袋中剩余的黄纸钱统统撒入。

热浪蒸腾,裹挟纸灰扶摇直上。被海风一吹,纷纷扬扬洒落,仿佛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

引魂幡起火了,少顷,竹竿咔嚓折断。

**,又助风势,燃烧得极快。仅仅只过了三十几分钟,石头圈内就只剩下灰烬和明灭的炭火了。

一位老者踱出,指挥四条汉子端簸箕将灰烬、残骨和柴刀铲入,倾倒进海。有人不小心触碰到滚烫石头,痛得抱住脚,龇牙咧嘴蹦跳。

不多时,现场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祭奠终于完毕。

杂乱的锣鼓声突然响起,纯属瞎敲,毫无章法。

乌龙寨匪徒排列成两行,顺坡往下走,抬着一架披红挂绿的简陋花轿。

沙滩上的众人像潮水似的慌乱退后,剩下三个女子哭成一团,孤苦伶仃矗立于最前方。

玉娘子抱着玉琼花痛哭,眼泪婆娑,发乱钗斜。

玉玲珑呆呆望着姐姐,突然没头没脑道

“姐姐,你不能去……你一定要坚持住,等到梦里的那个人来……”

听到这句话,人群微微骚动。

几个青年男子羞愧得把脑袋埋进了胸前衣襟,简直无地自容。

今天,所有人的性命,系于玉琼花一身。

乌龙寨既然造木排,杀玉树,表明要豁出性命逃离囚岛了。如果她宁死不嫁,乌代放言了,将血洗全岛。

玉琼花为母亲拭去眼泪,抱住妹妹,面孔无任何表情。无论是作为新嫁娘,还是为兄长出殡,她都不该如此平静。

上穿鸭青色窄袖对襟衫,下穿浅蓝色水绣密褶裙。身段修长婀娜,配上一张素净洁白的鹅蛋脸,仿佛一支亭亭玉立的莲花。

人群内,一个黑瘦青年见两排强盗进了沙滩。突然“啊呀”怪叫着扯掉上衣,露出一身轮廓分明的排骨,冲了上前。

队伍被拦住,锣鼓有气无力地敲打了几下,渐渐停歇。

三寨主孟广几步跨上前,劈面一拳将青年打翻,破口大骂

“陈秀才,他娘的想献殷勤,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如果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老子就一刀把你剁成七八块喂狗。”

挨了重重一拳后,陈秀才鼻血泉涌染红了上半身,爬起来叫嚷

“杀了我吧!”

孟广却懒得搭理他,错开了两步,笑呵呵道

“玉小姐,赶快上花轿吧,大当家还在寨子里等着拜天地。”

陈秀才嗥叫着,一溜烟撞向迎亲队伍。

事起仓促,转眼被扯翻两个。随即棍棒齐下,将他扑倒。

孟广“铮”地把腰刀拔出半截,瞥见玉琼花眼神冰冷,不由得一阵心悸,又缓缓插回去了,命令道

“把狗娘养的,丢到旁边去。”

话音刚落,陈秀才诈尸一般爬起,又歪歪斜斜扑上。

哼,这厮分明在找死,想让玉小姐记挂一辈子,老子可不能遂了他心愿!

孟广滴溜溜旋身,用刀鞘重重敲打脑壳。

陈秀才再次扑倒,被两人提手拽腿,像条死狗般抬到了丘陵边一抛。一路鲜血滴答,引来三五绿头苍蝇,锲而不舍地跟踪。

众人噤若寒蝉,尽量再退后一点。

这时,玉玲珑张开了双臂,拦在了姐姐的身前。

孟广使了一个眼色,两名匪徒急忙上前,强行要拖开她。

拉拉扯扯之际,小妮子弯腰抓起碎石激扬。两个人当即“哎呀“抱头,一个眼眶被打肿,一个鼻梁被打塌。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感觉挺荒谬。

分明是一出悲剧,“演员们”也很拼命。可怎么看,都不在状态,没走心。每个人动作迟钝,表情麻木。对了,有点像演木偶戏……

两名匪徒怒目而视,孟广阴沉脸不说话,不停把刀拔出半截又塞回。旧刀破鞘,发出了难听的“铮嚓”之声。

气氛骤然紧张。

第七十三章 奔跑在光影里

玉琼花扳住妹妹瘦削的肩膀,要把她拖回去。

玉玲珑抿紧了小嘴,手舞足蹈,身子拼命挣扎,倔强地不肯挪动。

玉琼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颤抖说道:

“玲珑……你,你再不让开,会害死娘,害死姐姐,害死自己,害死岛上所有的人。”

小妮子终于憋不住了,掩面哇哇大哭,跑回去紧紧抱住母亲。

玉娘子目光呆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拢住她,手掌下意识地轻拍背心,口中碎碎念叨。

“……好女儿……乖女儿……我的可怜女儿……”

见到玉玲珑终于回去了,前后两拨人均大大松了一口气。

花轿继续抬上前一段,停下了。

从沙滩人群中匆忙走出四个妇人,端着一盆清水,用木盘托着帕子、胭脂纸、香粉盒、梳子、铜镜等物。

她们先给玉琼花净面,梳理头发,抹唇红,扑香粉。再从一口破旧箱子里,取出了崭新的真红对襟大袖衫,凤冠霞帔。

只过一会儿工夫,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宛如九天神女的妙人出现了。

美艳无双,目光冰冷。

妇人们“喏喏”告退,从头到尾,一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锣鼓声重新响起,玉琼花走向花轿。每一次投足,都仿佛亿万年光一般漫长。

信天游仔细端详。

百分百肯定,她就是在江心岛与自己联手,混合双打法海和尚的玉仙子。

伊天生媚体,斥骂也像娇嗔,冷眼也像凝眸。眼下虽然没有戴面纱,神情高冷,风韵却无法伪装。

听王虎讲,岛上的匪徒才三十几个。可村寨人家的青壮加起来足有一百多,为什么会惧怕?

另外,这个大监狱的周围四海茫茫,确实不需要砌高墙。可怎么会没有狱卒、牢头呢?万一囚犯们火拼,怎么办?

怪哉!

玉琼花走得极慢,生怕踩死蚂蚁。

淑女嘛,当然得仪态端方,挺胸直腰。轻抬脚,脚尖先着地,脚掌再踩实。身子不可摇晃,不可左顾右盼……

然而,玉大小姐每踏出一步后,都要缓缓四顾。似乎在寻找什么,尤其多望了崖头几眼。

依旧面无表情,可行动却透露出了满腔的疑惑,不甘心,期盼。

距离花轿仅仅五六米,无论怎么慢,几十息也走到了。

所有人都屏气静声,见到她的一只脚抬了起来,再放下去。三番两次,久久不肯踏进轿子。

锣鼓停歇,村寨百姓伸长了颈子看着,恐慌的情绪开始悄悄漫延。

在一片窒息的静默中,玉琼花突然抬起头,直直盯住孟广,道:

“要我上轿可以,可是上轿前,我要发三个愿!”

孟广连连点头,烦躁得要命,又不敢发脾气。

发,赶紧发,发他娘的三百个都行!

九十九步走完了,不差最后一哆嗦。假如强抢了去,万一给大当家的吹吹枕头风,自己的脑瓜还能不能在脖子上好好安家,大成问题。

凤冠霞帔流光溢彩,仿佛荒芜沙滩上生长出了一丛明艳牡丹。

玉琼花缓缓转过身子,面对雾一般晦暗的大海,望向铁一般沉重的长天。跪下了双膝,双手合十在胸前,闭目祷告。

“上苍,为何要赐我生命,又施以痛苦?”

天无言,海无语。

……

“上苍,为何要遣他入梦,又不令现身?”

天亦无言,海亦无语。

……

“信天游,你在哪里?”

……

前两声祷告,玉琼花的声音细细,连附近的盗匪都没有听得太明白。但第三声,却是猛地站立,拼尽了全身力气喊出。

匪徒们一片哗然,众人也一阵骚动,窃窃私语。

玉琼花经常做怪梦,醒来之后全忘记。唯独牢牢记住了一个梦中少年的名字,信天游。时间长了,任别人劝解也没用。她觉得,那是上天的暗示。

其实在玉笥岛,这种事根本不稀奇。

谁不曾做梦?

只是不像她这样,没羞没臊地讲出来。

玉玲珑就叫嚷过,自己是尊贵无比的公主。

岛上有三个医生,其中的一条汉子老是梦见杀猪,又快又好。搞得病人一看见他掏出银针小刀,就浑身犯哆嗦。

另外两名老者,就显得高级多了,大受欢迎。声称在梦里成了道骨仙风的世外高人,养白鹤,饮清泉,煮鼎熬药。醒来后,居然哼出了几句残缺的炼丹歌诀。

“信天游,你在哪里?为什么我感觉你来了,却看不见?我是谁,你又是谁?我知道,这个岛是假的,可为什么挣不脱?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回到真实世界……”

随着玉琼花声嘶力竭的呐喊,场间骚乱,随即复归安静。众人怜悯地望向状态疯狂,惶急无助,团团乱转的女子。

有婆子抹眼泪,喃喃道,作孽呀……

有老汉重重叹气,道,唉,女子嫁出去,就认命了……

孟广眨巴眼睛,摇晃脑瓜让自己清醒。

不会吧,难道玉小姐真的癫狂了?再等一等,且看她能不能恢复平静。即使疯了,也要绑上花轿。

“我在这里……”

天空仿佛神锣乍鸣,震得草木偃伏,海荡山摇。

众人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见崖头一条身影高高跃起。衣衫鼓荡好像羽翼扑搧,双臂张开,恍若天神降临。

几个老人突然跪倒,热泪盈眶。

这个动作有传染性,,附近的人群跟着“呼啦啦”跪下。最后,连犹犹豫豫的十几个青年也弯曲了膝盖。

唯一站立的一对母女俩,玉娘子面孔茫然,显然没搞明白状况,只晓得把玉玲珑紧紧搂在怀里。

小妮子的眼睛陡然焕发异彩,泪水夺眶而出。用拳头抵住了嘴唇,身子不由自主颤抖。

玉琼花的痴心妄想,个个都知道,一直引为笑谈。

今天,这个神话在祷告三声后,竟然实现了!

仿佛苦旱逢甘霖,女人们抱头痛哭,老人们仰呼苍天。连青年们也血脉偾张,只想抓起武器狠狠干一场,死了又如何?

他们不仅仅为玉小姐激动,也是为自己。身为囚徒,朝不保夕,谁不曾幻想有人登岛来搭救?

“嗵……”

伴随一声沉闷巨响,沙滩上赫然出现一个大坑,飞沙走石。

矫健身影跳出尘灰弥漫,不慌不忙走向玉琼花。

而笑不露齿的名门闺秀,居然爆发出一道极高极长的尖叫,疯狂朝他奔去。如烈火,似狂风,像一道霞光闪过天际。

凤冠跌落,金钗花钿摇摇欲坠。两只金红凤头高底绣鞋先后陷入沙子,被高高甩起在身后……

她追逐着天光海影,奔跑在猎猎风中。五彩霞帔迎风飘扬,像神鸟展开了梦幻的羽翼,决绝刚烈,一往无前!

所有人全木呆呆看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淑女玉琼花,是可以跑得这样快的!

第七十四章 捡破烂的匪徒

玉琼花奔跑到信天游的身前停下了,脸蛋红扑扑的焕发出光彩,饱满的胸脯澎湃起伏。

信天游微笑地看着,觉得比起以前女神的高冷范儿,亲切多了。

待对方结结实实地来到近前,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没别的,被岛上乱七八糟的人与事搞晕了,不清楚如此诡异的场景是不是在做梦。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不由自主笑了。

信天游道,你先讲。

玉琼花见他的目光下滑到自己胸口,皱了皱眉头,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剪刀抛开,又扯掉霞帔摔在沙子地,狠狠用脚去踩。

而众匪见她祷告三声后,天空真飞下一个“人形生物”,均吓得头晕眼花。海岛缺乏蔬菜,他们都患有夜盲症,眼神本来就不咋地。

乖乖,一百多米高的悬崖,连大当家也不敢直接跳下!

莫非真来了神仙?

胆敢杀人放火的强盗,十有**不敬畏鬼神。

孟广自然不会像沙滩上的老人诚惶诚恐,但一股寒意也腾腾腾从脊梁骨升起,晓得来了硬点子。撇了撇嘴,两个亲信会意,手执棍棒梭镖蹑手蹑脚潜过去。

“少侠小心!“

村寨百姓瞅得分明,聒噪起来。

玉琼花急往旁边看,吓得面孔苍白,下意识要去挡住。

信天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知道了。

当即踏步斜插,一掌砍去。枪杆断裂,枪头飞上了天。匪徒手掌开裂震出血,吓得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右脚轻抬,由内向外画一个圆弧,踹向了挥棒匪徒的胸膛。这一脚叫“缠丝侧高踹”,属于极简单的基本功招式,使足了一样威力巨大。

只听到一声惨叫,那名匪徒飞起撞到了山崖,像一张破纸似的滑落,崖壁留下好大一滩血迹。

他瞬间击杀二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众人只感觉眼前一花,少年郎依旧站立原地没动弹,两个偷袭的匪徒却一死一伤。

整个过程,跟变法术一般。

所有人瞠目结舌。

一名小匪赶紧跑去崖壁下,摸了摸伤者的鼻息,惊恐嚷道

“三当家的,死啦,死啦……“

孟广的脸色很难看,干巴巴咳嗽了一声,厉声喝道

“哪里跑来的怪人,还不操家伙上。”

众匪闻言迫上前两步,见没人出头,全停下了。

最积极的那两位哥们才照面就一死一伤,成为了前车之鉴。谁都不蠢,想缩在后面。

信天游对女子笑笑,道

“先去你妈那边吧,我好料理这些杂碎。“

玉琼花的情绪平复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忘形,顿觉羞不可抑,掩面而走。

凌沙微步,罗袜生尘。

少年望见沙滩上的一大群人还傻傻跪着,便上前三步,双手平端,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起来,都站起来吧。”

切,这姿势,这台词,怎么这么熟悉?小爷还真是没想象力呀。

众人立刻呼啦啦站起,眼神巴巴。

信天游指向先前带领四人收拾灰烬的老者,道

“老人家是里正吧,麻烦过来一下。”

那老者闻言,顿时面皮生光。兴冲冲疾走,差点摔了一跤。

少年问道

“请您老描述一下,玉树长得怎么样?”

老者一愣,沉吟道

“玉公子才四十岁,中等偏下身高,瘦小,颌下无须……”

“再想想,有没有其它特征,或者异常举动?”

老者还在思索,人群里却有人嚷道

“昨天他挥舞柴刀,好像一只螳螂。临死前说自己叫孙休,家住番州,不叫玉树!”

果然,玉树就是孙休!

信天游点点头,确认了心底的怀疑。

“那么,请您老指认一下,昨天动手的凶徒,是哪几个?”

老人家佝偻的腰身陡然挺直,浑浊眼珠子一下变得贼亮。数名匪徒默默转过身,或者以袖遮面。

老人颤颤巍巍点出了五人,两个在刚才的偷袭中已经一死一伤。

信天游问

“就这些了?”

里正迟疑道

“容小老儿再想想……昨天乱哄哄的,人来得太多。觑得不是太清楚,好像……”

立刻有匪徒叫起来。

“老爷子,咱家同你无冤无仇,只偷吃了你一块腊肉,可不要瞎攀乱咬哇!”

还有人喊

“老爷子,俺虽然偷了你的瓜。可吃了你一拐棍,没还手的。“

信天游把眼睛一瞪,立刻集体噤声。

老人蹒跚走上前,得意地把匪徒瞧过来,瞧过去。下巴高高昂起,就差在脑门刻上“嘚瑟”二字了。

凡被他目光扫到的,无不毛骨悚然,尽量缩小体积。

被点出的四个人默不作声,眼睛直睃三当家。孟广攥紧刀把子,面色铁青,腮帮子咬得一鼓一鼓。

求饶声消失了,阿谀讨好却纷纷扬扬飘出来。

“老爷子,咱家偷了你的腊肉,明儿就补一条大鱼。”

“老爷子,不是俺说,菜园子也该收拾收拾。俺别的没有,就一把子力气……”

……

老人家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对信天游道

“动手的,只有这五个……”

“那好,麻烦您老安排下,把陈秀才抬走,带着村上的人后退……一直退到,那块大石头边上去。”

这片沙滩有一千多米长,一百多米宽。尽头矗立着一块两丈多高的大石头,好像观礼台。

里正七十多岁了,啥事没经历过?听了吩咐后,心里倍儿清楚,立刻照办。

众人簇拥玉娘子一家呼啦啦后撤,特意把青壮散布左右守护。

玉琼花牵着玉玲珑,面孔绯红,嘴角浅浅一勾,低垂头往前走。小妮子不安生,一边回头望,一边低声询问,姐姐只是笑而不语。

信天游瞧她们走远,转身面向群匪。

这段时间里,乌龙寨匪徒走又走不得,打又打不过,惶惶不可终日。

孟广思来想去,也没盘算出万全之策,抱拳干笑道

“少侠请了,敢问是何门何派的高足……”

信天游冷冷扫视,见他们全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好像一群捡破烂的,厌憎之心大起。

囚徒的条件当然不好,可逮着机会就压迫更弱小的,当杀!

第七十五章 单挑

见对方不根本不搭理自己,孟广也不恼怒,笑嘻嘻道

“如果知道玉小姐是少侠的旧相识,孟某绝不敢前来。但这样回去,也交不了差,只好……请教一二了。”

这货样子粗鲁,心思却细致,还没开打就先挖好退路。意思就是,咱俩别玩真的,意思下就行。

言毕,谨慎地围绕少年游走了数圈,突然大喝一声,幻化出三四个身影扑上,不可谓不快。

信天游懒得啰嗦,以拳对拳。

孟广早晓得打不赢,这一拳未尽全力的,准备随时后撤。

但对方出拳如电,不容反应就听到“咔嚓”脆响,感觉一股刚猛无俦的力量袭来。顿时踉跄后退,拳腕肘骨骼尽碎。

信天游冷笑。

没有什么试探周旋,一拳便破了凶恶的三寨主金身。还只出了百分之一力,如同吊打布娃娃。

孟广用左手托住右臂,痛得团团乱转。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痛得额头冒冷汗。

心中怒骂,直娘贼,老子本来是使了个虚招。狗娘养的居然一记冲拳,硬把它变成了实招,不带这么玩的!

骂归骂,又庆幸方才没有拔刀。否则,就不止断胳膊这么简单了。

信天游二话不说,抢入匪徒中,如虎入羊群。凡是敢扑上前抵挡的,挥拳则拳碎,出脚则脚折,舞棍则臂断。

数息之间,四个罪魁祸首被揪出了,摔倒在沙滩上。

太凶残了,风紧,扯呼!

余匪不等三当家发号施令,一声唿哨,争先恐后朝坡上跑。孟广踌躇了一下,也把江湖义气抛在九霄云外,惶急地尾随而去。

信天游踱到四个人面前,冷冷问

“知道,为什么要单独揪你们出来吗?”

一条獐头鼠目的汉子强作镇定,手指向歪倒悬崖下的同伙尸体。

“知道,知道,少侠饶命……俺可没有动手,是曹哈儿那个贼胚杀了玉公子!”

对对对……

这下子提醒了另外三个人,纷纷磕头如捣蒜,咬定了曹哈儿。

信天游心情烦躁,不理会这些真真假假的狗血倒灶,也懒得断案了,喝道

“拖起曹哈儿,去海边。”

四个人抬起尸体到了海边的一块礁石上,自觉跪下了。半小时之前,玉树的骨灰刚刚从这里洒下去,石缝间还能见到灰白痕迹。

信天游深吸了一口海风,道

“按照律法,疯子杀人不偿命……“

四个人闻言,眼睛一亮,纷纷叫嚷起来。

哎呀,小人就是疯子……

俺确实疯得不行了,发起疯来连自己也害怕……

信天游冷笑,道

“可是你们这些神经病,又清醒得很,完全可以看作正常人……不宰了你们,孙休兄弟未必肯答应……”

不等他讲完,四个人磕头的磕头,痛哭的痛哭。

“玉树兄弟呀,哥哥被猪油蒙了心……”

“玉兄,我可没有动手,只是一不小心绊了你的脚,求你饶恕……”

“玉公子,来世俺一定当牛做马,来报答你……”

“玉老弟,昨晚还梦到和你一起喝酒,真的想念呀……“

……

信天游斜眼冷眼觑,道

“你们既然这么想念玉树,有啥话,就跟他当面讲吧。”

啊,这,这……什么情况?

四个人全傻眼了。

噗噗噗噗噗,五声连响。

五条汉子冲天而起,飞出两百米远砸入水中,不见浮起。

信天游冷笑。

“哼,被踢断了脊椎骨,倘若还淹不死,从食人鱼的嘴巴下逃生。小爷慈悲为怀,就不再杀你们第二次了。”

他晓得环岛的珊瑚礁中,生活着一群群食人鱼。挺像个头奇大的鲫鱼,牙齿却锋利如剃刀,连海龟的硬壳都能刺穿。

远处的人群见此一幕,蹦跳挥手,爆发此起彼伏的欢呼。

信天游见海面没什么动静了,走回沙滩。

坡顶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少顷,二十几人手提棍棒刀叉,顺坡跑下,散开成一个大圈子把他团团围住。

数人簇拥,两条身穿不伦不类破旧官服的汉子从山坡走下,正是乌龙寨的大当家乌代和二当家肖平。

左边为尊,那人相貌普通,比中人略高,却鹰视狼顾,凛然生威,浑身有气韵流动。

靠!

信天游终于明白了!

村民们为什么不敢反抗?

是因为同这厮一比,全成了小白兔。

他一个人就可以屠光全岛,还不带喘气的!丫赫然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化丹上境仙师。眼神犀利灵动,不像神魂受损的模样。

上岛的人被断经络废丹田,无论过去如何威风,都成了普通人,根本不是人家对手。

所谓的“月朗朝廷”,不至于遗留下这么大一颗定时炸弹。

乌代绝非囚犯,十有**是牢头!

可是,为什么又要造反,逃离?

二人下坡后,停住了。

乌代面孔阴沉如一块生铁,眯缝眼睛盯紧了圈子中心的青年,觉得气息并不强大。

信天游全身的毛孔经络畅通之后,自动吸纳天地元气,运转癫道人的《金身诀》。可变异细胞拼命吞噬元气,转化为能量,导致体内的真气始终凝聚不了。予人的感觉,就是一只才学会聚气的小菜鸟。

这种状态,比起他以前毫无元气,更能迷惑人。

二当家肖平举手,下达攻击命令。

“小的们,准备……”

匪徒们高擎棍棒、渔叉,拔出了尖刀。居然还有人用拆成两半的火钳,冒充四棱青铜鎏金锏,气势汹汹。

见到这一幕,信天游乐了。

想起番州之战,南海派外门弟子掏出了“菜刀”,后来才意识到那叫“法剑”。而眼前哥们拿出来的火钳,就真的是火钳了!

崖头传出一声大吼。

“慢着……咳,咳……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按江湖规矩……乌老大,你有种单挑!”

伴随一连串剧烈咳嗽,王虎从悬崖小道跑下。

他体内空空荡荡,一丝真气也无。这一嗓子铆足了劲,差点没把喉咙吼破。

乌代冷笑,跺脚。

地表颤抖,尘沙腾起。一条细线延伸如蛇,围出了一个半径二十米的大圆。

王虎目瞪口呆,匪徒们也直眨巴眼睛。

第七十六章 一剪双雕

乌代面无表情,冷冰冰道

“敢踏入圈中者,死。”

众匪慌不迭退后,小心翼翼站在沙线外两米远。这可不是好耍的,大当家的说死,那就绝对活不了!

先前见识了青年如天神降临的几个,心里则打起了退堂鼓。

思忖,万一少年赢了,自己不被岛上人打死,也会被官兵杀死。不如干脆奉他为主,造好木排,扯起风帆。一个字,逃。

气氛愈发凝重。

乌代脱下破破烂烂的官服,朝地下一丟,慢慢朝圈中走去。

信天游饶有兴趣地看着,马马虎虎运了运劲。顿觉全身力量狂野奔流,无从渲泄。弯腰捡起玉琼花遗落的小剪刀,随手一扬。

一道白光电射,直入云霄。

高远天空里,两个黑点随即陨落,歪歪斜斜掉入了丘陵。原来是一只凶猛的白腹海雕,刚刚擒住一只海鸥,便被洞穿。

乌代绯红的官服出现后,退避遥观的村民们如被捏住颈子,不敢高声议论。

玉琼花爬上高台,麻布足衣沾满了灰尘沙土。玉玲珑抓紧她手臂跟随,生怕姐姐掉下去。

玉娘子连连召唤不下两个宝贝女儿,正着急间。二十几名健妇自觉涌来,把高台密密层层围了两圈。她们就算掉下来也会有人接着,不打紧。

海风太大,吹得衣带飘拂。

玉琼花用手按住腰带,下意识攥紧了。面孔则显得非常平静,看不出一丝慌张。

其余人屏息静声,踮起脚尖伸长颈子,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一战,关系到所有人的命运。

信天游随手飞起一剪射杀双鸟之后,将体内的劲力宣泄了一些。杀乌代如宰小鸡,一根手指头足够。但要他心甘情愿地讲出内幕,却不容易。

众匪被镇住,齐刷刷扭头望向大雕、海鸥落下的方向。不由自主地舔嘴唇,吞咽口水。

合计,甭管他俩谁赢谁输,自己可要把地方可记清楚。待会儿就跑过去捡拾,洗巴干净,拔毛破膛,熬出一大锅汤,再搁点野菜蘑菇……

乌代脚下凝重,如负千斤重物,每一步都深陷及踝。待距离只有丈余,停了下来。身子下挫,双手上举,捏成爪形。

信天游踏了个丁字步,握紧双拳,微微躬腰斜肩。

我勒个去,画风不对呀!

堂堂一个化丹仙师,为什么学武者动手动脚,放着好好的法器法术不用?

难道想弄出惨烈场面,杀鸡给猴看?

只见乌代吞喉张嘴,露齿瞠目,脚下一跺,怒吼着扑了过来,好似猛虎下山。

这是近战短打中最为刚猛的虎拳,发劲凶猛。运用丹田之气,以意导气,力随气出,势烈刚猛,逢桥断桥,逢空补缺。

身形之快,远超孟广,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影子。

但瞧在信天游眼中,却如蜗牛一般,连闪数下避开了。

乌代感觉手上抓空,不等招式用老便踏前一步,一腿飞起,旋身横扫。

嗖……

空气中现出一道灰色轨迹。

起脚三分虚,虎拳一般极少用,出脚便是杀招。上一招猛虎探爪,对手如果闪避,便只能后退或者侧移。接下来的虎尾腿横扫千军,再也无从躲开。

信天游再闪,二人渐渐纠缠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了。

犹如飞速旋转的齿轮,一触即分,一分又合。

没有杀气外溢,不见罡风裂空,尖锐啸鸣却如一柄柄锋利飞刀横扫四方,拳脚接触的闷响如一柄柄重锤乱砸。

众匪捂住耳朵,突然一粒沙子飞出,箭矢般打穿了一人嘴巴。吓得他们慌乱后退,把圈子扩大到了海边与悬崖,个个寒噤不止。

沙粒随着二人搏杀,像波浪一般朝外涌。不多时,海滩上隆起了一个两米高的环状沙丘,两条的模糊身影消失于其中。

信天游懒得理会乌代挠痒痒了,随他怎么踢打。仰面蹲身,双手虚托,刚沛的力场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这是,真人之威!

沙丘塌陷,坑壁缩进两尺,漫天飘浮的尘沙朝四方飞射。

乌代仿佛一只趴在风口的苍蝇被吹飞,撞入了沙壁。刚刚挣扎而出,衣裳便被打出了一个个细密小洞眼,急忙以小臂挡住眼睛。

少年跺脚,刚硬的气息再次透体而出。

坑底坑壁被挤压得极为致密,发出难听的滋滋声响,又内缩一尺。

信天游似笑非笑,道

“呵呵,乌大当家的,老子灵机一动造出的土笼子怎么样?现在,咱们好好聊一聊……”

他得意洋洋转身,却见对方口冒血沫,瘫软在地。急忙上前一抓对方手腕,透入一缕能量查看,瞬间色变。

麻蛋,这厮真是个狠人!一发现不敌,立刻就震裂了心脏自杀,连话都不多讲。

马上用“进化一号”去救治,尚存一线生机。

信天游略一转念,决定放弃。神女的《封天诀》里,谈到了“搜魂”之法,可以尝试运用一下。虽说对垂死者不人道,那也顾不得了。

乌代眼眸黯淡,嘲弄地看着,有气无力道

“哥们,不要对快死的人搜魂,那只会让人死得更快……脑海里记忆万千,模糊混淆,真假纠缠,没那么容易找出有用的东西。可能一缕神识才钻进脑海,对方就死翘翘了。便只能陪葬,无法告诉你见到了什么……哈哈哈,想不到我乌代,临死前还摆了圣胎真人一道……”

信天游一抬手,掌中出现了一块晶莹透亮的玉牌。

乌代跟见了鬼似的,眼珠子鼓凸,声嘶力竭喊叫了起来。

“芙蓉令,你怎么会有失踪了八百年的芙蓉令?是谁,你到底是谁……”

信天游收起牌子,不作声。

乌代喘了一阵粗气后,眼睛略微明亮,似乎回光返照,道

“老子管你什么芙蓉令,管你是哪位巡查长老派来的……既然敢做,就敢当……不对,你不是南海圣教的人。既然救玉琼花,就索性成全你们吧。本来,我是想带她逃离的。

“妙罗圣人最恨淫邪欺凌,所以历次战斗中俘虏的女子,连打骂都没有承受。玉琼花媚骨天成,依旧玉洁冰清,无人敢碰。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今后好好待她。“

第七十七章 老子不后悔

听了这番话,信天游惊得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我勒个去,不会吧!一个凶神恶煞的匪徒,秒变情圣?

乌代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道

“木排简陋,经不起风浪。不停向西北漂流,才能遇到神州大陆。漂向东北,会一头撞上罗浮岛或者吕宋岛链。千万不要向南,那里是无边无际的海洋。极南之处有冰原,覆压陆地几千丈。

“踏入神州后,必须隐身埋名,最好隔绝人世。她被剜魂,又被种魂。如果重归熟悉的环境,可能唤醒一部分记忆。却又与当下混淆,彻底疯掉。还不如忘掉一切,好好活着才是王道。

“我修行二十年,镇守玉笥囚岛三年。半年前见到玉琼花,才知道以前的日子算白活了。此念一生,天下再无容身之地。且不说漂洋过海九死一生,以后南海派要杀我,神州修士要杀我,连玉琼花本人都要杀我……可是,老子不后悔。”

……

原来,玉笥岛岂止是一座监狱,还是一个试验场。

岛上的囚犯相当于医学试验室里的小白鼠,由南海派从俘虏里挑选出来。

对这件事,还真不好评判,要看站立什么角度。

杀俘虏实属平常,用俘虏做试验则属于伤天害理。可若让俘虏自己选择,肯定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他们被剜魂,失去过去记忆。又被种魂植入虚假记忆,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了。到底算死去,还是活着?

癫道人震古烁今,自己修行很行,教徒弟很不行。无上真人没继承多少衣钵,也没能够飞升。

江湖争斗激烈,于是创教三百年后,终于跨海一统南蛮之地,成立了姬国。可惜偏居海隅,又被百万大山阻隔,始终壮大不了。

神州正统视之为蛮夷,不承认南海派的祖师爷是癫道人。觉得纯属扯虎皮拉大旗,自吹法螺。

无上真人悟出“种魂”法术后,又过了四百多年,上上代掌门悟出“剜魂”之术,却苦于找不到练手之物。突发奇想,把大批待决的囚徒运送荒岛,先“剜魂”,再“种魂”。

从科学的角度讲,就是先清除过去记忆,再种植全新记忆。

囚犯成批成批死亡,法术逐渐完善,南海弟子也得到了充足训练。

神魂法术的练习特别凶险,不比舞刀弄剑,不能够在师兄弟之间进行。尤其像剜魂与种魂,属于不可恢复的破坏性手段。用囚犯练手,就方便多了。

信天游觉得,排除“人道、伦理”的讨论,真是一个了不起突破。

被种下的不仅仅是记忆,还可以是知识、技能、情绪……潜意识,甚至任何东西。

比方说,杀猪佬摇身变成了大夫。居然真的懂治病,开药方,简直要把人的下巴颏都惊掉。

经过一百多年实践,管理逐渐完善。

虚拟背景是夜朗朝廷,以纪念教祖无上真人,当初逃亡的小王子。

巡岛的官兵由南海弟子假扮,给岛民诊病、审问。其实是练习神魂法术,对囚犯的意识进行检查与调整。

非常像程序员微调游戏程序,又像一幕宏大戏剧中,编剧对细节进行修改。

食物的投放经过了精确计算,不至于让囚犯饿死,也不让他们有太多的力气造船逃跑。

早期的大树被砍伐光,后来就简单了。因为小树根本长不大,岛民会早早地砍去打家具造房子,生怕别人抢先。

为了分化瓦解,又植入盗匪这一角色。相当于往粮食里面掺入沙子,不让囚徒们团结。

疯癫监狱的牢头,唯一的清醒者由南海派弟子扮演,每三个月轮换一次。

毕竟,这不是一个美差。

无论谁长年累月枯守孤岛,与一帮煞有介事的神经病为伍,不发疯才怪。

岛屿极大,方方正正,两头翘起。特像装菜的竹篮子,故名“玉笥”。偏离了吕宋群岛链与神州大陆的航线,孤零零向南伸入茫茫大洋,根本没人来。

变数终于出现。

三年前,乌代出任“牢头”,发现贫瘠的海岛居然孕育出一件天材地宝,即将成型。于是摆出一副舍己为人的姿态,拒绝“离岗”。师兄弟巴不得如此,人人感激。

两年半后,新上岛的囚犯里,出现了一位天妃般的女子——玉琼花。

乌代道心大乱。

牢头在岛上,并不能胡作非为。否则下次“官兵巡岛”,一查验众人的神魂,啥也隐瞒不住。

乌代决定拼了,偷偷准备了半年,铤而走险造筏子。原想杀光所有人之后,携带美女与宝物扬帆出海。

谁料到,人算不如天算。

岛上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青年,还是玉琼花的“梦中人“。

……

沙丘隆起,两条人影消失。

众匪急了,肖平提刀便欲往里冲。

王虎张开双臂拦住,挤了挤眼睛,道

“乌大当家在里面单挑呢,说过谁敢踏进沙线,就得死。”

肖平一怔,停下了。

谁都不蠢。

乌代如果赢,上前帮忙便削了他面子,马屁拍到了驴蹄子上。信天游如果赢了,他们冲上前是自寻死路。

无论谁赢,出来的就是海岛之主。

遥遥望见信天游消失于沙丘,玉琼花飞快从台子爬下,跪倒在母亲的身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迅速提起裙摆,在众人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径直朝悬崖奔去。

玉玲珑跟在后面跑,大喊,姐姐,等等我。

几个青年手抓石块追赶两姐妹,连老里正也喝止不住。

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惶恐无依,有的呼喊,有的捡石头。还有人把孩子拢进怀里,一脸麻木悲戚。

招魂老道士端木越众而出,道

“不如由贫道前往看一看,里正带领妇孺避入山中……”

“唉,去你一个人顶什么用,罢了!“

里正一声叹息,跺了跺脚,人老却不糊涂。担心的是信天游和乌代两败俱伤,匪徒趁势围攻,冒出第二个山大王。

当即命令几十条壮汉,“你们,赶紧回村子操家伙。”

又一指几十个妇人,“你们,带着老人小孩躲进山里,别轻易出来……”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般嚎哭。玉娘子披头散发朝前跑,几个健妇忙抱腰拽手拉住。

“女儿呀,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好团聚!”

第七十八章 与子同袍

听到玉娘子呼天抢地,几个家里跑掉了青年的呐喊起来。

“俺们也一同去!”

静默了数息,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怒吼。

“对,要死就一起死!”

苟且偷生这些年,今日不是玉碎,就是瓦全!

瞧着激动喧腾的人群,里正的老人斑焕发出红光,嘶哑嗓子喊道

“好,好,好,一起去!”

言毕挺腰跺脚,仿佛年轻了许多岁,高昂着花白头颅率先前行。

两百多人的怒吼如火山爆发,远远传来。匪徒们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忐忑不安地望向海湾。

才两里的距离,年轻人脚程快,饮一杯热茶的工夫就跑到了。

五名匪徒中有四个手握棒子,拦住了他们。为头的赵六拔刀向空虚劈了几下,狞笑道

“直娘贼,活得不耐烦了?快点给老子滚开!”

乌代近半年变得暴戾,对下属没什么怀柔手段。毕竟老大当久了,也有几个心腹。常言,秦桧还有三朋友呢!

赵六等守住这边,就是防备众人造反。

玉琼花跑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停下后,目光望向环形沙丘,饱含忧色。

地面突然震颤。

赵六等不由得回头看,只见高耸的沙丘垮塌了。

玉氏姐妹惊叫着,与几名青年一起向前冲。

赵六急忙举刀乱晃,厉声喝道

“退不退?再不退,老子就真的要开杀戒了!”

同样是囚犯,匪徒们一瞧见这帮细皮嫩肉的贵胄之后就来气。现在没有了朝廷压制,心中那股邪火泼喇喇蹿起来。

玉海花冷静停步,伸出双臂挡住了妹妹和众青年。

对峙之际,黑压压的人群从海湾处涌来。两个老头子顶在最前面,花白胡子被风吹得乱飘。

同青年会合后,足有一百五六十个人,无语怒视前方。

赵六端刀的手臂微微颤抖,身后执棍的匪徒也口唇发干,面孔苍白。

从来只有狼吃羊,何曾见过沉默的羊群,对峙群狼?

肖平望向那边,冷哼了一声。

“奶奶的,打呀,统统死光了才好!”

他的亲信全聚集坡下,海边是乌代的嫡系。孟广被打残了,只派几个人守住坡顶。

震颤停止,沙滩恢复平静。

老道端木越众而出,右手食中二指夹紧残破的引魂铃,慢慢朝众匪逼近。脚下如蛇行,似鹤舞。口中若低吟,似叹息。姿势很滑稽,神情却分外庄严。

昏沉慵懒的气息随着禹步低吟,从铜铃上一圈圈扩散开来。

叮铃,叮铃……

匪徒们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手臂越来越沉重,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瞳孔开始涣散……

扑通,扑通。

一个倒下了,接着是第二个。

赵六被声响惊得一激灵,咬破舌尖清醒了,抬脚恶狠狠踹翻老道。

“直娘贼,敢搞老子的鬼!”

众人惊叫着前涌,赵六喝道

“驱散他们!”

手下闻言挥动大棒,凶狠扑打,场面一片混乱。

岛民虽然人多,基本上全是老幼妇孺。吃壮汉们排头大棍打下,顿时头破血流,如割麦子一般倒地。

但他们用头撞,用牙咬,前仆后继,硬不后退。

看来,不杀几个人不行了!

赵六狞笑着磕飞了一块石头,钢刀斜举,杀气腾腾踏进混乱的人群。

以往同岛民争斗,只要亮刀见血,就没有不畏缩求饶。像玉树那样死磕的傻子,毕竟才一个。

这时,雄浑声音从远处传来。铿锵高亢,如金铁互击,穿云裂空。

人群停下了,自动分开成两堆,呆呆眺望。

挨打的妇人坐地不起,抹眼泪嚎啕痛哭。沉默老者搀扶起更老的,吐唾沫按住对方流血的伤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七八十个青壮手提棍棒、铁钎、锄头、柴刀,从海湾拐出。在陈秀才的带领下排列成方阵,大踏步开来。尘灰腾起,被海风呼啦啦一卷,如神兵天降。

众匪面孔煞白,腿肚子发抖,弃阵而逃。

尼玛,这怎么玩?老大还呆在地里不出来,难道咱们就等着挨揍?

正此刻,地底发出轰隆闷响,地面如波浪一般剧烈颤抖。

沙丘炸开,一个年轻人冲天而起。背衬阳光,长发飘飞,恍若神灵。

岛民们惊喜地喊叫,晓得战斗结束了。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地,纷纷拜倒。

坡顶守候的匪徒见此一幕,吓得撒丫子狂奔。

赵六几个进不得退不得,见二当家肖平跪下了,犹豫数息后也照葫芦画瓢。

乌代气绝,落到岛民手里肯定要被鞭尸,实在没必要。信天游释放能量把他烧成了灰烬,震塌坑壁掩埋,磨蹭了片刻才出来。

天,外面是一岛的神经病。偏偏一个二个的又非常清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自己心急火燎地想赶回白沙城,看看华文的试验阵法究竟有没有连通天外,却碰上这档子事。玉琼花本该保护华夫人的,怎么被抓到海岛了?难道华国发生了重大变故,不弄清楚可不行。

全场伏地,唯独矗立最前方的玉琼花一家没有跪下。

玉玲珑紧紧挽住姐姐的胳膊,两只大眼睛饶有兴趣地跟随着少年郎骨碌碌转。玉娘子今日悲喜过度,表情木讷。

信天游经历过多次这样的场面了,也不多话,道

“都起来。”

当众宣布了乌代死讯后,肖平与赵六等匪徒毫不犹豫卸下兵刃投降。

岛民们却七嘴八舌,要将凶徒揪出来关押,等候朝廷处决。还有那些被打伤了的,要讨还公道。

肖平等人自然不肯束手待毙,重新捡起兵刃,苦着脸排列成阵势,缓缓退往坡上。

没有人敢靠近信天游,但嘈杂音浪与横飞的唾沫星子也够他喝一壶了。

最苦的还是王虎,一方面弹压众匪,一方面又要去安抚岛民。像个皮球似的被推来搡去,苦不堪言。

少年猛然醒悟。

自己还是太嫩,经验不够。应该在第一时间将积怨已久的两帮人隔离,而不是讲和。

见匪徒逃跑,有人开始用石头砸。顿时好多人跟随,碎石如雨。

信天游目瞪口呆。

靠,小爷莫不是释放出一群狂躁症患者吧!

只有玉琼花平淡恬静,嘴角勾出一抹笑意。无论场面如何混乱,眼睛始终看着他。

第七十九章 有点志气好不好

乌龙寨群匪抬起胳膊护住头,狼狈地抵挡“流星雨”。先退到坡顶的匪徒突然一僵,惶恐大叫起来。

“不好了,孟广那厮烧木排子!”

纷乱的场面获得短暂宁静,众人仰头望,果然见到远方一道浓粗的烟柱腾起了。

匪徒们这下子可真急眼了,乱哄哄奔跑。他们破罐子破摔叛乱了,假如不能离开,等官兵巡查时必然死路一条。

“呔,我去看看,你们暂且听王虎和里正的安排。如果谁敢闹事,就试试脑壳会不会比石头更坚硬……”

信天游舌绽春雷,凌空抓起一颗鹅卵石捏成粉末。趁着众人怔怔发呆,“哧溜”奔向浓烟处,只数个起落便消逝了。

切,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小爷实在不擅长处理。知不知道,你们全他妈的是演员。只是角色不同罢了,干嘛这么拼命?

半小时后,匪徒和青壮岛民分成两队,齐刷刷赶到一个隐蔽小湾。老幼妇孺则回转村子,操办宴席庆贺。

眼前风助火势,一具快成形的木排几乎燃烧殆尽。由于捆绑的绳索被烧断了,大大小小的焦黑木料到处漂浮。

远处的海面,另外一具木筏子扬起了帆,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原来,孟广这厮狡猾大大的。受伤后立即赶到这里,派出几个人在坡顶监视。乌代赢了还好说,倘若输了,难道等着被岛民活剐,赶紧扯呼!

望向茫茫大海,谁也没辙。匪徒顿足捶胸,岛民垂头丧气。

咦,信天游少侠怎么不见了?

众人搜寻附近的礁石树林,东奔西跑,好一阵子忙乱。

突然,有人惊呼

“快,快,快……快瞧海面。”

只见远处那具木筏子晃晃悠悠,竟然开回来了。风帆大张,五个水手拼命划桨,仿佛背后有厉鬼追赶。

等过了大半程距离,清晰可见筏子后方约三十米,青年踏浪而行。抽筋一般扭动屁股,怪腔怪调哼着歌。

“浪里个浪……我可以划船不用桨,我可以扬帆没有风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浪里个浪……”

站立于高高礁石上的玉琼花与玉玲珑,掩住小嘴,“噗嗤”笑出声。

玉氏姐妹可以笑,众人则面面相觑,不敢笑。

大礁石探入海中,常年受海浪拍打喷溅,甚为滑溜。

里正派几个健妇提心吊胆站下面,生怕两姐妹掉下。王虎也安排几个水性好的匪徒保护,却被隔开,只好悻悻在海边列成一排。

木筏子慌不择路,一头撞上岸礁,众匪乱哄哄朝岸上跳。被颠落的也不敢爬回筏子,拼命泅水往岸边冲。

海面突然喷出两道高高水柱,一个硕大的鲨鱼头直立而起,獠牙森森,白光耀眼。

青年矗立鲨鱼的颅顶,目光炯炯,恍若海神。

哗啦啦……

众人如风吹麦浪,尽皆跪倒,高呼

“拜见神人。”

见到黑压压一片又跪下了,信天游气得七窍生烟。

靠,小爷大跳尬舞,牺牲色相,就是要破坏榆木脑瓜里的庄严形象,结果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一招在小香小兰的面前挺好使,怎么在玉笥岛就行不通了呢?

他却没注意,“梦中人”从天空飞下,诛乌代,踏鲨行。除了神仙,谁能办到?

小香小兰朝夕相处,就算有点小敬畏,也给磨灭了。常言说得好,远方的诗人是传奇,隔壁的诗人就是个神经病!

包括华文,一开始还把他当作“谪仙”。到后来完全不当回事,大呼小叫。

岛民心思各异。

被贬斥的官宦满脑子君权至上,寻思君权乃神授之。若得神人相助,朝廷安敢再囚禁我等?

灵异小说读多了的书生,脑洞大开,联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作为玉家的乡邻,若讨得仙丹一颗,岂不延寿百年?

一个个都希望靠近玉琼花,却不由自主远离。

靠近神妃,必沾福气。

可是,谁敢靠近?

信天游很不喜欢眼下的场面,黑着脸宣布

“尔等休生事端,我明日归来。”

太特么荒诞了!

他被今天的诡异搞毛,简直怀疑是不是饿死穿越了。乌代的自首不足为凭,需要返回紫府验证。

大白鲨缓缓下沉。

涟漪荡漾,海面逐渐恢复平静。

……

暮色渐临,霞光万丈。

海风猎猎,凉气沁人。

玉琼花望向大海,不做声。

她不走,谁也不敢离开,人群静悄悄跟土偶木雕一般。

玉玲珑挽紧姐姐的胳膊,偷偷瞅她脸色,又惆怅地望向大海,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玉娘子紧赶慢赶,总算被里正派人接来了。由两个健妇搀扶上了礁石,挨到女儿身旁劝慰

“女儿呀,你再不休息,再不吃饭,明天可就不好看了。”

玉琼花沉默良久,终于回转。

……

六千米深度,整整花费了半小时才抵达光幕附近,信天游长吁一口气。

还好,紫府犹在。

咦,虎鲸的阴魂气息消失了,想必被章鱼吞噬。

大白驮着少年郎潜游,耀武扬威,尾巴甩得格外欢。却一不小心,瞧见上方有一只巨大的触手正迅速降落,顿时傻眼了。

说时迟,那时快。

哗啦啦,海水剧烈沸腾。

一道白光闪过后,山丘般的阴影“嗖”地跑远。现场只剩下一截二十多米长的触手虚影飘浮于水中,正迅速溃散。

一条萌哒哒的小龙闪电般窜出,数息间便把“触手”吸食干净。喷出一道黑雾后,满意地溜回,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大白鲨。

大白吓得魂飞魄散,眯眼睛,收下颚,弯身子,尽量挤出一个类似人的“点头哈腰”。

信天游收起短剑龙牙,一拍它脑壳,没好气道

“喂喂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丫有点志气好不好?”

……

第二天黄昏,信天游浮出水湾,听到了惊天动地的欢呼与锣鼓。

吓得一缩脖子,又沉水中。影影绰绰见到岸边人山人海,连树枝都挂满小孩。

当前礁石上,玉琼花衣袂飘飘。

仿佛嫦娥离开了广寒宫,探首观云海,艳光四射。

第八十章 乌龙寨神人

之后的两天,在忙乱中度过,信天游俨然成为了玉笥岛神灵。谢绝里正安排,住进了乌龙寨。

海岛缺乏捕鱼的工具,少肉食。岛民害怕食人鱼和蛟龙,不敢轻易下水。

那条蛟龙长逾百丈,吞云吐雾。每年总有几次浮出海面,与一只虎鲸一条章鱼厮杀得天魂地暗,日月无光。

信天游用半天时间,捞起几百斤生猛海鲜。对一些千斤大鱼,百斤海龟,就没有去碰。人家长这么大不容易,快通灵了。

僧多粥少,不够分配。

一番合计后,命令匪徒捕杀了几十只大老鼠。把内脏皮毛血液用一张旧羊皮包裹,潜入泊放木排的水湾。至于细嫩的老鼠肉,当然大快了众匪朵颐。

岛民们大开眼界。

信天游挟带羊皮包裹潜下水后,一群群鱼儿疯狂游来,海面像烧开的粥一样翻腾。

过了一炷香工夫,巨大的白鲨劈波斩浪,突然逼进水湾。顿时,鱼群惊吓得不要命地朝岸上蹦,被众匪用棍子敲晕,捡入麻袋。有的鱼甚至粗过腰身,少不了几个人联手才能制服。

后来人手不够用了,麻袋也不够用了,岛中的青壮便抄家伙帮忙。

小孩子不顾大人呵斥,用树枝拨弄散落进草丛的鱼儿。

它们大头小身子,颜色艳丽,蹦跶得极欢。凶悍地一龇牙咧嘴,往往吓得孩子们轰然退后,过一会儿再小心翼翼接近。

热闹持续半个时辰,足足收获了五千多斤鱼,无人不笑颜逐开。

三个村落将近三百人口,每天总有不少寻到山寨参拜。甚至带上襁褓中的婴儿,希望“神人”抚顶赐福。

令人望而生畏的乌龙寨,成为了热热闹闹的朝圣之所。

信天游苦笑。

尼玛,在华国当长工,又当国师,在这儿也是,端的命苦。

“官兵”每三个月一次的巡岛,其中一项重要任务是检查幼儿资质。接走资质绝佳者,并给岛民降下赏赐。

从这个角度看,“朝廷”好像也不坏。

待到夜深,全岛会陆续响起哭嚎嘶吼,此起彼伏。

如同十八层地狱,极其阴森。

信天游在夜间游走,见到一个个人毫无表情,动作僵硬。或禹禹独行,或绕树转圈。呼之不应,触之也不理。

用岛上的话讲,是患了离魂症。家家户户在睡觉时一定要顶好门窗,每年总有几个一不小心踏进海,淹死了。

信天游却明白,这是梦游,集体梦游!

在他支持下,王虎成为山寨之主,向岛民归还抢来东西。并将匪徒分成几组,打渔的打渔,采果的采果,开荒的开荒。

乌龙寨,转变成了一个新村落。

信天游却不敢随便出寨子。

摆脱王虎执意安排的随从很容易,可岛民们见到他就跪,叫人情何以堪!

尤其那些七老八十,老眼昏花的,连方向都搞不清,却听见声音都要跪,怎么劝也不行。

没办法,只好祭出杀手锏。叫小匪挨家挨户宣布,下跪者不再分鱼肉,勉强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

自从玉琼花梦想成真,岛民对玉娘子一家刮目相看。

她们以前外出劳做,都是低头顺着墙根走,生怕别人瞧见。

其实这些贵胄之后,情况彼此彼此,偏偏拉不下昔日脸面。觉得沦落到和仆佣一起耕作,羞死先人了。

岛上都是有罪之人。

夜朗王仁慈,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而是流放到偏远海岛。但经历严酷黑暗的牢狱之灾,全比较健忘。

很多往事,需要“官兵”提醒才能想起。记忆中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全是道听途说。仿佛画本里的故事,遥不可及。

现在,林四娘有事没事都喜欢四处走。高昂着头,雄赳赳好像一只才下完蛋的母鸡。

曾经爱理不理的乡邻,争先恐后送来海鲜和粮食。为了争取帮她家开荒种地的权力,甚至吵得面红耳赤,拳脚相向。

默默战死的玉树,无人问津。

也有少数人避开乌龙寨和玉家,冷笑道

“岛是朝廷的岛,人是朝廷的囚犯。待信天游走了,飞龙将军巡岛,不知道多少人头要落地。”

玉娘子觉得,女儿痴心苦等到了梦里情郎,是天意。可他怎么连人影都不见,什么时候提亲?

第三天午后,借着树荫遮挡,在荒废的菜园子拔草。

她舍不得让宝贝女儿干活,生怕晒黑了。抹汗时,远远望见一个人朝自家寻来,赫然正是信天游,身后缀着两名匪徒。

进了村寨,三三两两的岛民们涌到了门口。他们被乌龙寨反复恐吓,不敢跪拜,只是拄着锄头铁锹观看。

偶尔有小孩子不懂事地跑到了路上,好奇盯着新来的客人,被爹妈一把扯回去。

玉娘子“哎呦”一声轻叫,赶快丢掉手中杂草,三步并作两步进屋。

“小妮子,快点烧茶,客人来了。”

“大热天,谁来了呀……娘也真是,慌里慌张的!”

玉玲珑懒洋洋打着哈欠,从床上支起身子,顺手抓起一把牛角小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骨碌爬到姐姐身旁,抓住肩膀摇晃,窃窃道

“姐,肯定是他来了。”

玉琼花坐在床边,望着手中快绣好的鸳鸯,面庞腾地飞起两朵红云,不作声。

玉娘子进灶屋麻利洗完手,擦干净脸,出来便见到少年郎踌躇立于篱笆外。

“哎呦,信公子,真是稀客。玲珑,快点泡茶。”

玉玲珑在里屋撇了撇嘴,硬是不动,咯咯笑着去推姐姐。

信天游忐忑上了台阶,踏入简陋堂屋。只见三面墙壁都是竹片树枝糊上泥土,只一面用石块垒成。

岛上人家,一般用石块、竹子建屋。甚至在山中松软处挖出洞窟,倒也冬暖夏凉。

门帘一掀,玉琼花端一个描金漆盘走了出来。盘上搁着一个精致茶杯,杯中一盏清水。

“公子,先饮一杯清水消消炎气,人家去烧茶了。”

信天游捧过茶杯,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想起了江心岛上,法海讥笑的话。

“刚才还是我呀我的,转眼变成小女子,现在就人家人家了……”

从乌代口中,得知孙休、王虎、端木老道、玉娘子、玉玲珑、玉海花等,都是番州月夜一战之后,被捉拿上岛。

海狗帮与海沙帮的一次普通赌斗,结果被融体圣人偷袭。演变成了南星重伤堕境,长老江松子殒命,番州外门几乎被团灭。

他能够想象,南海派是何等震怒。不管有罪没罪,先把涉及此案的人统统抓起来。

但怎么也想象不出,本该呆在白沙王城保护华夫人的玉琼花,居然会与自己同一时间踏入番州,卷了进去。

第八十一章 呆头鹅

玉琼花脸儿一红,转身走了。

明眸顾盼,姿态婀娜,道不尽的妙曼风流。

“大娘……我,我想和玉小姐说几句话。”

信天游吭吭哧哧,很有一点不好意思。

玉娘子露出了然于胸的慈祥笑容,搓搓手,站起身道

“好好好,你们年轻人要多说说话,跟我这个老婆子也没啥好聊的……哎呦,才记起园子里的活计,还没弄完呢。”

岛屿上的风俗源自神州,却松懈多了,男女之防没有那么严厉。当然,就是想严厉也严厉不起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缺乏条件。

偏偏玉玲珑不肯离开,哼哼唧唧把门帘挑起一角,身子吊在门框上露出半边脸,不肯走。

“死妮子,还不跟娘去菜园子摘菜。”

“娘,这么大日头的,摘什么菜呀?摘下来也吃不完,涝掉了。”

“哎呀……叫你去,你就去。”

玉娘子劈手把她拽出。

等两个人走后,信天游顺手将茶杯搁窗台,将一张小板凳搬到灶屋的门口坐下。

沉默良久,试探性问道

“玉仙子,你瘦了。”

玉琼花打起火镰,灶膛内的干枯茅草瞬间被引燃。阵阵海风从门口吹进,把袅袅青烟从窗户带走。

灶屋阴暗,房梁挂满了晒干的鱼,还有几只野兔,绝大部分是前些日子乌龙寨分下的福利。

这些天里,她家收到的东西可以装满一间屋。推掉了许多,可架不住半夜有人偷偷扔进院子。总不能糟蹋了,又退不回去。

家庭小单元按照设计,其实以玉琼花为尊。南海派保留下圣胎真人的名字,其他人便只好跟随她姓。

但她听到“仙子”二字,却以为是恭维。慌乱低垂颈子,只顾往灶膛内添加柴禾,熊熊灶火映红了面庞。

见伊人不做声,信天游也很尴尬,张了张嘴硬是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阵子,噗嗤……泪珠滴落绣花鞋。

信天游慌了,站起身手足无措。

“你,你还记得人家呀!等我长发变短,黑发变白……就再也不见你了。”

玉琼花悲从中来,拨了拨鬓边黑发,果然露出一茎灰白。见对方没动静,眼波流转,偏过头斜睨。

不料信天游猛地一个箭步,拽起她胳膊旋向身后,扑到灶膛前蹲下。将一根根燃烧的柴禾抽出来丢地面,又跑到缸里舀几瓢水泼熄。

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快速绝伦,像一阵风刮过。

随着“滋滋”声响,青烟与蒸汽袅袅腾起。

信天游指了指茅草顶和灶膛前好大一柴堆,没好气道

“你没怎么干过活吧?塞一膛满满的柴禾,也不怕把房子烧掉?”

幽微氛围被不解风情地破坏,玉琼花呆呆站立门槛旁,头顶盘着几根茅草,恨得牙齿直痒痒。

呆头鹅继续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要来?”

玉琼花哼了一声,扭身去堂屋,也不管灶上还烧着茶。

信天游无可奈何,揭开壶盖,见水没开。便从灶膛里又抽出两根柴禾,怏怏跟了出去。

刚才气氛不是蛮好吗,怎么就冷若冰霜了?

他瞥了瞥玉琼花生人勿近的脸色,百思不得其解,小心翼翼转换话题。

“你大哥玉树,临终前说了什么?”

“他疯了,大喊自己叫孙休。”

玉琼花冷冷回答,脸上掠过一丝悲戚。

“这个我知道,还说了什么?”

“没了。”

见玉琼花态度抗拒,楚凡不敢追问了,告辞。

伊人犹豫数息,轻轻跟上,道

“每晚,我都做一些乱糟糟怪梦,浮光掠影记不清,只记得你的名字和样子。不光我,新上岛的人全这样,要过一年半载才安宁。咦……你怎么知道我瘦了,在哪里见过?”

信天游无法回答,走了出去。

来到沙滩上闷闷散步,突然听到朗朗读书声。

稀奇,神经病也读书?

见他走近,陈秀才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脚边横斜着钓杆和渔篓。

信天游心不在焉地问

“人人都种地打渔,岛上只你一个人读书。又不能去参加朝廷的选拔考试,有用吗?”

陈秀才笑道

“世间万物,觉得有用就有用,觉得无用就无用。像这本《诗三百》,一般人拿去,不过引火搧风。可对我而言,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独而读之以当朋友,忧幽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

“呵呵,厉害!”

信天游竖起大拇指,扯对方席地而坐,道

“给我讲一讲岛上的故事吧。”

陈秀才呆头呆脑,其实相当聪明。

环岛食人鱼多,又有蛟龙出没,岛民不敢轻易下水。他就发明了在沙滩打下木桩,等潮汛来时蹲上面钓鱼。

岛上的故事,信天游从不同的嘴巴里听过无数回,早已烂熟。但陈秀才讲得比谁都详细,还加上评论。

比方说,朝廷的规矩是无论死了什么人,都不能土葬。他分析,如果全部土葬了,日久天长布满坟头,耕地会成问题。

信天游笑笑,心道,还有一个目的。毁尸灭迹,查无对证。

陈秀才怀疑,岛人全中了巫术,变得不是自己了。因为每次朝廷巡岛之后,每个人的记忆都产生偏差。

十几天前,他刻意记录几件小事塞进墙缝。等飞龙将军云飞巡过岛,再展开纸条,发觉上面写的根本没印象。

信天游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

我靠,天才!

经历了剜魂与种魂,这货的逻辑思维居然还如此强大!不行,不能把这个宝贝疙瘩留在玉笥岛浪费了,得弄进方舟基地。

陈秀才见“信神人”目光灼灼,“暧昧”地盯住自己,不竟寒毛直竖。抓起钓竿和渔篓,一溜烟跑没影了。

信天游笑笑,觉得岛上人沉浸于虚拟背景,一旦接触真实社会就是一场灾难。呆在桃花源一样的海岛,并非特别糟糕。

但玉琼花、陈秀才等人,必须让他们恢复了真实记忆才可以离开。否则,一踏上神州大陆就会疯掉。

太阳黑子,明显比去年多了,今年将出现大旱。

时间紧迫,“去天外”计划还得提速。

第八十二章 铁线蛇

通过接触玉琼花,发现伊对往事全无记忆,可把信天游愁坏了。

把她丢下吧,不放心。带走吧,又行不通。

癫道人在紫府石壁上留下了“种魂”的设想,却没有相应法术,更没有治疗法门。

根据对精神科学的了解,信天游晓得那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神魂创伤是不可能彻底复原的。思考了一夜,硬没想出完全之策。

一个字,愁。

第二天上午,准备往岛屿的西边走走,那里有一件天材地宝。

据乌代交待,自从三年前发现那件“旷世奇物”后,每个月都要去查看一次。

可半年前,比玉琼花等番州罪囚登岛早半个月,似乎出现了妖精镇守。只要人靠近,就会释放雷电,威力堪比出神真人。他迟迟不能得手,才把时间耽搁了。

那里本来就是一个雷场,经常晴空霹雳,和岛东头的万蛇谷一起属于禁区。而妖精也不靠近村寨,因此无人知晓。

什么宝不宝的,只要与“时空之门”无关,信天游就不太在乎。不过,却可以用它向修士交换需要的材料。

还没出寨子大门,就见到玉玲珑一脸泪痕慌慌张张闯进来,哭泣道

“姐夫,姐姐被蛇咬伤,快不行了。”

啊,他无暇追究怎么升级成了姐夫,一边走一边急问怎么回事。

原来,岛上出产一种浆果。成熟后微含酒精,味道鲜美,解乏提神。信天游初尝之后,赞不绝口。

玉琼花知道他喜欢,就黎明去采摘,偷偷送上山寨。他这才明白,连续两天吃的带露鲜果,是从哪里来的。

附近的浆果越来越稀少,剩下的又小又涩。为了采集最鲜美的果实,她们逐渐靠近了万蛇谷。

万蛇谷毒蛇成堆,瘴气出没,岛民们平时都远远绕开。

今天清晨,玉琼花的眼睛里只有浆果,浑然忘却了危险。一路深入,被一条铁线蛇咬中手掌。幸亏妹妹当即撕下布条勒紧手腕,急急忙忙一路背回。

到家后伊人浑身火烫,一整条胳臂肿起来了。

三个懂医术的赶来了,试了几帖药不管事。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和胡话的时间越来越多,眼看不行了。

信天游心急火燎,拉着玉玲珑的手大踏步向前。越走越快,到后来简直如风驰电掣一般。

护卫甲连忙跟上,匪兵乙急忙返回山寨喊人。

初时,信天游还感觉手上沉重。没过多久就发现小妮子脚下轻灵,在自己的带动下,完全跟得上步伐。

他心情复杂地瞄了瞄,晓得对方本是通幽武者,必定出自名门。

玉琼花是一定唤醒的,她醒来后,恐怕会要求治疗好玉玲珑。那么,玉娘子唤不唤醒?王虎为自己跑前跑后,唤不唤醒?还有,陈秀才……

我的个天!

距离才一里多路,一分钟便赶到了。

玉娘子焦急地探身出篱笆,远远望见二人,转身进了屋。

“乖女,信公子来看你了。”

“不准他进来……反正都要死了,不许让他看见我的丑样子!”

信天游一愣,正要跨进门槛的脚又收回去了。

玉玲珑一溜烟钻进屋,叽叽喳喳劝说。

玉琼花的声调却越来越高,死活不同意。突然小妮子惊叫,姐姐晕过去了。

信天游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大步跨进院子。

堂屋挤满人,面露惊惶。原来玉琼花眼看挺不过去了,气若游丝。

瘦医生道

“……需配以雄黄、白矾,细细研磨……”

胖大夫则反驳

“未必,老夫方才捣碎了鬼叶草、半枝莲冷敷,独缺苦参……铁线蛇之毒,发作没有过山风快,却更加猛烈,极难驱除,势如山崩。唉,玉笥岛上,还没有谁从它的嘴里逃生……”

一位敦实的中年人把脑袋摇来晃去,如拨浪鼓一般,赫然正是“屠夫”大夫。

他望着两位老者口沫横飞,袖手缩身不作声。

心道,玉琼花再也不是当初放逐的囚犯女,比王妃娘娘还金贵。一个治不好,保不准会人头落地。且让你们两个老货吵嚷争执,老子犯不着蜂针刀口抢功劳。

瘦竹竿似的老者叹了一口气,又道

“外敷内服,全不济事。蛇毒即将漫过肩膀,一旦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被咬了之后,需一刀砍下手掌,方能保证住无事……何况一路颠簸跑回,毒性散发得越发快了……依老夫看,必须痛下决心,斩断胳膊。”

“你敢……”

听到要砍下姐姐的胳膊,玉玲珑急眼了,一掀厢房门帘露出半个身子斥骂。两位老者一惊,吓得齐齐住口。

这时候信天游踏上了台阶,出现在堂屋门口。

“啊,少侠!”

“信公子来了……”

一屋子人乱哄哄起身作揖。

差点跪拜的人猛地醒起了匪徒叮嘱,把弯曲一半的腿儿又期期艾艾挺直。

堂屋不甚宽敞,十几个人挤在了左边,坐的坐,站的站,蹲的蹲。右边靠后门处是一间偏房,原来住着玉树,现在摆放杂物。虽然门关闭,缝隙却冷风飕飕,都忌讳地避远。

左手边是一间厢房,墙角斜立一根粗大顶门杠,门框上挂着碎花青布帘子。

信天游扫了扫屋内,没心思打招呼,扭头招来了匪徒甲乙。

有人偷偷向外瞄,只见篱笆墙外密密麻麻站了一排壮汉,赫然全是乌龙寨凶徒。两位老者没有反应过来,“屠夫”却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朝人群中又挪了两步。

信天游命令道

“你们两个守在帘子外,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许屋子里的人离开。”

“是!”

匪徒甲横在了里屋门前,匪徒乙依旧立台阶上。均挺胸凸肚,齐齐把腰刀拔出半截,凶狠扫视。

一屋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心里叫苦不迭。瞅这般情形,要是玉琼花好转不了,我等只怕要统统陪葬!

更有那些老远跑过来献殷勤的,连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信天游掀开帘子走进里屋,嗅到了淡淡脂粉香和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味。

第八十三章 鸭子凫水

迎面一张小木床,用竹竿支棱蚊帐,恐怕踹一脚就会散架。

窗户大开,正对院子。窗下是一张简陋梳妆台,立着一面小铜镜。搁着一个锦缎面子绣半截的,鸭子凫水荷包?

信天游看了又看,不是很确定,感觉可能是“鸳鸯戏水“,出自玉大小姐的手笔。她是西域人,乍到南方,分不清水鸟很正常。

左上角拢起十几颗玲珑剔透的小石子,白如雪,红似火,斑斓似霞光万道,给幽暗的房间增添了一抹亮色。

信天游猜测,这些漂亮的小石头只怕是玉玲珑收集。紫府内,灵晶琉璃化的鹅卵石简直不要太多,下次给她带一点。

被剜魂种魂之后,小妮子的本体潜意识并未消失。在姐姐出嫁的那日打伤了两个匪徒,就是明证。

右手边大床上,简陋的蓝花蚊帐低垂。一只衣袖卷起的肿胀小臂露在外面,手肘和手腕均被布条扎牢。皮肤紧绷发亮,仿佛触碰一下就会绽开。

玉娘子憔悴坐床边,将女儿的手臂搁放在大腿上扶稳。

一位中年妇女正用瓷片在玉琼花的手掌心刮,底下用盘子承接。另外一名妇女则弯腰站立床边,使劲把病人的小臂从上往下捋。

地面杂乱无章,摆放一盆清水一盆血水。一个托盘堆满细碎草叶与药材碾磨成的浆糊状混合物,旁边搁一把锋利剪刀,几条干净布带。

两位老者没有讲错,在无法医治情况下,砍下被毒蛇咬伤的部位,确实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玉玲珑呆呆站立,惶急无措。见到信天游进来,欣喜道

“姐夫一定有办法……”

在小妮子眼里,姐夫是无所不能的。

玉琼花原本纤纤的手掌肿得像一个大馒头,掌沿两个隐约黑点中,甜腥的血水在挤压之下正一滴一滴渗透出来。

两个妇人局促地出声招呼,信天游摆手止住,走过去附身查看。果然见到小臂皮肤内,一条淡淡的黑线延伸入肘。

听大夫的口气,蛇毒即将漫延过肩膀。一旦侵入心脏,随同血液泵往全身,确实大罗金仙也难救。

云山潮湿,历来不缺蛇蝎。对化解蛇毒,少年略知一二。

被咬之后,要迅速扎紧流向心脏的血管,清洗伤口,最后才轮到服药。

岛上的救护中规中矩,关键几步都做了。只是不懂,最好以灼烧破坏蛇毒的活性,也不敢吮吸。

其实,只要没有口腔溃疡,吸毒是不打紧的。另外,紧扎血管固然重要,一刻钟后得松开一两分钟,否则缺血的部位会坏死。

在化解蛇毒方面,药材远不及血清,可信天游没有。况且第一次听说铁线蛇,到底是神经毒素,还是血液毒素?他又不是临床蛇医,猜测不出。

只能用“进化一号”了。

尽管是高射炮打蚊子,可当初也曾考虑过,如果合作愉快,可以提升玉琼花。毕竟,她是华国阵营内的最强修士。

信天游挺直身子,对两位妇人说道

“你们先出去吧。”

二人如释重负,飞快离开。

“大娘,您也到外边去……玲珑,把剪刀拿出去洗干净,用开水烫烫。再拿两个碗,一壶清水过来。”

玉娘子懵懵懂懂,玉玲珑却推她了,道

“娘,你就出去吧。有我招呼呢,姐夫肯定有办法。”

小妮子对从天空飞下的姐夫,崇拜得一塌糊涂。信天游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马上照办,绝不含糊。

几名妇人快手快脚烫好剪刀和空碗,玉玲珑再进去时,惊呼道“姐夫,你在干什么?”

“不妨事的,把水给我漱口。”

数息后,噗……

传出一口水喷在了地面的声音。

堂屋里的人竖起了耳朵倾听,乱七八糟遐想。

咦,貌似吸毒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简直拿性命开玩笑!

嗯,信少侠是神人,想必无妨。虽然事急从权,但男女授受不亲。玉小姐因祸得福,坐实了神妃身份……

屋内,信天游往玉琼花嘴里滴入一滴“进化一号”,解开了绑在手腕手肘的布条,吮吸“噗”了七八口后,疑惑地问

“血压好低,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玉玲珑怯怯道

“被蛇咬了之后,姐姐自己割手腕,一路放了好多血。”

哦,信天游明白了。刚开始解开布条时,还以为是医生割的。

修士一般算半个大夫,玉琼花本能地进行紧急处理,也对。不过治标不治本,关键还得看后续。

服了“进化一号”后,毒素肯定能够祛除。可她失血过多,依旧存在巨大的风险。

堂屋里,众人悬着的小心脏稍稍落回了一点,突然听到厢房内传出了颤抖惊叫。

“姐……姐夫,你要干什么?”

“不要紧……”

“不行,姐夫,快点停下。你不能这么做,姐姐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哎呀,怎么这么啰嗦……你姐姐又没醒,怕什么。”

两个人似乎拉扯僵持了数息,细细的声音又传出。

“噢……”

玉玲珑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痛楚呻吟。

堂屋里鸦雀无声,一个个摇身变成了兔子精。耳朵耸得笔直,面孔涨红。

玉娘子“哎呦”一声捂住了脸,叫道

“玲珑,死妮子,快出来!”

玉玲珑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怯怯道

“姐夫,血流出来了呢。”

玉娘子脚步踉跄扑向厢房,却被匪徒甲一掌搡开。憨货只命于神一般的少侠,才不管对方是有着丈母娘背景的厉害角色。

几个妇人连忙上前拽臂搂腰,心道你不想活了,我们可还想活呀。

玉娘子被强拉回去,脸皮没地方搁,拐进灶屋一头扎进柴堆嚎啕。几名妇女面面相觑,也跟进去好言安慰,讲起了娥皇女英共侍舜帝的故事。

大夫之一是个极为方正的老者,心中暗骂“畜生”。才往前迈一步,就被明晃晃的钢刀逼退。

其他汉子则面红耳赤,尴尬异常。

嗞啦……

厢房内又传出裂帛之声。

大夫之二却是极为淳朴的一个老者,喃喃自语

“刮骨疗伤?不对呀。想那毒箭毒刺入骨,才需要褪衣剔除腐肉……”

众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

切,呆瓜!

第八十四章 青兰草

随后,木板床开始叽叽呀呀响了,断断续续,一分钟后停止。

男子道

“等你姐醒来了,千万别告诉她。”

玉玲珑弱弱地“嗯”了一声,猫咪一般。

堂屋里面,所有人均长吁一口气,感觉这阵子简直生不如死。

厢房内,玉玲珑端着给姐姐喂完水的空碗,爬下了床铺。

信天游右肩搭着一条布带,坐在踏几上。左手扣住玉琼花的手腕,按住静脉。

指头下,赫然向上笔直延伸出一条黄色管线,直通到空中无所依托的一个碗。碗中的鲜血见底,顺着黄管流下。

输血,对一万年前的科技来说,再简单不过。

可若没有器具,任谁都要抓瞎。

信天游从空间戒指里抽出了根一米二长的“灵索”,释放能量软化。再从里面拔出一根长长的稻草,把琉璃化的灵晶磕出来,部分让玉玲珑吃了,部分混在清水里喂食玉琼花。

然后,就得到了一根长约一米五的完美导管。

取出龙牙,割血入碗,用力场定在半空中。导管的上端伸进碗里,下端捏成尖锐的针状,吸干净空气后,插入玉琼花手腕的静脉。

通过虹吸的原理,高度差形成压强,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了女子身体。

方式虽然简单,可对小妮子而言却极其震撼,觉得大罗金仙也不过如此了。

看看碗中没血了,信天游起身抓住了“导管”的上端。用手往下捋,硬把血液挤压干净。

他的血液,不产生任何排异,百病不侵,一滴都不可以浪费。

随即把八百年的“针头”拔出,从空间戒指里调出碎末状一点“琉璃”按压在玉琼花伤口,等于打了一个封闭。

摘下碗,释放能量把“稻草”焚烧了,以免留下不可解释的麻烦。

见玉琼花的呼吸渐趋平稳,信天游放下心。从右肩扯落玉玲珑撕下的裙裾布条绑扎好手腕,一掀门帘走出来。

我靠,什么情况?外面大眼瞪小眼,灶屋里还传出哭声!

他被唬一大跳,搞不清出啥事了。

一屋人目光呆滞,傻了。

怎么回事,信公子衣衫完好,左手腕却绑扎一根布条,血痕斑驳。

小妮子随后跟出,端着一个空碗,脚步轻盈。

她也衣衫整齐,鬓发不乱,毫无羞臊之感,大呼小叫道

“娘,你哭个啥哩。姐姐好多了,快打水给她擦脸。姐夫说,需要补充电解质,用红糖水放点盐……”

常言,蛇行五步,必有解药。

尽管玉琼花的生命危险已经解除,但要想好得快,必须有对症的药物辅助。

信天游冲着一屋的木偶皱了皱眉头,问

“谁是大夫?”

唰……

众人很没义气地闪开,露出呆若木鸡的中年人和一高一矮两位老者。

少年道

“玉小姐的毒伤平稳了,你们觉得需要外敷内服什么草药,就抓紧一点。你们三个,有谁熟悉去万蛇谷的路?”

他,他去采过药!

这一回,两个老者齐刷刷指向了佝偻腰身的“屠夫”。

“行,就你了,赶快带我去万蛇谷。”

信天游懒得理会这些人的莫名其妙,转身就走,不怕不跟上。

中年人苦着脸,瞅了瞅匪徒甲乙的钢刀,无可奈何随行,顺手把玉家靠墙壁上的一根短竹篙抄入手。

瘦大夫望见篱笆墙外,一排乌龙寨匪徒也跟随移动了。猛地醒起,厢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哪里能搞什么名堂?

吱呀床响,肯定是玉玲珑撩起蚊帐,爬上爬下掰开姐姐的嘴巴灌药喂水。信公子的手腕绑扎布带,恐怕刚才是割血疗伤了……

想通这一节后,老人恨不得裂一个地缝钻进去。低头向隅,连连捶打撞击的脑壳,不停怒骂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灶屋里,传出了玉娘子的骂声

“……死妮子,还有脸出来呀,对得起你姐姐吗……”

玉玲珑一听,老大不乐意了,边走边抢白。

“娘,我怎么就对不起姐姐了?快弄一盆清水。姐夫说了,发烧时要用湿毛巾敷额头降温,不然容易烧坏脑壳。”

矮胖大夫突然钻出人群,声音颤抖,走上前道

“你……能不能把碗给老夫瞧一瞧。”

众人这才注意,那个碗好像不寻常,纷纷凑近。

阳光斜射进来,照见碗壁星星点点附着的几颗小血珠,如同玛瑙仙豆一般晶莹,散发出一股壮阔雄浑的气息。

光影浮动,似乎有一条小龙盘旋。亮晶晶,萌萌哒……

仔细再看,却又不见了。

“真……真,真龙之血,百毒不侵……万邪辟易!”

老头子的眼珠鼓凸,哆嗦着花白胡子,喉咙里呵呵作响,连话都讲不利索了。

玉玲珑被这一副“邪恶”的模样吓坏了,呆呆站着,任由他抖抖索索把碗接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黑影猛地窜出抢过碗,却是瘦高老者,健步如飞朝屋外跑。

矮胖老者见状,以一个超越了年龄极限的高难度虎跳将对方扑倒,伸手去身下掏。

余者目瞪口呆,见他们厮打滚落台阶也不劝解。

玉玲珑把脸儿一仰,双手叉腰,像小母老虎一般发了威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老不羞,还不赶快去配药,抢什么抢?这玩意我姐夫多的是,刚才还割了两大碗。”

正急匆匆顺篱笆墙疾走的某人听到这句话,脊背生寒,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万蛇谷在玉笥岛东头的山峰下,通过一路询问“屠夫”,得知岛上特产一种青兰草,对铁线蛇毒有克制作用。

可惜它们生长于蛇谷中,数量稀少,采摘后必须趁新鲜的连枝带叶煎水。由于不能彻底解毒,也不能晒干储存,不被重视。

另两位大夫觉得,青兰草在药典中并无记载,是排斥的。

而“屠夫”野路子出身,不识药典,在两位病人的身上曾经使用过。尽管没把人救活,但确实让病情缓和了。

信天游听他讲叙,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棵“大芹菜”。

想起去到天外异域后,植物学家相当重要。在修行世界里很难找,不知香格里拉的“科学狗”基地中,有没有。

第八十五章 妙人儿

越靠近万蛇谷,灌木藤草越茂盛,遮挡住去路。

一行人距离谷口两百余米远就停下了,遥遥望见到袅袅白雾从谷中散发出来。

“屠夫”苦着脸停下,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道

“谷中毒蛇成堆,瘴气横溢,不服药会晕倒。当初俺寻找几味草药,只走进去了一百多米,出来后也大病一场。”

信天游瞥见“屠夫”乌黑的手指递过来一颗羊粪粒粒般药丸,嘴角抽搐,哪里还敢接。径直推回去要他自己吞下,又喝止众匪别跟随,朝谷中走去。

其实在这个孤岛上,他就是猛虎,其他人不过是绵羊,哪里需要大队人马保护。

但王虎认为礼不可废,排场必须有,叫“以壮声势,以增威仪”。

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动物像蛇一样,给人类带来如此阴森和神秘的感觉。就算从来没有见过蛇的人,心理恐惧也是天生的。

信天游猜测,这应该和远古祖先的记忆相关。

试想一下,豺狼虎豹的杀伤力看得见,毒蛇却防不胜防。被抽冷子咬一口后,人就不明不白死掉,怎么不令人心惊胆颤。久而久之,恐惧便烙刻基因中了。

“屠夫”缩头缩脑跟随,挥舞竹棒,道

“除了过山风外,蛇除非受惊,一般不主动咬人。信公子,最好找根树棍,挑开它们。”

信天游笑笑,大踏步前行。

谷内寂静,腐叶厚积,随处可见斑斓的条状物蠕动。

万蛇的说话夸张了,几千条绝对有。

感应到动静,路边的蛇昂起头吐信子。但等信天游走近,隔七八米远就慌不择路窜进了草丛,树林中的“嗖嗖”声不绝于耳。

偶尔见到筷子大小灰黑色的蛇影把身子一躬,像弓箭一般射出,便是令岛民肝胆俱裂的铁线蛇了。

“屠夫”目瞪口呆。

往常入谷战战兢兢,当下却如闲庭信步。才花了一盏茶时间就穿谷而过,简直不敢相信。

一百丈后地势渐高,豁然开朗。

两侧山崖挡住日光,海风吹来,阵阵清凉。

枝头鸟儿鸣叫,老鼠窸窸窣窣,一只穿山甲懒洋洋爬进了草丛。两只野兔在草丛后探头探脑,一只刺猬旁若无人在花下大嚼,一只岩羊警惕研究着闯谷的不速之客,前蹄提起作欲奔跑攀爬状。

物种真不少,蛇也未必处于食物链顶端。

“屠夫”找到三株青兰草,还发现了一大堆好东西。

信天游认真看他挖掘,对南海派的种魂之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寒而栗。

回到寨子,玉琼花身上的浮肿消退,手臂上黑线淡化得若有若无。

很快,青兰草被洗净榨汁,分成三碗。

中午饮下第一碗,玉琼花的面色恢复红润。下午饮下第二碗,睁开了眼睛。傍晚饮下第三碗,竟然能够坐起来了。

三位大夫瞠目结舌,对外大肆宣扬青兰草功效。心里却倍儿清楚,非神人施法,岂能如此?

第二天,玉琼花基本康复了。连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也转青了,肌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只是身子还有点儿虚弱,需要调养。

临近黄昏时,信天游把山寨里的竹椅搬过来,铺上被褥摆放在玉家院子里,让伊人躺上面呼吸新鲜空气。

剜魂并不能彻底抹杀一个人记忆,受到刺激或者催眠,可能恢复部分。

信天游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唤醒玉琼花。

一个圣胎上境的真人,醒来后发现修为全失,能承受得了?可若是不唤醒,等于原来的“玉仙子”消失了,自己见死不救。

唉,再等等,等她伤好了再说。

玉琼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嘴角浅浅带笑。偶尔瞟青年一眼,意味深长。

太阳柔和温润,渲染出一天锦缎。

二人静静望着火烧似的天边,红日缓缓西沉。

忽嗅得一阵清香,只见一个倩影步履轻盈,花枝招展,沿着半人多高的篱笆墙款款行走过来。

那女子正值二十出头的花信年华,鹅蛋脸儿,梳了个桃心顶髻。

面庞只是中上之资,却流露出一股不羁野性。身段高挑,前凸后翘。一路袅袅婷婷,行走出了十分风流。

如果说玉琼花是艳丽的牡丹,那她则是带刺的玫瑰。

“琼花妹子,病情好一些么?”

女子神态端庄,目不斜视,在篱笆门口停下了。左臂挎一个小竹篮,右手轻扬打招呼,牡丹莲纹金钏儿闪过一抹澄黄的光。

匪徒甲乙看呆了,鼻孔不由自主翕张,猛吸了几下香气,眼睁睁见她进院子也不阻拦。

他们的职责是挡住闲杂人,这个妙人儿却好像探病的。

信天游鬼头鬼脑觑一眼,暗暗赞叹。

极品,妖精!

诛乌代,踏鲨行,闯蛇谷,青年还只是一个“强者”形象,终归是人。可将只剩一口气的玉琼花从鬼门关拉回,“真龙之血”的传说直接将他送上了神坛。

可华夏之民对于神仙的敬畏并不强烈,大多是想捞一点好处。

过了几天后,他们发现“神仙哥儿”滞留海岛,完全是为了玉琼花,跟自己没啥关系。而朝廷的刀剑,却实打实架在了脖子上。

去乌龙寨朝圣的岛民稀少了,连匪徒也渐渐产生怨声。当初乌代造木排,大伙好歹有个奔头。

信公子却下令不许再造,甚至把筏子拆散当柴禾烧了。他神通广大,说走就走,留下来的人只能等死。

扳着指头算,离飞龙将军登岛巡查的日子只差两个月了。只有寥寥几个人不改初衷,敢主动接近信天游。

在男人中比方说陈秀才,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还有一位女子不甘心一生光阴在海岛黯淡度过,大好青春就此荒废。没羞没臊放言,如果能够与信公子携手离开,死了也甘心。

凭什么?

龙丘水南立刻被女子们孤立,招来嘲讽,爹妈平日都不敢放她出门。

龙丘是古姓,水南二字出自《逍遥游》,磅礴大气。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一对比,“玉琼花”三个字就显得像村姑了。

第八十六章 斜刺里杀出狐狸精

那女子跨过门槛后,眼波流转,微微弯腰一福,道

“民女龙丘水南,见过信公子。”

欲语还休,欲退还进。

信天游一怔,微笑站起身,却不知该如何应答。貌似大大咧咧地抱拳作揖,或者摆手说“免礼”,都不太好。

龙丘水南在一福之后,轻巧向玉琼花走去,口中道

“妹妹,我去下边的海滩摘些海带,正巧顺路看一看。姐姐这两天心里跟打鼓似的,万幸你挺过来了。”

对方还在篱笆墙外行走时,玉琼花心中就警铃大作,听到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从你家可以直接去往海滩,哪里需要拐一个大弯“顺路”?

快黄昏了还摘什么海带,就不怕掉进海?

都快天黑了,还敷粉点唇给谁看,分明就是冲着天游来的。还水南长,水南短呢,我怎么老听到你爹妈唤二妮?

“哎呦,有劳姐姐‘费心’了!”

玉琼花甜甜一笑,把“费心”二字咬得格外重。

龙丘水南却浑不在意,见她揭开身上薄被作势欲起,连忙一串小碎步上前按住,又附身去掖被角,道

“小心风寒。”

信天游见她们两个人说得投机,准备离开了。

龙丘水南裙拖六幅江河水,上身在对襟小袖褙子外只罩了一件淡青色比甲。这突然一俯身,胸前立刻有一抹饱满的雪白袒露。

信天游吓了一大跳,慌忙别过脸,心里直念“阿弥陀佛”。匪徒甲乙连眼睛都瞪直了,“咕咚”咽口水。

两团丰满几乎顶在了玉琼花额头,女子甜甜的笑模样瞬间僵住。

数息后,眼珠子才如木偶一般骨碌转往一边。见到青年局促不安地傻傻站立,牙齿恨得直痒痒。

这下可好,娘同妹妹没事找事,故意腾出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哪知道,斜刺里杀出一个狐狸精。

可她是淑女,不能发脾气。只好把哑巴亏匆匆咽下,求救似的望向匪徒甲乙。

偏偏那两位糙爷们没啥经验,吃信天游瞪一眼后,差点把头缩回腔子,正低垂脑瓜数蚂蚁呢。就算见到“主母”的眼色,恐怕也领会不了。

“妹妹,你安心养病吧。有啥事儿就招呼一声,姐姐会常来看望的……哎呦,躺椅腿儿怎么松了?”

龙丘水南又转去另一侧,放下篮子。微侧头往椅子底下瞧了瞧,连退两步欠下腰身。

她退得太快了,像是要察看躺椅腿儿的情况,却又不屈膝蹲下。这一撅屁股,顿时将两瓣滚瓜溜圆的八月十五撞到了青年手背。

信天游触电一般挪开两步,真以为妨碍了人家,脸红得像鸡冠子。可他感觉不妥,脑子却完全不听使唤,犹在回味方才那一抹的柔软与弹性。

啊,龙丘水南轻轻惊叫一声,迅速直起身。面孔却羞涩慌乱,眼波盈盈,都能滴出水来。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静默。

信天游缩颈咬唇,跟做了贼似的慌张。

“妹妹,你这位梦里的郎君……好像不太老实呢!”

龙丘水南莲步轻摇,亲昵地附身叮咛,吃吃而笑,还有意无意又飞了楚凡一眼。

欺人太甚!

玉琼花阴沉着脸,心肺差点气炸。

对方一进院子,她就非常紧张地盯着,哪里会没发现小动作?破口大骂肯定不行,让人听了徒惹笑话,还以为争风吃醋。

“姐姐,你上岛两年了还那么漂亮,看起来真不像二十一岁。难怪不肯嫁人,这满岛的男子呀,就没有一个配得上。”

玉琼花勉强笑着,声音干巴巴。她经验不足,装不了那么自然。

但这番话的杀伤力,极大。

女子二十一岁没出阁,就是老姑娘中的老姑娘了。

龙丘水南的脸色瞬间变黑了,数息之后才恢复正常,叹息道

“唉,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妹妹,你不懂的。”

声音喑哑伤感,神情竟变得肃穆庄严。也不向二人打招呼道别,默默拎起竹篮,径直走了。

龙丘水南画风突变,把玉琼花弄糊涂了,责怪自己说话太刻薄。其实,岛上人谁不可怜,谁不想跟随信天游离开?

信天游紧紧盯着摇曳走远的背影,倒吸一口凉气,面孔凝重。

龙丘水南的全身,赫然流转着一层薄薄气韵。

经络与丹田被废,修为并不会一下子降为零,是一个持续下滑的过程。

比方说,玉琼花上岛半年了,气场并没有消逝干净。而龙丘水南上岛两年了,残留的气场依然存在。说明她十九岁时,远比“玉仙子”强大,极可能是出神真人。

天,二十岁不到的出神真人,是一个什么概念?虚空秘境里培养出的道门巡天,也不过如此。

同她一比,世间所谓的天才根本算不了什么。连南星也未必能够在十九岁时踏入出神,何况现在还跌境了。

那么,培养她的势力又该是何等恐怖。

全岛人加起来,都没有她重要!

信天游断定,即使南海派放弃玉笥岛,也不可能让龙丘水南逍遥。其他人属于神魂实验的小白鼠,杀不杀无所谓。她才是这里唯一的囚犯,不杀不放。

见少年郎怔怔的,玉琼花啐道

“你看呀看的,是不是要看着她摘海带回来,好熬汤呀?”

信天游回过神,不好意思搔搔头,道

“龙丘水南很奇怪,好像跟别的人不太一样。”

“那是当然,每次朝廷巡岛,都由飞龙将军亲自盘查。”

……

为验证想法,回到山寨后,信天游询问了几个老匪徒。

果然,每一次朝廷巡岛,发放粮食前,先雷打不动地询问,诊治。龙丘水南一家始终由飞龙将军云飞亲自负责,不假他人。

传言,云飞看上了龙丘水南,还赠送了一面铜镜。一旦立下盖世功勋,就要带她走。

但女子厌憎朝廷,疏离不群,不像其他人眼巴巴盼望赦免,赏赐。

信天游越听,越钦佩不已。

被剜魂种魂,历经了两年的人格塑造,潜意识依旧未泯灭,是何等坚韧的意志!

这个女子,太不寻常了!

是不是带她离岛?

信天游思考了一番后,决定放弃。

原因无它,太危险!

第八十七章 来龙去脉

目前,乌龙寨的主要势力是二当家肖平班底。乌代的嫡系,像赵六等几个被拆散了去干重活。三当家孟广的力量基本上被打残,又曾经不顾义气地先逃跑,被双方都不待见。

王虎虽然是个空心佬倌,却是由信天游亲自任命的大头领,加上底下的三拨人是一盘散沙,倒也压制得住。

信天游独来独往,并不关心山寨的事务。

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又见他不肯造木排,顾忌两个月后云飞巡岛,开始人心浮动了。

而信天游自己,感觉陷入了烂泥潭。

囚犯脑海里的新记忆取代旧记忆,接受了新身份。想让他们清醒,除非再实施一次剜魂种魂。可成功的希望渺茫,脑子坏掉的可能性极大。

最近才上岛的王虎、玉琼花、玉玲珑、玉娘子、端木老道、陈秀才……也许可以被唤醒,却不可能百分百恢复了。

例如王虎的真实记忆被抹除,移植进了虚假记忆。

施展剜魂,把虚假记忆清除并不难。

但之后,他并不会像戏子离开了舞台,就变成正常人。因为真实的记忆,无法彻底恢复了。

好比,拔掉田里的草种上西瓜不难,清除西瓜再种草也不难。田还是过去的田,草却再也不是过去的草了,长得再像也不是。

不离岛,这些人是妄想症,未必活得长。

若离岛,这些人变成了神经病,也注定活不长。

死局!

无解!

即使要唤醒他们,也不容易,只存在一线渺茫希望。

记忆被抹除,痕迹却永远存在。

做梦,是心灵压力释放的过程。

催眠可以让显意识模糊,潜意识接受暗示。从而治疗心理疾病,激发潜能,令人回忆起遗忘事情。

在这种状态下,身心放松,好像一杯搖晃的水逐渐平静,杂质沉淀,从混浊转为透明、干净。

事情的真相,问题的根源,在澄清的水中,会逐步显现。

渺茫希望即,通过催眠唤醒自我的人格,残缺记忆……

信天游没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先找王虎试一试。

天刚麻麻亮,他特意起早,在庭院中耍开了拳脚。舒展身手,活络筋骨。

“舞”至酣处,大吼一声凌空抓去,五米外石壁上的青苔簌簌剥落。

指风凌厉,宛若实质。

王虎“吱呀”推开木门,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打哈欠,笑道

“哈哈哈……俺梦中得一壶美酒,正想烫了喝。早知道被吵醒,就他娘吃冷的了。”

信天游正要等他出来,当即拉到院中青藤飘拂的一棵树下。

“王哥,你且看我。”

扎好马步,一拳打去,藤条立断。

王虎眼睛一亮,说道

“信公子,藤条柔软,却被拳劲震断,端的厉害……”

“你也试试。”

信天游没时间磨牙,硬把他推上前。

王虎照猫画虎,一拳捣去,藤条袅袅飘飞,丝毫无损。

“哎呀,俺不行。糊里糊涂记得一些功法,却又想不起来了……”

“王虎,想不想脑子清醒?”

“当然,做梦都想……”

这时,稀疏的木栅门被“吱呀”推开了一线。挤进来一个圆圆大脑袋,身子却恭谨地留在院外。

天光还早,二人闹腾惊醒了其他人。孟广便逡来巡去,格外殷勤。

信天游吩咐道

“孟哥,守住院子,不准任何人靠近。在我没有出去之前,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要通报。”

听到客气的“孟哥”二字,又听说让他守卫,孟广的骨头立刻轻了好几斤。大喜过望,依言而去。

信天游把将云里雾里的王虎拉进屋,关上门。

“盘腿坐到床上,看我的眼睛,慢慢入定。”

王虎依言照办。

他本是通幽境高手,入定起来轻车熟路,觉得少年的眼睛好像波光粼粼湖面。很快眼皮沉重,进人了似睡非睡状态。

天外飘来一线声音。

“你想起什么说什么,从最早记事的时候开始。”

王虎迟疑了一下,答道

“雪白,一片雪白……想起来了。小时候俺喜欢看天空飞鸟,盼着像小鸟一样飞。”

信天游继续向纵深引导。

“后来呢?”

……

“十岁时,俺偷吃黄二爷家的桃子,被狗咬……”

……

“行走江湖,不知道哪一天脑袋就搬家。想金盆洗手,回乡下建一栋宅院,买一片田地……”

……

“郭春海不是个玩意,欺负人……”

……

几十年的人生,被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就说完了,渐渐地逼近了番州的月夜之战。

“……走到半路,穿云箭炸响,又赶回去……番州的帮派和修士全出动了,朝海边赶。还有人在天上飞,嗖嗖的……”

……

“……海边轰隆雷响,电光闪耀,一地尸体。一朵黑云腾空而起,一个青衣道人正御剑追击……几个仙师挡住外围,不许凡人靠近。飞剑像割麦子一样乱窜,一割一大片……”

……

王虎低垂脑瓜,再也没有声音。

这里是梦幻和现实,虚假与真实的分界。越过这条线,就能恢复人格。

信天游停了停,继续问道

“后来,发生了什么?”

王虎身子晃动,双手在身前推拒,像与一个无形的巨人搏斗,语气粗重而急促。

“……俺听到无数人窃窃私语,一个人要挤进脑子……头痛,有万千只马蜂在里面嗡嗡乱飞,万千把钢针在里面乱搅……我不认识南星,也不认识肖尧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信天游终于明白了,王虎、孙休、端木老道,是被自己牵连。

南星遇刺,幸好郭春海鬼使神差发出了报警号箭。南海派其它高手及时赶到,将敌人击退。

事后追查,凭空冒出来的“肖尧克”成了重点怀疑对象,三个人也无法幸免。可搜他们的魂,又没有找到线索,顺手便丢上玉笥岛当小白鼠。

王虎的治疗到了最关键时刻,千万受不得惊扰。

信天游听到院子里传来争吵与细碎的脚步声,暗道“糟糕”。

还没等他采取行动,薄薄的木板房门被一脚踹开,石破天惊。

第八十八章 俺是谁

原来,玉琼花的身子刚刚好转,就非要去采浆果,母亲与妹妹怎么也拦不住。

有了上次被蛇咬的教训,姐妹俩没敢靠近万蛇谷。附近的果子虽然稀少,多转几圈就是了。

等她们赶到山寨,天光已经大亮。

遥遥望见信天游居住的院子,被孟广带几个人守门。

气氛诡异,匪徒们神情古怪。不像平日里趁凉爽,早早捕鱼砍树去了。而是三五成群,抱着膀子冷眼斜觑,窃窃低语。

昨晚两姐妹睡觉时,叽叽喳喳咬耳朵,对斜刺里杀出来的狐狸精龙丘水南充满警惕。见到这般暧昧的情形,立刻怀疑房间里隐藏女人。

疑心生暗鬼,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

玉玲珑年纪小,性子急。虽然经络被废,真气不能凝结,上回被信天游拽着风一般飞跑,活络了血脉。又服下灵晶,功力略微恢复。

而孟广的一条手臂残废,此消彼长。

在争吵和推搡中,玉玲珑一把拽倒孟广,强行闯入,踹开本来就不结实的房门。匪徒们摆出了一副厮拼架势,可谁敢碰玉氏姐妹的身子?

仿佛六月飞霜,晴空霹雳。

关键时刻遭此巨变,信天游猝不及防,面如死灰。

王虎一惊弹起,穿透了低矮的屋顶,站立于茅草中怒吼

“俺是谁……”

玉琼花想要拦住妹妹,慢了一拍。进入后见到屋顶破了一个大洞,茅草纷纷落下。

信天游盘膝呆坐在床上,满头草屑,一脸绝望的表情,喃喃自语。

“完了,完蛋了……”

玉玲珑吐了吐舌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晓得闯下大祸。吓得像一根木头桩子立在门外挍手指,大气不敢出。

玉琼花心里也很慌乱,勉强一笑,上前想为青年拂去头顶的草叶。

“你们……先走吧!”

信天游有气无力说着话,随手一拨伊人的手臂。

他忘记了今非昔比,举手投足均蕴含非同小可的劲力。虽然是无心一拨,玉琼花却像一只陀螺般旋转,踉踉跄跄眼看要摔倒。

玉玲珑一个箭步跨进门槛扶住姐姐,心虚地瞪了信天游一眼,怏怏朝外走。

“王大哥,你怎么呀?”

院外吵吵嚷嚷,却是肖平带领一群人赶到了,正要强行冲破孟广的封锁。

王虎一个筋斗从屋顶翻下,双目赤红,面孔狰狞,只觉得四周都是憧憧鬼影。迎面撞见孟广,当即一掌拍去。

常言,疯子力气大。

王某人曾是武道高手,疯癫疯癫的一掌逼出了潜力,眼看孟广要丧命。

嗖……

信天游直接从屋内平移出来,挡住了那一掌。

啪,一声脆响。

他身子晃了一晃,重新站稳。

这么做是含住劲力回收,怕反震之力伤了王虎。

人家受连累上岛,鞍前马后奔波。虽说被玉玲珑弄疯癫,始作俑者却是自己。要再把他打伤,可不是人干的事。

王虎退后了两步,疯牛一般冲上,力贯双臂。

众匪惊骇,吓得不敢动弹。

信天游闪电般错步侧移,一指点在脑后。见王虎摇摇晃晃,忙又伸手扶住,命令道

“肖当家的,把王哥扶进屋吧。没有我同意,任何人不许进来。”

肖平脸色铁青,手按腰刀,指挥几个人架胳膊抬腿。却没有把王虎弄回屋,反而送出了院子。

信天游一怔,晓得他们起了疑心。

好生生一个人,进屋就疯癫了,不是中了法术还有其它?

王虎只是空心大老倌,肖平才是山寨实权人物。当然惧怕得不行,焉知下一个不轮到自己?

“算了,你们带走大当家吧……最好绑紧点,否则发起狂来很麻烦……先让我想一想办法,看怎么治疗……”

信天游心灰意冷,冲玉琼花点了一下头。大踏步回屋,“哐当”摔上门。

肖平松了一口气,冷笑着离开。

玉琼花上前几步,本想解释一番的,却吃了一个闭门羹,眼圈顿时红了。

闯祸精玉玲珑瞅了瞅姐姐茕茕孑立的背影,低头用足尖在地面画圈儿,不敢吱声。

“靠,麻辣隔壁的,满满一岛神经病。还生怕老子害他们,凭什么要救?老子又不是义工,又不是救世主……”

信天游气急败坏,一个高鞭腿重重踏下。硬板床立刻碎裂,也不管今晚怎么睡觉了。

玉琼花矗立门外良久,脸色越来越苍白。终于泫然泪下,一跺脚掩面而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

肖平带走山寨十几个心腹,在五里外重新扎营。

玉琼花和玉玲珑回到家中后,也出了问题。

玉琼花还好点,呆呆躺床上,水米不沾,谁叫也不答应。玉玲珑则又踢又咬,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

玉娘子呼天抢地奔到山寨求救,信天游赶过去后也束手无策。只好释放一缕能量,让小妮子乖乖睡觉。

尝试唤醒自我的试验,他再也不敢做了。

谣言四起,传播速度惊人。

王虎和他独处时癫狂,两姐妹从山寨回来后一个呆了,一个疯了,绝对是中了妖蛊之术。

陈秀才努力辩解,但微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赵六和孟广收拢人手,关闭寨门。

人心惶惶,岛上呈现出一派萧条与紧张的气氛。

信天游在万蛇谷里呆到黄昏,逐渐冷静。想来想去,决定把岛上的问题搁置,先解决南海派的威胁。

出谷后,到端木老儿那里偷了一件道袍。

再去找王虎,望见他被结结实实捆绑于树下。肖平等人鼻青脸肿,显然吃了不小苦头。

乌龙寨内,赵六与孟广两伙人合成了一股。

天黑了,玉家的院门关着,堂屋大敞。鱼膏油灯冒浓烟,透出昏黄的光亮。

玉娘子在厢房与灶屋间跑进跑出,端着热水、毛巾穿梭。

厢房里,传出玉玲珑的嘤嘤哭闹。玉琼花的声音明显沙哑了,安慰着妹妹。

信天游知道,小妮子受到刺激,人格冲突加剧了。

不仅仅如此,因为自己这个变数的加入,让岛民们的精神禁锢松动了。可能等不到两个月后云飞登岛,就会陆续癫狂。

灯光熄灭,月上中天。

好多人像僵尸一般游走,鬼哭狼嚎。

信天游守护在玉家外,一直等天际初露曙光了,才潜入海中。

第八十九章 罗浮岛

回到了紫府睡个好觉,澄清神思,饱吸灵气。

隔天一大早,信天游召唤来大白,出发了。

两千多里的洋面,他们只游了三个时辰,便遥遥望见罗浮岛的影子。

大白不需要吩咐,自动下潜。

这货天赋异禀,在海底得到了充足的灵气补益,又吃下了一滴“进化一号”。与信天游的精神沟通日益紧密。

如果不是舌头退化了,几乎都能开口讲话。

辽阔海洋就是大白的家,寻找一座熙熙攘攘的大岛屿,对它而言跟玩似的。

待距离只剩下十几里,能够清晰望见黑魆魆庞大的山体了。它渐渐焦躁不安起来,放慢速度,搅动水流的幅度也小了许多。

信天游与大白心意相通,马上发现这里的气氛诡异,大鱼几乎绝迹。跟海底光幕附近的情况差不多,渗透强烈的阴寒杀意。

当然,七爪章鱼不会逃到罗浮岛寻求庇护。那条更厉害的家伙,瞎了一只眼睛的妖虺并未撞山而亡,这里才是它的老巢。

信天游今非昔比了,并不惧怕毒蟒,可在水中也没有致胜把握。一旦打起来,肯定惊动岛屿上的高人。

要知道,这可是南海派的宗门所在地。渡劫圣人两个,融体圣人五名,足可与道门的四大名派抗衡。

一里外,一人一鲨停住了。

一堵高耸悬崖的两百米水下,巨大洞口里辐射出恐怖威压。

信天游端坐在大白的脊背上挺直身躯,闭目体会。

这条虺正处于深度睡眠中,精神力量猛蹿了一大截。显然即将觉醒天赋血脉,化形为蛟。

像这样天生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灵物,是非常记仇的。

现在去杀它,属于最佳时机。

信天游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命令大白转向。

罗浮岛至少比玉笥岛大十几倍,灵气浓郁好几倍。

绕岛半周,终于找到港口,停泊十五条古朴厚重的大木船。一条三层的楼船居中,庞大如一座海上城堡。旗帜翻飞,描金绘彩。

石壁附着贝壳海螺,广场上压出了深深车辙,石板缝隙间冒出苔藓,透露出一股苍老气息。

大约下午两点钟,阳光猛烈,港口空荡荡不见人影。

一条两山夹峙的平坦大道通往岛中,乔木参天。山后的大道旁,一角飞檐从枝叶掩映中挑出。

简直是天赐良机。

信天游从大白的脊背翻下,躲藏船后,先探头长吸一口清新空气,重新潜入水。

趴在每条船底仔细倾听,确定上边没有人。

说来也是,谁会没事呆船上看风景?海浪一拍一拍的会把人摇晕,完全没办法修炼。

更何况这里是宗门所在,再安全不过了,不可能派专人盯着几条船防止偷窃。有天然的海域阻隔,也不需要在外围设置防御法阵。

一十二艘空船,另外三艘吃水较深,敲击的声音沉闷。

信天游爬上去查看,发现满载了粮食、蔬菜、肉干、药材、水果、美酒、香油、衣物……不由得大喜过望。

足可以供千人食用三个月了,想必是罗浮岛的供给,还没搬上岸。

趁港口无人,他在水下“嘭嘭嘭”拍碎十一艘船底,上岸麻溜解开了系于铁桩的缆绳,收起铁锚。

巨大楼船的船首刻着一道法符,释放出淡淡威压。

信天游端详了一阵,明白了。

法符是让海洋中凶猛的怪兽退避,可又舍不得灌注法力维持。徒有其表,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了。

不过鱼儿也聪明,不会没事找抽。

弄完了这些,信天游命令大白叼住一十五条缆绳,赶紧开溜。

把其中四条船的缆绳打结连起在一起,准备拖回玉笥岛。

除了三艘满载货物的船外,另一艘轻巧的小船容易操控,正好可以供他和玉氏姐妹、王虎、陈秀才等人离开。

作为一条几乎通灵的庞然大物,大白天生神力,可拽着一十五条船也吃不消。海船移动的速度缓慢,乍然扫一眼,几乎看不出。

信天游偷偷爬上岸,躲藏在港口一侧的小山包。这里正对山口,如果有人过来的话,老远瞧得见。

尽管水中没有禁制,上岸了还是得小心。

作为宗门,罗浮岛不可能没有警戒。不过,借南海修士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某人是游了两千里从水底潜入。刚巧,护岛的虺又正在酣睡。

信天游在灌木丛后找到了一块耸立大石头,对平整的石壁表示满意。

破坏海船,是第一步。

保证了短时间内,南海派无船巡视玉笥岛。但融体、渡劫圣人,却随时可以飞临。

第二步,布置疑阵。

南星遇刺,道门存在巨大嫌疑。

南海派尽管打不过对方,但制造紧张气氛还是可以的,自然无暇顾及玉笥岛。而道门被分散了精力,也无暇警惕白沙城内正发生巨变。

对信天游而言,这个计划是一箭双雕,堪称完美。

除了道门外,妖族与白莲教的嫌疑也不小。

一旦南星成长,姬国壮大。肯定要越过圣后立下的“千杀碑”,向百万大山渗透,再启战端。

白莲教亟需一块地盘栖身,与中原道场隔绝的姬国是上上之选。他们打着“圣后”的旗帜,妖族尽管不待见,却也无敌意。关键时刻,还能往山里跑。

究竟是谁干的,并不重要。

反正信天游就是要存心搞事,浑水摸鱼。

他手握两件足以令南海修士俯首动心的重器,教祖无上真人亲手雕琢的芙蓉令,祖师爷癫仙人的绝世功法。

为什么不直接抛出芙蓉令号令南海,搞这么复杂?

因为这一张八百年前的旧船票,未必登得上南海派这艘超级大船。一旦拿出后,极可能反遭追杀。

岸边,一堵灰黑色页岩被阳光晒得灼热异常,仿佛一本竖立的巨书。

“封面”上,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石英闪亮。边沿浸润出小块斑驳的红褐色,属于氧化铁之类的矿物。

信天游用手指摩挲平整的表面,使劲按了按。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浅笑,点头赞赏坚硬的质地。

不错,这块大黑板非常适合写标语。

第九十章 秀肌肉

他当初在紫府内,被癫道人用手指头在石壁上划拉出来的字迹唬得不轻。眼下踏入了杀胎境,实力大涨,自然存了一个小小的比较心思。

当初在郡守府捏石成粉,释放能量破坏二氧化硅分子链接的共价键,让岩石松软了。后来在芙蓉村的“石敢当”碑上书写“方舟”二字,也差不多采用同样的路数。

不过,在石头上戳个洞容易,写字可不容易,边沿最容易崩裂。得一边破坏,一边控制。仅仅两个字,就花了三分钟。一边破坏,一边控制。

比起癫道人的随手划拉,瞬息而就,差远了。

信天游双膝微曲,双目微闭,舒展双臂。凝神数息后,右手中指疾刺石面。

他要画一个大大的圆圈,圈中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违章建筑上都有这玩意,端的霸气十足。

为此,甚至从海船里顺出了一盒胭脂,准备呆会儿涂抹。一定显露红艳艳血淋淋,杀气腾腾的效果。

为什么不干脆写一个“杀”?

甚至像华文那样,蔫坏地在铁桦木盾牌上镶嵌一个正阳门标志?

哈哈,那样太直白,太俗了。

这一个天外飞“拆”的哑谜,肯定会让大小牛鼻子摸不着头脑,脑力激荡也不好使!

信天游以手刻字,模仿道门某些教派的特点,故意秀肌肉彰显示武力,就是要让他们疑神疑鬼。

然后,冒险潜入核心甘露观,看能不能顺走三支震天箭。玉阳子透露了那里的阵法与布置,一线渺茫的希望还是存在。

况且最强战力的两个渡劫圣人闭死关,五个作为太上长老的融体圣人也不管理教务,闭关修炼的时候居多。

面对出神真人,即使打不过,逃跑能力还是有的。一看情况不对,往海里跳就是了。

即使圣人追出来,入水后也将威能大减,不足惧。

顷刻间,伴随极其轻微的一声“笃”,那一指视坚硬的岩石若无物,仿佛铁条扎入了松软的橡胶泥。

半秒之内,一个大圆圈即将完成。

咦……

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咤响起,落在耳中不啻一道天雷。

信天游虽然聚精会神地划圈,并没有放弃对港口动静的监测。听声音吓了一大跳,立即罢手。蹑手蹑脚潜出了**米,小心翼翼扒开一丛灌木窥视。

这片青石广场形状狭长,宽约五十多米,一条两山夹峙的通道斜对港口北端。

正常情况下,不出山口,看不到港口停泊的船只。

此刻,一男一女从露出一角飞檐的房舍位置拐出。离山口仅仅三四十米远,离信天游藏身的山包才堪堪一百多米。

如此短的距离,对耳目灵敏神识强大的高手而言,相当危险。

“奇怪……怎么有这么多鸟儿啄食?”

男子声音清朗,不解地停下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想必搬运货物,洒落了粮食呗。你别可乱动呀……瞧瞧,它们好可爱!”

女子轻巧地抢前几步,进入了鸟群,蹲下身子用手抚摸鸟儿的翎羽,神态娇憨。

那些海鸟也不飞起,叽叽咕咕,只顾埋头在石缝草丛中锲而不舍地寻找。

信天游瞧见这一幕,差点没把肺气炸。

尽管确定港口无人,上岸后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布置了预警手段。把从船上抓来的两把玉米远远抛进山口,运巧劲落地无声。

鸟儿们聪明得很,立刻在道路上聚集了一大群。

本以为只要有人逼近,鸟群便会泼喇喇惊飞,谁晓得这些扁毛畜生根本不怕人。

男子还是有些疑惑,继续问道

“刚才我们从库房里过来,老孙头不是说缺乏人手,准备明天再搬运货物上岸吗?”

女子笑道

“嘻嘻,可能就是孙师傅喂的鸟儿吧……经常有信天翁、海燕飞落燕子楼,我和师妹们如果不驱赶的话,被玉阳子师叔见到准挨骂。杂鸟多了,信鸽就不方便落脚。其它地方没这个讲究,喂鸟的人一大把。”

“那确实,信香传递不了复杂消息,又远隔重洋的,还是飞鸽传书翔实。师姐,你在燕子楼每天同案牍打交道,神思损耗大,要注意身子。我前些天带回来的天尖茶,吃了吗?”

“昨儿才泡了,一片片嫩芽儿立在琉璃盏中,又香甜又好看。”

“番州的狮峰山上,有一处微弱灵脉。清明前发出的嫩芽最好,一芽发一叶,俗称天尖……”

男子说着,慢慢踱步上前,心中忽一惊。

初时,他只是觉得群鸟啄食的情景不太对劲,见师姐喜欢就没有深究。

眼下站立于海鸟群中,立刻感觉足下凉沁。似乎精纯无比的星星点点灵气,汇聚成了小团小团散布。

原来,信天游为了让玉米粒落地时不发出声响,运足了力场控制轨迹。

他自从可以吸纳天地元气后,身躯会自动将附近的灵气聚集,等于无时无刻都在进行能量转化。

运足力场后,就把那些灵气束缚了,灌注玉米粒中。

本来早该散逸,偏偏被鸟儿吞进了肚子。随着它们的凑堆聚拢,露出了微弱异常。

男子不动声色,微眯双眼释放境界。立马感觉,空中有一条极淡的轨迹横越港口广场,落到了海边的小山包后。

再眺望大海,离岸两百米的洋面有四条桅杆拖出了长长斜影,正加速离开。

怪哉,没有张帆,跑得还忒快!

信天游并不知道马脚已经败露,竖起耳朵静静听了一阵。见二人驻足不前,完全把这群海鸟当成了和平鸽逗弄,顿时松了一口气。

扭头望向海里,十一条船倾斜在五六十米外。沉得慢的水淹甲板,沉得快的只剩下了桅杆。

大白这货够机灵,只顾拉扯剩下的四条船飞跑。

其实,信天游不太想和南海派大打出手。

首先是打不过,圣人之威算长见识了。番州那一夜如果跑不快,也将变成玉笥岛的小白鼠。

其次,这里属于癫道人传下的唯一道统。从传承讲,自己与无上真人同辈分,是南海派的师叔祖。

神州修士排挤南海派,原因在于剜魂、种魂、离魂等攻击挺阴损,看不见摸不着,防不胜防。很像武道中的暗器、毒药,为人不齿。

况且他们偏居海隅,非神州正统。剽窃各派功法,惹得天怨人怒。底蕴浅薄,没有飞升过天人。还恬不知耻用癫道人拉大旗,扯虎皮。

信天游当然想维护南海派,希望它成为自己在末世争锋的有力臂助。

可惜,他这个师叔祖的实力太弱。

否则只要亮明身份,谁敢不听从?哪里还需要绕一个大圈拯救玉笥岛,偷窃震天箭?

第九十一章 完美计划

男子迅速收回望向港口视线,假装低头欣赏地面的海鸟,面孔渐渐严峻。

他察觉出那些微弱的灵气团极为精纯,实乃平生仅见。可仅凭残留气息,无法判断境界实力。也不相信对方处心积虑,甘冒奇险,只为了偷走几条船。

罗浮岛往北往南皆是茫茫大海,直通极南极北的冰原。

西去三千里才是神州大陆,往西南去两千里只有一个稍微大点的玉笥岛,其余岛礁均无人烟。往东五百里,则是弧状的吕宋群岛链。

对方明显不止一个人,是如何越过了辽阔海域,悄无声息潜入宗门呢?要知道,在甘露宫的山顶矗立瞭望台,方圆五十里的船只无法遁形。

莫非是藏在运货船中潜入?那就说明,教中出了内奸。

自己与师姐出来散步,水性都不佳,未携带大威力法器。对方留下一个望风的人藏在山包后,可不能让他跳海溜了。港口偏僻,等师长们赶到也迟了。

护岛的虺只有太上长老们才可以接近,在番州之战里稀里糊涂受重伤返回,正处于静养化形的过程中。这厮性情暴烈,嘴下历来没活口,还是别去打搅。

该用一个什么法子呢?

逗弄鸟儿的女子扭转头,见到他脸色阴沉,不由惊呼。

“云飞,你怎么啦?”

听到一声惊叫,刚转身的信天游慌忙又凑过去偷看。

男子心道坏了,生怕打草惊蛇了。急中生智,仰天长叹道

“哎,是我无能……身为外门总管事,却连肖尧克潜入姬国,融体圣人刺杀南星师弟,事先没有得到一点警讯。连累江松子长老陨落,番州外门差点全军覆没。南星师弟道心受损,境界大跌……就连你们燕子楼,也受到了责罚。”

女子柔声安慰

“你别总自责呀,这事不是揭过去了吗?南望大长老说,因为郭春海提前发出了号箭,流云子师伯才及时赶到,外门是有功的。而燕子楼专掌消息,当然责无旁贷。”

“师姐,我觉得圣人胆敢潜入姬国,是看到我们只有两位大修士镇守。宗门远在罗浮岛,发生了啥事鞭长莫及,还不如……”

女子打断他,道

“转移宗门之事,千万别乱提。五百年前,我教跨海征服南蛮,成立姬国,受到百万大山的妖兽和中原教派夹击,就曾讨论过这件事。我整理案卷时,看过原始记载。结论是,修士入红尘,是为了历练,为了资源。但如果一味地抢夺争斗,便失去了初心,舍本逐末。”

信天游听得哑然失笑。

狗屁!明显打不过,怕被一锅端了,才远远缩在海洋中不敢挪窝。这姑娘,简直太单纯了。

女子继续道

“祖师爷说过,任它万般机巧,我只谨守道心;任你神通广大,我只一念纵横……”

男子闻言,左手搭上右掌,上抬齐胸,弯腰深深施了一大礼。

“罗裳师姐教训得对,云飞糊涂了。”

女子还蹲在地上,乍见对方郑重其事地施礼,一时间竟愣住了。

又见他姿势俨然,颈子却伸长,炯炯目光飞快绕了自己腰身一圈,最后死死盯住了胸前。不禁大羞,满面通红地站起来侧转身,小心脏砰砰乱跳。

师弟今日的胆子忒大,怎么,怎么我也不恼?

男子问到

“师姐胸前的法器饱满润泽,竟是何物?”

女子哪里听过这样放肆的言语,心中啐骂,手却不听使唤,从颈子解下一个玉环递过去,道

“一,一块杂玉,上岛前娘给的。”

话儿说得,竟连声音也颤抖了。

男子似乎魂不守舍,一下子没接稳。急忙附身用右手一抄,堪堪在玉环触及地面前抓住了。

地面鸟群被他用胳膊呼搧,轰地散开,叽里咕噜表示不满。

女子吓得用手拍了拍高耸胸脯,把一声惊叫咽了回去。

玉环不值钱,却是娘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摔碎了咋整?不对呀,云飞师弟见过它千百回,今日怎说出如此奇怪的话语?

男子拿玉的手慢慢离开地面,底下石板上赫然出现两个字有人。

有人?

宗门所在,戒备森严,居然有外人登岛了?

女子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地面,又看看男子,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女子恍然大悟,又怅然若失。

毕竟在燕子楼熏陶多年,罗裳迅速冷静下来,笑吟吟接过玉环,嗔道

“哼,倘若摔坏了,叫你赔。见着玉环,就想起家里人了……哎,听说我那个不成材的弟弟,前些日子离家做工,消息全无。”

男子和她相识多年,知道根本没有弟弟,却一本正经道

“不用担心,吕宋岛东部正挖山,填海造田,可能去那里做事了。师姐,海边风大,我们就站在这儿聊聊吧……”

二人心存默契,刚才一问一答的意思是

人藏在哪儿?

在东边正对路口的小山包,先稳住。

……

信天游听到年轻男子就是玉笥岛传说中的飞龙将军云飞,不禁大感兴趣。可见到两个人不准备出山口了,叽里呱啦尽聊些家长里短,越听越没劲,又蹑手蹑脚转回。

疑阵还没完成,时间得抓紧。

石板上的线条深约半寸,圆圈下半部分几乎合拢了。

他听到声音后手一抖,导致最后一抹弧线斜奔向下,变成了鱼钩形状。如果再往底部戳一个洞,就是一个相当标准的问号。

虽然浑圆线条的气势中途截断了,影响还不大。

信天游一边琢磨“拆”字的笔画,一边积蓄剑意。

天人居之战,从孙燎身上搜出了一本剑谱。他对飞剑饶有兴趣,曾经琢磨了许久,摸得了一点门路。

模仿剑意,灌注进岩石,再把道门的令牌假装遗落。刚巧孙燎是南方巡查使,往大处讲,巡视范围自然覆盖了罗浮岛。

一个道门使者,潜入不肯归附的教派,想干什么?

有的是想象空间。

再过三小时天黑,大白拉扯几条船跑远后,重返罗浮岛接应。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

山口银瓶乍破,传出了尖利叫骂。

第九十二章 行踪暴露

信天游积蓄的剑意被打断,气不打一处来。

俺说,你这位菇凉怎么啦?老是杀猪似的一惊一乍,还要不要人消停了!

强压烦躁,鬼头鬼脑踅回,见到路中央只剩下一个人。

我勒个去,云飞那货怎么不见了?

罗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浓密的树丛骂道

“……云飞,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玉笥岛有一个相好龙丘水南,上次还送出一面铜镜子。你明明知道她的身份,还敢勾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检查库房的意思。哼,是想查看,宗门有没有给玉笥岛安排粮食,是不是准备放弃……”

树丛的枝叶“哗哗”摇晃,男子始终不出声反诘。

尼玛,神马狗血剧情?

阿弥陀佛,好凶。

信天游在心里默默三鞠躬,云飞同学永垂不朽!

可转念一想,又感觉不对。

他俩若离若即,窗户纸都没捅破,罗裳怎么敢发出“河东狮吼”这样的大招?

信天游心里一边八卦,一边将目光顺着树丛往左延伸。发现树林茂密,一直连绵到了小山包的左侧,心猛地一沉。

不妙,小爷好像中了拖兵之计!

就在信天游幡然醒悟,准备有所行动时,侧后方传出一个冷冰冰声音。

“你身上这件道袍,从哪里得来?”

老鼠跌进猫窝里,还叽叽歪歪东张西望,绝对是但求速死的节奏。

所以,信天游连一声“吱吱”都欠奉,也绝不回头看。

风紧,扯呼!

感觉云飞斜立于身后约七点钟位置,当即一展身形,迅疾无伦朝三点钟方向扑去。

打了个如意算盘,扑入水中便龙归大海,连圣人也奈何不了。

云飞冷笑,沿着海岸线飘忽向前,大袖一抖光影遽发。

他是二十四岁的圣胎上境,修行界的年轻翘楚,战斗经验非常丰富。

感应到潜入者的气场才聚气境,大大松了一口气,以为抛玉米的另有其人。眼下见对方动如脱兔,绝不滞留,也是意料中事。岛中处处是法阵禁制,那厮唯有跳水逃遁,让海船接应。

方才施展的法术叫“修罗**阵”,令人如陷修罗地狱,惊厥癫狂。

碎石飞溅,草叶纷飞。

信天游连踏五步,见眼前光影闪烁,鬼怪铺天盖地扑来,一敛心神。

诸般幻象,破!

眼角余光撇见对方沿着海岸线同步移动,急剧发力,硬生生来了个九十度的直角拐弯。

云飞望见他突然转向,纳闷不已。这蒙面人怎不被迷惑,速度越来越快?

可电光石火间考虑不了那么多,只能疾催真气迎上。

势若飙风,衣袂飘飘宛如苍鹰捕兔,衣带在身后拖成了一条直线。

信天游再次变向,由斜转之势陡然拔正,直冲海岸。

刚烈凶悍,快逾电闪。

云飞脚下不停,瞬间扭正方向。

再次施法却来不及了,一声清吒,右掌击出。

修行的主要途径是炼气悟道,刻意炼神、炼体的稀少,并不说明修士的躯体非常孱弱。

事实上,除了念师、器师、阵师外,他们的肉身要比一般武者灵敏强悍得多。只是被更强大的法术法器掩盖,不屑于肢体接触罢了。

两个人如同围困在复杂磁网中的两颗铁丸,数息之间经过了一轮躲闪追击,轰然撞到了一起。

云飞陡然瞪大了眼睛,如见鬼魅。

开碑裂石的一掌拍中对方胸膛,却感觉无比滑溜凹凸。仿佛身上盘着一条大蛇,阻挡了力道,隔绝了凌厉的罡气穿刺……

信天游拼着硬受一掌,抢入了侧后方空当,在对方的脊椎骨一抹而下,能量透出。

椎骨一麻,穴道被封经络受阻。云飞继续前冲了数步,脚下一软瘫倒在沙地上。

脆败!

他经过一场场江湖洗礼的不败金身,被稀里糊涂击破了,犹心有不甘。

恨恨心道,此獠好阴险,隐藏了修为。

身上盘着什么?直娘贼,铠甲不像铠甲,法宝不像法宝……

遥遥望见云飞被一招放倒,蒙面人阴森森伫立,罗裳的脑袋“嗡”一声变成了空白,惶急冲出山口。

浑然忘却连圣胎上境的云飞都搞不掂,自己纯属送肉上砧板。也不晓得逃跑,去招呼同门。

她精通的法术不多,尽最大限度抽取本体的神识,凝聚一记“惊神刺”发出。完全不顾忌日后头痛脑裂,思维迟钝,有变成白痴的危险。

这是疯狂的打法,不要命的打法!

他俩青梅竹马,来自同一个小渔村,情同姐弟。十五年前云飞被选中,哭闹着不肯一个人走。南海派实在没办法,才捎带上罗裳的。

但这些年,差距越来越大。望着一个个鲜嫩的小师妹围绕着云飞叽叽喳喳,她只能强装笑颜。

罗浮岛灵气充沛,是修行的上佳福地。但资源是有限的,规定二十八岁前不能踏入开光境的弟子,必须离开。

罗裳上岛时年龄偏大,资质又平常,二十六岁了也只是一个通幽中境。

如果没有在燕子楼里通宵达旦地埋首案牍,熬出了不错功绩,五年前就该被送走。

其实,未尝没有留下的契机。

门内还有一条规定,长老可以携带家眷。以云飞的资质和地位,很可能数年内踏入出神境,成为最年轻的长老。

可她,没有时间等了。

今天,倘若他死,她也不准备活了。

什么得道飞升,长生不老,统统都是浮云!

罗裳一缕神识离体,朝另外一个世界飞。

倏忽间,见到一轮骄阳高悬,白云翻涌,天地充斥着神圣意味。远方,更有一册金光闪闪的大书,从云海里浮起。

她身子轻飘飘,好像一滴水融入无穷碧海,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庞大气息逼近。

神龙乍现,身躯胖乎乎如山岳,眼睛水汪汪如大湖,通体晶亮,光华璀璨。巨爪捏住她拉到近前,好奇地瞅了瞅,一把甩出世界之外……

信天游疾转至罗裳身后,在椎骨一点,后者瘫软扑地。

担心磕坏这姑娘的脸蛋,还特意扯了一下肩膀,以缓解前冲的力道。

两个人倒在空荡荡的沙滩上,特别碍眼。信天游烦躁地一脚把云飞踢入茅草丛,再用脚尖一垫一推,把罗裳平平送到了他身上。

下一步咋办?

行踪暴露,后果很严重!

第九十三章 芙蓉令

信天游认为自己是南海派的小师叔祖,真不是开玩笑。

且不说被“震天弓“认主,光紫府石壁上的三千多字,便是癫道人一生精华凝聚,是南海派修行之源头。从中可以衍生出许多功法,例如炼气的金身诀。

还有,癫道人对炼神也涉猎了。除“种魂”外,还阐述了一个神识攻击法术“惊神刺“,与楚山神女的”九转神针诀“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神针诀“激发念力,对意识没什么损害。而”惊神刺“蕴含了本体意志,破坏性更大,却存在危险。可谓杀敌一千,自损两百。

信天游正探索将二者与精神科学结合,创造出最犀利的手段。小龙吸收掉紫府内癫道人遗留的精神力量后,自然产生了令罗裳熟悉的气息。

他垂头丧气蹲在石壁前,刚才大布疑阵的兴致勃勃一扫而空。嘴里胡乱嚼巴着一根青草,毫无一招放倒飞龙将军的喜悦。

黑布蒙脸,对方认不出,可是被道袍出卖了。

偷了端木老儿的天青色道袍,听云飞喝问后对比,才发现果然不一样,袖口多了一条明黄色的波浪纹。

麻烦在于,那货监管玉笥岛,什么物事都要过手。道袍极少,全岛拢共才几件,恐怕印象深刻。

这下子,把玉笥岛赤条条暴露了,形势急转直下。

当晓得有人越过两千里海洋偷上罗浮岛,南海派不点齐兵马,杀一个血流成河才怪。

将他们灭口吧,又狠不下这条心。

望见沉船没顶了,远远的,大白拽着四艘船跑得只剩下黑点。

信天游“霍“地站起,“呸”一声吐掉青草渣子,豁出去了。

既然要玩,干脆玩一把大的!

冷眼瞅了瞅滚入草丛一动不动的二人,抖手一挥,一盒胭脂悄无声息滑入了云飞的身下。

看你丫是个闷骚型,一心抱金砖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死要面子活受罪。得,本公子好人做到底,送出一件泡妞神器。

吧嗒……

一块冰凉牌子抛入了向天摊开的手掌。

云飞一惊,本能地慢慢用指头攥紧了。触手细腻滑润,晓得是一块玉佩。

他躯体僵滞,一直悄悄运转真气冲关。肌肉一直以微小的幅度震颤,艰难蠕动。

突然间冰凉入手,好不容易凝聚的真气顷刻涣散。郁闷得吐血,还要纹丝不动,生怕被蒙面人瞧出端倪,暴起杀人。

倒下去后,望见师姐跑到近前时面色苍白,双眸陡然失去神彩,脚步踉跄如断线的风筝,知道她超极限发出了惊神刺。待后来,丰腴身子斜躺于自己胸腹上,阵阵幽香扑鼻,顿时浑身躁热,心脏“砰砰“乱跳。

恍惚之间,竟连眼下的凶险都忘记了。觉得白云苍狗,岁月悠悠,能够如此拥有,夫复何求?

但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他道心空明,性情坚毅,硬是将旖旎的杂念瞬息灭杀。

云飞最怕的,不是死。

而是蒙面人卑鄙龌龊,将二人剥光衣裳示众。死不足惜,连累师姐、师门承受奇耻大辱,神魂俱灭也赎不了罪孽。

安静了一会儿,涣散的真气又重新凝聚。他小心翼翼冲关,一探之下,惊诧莫名。

蒙面人透入窍穴的三团凝练“真气“当时轰然炸开,只暂时阻塞了经络,并未肆虐。正在释放,水乳交融一般融入了自己身体,貌似妙不可言的渡气传功。根本不需要强行冲关,过一阵子就行动如常,功力还隐隐登上一个台阶。

渡气的法门并不复杂,修士只在性命攸关时才敢使用。

原因在于,即使从小一同炼气的双胞胎,性质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渡气之后,将导致真气混淆冲突,斑驳不纯,日后再难寸进。

可蒙面人的真气精纯无比,根本没有属性。融入自己身体后,如同一杯纯水倾入一盆海水,连带把原来的精纯度也微微提升了。

他哪里晓得,进入躯体的根本不是三团“真气“,而是三星能量。

信天游自从躯体变异可吸纳天地元气转化为能量后,反向释放能量转化为真气、灵气,那是小菜一碟。

他只是不愿意集聚真气,以免被发现,失去“扮猪吃虎“的本钱。

云飞正错愕,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隐含激越与愤怒。

“八百年弹指,南海一脉竟然孱弱到了如此地步,无上怎么教的徒弟?”

这句话里,没有蕴含真气玄音,也不附带威压震撼,却如同一记闷棍劈头打下。

两位南海弟子立马眼冒金星,懵圈了。

随即,传来一声失望的冷哼,苍老声音继续道

“你们两个小娃娃,叫掌教速来港口。”

然后……

微风轻拂,海浪轻摇,再也没有丝毫动静。

过了一炷香工夫,云飞轻轻托起师姐的上半身坐起。见到几缕青丝垂至白皙的脖颈,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美得令人窒息,呆住了。

其实,罗裳早就气息贯通。偏偏身子软绵绵提不起劲儿,懒洋洋的不欲动弹,直想就这么偎依师弟到地老天荒。

她摇摇晃晃站立,见到云飞弹跳退后三步,低下头一本正经去掸身上的草叶沙土,不由得抿嘴偷笑。

心道,傻瓜,别骗人了,方才你的心跳好像擂战鼓。

云飞却不敢多话,急忙身子一耸飞上山包的顶端,四顾杳无人踪。跳下走回罗裳的身前,神情凝重,缓缓伸出右掌摊开。

小小玉牌,四边皆镂刻云纹,长约一寸,宽约八分,厚约半分。质地晶莹清亮,透过表面,清晰见到了云飞的掌纹。

正面雕刻一位长相怪异的老者,骑鹿立于云中,左手托起一朵盛开的莲花,正飘升而去。

背面则极简单,篆书二字,上“无”下“上”。

“仙人掌上玉芙蓉!”

罗裳惊呼,用双手恭谨地接过起牌子仔细观察,边看边道

“没错,这就是咱们南海圣教第一,犹排在掌教令牌之前的芙蓉令。八百年没出过世,我也只在《教志》中见了图样。”

云飞皱了皱眉,冷静分析。

“相传,咱们的无上敎祖原是夜朗国王子,在祖师爷癫仙人飞升前云游天下时,雕刻了芙蓉令赠送。既然令牌被祖师爷带往天界,怎么出现在这里?既然从来没有人见过实物,又怎么肯定这块牌子就是?”

可这一次,性子柔顺的罗裳没那么好说话了,仰面正色道

“云飞,不许心存亵渎……刚才赐福我们俩的,就是祖师爷……只是不知,他老人家是真身下凡,还是法身临世。”

伊目光庄严,神态虔诚。

尤其“祖师爷”三个字脱口而出,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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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iv嘟嘟嘟同学在《乌龙寨神人》那章里挑出了一只不寻常“虫子”。问“禹禹独行”,是否该改成“蝺蝺独行”。

哈,厉害,赞一个!

“蝺”是高大的意思,用在这里肯定不行。

而“禹禹”呢,属于生造出的一个词语,也不好,改成了“郁郁”。

他不提醒,我还真没注意。想了想,自己应该是一不小心,从“禹步”,“禹行”里顺溜出来的。

相传大禹治水,身体劳损,走路缓慢跛脚。道士模仿这个样子做法,叫踏禹步,禹行。

第九十四章 巡天下凡接圣驾

云飞见到她这么认真,被唬得眨巴眼睛,退后了一大步。

啊,明明被人家打倒在地,天底下有这样“赐福”的吗?师姐历来温柔可亲,轻言细语,何曾严厉大声过?

道藏里面,仙人下凡的传说车载斗量,可谁曾亲眼见过?总之,以讹传讹者居多,不靠谱。甭说仙人,连无限接近仙人的天人,世间也没几个人见了。

面对同一件事情,云飞与罗裳的态度迥异。

女人信任什么,并不需要理由。而男人,则非要寻找出根由。

“师姐,你怎么知道的?”

“我确定,正因为是祖师爷,才没有杀我们……刚才神识离体发出了惊神刺,祖师爷并没有消灭它,而是完好无损地送出来,还赐予了真灵之气……三年了,我一直困在通幽中境,眼下却有希望突破……”

罗裳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泪水顺着面颊静静流下。

云飞见她流眼泪,故意扭头不看,反驳道

“你的惊神刺太弱,伤不了大修士。牌子可以造假,声音也可以伪装,模拟幻象更是轻而易举……如果真是祖师爷,干嘛要黑巾蒙面?况且,这个人的肌肤太细腻,眼睛太明亮,实在不像老人。”

听他这么讲,罗裳破涕为笑。掏出一方手帕轻拭眼角,嗔怪道

“你呀你,怎么就变傻了呢?哪一本道藏,不是讲仙人的肌肤若婴儿,明眸如星辰?教中记载,祖师爷性情洒脱,不拘小节。蒙着面,明显是不想让我们参拜呀……你瞧瞧,码头上停泊的船儿不见了。不是仙人,谁能够有这样的本事,一挥手,五鬼搬运全部走?”

哎呀,我的个天,这样理解也行?明明是被搞破坏,四艘海船逃跑了,剩下的都沉没了。

云飞倒吸一口凉气,嘴上却不敢揭破,晓得没办法同师姐理论了。踌躇了一阵子后,劝慰道

“那好吧,我们一起回去,禀告长老们。”

“你身法轻灵,快点走,我就在这里等。祖师爷说过,要大伙速来港口相见。”

罗裳双手捧着玉牌,正欲递过去。复又一缩,嗔道

“洗手。”

云飞急忙跑到海边清洗干净双手,又甩了甩,运真气烘干,才恭恭敬敬接过芙蓉令。

生怕再多叮嘱一句“小心点”,都会被师姐认为是亵渎祖师爷,惹发不高兴。身形一展,仿佛一缕青烟消逝于山口。

罗裳见他远去了,弯下腰身,从压倒的茅草堆里拨出一个精致白玉盒。揭开看,原来是胭脂。

艳如桃,粉若李,清香怡人。

她把盒子拢在胸前,面孔绯红,神思恍惚。

难道,今天师弟约我出来视察库房,是想送这盒胭脂?

……

三炷香之后,夕阳将落而未落,彩霞满天。

罗浮岛中央山峰的甘泉观上空,突然炸响了一朵巨大烟花。遮天蔽日,如银河倒垂。

这是紧急集合号箭。

南海派的弟子立刻警觉,迅速行动。

静坐的离开蒲团,看书的丢掉书本,炼药的关闭丹炉,舞剑的收起宝剑,连膳房厨子也放下菜刀,火工道人扔掉烧火棍……

黑压压的人流乱而有序,境界低者迈开两条飞毛腿,修为高者祭出了飞行法宝,正要奔往甘露观。

烟花停歇,余音袅袅,烟雾还没有彻底消散。

呜……

低沉苍凉的海螺声紧接着响起,三长两短。数息后,继以“当”一声洪钟巨鸣。这是通知大伙赶往港口方向,不准御空飞行。

杂役、内门弟子急匆匆转向,才行走出几十步。

叮……

嗵嗵……

当当当……

海螺声停歇了,清越的引磬之声又敲响。雄浑的法鼓,古雅的铛、钹齐鸣。凤箫声动,琵琶弦惊。

一股神圣庄严的氛围笼罩全岛,仿佛天花乱坠,白云缭绕,仙子舒广袖飞舞于虚空,天门徐徐开启……

南海派众人不敢相信耳朵,移动的速度顷刻放缓。

不甚精通音律者疑惑地求证,被问的人摆手无言,只顾歪脑袋聆听。“哎呦”踩到别人的脚后跟,也不管。

待曲子的前奏过后,众人嘴巴大张,齐齐傻眼了。

脚下明显是坚硬岩土,却如同陷入了松软流沙,挪不开步子。

这,这这……

虽然前面缺少了高功吟唱与散板应和,分明就是“迎銮接驾”的科仪!

相传,腊月二十五天帝巡天下凡,民间道观从子时起迎接圣驾,即为迎鸾接驾。

道门除了这个至尊仪式以外,像什么除夕夜迎财神、拜太岁,一年中大小神仙的圣诞,甚至初一、十五拜土地公,都有科仪。

修行门派追求逆天飞升,不像世俗的道家有这么多繁琐规矩,把神灵崇拜搞得如此具体化。

但同为道门一脉,科仪曲目和形式却保留着,用于斋醮、祝诞,祈福、降妖驱魔、超度、祭奠,或者其它隆重仪式。

像《步虚辞》、《霓裳羽衣曲》、《紫薇八卦歌》之类曲子,可以在任何歌颂神仙的场合使用。

唯独《迎鸾接驾》,只能用于迎接天帝。

普通贵宾来,奏一曲《迎仙客》足矣。即使道门的教宗、虚空秘境的天人驾到,也顶多奏响《有凤来仪》,哪里需要动用《迎銮接驾》?

即使想奏,人家也不敢受用,怕折寿。

无量天尊,这份礼遇已经不能用隆重来形容,人间世界根本就没有谁承受得起!

天帝巡视下界,似乎不太可能,难道是真仙降临?

罗裳听到烟花炸响,号角苍凉,随即乐声奏起,晓得必定是云飞禀告长老们了。

不多时,港口广场上传出杂沓脚步和细碎话语,附近的同门齐齐赶到。她却没有现身会和,呆呆站立在小山包的茅草后,恍恍惚惚如大梦初醒。

有希望突破,还收到师弟信物,她欢喜得如在云中飘。细思量,却忧心忡忡。

师弟不相信祖师爷显灵,只怕会把这个态度传染给长老。若是导致整个门派大不敬,祖师爷雷霆震怒,降下仙罚,怎生是好?

她喜忧交织,患得患失,连《迎銮接驾》的曲子也没有听出。

第九十五章 等待真仙下凡

甘露观位于罗浮岛中央的山峰之颠,专掌情报的燕子楼在山脚下。

等丁君佩匆匆赶到港口时,人员已经聚集得七七八八。就只差众长老,以及偏远地方的弟子还没赶到。

掌教妙罗真人闭死关冲击渡劫五重境,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会出来。七名太上长老常年闭关修炼,估计也不会出现。

杂役们是最积极的,乱哄哄虽未大声吵嚷,却惊慌失措地攀问

“船呢,船呢……”

内门弟子,尤其是精英弟子就沉稳多了。当真是站如松,不言不动,平静地注视着空荡荡的海面。

丁君佩是燕子楼的管事之一,带领四十几个姑娘趾高气扬。穿过了最外侧的杂役、膳堂人群之后,才踮起脚尖小心行走,找到了自己这批人的位置。

整理消息案卷,地位自然要比干粗活、打杂的低阶弟子高得多。

其实,她们基本上断绝了修行之路,瞧不起杂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任何门派的真正核心都是内门精英弟子和长老,其他人员均为之服务,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内门的普通子弟,未得机缘又不努力突破的话,最终还是要回到世俗中去的,也就是常言的“归凡”。

能够留岛的都是杰出者,如浪推沙般一层层筛选,实属凤毛麟角。

掌管燕子楼的玉阳子虽然是八大长老之一,排名却最末。而丁君佩的姑妈是排名第三的瑶环师太,所以平素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了上司压制,丁君佩愈发跋扈。反正二十八岁前没有突破开光境,也不怕遣送离岛,姑妈会把她留下照顾的。

她一直瞧不起无背景无资质,土里土气的罗裳。尤其在云飞冉冉升起之后,看对方浑如眼中钉,肉中刺。

哼,就算案卷整理得再出色,曾被南望大长老点名赞许,到时候还不是要乖乖滚蛋?

而罗裳上岛十五年,当初的好姐妹陆续离开了。新来小师妹一个个跟人精似的围绕着丁君佩转,把她孤立。

往往埋首山一般的案牍中,她们却赏花逗鸟。到最后,功劳还不是自己的,也只能咬牙忍受。

仿佛玫瑰花圃里的一株蔷薇,瑟缩角落,忍气吞声。

丁君佩羡慕地瞅着左侧精神抖擞的精英弟子,不敢多看,把目光投向右边。

突然间,像发现了什么新奇大陆,眼珠子瞪得溜圆。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付萍,凑过去嘀咕几句后,两个人一起嗤嗤窃笑。

罗裳怯怯从杂役弟子的后面绕过去,找到了燕子楼位置。不敢靠拢凑成一堆的众师妹,孤零零缀在了队伍的尾巴梢。

前边似乎在讨论什么好笑的事情,付萍尖利的嗓门忽然拔高,引发人人侧目。

“什么姐姐弟弟的,背地里都不知道干了些啥!”

丁君佩撇了撇嘴,假意劝慰。

“嘘……付师妹,小声一点。咱们燕子楼,可丢不起这人呀……”

她嘴巴上说小声,嗓门却比谁都大。

“哼,他们做得,偏偏我就说不得?”

“啊呦,付师妹,这你就要多理解一下了。南海四季如春,鸟语花香,连野猫子都整夜整夜嚎叫。人家老大不小了,哪里按捺得呀。再说马上要离岛,哪里会把心思放在修行、教务上,只盼能攀高枝呢……”

“嘻嘻……我就奇怪了,海边有啥好看的,去库房检查还带上燕子楼的人?原来是起浪了,好大的浪,一浪接一浪。浪得连身上的草根、头发上的树叶、衣服上的沙子都不晓得收拾,指不定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儿……”

“唉,不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是好癞蛤蟆,没办法。她也不照照镜子,又老又丑……”

二人一唱一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

边上十几个女子跟着哄笑,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后瞟,指指点点。

罗裳咬紧嘴唇,面孔瞬间失去血色。

但人家没有指名道姓,去理论恐怕反遭抢白,更让同门笑话。

加上她又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纵然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几乎流出,也只能低下头,默默整理衣裳。

挨得近的杂役听到燕子楼咋咋呼呼,假借张望扫上两眼。神情古怪,却不敢议论。无论丁君佩还是罗裳,地位最卑微的他们都惹不起。

精英弟子的前列,小屁孩南星垂头丧气,根本不懂话里的玄机。

一名与云飞交好的青年气愤愤跨出两步,正要叱责。却又被老成的师兄拉了回去,微微摇头。

且不说丁君佩的姑妈是瑶环师太,女子一旦八卦起来就如同一池塘鸭子开会,千万理论不得。会把水越搅越浑,人人侧目。

山口又转出一群人,丁佩君和付萍赶快噤声,站正了身子肃立。

南海派的大长老南望在山口约停了停,扫一眼广场上黑压压的众弟子,面无表情带领涵虚子、抱缺子、瑶环、瑶华四大长老鱼贯而入,赫然全是出神境界的修士。

八大长老来了其五,流云子、赤枫子常年镇守姬国、南越、寮国、吕宋,玉阳子外出未归。

云飞则恭敬地跟随,刻意拖后了两个身位。

丁君佩望见云飞,心猛地一突,奇怪他怎么能和长老们一起行走。

云飞心事重重,转入精英弟子的最前边站立。

瞧见罗裳孤零零吊在燕子楼队伍的最后面,心中掠过一丝难受。知道师妹们排挤她,为此还警告过丁君佩,却改变不了局面。

杂念一闪而逝,便不再考虑。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太重大了。

南望三缕长须,样貌清雅,是八大长老里唯一的火居道人。妙罗真人闭关前,指定他掌管全教,不出意外将成为下一任掌门人。

南星遇刺,震惊修行界。可跟今天的事一比,不值一提。

即使在历史中,连楚山神女力抗天雷,太阳城旷世决战,妖族圣后烈火焚城,也不可以与“真仙下凡”相提并论。

他静静伫立最前方,临海不过五步。恭谨地微曲脊背,双手叠放在小腹结阴阳手印,心情复杂地等待着。

第九十六章 假装祖师爷

作为出神七重境的大修士,南望拿到云飞送来的芙蓉令后,立刻感应出无上敎祖封存在玉牌里面的一缕神念。

不光他,虚涵子、抱缺子、瑶环、瑶华全都发现了。

令牌无误,但执牌现身之人,会是祖师爷?

端的是,要惊掉每个人的大下巴!

道门数千年以来,虚空秘境里确实有不少天人飞升,却从来无谪仙下凡。

多数认为,此人十有**是假的。图谋呼之欲出,想兵不刃血一口吞并南海派。敢孤身登岛,境界将不比妙罗掌教低,至少是一位渡劫四重的圣人。

少数却认为,吾辈求天道,证长生。既然有天人飞升,为何又不能有真仙下凡?

经过商议,做了两手准备。

一方面奏响《迎銮接驾》,恭迎“祖师爷”。

另一方面,请出两位未闭关的太上长老。同时埋伏了精锐,准备随时启动岛上的禁制。

就在南海派众人忐忑等待时,异兆突生。

海面袅袅的雾气遽然升腾,迅速贴岸画出了一个半径百米的圆形。圈中的海水剧烈翻涌,似一锅烧开的水。

白色的雾汽迅速变浓厚了,中心处凝而不散。仿佛一根白玉柱子从海底刺向天空,升到约十五米的高度停下。

海风轻拂,广场骤然清凉。如同浇过一场灵雨,弥漫着沛然精纯的灵气。

这一幕发生的速度太快,引发此起彼伏的惊呼。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南望心念约转,却没有回头斥责大惊小怪的弟子。他感知敏锐,发觉方才有一股淡寞威压横扫整个广场,差一点令自己心神失守。

这股威压很轻微,没有侵略性的锋芒,也不含恐怖性压迫。却威严而古老,与南海派修炼的神识仿佛一井之水,竟比无上真人封存在掌门令里的神念还凝实。

好比一位严厉的老人抬起头,目光扫过了满堂儿孙。威势内敛,不动声色。

海水渐趋平缓,泛起无数细密小漩涡,如一池攒动的鱼鳞。

“白玉柱”顶端的雾气袅绕中,隐隐约约露出一袭天青色道袍。一位相貌奇特的老者虚立空中,静静旋转,却难以看清楚他的全貌。

广场上响起了整齐的吸气声,均嘴巴大张,眼珠子差点滚落一地。

八百年来,那位老者的画像一直悬挂在南海派先师的第一位,犹排列在无上真人之前。众人磕过了无数个头的,哪里会不认识?

无量天尊,这不是白天活见鬼……呃不,遇到活神仙,咱们的祖师爷吗?

怪不得要动用《迎銮接驾》。

男弟子几乎要呐喊出声,女弟子泪光盈盈。却望见长老们都未开口,只好把一肚皮的诧异惊喜憋回去。

这一位在南海派的家门口冒充癫仙人,不怕捅破天的优秀演员,古典浪漫的行为艺术家,自然就是顶风作案的信天游小哥了。

他潜出紫府后,把灵索一圈圈缠缠上半身,预备作兵器或工具用的。

倒没未卜先知,云飞会打出凌厉一掌,吃了个哑巴亏。确实在是好长一串,没地方搁放。而空间戒指又塞得太满,取存东西艰涩,不方便。

这玩意,只要透出一点能量就软化,数息后又变得坚硬无比。现在正如同标枪一般插在海水中,他单足站立顶端。

没办法,万有引力哥哥太强大了。不成为圣人,便无法飞翔,悬停空中。

灵索上下均被能量钻出了好些小眼儿,“滋滋滋”向外喷射灵气。同周遭的水汽混杂,仙雾祥云一般缭绕。

这道具,这效果,杠杠滴!

信天游下血本了,用灵晶气化制造特效,肉痛不已。

喷射的灵气中蕴含了癫道人的神魂气息,不怕南海派高手窥探,就怕他们不探。价真货实的老祖宗味道,熏都熏晕你,吓都吓死你。

癫老头这厮,史书上记载他相貌奇特,其实就是丑得有特点。

玉牌上刻画的老人额头鼓出,下巴凸出,一脸络腮胡,简直就是活生生一钟馗,走到哪儿都能避邪。

信天游在一定范围内改变身形体貌,跟玩儿似的。变丑可比变漂亮容易多了,麻烦的是一脸大胡子不好弄。

他追上大白叮嘱了一番,爬回海船剪下几缕头发,再剪短成约一厘米长,顺手揣上一根山药。

刚才出水隐藏在雾中上升时,快手快脚掰断山药,用粘稠的汁液把碎头发贴在下巴上,倒也像极了络腮胡子。

加上隔了一百米的安全距离,云遮雾罩凌空立于海上,谁也瞅不清晰。活生生一钟馗的兄弟,南海派的“癫祖师”就出现了。

在二十米深处的海水中,大白叼着灵索竖立,龇牙咧嘴。

这货十五米长了,进化神速,实力强横。

含着源源不断的灵气“喷嘴”,大白实在太舒服了。可没爽多久,就感觉口腔内麻痒刺痛,实在难耐。

灵气喷射的速度极快,锐利如枪。时间稍微长点,再皮糙肉厚的鱼也经受不了。

大白聪明地收颌曲身,把垂直咬着灵索改为斜叼,龇牙咧嘴。

然而……

更大的考验到来了。

晶体气化吸收了庞大热量,导致海水的温度急剧下降。

灵索渐渐结出了冰晶,正在向冰棍、冰棒、冰柱的方向发展。连大白的身躯上也覆盖了一层厚厚冰霜,被冻得不停扭动。

坏了,本大爷会变成一坨鲜嫩无比的冰冻海鲜!

大白欲哭无泪,可又没办法通知信天游,只好咬紧牙关苦撑。

大哥,赶快办完事情,咱们好滚蛋。要不然这儿会造出好大一座冰雕,咱哥俩会被冻成活靶子!

脚下传来一阵急促微小的颤动,信天游根本不予理会。大白这憨货,到底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呀。

南望躬身作揖,带领众人齐声高呼,参见真人!

世俗口里的真人,本来泛指神仙、天师。如“无上”是渡劫大修士,当下应该叫“圣人”的,早期也曾被尊称“真人”。

但近几百年来,却演变成为对圣胎、出神修士的敬指,级别低多了。

正如“大人”这词,最初必须位高权重者才配。后来用滥了,只要是个小吏就可以称呼为“大人”,其实丫屁也不是。

第九十七章 下台阶

啊,神马情况,怎么不是跪拜祖师爷?

情节出现了意外,急就章的剧本突然卡壳。煞费苦心的信某人傻眼了,只好继续转圈儿玩,以营造神秘氛围。

庄严的慢镜头效应,转多了便显得轻佻滑稽。可总不能刚冒头,就缩回去吧。

咋整?

自报家门,是万万不行的。

仙人降临,岂能弱了气势,跌了身份。况且老祖宗到了小崽子的门口,难道还啰啰嗦嗦自我介绍一番?

装腔作势恐吓,更加不行,打不赢。

场面顿时冷了,鸦雀无声。

在落针可闻的尴尬静默中,一个弱弱的女子声音响起。

“弟子罗裳,拜见仙人祖师爷!”

信天游如释重负,如闻天籁,总算有台阶可下。

这姑娘的声音,太好听了,简直妙不可言。真聪明,没浪费小爷送出的一盒胭脂。

罗裳的双手结太极阴阳印,上举齐眉。然后垂首躬腰,左掌贴紧心房右手下探,身子徐徐下蹲。

待右手触及地面之后,左手覆盖其上交织成十字状。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这是道门最尊崇隆重的礼节——五体投地叩拜大礼。

女子的动作缓慢而庄重,一丝不苟。

神态虔诚,目光澄静。如谒至圣,如面祖师。

旁边,仅仅三步之遥的几个杂役猛听到一声“祖师爷”,心情激荡,没搞明白状况,见她跪下也慌忙跟着下拜。被同伴飞快拉起后,才发觉长老全直挺挺杵着。吓得脸青了又白,忐忑不安。

云飞大惊失色。

师姐今日,怎么变了一个人?倔强到这种程度,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抗门派!

回禀情况时,他把望见海船逃跑沉没一节隐瞒不提,反正一到港口全看得见。就是怕长老们日后询问,师姐一口咬定“五鬼搬运”惹麻烦。至于对方的道袍感觉眼熟,终于想起了好像是玉笥岛的物资,当下还无暇说出来。

听到罗裳坚定的声音,南望脊背一僵,面庞却不动声色,也不回头。

珍稀至极的灵气跟不要钱似的汩汩冒出,真叫人肉痛不已。难道海下突然出现一道充沛的灵泉喷溅,或者隐藏威力巨大的法宝?

那人凌空而立,脚下却遮遮掩掩,像是有物支撑。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诡异。海面光秃秃的,底下能冒出什么东西?

出神真人的目力敏锐,看得清数三十米水下的鱼游草动。可才觉察异状,海水便翻滚鼎沸,灵气似热浪腾空,把什么都遮盖了。

南望先后以气场、神识窥探“白玉柱”,接触到类似先祖的气息便不敢寸进。

越往里去灵气越浓郁,近乎实质。切断了气场,也阻隔了神识。倘若强行穿刺,恐怕激起对方的愤怒。

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绝不相认,也绝不得罪。是长老们经过简短会商后,形成的集体共识。

修行秉执古礼,最讲究师道尊严,长幼有序。一旦“祖师爷”回归,全教上下都得恭听差遣,八百年基业可被一言而废。

场面确实挺尴尬,那就尴尬吧,以静制动。罗裳那个笨丫头把话揭破了,揭破就揭破吧,自己反正是没有听到的。

一句“拜见仙人祖师爷”传出,全场皆惊。

随即,一道尖利的斥骂响起。

“谁叫你跪的,快起来!”

丁君佩望见长老们还没有表态,罗裳先跪拜了,心中又惊又怕。完了,这一次天大的责罚准逃不了,首当其冲就是自己这个管事。

她惊恐骂出声后,才醒悟失了礼仪。干脆心一横直奔队伍的后方,期待将功赎罪

“浪蹄子,明天就滚出罗浮岛!”

丁君佩低声咒骂,拽住罗裳的胳膊猛往上提,又趁机死命掐。但她没几分力气,境界也不高,硬是奈何不了对方稳稳磕下三个响头。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世俗修行皆如此。

厮混江湖有一条铁律,永远不要先于老大表态。尽管罗裳捅了娄子,但丁君佩耍小聪明反着搞,也未必讨喜。

众长老纹丝不动,似乎不知道背后有一出闹剧正上演。

丁君佩见姑妈微不可察地偏头一瞥,目光冰冷犹如厉电,吓得哆嗦着松开了手。傻楞楞站立,心头一派茫然。

怎么办?就这么回去,脸面丢净。不回去,更丢人,仿佛成了浪蹄子的贴身丫鬟

“哈哈哈……好,小女娃娃挺对俺老人家的胃口。罗裳,你走到前边来说话。”

苍老威严的笑声如闷雷滚动,牵引海面上的灵气像火焰一般跳跃不已。

“是。”

罗裳敛衽低眉,在同门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款款走向海边。

丁君佩见她动了,下意识地吊在后头。却越拉越远,脚步凌乱浮华,仿佛踩踏着棉花堆。

背衬火烧似的晚霞,凌空虚立于海上,信天游瞅着罗裳慢腾腾的步伐,心头那个急呀。

菇凉,你就不能走快一点吗?

他好像围草裙打赤脚,在仙师面前跳大神的山野巫师。千万露不得怯,必须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死撑。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帮真人正虎视眈眈寻找漏洞。自己一旦露出马脚,必被秒轰成渣。

被一千多号人瞪着,神识皆汇聚如此。如被一千多条细钢索捆绑,头痛欲裂,连转一个念头都艰涩。幸好,癫老头的神魂气息在外围做了一个乌龟壳,小崽子们不敢冒犯,才勉强撑住。

反正,打死也不上岸!

时间拖得越久,危险越大。

罗裳走到队伍的前列,快与长老平行时却停下,再往前就逾越冒犯了。

“小娃娃,你只管向前。”

信天游知道她害怕什么,大声鼓励。

“是。”

罗裳豁出去了,目不斜视朝前走。索性连大长老南望也超过,距离海岸仅仅一步。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情激昂,惊诧哗然。

一个小小的通幽中品文书弟子,居然敢站立于众长老之前,凭什么?

不合常理的场面把一干弟子搞懵了,小声唾骂者有之,大声斥责者有之,数息之后均安静下来,惴惴不安。

长老们冷眼斜睨,不作声,似乎在等待什么。

冒牌仙人信天游硬着头皮,继续命令。

“罗裳,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

这是道门标准的打坐方式之一。

第九十八章 旧时堂前衔泥燕

罗裳毫不犹豫,依言照办。

盘腿端坐于地,双手掐子午诀放置于小腹部。眼观鼻,鼻观心。

“白玉柱”袅绕的云气中,一道青气倏忽间越过了一百多米距离,凝聚成一只青湛湛巨掌,朝女子的头顶轻轻按下。

啊……

众弟子面面相觑,惊叫出声,连长老们也脸色微变。

这一幕,对修士而言简直太熟悉了。却从来只听说过,羡慕过,没见过。

即,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青色手掌按压于罗裳头顶,像极了道门的“仙人抚顶”,又像佛宗的“赐福摩顶”。

将真气渡给他人,并不困难,却只敢在紧急情况下作疗伤使用。

渡入十成,吸收的可能不超过一成,属于费力不讨好事情。况且对方吸纳了异种真气后,自身的真气斑驳不纯,再难寸进。

道门的抚顶与佛宗的摩顶,副作用小,非大境界者不能为。

有点像大夫开药。

庸医一通胡搞,虎狼药材齐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圣手考虑君臣互济,治标治本等等,方药到病除。

但是药三分毒,绝无可能把一个病秧子瞬间变成壮汉。

所以,无论是抚顶还是摩顶,短时间内确实让人受益,提升修行的小层次,却不能拔高大境界。

道藏记载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只是传说而已,岂可当真?否则那些天潢贵胄之后,都不需要刻苦修炼了,传功就行。

约莫过十息,罗裳周围出现了阵阵微风。

咦,好像突破的征兆?

众长老互望了一眼,沉默无语。

他们对该名女弟子,并不陌生。

其上岛的经历啼笑皆非,一直作为笑话在门派流传。不是选拔出来的,只是云飞入门时的一个添头。

在燕子楼勤勤恳恳整理案牍,归纳消息有条不紊,倒颇为出色。可惜资质太平庸,好几次差点遣离,被玉阳子留住。

通幽中品困了三年,厚积薄发。稍微借助外力便可以突破一两重,不稀奇。

眼下,应该是连破七、八、九重,抵达通幽上境了。

从长远看,拔苗助长没有什么好处。倘若接受“抚顶“的弟子是南星,众长老拼命也要阻止。

但罗裳的突破并不停止,气势还在逐节攀升。

呼……

头顶一圈白雾腾空而起,又被青色手掌压了回去。

场面顿时大乱,几十个声音叫嚷了起来

“三花聚顶,开光境……“

从法师进阶成为仙师,意味着从凡人跨入超凡。级别虽然不高,意义却非常重大。

慢慢修行路,这是第一道最难逾越的坎。

众长老面孔凝重。

直接拔高一个大境界,连他们也办不到。

破境,并非真气充沛就能突破的。需要领悟天道法则,需要集聚法力,需要身体慢慢适应调整……

本来只是一个茶杯,强行灌入一大缸水,岂不爆裂?

其实,罗裳呆在燕子楼,近水楼台先得月。修行典籍不知道浏览了多少,做梦都想升入开光,对种种神通的演化并不陌生。何况,还有圣胎上境的云飞指点。

比方说泼皮无赖,得一箩筐银子也不晓得运用,一味瞎花。有的人却见多了,听多了,揣摩多了。得钱后如鱼得水,一游千里。

出乎众人的意料,女子的突破并未止步。

气势继续攀升,好像没有穷尽一般……

开光初境……

开光中境……

一盏茶后,盘桓于开光上境。

众弟子眼歪嘴斜,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

信天游微皱眉头。

制住罗裳时,感知她经络没问题,基础也扎实。但吸收外界灵气转化为己身真气的效率,却不敢恭维。

好比一个天生肠胃不好的人,怎么吃也胖不了。有的人天赋异禀,喝凉水也长肉。

目前她境界松动,如同九十九度热水,添一把柴禾就可以烧开。由通幽中境至上境,主要是真气积累的过程,对信天游而言太轻松了。

他释放能量转化成的灵气,不含一丝杂质与属性,还附带了净化真气的功能。同时,对经络状况体察入微。搞搞查漏补缺疏通夯实等,小菜一碟。

见罗裳行有余力,便支持到底,一路送上了开光上境。

再往前走,就有点困难了。

一盏茶工夫破境,堪称传奇,在道藏里都可以书写一笔。

但信小神棍一瞅场下的表情,又不满意了,大大的不满意!

南海弟子们确实震惊,却不敬畏。甚至有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表情,好像他在杀罗裳一般。

真气暴涨往往属于伪突破,随后跌境、死亡的一大把。甭讲抚顶了,连破境丸、爆气丸,都有短暂效果。

众长老不制止,是因为罗裳微不足道,藐视规矩,心里早把她开除了。

信天游冷笑,一不做二不休,能量再次祭出。

他要帮这个给自己台阶下的女子拓宽经络丹田,改善体质,随便把近视眼和头痛病也治好。

当然,过程很痛苦,看她忍不忍得住了。关键地方,还要看她自己的领悟与造化,能不能借势一飞冲天。

又一盏茶后……

强大气势向外散发,众弟子们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罗裳剧烈颤抖的身躯渐渐平静,微闭的双目睁开,若有神光隐现。香腮薄汗,玉肌透红。竟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好像十**。

海上的灵气如蒙召唤,呼啸着翻涌而至。盘旋形成漏斗状,被徐徐吸入体内。

这是,实打实的化丹初境!

旧时堂前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广场鸦雀无声。

南海派众人静静看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炼气艰难,每个大境界的突破,无不是量变引起质变的重要关口。十年厚积,方得一日薄发。

此时此地,不到一炷香工夫,罗裳连破开光、化丹两大境,令人情何以堪!

除了真仙临凡,谁能办到?

仙人抚顶,使用的肯定是仙灵之气,她今后的成就将不可限量。得到“祖师爷”亲自提携,地位快追上了十大长老。

简直不敢想象,不敢想……

女子泪光盈盈站起,跪地再拜,哽咽道

“弟子罗裳,谢祖师爷恩典。”

第九十九章 伪仙人

虚立海面的“伪仙人”信天游咧了咧嘴,漫不在乎一挥手,道

“回去吧。“

女子应了一声“是“,恭谨地维持双手结印上举齐眉的姿势,不转身,徐徐地后退。

至始至终,都没有偏头瞟一瞟长老,同门。

燕子楼的队伍前,丁君佩同付萍等十几个慌忙跳开。

唰……

莺莺燕燕如被利刃割出了一条笔直通道。

罗裳不停留,一直退到了最末端,原先站立的位置。

去了又回,依旧孤零零一个人。

不同的是,之前人人不屑与她为伍,之后却无人敢与她并列。

几个先前跟随罗裳下拜,后来又被旁人拉起的杂役弟子,把肠子都悔青了。心里五味杂陈,酸涩胀痛。

错,错,错……

直娘贼,错过了千载难逢的仙缘!

早知道这样,咱也冲上前去抱大腿。甭说叫仙人祖师爷了,叫祖宗十八代神仙老爷爷都行呀!

在甘露观听到了云飞的紧急禀报,又验证芙蓉令,众长老有六七分怀疑来者不善,三四分相信祖师爷显灵。

赶到海边,见识了匪夷所思场景,感受到先祖气息,又亲历了“仙人抚顶”带来的震撼,竟半信半疑起来。

若不是对方凌空虚立,像有物支撑,透露出一股诡异,只怕早就跪拜了。

祖师爷降临,南海派如苦旱逢甘霖,求之不得。

但事情太重大,对数千子弟百万信众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对方没有亮出实质证据前,南望还是不表态。

连闭了死关的妙罗圣人,也不能一言堂,总得征求其他太上长老的意见吧。

对普通弟子而言,祖师爷降临是天大的喜事。除少数人忌妒罗裳占了先机,大部分乐得合不拢嘴。

信天游站立高处,对底下表现尽收眼底,微微一笑。

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细微响动,凉气上涌。晓得灵晶气化导致温度剧降,却不放在心上。

情况一不对头,小爷就透出能量软化灵索,哧溜缩回海底,谁可奈何?

苍老沧桑的声音,再度响起。

“仙人掌上玉芙蓉,王图霸业一朝休。南海何曾见无上,白云红日空悠悠……乾坤动荡,浩劫将临。吾以一缕神念降临凡尘,只可滞留半个时辰。特留仙法两篇,传与尔等……”

传说中神仙下凡,都喜欢念叨几句打油诗,朦胧诗,偈语。信天游乱七八糟口占一绝,根本不管什么平仄韵脚意境了,随你瞎猜去。

表达的意思,才真正重要。

不就是怕被抢班夺权吗?先明明白白告诉,本祖师爷马上就走,你们可以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再抛出一根巨大的胡萝卜,仙人功法,到底接还是不接?

南海派的软肋是历史短,底蕴薄,缺乏系统精深的修行理论,常常被诟病剽窃。

癫道人强大无匹,却不是一个好老师。教给无上的东西非常零散,不比刻在紫府石壁上的文字完整。

信天游费了老鼻子劲,整理出一篇炼神口诀,一篇炼气口诀,预备以后交还南海派的,今天先拿来救急了。

“南海一脉,还不跪拜!”

一声暴烈断喝,如地裂山崩,似天雷滚滚。

震得花草树木“哗啦啦”偃伏,海面袅袅升腾的灵气“呼啦啦”席卷上岸。

神思恍惚的南海派子弟浑身一哆嗦,立刻跪倒了好大一片。

海岛多鸟。

修行者对于各种弱小生灵还是友善的,不像俗人迫于生计大肆捕杀。

搬运粮食,总要洒落零星,导致罗浮岛港口常年盘踞鸟群。当下全岛人聚集于此,众鸟惊飞,只剩下几只海燕海雀低飞在洋面。

陆陆续续,又有五只海鸥加入阵营。一只远涉重洋的信天翁带领众鸟盘旋,穿梭于灵气中惬意鸣叫,围绕“白玉柱”转圈,仿佛朝拜。

信天游如同狮吼棒喝般爆发的一嗓子,震得“混编机群”噗嗤噗嗤往下掉。

说也奇怪,那些鸟儿坠落到海面腾起的白雾中,又腿一蹬飞起,好似爪下出现了一片结实陆地。

奇怪的一幕,并没有引起注意,因为岸上的情况更加混乱不堪。

信天游把精神辐射和气场威压的重点,落在了广场左侧境界偏弱的人群中。

思忖,做了那么多铺垫后,这批人先带头跪下,极可能突破所有南海弟子的心理防线,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等于,替南海派的高层做出了选择。

膳堂、杂役、燕子楼的弟子纷纷跪倒,连精英弟子里面也跪下去了好几十个,嗡嗡声四起。

站立在精英弟子最前边,有一个跪得比谁都快,磕头不已。

信天游瞧见后乐了,原来是南星那小屁孩。

南望未下决断,侧转身子。几个长老则往前凑了凑,急促地讲些什么。

见到长老们并未在第一时间发飙,信小神棍放下心来。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双方极默契地维持着微妙平衡。信天游虽然把谱摆得极大,老气横秋,可也没有自称癫道人。南海派的态度恭敬,不置疑,不追问,可也没有承认他的身份。

对信天游而言,时间拖得越久情况越糟糕,迟早露陷。

对南海派而言,时间拖得越久,证据越充分,才能够做出正确判断。平衡突然被打破,逼得长老们必须在极端时间内做出决定。

信天游觉得,有戏了!

顺水推舟,明摆着占大便宜的事,谁不会干?即使癫老头亲至,也顶多如此了。何况那厮懒散,才不会正儿八经传功法呢。

如果否定,对抗的话,甭说南海派不清楚自己底细,开战要冒不小的风险。光日后向众弟子解释,就足够喝一壶了。

果然,南望转回身子,纠结的表情变得释然。庄重地掸了掸袍子下摆,袖管上拢,似乎……要行跪拜之礼了。

拜呀,你丫倒是快拜,拜一下又不会怀孕!

信小神棍心花怒放,不停地催促。

就在这时,从山口传出一声巨大咳嗽。仿佛暮鼓晨钟,震得山鸣海应。

众人一愣,站着的齐刷刷转向山口,跪倒的乱哄哄立起身。

信天游把肺气炸了。

靠,谁这么没公德心,咳一个嗽都运足丹田之气!

第一章 小龙虚张声势

信天游心中忽生警兆,谨慎地望着。

以他目前敏锐的感知能力,居然不晓得那里隐藏了一尊大高手。还大刺刺冒充人家的祖师爷,简直是一个笑话。

少顷,一个头发灰白,挽着牛鼻子发髻的瘦高道人从山口里面走出。众人纷纷行礼,齐称“太上长老”。

那道人昂首挺胸,不回礼。面无表情从人群的前边走过,也不理会欲言又止的南望和几位长老。到岸边立定之后,对着大海郑重地欠身作揖,道

“南海空虚子,恭迎圣驾。”

这一句话无可挑剔,不管对方是不是祖师爷,都没有一点毛病。可声音不热忱,宁静平淡,好像平常说闲话一样。

靠,麻烦来了!

信天游心里一突,差点撒丫子就跑。

早从玉阳子口里得知,空虚子是七大太上长老之一,融体四重境的小圣人。这厮不好好地闭关修炼,跑海边凑什么热闹?

随着老道一拱手,盘旋的鸟群“呼啦啦”直冲上天。叽叽喳喳,惊惶不已。

空气为之一窒,海面上氤氲的雾团从港口一侧开始,出现了缺口。仿佛被一把直尺平推过去,露出底下闪光的晶面。

哇,好大一块浮冰。

难怪海风特清凉,刚才一群鸟儿坠落白雾里,又腿一蹬飞起了。

南海天气炎热,四季没有春、秋、冬,只有夏天。

大部分弟子只是听说,一辈子都没有见过“雪花、冰块”等神物,顿时忍不住惊呼。可是见长老们肃立,立刻收声了。

他们的脑袋瓜,完全被搅成了浆糊,稀里糊涂。来之前,门内不通知干什么。雾中显灵了,长老们却迟迟不表态。现在,太上长老一出关就挑战“祖师爷”,令人彻底找不着北。

在众人情绪复杂的注视中,“尺子”坚定地向前推移,速度极快。白雾步步退却,冰面越露越大,明晃晃耀眼睛。

越靠近雾团中心矗立的“白玉柱”,遭遇的抵抗越强大。到后来,“尺子”的两端竟然先绕了过去,冰面呈现出弯弯的月牙模样。

“月牙”继续扩大范围,“白玉柱”周身的雾气节节败退,眼瞅着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其实,当老牛鼻子遥遥地发起攻击,信天游便心中一凛,不假思索从脚底涌泉穴射出一束能量。

然而,并没有出现灵索立即软化,人“扑通”掉入海水的情形。

信天游低头一瞧,目瞪口呆。

我勒个去,完蛋了!

脚下出现一根碗口粗细的结实冰柱。

他的第一反应是跳下去,溜之大吉。可灵索被冰柱包裹,牢牢冻在了庞大浮冰上。就这么放弃了,打死也不愿意。

要知道,索中全是琉璃化的灵晶,抛入世俗绝对会引发教派开战。

况且,它非但是一个移动的能量仓库,还是一件可软可硬的神兵。云飞开山裂石的一掌拍打在上面,不损分毫,连罡气也无法穿透。

就在信小神棍绞尽脑汁,犹豫不决的数息之间。空虚子拢起的双手向前一推,磅礴气场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压过去。

信天游不敢抵抗。

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出乖露丑还是小事,只要双方的气场一接触,对方就会彻底明白他实力。之前装神弄鬼,搞东搞西的种种努力,统统化为泡影。

可是,不抵抗也不行。眼瞅着白雾被压缩得越来越小,脚底下的冰柱子马上要暴露,还装个屁的神仙!

逃又不能逃,打又打不过。

信天游陷入绝境,牙一咬,心一横,豁出去了。

南海派众人屏气噤声,紧张注视着三人合抱的肥大“白玉柱”瘦身了近一半,“仙人”的身形依稀可辨。

突然,雾中宝光四射。

一条庞大的布满鳞片躯体盘旋扭曲,延伸入海。阳光透过雾气照射与其上,呈现出五彩斑斓。一颗晶莹剔透的龙头“嗖”地从“仙人”脚下探出,双目神光璀璨。张口一喷,白雾滔天。

啊……

原来咱们的“祖师爷”,竟站立在一条真龙身上!

南海派众弟子恍然大悟,激动得不能自持。

只是,这条龙怎么跟传说中的不太一样?胖乎乎,亮晶晶,头上的角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表情萌萌哒。

众弟子大吃一惊,罗裳大吃二惊。

她进入信天游的精神世界见过晶龙,知道它是一道神魂。可无形的神魂,怎么化为有形的物质了?

白雾迅速弥漫蒸腾,重新笼罩海面,覆盖住了光溜溜冰面。比先前更加浓厚,似怒涛汹涌。

众弟子不敢作声,望向太上长老依旧挺立在海边的孤独背影。

南望和一干长老低垂着脑瓜,沉默不语。

到这个时候,空虚子倒有几分相信对方是祖师爷显灵了。

他迟到一会儿,隐没于道口听了听,看了看。早通过前去通知的弟子晓得“芙蓉令”之事,非常清楚情况的发展。

唯一存疑的是,仙人无论以哪一种方式下凡,绝对有本事凌空虚立,并不需要在脚下垫一个东西支撑。

待晶龙一现,他自以为寻找到了答案。

任谁见到了“龙”这种传说中的神物,都会畏缩畏惧。所以空虚子在一惊之后,本能地把气场撤下了。

他非常清楚,那不是幻术,而是由神魂凝聚而成。

至于感觉“祖师爷”和“晶龙”的气势比较弱,并不是一个问题。仙人若不以真身降临,法力往往万不存一,在道藏中有挺多这样记载。

关键地方在于,那条“神魂之龙”凝练的程度超出了想象,散发出的气息又与南海派如一井之水,不是祖师爷还还能有谁?

空虚子修行悟道,并未像其他圣人闭死关,同外界隔绝了联系。晓得南海派正值上升期,太需要振奋人心的异象了。也知道这个消息,绝对震惊修行界。

怎么看,都是桩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

先听听“仙法”吧……

他想通这一切,并非确信,而是选择了相信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种种怀疑一扫而空,露出释然表情。

第二章 黄河之水

信天游急中生智吓退虚空子,额头直冒冷汗。

小龙不仅仅是一道神魂,还拥有能量,比真人的“圣胎”更强大。

但它刚才幻化出的巨影徒具龙形,而无龙威。暂时可以蒙蒙圣人,要令他们俯首帖耳,还差了蛮多。

况且被凡人冒犯,仙人岂能不给点颜色?

下一步咋整呢?

信天游想起了癫道人刻在紫府石壁上的起首语,余幼鲁钝,多妄语,人以为癫……不由得眼前一亮。

中医理论称,多喜为癫,多怒为狂。说明在别人眼中,老头是一个快乐的癫子,而不是一个愤怒的神经病。

南海派的典籍中,对祖师爷的性情行为肯定有记载。那么,他遭遇冒犯后,会如何反应?

十有**,会一笑置之。

于是,在短暂沉默后,“白玉柱”上又传出了哈哈大笑。

“南星,过来。”

小屁孩一愣,望向南望。见父亲下垂的手指点了点,立刻雀跃奔向前。

没办法,信小神棍的拳头不够硬。蜂针刀口上,只能以德服人,继续造势。

选择南星,是因为小孩子最相信神奇,更容易成为突破口。

至于番州大战之后道心蒙垢,境界下跌难以寸进,是被那片黑云吓破胆,落下了心理阴影。要解决这个问题,对症下药并不难。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南星屁颠屁颠跑到海边,大刺刺超过空虚子,双手掐一个“太极诀”,眼巴巴仰望“白玉柱”。

众人瞧见他脊背一耸一耸,不停用衣袖去擦眼睛。后来又捂住嘴,似乎想掩住笑声,煞是奇怪。

空虚子相距仅五步,微微偏头凝视,若有所思。

解决小孩子的心理问题,长篇大论没有用。首先是鼓励,让他恢复信心。其次是实证,让他见到自己的进步。

信天游讲了几十几句,最后道

“……我老人家赐给你仙药,增长功力。马上去挑战旁边的老头儿,准保打赢。”

白雾里飞出黑乎乎一物,落入了南星手中,后者抓起就啃。

空虚子瞧得分明,嘴角抽搐,感觉很胃痛。

大部分人不清楚雾中抛出的是什么,隔了三十几步远的膳堂厨子们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啧啧,那仙物,怎么好像半截山药?清炒、油爆、煲汤都极好,生吃要麻口辣胃。

这玩意,他们每天要剁吧好几百根,哪里会不认识。

信天游将粘完胡子后剩下的半截山药注入了能量,转化为灵气释放出来。可以迅速让人提振精神,补充真气。

南星吧唧吧唧吃完,用衣袖一抹嘴,侧转过身。

众人见着后,吃了一惊。

他的境界从开光中境跌落至初境,原本不算个事,谁修行不遇点磕磕绊绊?可道心蒙垢,就麻烦大了。做事情无精打采,修炼速度大降。

而现在呢,小孩子容光焕发,连真气都凝实增长了不少。

南星紧绷着小脸,尊重其事向空虚子拱手,道

“太上爷爷,祖师爷命令我向您讨教剑术。您大我小,要把境界降低成一样,不准使用法术法器。”

别人怕空虚子,他可不怕,小时候常常骑在对方肩膀上扯胡子。

南望中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又具备罕见天赋,在罗浮岛被上上下下宠爱得不行。

空虚子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心道,海上那位真有一点祖师爷脾气,被冒犯后不好亲自出手,就叫个小孩子前来教训。倒要看看,只传音入密几十息,南星就变了一个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插话,心里却纳罕无比。

南星吃了一截可疑山药后,精气神十足,但怎么可能是太上长老的对手?

尽管对方虽然压制了境界和神识,却是融体四重的大修士。经验犹在,本体反应的速度犹在,对剑道的领悟岂是一介小子可以比较?

云飞上前,递过来两柄桃木剑。二人分开五步,相对而立。

南星双手执剑竖立,鞠了一个大躬。

空虚子倒执桃木剑背在身后,好像恼火的教书先生在手中暗藏了一根戒尺,点头回礼。

南海派的这套剑法,取自一个已经灭亡的门派,本是一位大儒所创。经过几百年改良之后,剑法里的儒家“中正平和”之意,同道家“自然通达”之意融合一体,是每个弟子的入门必修课。

二人礼仪完毕,南星左足前探,眼睛微闭,右手桃木剑慢慢向前刺去。

啊……

这是搞什么名堂?

观战的众人把眼珠子滚落一地,惊诧不已。

这一招“仙人指路”,姿势无可挑剔,动作怎么慢得出奇?就算做示范,也没有这么慢的。他剑法是哪个混账老师教的?晕,那可不是咱们的大长老吗。

雾中传出了苍老的声音,问

“你感觉到了吗?”

南星约停了停,回答道

“有一点点,越来越强烈,可还是把握不住。”

“不要紧,你就顺着这个感觉出剑。”

听到云里雾里的对话,岂止杂役弟子面面相觑,连几个长老也神情古怪。

貌似“祖师爷”传授南星战法,可只言片语的临阵磨枪有啥用?真要慢腾腾地和人对战,早被戳出了几十个透明窟窿。

空虚子表情凝重。

他压制了境界之后,对外界的感知能力聚降,陷入了颇为尴尬的境地。

南星微闭双目,一厘一厘把剑刺过来。作为地位尊崇的太上长老,怎么好意思抢占徒孙便宜?可不出手,那一剑迟早要刺到身上。若剑尖临身时暴起发难,等于刀架住了脖子,再精妙的应对也迟了。

明显感觉周遭出现异常,晓得海面那位搞了鬼,却又不可以释放境界细察。

没办法,空虚子侧让一步,避开剑锋所指。

岂料他这一动,南星仿佛变成一个机关开启的傀儡,瞬间加速。

相传孔子去见老子,行至黄河之滨。见河水滔滔,浊浪翻滚,其势如万马奔腾,其声如虎吼雷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剑法取其意,名曰“黄河之水”。施展开之后,剑势汹涌澎湃,剑影密密憧憧,刹那间将融体圣人淹没。

第三章 比剑扬威

楚山神女的《封天诀》里,并没有专论法术。

但在阐述理论时,会附带法术举例,其中一个叫做“樊笼”。

她认为,虚无的神识可以影响客观世界。修炼到极致,甚至超越道藏记载的诸神,达“一念生,而星辰灭”。

理论有点神秘,也有一点悲观。

也许人世间的多姿多彩,不过是某一位神明梦里的泡影。

凝聚神识成了一个封闭环境,那么其中的一切自然被心念控制。施术人越强大,控制的范围便越广,程度越深。

谓之,樊笼。

信天游被冒犯,必须立威。

选择南星出手,逼迫空虚子降低境界,在二人的周围悄无声息布置了。

他敏锐感知到樊笼内的气场变化,加以催动桃木剑。吩咐南星按照剑上传来的律动,顺势出剑。

高手之争,从来没有完美的防御或者进攻。

空虚子一动,周身气机立刻出现漏洞。当感应纰漏之后再行动,往往迟了。对方又不是一根木头,会不停地移动调整。

在这个过程中,旧漏洞消逝,新漏洞又产生,瞬息万变。

如果不能够随机应变,等于缘木求鱼。

但樊笼之中,信天游感应变化并催动力场应对,几乎同时发生。不需要时间,也不需要看对方的动作。

南星顺着律动出手,更不需要思考。况且从小练熟了这套剑法,动作一气呵成,简单犀利,快捷无伦。

空虚子倒执桃木剑,脚下连踩,身形一瞬间变化了十数次。自然顺滑地避开连绵攻势,仿佛闲庭信步。

孔子去见老子,有一段精彩问答。

子在川上曰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老子回答道

“天地一体,人生自然。人有老少如天地有春秋,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何悲之有?不任自然则本性羁绊,焦虑之情生,利欲留于心,烦恼徒增,如何得逍遥?“

空虚子方才施展的“逍遥步”,正是南海派的得意之作。倘若在平时,早引发马屁声四起了。

可对手更加不得了,是“老祖宗“假借一个小孩子出手。

所以,众人只好尴尬地沉默着,在心里评判。

南星还是嫩了点。

黄河之水本来是堂堂正正的,此番施展暴烈了许多,失去平和之意。许多剑招只使一半就变化了,甚至一击之中连续变幻。尽管奇诡,却剑走偏锋,显得凌乱轻飘。

反观太上长老,逍遥步自然而然,不带一点烟火气。

双方的高下,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所有人没作好心理准备前,场面迅速向一边倾倒。

南星的出剑越来越快,形成漫天剑雨。如河水决堤泛滥,后浪不停地拍打着前浪,杀气森森。

出剑绝无虚招,不管对方如何腾挪闪躲,中途也随之变幻,仿佛未卜先知了。

空虚子失去先机,依仗身法强撑,形势岌岌可危。

樊笼之中,一切尽在掌控。

信天游不但引导南星捕捉战机,还把力场波动施加于剑身,一点一点赋予速度增幅。

随着时间的推移,效果越来越惊人。到后来,已经不是南星舞剑了,而是那把桃木剑拖拽着他飞舞。

犹如万丈高空坠物,初起不能穿重缟。待呼啸而至,却撕裂楼宇,洞穿岩石。

咔嚓……

一截剑尖飞上了天空。

二人交错而过,南星一把丢掉断剑。气喘吁吁,欢呼雀跃道

“我赢了,我赢了……”

最后这一节,小屁孩一招“举火燎天”直取面门。

空虚子无从闪避,本能地弹指将剑叩断。按正常比试,算赢了。可被迫显露强横功力后,应当是输了。

众人面面相觑。

风声呼呼,涛声哗哗。

夹杂着南星犹带童音的咯咯笑声,显得格外清脆。

空虚子仰面望天,百思不得其解。

南星出剑的速度怎如此快,专奔瞬息产生的漏洞而去?若说“仙人”传音入密指点了,可他根本没有反应调整的时间。再说,比剑之初感觉环境异常,现在释放境界后又毫无所察,忒奇怪了。

“南星,回去。”

雾中传出了威严的声音,随即一物飞出。

那玩意,是剩下的另外半截山药。小孩子经过一风骤雨般抢攻,体力与真气损耗巨大,需要奖励一下。

南星蹦回精英弟子的前排站立,团团转一圈扮了个鬼脸。嘴巴故意嚼得叽呱响,馋得周围人直流口水。

啧啧,那仙药截面晶莹,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灵气。长得可真像山药,吃了以后绝对大补。

空虚子不作声,人群沉默。

信天游却不给这些人留下思考的时间,想得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云在青天水在瓶,万里青天无片云。一念忽回腔子里,依旧瘦骨倚床绳……”

用几句偈语抛砖引玉之后,他直接把炼神、炼气口诀抛了出去。

切,爱谁谁!

癫道人是道门的集大成者,可惜太懒,没有认真扶持传人。

无上真人聪颖,在大懒鬼东一锄头西一棒子的传授下,居然也开创出种种应用手段,堪称奇迹。

但理论缺失的硬伤,却不是小窍门可以弥补,弄得传人苦不堪言。比方说,甲处明白,乙处也晓得。可怎么从甲跳到乙,为什么如此?

一头雾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导致整个理论体系停滞,不能创新,很难衍生出其它法门。

常常被诟病剽窃别派,那也是被逼得没办法。

八百年间,许多卓越之士想填补空白,但如何能够超越癫道人?他们穷经皓首,仅仅完成了一点点拾漏补缺,往往还似是而非。

两篇拢共六百多字的法诀空降,港口的气氛犹如文火煲汤。渐渐升温冒气泡,最终鼎沸了。

头几句坠地,杂役弟子听到了无动于衷。精英弟子则一愣,感觉跟本教的绝密心法好生相似。

长老们神情一凝,空虚子身躯一僵,都石化成了雕像。

待连续六七句抛出后,下边木呆呆的众人突然醒悟,展开行动。

南望抢上前几步,拔出一柄短剑蹲下刻起字来。连未来掌门人的庄重仪态也不顾忌了,丢往爪洼国。

第四章 何方妖人

冰冷如霜的瑶环师太完全不顾形象了,把双臂大大张开一划拉,仿佛鸡婆子振翅,示意瑶华师太和虚涵子、抱缺子让开地方。迅速拔出金钗蹲下,也开始刻字。

见两大长老如此,聪明伶俐的弟子恍然大悟。匆忙寻觅空地,寻找工具,整齐的队形立刻散乱。

南星闭上了眼睛,默诵强记。

少数人半天没找到趁手家伙,打开剑匣,拿出像性命根子一样温养的本命飞剑,把它当成了凿子。

膳堂和杂役的人群修为最低,反应最慢,可也不傻。

手抓烧火棍的哥们龙飞凤舞,焦黑棍头恰似一支炭笔。如椽巨笔,当然要写锦绣大字,烧火棍一划拉就是一小块空地没了。不知不觉,越过人数最少的燕子楼末端,逼近精英弟子。

另外几个脸膛黑黑,在灶前厮混的哥们听得似懂非懂,反正记不住,围在烧火棍附近张罗。见有人碍事,就咋呼呼推搡。倘若在平时,他们碰到精英弟子都低垂着头,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那些被推开的也不恼,只痴痴呆呆扫一眼,便自觉挪往旁边,口中念念有词。

以棍写字,以飞剑刻字,根本不算啥。

有个机灵的狠人心一横,干脆咬破手指头在地面书写。瞧瞧,俺以俺血荐祖师,这一片心够挚诚!

瞧见眼皮下纷纷乱乱一幕,信天游面皮抽搐,想起小时候在雪地里撒尿。焦黄的尿液射入雪层滋滋响,冲出了一个个黑窟窿。只是文章太长了,至少得好几十泡尿才能拿下。

对两篇短文,他揣摩过多次。此刻朗声诵读,“触摸”众人的气场起伏,神识波动,理解又精深了一层。

六百多个字,平静清晰,不徐不疾,整整费了一盏茶工夫才念完。

信天游不再出声,静静看着下面。

小爷劳神费力,一十八般武艺全用光了,丫挺的可别不知好歹!

众人等候了一阵子,感觉海面没有继续传出声音了。眯眼背诵的睁开眼睛,刻字的仰起头颅,好像一条条水桶里养着的鳝鱼。

突然,一阵嚎啕大哭传出,催人肝肠寸断。

却是空虚子匍匐于地,痛哭流涕,就差撒泼打滚了。

“祖师爷呀,您老人家,怎么过了八百年才回来啊……”

嚎啕声瞬间勾起了南海弟子诸多委屈,随即哭倒一大片。好似被欺负的小孩子终于盼到大人回家,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南望迅速站起身,郑重掸去袍子上的灰尘,带领众人跪拜。

“南海一脉,叩迎祖师……”

在山呼海啸一般的音浪中,信神棍一直悬着的小心脏,终于落回了腔子里。

待声音平息,雾中传出了苍老威严之声。

“吾以一缕神念临凡,实有天机传与尔等,不可对外妄言……乾坤动荡,凶兆毕露。当与华国结盟,共度难关。今年的暮春三月,乃天下大乱之始……南海派诸多道场,不宜大兴土木。提前动员百姓前往高地,储水积粮;玉笥岛囚人,有伤天和,永不登临……”

信天游把“放弃玉笥岛”混杂于几条命令中下达,反正搞东搞西就为了这。

与华国结盟,属于一个应对末世的伏笔,不是特别重要。如果引发询问,便说当年云游时欠下了人情。

至于“暮春三月,大乱之始”,是讲今年的春末至秋初,将出现大旱情。待明年,南北两极的冰盖开始融化,海水将逐渐淹没大部分陆地……

他还预备解释的,哪料下面“喏喏”连声,连屁也不多放一个。才晓得“祖师爷”三个字的威力,下达命令就可以了,不需要理由。

既然如此,信神棍的胆子大了,脑筋又活泛起来。

是不是再弄点天材地宝,干脆讨要镇守甘露观的三支震天箭?

南望见祖师爷沉吟,走到海边一撩袍子跪下了,双手把一件亮晶晶物品托举过头,恭恭敬敬道:

“还请祖师爷,收回芙蓉令。”

对呀,这可是一个好东西。号令南海,莫敢不从。可隔得太远了,无法凌空摄物,怎么拿?

难道顺着冰棍爬下,踩踏冰面走到岸边?有损仙人形象,更加不行。

雾中沉默了数息,突然连续传出“亢儿亢儿”的低沉鸣叫。

南海派众人都跪在地上,听到声音后大为奇怪。

仰面见到,带领众鸟盘旋于半空的信天翁俯冲下来,如一片黑白相间的云朵掠过。从大长老手中叼走芙蓉令,送入雾里。顿时一个二个惊讶得,下巴颌差点脱臼。

他们哪晓得,信天游从小生活在山里,与动植物有着天然亲近。加上如今的神识远超以往,跟鸟儿作简单沟通不在话下。

“吾在人间,尚有传人,日后持此牌相见。”

雾汽愈加浓厚,将“白玉柱”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句话,是为以南海师叔祖的身份亮相埋下伏笔。信天游骤然心神不宁,警兆忽生,没心思多讲了。

让灵索剧烈释放灵气制造云雾掩护,准备溜下冰棍与大白会和,撒丫子逃跑。

嗯,还不知道夯货有没有冻成鱼罐头。

正此刻,他感觉被一股强大无匹的神识锁定,晴空响起了一声霹雳。

“呔,何方妖人?吃俺一拳。”

话音未落,一道电光划破长空。

闪电过后,必然雷鸣。

沉闷暴怒的雷声隆隆不绝,如黑云摧城,如沉重石磨在半空中滚动碾压,撞击每个人的耳膜,镇压心神。

港口一侧,耸立着近百丈高的陡峭山峰。一道灰影从峰顶纵跃扑向大海。周身缠绕电光,仿佛一柄巨大的雷神之锤。

空虚子惊呼“不可”,手忙脚乱爬起,抓起桃木剑往上空一掷。

平淡无奇的桃木剑身于一瞬间浮现出虚影光亮,好像一条青龙咆哮着扶摇直上九霄,想截住电光。

可惜,他本来匍匐在地,收敛了浑身法力。当听到声音之后再起身掷剑,动作慢了一拍。只能眼睁睁仰望“青龙”扑了一个空,连连跺脚,惊恐、懊恼不已。

来者不可能有其他。

是镇守南海的另外一位融体三重境圣人,冲霄子!

第五章 碧海莲生

冲霄子性格憨直,道行深厚,在修行界算得上一个异数了。他早些年间,从一个古洞里淘出一本残卷——《五雷天身诀》,照本宣科练出诸般神通。

南海派以炼气、炼神为主,却出了个兼修雷法的。如同西瓜地里结出了一个大南瓜,知道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雷者,胆气也。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御?

正是神识攻击,神魂道术等等的克星。

冲霄子并不蠢,感应到海面传出癫道人沧桑凝练的神魂气息后,多少有些忌惮。干脆舍弃南海派的看家本领不用,发动了雷诀。

随着电光一闪,雷鸣乍起。

围绕“白玉柱”转圈飞翔的鸟群惊恐地直冲高空,呼啦啦散开,逃得没影子了。

海面袅绕的雾气突然一紧,浮现出一池青莲花,重重叠叠,无穷无尽,释放出恐怖威压。

这是南海派的另外一门法术,碧海莲生。

较之南星在番州之战时,搞出的观赏性阵仗有天壤之别,瞬间将方圆百米的海面严密封锁。

跪伏于地的南海派弟子顿时大乱,有的弹跳站立,有的依旧傻乎乎跪着,有的貌似张开了嘴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一线惊恐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所有人脖颈上割过,令心尖为之一颤。

冒犯仙人,那可是会招惹仙罚的!

听到晴空霹雳般的爆喝,信天游思维一滞,待反应过来后,便不假思索跳下。随着他动,周遭的雾气却遽然一紧,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青色莲花,挤压得人透不过气。

以他脱胎换骨,达到人间极致的力量抗拒。也只能够稍微松缓,根本无法逃离。

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电光便临身。

嗡……

信天游毛发直竖,皮肤像要炸开一般酥麻痛疼,感觉空气中弥漫了暴烈电荷。

砂钵大的一拳,电光缠绕似金蛇狂舞,正中胸膛。

自出洞来无敌手的信小哥,如同一颗被高速击打的可怜棒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哀鸣,便“咯嚓”一声砸穿了薄薄冰层,沉入海底。

好一记本垒打,凌厉霸道,堪称完美!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机巧百变,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统统成了笑话。

冲霄子从数百丈高空扑下,速度惊人,顺势砸破冰面追击。

入水之后,便见到那人手脚大张,正在几十丈外往海底沉没。满脸络腮胡子被海水一冲刷,居然消失无踪了。

果然是个西贝货,胆敢冒充祖师爷,罪加一等!

冲霄子哪里肯让到手的蛤蟆溜掉,当即蹬足划臂,箭矢一般斜向下冲去。

他生活海边六十多年,水性精通不必多讲。更兼领悟了几门水中施展的法术,连巨鲸蛟龙都要躲避锋芒。

衔尾急追,才下潜十几丈,一道巨大黑影如乌云盖顶,眨眼赶到。大口一张露出尖利的獠牙,将其活生生吞下。

冲霄子只注意下方情况,不曾想这货从上面杀至。

冰层、白雾和溃散的青莲花阻隔了阳光,加上夕阳西下,四海暮色苍茫。导致“白玉柱”周边的一百丈范围内模糊昏暗,什么也觑不清楚。

冲霄子着了道儿,却不慌张,一声闷哼真气流转,提起铁拳擂下。

可水中不好用劲,加上巨鲨正剧烈地扭身甩头撕扯。这数拳,只发挥出平日的十分之一力量。

饶是如此,鲨鱼的头颅立即瘪下了一块,却死死咬住下半身不松口。

冲霄子挣扎数下,见脱不了身,也不和这条天赋异禀的大白鲨较量蛮力了。伴随一声怒喝,腰身一拧双腿一挍,竟然螺旋一般在鲨鱼口中转了数圈。

噗,噗,噗……

一蓬血雾腾起,几颗漂亮的大白牙飞了出去。

待老头挣脱鲨口,见到伪装成祖师爷之人沉入百丈多深的海底。只剩下依稀影子,面部朝上,手脚均僵硬地张开,一动不动。

海面五十米以下,阳光便照耀不进来。暮色降临,昏暗中难以视物。海水阻隔,神识也不好锁定。

倘若那个人继续下沉,只怕会如大海捞针。

哼,岂能便宜了此獠?敢冒充祖师爷号令南海,幕后必然隐藏了天大阴谋。

冲霄子冷笑,继续猛追,定要抓回。

可游了三十几丈,海水又剧烈波动。

阴魂不散的大白鲨如同跗骨之蛆,斜刺里冲上前拦截。

它晓得咬不穿对方坚逾精钢的身躯,扑到面前时突然变向,大尾巴猛地一甩。水流疾涌,将融体大修士硬生生击退了十米。

冲霄子尽管水性精熟,怎比得进化了几千万年的海洋霸主?

就在一人一鲨周旋对峙的当儿,模糊身影彻底消失于海底茫茫的黑暗中。

冲霄子思忖,那人被电得外焦内嫩,神魂溃散。又挨了自己六成功力的一拳,恐怕早内腑稀烂。甭说难找,找到也没啥用。浑身被“碧海莲生”的法术禁锢,淹都要淹死。

眼皮底下的这条即将变形的大鲨鱼,肯定是同伙,先抓了再说。

谁知他打定主意,装模作样地慢悠悠上浮,朝大白鲨靠拢。那货却机灵得跟鬼一样,哧溜跑没影了。

老头连叹“晦气”,朝四面搜寻了一番,看还有没有蹊跷。

一盏茶后,刚准备浮出水面,又望见那条大鲨鱼劈波斩浪窜回来了,大喜过望。

当即作势下潜,待其扑到近前时双手掐诀,闷哼了一声。

“定!”

大白好似被套进一副透明枷锁,维持龇牙咧嘴摇头摆尾的姿势,却动弹不了。

冲霄子把手探入鲨口,拖起这货往上方游去。

冒出距离岸边七八十米的洋面,冲霄子长吸一口气,足下生根,双掌将数万斤的大白鲨抛向港口。

那货真顽强,刚一离手又重新活过来,首尾颤动。

冲霄子早有准备,双掌迅疾生出电光劈打在鱼身。随着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空气中散发一股烤肉的焦糊味道。

嘭……

庞然大物重重摔落青石板,滚了几滚。流线型的身躯浮现几块焦痕,痉挛不已。

在抛离手的一刹那,冲霄子撤除了定身术。大白鲨天生神力,不停挣扎,确实太消耗法力了。

难道就此放过?

也是不可能的。

一旦回归大海,谁也奈何不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电得它欲仙欲死,再也没有力气逃跑。

第六章 龟虽寿

信天游把眼睛睁得大大,瞪着上方沉沉的黑暗,不断坠落。

没由来想起了伊柯伯小行星带,当天人横渡星河,把这里当作跳板跃入无尽深渊时,会不会产生同样感觉?

他的意志恢复了清醒,疼痛与麻痹感也已经消失。可是身躯不能动弹,如同套上了一层厚实铁箍。

在江心岛大战时,曾经中了类似的法术阴招。但法海那厮只是区区一个圣胎上境,法力又消耗得差不多。施展出的威力不是太厉害,一挣就散开了。

不比本次,撞上了一个神满气足的融体圣人,死活也脱不了镣铐。

他不着急,一点一点凝聚精神与能量,积攒力量……

咦,古怪。

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竟然泛起了微弱光亮。

信天游一惊,正要努力翻身,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桎酷陡然消失了,一股磅礴大力抓住他迅疾而下。

哗……

水流声还在耳朵内回响,瞬间便站立一个中空光球里。水流顺着衣角拉成帘子,瀑布般倾泻于脚面,冰凉冰凉的,触及地板后却诡异消失了。

一位矮矮敦敦,大肚子,两撇鼠须,身穿铜钱图案员外服的老者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店小二一般点头哈腰,含笑拱手。

“小友请了,总算把你给盼来。老夫乃南海苦修,龟虽寿。”

信天游定了定神,总感觉对方的样子挺眼熟。来不及思考,拱手回礼道

“龟仙人好,小子信天游,承蒙搭救。”

跟上回在珍宝阁拍卖,意识被神女的念力抓入夜明珠一样。措手不及,无法反抗。不同的是,这次明显还呆在真实世界里。

此人的实力深不可测,不可不防。但他鬼鬼祟祟躲藏海底,态度又卑微巴结,搞什么名堂?

老者见他疑惑地打量,笑道

“仙人不敢当,老夫虚活了一千五百年,本体是一只海龟。”

少年郎恍然大悟。

这副样子,可不就是插图、动漫里的龟丞相嘛。

住在罗浮岛下一千五百年,肯定见过癫道人、无上真人,难道是护教神兽?

他再望了望头顶,见到百余只发光水母趴在了球体的上半部,提供照明。走到边上摸了摸墙壁,感觉跟凝胶一般,有点像紫府的光幕。

龟虽寿道

“不用担心,你的大白鲨机灵,跑得非常快,冲霄子追不上。海底太阴冷了,小哥喝杯酒驱驱寒吧。”

言毕,手一挥。

空荡荡的球体内凭空出现了两把椅子,一张小圆桌。桌上搁着一杯酒,色泽金黄如琥珀。

信天游晓得差距太大,对方伸手就能捏死自己,不会在酒里搞鬼。一屁股坐下后,端起杯一饮而尽,赞道

“好酒,够劲。”

虚空中立刻出现一线酒水,把杯子注满。

龟虽寿笑眯眯道

“在五十年前的沉船中找到的,老夫去掉杂质,挤掉了一些水分。如果小哥喜欢,可以送几十坛……“

“不不不,小子不擅饮酒,谢谢龟公的盛情。“

信天游忍不住想笑,,觉得“龟公“这名字,怎么叫怎么别扭。

老者却不以为意,道

“那也是,你的纳戒装满东西,放不下什么了……呵呵,难怪冒充癫仙人,原来是得了他的震天弓。”

手一伸,凭空握住了一张黑黝黝的大弓。

有这样翻别人口袋的吗?

信天游作声不得,暗暗告诫自己。

别生气,跟一只乌龟有什么好生气的,它又没受过教育……

太特么猖狂了,随随便便就从别人的空间戒指里掏出东西,跟玩儿似的。好在神珠不能收进纳戒,留在了紫府。

老者抚摸弓身,感慨道

“耀如羿射九日落,天地为之久低昂……我以前常驮癫仙人渡海,对这张弓非常熟悉。可惜它闲置八百年,精神与法力衰竭了。”

说话之间,黝黑的弓身闪烁光芒,淡青色的弓弦亮如秋水,澎湃的威压向外辐射。

龟虽寿抬手拉开一半弦,对外虚放。

嗡……

光球附近,一块礁石的上半截顿时化为粉末飞走,露出的断面如被刀削。

信天游目瞪口呆。

尽管曾在桃花坞与震天弓产生一丝精神共鸣,击伤了玉阳子。可现实中,使出吃奶劲也拉不开。

老者笑道

“你得弓的时候,恐怕还得了《金身诀》,我感应出你身上有一层薄薄气息。癫仙人指导过我修行,有半师之谊。所以,咱们算师兄弟了,你说是不是?

“愚兄重新为震天弓灌注了精神与法力,仅仅激发杀气,就射杀出神真人。你得与它多沟通,放在灵气充沛的环境温养,老搁纳戒不行。对了,见你收集一堆秘银灵晶天材地宝,想必要造一座大阵。

“千百年来,海底沉船无数。愚兄闲着没事,收集了些玩意送给你。不过,灵石没有。海底矿脉极少,罗浮岛下倒有条大的,却是南海派基业,不能动。偶而碰到落水的灵石,灵气也早挥发了。

“这两个纳戒,加上你手指上那一个,愚兄全部作了禁制。除了你自己,只有比我强大的修士才能发现它,打开它。”

龟虽寿一松手,震天弓消失了。径直走到圆桌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两枚戒指推过去。

切,天上掉馅饼?

在海底碰到一个脑壳夹扁了的超级高手,非要认师弟,硬塞钱?

信天游笑笑,不去窥探纳戒里有啥,问道

“龟兄,你什么境界?”

老者黯然道

“惭愧,三百年前就是渡劫六重巅峰了。”

啊,六劫圣人!

乖乖,只要天人不出,这货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三百年不破境,资质确实堪忧。好在海龟的寿命长,一步步地熬,总能出头。

信天游道

“龟兄,无功不受禄……你怕是有什么为难事情,需要我帮忙吧。”

龟虽寿喜形于色,道

“哈哈哈……师弟简直太聪明了。希望你可以签订一个灵魂契约,在十年内完成一桩事。如果完不成,就返回海底,被愚兄夺舍。”

靠,乌龟尾巴果然露出来了,这还是人话吗?

信天游怒不可遏,冷笑道

“不行。“

第七章 囚禁深渊三百年

老者一呆,急道:

“那,就再延长期限吧,十五年内一定可以完成。愚兄把海底的财宝统统送给你,比陆地上的国家加起来还多……“

“龟兄,你有没有搞错!再多的财宝,也得有命享受才行。被你夺了舍,我不就死翘翘了?“

“这,这……信师弟,愚兄刚才救了你。如果不帮忙解开冲霄子的‘碧海莲生’禁锢,你会淹死掉。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切,拉倒吧。你不解,我也淹不死。”

龟虽寿无言以对,团团转了两圈。望向海面,伸手往回虚抓。

信天游莫名其妙,不知道这货干嘛。

少顷,老者干巴巴咳嗽了两声,道:

“你的小弟,那条大白鲨……”

“那不是小弟,是弟弟。我早对它说过,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是主子和奴仆的关系。”

“是,是……你的小弟弟,被冲霄子一把抓住丢上了岸,过阵子怕要被开膛破肚了。你光凭一点微末异能,自身难保,怎么去救它?别以为冲霄子一拳打不死你。”

信天游霍地站起,指着对方鼻子痛骂:

“龟孙子,大白明明已经逃走了,是不是被你施法抓回的?“

龟虽寿老脸通红,尴尬道:

“那个……眼下那条大白鲨正装死,南海派又乱哄哄的,暂时没危险……唉,信师弟,愚兄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三百多年来,你还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人,行行好,帮帮忙吧……“

“什么意思?“

“愚兄被关在了海底深渊,出不去。“

“啊,谁干的?“

老者望了望顶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语调凄凉。

“天道。“

天道?

吹牛皮不打草稿,太瞧得起自己了。

信天游强忍住笑。

六劫圣人,确实可以在人世间横着走。可在老太爷的眼里,依旧是一只小小蚂蚁,有什么好特别关照的。

唉……

老者见他似笑非笑,知道不相信。长叹了一声,道:

“信师弟,坐下吧,听我慢慢讲。岸上的情况,我会时刻注意的。“

原来,龟虽寿在三百年前抵达了六劫巅峰。预感大限将至,躲藏深渊不敢冒头。

纵观修行历史,除了癫道人,没谁抗住七道天雷。

四五六劫属于中境,七八九劫属于上境。由中境进阶上境,是一个小飞跃,天雷陡然猛烈了不止一个级数。

能够消劫的,唯有虚空秘境。

但龟虽寿又不是道门灵兽,只是一只大妖怪,没资格进入。

好在海水阻隔天机,三千米底下安全。可只要上浮,超越红线,就会被天道警觉……

“等等……“

信天游皱眉道:

“你可以在海中渡劫呀,比方说一两千米的深处。雷霆被海水阻挡,要削弱不少。“

龟虽寿苦笑道: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老太爷,不是那么好欺骗的。无论海水挡,还是法宝挡,都形同作弊,不算数。下一次的雷霆,将更加凌厉……“

它的本体是一只大海龟,喜静不喜动,胆子又小。第一个百年稀里糊涂混过去了,第二百年觉得枯燥乏味,第三个百年简直要疯狂。

思来想去,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任何意义。

再冒险去渡劫吧,希望比以前更渺茫。

在一个层级盘桓三百年,前无古人。它实力膨胀得无可复加,甚至超越了癫道人当年,将迎来史上最强的七重天劫。

况且产生畏惧后,失去一往无前的勇气,几乎不可能通关了。要知道,伴随雷霆降落的还有上天威严,专门摧毁修士的精神意志。

龟虽寿牙一咬,心一横。决定放弃修为,夺舍算了。从头开始修炼,怎么也比不死不活囚禁于深渊强。

海底也有几只大妖,夺舍它们没意思。人为万物之灵长,修行的速度最快,属于最佳选择。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水下三千米,凡人被压扁成了一张纸,非圣人下不来。

但世间圣人稀少,哪一个不忙于修炼?即使偶尔下海,也不可能正巧碰到。龟虽寿的法力越过重重阻隔抵达海面后,顶多相当于真人境界,拘动不了他们。

所以,信天游成了三百年来遇到的唯一奇葩。境界低,却身躯强悍,抵抗住了深海高压。

为什么不干脆杀死,等灵魂飘散了寄生?

因为这是在海底深渊,寄生之后,龟虽寿失去了一身强横的法力。初期又不能彻底掌控新身躯,也怕被压扁淹死。只能让对方先签订“灵魂契约”,通过十五年的修炼增长实力,加大灵魂的契合度,再乖乖返回。

那份契约将协助寄主修行,危急时还可以释放出两次六劫圣人的威能。要求只有一条,在十五年内找出“抗雷”法门。否则就乖乖下海,放弃生命。

不来,是不可能的。

届时,“契约”会自动接管躯体。寄主本身的意志融化,省得灵魂挣扎留下诸多后遗症。

信天游听完,嘿嘿乐了。

大海龟还真老实,别看修炼了一千五百年,那晓得人世间的狡诈?别说十五年了,十年内自己就将去往天外,它总不能破碎虚空追赶吧。

至于“灵魂契约“,有神女的封天诀、癫道人的神魂法术、科技文明的精神科学,强强联手,还怕对付不了?

貌似天劫也不是不可以避免的,干脆把送它到异域怎么样?

耶,这可是一个超级打手!

“龟兄,看在八百年前算半个同门,我豁出性命帮一把。有啥宝贝,全交出来。“

“中中中,这些纳戒是你的,全是你的。我重新做了封印,只有你才能打开……哈哈哈,太感谢信师弟了……灵魂契约里有我的《龟息诀》,保证让你睡觉的时间也修炼,一十五年内成为融体圣人……“

龟虽寿如蒙大赦,从怀里掏出一把戒指,叮叮当当献宝似的摆放桌面。

其实,信天游即使在睡觉,也处于修炼状态中。冷热交换,吸收天地元气,无时不刻不在进行。

但艺多不压身,闻言后只是笑一笑,随手拈起一个戒指用神识扫了扫。

第八章 沧海一声笑

珠光宝气,空间小了点,才五六个立方米的样子。

再拿起一个,长宽高都是五米,足足有一百二十五米的容量。

里面赫然悬浮着直径三米的一颗宝珠,放射出白亮耀眼的光芒。周围布置了几百颗珠子,大的如同脸盆,小的像婴儿拳头。

对修士没啥用,可在没有电灯的世界,是无价之宝。

“咦,龟兄。海底只有冷光,你是怎么让这些夜明珠沐浴阳光,充能的?“

“师弟,简单,隔段时间把它们送出海面就行了。“

过了会儿,信天游把八个戒指检查完。疑惑地轻敲桌面,道:

“才八个?加上开始那两个,也只有十个。你不会花了一千五百年,只捡到十个空间戒指吧。说什么比陆地财宝还多,就这十个戒指,能装多少?还有,里面破烂古董一大堆,怎么没法宝……龟兄,你这可就不厚道了。要知道,我可是把一条性命卖给了你牙……“

龟虽寿黑黑的脸膛胀红,仿佛变成了烟熏猪肝,嗫嚅道:

“衲戒本来就少,落水的更少。海域远比陆地辽阔,宝贝确实多。可我平日里懒得动弹,只找到这些……大修士飞天遁地,哪里需要乘船过海?也只有癫道人这样的大懒鬼,才拿我当坐骑。所以,海底不可能有圣人遗落的强大法宝。“

“切,少骗人,难道你自己就不祭炼了?“

“我只祭炼一件本命法宝,龟甲。“

信天游把脑壳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

“你这是打发叫花子,不行。肯定还藏了空间戒指吧,快拿出来。“

龟虽寿慢腾腾掏出一枚纳戒摆上桌,苦笑道:

“师弟,这里面的东西,对你没什么有。洞府里倒还有一些宝物,可都比不上纳戒里的珍贵。这样吧,我去海底找找,你隔两三年再来……”

“切,你怎么晓得没用?”

信天游一把抢过,用神识朝里面一“瞄”,顿时大失所望。

那是一个规模空前的庞大空间,长宽高竟然达到了令人咋舌的一百米。可是,有九十米高装的全是水。

剩余部分,悬浮了两个小东西。

一件是古琴,两肩圆鼓合成满月形状,颜色褐红,通体蛇腹龙鳞断纹。

另外一件,则是一颗直径三米多的圆球。像紫色的琥珀,又像果冻,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嗖……

龟虽寿把手一张,纳戒飞了回去。

信天游眨巴眼睛,困惑地问:

“大海全是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装这么多在空间戒指里干嘛?”

老者叹了口气,道:

“信师弟,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问你,大海茫茫,最缺什么?”

“哈,明白了,淡水,可也用不着储存这么多。九十万吨水,即使一天灌两百斤,需要九百万天才喝得光,足足两万年。”

龟虽寿苦笑道:

“这么一点水,只够本体喝五次的。每次用法力从海里提取,特别耗费时间,不得不储存。”

我靠!

信天游惊得下巴颏差点掉落,结结巴巴追问。

“那,那你的本体有多大?”

龟虽寿环顾了一圈,不好意思道:

“光眼珠子,就比这个我弄出来的结界大。假如上浮的速度太快,将引发海啸。不过以前体型小得多,都是这三百年呆在深渊里吃了睡,睡了吃,给憋胖的。”

小神棍闻言,彻底说不出话。

切,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紫府外那条山丘般大的章鱼跟你丫比较,就成了袖珍鱿鱼,完全可以插着烧烤。

想一想,总觉得不对头。起身一脚踏在椅子上,戟指呵斥。

“老龟,你不老实呀。我用性命帮忙,你还藏头露尾。假如仅仅只是那些水,你绝对不会慌慌张张抢回空间戒指。快交代,那颗紫色的圆球是啥?”

龟虽寿呼吸一窒,辩解道:

“师弟别生气,坐下好好说话……海底经常有火山爆发,岩浆涌出。我钻入岩浆内收集炎精,五百年来得了这么点。刚才是怕你贸然抛出,把整片海域炸开……”

啊,居然撞到了比灵晶更珍稀的好东西!

信天游眼珠子一转,非拿到手不可。

华文的法阵需要“惰性材料”砌墙,是捣碎添入药物,放在鼎里熬成糊糊状,倒入模具内成型。

劳神费力,效率低。得到的“板材”质量也不好,存在许多微小孔隙。

常常抱怨,有一坛子炎精就好了。

只要朝大鼎中丢入芝麻大一颗,布置阵法让热力慢慢释放,便可以融化材料。冷却后得到的东西,不可思议致密。

另外,这玩意还是威力巨大的杀器和热源。

绿豆大一颗,可以让一栋小楼夷为平地,比啥霹雳弹、法符强大得多。小西瓜大一颗,可以让整个侯府在冬天里温暖如春。

信天游猜测,所谓的炎精,应该是达到了几十万度超高温的等离子体。电子脱离原子核的束缚成为离子,呈现出黏糊糊状态。

重新坐下后,笑道:

“龟兄,你是火系修士?“

“不不不,愚兄从小生活在大海里,天生亲水。“

“那你冒险钻入岩浆,收集炎精干嘛?“

“最初只是锻炼龟甲的防御,后来闲着也是闲着,一点点攒积起来的。海底寒冷,我虽然不惧怕,可也不舒服。弄点放在法器里,可以让洞府暖和。“

“行呀,既然这玩意对你没什么用,给我算了。“

信天游说干就干,伸长胳膊去掏空间戒指。岂料被对方按结实了,纹丝不动,急得瞎嚷嚷。

“喂喂喂,老龟,你啥意思,不就是一个烤火炉吗?“

老者踌躇道:

“炎精给你,但‘太古遗音’是癫道人留下的念想。他走时交代过,一旦落入宵小手里,将遗祸不浅。”

信天游又惊又喜,指着自己鼻子反问。

“你看我像宵小吗?”

“像,很像。”

“切,没文化,真可怕……用太古遗音抽魂,当然伤天和。可去安神、镇魂,就是救人了。你一只乌龟,又不懂音律,拿它有什么用?简直是乱弹琴嘛。瞧瞧,癫老头连安魂曲都传给我了,听听。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第九章 指环王

等少年郎扯着喉咙,卖力地把整首歌唱完。龟虽寿沉默良久,道

“师弟,你确实比我更有资格,保留这件与震天弓齐名的古老月琴。你有震天弓,却没有震天箭,发挥不了大威力。南海派将那三支箭供奉在甘露观,如果没有法阵隔绝讯息,一旦鸣弦,它们便会前来与本体团聚。

“那两篇法诀是真的,对南海派没坏处。我不想知道你来罗浮岛的目地,反正两不相帮……你能够想出抵抗雷劫的法门最好,如果想不出,等我夺舍之后,也不把你的灵魂消灭。而是封存起来,日后找到一具合适的躯壳寄生。”

信天游听完,嘿嘿一笑,从对方的指头底下掏出空间戒指。

感觉全部拿走,也太不像话了。挑出一个三十米长宽高容量的,将里面银锭转移至其它纳戒。花了三分钟弄完,递还龟虽寿。它还要帮自己在海底寻找宝贝的,没东西装可不行。

不顾神思疲惫,再一次扫描所有戒指里的物品确认,把它们喜滋滋套上手指头。

如此一来,加上从周凡那里抢的,信天游便拥有了整整十枚戒指。十个指头全部戴满,成了响当当的暴发户,指环王。

凭借这些财富,完全能启动传送大阵,建立方舟基地了。

龟虽寿静静看着,忍不住道

“师弟,纳戒不需要这样戴,太扎眼了。小戒指可以放进大戒指,小空间可以被摄入大空间,反之则不行……”

信天游闻言僵住了,脑海轰隆如雷鸣。

天,神珠不能被收入空间戒指,是不是意味着它是一个庞大独立的空间?

呆了呆后,人畜无害地露齿一笑,道

“没事,这样好看。反正被你下了禁制,别人以为是装饰品。”

他的手指戴满空间戒指,如同戴上了无坚不摧的拳套,比华文做出来的“虎牙法器”强一万倍。当初,丹丘生那么凌厉的飞剑,也无法刺穿。

二人确认了“灵魂签约”后,短短五十几个金光闪闪的字凭空而生,飘入信天游的脑海。

气氛一团和谐。

岂料,笑吟吟的龟虽寿陡然色变,化作一线流光钻入了信天游眼眸。

云气缭绕,一层层毛茸茸的云团如雪地,似棉花堆。偶尔中间露出几块纯净的蔚蓝色,仿佛宁静的海洋。

云层之上,龟虽寿的猥琐气质一扫而空,背着手傲然飞行。

前方,组成“灵魂契约”的三十几个金字像是被黑洞吸引,嗖嗖地狂奔。

斜刺里冲出一条亮晶晶萌萌哒的小龙,闯入字群咬住“夺”字中间的一横猛地抽出,一口吞下。喉咙还在“咕噜”下咽,又咬住下方的竖钩。

发现老者气势汹汹杀至,眼珠子一斜,尾巴一摇,哧溜开跑了。嘴巴兀自不肯松开,好像饿狗叼着根狗骨头。

那个夺舍的“夺”字,变成了“太”。孤零零的一点吊在下方老远,瞅着颇为凄凉。

龟虽寿的肺几乎气炸,强忍怒气,不追耍流氓的小龙。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神念凝聚,即使只被咬缺一个角,整份契约的法力便不完整了。

白云铺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中间却隆起一座笔直山峰,向四方裂开。

一本闪烁金光的巨书显露出来,静静虚悬。

上面只有三个字,《封天诀》。

嗖,嗖,嗖……

五十几个字好似飞鸟投林,一头扎入封面。等吞噬完“灵魂契约”后,巨书变得愈发金光璀璨了,飞向老者。

龟虽寿肝胆欲裂,唰地退出了信天游的意识空间,吼道

“你,你,你是天人的弟子?”

信天游清楚他吃了大亏,呵呵笑道

“算是吧。”

老者的发髻歪斜,形体模糊扭曲,嘴巴变尖呈现出狰狞状,咬牙切齿道

“小子,就算识海里有天人念力,神魂法宝,老夫加大神识输出,一样可以爆了你的头颅。一拳击出,照样打得你血肉横飞,魂飞魄散……这里是深渊,隔绝了天机。即使杀了你,你师父也不晓得……”

信天游伸出手掌安抚,道

“龟兄,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冲动是魔鬼……如果不回去,我师父迟早会找来……这都不算啥,关键是,你杀了我有啥好处?难道再等三百年,等到下一个倒霉蛋掉下海?或者冒险渡劫,被天雷劈得尸骨无存?

“我真没有存心骗你,没预计《封天诀》会把‘灵魂契约‘当营养餐给吃了。好吧,本人指道心发个毒誓。假如一去不复返,就在你挨雷劈之前两腿一蹬,早早离开这个世界……“

……

冲霄子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立了大功,师兄空虚子反而狠狠白一眼。传音入密,阻止当众说出事实。

倘若在平时,晚一辈的南望、虚涵子、抱缺子、瑶环、瑶华几个长老,早屁颠屁颠迎接了。今天全不搭理,只顾围绕师兄商讨,声音又低又急。

南星跑了上前,气呼呼双手叉腰,站立于几步外瞪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成了包子,恨不得咬自己一口。

云飞疾步追过来,躬身向太上长老行礼。也不说话,迅速拉走了小师弟。

莫名其妙!

冲霄子搔了搔光秃秃的脑壳,百思不得其解。懒得刨根问底,蹲下去研究大白鲨。

空虚子同五大长老召开的临时会议,简短而急促,寥寥十几语便有了结果。

涵虚子、抱缺子匆匆散开,一个召集水性精熟弟子,一个安排人手返回,搬坛瓮盆、拿刀斧钎、赶牛马车来港口。笔墨纸砚,灯笼火把等物,务必不可缺少。

精英弟子、内门弟子、教习和燕子楼的人则被南望、瑶环、瑶华聚拢,十几个一组分开。趁记忆热乎,背诵“祖师爷”传谕的两篇口诀。

海面冰块里的灵气被冻住,纯净浓郁得无可复加。凿碎后就地分食,是最佳选择。否则在炎热的天气里,将迅速融化掉。

但灵冰的体积实在太庞大了,吃不完。至少还剩下九成多,可以拖回洞窟封存。



第十章 当老子是病猫

仙人祖师爷临凡,对南海派是天大的荣光,天大的好事,可惜被冲霄子搅黄了。

空虚子长叹一声,走向那条装死装得不彻底,偷偷露出凶狠眼神的大白鲨。

最后一抹霞光返照,天空生出淡红,仿佛垂下血幕。

“快,快快快……快看,海上,上……”

在一片窸窣移动声,琐碎念诵声中,一道结结巴巴、惊恐至极的尖叫突然迸发,显得格外刺耳,却不知由哪位弟子发出。

迈步欲行的人停下脚步,闭目默诵的睁开眼睛……

唰……

所有人昂起了头颅,像一堆惊魂不定的猴子。行动静止,低语消失,全把目光投向了海面。

祖师爷走了,“白玉柱”依旧向四周呼呼冒出白色灵雾。此刻却突兀地向上喷出一朵白云,上升百米后袅袅散开,垂下,回卷……

在轻微的海浪激荡声中,海鸟悠远的鸣叫声中,黯淡的血色天幕静悄悄“长”出了一朵庞大洁白的“蘑菇”。

恐怖,阴森。

众人脑袋瓜里顿时一片空白,只顾木呆呆望着,根本来不及反应。

威压骤然降临。

冷漠、凌厉、肃杀……

仿佛神明俯视尘寰,突生厌憎,要降下雷霆。

杀气怒意,越来越盛……

一张黑黢黢的巨弓从蘑菇云的顶端缓缓升起,静静虚悬,淡青色弓弦如一泓秋水。

啊,震天弓!

港口上,尖叫声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来,即使有长老们压阵也没有用。

被云雾遮挡的冰柱顶端,信天游咬紧腮帮子,凶神恶煞地站立。

尼玛,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

倏忽之间,震天弓一晃变幻出百千张,利箭密密麻麻指向港口。

威压愈发凌厉,铺天盖地……

众人的血液几乎被冰冻凝固,运不了力提不起气。空虚子和长老们率先跪下,紧接着“扑通通”跪倒了一地。

但威压还在继续攀升,弦拉开,箭回退。似乎,下一个瞬间便射出泼天箭雨,灭杀一地蝼蚁。

这是,仙罚!

从祖师爷被太上长老击落,到神弓乍现,堪堪过去一炷香,现世报来得太快了。

“仙人祖师爷,恳求您,饶恕南海弟子……”

女子惶急无依地呼喊,额头磕碰在石板上“嗵嗵”响。

有罗裳带头,磕头声、告饶声立刻乱哄哄响成一片。

“神仙爷爷,求求您……”

稚嫩的声音,是由南星发出。

“大成一统癫仙人,南海祖师在上。弟子无心冒犯,诚惶诚恐,恳乞息雷霆震怒……”

苍老的声音,是由空虚子发出。

威压停顿了约十秒,悄悄回落。千百张巨弓合并成,只留下一张斜指下方,利箭也消失了。

磕头与告饶声稍减,一道压抑如困兽的怒吼却迸发了。

“俺……不服!”

冲霄子背负山岳一般艰难站起,摇晃着魁梧身躯走向海边。

瞧见这一幕,南海诸子一时间忘记磕头求饶了。一个个惊恐欲绝,牙关碰得咯咯响,面如死灰。

祖师爷明显饶恕咱们了,你还去找死?

只有空虚子还能够勉强行动,抖抖索索站立,去拉冲霄子。

这股威压,他是抵抗得住的。可认定了海中是祖师爷显灵后,失去抵抗意志。顿觉浑身酸软无力,表现反而不如境界低了一个层次的师弟。

场中的威压凝聚,全落在了冲霄子身上。

这货步履蹒跚,气喘如牛,血红大眼瞪得铜铃大,死活不肯停下。

弓弦微微一抖,一道尖利至极的蜂鸣乍然划破天海。简直要把众人的灵魂割破,碾压成齑粉。

刚刚迈出三步的冲霄子咕咚摔倒,口鼻渗血,躯体痉挛。

他身旁,大白鲨猛地跳起,咬住双腿砸向地面。

那货总算逮住了机会,小鱼得志便猖狂,蹦跶得才叫一个欢。立刻砸得青石板崩裂粉碎,造出一个小坑。

才过七八秒,冲霄子的光头上便大大小小的疙瘩异军突起。面孔肿胀,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众人目瞪口呆,双股颤栗。一边恳求,一边腹诽。

太上长老,您老人家太生猛了,连仙人的台也敢拆,自求多福吧。

大白一个猛扣将冲霄子砸进乱石堆里,吐出双腿。兀自咽不下一口恶气,趴在港口阶沿上,恶狠狠昂起瘪下去一块的头颅。

无量天尊,谁也不傻。

跪倒一地的南海教众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尽量缩小身子体积。尤其那些爱洁净的女子,要是被鲨鱼喷一身腥臭的涎水,简直没法活了。

大白鲨用小眼睛凶巴巴来回扫视了一阵子,像人似的重重“呸”了一声,翻身扑入大海。

“哗啦”巨响,四五十米高的水花溅起。被风吹向港口,落下了一场毛毛细雨。

等大白入水,信天游望见甘露观方向没有动静,晓得三支震天箭被法阵屏蔽,不会赶来与本体团聚了。

港口左边的灰黑色页岩上,留着一个画了大半的圈。原本准备布疑阵,栽赃给道门的。眼下成了破绽,不能留。

铮……

震天弓的弓弦再次一颤。

轰,海边一块巨大的岩石爆炸。粉尘扬起,碎石乱飞。

巨弓缓缓沉入云中,威压慢慢消逝。

须臾,风平浪静。

“白玉柱”拖拽着一圈巨冰移动,速度渐渐加快。蘑菇云团在扯动中变形,稀薄,终于无影无踪了。

自始至终,仙人祖师爷都没有再次现身。

远远望去,一根光秃秃白柱子在海面固执前行,一点点融进了沉沉暮色,好像一根凄凉的旗杆。

众人陆陆续续站起,嘴巴半张,表情复杂。

冲霄子从碎石堆里坐了起来,茫然摸了摸血迹斑斑的峥嵘头角,如梦初醒。

空虚子冷冷瞪着师弟,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势大力沉的一记窝心脚,踹得对方像流星一般飞起,撞到了港口山峰的石壁,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牙痛似的“滋”了一声,低垂脑袋瓜不敢多看。

融体四重境的太上长老铁青脸,几步跨到了海边,毫无圣人风范地顿足捶胸。

“祖师爷,您老人家好歹留下一点灵气呀……偌大一块灵冰,能够令南海提升多少弟子,就这么白瞎喂鱼了……”

第十一章 不可不防

大白顶着直径两百米,厚度达三米的一块巨大浮冰朝前游。饶是天赋异禀,天生神力,也累得够呛,吃不消。

待距离罗浮岛几十里后,天彻底黑了。信天游招呼它停下,释放能量软化冰柱的周围,抽出灵索。

真没想到,为解决玉笥岛囚徒问题,竟然发了一笔天大的横财。假如能够把龟虽寿拖入“去天外”的阵容,就更完美了。

心情舒畅,又不赶时间。一人一鲨休息了两小时,悠闲往回走。

第二日清晨,朝阳初升,波涛宛若金鳞跳跃。

四艘海船出现在海平面上,三大一小。

玉笥岛上的众人一个个像鼹鼠似的探出身子,慢慢聚集成堆,傻呆呆地眺望。

难道消息泄露,朝廷提前巡岛了?

大部分人脸上露出释然表情,松了一口气。他们接受了乌龙寨送出的鱼肉,没有心向朝廷。但这件事,总得有个结局吧。悬在心里不上不下的,特别难受。

少数人看了看玉娘子家的方向,鼻孔冷哼。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特诡异,海船并没有吹响军号通知。

里长老眼昏花,多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安排人点狼烟,击鼓鸣锣。万一是传说中的海盗呢,不可不防。

众匪面孔煞白,瑟瑟发抖。

从望见桅杆到船体出现,行驶到岛屿近前,整用了半个多小时。

眼尖的人发现在海船前方的十丈外,一条人影赫然踏波而行。等再靠近一些,孟广、赵六大喜过望,带领匪徒一路吆喝[],跑到沙滩上整齐排列。

众人揉了揉眼珠子,愕然发现是信少侠,这回没有唱“浪里个浪”的淫曲小调了。

啊呀……

一声惊喜的尖叫传出,众人连忙侧目,望见一窈窕身影掩面疾走。原来,玉琼花猛地醒起自己蓬头垢面,还没洗脸梳妆呢,怎生见人?

啊……

又一声短促惊呼,龙丘家的二妮子水南掩口遮面从人群中挤出,慌慌张张往回跑。切……

大小闲人均鄙夷地撇了撇嘴。

人家玉琼花是望见了情郎高兴,你这丫头八竿子打不着也瞎叫唤,慌慌张张跟有一只鬼在背后追似的。

人们面面相觑,不肯就此散了。

信天游前天消失,今天却拖来四条船,颇令人摸不着头脑。咱们别靠太近,有好处落不了,有危险撒丫子跑。日后朝廷责问,也落不下把柄。

少年郎冷口冷面上了沙滩,吩咐孟广赵六安排人守住海船。

其实船儿不需要守护,大白就在附近游弋,但船上的物资怕被哄抢了。一岛的神经病,不可不防。

他快步进了山口,径直朝玉家走去。

玉娘子正在呵护痴痴呆呆的玉玲珑,刚从堂屋探出半个身子嚷嚷,便被玉琼花坚决顶了回去。

女子神情平静,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款款步入院中,惊跌了一地的眼珠子。

才多大一点工夫,她就净面敷粉点唇,换上崭新的衣服和鞋袜,把头发梳理齐整,仿佛盛装游春的丽人。

龙丘水南躲在自家菜园子角落的一棵歪脖子树下,弯腰扒开篱笆缝隙往下方瞅。

三五成群的岛民或站路旁,或立院中,紧张注视着玉家。

乌龙寨匪徒挺胸凸肚,容光焕发,在道路旁边排列成了一条线。

信天游隔着篱笆墙和玉琼花说话。

“你是不是早醒了?”

女子闻言低垂头,沉默无语。

“喂,你是不是早就醒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哎呀,说话呀,你倒是说话呀!”

少年郎的声调渐渐拔高,语气越来越严厉。

玉琼花的眼泪几乎涌出,仰面哽咽道:

“醒了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想回神州大陆了……”

信天游目瞪口呆,数息后突然爆发出震天一般的惊喜叫声,原地连翻好几个筋斗。

“哈哈哈……你记起来了,醒了……是不是治好蛇伤就醒来了?从那以后,发现你的眼神清澈了许多,跟其他人不一样……可我又不敢确定。要知道,从一群神经病中挑出一两个正常人,非常困难。任何正常行为,都可能被解读成异常……”

对此,他早产生过怀疑。

进化一号对精神疾病确实不起作用,但楚山神女的念力融化进了自己神魂,浸润进了血液,必然有镇邪安魂的作用,

当初进紫府前,恐怕就是喷出的血液重伤了阴魂虎鲸,让它变成了一副鱼骨架。给玉琼花输血后,歪打正着,令她从浑浑噩噩状态中清醒了。

女子啐道。

“你才是神经病呢!”

见他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又伸出手背拭去眼角泪珠,“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嗔道:

“傻帽!”

“玉仙子,我不是要你去白沙城保卫华夫人吗,怎么跑到了这里?”

“你离开后,华夫人登基,从王宫里找出了一枚空间戒指。知道你迫切需要,就叫我带着它去找你。我顺着你行走的路线,一路追赶。在番州,那一晚南海派发出紧急号箭,武者修士全往海边赶。我也去了,稀里糊涂被抓。肖尧克应该是你吧,他们反复追问这个名字。”

“嗯。”

信天游点点头,知道长老江松子陨落,南星差点遇害。南海派震怒之下,宁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

连王虎、端木、孙休……都被凭空冒出的“肖尧克”牵连上岛。圣胎真人突兀出现在番州小地方,实在太醒目了。说没图谋,绝对无人相信。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走路线?”

玉琼花闻言脸一红,低声道:

“在江心岛的时候,我怕你骗人,就施了个小法术。”

“啊,什么法术?我怎么不晓得。”

“那个法术没什么威力,也不伤害人,只能在短期内跟踪定位,你当然不注意了。”

“也不是完全是,因为那时候你比我厉害,加上我又不懂法术。可惜,你携带的空间戒指和法宝锦帕被南海派没收了。没关系,以后我向他们讨回就是,有更好的东西送给你。”

“没有用的,你别费神了。我的丹田碎裂,无法储集真气。以往的修行付之流水,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法力了……”

“哈,没事,有一个功法正巧适合你……跟我走,先搭个手去救王虎,然后再救你妹妹玉玲珑。”

第十二章 不服就打

制服肖平等匪徒,抢回王虎,对信天游而言轻而易举。

不服就打,上演了一出以拳服人的感人故事,没什么道理好讲。

夜晚,乌龙寨的大厅内点起了十几盏油灯,亮如白昼。

肖平等人一开始还拼命地挣扎,杀猪一般叫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信天游听得烦躁,没心情安抚。叫小匪把他们捆绑结实,统统塞牢嘴巴,丢进了小黑屋。

哼,倒要看看,你丫能够挺几天。

命令孟广带一队人守厅外,赵六几个在寨外巡逻,“哐当”关闭了大门。

大厅里面,王虎躺在竹床上昏迷不醒,案板上搁一把用酒水泡过的短刀和一个青瓷小碗,架子上摆放着热水与干净毛巾。

玉琼花已经晓得输血的秘密,提醒道:

“等一下,你先要多喝点水。”

少年郎有点不耐烦,道:

“你以为卖牛奶呀,要兑水。人体的造血能力很强大,我献个800毫升没问题。王虎受连累上岛,又被我整坏脑壳,治好他属于分内的事。”

美人气哼哼一扭头。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喝一点盐水加红糖,身体才恢复得快。总不成等他们几个好了,你又倒下,叫他们再割血还给你吧。”

“得得得,依你的就是了。”

信天游打开厅门,吩咐孟广找点开水、食盐和红糖来。

右臂残废的山寨三当家飞快地扫一眼案板上明晃晃的短刀,不敢出声,匆匆而去。

王虎夜半时分醒来,踉踉跄跄奔出屋。

信天游叫赵六跟随,并不担心。

片刻后,从孙休被烧成灰的海滩上传出了凄厉嚎叫,久久不歇。

玉玲珑在清晨醒转,却像木偶一般躺着,泪水无声打湿了枕头,眼神空洞。明明身体在这里,思想却仿佛在另外一个国度飘浮。

信天游以为效果不明显,还要割血“加大剂量”,被玉琼花匆匆拽到一旁。

等玉玲珑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翻身爬起,朝二人哭道:

“姐,姐夫,快救救我哥我妈吧!”

原来,玉玲珑是当今越王厉君奇的的胞妹厉玲珑。霸道叔叔厉侯要登基,两兄妹必然是一个罢黜处死的命。而国教天台宗袒护厉侯,任由他胡作非为。

玲珑才十三岁,年少懵懂,是天台宗的外门弟子。被派往不肯臣服道门的姬国刺探情报,纯属送死。

玉琼花赶紧拉起妹妹,信天游则毫不犹豫地一口应承。

他空间戒指里的财宝高达百亿两白银,足以启动方舟计划了,但是人手缺。

面临旱灾与洪水泛滥,华国的九百万人口远远不够瞧。越国有两千多万人,擅长造舟船,将成为不可多得的臂助。

一旦白沙城的传送阵打通异域,人类建立了外星根据地。信天游就必须合计,如何尽可能多地输送人员与物资过去。

信使交给他的任务正如此,先保障生存,然后尽可能挽救文明。

师徒俩经过计算,发现太阳膨胀成一颗红巨星时,距离最近的水星、金星、地球、火星,均逃不过烧焦命运。甚至,连遥远的伊柯伯带冰物质也无法幸免,蒸发殆尽。

最致命的是,强烈的伽马射线将形成浩荡洪流,灭杀几十光年范围内的所有生命。

“流浪地球”是不可能的,“时空之门”成为唯一选择。

陈秀才最后一个醒转,却不说明来历,有事没事就朝龙丘家跑。好几次被水南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以为意。

信天游瞧在眼里,晓得陈秀才并非爱慕,而是明白了龙丘水南的身份。但人家不说,便也懒得刺探机密。

凡是与“去天外”计划无关的,统统都是浮云。

尽管玉笥岛安全了,南海派不再派人巡查。信天游还不能马上离开,必须善后。

岛上人的神魂松动,真实与虚假的记忆渐渐开始混淆,又缺乏后续的法术稳固,必然疯狂。

第二天分发物资,信天游命令把三条大船拆得精光,防止有人扬帆出海。

第三天,岛民们发现沙滩旁的山崖上,成群结队的海鸥盘旋飞舞,煞是奇怪。

夜里,乌龙寨的匪徒由肖平、孟广、赵六几个带队,挨家挨户通知。信天游少侠乃神仙转世,将显灵颁布天庭谕旨。老少爷们老幼妇孺,明天早晨在太阳没出来之前,一个不拉地在海滩上等着。

咋地,您不想去?

匪徒这一次可没有给好嘴脸了,瞬间恢复“乌代时代”的凶恶嚣张。一刀把树墩子劈成两半,瞪大牛眼睛骂。

“直娘贼,给脸不要脸,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去,小的去还不成么!

第四天,东边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岛民们早早聚拢到山崖下的沙滩上,只除了玉娘子一家没来。

匪徒们面对山崖,用石块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香炉里,三根粗如儿臂的高香袅袅燃起轻烟。随风飘拂,芬芳四溢,颇具凝神静气之效。

王虎像标枪一般挺立在最前面,肖平、孟广、赵六表情严肃地拖后五步。十几步外,则是黑压压的岛民。

陈秀才厮混于人群中,压低声音作神秘状,绘声绘色讲述一不小心看到的“神迹”,吓得他们一惊一乍。

众匪徒维护秩序,还有人从怀里掏出糖块糕点止住小儿啼哭。

自从信天游现身,王虎清醒之后,山寨的凝聚力空前统一。众匪又感觉有了奔头,腿肚子跑抽筋也不觉得累。

岛民们有了昨夜的先入为主,好奇地等候。在庄重神秘的气氛中,渐渐产生了一股虔诚的感觉。

不讲别的,今天的山崖和往日大不一样,招来如此多的海鸟。空气也格外清新,嗅着心旷神怡,连身子骨都轻飘飘了。

少顷,一轮红日跃出东海,给绿茸茸的花草树木镀上了一层金边。

呼啦啦……

山崖上的鸟群冲天而起,复向下折回,首尾相衔。竟然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圈,仿佛虚空中凝聚出了一扇庞大的月亮拱门。

乖乖,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岛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活生生光鲜鲜的“仙人”凌空出现于“月亮门”中。

第十三章 叩见仙人

戏码是早就排演好的。

王虎推金山倒玉柱,纳头就拜,运足丹田之气大声喊道:

“叩见仙人!”

肖平、孟广、赵六似明白又不明白,见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带领众匪徒齐刷刷跪倒磕头,依葫芦画瓢喊道:

“叩见仙人”!

岛民们吓呆了,看见一干匪徒做了表率。纷纷跟随跪地,乱哄哄叫嚷。

只见那“仙人”足踏祥云,虚立空中。

一袭天青色道袍,左手平托一管紫金箫,腰间悬挂一只小花篮一面小渔鼓,可不就是“玉家的女婿”信天游?

众人从下方眯起眼睛朝上面瞅,光线刺目,又隔得远,瞧不太真切。

假如近距离平视,会发现信天游背身后藏在宽大道袍中的右手中,紧握一根四尺多长铁钎,牢牢斜插于崖头之上。

模样特像一个斜插竹竿随风飘荡的稻草人,滑稽得很。

紫金箫呢,无非是一根竹管凃抹紫金颜色,胡乱钻出几个孔洞,末端系上红丝带。请他放肆吹,恐怕也吹不出啥好听的曲儿。

小小的竹篮歪七扭八,工艺之粗糙真心不敢恭维,出自玉大小姐的纤纤巧手。

小渔鼓像模像样,真真切切是一只小孩玩耍的拨浪鼓,去掉了手柄。

可远远仰望的众人看不到细节,震撼巨大。

试想除了仙人,谁能够凌空而立?圣人呼啸云天,对他们而言就是仙人,一生难得见一次。

历朝历代,起事者势弱时多装神弄鬼,以推波助澜。

陈胜吴广起义,装狐狸叫,在鱼肚子里塞一块写着“陈胜王”的帕子。红巾军在黄河里埋一个独眼石人,以呼应童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他们的手段简单粗糙,对比眼下这一幕,简直小巫见大巫。

岛民们正走向疯狂边缘,把“真龙之血”放光也救不了几个。信小神棍苦思冥想,放低了要求。甭去管这些人清醒不清醒了,性命最重要,活着最主要。当务之急,是制止漫延的发狂趋势。

岛民们发狂,是因为南海派种下的心神控制松动,旧痕迹与虚幻记忆混淆。

信天游尽管在紫府学到了一些理论,又有楚山神女的《封天诀》,但缺乏运用手法,不敢冒险解开禁制。又想到末世将至,假如他们能够在这个“梦幻桃源”里好好生活一段时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干脆,另辟蹊径。

南海派以“君权”虚构了一个夜朗王朝,可比君权更强大的是“神权”。“君权神授”,是盘踞于许多人内心深处的信仰。

他装神,是准备以“神权”压制“君权”。

跳大神是一门技术活,计划、步骤、氛围与细节都非常重要。

那么,装谁呢?

哪吒太小,吕洞宾太老。以信天游的条件,首选当是“二郎显圣真君”。即雷震子的兄弟,杨戬。

三只眼好办,画就是了。可道具缺乏,甭说三尖两刃刀、哮天犬,连盔甲也找不出一副,总不能叫英气逼人的二郎神光膀子吧。

选来选去,八仙中的“韩湘子”同“蓝采和”进入了最后角逐。韩湘子因为在天庭担任公务员得到加分,散仙蓝采和不幸落榜。

清风徐来,黛青色天空中,由一群群海鸥首尾衔接组成的“月亮门”呼啦啦散开。众鸟儿叽叽喳喳乱叫着,兴高采烈飞上崖头。

远处,更多的海鸟贴着浪花飞掠,似乎听到了盛宴的召唤,急急忙忙赶场子。

信天游额头沁出一圈细密的汗珠,偷偷长吁了一口气。

为了营造出场的神秘氛围和震撼气势,小爷可是在崖顶暴晒,喂了整整一天海鸥。

悬吊空中舒服么?

需要维系脚下一大团水蒸汽,用力场引导鸟儿飞翔,用神念纠正其野蛮行为,不要在头顶拉屎……

容易么?

选择早晨人不清醒的时候,利用逆光效果生成一个模糊的光辉形象。三炷香里掺杂了致幻和镇定的药材,又释放灵晶改善空气质量,安排众匪徒胡萝卜加大棒子地一通乱搞……

效果不错,场面被震慑住了。

诚惶诚恐的岛民们望见鸟群飞散,祥云袅袅消失,“仙人”竟然一步一步从虚空中走下。

唉,没办法。

小神棍功力不够,距离太远不利于精神力量施展。

嗵……

沉闷空洞的声响传出,像踏在了木头阶梯之上。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虚空哪有楼梯?仙人飞下来多省事,还要一步步走?

疑惑一闪而逝,心驰魂移的岛民很快寻找到了理由。

想仙人行事,岂是凡人能够揣度的,必有玄机。某些机灵鬼开始数踏下了多少级阶梯,以便日后参详。

深奥呀,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周文王为姜太公拉车八百步,大周便享国运八百年,可不是一般好耍的……

信天游每踏下一步,藏于身后的右手便把铁钎一抽一插,配合得天衣无缝。至于“嗵嗵”之声,则由口中发出,以掩饰铁钎插入砂土的“嚓嚓”响动。

一步步垂直走下,降落至悬崖中段才停止,舌绽春雷: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哈哈哈,吾,韩湘子是也!”

神仙那么多,自报家门很重要,要不然大伙会没印象。

两句诗文流传甚广,出自《韩仙传》。

说韩湘子从小学道,想度化叔叔韩愈。有一天赴宴,从一盆泥土中变出两朵花,花瓣写有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韩愈那土老帽不懂,后来被贬。过秦岭经蓝关时正巧大雪,马儿走不动,方才领悟。

王虎领头再拜,五体投地连磕三个响头,口中大呼:

“叩见普济仙人!”

其实韩湘子有一个长长封号,叫做“开元演法大阐教化普济仙”。

信天游嫌咕哩咕噜的拗口,王虎又是个粗人又记不住老长一串。便只截取一个稀里糊涂的小尾巴,意思到了就行。

这虽然不是最重要部分,可也不能忽略。

有封号,便意味着韩湘子是正式仙官,可以代表天庭表态,同散仙只能代表个人大不一样。

第十四章 又不是救世主

“尔等囚居海岛,吾奉玉帝之命前来赦免,从此恢复自由身!”

话语里的破绽挺多,信天游顾不得了。

先抛出一根巨大的胡萝卜制造惊喜,剩下的空白部分,让岛民们自圆其说去。

轰,下边顿时炸开了锅!

哭的哭,笑的笑,闹的闹,叫的叫……

罪囚之身没有自由,随时可能被朝廷像小白鼠一样灭了,岂是人过的日子?

众人歇斯底里发泄了一通后,脑子渐渐清明,对“仙人”的敬仰又深一分,紧张期待下文。

“……天机紊乱,神州陆沉,夜朗国不复存在……玉帝赐吾金书金牌、缩地花篮、冲天渔鼓,以拯救人间,惩恶扬善……”

信小神棍比剧本多啰嗦了几句,无非外界魔怪肆虐,大伙最好乖乖地呆岛上。假如望见不明人物逼近,先躲藏起来……

言多必失,点到为止!

“仙人”的话音停歇,王虎立刻带领大家猛磕头,山呼海啸一般大喊:

“叩谢普济仙人……”

“哈哈哈……”

“仙人”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畅快大笑,趁着人群低头的瞬间一声大喝:

“吾去也!”

众人抬起头,惊见悬崖中段的岩石迸裂,灰尘弥漫,哪里还有影子。

这一出古典的装神话剧,经过五人小组反复推敲,精心设计,信天游同学兢兢业业演出……终于完美谢幕,受到了全体岛民的一致好评。

闪亮登场,神秘退场。

最难掌控的是收官,仙人如何回去?

总不能像稻草人似的孤零零悬挂空中,等待岛民散开再展开行动。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爬回崖头,或者老老实实跌落。

只能像传说中那样,凭空遁去。

可惜信小神棍的道行太浅,做不到。

那怎么办?

只好投机取巧,趁着众人视觉暂离的瞬间,以惊人速度模拟出一个差不多效果。

扑通……

崖顶一声闷响,海鸟群“呱呱呱”惊飞。再次冲天而起,久久盘旋。

信天游一身湿透,像一条软不拉叽的虫子一样趴在草丛里,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喘粗气。

体力消耗巨大,尤其最后一脚蹬塌岩石蹿回,简直使出了吃奶力气。

精神消耗更大,每一句话都伴随着强大的精神辐射出口,深深烙刻于每个人心中,相当于一次催眠好几百人。

悬崖下喧闹了数十息,突然诡异安静了。

一道凄婉的歌声飘上崖头。

“……仙人一曲别离殇,舞尽天涯为君狂……”

啊,什么情况?

小曲儿唱得肝肠寸断,难道真以为以为天人永诀?

信天游诧异地匍匐跑至悬崖边沿,小心翼翼往下方瞧。

只见一个女子杏眼桃腮,身段高挑窈窕,金纱披身莲花镶裙,在人群中轻舞飞扬。

不是龙丘水南,还能有谁?

糟糕,如果龙丘家二妮子继续又唱又跳,麻烦大了。好不容易营造的神秘气氛将破坏殆尽,庄严道场会变成热闹的歌舞场。

龙丘家的父母急忙去拉扯女儿,王虎戟指断喝:

“小妮子疯了,拿下!”

几名匪徒闯入人群,如恶虎擒羊,迅速按倒龙丘水南。

陈秀才惊呼“使不得”,却一时挤不过去。

漂亮的姑娘可能是真疯了,不挣不扎。粉嫩面颊贴着冰凉粗粝的砂砾,泪流满面。嘴唇艰难地翕张,如涸泽之鱼。

她父母都是老实人,见此情形,男人慌慌张张磕头哀求。女人想护住女儿,被匪徒一脚踹倒。

玉琼花和龙丘水南,是玉笥岛最靓丽的两道风景。前者成为“神妃”后,无人敢正眼瞧。剩下龙丘家的二妮子一朵花,仰慕青年可不在少数。看到心上人被凌辱,几个胆大的开始往前冲。

其余的人或推搡,或抢白谩骂,责怪龙丘家的有,诅咒匪徒的有。还有人木呆呆仰望,只顾寻找神仙……

场面一片混乱。

王虎并非草包,一看形势不对,又紧接着道:

“松开她,着家里的人严加看管,不准随意出门。”

“装神”的主体工作完成,记忆痕迹烙下,剩下的是漫长维护与稳固工程。

推动“仙人崇拜”建庙宇,拆下的船甲板与铁钉派上了用场。规定早晚祈祷,甚至把“海鸥”宣布为神鸟,不准捕杀……

这么做没啥玄虚,就是要让岛民们时刻记住仙人,淡忘朝廷。

达到精神上的归附与安宁,远离疯狂。

王虎、陈秀才、厉玲珑的经络仅仅断裂一二处,被信天游用能量连接疏通后,又获赠大批灵石。修炼起来反而比以前更快速扎实,没几日重返通幽境。

玉琼花的丹田碎裂,经络只能用寸断形容。信天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连接几处关键,打通淤塞。

好比一条大河,因为地震断裂成了许多小段,最后用小沟渠贯通。达不到以往波澜壮阔的场景,但好歹,里面的水又可以缓慢流动了。

她曾经是圣胎真人,醒来得又早,迅速攀升上了聚气巅峰。却因为丹田不能储气,始终凝不了罡,一丝法力也修炼不出。声称不准备离岛了,说不忍抛下玉娘子。

信天游清楚,还有另外一重原因,她不愿意成为累赘。

失去修为又天生魅体的玉琼花,一旦现身江湖,将成为狂蜂浪蝶的抢夺目标。自己要干的事情太多了,不可能天天守候。

况且,修筑传送阵的材料基本齐备,唯独提供能量的消耗品“灵石”还需要海量。今后迟早会与道门开战,风险极大。

岛民们的狂疾被暂时压制,得一个清醒人镇守。癫道人的《金身诀》,正巧不需要丹田储气。让她呆在这个灵气充沛的海岛修行,过几年再接走,也蛮好。要是在陆上,还寻不到如此福地,至少华国就没有。

也曾经问过玉琼花,一个人孤独,是否恢复玉娘子的神智?

“我刚到番州时,就认得了老人家……”

伊人沉默了片刻,反问: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无儿无女的低阶法师,还要奔波江湖搏一口饭吃。你以为恢复记忆后,会比现在快乐?”

此事只得作罢。

包括端木老道,在番州之战后被押运上岛的总计还有二十几个,伊坚决不允许再输血救治了。

信天游无所谓,反正他又不是救世主。

第十五章 离府

去了一次龙丘水南家,为她搭脉,状况令人脊背生寒。

对比玉琼花经络寸断,伊的经络只能用齑粉形容,绝对出自渡劫大修士的手笔。

甭提运转真气,连本身的元气也无法贯通。假如普通人是这副样子,绝对病怏怏活不长,她却又健康活泼得很。

岛民们逆来顺受,唯一刻骨仇恨“朝廷”的只有龙丘水南。经过两年的神魂折磨忘记了过往,依然不肯妥协,是何等坚韧的意志!

信天游明白,这姑娘绝非对自己有什么意思,而是千方百计要离开玉笥岛。

离岛并不难,马上就可以帮助她办到。可若想恢复实力,除非天人出手。例如,白莲圣后的一张符纸,轻易就破除了妖族封印。

信天游决定暂时不碰这颗来历不明的炸弹了,重新潜入紫府。

大白吸食大量灵气后,身躯又粗壮了一圈。瘪下去一块的头颅开始愈合,断掉的牙根也发芽了。

它祖上只怕真的出过“天鲨”,天赋血脉有觉醒迹象,能够无师自通施展一些小法术了。

尽管实力精进,可老哼哼唧唧的,状似若有憾焉。

透过光幕,信天游瞥见它围绕着一块表面平滑的石壁转来转去。好半天才醒悟,靠,这货在照镜子呢。

一条臭美的大白鲨,总让人感觉怪怪的,丫又不需要找媳妇。

被斩掉一只触手之后,阴魂章鱼再也没有出现。假如那厮凝聚成人形,也会缺少一根手指头。

经过罗浮岛不要命地喷射灵气,灵索黯淡了一分。把它拢好,搁回早先蒲团下的灵气出口,期待挽回点损失。

信天游休整五天,几乎把地皮刮光。

琉璃化的灵晶自然要统统剥走,连沙滩表层也被铲掉一尺,鹅卵石半颗不剩。它们相当于中品灵石了,不可以浪费。

如果不是癫道人的法阵形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封闭空间,击打不破,小神棍甚至要挖掘灵脉。

龟虽寿送出的空间戒指立了大功,不光有宝贝,还能装东西。期待下次来时,他又在海底翻出不少好玩意,给出更大惊喜。

把石壁上的文字梳理三遍,确认无误。

信天游的《金身诀》修炼,无时无刻不自动进行。但细胞变异后,不停吞噬真气转化为能量,便永远停留在了聚气阶段。

凡人吃五谷杂粮,呼吸天地浊气。七窍、毛孔一方面排去污垢,一方面也把元气外泄了。

修炼《金身诀》,污秽将越来越少,身躯像筑起了一条密实大坝。真气不外泄,越聚越多。

修行到一定阶段时,要求真气突破经脉、丹田,充溢全身。癫道人言,,经脉只是小沟渠,丹田只是小池塘。装不下多少水,岂能汇聚沧海?

所以,必须突破。

而玉琼花的丹田被毁,修炼此诀最合适不过了。

蒲团被拆散后,遗留下一小堆撕成条条状,用来捆扎的春笋壳儿。

这也是好东西,在洞天福地浸润了八百年,变得像玛瑙一样斑斓晶莹。纵然比不了中空的稻草杆结出晶体,蕴含的灵气也不少,质地如同钻石一般坚硬。

笋壳的前端尖锐,形状狭长如剑,边沿锋利。

信天游突发奇想,觉得可行。拔出龙牙,开始动手制作飞剑。小龙飞了出来,钻入笋壳内检查,如同戴上了高倍显微镜。

他从道门的南方巡查使孙燎那里,得来了御剑法门,却不懂制造。可是跟华文混久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路。

加上当初神魂被绿萼扯进了核舟,见到甲板舱壁竹蓬栏杆等表面镂刻符文,船体内部存在了晶亮线路,非常像电路图。

猜测那是动力系统,而灵气则提供能源,转换成法力,功效跟电流差不多。

信天游采取的法子很笨,很简单,也很科学,那便是——试错。

利用笋壳天生的脉络镂刻,施以神念控制,再根据反馈的效果进行调整。春笋壳儿剩几十条,足够支撑奢侈实验。

五天后,海底古洞出现了三柄剑。

一柄长约一寸半,黝黑厚重方正。取名“钱塘君”,相当于重剑。

剩下长约一寸二的一柄,修长纤细,取名“娥皇”。寸长的一柄娇小玲珑,取名“女英”。这两柄剑,相当于花剑。

打入灵魂烙印,建立神魂联系后,三柄飞剑“活”了。光华渐生,在指挥下疾如闪电,呼啸来去。

格外挑选十个品相最完整的笋壳,做成手镯。

这样的镯子不光别致漂亮,戴在手腕后,灵气将慢慢渗透进身体,强过世间任何美玉。

回想八个月前进紫府,濒临死亡。如今出去,已经是杀胎中境的真人。

信天游感慨万千,凝视了一阵岩洞两侧的对联,“仙居临紫府,人世隔红尘”。继而腾空跳起,待落下时,门楣上方的空白处出现了三个字横批,去天外。

把一切收拾妥当,站立门口一拂袖。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少顷,沙滩平整如地毯,所有痕迹均消失了。

信天游慢慢向外走去。

沙滩上两行足迹延伸,只有出去的,不见进来的。跟当初他钻入光幕时,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第二天上午约九点多钟,阳光温暖,海风清凉。

玉笥岛的沙滩上,乌龙寨的一干匪徒在王虎的带领下摆起香案,祭奠亡灵。

三三两两岛民探头探脑观看,表情木讷。

信天游隐藏在树林里注视片刻,叹息了一声,迈步西行。

最西端与东边的万蛇谷一样,也是禁地,经常晴天响雷。乌代告诉他的天材地宝,就在那里。

满满三大船的物资分发完毕,船体被拆得稀巴烂,连一颗铁钉、一块甲板都不剩下。小船则完好无损,由小匪日夜看管,留待他与王虎、陈秀才、玉玲珑离开。

出发的日子定在明天,已经昭告了全岛。

把一个灵笋手镯,还有五六立方米容量的空间戒指送给了玉琼花,里面装满了来自紫府的鹅卵石,和从天机阁得来的一点制器材料。

当她重返开光境界之后,就可以凭神识开启。

越往西去,岩石愈多,树木花草稀疏,渐渐没有了路径。

第十六章 你在我心上

信天游身子一晃便出现在二三十米外,飘忽如追风逐电。几公里曲折艰难的路程,岛民攀爬要花费大半天,他只用了十分钟就来到一堵悬崖下。

呵呵,赭红色富含铁质的崖壁,地势又高,不招惹雷击才怪。

信天游研究了几分钟,鉴定完毕,抬头仰望。

两百多米高的悬崖顶端,矗立着一棵三十多米高的凤凰木。

片叶不存,树枝焦黑如乱发。庞大的树干被雷霆劈成两半,倾斜探出悬崖外。仿佛一个魁梧的黑奴被击倒之前,向天空举起双臂,发出愤怒诅咒。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

绿萼的本体,也是一株凤凰木。

他从小受过严格的精神训练,所有导致软弱的因素往往刚冒头就要被灭杀,如爱慕、幽怨,怜悯,悲伤……

下山之后,情况开始松动,最近常梦见绿萼。

奇怪,为什么是只谋面了两次的花仙子,而不是董淑敏、何青青、玉琼花、苏果儿、白灵儿、王九儿……

这不科学!

绿萼在这片海域失踪,如果没有香消玉殒,没有返回桃花坞,上岛的可能性非常大。那么,找到这棵被雷霆击毙的凤凰木栖息,几乎成为必然。

……

一位身段修长的少女站立于树荫里,遥遥望见丛林间跳跃行进的身影。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一会儿嘴角上翘,咬着葱尖般的手指,紧张地走来走去。一会儿面泛潮红,生气举起粉嫩小拳头。一会儿又停下了,手足无措。

待一抹惊虹翻山越岭,她转身缩回了树身里的一个洞口。

片刻后,一位娇俏秀美的姑娘从洞中探出。窄袖红花短襦配绿莹莹及地长裙,露出两截玉藕似的小臂。

不是绿萼,还能有谁?

头发衣衫梳理得整整齐齐,肌肤吹弹可破,双目焕发异彩。却神态端庄,微低螓首,双腿并拢规规矩矩站立,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安静地等待着。

等呀等,等呀等……

才过去一分多钟,绿萼就不耐烦了,“娟娟静女”的伪装稀里哗啦崩溃。甩手走出两大步,跨到悬崖边探头下视,撅着嘴板着脸。

信天游登上崖顶,见到两米径粗的树身一直开裂到离地一米多高,里面有个空洞,便绕了过去。方走入大树的阴影里,突觉异常。

他现在的反应何等敏捷,连想都不需要想,一记回身锁喉在同一时间使将出来。

威胁太微弱,不需要施展强大手段。

嗖,凌厉的风声响起。

哎呀,不好……

信某人看清楚对面,瞬间变成了一尊泥塑。依旧呈前扑之势,凶猛的虎爪大张,离少女纤细的脖颈只差寸许。

少女也被吓呆了,右手高举呈偷袭之势,眼珠子瞪得溜圆,好半天才骨碌转动一下。缓缓后退脱离了虎爪的控制范围,放下手臂指向自己的鼻尖,不太自信地问

“你敢打我?”

信天游僵住了,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雾汽,说不出话。

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你敢打我,叫你敢打我……你个没良心的……”

少女的声调越来越高,张牙舞爪地扑上。方近身,却被一堵无形的墙壁弹出三米外,花容失色。

“绿萼,是你?”

信天游急忙收敛气势,道

“哈哈哈,真的是你……我生怕你被那条虺吃了……”

“呸呸呸,乌鸦嘴!本仙子法力无边,谁敢吃?别,你先别过来,让我想一想……”

绿萼退后两步,蹙紧眉头,疑惑地问道

“喂,什么时候变这么强大了?浑身散发光亮,气势凌厉,凶神恶煞的。等本仙子回归本体后,看怎么收拾你……”

信天游闻言,立即收敛神识与能量澎湃。绿萼像一只小母老虎般“嗷嗷”地猛扑上去,粉拳雨点般落在他胸膛。

“哼,叫你欺负我……”

少年郎嘿嘿傻笑着,一动不动。反正对方是神魂状态,打不疼。

少女打了一阵,“哧溜”后退,道

“喂,呆瓜,快伸手去树洞子里掏一掏。那儿有一截雷芯木,是我上岛后住的屋子。”

……

少顷。

“切,这不就是一根棒槌嘛。”

“你才‘切’呢,孤陋寡闻。这棵凤凰木有一千多年的道行。没有抵抗住天雷,却炼出了一截雷芯。以后拿着它,就不怕雷电法术袭击了。“

“啊,明明这棵树发出新芽了,没死呀。”

“笨蛋……草木精灵的生命力很顽强,没听说‘卷柏不死,滴水还魂’吗?可一旦神魂消逝,就算残存的躯壳再修炼一千年,孕育出另外一个自我,也不是它了。”

“明白,活过来也失去了原来记忆,是一个陌生灵魂了……绿萼,你知道我上岛了吗,为什么不去找?”

“我不敢离栖身的雷心木太远,也不敢靠近村寨,根本不晓得你来了。南海派每三个月巡一次岛,倘若晓得精灵存在,不就完蛋了?”

“行,跟我一起离开吧。瞧,桃核一直挂脖子上的,快藏进去。”

“咦,我怎么感觉你身上有股女孩子的脂粉香?”

“你想哪里去了?这世界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你希望嗅到,我身上全是男人的气息?”

“嘻嘻,去你的……我才不会吃醋呢。自己喜欢的人有人喜欢,才说明本仙子眼光高明……你要喜欢她们,就通通娶了。不过,我才是老大,她们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喂喂喂,老大,淘米煮饭。老二,快拖地。老三,洗衣服去……”

“绿萼,老大是你自己……哎呀,什么乱七八糟的!”

“瞧你这小样……不过男子汉大丈夫嘛,总得有面子。放心,以后外人在,我会规规矩矩尊称,您……”

“都不知道你在说些啥……喂,‘您’是啥意思,老气横秋的。“

“笨蛋,您就是,你在我心上。“

……

少女的幻影从桃核里探出头,越讲越兴奋,两只眼睛亮晶晶。

见少年只顾沉默前行,便不再聒噪。忸怩地把面颊贴在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有如雄浑大鼓。

第十七章 我为君狂

自从神仙显灵之后,岛上人把“夜朗朝廷”忘记得飞快。反正他们的记性一贯不好。常常今日不知昨日事。见仙人小郎要离开了,不用乌龙寨的匪徒通知,一个二个的都赶来送行。

第二天上午,玉笥岛海湾的石滩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均肃穆无语。连小孩子都不嬉闹了,眼巴巴地望着海船。

渐露热力的阳光被高高的山崖挡住,芳草如茵,鲜花怒放,气候凉爽宜人。柔和的海风被曲折的山谷逼住,呜呜咽咽,发出空洞而沉闷的轻响。

石滩最前方,摆放一张罩红布的简陋木桌,摆满鱼肉。

老里正哆嗦着花白胡子,双手端起一碗酒上举齐眉,躬身作揖。

他身后笔直挺立的肖平、孟广、赵六,整齐排成一线的匪徒,蚂蚁般聚集的岛民,纷纷跟随着弯腰行礼。

一时间人潮涌动,如山风过岗,波涛低沉。

锣鼓声响起,节奏缓慢。

探入海中的高高礁石之上,玉琼花仪态端庄,明人,衣袂飘飘如天妃下凡。

她不走,全体岛民就都心安了,晓得信天游隔不太久必然返回。船小,这次只带走了三人,下一次说不定会把大伙全部带走。

轻快小船离开了岸,未扬帆,不划桨,却慢慢倒退。

说小,连头带尾也有二十米长,在内河完全称得上大船了。可海洋辽阔无边,像这样的船其实不能航行太远,遭遇大风浪会被打翻。

船头甲板上,信天游穿着一袭天青色道袍,左手平托一管紫金箫,腰间缀小花篮小渔鼓,缓缓挥动右手道别。

做戏必须做足全套,最后的收官阶段也马虎不得,否则前功尽弃。

他长吁一口气,只等片刻之后挂云帆,济沧海。再也不用搞这些神神鬼鬼的名堂,累死人了。

王虎与陈秀才肃立,玉玲珑则跑到了船舷边,泪光盈盈,踮起脚喊

“娘,我会回来的。姐姐,你放心,我会看住姐夫的……”

玉笥岛上,林林总总的繁杂事项安排完毕。

表面上由里正、肖平主持,真正的决策者却是玉琼花。但她天生不爱凑热闹,又忙于修炼,估计也不会管什么事。

海船诡异地倒退出五十多米后,岛民忽然骚动起来。口中啧啧,伸手斜指,连送别仙人的礼仪也顾不了。

鼓点渐渐散乱,停歇。

崖顶金纱炫目,白衣似雪,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纵情飞舞。

“仙人一曲别离殇,舞尽天涯为君狂……”

绿萼的幻影从核舟内探出脑袋瓜,望着悬崖目瞪口呆。

“天呀,信天游。你哪来这么多红颜知己,都能凑一桌麻将了。”

王虎、陈秀才警惕地四顾,感觉空中产生了轻微的神魂波动。但他们境界太低,什么也没有发现。

歌声中,身影越旋越急,渐渐移向崖壁。

玉琼花眉头一皱,愣住了。

里正疾呼

“不好!水南丫头怕不是跳舞送行,是要跳崖。”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悬崖嶙峋,足足有一百多米高。假如从上面掉下,会被海水把内脏拍碎,哪里还能够活命。

里正的话音方落,女子纵身一跃,仿佛虚空中突然盛开了一朵洁白莲花。

啊……

惊叫四起。

嘭……

信天游一脚将船头的铁锚挑向空中,人如离弦之箭扑出。伴随“咔嚓”一声炸响,坚硬的船帮被蹬裂。

他瞬间追上铁锚,脚下再次狠狠一蹬其砸进海,身躯则借此斜飞,堪堪在半空接住了龙丘水南。

嗷……

大白停止拉船绕到侧旁,正小眼睛上翻,潜于水下津津有味看戏。遭遇飞来横祸,被沉重的铁锚砸中额头,立刻又隆起一个大包。

气得翻搅海水,团团乱转。

奶奶个熊……你小子英雄救美,本大爷挨打。还是不是兄弟了,不带这么玩的!

没等大白回过神,两条身影像陨石一般撞入水里。

只见信天游平躺在下,右臂箍紧龙丘水南的腰肢,左手则从女子脑后绕过去捏住她鼻子。口对口,歪拧脖子含住了娇嫩红唇。

这个姿势太暧昧了,连一条鱼都能看懂。

大白简直看傻了,尖嘴巴半张,小眼睛瞪得西瓜大。

大哥太彪悍了,实在是我辈楷模。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居然还不忘记撩妹……

一道指令贯入了它脑海。

快去,把船横过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安静下来,伸长颈子望向海面。

仙人出手,龙丘家的二妮子肯定死不了。不过她横插一杠子搅乱仪式,抢了玉琼花的风头,未必是一件好事。

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久久不见人浮起。

海船无端端打横了,王虎依旧钢浇铁铸一般站着,陈秀才焦躁地朝船尾张望,玉玲珑一跺脚钻入内舱。

聪明人见此情形,免不了交头接耳。

貌似信天游救下龙丘水南,从侧面爬上了船,怎么不送她登岛?

海边人家有许多忌讳,如吃鱼不可以翻边,因为那意味着翻船;离岸了不可以马上折返,因为那预示此行不利,是凶兆。

十几分钟过去了,海船静静地停泊,船尾却冒出一团神秘的云雾。

信天游始终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他得维持仙人的体面,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条落水狗似的爬上船舷。

所以用身体扛住海水冲击,捏住龙丘水南的鼻孔防止呛水,以嘴渡气帮助呼吸,叫大白横过船身后,才潜游托举她上船。

紫金箫没了,渔鼓花篮没了,发髻散乱了……道袍又仅仅只一件,湿漉漉的没法更换。只好躲藏在船尾急促运功以烘干衣裳,制造出了一片雾气蒸腾。

舱内传出压抑的争吵。

“你不要脸,追着我姐夫跑……”

……

“哼,不想回去?等船到了海中央,我就把你丢下去喂鱼,本公主说到做到……”

……

是泼辣小妮子玉玲珑的声音,龙丘水南始终保持沉默。

又过了一阵子,等衣裳基本干了,信天游溜入内舱。

门打开了,两名女子眼巴巴望向外,表情截然不同。一个等待他拿主意,一个等待命运裁决。

第十八章 算你狠

小妮子的嘴巴虽然凶,心却善良。

吵归吵,还是端来了清水毛巾,干净的衣裳。

龙丘水南刚刚擦拭过,脸蛋红扑扑的,头发蓬乱。新换上的衣裳太窄小了,紧绷绷裹住身躯,上衣的盘花扣简直怕要崩开。更显得凸凹有致,风情万种。

信天游紧锁眉头,缓缓道:

“你为了离岛,敢舍命跳悬崖,凭什么笃定我会接住你?”

“……”

“龙丘水南,你先回去怎么样,我保证下一次接你走。”

“……”

“天下真的要大乱,你又修为全失,记忆错乱,回到神州是羊入虎口。我无法保障你的安全,也不可能让你跟着。”

“……”

“没办法,我必须送你上岸。放心,无人敢讥笑的。”

……

龙丘水南始终不作声,面孔渐渐苍白,手伸向了舱壁的烛台。

厉玲珑正准备制止,却被信天游一把扯到了身后。他倒要看看,对方准备做什么。

作为一个疯子,是绝对想不到自杀的。

女子的脸上露出凄然神情,握定烛台,将尖利的铁钎对准了自己脖子,一插而下。

玉玲珑不由得惊叫出声,捂住了嘴巴。

信天游冷冷瞅着,等尖端触及皮肤的一刹那,才闪电般出手抓住。

龙丘水南手腕颤抖,指节发白,运足力气也无法递进分毫。松开手往后靠到舱壁,静静看着对方。

目光倔强,不乞怜。

玲珑小妮子有点心软了,道:

“水南姐,这一次我们真的不能带你走。你先回家,等上半年好不好。到时候姐夫不来,我也会来的,带领一只大大的船队……”

信天游扭头躲避龙丘水南的目光,把烛台搁回桌案,咕哝道:

“随你怎么闹,反正我不能带你走……”

嗵,嗵,嗵……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陈秀才在门外焦灼地轻呼,“公子,信公子……“

对王虎和玉玲珑,信天游并未隐瞒自己是华国的护国金刚身份。但陈秀才清醒后,一直心事重重。还需要考察一段时间才可以拉入方舟计划,一直未对他透露。

“玲珑,你好好劝下龙丘水南。”

他以为岸上出什么问题了,闻言退出舱室,随手拉关船舱门。

陈秀才膝盖一弯,缓缓跪地,怕膝盖磕碰到甲板发出声响,传音入密。

“信公子,恳求你带上龙丘小姐吧。她性格如此刚烈,送返后,保不准还会跳崖。”

信天游传音入密,道:

“你素来有点傲气,今天竟然为了龙丘水南下跪,想必知道了她的身份。”

陈秀才道:

“小姐失踪两年,全教上下不辞艰辛地寻找。我误打误撞被抓上玉笥岛,蒙公子救治,清醒之后才发现她在这里。准备回到神州组织船队,救她出来……未向公子透露小姐的身份,实在有难言之隐……”

信天游打断他,道:

“教派自然有教派的规矩,你不用告诉,我也不想知道。龙丘水南即使是仙女下凡,对我也不会产生什么影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正此时,舱门推开。陈秀才听到声响,“嗖“地挺直。

玉玲珑小跑到信天游身旁,拉扯衣襟,道:

“姐夫,还是带上水南姐吧。她好可怜,跳下了崖又被送回去,准被笑掉大牙,没脸活了……“

信天游呆立了一会儿,无可奈何朝舱室内竖起大拇指,道:

“算你狠!“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收拾整齐的信天游带领厉玲珑和龙丘水南,重新出现于船头。

轰……

岛上传出阵阵欢呼,此起彼伏。

信天游望向玉琼花,不动声色挥手,海船开始缓慢移动。而女子嫣然一笑,丝毫没有吃醋的迹象。

众人摸不着头脑,寻思,难道仙人要带龙丘水南远渡重洋,海岛又出一个神妃?

大姑娘小媳妇们则怅然若失,心道二丫头没羞没躁,死皮赖脸,哪一点像神妃了?若是我方才从崖顶跳下来呢……

但她们,也只是想想而已。

那么高的悬崖,站着都头晕,谁敢跳下?

龙丘家的父母同大妮挤到石滩前,不停地呼喊叮咛。乌龙寨的匪徒又不蠢,没一个去阻拦。

玉娘子面孔僵硬,嘴巴里炸石头一般蹦出几个字,狐狸精!

玉玲珑跳起来,喊道:

“姐,我会看住姐夫的,他休想偷吃!”

玉琼花微微一笑,挥手告别。

海船掉转头,劈波斩浪。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像贴着波涛飞翔。

玉笥岛众人齐声呐喊,锣鼓喧天,呈现出了几分喜庆的气氛。

一炷香后,信天游出现在龙丘水南的舱室,反手带关了门。

对方局促不安地站起,低下头不敢直视。

信天游命令道:

“坐下。”

船不大,舱室逼仄。二人相距仅仅一步,伸手就能抱着。

龙丘水南依言在床头怯怯坐下,手指下意识捻动腰间的飘带,还是不敢抬头。

这大半年,信天游的个子长得非常快,比常人高半个头,脑袋瓜快顶着天花板了。感觉居高临下不太好,干脆坐在床尾。

“咯嚓“一声床板响,吓得姑娘一激灵差点弹起。又强忍住不动,钗花颤抖不已。

信天游假装没有瞧见,表情冷漠地开了口。

“龙丘水南,你的神魂被南海派弄了手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懂。总之患病不轻,得治疗,否则踏上陆地后一定会疯掉……拨云见日,换一个人格。刚开始有点不适应,过阵子,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了就好。”

信神棍说完,欠身朝床头挪了挪,把手慢慢伸过去。

龙丘水南猛地抬起头,怒目圆睁。

但一根温暖的手指头迅疾点在眉心,剧烈的眩晕袭来。女子上半身贴着舱壁滑下,软绵绵歪倒床上。

吱呀……

舱门被推开了。

玉玲珑左手拿一个小碗,右掌端一盆清水,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毛巾,活脱脱一副店小二的形象。

信天游起身接过脸盆,瞥见那个碗小巧玲珑,比酒盅大不了多少,不禁哑然失笑,道:

“你呀,真是你姐的妹妹,比你姐还小气。”

第十九章 天将雨而商羊舞

小妮子撅嘴白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把碗摆放床头架,抱扶起龙丘水南的上半身。

见过对方不惜粉身碎骨追求自由,任谁都会产生一丝敬意。

“真龙之血”的药效显著,龙丘水南只过三十分钟就清醒了。可反应出乎预料,缩进舱室谁也不理,眸中流露出强烈的警惕和敌意。

信天游不以为怪。

她比玉琼花等人早上岛,多受了两年的神魂折磨,恢复完好自然要更加困难。

中午时分,龙丘水南走出舱门。尽管不肯说明身世,言语却不太抗拒了。并且认出了陈秀才,招呼对方到船尾密谈了一阵。

木船不大,任何动静都难逃信天游的耳朵。但他刻意降低了听觉,对窥探伊人的秘密毫无兴趣。

信天游召集四人开了个会,毫不避讳自己就是华国的护国金刚,对下面的事项作了安排。

船儿将在姬国偏僻无人的海湾停靠一个月,再返回。

龙丘水南和陈秀才可以自行离开,可如果想捎带什么东西给玉笥岛上的亲人故旧,必须在最后一天赶来。

严厉警告,海岛居民难得清醒了,最好别去打扰。况且大海茫茫,如果没有大白鲨带路,是很难找到确切位置的。

王虎上岸之后,先回家看看,然后搜集物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布匹铁器,尤其像镇脑安神之类的药材,玉笥岛眼下急缺。他的境界实力被提升至了开光初境,办这些小事并不困难。

而信天游自己和玉玲珑,将去往越国的王城武威。

下午阳光灿烂,王虎、陈秀才扯起满帆,直向西北航行。

海鸟追逐帆船,鱼儿时不时蹦出水面。信天游眼明手快,不一会儿抓住了三条,乐得合不拢嘴。

船上有一个小巧厨房,腊肉、山菇好大一堆,油盐酱醋均不缺,还从玉笥岛带出一筐芹菜,一坛酒。

玉玲珑兴致盎然,自告奋勇做饭。可洗干净青菜淘完米,盯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鱼犯愁,最后还得请王虎杀,破肚刮鳞。

龙丘水南无所事事,也过来帮忙,却被小妮子推了出去。

厨房久久没有传出锅响铲动,突然一声尖叫,玉玲珑慌慌张张逃出,身后烈焰熊熊。

原来烧火放油了,才发现没把鱼肉清洗。手忙脚乱,烈火烹油,锅中的火舌蹿起老高,吓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信天游一个健步跨入厨房,操起锅盖闷熄火,抽出灶膛木材丢入水桶。摆出哥哥的派头,好一通教训。

这炒菜嘛,次序很有讲究,先将材料备齐才能点火热锅。

比方说煎鱼,得先备好葱花、紫苏什么的。放油之前,先用生姜块擦抹锅底,鱼皮才不粘锅,除腥味。

玉玲珑心悦诚服,蹲在一旁用清水泡发干菇,把腊肉刷洗干净。又将一罐罐调料翻出来拆封,像小狗儿似的嗅了嗅,摆放整齐。

她正忙乎着呢,信天游紧张道,你先出去。

小妮子连忙跑到门外,攀住门框露出半个面颊。只见信天游神情凝重,右手端鱼盘,左手执锅盖,如临大敌般一步步挨近了沸油翻滚的大锅。

待距离仅仅数尺了,手腕一抖。鱼肉从盘上蹦出,不偏不倚落入锅中,角度和力度拿捏得妙到毫颠。

锅中腾起青烟,油花四处乱溅。

信神棍早有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锅盖一竖,恰似立起了一面大盾牌,严严实实挡在身前。

他自然不怕油烫,可若释放力场阻隔吧太小题大做,眼珠子还是很娇贵的。

啊,这样也行?

小妮子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

信天游老着面皮,讪讪笑道:

“华国举办桃李宴,我亲自见识了大厨炒菜,不佩服不行。油星乱飚,却总烫不着他们。”

午餐比较迟,菜肴丰盛。

最大的功臣玉玲珑不停劝菜,充满希翼地瞧每个人脸色。

龙丘水南小口抿饭,与在玉笥岛的泼辣作风大不相同。王虎目不斜视,对肥厚的腊肉情有独钟。陈秀才则食不语,表现出了大家子弟的风范。

信天游面对几盘黑白之物,愁眉苦脸研究了一番,先挟一块品相最好看的送进嘴。玉玲珑见他只顾细细咀嚼,不安地问,味道怎么样?

信神棍艰难咽下,道:

“淡了。”

小妮子忙伸手挟一筷子,脸儿渐渐耷拉了。

原来这盘清炒山菇,忘记了放盐。

见玉玲珑拉下小脸儿,信天游殷勤将自己的劳动成果——煎鱼,挟到她碗里。

小妮子扮了个鬼脸,却不吃,又从盘子里拈三块分送给王虎、陈秀才和龙丘水南。

信天游忐忑地问,味道如何?

王虎咬得“咯嘣”脆响,满嘴黑沫地缓缓点头,含含糊糊赞了一句好。陈秀才却不会昧着良心说假话,一时呆住了。

龙丘水南浅尝一口,轻笑道:

“味道苦辛,想必做药引是相当不错的,专治跌打损伤。”

原来这黑黢黢一堆,就是信某人炮制的“鲜鱼”。煎太枯,快变成炭块了。

他不相信地塞一块进嘴,表情复杂。又不好意思吐掉,艰难地咽下。

玉玲珑咯咯笑起来,龙丘水南也忍俊不禁。王虎、陈秀才不敢放肆,勾腰低头,憋得很辛苦。

绿萼从核舟里探出头看了看,对吃吃喝喝毫无兴趣。打了一个哈欠,又缩回去睡觉了。

酒到酣处,信天游高歌,玉玲珑翩翩起舞。龙丘水南与陈秀才以筷子敲击碗碟合节拍,王虎胡乱拍巴掌。

其乐融融,五个人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席间,信天游送给龙丘水南一个手镯。小妮子见了,咋咋呼呼挽起袖口亮出腕上镯子对比,如出一辙。

灵晶化的笋壳又轻又[]薄,更像手环。

在深海古洞浸润了整整八百年,除灵气结晶外还有微量矿物元素渗透。晶莹剔透,纹理细腻,绚丽润泽。当阳光以不同的角度照射时,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图形,如变幻莫测的山水云天。

龙丘水南套上手腕,感觉一股清凉透入身体滋润百骸,晓得绝非凡物。

送给王虎、陈秀才各三颗婴儿拳头大的卵石,灵气四溢,对他们的修炼很有好处。

临近日暮,丝绸一般平滑的海面渐渐起雾。

先是若有若无,继而很快连成白茫茫一片。一炷香后,由乳白色转为蛋青、深蓝,最后竟然黑沉沉茫无边际。

风乍起,呼啸盈耳,天空晦暗。

海鸟乱哄哄惊飞,慌不择路撞上了船帆的桅杆,砰砰连声。

信天游多喝了几碗酒,意气风发。叉开两条腿稳立船头,敞开胸襟连呼“快哉”,笑道:

“哈哈哈……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大白,才这么一点风雨,咱们冲过去。”

第二十章 海洋黑洞

海洋上的暴风雨覆盖极广,扩散极快,躲是躲不了的。

唯有快速冲过去,减少逗留在危险环境里的时间。

信天游思忖,有大白这条几乎通灵的巨无霸作坚强后盾,问题并不大。可也觉得有点奇怪,它为什么没有提前预警,隔老远就绕道避开?

腥咸的海风越来越潮湿,黏稠,使人艰于呼吸。

王虎拼命稳住舵,陈秀才则爬上篷顶落下船帆。信天游命令两位姑娘返回船舱,从船头跑到船尾检视了一番,关闭尾舱、厨房的门窗。

一直风平浪静,摊上一点事儿才算正常。

狂风呼啸,波澜滔天。

大海仿佛一位躺着的巨人试图翻转身体,小小的帆船晃晃悠悠在波峰波谷间穿行。

面对如此的天地伟力,让人顿时产生渺小之感。

信天游的躯体登峰造极,眼下也只能望洋兴叹。假如跳下水,他跟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一身的力气无用武之地。

找谁说理去?

打水吗?

尽管南海派的这艘小船不是为远航设计,对海洋中的颠簸还是有预估。客厅两侧凸出两排坚硬的栗木长条扶手,深嵌入壁,非常牢固。

王虎、陈秀才两人一边,玉玲珑、龙丘水南一边,四只旱鸭子背靠着舱壁攥紧扶手,连指节都泛白了。

伸手不见五指。

信天游运足目力,见到一切颜色均失真,仿佛观看黑白电影。

黄豆大的雨点砸在篷顶,起初稀稀疏疏似战鼓擂响,后来密集如鞭炮爆鸣,最后风声、雨声、涛声连成一片,反倒令人听不清晰。如陷身百万乱军的厮杀呐喊中,嘈杂纷乱,杀机四溢。

炫目的电光一闪,从舱壁、窗户的缝隙钻入,照亮了五张惨白的脸。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如天神鸣锣,隆隆远去。

余音未歇,被震得差一点跳出嗓子眼的心脏还没有落回腔子,电光再起,周而复始……

小船剧烈起伏,一下子抛上云端,一下子沉入谷底。

“喂,如果船翻了,你先救哪个?”

绿萼的幻影漂浮而出。

信天游皱眉,道

“你烦不烦呀,别添乱子了。天上正电闪雷鸣呢,快躲进核舟。”

他俩以神识交流,旁人无法知晓,也看不见绿萼。

“哼,我就知道你不会救我的,肯定会先救龙丘水南,玉玲珑。”

“哎,这都哪跟哪呀,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偏不消停,偏要吵!”

绿萼俏脸一板,见少年郎沉默无语,幽幽道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心里突然好乱,好慌,好像就要死了……只有你可以看见我,听到我,你叫我和谁说话去?”

“等等……”

信天游的身躯猛地一颤,发现自己也产生了类似感觉。

仿佛暗夜进入停尸房或者坟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着。但恐慌与阴冷如跗骨之蛆,越来越甚,令人只想逃离。

不对头。

前方到底有什么?

不行,得命令大白赶快掉头!

就在此刻,小船突然冲上了高空,悠悠坠落。

啊……

小妮子玉玲珑终于抑制不住尖叫了。

啪……

船底传来剧烈震动,侧翻着砸到了水面。

他们是分两边站立的,王虎、陈秀才在一排,对面是信天游夹在玉玲珑和龙丘水南的中间。

黑暗中,厅里的八仙桌、凳子乱七八糟倒扣过来。信天游刻不容缓地跨上前,足尖连点六下,将它们蹬归原位。

这时候,船身又被猛地一拽,反向歪倒。

啊呀……

两名女子再也抓不住扶手,惊叫着扑下。

信天游闪电般转过身,张开双臂将二人搂住,左脚踢飞了斜砸下来的洗手架。

嘡啷……

脸盆落地后滴溜溜旋转,不知滚去了哪个角落。

咔嚓……

王虎和陈秀才及时出脚,抵住了正要向另一边翻倒的桌子凳子。

船体经过了一阵剧烈摇晃后,终于稳定。依旧船头抬起,倾斜着朝前疾驶,好像爬坡似的。

信天游双臂环抱两个姑娘,弓步踏上前,微往下俯压,将她们抵靠在舱壁。匆忙撕开自己的道袍,将二人的纤腰捆绑于木条扶手上。

弄完后,顾不得安慰了。他窜到舱前拽下门栓,一把拉开。

狂风裹挟着暴雨,扑面灌入,如刀割,似鞭挞。舱室内立刻帷幕翻飞,窗棂吱呀作响。

借着闪电照耀,信天游望见海面除了急促的雨点砸出一圈圈涟漪外,竟然比柏油马路还平坦。正如一面斜搁的黯淡铜镜,又好像一道平缓延伸进云霄的山坡。充斥整个视野,漫漫恒无尽头。

船体继续震动,船头的水花激起老高,风驰电掣一般航行。可前方的水面,没有任何变化。

似乎,一切怪异都是错觉,小船根本就没有移动。

或者,它航行在一条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上。注定永远爬不上坡,因为根本就没有坡。

电光明灭,信天游敞开门退回,鬼魅一般在客厅里闪动,手舞足蹈。

踢、挑、抛、甩……

十秒内,将桌子、凳子、洗手架、脸盆等等,一切可以活动的杂物全丟进大海,以免砸伤人。

待弄完这些,又探出身子到外面眺望了一眼,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叫道

“王虎栓门,谁也别出来!”

言毕走出,反手重重拉关了舱门。

绿萼悬浮在他斜前方的空中,也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因为是神魂状态,狂风吹拂不动她的衣袂,雨线径直穿过身体。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纵目所及,见到海船歪歪斜斜航行,好像一片枯树叶漂浮在巨碗的内壁,呈逆时针急速旋转。

往右上方看,是山一般高耸的水墙。

往左下方看,急剧下降的水坡尽头,赫然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空洞,发出尖利阴森的啸鸣。

这是一个直径达两公里的大漩涡!

作为一条几乎通灵了的海洋巨无霸,大白居然诡异地没有感觉到漩涡存在,一头扎了进去。

好在它及时醒悟,立刻反向拉拽,使船儿像爬坡一般脱离了黑洞边沿。

第二十一章 来了不可匹敌的存在

可漩涡是由水的流速不一致造成,越往外侧,流速越快,小船越往上攀爬就越艰难。距离坡顶两百米时,根本前进不了分毫。

大白使尽了吃奶力气,也只能维持住不下滑。

形势岌岌可危。

信天游二话不说跳下水,双掌按在大白的脊背,能量透体而出。

因为躯体变异的细胞不停滴吞噬元气、灵气、真气,转化为能量。导致他纵然修炼了《金身诀》,却无法储集真气,炼不出一丝法力。但把能量逆向转化为三者之一,却易如反掌。

灵气入体,大白精神一振。自知铸成大错,也不回应信天游的安慰了,跟打了鸡血一般扭身摆尾,暴眼呲牙朝外冲。

不拼命不行呀!

乖乖,要是被吸进海眼,哥几个连同两位活色生香的大美女都要被活活撕碎,变成一团稀里糊涂的鱼子酱。

信天游没闲着,游到尾舵之后。双手一抓陷进了坚硬的船甲板,双腿拍打出数丈高水花,好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落水狗。

纵然他力大无穷,可掉入大海发挥不出。利用双腿蹬踏产生冲力把船儿朝上方顶,对大白的帮助微乎其微,只能说聊胜于无。

巨大漩涡如同只剩下黑窟窿的独眼窝,残忍,阴森,恍若死神轻蔑扫视着一群小蚂蚁挣扎泅渡。

与之相较,漫天的炸雷裂电,狂风暴雨根本算不了什么。

作为海洋生态链的终极掠食者,大白鲨庞大的身躯一扭,巨尾一甩,就产生好几万斤力道,硬是拽得小船慢慢爬上“坡”,距离上沿只差五、六米了。

胜利可期,最后一锤子买卖!

大白破浪飞出,嘴角鲜血流淌。口中的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铮”一声清越鸣响。

信天游和它心意相通,奋臂一推船尾,整个人则像滚地葫芦般从高高的水墙上翻滚而下。

上端水流快,下端慢,信天游与小船的距离迅速拉大。等稳住身形从水中探出头,已经落在百多米后。

木船摇摇晃晃,吱呀作响,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突然一阵小跑。终于,船头颤颤巍巍,令人非常揪心地越过了漩涡上沿的水线。

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

一个巨浪恰巧迎头拍下,将木船硬生生击落。好像一只蚂蚁正要爬出糖碗,眼看就成功了,却迎面挨了恶狠狠一记苍蝇拍。

越狱计划,中途夭折。

小船急遽滑落。

短促的惊叫从里面传出,又戛然而止。

难道有人受伤?

超级漩涡将周边的水面统统抹平,怎么可能出现巨浪?

疑惑一闪而逝,信天游手脚并用,在海水中剧烈搅动,上半身探出。

小船滑落七八十米,被大白猛地一拽差点侧翻。停顿片刻后稳住了,又开始顽强地往上爬。好像一只打不死,拖着残躯固执前行的蟑螂。

信天游双足轮踏得更快了,渐渐双手离开水面握拳夹于腰间,整个上半身完全裸露出来,顺着水流的方向倾斜。

“唉,没有用的。”

绿萼飘浮到漩涡的上方,幽幽叹息。

天雷轰鸣,风声呼呼,水流嗖嗖,伴随洞中发出的尖利呼啸盘旋往复,塞天盈地。

[]然而仔细分辨,这些统统是掩饰。

海眼深处,传出了低沉空洞的声响,似乎有庞然大物正缓缓上浮。

小船像一片孤苦伶仃的枯叶,信天游像一只可怜巴巴挣扎的蚂蚁,风驰电掣地随波逐流。

绿萼飞了过来,如影随形。

信天游双脚踩踏的速度越来越快,连大腿都露出了水面。伴随一声怒吼,双掌猛地往下一拍,身躯上拔。恰似一只巨大的人形水螅,在水面奔跑起来。

江心岛之战,见过法海凌波渡江。

眼下,他漂亮地借助风势和水流冲击,竟模拟出了比法术更胜一筹的效果,相当于没有帆板的冲浪。

脚掌斜立,插进水流后瞬间往后一拨,即刻拔出,绝不滞留。姿势刚开始还有点笨拙,左摇右晃像一只拼命划水的呆头鹅。动作出现偏差,水漫过脚踝有陷入的危险了,他便双掌往下一拍又朝前窜去。

“嘻嘻,你一蹦一蹦的,难看死了,就像一只大青蛙。”

这种时候,也只有没心没肺的小仙子绿萼能够笑得出来了。

从空中俯瞰,会发现漩涡更像一个巨大的回旋加速器。由于速度不同,漩涡内壁的水流呈现出阶梯一般的波纹状,恰似高频电场。

而信天游就是那颗被加速的高能粒子,越旋越快,追风逐电。最终必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击标靶,玉石俱焚。

见他咬紧牙关,只顾朝前奔跑,绿萼飘浮着靠近了赤裸脊背。凝视雨点砸碎在光洁的皮肤,轮廓分明的肌肉急促律动。

面颊羞红了,怯怯伸出手抚摸。

只可惜她是神魂状态,感应不了对方的体温。

小船走走停停,艰难靠近漩涡的上沿。

大白约微等待了一会儿,咬紧铁链,斜切着水流方向再次跃出,化身成一条巨大飞鱼。

信天游像一颗被加速了的高能粒子,迅疾无伦地绕行漩涡整整一圈多后,斜往上奔。拉出一串残影,恰好到了海船的尾部。

一切均经过了精确计算与调整,时间刚刚好。大白遵照指令行事,配合得天衣无缝。

信天游力透双臂,双掌按压疾推。欲借奔雷一般的冲势将小船顶起,大白鲨再顺势将它拽出。

咔嚓……

砰……

木屑纷飞,浪花四溅。

坚硬厚实的船甲板顷刻间碎裂,尾舵崩断,底舱被硬生生打穿……

小船如同被一枚两百斤的轻型鱼雷击中,船体猛地往上一耸脱离水面。与此同时,大白纵身跃出,拽得船儿如同跨栏一般飞越漩涡的生死线。

信天游从水墙翻滚而下了一百多米,才勉强稳住。于各种嘈杂音浪中,分辨出上方连续传出两声“啪啪”闷响,知道大白同木船先后触及海面了。

可还来不及欢呼,剧烈的痛楚与眩晕突然袭来,如被一支利箭洞穿脑海。

啊呀……

信天游强忍头痛欲裂,疯狂朝上方游去。

若不是意识空间有《封天诀》据守,神女的念力加持,这一击便要了他的性命。

海洋底下,漩涡深处,一个不可匹敌的存在正上浮。

第二十二章 蛟龙寻仇

没料想,脱离危险的小船又冒出来了,晃晃悠悠跟喝醉酒似的。

破烂的尾部高高翘起,从水线上方倒退探出。“噗通”一声倾倒了,顺着漩涡飞旋,急遽滑落。

信天游追上木船,一头扎进海水。

只见大白翻着白眼,尾巴有气无力地摆动。彻底神智不清了,嘴角鲜血直流,兀自死死咬定铁链不松开。

方才,从海底发出了一道凌厉的神识攻击,差点把它的脑子劈成两半。尽管信天游的神魂烙印在外围协助抵挡,也像纸糊的一般被轻松扎透。

幸好,大白鲨还没有变成大白痴。

作为一条几乎通灵的海洋生物,它哪里会感应不到超级漩涡?先前,是被来自海底的法力蒙蔽了。

信天游将双掌迅速按上大白头颅,借助残留的精神联系越过大脑中枢,直接对躯体发布指令。

越俎代庖,肯定对大白鲨造成伤害。但情况危急,船儿眼瞅着要滑进海眼,顾不了这么多。

大白庞大的身躯一颤,笨拙扭转方向,顺着水流斜往上游。

紧接着,信天游连续拍出两记神魂烙印,修复精神损伤,清醒神智。又激发能量输送灵气,驱散其肌肉的疲劳。

“哥,我没事……海底那个老杂毛太厉害了,真打不过……”

大白总算恢复了意识,翻着小白眼,有气无力地哼哼。

“别想太多,把船稳住。”

信天游安慰地抚摸一下大白头颅,手足并用,顺着铁链爬上去。

风雨雷电,只过一会儿工夫竟然奇迹般消失了。唯有天空的乌云还没有消散干净,深沉如墨。

木船的尾部稀烂,底舱被毁掉将近一半。

不过,这艘船制造得严丝合缝,设计颇为精巧。底舱分隔成一格一格的,即使坏掉半截,剩余的部分却进不了水,没有沉没危险。

大白鲨拖拽着烂船随波逐流,距离漩涡上沿的水线十几米就拖不动了,勉强稳住船体不下滑。

王虎、陈秀才、玉玲珑、龙丘水南受到惊吓,却没啥损伤。隔着舱门,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

信天游道:

“碰到漩涡了,麻烦不大。你们,谁都不可以出来。”

听他语气严厉,众人闭住了嘴巴。

信天游面皮铁青,像一只大马猴般闷闷蹲在船头,呆呆看着小小破船贴着水墙滴溜溜旋转。

一圈一圈的波纹荡漾,仿佛老树的年轮延伸,永无尽头。

黑洞洞的海眼张开血盆大口,等待吞噬。

他突然蹦起来,破口大骂:

“无上你这个老王八蛋,老子操你一十八代祖宗,没事建什么南海派玩?狗日的南海派,养仙鹤养兔子不行么,没事养什么虺?老子下次过去,把你们这些牛鼻子全他妈的胖揍一顿。”

问题是[],还有下次吗?

信天游清晰感应到了无比强大的熟悉气息,晓得是被扎瞎一只眼睛的虺追来了。瞅眼前气势磅礴的法术,它开启天赋血脉,化蛟了。

虺五百年化蛟,可战圣人。

千年化龙,遨游宇宙。

天生异种最记仇,这一次,自己插翅难飞。

绿萼飘浮在空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颇觉有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

“姐姐说,如果喜欢一个人,他做什么你都会觉得可爱。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可好玩了……”

信天游白了她一眼,没心情开玩笑。

他在船头咒天骂地,船舱里的四人听得心里一沉。无上真人是南海派的教祖,他们是知道的。南海派驯养了蛟龙,也曾经听闻。假如这艘海船被呼风唤雨的蛟龙拦截,谁可抵挡?

绿萼继续飞舞,道:

“大白第一次跳出漩涡时,浪头拍下,海水闪过了法力波动,我就知道是那条虺在搞鬼。当初你一刀刺瞎它的眼睛,我一箭把它射得半疯癫。这回找到我们,肯定不死不休。它觉醒血脉化蛟了,战斗力飙升不止一个层次。我同姐姐加起来,再加上一个你,绑一块也打它不过。”

“那你还笑?”

“干嘛不笑?就算要吃我,也得呆会儿。何况它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想一下子杀死猎物,才慢慢地上浮。现在,我们不都好好地活着吗?”

信天游怔怔瞧着她,心道,你是真没心没肺呢,还是大彻大悟?这种话只有佛陀才讲得出。试问天下,几人能在死亡的面前保持平常心?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想了。

他沉思了十几息,伸手解下挂在脖子上的核舟,道:

“绿萼,快躲进去,我把它抛远。”

“不。”

少女慌忙退后几步,好像他手中抓着一个收妖法宝,道:

“整片海域,均逃不过蛟龙控制,没用的。它也许会放过船里的人,却绝对不会放过咱们俩。”

信天游无言以对,默默把核舟挂回胸前,连肠子都悔青了。

十天前,在罗浮岛遇到这条虺酣睡。当时没有冒险刺杀,现在拿什么和它斗?

倒是有一个办法,将从龟虽寿那里得来的炎精一股脑倾倒进海眼,绝对烫熟这厮。

只是那样一来,方圆百里炸开,无物幸存。

钱塘君、娥皇、女英三柄飞剑,杀人可以,屠蛟远远不够瞧。况且凶物擅长神识攻击,精神力量异常强大,恐怕飞剑一离手就会被收走。

唯有贴身肉搏,还存在渺茫机会。

对,先释放震天弓的杀气,搅乱蛟龙的神智。然后,手执龙牙纵身扑下……

只要它分出精力缠斗,法术自然难以维持。当漩涡减弱,甚至崩溃后,大白完全能拽着木船逃生了。

主意拿定,信天游一一摘下手指上的九枚纳戒。开启封印,将较小的八枚收入最大的那一枚空间里,取出震天弓背上。

拔出龙牙,到舱门前伸入门缝,拨开了门拴。

哐……

大门敞开,四个人发出惊喜叫声。

他径直走到玉玲珑身前,把纳戒套上她的大拇指。团团看了一圈四人,郑重道:

“诸位,如果我回不来,你们一定要护送玲珑,将这枚戒指送到华国逍遥伯华文的手中。告诉他,对准银河的黑暗之心。距离我们几亿光年外,有合适地方。”

第二十三章 一川红云

信天游的声音非常平静,一点不像诀别的口气。

话语的后半截,没一个人听懂。可前半截里流露出的凶险,个个都明白了,惊呼不已。

小妮子“哇”地哭了,伸手去抓他的衣角。

“姐夫,别走……”

龙丘水南道

“信天游,无论出了什么事,我们并肩承担。”

王虎与陈秀才跨出一步,道

“某愿为马前卒……”

信天游躲开玉玲珑,边走边道

“别动,你们帮不上任何忙。呆会儿要出现大颠簸,都把自己绑紧了,千万别被甩出船。王虎,过来关好门。”

待身后的舱门合拢,他走到船头,对飘浮空中的少女道

“绿萼,虽然整片海域被蛟龙封锁。可它同我厮杀的时候,控制力减弱。你可以乘坐清风舟,趁机逃走。”

少女斜瞅少年郎,眼角眉梢带着笑意。似乎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就是不肯说话。

信天游从脖子上解下核舟,等了等。见绿萼不进去,便使劲扬臂一抛。

嗖……

黑点飞跃出漩涡边界,远去了好几里之外。

他指了指方向,命令道

“快去。”

见少女还是不动,只好置之不理了。跑到损毁大半的船尾,抓住残缺的木板慢慢浸双足入水。先凝神对大白发出指令,然后猛地一推,撒手。

同小船的距离迅速拉开,信天游踏浪奔跑,斜斜插向海眼。

绿萼飞舞轻扬,如影随形。

半径一公里的巨大漩涡,从外向内,水位平滑下降。最后一百米处陡然坠落,垂直出现了一个收束的喇叭口。

信天游越跑越快,到了喇叭口边沿,摘下背上的巨弓朝天空一抛。

震天弓静静虚悬于半空,瞬间明亮。淡青色弓弦如一泓秋水,自动拉开了约十分之一的幅度,连弹三记。

得到龟虽寿指引,少年掌握了神弓的使用之法。

不需要用蛮力拉,神念就可以沟通。除了震天箭之外,它还可以发射自身的杀气,灭杀出神真人。在罗浮岛时,仅仅凭这张弓散发出的凌厉威压,就唬得融体圣人空虚子一愣一愣。

当执弓者修炼至高深境界时,甚至可以凝神为箭。虽万里之遥,开弓必诛,来无影去无踪。

嗡……

嗡……

嗡……

三次低沉的蜂鸣之后,如陡峭山坡的漩涡水墙立刻紊乱,呈现出垮塌趋势。

信天游于奔跑之中,扭头回望。见到大白拖着小船斜向上,正努力泅渡最高点。

当即放心了,猛地跃入空中,头下脚上朝喇叭中央坠落。胳膊伸得笔直,右手执龙牙,剑端喷出两米长白亮光芒。

他不但利用水流加速,还利用自由落体加速。

妖龙正在海平面下一公里慢悠悠上浮,被震天弓的杀气射得脑壳发木,短时间内凝聚不了法力。

而一千米的高空坠物,足以让他变成一颗威力巨大的炮弹。再加上龙牙,可谓无坚不摧。

绿萼的幻影消失,信天游身前突然出现了一朵鲜艳的凤凰花。花瓣微张,花蕾羞怯地闭合,伴随他一同急速坠落。

“你干嘛?”

劲风激荡,他不解地责备。

“快跑……你又没有本体,光一个神魂挡在前面,不起作用的。”

少女道

“我知道,我很没用呀。可是挡在你前面,至少能够缓冲一下妖龙的神识攻击。嘻嘻,你到哪里,我就在哪里……”

少年吼道

“你这朵蠢花,快躲进核舟!”

他伸左手去推,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

绿萼不作声。

花瓣愈发鲜艳,微微外张。似乎有万千叮咛,却欲语还休。

说时迟,那时快。

下坠才三百米,见到黑黜黜的海眼深处有庞大的蛇躯扭动。其上方却出现了一点白芒,急遽扩大。

啸鸣越来越尖利,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把二人反送入高空。对蛟龙这种非凡生物的防御力与攻击力,他们还是严重低估了。

天下至柔,莫过于水,在高速喷溅状态下却比枪弹还厉害。信天游躯体之强悍,已达人间极致,也感觉浑身火辣辣。

凤凰花安然无恙。

她本是神魂状态,不在乎物理攻击。

乌云散尽,月华如水,星河遥远。

龙牙的光芒熄灭,信天游借上升之势,俯瞰海面。

漩涡外围的水域隆起,形成巨大水丘,仿佛阴森森的坟墓。

内壁,阶梯状的波纹正修复紊乱。

大白拖着木船,离顶端堪堪只差一米了。然而,他们即使脱离了漩涡,也逃不了。

海眼里的水柱回落,绿茵茵雾气却从喇叭口汹涌而出,贴着倾斜的水墙一圈圈向上扩散,迅速弥漫。

妖气!

之前,妖龙为了引诱猎物进入陷阱,刻意收敛了气息,此刻再无保留。

信天游百毒不侵,绿萼又是神魂状态,对此无所谓。但木船里的几个人连同大白,绝对抵挡不住。

他的脑壳“嗡”一声大了,五内俱焚。可人还在上升,无可奈何。

凤凰花突然消失,绿萼俏丽婀娜的身影重新出现。

巧笑倩兮,美目顾兮。伸出葱尖儿般的食指点了点信天游,然后把右掌按在了自己心房。

她微笑着,倒飞而去,明亮的眼睛却始终看着他。

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信天游一怔。

少女笑意盈盈,嘴角微勾。凝视着少年倒飞,速度越来越快,姿态却极其从容。

经过数次呼吸,绿萼飘至海眼正上方的半空,身影迅速淡化。

一株亭亭玉立的凤凰木浮现。

繁花绽放,仿佛悬挂了一川火红的流云。

从海眼奔涌而出的惨绿雾气明显一滞,过了数秒后继续攀援,其状漫不在乎,其势汹汹恶霸。

木者,万物之始生。

其形可揉曲直,其态务好华美。虽弱质芊芊,芬芳艳丽,然举火可焚天。

一瞬间,凤凰树从内到外,迸发出耀眼红光,继而燃烧起熊熊大火。没有浓浓的黑色烟柱产生,只有清脆空灵的吟唱传出。

绿萼想干什么?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信天游根本没反应过来。

尽管对草木精灵及法术修行一知半解,却知道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唯一具备蓬勃生命力的只有“木”。

而草木一旦燃烧成灰,就意味着能量释放干净,生命走到尽头。

第二十四章 一夜白头

一树红花,火焰跳跃。

像少女抛却羞涩,向心上人纵声高歌诉离殇,恣意舞蹈盼重逢。

纯洁,热烈,明艳。

那一方空间里,除了爱情,除了光明,除了美丽,再无它物。

那一幕,无可比拟。

……

古往今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她却偏不哭泣,只愿最后一刻在他眼中,留下最美好的自己。

烈火焚身,不发一言,做一个娟娟静女。

……

枝叶燃烧,树干燃烧,根梗燃烧。

连娇艳的花儿也开始燃烧,不吝啬一丝光和热。渐渐化作灰烬,一朵朵凋谢。

仿佛星辰黯淡,悄悄坠落。

待明亮的光线与澎湃的热力攀升到最高点,刹那间,群星熄灭于天幕。

火树红花遽然消逝,一支金光闪闪的长箭浮现虚空,搭在一张黝黑古朴的大弓之上。

淡青色如一泓秋水的弓弦一抖,一箭如电,劈开鸿蒙。

……

清冷的月光下,一艘残破的小帆船在大海上缓慢飘荡,似孤魂野鬼。

王虎、陈秀才、玉玲珑、龙丘水南四个忙忙碌碌,或在客舱舀水,或用木条加固受损地方,或在厨房抢救粮食与淡水。

蹑手蹑脚,尽量降低声响,小心翼翼避开船尾。

遭遇了大风暴,后来又碰到大漩涡。这艘船天旋地转,万幸没有颠簸散架。

但所有人心里都倍儿清楚,一定发生了大事,天大的事!

……

信天游面孔僵硬,目光虚无。蜷缩在残破的尾舱,谁也不理。

大白受情绪感染,像一条垂死的鱼怏怏沉在水里,缓慢地游动,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

王虎与陈秀才发现,当初感应到的神魂波动消失了。很想知道为什么,却不敢询问。

……

黑暗中,少年盘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尾舱,手中紧握大白寻找回来的核舟。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了,泥塑一般。

舟犹在,魂已逝。

……

有人一朝悟道,有人一夜白头。

……

他懂了。

那个人以前住在桃核内,他因为天天看见,所以后来视而不见。

那个人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因为无时无刻感觉到她的存在,所以后来忘记了她的存在。

那个人天真无邪,欢快活泼。屡屡遭遇呵斥,一定很郁闷的,却从来不说。

那个人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极度烦躁,一定是超前感应到了危险降临。甚至预感了生命的终结,很害怕。

而他,始终没有安慰她。

……

信天游理清脉络,搞懂了妖龙弄出一个大陷阱,并非仅仅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它可以分分钟灭了海船上的人,却未必能够同时灭了他和她。从海底发出的神识攻击和法术尽管凌厉,但距离遥远,被海水阻隔降低了威力。一旦靠近,他们又将产生感应。

施法困住船,就困住了他。

困住他,就困住了他。

其实,她是神魂状态,是可以飞的,是可以逃离的。

真正陷入灭顶之灾的,只是他。

不是她。

她和姐姐,确实拉不开震天弓。

但那张弓在桃花坞里呆了八百年,看着她萌芽长大,焉能不可以沟通?在她毅然燃烧神魂,化身为箭的情况下,焉能不帮忙?

……

他想起了初见时的娇嗔,宴席上的唇枪舌剑,她战斗之后一身戎装英姿飒爽飘落,硬塞一颗红丸让自己补充念力;想起了核舟之上的旖旎迷离,她吹呀吹呀,煞有介事地吓唬人,得意洋洋拔金钗……

他不知道最后时刻,她在想些什么。却知道那个手势的意思,你在我心上。

原来,她早就下定决心计划好了一切,才表现得那么奇怪。

……

妖龙重伤逃遁了,这很好。

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它碎尸万段!

……

绿萼,遍入诸天,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将你复活。

……

哇,一口鲜血从船尾喷出,染红了海面。

……

阳光如金箭刺破黑夜,天亮了。

……

龙丘水南端着食盘走到了尾舱门口,道:

“信天游,你一夜没休息,快吃早餐。我不晓得你的口味,就做了一碗素面,打了两个荷包蛋……”

但说着说着,人却僵住了,身子微微颤抖。

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玉玲珑探出头,发出了一声惊叫。

“姐夫,你,你怎么啦?”

只是一夜之间,信天游饱满的面颊就瘪下去了。眼窝深陷,鬓角斑白如残雪,竟苍老了三十岁。

他像个僵硬的人偶缓缓昂起头,冷冰冰道:

“玉玲珑,我说过很多次,不是你姐夫,别乱喊。”

小妮子吓得不敢说话,泪珠含在眼眶中打转,就差“哇”一声哭出来了。

龙丘水南轻轻放下食盘,道:

“我晓得,你一定有许多未完成的大事。那么,保重身体是第一要务。生活还在继续,必须振作起来。”

言毕,搂住玉玲珑往回走。

中午时分,信天游强迫自己吃下面条,从尾舱走出。身上那股肃杀阴冷的气息消失了,却没什么精神。

找到了玉玲珑,道:

“你喜欢乱喊,就乱喊吧,随你怎么喊。”

小妮子欢喜地拉住他的手,将空间戒指塞了进去,讨好道:

“姐夫,我没有偷看的。”

信天游“嗯”了声,面无表情把纳戒戴好。

两千多里辽阔洋面,普通船只在不迷路顺风的情况下,最快也要航行十天半月。

可有大白这条庞然大物的领航和牵引,三天就抵达了姬国的海岸线。它还没敢发全力,怕把木船拖散架。

信天游的身体状况恢复了,可依旧寡言少语,白了的头发也没有黑回去。

到了番州,先放王虎上岸。给他一千两黄金,足够采购物资的用度。

小船继续北上,靠近百万大山时,陈秀才和龙丘水南也走了。

他们言语闪烁,行踪诡秘,信天游早猜出了身份。

被道门和南海派共同镇压,被妖族嫌弃。天下之大,竟无容身之地,除了白莲教还能有谁?

既然对方有苦衷,他也懒得多问,反正隔不久会见面的。华国地广人稀,让出一个乡来安置妖人混血后裔,就不信不动心。

绕过百万大山进入了吴国地盘,信天游带领玉玲珑下船,前往越国。

大白拖着空船返回番州。

第二十五章 越王城

越国是大国,有两千多万人口,属于天台宗的道场。

大小的湖泊星罗棋布,河流清浅,密如蛛网,却都不宽广。舟楫盛行,往往比车马还走得快。

以前,天台宗比不上横跨周曾华三国的潇水剑派。可后者在遗落之地的圣战中用力过猛,大修士陨落殆尽,沦落成为了中下教派。

天台宗尚存出神真人好几位,宗主地随子更是融体七重境的强者,这些年气势蒸蒸日上。但要想有更大的发展,却不可能。被两个超级大教,夏国的正阳门与吴国的天一派夹在中央,缺乏成长空间。

正月刚刚过去,残雪消融。

大地复苏,草木萌动。

武威王城的一处殿阁内,宫女们打开门窗,燃起熏香,手执点亮的蜡烛照耀房间角落。

几名老太监用棍棒轻敲梁柱,念念有词。

“二月二,龙抬头。一声霹雳震九州,蝎子蜈蚣不露头……”

外院,仆佣忙忙碌碌,从三架大马车里卸下生活用具和粮油米面肉食菜蔬。

内院,玉玲珑率领四名宫女迎接越王玉君奇。

这里是公主府,十名御前侍卫散开在寝宫周围守护。宫女也只跟进前殿,就驻足了。

小妮子亲自带路,领着哥哥穿过重重帘幕,进了闺房。手往墙壁上镶嵌的一块玉石按下,隔音法阵悄然开启。

珠帘拨开,一名面黄无须,鬓角斑白,正坐在桌前吃春饼的汉子抬起头。

“我哥来了。”

玉玲珑声音清脆,喜气洋洋。

汉子放下手里的饼,面无表情地拱手,道:

“山野草民肖尧克,参见越王。”

玉君奇名义上是王,实际上只是一个待决的囚徒,哪里敢拿捏什么架子。连忙抢前几步,躬低腰身回礼,道:

“君奇拜见肖师,请恕怠慢之罪。”

玉玲珑昨天黄昏进了武威城,直入王宫面见太后。

公主府是越幽王为女儿早早准备的,整整筑建了三年。玲珑年纪尚幼,在自己府邸根本没呆过,一直陪伴太后。

玉君奇得讯,急忙赶过去,与母亲妹子抱头痛哭。

对三人而言,他登基为王的那一日,一家人便踏上了断头台。

早些年,文臣武将里还有心向幽王正统的。随着越侯一次次清洗,渐渐凋零。

玉君奇不甘心,利用王后省亲的机会,挟带血诏给国丈大人。事情败露,国丈府被满门抄斩,血流成河。越侯第二子,大将军玉烈领兵夜入王宫,当着他和小王子的面诛杀了王后。

从此,万马俱喑。

越侯雄才大略,灭小国部落无数,深得天台宗支持,早就准备篡位了。去年秋天,侯府公然缝制王服,打造王车。

玉君奇干瞪眼,苟延残喘。

去年夏天,事情出现转机。

越国的王族子弟出生后,一般自动成为天台宗的外门弟子。

他们从小被传授修行之法,又得丹药辅助,破境比普通人快。优秀者进入内门,如越侯第一子玉刚。二十岁时曾任道门东方巡查使,二十七岁踏入圣胎境,现为精英子弟之首,外门总执事。

外门行走世间,为内门搜罗天材地宝。事务繁杂琐碎,耽误修炼,一般由进阶无望的长老打理。精英子弟去外门历练,通常不超过一年。

为了震慑市井朝野,玉刚迟迟不卸任回山,等待越侯登基。

半年前,十三岁的玉玲珑踏入通幽境。不算惊才绝艳,却也相当难得,够资格进内门修行了。假以时日,焉知不成为长老?

玉刚足够强大,不惧怕。越侯却是个凡人,不得不忌惮。

于是,毫无江湖经验的小妮子被玉刚派遣,去往不肯归附道门的姬国刺探情报……如众人所料的那样,果然神秘失踪了。

出乎玉君奇的想象,失踪半年多的妹子居然避开了官府谍子与天台宗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回转王城,还带回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惊喜。

当晚,玉玲珑夜宿王宫。

第二天早晨,太后派出了十名贴身宫女和信得过的老太监,前往公主府伺候。

府内只剩下寥寥几个看守仆佣,缺乏生活物资。玉君奇便安排了三车东西送来,借此机会与肖尧克碰面。

信天游见他神态勉强,淡淡道:

“不必拘礼,大家坐下聊一聊吧。”

玉君奇犹豫了一下,递过去一枚戒指,方才落座。

信天游用神识扫了扫,里面是一个长宽高约两米的空间,装满残旧法器。另有六块上品灵石,一小堆金银珠宝。

残旧法器可以提炼出几十颗惰性珠,金银珠宝与灵石恐怕是玉君奇最后一点家当。他并没有提出要求,既然对方巴巴地送来了,却之不恭。

纳戒形状粗长,纹饰精美,正面雕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

那是玉族图腾,特醒目,佩戴容易暴露行迹。

信天游感应了一番,发觉蝎子只是一个单纯图案,并不影响法器使用。便用右手的大拇指按压在戒面摩挲,祭出了能量。

一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骤然闪过,惊得兄妹俩身子后仰。

待大拇指移开,蝎子不见了,赫然出现了一幅阴阳太极图。黑侵染白,白吞噬黑,光芒闪烁流转。两条阴阳鱼好像活的一样,无穷无尽地追逐……

玉君奇瞠目结舌。

他是通幽中境的法师,早感应肖尧克真气微弱,是聚气境界的样子。顿时大失所望,心里不免嘀咕,莫非妹妹遇到了一个江湖骗子?

但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相信也得相信。

待那股至刚至烈的气息闪过,见到对方变戏法一般弄出太极图,不由得一阵阵狂喜。

玉玲珑跑上前一把抢过戒指,举到眼前仔细看,连声追问:

“姐夫……这枚纳戒好硬,锤砸不坏,刀砍不破。以前父王常戴着它拉弓,一丁点儿磨损也留不下。你怎么随便一抹,就画出个法符……”

信天游尴尬地咳嗽两声,提醒别乱喊。

小妮子醒悟过来,抓起他的手殷勤套上纳戒。退后两步,歪着脑瓜欣赏了一番,拍手赞道:

“尧哥,刚刚好。你手上多了这件东西,马上就显露出了一股威势,比那个铜环强多了。”

第二十六章 密谋

信天游默不作声,心道,可别拿铜环不当纳戒。

它的长宽高各一百米,容积要比你家的小萝卜头大几十万倍,装了小半个世界的财富。多亏在海上时你没有窥探,否则神识陷进去了,不容易钻出来。

敢把一个空间法器随随便便套在手指头上的,一般是大修士,或者像你父亲那样的君王,能没有威势吗?

玉君奇正襟危坐,脑子凌乱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玲珑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姐姐?要是有,该有多好?

接着,他开始介绍当下的处境与越国形势,天台宗情况。

小妮子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亲自端入点心与香茶,不使唤侍女。

按照信天游的吩咐,取散茶叶冲泡。而不是用茶粉黄豆姜酌料搅成糊糊状,调配成越人最喜欢喝的擂茶,专驱湿气。

当然,要她调,也调不好。

一盏茶之后,玉君奇停止述说,忐忑等待。

信天游闭上眼睛,在心里滤了一遍资料。十数息之后睁开,以指节轻敲桌面,道:

“所以,在宫外你无一兵一卒,在宫内甚至保障不了自己安全。百姓不拥护你,天台宗也不支持你……”

“不……”

玉君奇急忙辩解。

“文官里有不少人心向着我,武官里也有几个跟叔父不亲近。想必,想必……”

“哼……”

信天游冷笑一声,道:

“想必,你登高一呼,还是会有人呼应。不与敌人亲近的,就是自己人?图样图森破,天真……越侯的文治武功比你厉害多了,确实更适合为王。他消灭了周边的小国部落,杀人无数。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那些地区从此没有了战争,要少死好多人……”

玉君奇闻言,面孔一僵,心里拔凉拔凉的。

小妹归来,对失踪的七个月只字不提,只说有救了,让他听从肖尧克安排。可听肖师的意思,不希望自己掌权。罢了,只要留住性命,做个富家翁也行。

对方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继续道:

“君王落马,极少善终。越侯未必把你放在眼里,死活没关系,但他周边的人一定会置你于死地。为啥?一是怕你重新得势,二是你存在一天,他们心里就膈应一天。何况,天台宗也不支持你。”

玉君奇不甘心地反驳。

“天台宗对谁当王,不是很在意。当年修建天台宫征调了三万民夫,后来修建聚灵大阵征调了五万民夫。越国倾其所有,不敢怠慢。修士虽然不食人间烟火,可是需要人间的天材地宝,能工巧匠,人力物力。他们并不干涉朝政,也不希望下面打得稀巴烂。我只要乖乖听从,供奉好……”

“行了,行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信天游摆手打断他,道:

“凡人是羊,修士是牧羊人。有人说君王是头羊,我觉得更像牧羊犬。羸弱的牧羊人无意扩张牧场,狗好点坏点无所谓。但雄心勃勃的牧羊人,一定挑选能够征战四方的恶狗。

“越侯是最优秀的牧羊犬,你不是。你说,天台宗会选择谁?”

玉君奇听得冷汗直冒,然而,令他更惊恐的一幕出现了。

小妮子双目喷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揪住了“肖师”的耳朵拧,啐道:

“你才是狗,你们全家都是狗!”

信天游端坐不动。

玉君奇低下头不敢看。

小妮子拧完,又害怕了。麻溜地端起茶盘逃出去,磨磨蹭蹭换了两盅新茶再走进来。

信神棍挺胸坐直,顶着一只通红的兔子耳朵,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本正经道: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我杀了越侯,厉刚,厉烈,天台宗才会继续让你为王。玉君奇,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这个……且容我想想。”

对方明显是等待自己开出的条件了,玉君奇又惊又喜,盘算了一番,道:

“越国除了供奉天台宗之外,将暗中再给肖师准备一份……”

信天游不等他讲完,嘿嘿冷笑道:

“哼,供奉了天台宗,越国哪还有多余的灵石,天材地宝?得,我也不要那些东西了。只需要你派出一万工匠去为华国造船,五万民夫造城。”

这好办,再穷的国家也不会缺人。

玉君奇大喜,也不敢询问为什么是华国,道:

“造船的工匠可以立即派遣,他们正好要找活干。可眼下才开春,是耕种季节,能不能等头季稻收割完毕,再逐批派遣?”

信天游道:

“不,立即派出一万工匠,一万民夫,其余的逐批安排。另外,工具与材料也要落实,再运送三百万担粮食。”

玉君奇倒吸一口凉气。

光头一批的费用,就非五百万两银子下不来。还未考虑运输成本,人员消耗……但霸道叔父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由得他不低头。

当即一咬牙,道:

“必不辱使命。”

信天游瞟了他一眼,道:

“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所有费用,均不需要越国承担。”

言毕站起,团团看了一圈。

玉君奇以为他不高兴了,跟着站起,惶恐道:

“肖师,那怎么行……”

信天游一挥手,道:

“我说行,就行,你照办就是。”

唰……

虚空生物,满室白光。

公主府地方宽敞,穹顶极高。香闺前的秘密会客室内,随着信天游一挥手,一排排银锭银块银条顺墙堆码出两米多高,只剩下中间三个人落脚的一小片地方。

海底上万年的沉银,非同小可。

龟虽寿只捞出了一小部分,就有几十亿两。那货被天道囚禁于海底,特无聊。用法术把所有的财宝擦拭崭新,简直要亮瞎人的眼睛。

当末世来临,金银会没啥用处,最重要的是物资与工具。信天游巴不得把银子统统花光,腾出纳戒里的空间,好去天台宗化缘。

玉玲珑见他东张西望,似乎还要找地方倒银子。急忙上前拉住手,道:

“够了,够了……搞得我不敢随便走路,生怕垮塌了砸伤人。”

玉君奇眨巴眼睛,偷偷猛掐大腿,说不出话。

第二十七章 吴王孙

信天游道

“越王,这里大概有三千多万两白银,部分作派遣人员用,部分让你采购东西输送华国。切记,今年将出现大旱。越国的地势低,水又多,受影响不是很大。

“但从明年开始,海水将倒灌内陆,越涨越大,淹没城郭。所以,你也要早作安排,储存粮食,搬迁高地,制造大船。”

玉君奇被天上掉下来一个硕大馅饼砸得稀里糊涂了,哪还管日后的旱灾洪灾。脸庞放光,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对对对,君奇必牢记肖师的教诲。”

信天游道

“记住,天机不可泄露。我时间紧迫,今天就先杀了玉刚玉烈越侯。你得深居简出,别让人家逮着把柄先咔嚓了。同时也不能闲着,赶快暗中联络力量,好在事后迅速稳定局势。”

玉君奇道

“王宫布置了法阵,自保能力是有的。”

信天游摇头道

“我师父说过,人性难测,堡垒最怕从内部攻破。你今天带来的十名侍卫,只有两名忠心。喏,就是守在公主寝殿南面的两个。”

听了这句话,玉君奇瞪大眼睛,觉得祖坟岂止冒青烟,简直蹿出了一道巨大彩虹。

人心隔肚皮,怎能肯定谁忠不忠?除非具备“他心通”,可那属于天人的能耐了。难道小妹带回了一个横渡星河之前,游历红尘的天人?

他并不蠢,晓得王宫侍卫里有一小半是玉烈安插的人,一小半是墙头草,剩下的一小半才真正忠诚。南面那两个,恰恰是他的心腹。

其实,没有玉君奇想象的复杂。

信天游将神识辐射出去,感应到南面两个人始终不离开位置。不像其他人懈怠,还有窥探公主寝宫的可疑行径。

叮咚叮咚……

急促的铃声响起。

玉玲珑跳起来,慌道

“坏了,外面在示警,怕是叔父来了。”

公主闺房的隔音法阵开启后,固然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可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紧急情况下,宫女便拉扯一条隐秘绳索,房内的铜铃立刻响起。

她尽管没在府邸住过,对机关却很了解,否则也不能指点信天游偷偷潜入了。

“别慌。”

信天游道

“外面来了三名女子,一个化丹初境,两个开光中境,估计是天台宗的弟子。你出去看下,把法阵撤了。”

小妮子匆匆跑出去,惊恐的声音传回来。

“丁师姐,王,王师姐,你,你……”

啪,响起了一记耳光。

“玉玲珑,你背叛师门,还有脸回来。”

小妮子带着哭腔喊叫起来。

“丁师姐,我没有背叛……是王师姐故意惊动南海派,把我一个人丢弃在番州……”

“哼,少狡辩了,还说没有背叛?南海派抓了你,怎么可能随便放回来?你回来了以后,不赶紧上外门去报到,而是回府躲藏,难道不是心里有鬼……给我捆起来!看回去后,不打断你的腿,废了道基!”

听到这里,信天游目中寒光闪烁,对玉君奇道

“你也出去看看。”

寝宫门口的台阶上,两名女子拿出锁链,正要捆绑玉玲珑。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玉君奇一溜小跑钻了出来,大喊道

“等一等……丁师姐。你无凭无据就捆人,没这个道理吧。”

丁师姐冷笑道

“玉君奇,外门的刑堂执法,好像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玉君奇从腰间掏出一块牌子,高高举起,喝道

“外门执事,讲几句话总可以吧。”

越王管辖俗人,地位非同一般,便挂了一个天台宗外门执事的虚衔。普通弟子见到后,是必须尊敬的。

两名女子望了望为首之人,收起铁链。

丁师姐冷哼一声,不理睬落水狗玉君奇了。猛地一推玉玲珑的背,赶羊似的吆喝,走。

小妮子一个趔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昂起头,转身喊道

“哥,你别管我,也别求叔父了。”

闺房内,信天游的嘴角拉出一丝冷笑。往里走,掀开了珠帘隔断。

眼前是一张大床,罩着乳白色纱帘,绚丽的花被与素雅枕头摆放整齐。博古架陈列瓷瓶、铜器与小雕饰,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备。

这里尽管没人住,太后也隔三差五叫贴身宫女清理,并无一点灰尘。

信天游走到梳妆台前,往外拖开了一拳距离,手伸入背后找到墙壁上的三处位置,依照玉玲珑告诉的顺序按下。

咔嚓……

脚下传出了轻微响动。

把梳妆台推回原位,抠开台下厚实木板。一个两尺方圆的洞口出现了,里面隐隐有微光。

信天游钻了进去,顺手把木板复位。

……

碧草如绒毯,中间一条青石板路平坦笔直,足有五丈宽。

一辆马车在大道上徜徉,行人无不注目。

两匹灵马神骏异常,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驾车的壮汉光坐着就比常人高,皮肤黝黑,光头铮亮,肌肉鼓胀如同岩石雕刻。春寒料峭,他却精赤上身,只穿一条牛鼻犊短裤,腰间扎宽阔的铜钉皮带。

车子更奇特。

行驶无丝毫颠簸,轻盈如风。雕饰精美,居然没有顶棚护壁。

更奇的还是车上人。

一位公子端坐锦榻吹箫,白衣如雪。偏偏头发披散,胡须也不打理干净,露出了一圈青色胡茬,显得懒散而邪魅。

身畔偎依的女子年少清丽,只顾深情款款看着他,口里轻轻哼着歌。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似乎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去。

他们身前的小桌摆满奇珍异果,夜光杯斟满殷红的葡萄美酒。琉璃盏中或橙或黄,清香四溢,想必是新鲜果汁了。

才开春,哪里来的鲜果?

桌旁围坐的三名女子,令人大跌眼珠。

一肥胖妇人,两童女,一看就是俗人,怎么出现在了仙师馆地界?入内必死,居然还敢明目张胆!

两名越国钦天监的小吏呆呆站立在路卡旁,望着马车远去。

一个问

“师兄,怎么不拦?”

一个答

“切,你新来的不懂。别瞎拦,省得哪一天稀里糊涂送了命。即使外门总执事玉刚在这儿,也不敢拦。知道那位公子爷是谁吗……吴王孙!”

第二十八章 仙师馆

人的名,树的影。

那小吏一听,伸长颈子眺望,口中啧啧连声,说不出话了。

大修士对凡人而言,犹如神仙。

但除了鼎鼎大名者,如以往的楚山神女,癫道人,当今的妖族圣后……普通人还真叫不出几个名字。

像某些小国家的小国师,属于杂门散修,出了自家的小地盘根本没人认得。

去年新冒出的十二岁开光境——南星,名噪一时。比他名气大得多,分量重得多的却是一个人,吴王孙。

吴王孙二十岁踏入出神境,乃千年来第一人。上一个比这还年轻的真人,是力抗四十五道天雷的楚山神女。

癫道人在这个年龄段,还被人当成疯子,奔波江湖讨一口饭吃。

吴王孙是吴王的孙子,又是天一派掌门人归来子的得意弟子,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加上天资卓越,修炼的条件无可比拟。踏入出神后,又在三年内连破四个层次。

出神第五重的真人,连许多中小门派的掌门都做不到。而他仅仅才二十三岁,被誉为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尽管修行是越往后越艰难,但所有人估计,吴王孙必定可以在三十岁前融体,四十岁前渡劫,成为天下第一人。

然后……

然后,他就成为了一个笑话,整整七年无法进一阶。

倘若换任何一个散修,七年的光阴蹉跎根本不算什么。可吴王孙惊才绝艳,天材地宝灵石功法名师统统不缺,空耗七年居然前进不了一步,简直匪夷所思。

最后被当成了反面教材。

正所谓,贪多嚼不烂。

他本是剑修,中间改行修习符法,还成为了一名器师,亲自动手打造飞行法器。

从此流行一句笑话,不会鬼画符的剑客不是一个好木匠。

修行之路漫漫,有的人开始快,后来慢;有的人开始慢,后来快;有的开始快,后来更快……

更多的人则半途陨落,能够走到终点渡劫飞升的,凤毛麟角。

一个个青年俊彦开始超越吴王孙,他似乎自暴自弃了。近两年开始游走天下,得了一个绰号,红尘风流郎。

每到一地,必暗访才开张的小青楼。

小青楼寒酸,姑娘一般出自中途破落的书香门庭,被抄家的官宦豪门,不得已抛头露面讨生活。

她们无背景,无势力,也不懂勾人手段,倍受欺凌。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做小妾,沦为笼中金丝鸟。

青楼不比妓院,只跳舞唱歌赏花吟诗。若不被姑娘看中,砸银子并不好使,进不了绣阁闺房度良宵。倘若用势力逼迫,便落了下乘。

像远古时期,大名鼎鼎的钱塘苏小小,气节清高。即使蒙冤下狱,也绝不屈服。

但,谁能抵御吴王孙的诱惑?

不使出仙家手段,不亮出王孙身份,那也是一位足赤真金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光顾过的青楼,往往十天半月后,诡异消失。

大伙猜测,姑娘必被金屋藏娇了。

像今天这种情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王孙将姑娘、老妈子、丫鬟带入仙师馆游玩,恐怕隔几日便要离开武威城,那座小小的青楼也将不复存在。

有人讲,不对。

假如吴王孙如此辛勤地耕耘,早该遍地开花,弄出一堆奶娃娃。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扑上七八个高矮胖瘦的童子抱住大腿叫爹爹,还怎么修行?

干脆,他一个人生出一个国家算了。

也许坐怀不乱,借此砥砺道心,以求破境。

修士历练,逛青楼根本算不了什么,吴王孙只是树大招风而已。有的以杀悟道,有的以苦行悟道,五花八门。

很久以前,一名融体巅峰的圣人为大商贾理账,不要一文。商贾起初惭愧,后来安之若素。觉得自己赏了人家一碗饭吃,未免颐指气使。

某一日,天空突现异彩,雷鸣阵阵。

算师哈哈大笑,手托闪电,足下生云,飘升而去。

商贾这才晓得错过了仙缘,后悔不已。而遗留账目的算法精细复杂,竟无人可以接手,生意从此一蹶不振。

所以,吴王孙到底搞什么名堂,无人清楚。

众说纷纭,无非是过一过嘴瘾罢了。

尽管被超越,他依旧是青年修士里的顶尖人物之一。每到一处,只要消息泄露了,必定会涌现一批假青楼。大家闺秀,散修仙子终日弹琴唱歌,专等鱼儿上钩。

马车大摇大摆,特立独行。

吴王孙放下箫,对路旁一个缁衣青帽的独行女子微微一笑,道:

“慧仪小师妹,走累了吧,快上车来坐坐。哥哥这儿有静心灵茶,可以凝神韵,助修行。”

那女子闻言,吓得浑身哆嗦,一溜烟跑远了。

吴王孙兀自不肯罢休,扭头喊:

“喂……以后谁欺负你,就告诉我,哥哥一定狠狠地揍他……记住,哥哥我住在天字号甲一房。你白天来晚上来,都行……”

少女一掐他的腰,啐道:

“人家是比丘尼呢,你别乱逗了。”

肥胖妇人则撇了撇嘴,唠唠叨叨。

“哼,一张苦瓜脸,戴着小僧帽,偏要拿拿捏捏作态……路上见了好些仙子,没一个比我们的翠翠漂亮……都说仙师馆是仙境,一片光秃秃的草原有啥稀奇?”

吴王孙笑眯眯道:

“翠翠,自然是天底下最漂亮的……不过,你们以后别妄议修士了。有的心狠手辣,真杀人不眨眼。刚才过去的是佛修,脾气好,才不跟你计较。”

少女一听,开心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眼睛都能滴出水来,小猫咪一般。

妇人吓得脖子一缩,不敢作声。

吴王孙随手揽住翠翠的纤腰,呵呵笑道:

“仙师馆,是各国接待修士的场所,自然选择环境与灵气俱佳的位置。市井俚俗喜好金碧辉煌,不懂天然朴素出奢华。武威王城寸土寸金,却留下如此大一片草原,折算成银子会吓死人。灵气也比其它地方浓郁得多,益寿延年。”

几个人听他这么一讲,可劲呼吸起来。

吴王孙咧嘴乐了,数息后眼神微凛,笑容渐渐收敛。

他是背对行进方向的,众人扭头顺着目光望过去,只见百米外,一条面黄无须鬓角斑白的大汉拦住了四名女子。

第二十九章 有好戏瞧了

三名女子穿着天台宗弟子的服饰,一前两后。中间夹着的小姑娘衣饰华贵,却好像是个囚犯。走慢了被后面的人一推,踉踉跄跄差点摔倒,着实可怜。

吴王孙凝神望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感应,嘴里咕哝道:

“奇怪……没道理……哈哈,有好戏瞧了……”

几名女子见他神情凝重,不敢嬉笑了。

草原矗立了两座山包,相距五十几丈。上面林木茂盛,画栋雕梁。

大道延绵一里长后分出两股,像个“丫”字。左边去往天台宗的外门,右边去往越国的仙师馆,中间矗立着一座五六十米高的石头孤峰。

马车行驶到丫字的节点,正要右拐,吴王孙突然睁开眼睛叫停。

随即,马车继续前行进入了草地。众人铺上地毯,摆上美酒果品菜肴,俨然春游野宴。

吴王孙端正盘坐,道:

“来了一个妙人,呆会儿肯定有好大一场热闹瞧,够你们吹嘘一辈子的了。不过,在仙师地界,发生的事情凡人无法想象,弹指可定生死。记住,千万不要离开我一丈远,方可确保安全。要不然,你们干脆躲到车上去。我把车壁和顶棚升起来之后,挡得住融体圣人一击。”

众女一听,又兴奋又害怕,挤油渣似的往他身边凑。

红尘风流郎一摊手,露出苦笑,无奈道:

“我说的是一丈,不是一尺。虽然贴这么紧很舒服,可万一飞剑射过来,我都腾不出手去收了。”

百米之外,那条汉子大刺刺挡在路中央,待四名女子走近,喝道:

“兀那三个母的,可是天台宗的牛鼻子?”

轰……

路面顿时炸开了锅。

三三两两的仙师瞠目结舌,心道哪里跑来的二楞子。这不是站立在庙前,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玉玲珑一直倔强不哭的,乍见身影,顿时泪如泉涌。

领头的丁师姐骄横惯了,又是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二话不说,“仓啷”拔剑。

但剑未出鞘,整个人却被一巴掌打飞,后面扑上的也一样遭遇。

信天游留了力,区别对待。

丁师姐与王师姐至少碎掉了半口牙,剩下那名女弟子的胳膊挨了一击,酸麻不能动弹,却无大碍。

小妮子恍恍惚惚,有些糊涂了,口里呜呜哭泣,张开双臂朝前跑。

信天游见情况不对劲,一脚猛踢,传音入密。

“快返回公主府,这里太危险,我要拔了天台宗外门。”

凌厉的一脚似乎踢到了玉玲珑小腹,其实是用磅礴力场将身子托起送出,毫发无损。

可瞧在外人眼里,却是汉子存心找茬,辣手摧花。三巴掌将三名女子打飞,最后一脚将小姑娘踢飞。

霸道,端的霸道!

凶残,端的凶残!

天台宗外门的总部所在,行人里面至少有小半属于来来往往的外门弟子,见状立刻扑上。

信天游嘿嘿冷笑,身形如魅影忽闪。

仅仅过了十几秒钟,道路两旁便倒下一堆人,呻吟不起。

观战的众仙师大张着嘴,下巴颏几乎掉落。

这都什么打法?

闻所未闻。

没有气场澎湃,法力波动,只是简简单单抓起人朝地面一掼,跟老鹰抓小鸡一般。

修为较高者祭出了法器,可无论飞剑,法印,龙角吹,统统被咯嘣捏碎。

他们的本命法器被毁,修为大跌,反而不如断胳膊断腿者幸运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温养一件本命法宝却要花十年。

最前方的两名天台宗弟子提剑往回奔,尴尬地停在半途,进不得退不得。

黄脸汉子猛一跺脚,瞪圆眼珠子作势追赶。吓得他们转身飞跑,不走大路了,斜插草地直奔外门。

汉子团团转上了一圈,握紧双拳,梗着脖子怒吼。

“有人吗,还有经打的吗……某,山野村夫肖尧克是也。天台宗的牛鼻子,再来几个草包让爷爷捶捶!”

众仙师听了,面面相觑。

此人无非仗着速度快力气大,可能有秘术秘宝傍身,境界并不高。打几个不入流的外门弟子算不了什么,高手还没露面。

这哪里是上门打脸,分明是存心找虐嘛!

信天游横着两条膀子,耸肩抖胯,雄赳赳像一只螃蟹似的大摇大摆朝里走。

他早认出了坐在草地上悠闲观战的那个人,天字号富二代——吴王孙,好大一条鱼!

对方手里有一件他梦寐以求,情愿拿灵索和雷芯木捆绑了去交换的至宝。必要情况下,甚至连龙牙、震天弓、太古遗音都可以舍弃。

另外,复活绿萼还只停留在一个想法,不知道该如何操作。神女的《封天诀》提到,所有存在过的,永远不会消亡,只是换一种形式存在。这与科学非常相似,却缺乏实施法门。

盛名之下无虚士,吴王孙一直处于金字塔的顶端,见多识广,或许能提供有价值建议。如何打交道还没想出,首先,得引起他注意。

围观者见黄脸大汉打了天台宗弟子后不逃跑,晓得好戏才鸣锣,一个个远远吊着。

分岔路口,吴王孙含笑站起,躬身一揖,道:

“肖兄,春来百花香,能饮一杯无?”

见到心高气傲的吴王孙主动邀请,态度恭敬,众仙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信天游也没料到,仓促一抱拳,道:

“吴兄,幸会。寥寥几朵小花,如何佐酒?”

才开春不久,万物萌动。这里的灵气浓郁,草长成绿油油一片。花却不茂盛,只钻出了几朵,还纤细低矮。

“这有何难?”

吴王孙笑笑,抬袖一拂。

光影骤然闪过,空气愈发清新。伴随一阵细密的吱吱声响,地毯外一圈青草开始蹿高,接二连三的鲜花冒出来,摇曳生姿。

翠翠与童女惊喜地凑拢去嗅,道:

“耶,是真花呢,好香……”

信天游看了看,坦然坐上地毯,问道:

“吴兄不惜耗费真气与法力,催动野花早熟。只为了留下肖某喝一杯酒,为什么?”

吴王孙也坐下,笑道:

“我游历天下,第一次见到肖兄这样的妙人,当然想聊一聊。你样子装得凶狠霸道,表情却落落寡欢,说明心中不快乐。来来来,且饮杯中酒,一醉解千愁。

见对方不动,又道:

“你打了天台宗弟子,只是一件小事。我们萍水相逢喝杯酒,无妨。但你不退反进,只怕呆会儿要闯进外门闹出大事。到那个时候,如果我再请你喝酒,就是公然与天台宗为敌了,得避嫌。”

信天游被他一语道破,暗赞厉害。也不矫情,端起葡萄酒示意,一仰脖咕咚灌下去半杯。

反观吴王孙,优雅地伸出三指轻轻捏住酒杯摇晃数圈,对着阳光看漫天红花沿杯壁滑落。然后深嗅酒香,含一小口品味。见对方喝完后露出思索表情,以为是此中行家,忙问:

“肖兄,这酒的滋味如何?”

第三十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信天游正合计,吴王孙在任何方面都远超桃夭,怎么酒却不如桃花露?

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

世间所有的感觉均经过了,模糊且指向不明。而桃花幻境是一种神魂状态,自己饮下的那杯酒纯粹、明确,直抵灵魂。

这时听到了吴王孙发问,不假思索回答道

“比我半年前喝过的桃花露逊色……”

感觉对主人不敬,又亡羊补牢。

“你的葡萄酒也不错,在人间可以算极品了。”

直娘贼,你丫喝的酒比人间极品还强,难道是白玉京的琼浆玉液?远远围观的众仙师听到这句话,心中大骂无耻。

吴王孙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道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人间的美酒,当然不能跟仙露比……肖兄刚才的步伐别具风姿,有什么讲究?”

信天游道

“这叫走海路,一个人可以把整条道占了。家乡的地痞最喜欢这样搞,意思是老子不好惹。我小时候见了很羡慕,今天特意学学。没走好,请多包涵。”

吴王孙出没的地方,哪里会有地痞?即使有地痞,也会变成乖巧绵羊。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走路把整条道都占了,是一个什么状况,摇摇头问道

“肖兄一眼认出了我,难道以前见过?”

信天游道

“你太有名了,听几个朋友说起,想不认出也难。”

吴王孙苦笑,道

“虚名而已。”

切,你的自我感觉还真良好。信天游一指旁边铁塔般的壮汉,道

“我能够认出吴兄,不是因为你本人怎么样,是因为他太醒目了……昆仑奴。”

一听这句话,壮汉猛地抬头,目露厉电,周身迸发出磅礴气势。

小桌上杯盘乱颤,众女花容失色。

啪……

信天游手中的夜光杯凌空碎裂,酒水泼洒。

众仙师见此一幕,心中大爽,谁叫你这厮把牛皮吹上天!居然敢在吴王孙面前嘚瑟,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们也想接近吴王孙,可昆仑奴守卫,谁敢?

平日里,仙师馆只有寥寥二三十人。自从吴王孙来后,爆增至一百多。

他初到时,一名圣胎初境的真人兴奋地跑过去打招呼,一不小心靠太拢。被昆仑奴毫不客气用马鞭一卷,甩得不知道去哪里了。若非如此,天字号甲一房早就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菜市场。

吴王孙抬手压下昆仑奴的气势,皱眉道

“肖兄,不知者不怪。昆兄口不能言,耳却能听。从陪我修行之日起,便脱离了奴籍,早就不是奴隶了。”

信天游站起身,面对壮汉深施一礼,道

“肖某只是听人提起,顺口说了出来。完全无恶意,还请尊驾赎罪。”

昆仑奴默不作声,恢复成一尊石雕。

信天游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也不觉尴尬,坐下问道

“吴兄,昆兄是什么境界?”

吴王孙道

“圣胎境界巅峰,体修。”

“肖某猜测,他的修行在近期滞涩了。”

“哦,确实如此。肖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下人,难道不晓得昆兄脱籍?不,绝对知道。之所以那么喊,是习惯了,并无轻蔑之意。可是昆兄的反应激烈,说明他耿耿于怀……修行如逆水行舟,越往后越艰难。如此在意一个‘奴’字,必然暗生心魔,怎么可能不滞涩?当年癫道人纵横天下,常常被俗人啐骂为疯子,可没有动怒。”

吴王孙闻言怔住。

昆仑奴眼睛一亮,抬起头。

众仙师陷入了沉思。

信天游又指向地毯上的夜光杯渣子,道

“碎的是杯子吗?不,碎的是面子。如果肖某执意于面子,如何求天道,证长生?贫者振衣作响,谁能从王侯身上搜出半个铜板?方才言语伤人,须让昆兄发泄怒气。难道,我真的护不住这只杯子?”

言毕,信天游手一伸,掌心向下。

只见碎渣子跳跃而上,凌空一块块自行拼拢。仅仅二十息之后,夜光杯重现。纹理纵横交错,犹如冰裂,呈现出一种异样美感。

信天游祭出能量,融化了杯子重新铸造一个光溜溜的都行。面对吴王孙不敢暴露底牌,只释放少许“焊接”,弄出了一个冰裂工艺品。

现场鸦雀无声。

这一手,远比碎裂杯子漂亮,强大太多了。

破坏,永远比建设简单。推倒房屋与重建,差了十万八千里。

复原碎杯,必须同时具备强大的神识与气场,才能精确控制每一小片回归原位。

信天游望了望天台宗外门,毫无动静。

知道和吴王孙呆一起,玉刚不清楚底细,以静制动。如果逃跑,他们就追杀。如果进攻,他们就应战。

很明显,吴王孙感觉出自己与其他修士不一样。很好奇,临时起意喝杯酒,聊一聊,倒没什么阴谋。

可信天游见到天字号富二代,好大一条鱼,临时调整了计划。

对方有一件他迫切需要的飞行法器,号称天下第一快的至宝——天梭。

像震天弓,被誉为天下第一的攻击法宝。可以他目前的功力,发挥不出。龙牙,贴身近战属于当之无愧的第一利器,却无法及远。而且踏入杀胎中境界,手段层出不穷,几乎没机会贴身近战了。

真人不能飞行,必须借助法宝灵禽,否则就要靠两条小腿丈量大地。

以信天游去潇水剑派化缘为例,真正搞事情只是在藏经阁的半小时。可为此在路上花费的往返时间,就长达一个月。

在现阶段,天梭对他至为关键,震天弓反是鸡肋。一旦成为圣人可以飞行后,二者的地位又会调转过来。

萍水相逢,没啥交情,偏偏吴王孙又什么都不缺。龟虽寿收集的海底财宝虽然多,但是除了炎精之外,其它的人家恐怕瞧不上眼。

能够让对方心甘情愿交出至宝,又不结下仇怨,唯有激他豪赌一场了。

突然,昆仑奴的脸上露出欣喜。往旁边膝行两尺,魁梧的身躯趴下,头颅低垂。双只胳膊却抬起伸出,双手合拢,掌心向上。

看热闹的众仙师愣住了。

这什么礼节?

好像叫花子讨饭,打发点咯……



第三十一章 滴水还魂

吴王孙哈哈大笑道:

“悟了,悟了……昆兄终于除去心魔,开悟了……肖兄,昆兄是向你表示感激,希望能够把夜光杯赐给他。”

信天游将杯子轻轻放入昆仑奴的掌心,道:

“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吴王孙摇了摇头,笑吟吟道:

“不,夜光杯虽然珍贵,却只是装东西的器物罢了,随便哪一个富豪的家里都能找出好几只。但破而后立,令圣胎真人开悟的杯子,天下可只有这一件,价值至少增加了万倍。重塑之后,它就不再是我的了,而是肖兄的。”

信天游一怔。

有道理,咋不早说?

天下的聪明人真不止华文一个,瞧瞧人家的脑袋瓜转得多快。

昆仑奴慢慢地膝行而退,将杯子小心翼翼摆上桌案。神态虔诚,如瞻仰圣物。

翠翠跑回马车取出一个新杯子,重新为信天游斟了半杯葡萄酒。

大家端杯,一饮而尽。

吴王孙沉吟道:

“我欠肖兄一个人情……”

听到这句话,远远围观的仙师忌妒得眼珠子发红。

啧啧,吴王孙的人情,不敢想象。光凭这一句话,就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咕咚……

肖尧克粗鲁地一口灌下葡萄酒,一边乱嚼熏制鹅肝,一边含含糊糊道:

“昆兄的问题不大,他只是身在局中不自知而已。今日之开悟,肖某轻轻推了一把,并非有多大功劳。感谢二字,休要再提……倒是吴兄你,麻烦真不小。”

现场发出一片嘘声。

奔波江湖的散修,所有资源都需要搏命争取。可不比闷头在洞府里修炼的大家弟子,人情世故贼精,闻言面面相觑。

尼玛,这是标准的神棍开局,街头算命的套路!咱们窘迫的时候,也玩过。

吴王孙七年不进一阶,能没有麻烦吗?连渡劫三重的大圣人归来子都束手无策,谁又有解决办法?

翠翠一听急眼了,啐道:

“你才有麻烦呢,你们全家都有麻烦。”

见对方把酒喝光了,也故意不斟。

吴王孙哑然失笑,轻轻拍了拍翠翠的胳膊示意别乱讲话,拱手道:

“无数热心道友找到天一教,甚至还有俗人跑去吴王宫,说要献出祖传药方或者绝密功法,助我进阶。对此,吴某从来不理。但肖兄乃神龙一现,今日相遇,不知何日重逢。金玉良言,还望赐教。“

听到“神龙一现“,信天游知道对方看破了自己的伪装。瞧瞧人家这世家子弟,说话简直滴水不漏。

他反正顶着“肖尧克”这个假身份,也不在乎,大大咧咧道:

“你好不容易才把境界压制下来,当然不理了。“

全场皆惊,都望向吴王孙。

一直风淡云轻的王孙脸上闪过一丝讶色,问道:

“肖兄何出此言?“

信天游一摊手,道:

“很简单,你有天资,有资源。没理由不进阶,除非是自己不想进阶。“

哦……

吴王孙闻言,表情又轻松了。见对方欲言又止,摆手道:

“肖兄,你只管明言。”

信天游咧嘴道:

“那我就一通胡扯了……你的内心非常恐惧,想逃离这个世界。由剑师改行为符师,又成为器师,是想造星棤……“

吴王孙差点蹦起来,以一串响亮的哈哈打断信天游的话。慌忙举杯,浑然忘记对方的杯子里根本没酒了。

“哈哈哈……不会鬼画符的剑客不是一个好木匠,让肖兄见笑了……喝酒,喝酒。”

翠翠立刻乖巧地起身斟酒。

信天游眼睛一亮,晓得蒙中了。

他在虚境整理过上万份思想实验的原始记录,与试验对象的思维活动进行对印。

不同状况时的脑电波是不一样的,安静时出现α波,思考时就出现β波,β波的出现一般代表着大脑皮层处于兴奋状态。辅助以精神压力分析仪,依据对心率变异的分析,自动测量自主神经系统的交感和副交感神经……

尽管,并不能通过波形精确得知一个人在想什么,但大致的欢喜忧伤还是看得出。

后来修习了神女的《封天诀》,如虎添翼,敏锐感应每个人的神魂波动。恰巧吴王孙又没有伪装,察觉出他内心隐藏的恐惧是小菜一碟。

当然,极少有人能够伪装到潜意识层次。

在高科技时代,也只有特工才接受深层次催眠,以防止泄密。高级营销人员自我暗示,提高信心与亲和力。曾经有骗子伪装领导,入戏太深,连自己都相信了。

符师、器师、阵师是相通的,大阵师必然会制器画符。大器师未必懂布阵,但肯定会画符。

吴王孙既然造出当世第一快的天梭,下一个目标只能是遨游宇宙的星棤了。再联想他中途改行,内心恐惧,不是想逃离地球才怪。

为什么要急吼吼逃跑?

而不是等渡劫圆满,以天人的身份横渡星河?

雷震子给出了答案。

天机紊乱,二十年内会有苍生大劫。

这应该是道门的最高机密了,知道的人极少极少。但雷震子是天人弟子,吴王孙乃年轻修士第一人,能够获悉不足为奇。

二人干完杯中酒,吴王孙笑道:

“我说肖兄内心有忧伤,肖兄讲我内心有恐惧。咱们半斤八两,全是乌鸦嘴。上大街摆摊算命,准赚不到钱。“

轰……

围观者全哄笑起来。

吴王孙目光炯炯盯住对面,传音入密。

“肖兄可否猜出,吴某恐惧什么?“

天字第一号的机密,怎么可以乱回答?信天游信口胡诌。

“人心隔肚皮,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见吴兄谈笑甚欢,却时不时微蹙眉头,似乎隐藏忧愁……“

吴王孙一愣,心道我有这习惯吗?怎么自己没发觉。

略一思量,接着道:

“肖兄助昆兄开悟,是一份大人情,我得感谢。证天道,求长生,最怕的是欠人情,落下因果羁绊。”

信天游道:

“我正巧也有一事请教,大家相互抵消怎么样。”

这人情往来,怎么还有相互抵消的?吴王孙愕然,还是微笑着一摆手,道:

“请讲,吴某必知无不言。”

信天游传音入密。

“我有一位凤凰花仙子的朋友,前几日神魂消散了,可有什么法门将她复活。”

吴王孙身躯一震,秒懂面前的黄脸汉子为什么看起来郁郁寡欢了。立刻收敛了笑容,推开翠翠喂自己荔枝的手。

沉默半晌后,传音入密。

“圣人的躯体朽坏,可以夺舍重生。一旦魂飞魄散,是不能复活的,连天人也做不到。道藏虽然记载了起死回生的故事,却无操作法门。佛宗有转世轮回之说,也需要灵魂不灭才行。

“民间传说,人死之后要经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忘川河,抵达幽冥地府。忘川河水呈血黄色,装满孤魂野鬼,河上有一座奈何桥。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忘记了前生事,才能转世投胎。

“吴某曾经抓过鬼,发现它们没一个有这样记忆,本来是不信的。后来一想,游荡在世界上的鬼全部没有进鬼门关,当然不晓得里面的情况。既然天界存在,地府为何不能存在?

“但眼下,肖兄面临的问题更深刻,亘古以来无解答。类似于,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又变成什么?吴某觉得,凡是存在过的东西,不可能变成虚无。如种子破土长成树,树木焚烧成灰,复归泥土。那么,中间散发出的光和热,去哪里了?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被环境吸收了,转化了。

“要复活凤凰花仙子,法门应该是存在的。但这条路从来无人走过,注定会无比艰难。吴某了解不深,不敢妄言。况且,草木的生命力比人类强大。枯枝发新芽,滴水可还魂……让我再想想……”

众仙师竖起耳朵倾听,却见二人传音入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直娘贼,这两货一到关键的地方就讲悄悄话,忒不厚道了!

第三十二章 石头里蹦出来

吴王孙越来越看不透对面的黄脸汉子了。

想来想去,硬是想不起何门何派能够隐藏如此高手。

仔细观察,发现肖尧克的面貌僵硬,五官不协调,肌肤细腻,目光明亮,晓得必然运用秘法改变了身形相貌。

复原夜光杯,一语令昆仑奴开悟,都算不得什么。但戳破自己内心的恐惧,简直像天雷炸响。

知道“天机紊乱,苍生浩劫”的修士极少极少,莫非是偷偷溜出虚空秘境的天人弟子?

很快,吴王孙又否定了这个猜测。

假如是天人弟子,就不会向自己询问“复活神魂”的法门,而是去求天人师父了。

足足思考了三分钟,吴王孙才长吸一口气,传音入密。

“抱歉,肖兄……性命关天,我不能胡乱指点你。由于修炼的途径不一样,人类修士肯定比不上草木精灵对自身的了解。假如当世只有一位天人知晓复活的秘密,那一定是白莲圣后。”

“啊,不是妖族圣后吗,在哪?”

“圣后的本体是一株白莲,这本来是道门的绝密之一。但百万大山里的妖怪精灵是知道的,加上圣后又横渡星河去了。对当今的局势没影响,所以我才能告诉肖兄。”

见对方露出一脸失望,吴王孙又道:

“吴某虽然不晓得法门,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保护好凤凰花仙子的本体至关重要……另外,建议‘肖尧克’这个化名,不要再用了。南星遇刺,南海派秘密追捕肖尧克。几大门派全晓得了,太招惹人注意。

“方才我请你喝酒,部分是出自这个原因。肖兄有如神龙,高深莫测。吴某想来想去,天下青年中只一人可以稳压我一头,是一个女子……“

听到这里,信天游的心脏砰地一跳,想起了几天前同船渡海之人。

果然,吴王孙道:

“……她叫龙丘水南。吴某二十岁踏入出神境,被誉为千年第一。其实,龙丘水南在十九岁时就踏入了。她的修炼资源比我差,能取得如此成就,资质远胜。”

信天游道:

“我与白莲教有点儿阴差阳错的渊源,以后还要打交道。可又对他们不是很了解,麻烦吴兄解释下。”

吴王孙道:

“我不知道你怎么卷入了番州之战,有一个消息可以告诉。当晚袭击南星的融体圣人,正是白莲教母。而龙丘水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

“青鸟传檄,苍狼远征。白莲圣后烈火焚城,以一己之力镇压天下,气魄亘古未有。当时,吴某见到高空的那朵白云,也不由得折服,并无痛恨。

“青鸟将圣后的符咒,送给天下散落的妖怪精灵,有极少部分人也因此觉醒了妖族血脉。像昆兄,那时只是吴王宫中的一个僮仆,觉醒后力大无穷。家族才赦免了他的奴籍,让他随我修行,伺候。

“他们毕竟是人,不可能像野兽一样地生活。渐渐联络聚拢,没有回归百万大山。建立了白莲教,奉圣后为真神。

“天下教派的格局,历经千百年才形成,洞天福地早就被瓜分光。白莲教一穷二白,没地盘,没资源,还没实力,只好跑到俗世传教。

“教内以兄弟姐妹相称,有患相救,不执一钱可周行天下,对贫民具备非常大的诱惑。往往饥荒洪水造成流民四起,就是白莲教广招信徒的良机。

“抱团对抗官府,必然招致镇压。跑到别人的道场招揽信徒,不挨打才怪。他们被打击狠了,只能在暗处活动。接头时用切口暗语,以双手拢成火焰状,模拟莲花。所以,龙丘水南一十九岁踏入出神境的纪录,被各大教派抹杀了。

“因为百万大山的妖族不打击他们,便以此为依托,在吴国和姬国的活动最猖獗。吴国太强大,吞不下。南海派的宗门远在罗浮岛,姬国又被山海环抱,易守难攻,是白莲教梦寐以求的地盘。

“两年前,姬国大旱。流民揭竿而起,攻占数郡。南海派与白莲教恶斗了一场,龙丘水南下落不明。这才导致了半年前的番州报复,修行天才南星遇刺。”

信天游听完,感觉有个地方不对,道:

“十二岁的开光境,好像不算什么吧,我见过十二岁的化丹仙师。“

谁料这话一出,吴王孙的表情更见了鬼似的,脱口反问:

“你认识雷震子?是不是高高大大,长了两颗龅牙,脸色灰里泛青?“

信天游点点头,道:

“雷震子一直叫我大哥,曾经指点他破境。你怎么知道,去过虚空秘境?“

吴王孙的嘴巴张得跟鹅蛋大,久久不合拢。良久才拱起手,俯身一揖,苦笑道:

“雷震子,哪咤,沉香,杨戬,素来瞧不起我。想不到,尊驾竟然是他们的大哥。吴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二人传音入密,持续了整整一炷香工夫。

众仙师把头像拨浪鼓一般来回摆,如看哑巴戏,不由得抓耳挠腮。

见到吴王孙郑重作揖,这拨人心道,完了。大肥肉终于上了肖神棍的钩,肯定要大出血。

信天游道: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雷震子只是萍水偶遇,希望我出头揍猴子。”

吴王孙才合拢的嘴巴张开得更大了,结结巴巴传音入密。

“雷震子希望,你出头揍猴子?你可知道,猴子是什么人?连一些融体圣人,也赢不了他。”

信天游无所谓地耸耸肩,道:

“猴子很厉害吗?吴兄,可不可以为我说一下虚空秘境的情况?”

其实,当初雷震子是那样讲的。贴身近战,他有可能赢猴子。但只要让猴子退出一米外施展法术,他就可能被秒杀。

而传送大阵的一旦开始运转,消耗的灵石将是海量,那是修士的命根子。为争夺末世资源,今后必然会与道门开战。

信天游觉得,自己与猴子免不了一场决斗。最好提前了解对手的情况,有备无患。

吴王孙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更长,终于道:

“人世间说我是千年第一,其实没有包含在我们世界外的一个地方,虚空秘境。和里面的天人弟子一对比,无论我,龙丘水南,夏瑾瑜,南星,就啥也不是。

“有资格进入虚空秘境的修行者,无不惊才绝艳。四五十岁的融体巅峰,并不鲜见。对比修士的寿命而言,还很年轻。绝大部分是奔着求天道、证长生去的,一心修行。也有少数情投意合,结成了道侣。

“因此,虚空秘境里才有了天人弟子,但每一代均不过寥寥几人。道宗和四大超级门派的掌门,都是三劫修士。出入虚空秘境时,往往会带上得意弟子。吴某才得以进入,略知一二。

“凡进入者,必须指道心发誓,不泄露里面情况。所以,吴某只能说下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十七年前,遗落之地的圣战爆发。次年夏初,太阳城破。三位天人追击魔导,路过华国栖云郡的羊肠谷。捡到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带入虚空秘境。

“秘境里的少年都有父母,唯独他没有,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因此他们抱团对付,给对方起了一个诨名,猴子……

“这天下,是被道门控制的。道门,则被虚空秘境控制。抛开天人神通广大不讲,圣人进秘境躲避雷劫不讲,各家老祖还呆在里面呢,焉能不乖乖听话?假如把那里比作皇宫的话,雷震子等少年相当于皇子。

“而猴子,则是太子。”

……

第三十三章 败家子

吴王孙所言,与师父当年见到的,以及章牧之调查的情况,严丝合缝,恰好形成一个完整的逻辑链。

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一起逃出白沙城,不是同根生,却宛如亲兄弟。结果一个成为魔导弟子,一个成为天人弟子,免不了要惨烈厮杀一场。

信天游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好。

吴王孙的话语里,流露出一个危险信号。

道门高层晓得“天机紊乱,苍生浩劫”,也许启动了“星棤“的逃亡计划。毕竟,只有天人才能够赤身横渡星河。开始对一些中小灵脉进行”抢救性挖掘“,其实是杀鸡取卵,为星棤准备能源。

吴王孙,极可能是项目的负责人之一。修士追求个体的强大,器师与阵师极少。何况“星棤“不是一件法宝,而是一个浩大的系统工程。他中途改行,固然出于兴趣与天分,恐怕也与此相关。

但无论如何,不至于七年不进一阶,肯定还存在更深层次的原因。

为了回馈,信天游从《封天诀》与《金身诀》里挑选出部分炼神炼气的精华。听得对方一愣一愣,彻底服气。

他晓得,吴王孙把自己当成了佛宗、杂门散修,甚至妖族中的顶尖人物了,并没有怀疑到科学狗身上。

两个人惺惺相惜,都有各自的机密,交流点到为止。

接下来,该联手演一出戏了。

传音入密了整整半小时,信天游突然面色一沉,冷哼道: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了不起吗?有种,你就和某家赌上一赌!”

众仙师终于听到了声音,精神为之一振。

忖道,别看他们方才聊得挺投契,一言不合就翻脸了。肖尧克暴打天台宗弟子后,又向吴王孙挑战,难道想一鸣惊人,成就名声?

吴王孙心知肚明。

这货呆会儿要闹事,想提前把自己摘出局。吴国不怕越国,天一教更不惧怕天台宗。可自己沾上这档破事后,光向道门解释就够喝一壶的了。在外面逍遥的日子,也不得不提前结束。

但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信天游除了存心把他摘出局,还有另外一重心思。

假如混成熟人了,怎么好下手?

龟虽寿是个二皮脸,说翻脸就翻脸。信神棍可做不到,只好趁没啥交情时,赶紧借题发挥。

“世家子弟,名门之后,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哈哈,只是天材地宝多一些,功法高级一点。肖兄身无半分银,拿什么和我赌?”

吴王孙的表情依然平静,心道,本公子凑个趣,看你这厮能闹出什么花样。告诉了那么多隐秘,把指点之功两抵。真要赌起来,可不会手下留情。

啧啧,瞧瞧人家这风度!

众仙师暗暗点头。

再去看肖尧克,不由得瞪大了眼珠子。

那货放下杯子站起,大大咧咧道:

“肖某乃山野散修,穷得连裤腰带都没有一根……嘿嘿,献丑了。”

言毕,解开了外袍。

现场一片哗然。

直娘贼,说献丑,原来真的是献丑呀……

好丑!

只见他左腰别着一把银灿灿的解食刀,勉强像回事。挂着一个锦缎小荷包,针脚歪七扭八,真心不敢恭维。上面绣的啥,尼玛,两只鸭子!

有仙师咕哝,好像是鸳鸯。立刻招来一片嘘声,谁家鸳鸯长成那样?

这都不算啥。

奇的是,那货的右腰居然斜插一根半尺长棒槌。

大伙把眼睛揉了又揉,没看错,如假包换的一根乌亮棒槌。捶衣裳短了点,擀面刚刚够。

更奇的是,腰间扎了一根草绳子,还打了一个风骚的蝴蝶结。金黄色的稻草秸秆,清晰可辨。

顿时,沸反盈天。

这货,简直是仙师的耻辱!

有人高叫道,早些年老子没凝罡,走江湖的时候。吃上顿没下顿,裤腰带还是有一根的……

肖尧克却不以为耻,当众解开“裤腰带”。

哎呦……

翠翠羞得一把捂住了眼睛,一帮仙子连忙转过身。

胖妇人也跟着捂住眼,指间的缝隙却可以钻进一只苍蝇。可惜,她没有见到想见的。

锦缎小荷包,出自玉琼花大小姐的手笔。她来自西域楼兰,哪里刺过绣?连鸳鸯都没有见过,没弄成鹭鸶就算不错了。

草绳子不用说,当然是“灵索”了。

信天游还真不是故意打扮成这样,自从绿萼香消玉殒后,根本无心打扮,依旧穿着玉笥岛的那件破烂道袍。

把东西一股脑丢进纳戒,固然方便,放进取出挺消耗神念。

带着小妮子玉玲珑赶路,住店吃饭,盘缠不可缺少。小荷包正好可以搁点碎银子,装着神珠的西珠盒子。

雷芯木相当于一根超级电棍,可以吸收雷电,亦可放出雷电。他还没有琢磨出雷电法门,先发现了一个朴素的使用方法。这玩意坚硬无匹,打人是杠杠滴,一敲一个青包。碰到小毛贼,总不能拔龙牙吧。

在腰间扎一根灵索吸纳灵气,比从空间戒指里取灵石,方便多了。

信天游以能量击穿“草绳”,解开后用手捋直,轻轻一推。索端小孔急遽喷射出灵气,旋转如同风轮,飞向吴王孙。

精纯的灵气向四方散逸,众仙师如同恶狗嗅到骨头香,纷纷前涌。昆仑奴抬起头冷冷扫一眼,他们又不动了。

吴王孙抬手抓住“绳棍”,面孔一僵。用双手恭恭敬敬捧着,改盘坐为跪立,郑重地传音入密。

“肖兄,请据实以告。你的前辈里,是否出过惊天动地的大宗师?”

“嗯,算是吧。”

“草绳上附着一层稀薄却凝练至极的神念,想必是你家前辈传下的重要信物,你是否有权处置?否则,吴某不敢接受它为赌注。即使侥幸赢下了,倘若你的师兄弟上门讨要,于情于理我都要归还。”

“早分过家了,东西是我的。随便怎么弄,不会有人找你要。”

信天游呆在紫府,与癫道人的残留神念混久了,根本没觉得多么了不起。此刻才意识到,天下第一果然是天下第一。仅仅一丝残念就令罗浮岛的大小萝卜头不敢造次,连惊才绝艳的吴王孙也肃然起敬。

吴王孙心里则痛骂。

狗狗个熊,都讲老子是败家子。全都过来瞅一瞅,真正的败家子长啥样,连祖宗的牌位也敢拿出来当赌注。

他用大拇指按住绳棍末端的喷口,释放真气封闭,往前一推,那棍又平平飞回。

信天游接住,坐下后随手搁在膝前地毯上。

吴王孙开口道:

“这件宝物,在灵气浓郁的环境里浸润了漫长时光,稻草杆凝结成晶,相当于十五大方极品灵石。但灵石里的灵气慢慢散发,它却可以瞬间喷涌,快速补充战力。加上细小轻巧,携带方便。总体而言,可比二十大方极品灵石。

“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此,而是绳子上附着的强大神念。若圣人借此开悟,或者后人晓得了,必定以倾城之力收购,供奉于香案……”

吴王孙说着说着,尴尬地戛然而止。

倒,眼前可不就是那个败家子后人吗?

众仙师闻言,惊得眼歪嘴斜。没料到一根草绳子,竟如此不凡。

二十大方极品灵石,是一个什么概念?折算成世俗金银,相当于武威城一个月的赋税。

信天游沉默了。

照此计算,即使把空间戒指里剩余的二十米灵索统统拿出去,也无法逼出天梭。

神珠的分量又太重,不敢露白。

第三十四章 蚊子也是肉

震天弓号称天下攻击第一,级别比天梭还高。拿出来对赌,绝对够用。

但消息一旦泄露,本来平静的南海派恐怕要疯狂追杀肖尧克。何况日后以南海师叔祖的身份重临罗浮岛,这件道具不可缺少。

太古遗音的分量也够,但信天游已经作了安排,准备送给绿萼的姐姐桃夭。

剩下,就只有龙牙与雷芯木了。

龙牙不仅是一柄神兵,还是他与高科技时代的纽带,轻易不可弃。

那么,只能送出雷芯木了。

这也是一件至宝,不能够一下子拿出来,以免打草惊蛇。最好先从小处着手,捞一批低阶法器。

华国的天地元气贫瘠,没几个仙师,通幽法师却一大把。他们如果有合适的法器在手,可以极大增强白沙城的防御力。

信天游想从吴王孙这里榨出油水,真蒙对了,天底下就没有谁拥有那么多法宝。

吴王宫千年底蕴,法器堆积如山,自然随便嫡长孙挑拣了。偏偏他从小喜欢,见到精巧的便收集了琢磨,日积月累。加上资质惊艳,师门显赫,连许多渡劫前辈都要奉承,屁颠屁颠献宝。

所以论法宝之强大,吴王孙未必能排进前列。若论法宝之多,之精,天下真没第二个人赶上。

不过,二十大方极品晶石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即使横跨修行与世俗的头号富家子,对此也有点脑壳痛。

法器很多,随便丢一件进江湖都会泛起波澜。可空间戒指里并没有携带很多,价值与“绳棍”相当的只有十几件。件件均是心爱之物,一时难以取舍。

信天游见他踌躇,问道

“吴兄,你有供通幽法师使用的法器吗?”

吴王孙哭笑不得,摇摇头。

本公子又不是捡垃圾的,那么低档的玩意也珍藏?

信天游大失所望,继续问

“供开光仙师使用的,总有吧。”

吴王孙眨巴眼,没好气道

“没有。”

信天游还是不死心,想起玉琼花的锦帕被南海派没收了,境界大跌,行动很不方便。估算一下,假如两年内她修炼《金身诀》顺利,应该可以踏入化丹。

“那么……供化丹修士使用的飞行法器,不可能没有吧?”

吴王孙一怔,心道,你丫还真是一根棒槌。

“肖兄,法器分为两种。一种使用灵石转化为法力,另一种由施术者施展法力。普通法器好说,甚至凡人按下开关就行。但飞行法器的要求高,至少要抵达圣胎境界,才能运用法力或者神识开启。也只有真人才迫切需要,一旦成为圣人,自身便可以穿梭云天。”

“哦……是这样呀,那就算了。你有灵石吗?”

这句话相当无礼,如同问一个亿万富豪,你有钱吗?

“哈哈,随身带了几块极品。”

吴王孙笑笑,抬袖一拂。

钱多得用不完的人,对钱本身不是很在意,就是个数字,其它价值更重要。

灵石属于消耗品,和同等价值的法宝相比,无疑后者的分量更重。既然对方这么问,当然乐得用灵石对赌了。

一堆闪亮的灵石出现在地毯上,砌成宝塔状。总计六大方,二百多小方。

仙师们几乎炸群,眼珠子都要蹦出来。

可怜他们,绝大部分从未见过极品灵石长成啥样。吴王孙随手一丢就是一大堆,怎么不叫人羡慕嫉妒恨。

肖尧克却没啥震撼,如同一个精明的账房先生检查一堆大白菜。来回看了两遍“宝塔”后,狐疑地问

“吴兄,距离二十大方,好像还差了三十二小方。”

世间通行的灵石叫“小方”,是长宽高各半寸的立方体,体积相当于一颗大珠子,便于修士握在掌中吸纳。大方的长宽高则达到了两寸,一般用于布置阵法,等同于十六个小方。

因此,俗世形容一个慷慨时,往往会说他很“大方”。

吴王孙愣住了。

狗狗个熊,到底是什么人呀!老子随口说那根绳子值二十大方,你丫就打蛇随棍上了,假如当初说的是十八大方呢?

堂堂王孙,岂能食言?郁闷道

“极品灵石存世稀少,随身就只带了这么一点点……天台宗的外门肯定囤积有,我去借些补齐吧。”

“哈哈……吴兄,你去哪里借都行,唯独不可以向天台宗借。要不,随便补点别的东西吧,金银珠宝也行。”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省略过程。

感情这货今天是跑来打劫的,把天台宗的灵石当成了自家囊中物。

吴王孙一听就懂,面无表情地又一拂袖。

他流连青楼,黄白之物不可缺少。觉得这玩意就是一堆瓦砾,连带着都嫌累赘,只因世俗喜好才备了些。

一百锭黄澄澄的大元宝出现在宝塔外,围成了整整齐齐三圈。五十两一锭,总计五千两。

信天游难得地露出微笑,点头表示满意,道

“赌博无非一凭运气,二凭实力。我们赌两局,一赌运气,二赌实力,如何?”

“好,赌完这一局再重新下注,你先出题。”

灵石与黄金,对吴王孙根本就不重要,多的是。绳棍上附着的神魂气息,才是他渴望参详的。

却不知,灵索对信天游也不重要。他剥离紫府内琉璃化的灵晶,整整制作出了两千超级大方。

可华国贫穷弱小,缺乏灵石金银。尽管他从海底得来的财富雄冠天下,能够逮着吴王孙舀一瓢,就是一瓢。反正这货不差钱,蚊子也是肉嘛。

“公子,别跟他赌……”

胖妇人插话了。

她没啥见识,人情世故却比吴王孙厉害多了。

刚才看见黄脸汉子微笑,心头不由得“咯噔”一下。这种表情实在见得太多了,同市井无赖设局引人入彀后,流露出来的得意一模一样。

堂堂吴王孙,岂会听从愚妇之言,笑道

“好不容易碰到有趣的事儿,岂能不玩尽兴?肖兄,你只管出题。”

翠翠不说话,乖巧地为二人斟酒。

众仙师鸦雀无声。

眼下不仅仅是一场赌局了,是风头之争。看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呢,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信天游怔怔地看着翠翠,觉得名字像绿萼。方才看吴王孙的样子,也挺像绿萼当初偷偷瞄自己。只是绿萼没这么柔顺,当发现被注意了,立刻换上一副凶巴巴表情。

翠翠大羞,斟完酒缩到了吴王孙身后。

胖妇人把眼睛一瞪,尖利啐道

“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信天游沉默了数息,没头没脑道

“吴兄,你要对她好。”

现场一片哗然,这条黄脸汉子简直是神经病呀!

吴王孙却明白,肖尧克一定是回忆起凤凰花仙子了。郑重点头,道

“会的。”

第三十五章 赌棋

信天游沉思了一分多钟,道:

“你我修士,俱有神通。因此这第一局拼运气,凭天意。需要阻隔各种神通才行,否则就演变成了比拼实力。吴兄,你这里可有围棋子?”

他对于赌博,并不精通,上次差点在千陌手里翻船。

虽然吴王孙并不精研赌术,可常年厮混于青楼,接触必然多。又是响当当的青年修士第一人,道行深厚,法术层出不穷。

唯有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方不清楚的领域,才有取胜希望。

吴王孙被吊起了好奇心,只想他快快说完,当即道:

“马车上正好有一副西南云子,温润柔和,不像玉石凉沁冰手。翠翠,你去拿过来……肖兄,棋盘还需要不?”

“棋盘不用,棋子也只要一罐就行。”

等翠翠拿来一罐棋子,信天游起身揭开盖子看了看,抬手饮尽杯中酒,道: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万千数字,均从一开始。”

言毕,从罐里拈出一枚黑子搁进杯中,举起来团团示意,道:

“一。”

再拈出来一枚放入,道:

“二。”

然后第三枚,道:

“三。”

……

众仙师见状,全傻了。

谁不知道这是一枚二枚三枚,还需要你一一教小孩?

尽管赌馆的荷官在客人下注后,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也要多啰嗦一句“三两,买定离手”,以进行确认,却不会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喊上去。

吴王孙眉头微皱。

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不晓得对方目的何在,只好听之任之。

信天游才不管周围怪异的眼神,傻瓜般一直念完“十”才停下,举杯摇晃得里面棋子叮当乱响,道:

“猜数字,最简单,最公平不过了。”

猜数字当然简单,可问题是怎么猜,怎么猜中。

众人都不说话,看他下一步如何安排。

“为了公平起见,我设计了一个双盲游戏。何谓双盲,即参与者事先不可能知道结果,执行人事先也不晓得内容。以防止作弊,输赢全凭天意。咯……大家看到了没有……”

信神棍一指前方,道:

“那里有一块巨石,请翠翠小姐走到后面,抓五把棋子放入杯中。被岩石阻挡,我们看不见,神识也穿不透。棋子是一把把放入的,不是一枚枚放入。加上距离遥远,顶多听到一丝轻微声响,不可能分辨出每一次具体落下多少。

“修士凝神感应,可以弄清楚自己一把抓了多少棋子。但翠翠小姐只是一个凡人,不可能做到。我与吴兄先写下杯中共有多少枚棋子,亮出。再核验,数字最接近的赢了。

“比方说我写六,吴兄写九,实际上只有八枚。虽然谁都没有猜对,但九比六更接近,算赢。吴兄,你觉得如何?”

现场响起一片细碎议论声,神仙也猜不中呀!

通往天台宗外门和越国仙师馆的两条斜坡中间,矗立着一座五六十高的岩石孤峰。在孤峰前,靠近分岔路口的草地里,耸立着一块巨大石头。高两丈,宽三丈,厚达一丈,埋入地底的部分还不知道有多深。

这片草原经过人工清理,估计石头太大就留下了,正好作为分界与点缀。距离信天游等人大约二十多米,离两侧的坡路只有十几米。

吴王孙扭头看了看,似笑非笑。

“肖兄,你确定这么赌?翠翠是我的人,这样的赌法我要占大便宜。”

“对,就这样赌……吴兄,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翠翠是你的人,为防止打暗号,她得一把抓住棋子放入,不能一枚枚数清楚了再放。而且在她出来之前,咱们须先将数字写好。即使有人传音入密,引发音波激荡,你我均能感应。你背着对岩石,我不占这个小便宜,没写好之前绝不抬起头看。”

吴王孙点点头,笑道:

“其实你也没占小便宜,又不能透视岩石。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翠翠,你就按照肖公子说的去做。”

翠翠从信天游手里接过杯子,将十枚棋子倒入罐中。胖妇人见她一手执杯,又要俯身去拿罐子,颇不方便,自告奋勇帮忙。

二女姗姗走巨石。

吴王孙望着她们背影,露出淡淡笑意。

转过身抬手一招,一片洁白的花瓣与一根青草落入掌中。再催动真气,将青草的汁液从末端挤出,恰似做成了一支笔。

白花为笺,青草作笔,红尘风流郎优雅地一蹴而就。

这时候,二女才刚刚走到岩石的边沿,还没有抓起棋子朝杯内放。

对此,众仙师倒不觉得多么奇怪。反正都是猜嘛,估摸出一个大概。早写晚写,其实没啥区别。

反观黄脸汉子,风度就差了不止一筹。

他找到了一片宽大树叶,拔出腰间的解食刀……

咦,不是解食刀,倒好像一把短剑。谁家宝刃不温养?他却仿佛杀猪佬别着一把牛耳尖刀……

低垂着脑袋瓜,额头直冒冷汗,轻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在树叶上刻字,中间还停下来想了想。

直娘贼,靠天吃饭的事,要是能够想出,还赌个屁呀!

不过一笔落下,进出就是四十大方极品灵石,他不紧张谁紧张?吴王孙输了只当毛毛雨,他若输了,恐怕倾家荡产。

少顷,二女回转,将夜光杯小心翼翼摆放在吴王孙身前的小桌上。翠翠很细心,特意覆盖上了香喷喷的花鸟锦帕。

吴王孙伸了一个大懒腰,微笑道:

“肖兄,这一局吴某胜之不武,占了大便宜,不如作废重赌如何?我知道翠翠的手多小,也知道一枚棋子多大,一把应当是抓起七枚左右。她又是个实诚人,必定每一次尽量抓满。那么,每一把的数字几乎是七,五把总计三十五。

“但每次棋子在掌中的分布不一样,造成的空隙或大或小,也可能会出现六枚或者八枚。多与少相抵,往多的一边靠。所以,我猜杯中的棋子为三十六。”

言毕,吴王孙拈起花瓣朝对方示意,上面的数字赫然是三十六。

第三十六章 小胜当饵

仙师群里发出一阵轻微骚动,随即悄无声息。

啧啧,这番推理不是法术,胜似法术。瞧瞧人家的脑袋瓜,是咋长的?自己的脑瓜跟他一比,就成了一大西瓜,还是个白瓤。不过肖尧克凶神恶煞,也不好惹,咱们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信天游无所谓地笑一笑,将短剑挟在指间旋转如同风轮。嗖地又插回鞘内,拈起树叶示意,道:

“四十五。”

啊……

坡路上爆发出两三声惊叹。

吴王孙莫名其妙,偏头望了望,慢慢揭开了覆盖在杯子上的锦帕。一见之下,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诧异地问:

“怎么……如此之多?”

只见杯中满满当当,棋子都快堆到杯口冒尖了。

肥胖妇人晓得坏事,哭丧着脸,怯怯道:

“都怪我……后面两把不是翠翠抓的。是我帮忙……使劲抓了两把。”

吴王孙欲哭无泪。

狗狗个熊,老子是青楼的衣食父母。明明吩咐得好好的,你这只母大虫偏要横插一杠子。这是帮忙吗?简直坑爹呀!

但他还存在侥幸心思,觉得我猜不中,肖尧克也未必猜中。平静地将棋子一枚枚拈出,口里轻念:

“一,二,三,四,五……”

棋子数过了三十,杯中还剩下好大一堆。众人晓得吴王孙肯定输了,只是不清楚肖尧克有多接近。

随着最后一枚棋子拈出,现场集体静默。

数字赫然停留在,四十五!

假如肖尧克猜三十七,也比吴王孙的三十六接近,算赢。却和直接命中的效果完全不一样,前者属于撞狗屎运,后者好像未卜先知了。

但对信天游而言,这是必然结局。

他在虚境中至少浏览过上万份脑电波图谱,今生的神识又格外强大,对于神魂波动的差异非常敏感。

有巨石阻隔,的确感应不了,看不见,听不清棋子如何落入杯中。

可有人感应得了,看得见,听得清。

坡路上的仙师居高临下,视野无遮无挡,距离大石头不过十几米。加上翠翠又是一个娇怯怯的凡人,动作格外缓慢。他们中的功力深厚者,绝对可以看清楚每一次落下多少枚棋子。

信神棍先前慢慢地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是根据其中两个圣胎强者听到数字后产生的神魂波动,建立一个对比模型。

剩下的就简单了。

每一把棋子落入后,根据两个人的反应得出数字。幸好他们精准地一致。倘若出现不同,就要根据其他人的反应进行纠错了。

这样的把戏,在与千陌赌“天意”的时候也玩过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本次就熟练多了。

神识损耗巨大,成功了。

但瞧在众仙师的眼里,这一幕却如同神迹!

吴王孙沉默了好一阵子,没思考出一个所以然。倒也坦荡,站起身一揖,朗笑道:

“是我输了,肖兄的手段当真神鬼莫测。”

言外之意,狗屁的撞大运。你丫肯定玩鬼了,只是老子没看出来。

信神棍晓得他恼火,却无所谓。

赢就是赢,你管我怎么赢?毫不客气,将灵石与黄金收入纳戒。

这只是开局,由自己出题掌控了主动。小胜并不是目的,只是一个诱饵,成功激起对方的斗志与怒气。下一把由吴王孙出题,才是真正的挑战。

众仙师瞧着白亮亮的灵石和黄灿灿的金子被收走,喉咙里都能伸出一只手,猛咽口水。

有人哀叹,我当年冲关时若得了一大方极品灵石,早就跨越境界,何必蹉跎……人比人,气死人呀!

吴王孙来回踱了几步,道:

“肖兄,第一局你出了题,第二局是否由我出题?”

“那当然。”

“好,肖兄先前讲,赌博无非靠运气与实力。既然运气比过了,第二局我们比实力。肖兄和天台宗有点小误会,呆会儿还要应付大麻烦。若吴某和你激战一场,是趁人之危。方才想出了一个题目,可以不损耗真气与法力。”

“哦,说说看。”

“吴某远远望见,肖兄几巴掌打飞天台宗的外门弟子,可谓力大无穷。这一题忒简单,由肖兄与昆兄较量一下力气。当然,你也可以不接受,我另外再出题……事先说明一下,昆兄天赋异禀,又是圣胎巅峰体修。以吴某的孤陋寡闻,他在不运真气不施法术的情况下,纯粹肉身的力量无人能及。”

听到这里,仙师们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修士之强大,全在于法力。大修士一拳破山,是施展了法术。纯粹肉身的力量,未必比一条凡俗壮汉强。

体修则是一个例外,淬炼肉身以悟道。虽然最终也要靠法力法术施展神通,但身躯之强横,却是其他修士无法抗衡的。

昆仑奴的力量早就名声在外,堪称妖孽。听说刚入天一教陪伴吴王孙修行时,举起云霄殿前的万斤石狮子,威震四方。和他比拼力气,纯属找虐。

信天游做梦都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一个题目。简直像刚想睡觉,就得了个枕头,正中下怀。

他的躯体,师父认为早实现了变异,被“进化一号”改造,中途又受到了白莲圣后的符咒熏陶。加上多年苦练,纯粹肉身的力量根本就找不到同一级别对手,不知道极限在哪儿。

但他故作踌躇状,道:

“可以倒是可以,但这么一丁点儿赌注,赌起来没瘾,加码行不行?”

吴王孙冷笑,心道,你这厮还真准备吃大户了。

“肖兄,请随意。你拿出任何任何宝贝,吴某必以同等物品对赌。”

见鱼儿终于咬钩,信天游松了一口气。凌空出现了一盘黄澄澄绳子,飞到了吴王孙面前。

仙师们喧闹起来。

先前那根一米多长的棍儿就抵了二十大方极品灵石,偌大的一盘,又该值多少?

吴王孙略微感应,伸手将其推回,微笑道:

“吴某恰好有三件法宝闲着,每一件均可抵得这盘灵晶索……”

谁知,不等他把话讲完。肖尧克“唰”地抽出了腰间的“棒槌”,朝前推去。

第三十七章 天梭

吴王孙的脸上依旧挂着礼貌微笑,漫不经心抬手抓过棒槌。瞳孔陡然放大了,手掌轻柔地抚摸表面,闭上眼睛感应,喃喃自语:

“不可能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从前在道藏里看到了记载,以为怪诞,原来世间真的存在……”

信天游见有戏了,便把补充的话语咽下。

众仙师莫名其妙,不敢置喙。

吴王孙久久不破境,恐怕脑壳熬出毛病,有点疯癫了。上一局被人家用一根疑似草绳子的玩意骗走灵石黄金,这一次用什么和擀面杖对赌?那玩意润泽光滑,确实比较精致。可左看右看,还是一根棒槌!

滋啦……

吴王孙的身躯猛然一耸,眼睛陡张,浑身冒出电火花,一头披散的长发“嗖”地竖起。

众仙师惊呆了。

这厮浑身冒电,气得怒发冲冠,难道要大打出手?

信天游望着仿佛变成了盆栽娃娃的风流郎君,强憋住笑。

雷芯木吸收储存了电荷,被一不小心引发出来,可是好耍的?

几名女子吓得尖叫着往旁边一弹,翠翠心系情郎,赶紧扑过去要护住他。

昆仑奴大手一挥,气墙凭空而生。少女身子倾斜却不倒下,根本沾不到吴王孙的衣角,急得眼泪汪汪。

数息之后,吴王孙衣裳上的细小电火花噼里啪啦消失,竖起的头发又慢慢垂下。却变成了波浪卷,呈现出几分妖异的妩媚。

秒变大妈?

哈哈哈……

信天游再也忍不住了。

吴王孙并不知道自己在数息之间改换了造型,一手揽过翠翠的纤腰,一手拂了拂波浪卷秀发,笑道:

“嗯,舒服……听闻天雷落下时,头发上竖,肤若针扎。没想到还没有渡劫,今天先领略了……”

说着,又开始传音入密。

“肖兄,这件东西,你怎么可以随便插腰间?”

信天游愣住了,道:

“愿闻其详。”

“这是来自三劫大妖的雷芯木……”

“哦,有什么用?”

小棒槌相当于白捡,信天游并不重视。仔细观察,并用神识感应过,其表面在微观下呈现出细密的晶格。由于不懂雷电之法,后来并没有研究。

吴王孙道:

“吴某以神识深入木芯,发现里面呈现出一层一层的储电构造,一层比一层强大。那不是年轮,而是每抵抗一次雷劫后生成的变化,共有三层。一般来说,生灵渡劫不成,便身死道消。道藏里,曾经猜测过一种极端情况。

“草木精灵最憷天雷,但有的生长于雷电多发之地,侥幸未死,渐渐吸收雷电。等到天劫降落,反而比其它妖怪能抗。极端情况下,天雷并未将它当场劈死。可它也没有渡过劫难,包裹了雷电苦苦挣扎。一段时间后身陨,孕育出雷芯木。

“法器都是人工制作,雷芯木却出自天地的鬼斧神工,机缘巧合。我随身携带的法宝里,唯一能够与它比较的只有天梭,想必你也听说过……“

听到这里,信天游忙道:

“行呀,既然你只有这么一件,就用它赌吧。“

吴王孙摇摇头,道:

“肖兄,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面……圣人穿梭云天,为什么不爱用飞行法器?因为移动器物,要多消耗灵石法力。速度慢,还挺不方便。各大派都有飞舟云车,但长老们并不喜欢私用,原因正在此。

“那些华丽的飞行器,往往只用在隆重场合。例如隔一个月,各派就要去桃都参加四年一届的凌霄大会了。而这截雷芯木,至少可以抵挡三劫圣人的雷电法术,乃无上珍宝。还可以攻击,释放出相应威能。

“一个是飞行法器,一个是防御与攻击法器,并不好比较。眼下你不能飞,当然觉得重要。可踏入神通境界后,会感觉吃亏的……“

信天游打断了他的话,开口道:

“不用讲了,我用这盘绳子和这根棒槌,赌你的天梭。“

听到肖尧克吐出“天梭”二字,众仙师惊讶不已。

天梭,乃无价之宝。

关于吴王孙的那句笑话,不会鬼画符的剑客不是一个好木匠,由此而来。

首先,材料是万年紫檀,出自一位飞升了的天妖遗蜕。吴王孙根本处理不了,由师父归来子亲自动手剖开,师徒俩整整耗费五年光阴。

其次,理念超前,只追求一个字,快!

当快到了极致时,非常可怕。

圣人朝游北海暮苍梧,相当于半天四万里。一天不停地飞,累断气了才八万里。而这件法器在一天之内可行二十万里,不但上天,还可入海。

一旦踏入天梭,除了天人外,天下将无人追上,快得连神识都无法锁定。

更恐怖的是,天妖遗蜕坚固无匹,极端情况下还可以作攻击用。被一撞而不四分五裂的修士,极少,极少……

天梭初成之日,吴王孙掌控不好。返回时竟然从云霄侧殿一穿而过,硬生生造出一个通透大窟窿。幸好,没把主殿供奉的三清牌位撞翻。

没办法,归来子只好下达禁令,道场百里之内不准天梭飞行,引为笑谈。

天梭之名,在仙师中如雷贯耳,衍生出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心里痒痒的,都想看一看长成啥样。

吴王孙手一拂,一颗前尖后钝,好像半截枣核的紫黑物体出现在草地上。长不到两米,高仅一米五。

众仙师大失所望。

切,好丑!

信天游瞳孔微缩,佩服得五体投地,差点以为对面坐着一个穿越者了。

这时代的车辇讲究笨重华丽,飞舟云车也差不多如此。可天梭呈现出完美的流线形,最符合流体动力学原理。

套用虚境中一个熟悉的词汇形容,那便是——子弹头。

这也是信天游梦寐以求的,在当下,其作用远远超过了纳戒,龙牙,震天弓等一切法宝。

对吴王孙而言,只是一件速度奇快的飞行器,代步工具。雷芯木可防御,可进攻,关键时刻保全性命,重要性完全不一样。

但对信天游而言,雷芯木只是一根棒槌,偶尔用来敲小毛贼的脑壳。

天梭则可以上天下海,拥有了制空权。配合惰性珠施展后,堪称一架凌厉无匹的超级战斗机。

第三十八章 天生神力

但是,自己的力量真强过昆仑奴吗?

没有较量过,信天游并不能百分百肯定赢下赌局。但无论如何,必须先将天梭稳稳当当收入囊中。

沉默了数息,传音过去。

“吴兄,干脆别赌了。我用雷芯木加灵索,换你的天梭。”

“你确定?”

“确定。”

吴王孙道

“吴某当然求之不得,可实不相瞒。天梭除了快,还是快,并不是一件好事。像千里之内,往往瞬息间便错过了地头,只得掉头慢慢往回飞。假如慢慢飞吧,还没有普通的云车方便,舒适气派。又只能坐一个人,控制的时候特别消耗神识。

“另外,它是一头吞金兽。八大方极品灵石,只能够持续飞行一整天。即使闲置不用,也要用灵气温养,八大方极品灵石只够一年用。”

信天游笑了。

难怪吴王孙不重视天梭,原来只是当成了一架高油耗民航。

他在虚境中,曾见过波斯富豪打造的豪华跑车。通体黄金铸造,号称天下最强,价值可抵一千辆普通车。可这辆车却从来没有开上过路,因为一小时得磨损五十克黄金,开两月车就会没了。

“行,吴兄,你看我像个没钱人吗?”

“嘿嘿,既然没问题,那就成交……吴某占了便宜,补充两件法器,铁兵傀儡与柔云飞毯。傀儡共十八个,由天外陨铁做成,坚硬无比,反应灵敏。它是我少年时的玩具,只需要装填灵石,凡人都可以开启。

“柔云飞毯一次可载十几人,轻盈方便,对施术者的法力与神识消耗极小。天梭内常备的八大方极品灵石,约只剩下五成灵气,也一并送给你。刚刚抹去了禁制,你可以自由开动,布置封印。”

吴王孙抬袖一拂,雷芯木消失于掌中,两件东西飞到了信天游面前。一个半尺大的木匣子,一块巴掌小的精致小毯。

信天游毫不客气将它们与天梭、绳棍收入纳戒,把一盘灵索用力场凌空托举送向前,抱拳道

“多谢。”

吴王孙收下灵索与雷芯木,似笑非笑看着他,道

“咱俩说不清谁该谢谁,都别客气了。你送女子东西只注重功用,可不太好。筷子最有用,难道送筷子?”

“吴兄何出此言?”

“肖兄先前询问,有没有供化丹仙师使用的飞行法器时,嘴角微勾含笑。显然想起了心仪女子,是准备送给她们的。”

“这……”

“哈哈哈,吴某阅人无数,你就别装了。再送你一些泡妞神器,咱俩扯平。”

说完,抬袖又一拂,一大堆物事飘浮到信天游面前。

吴王孙一一指点,如数家珍。

“那几个玉镯玉佩,由极品灵石雕琢;那几根金簪银钗,用的是金精秘银;那几盒胭脂,盒子是极品羊脂玉,胭脂用灵花熬制,从不同角度看会变幻颜色;那面菱花小镜子,其实算得上一件法器了,可以让照镜子的女子显得更美……”

信天游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众仙师看傻了,心里痛骂败家子。

且不说被一根草绳子骗走灵石黄金,也不说用天梭搭两件法宝换回一根棒槌。

在交易已经完成的情况下,总觉得对方吃了亏,非要再送一点东西出去。不是败家子,又是什么?嫌身上的钱太多了,痒痒。

吴王孙道

“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他日肖兄若有需求,吴某定来护法。”

信天游微微一笑,道

“好的,谢了……天梭虽然由你制造,你却发挥不出它的最大威能,希望以后为你演示一番。”

“哎呀,正有此意。”

二人相视大笑。

众仙师暗暗撇嘴。

切,这两货太不厚道,关键时刻传音入密。这说着说着又不打了,害得大家白站半天。说好的赌局,与昆仑奴较量力气呢?

信天游正色道

“我还是想知道比拼纯粹的肉身力量,当世谁更强,希望能与昆仑兄切磋一番。”

吴王孙不说话,望向昆仑奴。

昆仑奴昂然站起,身躯一抖,肌肉虬结如苍龙盘旋。

吴王孙也站了起来,道

“肖兄,昆兄答应了。今日之事,足可彪炳史册,引为佳话。”

什么佳话不佳话的,信天游全不在乎,却很好奇。

他的躯体在灵能改造下,达到了肉身极限。跟环境无关,算先天境界。昆仑奴的力量则来自于天赋,修炼,灵气滋养,算后天境界。

到底谁更强?

瘟鸡一般怏怏的众仙师听到二人要斗一番,立刻来了精神。

吴王孙抬手抓出一个大圆盘,唯恐天下不乱,团团示意,笑道

“这件法器由我亲手打造,谁想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几斤几两?”

他走到分界的大石头前,手一抚,粉屑纷飞,粗糙表面立刻露出一块平整白地。再将盘子一按,稳稳贴上去,解释道

“击打中心,边沿指针会转动。从一格到十格,上限是十万斤。每格十个小刻度,可以测出千斤力。”

信天游凑上前,盯着仿佛风水罗盘加装了飞镖靶盘的“测力计”,佩服得五体投地。吴王孙这货真是个妖孽,天才工程师,做法器比华文还厉害。

有人存心凑趣,跃跃欲试。

吴王孙收获了雷芯木,心情特别好,败家子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抬袖一拂,一斗白亮圆润的明珠出现在草坪,宣布道

“除了昆兄与肖兄,任何人力量超过一万斤,可得明珠一颗。两万斤,两颗。三万斤,四颗。四万斤,八颗。五万斤,十六颗。六万斤,三十二颗。七万斤,六十四颗。八万斤,一百二十八颗。九万斤,二百五十六颗。十万斤,哈哈哈……听好了,我叫你哥哥。”

众人莞尔,心道,妖兽力量都难达十万斤,神兽还差不多,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做到?

一名瘦猴状仙师自告奋勇,越众而出,一溜烟似的向前冲。

咔……

一拳猛击。

指针微晃,没超过一大格。仙师探颈看了看,苦笑着摇头。

吴王孙伸手一按,将指针复位,笑道

“七千斤……加上奔跑,以冲势取巧。瞧你干巴干巴的,倒是一个筋骨人。”

这货没原则,刚宣布的万斤起步奖励,马上就被自己破坏了。手一挑,一颗明珠从斗里缓缓飞出,送到了瘦猴面前。

那仙师惊喜不已,连声道谢。

看热闹的仙师足有五六十人,想测量的才七八个。见瘦仙师得了明珠,多半人涌上前。只剩下十几个原地未动,或是面孔方正的老者,或是像仪慧小师妹那样的佛修。

可无论众修士怎样运力,在不施展法术不动用法力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让指针跳过万斤大格。

第三十九章 地动山摇

吴王孙图的是一个乐子,不差钱。浑然把明珠当瓦砾,不管众人达没达到要求,照送不误。

甚至,一位风骚仙子摆明了是走过场的。娇喘兮兮,粉拳轻擂。尼玛,指针一动不动。

吴王孙疑惑地瞅了数息,眨巴眼睛,不太确定地问:

“才两三斤呀,给哥哥捶背都嫌轻。”

仙子花枝乱颤往前凑,媚笑道:

“有没有劲,公子还没试过,怎么晓得呢?”

见翠翠有意无意地斜挪两步挡住了自己,便轻哼一声,拿珠子走人。

最后出场的是一条魁梧大汉,浑身肌肉鼓胀,明显是一位力士,仅仅比昆仑奴矮半个头。

力士的世界,当然以力量为尊。

他向昆仑奴行礼完毕,站立于岩石之前“呀呀”怒吼。左腿跨前,右拳挥出,宛如攻城大铁锤。

砰……

一声巨大的闷响传出,地面微颤,连巨石也晃了一晃。

指针赫然定格在——一万六千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刚猛的力道,一拳足以将身躯打穿。幸好仙师素来只斗法,斗力是俗人所为,落了下乘。大力有什么用,无非搬东西方便罢了。剑修手无缚鸡之力,一剑飞出,千里外取大将首级,谁敢不听从?

吴王孙鼓掌大笑,抓出三粒明珠赏赐给力士,顺手把斗收了。

现场一时无声,目光聚焦到了昆仑奴与肖尧克身上。

前者天生神力,自不待言。

后者胆大包天,打了天台宗外门弟子后不逃跑,反而大摇大摆朝里闯。赌博占了吴王孙的大便宜也不收手,画蛇添足要与昆仑奴较量力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外门,不过是教派在世间的行走,战力并不强大。但天台宗的内门长老雷鸣镇守武威城,住在六十里外的清凉山。收到信香传讯,只要一盏茶工夫就可以赶到。

肖尧克有恃无恐,难道准备与出神巅峰的大真人战一场?

远远望去,从天台宗外门的大殿内走出二三十人。总执事厉刚与两名长老赫然站在队伍的前列,注视着这边,却没过来。

昆仑奴站了起来,足有两米五高,真如铁塔一般。

众人屏息以待。

当力量已经超越凡俗层次,上升到道法范畴,是必须敬畏的。

低阶剑修,绝对不敢挑衅这样的高阶体修。隔太远,飞剑未必破得了人家的肉身防御。靠太近,又怕被捏鸡仔一般捏爆了。

反观肖尧克,相貌平平,毫无威势可言。实打实测力不比赌博,玩不了什么花巧,这不是在大战之前自取其辱吗?

昆仑奴走到了岩石前,闭目凝神。

吴王孙颇具经验,赶紧拉住翠翠往回走,又招呼众人后退,以免碎石崩出来伤人。

昆仑奴浑身肌肉紧缩,随即鼓胀,一起一伏如同呼吸。虽无气场泄露与法力激荡,体内却似乎有巨龙盘旋,奔突咆哮,即将破壁而出,择人而噬。

约莫过了十息,只听到一声怒吼,呔!

随即,砰……

大地震颤。

分界石剧烈摇晃,碎石飞溅。

众人隔得远,没打到。

一个个眼歪嘴斜,瞪着石头前魔神般挺立的巨人,膝盖发软。

乖乖,这一拳要是打中躯体,啥罡气法宝都不好使,身躯会变成肉酱。

吴王孙走向前,还未开腔。眼尖的仙师先乱哄哄叫嚷了起来,九,九,九万多斤……

这还是人吗?

哗啦啦……

众仙师争先恐后往前涌。

吴王孙仔细看了看测力计,笑嘻嘻道:

“哈哈哈,整整九万二千五百斤。昆兄的力量又上了一层楼,可喜可贺!”

昆仑奴也咧开嘴笑了,黝黑的面庞显得甚为欢畅。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口沫横飞。

肖尧克不声不响来到石头前,慢里斯条曲臂,压腿,刷腰,耸肩,抖胯,按指,蹦跳……

小心,退远点……

吴王孙继续摆手指挥,众人依言退了几步,并不当真。

声浪渐悄。

修士们见到肖尧克那一副轻佻的“热身”模样,眼珠子瞪得溜圆,均为他臊得慌。

直娘贼,只是打一拳而已。至于丑态百出吗?就差翻一个筋斗了。咱们可是仙师,不是街头卖大力丸的江湖汉子,耍小把戏的猴子。

脸面简直被他丢尽!

就在此时,嗖……黄脸汉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于原地。

下一个瞬间……

短暂得连手指都来不及弹,念头来不及转,见到他的影子依稀,非常古怪地没入了石头中。

大音希声。

初起,只“咔”一声轻响。

继而,天崩地裂……

众人被震得头晕目眩,脑海一片空白。

地动山摇,整块大石头平地炸开。

碎石如同箭雨,伴随着凌厉的呼啸,铺天盖地,横扫四方。

吴王孙早有准备,一堵气墙凭空而生,护住了翠翠等人。

其他修士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距离太近的像割麦子一般倒下,远些的急忙用手掌护住眼睛面孔。甭提运罡气,催法宝,仓促之间连闪避都来不及。只有慧仪等寥寥十几人不凑热闹,距离远,站得高,躲过了此劫。

漫天尘灰。

一道身影冲天而起,斜斜落在天台宗殿前的坡道上。

“呔,天台宗的牛鼻子。快交出天材地宝灵石法器,爷爷就饶了尔等!”

迎接他的是几十道白亮剑光。

肖尧克哈哈大笑,身影再次消失。

空气爆鸣,白气如虹。

嘭……

殿前严阵以待的几十个人仰马翻,被硬生生撞出了一个大缺口。哎呀呻吟者遍地,未受伤的转身朝殿内追去。

当当当……

警钟急促长鸣。

惊魂未定的修士纷纷爬起,心道这地方呆不得了。外门遇袭,清凉山的大真人转眼飞到。老子可别没吃着羊肉,还惹了一身膻。

吴王孙走到乱石堆前,抬手一招,一块瘪瘪洼洼的圆盘飞入掌中。

久久凝视,沉默无语。

昆仑奴看着石堆,深深一鞠躬。那名力逾万斤的大力士则直接跪下了,顶礼膜拜。

肖尧克的一拳,岂止超过了十万斤!

法器被砸烂,巨石崩碎。

即使天界的力士下凡,威风也将不过如此。

众仙师仿佛无头苍蝇,有的赶回仙师馆收拾东西,有的朝外跑……有的犹豫不决,很想观摩即将到来的大战,又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第四十章 三昧真火

轰隆隆……

天台宗外门总部的宫殿垮塌了数间,浓烟滚滚,爆发出巨响。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穿顶而出,扶摇直上半空。平日里断然跳不了这么高,是被人活生生打上了天。

四五十名弟子乱哄哄从殿内跑出,狼奔豕突。有的惶恐地中途驻足回望,有的一去再也不回头……

东南方,清凉山。

五道惊虹冲天而起。

吴王孙饶有兴趣地望了一阵子,走向马车。

他倒是很想看一看热闹,可呆在这儿会有相当大的麻烦。

粗步估计,镇守武威王城的天台宗大长老雷鸣搞不掂肖尧克。而天一教与他们又有一层假假的交情,到时候脑浆子打出来了,帮还是不帮?

野宴器物已经被收拾好,昆仑奴端坐于车夫位子,执缰以待。几名女子缩在车厢里,胆怯张望。

马车调转方向,朝来时的路行驶。

吴王孙爽朗地笑道:“翠翠,送你回家乡,开心不?从此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唱歌,跳舞,弹琴……”

翠翠身子一颤,急问:“你要回去了吗?”

吴王孙道:

“是呀,我都出来好久了。”

一线泪珠顺着翠翠的面颊流下,哽咽道:

“你可知,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浪迹红尘的风流公子有一点摸不着头脑,赶紧安慰。

“放心,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会经常来看望你的……对了,你最喜欢什么?”

翠翠抹干净眼泪,道:

“人家最喜欢的,是安静地呆在你身边。荣华也好,风云也罢,对我全都没有意义……别看望了,那只能见到我一年年衰老,而你始终年轻,终有一天厌弃。不如,就此分别吧……如果你飞升,就到我的坟前点燃三炷香,我会很开心的……”

两个从马车旁跑过的修士闻言,百忙之中抽空瞪了翠翠一眼。

直娘贼,凡俗的女子就是一个玩物,居然敢要挟仙家?

他们晕了头,忘记了这是吴王孙的私事。

昆仑奴面无表情,鞭子一卷。两名修士立刻变成了两个小黑点,尖叫着直入云天,可比靠两条腿逃跑快多了。

沉默良久,吴王孙道:

“翠翠,一起去吴国好不好?我教你修行,很容易……”

女子怔住了,咬了咬嘴唇,艰难道:

“不可以……我出身青楼,低微卑贱。如此,你将被天下人笑话……”

吴王孙哈哈大笑,道:

“你一直是清白的身子,干净的心,胜过了人间无数。我若在意他人讥嘲,便枉做男儿,还修个屁行!”

五个道人骑着白鹤,飞临草原上空。

吴王孙赶紧叫马车停下,站起身仰天拱手,大喊:

“来的可是雷长老?”

出神上境的虬髯道人雷鸣降落在马车前,另外四名修士未得到他指示,警惕围住了外门宫殿的上方,没有展开进一步行动。

吴王孙跳下马车,长施一礼,道:

“小侄吴王孙,这厢有礼了。话说上次听松会上,雷长老大公无私,提出了修炼不可以只关注炼气的观点。像某些关口,比方说开光境冲击化丹境,神识强大者将事半功倍。小侄揣摩日久,竟也有了小小心得……

“吾辈修行,仅仅让神识随着年龄与修为的增长而自然增长,确实存在问题。雷长老的真知灼见,振聋发聩……”

雷鸣一愣,我有说过这样深奥的话吗?

这个面子,给得太大了!

别看雷鸣是天台宗的内门大长老,辈分大,境界高,资格老,在吴王孙的面前屁也不是。难为对方还记住了他名字,搔中了痒处,作为长辈恭恭敬敬地对待。

其实听松会上,雷鸣人微言轻,没几个搭理,连泡都没有冒出一个。

吴王孙惊才绝艳,一通胡扯竟也头头是道。这么做,无非是想为正在大肆抢劫的肖尧克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雷鸣抚须,开怀大笑,道:

“吴贤侄,你到了武威城,也该拨冗去老夫的清凉山蜗居走一走呀。”

吴王孙笑道:

“这不正要去吗,选日不如撞日……”

雷鸣尴尬笑道:

“今日稍有麻烦,不知哪里跑出了一个野修闯馆。哼,实乃疥癣之疾,何足挂齿。等老夫处理完这档子破事,再与贤侄畅聊……”

吴王孙忙道:

“雷长老如果逮住了那厮,可得好好搜搜身。他刚才用诡计,从我这儿骗走了天梭。”

雷鸣受到了信香传讯,只晓得外门遇袭,不清楚详情。闻言大吃一惊,问道:

“此獠竟然,能够从贤侄手里骗走天梭?”

吴王孙嘿嘿笑道:

“也不算骗吧,那是个土包子。我用天梭,从他手里换来了三劫大妖的雷芯木。”

雷鸣默然。

天梭固然珍贵,还是可以再造的。何况圣人能飞翔,真人也可以运用飞行法器,它并非不可或缺。而三劫大妖的雷芯木,却无可替代,明明是你骗了人家好不好?

吴王孙继续道:

“雷长老需要小心,我瞧那厮表面上只有聚气境界,实力绝对不止。他既然手执雷芯木,恐怕擅长雷电法术。话说这雷电,乃天道感应而生。天地为炉,阳气为火,云雨为水,雷电孕育其中……”

这番话没完没了,从源头说到源尾,简直是一本精准的教科书。

雷鸣急得差点跳脚,却只能强忍。好比房屋着火,进了强盗,偏偏被一个得罪不起的人拉住了嘘寒问暖。

天台宗宫殿冒出的浓烟越来越大,轰然火起。

天空中,四名道人骑鹤盘旋。其中的一个掏出符纸一扬,合抱粗的水柱立即冲下。

奇怪的是,火焰只是被水柱短暂压低,随即又蹿起老高。三分钟后,一张黄纸孤苦伶仃地飘落,水符没水了。

黑烟白汽遮天蔽日,烈焰熊熊,如金蛇狂舞。

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殿宇一间接一间倒塌。可怜四名圣胎道人位于火焰上方,灰头黑脸。眼瞅着要被烟熏成四串干巴巴的腊肉,只得拉大盘旋的圈子。

又有十几名天台宗弟子从宫殿里争先恐后逃出,惊惶大叫:

“真火,三昧真火。水浇不熄,土掩不灭……”

第四十一章 咯咯咯

草原入口处,旌旗密布,刀枪闪亮。

从旗帜上打出的名号看,越侯与大将军玉烈赶到了。

但仙师馆的地界,有啥事一般由天台宗外门处理,越国的钦天监安排伺候。尤其是清凉山的国师已经入内,未蒙召唤,他们也不敢造次。

吴王孙端坐车上,望着渐行渐远的浓烟,陷入沉思。

方才告诉雷鸣,肖尧克的火种与圣火没有一点关系,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

他考察虎牢城遗址多次,又曾在昆仑奴被圣后符咒激活妖族血脉后,仔细研究过。被众人咋咋呼呼乱嚷的“三昧真火“,附着极其稀薄的圣后气息,天底下除了他没第二个人分辨得出。

可肖尧克明显不属于任何门派,不具备妖族血脉,也不是白莲教的人。

奇哉怪了,像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

宫殿烈焰熊熊,被水柱一冲,火势小了许多。

烟雾却更加浓厚了,夹杂着水汽尘灰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水流顺着山坡四处漫延,小溪一般。

大部分外门弟子见到五名真人赶到,又往回走,速度却极慢。也有小部分胆子大的,站立于山坡下仰望。

唯独一个女孩子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往坡上爬。快靠近宫殿时,又被热浪逼退,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中,样子极其可怜。

她在喊些什么,姐夫?

雷鸣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后恍然大悟,应该是“嗟乎”吧……

这才我天台宗最忠诚的弟子!

瞧,别人都躲得远远。只有她一个人不顾危险,伤心欲绝地去救火。

“这是谁?”

大长老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边走边问。

旁边一个哈腰肃立的弟子赶紧抬起头,看了看,道:

“禀告雷长老,是越国的小公主玉玲珑。”

哼,雷鸣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拖走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越侯的篡位得到了宗主地随子支持,也送给他这位镇国真人不少好处。假如让人见到小公主如此忠心于门派,以后不好处置。

几名弟子得到命令,哗啦啦朝坡上跑。

雷鸣一跃而起,足有十几米高。

缀在他身后五六米外的巨大白鹤冲上前三步,翅膀一搧腾空飞起。继而一个漂亮的回折转向,稳稳驮住了将坠未坠的主人。

……

火场内的一个水池中,信天游湿漉漉爬出来,歪头拧脑观察上方的状况。

从龟虽寿那里搞来的炎精,简直太管用了。才耗费葡萄大点两颗,就炸穿藏宝室的防护法阵,焚毁偌大一片宫殿。

否则就要动用自家的储备能量,费老鼻子劲。

做强盗,果然比做小偷爽多了。搞破坏,比搞破解效率高多了。

呵呵,典型的暴力美学!

哪像上次在潇山,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闹出一丁点动静。

收获太丰盛了!

尽管质量比不了在潇山的化缘,架不住空间戒指的容量奇大,在数量上远远超越,连一根毛线都没有给天台宗留下。

更妙的是,除了灵石、天材地宝外,还洗劫了一批供低阶法师使用的法器、药材。诸如培元丹就有好几千瓶,足够将华国修士的战斗力提升一个档次。

玉刚那货不是什么好鸟,陷害才十三岁的小堂妹。还自不量力地硬拼,被一拳击毙。当两个外门长老身受重伤后,其他弟子特聪明,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毕竟,他们是跑腿的,不是卖命的。

……

天空中,五只白鹤驮着五名真人翩翩飞翔,绕山头盘旋。

雷鸣大长老,当然排在首要位置。第二只白鹤的高度却足足矮了一丈,后面依序降低。

这是按照修为与地位排序,以示不敢与长者并驾齐驱。也有一个好处,把警戒推向纵深,覆盖无遗漏。

当信天游从水池里钻出之时,五名真人立即感应到了。

吊在末梢的那一位距离最近,当即从颈后拔出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快速拂拭而过,齐眉斜举。

淡黄的桃木因年深月久变成了浅褐色,此刻瞬间明亮起来,向外吞吐白芒,发出风雷之声。

“看剑!”

伴随一声清咤,剑光一闪。一掠十几丈后方传出“啪”一声脆响,乃击穿空气后产生的音爆。

这一剑竟然比声音还跑得快,破了音障!

烟雾瓦砾中,信天游的动作也不慢,奇快地扭转身躯。双掌一合,硬生生把剑身夹住了……

飞剑失去了速度,就沦为烧火棍。

桃木剑嗡嗡震颤,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黄鱼拼命摇头摆尾,怎么也脱离不了渔夫铁钳一般的双掌。

信天游蓬头垢面,夹住剑身仰天狂笑,喝道:

“哈哈哈,狗屁飞剑……兀那几个转圈的妖道,快些走,要不然洒家大开杀戒了!”

当初他被周无羊一剑穿胸,眼下却只当儿戏。

雷鸣吐声呵斥。

“天台宗道门在此,妖孽还不撒手就擒……”

其言涩滞顿挫,其音苍老重浊,如磨盘碾青苔,钢锉锯木头。

音浪如波涛汹涌,一浪拍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妖孽……

撒手……

就擒……

一时间楼台震响,平原回音。

如仙人立于云端,口吐真言,天地共鸣。

“切,牛鼻子,不服呀。嗓门大有什么用?快下来与肖某一战!”

信天游轻蔑地回答,将双掌夹剑变成了左手抓住剑尖,右掌套在剑身一勒。

伴随着一阵滋滋声响,水火不侵,坚硬无比的通灵法器立刻变成了一截黑黜黜木炭。

天空上,吊在末梢的圣胎真人一声闷哼,瞬间面孔煞白。

雷鸣再也不敢托大了,见白鹤堪堪飞至肖尧克的斜上方,手往下一挥。

一颗印章迎风便长,瞬息大如亭子,从天而降。

砰……

地动城摇,泥水飞溅。

连隔了两百米远,站立于仙师馆坪地的众修士都有好些避之不及,衣裳道冠沾染了污点。

一时间,笼罩天台宗外门的烟雾被法印带出的狂风驱散,他们得以看清楚状况。

断梁碎瓦中,地面赫然塌陷出一个深深大坑,巨大的法印巍然屹立。而猖狂的黄脸汉子却不见踪影,估计被砸成了肉酱。

——————————————————————————

感谢少龙26的打赏!

每一份支持,都铭记在心。

这本书一直没有得到网站推荐,根本没几个人见到。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对读者的要求较高。编辑说,其实,咱们这儿就是一个类似动漫的网站……

不下千次问自己,我费这个神干嘛?

世界是逻辑自洽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水准、精细、情怀、思想……对网文而言,统统是毒药。但我又并不想码出一堆垃圾,为此耗费的精力巨大,还吃力不讨好,陷入两难境地,哈哈哈……

但始终,有几十个书友一直跟随。

要对得起大家,所以本书不会太监,烂尾。也希望,你们能够向朋友多多推荐。

谢谢一路有你,让我们一起去看天外的风景,直到宇宙尽头……

第四十二章 嗟乎,收获太丰盛了

草原入口处,旌旗密布,刀枪闪亮。

从旗帜上打出的名号看,越侯与大将军玉烈赶到了。

但仙师馆的地界,有啥事一般由天台宗外门处理,越国的钦天监安排伺候。尤其是清凉山的国师已经入内,未蒙召唤,他们也不敢造次。

吴王孙端坐车上,望着渐行渐远的浓烟,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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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考察虎牢城遗址多次,又曾在昆仑奴被圣后符咒激活妖族血脉后,仔细研究过。被众人咋咋呼呼乱嚷的“三昧真火“,附着极其稀薄的圣后气息,天底下除了他没第二个人分辨得出。

可肖尧克明显不属于任何门派,不具备妖族血脉,也不是白莲教的人。

奇哉怪了,像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

宫殿烈焰熊熊,被水柱一冲,火势小了许多。

烟雾却更加浓厚了,夹杂着水汽尘灰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水流顺着山坡四处漫延,小溪一般。

大部分外门弟子见到五名真人赶到,又往回走,速度却极慢。也有小部分胆子大的,站立于山坡下仰望。

唯独一个女孩子一边哭喊,一边跌跌撞撞往坡上爬。快靠近宫殿时,又被热浪逼退,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中,样子极其可怜。

她在喊些什么,姐夫?

雷鸣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后恍然大悟,应该是“嗟乎”吧……

这才我天台宗最忠诚的弟子!

瞧,别人都躲得远远。只有她一个人不顾危险,伤心欲绝地去救火。

“这是谁?”

大长老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边走边问。

旁边一个哈腰肃立的弟子赶紧抬起头,看了看,道:

“禀告雷长老,是越国的小公主玉玲珑。”

哼,雷鸣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拖走她,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越侯的篡位得到了宗主地随子支持,也送给他这位镇国真人不少好处。假如让人见到小公主如此忠心于门派,以后不好处置。

几名弟子得到命令,哗啦啦朝坡上跑。

雷鸣一跃而起,足有十几米高。

缀在他身后五六米外的巨大白鹤冲上前三步,翅膀一搧腾空飞起。继而一个漂亮的回折转向,稳稳驮住了将坠未坠的主人。

……

火场内的一个水池中,信天游湿漉漉爬出来,歪头拧脑观察上方的状况。

从龟虽寿那里搞来的炎精,简直太管用了。才耗费葡萄大点两颗,就炸穿藏宝室的防护法阵,焚毁偌大一片宫殿。

否则就要动用自家的储备能量,费老鼻子劲。

做强盗,果然比做小偷爽多了。搞破坏,比搞破解效率高多了。

呵呵,典型的暴力美学!

哪像上次在潇山,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闹出一丁点动静。

收获太丰盛了!

尽管质量比不了在潇山的化缘,架不住空间戒指的容量奇大,在数量上远远超越,连一根毛线都没有给天台宗留下。

更妙的是,除了灵石、天材地宝外,还洗劫了一批供低阶法师使用的法器、药材。诸如培元丹就有好几千瓶,足够将华国修士的战斗力提升一个档次。

玉刚那货不是什么好鸟,陷害才十三岁的小堂妹。还自不量力地硬拼,被一拳击毙。当两个外门长老身受重伤后,其他弟子特聪明,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

毕竟,他们是跑腿的,不是卖命的。

……

天空中,五只白鹤驮着五名真人翩翩飞翔,绕山头盘旋。

雷鸣大长老,当然排在首要位置。第二只白鹤的高度却足足矮了一丈,后面依序降低。

这是按照修为与地位排序,以示不敢与长者并驾齐驱。也有一个好处,把警戒推向纵深,覆盖无遗漏。

当信天游从水池里钻出之时,五名真人立即感应到了。

吊在末梢的那一位距离最近,当即从颈后拔出桃木剑,左手食中二指在剑身快速拂拭而过,齐眉斜举。

淡黄的桃木因年深月久变成了浅褐色,此刻瞬间明亮起来,向外吞吐白芒,发出风雷之声。

“看剑!”

伴随一声清咤,剑光一闪。一掠十几丈后方传出“啪”一声脆响,乃击穿空气后产生的音爆。

这一剑竟然比声音还跑得快,破了音障!

烟雾瓦砾中,信天游的动作也不慢,奇快地扭转身躯。双掌一合,硬生生把剑身夹住了……

飞剑失去了速度,就沦为烧火棍。

桃木剑嗡嗡震颤,像一条离开了水的大黄鱼拼命摇头摆尾,怎么也脱离不了渔夫铁钳一般的双掌。

信天游蓬头垢面,夹住剑身仰天狂笑,喝道:

“哈哈哈,狗屁飞剑……兀那几个转圈的妖道,快些走,要不然洒家大开杀戒了!”

当初他被周无羊一剑穿胸,眼下却只当儿戏。

雷鸣吐声呵斥。

“天台宗道门在此,妖孽还不撒手就擒……”

其言涩滞顿挫,其音苍老重浊,如磨盘碾青苔,钢锉锯木头。

音浪如波涛汹涌,一浪拍一浪,一浪更比一浪高……

妖孽……

撒手……

就擒……

一时间楼台震响,平原回音。

如仙人立于云端,口吐真言,天地共鸣。

“切,牛鼻子,不服呀。嗓门大有什么用?快下来与肖某一战!”

信天游轻蔑地回答,将双掌夹剑变成了左手抓住剑尖,右掌套在剑身一勒。

伴随着一阵滋滋声响,水火不侵,坚硬无比的通灵法器立刻变成了一截黑黜黜木炭。

天空上,吊在末梢的圣胎真人一声闷哼,瞬间面孔煞白。

雷鸣再也不敢托大了,见白鹤堪堪飞至肖尧克的斜上方,手往下一挥。

一颗印章迎风便长,瞬息大如亭子,从天而降。

砰……

地动城摇,泥水飞溅。

连隔了两百米远,站立于仙师馆坪地的众修士都有好些避之不及,衣裳道冠沾染了污点。

一时间,笼罩天台宗外门的烟雾被法印带出的狂风驱散,他们得以看清楚状况。

断梁碎瓦中,地面赫然塌陷出一个深深大坑,巨大的法印巍然屹立。而猖狂的黄脸汉子却不见踪影,估计被砸成了肉酱。

——————————————————————————

感谢少龙26的打赏!

每一份支持,都铭记在心。

这本书一直没有得到网站推荐,根本没几个人见到。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对读者的要求较高。编辑说,其实,咱们这儿就是一个类似动漫的网站……

不下千次问自己,我费这个神干嘛?

世界是逻辑自洽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水准、精细、情怀、思想……对网文而言,统统是毒药。但我又并不想码出一堆垃圾,为此耗费的精力巨大,还吃力不讨好,陷入两难境地,哈哈哈……

但始终,有几十个书友一直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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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给我开

雍儿……

清亮的啼鸣响起,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几只白鹤快通灵了,欢呼庆功。

一干观战的修士大跌眼珠子,总觉得不对。

肖尧克固然难以对付五名真人联手,可也不至于虎头蛇尾,是一杆银样镴枪头吧。

大约十几秒后,坑中的法印拱动了一下。

雷鸣暗叫不妙,抬手一抓。

亭子般大的法印嗖地飞上天空,底下却附着一个人,双臂上举。远远望去,仿佛一尊力士托“山“飞起,威势无双。

猖狂的笑声传出。

“哈哈哈……老子到底要看看,这颗法印有多厉害,挡不挡得住洒家的三昧真火!”

三名真人瞅得清清楚楚,可惜黄脸汉子的身形被法印遮挡,干瞪眼。探手去后颈拔出桃木剑,疾催白鹤斜向下包围,心道,哼,等你落下时就晓得厉害!

倏忽间,法印升上五十多米高。

汉子见胸腹暴露于三名迫近的真人视野,双掌猛击法印底部,像一颗迅疾的弹丸向下射落。

嗖……

三柄桃木剑堪堪从他头顶飞过。

而法印的底部却露出了两个巴掌形状的凹坑,像被剧毒之物腐蚀出了空洞,青气喷涌而出。

汉子人在空中,弹出了三粒火星。

呼……

火星急遽膨胀,从一颗小芝麻变成了汤圆,继而苹果……但速度也越来越慢,像一个燃烧的西瓜飘向三只白鹤。

三个道人见到了火焰融化铁剑,烧穿了吴王孙的罡气,哪里还敢硬接?

通灵白鹤在指挥下,大翅膀一搧。三朵火焰斜往下沉,晃晃悠悠,终于撞到了一处。

呯……

炸响天崩地裂。

凌空升起了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狂风骤起,重新笼罩宫殿群的烟雾又被驱散。

刚刚坠落的信天游如流星火箭一般拔地而起,势不可挡。在空中双手一扬,将两把碎石子疾射四方。

那不是什么法器,就是随手抓起两颗鹅卵石捏碎,为下一步要进行的计划挖个坑。

用石头子打人?

小孩子才能干出这种事!

但四位真人却如临大敌,生怕其中有诡计,或者在碎石头里夹杂了阴毒之物。

白鹤翩翩飞翔,间距足有十几米。

由雷鸣大长老领头,四人依次降低了一个鹤身,呈现出斜斜下垂的一条线。

石子快逾箭矢,发出嗖嗖啸鸣,眨眼便至。

前三名真人当即袖袍一拂,罡风骤起,与鹤翅扑搧出的劲风合在一处,顿时将乱箭般射来的石子搧偏,堪堪从白鹤的腹下掠过。

排在末尾的道士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他刚刚被焚毁了本命法宝,功力大跌。牛鼻子形状的发髻被打散,还差一点掉下去,哎呀尖叫着抱住长长的鹤颈。

那只白鹤努力一挣,拔高三尺,身子倾斜。大翅膀猛地往下一搧,将凌厉扑来的石子打散。

饶是如此,几十片羽毛被打飞,洁白的翅膀渗出了斑斑血迹。

观战的众人无不胆寒。

乖乖,肉体凡胎若是挨了这么一记,还不露出一身筛子眼?

白鹤受的伤不重,并不影响飞翔。

但它作为倍受呵护的灵禽,哪里吃过这样大亏?当即瞪着两个血红眼珠子,主动降低了飞翔高度,寻找机会报仇。

说时迟,那时快。

抛出两把碎石后,灰影继续上蹿。

尚在喷涌青气的法印滴溜溜旋转,带出呜呜的风吼劈头盖脸打下,如乌云盖顶。

黄脸汉子的双掌陡然飞出了两点火星,穿入了黑黢黢的法印底部。

三秒后,二者撞到了一起。

轰……

法印刚猛的下压之势与信天游凌厉的上冲之势抵消,双方暂时静止了。

下一个瞬间,霹雳般的怒吼震响天地。

“给我开!”

那汉子凌空而立,魔神般威风凛凛,双膀一较劲。

随即,“咔嚓”一声巨响仿佛天穹崩裂,亭子般大小的法印被生生撕开成了两半。

他身形开始下坠,却一手抓住半边法印朝地下猛掼,躯体借势再次蹿高。

两片残印射向地面,散发出滔天青雾,仿佛两块巨大的冒烟木炭,陡然缩小。落地跳了几跳,赫然变成了两片掌心大小的乌木。

雷鸣离地一百多米,信天游二次借力续航,也只蹿高七八十米就势竭,根本接近不了人家。

上空传来一声清吒。

“弱水三千!”

信天游仰起面,一股二人合抱粗的巨大水流兜头浇下,将他重新砸落。

雷大长老见对方除了火种霸道外,并无其它凌厉手段。感觉是一个火系修士,当机立断用水来克火。

两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收起水符。降低了白鹤盘旋的高度,却始终维持在六七十米的高度。

水固然能灭火,可这张符化出的水并非毒水,阴水。令火系修士的神通大打折扣甚至丧失,却杀不死。

瓮中捉鳖,还是谨慎一点好,以防被反咬一口。

零星的火焰熄灭,烟雾消散干净。外门的山包上一片汪洋,生生冒出了一个人造小湖泊。

信天游平躺在水下一米多深处,瞪着天空上五只白鹤盘旋。

有水层阻隔,加上距离远,对方的神识探测不到躲藏位置。可也因为距离远,他贴身近战的本事发挥不出,没手段发起远程打击。

炎精真是个绝妙的好玩意,破阵势毁法器烧房子易如反掌。

难怪龟虽寿要耗费五百年,辛辛苦苦积攒。不过那货用来取暖,顶多再炸一炸鱼,白白糟蹋了。

但温度实在太高,连力场长久接触都要崩溃。所以只抛送,无法运力将其闪电一般打出,只用于静态攻击。

震天弓号称最霸道的重宝,可惜有弓没箭。尽管凌厉的杀气也能诛灭出神真人,对方却不是木头桩子,稍微风吹草动就骑鹤拜拜了。

再说,这件宝物的名声实在太大。只要一亮相,绝对震惊天下,引发圣人一窝蜂抢夺。万一把战火引到白沙城,就完蛋了。

龙牙、钱塘君、娥皇、女英,不能飞太远。何况他才了解飞剑,绝对比不上浸淫此道几十年的剑修。

天梭才得手的,也不能靠它冲出重围,抢夺制空权。

那么,就这么被动挨打?

他还有一件专门对付修士的大凶之器,惰性珠。

方才故意捏碎鹅卵石打出,就是要令几位真人丧失警惕,为惰性珠的闪亮登场创造条件。

第四十四章 一波三折

当初,为了完成对玉阳子的承诺,信天游去番州寻找孙休,卷入了海沙帮与海狗帮的决斗。

事态本来可以不激化,拎了孙休跑就是。他见到装两锭黄金的乌铜托盘是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法器,大喜过望,临时改变了主意替海沙帮出战。

这才撞到了圣人袭击南星的危险场面,跳海逃生又遭遇虺。搏斗一天后被带入深海紫府,一睡七个月。登玉笥,闯罗浮……

乌铜托盘,是不可多得的制造惰性珠材料。

旧法器如果年代久远,会越来越不敏感,渐渐钝化。有点像手机用得太久了,不能释放和接收信号。

原理既简单又深刻,甚至上升到宇宙高度。

一个封闭系统中,总体的混乱程度,也就是熵,只会增加,不可能减少。

呈现在生活中的情形则是,木柴燃烧发出光和热变成炭灰,夜光杯摔碎变成水晶渣子,少年郎变成白头翁……

永远不会出现碳灰吸收光和热重新变成木柴,水晶渣子跳到空中变成夜光杯,白头翁变成少年郎……

因为,熵一直都在增加,永不减少。

除非来自外部的强大作用改变了这种状况,否则过程不可逆转。

当熵大到极致时,将没有任何热量传递,任何反应发生。

人体只是一个小系统,死亡后躯体腐烂,还是一个与环境互动的过程。

假如宇宙的熵达到顶点,才真正可怕。岂止生命消逝,星光消失,连黑洞都要蒸发殆尽,是谓——热寂。

经过一番筛选提炼,信天游前前后后共做出了十八颗黄豆大的惰性珠。

名字普通,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凶之器。

修士不能对它产生感应,也就不能运用神通提前警觉。甚至看见或者听到了风声后,也不能运用法力改变它的飞行轨迹。

只有两个办法对付,要不硬抗,要不躲闪。

他们的身躯也不是钢铁铸造,毫无防备挨了一记,成为筛子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还没完……

假如没有成为筛子,结局只会更惨。

信天游将在珠内灌注能量,入体后炸开,如同开花弹。

但如何打中对方,是一个难题。

天台宗外门宫殿的山岗,以沙石为主,黄泥巴少。人造小湖泊里的水层只浑浊了一会儿,很快澄清了。

他看得明明白白,五个道士正骑鹤盘旋飞翔。

距离太远,水面折光,对方又在移动中,根本无法精确锁定位置。最要命的是,白鹤体型庞大,将背上的真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用惰性珠毙掉仙鹤,很容易。要想干净利落地消灭牛鼻子,就不容易了。

一旦先对付白鹤,必然引起对方警觉。无论成功与否,惰性珠都将由暗转明,威力大打折扣。

而修士的手段层出不穷,天知道还有多少法术没施展?

……

众仙师议论纷纷,没一个看好肖尧克。

丫一个火系修士,被逼进水躲藏,是穷途末路了。别看方才手撕法印,威风凛凛,却一直被动挨打。局势僵持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水花四溅。

一条湿漉漉的身影蹦出小湖,窜向王城的中心。

雷鸣见状,疾呼:

“截住他!”

草原空旷,毫无遮挡。

一旦让对方逃进了鳞次栉比的民居官邸,搜查特别麻烦。

黄脸汉子蹿起的位置,并非处于五只白鹤绕出的弧线圆心,选择的时机非常巧妙。

正好四名真人远离而去,一时停不下,至少要转小半个圈才能折返。唯独吊在末梢的道士,还来得及按低鹤头俯冲。

那只白鹤曾被碎石子打得翅膀火辣辣痛,仇恨在心。根本不需要指挥,在空中来了个极高难度的大回旋,一闪便扑至汉子身后,长长的尖喙像利剑一般啄去。

骑鹤道士的本命法宝桃木剑被毁,又拔出一柄拂尘,高高举起。

肖尧克猛地一窜躲开喙啄,迈开两条大长腿飞快朝山坡下跑,惶惶如丧家之犬。对比早先冲入外门时的动如闪电,明显缓慢了许多,仅过三息又被白鹤追上。

众仙师纷纷摇头,觉得他明显体力不支了,在劫难逃。

然而……

眼睁睁瞅着尖利的鹤喙要啄到背心了,狂奔中的黄脸汉子像脑后长了眼睛。突然身形一滞,侧移,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白鹤长长的颈子一拧一抡,狠狠砸向地面。

整套动作无比流畅精准,早有预谋。

嘭……

咔嚓……

沙土飞溅。

凶戾的白鹤腿爪乱蹬,活不成了。

灵禽躯体强悍,生命力顽强。砸是砸不死的,可谁能架住长长的脖颈被拧成了麻花状?

骑鹤道士实力大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家坐骑砸成了扁平一摊。

哈哈哈……

黄脸汉子把鹤尸一丢,狂笑道:

“哈哈哈,老子把你当珍稀动物,你把老子当一块肉,可就怪不得了!”

尾随赶到的第二名真人目睹惨况,睚眦欲裂,距离十多米远拍出了一记掌心雷。

呯!

尘土飞扬。

肖尧克再次夺命狂奔,弯弯曲曲跑出了一道蛇行轨迹,转眼到了山坡下。晓得跑入草原将沦为活靶子,折向了耸立的孤峰。

连续五记掌心雷,硬没有打中。

场面一波三折,最终,还是演变成了单方面追杀。

众修士看得惊心动魄,觉得汉子的实力并不差,人却有点蠢,太沉不住气了。藏在宫殿废墟里顽抗固然危险,怎么也要比跑出来挨揍强。

五秒之内,肖尧克急吼吼奔到了石峰下。速度陡然加快,似乎要撞山而过。

厉啸忽至,黄光突闪。

一柄桃木剑生生插入他后背,钉进了坚硬的岩石里。

啊……

几名女修发出了尖叫。

定睛再一细瞅,却见到石壁上赫然露出了剑柄,流苏飘拂,唯独不见人。

原来,汉子在刻不容缓之间像一只壁虎般上爬,手脚并用,只数息就到达了尖顶。

虽然把桃木飞剑给躲闪过了,却丧失活动空间,难道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绕着石峰转圈,也比向上爬沦为活靶子强呀!

修士们莫名其妙,接下来的一幕更加看不懂了。

只见肖尧克双腿一蹬,尖顶轰然垮塌了,身子则借力斜冲上天。

靠,那姿势……

不像跳崖自杀,更不像乘风归去,端的是要搞什么名堂?

第四十五章 蚂蚁啃骨头

信天游的计划,进行到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圣胎真人不足惧,可怕的是出神巅峰的大长老雷鸣,必须干掉。

可老道骑鹤飞翔,够不着。想用惰性珠去消灭他,高度就必须平齐,才不被白鹤巨大的身躯阻挡。

信天游蹿不了那么高,利用法印搞了二次续航,也被水龙冲落。

唯有登上孤峰的尖顶,跳起来,才能让对方的头颅躯干等主要部位彻底暴露于视野。

他一边逃跑,一边估算背后追击的时间,还留意天空的动静进行调整。当蹬踏尖顶斜冲上天时,与老道的距离约莫二十米,高度平齐,正适合出手。

堪称完美!

倒飞中,信天游翻转身躯,双手各扣了三颗惰性珠,仰脖前视。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他有张良计,人家有过墙梯。

他计划好阴人家,人家也不是吃素的,早计划好怎么收拾他。

雷鸣想都不想就抛出了一枚小鼎,滴溜溜旋转,在空中急遽放大。

信天游什么也没有瞧见,一头撞进了黑暗,

……

半空中,雷鸣骑鹤悬停。

身前两丈外,静静悬浮着一尊两米多高的巨鼎。色泽黑黝黝,古朴厚重,散发出一股镇压四方的气势。

沉闷的撞击声从里面传出,巨鼎却纹丝不动,顶盖严丝合缝。

大长老的嘴角,扯出一抹轻蔑冷笑。

……

一团漆黑里,信天游连撞了几下墙壁。

发现只要一撞,就会浮现光幕。撞得越狠,光幕越亮,坚韧度越高。于是藏好惰性珠,拔出龙牙,放弃了无效举动。

听华文讲过,这是相当高明的法门之一,利用对方的破坏力量补充阵势。你越强,它也会变强。

但也不是无法破解,最好找到相应窍门。假如靠蛮力,那就必须刚猛到阵势无法承受,以致崩溃。

跟开锁是一个道理。

上策是用铁丝拨开,下策是用铁锤砸开。

他正合计研究一番,寻找出窍门,又想起另外一件事。

瞅情形,法鼎要比法印的级别高多了,难道就这么一点儿威能?按道理,应该还隐藏了杀招。像孙悟空被银角大王收进阴阳二气瓶时,差点没变成烧烤。

乌鸦嘴,往往是最灵验的。

信天游心中才这么一转念,便听到鼓声如雷,电光乍现。

不过,警兆先生。

突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便瞬间移位。

滋啦……

白光刺目,原来站立的地方被闪电击穿,空气散发出一股焦糊和硫磺味道。

信天游直冒冷汗。

乖乖,这要是被击中了,可能电不死,人也会动不了。在罗浮岛伪装癫道人搞事,被冲霄子闪烁电光的一拳打中,当即全身麻痹。

他闪开之后,人还没有站稳,又听到“嗵”一声巨响。顿时被震得脑海空白,似乎身体里的每一颗粒子都要碎裂成齑粉。

在这么狭小的封闭空间内,回音一层层叠加。一根针落地都像晴空霹雳,可不是好耍的。

信天游情知糟糕,身体本能地再次侧移,扑向中央。

电光再闪,差一点击中。

雷鸣再起,仅拖后半秒。

借助电光,信天游察觉困在了一个非虚非实空间。仿佛上覆穹顶,四面封闭高墙的大院,中心赫然立着两尊神祗。

一尊大汉袒腹,浑身肌肉隆起,背后插着两只翅膀,前额正中多长了一只眼睛。红脸膛,尖嘴猴腮,双手执槌朝一面大鼓敲打。

长得还真有点像雷震子。

另外一尊却是端庄女子,红衣裳白裤子,右上左下的双手各执一面镜子。

当女子将两面镜子分开时,镜面就放出电光。

电光一起,大汉便猛地擂鼓。

这是……

雷公,电母。

信天游越往中央挺进,雷鸣越大。被震得头痛欲裂简直要炸开,只好退后,绕圈奔跑。

奶奶个熊,出神巅峰的真人果然有两把刷子。雷鸣这老牛鼻子的名字,真他妈不是瞎起的。

好在两尊神祗的动作机械,不能随机应变。电光与鼓声极有规律,总比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可这样不是办法。

电光好躲,却不能停下,脚下稍一迟缓就要被打中。如此风驰电掣地奔跑不休,任谁都要累死。

更糟糕的是,雷鸣之声无处不在。像海潮一般层层叠加,越来越大,有渐渐形成滔天巨浪之势……

信天游绕了两圈,将目力催运到极致,释放出神针。见到神祗的身形明显一滞,变得虚幻起来,像两个稀薄的影子。

雷鸣依旧,电闪依旧,节奏却不易觉察地缓慢了。

哈哈哈……

信天游乐了。

原来只是两缕神魂呀,不是傀儡。被神针产生的神识波动干涉,变迟钝了。

晓得了根底,就好办。

他一边奔跑,一边斜举龙牙,喝道

“收!”

然而,喊破了喉咙也没用,两尊神祗的虚影岿然不动。它们可不是游魂野鬼,嗖地就钻入剑中。

怎么办?

祭出炎精,肯定烧得它们连渣也不剩。可在如此狭小的封闭空间内,温度急遽上升。自己不说被烤焦吧,恐怕也会变得半生不熟。

况且一场大火烧精光,就捞不到啥油水了。在枫溪谷累死累活忙一夜,才收了几只厉鬼几十只小鬼。眼前可是两尊神魂,浪费了岂不可惜?

派小龙去吞噬?

眼下受到雷声影响,电光威胁,勉强凝聚出的龙形不稳定,行动笨拙,容易被反杀。

怎么办?

他边跑边思考,灵机一动。

手一抛,龙牙穿过雷公的胸膛,虚幻的影子顿时抖出一阵涟漪。就在穿胸而过的瞬间,一颗萌萌哒的龙头从剑尖探出,猛咬一口又缩回。

信天游脚下加速,转瞬跑至另一侧,抬手接住龙牙。

果然,剑内多了一丝神圣气息。

再次抛出。

嘿嘿,针尖挑土,笨是笨了点。好在体力足够,跑几十万圈没问题。

连续近百次后,小剑内的神圣气息渐渐浓郁。

而雷公的胸前赫然露出了一个清晰空洞,飘散出丝丝烟雾。擂鼓的节奏依旧跟随着电光明灭,并没有紊乱,鼓声的猛烈程度却下降了一大截。

他不着急,蚂蚁啃骨头慢慢来。

第四十六章 破鼎而出

信天游不急,小龙却急了。

躯干越来越凝实,渐渐从剑内爬出,弯曲如弓,趴在剑面上想把自己弹射。其实,它是少年的一缕神魂。却以本能居多,不具备理性的分析与判断能力。

终于,一丝蕴含神圣气息的烟雾飘散,接近了短剑,立刻被急不可耐的小龙张开嘴巴吞入。

这下子,可不得了!

那丝气息从雷公胸前的破洞逸出,被那么一吸,立刻源源不断飘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情形好似一个毛线团被拽出了线头,越拽越快,呈现崩溃趋势……

雷公胸膛的洞越破越大,渐渐大过脸盆,身躯断成两截。神圣气息像灶膛里冒出的浓烟滚滚而逝,鼓声有气无力。

信天游停止抛梭子一般抛剑,却没有停下绕圈奔跑的脚步。因为电母的双手一开一合,追击可没有松懈。

鼓声喑哑,不足惧了。

他越凑越近,觑机会一剑刺入电母背心,跟随一起旋转。两面镜子在她身前,闪电打不中自己。

一道晶光立刻从剑面窜出,盘旋飞舞,狂吞不已。

数十息后,电母的身子虚幻,只剩一点儿淡淡痕迹,如同透明丝绢造出的皮影。

双掌仍然上下开合,电光依旧没有熄灭。间隔时间却越拉越长,光芒微弱如残烛,毫无凌厉杀意。

小龙的肚皮鼓胀,变成了一个滑稽小胖子。咬一口电母,又咬一口雷公。变换着口味吃,嘎嘣脆。

气息太磅礴了。

信天游看看时机差不多了,生怕小家伙撑爆炸,急忙将它收回。

鼓声彻底停歇,电光彻底熄灭。

空气中飘浮着游离的神圣气息,丝丝缕缕。

他高擎短剑一阵乱跑,百圈后,终于将所有游离的气息扫荡一空。

貌似,鼎内除了电闪雷鸣,再也没有其它攻击手段了。

信天游放下心,凝神吸收完万龙牙里收集的精神力量。蹩到墙边,伸手按了按。

光幕再次浮现,壁上符文流转。

他轻蔑地笑了笑,想出了一个最佳爆破方案。

弹出数粒炎精,打入墙壁。趁它爆炸时以雷霆之势撞开,外面的人绝对猝不及防。先前对付那颗法印,就是这么干的。

雷鸣等几个牛鼻子呆在外面,距离应该不会遥远。

……

草原上安静得出奇,一群群修士沉默地仰望天空。

孤峰前,约六十米的高空,一个大鼎静静悬浮。距离十米外,天台宗四名大小真人骑鹤悬停,围成了半弧。

时间过去了一炷香,雷鸣依旧面沉似水,没有收起法鼎的意思。

这是一件雷电法器。

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谁可抵挡?

通常情况下,阴魂入鼎,撑不十息。妖兽入鼎,撑不过百息。连一位达到了出神中境的真人被摄入鼎中,也没撑过一炷香。

黄脸汉子像体修又不像体修,身具异能。不得不让雷大长老多留一个心眼,不肯轻易揭开盖子。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异变……突生。

没有任何征兆。

轰……

法鼎炸开,碎片如利刃飞旋。

呔……

四名真人怒吼,一堵气墙凭空而生,挡在了身前。

铺天盖地的碎片如同巨浪撞到礁石,前进不了分毫。仿佛贴瓷砖似的,凌空造出了一堵弧形围墙。

啧啧,看热闹的众仙师暗赞神功盖世,紧接着如堕冰窟。

真正恐怖的场面,出现了。

雷大长老和三名真人的脑袋,竟离奇消失,犹如变戏法一般。

“瓷砖墙面”稀里哗啦垮塌,一块快碎片迅速缩小,冒出青烟。落地地后叮叮当当弹了弹,大部分比指甲盖还小,材质非铜非铁。

一条人影蹬踏鼎底,冲天而起,斜斜落回了峰顶。背负青天,恍若魔神。

四团血雾迸出,血线冲起两丈多高,无头身躯翻下了鹤背坠落。

大长老的坐骑相当于化丹仙师,自然是最厉害的,当即一个俯冲接住了主人。可尸体怎么坐得平稳?还是颠簸滚下,像一袋土豆般砸落地面。

那鹤呆了呆,眼珠子通红,发出凄厉啼鸣。旋身如一支离弦之箭,气势汹汹射向峰顶的男子。

黄脸汉冷笑,不躲不藏,铁手无情,动如闪电。一把抓住长长的鹤颈打成了活结,“咔”地一拉。

顿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剩下的三只白鹤初具了灵智,吓得扑棱棱远遁,一路疯狂尖叫……

信天游拎起仙鹤甩了甩,见它没啥动静,便收入空间戒指。这可是好东西,曾经在桃李园里桃花烤白鹤,滋味简直不要太鲜美。

嗵……

灰影从峰顶跳下。

地表震颤,碎石乱飞。

他先旁若无人,把另外一只鹤也收入空间戒指,观察四个修士的脖颈断面情况。

四颗惰性珠,灭杀四名真人,还包括了一位出神巅峰的大长老。天底下,找不到这么低成本高效率的阴险暗器了。

摸索他们的口袋,从雷鸣手指上剥下一枚纳戒,对光看了看,又用神识感应了一番。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修行是逆天而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为争夺资源,修士之间免不了厮杀,胜者通吃也成为潜规则。

可那些血腥龌蹉事,全发生在无人看见的阴暗处。走出来时,个个都道骨仙风,玉洁冰清。哪像野蛮汉子肖尧克,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光明正大进行,动作还理直气壮。

蚊子也是肉,又发了一笔小财,信天游心情舒畅。

四名圣胎真人不穷,可惜缺乏空间戒指,随身携带的宝贝有限。而雷鸣作为出神巅峰的大长老,十几平方米的纳戒几乎塞满,想必吃了不少冤枉。

令信天游大跌眼珠子的是,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坏透了,居然藏了一幅春宫图。当即一把扯出,撕成碎片。

众修士战战兢兢,不敢直视。

对方是一只雄狮,在检视战利品。而他们,不过是一群猴子。吃对方冷冷一瞥,犹如厉电破空,肝胆俱裂。

下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想象。

黄脸汉子细心地将头颅碎块和法印法鼎残片,与五具尸体堆码。弹出一星火种,随即轰然火起。

青烟腾空,尸油嗞嗞乱响。

三条雷鸣长老模样的虚影,同时飘出。早准备好的肖尧克拔出短剑,白光闪耀,将他们切割得七零八落再吸入,喷出一片黑雾。

三名小人仓惶蹿出,正是真人的圣胎。却被大掌按压,一个筋斗跌落火中。狼奔豕突也脱不了一个无形囚笼,发出婴儿啼哭。

凶残,端的凶残!

众仙师脊背生寒,头颅垂得更低了,心里打定了主意。以后望见野蛮人的影子,有多远跑多远。却没有想到,假如肖尧克心慈手软,早倒下了。

汉子东张西望寻找了一番,表情变得庄严悲悯。身躯挺直,手掐法诀,并指向火光一刺,喝道

“尘归尘,土归土。来有灵,去无形……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这是偷学雷震子的道门《往生咒》,礼仪标准,无可挑剔。山野散修,很难做得如此规范。

信天游可没有那么好心与闲情,浪费珍贵的炎精为敌人处理后事,而是要毁灭干净惰性珠存在的痕迹。

五名真人,只冒出三个圣胎,一组三尸。最早被白鹤砸扁的伙计,狡猾狡猾的,早溜了。不过失去了肉身的圣胎,没啥实力,也活不长。在妖怪的眼中就是一坨小鲜肉,能不能跑回清凉山大成问题。

另外,他在华国的公开身份是佛宗护国金刚。故意念道咒施道法,布下疑阵,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草原上散落的人统统变成了泥塑,没有一个敢动弹。除了一个又蹦又跳的女孩子,越国小公主玉玲珑。

这一次聪明多了,不跑过来,不乱喊“姐夫”。反正蹦蹦跳跳的,别人也不知道她在表达欢喜呢,还是愤怒。

草原入口处,刀枪密布,旌旗招展。

当先两骑凑到了一起,一位锦袍玉带的中年人,一名顶盔掼甲的青年人,正叽叽咕咕地紧张商讨。

这种时候,处境最尴尬的当属越侯与大将军玉烈了。他们上,是送死。不上,事后肯定挨天台宗惩罚。

信天游舒展筋骨,心道,那两货果然赶来了,倒省得我去寻找。

拔除外门,洗劫珍宝,还宰掉五名真人。顺路杀了越侯与玉烈,犹如打猎途中踩死两只蚂蚁。将没人相信他们才是必杀目标,从而怀疑到越王玉君奇的身上。

呔,洒家去也……

一声叱咤,震彻原野。

平地虹起。

第四十七章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两天后,信天游心急火燎赶到了桃花坞。

离开越国的武威城,他没有立即直奔西南。而是大摇大摆折返东北,进入吴国。

往西南去要路过几个小国,然后才是周国,华国。往东北去,是巨无霸吴国。借给天台宗一个胆子,也不敢擅闯天一教的道场追查,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尽管吴王孙机警,溜得快。可他与“肖尧克”言谈甚欢,交换了法宝,属于不争的事实。焉知天一教与此无关?说不定早就想伐越,吞并天台宗。

这种事并不鲜见,哪有什么道德仁义。

国无义战,落后就挨打,没什么道理可讲。

例如,正阳门要吞没潇水剑派的态度,那是摆在脸上的。夏国也夺了曾国的两郡,一直不肯归还。

可怜后者在遗落之地的圣战中下了死力气,高端战力被一网打尽。道门也只是小小谴责了正阳门,并不派道兵帮他们夺回失地。

信天游从山洞钻出,见到草木绽放新绿,花朵瘦小,孤零零在风中摇曳。

荒芜田野中,耸立着一座倒塌了半截的石头牌坊,青藤攀援,苔藓密布。刻着四个字,曳履星辰。

过牌坊一百米,是一口大水塘。旁边坪地有一棵桃树,一棵凤凰木。

二月春风似剪刀。

桃叶细长,结出了细小的花苞。

凤凰树有十多米高,枝桠繁茂。却光秃秃的无花无叶,瞅着极为枯槁凄凉。

信天游心中一惊。

倘若在气候温暖的姬国芙蓉城,凤凰树早该红似火,灿如霞。虽然越往北走,花期越晚。可都进入早春二月了,总该发出新芽。

他飞快穿过田野,来到树前的坪地。

桃夭从树林中走出,面罩寒霜,指着鼻子道:

“信天游,你把我妹妹怎么啦?”

咔……

她身后一排娇俏的少女将宝剑拔出半截,目光很复杂。对方拯救了桃花坞,却又把绿萼姐姐拐走,都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

信天游绕树转了三圈,失魂落魄地一屁股坐下,把过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桃夭抬手一招,挂在少年脖颈上的核舟飞入掌中。凝神感应了一番,面孔“唰”地苍白,摇摇欲坠,道:

“她神魂消逝,本体枯槁,连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信天游跳起来,道:

“不,一定有办法的。当务之急,需要保护她本体不灭。”

桃夭摇了摇头,道:

“半个月前,她本体的生命力突然衰竭了,我就猜测飘荡在外的神魂出了问题。埋了很多灵石在树下,也无济于事。”

信天游道:“我有办法。”

言毕掏出了金属小筒子,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

“绿萼给我吃的那颗红色丹丸,是什么?”

桃夭道:

“那是一颗情丹,可以补充念力,稳固神魂……从此天上地下,她情有独钟,无论沧海桑田。但那只是单方面的心思,不像巫术的情蛊,需要两个人遵守。”

少年闻言一僵,默不作声走到树下,刨开泥土,露出了一条树根。抬手一抓,虚空凝出一颗香瓜大的水团。

他动作轻柔,洗干净略寸长的一截树根表面,拔出了龙牙,道:

“绿萼,我要在你脚趾上打一针了,注入药液。放心,一点都不痛。以后你要好好的,别到处乱跑了。”

见他拔剑,少女们一惊。

桃夭摆手止住慌乱,默默观望。

信天游在树根上切出一个“十”字状口子,计算了一番,滴入两滴芝麻大的“进化一号”。

继续往根下再挖一尺,埋入三颗来自紫府的琉璃化鹅卵石,再一捧一捧地把土壤恢复成原状。

桃夭走了过来,问道:

“你喂她吃什么?”

信天游道:

“师父传给我的进化液,只要有一个细胞存活,就可以恢复生命。”

桃夭沉默了一阵,道:

“进化,细胞,我不懂……但枯木逢春,滴水还魂,未必能够孕育出灵体。山中常有千年树,最终修炼成精的却万里无一。即使有朝一日开启了灵智,难道,还是昔日的她?”

信天游道:

“是的,一定还是她。世间许多植物人,清醒后失去过往记忆,人却没有变。我感觉,绿萼并没有走,还在天地间。这辈子,我上天下地,也要将她找回。

“天机紊乱,浩劫降临。今年会出现大旱,明年两极的冰川融化。海水抬升,倒灌陆地。桃花坞的海拔高,淹不着。但天气越来越炎热,淡水将变得非常珍贵。加上天下大乱,流民乱窜。虽然地处偏僻,也要防止恶人闯入。

“我还有非常多的事情,不能够时刻守在这里,拜托你保护好绿萼。请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救活她的办法。

“准备了两件法器,以增强桃花坞的防御力量。一件是玉阳子的阵旗,另外一件是癫道人的‘太古遗音’。如何使用我也只晓得大概,呆会儿告诉你……“

信天游站起,恭恭敬敬面朝桃夭深深鞠了一躬,奉上了一个秀气的女式空间戒指。里面大约二十多个立方,除了四面阵旗和太古遗音外,堆满了灵石和天材地宝。

桃夭也不矫情,坦然承受了鞠躬。

朝纳戒内瞄了瞄,掏出一些东西堆放地面,道:

“也请信[]公子放心,我呵护了妹妹五百年,拼了命也会保护她康复……我们是草木精灵,那些宝贝用不着,你带走吧。”

信天游将多余之物收进纳戒,跳入水塘。

那口塘本来不到两亩,被拓宽至四亩,加深了三米。

围绕癫道人的废宅,挖出了宽六米深五米的大沟,连通水塘。它们不仅仅起隔离作用,更是旱季到来时的储水池。

有空间戒指,他做这事特别方便。用淤泥和多余的土壤把废宅子掩埋了,省得流浪汉发现之后探宝。再说,这也是极好的肥料。

然后回到小溪,吸取了整整两万立方米的水,将塘和沟灌满。

工程量太浩大了,信天游不眠不休,花费了整整两天工夫才完成。像一只勤奋的土拨鼠,始终沉默。

少女们从树林里偷偷瞄着他,眼睛闪烁泪花。

第三天清晨,他惊喜发现凤凰树终于发出了嫩芽。小心翼翼用手环抱着树干,像小孩子似的贴耳去听,它有没有心跳。

第四十八章 赐给我一个精壮男人吧

绿萼的本体,终于恢复了一线生机。

但末世来临,即使打开了传送阵,又如何将凤凰树带走?即使带走得走,它离开了生存的土壤,又如何存活?

信天游涌起了一个大胆想法。

假如神珠是一方空间,必然可以容纳一个小世界。到时候岂止将绿萼移植,甚至可以将云山、楚山、云梦泽统统搬入。

他只能想想而已,先走一步,看一步。

桃花坞四面环山,唯一通道是溪水尽头的山洞。只要堵死了,还是很安全的。这时代地旷人稀,所以桃夭绿萼数百年来,几乎没见过外人。

信天游环顾了一圈,走向田野。不需要道别,精灵们都看得见。

背后传来了桃夭的呼声。

“等等,信天游,你把这个带走。”

转身见到核舟飞来,他抬手抓住它挂回了脖颈,再次深鞠躬。

“拜托了。”

桃夭道:

“我保护自己的妹妹,不需要你拜托……她很单纯,充满幻想。也很快乐,有什么不快转眼就忘光。从来不闷在心里生闷气,使小性子。”

信天游“嗯”了声,挥挥手,转身欲走。

桃夭又道:

“我很了解她,她一定不希望你是现在这个样子。整天愁眉苦脸,沉默寡言,好像天要塌了。她一定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否则牺牲生命救下了一条行尸走肉,那又有什么意义?“

信天游顿了顿,径直走了。

到了“曳履星辰“的牌坊前,将其”轰隆“推倒。

这座残缺的牌坊,想必是癫道人成为大修士后,家族倍感荣光而修建。可孤零零耸立在田野中,太醒目了。

万一有修士站立山岭上看见,或者腾云路过,一时好奇心发作,也许会跑下来。

进入山洞后,先震塌出口,继而封闭入口。

感觉还是不保险。

至少要截断所有靠近桃花坞的道路,保证三十里内无人烟。

……

十五里外的小溪边,一条膀大腰圆的姑娘正在洗衣裳,唉声叹气。

“……缩在山沟沟里,那能访到好人家。昨天媒婆介绍了一个,比咱家还穷,居然嫌本姑娘丑。呸,哪里丑了?唉,再熬两年,就真会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了……神呀,赐给我一个精壮的男人吧!“

重重一棒槌落下,水面激起涟漪,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嘻嘻,这愿可真灵。才许下,就实现了,可不是梦吧。瞧瞧,居然是一位公子,不,是道爷,长得可真俊……“

姑娘放下棒槌揉眼睛,睁开再看时,水面上那个人影清晰地还在。吓了一跳,急忙起身,道:

“你是谁,别过来……爹妈都下地去了,家里没人。“

信天游冷哼一声,道:

“你想多了。“

姑娘一挺胸膛,大义凛然道:

“那你,肯定是来偷东西的……哼,你就是糟蹋我,我也不会把门钥匙给你。“

信天游瞧了瞧她一脸的红疙瘩骚痘,转移视线,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你想得美!“

手一伸,掌心出现一锭硕大的元宝,道:

“快去把你父母和全村人叫来,它就是你的。而且,每个人我都给一百两银子。“

姑娘看得两个眼睛发直,呆了一呆之后转身就跑。连衣裳都不要了,一路大呼小叫个不停。

一炷香后,全村老少聚集在了一块坪地。总共才五户,二十七人。

信天游不食言,先把那锭五十两的大元宝送给洗衣姑娘。看得每个人眼睛泛绿光,拼命咽口水。

一挥手,唰……

地面凭空出现了小小一座银山,简直要亮瞎人眼睛。

众人喉咙里都要伸出一只手了,却没一个人敢动。万一惹仙师生气,被宰小鸡一样宰了,可没地方申冤。

信天游冷冷道:

“道爷我,要在这儿修炼,不希望被打搅。两千七百两银子,你们按人头每个人取一百两,算是拆迁补偿款。三天之内,必须搬家。去哪儿我不管,但至少要住到五十里之外去。

“不许对外透露消息,倘若官府问起,就说发生了瘟疫。如果有人不肯走,或者对外胡说八道,哼……”

言毕,狞笑着抬手一抓。

嗖,一柄铁锹从十米外飞入掌中。

轻描淡写一拗,锹把断成两截。丢掉断把,抓起铁锹的铲面再一拗,立马崩断成两半。

“当当”将两片铲面互敲了几下,敲得人心尖打颤,然后猛地一挥。

呜……

两片断铲仿佛闪电一般穿过竹林,哗啦啦倒下一批竹子。

众人吓得一缩脖子,纷纷赌咒发誓。

土里刨食,地又贫瘠,他们一辈子也赚不了百两银。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生怕溜跑了,哪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修士圈地盘,建洞府,挺常见。

像有国教的地方,例如越国是天台宗的道场,往往由官府出面迁移人口,补偿一点烂谷子碎铜钱。

这还是最好的结局。

怕的是来了杂门散修,横蛮霸道,用老大拳头把人朝外赶。或者,干脆不准你逃走,专门供奉他,俨然成了土皇帝。

最倒霉的是撞到了邪修鬼修,为了不走漏消息,先把人杀光。

信天游冷冷地扫视了一圈,抬手一扬,尘灰漫天,道:

“听好了,道爷我已经播散了疫苗,三天之后发作。你们离开就没事了,永远不要回来。”

他沿途采集了木麻黄、苦楝、柳、槐及藤草的花粉,混杂在一处,最能催人过敏。就算不过敏,被这么细小的粉尘粘到了皮肤,那也肯定痒痒。

挨得近的村民嗅到了,直打哈欠。

有几个麻痒难当,慌忙抠手摸颈,肌肤出现了几粒红疙瘩。

余者惊恐退缩。

信天游转身走入山林,不忘记中途又抛出了两把花粉。配以破破烂烂的道袍,模样真像一个瘟神。

三天之内,他以桃花坞为圆心一圈圈游走,赶走了一百多户人家。

那些村民全发了一笔小财,无不欢天喜地。

凡是靠近,指向桃花坞的道路,也全部被他截断。

其实,这片区域属于越国的边远地盘。之所以不要玉君奇把这儿列为禁地,是怕反引起注意。

风险降至最低,绿萼终于有一个安静生长的空间了。

第四十九章 一封千年前的来信

信天游在这片丘陵地带找了一个隐蔽山洞,端然盘坐。

五天后的月夜,洞穴光芒乍现。

一个人形生物走出,通体金光璀璨。

天地元气如蒙召唤,呼啸而至。形成了飓风,横扫山岗。

他突破了,杀神境!

对比同阶的出神修士,属于堪称无敌的存在。

九个月前在枫溪谷突破至杀丹境时,基因锁的开启,只是把原来吸收可见光的频谱拓展,变成可以吸收红外线与紫外线了。

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改变,搞得他简直怀疑,师父的“百花杀”理论究竟成功了没有?

被困在紫府时,绝望情况下细胞变异求生。以至于被“进化一号”删除了灵根的他,竟然能够吸收灵气了,突破至杀胎境。

不能不说,修士的强大是有道理的。

目前他的能量储存,百分之八十来自灵气,可谓灵能。加上躯体正向“金身”转化,无时无刻不吸纳天地元气,进展神速。

神识的修炼要艰难许多,但吸收完癫道人留在紫府的残余意志,吞噬海底阴魂的一只触手,尤其近期干掉了雷公电母,雷鸣的三尸,三名真人的圣胎……一下子爆棚,不突破才怪。

这一次的基因锁开启,只是把红外线与紫外线的频谱再次拓宽。高能方面吸收X射线,低能方面正向宇宙的微波背景辐射挺进,那是大爆炸之后残留的创世之光。

假如继续进化,吸收强烈的伽马射线。埋藏在白沙城凶地的那颗核放射源,将成为不可多得的能量。

目前,信天游的五种吸取能量的方式为化学能、动能、热能、光能、灵能。光能摄取的份额,属于零头的零头。而且,后起之秀灵能太强大了,搞得他对前四者根本不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光能才是最高级的。

高级到被忽视。

假如横渡星河,太空中没灵气,没食物,也难俘获陨石获取动能。想从冰冷真空里偷点热量,做梦!

唯有星光可吃。

即使一头扎进尘埃云,还有无处不在的微波背景辐射。

修士的出神境,意味着元神可以离体。不像圣胎必须藏在躯壳里,脆弱得可怜。

信天游的圣胎就是小龙,根本没什么灵智可言。现在则可以把意志加诸其上,如臂使指,如目亲见。

不像以前只有模糊的感应,比方说,在枫溪谷偷窥王九儿洗澡……

浑身的光芒隐没,信天游盘膝在山洞口坐下,开启意识空间。

《封天诀》自动打开了,新的内容呈现。它虽然吞噬了龟虽寿的“灵魂契约”,却把隐藏其中的《龟息诀》留下。

信天游来回看了两遍,把书籍合上。那是在身处绝境时进行休眠的法门,他不是很感兴趣。

拥有出神实力,应该可以打开神女留下的那封信了。

随着他心之所想,虚空中的信封隐没,两个金字浮现了出来。

“孩子。”

孩子?

我是楚山神女的儿子?楚山神女是我妈?

某人惊得眼歪嘴斜。

似乎感应到他心理波动,一行行的金字浮现出来。

“想哪儿去了?我是你祖宗……从今日之后,遗留的念力彻底融入你的神识,我再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前路艰难,需要你自己披荆斩棘。《封天诀》是一本未完成的书,希望你可以完成它。

“我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好像可以感应未来的你。其中的诀窍,想必你已经清楚……“

我当然清楚了……

信天游喃喃自语,露出了然的表情。

神女遗留的念力,类似于一段异常高明的智能程序。会随着外部条件的变化,改变自己的设定。

比方她说,千年之后的你。并非预知未来,而是千年后这段“程序“被激活了,根据外部条件调整阐述方式。

但神女下面的话,惊得他差点蹦起来。

“孩子,你是楚人……我族被万年前的世界毁灭拖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但族中,每隔千年会出现一个卓越人物。我是第九名,超越了八位先贤。你是第十个,毫无疑问,将比我更强大。

“你现在的实力还太弱,等成为圣人后,回楚山看看,祭师将会告诉你一个长达万年的故事。就会明白,为什么楚人不出楚山,楚女不嫁外郎。你的族人,已经等待你一千二百年。

“我传阵图给华龙,命令他建造一座千古雄城,专门寻找你。我并不知道你在哪里,也不知道出生的确切时候。但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好奇地去看外面的世界,白沙城属于必经之地。

“当它感应到了你时,神龙会苏醒。而蕴含我念力的夜明珠,将通过人世间的传递,不断与你接近……“

信天游目瞪口呆。

去年靠近白沙城时,感应到神龙虚影说“你终于回来了”。原来真是对自己说的,不是针对脖子上悬挂的阵钥。

这是何等的神通与智慧!

光这份跨越千年的气魄,天底下就无人能及。

信还没看完,另外一个念头却压抑不住,直接蹦了出来。

我是楚人,冰灵王妃便是我的母亲。

周无羊施展神魂法术,诱发出内心的恐惧。当初见到母亲在烈焰中痛苦挣扎,呼喊“我的孩子”。场景竟然是真的,不是幻象……

……

华国被云山、楚山、云梦泽环抱,气温比周围的国家低,花期也迟,便将三月三定位花神节。

其它地方,一般定在二月十五。

柳国紧邻越国,是一个小国。小到只有一座柳城,五十万人口,地域相当于大国的一个县。

花神节的前一天,城外二十里的小镇便开始布置。编花篮,插柳枝,采椿尖……

夜幕降临,许多屋檐下挂上了红灯笼,呈现出几分喜庆。

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年道人,走进了镇尾最偏僻的酒馆。

咕咚……

他一仰脖子就干掉一大碗酒,跟喝白开水似的。

店小二的胳膊上搭着一条肮脏毛巾,站在角落里,眼珠子差点蹦出来。

俺滴个娘亲,见过能吃的,没见过这么能喝的!

五花肉两斤,一碟盐水豆子,一盘青菜,几乎没动筷子。可两坛高粱烧却见了底,整整五十斤酒下肚。

天,这是存心想把自己灌醉。

第五十章 善良需要锋芒

趁着青年起身小解,掌柜重重地咳嗽一声,努了努嘴。

店小二会意,小耗子似的“哧溜”窜进厨房。从潲水桶里抓出一把鸡骨头和几根鱼刺,麻利地丢在了青年的桌子下。

生意冷清,店内并没有其他客人。本地人知根知底,是绝对不会上这儿讨没趣的。

道士身材高大,穿得破破烂烂,鬓角斑白,露出一股寒酸愁苦之意。但手指上戴着的戒指一看就不凡,至少值几十两银子。

他要是把自己灌醉了,反倒省事。

喝醉了,那也是要给钱的!

青年回转,脚步竟有点踉跄,又叫了一坛酒。

这次放缓了喝酒的速度,发了一阵子呆,自言自语道

“桃夭说得对,我要快快乐乐地活着。绿萼才会开心,母亲才会欣慰,所有的计划才能进展顺利……”

他僵硬地咧嘴,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

似乎下定了决心,风卷残云般吃光菜,连干三碗饭。最后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干净了。一拍桌子,道

“小二,结账。”

店小二点头哈腰跑到桌旁,等待收钱。

胖掌柜乱七八糟一拨算盘,绿豆小眼睛奸诈地上翻,笑嘻嘻道“共计三十二两八钱银子,客官,承惠三十二两即可。”

“什么?怎……怎会这么多?”

信天游一瞪眼睛。

他不在乎金银,并不代表愿意被人讹诈。菜肴不多,酒很普通,顶多值五两银子。

掌柜的见他脸色大变,面孔也瞬间阴了,冷笑道

“满桌鸡鸭鱼肉,加上七十五斤酒,二十二两银子是便宜了你。”

“哪里来的鸡鸭鱼?”

“牛鼻子,你睁开眼睛看看桌下,骨头还在那儿。吃干抹净,想不认了怎地?”

信天游朝桌子底下一瞅,神奇地发现了一堆骨头,冷笑道

“呵呵,你想讹诈道爷?”

掌柜的闻言一拍柜台,戟指呵斥,道

“他娘的,少血口喷人,难道想吃白食不成?你这厮就是一个云游的穷道士,可不是什么仙师。倘若拉进了班房,一样挨板子。识相点,快快掏银子。要不然,就用手指上的戒指抵了。”

用装了小半个世界财富的空间戒指,去抵一顿粗糙酒菜?

信天游差点被气哭,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一直未刻意压制酒劲的,微微有了醉意。一掀桌子,指着店掌柜的鼻子气哼哼骂。

“直娘贼,你这货开了一家黑店。”

碗碟“噼里啪啦”摔碎,发出了微妙信号。

鬼都不见一只的店门口,立刻闯进两条彪形大汉,厨子也拎着擀面杖钻出来。均抱着膀子凶狠瞪视,面色不善,摆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店掌柜嘿嘿冷笑,一指青袍道士,骂道

“你这个外乡佬,存心讨打。今天要是不掏出银子,就打断你的腿。”

信天游沉默数息,站起身,道

“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价格嘛,真心不算贵。我曾经在虚境里见识过,一盘虾米卖十两银子,一块切糕卖出一百两银子。”

店掌柜不晓得虚境是什么地方,以为对方服软,冷哼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鬼知道你有没有银子。小二,去把他的戒指扣下。”

店小二闻言,蠢蠢欲动。吃青年一瞪,又缩回去了。

信天游皮笑肉不笑,道

“哈哈,看贫道面善心软,是不是想改讹诈为抢劫了?善良需要锋芒,否则就成了窝囊。我本来没有碾蚂蚁的坏习惯,杀的人都有致死之处。

“你们罪不至死,但假如末世降临,法制崩溃,绝对狠得下心肠吃人。所以,为防止今后作恶,我先把你们打残废。“

一股森冷凌厉的气息,从道人的身躯散发出来。

店小儿距离最近,闻言腿肚子直哆嗦,低头缩腰往门口跑。

信天游冷笑,只三步就跨过去,抬腿一撩。那小二横着飞起三米多高撞到门框,跌下来摔碎满口牙。

两名大汉吼叫着扑上,被抓住胸襟对撞,像两袋土豆一般颓然倒地。

厨子趁机偷偷跑上前,呼,扬起擀面杖对准后脑勺狠狠砸下。这要是砸结实了,脑浆子得崩出。

信天游侧身一抓,将擀面杖夺在手中,道

“你这厮也是一个奇葩,不研究菜谱,改练武功了,前途实在不怎么光明!”

言毕,双膀一较劲,结实的枣木擀面杖立刻被拗成两截。

厨子恐惧地连连后退,却哪里跑得赢。

信天游势如猛虎,一杖敲打在厨子的耳旁,喝道

“这一杖,打你个头晕耳鸣。”

接着一脚踢在腰间,喝道

“这一脚,踢你个小便失禁。”

仅仅只过了数息,店内如狂飙骤起,桌椅板凳翻倒一地。

掌柜的瞪大眼珠子,一拍柜台,吼叫道

“反了,反了……你这野道士吃霸王餐,还敢耍横蛮?须送到官衙去……”

信天游懒得听聒噪,丢掉断杖,劈面一把揪住他拖过柜台,丢在了一张空酒桌上。那桌子不甚结实,吃两百多斤一砸,立刻稀里哗啦散架。

店掌柜捂住腰“哎呦“呻吟,畏畏缩缩爬起,不敢再多讲一句话。

动静引来几个人挤在门口围观,突然传出一声大叫。

“是哪里跑来的外乡佬,敢在咱们柳林嘴撒野!”

门外的人群分开,一条汉子穿着差役服饰,手执铁尺昂然走入。

胖掌柜一看来了救星,连忙迎上前。

谁料,那条雄赳赳大汉刚走进酒馆,吃青年道士厉电般投来一瞥,顿时浑身筛糠。

可笑胖掌柜不晓得察言观色,一边走,一边拱手道

“张大哥,你可得为小店主持公正。这个外地来的杂毛吃白食,打人砸东西……”

话未讲完,大汉一翻白眼,竟软绵绵瘫倒。掌柜吓得弹开两步,像一只小鹌鹑般瑟缩。

信天游从腰间解下小锦囊,掏出银子往柜台一拍,道

“这锭银子十两,五两算酒钱,一两当赔偿。”

店掌柜哭丧着脸,道“小人不敢要道爷的银子。“

信天游不耐烦道“叫你收,你就收,省得坏了老子的修行。“

“那,还是多出了四两。请道爷稍侯,小人即刻去找零。“

“不必找了,余下四两作你们的汤药钱。“

“这点小伤,不重,将养两天就好。“

“客气啥,马上就会变重的。“

“啊……“

信天游抓起一把筷子,“唰“地一扬,钉入了打手、厨子和掌柜的大腿,仰天大笑出门去。

店内一片鬼哭狼嚎。

掌柜挣扎爬到门口,望向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诅咒道

“天杀的牛鼻子,前面就是坟山,老子看你不被厉鬼生吞活剥了。“

第五十一章 四象诛阴阵

粮食酿造酒顶多十几度,像周国一碗归凡二碗涅槃三碗升天的双蒸仙酿,度数上了六十。在市面上是不可能见到的,也只供应王室和潇水剑派。

偏偏黑店的高粱烧还兑了水,味道寡淡,连小孩子喝下一杯都醉不了。

但信天游一股脑喝下去三坛,数量实在太庞大了。偏偏又不肯运功压制、化解,光靠身体硬抗。走了六七里后,酒劲愈发散得快,竟有了醉意。

他摇摇晃晃拐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到了一个山包下。总感觉浑身不自在,阴气森森。

管它的!

找了棵大树,解开裤带。

嗞……

一条热气腾腾的透明水柱直冲十几米天空,在月光辉映下晶莹璀璨。

他童心大起,呵呵傻笑着运力,还卖弄本事抖了几抖。

水柱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完美大圆圈,中间又有两条相连的弧线穿过,正是一幅阴阳太极图。

春夜凉,水柱热。水汽氤氲缭绕,又被微风一吹,陡然扩散。恰似仙人伸指,凌空画出了一道法符。

微风拂过树梢,虫鸣啾啾。

噫,山顶好像有人说话。

信天游从树后缓慢露出头,运足目力朝上望,见到漫山遍野都是坟茔。天地元气并非近乎透明,而是淡淡灰白,夹杂了黑褐色。猜测,可能是传说中的阴煞之气。

越往上瞅,煞气越深重,连接成片,乌沉沉仿佛漫无边际的黑雾。雾中微微散发白芒,发出了动静。但树木遮挡得太严实了,看不清楚。

坟山的顶部,有一块大约十米直径的圆形空地,中心盖了座小亭子。

阴森僻静,少有人来。因此树木免遭刀斧砍伐,长得格外茂盛。杂草丛生,枝叶藤萝密不通风。

四个人屏息噤声,朝山下观察了一阵,蹑手蹑脚退回中央坪地。

“奇怪,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凌空画出了一幅太极阴阳图。真令人费解,这又是什么法术?”

一位淡黄衣衫的女子微微蹙眉,自言自语。

她身段玲珑,衣饰普通,面庞却像隔雾隔纱,令人瞧不真切。声音如出谷黄鹂,说不出的清脆好听。

噗嗤……

黄衫女子身旁陪侍的两位青衣剑婢,一个笑出了声,道:

“说不定是癞皮狗撒尿,圈地盘呢。”

另外一个见她这么说,也跟着掩嘴吃吃窃笑。

一位黑衣老者重重哼了一声,斥责道:

“春花,秋月,不要乱讲话。”

两名剑婢吓得吐了吐舌头,却不害怕,仿佛调皮的小孙女被老祖父训斥。

黄衫女子蹙眉仰面,问道:

“童叔,你觉得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

“世间最难缠的,是鬼祟阴物。当年我修道初成,与四名兄弟在荒山遇见洞穴,白骨累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钻进洞底与阴魂大战,最后只三个人逃出。

“唉,纵然宝剑在手,可阴魂没有形体,受创甚微。而我等的灵魂和法器,却极容易被侵染控制。”

哦……

黄衫女子诧异道:

“如此说来,阴物岂非天下无敌了?”

老者道:

“公主,也不是这样的。一法降一法,一物降一物。乾坤朗朗,灵脉难寻,可阴煞之地更加难寻。阴地除了煞气浓郁,必须有聚魂之能。身一死,魂魄立即消散,谁能够凑巧寻到一块阴地聚魂?太阳一出,天地间阳气刚沛。孤魂野鬼找不到地方躲藏,自然就灰飞烟灭了。

“所以修炼有成的阴魂,比修士还少得多。除了一些低阶法师练成小神通,靠镇邪捉鬼行走江湖,正儿八经的修士谁肯精研?又长不了实力,证不了长生。就算斩灭万鬼,最后被飞剑轻易割去了头颅,身死道消,岂不冤枉?

“倘若上升到天人境界,一法通,万法皆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然不在乎魑魅魍魉。但低阶修士,碰上阴魂却极头痛,除非修习了五雷正法或镇鬼之术。天雷一出,阴魂散,阳神碎。是阴魂鬼物的克星,也是各种神魂法术的克星。”

黄衫女子轻笑,道:

“童叔,若菲刚才布下的阵法,是从书中找到的‘四象诛阴阵’,号称可以镇压一切阴秽。”

“公主可曾试炼过?”

“依样画葫芦,还没试过。王城人气鼎沸,阳气旺盛,哪里能够找出一只鬼?”

“那么,童金恳请公主三思。半年多来,柳国失踪孩童几十名,未必就是阴鬼作祟。好不容易寻访到一处阴地,你又不肯兴师动众,连王宫禁卫都不带……”

女子摇摇头,道:

“童叔,如果鬼魅不厉害,我们几个就可以降伏它。如果厉害,来再多人也没有用,只会白白送死。”

老者叹息一声,道:

“普通人绝对不敢暗夜行走,还跑到了坟场。此獠竟然凌空画出了太极图,道行颇不简单。阴魂乃虚幻之体,怎么能够画出实物?端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女子道:

“童叔过虑了,请为若菲掠阵……太极图,可能是阴气汇聚造出的幻术。”

“公主,你乃千金之躯,不可有一丁点闪失。我们出使越国的使团还没回来,千万别横生枝节了。”

黄衫女子沉默了数息,道:

“童叔,您是看着若菲长大的。柳国大厦将倾,几位供奉跑得精光,只剩下您还孤守王城。我哪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待决的囚徒。越侯说过,我们必须在三月之前归顺。现在,好不容易他暴死了。越王重新掌权,态度却未可知。

“浊世滔滔,皆为利来。若菲猜测,玉君奇未必能比他叔叔好到哪里去。何况掌权后需要立威,肯定拿最软的柿子开刀。柳国之亡,在劫难逃。身为公主,承受了这片土地的恩泽,便有责任守护它。

“无论国家兴亡与否,若菲尽人事,听天命。在位一日,就不能任妖邪戕害人民。百年是修行,一日也是修行。行当做之事,不回避,不退缩。道心方得始终,不忘初衷……”

黑衣老者拱手鞠躬,深施一礼,道:

“公主海阔天空,光风霁月。童金惭愧不已,受教了。”

第五十二章 同志们玩得挺高级嘛

柳若菲欠身回礼,继续道:

“我自幼长在深宫,以诗书为伴。从未与人争斗过,更甭提捉鬼拿妖。学习了那么多年阵法,今日好歹试用一番,替天行道。这一次回去后,我会驱赶柳国的青年俊彦统统离开。大好天下,锦绣年华,哪里去不得?何必与王城陪葬!”

童金点头道:

“玉君奇受越侯压迫,连王后都曾被当面诛杀,深知朝不保夕的苦楚。说不定……”

柳若菲轻笑,打断了对方话头,道:

“没什么说不定的,即使他本来仁慈,但掌权之后,决定思维的就不是脑袋了,而是王座。越国是大国,却被更强大的吴国与夏国包了半边饺子。只剩下西南方向可以发展,几百年来一点点蚕食推进,消灭沿途的小国与部落。无论谁当王,首先想到的都是灭了柳国。

“以前万众一心,以玉石俱焚的态度逼他们退兵。但是,随着力量对比越来越悬殊,覆灭已成定局。热血澎湃,终究需要以实力为基石……算了,不谈这些。今夜,我不是公主,而是柳国法师。罗盘一直未转动,想必山脚下的那条阴魂还没有发现我们,得引它上来才行。

“童叔,春花秋月,请为我掠阵。不必担心,四象诛阴阵最能镇压邪灵,何况我还有法器护身。阵法若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闯入。否则主持阵法之人,将受到严厉反噬。”

童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跳上了一棵大树。

春花秋月两名剑婢有条不紊,一个解开搁草地上的长布囊,露出一具古筝。另外一个掏出丝巾,仔细抹干净亭子的台阶。

忙完之后,二女纵身上树。英姿飒爽地拔出宝剑,严阵以待。

柳若菲安静端坐在石阶上,轻拨丝弦。

在朦胧的月光映照下,显露出肌肤如玉,衣袂飘飘如仙子临凡。

山脚之下,信天游贼头贼脑,窥视了山顶好一阵子。

见到被茂盛的树木遮挡,实在看不清里面情形,又缩回头。凝神收心,想入静之后以神识感应。

但今夜他心浮气躁,意念始终在浅层次徘徊,入不了静。索性放开思维,侧转耳朵,把全部的感知落在了听觉上。

自从成为了“杀神”,能量澎湃,精神饱满。连眼耳鼻舌身意六觉,也登上了一个新台阶。

平日里,得大幅度降低听觉的敏感程度。否则环境的琐碎声响会形成背景噪音,烦死个人,干扰有效信息。

山顶传出断断续续的“铮铮”声,像是有人在弹奏之前,进行调音。

噫,果然古怪!

信天游竖起了耳朵。

他不是声乐行家,听不出是琴、瑟,还是筝,但肯定属于弦乐。

夜晚在坟头弹琴,除了鬼,岂还有别人?黑店掌柜是怎么说的,对,预祝你被厉鬼生吃了……

鬼魂没有形体,顶多吓唬人,进行精神攻击,极难移动物体。诸如翻动书页,挪动家具等等,对它们而言属于了不起的手段。

能够把琴搬上山的鬼,至少粗晓法术。可丫死得不能再死了,难道还随身携带一具笨重乐器?也许空有音波,而无实体。

琴声铮铮咚咚响了数下,不连贯,却极有章法。把宫商角徵羽五音都调试过后,随手弹了一节小调。

信天游浑身一激灵,脑袋“嗡”地大了。

那调子,他非常熟悉。

师父喝醉了酒,经常扯着破锣嗓子瞎**吼,以前肯定是搞摇滚的。一个月前,自己在深海欺负土乌龟龟虽寿没文化,还把它当作“太古遗音”的安魂曲唱了一遍。

乐声又开始了,这一回显然是正式弹奏,甜美的少女歌声随之响起。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轰……

仿佛一颗核弹凌空爆炸,冲击波横扫天宇,信天游的脑海顿时一片空白。

开,开什么玩笑!

这是万年前的一首经典歌曲,当世之人怎么会唱?

龟虽寿五音不全,又被天道囚禁于深渊,不可能泄密。难道是师父的信徒,聚集在荒山野岭开会?

呵呵,同志们玩得挺高级嘛!

歌声甜美,却极富质感与力度,一点也不柔弱。如俯瞰繁花似锦,仰观天穹旷远,胸襟广阔。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再次听到起首句,信天游直皱眉。

不对头呀,小妞翻来覆去,怎么只晓得唱一句?

应该不是科学狗开会。

虚境里倒是常见这样的场面,革命者围绕着篝火唱歌跳舞。但梦枕的运行在某个节点卡住时,场景要不静止,要不重播,要不扭曲崩溃……

凉风不绝,催动酒劲剧烈上涌。

信天游本来就心态不稳,才去买醉的,这下子精神越发混乱了。思绪漫天飞舞,支离破碎,感觉又回到了生活十五年的虚境。

身为完美战士,要接受各种各样的考验。甚至进入游戏世界厮杀,死亡,重生……后来在师父的威逼下造时空之门,没完没了学习,计算……

他恍恍惚惚,渐渐沦陷……

以往,当梦枕监测到使用者精神沉沦,状况有危险时,会启动警告。

思维常年受此训练,形成了预警机制。即使离开梦枕,潜意识也能进行提醒,一般的法术根本迷惑不了。比方说,在白沙城决战时陷入了周无羊制造的幻术,脑海里就冒出了声音提醒,这不是真的。

可这回,一切都是真实的,将永远不会出现提示音。

他跌跌撞撞从树后走出,一声嘶吼如巨龙咆哮,纵身扑向山岗。

酒劲彻底爆发。

嗵……

一声闷响。

信天游结结实实撞在了一棵合抱大树上,仰天栽倒,额头鼓出一个大青包。

哼哼唧唧爬起,努力站直了,指着大树痛骂。

“你丫也敢欺负老子?”

言毕退后几步,好像巡航导弹一般直撞过去,那棵树咔嚓折断。

山顶树梢上,童金与春花秋月遥望参天古木一根根折断,声势惊人地奔袭过来,目瞪口呆。

还是老江湖反应快,沉声道:

“不好,来了一头僵尸,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四象诛阴阵虽能镇压鬼魅,却隔绝不了尸毒尸气。春花秋月,赶快下去为公主护法。记住,剑刺无效。要斩断此獠的双臂双腿,让它不能行动。”

二女应声跳下。

第五十三章 推演宇宙

一分钟后,信天游跌跌撞撞闯入了山顶坪地。

铮……

柳若菲一挑弦,分布坪地四角的阵旗与法器悄然启动。

信天游前仰后合,瞪着亭子前的三名女子。

他变成了那个迷失在虚拟世界的科学少年,完美战士,忘记了出云山后的一切。

眼前的两位女子青衣长裤,袖口收紧,分左右站立,倒执宝剑。

中间台阶上坐着的女子罗裙广袖,双手按在瑶琴上。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戴面纱,脸却好像隔了浓雾一般瞅不清晰。

倘若在清醒状态,信天游马上就明白,那女子布置了一个小幻术不让人看清楚面容。加大神识,运足目力就可以破了。

眼下却浑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强大的修士。

更糟糕的是,出黑店后走路不稳,怕东西跌落无从寻找,把龙牙、核舟收进了空间戒指,除了神珠还留在鸳鸯锦囊。一旦遭遇危险,就只能赤手空拳应对。不过也没啥,在虚境接受训练,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武器。

他摇摇晃晃踏上前两步,无礼地指向对方,结结巴巴道:

“你们,三更半夜搞排练。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还有没有公德心……弹,怎么不弹了?唱,怎么不唱了……一个草台班子,也弄这么勤奋干嘛,打算上春晚呀?租的服装马马虎虎,妆化得乱七八糟。粉底打太厚了,没档次,都看不清脸……”

柳若菲微蹙蛾眉,仰面探询地看了看春花。

她闻到了一股浓烈酒气,无比讶异。难道这头僵尸也有烦恼,饮酒买醉?听他开口说话,心里便愈发肯定了。

春花低声道:“是个俗人,喝醉了。”

春花、秋月是凝罡上境的武者,可以内气外放进行探测。感应青年道士的血脉跳动强劲,体内却没有丝毫真气。

其实,信天游的身躯无时无刻不自动运行《金身诀》,但变异细胞也无时无刻不吞噬元气、灵气、真气。可怜巴巴的一点残留真气太微弱了,跟刚刚踏入聚气境界的菜鸟差不多。

两位剑婢的水平有限,感应不出来。

哪知“俗人”二字惹怒了青年,手舞足蹈,跳起脚骂:

“俗,俗人,老子俗又怎么啦……你们,又有多高贵?提着一把宝剑在月光下跳舞,真当自己是,是,不吃人间烟火的剑仙呀……哦,你们跳舞唱歌是高雅,老子计算时空就是庸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柳若菲陡然睁大了眼睛,春花秋月脸露惊骇。连站立树上的仙师童金都不由得身躯猛地一抽搐,差点一个倒栽葱摔下。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计算时空,就是推演宇宙。

这是何等的神通!

甭提只能在小范围内窥视天机的天人,连普通仙人都不具备资格推演宇宙,最低也将是大罗金仙。

醉汉好大的口气!

柳若菲当然不会相信,面前站着一尊醉醺醺的大罗金仙。再次看了看身前草地上的罗盘,见始终无异状,确定对方只是一个酒醉的妄人。

她抿嘴微微一笑,缓缓站起身,道:

“这位公子,想必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了。”

信天游乜视斜指,狂笑道:

“哈哈哈,公子?还相公呢……小妹妹,你穿着山寨版本的古装,就真以为自己是古代人呀……”

铮……

宝剑出鞘半截,春花、秋月怒斥。

“大胆”。

公主金枝玉叶,岂容冒犯?若不是见奔行上山的声势太惊人,又被“计算时空”唬住,早把这狂徒拿下了。

信天游歪歪斜斜往前走,眼珠子瞪着溜圆,指着柳若菲道:

“你这个妆,粉底厚得可以烙饼。太古怪了,好像脸上蒙着一层半透明玻璃纸……”

仓啷……

双剑交叉,春花、秋月踏上前一步。对方的手指再向前伸出半尺,定会被毫不留情绞断。

信天游踉跄退后一步,竖起大拇指,嘻皮笑脸道:

“有点意思……不过,老子可不是吓大的……”

言毕,直冲上前。

春花、秋月挺剑迎上。

柳若菲惊呼:

“住手,莫要杀他!”

春花、秋月本来就没准备杀人,想刺伤对方胳膊,略施惩戒。听到命令后,手下迟缓回收,顿觉一股沛不可御的大力涌来,带得身子歪斜。旋即,皓腕被铁箍一般的双手钳住,酸软无力,宝剑脱手坠地。

两女前冲之势止不住,身子又被带歪,手腕被扣,连宝剑也丢了。却丝毫不慌张,借势沉肩撞向醉汉,腕上则急催真气穿透对方劳宫穴,突入经络。

然而,二人的真气宛如清流进了沙漠,泥菩萨掉进江河,瞬间消失无踪。

根本来不及惊恐了,手腕被对方捏住一拽,整个身子旋转半圈。吃背心一掌推来,立刻腾云驾雾一般飞起,撞到了坪地周边的树干。

场间形势变幻,疾如电闪。

岂止柳若菲只眨两次眼睛,连童金也没反应过来。眼珠子鼓凸,嘴巴大张合不拢,像一只准备捕捉飞虫的癞蛤蟆。

醉汉那一掌是含力外推,而非大力拍打。二女在空中调整身形,双掌按住树干卸力落下。花容失色,饱满的胸脯澎湃起伏。

方才,分明在鬼门关里打了一转。对方如果辣手重击,自己的心肝肺都要被震碎。

两位凝罡高手合击,一照面便被一名既不是武者,又不是仙师的醉汉击败,端的匪夷所思。

站立在树梢戒备的童金,脊背生寒。

他早察觉醉汉的体内只蕴含一丝真气,体外更无一丁点法力波动,的确是俗人,并未放在心上。

但此人力气之大,速度之快,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撞树如折芦苇,快得看不清动作。

难道,俗人的筋骨可以强悍如斯?

亘古以来,从未听说。

加上其漫不在乎冒出的“推演宇宙”,令堂堂的化丹中境仙师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柳若菲痛苦地抚胸咳嗽。

四象诛阴阵能够镇压鬼魅,却镇不住活生生的人。法阵刚刚启动,春花、秋月就被对方强行推出阵外。她等于胸口被擂了一记重拳,受到反噬。

两名剑婢趋前半步呆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往前走,便是要强行闯阵了。当下之计,须等公主撤了阵法。

信天游见两名姑娘失魂落魄站立坪地边缘,眼神巴巴像两条小狗,哈哈大笑。

“小妹妹,你们看好了,剑是这样舞滴……”

拔出插在地面的宝剑,瞬间双龙绕身。

第五十四章 骷髅围山

初起之时,青袍道士的脚步跌跌撞撞,凌乱蹒跚。身躯倾而复正,斜而不倒。呈现出实足醉态,剑锋却奇诡突兀,杀机四伏。

众人勉强看得清招式,看得清霍霍剑光里的人影。

仅仅过了三息,平地浮起两团白光。

再过两息,风雷激荡。

坪地上完全看不见人影,看不见宝剑了。

只见到一个雪亮的光球凭空而生,飞快绕着亭子转了一圈。

地面的草叶飞旋而起,载沉载浮,皆成齑粉。

风声凌厉,令人胆战心惊。

信天游耍了几招醉剑后,便懒得费神,只顾把记忆里的太极剑、形意剑、玉女剑、达摩剑……一一使将出来。

双剑在手,阴阳互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出。根本不像原来的剑法了,唯快而已。

但这份快,却超越了人体极限,一秒挥斩出几十剑。

恰似在方圆三米内形成了一个飞旋的剑阵,滴水不能进,片羽不能落,连风都要被切割碎裂……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十几息之后,伴随着一声清吒,信天游绕场了一周,骤然停下,得意洋洋地问

“哈哈哈,我剑如何?”

随着突然收势,剑光隐没。漫天粉尘还在飘浮,在月亮照耀下,泛发出莹莹碧芒。

真可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似江海凝清光。

坪地边沿出现了一个宽达三米的圆带,疯长过膝的青草野花被整整齐齐修剪成一寸高,恍若铺出一圈毛茸茸地毯。

春花秋月痴痴呆呆,非常不淑女地把嘴巴张开,能够塞进一个小笼包了。

过去好一会儿,她们脑海里兀自剑光纵横。万千剑招倏忽而生,倏忽而逝。变幻莫测,无穷无尽……

童金汗流浃背。

作为剑修,追求一剑飞出,千万里外取大将首级,对近身搏杀的武技委实瞧不上眼。

然而,见过方才那一阵疯狂“剑舞”后,他确信三步之内,自己即使有准备,也躲避不开。这条醉汉贴身近战,将是所有仙师的噩梦。

柳若菲毕竟是公主,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沉默了数息,纤纤玉手在面庞前一拂,鼓掌道“好!”

信天游歪斜颈子望向她,问道

“小妹妹……你怎么手一抹就卸妆了,跟变脸一样?”

柳若菲以右手压左手,平端至左胸前。微微屈膝,庄重地低头一福,道

“柳国公主柳若菲,见过公子。”

她路上为防备窥破真容,使了一个障眼小幻术。此刻见到青年身手惊人,言语狂猬却无恶意,觉得再不以真面目示人也太没有礼貌了。

金枝玉叶屈尊行礼,信天游却傻兮兮不晓得回揖,疑惑地问

“柳国?名字好熟悉,似乎在那里喝过酒的。怎么硬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苦恼用指节“梆梆梆”敲脑壳。

眼下就在柳国,怎么可能不知道?童金和春花秋月均以为青年道士故意讥诮,怒目而视。

柳若菲倒不觉得,只认为喝糊涂了。笑吟吟揭过话题,解释道

“刚才是一场误会,多有得罪。我们在山顶布下阵势,正准备捉拿厉鬼,刚巧公子赶到……”

“鬼……鬼在哪里?”

信天游茫然四顾了一阵后,望着柳若菲摇了摇头,道

“你这么漂亮,肯定不是鬼……就算是鬼,只要不害人,我也不会打你……鬼,鬼在哪里?”

他又望了望春花秋月,提起双剑掷过去。

两女见状急闪。

两把宝剑飞得却不快,到了坪地边沿突然一滞,斜斜坠下插入泥土。

春花秋月赶快拾捡。

“真没说错,果然有鬼。抛物线的轨迹改变了,是受到无形的外力作用……”

信天游闭上眼睛,向外跨出五步。动作却越来越缓慢,仿佛陷入了泥潭之中,喃喃自语

“这是屏蔽力场?还是鬼打墙……我就不相信,打不穿它。”

说完退后一步,目露精光。右胳膊使劲抡了两圈,曲肘握拳,准备狠狠朝前捣去。

柳若菲大惊,疾呼

“公子请住手,勿急,待我撤掉阵法……”

信天游听了后,摇头晃脑,最后闭上眼睛,像木偶一般僵立不动。

他太困了,想小憩三分钟。因为没有感受到危险与敌意,便只下达了计时指令,未让躯体进入战斗模式。

完美战士,也不能一直紧绷神经。否则迟早要疯狂,一张一弛才是王道。

柳若菲走到坪地角落,念了几句咒语,正要拔出阵旗。树林里传出“咔嚓”一声巨响,距离山顶不过十几米。

紧接着,远远近近上百道“咔嚓”声汇聚成一片。

夹杂着泥土翻动的声音,抓挠棺木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声音,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令人头皮发炸。

站立树梢的童金倒吸一口凉气,大喊

“公主,千万不要撤掉阵法。春花秋月,赶快上树来。”

草地上,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

山岗上树木高大,遮天蔽日。林子里密布藤萝灌草,深邃幽暗。

此刻,幽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白芒,如同一河萤火流动,朝山顶汇集。

不到一分钟,上百具骷髅把坪地围绕得水泄不通。后面还有陆续赶来的,跌跌撞撞跑得很急,张牙舞爪。

但坪地周围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它们一靠近就畏缩退后。

柳若菲颇为有趣地看着,毫无惧色,轻轻呼唤

“公子,请到亭子这边来。我有避邪的法器,阴物不敢靠近的。”

青年却毫无反应。

少女见不肯靠拢,气恼地跺了跺脚。只要阵法不被攻破,呆在里面倒也安全,就随他去了。

数百个骷髅僵硬地攒动,寒气森森,里三层外三层。连林子中间也白花花的一片,全都是。

令人毛骨悚然,如身处噩梦。

当骷髅集中得差不多时候,像是接到了某种命令,不再理会坪内两人,齐刷刷望向三棵树。

那三棵树上,站着三个人。

春花、秋月抿紧嘴唇,面色苍白。

她们平日侍奉公主,出入宫殿,哪里见过这等恐怖的场面?心脏砰砰乱跳,腿肚子发软,手差点扶不住树干。

童金暗暗叫苦,哀叹糟了,今夜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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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在上一章中提出了一个挺好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会。既然两情相悦,何必惺惺作态。

信天游刚下山时,被董淑敏亲一口后,当场就懵了。第一反应竟然是,假如她趁机偷袭,那可不得了。

这还真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那么想。

后来去白沙城,董淑敏大大咧咧拍了下他的肩膀……(插句题外话,书中每个女孩子都是独立鲜活的。大家在脑子里过一遍,这样的举动,也只有董大小姐才做得出)……信天游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闪电般沉肩出拳,幸好半途收回。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他以往的生活只有两样,学习,战斗,都形成标准反应模式了。

在《天机》那章中,白灵儿给出了微妙暗示。信天游竟然毫无反应,就事论事,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

这样的人有吗?真有,至少我少年时就是这样子的。许多平常的话语,只有当人具备阅历后,回头看时才知道话里有话。

后来被白灵儿逼得没办法,在《合作》那章里信天游作了解释,摘录如下。

“淑敏妹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啊,她喜欢我?我好像也喜欢她呀。”

“你个棒槌,你俩说的喜欢,不是一回事。”

“我懂了,你说的是男女之情。我接受的精神训练里,有一项是专门克制情绪的,比方说仇恨,厌恶,爱情……以免影响理智。”

“哎呀,你不用糊弄我,干脆说白骨观算了。”

“不是白骨观……以爱情为例吧。发现没,热恋男女常讲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话,偏偏自己不觉得。那是因为血清素和脑灰质减少了,注意力、决策力、判断力等等统统下降。师父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出现……”

……

“我普渡不了众生,只能普渡一群人。没办法,必须完成任务。因为我自己就是那群人之一,不完成就死翘翘……”

……

“别激动,别让情绪影响判断……”

……

但他经历红尘,也一点点发生变化。

在《桃花幻境》中,精神松动得就很明显,原文如下

懂事之后,情动以前?

听到这句话,信天游的脑海里“嗡“一下。

突然想起,曾有女孩子对自己说“对牛弹琴”;有女孩子说“十九岁就老姑娘了,你娶呀”;有女孩子说“哥哥,你给我戴上”;有女孩子说“我家住城北,十五了”;还有人欲语还休,斜倚桃枝……

以前觉得,话就是话。现在回头再看,话里面好像有很多意思……

……

绿萼的牺牲,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所以才,“有人一朝悟道,有人一夜白头”。

他开始回想,尝试珍惜那些被自己忽视的情义。而不是像一个机器人,所有目的都是为了“去天外”。

同学在那章发了一个评论,简直神了,建议都去看看。

……

大家有没有想过,信使为什么要把徒弟训练成这样?

对比一下同为天人弟子的雷震子,信天游更像一具冷冰冰的机器。某些在外人看起来很温暖的行为,其实更像按照程序作出的选择。

那么,不是他有问题,就是他师父不寻常。

还有,信使可谓通天彻地了,为什么不自己想办法打通时空,而是把赌注押在徒弟身上?况且徒弟长大了,越来越不听话。

他是做不到呢,还是不能做。

为什么创立《百花杀》,自己却不练,专逼徒弟练?

……

关于后宫这个问题,还是回到白灵儿与信天游的对话。

“你不要讲了,我听不懂佛门的晦涩用语。只晓得这样下去,你师父除了你一个徒弟,不会再有徒孙了。”

“哈,也不是这样。长期压抑对身体有害,我只是暂时把精力集中于任务上。师父说,完成任务后,娶一百个老婆都没关系。”



第五十五章 新死之人

天道循环,万物相生相克。

没有绝对的强,也没有绝对的弱。

专修镇鬼之术的法师往往本事低微,如果碰上了以战力著称的同阶剑修,十颗头颅都不够对方砍的。

可法师一张符咒拍出,可以令阴煞退避,群鬼慑服。而低阶剑修碰上了骷髅兵团,却只有逃跑的份。甚至还不如世俗的万人敌,挥舞狼牙棒一通乱砸,杀出一条血路。

唰……

三具骷髅同时跳起一丈多高,尖利的爪子抓向三人。

白骨森森,阴寒之气翻涌上袭。

春花、秋月挥剑劈下,砍中了骷髅头,手臂巨震如斩钢铁。那两具骷髅落地,若无其事晃了晃被劈裂的颅骨,再次弹跳。

童金有经验,并没有硬拼。迅速朝树冠爬了三尺,厉声呼喊道:

“你们俩不要砍了,砍不完的,赶快往上面爬。它们的关节僵硬,跳不了太高,也爬不了树。”

二女闻言,慌忙攀爬了三尺多。抹干净额头的细密汗珠,长吁一口气。

果然,骷髅再跳起时,臂爪伸直也够不到鞋底。此起彼伏,诡异地上蹿下跳了一阵,突然静止。

过了数息,蜂拥扑到树下乱啃。铜牙铁齿,一撕就是碗大一口木头渣滓。

童金急忙跳到旁边的一棵树,疾呼二女过去。

心想,等这棵树被啃得差不多,再换一棵。山岗上至少有几千棵树,啃三天三夜也啃不完。等太阳出来后,放一把大火焚烧。这些骷髅就是粉骨碎身的命,休想再兴风作浪。

然而,众骷髅却不理会三人了。继续啃咬三棵空无一人的大树,并且专啃朝向坪地一侧的底部。

照这样速度,只需一分多钟树就会被啃倒,砸破四象诛阴阵。

直娘贼,这哪里还是骷髅!

居然晓得运用兵法,避虚就实,直捣黄龙。

咯嚓咯嚓的啃木声音令人心惊肉跳,童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身为化丹中境的仙师,他年轻时吃了阴魂的大亏,特意修习了一点粗浅的克制门道,收集了几件镇鬼的法器符箓。但那些法术法器,都不是特别强大。遭遇了如此多的骷髅,甩出去也杯水车薪。

如果动用飞剑,不仅收效甚微,法力还要损耗。

况且,必定有一条强大的阴魂潜伏在附近指挥骷髅,伺机而动。继续耗下去,局面将越来越糟糕,弄不好今夜统统横死山岗。

嗵,嗵,嗵……

半山腰传来杂沓沉重的夯地声。

树梢上的三个人扭头回望,不由得寒毛倒竖。

影影绰绰,只见一大群“人”双臂前伸,两腿并拢,僵硬地蹦跳上山。

最前面几个,肌肤腐烂露出骨骼,肠子流出肚皮。有的甚至眼珠子滚出了眼眶子,偏偏还筋筋丝丝牵连,悬挂在半白骨半腐肉的脸上晃荡……

恶臭被风一吹,阵阵袭来。

这是——新死之人。

地势越高的坟头年代越久远,死人早变成了白骨。靠近山脚的坟头比较新,里面的尸体没有腐烂干净。

它们没僵尸与骷髅厉害,却最多尸水,尸气深重。普通人被尸气一熏即倒,被尸水溅到必定溃烂重病,一命呜呼。

童金的一颗心直往下坠,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喊道:

“公主,必须马上离开,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数一二三,你撤掉阵法。春花秋月跳下去带你上树。由我来开路,咱们踩踏树梢,纵跃下山。”

“童叔叔,请稍等。”

柳若菲跑到信天游近前,轻轻唤了两句“公子”,见没反应,又探头侧过脸庞细看,嘻嘻笑道:

“咦,他怎么站着站着,就睡着了?”

这种时候,也亏她笑得出。不像仪态端方的公主,倒像一个俏皮的民间少女。

唉,童金重重拍了一下树干,道:

“公主,不要管他了,我们走。”

柳若菲仰面,认真问道:

“童叔叔,你可不可以带着他走?”

“哎呀,公主。你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凶险无比!”

童金急得直跺脚,解释道:

“整座山的坟头掘开,所有骷髅尸体全部跑出来。暗中必定潜伏了一条极其强大的阴魂,我必须全神戒备。倘若挟带一个人在树上奔跑,会顾不过来。

“骷髅无智慧无魂灵,行动却极有章法。那条阴魂,极可能还被一位高深莫测的鬼修操控。而能够控制阴魂,随随便便掀起几百个坟头的鬼修,法力非同小可,至少达到了出神境。我们对他而言就是几只蚂蚁,趁着没有现身,得赶快跑。”

柳菲絮一指信天游,道:

“那他呢?我们一走,岂不是要被撕成碎片?”

童金急得嗷嗷叫,道:

“哎呀,不是我们不救,是救不了!你快点叫醒他,让他自生自灭去。”

柳若菲神情坚定,道:

“不,他是被我的琴声引上山的。如果不管,那便是我杀了他。童叔,你带春花秋月速回王城,不用管我了。纵然四象诛阴阵被打破,我还有法器辟邪,没事。”

春花、秋月哭泣道:“我们不走,留下来陪公主!”

柳若菲蛾眉一竖,厉声斥道:“走。”

童金见她态度坚决,又见三棵大树的径围被啃得超过一半,马上就会倒下,咬牙道:

“好,公主赶紧弄醒他。这个人的筋骨强横,只要醒了酒,上树纵跳肯定没问题。实在不行,老夫再带着他硬闯。”

柳若菲松了一口气,加大声音喊了几句“公子”。想伸手去拉扯,又做不出如此失礼的举动。急中生智,退回亭子前,重重一拨古筝的弦。

那是控制四象诛阴阵的阵眼,也是一件厉害法器。

铮……

尖利至极的琴音陡然响起,仿佛一根钢丝直冲云霄,刺得人头痛欲裂。

静静站立的青年身躯一颤,茫然四顾,梗着脖子怒吼。

“是谁……是谁这么无聊,用针扎我耳朵?”

柳若菲掩嘴轻笑,还来不及开腔解释,却见青年的眼睛瞬间明亮,直勾勾发出贪婪的光芒。嘴巴半张,流出了一条晶亮哈喇子。手指像弹琵琶一般,乱点着密密层层的骷髅军团,惊喜叫道:

“哇塞,发达了,好多骷髅小怪。谁也不准抢,都是我的……耶,打怪升级,蚊子也是肉,白给谁不要?数一数好多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那货只数几下,就眼花缭乱不耐烦了。兴奋地嗷嗷怪叫,甩开两条膀子,饿狗抢骨头一般冲出阵去。

又被反噬,柳若菲手按胸口却忘记了疼痛,眼珠子非常不淑女地瞪得溜圆。

即使聪慧如她,脑筋也一下子也转不过弯,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树梢上站立的三个人,彻底石化。

第五十六章 酒醉的金仙

砰……

啪……

[]咔嚓……

咯嘣嘣……

青年道士跌跌撞撞,恰似蛮牛闯进了瓷器店,一通拳打脚踢,摧枯拉朽。

一连串快到极致的声响发出,坪地周围顿时腾起了阵阵白烟。骨骼碎裂后扬起的粉末灰尘太密集了,凝而不散。

仅仅只过了十几息,四象诛阴阵外围的上百架骷髅被击打粉碎。

青年邋遢的的青袍子染成了灰袍,仰天狂笑。

“什么鸟游戏,副本太他妈没难度了,纯属送分。不知道呆会儿有没有大家伙来,有点刺激才好玩……”

化丹中品的剑修童金,瞠目结舌。一再看了又看,吧眼珠子揉了又揉,确认下方不是一群面糕做成的傀儡。

噫,这还是人吗?

阴寒之气对他丝毫不起作用!

即使大罗金仙降临,倘若不动用法术仙器,仅仅凭借身躯的力量来消灭这些骷髅,场面也不过如此吧。

武道高手春花秋月,目瞪口呆。

她们挥剑劈过骷髅,知道坚逾钢铁。可在青年的拳脚下,怎么跟纸糊的一般?何况骷髅重重叠叠,张牙舞爪的防不胜防,他怎么像浑身长了眼睛?

还是柳若菲最轻松,脸上的表情由疑惑震惊,渐渐变成释然欣喜。青年在阵外打到哪里,她就在阵内跟着转到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像一个吊在尾巴梢赶都赶不跑的好奇小妹。

青年道人停下手脚,狂笑不已。

一地的骷髅爪子便纷纷往他身上爬,仿佛顷刻间制造出了一个人形货郎担子,挂满鸡爪子,糖葫芦。

青年只得双脚交替蹦跶,双手朝身上胡乱拍打,仿佛被黄蜂蛰了的大马猴。

柳若菲的距离两尺,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

他的袍子早破烂不堪,又在撞树上山时更加褴褛,露出了亵衣。经过这一阵厮打后,上半身袍子与亵衣的钩肩撕裂成一条条布带,随风飘扬,现出挂在腰间的一个“双鸭凫水”锦囊。

柳若菲细心注意到,青年的前胸后背被抓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

然而,骷髅凌厉一抓可以撕裂树皮,却抓不透吹弹可破的肌肤。痕迹极淡极淡,血一流出来就凝结成了血痂,不往外渗。

青年道士好不容易清理干净身体,脚下却被两只骷髅头咬住了鞋子。气得双脚交错跳,把它们剁得粉碎,扭头望向林子。

凶残。

实在太凶残了!

骷髅们没有灵智,本不该感觉害怕。但此刻,林中残存的一大群好像被吓傻,不晓得进攻。见到他目光的朝这边望,均人形化地往后一缩。

它们,还是有微弱感应的。

青年兴高采烈朝树林子扑,叫道:

“耶,还有好多小怪呢……给老子乖乖地呆着,不要跑。”

柳若菲急忙喊:

“喂……你背上挂着一只爪子呢。”

他却根本不管,也不怕阴气入体。

林中的战斗,过程毫无悬念,比虎入羊群还快得多。十息不到,又是一地碎骨。

青年追打四处乱窜的骷髅,突然脚步踉跄,大叫起来:

“我靠,这是什么鬼东西?小尸怪……尼玛,简直太臭了,太恶心了……坏了,今天没带豌豆……”

被一群新死之人逼得连连后退,那货呆了呆,突然拔出一棵碗口粗的树直冲向前,嘴巴里大声嚷道:

“蚊子也是肉,毛毛雨也能湿衣裳。老子灭了你们……”

新死之人的模样恐怖,尸水与尸气均有剧毒。但动作缓慢,战斗力不强悍,转瞬之间像割麦子一般被打翻。

青年上蹿下跳的身影消失了,“嗷嗷”怪叫声渐渐远去。

柳若菲一拨琴弦,四象诛阴阵关闭,童金与春花秋月跳入坪中。二婢摇摇晃晃,面色苍白,仿佛大梦初醒。

童金急道:

“公主,赶快趁机上树。这遍地的破头颅碎手骨,倘若被咬一口、抓一下,阴寒之气便会透体,可不是好耍的。”

柳若菲却没有回答,反问道:“童叔,你看出来了吗?”

童金皱了皱眉,道:

“这……老夫法力低微,实在看不出。自古以来,谪仙降世的传说很多,经历者却少之又少,大部分以讹传讹。我看他酒醉得厉害,恐怕在胡说八道什么推演宇宙。”

“不,若菲猜测他这些话,从未对人讲过。凡夫俗子妖言惑众,即使没被官府镇压,也会引起修士注意。这一次纯粹机缘巧合,酒后吐真言,被我们撞上了。”

“公主要是想弄清楚,何不赶快下山?”

“神龙见首不见尾,寻找很难。若菲猜测他一定会回转,我们就在这里等。”

“啊,请公主三思。虽然满山的骷髅尸怪被清理了,可阴魂还没有现形。”

柳若菲摇摇头,道:

“圣人摧山岳裂黄泉,都不及今夜神奇。童叔,你可见过这样的烂醉俗汉,浑身无半分真气与法力波动,却口口声声‘计算时空’,把骷髅尸怪当蚊子肉?”

童金沉吟道:

“这个,老夫自然明白……还是觉得要从长计议,先离开了阴秽险地再说。”

柳若菲斩金截铁道:

“千百年来,天人飞升入如过江之鲫,而谪仙下凡却少之又少。仙缘何其难逢,可遇不可求。即使柳国无灾,我也要留下来看一个究竟。就算他不是谪落的大罗金仙,也是亘古之奇迹。若菲修习阵法格物十几年,一事无成。碰到了千载难逢的机缘,岂能因险避开,就此错过?”

春花秋月听到青年可能是酒醉的金仙,吓一大跳。

坪外的骷髅被击打粉碎,却没死透。待四象诛阴阵一撤,满地断裂残破的骨爪像蝎子一般爬了过来。

二女手忙脚乱,挥剑一一荡开。

一只骨爪便抓住了春花的剑尖,秋月赶紧去帮忙。运剑连劈几下,又学青年用脚跺。

那知在对方脚下,如同糕点一般被踩得嘎嘣脆响的骨爪一扬,锋利如刀,差点把鞋底给抓破了。

春花见机得快,赶紧提起宝剑在石头上磕打。

好不容易处理完,发现剑尖被硬生生抓出了几处缺口,心悸不已。

第五十七章 无常圣人

“好,公主。事情确实不寻常,老夫陪你看一个究竟。”

童金见劝不动柳若菲,也不多说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走到边坪边沿,拔开塞子,团团撒了一圈。

淡黄色的粉末发出辛辣刺鼻气味,画出一个大圆圈,如草蛇灰线。别看细小,扑到黄线前的骨爪却飞快后退。侥幸闯进去的几只,也被春花秋月一一挑飞。

忙完这些后,四个人站立亭子前,安静地等候青年回来。

月亮皎洁,树影婆娑,一地碎骨发出惨白光芒。

骨爪窸窸窣窣乱跑,骷髅头大嘴一张一合,发出“咔咔”之声。

山风过处,呜呜咽咽。

场景荒谬绝伦,诡异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半盏茶后,山腰道路拐出了一个僵硬蹦跳的黑影。

春花不由自主模仿书生的腔调,诧异地问

“还有没死的小尸怪呀……嘻嘻,那个人呢?”

余下三人相顾莞尔,童金笑道

“哈哈哈,丫头,你们别慌张。新死之人笨拙无力,用石头都能砸趴下。只不过,要拉开一段距离才安全。最好别用剑去刺,以免尸水溅出,尸气侵染。我掰一根长树枝来,保证一捅即倒。”

说完,踏上前两步。

正要跃出黄线圈子,遥遥望见又出现了一个僵硬行走的黑影。却不像前面那个蹒跚,伸直了手臂蹦跳。

“咦,又来了一头僵尸,幸好老夫有玉华镇尸符……”

童金边说边探手入怀,刚刚摸出了一张暗黄色折叠符纸。还没来得及展开,动作先僵滞了。

月华如水,映照得天地清晰。

一道高高瘦瘦竹竿子似的白影,头顶白色尖帽,手执哭丧棒。肩不动身不晃,飞过了一个个小山岗。

没错,是飞,而不是跳。

童金的眼珠子越瞪越大,呼吸急促,突然大叫道

“丫头,赶快布阵,来了无常圣人。”

老仙师飞快把符纸塞回去,毫不顾忌仪态地一屁股坐下。盘起双腿,继而匆忙掏出一个小盒子郑重摆放在身前,揭开盖子。拈出一把小剑往左手掌心一划,闭目急急默念咒语。

数息之后,伴随一声轻咤,童金双眼睁开,神光离合,磅礴气势从身体里面迸发了出来。

那柄小剑光芒乍现,通体血红,静静悬停在他胸前的虚空中,嗡嗡嗡蜂鸣震颤。好似一条蛟龙要挣脱枷锁,直冲九霄。

与此同时,春花秋月一左一右执剑护卫。

柳若菲掏出一颗药丸,迅速碾碎腊封吞下,抱起瑶琴坐在台阶上。

铮……

一声琴鸣,四象诛阴阵再次启动。

伴随一阵桀桀怪笑,白影飘至山顶,举起哭丧棒砸下。

阴气森森,排山倒海。

啪……

空气爆鸣。

从四角传出法器碎裂声音,刚刚才凝聚的四象诛阴阵被硬生生击破。

柳若菲今晚受了两次反噬,又再遭重创,“哇“一声吐出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春花急忙蹲身扶住了她,秋月则高擎宝剑向前冲。

童金早知道柳若菲精通阵法,可惜法力低微,法宝又非上品,四象诛阴阵不可能挡住圣人一击。眼见哭丧棒拍下,厉啸一声“敕”,右手捏成剑指向前一刺。

也只有像他这样惯战的仙师,才能够把握住一线胜机。恰巧在法阵破碎之时,飞剑如同电光一般射到了白无常胸前。

但千算万算,没有实力终究完蛋。

白无常左手一抬便将飞剑抓住,仿佛站立于瓜棚底下悠闲赏风景,摘黄瓜,毫不费力。

飞剑剧烈颤抖,“啾啾”啸鸣,如一条垂死挣扎的小鱼。

白无常却丝毫不在意,指间数缕黑雾腾起。运劲一捏,飞剑“嘎嘣“碎裂。

童金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这是他的本命飞剑,方才更是燃烧了精血以增长威势。却被无情碾碎,等于丢掉了半条性命,功力大跌。

秋月高擎宝剑冲过去,见到老人家栽倒,脚下稍微迟疑。

她是武道高手不假,却没有经历过生死搏杀,一下子竟然不知道是先扶起童师好呢,还是挥剑斩杀妖人好。

其实,不管她怎么选择,结局都一样。

白无常只看了一眼。

秋月的脑海像是被冰锥穿过,只歪歪斜斜前进了三步半。宝剑“当啷“坠地,身子“扑通”歪倒。

四个人里面,唯一没有受伤的只剩下春花了。她左手紧紧搀扶柳若菲,右手抓紧剑柄,一颗心惶急乱蹦。不知道该扑上去拼命呢,还是保护公主。

柳若菲努力站直了,镇定地吩咐道

“你不要管我,去把他俩抱过来。”

春花把昏迷的秋月抱到亭子旁,老仙师却自己蹒跚爬起走过去,神情萎顿。

白无常高高瘦瘦,笑脸诡异。尖帽子上写着金光闪闪四个字,你也来了。

但是,他破了四象诛阴阵,捏碎飞剑后,只冷淡扫了众人一眼,就一言不发背过身,望向山下的道路。

瞅情形,根本没兴趣对付柳国四人,带来的压力却如同山岳一般沉重。

这是无意泄露的,圣人威压!

完全是一个量级的战斗!

童金与柳若菲探询地对视,后者指了指脚下,张开嘴无声吐出四个字,聚煞,谪仙。

老仙师秒懂。

柳若菲早发现这块阴地布置了阵势镇煞,阵眼就是山顶的亭子。

但她冰雪聪明,实战却少,知晓全来自书本,结果摆了一个大乌龙。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阵势不是镇煞,而是聚煞,温养尸体骷髅。

然而,无论镇煞聚煞,都不重要了。

鬼修白无常拼着一块宝贵的阴煞之地废弃,几百个温养的骷髅尸体被打碎,无非想弄清楚了“谪仙人”的底细,再放手一战。

老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若菲本以为,自己连累了莫名其妙上山的青年道士。此刻猛然醒悟,对方似乎是不可触及的存在,自己才是那条倒霉的池鱼。

白无常为什么懒得搭理他们?

有点像猎人打老虎,见到先来了一群兔子,随手扣下。

他们四个人如果挣扎,便会速死。

如果不动,命运就被掌握在下一场决战里。寄希望酒醉丧失了法力的谪仙,击败无常圣人。

第五十八章 一点也不小

这具新死之人,的确刚刚新死。衣裳还是簇新的,并没有散发出难闻尸气,蹦跳到了亭子的右后方。

僵尸衣裳的腐朽,肌肉竟然没有干瘪,遍身长满绿毛,站立到了亭子的左后方。

童金的喉咙咕隆响,小心翼翼憋出一句。绿毛僵尸,可战圣胎体修。而且这头绿毛僵尸年深岁久,煞气异常深重,极可能达到了出神境界。

白无常明明白白的有实体,并非虚幻的阴魂,必是鬼修无疑了。

不用想,柳国半年多来失踪的几十名孩童,被他戕害了。用小孩子的生魂,祭炼出小鬼的阴魂。

单纯只埋头抓鬼的鬼修,极少。

他们日夜与阴气煞气打交道,性情暴戾,杀人如同宰不得多造点冤魂出来。世间的游魂野鬼太少了,他们往往就打起了活人主意。用活人的生魂来增长功力,饲养阴物。

听到身后嘀嘀咕咕,白无常笑嘻嘻的长脸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屠夫听到待宰的羊羔咩咩叫,根本不屑理会,远远望向距离几里的小溪。

柳若菲为秋月搭完了脉,皱眉思索一番后,掏出一枚静心丸塞入对方的口中含着。

半盏茶后,她的预感应验了。

山下白光一道,一个声音兴冲冲高叫着。

“小妹妹,我来了……那些家伙好臭,我打完以后,去小溪里面洗了个澡……”

五里多路,往返十里。灭掉几十个尸怪再洗澡跑回,这家伙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好强的战力,好快的速度!

倘若仙师施展遁法,或者在腿上捆绑神行符咒,将比这还快。可是仅凭肉身,恐怕连天人都难做到。

这还是人吗?

一条小路杂草丛生,笔直通向山顶。长约五六十丈,宽不到半丈。

坪地周围和林子里的破碎爪子,或许想晒一晒月光,跟赶潮螃蟹似的,全跑到了道路尽头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钻进爬出。

有的骷髅头被横蛮拖拽了过来,死死咬住一只爪子,眼眶却被深深抠进。

一只大老鼠窜出,顷刻间便被撕成碎片。除了染红几只骷髅爪子外,一丁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场景令人见之欲呕,头皮发炸。

赤膊青年如一线白光直射山顶,到了最后十丈处腾空跃起。

那姿势,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背衬着瓦蓝夜空,皎洁明月,纤羽般白云,真的好像……一位光膀子的仙人在御风飞翔。

“小……”

一声“小心”才吐出第一个字,柳若菲的脖颈变像被一只铁手扼紧,说不出话。

嗵,泥土飞溅。

“小?一点儿也不小。”

青年在空中不高兴地哼哼,在坪地边沿落下。端起两只胳膊与肩膀平齐,曲肘,健硕的肱二头肌立刻凸显。

随即又骚包地扼腕,侧身微蹲,硕大的胸肌刻意跳了几跳。

他没吹牛,确实跑到小溪里打了滚,裤子还是湿的。

头发上的水珠滚落在上身,在月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无一星半点瑕疵。先前明明见到皮肤被骷髅抓出了血痕,此际却神奇地消失无踪。

肌肉并不鼓胀粗犷,却饱满结实,线条柔和。极其耐看,令人觉得多一分太壮,少一分又偏瘦。

这时代的少女,除了洞房花烛夜之外,几乎没机会见到充满雄性气息的。

柳若菲好一阵眼花气短,才稳住心神。

明眸顾盼,嘴角勾出一抹浅浅微笑,觉得他真逗。

春花本来没有受伤,此刻竟也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软。宝剑“当啷”坠地,又赶快拾起。

她小脸羞得通红,低垂下脑袋瓜,战战兢兢跟犯了天大的罪一样。

青年龇牙咧嘴,连摆了几个展示健美身材的架势后,才注意到场间多了三个“人”。停下来指向中央,逼问

“喂喂喂,你们哪儿的,是不是想跟老子抢系统礼包?那可是我打的小怪,到现在都没掉东西出来……”

白无常不作声,笑嘻嘻的表情无任何变化。

青年疑惑不解,搔搔头。大摇大摆往坪中走,边走边道

“哼,不说我也晓得,你丫肯定是新来的……哥们,让我看看那顶帽子。什么纸张做的?又尖又高又滑,还这么挺括。别是纳米材料吧,那玩意老贵了……”

啧啧,这货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摘无常帽!

众人心跳到了嗓子眼。

青年手一伸,白无常瞬间退后两尺。

“呵呵,你丫的动作蛮麻溜嘛。躲什么躲,老子又不会抢了不还……”

他抓一个空,怔了怔,纵身扑上。

白无常终于冷哼了一声,猛地一挥哭丧棒。

青年被凌空打飞,去势如电。

柳国三人大惊失色。

被排山倒海的一棒结结实实打中胸膛,哪里还能够活下去?如此刚猛的力量,可以将任何打成肉酱。

谪仙下凡后,法力荡然无存。肉身躯壳再厉害,也存在极限。

青年的脊背撞到坪边树干的上部,于电光石火间把身躯一扭,手臂一勾。动作比猿猴还灵活得多,仿佛陀螺似的旋转。

众人见不到人,只见到一条白影绕树飞旋。木屑断枝朝四面八方飞溅,滋啦之声不绝于耳。

数息后,青年狼狈降落,脚下却一软变成了单膝跪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胸膛一片乌青。

背后的那棵树被刨得树皮全无,清洁光溜。人却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随着胸膛一起一伏,青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

新死之人与僵尸蹦跳到无皮树下,发出阴沉沉含混的声音。

“你……是……谁……”

柳若菲心中一紧,晓得声音由白无常控制尸体发出。

恐怕此獠早就发现了青年,因为忌惮而隐忍。摆出了这么大阵仗,目的就是要逼问来历,搞清楚还有没有同伙。

道门,对鬼修是绝不容忍的。

巡天者的任务之一,就是无情地诛灭他们,一丁点改过作新的机会都不给。

而一个已经踏入了圣人境界的无常,来头绝对不小。若不是被强者追杀,哪里会躲藏到柳国这种小地方。

黑白无常往往相伴而生,并肩行动,还有一个去哪里了?

第五十九章 斗僵尸

青年的脸色一派茫然,缓缓站起身。痛苦地用手抓乱了发髻,喃喃自语

“我是谁,怎么上山的……喂喂喂,哥几个,这是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穿得稀奇古怪,怎么不去游行,跑到山岗上过万圣节……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去了一个叫柳国的地头,被黑点老板坑惨了……这是不是梦中梦,自动续播下一集的连环梦?是你们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你们的梦……”

听了这些话,老仙师童金遍体生寒。

他也算活了一把年纪,见识了不少场面。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试问,谁能够经历如此荒唐的事?

荒山野岭,遍地碎骨。旁边立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与剑婢,身前站着勾魂摄魄的白无常。还有一个疑是谪仙人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大家生活在梦中。

新死之人像一个木偶,机械地发问。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青年目瞪口呆,道

“我勒个去,你这个机器人晓得提问题?不对呀,应该是预置程序。有本事,你再讲一遍?”

新死之人继续僵硬地问道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你有本事,再讲一遍。”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有本事,再讲一遍。”

“鬼差上路,黄泉不归……来者通名,往生幽魂。”

哈哈哈……

青年鼓掌大笑,道

“我瞧你丫的智能,也太低级了,连最简单的图灵测试也通不过。告诉你们几个棒槌,正常人,是不可能对一成不变的提问不产生情绪,回答一成不变。

“智能的开发,必须往纵深设计。让机器人具备破解图灵测试的能力,最好还能够进行反向测试。不过嘛,你们的软件太差,硬件还行,杠杠滴。“

青年走上前,把覆盖在新死之人脸上的黄纸揭掉,啧啧了几声。

“哥几个,我必须提几条意见。比如这个死人头,做得很逼真,肌肤非常有质感。但是,你要思考他存在的主要目的是什么,不能一味只是做得像。假如你想用他吓人,就必须有视觉冲击力……

“依我看,颜色黯淡了。这个死人头的做旧痕迹明显,太像真的了就失去意义。其实,完全可以让他的嘴巴鲜艳点,好像才吸了血的样子。胸襟最好血淋淋一大摊,甭说小孩子,连大人见到都会吓一跳。

“给你们几个棒槌,再科普下啥叫视觉冲击力。像处决重犯,五马分尸多麻烦,成本多高!砍头多容易,最方便还是直接喂一颗毒药。但统治阶级,为什么喜欢这么干?是要让你一看就害怕,一看就忘不了,再也不敢造反……

这货滔滔不绝,说得春花、柳若菲眼冒金星,童金几乎站立不稳,连无常圣人的眼眸也呆滞了。

青年扭头望向绿毛僵尸,狐疑道

“这货装扮成一只绿毛猴子,是采用了哪个模板?对了,扶桑传说里的河童,罗生门之鬼……”

白无常冷眼旁观,一动不动。

新死之人卡壳了一阵后,重新发出空洞洞声音。但语气与内容,全改变了。

“你是谁……从哪里来……知道一些什么……”

青年乐了,笑道

“这还差不多,晓得变化了。这三个问题,应该采用了高更在塔西提岛留下的最后巨作名字,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不错,比刚才那啥鬼差上路强多了,哲理很深刻……”

山岗下死气沉沉,见不到一点灯火。

照理说,坟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附近人家不可能听不见。

看起来,都挺聪明的。

夜半三更,阴森之地发出恐怖声响。一个个统统吓得关门闭户灭灯,躲藏进被窝里哆嗦。

没有谁胆大包天,寿星公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前来探明究竟。

柳国一行人,如果指望大群村民惊走白无常,还是省省吧。指望光膀子后一点都不像道士的奇怪青年,好像也不靠谱。

人必先自救,然后天救之。

柳若菲左手抚胸,约含痛楚地轻咳了两声。

童金关切地偏头,注意她下垂的右手有点怪。中指掐在了掌心纹,大拇指又扣住中指,余指翘起。颇像兰花指,其实是一个捉鬼镇妖的“四山诀”。

见老仙师目光瞟向手诀,柳若菲扣住中指的大拇指向前一压,直抵无名指根底下,瞬间又变成了一个“发兵诀”。

再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恍若画符。

这一连串动作幅度极小,动作极快,又是自然而然的,连近在咫尺的春花都没有感觉出异常。

作为柳若菲的半个老师,道门的法术基础除了丹方、咒语、阵法之外,符箓、步罡和手诀都是他教的,童金略微思索就明白了。

新死之人又卡壳了。

青年上前一按,似乎要测试下机器人的材料。吃对方一格,小臂顿时偏了。

“哦呵,有几匹马力嘛。”

青年言毕直冲上前,五指如勾,抓起新死人一甩。

那货重重撞到了光溜溜的树干,脑浆崩裂,死得不能再死了。还真牛,尸体如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嘴巴兀自一开一合,有气无力地问

“你……是……谁……”

青年疑惑地瞅了瞅,捂住鼻子,自言自语。

“这脑浆子做得可真差,像变质豆腐干……一路上听到好些人讲鬼怪作祟,丢了几十个小孩子。这三个家伙鬼鬼祟祟,恐怕就是他们干的。”

说完,他又冲向绿毛僵尸。

那僵尸可战圣胎真人,岂是好惹的?双方顿时噼里啪啦打成了一团,拳拳到肉。

动作越来越快,声响越来越密集。

倏忽之间不见了白绿两道身影,只听到风声凌厉如钢刀剔肉,一条龙卷直冲天空。

龙卷风转移到了道路,白色粉末如泉喷涌,仿佛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骨爪哧溜乱窜,争相逃离,如同招潮蟹感觉海啸来临。



第六十章 光膀子仙人

龙卷风转移到林中,地动山摇。

大树咔嚓折断,枝叶灌木花草皆成齑粉,源源不断飞上天空随风飘浮,遮云蔽月。

半盏茶后,声响彻底消失。

仅仅安静了几秒,一阵古里古怪的歌声响起,夹杂着兴奋的高叫。

“浪里个浪,我可以划船不用浆,我可以航行没有方向。因为我这一生,全靠浪,浪里个浪……小妹妹,我又回来啦……“

一道灰影如离弦之箭,射向山头。

春花忍不住抿嘴偷笑,柳若菲惊喜交加。

人为万物灵长,居于食物链的顶端,身躯却不强悍。若非发展出文明,懂修行会法术,分分钟被妖兽秒杀。

个别另类如天赋异禀者,觉醒了妖族血脉者,是可以赤身搏杀野兽的。更进一步,体修与僵尸之强大全在身躯,甚至与妖兽贴身近战。尤其僵尸的阴气森森,可以侵染削弱对方。

别看方才这条绿毛僵尸被白无常驱使,是奴才和主子的关系。白无常如果不运用法术,硬拼身躯,恐怕挡不住僵尸一拳。

青年非常像一名强悍至极的体修,却无法力波动。若说是化形了的妖兽吧,又没有妖气。况且他在醉醺醺的状态下,战斗力大打了折扣。

俗人的身躯也能够强大到这种程度?

亘古以来未见过。

与两个女孩子的惊喜相反,童金忧心忡忡,重重叹了一口气。

武道巅峰贴身近战,连仙师都要退避三舍。青年却不惧尸气,赤手空拳把远超武道巅峰的绿毛僵尸,硬生生给灭了。

刺等威势,谁是敌手?堪称三尺之内无敌手。

可尽管他灭了僵尸,白无常这关怎么也过不了,柳国一行人终究命苦。

青年之所以还能够活到现在,无非是面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无常圣人,想利用一下几个人生魂。并且查找出来历,看自己暴露了没有。

鬼修过处,绝对不会留下活口。以免泄露了踪迹,引发正道人士的追杀。

除非青年真的是谪仙,祭出厉害法宝,施展高妙法术,弹指灭了对方,否则在劫难逃。

倘若他有法宝,懂法术,又何必效仿市井莽汉斗拳脚,拼力量?谁曾见过仙人走下了祭坛,脱下法衣,光膀子厮打得不亦乐乎?

贴身近战,是青年唯一的致胜法门,可惜刚才灭僵尸时暴露了。冷不丁偷袭,还真有可能奏效。

灰影疾射,声音兴冲冲高叫。

“奶奶个熊,这货皮糙肉厚,好生经打,花费了老子不少力气……想起来了,刚刚还在打怪升级呢……对了,先打骷髅小怪,再打僵尸中怪,山顶还有一个无常大怪……耶,打它一个大满贯。救出的漂亮小妹妹,就是系统附赠的大礼包!”

青年嗷嗷怪叫,冲到距离山顶十丈处。高高跃起,凌空下击。

白无常笑嘻嘻的面孔没有任何变化,跨上前一步,简单直接粗暴。哭丧棒如疾雷破山,重击胸膛。

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不损耗法力。

见到青年轻易灭掉了绿毛僵尸,任何人都要生发出一股寒意,不可能让他近身。

砰……

伴随一声巨响,青年如飞鸟投林,迅速变成一个小黑点,重新坠落山脚。

本次,他实打实承受巨力。不像先前挽住了树干旋转化解,心肝肺恐怕碎成了泥浆。

啊……

柳若菲发出一声惊呼。

嗵……

一声闷响,百丈外的山脚尘土飞扬。

青年变成了一粒捶不扁的响当当铜豌豆,被重击,从山顶打飞,对他根本没啥影响。

从坑里跳出来后,喘了几口粗气。身躯一抖,像狗抖毛似的甩掉泥巴草屑。再次冲上前,嘴巴兀自喋喋不休。

“当里个当,小无常……你打不死老子的……爷爷又来了……”

传说中的金刚不坏,也不过如此吧。

童金、春花瞪大了眼珠子。

柳若菲见这般情形,忍不住掩嘴轻笑,静夜里如珠落玉盘。

白无常不慌不忙,又挥出一棒。

青年飞起,再次落下,继续上冲。

那一棒无效。

再来一棒。

青年再次飞起,再次落下,再次冲上。

那一棒依旧无效。

柳国三人依稀见到了希望。

四棒之后,白无常的力气明显消耗减弱了。

青年飞出去的距离越来越短,由一百丈前进到了七十丈。

局势渐渐倾斜,但三人也看出来了。白无常不过在试探对方底牌,一直未出杀手。

而青年则借此几乎炼体,仿佛一块通红的铁锭被反复捶打,即将百炼成钢。

呵呵,他这个算盘打得精。到哪里寻找如此强大慷慨,舍得出大力气干活的铁匠师傅?

青年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流畅。每一步踏出都像符合某种玄妙的节奏与韵律,轻盈缥缈,蕴含了无穷无尽力量。

待他第五次跃起,将落未落之时,白无常终于不一条胡同走到黑,变招了。

哭丧棒一挥,一片黑雾喷向空中,瞬间寒风刺骨。

这是——阴煞之气,修士的克星。

修炼一途,纵然法门繁多,却都离不开淬体。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一般修士吸纳天地元气,运气好的话能够寻到灵脉或者洞天福地吸纳灵气,炼化成己身真气,在淬炼的过程中脱去肉体凡胎。

而阴煞之气至阴至秽,一旦侵入,非但身体受损,神魂颠倒,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真气也仿佛清水滴入墨汁,再难纯净。相应的十成法力,也只能发挥出一二成了。

世间修士,为什么见到阴魂鬼修非杀不可?固然因为他们戕害生灵,吞噬灵魂。另外一方面,则因为阴气与灵气在根本上对立,双方是天生的仇敌。

青年在空中打了一个寒颤,落地后脚步踉跄。

但,也只是仅此而已。

被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的阴煞之气,对他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皮肤上泛出了一层细密鸡皮疙瘩与淡淡青色,几次呼吸后便迅速消褪。又精神抖擞一声虎吼,跳起来抓哭丧棒。

童金佩服得五体投地。

徒手去抢夺一名圣人的法器,简直是送肉上砧板,伸头进铡刀,这货也真敢干!

第六十一章 沉默的羔羊

圣人岂止这点神通,让一条醉汉把本命法宝抢走?

威严骤降,滴水成冰。

草坪立刻罩上了一层白霜。

柳国三人里,柳若菲的修为最低,冷得直哆嗦。脚下一绊,一丛茅草竟然生生折断。

白无常桀桀厉啸,扬棒一抖。

嗖……

五团虚影从棒头冒出,迎风便长,赫然是五个鬼婴。白绿黑红黄五色斑斓,无声嚎叫着,呲牙扭曲着,令人毛骨悚然。

被童金一直惦记的阴魂,原来藏在了哭丧棒里。

五只小鬼张牙舞爪扑过去,岂料赤膊青年根本不识货,挥拳就打。

阴魂没有实体,击打如何有效?

拳头如捣中烟雾,毫无阻滞穿过,五鬼“嗖”地钻进了他身体。

童金惊叫:

“五鬼噬身!”

柳若菲抿紧嘴唇,面露忧色。

民间所谓的“鬼上身”,实乃阴魂附体。

常言,人体亦如大千世界,毛孔虽微可收刹海。

在体外天为阳,地为阴;日为阳,月为阴;昼为阳,夜为阴;春夏为阳,秋冬为阴。

在体内则五脏为阴,六腑为阳。

五脏中,肺属金,肝属木,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

鬼修饲养出金木水火土五行属性的阴魂,钻入人体的五脏。以金克木,以木克土,以土克水,以水克火,以火克金。专门用来对付修行者,比寻常的“鬼上身”要厉害千百倍。

往往五脏的精气被阴魂吞噬干净,人还没有立即死掉,沦为行尸走肉。

待五只鬼婴钻进了身体,生龙活虎的青年立刻僵立不动了。弹指间面孔青紫,赤裸的上半身渐渐乌黑,状如腐尸。

白无常走到了他面前,眼睛闪烁着妖异光芒,嘴巴里发出空洞低沉的声音。

“你……是……谁?”

青年目光呆滞,默然无语。

白无常不以为意,双目炯炯盯住了对方瞳孔。

妖异的光芒越来越盛,变幻流转。似乎潮起潮落,星辰明灭;又似乎万古虚空,寂无一物。

空洞低沉的声音加大了,逼问道:

“你是哪个门派的?”

青年的身躯剧烈挣扎,两息之后又恢复僵硬,轻轻吐出两个字。

“科学?”

“哼,克血派?一听名字就不是啥好东西,跟老夫也差不多,还妄想替天行道……说,你是谁?”

“信天游。”

“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复杂,数息之后,青年才一字一顿回答: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鸟,儿,不,停,飞,几,万,万,万,年,也,飞,不,到……”

“那是什么地方?”

“天、外……”

柳国三人闻言,脸色大变。柳若菲悄悄拔下头顶金钗,藏进袖子里。

白无常露出疑惑表情,沉默了数息,继续逼问。

“你从哪里来?”

“虚、境……”

仿佛头顶电光乍现,天雷轰鸣。

一直好整以暇,深不可测的白无常吓得身躯陡然一颤,竟忘记了继续逼问。

他当然知道,在搜魂状态下,对方是不可能说谎的。

虚境,也是修行者对虚空秘境的简称。

面前居然是一位,天人弟子!

假如杀了他,必被洞彻天机的天人像碾臭虫一样碾死了,藏无可藏。可如果不杀的话,自己的行踪就暴露了。道门即将召开凌霄大会,各地修士正愁缺少立功机会,将不要命地一窝蜂扑来……

神情萎顿的老仙师目露厉芒,等的就是白无常惊恐犹豫的一瞬间。

唰……

一蓬飞针直插白无常的背心。

飞针是当初制作飞剑,剩余的边角余料,在神识牵引下去势如电。杀伤力并不强,也不能像操控飞剑一样收回。却多如牛毛,令人防不胜防。

老人苍白的面颊泛起醉酒般酡红,奋起残余念力,将体内的真气涸泽而渔,倾泻而出,完全是不顾性命的打法。

月光下,一团青气裹挟上百尾比绣花针还细小的“银鱼”,奋勇向前。

可惜,没有用。

距离白无常的身躯足足一尺,那些银鱼便像陷入了粘稠无比的胶泥,拼命摇头摆尾也前进不了分毫。

弹指间,青气溃散,飞针坠落。

童金缓缓后仰,嘴角咧出了一丝笑意。

他知道,柳若菲动了。

聪明丫头手里有一道祖传下来的出神中品灵符,非常强大。只是不清楚该如何把握战机,一直等待机会。

她先前打出手势,已经把战术交代了。

捉鬼镇妖的“四山诀”,指四人合力对付白无常,“发兵诀”指听从童金施令。

最后四指贴拢,食指伸出,仿佛无意识转动了几下,恍若画符。指的是,她将抛出祖传灵符。

童金明白,白无常以阴鬼之力控制住了青年身躯,又以神魂法术控制对方吐露真言。而青年酒醉得厉害,稀里糊涂。一味靠身躯蛮干,不晓得运用神通。

即使柳国三人一起出手,趁鬼修听到“虚境”后心神失守的一刹那发起攻击,也纯属螳臂挡车,无济于事。

但,如果信天游真是谪仙人,必然会在对方分神之际挣得一线清明,趁隙反击。

反正,不管是与不是,都是一锤子买卖,只能这样赌了。

在白无常身躯一颤之际,柳若菲藏在衣袖内的金钗扎破了指尖,迅速掏出了一张沾染了一滴鲜血的符箓。法力悉数灌入进行激发,根本不考虑损伤道基。

她只是凝罡初境,法力微乎其微。论理,催动不了强大的出神中品符咒。

但这一道却不同,属于柳氏先祖特制以应急的。当遭遇了晚辈子弟的鲜血之后,一丝极其微弱的法力都可以激发。

符纸上的图腾瞬间闪亮,一团红影扑出,犹如烈焰腾空。

那是神鸟——朱雀。

飞针坠落之时,朱雀动如电闪,眨眼扑到。

白无常的周身,立刻显露出一堵灰色气墙。

朱雀猛烈向撞,喙啄,爪撕,翅膀扑打,威猛凌厉。

气墙于一刹那淡薄了,被硬生生穿出了一个海碗大的破洞。

然而,神鸟身躯也在一瞬数十次的扑击中,飞快地虚化消融了……

出神中品的符咒,怎么可能破得了圣人之防!

气墙又开始凝聚……

电光石火间,一柄长剑及时扎入了洞中。

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

春花凌空扑下,衣袂飘飞带出烈风香气,一往无前。

她与柳若菲相伴长大,心意相通。

见公主一掏出符箓,立即就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命令。

自从白无常击破了四象诛阴阵,瑟瑟缩缩等死的柳国三人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前仆后继。

他们不是沉默的羔羊。

剑尖如刺中坚硬的阴沉木,发出金铁之声,剑身弯曲了。

死死盯住青年瞳孔的白无常终于眨了两下眼睛,依旧没有转身,哭丧棒向后横扫。

第六十二章 杀,还是不杀

狂飙突起。

钢剑“咔嚓”折断,亭子“轰隆”垮塌。三个人飞出十几丈远,摔落山林。

从白无常连续受到飞针、法符、钢剑攻击,到最后眨了两下眼睛,挥出哭丧棒,时间堪堪过去三息。

泥塑一般的信天游,终于动了。

幅度极微,只是右手中指一抬对准了白无常胸膛。米粒大小的一点光华从指尖飞出,炫目不可逼视。

一股至刚至烈,沛然莫御的气息遽然降临。

皎皎月夜,瞬间变得如同骄阳当空。冰冷的山林,化为烘炉。

白无常的瞳孔急遽扩大,笑嘻嘻的表情转成了惊恐。逃跑的念头刚刚生出,还来不及拔腿,光华便没入了躯体。

信天游直挺挺后仰倒下了,砸得地面砰砰闷响,好像一具失去了丝线控制的沉重木偶。

柳若菲修为最低,反倒是三个人中受伤最轻微的。春花被哭丧棒直接击中了胸腹,一股阴寒罡气袭击了童金,她只是被狂飙卷起。

凝罡初境的法师,并非娇怯怯的大小姐,在空中抓住了一根枝条荡落。

望见春花飞得最远,滚入了草丛。老仙师童金则撞到了一颗树干,软绵绵瘫倒,嘴里兀自呼喊。

“公主,不要管我们……”

柳若菲当机立断,朝山顶爬去。

这并非冷血,而是危急形势下最明智的选择。不协助青年杀了白无常,所有人都将活不长。

十息后,蓬头垢面的少女气喘吁吁登上坪地。见信天游躺倒在地面,白无常依旧稳稳当当站立,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什么情况?

她在飞落时明明感觉山顶“轰”一下,光明骤降。青年肯定出手了,怎晓得是这个样子。

令人诧异的是,笼罩坪地的沉重威[]压消失了,阴森气息消失了。连凝霜也消失了,草叶上湿漉漉一片。

少女困惑地看了看,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摆出进攻姿势,蹑手蹑脚靠近。

一阵风吹来,一片树叶呜呜飞旋,从白无常的脖子切过。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那颗丑陋的头颅,竟然连同高高的帽子掉落,摔成了粉末。

惨白的烟雾腾起。

这这,又是什么诡异法术?幸好风不是朝这边吹。

少女掩住口鼻,停下脚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强横霸道的一位无常圣人,怎么可能是面粉做的?

无头身躯摇晃了起来,同哭丧棒一起颓然倒地,连衣裳也摔成了灰烬。

风,继续吹。

粉尘飞扬,洒入山林。

数十息之后,现场了无痕迹。

只有垮塌的亭子,折断的树木,森森白骨,能够证明这个月圆之夜确实不寻常。

柳若菲确定,穷凶极恶的鬼修应当是被信天游给灭了。管他是谪仙还是天人弟子,此地不宜久留。

她收起玉佩,疾步走到垮塌的亭子旁搬开断柱碎瓦,露出了秋月的躯体。一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伊遭受了一缕煞气入脑,又被石梁砸中太阳穴,哪里还能够活?

少女呆了呆,强抑悲痛,决定先救治救童金和春花。未料老仙师蹒跚爬了上来,面孔如刷了一层青漆,极为瘆人。

听柳若菲三言两语讲完情况,童金颤巍巍道:

“公主,我还能够撑一阵子。春花那丫头快不行了,刚给她渡了一点真气维持。这地方久留不得,即使没有黑无常赶到,也怕树林中还隐藏了骷髅与死人。

“马车停在五里外,不如由我背着春花,你去唤醒信师。回城后,立即派心腹禁卫接走秋月,封锁周边。明天再清理山岗,一把火把这里烧了……”

少女道:

“我来背春花,啊……”

话未说完,惊叫起来。

一只骷髅爪子从树林里弹出,半空中二指如剑,插向平躺于地的赤膊青年。

柳若菲手忙脚乱摸玉佩,那也是一件厉害法器,却来不及了。

咯嘣……

她眼前突然一花,见到一只手从虚空探出,将爪子捏成粉碎。信天游的身躯仿佛安装了机括,没有任何连续性的过渡动作,就那么直直挺立了。

“你,你……醒了?“

少女忙惊喜地喊。

青年的表现却很奇怪,头颅嗖地转了一个直角望向发声处,眼皮却是闭着的。随即,整个身躯一格一格扭过来,双拳紧握。

姿势僵硬,动作机械。比方才的僵尸更像僵尸,比新死之人就差了伸直双臂并腿蹦跳。

二人倒吸一口凉气,童金惊道:

“如果不是阴魂附体,那就是元神出窍了,光留下躯壳……“

他一说话,糟了。

信天游朝亭子的方向踏出两步。

好在又一只骨爪从林中飞出,尖利的五指伸得笔直,如同钢叉般插向他后脑。这些骷髅爪子虽然没有了灵智,却很记仇。

青年停步,连头也不回,一拳向后击去。

啪……

骨爪在空中四分五裂,哪里来哪里去。

童金急道:

“信师的神智没清醒……公主快走,危险!我听说过了,某某掌门的元神出窍太久,躯壳突然大开杀戒,六亲不认……“

柳若菲道:

“不,我不能留下他,留下童叔和春花。“

说着,搬起废墟里的古筝一端,猛地一拨弦。那架筝并未被彻底砸毁,十根弦里余下三根完好。

铮……

尖利的琴声响起,弦断掉了一根。

向前又跨出了一步的信天游像被按了暂停键,身躯停滞,眼睛却倏地睁开,嘴巴里发出了低沉嘶吼。

“杀,不杀!“

暂停了一秒,脚步继续踏向前。

童金快急疯了,不顾礼仪要拉走公主。柳若菲却一晃挣开,再次猛一挑弦。

铮……

尖利的琴声再起,弦再断,只剩下独一根了。

信天游再次停下,眼睛倏地睁开,低沉嘶吼。

“杀,还是不杀!“

他本来就醉得不行,又中了五鬼噬身,迷魂大法,快抗不住了,清醒的意志即将陷入沉睡。

虽然晓得老者与少女与自己属于同一战壕的朋友,可是躯体一旦被惊扰,还是会作出应激反应。

若人立即清醒了,马上可以判断怎么回事,解除警戒。但按照眼下的状况,是绝对醒不来的。

那么,本能将自动上线,杀光所有威胁!

双方的距离只剩下三米了,童金奋起残余精力,挡在了柳若菲身前。

一只才毙了绿毛僵尸的无敌铁拳慢慢抬起,一旦击下,谁可抵挡?

铮……

柳若菲挑断了最后一根琴弦。

信天游的眼皮睁开,露出了僵硬苦笑。化拳为指,反手点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如此一来,神经系统被彻底麻痹,身躯将不对外界产生任何反应。

换而言之,第一次,他把性命交给了别人掌控。

倘若被师父知道,要被揍得生不如死。

第六十三章 待我扫平天下

阳光灿烂,辉映着红墙碧瓦。

柳国虽小,只有一县之地,五十万人口。但千年积淀,不同凡响。王宫修建得深邃宏伟,处处画栋雕梁,美轮美奂。

归心殿的斗拱横跨八丈,穹顶离地五丈。房屋空旷,说话的声音便显得沉闷。

一位白须高冠的老者抿了一口茶,皱眉放下盅子,道:

“老臣听说,公主准备颁布法令,禁止粒米出城,官吏迁移。”

柳若菲浅浅一笑,端起书案上的茶杯,用盖子优雅地拨了拨泡沫后抿了一小口,反问了一件不相干事情。

“国相,饮不惯清茶?”

老者没想到在讨论经国大计时,公主会提绿豆芝麻的小事。表情不由一滞,闷闷不悦地回答:

“山野之人缺乏油盐豆粉姜蒜,用茶叶泡清水解渴。柳国虽小,却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公主监国,日理万机。如此苛待自己,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说柳国穷困野蛮,公主只好吃清茶……”

另外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庄重扶正头冠,插话道:

“高国相此言差矣……人之初,餐风露宿,茹毛饮血,有什么可笑?公主舍弃珍馐美味而就粗食,正是为国人作表率。国难之际当砥砺奋进,节俭勇敢。何况清茶之风,虽然是从华国等天地元气匮乏的穷苦之地传出,但豪门、修士也开始钟爱了……”

“哼,李祭酒,你口口声声节俭,可知修士喝的什么清茶吗?那是灵茶,几两银子一杯。”

表面上是吃茶之争,其实是风俗之争,如何与越国相处的政策之争。

李正冷冷道:

“高国相,你不就是认为柳、越二国同处一域。既然他们喝擂茶祛除湿气,咱们也该效仿,对吗?”

国相高原却不正面回答,仰天打了一个干巴巴哈哈,冷笑道:

“李大祭酒,老夫听说你的女儿女婿一见柳国有难,马上打点金银细软跑得没影子了。你孤家寡人一个,怎么为国人作表率,如何砥砺奋进?”

国子监祭酒李正面不改色,道:

“女婿是女婿,李某是李某。既然发誓与柳城共存亡,就绝不苟且偷生……”

高原哼道:“口是心非。”

李正反唇相讥,道:“李某言行如一,不像有的人口里慷慨壮烈,私下早偷偷摸摸在别国置下了产业……”

高原勃然大怒,瞪着李正粗声大气骂道:

“你这老匹夫,血口喷人……”

够了!

柳若菲霍地站起身,一掌拍打在桌案,粉面含煞。

刚刚被放下的茶杯蹦了几蹦,滚落下地。幸好地砖上铺着厚厚的绣褥,才没有摔碎。

一名伶俐的小宫女飞快上前收拾茶杯,抹干净桌案。

两根粗大立柱后迅速闪出两个背插宝剑的宫女,见没有什么大事情,又悄无声息隐没,像两个影子。

两位老者低垂头颅,噤声了。

柳若菲一一指点着他们,厉声斥责道:

“你们自己看一看,像什么样子……国之重臣,在王宫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哼,是不是觉得若菲年幼,不堪大任。这监国才十几天,就想给一个下马威?”

两位老者赶紧站起,躬身作揖,诚惶诚恐道:

“臣不敢。”

柳若菲的眼圈微黑,以浓妆艳抹掩饰,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云鬓高耸,眉梢上挑,愈添威仪。

“茶虽小道,品茶亦如品味人生。本宫敢断言,数十年后,吃茶将变成饮茶,品茶,不再添加酌料。像越国吃法,甚至富豪之家还浇上一勺滚油,才是真正的粗鄙做派,暴殄天物。那就不叫茶,是风味小吃。

“我柳国亦如这清茶,先苦涩后香甜,必将风行千秋。眼下被耻笑,算不了什么。异日渡尽劫波,浴火重生,必定名垂千古。你们是股肱重臣,以为若菲年幼不懂国事,拳拳之心可鉴。但有令不行,可以请辞归老。

“城内城外,多少人怀有二心,竞相逃离。却不知异日我们扫平天下,这王城将再也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数年前颁布了招贤令,没有一个真人光临。来了几个仙师,跟伺候祖宗一样。结果他们吃好喝好,一见大难临头,抹嘴就跑。到头来,依旧只有童师坚守。那些人怕惹火烧身,却不知有朝一日,他们将没有资格见本宫一面。”

扫平天下?

啧啧……

这已经不是一个笑话了!

任何人讲出这番话,必被认为丧心病狂。

口气之大,即使四个超级大国联手,再加上道门佛宗,都不敢说出口。何况,柳若菲只是一个即将破灭的小国公主。

两位老者莫名其妙,想了又想,归结于小孩子意气用事,胡说八道。

高原干咳几声清嗓子,小心翼翼绕过疯狂的平天下话题,道:

“老臣目光短浅了……不过,放走要走之人,准许携带私财,是半年前定下的国策。朝令夕改,怕人心不服呀。”

“都坐下吧。”

柳若菲挥手示意,缓缓落座,道:

“父王过世,由本宫监国,自然是本宫说了算。越国即将来犯,如果还允许粮食出城,岂非自掘坟墓?官吏身受国恩,享受荣华。国难之际若是逃跑,其心可诛,其行当杀。普通父老辛劳一生,绝不阻拦。”

“这……老臣遵命。”

高原沉吟了一下,又问:

“仙师的身体寒暑不侵,邪魅辟易。童师偶染小恙,不知道要紧否?”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劳国相挂牵,童师已痊愈。”

李正起身,拱手道:“臣有本奏。”

柳若菲摆手,笑道:“祭酒是若菲的老师,不必拘礼。”

李正却不坐,道:

“奉公主法令,国子监停止授课。一半书生滞留学舍,今日聚众喧哗,写血书请战。如果强行驱赶,怕寒了人心。”

“祭酒以为,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越国学子一十五人当驱赶,留在城内恐成隐患。”

柳若菲摇摇头,笑道:

“越国的人口四十倍于我,必兴堂堂正正之兵,不会依靠几名书生里应外合。既然不肯走,那就别驱赶了,好好优待。”

李正愣了一下,低头答应,是。

第六十四章 二妮吃糖路上瞧

这时,宦官在殿外高声奏:

“启禀公主,出使越国的使团回来了,正候在宫门外求见。”

对面临覆灭的柳国而言,越王玉君奇的态度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国相高原与祭酒李正相互看了看,眼睛里浑然忘记了前嫌。一个紧张地搓着手,另外一个则忐忑不安地念叨:

“好消息,一定是好消息。这下子好了……”

柳若菲的表情却很平静,道:

“宣。”

恰在此刻,殿内响起了清脆的叮叮当当之声。

柳若菲瞬间色变,望向大殿高高的穹顶。

高原与李正先是诧异,继而明白了。

柳若菲自幼聪颖,是天生的阵法师。数年前在归心殿装了一个传送讯息的小阵法,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直接示警。

柳王曾在诸臣面前得意地演示过,后来却没有使用。太消耗灵石了,又传达不清楚内容,还不如让人多跑几步路禀告划算。

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秒都不耽搁,竟然动用昂贵的阵法传讯。

叮当声持续了三息停下,柳若菲脸上浮现出惊喜。仿佛一个孩童历尽艰辛,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礼品。

她霍然站起,拔腿就走,差点被长长的裙摆绊一跤,踉跄数步才站稳。

两位老者微妙地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嗯,不错。

公主小小年纪监国,还是分得清主次。见使团返回急忙出去迎接,没沉住气。有失仪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柳若菲站稳之后,想起了什么。迅速转身拿起摊开在书案上的一封折子。高原与李正进殿时,她正在看这个,若有所思。

迎光能够看见花纹的水帘纸上,第一行是三个字,去天外。

第二行是“虫洞”二字

第三四行就颇令人费解了,写着两句话。

“二妮吃糖路上瞧,伊炖鱼猛起平房。”

去天外,好理解。那肯定就是飞升成仙,踏入仙境了。

虫洞嘛,无非是虫子蛀出的洞,谁家吃水果不咬出半个虫子?

对第三第四句,柳若菲想了半天才脑补出如下情节。

二妮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在路上吃棒棒糖时被信天游见到了,终身难忘。后来,他一不小心成仙了,就溜下凡间寻找。发现伊人在炖鱼卖,手艺还不错。生意兴隆,猛盖了一溜平房。

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平天下,证长生。

柳若菲“啪”地把折子一合,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

堂堂金枝玉叶,衣裳不像平常人有内袋。折子又太重要了,她不肯交付给文书女官,索性拿在手里。一边向外疾走,一边匆忙对国相与祭酒道:

“有要事,本宫先去了。你们两个接见使团,问一个明白。”

什么?

两个老头子云里雾里,眨巴眼睛找不着北了。

宫里再有事,能比使团带回的消息更重要?国家大事,岂能与宫闱小事相提并论?

一群宫女簇拥着柳若菲,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与星罗棋布的花园,来到了王宫的核心。

那里赫然耸立着一栋三层高的木楼,四周留出了至少两丈宽空地,不与任何建筑物相连。奇怪的是,周围殿阁都只有两层,看上去却与三层木楼平齐。

原来,地势在不易觉察间降低了,逐渐增加沿途建筑物高度。这样的话,从外向内看,将发现不了那栋楼。

倘若走近,仅仅隔几丈远距离,整栋木楼的细节就完全瞧不真切了。似乎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水晶,在阳光照耀下缤纷璀璨,光华流转。

在戒备森严的王宫之中,居然还有一栋楼要开启防护阵法。

一只喜鹊从远方飞来,想在木楼顶歇脚。

周边宫殿飞檐上立着的鸟儿们歪起小脑瓜,叽叽喳喳。似乎说,快看那个乡巴佬。

果然,喜鹊收敛了翅膀,明明落向楼顶了,偏偏差半尺踏不到实处,身子顺着外围翻滚而下,像卷进了一条看不见的瀑布。

它拼命扑楞翅膀,也没啥用。“瀑布”产生了一股吸力,加上腿爪蹬不实,无法借力飞起。

可怜兮兮的小鹊儿摔得鼻青脸肿,滚落柳若菲脚下,挣扎不起。

飞檐上的鸟儿们兴奋地跳跃起来,交头接耳。这样的把戏它们经常看,乐不可支地大笑,真是一只傻鸟!

柳若菲怜惜地把喜鹊捧在手里,抚摸黑白交织的翎羽,眼中泛出了朦朦泪花,柔声道:

“你是来向我报喜的么?”

言毕,她把喜鹊递给身后一名宫女,命令道:

“快送去太医馆,让它养好伤。”

木楼外围的“水晶罩子”光影变幻,一扇清晰的门状空洞显露。

柳若菲敛容走入,众宫女并没有跟随。

进到楼里,五名剑婢低头行礼,为首赫然是一名凝罡上境高手。

柳若菲停下,匆匆问道:

“春兰,他醒了?”

为首的剑婢面露喜悦,道:

“秉公主,信师刚刚醒,立刻就通报了归心殿。”

柳若菲长舒一口气,来到一条旋转向下的楼梯。这时候顾不得矜持了,双手提高裙摆,两级台阶一步往下蹬蹬蹬急走。

木壁镶嵌一线鸡蛋大的夜明珠,蜿蜒向下,照得窄小幽暗的楼梯间如同白昼。

五名剑婢则警惕地守护在楼梯口。

整整三十六级台阶下完,眼前是一个月亮门。

门里淡淡的白雾飘荡,却被无形之物隔开,不飘散门外。右边墙壁有一个青铜兽首,柳若菲把手掌按上。

兽首的两只眼睛亮了,无形之门打开,白雾飘出。

柳若菲略微一停,掸了掸衣裙,平缓呼吸,步态端庄地走了进去。

眼前好大一块白玉,温润纯净,长一丈二,宽八尺,中间被挖出长方形凹槽。

一个上身赤裸,非常好看的年轻人躺在凹槽中,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其实,信天游比春兰说的,提前了半个小时醒来。

弄清楚躺在柳国王宫后,心里便安稳了。

没有他出手相救,他们必死无疑。没有他们前仆后继,他将陷入危险。有了过命的交情,迅速建立信任。

不开心的是,面对一个重伤昏迷的病人。这帮鸟人居然整整三天不喂汤药,不给吃喝,简直太过分了。

第六十五章 科学限制了老子的想象力

通过分析童金与柳若菲的对话,信天游才转过弯。

原来,他们把自己当谪仙供着,生怕沾染凡间俗物失去法力。不是老有这样传说,某某大仙下凡之后啃了一口大葱卷大饼,立马变成凡胎。

瞧瞧,信师下凡后喝醉了酒,可不法力大减,只能和白无常硬拼身板。再继续进食凡间浊物,怕连仅剩的那点儿法力也消失呀!

信天游只得苦笑。

尼玛,差点把人饿死,居然是认真探讨后得出的郑重决策。若非本神棍的细胞变异能够吸纳天地元气,这么弄下去真的要飞升。

回顾月圆之夜,确实醉得厉害。

万年前,有个叫海带的诗人是怎么说的?对,人生至少需要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忘记自我的酩酊。

也好!

就是太危险了,下次绝不能再犯。

一点灵能炸开,不仅焚毁了白无常,还把阴煞之气净化了。信天游发现,自己是一件纯天然的人形化煞法器!

煞气与灵气游离于天地,是一种物质的正反两面。

正如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有黑必有白,有正必有反。

它们的性质一个阴秽暴虐黑暗,一个洁净温和光明,正好是互补的两个极端,转化为纯能量后却不存在差异。

变异细胞把钻入身体的阴气消化了,不挑食。不过,还真是难以吸收,有点像吃惯了精米突然换成糟糠。

把五鬼阴魂也消化了,精神力量又得到了极大提升。

嗅觉更加灵敏。

力量更加强大。

速度更加快捷。

听力则达到了一个恐怖境界,阻隔重重,居然能够听见王宫内所有的声响。

柳若菲在归心殿翻动折子,宦官疲惫地打哈欠,枝头悦耳鹊鸣,蚂蚁窸窸窣窣爬动……

几乎变成了地狱之耳,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

知道是春花奋不顾身的一剑,才令白无常分了神。可惜受伤甚重,奄奄一息……

还知道,一场针对监国公主的血腥阴谋正在酝酿……

灵气浓郁,暖玉床可以吸收体内阴寒之气,加速了身体恢复。

信天游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可抓破头皮也想不明白,堂堂的柳国王宫,竟然派出一帮四五十岁老宫女伺候。

她们什么都不干,光坐在旁边守候,专门记录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梦话。两个虎背熊腰,三个邪魅辟易。

老天,本神棍的耳朵灵敏得很,明明听到这栋楼里还有不少小妹妹嘛。

……

见到柳若菲进来,信天游坐起身子,笑眯眯望着。

柳若菲本要问候的,临出口却喉咙哽咽。又见他微笑看过来,泪水顿时不争气地静静淌下。

五位老宫女好像什么也没有瞧见,欠身行礼,低垂头鱼贯退出。

泪水冲刷掉少女脸上的脂粉,露出洁白的肌肤,尖尖下颌。

她真的很小,比阿莎还小,比何青青大不了多少。

用柔弱的肩膀抗着五十万人的性命,这一刻终于卸掉了所有威仪与华丽。哪里还是什么监国公主,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少女终于盼来了哥哥。

信天游莫名其妙,赶紧爬起。手忙脚乱找了一件袍子披上,喊道

“喂喂喂,有话好好说。”

声音放得特别大,故意让外面的剑婢听到,以示我没有欺负你家公主。

柳若菲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走近桌子。

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摞折子,宫女们竖起耳朵,兢兢业业记录信天游的梦话。慎重落笔,至少要三个人确认。

柳若菲手里的折子,是大量情报到昨日为止的汇总精炼。上午她来过了一趟,又去楼上与童金分析了内容。

二人面对面在桌旁坐下。

柳若菲默默把折子搁上,信天游笑笑,随手拿过来。打开了杏黄色封面一瞅,顿时目瞪口呆,自言自语。

“……二妮吃糖路上瞧……二妮吃糖路上瞧……靠,时光通道,爱因斯坦罗森桥……伊炖鱼猛起平房……伊炖鱼猛起平房……伊炖鱼猛起平房……我的天,质能方程,e=c2……瞧瞧,科学限制了老子的想象力,原来可以这样理解!”

柳若菲怯怯地问

“你见过了道门教祖,老子?”

信天游的眼珠子瞪得鹅蛋大,强憋住笑,道“人家是大人物,哪里会随便见我们这种小萝卜头。”

柳若菲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接着问

“你一定见过二妮了吧。“

信天游再也忍不住了,想起玉笥岛上被称呼为“二妮“的龙丘水南。呵呵大笑,道

“见过了。“

“那她,婚配了没有?“

“啊,没有。二妮的眼界太高了,谁也瞧不上……“

“我就知道会那样的,她在等你呀。”

见少女一脸认真的表情,信天游被雷得外焦内嫩。心道,你知道个啥呀!

转念一想,觉得事情还真奇妙,一语成谶。

当龙丘水南率领白莲教去栖云郡芦水县安家时,可不得猛起平房?末世来临,食物紧缺。他们毗邻芦水,可不得经常炖鱼了?

柳若菲正色道

“我有一件事情,请求信师。”

信天游笑笑,手一伸,一枚空间戒指出现掌中。见缺乏印泥,便将戒面在墨汁里蘸了蘸,拿本空白折子朝里面一按。

纸上赫然出现了一幅阴阳太极图,黑侵染白,白吞噬黑。两条阴阳鱼好像活的一样,无穷无尽地追逐……

柳若菲无非想拯救柳国,小事一桩。玉君奇亲眼见到自己把他家的蝎子图腾变成了太极图,收到印信后准吓得屁滚尿流。

他将折子合拢,道

“别信师信师的喊,咱们平辈……在你开口之前,必须先回答一个问题。那晚,你一边弹古筝一边一边哼歌。《笑傲江湖》之曲,是从哪儿得来?”

柳若菲惊奇地一挑眉,继而问

“你说的是哪首曲子,可不可以试唱一下?”

信天游无可奈何,模仿师父的破锣嗓子,吼道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

柳若菲听得两眼直放光,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笑傲江湖》之曲,总算找到了……”

第六十六章 一场人间梦

信天游听她那么一讲,晓得上当了,问道:

“啊,你在套我唱出全曲呢……你既然晓得弹,怎么翻来覆去就只晓得唱第一句?”

柳若菲道:

“你是仙人,哪知晓凡间事?这是万年前流传下的古曲,刚好只用了宫商角徵羽五音,正适合古筝定弦调音。弹筝者个个会唱,却都唱不全。”

信天游恍然大悟。

古筝的音域也是宫商角徵羽,演奏前往往需要调整琴弦,以确定音准,用《笑傲江湖》最简单合适不过了。万年之前是这么干的,万年之后还是这么干,只是后面的歌词渐渐失传。

知道了原因就别特简单,不知道时简直摸不着头脑,越想越神奇。

他笑一笑,把折子推过去,道:

“你派出使团,把这个空白折子作为国书呈送给玉君奇,越兵将不敢南下。”

柳若菲的脸上露出了悲戚之色,摇摇头,道:

“我请求你的,不是国事。“

听她讲完,信天游心急火燎跳起来,道:

“怎么不早说?我们快去。“

少女瞟了他一眼,道:

“你最好,还是收拾一下吧,我马上叫人来。“

“行……等等……不要叫刚才的五名大妈了。人家多辛苦,守候好多天了。”

一想到这里,信天游就有点忿忿不平。

柳若菲道:

“怎么啦?她们挺好的,精通语言文字……”

“怎么精通呀,尽整些二妮吃糖路上瞧,伊炖鱼猛起平房,差点没把我给雷死。这么大的王宫,就没有另外人了?”

“找不到更老的。”

“啊,什么意思?我一个重伤垂危的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难道,还怕我吃了她们不成?”

“我不是怕你吃了她们,是怕她们吃了你。”

“什么话?乱讲。”

信天游没有转过弯,跺脚嘘道:

“切,你就是小气。”

窈窕身影在门口一闪而没,叹息声传来。

“唉,女孩子就没有不小气的。”

信天游快手快脚,把衣裤鞋袜更换了。

柳国存储的灵石全部搬入了摘星楼,他这几天虽然没吃东西,却吸入了大量灵气,从内向外冲刷涤荡。身体很洁净,不需要洗澡。

一炷香后,原先的五位大妈鱼贯而入,端着脸盆、铜镜、毛巾、梳子等物。

信天游仰天长叹,认命了。

但她们的手艺还真不错,仅仅一盏茶后,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出现在镜中。

白衣如雪,目似朗星。

柳若菲走了进来。

浓妆艳抹被清洗干净,露出清丽又约含稚气的面容。看见信神棍屈服于大妈们的魔掌之下,露出吃瘪的样子。很是想笑,笑意却一闪而逝。

信天游郁闷地问:

“整整三天,一点汤药食物都不喂,就不怕饿死人?”

柳若菲无辜地睁大眼睛,道:

“我每天号脉,听心跳。你身上的乌黑一天天消褪,心跳脉搏越来越强劲。干嘛还要喂东西,万一吃错了药呢?”

信神棍彻底无语,心道,你才吃错药呢。

从地底登上一层楼,春兰等五名剑婢在大厅里迎接。

柳若菲带着信天游,轻手轻脚上到第二层,亲自动手,缓缓推开了一扇门。

一股浓郁的药香传出,屋里两名宫女连忙过来行礼。柳丫头摆手,示意她们不要说话,把身子让开。

信天游走了进去。

床上,躺着一名奄奄一息的姑娘。眼窝深陷,面色苍白,颧骨突出,青筋暴起,瘦削得惊人。

显然,柳若菲趁信天游换衣整理的时间上来了一趟,为她净面梳理了。灰暗嘴唇上显露出新鲜的一抹淡红,如夕阳余晖。

那是月圆之夜,在坟山奋不顾身刺了白无常一剑的春花。

信天游还残留当时的印象,红苹果似的圆圆小脸儿。如果不事先说明,真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

柳若菲的请求,其实是春花最后的心愿,想看一看信公子。

就这么简单。

信天游轻轻在床边绣墩坐下,慢慢拉过春花骨瘦如柴的手腕。渡入一缕能量,闭上眼睛感知。

很凉,很凉,皮肤如同砂纸,脉搏微弱得几乎没有。

迟了,太迟了……

她体内,重要器官的生命迹象几乎消失。灯尽油枯,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

除非受伤后,立即服下进化一号。趁着健康细胞还没有死绝之前抢救,才有恢复可能。

柳若菲把春花安排在灵气浓郁的摘星楼,用最好的太医,上最好的医药,只不过把衰竭的过程延缓了。

屋内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着信天游的表情。

气氛很压抑,沉重,伤感。

受到了能量刺激,沉睡的春花微微睁开了眼睛,目光却是涣散的。嘴唇动了动,喃喃自语:

“我……我该不是做梦吧……”

服侍她的宫女用手捂住了嘴,柳若菲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春花的目光终于聚焦到青年脸上,苍白脸蛋泛起一丝红晕。手指一颤想抽回,却没有力气。

信天游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能量继续输入。

春花直勾勾看着他,脸上露出羞涩。

“信公子,你真的很好看……”

信天游嘴角一咧挤出微笑,故意将空着的左臂抬起弯曲,挺胸收腹,模仿那一晚摆出的健美造型。

春花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瞳孔里的神采却在飞快流逝,轻轻道:

“百看不厌,可是我要走了……好冷呀……你的手真暖和……”

信天游扭头看了看柳若菲,后者会意,带领宫女走了出去,轻轻带关门。

信天游用被子包裹住春花,抱到窗户前。

灿烂阳光照在苍白如纸的憔悴面颊上,姑娘微微把头往他怀里钻了钻,呢哝道:

“好舒服……”。

她真的很轻,越来越轻,好像没有分量似的……

再也没有声音。

窗外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少女影子,圆圆脸,身材健美,背负长剑,英姿飒爽。

她看着信天游,脸上露出惊奇,欢喜,羞涩。就好像在那个月圆之夜,见到他运剑如龙,光膀子秀肌肉,摆造型……

她张开双臂向前,却好像永远也走不进窗户里。

在金箭似的阳光中,身影迅速淡化,消失……

她融化在光明里……

第六十七章 天地逍遥客

信天游静静看着虚影消逝,挥手道别。

无言伫立了良久,才把春花抱回床上。仔细掖好被角,拉开房门。

阳光照射进屋子,在地面分隔出阴阳。随着房门打开,阴阳的界限又模糊了。

柳若菲匆匆走入,到床边一探鼻息,黯然神伤,哽咽道:

“春花、秋月、春兰、秋菊,是陪伴若菲一起长大的,情同姐妹。春花年纪最大,满十八岁了。我曾经命令早点嫁人,她不肯……”

“她的家人呢?”

“没有家人,王宫就是她们的家。”

“出殡那天,我来抬棺。”

“好,我会亲自送她上山。”

沉默了一阵子,信天游告诉柳若菲,她的堂兄柳元正计划发动一场血腥政变。

事情颇有一点儿棘手。

以任何方式,以任何名义杀了柳元,都会引起本来就风雨飘摇的柳国巨震。怀疑监国公主毒辣,铲除其它有资格的王位继承人。

唯有做得像一个偶发事件,与柳若菲没有一点关系。

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信天游听到,出使越国的使者禀告国相与祭酒两位大人。护送使团返回的越国校尉叫杨奇,本为越王得势之前的贴身侍卫。而那货,正是当初在玉玲珑的公主府邸,玉君奇的两名心腹之一。

这把刀虽然不快,还是可以借用一下的。

“天地逍遥客,宇宙任我游……一朝穿金甲,刀光撕牛斗……百战人还乡,红袖夜添香。桃李艳艳笑春风,紫烟香云一万重……”

大厅中,三名歌女边舞边唱。

折腰抖袖,婉转低回。

不过,唱的是“刀光撕牛斗”,手中挥舞的却是一把长剑,有点不伦不类。

好在厅内基本上都是大老粗,没有人指摘蹊跷。倘若真让娇滴滴的美女挥舞一把大刀,乱劈乱砍,场面也忒古怪了。

这场宴会的规格相当高。

下午时分,虽然监国公主柳若菲未到,专司外务的紫光阁却来了一位副使大夫,把宴会安排在了会宾馆。

这是把越国军人当成了使团来接待。

各国不管打成什么样,起码的脸面和礼仪还是要的。

紫光阁副使刘光第坐在正中主座,左手边是一溜长案,分别是越国校尉杨奇,偏校,五名队正。右手边分别是柳国的王宫统领柳元,副统领马彪,出使了越国的三名使者,紫光阁郎中,会宾馆主理。

对护送使团返回的五百越军犒劳,堪称大手笔。每名兵丁三两银,队正十两银,偏校二十两,校尉三十两银。还有美酒一千斤,各类熟食美味不计其数。

不可能让军队进城,接风却属于应尽礼仪。

于是,杨奇率领偏校、队正卸下盔甲兵刃,大摇大摆赴宴。但带兵在外,不可能离营夜宿,在酉时三刻关闭城门前须离开。

一般而言,各国之间的接待不论大小,奉行对等原则。

你郎中来,我郎中接待。你大夫来,我大夫接待。你王侯来,我王侯接待。

杨奇一个小小校尉,竟然劳动了柳国的王宫统领和紫光阁大夫出面,确实高规格了,却也不算什么。

越侯暴毙,越王重掌大权。贴身侍卫杨奇,日后绝对是重镇将军。

反观柳国,才一县之地。太小了,又覆灭在即。刘光第与柳元别看一个大夫,一个统领,却是戴着高帽子的空心大老倌。

甭说杨奇了,等一个月后越国兵临城下,他们将沦为丧家之犬,地位连五名队正都比不上。

各怀心事,宴会席的气氛并不热烈。

杨奇等七人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都很年轻,锐气逼人。尽管日后肯定会以碾压之势灭掉柳国,眼下却无骄矜跋扈之态。

反观柳国七人,神情萎顿,眼睛缺乏对方那一股蓬蓬勃勃的精气神。

场面不咸不淡,有点尴尬。

常言,当兵三年,见到老母猪也要转三圈。

但越国七人见到美女歌舞,目光并无淫邪,口里也不花花讨便宜。待三名歌女退场后,偏校用指节敲桌,环顾左右,冷笑道:

“哼,这不是欺负人吗?”

刘光第不以为意,笑问:

“何出此言?”

偏校道:

“歌词好,曲子不赖。唱‘刀光撕牛斗’,舞的却是一把剑,也就算了。但怎么连节拍也踏不中?莫非欺负我等出身行伍,见识浅薄不懂音韵,就随便凑一个草台班子糊弄?”

此言一出,厅内鸦雀无声。

五位队正本该帮腔起哄,见老大杨奇低垂脑袋,咽下了发飙话语。

“嘿嘿,偏校莫怪。半个月前新填的词,舞姬演练不熟……是刘某安排不周,向诸位赔罪了……来来来,请满饮此杯。”

刘光第先举杯向杨奇致意,然后团团转了一圈,一饮而尽。

这一刻,他对监国公主柳若菲佩服得五体投地。

柳国危在旦夕,十五岁的小公主监国,没有人对此抱有希望。

杨奇等人的级别太低,接待之事本该由礼部自己做主。然而,宫中太监到紫光阁亲自传达公主旨意,密嘱了一番。

他不知道今天将发生什么,但知道肯定会发生什么。

剑舞是太监指定的,临时更换新词。一般人感觉不出节拍错误,却没想到被一名偏校识破,想必是世家子弟出身。

对方不快,没什么,不是什么大问题。

刘光第接到的指令很奇怪,即无论杨奇做什么,他都要推波助澜。

这句话很好懂,又很不好懂。

接待,当然以对方尽兴为目的。那小子想喝酒,自己劝酒就是。倘若他突发奇想,要去看一看城防,怎么可能推波助澜?

太监眼中闪烁的寒光,让刘光第停止了追问。心里明白,不管柳国破不破灭,他只要敢泄密,家族肯定先被灭。

杨奇只是一个校尉,在即将到来的灭国之战中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令刘光第欣慰的是,十五岁的公主才监国几天,竟然匪夷所思把手伸入了越王亲信。让他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望见了一线星光,生出了渺茫希望。

今天服侍的人中,好几位出自宫里,他已经安排会宾馆唯对方马首是瞻。

酉时三刻前,杨奇一行七人便要离城。

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刘光第有点小兴奋,看到大家饮尽了,便吩咐道:

“斟酒。”

太监嘱咐过,这场歌舞后还须讲两句话。一句是“半个月前新填的词”,另外一句是“斟酒”。

一十五名娇媚的侍女款款走出,给宾客满上杯,置换酒壶。

柳国王宫的统领柳元是王族子弟,开光三重的高手。见场面冷清沉闷,对方又全是武者,便打了个哈哈,把话题往武道上引。

偏校识趣,连忙接茬较量枪术刀法,席间呈现出几分浮夸的热闹。

最重要的嘉宾杨奇却眉头微拧,心事重重。

在“咕咕”倒酒声中,侍女极轻极快地吐出几个字:

“肖师有令,离席。”

第六十八章 借刀杀人

杨奇悚然一惊。

起先听到歌曲唱,“天地逍遥客,宇宙任我游。一朝穿金甲,刀光撕牛斗”……他当场就懵逼了。

这不是讲半个月前,肖尧克一战团灭了天台宗外门,杀了五名真人,随便拍死了越侯与大将军吗?

消息封锁很严密,世俗中知道的并不多。都以为越侯是一个倒霉蛋,成了仙家大战的牺牲品。

杨奇不蠢,隐约感觉恰好相反。

那天上午,他陪伴越王玉君奇前往公主府,被勒令在寝宫外守卫,晓得兄妹俩定有机密事商谈。后来,天台宗外门前脚才把玉玲珑押走,后脚就出了惊天动地大事,哪有这么巧?

更何况回宫之后,越王戒备森严,将他派出去联络官员。似乎预知了即将发生大乱,得早点安排,迅速稳定局势……

不敢继续往下猜测了,越想越恐惧……

待刘光第吐露,“曲子是半个月前新填的”,他秒懂了。对方给自己发出了暗号,小子,别得瑟,俺们与肖师的关系非同一般。

侍女若无其事地斟完酒,更换了酒壶,微微一笑离去。

刘光第坐在主位,对场下的情况尽收眼底,一直暗中观察杨奇。见他目瞪口呆望向婀娜背影,生怕别人注意,鼓掌笑道:

“百战人还乡,红袖夜添香,唱得好。至于桃李艳艳笑春风,紫烟香云一万重,只有杨校尉这等青年俊彦才能消受。我这把老骨头,恐怕就承受不了喽。”

他并没有听到侍女的传话,心里直犯嘀咕,我这算不算推波助澜呢?倘若此獠看上了那名女子,我堂堂士大夫岂不是要变成拉皮条的?

杨奇一怔,站起身团团抱拳,道:

“一路鞍马劳顿,身体不适。杨某更衣即来,再与诸君畅饮。”

言毕也不多话,追随侍女去了。

旁边立刻闪过一名侍者,邀请上前带路。

大部分人以为他肚子不清爽,要方便一二,齐呼“快去快来”。

刘光第不动声色,招呼喝酒。

柳元微微一笑,继续与众人讨论武道。

马彪却面色阴沉,心道,这里是会宾国馆,不是青楼酒馆。倘若那厮借酒撒疯,闹出不伶不俐的丑事,辱及国体,定要擒拿暴打。瞧他才踏入开光初境的样子,在自己手底下决计撑不了十招。

密室中,一位白袍书生懒洋洋斜坐太师椅,把双只脚高高翘起,搁在另外一张梨花木椅背。歪斜了身子,胳膊肘靠在桌面,悠闲品茶。

奇形怪状,像一条歪七扭八的虫子,又像一个草书的“了”字,一股浓烈的懒散气息扑面而来。

见杨奇进来后,他微微一笑,道:

“坐。”

引路的侍者轻轻拉关门。

这又是什么打坐姿势,炼气法门?果然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端的不拘一格,闻所未闻。

杨奇顾不上研究了,纳头就拜。

“参见肖师。”

信天游尴尬地把脚放下,坐正,努力摆出一副严肃姿态,道:

“杨校尉,回去告诉玉君奇。他闲得蛋痛了吧,开什么战?赶紧防旱防涝的干活。”

“是。”

“屋里有隔音法阵,你不必拘谨,过来品品茶。”

言毕,把桌子上的一个盅儿推了过去。

杨奇起身,期期艾艾坐下半边屁股。端起盅,见到绿莹莹的一汪水,清香四溢,嗅之令人沉醉。

他喝酒之后,本来就口渴,当即也不多话,一饮而尽。

信天游命令道:

“调息。”

杨奇依言照办,觉得一股气流从茶汤溢出,游走于全身经脉。顿时喜不自禁,道:

“肖师,杨某几天进阶开光初境,还不稳定的。怎……怎么吃了这盅清茶,境界竟然凝实了?”

信天游微微一笑,心里啐道,本神棍闲极无聊,注了一星能量进茶水做试验。你丫凭空捡了半年都修炼不来的纯净真气,境界不凝实才怪。

“茶里有仙气,可助长修为。”

“谢肖师恩赐,那个……杨某颠簸进城,太阳又大,口渴得紧。不知肖师能否……再赐一杯?”

呵呵,这小子脸皮厚。真不见外,立刻顺杆爬了。

信神棍面孔一板,没好气道:

“没了,你以为是白开水呀。这次过来,越王是要你们扬威吧。”

“正是。”

杨奇答道:

“我们一路护送使团到柳城门口,列营于三里外。明天走时,再绕城一周。目的就是要让柳人一睹军威,诚惶诚恐,不战而降。”

“行呀,那你就大大扬威,立下功劳,杀了禁卫统领柳元。”

“啊……”

杨奇呆住了,为难道:

“柳元是开光境第三重,某不敌。”

本以为肖师准备帮衬柳国,没料到反要自己诛杀大将。抛开隐情不讲,实力差距摆在那儿,他使出吃奶力气也办不到呀!

信天游离开座位,道:

“挺直,凝神,调息,气行周天。”

等了等,然后一指点在对方膻中穴,能量透出。

杨奇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咬紧牙关,脸红了又白,十数息后才恢复平静。

信天游淡淡道:

“我助你踏上了开光第二重初期,但真气虽然充盈了,身子却没适应。赶紧去撒泡尿照照镜子,回到席上体会气息流转,调整躯体状态,想一想怎样才能杀他。记住,一旦缠斗,你还是必输。“

杨奇汗出如浆,低头抱拳道:

“某肝脑涂地,也要完成肖师的吩咐。”

说完,维持弯腰的姿势不变,恭谨地后退出门。

等杨奇一走,信天游朝椅子上横躺,翘起脚,又恢复成懒洋洋的模样。

柳元在辈分上属于柳若菲的堂兄,却阴谋叛乱,准备献城投降,实在当杀。

可仅仅凭信天游耳朵听到的,柳若菲真定不了罪,杀不了他。否则,将引发本来就人心惶惶的柳国剧烈动荡,土崩瓦解。

信天游杀一个开光第三重的武道仙师,相当于碾臭虫。可一旦实施了暗杀,人们还是会把这归结于监国公主的阴谋。

刚巧杨奇来了,那就交给他,一箭双雕。将政变掐灭于萌芽之后,柳若菲再乘势肃清反对力量,竖立威信。

从华国往东北方向走,是周国,宋国,柳国,越国。

在“先平天下,再去天外“的计划中,周国属于必须拿下的,以打开通往西南遗落之地的刀关。

东北这条线路上,越国已被控制,再安定柳国,便只剩下供奉佛宗的宋国了。国师金山寺禅子,正是在江心岛被自己揍成了人形猪头的法海。

回去的路上,搞定他!

第六十九章 给阿基米德一根棍子

杨奇回到厅中,附和大家喝了几杯酒后,面孔忽红忽白,身躯过数息便轻微地颤抖一下,不言不语。

队正们与偏校有些奇怪,互丢眼色。

杨老大平日喝酒像喝水,怎么今天才一壶酒下肚,就有了醉意?只怕是水土不服,闹了肚子。得好生照拂他,可不能在宴席上堕了越军威风,丢了越国脸面。

柳元觉察出杨奇身体里的气息忽而膨胀,忽而收敛,猜测他正在运功化解酒劲。

哼,化酒虽然是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却也不是一个刚刚攀上开光境的楞头青可以觊觎。

柳元心里轻蔑,脸上却不显山露水,笑嘻嘻与大伙讨论起了刀术。

刀为百兵之祖,在军中使用最多。柳元不愧为高阶武者,颇具见识,嘴巴里天花乱坠。

“……剑轻灵缥缈,仙家爱使。刀的杀伐气最重,为兵中之王。读书之人也喜欢腰间悬挂一把剑,以示风雅,可从来没有见过谁背一把鬼头大刀。要他背,恐怕也背不动……”

这番话引发哄堂大笑,有贬低读书人抬高武者之意。

刘光第与几名使臣的脸上均有点儿不自然,柳元却浑不在乎。

他是王族,在柳国的一亩三分地上不曾怕过谁。但眼睁睁瞅着兵临城下,对越人巴结是必须的。

“刀者,胆气也。两军相逢勇者胜,狭路相逢勇者胜,讲的是武者不可丧失刚烈之气。气势足,七分本事可以发挥到十分;气势弱,十分本事也只剩下两三分……但光有气势,图逞匹夫之勇,最终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

杨奇安静地听柳元吹牛皮,把体内爆涨的真气融和得差不多了。绞尽脑汁思索怎样才能杀这厮,根本没有考虑杀了之后如何脱身。有肖师在此,没什么可怕的。

两小时后宴席结束,必须离开,唯一的途径就是正面挑战。可人家不一定应战,况且差距了一个等级,不是纯粹找虐吗?

但杨奇相信,也许抵达了圣人境的肖尧克,不可能让一个小萝卜头白白送死,去做办不到的事情……方才,除了助他登上开光第二重,还传授了仙招。

“……挥刀左劈,强大的对手不会退避,肯定硬格。你多冲出半步,劈下时刀身右移,用护柄去压刀头。对手将抵挡不住,除非力气是你的十倍大……这叫杠杆原理,给阿基米德一根棍子,可以撬动星球。”

杨奇想不明白,对手既然强大,怎么会抵挡不住?“阿鸡米“不知是哪一路神仙,棍子说不定是通天灵宝,当然能够撬动星球。自己拿的,可就是一柄普通的朴刀呀,连法器都算不上。

不过,他也有一桩好处,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在脑海里不停演练,模拟厮杀场景,一刀枭首。

柳元做梦也想不到一名低阶校尉正抓破头皮,考虑怎么光明正大杀掉自己这名高阶将军,侃侃而谈。

“咱们武者,所有本事全部抗在身上,境界差距不可逾越。不像法师,有一道上品灵符,就可能越境灭杀仙师。比方说开光境之上,内气可以外放。通幽境断然做不到,顶多利用宝刃激发出一点点罡气。像开光境第三重的高手,一刀挥斩可达两千斤力,凝气成罡。

“方才歌中唱‘刀光撕牛斗’,其实瞎扯。刀光除了好看,晃眼睛,啥鸟用都没有。有用的是什么?是刀罡。一字之差,距离以万里计。开光境第三重,如果有一把通灵宝刀,便激发刀罡如虹,无坚不摧。境界低一些的,拿什么去斗?只有一个字,逃……哈哈哈……”

柳元自以为说得有趣,还特意用了一个粗鄙的“鸟”字,以迎合这帮军汉。

却不防一声脆响,啪……

一掌重击在案。

杨奇猛地站起,目光凶戾指过来。

“你这厮,左一个境界,右一个刀罡。左一个开光境第三重,右一个开光境第三重,是欺负我等不成?”

柳元说溜了嘴,确实在炫耀高手身份,却不是存心欺负人。

但对方除了杨奇才踏入开光初境,剩下六个全是通幽武士。大谈特谈什么境界、刀罡,如同对升斗小民说有钱真好,熊掌随便吃,美女随便抱。

什么意思嘛?

就像某某仙师大吹法螺,自抬身价。讲到玄妙之处时,常常要旁征博引。道那日,我与真人泛舟湖上,真人说……

其实,真人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他同舟而行了。

什么意思嘛!

一见老大发飙,末席跪坐的一名队正立刻把桌案一掀,站起骂道

“什么玩意?恼了爷爷,一把火烧了这里。”

其他五人也霍然站起身。

有人阴笑道

“嘿嘿,开光境第三重,好大的威风!咱们越国的化丹仙师有十几个,来到这里岂不是变成了神仙?”

有人冷哼道

“连越王探营,也只问我等是否吃好喝好,不像这厮大言不惭……”

还有人团团抱拳,放出狠话

“一个月后,破柳国王宫的大功劳,哥几个不要跟俺争抢。俺到底要看看,这开光境第三重能否以一敌百,在铺天盖地的军弩之下支撑多久……”

柳元一下子懵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这个开光境是靠无数药物熬上去的,没经历过生死搏杀,确实有点儿心虚。

身为王族,养尊处优,何曾见过下等人对自己厉声呵斥?加上还特别委屈,心道我自抬身份,可不是存心恶心你们,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呀。

虚假的和谐气氛被打破,情况急转直下。

如同激流到了转弯处,轰轰撞山,水花四溅,雷鸣不已。

两声“放肆”不约而同喊出,杨奇同霍然站起的马彪相互恶狠狠瞪了一眼。

“这这这,有话好好说……”

刘光第站起身,徒劳地向前挥舞手臂,也懵了。

拜托,这可是国宴呢!

口蜜腹剑见得多,谁曾见过在国宴上破口大骂?

他接到的指令是无论杨奇做什么,都推波助澜。可对方辱骂王族,难道也去推波助澜,柳国的脸面不要了?

第七十章 二皮脸

三位由越军护送回来的使臣同他们相处了几日,有一些露水交情,连忙出言劝阻,和稀泥。

两名侍者见桌案被掀翻,酒水菜肴打翻一地,本想上前收拾。才走两步,又被剑拔弩张的场面吓得一哆嗦。进不得退不得,小鹌鹑似的呆呆立着。

马彪怒目圆睁,转动手腕发出咯嘣声响。

其实,他对欺压自己的上司柳元极为不满,但事关国体,拼着受罚也要争一口气。越**队再多再厉害,也隔得遥远,此刻此地的几条军汉却不是他对手。

杨奇嘿嘿冷笑,突然一指末席的队正,问

“你,为何掀桌?”

队正回答

“俺受不了那厮鸟气,左一个境界,右一个刀罡,欺负我等。”

杨奇放下手,冷冷道

“我们身为客人,主人家好酒好肉招待,不吝赐教,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客大欺店,店大欺客。难道你这厮,要做恶客不成?”

队正眨巴眼睛,欲哭无泪,明显懵逼了。心道,老大,这可是你的原话呀……

杨奇提高腔调,望向其他数人,喝道

“越人祖训,说过些什么?”

那几人也眨巴眼睛,找不着北了。心道,祖训多着呢,老大您问的可是哪一句呀?

杨奇厉声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可以轻王侯,不可以凌弱小!”

偏校与队正嗖地挺直身躯,齐声应道

“是!”

刘光第看着眼前这一幕,表情复杂。

看看人家雄壮的军士,咱们可不就是弱小嘛。休言柳国人少,一对一都不是越国的对手。杨奇颠三倒四,到底想干什么?

密室里的隔音法阵撤离,信天游对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隐约猜出杨奇想干什么了,一边笑一边摇头不已。

这小子真机灵,没有看错他。加上脸皮特厚,天然晓得把小事情搞大搞恶化,积薪点火。倘若是自己,恐怕做不到那样频繁地变脸。这二皮脸的水平,啧啧,连龟虽寿都得好好地学习学习。

尽管以后,玉君奇肯定要重用这货,还是提拔快一点才好。干脆,让他直接掌管禁军算了。

宴会厅里,杨奇面无表情望向末席的队正,森然道

“快去向主人陪礼,领受责罚。”

那队正二话不说走到厅中,却不面向柳元,而是冲着刘光第单膝跪倒,低头抱拳道

“某,言行无状,有失礼仪,心甘情愿领受责罚。”

刘光第没料到情况急转之后,又拐一个大弯,被转得云里雾里。身为朝廷官员,多年熏陶出的经验告诉他得赶紧顺坡下驴,当即道

“大家都喝了一点酒,言谈无忌。说说笑话而已,算不上什么失礼……咦,队正,快快请起……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然而,随便他怎么说,那条雄赳赳汉子始终保持单膝跪地低头抱拳的请罪姿势,简直摇身变成了一尊泥菩萨。缄口无言,岿然不动。

还是禁卫副统领马彪先反应过来,朝刘光第挤眼努嘴。

意思很明显,军令如山。

上官有令,下属若不执行,惩罚只会越来越重,甚至砍掉脑壳。既然杨奇说了要罚,那就是一定要罚的!

刘光第恍然大悟,忙改口道

“罚,当罚,该当罚……”

马彪见杨奇并没有辱及柳国,脾气只是针对柳元个人而发,心里畅快。又见刘光第一介文官,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责罚,随口接话道

“罚酒三杯。”

“对对对……”刘光第眼睛一亮,急道“罚酒三杯!”

啊,这样也可以?

众人大眼瞪小眼,齐刷刷望向杨奇。

杨大校尉的面皮抽搐,憋得很辛苦,终于哈哈大笑道

“客随主便。”

厅里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两名侍者快手快脚把翻倒的桌案扶正抹干净,清理地面,还有人重新送上了酒菜。

队正二话不说,站起身,走回末席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举杯。

没人搭理柳元,他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借饮酒用袖子遮面掩饰,也陪着呵呵干笑。心里恼怒异常,又不能拂袖离去。

倒不是顾忌身为王族,需要顾全大局,忍辱负重。而是想找回一点面子,还想通过杨奇与越王接上线。

他叛乱献城的心思,在几年前就开始酝酿。

柳王发誓与王城共存亡,却网开一面,不禁止人离开。监国公主柳若菲就厉害多了,从近期一系列强硬的措施看,是准备决一死战了。

开玩笑,这不是拉全国人民陪葬吗?

他柳元可不蠢,何况柳氏家当里也有自己一份,献出去保命又有什么错?

但如何献城,极有讲究。

如同做生意,必须在最恰当的时机卖出才能获得好价钱。否则,可能连老本都赔一个精光。

献早了,人家不当回事。献迟了,人家死伤惨重,根本不可能接受。

他掌控着王宫禁卫一千二百名,底下两个副统领。只有蒋霸是心腹,必须设计除掉马彪。

光凭手里这点禁军,只能攻下王宫。而柳城守军足有五千,城外还有三千游击,三千镇兵。

万一前脚打下王宫,后脚就被柳军灭了,可不冤枉?凭借王族余威,也能拉拢一两支军队,可终归在兵力上不占优势。一旦消息泄露,会先被柳若菲那个丫头片子砍掉脑袋。

所以,必须与越王玉君奇联络,进行呼应。

但越王可是能轻易见到的?这件事又太机密,不能随便派一个人去。

杨奇的到来,对柳元来说是天赐良机,有天大的委屈也必须忍着。由他传话,绝对信得过,事半功倍。

杨奇并不知道柳元等待机会套近乎,见属下喝完了罚酒,场间又热闹起来。起身端起杯团团一揖,先向柳国一方赔罪。

众人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单独向柳元赔罪。

柳元欣然,觉得这小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两杯酒进肚后,杨奇搁下杯子深深一揖,道

“统领大人说得对,看妇人舞剑,不如看壮士挥刀。杨某不才,想以刀术向大人讨教。”

第七十一章 瓦罐难免井口破

柳元愣住了,心道他方才气愤不过,借酒忘形,好不容易才圆回场子。眼下又来讨教,莫不是想要我给他一个台阶下?

偏校则非常机警,连忙提醒。

“刀剑无眼,只怕会伤了和气,不如……”

一边说,心里却在嘀咕,杨老大莫不是真的喝醉了?

一个开光境第三重确实不算什么,问题是哥几个的境界太低,真打他不过。输了不要紧,这一路树立的威风也要丢尽。

杨奇扭头瞪了一眼,偏校连忙噤声。

刘光第呼吸一窒,尽管不晓得杨奇葫芦里卖什么药,却明白重头戏来了,当即不假思索地鼓掌,道:

“好,好,好……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刀霜寒四十州。想不到刘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今日竟有如此眼福……壮哉!”

他一带头,那些稀里糊涂的文官立即附和,越方军人也迟疑地跟上,顿时厅中掌声如雷。

这个……

柳元迟疑不决。

他堂堂王族,开光境第三重的王宫统领,与整整低两个境界的校尉比刀,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撑得慌吗?传出去都是一个笑话。但一口回绝也不好,落了杨奇的面子,就不好再接近了。

马彪见柳元迟迟不动弹,站起身急道:

“我来。”

关门打狗,谁不会呀,还犹豫什么?

谁知,杨奇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屑道:

“杨某是在向柳统领讨教……阁下猴急猴急出头,莫非官比他大,境界比他高?”

马彪气得七窍生烟,一屁股重重坐下。心里恨恨地骂,老子的官是没他大,境界也没他高。可是官比你大,境界比你高。

柳元对下属吃瘪毫不在意,缓缓站起身,含笑抱拳道:

“杨校尉英武不凡,讨教二字实不敢当。不如,你我切磋一二?”

他被杨奇、刘光第和马彪三人联手,硬生生顶到了风口浪尖。再不答应就是畏缩避战,有辱国格了。不光被柳人瞧不起,也会被越人瞧不起。

“刀来。”

刘光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达了指令,颇令人感觉意外。仿佛一门心思看热闹的伙计生怕好戏不能上演,拼命敲锣打鼓,殷勤跑腿。

两柄雪亮的单刀呈上,柳元与杨奇各执一柄,走到厅中相距五步而立。

杨奇随手挽了一个刀花,道:

“柳统领,你方才言之凿凿,称一刀挥斩有两千斤力,手执通灵宝刀更可以激发刀罡,无坚不摧。杨某才升上开光境没几天,境界不稳。可怜使出吃奶的劲儿,一刀劈下撑死只有千斤力。认得刀罡,那刀罡却不认识我。

“柳统领的境界高出好大一截,杨某深知不是对手。这两把刀是会宾馆极其普通的仪仗用刀,想必难以激发刀罡,让杨某占了大便宜。那么,我只准备讨教一刀。一刀砍下,必定全力施为。望柳统领不要留情,格飞钢刀让我等见识见识。今日,咱们只切磋刀法,其它本事都不必施展。”

听了这番话,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杨奇不是存心找麻烦,是不相信柳元一刀挥斩有两千斤力气。历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既然不服气,那就肯定要见一个真章了。

柳元心道,如此甚好。

我也不格飞钢刀,只逼得杨奇知难而退即可。随后讲几句漂亮话,让他在下属面前倍有面子。等送出城的时候,悄悄地示意一二。献城是大功一件,这小子绝对屁颠屁颠地禀告越王……

杨奇顿了一下,煞有介事道:

“刀剑无眼,怕万一误伤。柳统领,要不要去披一件盔甲?”

众人凑趣大笑,均以为他在讲笑话。

只是挡一刀嘛,又不是生死搏杀。况且,这不是一个级别的较量……

柳元果然笑道:

“瓦罐难免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切磋虽然比不了战场搏杀,损伤也在所难免。倘若柳某受了伤,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你只管过来,不要留手。能够一刀杀了我,肯定扬名四海,哈哈哈……”

众人又笑了,也以为他在讲笑话。

这怎么可能!

刘光第是一个文人,搞不清楚武者之间的境界差距意味着什么,便留了一个心眼,郑重道:

“既然两位都这么讲,那么本官就做一个见证。无论切磋的结果如何,双方都不得追究,以和为贵。”

杨奇与柳元均点了点头。

厅内的议论声渐悄,众人睁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杨奇的下盘前弓后箭,右手斜举钢刀,闭目凝神,蓄势待发。

柳元则面带微笑,神态和姿势都很随意,右手斜拖钢刀。

莫说砍一刀,砍十七八刀也没有关系。开光境第三重与第一重的差距,岂止刀罡、力量那么简单,呈全方位碾压。

杨奇睁开眼睛,一跺脚向前疾冲,如猛虎下山。

呔……

待到了近前,一声怒吼跳起来,匹练般一刀斩向头顶。

柳元好整以暇地看着,见杨奇脚下踏急了没算好步距,快撞上自己身子才回收,也不去抢这个便宜,故意等他劈下了再挥刀上格。

姿态潇洒飘逸,动作疾如闪电。

雪亮的刀光从平地涌起,如一轮朝阳从海平面喷涌而出,倏忽间阳光直冲云霄。后发却先至,光明堂皇。

高手,果然就是高手!

众人被光亮耀花了眼睛,心道瞧这等威势,杨奇的刀十有八九要磕飞。

两刀还未相撞,那一刀却在空中斜拐前送,再度猛压。

柳元瞧得分明,心里纳闷,这是什么奇怪招术?刀头已经越过了身躯位置,难道要砍老子的脊背?

身为上位者,怎么可能露怯退让?

况且他太托大,没留下腾挪的余地。于是也不变招斜击了,使出约一千二百斤力气硬抗,怕用力重了把杨奇的刀磕飞,面子不好看。

仓啷一声巨响,两刀相撞。

沛然大力如泰山压顶!

柳元瞳孔急缩,臂上的力道瞬间加大到两千斤,却犹如蚍蜉撼大树。

他胳膊欲折,刀头被无情压低,护不住上半身了。锋刃交错,发出恐怖的铮嚓声。对方那一刀余势不减,越过了身躯的刀头回抽,斜斩向脖颈。

不好,有诈!

这一刀劈下,岂止千斤力,万斤力道也不过如此。

第七十二章 谁在耳朵里大叫

作为开光境第三重的高手,柳元于电光石火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疾退!

只需要退两步便能脱离刀锋。

可惜手里拿的是一柄凡铁,否则刀罡喷出,对方的刀身立断,将转败为胜。

然而,他仅仅来得及退后一步,耳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响起了一声断喝。

呸!

这嗓子震得柳元头晕耳鸣,思维空白,身躯猛一激灵,第二步便迟了半拍。

嗤啦……

锋刃在剧烈摩擦中迸发火星。

时间一下子变得悠长缓慢,他清晰地感觉一片冰凉切割脖子,斩断颈椎。眼珠子兀自死死瞪着杨奇紧闭的嘴唇,脑海划过了最后一个念头。

直娘贼,是谁传音入密,在我耳朵里面大吼大叫?

但瞧在旁人的眼里,这场战斗一点儿不曲折。

杨奇挥刀斩下,柳元举刀没格开,退也没退远,不小心被一刀枭首。至于那一声镇魂夺魄的“呸”,无人听到。

嗵……

柳元的人头落地,骨碌碌翻滚数米远,腔调怪异地咕哝了一句。

“好大声!”

颈子里的血哧哧上喷一丈了多高,无头身躯摇摇晃晃,轰然倒地。

厅里所有坐着的人全部惊得弹跳而起,桌案酒壶碗碟叮铃哐啷打翻一地。

热汤泼洒,一名文官被烫得直甩手,却忘记了擦拭。眼珠子瞪得溜圆,身子颤抖,口唇发白。

侍者与歌舞姬有的僵立不动,有的争相逃离,尖叫声不绝于耳。

杨奇傻呵呵站立原地,被从天而降的血雨淋得一头一脸。茫然四顾,手中的钢刀叮当坠地,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不挡,为什么不挡……”

原以为是一局给宴会助兴的切磋,居然酿出了惊天血案,王族当场被斩杀!

在场的人,谁脱得了干系?

马彪一脚将面前桌案踢翻,喝道

“来人,拿下他!”

偏校与五名队正一拥而上,将杨奇围在核心,摆出防御阵势,喝道

“谁敢?刚才说过刀剑无眼,损伤难免,难道想赖皮不成?柳国人就这副德行,哼哼,难怪讨打……”

还有人阴恻恻道

“休挡,让他们来……三天后越王屠城,让五十万柳人给俺们陪葬。”

厅外迅速涌进一群群甲胄鲜明的士兵,手执弓弩,擎刀举枪,将越国七人重重包围。

刘光第被眼皮子底下的血腥场面惊得把隔夜饭差点呕出,见到士兵蜂拥而入后又镇定下来,一拍桌案喝道

“谁要你们进来的?快快退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缓缓后退,依旧箭不离弩。

马彪急了,吼道

“喂喂喂,怎么不捉拿?”

可他喊叫没什么用,会宾馆士兵不归禁卫管,这里的上官是紫光阁大夫刘光第。

刘光第说道

“既然事先讲好了,这场切磋不论死伤,不追究结果,我们岂可反悔?”

马彪一指地上的头颅,嚷道

“哼,一个开光境初期,怎么可能杀得了第三重的高手?杨奇那厮一定使用了妖法,柳统领死不瞑目。你们没有听到他在死前喊,好大声!这分明是说,他被暗算,中了巫术咒语……”

刘光第冷笑道

“马统领,刘某距离比你近,耳朵不聋。也听到了,说的分明是‘好大劲’。柳统领不慎落败身亡,兀自赞叹杨校尉天生神力,彰显出我堂堂柳人之磊落之气概。”

剩余的三名使臣、紫光阁郎中与会宾馆主理,全是刘光第一系的文官,纷纷帮腔。

“既然讲过死伤不论,就不该秋后算账。”

“我眼睛没花,看得清清楚楚。杨校尉一刀劈下,柳统领确实没有挡住……”

“柳统领最后说的,的的确确是‘好大劲’,不是‘好大声’……”

你,你们……

马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挨个指了一圈柳国众官员,又指向杨奇,咬牙切齿道

“你这妖人,休想就这么便宜离开……你们等着,我找公主去!”

言毕,怒气冲天飞奔出门。

待马彪一走,刘光第急忙指点几个官员,道

“你们两个,赶快去禀告公主。你们两个,赶快收殓柳统领。快快快……你,赶快安排车马。”

然后转向杨奇,道

“老朽亲自护送校尉,速速出城。”

杨奇却满不在乎伸了个大懒腰,扒开小眼神焕发出狂热的众部下,笑嘻嘻道

“杨某光明正大比武,又不是杀人逃犯,跑那么惶急干什么?瞧这一头一脸血喷的,先让我洗澡换衣,讨一杯清茶再走……”

他这里正洋洋得意,顾盼自雄呢,冷不防一线无人听到的懒洋洋音束进入耳中。

“小子,干得不错。回去告诉玉君奇,就说是老子讲的,直接升为禁军统领。少他妈的蹬鼻子上脸,洗澡换衣可以,仙茶休想……柳国死了这么重要的人物,不弄清楚就让你拍屁股走,是不可能的。

“先等一阵子,马彪肯定要返回来挑战。马马虎虎让他打一顿,出口气算了,反正你也打不过。得,别怪老子没提醒。千万小心,别被他打死掉了……挨完了打,再哪来哪去,滚蛋!”

杨某人咧了一下嘴,狂喜的面容突然变得比哭还难看。

惊天动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快掠过柳城上空。

王宫禁卫统领柳元竟然在酒宴上切磋武艺时,被越军校尉杨奇一刀枭首。

在场的人赌咒发誓作证,绝对没有任何诡计,只是简简单单一刀。而且双方早就讲好了,全力施为,不论死伤。

柳元贵为王族,地位非同小可。柳氏人丁不旺,眼下由小公主柳若菲监国。倘若她身体不支,接替的人该是柳元。

纯粹是一桩意外,吃饭还有噎死的呢。没有谁怀疑,这里面有权力的阴谋。

此际的王族,相当于坐在火山口的木头菩萨。当地底灼热的岩浆喷出时,必先灰飞烟灭。去争抢王位,属于找死。

越国要吞掉柳国,不过是老虎打了一个哈欠,容易得很。

一个月之后,兵临城下。

将军可能还是将军,大夫可能还是大夫。而王族,要不被迁移囚禁,要不身首异处,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第七十三章 素车白马

柳元之死,抛开身份不论,奇在他是浸淫已久的武道仙师,实打实的开光境第三重。而杨奇只是第一重初期,竟然连越两境击杀,还只用了一刀,端的匪夷所思。

全城哗然,最后只能这样猜测。

杨奇或许扮猪吃虎,隐瞒了实力。而柳元,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毕竟他只是砍杀奴隶囚徒以练刀过瘾,不曾生死搏杀过。

有境界,无经验,还特别托大。

事情没完……

禁卫副统领马彪奉公主的旨意,堂堂正正挑战。在城门口赌住杨奇,打得那厮满地找牙,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紫光阁大夫刘光第急得直跳脚,拦也拦不住。

引发全城鼎沸,蜂拥蚁附观战,大快人心!

到了夜里,另外一名王宫禁卫副统领蒋霸又被击杀于家中。

谣言满天飞,说是越国的内奸,在柳元参加宴会前给他吃了一颗散功丸,被江湖义士咔嚓了……

……

黄戌狗年出[]生,今年十七岁,成为柳国的王宫禁卫才三个月。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必须是勋贵之后,必须身世清白,必须武艺出众,必须相貌端正,必须年满十八岁……

黄戌的爷爷曾经做到忠武将军,父亲只是县令。一年前,在越国连夺柳国三县的征伐中罹难,家道就此中落。

母亲带着他与妹妹逃避到王城旧宅,生活艰难。

黄戌不得已,虚报年龄,谋关系到王宫做了一名禁卫。王城米贵,每月一两五钱的俸银对一家人非常重要,他从来不敢偷懒。

柳元死后的第二天,马彪荣升统领,着手整饬。

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

领空饷的,只晃一眼就跑没影的,吊儿郎当的,脑满肠肥的,偷奸耍滑的,欺压百姓的……好大一堆。

一千二百名禁卫,经过清理后只剩下八百名。

黄戌的心里无比畅快……

人生最畅快之事,不是寒门少女盼得了心仪已久的脂粉。

而是天降暴雨,把隔壁那个尖酸刻薄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丑女人淋成了落汤鸡,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开除得好……

那天还宣布了两件事,对小兵来讲无异于天降福音。

第一件,月俸由一两五钱提升到二两银。

第二件,原来每十天休息一日的旬假改为每五天歇一日的休沐。

对于第二桩好事,黄戌又喜又忧。

喜的是,多了陪伴母亲与小妹的时间。忧的是,自己多回去一天,就多消耗她们本来就紧张的口粮。

对于柳国的未来,他也是害怕的。母亲知书达理,并不鼓励“与王城共存亡”,也不鼓励逃跑,只说了六个字。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三天,剑婢春花出殡。

素车白马,送出古陌荒阡。

全城议论纷纷。

葬礼朴素,但监国公主柳若菲亲自出城送葬,意义非同小可。

春花,连带前七天前悄悄埋入的秋月,都是卑贱奴隶,竟然葬入了只有功勋贵族才配享用的王陵。

有人说,在小公主的眼里,咱们还不如一个剑婢,赶紧撒丫子跑吧!

也有人讲,她对一个奴隶尚且如此,会亏待大家吗?

纷纷扰扰的议论,很快平息。

到了山脚,仙师童金亲自主持招魂。

啧啧,除非有特别的背景渊源,没有哪一个凡人能够享受到仙师送葬,做法的殊荣。

童师挥舞法剑,风雷激荡,电光缠绕。威势犹胜以前,重病不愈的传言不攻而破。

禁卫随行警戒,兼作仪仗。

黄戌发现那么沉重的金丝楠木大棺,竟然只有四个人抬。

三名少女散发的气息犹如利剑出鞘,令他寒毛直竖,膝盖发软。曾经在柳元统领的身上领略过,知道这叫气场。更进一步,将上升为威压。

小时候家境殷实,又有家学渊源,黄戌的武道基础打得很扎实,十七岁便攀升至通幽初境。这也是他能瞒报一岁当上禁卫的原因,常常引以为豪。

三名少女的年龄和他差不多,但气息之强大快赶上柳元,毫无疑问达到了开光初境。

以王族的力量,培养几个天才少女并不困难。令黄戌想不明白,抬棺的左前一人,竟然是一个陌生青年。

那人白衣如雪,比普通人高了半个头。英俊帅气,面容悲戚。右掌托着杠子,脚下行云流水,禁卫们要快走才能跟上。

三名少女的脚下与青年实现了神奇同步,宛如一人。重达千斤的棺木在四个人托举之下,轻若无物,毫无一丝颠簸。

青年身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气息,只是一个力气非常大的普通人。

单能够出现在最重要的抬棺位置,肯定与春花关系不一般。

王宫之中,怎么冒出了一个陌生男人?

黄戌吓一大跳。

思索一番后,又不奇怪了。

想必是一个宦官。

可惜一身好皮囊,今后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这些细碎想法,没有对任何人讲。

伴君如伴虎,道理是懂的。

儒家提倡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到王宫之后,就变成了不该听的听了也没听,不该看的看了也没看。许多目见耳闻,甚至猜测,必须烂在心里。

第四天点过了卯,东方初露曙光。

黄戌与九十九名禁卫单独出列,卸下盔甲兵刃,被带到汤池子沐浴,换上了轻柔的麻衣布鞋。

瞒报年龄的,显然不止他一个,有的人看上去才十五六岁。

接着被黑布蒙眼,绳索牵连掌中。由统领马彪带队,去到了未知地方。

队伍在沉默中,窸窸窣窣前进。

每隔几根廊柱,就感应到一股阴冷气息,定是宦官高手。

隔三差五又感应了凌厉气息,闻到阵阵幽香,那肯定是内卫或者暗卫的小姐姐了。黄戌属狗的,鼻子很灵,知道是宫里统一发放的香脂。

一路鸦雀无声。

不小心离队的人被推了回来,没有遭遇呵斥打骂。

地势渐渐开阔,曲折回廊减少。

黄戌心中一紧。

莫非由外宫进入了内宫?

禁卫只负责看管四门,巡察外墙。

内宫是大王、嫔妃、王子、公主的居住地,一旦踏入,将是死罪!

第七十四章 雨过天青云破

少年禁卫感觉来到了一块大坪地,小姐姐牵引绳索,推拉胳膊,让他们站好位置,柔软的小手一一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黄戌激动起来。

不是因为身前的幽香扑鼻,而是感觉到了天地灵气。

武道修炼,呼吸吐纳的是天地元气,还混杂了各种浊气。武者对比修士,真气为什么斑驳不纯,根本原因在此。

天地元气,聚而生灵。

灵气比元气纯净得多,功效大得多,就像精米与糠皮的区别。

任何一条灵脉的发现都会刀兵相见,打得头破血流。

那些地方,除了妖兽盘踞的山川、莽原、大泽、海岛,全部被修士开辟成了洞天福地。

凡俗之人,只好老老实实玩泥巴,吸元气。

柳国为什么吸引不来大修士,很大一个原因是地盘太小,缺乏灵脉。像金银珠宝什么的,对求天道证长生的修士根本没有意义。

尽管天地元气不算贫瘠,比华国、遗落之地强多了,对修士却不值一哂。

遭遇浓郁灵气的诱惑,黄戌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五脏六腑紧缩,肌肉颤抖,只得强行忍住。

眼前是一栋普普通通的三层木楼,一百名禁卫在楼前的坪地上排列成纵横各十的方阵。

方阵之前,长枪般笔直挺立着统领马彪,前面站着仙师童金。

两侧,距离五步外站立十名背后斜插宝剑的宫女。

人不多,才二十个。从她们展示出的强烈自信与强大气息看,赫然都踏上了通幽上境。一旦禁卫哗变,将被毫不留情斩杀。

木楼氤氲雾气,好像一个大蒸笼。

但雾气飘到了楼顶尖端却不继续向外扩散,仿佛顺着一个无形的琉璃罩倾泻下来,宛如瀑布,一直流淌到坪地边缘。

见不到太阳。

阳光却无处不在。

光明,温暖。

黄戌在王宫当值了三个月,很清楚外宫没有三层楼。内宫虽然没有进去过,但远远望见过殿顶,最高也只有二层。

这究竟是到了哪里?

仙雾弥漫,仙气袅绕,莫非是仙境?内卫、暗卫的小姐姐变成了仙女?

黄戌目不斜视,抿紧嘴唇,心里胡思乱想。

出发前,马彪统领对他们这群嫩瓜蛋子下达了严厉命令。

我做什么,你们就跟着做什么。今日所见一切,所闻一切,均不可以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杀无赦,连坐家族!

看来,这地方是柳国最大的机密。

有幸参与机密,是即将重用的前兆。

想到了这里,黄戌激动的心情愈发难以按捺。

现场落针可闻。

童师上前三步,在一个半人高的铜鼎中点燃三炷粗如儿臂的大香,又庄重退回原地肃立,仰望三层楼。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学他的样子,鹅一般昂起了头颅。

黄戌呼吸急促,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朝天三炷香,仙人下凡来。

这是在请神。

少年的心境不如长者沉稳,队伍产生了一阵细微骚动,又很快静止。他们毕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王宫禁卫,不是乌合之众。

呜……

三楼的雾气非常突兀地向外鼓出,空气骤然爆鸣。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瞪视之下,围栏旁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好像不是从楼里走出,而是从虚空中直接现身。

一袭天青色道袍,乌黑头发挽成高高道髻,雪白胡须垂至胸口,手端一柄拂尘,脸上并无一丝皱纹,仿佛神仙中人。

鹤须童颜!

白雾掩映,那个人的脚下未动,身躯先缓缓地转上了一圈。

老仙师童金恭恭敬敬,双手结太极阴阳印,上举齐眉,垂首躬腰,左掌贴心房右手下探,身躯徐徐下蹲。待右手触及地面后,左手覆盖其上交织成十字状,双膝跪下,额头触地。

这是道门最尊崇隆重的礼节——五体投地叩拜大礼。

老仙师的动作缓慢庄重,一丝不苟。

如谒至圣,如面祖师。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马彪有样学样,马上照办,虔诚的姿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百名禁卫也跟着哗啦啦跪倒,五体投地。

仙人!

一定是仙人!

怎好似有一点熟悉,依稀照过面。

黄戌按捺住内心的激荡与疑惑,翻眼皮偷偷上觑,不敢作声。

童金磕了三个响头后,站起来转过身,对马彪道“手脚和合扣连环,四门紧闭守正中。凝神,调息,气行周天……”

马彪依言把双腿盘起坐在地上,上身挺直,双手平搁在膝盖,深吸缓呼。

只有那二十名宫女未动,目光平静。显然,她们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了。

突然来到灵气如此浓郁的环境,好多少年早就想呼吸吐纳了。见统领大人摆出了姿势,便依葫芦画瓢,急吼吼要运气行功。

就在这一刻,坪地上炸开了锅。

惊呼声此起彼伏,夹杂粗重喘气声,喉头“呵呵”的怪响声。

禁卫毕竟是少年,还未成为一支铁军。在惊奇敬畏之后,见到眼前又乍现出离想象的一幕,实在憋不住了。

雾气袅绕的三层楼上,乌发白须童颜的仙人一扬拂尘。

一道青气从拂尘飞出,倏忽降落马彪头顶,弹指间凝聚成一只青湛湛巨掌,徐徐按下。

也不能怪这帮禁卫失态。

实在是这个场景,他们从躺在摇篮里时就被灌输过,长大后又无数次听说过,几乎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想象过,渴望过,却从来没有见到过。

即,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十息后,青色手掌渐渐虚化,消散……

马彪双目睁开,神光隐现。

雾气蒸腾,似乎听到了召唤,呼啸着翻涌而至,在他周身盘旋成漏斗状,被徐徐吸入体内。

马大统领,这这这……这是,由开光境第二重,直接成为了武道巅峰?

众小兵浑身颤抖,眼神巴巴地望着楼上,好像一群等待喂食的小狗。

仙人微微一笑,举起拂尘向天一抖。

一片青云从天而降,笼罩坪地。

阳光淡薄,空气凉爽,令人无处不惬意。

倏忽间青云碎裂,仿佛雨过天青云破,化成一百只青色的手掌,按向了一百名少年的头顶。

……

第七十五章 平天下,定四海

不知过了多久,黄戌缓缓站起。

他感觉,自己稳稳当当踏入了通幽境巅峰。

身轻如燕,下丹田隐隐有气旋形成,气息流转竟然比往日快了近十倍,毫无滞涩。

环顾坪地,和他一样早早完成提升的有几个,剩下得病小伙伴们还端坐用功。

黄戌偷偷咬了咬舌尖,又悄悄掐大腿,很痛。

他不是在做梦。

一个个气旋围绕着少年周身,徐徐消失,风声呼呼。

二十个宫女静静地看着他们,毫无惊讶羡慕之色,似乎理所当然。

童师不见了。

仙人也不见了。

马彪笔挺站立于阵列的最前方,面向众禁卫。目光温和地看了过来,隐约有泪光闪动,缓缓点了点头。

黄戌点头以回礼,恍惚之间想到,统领的年纪太大了,根骨固化,今后的成就未必如自己。

挑选一百名少年,肯定出自仙人的旨意,施以抚顶**。

谁说休国兵临城下,柳人将沦为奴狗?

柳国有仙人,还有一批少年郎!

……

三分钟后,所有人站起了身。

随着统领马彪一声令下,众小兵迅速规整队列。

清雅的《韶乐》响起。

柳若菲左春兰,右秋菊,身后跟随着一群少女,众星捧月般从楼内款款走出。

坪地内的宫女和禁卫们躬身行礼,齐道,参见公主。

柳若菲浅浅一笑,挥手道,平身。

众人肃立。

柳若菲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没有啥寒暄客套的,开门见山。

“你们,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因为本宫觉得,只有少年才可以承载未来。你们的父辈,祖辈,亲戚,在本宫监国伊始就循循善诱。说什么不可莽撞,当以大局为重,不可以鸡蛋碰石头。既然打不过越国,何不早点投降?

“还有人说,本宫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置五十万人的性命不顾。须知天大地大,不如命大。土地是死的,城郭是死的,粮食金银是死的,只有人是活的。越国既然要那些死物,不如给它算了,活命要紧。

“他们可能没有想过,我们的祖辈辛苦耕耘千年,才有今日成就。我们没有守住,连最后一块栖身地也要被抢走。若是摇尾乞怜,侥幸活下去,后辈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即使身不为奴,心也为奴。

“天下之事,如果都这般蝇营狗苟,将何等无趣?强盗来了,一个个跪倒,乖乖将财物和姐妹奉上,只为自己活命。

“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有匹夫一怒,血溅十步;没有慷慨悲歌,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样的人生,活一万年,又有什么意思?”

众少年热血沸腾,在马彪带领下挥舞着拳头,呐喊道

“愿随公主死战!”

待呐喊声平歇,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好,大家可以随我死战,我却不要大家战死……

“这世界被老朽把持,云端深处,大修士俯瞰众生。我们是羊,他们是牧羊人。

“一条条规矩,一个个拳头,一把把钢刀,把人困在方格子里,不能呼吸。

“凭什么?他们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教训你必须逆来顺受。

“凭什么?他们拿走了所有东西,再丢下一根骨头,要你摇尾感恩……

“本宫偏不让他们如意!

“我们是少年,我们无所畏惧。

“我们是未来,如旭日东升,如狂飙起于青萍之末。

“我们可以学习,可以敬畏,可以成长,却不可以有屈服之心。

“我们不仅仅为家人而战,也是为自己而战!

“我们不仅仅为过去而战,为现在二战,也是为未来而战!

“世人看到的是,一个月后柳人苦苦挣扎。

“本宫看到的是,三年后我们席卷天下,肃清四海。

“到那时,希望你们,都站立我的身旁……”

柳若菲手一伸,从秋菊手中接过一把长剑,斜指天空。

哧……

两尺多长白芒从剑端疾射,吞吐闪烁,如深渊巨龙苏醒,散发出镇压四方的气势。

这是,剑罡!

监国公主柳若菲突破了凝罡境,成为了通幽上境的**师。

少年们再一次沸腾起来,浑然忘记了军纪,忘记了忧愁,甚至把抚顶的仙人也抛诸脑后。眼中只有柳若菲,不约而同地跺脚跳跃,挥拳呐喊。

“愿随公主平天下,定四海!“

听到外边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懒洋洋躺在暖玉床上拔白胡子的信神棍一个激灵坐起,伸出了大拇指。

“厉害呀……“

柳丫头不仅仅是天生的阵师,还是天生的御姐,霸主。气魄之大,连须眉男子都自愧不如。

一番话岂止令众少年激昂奋进,还在他们心里播下了信仰的种子。

得,以后抛头露面的事,全让她干算了。

自己就说了一句梦话“平天下“,她却当真。并立即付诸行动,做成了一面前无古人的大旗帜挥舞。

要去天外,前一阶段必须韬光养晦,偷偷进行。

待时机成熟,需要大规模地将人员和资源转移进异域,征战天下便成为了不可避免。与道门的决战,能够拖延就拖延。

……

这几天,信天游一直呆在摘星楼。

用能量净化体质,提升柳若菲和几十名宫女,治好童金的伤,属于小意思。

老仙师被稳定在化丹境不继续下滑了,但本命飞剑被毁,实力大减,好在外表看不出。

提升马彪和一百名禁卫,原意只是加强守卫的力量。没想到柳若菲更进一步,开始打造征战天下的基础班底。

他们的言行将影响家人,而家人的一举一动,又能安定柳国的惶惶人心。

来自越国的威胁解除了,消息却不可以宣布。柳若菲正好可以用这个由头,整饬柳国。

信天游的一些想法,在华国都没敢提。而在只有一县之地的柳国,实施起来就方便多了。

几天中,除了讨论一两年的计划安排,还跟随柳丫头、童金学习法术。

体内的变异细胞吞噬真气,所以,尽管《金身诀》二十四小时自动运转,劳动成果几乎都转化成能量储存了。

信天游并不想改变这种状态。

那是他的保护色,好比变色龙的皮肤。

如此一来,表面上是一只聚气境界的菜鸟,实际却是天然的扮猪吃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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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管理专家打赏!

第七十六章 春来发几枝

可除了精神法术外,其它一点也不懂,凭增添了许多麻烦。

比方说,雷震子的一张火符施展,轻松灭掉了白沙城凶地的十万毒虫。假如把活交给信天游干,就算有天大的力气,也只能干瞪眼。

再比如,许多法器需要法力激发,催动。吴王孙不是送了一条柔云飞毯吗?对信神棍而言,那真是不折不扣一条毛毯。只能当被子盖,没办法催动。辛亏天梭用神识控制,否则也将变成一截烂木头。

好在癫道人功法霸道,修炼出的真气质量奇佳,令菜鸟信天游具备了一丝微弱法力。随着时间增长,像石缝里钻出的野草悄悄壮大。

那么,可以尝试粗浅法术了。

原以为柳王宫里的修行书籍汗牛充栋,没想到才找出寥寥十几本。信天游在华国钦天监里恶补了入门基础的,看起来毫无障碍。不懂的地方,就询问柳若菲与童金。

两个人的眼珠子瞪得铜铃大,好半天才自圆其说。

那个……

仙术高妙无比,当谪仙失去法力后,当然运用不了,只好寻找低档次玩意替代。

正如沙场征战,将军胯下千里马,骑术没得说。一旦卸甲归田,却未必赶得好骡子,可不得重新学习?

书籍很零碎,毫无系统可言,筛选出了十二种法术。

信天游只用一个时辰就看完了,并进行实践。

一种凝水术,挺实用,从空气中摄取水分。比施展力场从空气中硬生生挤出水分要消耗少,过程却缓慢些。

一种火球术,柳若菲施展出来堪比黄豆,勉强点灯。信天游施展出来则极其恐怖,大如西瓜,众宫女距离两丈远也抗不住灼热。

担心把摘星楼烧了,用力场托举火球送到楼前坪地。

一盏茶后,那里出现了一个宽达一尺深达两尺的空洞。水泼不熄,土掩不熄。连砖石也被融化,刻意丢进去的刀剑顷刻变成铁水。

柳若菲眼馋不过,追问不休,小神棍只好推说是三昧真火。

其实,那是模仿法门,用能量控制炎精燃烧。

纯能量极恐怖,像白无常那么强横霸道的鬼修,也被烧得灰飞烟灭。

但是,傻瓜才肯把辛辛苦苦攒的私货烧着玩!

炎精更加爆裂,连力场都经受不住。用一星能量调和它进行控制,施展出来的火球杠杠滴,带有非常大的欺骗性。假如某位托大的修士想收了这朵火,估计要倒大霉。

摘星楼前的空洞回填泥土,柳若菲种上了一株相思子。

枝茎纤细,小叶低垂,像羞怯的少女。

一种定神术,没啥大用,就是令人一愣神。比起白无常的搜魂**弱爆,更甭提楚山神女的《封天诀》了。

一种起雾术,有点小用。在高手面前,纯属鸡肋。

剩下的六种法术,信天游经过反复推敲之后,觉得简直瞎扯淡。

比方说定蛇术,入山前用野草打一个结,默念咒语,漫山遍野的蛇就被定住。

在白沙城打擂台时,神龙从虚空里探首,将两三万人定住。时间仅仅维持了两三秒,消耗掉浩瀚的精神力,可不是将野草打一个结就能搞定的。

剩下两种,有待考证。

比方说神行术,估计写书人也是道听途说。

在两条腿绑上符箓“夹马”,日行五千里不累。书中并未画出符箓,连夹马是啥模样都没有介绍,这叫人如何施法?

柳国历史上也没有出过渡劫大修士,没有留下传承。但千年积淀,非同小可,总会流传下一些有价值东西。例如,一本阵法书籍明显是高级货。

信天游浏览后,兴致缺缺。

布阵只是一种技能,对个人修行没有多大帮助。即使埋头苦学十年,也不可能超过华文。

况且布阵太繁琐,需要各种材料,需要借助法器,需要时间打磨。没有法器的阵师就像缺乏菜刀调料食材的厨子,啥也干不了。

不过,阵师还是很厉害的。

一阵在手,便能够输出超越本身境界百倍、千倍的力量,令信天游想起了前生的武器系统,那些复杂符文非常像电路图。

对传送大阵的建设,他从来只在理论上进行引导,不插手细节。

阵师,往往是半个器师。

一件法器就像一个小型阵法,而一个大阵往往要用到很多件法器。

柳若菲一口气拿出七十几件藏品,只一半堪用,剩下一小半威力偏弱,还有一小半残旧破损,对法力不产生感应。

一块缺了角的旧木片,正面刻斑驳四个字“天皇号令”,两侧刻“敢有不服,寸斩分形”。

信天游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竟然把它捏碎了。

铜印,牛角、木鱼、桃木剑……不一而足。靠谱一点的是青铜剑、菜刀、铁锏,均锈蚀不堪,恐怕一磕碰就会碎裂。

菜刀,其实不是菜刀,叫作法剑,当初在番州之夜曾见到南海派弟子拿出来过。

一枚品相稍微好点的黑不溜秋铜铃叫“三清铃”,摇晃之后能够令众宫女小小眩晕,对信天游却毫无影响。

经过筛选,从旧物里提炼出十几颗惰性珠。

日子很悠闲,仿佛回到了在虚境的学生时代,和美丽女同学一起温习功课。她们只是一道幻影,而此刻,身旁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女。

柳若菲把大部分时间泡在摘星楼,几乎不上朝。

信天游觉得,这就对了。

国家大事,定下方针即可。柳丫头有着超前思维,博大胸襟,对天地万物超常的理解与领悟能力,不该把精力浪费在朝堂上与一帮老家伙勾心斗角。

何况她心不狠,斗也斗不过。

天真的,透明的,欢乐的时光,就这样静静流走……

但每天睡觉之前,一个沉甸甸的念头如梦魇一般浮出脑海,压抑得他不能呼吸。

会死人的。

会死好多好多人的……

一年后,旱涝接踵而至。天下大乱,秩序崩溃,人性之恶将集中爆发。十年后,人间将变成炼狱,有几个人能够随他去天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柳丫头亲手在摘星楼前种下了一株相思子,要明年春天才能开花,夏天结子。

到那时,世界又该是什么模样?

第七十七章 乱世重典

上午九点多钟,不冷不热,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候。

一大队人马出现在城郊的田野,浩浩荡荡,朝越国方向行去。

甲胄鲜亮,长枪如林。

人如虎,马如龙,王旗飘扬。

可谁都猜测不到,使团的三十辆车里,竟有二十几辆是空的。

外人以为是柳人进贡越国,乞求和平。实际上却是信天游命令玉君奇,给老子把车子装满。

但越国虽然属于天台宗的道场,也被信神棍纳入了控制范围,不能做太绝。使团还携带了大量金银,东去吴国采购,期望在乱世来临前多多囤积物资。

去天外的计划,信天游并未对柳若菲说得很详细。只流露出了三年内举国搬迁的意思,眼下的一切都是为之做准备。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柳人不肯走,柳若菲便不会走。

对比五十万柳人,他更需要柳若菲这一个人!

传送大阵,至少要动用十万人建设,各种资源的调动是一个天文数字。

华文那个呆子,得全心全意扑在阵法设计与调整上才行,哪有心思去管人工与物资。千陌一心一意打磨法器,冯程程要协调各部门。要他们去管理全局,甭说能力不够,也做不到,因为丫不懂阵法。

柳若菲,才是指挥长的最佳人选。

而信天游自己,则更加不行了。

他得到处“化缘”,得接遗落之地的科学狗过来,得寻访不同人种登上“方舟”,尽量丰富基因的多样性……

对了,还得练功,让自己迅速强大,否则就挨打。真可怜,阵营内聪明人不少,没一个能打的。

龟虽寿倒是个超级打手,却被天道死死摁在了深渊。南海派够强大,可惜现在没能力收服,只能装神弄鬼吓唬。

见到使团经过,附近田地里劳作的农人面朝队伍跪下,不敢仰望。

衣衫破烂陈旧,头颅花白,皱纹密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坚硬锈蚀的铁。

浑浊老眼里没有了任何情绪,只剩下木讷,只剩下因绝望而产生的平静,像一潭沉默的死水。

要跑的,早就跑了。

他们作为奴隶,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一个小男孩噙着手指,望向尘土飞扬的道路。

他非常瘦弱,没有穿鞋子,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光芒。

大人惶恐不安,赶紧把小脑瓜按下。

一不小心惹怒了官爷,说杀了就杀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春来百花开,正是耕种的季节,田间地头却没有呈现出一派农忙的热闹景象。

一千多米外的山腰,信天游正目送使团离开。指向田野里零零星星散布的几百农民,问道

“他们,是一些什么人?”

柳若菲回答道

“地主收完去年的租子后,怕越军打过来,早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贫民和奴隶。其实,我并没有禁止他们走。但贫民离开几亩薄田就没法生活,而奴隶没有得到主人的命令,是断然不敢逃的……”

信天游竖起手掌,止住柳若菲的解释,道

“富贵人家既然承受了土地恩泽,受到了奴隶供养,便应该承担起相应责任。逃走的那些老爷,不配拥有田亩和奴隶。”

柳若菲惊喜道

“若菲早就想过了,和天哥一样。原本等战争一起,就征召这些奴隶入伍,以军功行赏。由国家出钱为他们赎身,赦免成为平民……”

信天游道

“不,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样的举措没有一点力量,财政也支撑不起。我看,土地要不要无所谓,得把奴隶赦免,别掏冤枉钱给吸血鬼主人。当下,正好以形势紧急为借口,乱世重典。谁敢闹事,直接砍了。”

革命?

柳若菲对信天游偶尔冒出的新词见怪不怪了,思索了半晌后,坚定说道

“好。”

信天游乐了,笑嘻嘻问

“你难道不怕?这样的话,即使越国不敢攻打,其它王国会沉不住气来打我们的。因为动了他们的奶酪,把天赋君权变成了天赋民权,天下为公……”

柳若菲的脸颊渐渐红了,忸怩道

“反正一个是打,一群也是打,还不如轰轰烈烈战一场……北方才有奶酪,南方只有鱼冻呢……有你在,人家就不怕……”

信天游见她脸蛋红了,说着说着画风突变,诧异地问道

“你怎么啦?”

“啊,没,没什么。左右是个死,不如破釜沉舟拼一把……天哥刚才说我们,我们的……若菲愿意伴君战天下,粉骨碎身,也不害怕。”

“对呀,就是我们,难道还是他们不成……”

柳若菲不吱声,恨恨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哼道,呆瓜!

信天游莫名其妙,生怕她没弄明白,又补充道

“别操之过急,先挑软柿子捏,再收拾大豪绅。一锅乱炖,容易引发强烈反弹……对了,舆论宣传要走在前面。写《白鹿洞文集》的韩山,提出了‘民贵君轻’,可以邀请他来讲学……”

柳若菲回过神,答道

“韩公是天下大儒,柳国太小,又值多事之秋,恐怕请不动。”

“平时可能请不动,但读书人最重气节,这次绝对来。柳国的危难,天下皆知。如果不来,人人都会认为他畏惧,对名节是相当大的损害。即使韩山收到请帖后跳脚骂娘,也无可奈何。

“来了之后,发现越国光打雷不下雨,还不喜出望外,大吹法螺?有他拼命鼓吹,我们就能吸引一批真正有水平的读书人……记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让队伍壮大,纯净……

“还有,想逃走的官吏与富户,干脆放走算了,留着也是祸害。但是,必须对转移财产课以重税。哼,他们在柳国挣下了财富,又想在危难时卷走金银。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柳若菲掩嘴咯咯笑了起来,道

“高国相昨天上的折子,和天哥讲的差不多……”

“呵呵,那个老家伙,还是有点本事的……乱世须用重典,一退让将被撕成碎片……出动游击军扫荡匪徒,让庄户人家过安生。春耕部署很重要,储水也很重要……瞧,那几个小孩没有鞋子,让他们吃饱穿暖。”

……

第七十八章 上善若水

柳若菲骑着一匹雪白牝马,站立城外三里多远的一个山口,目送使团离开。距离十几丈远,树荫下两名背负长剑的少女正警惕地扫视四周。

监国公主出行,一般不会才两个护卫。但今日不同,有信师在,可抵千军万马,没什么好担心的。

信天游放弃了从玉笥岛一直穿过来的的青色道袍,作普通书生打扮。骑着一匹其貌不扬的黑马,立在柳丫头身旁。

他呆闷了出来走走,看一看柳城附近的地形。另外,见到诸事安排完毕,这疙瘩也安宁了,准备离开。

狗日的太阳黑子,又增加了。

师父的乌鸦嘴预言,正在一步步验证。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也就是他被囚禁于紫府的日子,各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小旱。今年的春雨比往年少,到夏秋肯定要出现大旱。

柳国提早做了准备,今年的损失应该不会太大,人民还能够活下去。

储水,储粮,水稻只作了种植早稻的安排,强制推广大豆、花生、小麦、玉米、红薯等耐旱作物。

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明年,两极的冰川开始融化,海平面抬升,海水倒灌。柳国地处内陆,地势却不是很高。头一两年可以勉强维持,再往后就会顶不住,将被无情淹没。

信天游的计划是,趁着天下大乱,以华国为依托,三年内控制住周国、曾国、宋国、柳国、越国,打通遗落之地。

几个超级大国和超级门派,暂时还不能去碰。

至于道门,千万惊动不得。即使把师父拖上战车,也无法对抗。

天机紊乱,苍生浩劫。

天人们是准备逃呢,还是准备拯救苍生?

信天游对此不是很关心,也晓得打探机密的凶险。反正到那时,传送大阵建成了。可以源源不断将地球的生物圈和各种资源,送入遥远的星域开辟根据地。

柳若菲道

“天哥,我刻意从禁卫里挑选了二十个少年出使,让他们见识外面的世界。如果困于柳城一隅,孤陋寡闻,终归难有成就。”

信天游道

“少年热血,可是缺乏经验,多锻炼总没错。首批只挑选出一百个,太少了,不够承担今后的重任。再挑选一千培养吧,别管出身。只要资质好心性好,平民、奴隶的子女皆可入选。

“柳城聚集了许多法师、绿林,想趁大难之际发横财,捞油水,干脆出动禁卫镇压。那些少年不能只顾修炼,需要经过生死洗礼……自由,荣耀,财富,没有谁会拱手送上,全靠一场场拼杀争取……”

柳若菲“嗯”了一声,奇怪地望着他,心道你老气横秋的,并不比他们大几岁。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好奇地问

“那天在摘星楼,你出现的时候,干嘛先慢慢地转上一圈?”

“啊,这个呀……”

信天游总不能解释这是慢镜头效应,敷衍道

“加重他们的神秘感,庄严感,仪式感……你见哪一个大人物出场,是猴急猴急蹦出来的?”

柳若菲“噗嗤”笑出了声,嗔道

“你就是猴急猴急蹦出来的,还光着膀子呢……老实交待,那晚在郊外坟山,你凌空画出一个太极阴阳图的法符,是干嘛用的?嘻嘻,春花当时还说,是癞皮狗……那个啥,圈地盘呢……”

信神棍的表情像吞了一个臭鸡蛋,郁闷地回答道

“啊,你说啥……忘记了。”

“不行,你必须讲……”

柳若菲撅起小嘴,神态娇憨。如果不是骑在马背上行动不方便,恐怕要扑过去摇晃胳膊了。

“哼,你不说,我就,我就……”

信天游见她板起面孔“威胁”,顿时头大如斗。

女孩子混熟了,怎么都会从小白兔变成母老虎?白灵儿如此,柳若菲如此……只有董淑敏不如此,哦不……大小姐是一直如此,本色从来不变。

他晓得,不坦白恐怕难过关。轻咳了两声,搜索枯肠,严肃道

“啊……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啊,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两仪为阴阳,为天地,为奇偶,为刚柔,为玄黄,为乾坤,为春秋……想当初,两仪初分,乾清坤浊,人在中间瞎混……”

“天哥,你在讲些什么呀?”

“嘿嘿,我是说,那一晚我运足洪荒之力,将上善逼出菩提树,滋润万物而不争功,豪气直冲云霄……”

“说人话!”

“尿尿。”

啊呀……

柳若菲羞得飞快低垂头,左掌捂住绯红面庞,右手扬起马鞭。

信神棍趴低上身,龇牙咧嘴,大呼小叫作疼痛状。

十几丈外的树荫下,春兰秋菊两名剑婢假装没看见,抿嘴偷笑。

金丝镶嵌红穗儿的鞭子轻轻落在了青年脊背,抚摸一般。不像惩罚,倒好像少女大发娇嗔,烂嚼红茸,笑向情郎唾。

柳若菲轻轻扬鞭打了三记,纤手无力垂下,黯然自语

“春花要是知道猜对了,得笑三天三夜……”

信天游重新坐直身躯,默然无语,放远了视线。

使团的车队离城七里多了,看上去灰不溜秋一长线,仿佛田埂上一条蠕动的蚯蚓。

一个光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僧人大摇大摆出了东城门,仿佛一条行走在阳光下的幽灵……

柳城的规模中等,却扼守东南商道。行旅不绝,极其繁华。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中,北门通往越国的方向,为主要陆路,最热闹。

南门通往宋国,是主要水路。近期由于越国放言暮春南下,商船的数量一落千丈。

西门、东门,也萧条了。

局势特殊,加上监国公主又颁布了官吏不得迁移的法令,守门兵丁的盘问检查格外严厉。

然而,他们集体变成了睁眼瞎,居然没一个人瞧见苦行僧。

城门外,随着僧人逼近,一匹拉车的马惊恐地往边上避让,带得马车一歪。车厢里一尊高大铜鼎顿时倾倒,眼瞅着就要掉下来砸断路人甲的腿。

僧人微微一笑,漏风的袖子一挥。

倒下一半的铜鼎斜而复正,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推回了车里。

第七十九章 苦行僧

路人甲惊得往旁边一蹦,目瞪口呆望向车尾。随即像一只受惊兔子似的窜到车前拦阻,口沫横飞理论。

赶车的汉子一边赔小心,一边猛勒缰绳,大声咒骂自家的马儿。迅速跳下车,一溜烟跑到后面钻入车厢,重新捆扎绳索。

车后面挑箩筐的行人乙被车马挡住了,不停抱怨,把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见一时半会汉子忙不完,干脆走到道旁放下箩筐,抹汗歇息。

谁都不晓得眼皮子底下,一个古怪的僧人正飘然走过。

出城一里多路,旷野无垠,车马行人稀少。

那僧人停下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牙齿。朝信天游与柳若菲遥遥挥手,渔网一般的衣袖滑落,露出枯干如柴的手臂。

我靠,传说中的狞笑!

信天游吓一跳,目光凝滞,眉头皱起。

这妖僧挥手干嘛?

自己一无真气,二无法力,不至于被注意。

柳若菲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看见一个大概轮廓,撇了撇嘴角,道

“苦行僧,自以为是行走凡间的神使,拒绝肉身诱惑。苦修也就算了,还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不换衣。青衣派好歹遮点羞,天衣派的则一丝不挂,以示远离尘垢烦恼,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噫,近在咫尺的人看不见,偏偏隔老远的柳丫头能够望见?

信天游略一转念,明白了。

大千世界,光怪陆离。

其实,眼睛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只能够感应光线。

人之所以能够视物,是大脑把光信号产生的刺激转换成了可以理解模式。

僧人并非真的隐形,不过是施展法术让周边的人视而不见罢了。而且法力也没有强大到波及三里之遥,影响柳若菲。

他显然望见了自己和柳丫头,可双方不认识,挥手打招呼干嘛?说完全不认识吧,轮廓又依稀熟悉。

正思量之间,那僧人竟一步跨越十几丈,朝山口飘然而来。

春兰秋菊见状,“铮”,拔剑出鞘。

柳若菲看了看信天游,见他的表情无啥异状,扭头命令道

“收起来。”

二女还剑入鞘,依旧保持着警惕的进攻姿势。

僧人瘦成了皮包骨,简直成了一具行走的木乃伊。可两只眼睛却非常明亮,仿佛火焰跳跃。身形一纵一纵的,仿佛虚空漫步。

不到一分钟就飘至二人的马前,困惑地瞅了瞅柳若菲,冲信天游道

“啊,怎么又换了一个,玉仙子呢?“

柳丫头一听,面孔顿时变得杀气腾腾,冷眼斜睨。

信天游感觉不妙,嚷道

“喂喂喂,别尽瞎扯啊……法海,想讨打是不?你丫登上了出神境,人没变神经吧。什么叫又换了一个?玉仙子凭什么,就一定得呆在我身边?“

道门一统天下,它的境界标准便成为了修行的基本规则,佛宗只好与之挂靠对应。罗汉境相当于渡劫修士,菩萨境相当于天人。

典籍里的金刚尊者,至坚至硬,象征智慧不离,理识不离,阴阳不离。

人世间的金刚境界则比较复杂,小金刚等同圣胎、出神真人,大金刚则相当于融体强者。

信天游躯体强悍,在世人眼里,特别像一尊金刚。至于没有真气法力,只当他用秘法或者密宝隐蔽了。

而法海却是正儿八经的小金刚,在江心岛争夺神珠的大战中,曾被信神棍和玉琼花混合双打,揍成了猪头。

人的名,树的影。

法海?

天呀,宋国的国师,金山寺禅子?

柳若菲倒吸一口凉气,偏偏脑海又被凭空杀至的“玉仙子“弄得乱哄哄,手一抖勒马退后了两步。

法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

“信天金刚,你比上次强大许多,贫僧也前进了不少。因为宋国与柳国唇亡齿寒,本想面见监国公主商议对策,却不是存心讨打……“

信天游努嘴道

“喏,监国公主在这儿。“

柳若菲连忙翻身下马,双掌合十道

“参见禅子。“

信天游见状,也只好跟着下马。

“阿弥陀佛……“

法海合掌向柳丫头点头致意,面向信天游道

“机缘巧合,信天金刚既然在此,贫僧必须讨打,以了却心魔……动手之前,有一件事要问明白……你见她千娇百媚,言听计从,恨不能朝拥夕抱。却不知百年之后,也是白骨一架,黄土一抷。”

柳若菲闻言,警惕地竖起耳朵,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信天游乐了。

尼玛,又玩机锋?

法海身为堂堂的真和尚,却机锋对撞被自己这个假和尚噎得半死。估计回去后躺床上养伤没事干,老琢磨扳回一阵。

想想,上次是怎么回答的?

呸,我管百年之后干嘛,现在喜欢她就行。

佛宗认为,所有感觉都是表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颜即骷髅。但在时空观里,又觉得过去未来统统不真实,能够把握的只有现在。即过去过去,未来未来,不如活在当下。

这个回答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绕出去的,当时憋得法海哑口无言。

但本次还那么说,估计行不通了。秃驴肯定琢磨得非常透彻了,任何回答都将逃不出他掌心。

那就干脆不回答,憋死他!

“法海,金山寺闹饥荒了吧,看把你饿的。“

法海一愣,老老实实回答道

“小僧抛弃昔日机巧,复归纯朴之心苦修,方得神通精进。“

信神棍手一指,大义凛然喝道

“小和尚,你这句话是反佛陀,反人类的!“

旁边的柳若菲“噗嗤“笑了,知道他要使坏。树下,春兰秋菊望见大名鼎鼎的禅子被信师训斥得狗血淋头,激动不已。

法海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击溃信念的,微微一笑,道

“愿闻其详?“

信天游道

“所有生命,都本能地向往幸福生活,吃苦是为了甘甜。佛陀苦修,是为了体会生命的奥义。而你呢,打机锋是为了赢回来,而不是体会禅意。苦行也是为了提高神通,击败我,而不是探索奥义。

“你满脑子的输赢,如何能够觉悟?”

法海如遭雷击,“噔噔“连退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

信天游继续道

“才说抛弃了机巧,言行却机巧百变。我问你,穿得破破烂烂、邋里邋遢,刷牙了没有?“

法海闻言,露出迷茫之色。这刷牙,跟苦行有关系吗?

信天游戟指呵斥,声如狮吼。

“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欲不除,如蛾扑火,焚身乃至;贪未了,如猩嗜酒,鞭血方休……”

这是把法海当初的话,还回去了。

柳若菲并不知道江心岛发生的“双打”故事,见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天哥”突然一本正经,天花乱坠,训得禅子像个小鹌鹑,心里乐开了花。

当着人家的面笑又不礼貌,只好背转身,憋得肩膀一耸一耸。

法海身躯一震,数十息后忽然露出欢喜之色。恭恭敬敬合掌,低头弯腰,道

“阿弥陀佛……小僧差一点踏入魔障,多谢信师当头棒喝。今日不比也吧,小僧未战已经先输了。”

送上门的苦力,哪里能够让他溜走?

信天游一摆手,斩钉截铁道

“不比怎么行?既然你种下了昨日之因,便结出了今日之果。自己约的那啥,含泪也要咽下。”

第八十章 法海是个好同志

法海合十道

“善哉,既然种下前因,当然产生后果。你我就此了断这段因果,如此甚好。”

信天游笑道

“法海,你现在说话的样子温吞吞,我可不爱听。减肥,不是像你那样搞滴,都快减成神经病了。这样吧,咱们打来打去也没意思,不如由我出题怎么样?”

“善哉,请讲。”

“我们脚下的这座小山才两百米高,顶部却很宽阔平坦,全是坚硬的花岗岩。不如你我挖坑,长三十米宽三十米深五米,谁先挖完算谁赢。不准动法器,可以运神通,凭真本事。”

哎呦……

柳若菲再也忍不住了,咯咯笑着朝春兰秋菊那边走去。

半小时前,她们才在山头转了一圈。

信天游说附近地势高,洪水来时淹没不了。可以建立庇护所,预先挖几个大坑承接雨水。就是岩石太坚硬了,工程量恐怕不小……

柳若菲一离开,法海明显轻松多了,道

“好。”

二人登上山顶,相距一百米圈好了各自地盘。

法海双掌合十,盘膝而坐,低声颂读经文。在山风的吹拂下,破烂僧袍猎猎飘飞,宝相庄严。

信天游笑笑,先平整地面。将入土半截的大块巨石摇松,和散落的碎石一起收入空间戒指。

他在桃花坞挖了两天两夜的池塘水沟,有了工作经验。

其实,祭出炎精将岩石烧脆,泼冷水令其爆裂,才是最省力的方法。

可那样搞形同作弊,释放能量破坏二氧化硅分子的共价键呢,又耗费太大,舍不得。

最佳方式,还是根据地形结构一块块撬起。碰到搞不掂的大个,再释放能量弄松脆缝隙,制造突破口。

他目的是挖坑,对胜负无所谓。如果让和尚心服口服最好,方便接下来谈生意,在末世多一个强大伙伴。

柳若菲匆匆吩咐春兰秋菊封锁路口,也爬上了山顶。

能够近距离观摩两位金刚斗法,任谁都会心痒痒。何况挖储水池的受益方是柳国,两人相当于不要钱的劳工,监国公主怎么也得表示下关心。

法海诵读了一段经文,咕噜咕噜念了一串咒语,抬手指向虚空,厉声叱咤。

“天光地光,昼夜神光。神佛自至,邪魔消亡……金刚法身,现!”

一名身高丈二的神将凭空浮现,把金刚杵往下一插。

砰……

尘雾腾起,碎石乱崩,山体巨震。

嗡……

法海项上的念珠飞出,随着杵落而盘旋。石块竟然如飞鸟投林一般,消失了。毫无疑问,最大的一颗佛珠是空间法器。

柳若菲一个趔趄差点摔跤,正忙碌捡石头的信天游立起身,目瞪口呆。

尼玛,这样也可以?

丫找来了一台特牛逼的挖掘机,老子就是祭出能量烧石头,也搞不赢呀!

山包距离柳城才三里,发出的隆隆雷鸣之声引得一个个人驻足观望。他们看不清山顶的三个人,却看得见神将。呆了一阵后,不知由谁带头,呼啦啦全跪倒了,顶礼膜拜。

半小时后,打桩声消失了,气喘吁吁的法海走到另外一边。

只见信天游浑如土拨鼠,挖出了一个宽五十米长五十米深两米的大池子,正在整理一段斜坡,憨笑道

“法海同志,我郑重宣布,你赢了。虽然我挖的这个池子容积更大,可山体表面的岩石风化了,泥土也多,难度远远不如你。既然挖好了坑,你干脆好事做到底。造一溜台阶,方便别人取水。”

法海晓得上当了,默不作声返回。

柳若菲庄严合十,目送对方跳下坑修台阶。复蹲在池子边,噗嗤笑了,道

“天哥,你尽欺负老实人。”

信天游道

“哼,他老实?他才不老实呢,当初骗得我和玉琼花溜溜转。我们打来打去,不也要消耗力气,何不干点正事?现在他不光赢了,还造福人间,应该高兴才对。”

柳丫头拈起一颗小石子在掌心抛,笑吟吟问

“玉琼花姐姐的名头,我也听说过。她天生媚体,一定很美吧。难怪你言听计从,恨不能朝拥夕抱。”

信天游随口道

“那当然了,她是西域人,面孔很有立体感……”

话还没讲完,柳若菲霍地站起,一石子抛到了他脑瓜顶,小脸鼓成包子状。

信神棍急了,道

“喂喂喂,你怎么能听和尚瞎扯呢?和尚的话靠得住,老母猪都上树。我什么时候言听计从,朝拥夕抱了?”

柳丫头跺了跺脚,转过身去,用中指插住耳朵,就是不听。

法海走了过来,道

“和尚老实,还是靠得住的。“

这货的速度真快,一分多钟就整好了台阶。明知道“朝拥夕抱”只是一个机锋,却蔫损地不解释。

信天游乐了,拍干净手从坑底跳出,道

“小样,你总算恢复正常了。不是要找监国公主吗,有啥话跟她说就是了。”

法海道

“啥也不必说了,以信天金刚的强大,狡诈……哦不,智慧。贫僧相信,越军绝对不敢南下。柳国无恙,宋国才不会遭遇干戈,生灵涂炭。金山寺全体僧众,多谢信师了。”

言毕,朝二人深施一礼,转身离开。

信天游没料到和尚如此有个性,说走就走,急道

“别呀,我还有一桩大买卖和你谈呢。”

法海一听“买卖”二字,吓得一激灵,倏忽间便去了十余丈。

柳若菲跺脚道

“哎呀,天哥,你怎么讲话的?我都听出来了,禅子以前吃过你的亏,刚刚又被骗得干苦力。再扯‘买卖’啥的,他深怕被你把人都卖掉了。”

信天游嘿嘿一乐,道

“不要紧,我拘他回来。”

随即,嘴巴里冒出了一串咒语。

“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是抄送给白沙禅寺的《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中句子,在当世已经失传。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百丈外的法海刹住脚步。僵立数息,突然往回跑,竟然比去时还快。

信天游大笑,道

“哈哈哈……我就说他会回来的。“

柳若菲不知所措地看着,眼里尽是小星星。

第八十一章 凤兮凤兮归故乡

第二天上午,一辆马车孤零零在官道上行驶。正是一天中的热闹时分,道路的前后都不见人影,也无车辆。

车子平稳沉重,轱辘焕发出黝沉沉的金属光泽,却没有在土路上轧出车辙。行驶极为轻盈,如风行水上。

这是一辆法车,由三匹马拉。

两匹雪白的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另外一匹却是矮了半头的黑色走马,畏畏缩缩往外道靠,尽量离两个仪表堂堂的伙计远点。

赶车人青衣小帽,眉清目秀,背负长剑,正是监国公主柳若菲的贴身剑婢春兰。

车厢的两旁有四名宫女骑马随行,也和春兰一样作男子打扮。

窗帘拉开,车厢内的案几上摆满青果、干果、瓜子,蜜饯,金爵斟满。

男子穿普通的书生衣饰,本来舒舒服服盘膝而坐,见对方跪坐俨然,只好苦笑着更换姿势。

柳若菲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打扮得极为庄重。头戴金灿灿镶嵌珠玉的凤冠,步摇叮当,簪珥整齐。

少顷,信天游问

“你弄这么正式干嘛?帽子挺重的吧。”

柳若菲微微一笑,道

“戴上了凤冠后,就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柳国的监国公主。以往的出行,素来简从。今天小小奢侈下,把从城门口到十八里亭的路给封了。”

信天游不以为然道

“方圆百里无仙师,还怕谁打劫?唉,还真希望来个有钱的大富豪抢劫我,省得我去找他们了。”

柳若菲白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翠翘如花枝一般颤袅。随即端起金爵,学男子一般豪气,道

“且尽爵中酒,慢行至长亭。”

信天游无可奈何,道

“哎呀,你也太正式了,弄得我都不适应。”

喝完酒,他期期艾艾道

“我真的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走。”

听了这句话,柳若菲心里像小鹿撞一般慌乱。微微低头,羞涩地垂下了眼帘,幽幽道

“柳国初定……”

“是呀,我也知道你走不了。传送大阵的原理跟你讲过了,需要一个精通阵法又统筹全局的人。华文是一个天才工程师,却当不好总管,其他人就更加不行了。不过,现在还不是太急。光打好基础,造出构架就得两年……”

柳若菲良久无语,缓缓抬起头,道

“天哥,你就想跟我说这些?”

信天游一怔,道

“对了,还有件事,这个纳戒给你。如果需要越王支援,在书信中盖上太极图的印就行了。里面的金银和灵石用来抗灾,培育青年禁卫军和阵法师,随便用。”

柳若菲也不矫情,接过太极阴阳鱼的空间戒指。本想朝手指上套,见大了一点,便随手搁在桌案上。

信天游又拿出了灵晶化的笋壳手环,递了过去,道“送给你。”

“哇,好漂亮。”柳丫头喜不自禁地套上手腕,对光欣赏。

青年搔搔头,不解地问

“手环虽然珍贵,可是连空间戒指的万分之一都赶不上。你怎么先前反应平淡,当下又这么高兴?”

柳若菲一皱琼鼻,啐道

“就不告诉你。”

“哈,你们女孩子的心思琢磨不透,我才不费那个神。摘星楼前的相思树,结出的红豆蕴含灵气。做成手链肯定漂亮,到时候给我留一点。”

“天哥,你准备送给谁呀?”

“好多人呢……阿莎、小草小苗、董淑敏、小香小兰、何青青、白灵儿、苏果儿、玉琼花、马翠花……”

“还有吗?”

“没了……如果不是嫌男人戴一串红艳艳的手链不好看,给华文、千陌、冯程程也来一串。红豆里的灵气慢慢渗透进身体,很有好处。我曾经在姬国芙蓉城喝灵茶,几片树叶子就要二十两银子一杯。灵豆手链,比那强多了。”

“天哥,你就不准备送我一串?”

“啊,送你?你家的东西我讨来做成链子,回头又送给你,脸得有多大呀!”

“……”

柳若菲沉默半晌,硬是无言以对。

马车稳稳停住了。

春兰解开黑色走马,为它配上鞍镫。

信天游跳下,发现路旁还停了一辆车,眼前是一个小亭子,牌匾上写着“十八”二字。

四名宫女侍立亭中,怀里抱着筝,手里拿着笛箫埙。石桌上摆放一具瑶琴,香炉轻烟缕缕,芬芳四溢,沁人心脾。

见到柳若菲也下车了,信天游笑嘻嘻问

“怎么叫十八,名字真古怪。”

“从城门到这里,正好十八里路。一般送别顶多到这儿,叫‘十八相送’。古诗里面不也有讲吗,楼台一别恨如海,十八相送情切切……”

“啊,正好十八里路?不可能吧。弯弯曲曲的,到底算直线距离,还是算道路长度?”

柳若菲懒得回答,娉娉婷婷走向亭子。

信天游好生没趣,搔了搔头,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喊道

“柳若菲,你忘记戴凤冠了。”

柳丫头还是不搭理,在铺好绣垫的石凳上坐下,仰面浅浅一笑,道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哥,就让若菲为你弹奏一曲吧。”

琴声铮铮,反复两遍后,亮丽的滑音响起,切入正曲。四名宫女早在亭子四围的条凳上坐好,筝笛箫埙陆续加入了和鸣。

柳若菲边弹边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等弹唱一停,信天游屁颠屁颠地拍起了巴掌,连声叫好。

柳若菲白了他一眼,问,好在何处?

信天游道,好听。

“天哥,你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曲儿吗?”

“啊,刚才没注意……光看小姐姐手里的圆蛋去了,本以为是木鱼。后来见她吹起来,才知道是个埙……听你唱‘双翼举起翻高飞’,猜测是一个关于鸟儿飞翔的故事。”

柳若菲差点气哭,闭上眼睛在心里连说了三句“我不生气”。长叹一声,道

“这一曲,恐怕对牛弹琴了。”

信天游忐忑不安,赔笑道

“对牛弹琴,其实牛听得懂的。就是反应迟钝,要反复弹才行。以前我在虚境里和一帮师兄做试验,发现牛听了音乐后特别安静,肉质鲜美……”

柳若菲站起身,打断话头,啐道

“你比牛还笨。”

信天游不高兴地反诘,呸呸呸,乌鸦嘴,我哪里笨了?你得讲清楚。

柳若菲走出亭子,道

“不谈这个了,天哥,我再送你一程。”

信天游从春兰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与柳若菲并肩而行。

这一次,春兰等剑婢女没有跟随。只是眼瞅他俩要拐过一座土丘了,才慢慢动身,始终让公主停留在视线范围内。

信天游翻身上马,走出两丈远了,柳若菲突然喊道

“天哥,你为我唱一曲好不好?”

“嘿嘿,我那破锣嗓子……”

“不准用破锣嗓子。”

“唱什么呀?”

“什么都行。”

信天游不作声,也没有回头。

柳若菲抿紧嘴唇,倔强地望着对方远去。小小身影站立在空荡荡古道,显得格外凄凉。

十数息后,在不紧不慢的“嗒嗒”马蹄声中,青年清亮雄浑的歌声响起,越来越高亢。如一泓透明的海水漫过沙滩,漫过高山,升上了云霄。

少女顿时泪流满面。

谢谢你给我的爱

人的一生中,往往知道谁仇恨自己,却不晓得谁悄悄爱慕。

语陶发来一篇分析文章,我看后良久无言。为只出现寥寥两次的“她”写了一首小诗,《暗香》。

随风潜入夜,枝头桃李闹。一场人间梦,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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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天外》中的春花,是柳国公主柳若菲的贴身剑婢之一。虽然与殿下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身份却是奴隶,卑微到尘埃。

可就是这样一枚小小配角,散发着暗香。

第一次出场是在《四象诛阴阵》里,信天游酒后尿出新境界,众人猜测凌空出现的法符是什么意思。

年少方艾,情窦未开的春花也活泼俏皮地说:“说不定是癞皮狗撒尿,圈地盘呢。”

恰巧,只有她猜对了。

等一身酒气的青年声势浩大地冲到众人面前,她向公主汇报“是个俗人,喝醉了。”

瞧,她开始抢着说话了。

这句话的意思,细一琢磨,好像在替对方开脱。

不想一句“俗人”惹恼了信天游,口里冒出吓死人的“计算时空”,引出了后来一系列的阴差阳错。

双方冲突,青年夺下了春花秋月的宝剑,说“小妹妹,剑是这样舞滴……”

之后运剑如龙。

月圆之战整整一十二章,他只对她讲了这半句话。

见到万千剑光纵横,她的眼珠子瞪得溜圆。

情不知所起……

所以僵尸出现之后,她情不自禁地模仿他说话,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关切。

不久信天游回来,光膀子秀肌肉。

摘录原文如下

春花本来没有受伤,此刻竟也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软,宝剑“当啷”坠地又赶快拾起。

她小脸羞得通红,低垂着脑袋瓜,战战兢兢跟犯了天大的罪一样。

(沧海桑田第五十八章一点也不小)

之前的朦胧情愫,此际如野草疯长。

她彻底沦陷。

当信天游被白无常控制,众人命悬一丝,她飞身刺出了一剑,扭转战局。

书中没有任何提示。

可我猜测,在那一刻,她不仅仅是为了求生,为了责任……还为了爱情。

看第一遍感觉不强烈,第二遍看到“三尺青锋剑,十八红酥手”的句子,眼睛潮湿了。

这一剑,让她付出了生命。爱未绽放,便已凋零。

弥留之际,她想见他。

这是最后的心愿。

摘录原文

春花直勾勾看着他,脸上露出羞涩。

“信公子,你真的很好看……”

信天游嘴角一咧挤出微笑,故意将空着的左臂抬起弯曲,挺胸收腹,模仿那一晚摆出的健美造型。

春花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瞳孔里的神采却在飞快流逝,轻轻道

“百看不厌,可是我要走了……好冷呀……你的手真暖和……”

(沧海桑田第六十六章一场人间梦)

这些话,再不说就迟了。

可,还是含蓄得不着痕迹。

当脱离了肉身躯壳,即将魂飞魄散时,一切过往都成烟云……

原文如下

窗外出现了一个虚幻的少女影子,圆圆脸,身材健美,背负长剑,英姿飒爽。

她看着信天游,脸上露出惊奇,欢喜,羞涩。就好像在那个月夜见到他运剑如龙,光膀子秀肌肉,摆造型……

她张开双臂向前,却好像永远也走不进窗户里。在金箭似的阳光中,身影迅速淡化,消失……

她融化在光明里……

(沧海桑田第六十六章一场人间梦)

终于,她张开了双臂……

倘若在平日,是绝对不敢的。

日光朗照,春花枯萎。

她笑着走的,心中一定洋溢着幸福……

第82章故乡的云

进入枫溪谷,终于踏上华国的土地,信天游的感受比任何时候都不同。

以往,他只当自己是这里的过客,没有家园的观念。即使在云山呆了十六年,也没把那儿当故乡。

自从楚山神女告诉他是楚人后裔,那么父母就只能是天启王与冰灵王妃了。不用验证DNA,都知道正是当年失踪的小王子。

再一次见到这里的山川河流,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

可他接受的精神训练里,有一项专门抑制情绪对理智产生影响。诸多感慨犹如天空的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扒开封口,钻入王九儿等鬼魂修炼的阴气洞穴。童童和妞妞两个小家伙欢天喜地扑上来,一个抱住大腿,一个爬上了肩膀。

离开十个月,他们原来惨白的脸渐渐有了点生气,转为苍白,气息也减少了阴冷。但是生命定格,永远长不大了。

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小七小八簇拥着王九儿,含笑走来。她们以前像枯萎的花,现在却一个个绽放艳丽。

尤其王九儿,眼睛水汪汪的,欲语还羞。

待一尺方圆的微雕宅院亮出后,欢乐达到最高潮。

秘银性凉,本身就有凝聚神魂的作用。尽管比不了碧玉蝉是一件聚魂的法器,却有趣多了。

童童和妞妞嗖地钻了进去,大呼小叫,在树木花草庭院中跑来跑去,咯咯笑不停。

七位少女也身形缩小,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房间,姐妹们则在一旁叽叽喳喳拿主意。甬道,花园,几十间房,四处独立院落,再加上门厅、客厅、中厅、天井、后厅,够她们逛上好久了。

两个小孩子追来逐去,干脆捉起了迷藏。

信天游微笑地看着,如同巨人俯瞰玩偶城堡。

地方实在太大了,小家伙一个躲起来,另外一个就抓瞎,可怜巴巴望向顶天立地的大哥哥。

信天游不好发声,便使眼色,做手势。

把戏玩多了,总会被揭穿。

童童嗖地飞上去,揪住一只耳垂吊呀吊的。妞妞一看,比捉迷藏好玩多了,也飞上天。最后的场面,演变成了两个小家伙各自抓住一只耳垂荡秋千,笑声洒遍洞窟。

信天游把碧玉蝉和秘银宅院用黑布包裹,带到了碧松子修炼的峡谷。

得到了信天游早先遗留的灵石滋养,老松树愈发精神矍铄。今年春天的雨水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他受大旱预言的影响,勤奋地制作了几十个储物法器。

唯一令松害怕的是,信天金刚总是盯着他植根于悬崖的本体观察,自言自语:

“这么大一棵,怎么移植得进时空之门?霸点蛮,碧松子的灵体还是可以离开的,但绿萼的本体怎么办?要不,先把松树剪枝挖出来,竖着送入,做一个试验?”

端的令活了八百年的老精怪,毛骨悚然。

接下来数日,情况有了变化。

以前,七名少女和两个小孩子最喜欢围绕着信天游团团坐,现在一到夜深人静就溜入了秘银宅院,只留下王九儿陪他聊天、练功。他俩不经意间,常常发现树下墙头窗口,露出一排排亮晶晶的眼珠子。

我勒个去,居然都不睡觉了。

信天游滞留谷中,主要目的是为了掌控天梭。

排除使用不熟练的原因,他在越王城大战之后不赶紧乘坐了逃跑,是因为吴王孙曾经告诫。

圣人一旦运用神通,方圆千里将无所遁形。地面的情况复杂,可能搞不清楚。可天空光溜溜的,藏都没地方藏。天梭只追求速度,并没有啥神识、法力防护层。

信天游使出浑身解数,才灭了出神真人雷鸣。

天梭只要一亮相,就会沦为活靶子。

他才不干这样蠢事。

在枫溪谷内,每夜载着王九儿等呼啸穿梭,感觉这件超前的法器渐渐与自己融合。也明白了吴王孙作为制造者,为什么不喜欢使用。

简直像以每小时五千公里开赛车,神经绷紧得快要崩断。这个速度,应该去太空玩耍了。可真的去了太空,又嫌太慢太慢了。

注定它只能成为天空之王,而非星空主宰。

五天后,信天游驾驶天梭冲出了枫溪谷向南,寻找玉笥岛。一望见到波光粼粼的大海,便果断返航。

终于体会到了大白的厉害,在海洋中寻找岛屿跟玩儿似的。

尽管他知道玉笥岛的大概位置,可高速状态下从天空下视茫茫大洋,几乎没可能发现。一旦降低高度,降低速度,效率将直线下降。尤其登岛查证,光减速盘旋的时间,就不止半小时……

靠,天梭只能当战斗机用。

甭提民航了,连做侦察机很勉强。

第六天下午,一个骑着普通黑马的普通书生,出现在白沙城北门。

他疑惑地望着一辆辆马车满载粮食,驶出吊桥。

去年离开前,就定下了储粮的国策,怎么还会有粮食出城?

通过监听那些细碎的话语,才知道是一家大酒坊收购存粮,想酿成米酒运往北方。

华国从去年夏天开始,源源不断从外地购粮。本地的大米本来就贱,这下子更贱了。

虽然国家敞开了库房收购,抑制住粮价下滑。但农户缴粮却受到差役的层层盘剥,收入还不如往年,以致怨声载道。送给各大粮商吧,价格低得不行,甚至要倒贴运费,辛苦了一年是白干。

再隔一个月,新米就要上市了,谁还吃去年存米?

所以不光酒坊,连糕点作坊也趁白菜价时段收购。尽管要隔半个多月后,存米的价格才跌到最低点。但米酒和糕点也要抢时间面市,早一天就是一天的价。

例如早春的杨梅,贵得人吃不起。待暮春时再看,连放牛童子都不稀罕。

信天游点点头,觉得是这个理。

两句奇怪的话却引起了他警惕,麦子熟了!

什么意思?

南方除了在山地种植了少量麦子、玉米,以水稻为主。麦熟至少要到仲夏去了,和当下有什么关系?

众口纷纭,谈论最多还是昨天的花神节。

连续三届的花魁白灵儿只露了一下面,并没有参赛,万花楼依旧以绝尘之势夺冠。

她当初在信天金刚与周无羊真人的大战中匹马闯关,全城目睹。谁都不是傻子,哪里敢非议?

好事者却免不了拿今年的群芳斗艳与去年对比,觉得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甭提没有了谪仙人董舒公子一掷黄金五百万两,粉笔题诗千古流芳,也没有了去年丽姬的“天魔舞”激战白灵儿的“天女散花”场面。结果早早锁定,缺乏悬念,看着就没啥意思了。

听说丽姬一家被囚禁,状况凄凉,不知被哪个达官贵人划为了禁脔。

第83章最怕恶棍讲道理

信天游被那些细碎议论提醒,猛地醒悟,自己来去匆匆,竟然把丽姬给遗忘了。华人鄙夷地称呼她们一家为“红毛鬼”,却不知那是一万年前强大的西洋人。

无论谁,比方说何青青、苏果儿,都有亲戚五六的,不需要他特别照顾。唯独丽姬漂迫异乡,举目无依。

当初他命令过章牧之,把丽姬保护起来,对方老大不情愿。包括后来的郭春海、童三、铁四,甚至最通情达理的董夫人,最后私下达成了共识。非我族类,其心必殊,绝对不能让“金毛狮王”入主镇国天师府。

信天游那时候苦笑过,管你们屁事!

现在却有点心虚了。

确认自己就是小王子后,他们就全成了长辈,总不能肆无忌惮地呵斥吧。

其实,他早早为丽姬订下了一张方舟的船票。

当今世界,除了神州大陆有修士庇护,其它洲已经沦陷于妖兽之手。纵然有少数部落苟延残喘,基因的多样性却不可逆转地丧失。

比方说昆仑奴,那是远古乌泱乌泱的黑人。信天游逛了一大圈,也才碰到这么一个宝贝疙瘩。

信使说过,必须让不同种族的人去往天外,包括妖族,妖人,正是为了智慧生命的延续。

基因如果单一,生命必然退化。

议论声渐渐激烈起来。

“你小子甭瞎扯了,俺老婆的小舅子在衙门当差。说过任何人不得进入被封锁的飘香苑,哪有什么达官贵人去造访?”

“切,你懂个毬。丽姬的名头太大,当然没人敢碰。可她们一家子被关在里面,跟坐牢似的。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积存的一点细软全贿赂差人了。听说最早由密侦司看管,后来改为白沙府。府里有位官爷看中了丽姬的妹妹,想纳为小妾,各种威逼利诱……”

“啊,丧天良呀,那小姑娘才十岁。”

“你懂什么,扬州瘦马了解一下。”

“那也得人家肯呀!以前王城三虎当街抢人,现在不都掉了脑袋?”

“她们一家子语言不通,见这么被关押,有上顿没下顿,也生怕哪天掉脑袋呀。“

“可怜……“

……

院门紧闭,水井旁的丽姬停下了捶衣裳的棒槌,撩起垂至额头的金发。

歇息了一会儿,见左右无人,起身跳起舞来。足尖踮起,挺胸收腹,像一只优美的天鹅。

《天鹅湖》是她最喜欢的舞蹈,经常跳着跳着就忘记了烦恼。仿佛自己化身成了被妖术控制的公主,正等待多情的王子……

啊……

毕竟好久没有登台,没有系统练过功了,还没有穿专用的舞鞋。她转着转着,脚尖一歪摔倒了。

“不要紧吧。”

一句温和的问候响起。

丽姬忍住钻心的痛疼,眼泪汪汪中见到一位英俊青年蹲下身,伸手捏住了自己脚踝。

东方人!

她正要尖叫,感觉脚踝处一阵清凉,疼痛消失了。

男子站起身,道:

“你跳得真好,如果配上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就完美了。”

丽姬这才反应过来,脑海里似乎雷电炸响。那青年,居然说的是一口纯正家乡话。音节优美,比她见过的任何族人都高雅。

姑娘闭上眼睛,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祈祷道:

“圣母玛利亚,谢谢您赐给迷途的羔羊以美梦,令她有生活下去的勇气……”

祈祷完毕,丽姬睁开眼睛,发现青年还是好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好似秋日温暖的阳光。

她的手慢慢地向前伸,接触到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躯体,吓得火烫一般往回缩。再一看男子背后的院门,居然是关闭的。她们一家没有钥匙,只有外面的差人才能打开。

难道是天使显灵?

墙外传来了呵斥声。

“谁的马?“

随着咔嚓锁响,砰,园门被推开。两个差役冲进来,瞧见里面多了一个陌生男子,也傻眼了。

丽姬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抢出几步挡在了青年身前,焦急道:

“你快往屋里跑,他们不敢进去的。“

两名差役听不懂她那一串叽里咕噜话,对视了一眼。当即一个抽出铁尺,一个掏出锁链,喝道:

“兀那书生,敢私闯禁地,乖乖地跟老子去衙门。“

青年笑笑,将丽姬揽到自己身后,道:

“别怕。“

差役听到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华人嘴里,居然冒出和丽姬一模一样的鸟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道:

“老子的耳朵没聋吧。“

另外一个也犹豫了,道:

“可能是一个通译……不对呀,张通译就在外边,没提这茬。“

门口呼啦啦又涌进了四个人,一个师爷模样者喝道:

“把那小子,抓起来。“

丽姬的父母和妹妹喀秋莎也闻声跑出来了,连声问“怎么啦“。

师爷一瞪眼睛,用蹩脚的西洋话骂道:

“尔等统统给老子滚回屋,否则不给饭吃,死啦死啦地。“

丽姬却倔强地不肯走,连父母也拉不动。喀秋莎聪明地帮姐姐忙,抵住她的脚。

信天游差点被那几句不中不洋的腔调雷晕,问道:

“你是白沙府张通译吧。“

师爷倨傲地一扬下巴,道:

“正是。“

信天游道:

“去,把典史给我叫来。“

两个差役围拢了,见对方是一个书生,犹犹豫豫没敢动手。听了这句话,吓得往后一缩。

师爷冷笑道:

“呵呵,开口敢直呼典史大人,你以为你是谁呀。朝廷有令,天王老子也不能进飘香苑。“

信天游想了想,拱手道:

“几位兄台,我也不是想触犯禁令。刚才在院外,听到丽姬小姐崴了脚惊叫,一时情急闯进来。我事情挺多的,耗不起时间去衙门解释,想了解一下情况。是谁下令,限制她们自由的?听说一位官爷威逼丽姬的妹妹做小妾,有没有这回事?“

师爷跳了起来,骂道:

“大言不惭,放你娘的狗屁!即使你这厮是蓝山书院的学子,也要先挨一顿板子,再关进班房。“

青年的面孔冷了,拧动手腕,道:

“我最怕恶棍讲道理,唉,打还打不得。你丫这副找死的德行,我喜欢。“

第84章我就是王法

一见高大青年拧动手腕要打人了,张通译赶紧往后退,嘴里嚷道:

“你等着,老子找吴所正去。”

说完,一溜烟跑了。

剩下的五个差人面面相觑,均退到了院门口,有一个哧溜趁机跑远了。

作为执贱役者,没有得到上司的命令,哪里敢拘捕书生?别看对方今天的样子挺寒酸,明天说不定就能做高官,身份能一样吗?

至于张通译,根本不是白沙府衙门的人,甚至连华人都不是。当初周平花高价从曾国请来丽姬撑场面,张通译只是随行人员之一。最近因为吴所正看上了喀秋莎,需要说服丽姬的父母,他才嘚瑟起来。

见张通译跑了,丽姬一家人才松了一口气。

母亲急忙劝女儿回屋,父亲则严厉责骂: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妹妹着想。东方人邪恶得很,你怎么可以相信他?”

“红毛鬼子”跟稀罕动物似的,被华人称为“罗刹”。连丽姬这样一个大美女都被起了个不堪的诨名,叫作“金毛狮王”。经常有人翻墙来看稀奇,讨便宜,偷东西,他们怕死了。

信天游转过身,微笑道:

“上帝的圣光照耀所有孩子,邪恶的人总是少数。”

这下子,轮到两个中年人傻了。

他们听出来了,青年操的虽然是纯正母语,却属于传说中的最高级贵族才能使用。

汉子赶紧把右手搭在左肩上,深深鞠躬,道:

“王子安好。”

一听父亲说出“王子”二字,喀秋莎高兴得蹦跳了起来,拍着手咯咯笑道:

“姐姐,姐姐……童话里不是骗人的,真来了一个王子接你呢。他勇敢英俊,一定能够打败恶魔。”

丽姬的脸蛋腾地红了,不作声。

信天游哭笑不得,心道,这勇敢英俊和打败恶魔,没有关系呀。

询问了一番才知道,自从王党执政,飘香苑作为后党的重要资产被查封了,各色人等作鸟兽散。但丽姬一家被勒令不准离开,问为什么也不讲,还留下了一个张通译作为语言沟通。

密侦司拨出一个小院落,派了两男两女看管他们。

但是,王党最精锐的力量就是密侦谍子,当初被后党打压衰落,后来又在信天游与周无羊的大战中折损。重掌大权,任务比以前更加繁重了,人手捉襟现肘。没办法,干脆把看管的差事移交给白沙府。

白沙府差役可不是吃素的,渐渐把一家人的油水榨干。最缺德的是,他们嫌外出会引发人群围观,不准出门了。

近期来了个巡街所的吴所正,打起了喀秋莎的主意,整天派张通译威胁。说你们迟早要被砍头的,不如献出小女儿。我就跟上面说说情,救下全家人的性命……

一群人呼啦啦又涌进院子,一个拖腔拿调的声音道:

“是哪里来的书生,这么大胆。活得不耐烦了,还有王法吗?”

信天游听声音有点熟悉,定睛一看,差点气歪了嘴。

赫然正是,去年在花神庙前被他暴打的吴典史。那时候只记得提升韩锋了,却忘记将这货一撸到底。

信天游认出了吴所正,吴所正却没认出他。现在的这副模样,无论身高肤色脸型,都与“董舒”差距巨大,连小香小兰见了都要困惑。

见东方人越来越多,丽姬一家勇敢地上前保护“王子”。青年笑笑,让他们四个退后,转过身不亢不卑道:

“王法,自然是有的。”

吴所正眼珠子一瞪,喝斥道:

“尔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信天游微微一笑,右手拳头将大拇弹出指向自己,道:

“不好意思,我就是王法!”

这句话一出,满院子人瞠目结舌。

安静了数息,吴所正暴跳如雷,骂道:

“反了,反了……快快快,拿下这个大逆不道的反贼!”

众差役一听,将锁链抖得叮当乱响,朝前逼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场外有人高呼,“韩典史驾到”!

白沙府风头最劲的是谁?

不是府尹,而是身兼镇国天师府督造的典史韩锋。

据说,他是信天金刚唯一指派的官员。连位极人臣的国相郭春海,权力大得不得了的密侦司统领章牧之,见到后也客客气气。假如国师不开口,谁也撼动不了他。

但马蹄声到了院外,也不慢下来。

差役们隐隐感觉不对头了,停下脚步。

吴所正惊疑不定地朝外看,晓得韩锋之所以不收拾自己,是不记仇,也怕落下一个报复的坏名声。可真要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得脱一层皮。

呼……

一袭官袍竟然跳墙而入,魁梧汉子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朗声道:

“白沙府典史韩锋,叩见国师。”

身处高位,哪能没几个耳目?方才立即就有人报告了,说来了一个如何如何的青年,点名要典史您前去……

韩锋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打马如飞。

他被种下了神魂烙印,隔一百多米就感应到了主人的存在。哪里还敢放慢速度下马走门,直接狗急跳墙了。

国师?

信天国师?

他不是王法,什么才是王法?

扑通扑通,院子里跪倒一地,牙关磕碰得咔咔响。

见到平日里凶神恶煞的一帮人服软,丽姬的母亲畏惧地往后退缩。略懂华语的汉子则拢住婆娘,脸上倍有荣光,低声道:

“他们,是在参见咱们的王子呢!”

喀秋莎凑近姐姐,踮起脚在她耳边笑嘻嘻道:

“是你的王子。”

丽姬的脸更红了,偷偷理顺一头披肩金发。

信天游懒得磨牙,道:

“韩锋,将看守这里的所有人扣押,也别移交刑部审讯了。他们吃进多少,吐出多少,统统革职。另外,把吴所正和张通译狠狠打一顿,赶出王城。”

韩锋低头应喏,门外立刻抢入十几名衙役,将吴所正与张通译按倒在地捆绑。

他二人一个大喊“这不合律法”,另外一个杀猪般叫嚷“不管我事”。吃了几记重重铁尺后,连哼都不敢哼了。

其余人噤若寒蝉,哪里还敢调皮。

院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噫,王城内非紧急要事,官民均不得纵马。今天接二连三的,是怎么啦?

第85章青青变成了一个蛋

;围墙外又有人高呼,“密侦司统领章大人驾到。”

接着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不可能是小天吧?他一声不吭跑了那么久,这一回来,不先去王宫、逍遥侯府拜见长辈,也不去万花楼,反倒看望‘金毛狮王’,真是气死我了。”

信天游微微一笑,知道是白灵儿。

她心眼不错,并非故意骂丽姬“金毛狮王”,纯粹习惯了。

例如,昆仑奴早就脱离了奴籍。可成为圣胎真人之后,世人一下子改不了口,还是那么叫。绝大部分并非轻蔑,或者有什么恶意。

丽姬是来自寒冷地带的西洋人,那一头蓬松的金发,非常不符合华人的审美习惯,当然成为了她最显著的特征。

况且她们民族的名字有姓有名,再加上父名甚至族名,咕噜咕噜长达几十个字,谁记得住?可一提起金发,一个二个的都心领神会。

白灵儿冲进院门,见到跪了一地人,有点不知所措。再一看金发少女羞羞怯怯站立在信天游的身旁,目光偷偷地瞄他,顿时肺都气炸了。

一边走,一边指道:

“金毛狮王,你少勾引我们家的小天!小天,跟姐姐走!”

气场之强大,彻底碾压国师,吓得众人不敢抬头。

信天游见丽姬一哆嗦,忙安慰道:

“不要紧,白灵儿是说你的‘天魔舞’热烈奔放,不比她的‘天女散花’差。如果加强配乐与布景,去年夺魁的应该是你。”

少女闻言,眼睛放光。学华人的礼仪冲着白灵儿轻轻一福,用别扭生硬的腔调说道:

“白姐姐,人漂亮,舞漂亮。”

她懂一点点华语,但人家一说快了就发懵,听不懂。

白灵儿见对方如此,倒不好继续发火了,冲着信天游道:

“小天,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学的罗刹话,是不是在这里躲藏好久了?”

信天游苦笑道:

“刚刚才到,外面的那匹黑马可以作证。”

这时,墙外响起了童三大惊小怪的声音。

“噫,这是谁的黑马呀?好像跑了很远的路,肚子上沾的泥点还没有刷洗。”

白灵儿晓得是故意替信天游解围,撅嘴道:

“哼,你们就是惯着他!”

门口出现了一名身穿锦袍,两鬓斑白的瘦高男子。趋前几步要跪下,口里道:

“密侦司统领章牧之,叩见信天国师。”

“免礼。”

虚空中生出了一股力量托住男子,不让跪。

满院子人,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信天游准备走了。见丽姬和喀秋莎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微微一笑。从空间戒指里取出两盒灵花熬制的胭脂,塞入两姐妹手中。

这不仅仅是礼物,更是一个警告,谁都别欺负她们一家。

下一步,得托董淑敏的母亲说情才好,让丽姬进入万花楼和百灵儿一起切磋艺术。才不寂寞,也得到保护。眼下还不能提,瞅小姐姐的脸色快暴走了。

白灵儿果然暴走了,冷哼一声,扭头朝门外一溜小跑。

童三“哎呦哎呦”地拦阻,说呆会儿一起吃饭的呢,你这丫头跑什么跑?

……

逍遥侯府的戒备,比王宫还森严。

后花园外的一条街被买下了搞扩建,衙役巡街、捕快蹲点、密侦司布暗哨、钦天监布法阵,连剑圣也挪地方到这里镇守了。

一只苍蝇没有通行证,休想飞进。

华文一见面,不像往日问“又搞来了什么好东西”,而是急吼吼拉起信天游就走。

这货净化了真气杂质,又服下“进化一号”,成天与极品灵石打交道,没刻意练功也飞快地破境,成化丹仙师了。

千陌本来就是化丹第九重,得到优厚的修炼资源后,跨出关键一步成为了圣胎真人。

信天游晓得必然是“试验阵法”成功了,极可能打通了异域。反而不着急了,先坐在厅堂里听郭春海与章牧之汇报近期的情况。

本来这属于重大国事,官小的韩锋和没有官职的冯程、童三、白灵儿不能参与,也被他留下旁听了。

一切目标都是为了“去天外”,但真正晓得细节的只有华文、千陌、冯程。

冯程程奔波世俗,是必须了解计划与部署的。剩下的那二货根本没兴趣听政务,甩手走了。

半个时辰后,建明女王,也就是华国新君董夫人差人送来了礼品。她是信天游唯一在世的远房姑妈,当然不可能屈尊拜会小辈。

另外还捎来了一个小小锦盒,是去年秋天,云山番族的公主阿莎受邀请来到王城,赠送给信天国师的。

信天游很好奇,这么小不丁点的一个盒子能够装什么?番族少女一般喜欢赠送手绢、锦帕、香囊什么的,装不下呀。

他一边听取汇报,随手打开了盖子。

谁知,所有人都不讲话了,眼睛唰地追过来。很明显,阿莎公主和信师是什么关系,通过礼品就能够判断。

那是一个小巧的银带钩,信天游拈起一瞧,慌忙又往盒子里塞。见大家目光炯炯,脖子伸得老长,只好端起茶杯掩饰,问道:

“那个……刚才讲到哪里了?”

带钩的内侧,赫然刻着六个字:长相思,勿忘我。

情况交流完毕,信天游告知他们,一个月内,越国会派出一万工匠和一万民夫,外加三百万担粮食来华国;两三个月内,姬国应该会遣使结盟;半年内,白莲教可能会派人洽谈,到时候在芦水县划出一个镇的地盘给他们……

钱不是问题,以前所有的安排,统统提速……

四水帮撒出人手,先在华国,然后漫延至天下,搜寻不同种族的青壮和少儿过来,给予良好待遇。不要拆散家庭,不要强迫。最好用“招工”等名义遮掩,千万别引起他国警惕……

白沙城八十万人口,平息后党之乱惊走了一些,剩下七十万还是太多了。必须清理闲杂人等,把总数降下去,才好安置建造天师府的十万法师、匠人……

对了,粮食出城的事,密侦司去查一查……

小香小兰在信天游离开之后,去芙蓉村义学帮了几天忙,接着回了栖云郡守府。随着董夫人登基,重新来到王城。

因为早期接触了一点“传说阵”事情,又深受信任,被华文调回来干点零碎杂务。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便没有安排婢女,由二人奉茶。

信天游见她们欲言又止,问道:

“有啥事,直说?”

小香怯怯道:

“少爷,青青没了。”

她喊习惯了,在信天游成为了堂堂的信天国师之后,也改不了口。

“哦,不要紧,它可能飞回老家了。”

“不是的,少爷,它没了……”

“没了?”

信天游渐渐回过味来,腾地站起,厉声追问:

“它死了?”

一屋子人全部跟着站起,云里雾里。只有冯程晓得这件事,连忙道:“不是那么回事,青鸟没死。”

信天游莫名其妙,好歹放下了心,疑惑地问道:“没死……没死怎么就没了?”

小香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得退后一步,嘴一扁快哭了,道:

“我,我不晓得怎么回事,连华文少爷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千陌公子说,青青没死,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

“小香,慢慢讲。”

“少爷,青青它……变成了一个蛋。”

第86章凤凰鸣矣

青青变成了一个蛋?

信天游乐了,隐约猜出了是什么情况,对众人道:

“我去看看小青怎么啦,你们先讨论消化一下刚才的信息,待会儿我们再确定全盘的棋子怎么走。”

说完,由小香与冯程带路,匆匆而去。

青青是一只小小的青鸟,白沙城人个个都知道。

可这只小鸟在决定华国命运的大战立下了头功,一声啼鸣惊天动地,拦截住潇水剑派的白鹤,令周无羊的圣胎无法逃跑。

其强大、重要及与信天国师的关系,非同小可。为它中断国事是理所当然的,无人觉得不应该。

半个侯府都快改成工地了,府中围出了一块比足球场还大的区域,布满了八角形状的石屋。挺像修行者聚天地灵气用的卦居,却四面开窗。

临近黄昏,有人敲钟喊开饭了,“卦居”中往往还有人岿然不动,只顾打磨手中的法器。一眼扫去,法师足有一百余名,普遍是通幽境界。

信天游合计,这不是委屈侯爷夫人了?

冯程笑道:

“乡下的别墅,老夫人不肯去。建明女王邀请上王宫住,她也不去,就愿意这么守着儿子折腾。说热闹才好,以前冷冷清清的。”

小香没有往“工地”那边走,另外带了条曲曲折折的道路。沿途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通幽武士。看来,章牧之把全国的精锐力量调集了。

信天游以前就住在侯府,特熟悉。可是环境大变样了,没有人带路真会抓瞎。

越往后走,人越稀少,连岗哨也减少了。

七拐八拐到了后花园前,月亮门是敞开的。华文嫌万向轮驱动的大门开开关关耗费灵石,又麻烦,干脆卸了。

两层的小楼依旧矗立,草地上分两边各自四散布了八个卦居。以前密布的霹雳弹,只在围墙边一溜还有。

围墙外的亭子也在,悬挂的铜钟还有。不同的是,石墩上闭目端坐了一名老者,长须白发,膝盖上横着一把宝剑。

那是华国的擎天一柱,武道巅峰——剑圣!

听到声响,老者的眼皮张开一线缝,目光犹如厉电。乍见到与小胖子并肩而行的青年,顿时露出狂喜,凭空消失了。

“老奴叩见少主!”

老者跪在了三米外,右手宝剑搁在道路,稳稳地磕了一个响头。

小香、冯程急忙闪开到道路两旁。

信天游不像上次那样“噌”地跳开了,坦然受了这一拜。晓得老人的思想与自己不一样,保留许多古老的信念。不让他拜下去,他心里会不安的。

“剑圣……”

“少主折杀老奴了,不敢当‘圣’!”

“好好好,剑奴。”

“在。”

“盘膝,调息,纳气入丹田,搬运周天……伸掌。”

老者一样照办,只见少主一指弹在了自己掌心,仿佛一道闪电打入了劳宫穴,在经络中轰然炸开,如火线焚烧。

小香与冯程程目瞪口呆。

他们也曾被信天游净化真气,可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老者浑身冒出青烟,像被香火围绕的泥菩萨,又像乡下用柴禾熏腊肉。

累积七十多年的杂质被清理一空,还得到了最纯净真气的补充。剑圣身轻如燕,老年斑淡了许多,整个人像年轻了十几岁。再一次跪下叩首,哽咽道:

“天可怜见,华族要出菩萨天人了……老奴,叩谢少主。”

信天游微微一笑,取出两块极品灵石递过去,道:

“别到处瞎嚷嚷,省得和尚道士找我打擂台。武道受身体的限制,你依旧没有走出巅峰,但抵达了前无古人的高度。普通的化丹仙师,将无法威胁你,贴身近战更不是对手。只除了……算了,站岗去吧。”

话语的后半截,他没有讲完,只除了……像雷震子这样的妖孽。可天人弟子,怎会挖空心思对付一个世俗老者?想想都可笑嘛。

剑奴抓起宝剑,“嗖”地立起。力度没掌握好,竟然离地了半尺,好似悬浮一般。啥话也不说,一闪就回到了亭子内。

小香的嘴巴合不拢,目光追了过去,不由自主道:

“少爷,我也想要。”

小胖子冯程程咳嗽两声,不好意思道:

“天哥,我其实也想要。”

信天游哑然失笑,道:

“老人家一身的功力凝聚,得到提升后当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们俩才多大年纪,多深一点道行?基数太小,效果当然不明显了。”

小香撅嘴道:

“少爷,你不也没大多少?”

信天游边走边道:

“我是没大多少……可我当年在虚境,被师父的雷电鞭子赶着,不知道经历了你们的几生几世……”

感觉说漏了嘴,越往下越不好解释了,赶紧打住。

小香与冯程程微妙地对视一眼,不问了。

后花园中不见一个人,进入小楼开启密室,下到了镶嵌一线夜明珠的地底甬道。又打开了一个防护阵法,灵石库房露出来了。

在小丘似的晶光灿灿顶端,赫然是一个拳头大鸟蛋。

冯程道:

“天哥,你再不回来,华文就要哭了。这个蛋吸收的灵气实在太庞大了,像个无底洞……你原来弄回的上万块上品灵石,全部变成中品了。”

信天游瞅着那颗莹白色的鸟蛋,感受到里面磅礴的生命力。欢喜无限,喃喃念道: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冯程程,记住,要在镇国天师府移植一大片上佳的百年梧桐,把下品灵石埋入泥土,滋润根基……”

小胖子恭谨地欠身道:

“天哥,我记住了,明天就安排。”

小香则瞪大了眼睛,吃吃道:

“少爷,你是说,说……那个蛋蛋里要飞出一只小凤凰?”

信天游笑道:

“龙,凤凰,麒麟,是上古神兽,生而神圣。它们一出生,就相当于我们的天人境界。青青一定具备了上古凤鸟的血脉,化形成功后,最低也将是圣人境。我就说嘛,小黑、小花那么大个子,怎么会怕一只小小鸟。”

小香香惊得用手捂住嘴,不敢讲话了。

停留片刻,信天游并未取出灵石将库房填满,那还得等与大家商议后再统一安排。

出到外面,见到两侧还有有几个门装珍稀材料和传送阵配件的,随便看了看。甬道尽头,赫然出现了一扇光门,释放出恐怖威压。

冯程指向尽头道:

“那里面,只有我和华文、千陌进去过……很怪,好像打通了传说中的寒冰烈焰地狱,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们俩又在调试阵法了,要不要通知开门?”

信天游察觉出威压之强大,连自己都不敢硬闯。论理,任何信息也传递不进。

“怎么通知?”

小胖子解释道:

“天哥,很简单。扯动一根绳子,里面的铜铃就会响。响几下是有讲究的,外人不可能知道。”

原来是这样呀!

信天游晓得自己想复杂了,笑道:

“不着急,我们先去外面,把组织与统筹的事项安排完毕。”

第87章时光通道

回到厅堂,接风的宴席已经摆好。信天游唤人把钱名礼、赵甲、鲁贵全部叫来上桌一起吃,继续未完的话题。

至于华文和千陌两个呆子,思维不可以正常人度之。正忙得起劲的时候你去叫唤,他们会特别烦躁。不管了,反正饿不死。

钱名礼等三人,哪料到有一日竟然与国相爷平起平坐,迟迟不敢拢桌。可信天国师的话就是御旨,谁敢不遵从?期期艾艾坐了半边屁股,酒过三巡才放松。

白灵儿的气早消了,觉得先前对“小天”太严厉,坐在他身边殷勤挟菜。小香小兰低垂着头,还是放不开,饭也没扒几口。

信天游宣布,十天内,宋国的镇国金刚,金山寺禅子法海将到华国访问,必须按最高规格隆重接待。通知白沙禅寺,准备开一场水陆大法会。

这步棋,是他早安排好的,为自己的来历找一个备注。潇水剑派的道场里冒出一个佛宗国师,传出去极为丢人,一定拼命捂住。

加上道门的南方巡查使和四个巡天者被团灭,华国又是天地元气的贫瘠之地,平日根本没仙师乐意来,消息的扩散得到控制。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在即将召开的桃都大会上,只要潇水剑派不告状,道门一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道佛并列,这样的事以前不是没有过。

而法海之所以愿意做这个挡箭牌,纯粹是被《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勾引。

今年的大旱不可避免,重头戏是储水,储粮。

赦奴政策可以吹吹风了,待下半年灾荒发生时强硬推行,由国家补贴银两。那时,许多豪绅受到灾荒的压力,不愿意养活奴隶,抗拒较小。如果还不听,或者狮子大开口,一个字,杀!

华国钱不缺了,可是缺人才,缺壮劳力。想办法千金买骨,吸引他们过来……

再过两三年,洪水暴涨。

白沙城地势较高,暂时无事。云梦泽旁边的临水郡,一定被淹没。所以今年秋天过后,除了造船厂外,水边人家开始搬迁。从明年春汛开始,工部派人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测。水势一旦太大,将把沉积湖底的“秽气”翻搅出来,弥漫湖畔……

镇北军被抽调去栖云郡挖坑了,立即成立一支青年禁卫军。提拔年轻将领,老兵油子一个也不要,以期在乱世披荆斩棘。水军以前是鸡肋,地位跟各郡的厢兵差不多了,必须重视起来,投入巨资。

章牧之提出了一个反常情况。

珍宝阁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大肆收购灵石与天材地宝,只进不出。刚巧华国要修复神龙大阵,华文的实验也消耗极大,导致市面一石难求。可到了今年开春,珍宝阁又诡异地关门歇业,搬回夏国了。

这么做,非常不合情理。

华国没灵矿,灵石的价格高。假如拿回夏国出售,是铁定的亏本买卖。巧的是,去年秋天华国商队去到夏国,根本买不到灵石,人家禁止对曾周华三国出口。只好冒充别国人员,花高价搞了一小批,返程途中还差点被缉查出来。

信天游闻言,心里敲起了强烈警钟。

断绝战略物资的输送,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离开战不遥远了!

他能够看到这一点,难道潇水剑派是睁眼瞎?想必暮春的桃都大会上,丹丘生提都不提道场内冒出了一尊金刚国师,而是控诉正阳门磨刀霍霍。

好在华国躲在曾国与周国背后,打到这里来需要一段时间。粮食出城,麦子熟了,难道与此有关系?

信天游得到的信息太少,支撑不起对整个事件的推演。只好先搁置了,日后再和郭、章二位商讨。

钱名礼汇报说,各地义学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编号到了方舟六十六。因为有为芙蓉义学留字的先例,各地山长都希望信天金刚为本校题名……

……

宴会吃了整整两小时才散,小香小兰忙着为少爷铺床去了。信天游由小胖子冯程程领着,到了传送阵实验室。

白灵儿心痒痒的想跟过去,看几个人到底搞什么鬼名堂。被章牧之好一顿教训,撅起嘴巴老大不高兴。

别说她,连郭春海、董夫人都搞不明白,信天游为什么那么重视败家子华文的研究,给予一切方便。却晓得,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的重要……

旷古未有的传送阵,看起来毫不起眼,像一个直径五米长十米的木桶。但信天游知道,仅仅这个试验室的工程就浩大得不行。

华文当初设计的类似花朵结构,深埋于地底,全部展开的直径达到六十米,镶嵌进墙里了。白沙城的水资源又丰富,掘地三米冒水,仅仅防水工程就伤透了脑筋。

天师府的正式传送阵要比这大几十倍,假如深藏地下的话,将猴年马月也修不成,只能摊开在地表。经过大半年努力,用两重石墙把“凶地”包裹,外围的地表平整,基础打下,就等盖房子了。

华文按下了开关。

嗡……

阵法启动。

三分钟后,闪过一瞬令人心悸的威压,蓝光乍现,忽而收敛。

洞深八米处,出现了一片茫茫白色。

正中心,有一个指甲盖大圆圆的黑点。黑到了极致,深邃到了极致,竟然无一点光亮反射。眼睛看过去,似乎连灵魂都被牵引走了。

信天游疑惑地问:

“这就是你们弄出来的,爱因斯坦罗森桥?”

千陌和他的接触不如华文多,又一直埋头打磨法器,对时空理论一知半解,不解地反问:

“你说什么,二妮……吃糖……路上瞧?”

信天游乐不可支,哈哈大笑。看起来,是自己冤枉柳王宫中的几位文书女官了,人家分明是秉笔直书嘛。

华文表情严肃,解释道:

“我们输出的威力,其实不可能直接打通遥远的星域。但是,如果时空本来存在裂缝,只需要击穿外部钻进去就行了。那条裂缝,也被称为虫洞,时光通道,爱因斯坦罗森桥。

“爱因斯坦,是远古的一位大罗金仙,有通天彻地之能。罗森,只是爱因斯坦的弟子,一个小飞仙。”

第88章寒冰烈焰地狱

“高,实在是高!“

信天游咧开了嘴,嗖地向华文伸出大拇指。

当初,他为了避免一大堆啰里啰嗦的麻烦,就是这样向呆公子解释的。

“没啥,本公子一直高山仰止。“

华文傲然昂头望向天花板,一副舍我其谁的模样。

千陌苦恼地抿抿嘴,觉得大仙小仙的名字真奇怪,迟疑道:

“二妮吃糖和路上两个神仙,瞧见了时光通道?”

信天游再也憋不住,笑弯了腰。

笑完后,又觉得千陌并没有说错。虫洞是罗森从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中推导出来的,可不瞧见了时光通道?

“你们三个,怎么判断黑点连接了另外世界?”

华文闻言,晓得他似信非信,道:

“冯程,给土包子演示一下。”

在入口的左边有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一叠账簿。小胖子麻溜跑过去,从抽屉里掏出一个金属小圆筒。

那叫暴雨梨花针,信天游在与周无羊大战中,见到密侦司的谍子使用过。一按机括就射出一枚钢针,还可以群发,对付俗人端的厉害。

“等等。”

信天游见他们玩真的了,从冯程程手里接过针筒,朝白茫茫的光墙走去。

三个人同时叫起来。

“不要靠太近!”

“呵呵,你们也晓得危险呀,为什么?”

“有时候我们的钢针打偏了,掉到地上会变弯,甚至成为粉末。”

信天游不以为然,但越往前走,越感觉威压呈级数上升。不敢冒险了,距离白茫茫光墙两米之遥就抬臂发射。

嗖……

钢针准确穿过指甲盖大的黑斑,却没有传出落地的叮铃响。

连发三记,都是如此。

信天游的脸色变了,喝道:

“快,快关阵法。”

华文赶紧朝开关一按,白芒与黑斑瞬间消失了。

光可鉴人的木地板和对面的墙上,赫然没有见到任何物件。那三枚钢针,凭空消失了。

信天游牙痛似的,倒吸一口凉气。

天,这三货的胆子真肥!

比起两百年前,喜滋滋怀揣一块强烈放射源的华氏祖先,还要肥上若干级数!

面对造成了时空畸变的能量场,竟连围栏也不设一个。

然而,真的打通了异域吗?

还缺乏证据。

“钢针不见了,也许是被空间粉碎成了基本粒子,并没有去到另外一个世界。”

小胖子一听,从桌上拿起一本账簿,道:

“天哥,你看看这。”

信天游接过帐簿,顺手把暴雨梨花针往纳戒里一收。他现在是“指环王”,啥东西都喜欢朝里塞,养成习惯了。

账簿上,登记了一百二十六次试验。

他发现,这三货不仅仅朝黑斑射钢针,还射过蚂蚁、蜘蛛、蜜蜂。

活物极难被精准送入,打歪了的没一个活下来。偶尔还“嘭”一炸,化作粉尘。

小胖子异想天开,说捉几千只蜜蜂,拿扇子在后面驱赶。它们“嗡嗡”乱飞,总会有几只钻进去。

结果,悲剧了!

蜜蜂比他们聪明,死活不肯靠近光墙,调头乱窜。

华文是化丹仙师,千陌是圣胎真人,运起护体气场后毫发无伤。可怜的始作俑者冯程程才通幽初境,被扎成猪头,连他妈都不认识了。

最恐怖的是有一次,三人用一根筷子粗的细长竹条朝黑斑里面捅。捅来捅去,二者无任何变化。把阵法一关,小半截竹条凭空消失了。横截面呈现出琉璃化状态,平整得可以当镜子。

账簿上记录最完整的,是另外一项数据。四十几次记载了“冷热气流”,极其有规律。

前十二次中,有三次记载了“极热,高热”,再往后是“冷、高冷、极冷”,到六十八次后再次出现“热、高热、极热”,一百二十次后又出现了“冷”。

阵法启动的时间没有规律,基本上每天一次。每次控制在一小时内,上午下午晚上随机抽取。

信天游问:

“极热多热,极冷多冷?”

千陌回答道:

“极热像揭开蒸笼,蒸汽扑到脸上。极冷像寒冬腊月,推开门吹风。”

信天游初估了一下,高温七、八十度,低温才几度。

在另外一个世界,气候大约五十天一循环。之所以有时候测量不到,是对面没有刮风,灌不进来。静止状态下,通道的孔径太小,造成空气对流微弱。

如此极端的温差,可不就像寒冰烈焰地狱?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初离开时,并未料到会被困紫府七个月,所以没对华文叮嘱仔细。

连通异域,甭讲污染环境了,反正都是要过去的。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万一对面的病毒、凶物冲过来怎么办?

这三货命大,懵懵懂懂,浑然不知凶险。但也验证出一件好事,异世界存在空气,而且无毒。

信天游沉思了一会儿,问:

“还有没有其它证据?”

“瞧这个。”,华文从抽屉里摸出两枚丑八怪戒指递过来。

信天游略一感应,高兴得一拳打去,道:

“行呀,你丫真是个天才,我看不比吴王孙差。真的弄出空间戒指,就是太小了,只能装一个苹果。”

冯程程与千陌听到“天下青年第一人”的名字,条件反射一般追问。

“你见过吴王孙?”

“见了……这小子和我打赌,裤衩都输掉了。“

“啊……“

二人惊得嘴巴合不拢,转念一想又不奇怪了。信哥儿可是谪仙转世,啥人间的天才在他面前不就是一个呆瓜?

华文被当胸一拳打得在甬道里滑出二三十米,故意一瘸一拐地朝前走,龇牙咧嘴地嚷嚷:

“信天游,你小子把哥哥打出了内伤。不出几亿两黄金,咱们没完!“

“切,我打的是你胸口,你瘸腿干嘛?“

“啊,打的是胸口呀,忘记了……试验法阵的威力不够,做空间法器的窍门还需要摸索。等传送大阵正式开启,应该可以批量生产。不过我计算了一下,法器的容量受材料和许多因素制约,存在一个上限。“

“哈哈哈,那你慢慢摸索。咱们先排排坐,分果果。“

信天游亮出了三枚空间戒指。对里面的东西也懒得细分了,让三个人日后自己调剂。

唯独匀出半米直径圆球的炎精,专门交给千陌保管。

特别声明,这玩意不准华文沾手,连借都不行。那货的胆子实在太大,一不小心会把实验室炸了。

气得呆公子跳起脚骂,威胁要告诉妹妹董淑敏去。

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中,信天游拟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道:

“华文、千陌,你们先去吃饭。冯程程,把韩锋和他手下的赵所正叫来。我洗个澡,养足精神,今晚就一探天外。“

第89章进入异世界

一小时后,梳洗完毕的信天游带着华文、千陌、冯程、剑圣、韩锋、赵所正六个重新回到了小楼中。

先将后三人留在密室外,带领前三者走进地下甬道。

试验室的门口有一道隔离阵法,只有华文与千陌才懂开启。

传送阵每次只能持续两小时,预留了二十分钟的缓冲时间,否则将面临崩溃危险。设计了双向开关,除了试验室内有,在外面草坪上的一所卦居里也有。是为了预防一个失灵,另外一个还可以生效。而且卦居下方有通道进入阵法内部,方便维修。

了解清楚之后,信天游带领众人朝外走。到了试验室门口站住,从空间戒指内取出一个半尺大小的木匣,揭开盖子手一拂。

砰……

一十八个寸长的黝黑铁兵落地,手执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流星锤十八般兵器。

别看个头小,却极为沉重,砸得青石地板一颤。

他笑道:

“这是吴王孙送我的傀儡,由天外陨铁制造成,生猛灵敏,晓得布阵。战斗非常凌厉,每一个都相当于武道仙师。体积小,局部破坏力便大了许多。还不怵法术,不惧水火。化丹仙师想要击败它们,并不容易。况且,铁兵六亲不认,用来看门是最好不过了。”

三人蹲下,好奇地各自拈起一个看,华文问:

“怎么控制,动力从哪里来?”

信天游道:

“用神念可以指挥,动力来自体内的一颗黄豆大极品灵石。不指挥也行,按下开关就自动结阵,不让任何物体通过防御区域……”

华文一听,找到了一个凸起正要按下,却被一把夺过,恼火地站起。

信天游笑道:

“以后有的是时间研究,送给你们当保安,总不能让剑圣老人家一天到晚守在外面。我觉得,在两侧墙壁挖几十个龛,再做批一模一样的假铁兵混杂摆放。任谁见了都以为是摆设,或者镇宅的器物。

“离开的时候,把傀儡开启。谁溜进来偷东西、搞破坏,只怕会死得很惨。这么狭窄的空间,面对一十八个强大的不怕死仙师。啧啧,那场面,妙不可言……走吧,走吧,出去说话……“

小胖子笑道:

“天哥,你真损。“

三人朝外走,见信天游没收起铁兵,也不在意。

出了甬道,信天游面孔一沉,喝道:

“剑奴何在?“

剑圣躬身而出,洪亮应答。

“少主,老奴在此。“

“命你守卫此通道,我没出来前,不放任何人进去。“

“是!“

老者一挺身,气势如利剑出鞘。

华文、千陌有点发懵,眨巴眼睛问:“啥意思?”

冯程疑惑道:“天哥,你别是想一个人启动阵法吧?那么小的一个孔洞,你怎么钻进去?“

信天游笑道:

“出去说,出去说……“

边讲边把三人朝外推,待出了堂屋,赶他们走下了台阶,脸一板喝道:

“韩锋,赵所正何在?“

二人应声而出,响亮答应道:

“某在!“

“你们两个守住小楼,不得放任何人入内。“

“是!“

华文急眼了,往上直冲,骂道:

“好你个信天游,我的屋子不让我进,你要干什么?“

可他虽然进阶化丹了,却没啥战斗力。吃身为武道仙师的韩锋一推,踉踉跄跄连退,千陌赶紧扶住。

韩锋与赵所正两个五大三粗,往台阶上一站,恰似两尊铁面无私的门神。瞅那架势,甭提逍遥伯了,连天王老子也不会认。

信天游笑嘻嘻道:

“你们三个,别费神了。就算请动章牧之制服韩锋,剑圣那一关谁也过不去。即使花言巧语说服了剑圣,却无人可以破得了十八个铁兵傀儡阵,除非想把那儿打成稀巴烂。“

小胖子冯程喊道:

“天哥,你要去探那个地方,我们可以帮你照应,干嘛要这样?“

信天游摇头道:

“你们应该知道,真人的元神一旦出窍,躯壳受惊扰后往往大开杀戒。你们呆在我身边,太危险。有一点要切记,每一次开启阵法必须先做好隔离措施。你们的胆子太肥了,到现在都没有东西从那个地方爬出来,真是命大!

“好啦,好啦……不就两小时吗?我会记住时间的,两个小时内肯定出来。”

韩锋与赵所正听得稀里糊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会有要命的东西爬出,需要信天金刚元神出窍前往。

莫非,是阴曹地府……

信天游转身离开,不顾三个胆大包天的货“喂喂喂”地乱喊。

到了实验室门口,把傀儡开启。十八个铁兵如同受到了磁场影响,自动排成横六纵三,摆出防御阵势。

信天游进到门里,把隔离阵法启动,再把传送阵启动。

长吁一口气,盘膝而坐。

从少年到如今,奋斗的目标近在眼前,令人不由得忐忑。

他闭目凝神了三分钟,让精神达到了最饱满状态。再释放出小龙,把全部的意志灌入。

嗖……

一线流光穿透了黑斑。

感觉非常奇妙,仿佛穿越了百千世,无所在,又无所不在。

眼前黄沙满天,气浪灼热。

第一感觉是重力比地球大了约十分之一,非常理想。

冬天里,贵妇人穿着二三十斤重的裘皮大衣,不也健步如飞?这么一点重力的增加,对人类移民的生活不产生太大影响。

也说明,这颗星球的质量比地球略大。

温度只相当于冯程程说的“中热”,五六十度。在沙漠里,不算什么。

空气干燥,负氧离子含量少。是因为缺乏植被,缺乏水分,换到有森林河流的地方就不同了。

天地元气几乎没有,挺好。否则又将出现修行文明,以个体压制整体,社会难以进步。

唯一麻烦的是,氧气含量高。

新移民的醉氧问题,容易克服。潜在威胁是氧气太丰富了,必然导致动植物疯长,异常高大威猛,如同史前的地球。即使来一百万人,都不够霸王龙啃几口。

总体情况,出乎意料地好,没有跑到一颗鸟不生蛋的星球。

但信天游总感觉不对,贴近地面观察。

靠,沙砾之间的缝隙为什么没有阴影,好像处于手术台的无影灯下。

他抬头一看天空,瞠目结舌。

第90章人造天地

天空一片白亮,呈现出连噩梦中都没有的场景。

均匀的、平坦的、柔和的白,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光源造成明暗。自然界里一般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信天游呆了呆,感觉又回到了虚境。

奶奶个熊,这不就是电脑或者手机的屏幕,白屏了吗?

即使眼前冒出一大堆神仙老虎狗打架,他都可以接受。

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是钻入了一个出故障的电子仪器里。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庞大的虚拟场景,所有人和物只是一串代码。随时可以被删除,格式化,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小龙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继续侦查,而是,嗖……又从时光通道里钻了出去。

还好,还好,地球还结结实实存在。

自己的本体依旧盘膝端坐,双眼紧闭,手按龙牙。

门口的桌案上堆码一叠账簿,顶上的一本摊开着。

桌角,两枚丑八怪戒指凄凉地躺着。尽管它们只能装下一个苹果,可也是批量生产的首批空间戒指。意义重大,却被华文那个家伙不把豆包当粮食,随意乱放。

一切都跟离开时一模一样,时间过去了还不到一分钟。

没办法,传送阵极其消耗灵石,像这样干耗是不行滴!

嗖……

小龙一摆尾巴,又钻出去了。

再次望向天空,发现了不同。高远处有羽毛状淡影缓慢飘过,应该是云朵。

信天游自从可以吸收光能,对光线的变化非常敏感。察觉出紫外线偏少,似乎光波被拉长了,向红色这端移动。也就是说,光线中蕴含的能量减少了,“吃”起来没啥营养。

环顾四周,见目前正位于一处沙谷的底部。望向顶端的沙脊,果然见到了一条很明显的红带,由浅渐深。并非那里真有一条红色的带子,而是光谱红移了。

这样才对。

否则以如此白亮的天空,紫外线与高能射线倾泻而下,温度早就不止六七十了。

说明这个世界还是遵循物理定律的,可以被理解。

尽管元神出窍比本体弱了许多,还是具备了某些威能。信天游再一次确认环境,身躯一搅刮起一阵小旋风,把冯程程他们射出来的几百口暴雨梨花针和一截竹竿子掩埋。

开玩笑,这要是被当地土著发现,那可是外星人入侵的铁证!

进行磁场定位,最后看一眼悬浮在五米空中黑不溜秋像颗煤核的退路,小龙身躯一抖,直上云霄。

地球的大气层一般按一千公里厚计算,但一万公里外依旧存在稀薄气体和基本粒子。而这里,信天游感觉气体稠密,大气层将更厚。

飞上万米高空的平流层,略感疲倦。瞅趋势,难以飞出大气层一窥星球的全貌了。爪下一层层白云铺开,看不清楚地貌。

于是,果断下行。

反正不是今天去了明天不来,只是用两小时打前站,了解情况。

充斥视野的,还是无边无际黄沙。

靠,比九百万平方公里的撒哈拉沙漠还要大。

从高温七、八十度,低温只有几度的严酷温差,信天游判断,时空之门附近的区域难以存在生命。根据空气湿度变化,降低高度,逆风朝水分多的一边飞出。

一鼓作气飞出了五百多里,温度下降到了四五十,终于见到了绿色。

信天游一个急刹车,屁颠屁颠飞过去。

那是一片枯死的胡杨林,枝干伸向天空,如枯槁的人向天呼吁。

在中心位置,还有几棵树生长。

两棵大树的枝条努力向中间伸展,其下有三棵幼苗。样子好像父母极力伸出胳膊,想为孩子遮阴。

它们是徒劳的,光线无处不在。

三株小苗蓝绿的叶子狭长似柳叶,边沿枯黄,眼看要活不成了。

信天游绕树盘旋,不知所措地看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这就是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大名鼎鼎的,沙漠胡杨。

好不容易跑到异域,却见到了地球植物,开什么星际玩笑!

难道,这是一个人造天地?

他抬头望向诡异如白屏的天空,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小脑瓜不够用了。

不管怎么样,胡杨是跨越了漫长空间见到的第一个生命,还是自己老乡,他不帮忙谁帮忙?

在柳王宫学习的凝水术起作用了。

无奈空气太干燥,整整耗费了二十分钟,才弄出五颗小西瓜大的水球送入五棵树根部。

沙土发出了焦渴的嗞嗞响。

沙沙沙……

没有风,胡杨的枝叶却摇晃了,似乎致谢。

信天游估算了一下时间,从开启传送阵到现在,大约过去三十多分钟,决定还是继续搜寻。

即使超出两小时,也不要紧。华文那个呆子,总不至于不晓得关机重启吧。

这一次,他紧贴地面,看有没有其它生命存在的痕迹。

一般人以为沙漠是生命禁区,其实那里生物链脆弱,物种却不少。植物如沙棘、骆驼刺、胡杨、仙人掌……动物有骆驼、蛇、蝎子、蜥蜴、沙鼠……

翻过一道又一道沙梁,突然,千米外出现了一溜小黑点。

信天游升到百米高空,将龙躯淡化,疾掠而去。

尽管有了胡杨产生的心理冲击垫底,他看清楚之后,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些黑点一点也不小,赫然是一队搬运东西的苦力。背后巨大的柳条筐里,装着黑亮黑亮一块一块的,不是煤又是什么?

我勒个去!

背一筐煤,翻越几千里沙漠,连行为艺术也不敢这样玩呀!

信天游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冷静一下。

奇怪,那些人怎么一动不动。

慢慢地降低高度,一点一点接近,到最后几乎与对方脸贴脸了,还是毫无反应。

信天游惊得张牙舞爪,龙眼珠子差点滚出了眼眶子。

靠,一队石雕!

均两米多高,雕刻的线条粗犷,俨然活人一般。

穿着的短褐不知由什么编织,反正以前没有见过那么粗的纤维。

“柳条筐”坚韧异常,也不像是真用柳条编的。然而,筐中装着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无烟煤。

假如告诉师父,见到一群石人背着煤穿越沙漠,回答肯定是一鞭子。

说出去,也没人信呀!

第91章石人一只眼

为首的石人身形壮硕,塌鼻梁,大嘴巴,足有两米五高,令信天游想起了昆仑奴。

它的“柳条筐”最大,目测至少装了煤块一千斤。加上本身体重超过八百斤,合起来足有一吨。踩在松软沙子里,每脚都深达一尺,漫过了足踝。

但这件雕塑作品,诡异地只在眉心位置刻了一只眼睛,也没有眉毛。

恰似元末红巾军起义时造出的童谣,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跟在它身后的石人就瘦小多了,平均才两米高。都穿了衣裳,却没有穿鞋子,脚板平平的,特别宽阔。如此的话,踩在沙上就不容易陷下去。

这些雕刻惟妙惟肖,可惜,都不完美。

除了为头那一个是独眼之外,大部分人还不如“他”。要不缺耳朵,要不没头发,要不少手指……最“屌”的那一个,竟然连五官都没有。黄扑扑的一张平板,猛一瞧要吓一跳。

信天游围绕它们转了好几圈,一头雾水。

数了数,一共六十五个。强壮的男子顶在前面,往后依次是老人妇女少年。

倒数第四是一个老太婆,弯腰背着几乎等人高的一筐煤,侧身作呼喊状。一名姑娘拖住一名貌似要挣扎往回跑的少年,挥手向后招。

孤零零吊在队伍末尾十几米的一个小男孩,转身望向来时路,抬起胳膊抹眼泪。他也背了个小筐,里面装了一百多斤煤。

这行为艺术,有点意思!

摆在沙漠中,是预备给谁看的呢?

先前信天游只注意石人,此刻兴趣盎然地扫视,立刻发现了一个疏忽的疑点,悚然一惊。

沙地上,赫然延伸出一线轨迹。一直下了沙坡,进入沙谷,爬上对面的大沙丘。

不会吧,石人会走路?

痕迹非常清晰,并没有完整的足印。因为石人一脚踩下去至少深入半尺,并不是直接向上拔出来的,而是拖拽出来。

信天游努力回忆,进入时光通道前,自己喝醉了没有?

一看再看,确认无误。

昂头望向白屏似的天空,强烈怀疑这是一个人工制造的世界,天外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蝼蚁似的自己。

如同程序员隔着屏幕,观察游戏里的角色生老病死,劳动战斗。

靠,那不就是上帝吗?

师父信使并未否定神明,可也从来不怕他们,教出的徒弟也一个德性。

冷酷的逻辑立即就将瞬间泛出的软弱情绪驱散,将眼前扫描的资料备份存档。

任何事务暂时不能解释,只是没有找出背后的原因。把一切归结于神明,是怯懦、逃避、退缩、放弃的表现。

完美战士从不如此。

比方说,当初在坟山的月夜,柳若菲唱《沧海一声笑》,不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结果发现,事情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信天游搁置对石人的研究,朝对面的沙丘飞去。

下坡,上坡。再翻过沙脊,进入沙谷。

他终于明白队伍的末尾,小男孩为什么哭了。

把几个场面串起来挺像一幕情景剧。

一名少女歪倒在沙地里,痛苦地用手伸向自己大腿。筐中的煤洒了七八十米长,剩不了几块。

那是一尊堪称完美的雕像。

瓜子脸,柳叶眉,发束自然下垂,梳了个垂鬟分肖髻。身材窈窕,清秀绝伦,令信天游想起了苏果儿。

凑近再看,每一根头发丝都历历可数,真不知是怎么刻出来的。

啥意思?

莫非艺术家要表达痛苦永恒,而美丽总脆弱短暂?

不对,空气中有一股焦糊味道。

小龙缩小到一尺长,飞向少女手指的地方,果然发现问题。

大腿外侧的裤子破了个洞,红黄色的液体渗出。温度非常高,有点像岩浆。

信天游感应了一番,抬爪一抓,释放力场。

一条黑黝黝的寸许长虫子从洞内扯出,不停地扭曲挣扎。形状像蚂蝗,身躯却是由一圈圈的坚硬外骨骼组成。

异域见到的第一个动物,岂能放走?

信天游大喜,爪子稳稳捏住,拿到眼前放大倍数。

噗……

虫子尖尖的嘴里喷出一股灼热液体,迅速化为汽雾。

不好!

小龙疾闪。

他虽然是虚幻的神魂状态,不怵物理攻击。但异常的高热,在没防备情况下还是能够造成损伤。

虫子掉在沙上,瘪瘪的一动不动,被捏爆了。

喷出液体溅到的地方,出现了一溜小黑坑,沙粒竟然被融化了。

信天游心有余悸。

即使他身为出神真人的本体在此,也无法硬抗,得运用力场隔离!

靠,接近两千度的高温,丫挺的沙虫怎么不把自个融化掉?

论理,应该是喷出的液体中有几种元素混合,瞬间反应产生了高热。而那些元素,往往是剧毒且具备腐蚀性的。要不然,怎么能在石像上钻出孔?对了,它没事钻石头干什么,蠢得做猪叫。

少女伤口里的沙虫被扯走后,源源不断的红黄色浆体流出。

信天游瞅她那一副蹙眉的神情,总感觉像一个活人。

想了想,干脆好事做到底。

抓起一把沙子融化了,运用力场控制,涂抹在伤口表面,等于打了一个封闭。

又拈起虫尸研究,觉得甲壳坚硬,应该富含了金属。

传送门位于沙漠的中央,战斗力不强的普通人要走出去寻找栖息地,这些虫子将是致命的麻烦。

对,得让科学狗开路,他们有金属探测器。

小虫子一般都会群居,落单很容易被消灭。这附近,肯定还存在庞大的数量。

小龙丢掉虫尸,以少女为圆心盘旋飞翔。

细察之下,不由得头皮发炸。

石雕脚下的一米范围内,沙子里竟然藏了十几只,脖子上也趴着一只。外围密密麻麻足有好几百只,尖头全朝向少女,好像赴一场盛宴。

可能感觉危险降临,全一动不动装死。

信天游毫不客气。

这次不用爪子去捏了,释放力场把它们摄到空中,裹成一团球。

轰……

烧了,干净大吉。

估计时间快到两小时了,决定先回去,毕竟勘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小龙在空中扭转身子,突然一僵差点摔落。

我勒个去,先前歪倒在地的石像竟然端端正正地跪向自己,双手托着一块最大最亮的煤。

啥意思?

报恩,送煤?

拜托……菇凉,你有没有搞明白,自己是一尊雕像耶!

信天游彻底石化。

少女动了。

非常缓慢地抬起一只手,跟蜗牛的速度差不多,指向小龙的身后,脸上露出了惊恐表情。

信天游不知所措转过身,见到一百米外的沙坡中段,隆起一个坟丘。越来越大,沙子像流水一般泄下。

有一个大家伙,正从沙底钻出。

(

哈真没办法了

马上就要登上高铁,去到广州。

三天的行程安排满满,有限的时间只能是推掉一些夜晚活动,找空隙码字,所以今天请个假。

书未被推荐,极少人能够见到,对此我也理解。

在铺天盖地的快餐中,特立独行者很容易被淹没。不采取模式化写作,注定了不能像流水线一样生产,速度跟不上。

不过,追赶情节只营造出一种虚假的饱胀感,细嚼慢咽才吸收营养,体会到非凡滋味。当然,这与网文浮光掠影式的阅读相违背。

比方说,大家见到的“四球相垒”那题,“矢量叠加”的思路,可能以为从哪里抄来。不是的,那是我少年的回忆,就是那么干的。

敢断言,没有任何一本网文可以像《去天外》这样丰富,精深,经得起品味推敲。也可以说网文分两类,一本是《去天外》,剩下是其它所有书。长得全差不多,一个妈生的,大小不同模子里套出来的。

前些天,差点爆出一个超级大乌龙。

一位世界级专家的好友给我发来几道题(说下他眼下研究的课题,多维空间与矩阵,吓死个人。经常把密密麻麻的手稿发给我讨论,我就回答一个字,不懂)。我一看,好像不难呀。

挑了一道自认为最简单的,甩开膀子就干,半小时弄完。

其实,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难的一题,从中衍伸出了许多学科。可从文艺复兴开始,到现在都没有被证明。

几个专业人士总感觉不对,可又一下子挑不出毛病,吵得不亦乐乎。

于是给媒体朋友去了个电话,他们请示领导后,准备报纸、电视、网络联动。29号录像,感觉太长了,要压缩到10分钟才方便播放。假如剪辑,又不知道哪里重要哪里不重要。

第二天便发了个小小的新闻简稿,夹杂在每日更新的一大堆热点里。估计没几个人看到,目地只是为了抢占时间至高点。工作人员下班后也不休息,陪我反复录像到晚上九点,终于把时间压缩到五分钟。准备五一小长假后,重磅推出。

现在回想,觉得这个“小长假”简直是天意!

期间,国外的一哥们通过朋友在微信上指出,我在每一个单独的环节都没有问题,但中间有关键的一步直接跳过去了。我冷静下来回头一看,果真如此。甩开膀子再干,这下子,三天都补不了那块跳板。

尽管无意中推导出了一个新定理,还是与目标差距十万八千里。最近才知道,五月五号那天有一个重要活动,也没有参加。

如果没有小长假把新闻发布推迟,我简直要无地自容了,还要连累许多朋友。

感谢上帝!

所以五月初期都没有码字,把存稿耗光了。

大家如果注意的话,最近十天来第二章的发布几乎都是在晚上11点左右。

恰好又赶上出差,不得不请假。

这样也好。

凭功力与灵光,确实能够支撑起短暂冲刺。回头看近十天的章节,自己很满意。

但是,要让一部书浑然天成,必须作深入思考。

刚好可以在两三天里,梳理脉络。

另外,提个醒,不建议大家通宵达旦地看。

之前,许多朋友是这样的,我也讲过两次,如Virginia1900、葉無為、IV嘟嘟嘟、朱离涚……

但前天我从本章说发现,残剑破奴同学从十二点开始,一直看到凌晨四点半,然后早晨八点又接着看,破了前面的所有纪录。

这,这,你不需要休息了?况且在夜间,手机屏幕会进行光补偿,对视网膜的伤害会非常大。

建议大家可以慢点读,我也写不了那么快。

谢谢你们,一路同行。

让我们跨星海,历大千,去天外,看一看宇宙终极吧!

第92章星际漫游者

小龙瞪着瀑布般流淌的沙粒,眼神渐渐迷离,觉得好像电脑屏幕上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代码。

突然眼前一晃,沙丘消失了,白亮的天空消失了……所有的景物如同浪花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了无痕迹。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寒冷,如在凛冽严冬里遭遇北风吹。

一个声音在心底狂呼,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另外一个声音却在耳畔响起,一个字一个字地朝外蹦,毫无抑扬顿挫。

“星际漫游者,你从哪里来?”

信天游感觉威严的意志如泰山压顶,奋起抵抗。

他从小被信使严格训练,又被楚山神女赠予念力,还得到了白莲圣后的符咒加持,癫道人的残念补充。限于年龄尚幼,神识只相当出神中品,可坚韧与犀利的程度远远超越。

对方太强大了,犹如巨掌握住了一枚鸡蛋。一旦运力就可以捏爆自己元神,却休想钻出一个小孔窥穿神魂的秘密。

不料,威严的意志如潮水一般撤退了,刻板的声音再次响起:

“漫游者,你这么弱小,是怎么穿越星域的?”

信天游反问:

“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声音回答道:

“我开启灵智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以前有一个人叫我袜子,也有一个人叫我煤。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袜子,还是煤。”

切,神经病!

袜子和煤,八竿子也打不着呀!

但对方是他在异域碰到的第一个智慧生命,精神力量之强大堪比龟虽寿。不说是星球的主人吧,肯定也是一个狠角色,必须好好套一套近乎。

“你告诉我,那两个人是怎么讲的,我就知道你到底是袜子还是煤了。”

“好……我不能理解他们的话,不过,可以为你重复那个场景。”

黑暗虚空中,出现了一团亮光。

雷电翻滚,如烈焰熊熊,又似金蛇狂舞。

一条伟岸的大汉昂然站立于电光中,身着上黑下红冕服,腰间斜佩一把宽阔的青铜长剑。

脑壳上顶着一块前圆后方的板子,实用功能很强大,可遮阳,可挡雨。黑色的板子中间有一条红线,左右垂下飘带,前后珠帘摇曳。隐约可以见到鼻如悬胆,目似朗星,下颌浓须飘逸,面容威武。

信天游觉得这个人很面熟,思考了数息才反应过来。

靠,不就是虚境中见过的秦始皇标准画像吗?头顶上戴着的板子叫冕冠,中间的红线谓天河,左右垂下来的飘带叫充耳。

这货的棺椁在骊山底下的水银江河飘浮,难道元神跑到了一个鸟不生蛋的诡异星球?又或者,棺材里面是空的?

秦始皇继续降落,穿过茫茫白云后,周身萦绕的雷电渐渐收敛。

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天地共鸣。

“要有光。“

光明骤降,沙海浮现。

因为没有风,沙丘并非形如月牙,远看圆润若馒头。近观则表面粗糙,起伏不平,仿佛带着毛刺的松茸。

秦始皇四顾道:

“要有水。“

音波掠过,沙丘开始扭动。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沙漠中出现了好大一个湖,碧波万顷。

嬴政站立湖边,见到周遭单调,皱眉道:

“要有花草树木。“

沙浪翻涌,围绕大湖出现了一圈草原。青草郁郁葱葱,鲜花姹紫嫣红,湖畔零零星星的大树躯干虬结,亭亭如盖。

最后道:

“风。“

立刻有微风自湖面起,向四方吹拂。岸畔花草摇曳,极远的草原边上,沙漠细小的表层砂砾出现了微小滚动,磨平松茸一般的突起和毛刺。数年之后,就能形成镜面一般光洁平整的月牙沙丘了。

天空一道红光闪过,被秦始皇抬手一抓,如一根红线从天空拽下,他掌心出现了一只火红的小鸟。

小鸟振翅欲飞,却脱离不了掌心,愤怒地啄,也完全无用,于是干脆仰天躺下去装死。

秦始皇笑道:

“想不到这里,竟然孕育出了一只小小朱雀。“

小鸟猛翻白眼,腿爪抽搐了一下。表示自己已经死得很彻底了,您老人家干嘛还死死捏住?

虚空中一阵涟漪,跌跌撞撞冲出一对俊男靓女。穿戴为楚地贵族服饰,很疲惫的样子。

秦始皇一见,忙喊道:

“喂喂喂,大司命、少司命,怎么就剩下你们兄妹俩?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东君呢?”

男子叹息一声,道:

“陨落了。”

“那苑渠人呢?”

“团灭。”

秦始皇沉默了数息,笑道:

“复归本原,也好。有一件事,朕一直不好意思讲。朕的大秦虎贲,灭了你们守护的楚国……哈哈,瞧朕这臭嘴巴。”

少司命蛾眉一竖,宝剑“仓啷”出鞘半截,冷冷道:

“嬴政,信不信我宰了你?”

秦始皇退后一步,掂量了一番,似乎感觉自己一个人确实打不过对方两个,不作声了。

大司命质问道:

“我们吃了大败仗,你怎么一点不悲伤,还有心情玩鸟?”

嬴政又退了一步,咕哝道:

“悲伤能解决问题吗?既然还要面对,何不开心点……再说,这块不毛之地孕育出一只朱雀多不容易。地底下,还有一只灵智初开的袜子……”

袜子?

大司命少司命被雷得头发上竖,异口同声纠正道:

“那不叫袜子,叫祙好不好?”

秦始皇不耐烦道:

“不好,不好……朕见过史官记载,荒漠里常隐藏这种上古怪物,人身黑头,一只纵目闪烁金光。叫袜子,不叫煤。就算以前是叫煤,朕也命令它叫袜子。”

说完手一松,小红鸟“嗖”地飞走了。

大司命瞪圆了眼睛,赶紧挪开几步,生怕被这哥们传染变愚蠢了。

少司命不屑地啐道:

“没文化,真可怕!”

虚空一抖,冒出了一群人。铁拐李、汉钟离、吕洞宾、何仙姑、蓝采和、韩湘子、曹国舅、张果老,八仙一个也不少,神情却都很沮丧。

他们向先到的三人见了礼,默不作声往后走。

秦始皇的大嘴巴又开始嚷嚷了。

“瞧你们几个,跟死了爹娘似的。不就是吃了败仗吗,多大个事。想当年,朕的百万虎狼之师横扫六合,倘若在此……”

吕洞宾冷眼斜睨,接口道:

“倘若在此,白白送死。”

第93章紫气东来

嬴政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

“老子是有身份的人,不跟你这穷酸牛鼻子一般见识。”

目光又瞄上了铁拐李,撇嘴道:

“喂喂喂,大家好歹是神仙。整天一瘸一拐的,你不嫌寒碜,朕还得要脸呀!”

曹国舅见铁拐李面孔一板,连忙上前打了个干巴巴哈哈,道:

“始皇,老李只是习惯了,并不影响行走与施法。”

嬴政两个鼻孔向天,哼道:

“乞丐不像乞丐,道士不像道士,八个里面就你还人模人样……瞧朕弄出的这个湖,功德无量。水位有点退了,你也补点吧。”

曹国舅唯唯诺诺,还没作声。比较年轻的韩湘子沉不住气了,骂道:

“秦始皇,你把方圆几千里空气中的水分全部搬运过来,得死多少生灵,沙漠又得扩大多少?还功德无量呢,呸!”

秦始皇跳起来,指着鼻子骂道:

“老子派百万大军灭了你们九族,看你们以后还怎么出生!”

张果老笑眯眯打圆场,狡黠地道:

“咱们修行者,向来不问身后事。既然始皇成天把百万大军挂在嘴巴上,老汉就告诉你,大秦帝国究竟怎么了。你死之后,天下大乱。三十万大军镇匈奴,六十万大军伐南越……

“哼,你这老货不怀好意,想乱朕的道心。是朕下的命令,无论中原如何动荡,边军必须守住国门。“

“嘿嘿,秦始皇,你就不想知道大秦帝国和百万虎狼之师的归宿吗?戍卒叫,函谷举……“

蓝采和插话道:

“别告诉,让他猜去。“

秦始皇竖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悻悻道:

“朕才不上你们当呢。“

过一会儿又忍不住问:“后来,到底怎么啦?“

没人理他。

大司命忍不住道:

“你这骚包,能不能消停点?待会儿还要决战,你又是挖湖泊,又是点亮天空。是不是想把法力挥霍干净,呆会儿不上战场?“

嬴政跳起来,骂道:

“你们看老子像贪生怕死的人吗?“

众人齐声道:

“像,很像。“

嬴政一看犯了众怒,自我解嘲。

“算了,骂也骂不得,玩笑也开不得,真是没劲!“

这时,虚空一阵抖动,朗吟声充斥天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众人面露喜色,顾左右而言。

“庄子来了!“

虚空中的某点泛起涟漪,一只三米来高的黑色鹏鸟渐渐显露。铁爪钢喙,通体黝黑,双翅一展散发出金属一般的森冷幽光,顾盼生威。

随后,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浮现了。

嬴政屁颠屁颠迎上前,道:

“真乃千古奇文也……庄先生一出口就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老者闻言,一脸黑线。

嬴政见势不妙,急忙改口道:

“大周八百年,火德尚红,春秋战国若燎原之火。大秦扫平六国,以水德代之,尚黑。传说中的鹏鸟只有红绿二色,先生的鸟却这么黑,暗合大秦虎狼之威……“

庄子闻言,面孔都快变成锅底了。

哧溜……

嬴政飞快住口,一溜烟跑去了队伍的最后面,身子陡然矮下半个头。

庄子微微一笑,面对众人道:

“我们跨越星海,辗转大千,一路浴血战斗,终于站到了这里。今日之后,可能统统身死道消。别说躯体,连元神也会消逝。即使有人侥幸生存,也无法回来。那里,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连老子、释迦牟尼、孔子也推演不出。

“诸君,想好了吗?”

众人齐声道:

“有进无退,死而后已。”

庄子哈哈大笑,道:

“养精畜锐,不要消耗法力照亮天空了,各位道友都找得到地方。”

光亮熄灭,天地间又恢复了黑暗。

时不时有人从虚空冒出,沉默地加入队伍。偶有交谈,也极为简短。

信天游看到了一幕大得不能再大的“大片”,即使精神再坚韧,也不由得一阵阵眩晕。强烈怀疑是“袜子”整出来的幻象,而不是真正存在过的历史影像。

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道教的始祖之一庄子,传说中的鹏鸟,楚地古神大司命少司命,千古一帝秦始皇,凤凰的前生朱雀,在民间名气最大的八仙……齐聚于此。

这也是一只“袜子”脑洞大开,可以编造的吗?

前面提到的“苑渠人”,在《拾遗记》中有记载。那厮足有二十三米高,乘坐螺旋舟从海底冒出。跟秦始皇聊天地初开时一片混沌的情景,好像亲眼目睹。

如此强大的战友,竟然被团灭了,这帮神仙到底遭遇了什么敌人?按道理,即使撞到了最凶恶的域外天魔,也应该不处下风。仅仅庄子一位,就可以打倒一万个小萝卜头精怪。

况且,从春秋时的庄子到唐末的蓝采和,跨度一千多年,又是怎么莫名其妙聚集到了宇宙中未知的某一处?

信天游面对深沉无一丝光亮的黑暗,根本没有办法进行坐标定位。习惯性地按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进行标注,把它当做一块黑屏了的电脑。

一炷香后,东边出现了一条长长的紫色光亮。一位老者骑着青牛在虚空行进,仿佛悠闲漫步在田埂上。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苍老的吟哦声响彻宇宙,没有一丝霸道凌厉之意。却无孔不入,闻者收心。

不会吧!信天游的脑海里瞬间冒出一句话。老子西出函谷关,紫气东来三万里。

似乎应和一般,西边出现了一尊万丈金身的佛陀,双掌合十道: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十位身披麻布的古印度人跟随着他,嘴里叽里咕噜念。

信天游猜测,必是释迦牟尼的十大亲传弟子,摩诃迦叶、目犍连、富楼那、须菩提、舍利弗、罗睺罗、阿难陀、优婆离、阿尼律陀、迦旃延。

上百位陌生面孔的古印度人之后,出现了熟悉的光头,可惜认识不了几个。唯独末尾的和尚念出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令他一眼辨认出是禅宗的祖师惠能。

与此同时,北方天空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仗剑而行,道: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在其身后,密密麻麻的儒生跟随,朗郎附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声振寰宇。

庄子哈哈大笑,道:

“来也,去也!“

(

第94章君子死冠不免

在孔子身后,最前方的几个年轻人中,一人特别醒目。

白衣如雪,孔武健硕,昂首挺胸按剑而行。头上的帽子比任何人都高,像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

信天游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子路,孔门七十二贤人中最能打的一个。

但子路死得很冤枉,后世经常说他迂腐。

卫国叛乱,子路入城商谈,叛军挥戈击落帽缨。子路说,“君子死,冠不免”,在系帽缨的过程中被砍成肉酱。

其实,他并不迂腐,是为了维护君子的精神。牺牲生命退出政治纷争,成全武士的忠义。

当下,儒释道三大始祖齐聚,精华荟萃。

是约在这里打一场群架呢,还是准备抱团打别人?

恢弘场面,杠杠滴宇宙级别……

信天游正看得目眩神迷,咔……一切都消失了,眼前依旧是黄沙漫天。

啥意思?

这不是盖头揭过了,交杯酒喝过了,然后把新郎倌赶出洞房吗?

小龙摇头摆尾,急得嗷嗷叫。却见石女的姿势变了,放下煤块,张开双臂挡在了自己身前,还是有些感动。

蠢丫头肯定感应到了沙子里传出的强烈精神辐射,可她作为一块石头怎么挡得住,一座山还差不多。

信天游一闪就到了对面沙坡中段,传音入密。

“喂喂喂,袜子,你也太不厚道了。我才看一个开头,怎么就掐了。”

刻板的声音从沙内传出,震得沙粒簌簌滚落。

“我没答应你看完,只让你看我是袜子还是煤那一段。”

“你本来叫祙,一个多嘴,有点小厉害的哥们把你改成了‘袜子’。”

“那……我就还是叫‘袜子‘好了……你认得那些强大的神灵?”

“说啥呢,当然认得,全是我老乡……得得得,少废话。要怎样,你才能给我看结果,或者说出来也行。”

“你告诉我怎么到达这里,我就告诉你结果。”

一听这话,信天游泛起了强烈的警惕。

“袜子,你是不是想离开了?”

“傻瓜才不想离开呢!”

“既然这样,你有手有脚有眼睛的,干嘛不自己走?”

“我做不到像那些神灵,从虚空里钻出钻入。曾经向着光明飞,好像永无尽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应不了。向黑暗飞,我不敢……你比我还弱了好多,既然能够到达这里,我就可以顺原路返回。”

“胆小鬼,为什么不敢飞向黑暗?没听过这句话吗,黑夜赐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

“喂喂喂,袜子,袜子,我是信天游,我是信天游,请回答,请回答……”

“……”

沙坡沉默了。

信天游怏怏回转,见石女还维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不由得想起了春花。

魂飞魄散前的一瞬间,伊张开了双臂想拥抱自己,却永远走不进窗户里。在金箭似的阳光中,身影迅速淡化,消失了……

“谢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听不听的见,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智慧生命,以后就叫你春花吧。宇宙如果回缩至奇点,一切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可能存在的,都会出现。那么,生命就应该是永生的,她将复活……

“奇点意味着旧宇宙死亡,新的宇宙诞生。人类实在太渺小了,面对不尽时间,无边空间,未必熬得到……没有春花,我早就死了,来不了这里。所以,她也是促成我们相遇的一个因素。不过,没你秀气,圆圆的脸,瞧……“

空中出现了一个姑娘的虚影,身材健美,背负宝剑,英姿飒爽。

小龙抬起爪子朝石女挥了挥,嗖地飞向沙漠深处。

它没有顺原来轨迹,折向了。一根几乎无法觉察的细微精神触角,牢牢地绑在了尾巴梢。

狗日的袜子,被嬴政那货带坏了,一点也不淳朴。晓得硬逼不行,学会了玩阴的。要是被它窜入时光通道,是一场大灾难。

信天游一边飞,一边紧急温习《封天诀》。

解除神识锁定的法门很多,可对方实力强横,必须悄悄进行。以免袜子暴怒,改偷偷跟踪为公开追捕。

万不得已,立即返回关闭传送阵,也能斩断精神触角,不信它还能够破碎虚空。可关系变恶劣,就没有了回旋余地。大举移民时,怎么面对?

况且剩下的半截触角钻入了神魂,处理相当麻烦。

《封天诀》遭遇挑衅,吞噬老尸阴魂和龟虽寿的灵魂契约,可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处理绿豆芝麻小事。当初被白无常豢养的五只小鬼钻入,信天游就是靠身体硬抗,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神女说过,孩子,我不能守护永久。你要靠自己,否则无法超越。

沙漠太大了,信天游一边绞尽脑汁思考摆脱办法,一边朝空气湿润的方向飞。通过分析风的成分,判断那一面应该有大海。

温度降低到四、五十度,出现了稀稀拉拉的仙人掌群落。夜间形成的露珠蒸发,水分将汇聚在掌内。

有了它,动物开始出现,如羚羊,单峰驼……

居然还有萌萌哒的鸟,长着发光鳞片和一双小眼睛的黑蛇,傻不愣登望着箭一般掠过的龙影。

可秦始皇造出的大湖,始终没影子。

通过“袜子“的精神触角反向侦测,信天游感觉那货钻出了沙子。随着距离的拉远,联系微弱,不得不跟着一路狂奔。

突然,天边涌出了一抹绯红。

倘若在地球上,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无非朝霞,晚霞,火烧云嘛。在这里,却颇不寻常。

论理,既然存在比地球还厚的大气层,就一定存在光波反射。

白光由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混合,当空中悬浮的水滴少时,蓝光反射最多,所以纯净的天空是蔚蓝色。

可在这儿,天空是一块无暇的白板。

说明光线比想象强烈得多,厚厚的云层根本抵挡不住,把世界洗白了。

那一抹绯红,不是自然产物。

嗖……

一直粘住小龙的精神触角断了,“袜子“撒丫子就跑。

警兆忽生。

信天游又不蠢,哪里还管什么暴露不暴露。使出吃奶力气,疯狂射向时空之门。

乖乖,来者十有是小红鸟,朱雀!

千万别把自己当作一条小虫子吃了。



第95章世间已千年

小龙“嗖”地钻回了传送阵实验室,都来不及施展力场按下开关了,一头撞上去。

低沉的蜂鸣音闪过,重归寂静。

随着神魂归位,本体终于苏醒了,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

活跃血脉,舒展筋骨,慢慢站起身。

仔细搜索室内,反复三次。

确定没有异物钻出时空之门,才长吁一口气。

奇怪的是,感觉特别口渴,腿脚酸软发麻,肚子饿,还发现衣裳积了薄薄一层灰。不至于呀,这才坐了多久?

信天游关闭封门的阵法,一检查十八个铁兵,居然熄火了,灰尘堆积得更厚。手一抓,留下几个清晰的指头印。

唉,才三个多小时就吸光了一小颗极品灵石。吴王孙的宝贝好归好,就是耗能奇高,一般人用不起。

空气闷闷的,有一股轻微的霉腐味道。

得提醒华文和千陌这两个懒家伙搞卫生了,精密实验室的除尘与通风工作很重要,不可马虎。

他走出甬道,登上楼梯进入密室。

迎面是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吼,竟然哽咽不能语。

“老奴……拜见少主!”

“起来。”

信天游笑笑,朝外走去。

剑奴毕竟老了,坚守着许多陈旧信念。可这样也太夸张了,令人挺尴尬的。

堂屋内,韩锋与赵所正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

“恭迎国师!”

“免礼。”

信天游吓一跳,摆手让他俩站起。

瞧瞧,从心理学分析,人与人的行为是可以感染的。这两货才站一会儿岗,就学会了剑奴的大嗓门。

不对!

堂屋的门大开,外面是朗朗乾坤。

启动传送阵时,才晚上九点半。经过了三个多小时,现在应该没有超过凌晨一点,正是夜半子时。

就算穿越时空,导致对时间流逝的估计产生误差,也不至于把黑夜变成白天。

他放慢脚步,站到堂屋门口,赫然见到台阶下立着四尊眼巴巴的门神,白灵儿,华文,千陌,冯程程。

情况很诡异。

那四个家伙居然都不讲话,表情紧张,明显比以前瘦了许多,连冯程程胖乎乎的面颊也瘪了下去。

最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人眼圈都黑黑的像熊猫,连最爱美的白灵儿也如此。

不会吧,白沙城啥时候流行烟熏妆了?

信天游皱眉望了望天空,又盯住四个曾经熟悉的小伙伴看,产生了一个荒谬想法。

难道是进入了平行世界,见到了四个不同的版本?

他们岂止样子略微不同,连性格也大变。倘若在平日,华文的大嘴巴早就嚷嚷了,白灵儿早就冲上前了。

对呀,连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知道传送阵的只有华文、千陌、冯程程,白灵儿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如果他们不是他们了,那自己还是自己吗?

双方大眼瞪小眼,气氛渐渐凝重。

“这儿,是什么地方?”

信天游一开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刚才对剑奴与韩锋说的话挺简短,没注意腔调变化。现在才发现,声音竟然有一点沙哑了。

减肥成功的瘦小版冯程程哆哆嗦嗦,道:

“地,地球,神州大陆。”

地球?

回答倒是没错,情况却愈发诡异了。

信天游又看了两遍,确认这四个家伙都是熟人,继续问道:

“白沙城里,是不是来了一条叫小花的懒汉来找我,把你们全部打成了熊猫眼?”

四个人面面相觑,像拨浪鼓一般摇头。

信天游再次望了望天空,问道:

“现在是何年何月?”

还是由冯程程答话,可能是早就商量好的。

“建明元年,三月十九日。”

嗡一下,信天游的脑壳顿时大了。

回到白沙城的那一天是三月初四,恰巧花神节才过,很好记。当晚便进入传送阵,怎么三小时后回来,外面过去了十五天?

他凝神感应,发现种在韩锋识海里的神魂烙印依然存在。这说明,眼前的世界并没有改变。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天外的时空畸变非常厉害,时间的流逝比这里要慢一百倍。典籍中早有类似**,所谓“天上方七日,世间已千年”。

剑奴忠心耿耿,韩锋晓得自己是谁,赵所正又头脑简单,都没起疑心。

可华文、千陌、冯程程、白灵儿四个家伙聪明,又有文化,当然疑神疑鬼地戒备,怕钻出了一尊域外天魔。佛经里有记载,它们最擅长变形夺舍,不可不防。

由此想起了白沙禅寺的水陆法会,信天游问道:

“法海走了没有?”

千陌的眼睛一亮,回答道:

“法海金刚是十天前抵达华国的,我们说国师云游去了。他抄录完《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在白沙禅寺讲了一天法,就走了。”

白灵儿耐不住了,直嚷嚷。

“我就说是小天嘛,他烧成灰我也认得。”

信天游闻言一头黑线,恨不得怼回去,你才烧成灰呢!

华文表情严肃地跨前一步,指点对方问道: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谁带你来的?”

信天游面无表情,学“袜子”的机械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你,是,谁?”

四人脸色大变,齐刷刷后退。

剑奴、韩锋、赵所正不清楚这帮贵人搞什么名堂,老老实实站立不动。

冯程程的牙关磕碰得“咯咯”响,带着颤音问:

“你,你认不认得董舒?“

对方却不回答,猛地把身子一矮,下巴拉长,白眼上翻。发出低沉的咆哮,举起双臂,像一只大猩猩般摇摇摆摆走过来。

小胖子吓得“嗷“一声尖叫,蹦出了两丈开外。他一辈子,都没有如此敏捷过。

华文与千陌闪开一旁,手忙脚乱掏家伙。

可他俩一个阵师,一个器师,掏出来的无非是些图纸,灵石,未完工的半成品……噼里啪啦丢弃一地,硬摸不出一件武器。

岂料,白灵儿一个健步冲上前。一把拧住了“大猩猩“的耳朵,啐道:

“小天,叫你吓唬我!“

信天游哪里防备这个?怪兽形象顿时垮塌了。歪斜脖子,龇牙咧嘴。

“轻,轻点呀……喂喂喂,白灵儿。你和董淑敏是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专门喜欢拧人家耳朵?拧就拧呀,不要转圈……“

白灵儿松开手,叉着腰,得意洋洋道:

“哼,拧耳朵最方便。小天,半个月没吃东西,饿坏了吧。刚才里面的法阵一停,姐姐就安排小香小兰去准备宴席和热水,走……“

见到熟悉的“小天“又回来了,三个人哈哈大笑。

华文当胸就是一拳,骂道:

“小子,敢吓唬你哥。老实交代,那里是什么的干活?“

信天游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会相信的。“

四个人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道:

“快讲,快讲,不要卖关子,你说啥我们都信。“

信天游无可奈何,道:

“那里,有一只强大的袜子,我打不过。“

第96章诸天仙佛的战场

四个人闻言又傻了,嘴巴张开成了一个大大的圈,面面相觑。

白灵儿伸手去摸信天游的额头,被不高兴地挡开。还是小胖子冯程机灵,道:

“天哥,呆会儿慢慢说。先去洗把脸,吃东西。”

华文的眼珠子骨碌一转,道:

“对对对,人饿晕了就胡说八道。等吃饱了,看他还这样说不……”

醒悟好像说漏了嘴,赶紧一把捂住。

只有千陌不作声,若有所思。

信天游晓得他们不相信,笑一笑。转身见到韩锋与赵所正不知所措地站立台阶上,剑奴在堂屋内柱剑而立,命令道:

“你们俩辛苦了,快去洗漱吃饭,再把剑圣替换下来。牢牢守住这栋小楼,不放任何人进入。”

二人齐声应诺,却不跟上前,远远吊在几个人身后。

到了平素居住的地方,两个丫头片子小香小兰欢天喜地迎上前。她俩也变成了熊猫眼,泪光盈盈。

信天游秒懂怎么回事,颇为感动。

自己半个月无消息,大伙寝食难安,全急成了这副鬼模样。而白灵儿之所以能够参与,想必是华文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猛灌三杯水,再去洗脸。清晰听到华文几个在明堂内吵得不可开交,强憋住笑。

“我觉得还是赶紧喊薛神医过来,给信天游检查检查,他好像变蠢了。”

“切,谁的医术比小天更高明?华文你尽瞎扯,他哪里蠢了,刚才还骗得我们溜溜转。”

“依我看,高妙的法器与阵势因年深日久产生灵智,孕育出器灵、阵灵。袜子未必不能成精,说不定是神仙穿过的。”

“千陌,你简直扯淡,神仙会穿袜子吗?袜子再高妙,能高妙到哪里去,不还是袜子?年深日久,不就穿破了?”

“神仙怎么不穿袜子?传说达摩丢了一只鞋,只履西归。他既然穿了鞋,不就得穿袜子?“

“呦呦呦,住口。袜子精,本小姐一听就不舒服,膈应得慌。“

“文哥,陌哥,灵姐,我看还是等天哥自己解释吧,反正我们猜也猜不着。“

……

信天游回到饭厅,见到满满当当一桌酒菜摆好了,顷刻风卷残云。精神与体力迅速恢复了,回到明堂,端起清茶,道:

“小香,小兰,你们去外面站岗,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假如章统领和郭相国过来,就先通报一声。“

二人应声而去。

四人见状,晓得他要揭开谜底了,统统闭紧嘴巴。

信天游道:

“华文,你的传送阵开关按钮之上,要多加一重复杂的保护装置,以防被别人启动,或者误启动。最好保证它只被特定人开启,否则就锁死。“

华文不解道:

“守卫森严,没有外人可以进去。“

冯程忙丢了个眼色,道:

“文哥,加吧,对你来说又不难。上次我心痒痒的,差一点按下了。“

信天游加重了语气,道:

“从现在开始,我如果不在场,传送阵不能开启……住口,都别嚷嚷……我告诉你们,黑斑通往的异世界,是诸天神佛的战场。我们贸然进入,比蚂蚁还渺小。‘袜子’,人首黑身纵目。是《山海经》里提过的‘’,也就是我们称呼的‘魅’。

“魅如果进入这里,几乎天下无敌。可在那个世界,仅仅只是垫底的小角色。我不是它对手,好不容易才摆脱锁定。还有多如牛毛的沙虫,能腐蚀钻透岩石。连仙师一不小心,也要着了道儿。

“我猜测,应该还存在洪荒巨兽。不过也有好消息,那里以前天地元气充沛,现在却很微弱。说明生命进化遭遇了瓶颈,不可能无限强大,还是有办法对付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过了半晌,华文讪讪问道:

“信哥儿,你不是谪仙吗,怎么不请老伙计帮忙?”

信天游道:

“那场宇宙级别的大战,一万年前就爆发了,我只见到仙佛遗留的幻影。他们即使没有陨落,也将回不来……”

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

其实对那个世界而言,时间才过去一百年,并不久远,而地球已沧海桑田。

千陌咕哝道:

“干脆不去那里了,咱们换一个地方。”

他、华文、冯程三人,已经被告知地球面临毁灭,必须遁往天外,只有白灵儿还被蒙在鼓里。

信天游摇头道:

“不,只能去那里。宇宙中,适合生存的星球极其稀少,恒河沙数里也难寻找出一个。我们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一切计划照旧,但我不在场的时候,你们不可以擅自打开时空之门,以免酿成大祸。

“华文,你的胆子贼肥,经常瞎搞。但这一次,千万乱来不得。从那里随便钻出一个东西,就可能杀光白沙城。”

白灵儿听得云里雾里,插话道:

“那里,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幽冥地狱吗?”

信天游道:

“不,比幽冥地狱的级别高得多,连儒释道的始祖都要跨越星海前往。我怀疑是通往永生的一块跳板,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天堂星。可是缺乏仪器观测,证据也有限,必须请师兄弟来帮忙。”

四个人闻言凌乱了,没一个说得出话。

假如面前不是一本正经的信天游,一个个都要操起大棒子将他打出去了。

开什么玩笑,永生?

那就不是传说中的仙界了,而是至高无上的神界。天人有五衰,仙人也会陨落。只有至高无上的神灵,才可以永生不灭。

信天游晓得他们误会了,反正解释不清,也懒得解释了。合计赶紧前往香格里拉,请科学狗的同志协助。

师父的目标太大,暂时不能出山。而自己成为国师后,必定也被道门监控了,不方便朝云山跑。

好在,第一基地太阳城毁灭,第二基地香格里拉还没有暴露。

物资搬运,自己有龟虽寿赠送的巨无霸空间戒指,必须亲自出马。可人员的撤离,不是一天两天事,需要提前以小股分批的形式悄悄进行。

道门对遗落之地的封锁很严密,行动一旦被察觉,就是灭顶之灾。

第97章春酒里的血腥

暮春三月的下旬,正是道门四年一度的凌霄大会召开时间。论理,董淑敏的母亲,华国新登基的建明女王需要前往。

但信天游进入了华文的阵法后,一直不出来,所有人急得不行。女王干脆不去桃都了,另遣自己的丈夫,栖云郡守,一等公董仲率领钦天监侍郎胡礼等人前往,七天前已经出发。

得知丽姬一家搬入了万花楼,信天游点点头,取出一只灵笋手环送给白灵儿。后者捶了他一下,眉开眼笑地戴上。

再取出一只手环放在茶几上,言明回赠番族女王阿莎,两支秘银钗送给阿草阿苗。还有两只手环,分赠何青青与苏果儿。两颗极品灵石,奖励镇南将军石坚。命令他协助阿莎一统云山,赦免奴娃。

手环均一模一样,随便分配。唯独一面菱花小镜子,只能送给马翠花。

白灵儿好奇地拿起镜子照,信天游笑道:

“这是一面法镜,可以让女孩子显得更美,你肯定不需要。”

连续三届的花魁一听,傲娇地搁下了。

此刻,信天游对吴王孙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前做梦都想不到,一个男人会随身携带诸多女子物品,这不起作用了?

抬手一拂,大堆东西飘向冯程程,瞬间消失。小胖子有了纳戒,收藏东西特别方便。

见白灵儿又眼馋地盯住看,信天游笑道:

“空间戒指,等以后量化生产了,绝对把最漂亮的一只先送给你。现在可不行,需要装重要物资。”

又把小香、小兰喊进来,一人一支秘金簪。

两名少女蹦蹦跳跳出去了,不一会儿把章牧之领了进来。

华文与千陌一看这架势,怕是要谈政务。毫无兴趣,一溜烟跑开搞研究去了。

当下的政局稳定,没什么危机,密侦司统领汇报了半个月前信天游安排的一桩小事。

有了资金就好办,官府屯粮的工作正如火如荼进行,额外给农户补贴了一笔春耕费用。

运粮出北门的车队已经查清楚,确实进了一家大酒坊。

但情况,却有一点蹊跷。

酒坊本由华人经营,生意不好不坏,凑合着过,去年秋天盘给了一位曾国客商。那客商压缩产量,据说要造高档好酒。并未趁着秋粮上市时囤积陈谷,反在今年的暮春进行了。

当然,这个时候收粮的价格更低。可也错过了春酒旺季,得不偿失。

况且华国的天地元气贫瘠,导致粮食里的元气含量少,酒不受他国欢迎。唯一的出路是学周国“双蒸仙酿”,生产烈酒。

偏偏酿烈酒的最佳材料是未脱壳稻谷,脱壳了的大米只能够酿造绵软米酒,注定卖不出高价钱。

密侦司谍子严密监视,并未上门搜查,以免打草惊蛇。对方似乎有了警觉,近几天停止了购粮。

信天游从中嗅出了血腥,沉思一会儿,道:

“夏天炎热,冬天寒冷。唯有春秋凉爽,最适合微生物发酵,是酿酒的黄金季节。商人错过了去年秋天,又错过今年春天。目地明显不是为了酿酒,而是屯粮。马上派兵把酒坊抄了,拷问详情。

“屯粮给谁?给大夏的远征军。去年,夏国对曾、周、华三国禁运灵石,今年只怕要南征。暮春开完桃都大会,下一次要等四年。假如道门不力挺,潇水剑派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着。

“夏天雨水多,江河暴涨,不利于行军。入秋出兵,刚好趁收割的季节补充给养。吴王孙告诉我,王子夏瑾瑜不仅是修行奇才,韬略更滴水不漏,堪称军神。

“这场战争,曾、周、华三国完全处于下风。潇水剑派早看到形势逼人,肯定暗中命令了曾、周二国戒备。之所以不通知华国,是因为我们早脱离了控制,表面上客客气气供奉它。

“华国北部,是最富庶的榆宁郡。从现在开始,有计划移民去栖云郡,补充抗洪建设的人手不足。以免战火漫延至此时,猝不及防。加快神龙大阵的修复,加紧造船。北人不擅水战,云梦大泽将形成天然防线。

“道门严令,真人以上不得参与世俗战争。可哪一次,各方不出阴招,打黑拳?万一曾、周二国溃败,兵临白沙城下,光靠我一个人是撑不住的。幸好还有三个多月缓冲,明天我就出发,找一批朋友过来帮忙……“

白灵儿闻言,直嚷嚷:

“喂,小天你怎么才回来就走?“

被青年严厉的眼神一瞪,声音又变小了,碎碎地咕哝道,来去匆匆,真是的!

信天游继续道:

“大夏灭曾周华之战,实际是正阳门灭潇水剑派之战。十七年前遗落之地的圣战功劳,不可能让道门庇护一辈子,这一次它凶多吉少。等桃都大会结束,请建明女王修书召董淑敏回来。我最怕她脑壳一热,稀里糊涂冲上了前线……“

章牧之拱手道:

“遵命。“

信天游摆手道:

“章叔,你不用跟我太客气。以后有话就直接说,免除所有礼仪。“

冯程程、白灵儿、章牧之愣住了,激动不已。

这是第一次,从信天游口里冒出“叔“,说明他承认自己是小王子了。

青年没注意他们的微细表情,思维在庞大复杂的棋局里推演。

“建明女王登基,曾经大赦。这一次彻底把监牢清空,该惩罚的惩罚,该放的放,该杀的杀,省得羁绊人力物力……“

章牧之道:

“镇北大将军邵子力怎么办?他手里确无血案,也没有贪污。可作为后党余孽,武道高阶的仙师。一旦释放了,在华军之中还是有相当影响力的。“

“不杀就放,当下哪还有什么后党?我估计,万一夏军打过来,他反而会是激烈抵抗的一个。“

“是!“

“阿伟被周无羊废了丹田,现在养得怎么样了?“

“身子已养好,却很衰弱,不可能修行了。郭相爷指示,阿二夫妇当年舍身营救王子,我们必须保护好阿伟。他流浪临水郡多年,对云梦泽相当熟悉,进工部做了一个水利员外郎。不用外出,只管理堪舆图册。“

“不,派几个有经验的人辅助他,筹建一支青年水军。等下参观镇国天师府的工地,你叫阿伟过来,我治好他的丹田。“

“好。“

“明天黎明前,送十万张空白路引给我。“

“好。“

“下午,我去祭拜王陵,再拜谒祖庙。叫密侦司封锁道路,只允许建明女王、逍遥侯夫人、郭相爷、章叔、童叔、铁叔、白灵儿入内。至于华文去不去,随便他。“

“是!“

两鬓斑白的中年人郑重站起,拱手躬身,声音竟哽咽了。

第98章屠龙少年

距离巍峨的刀关约两百米,在通往中原的官道两侧,耸立着两座十二三米高的庞大京观。

据说每座都有三万多颗头颅,来自遗落之地圣战的“理想国”罪民。不是把尸体掩埋,垒土为丘以炫耀功绩,而是直接将砍下的头颅堆码,浇火油焚烧。

一十七年过去了,尘土掩埋,茅草疯长,远望像两座巨大的坟茔。

坟堆上居然长出了几棵小树,枝桠诡异地串了几颗头骨。这并非守军刻意悬挂,而是树苗破土而出,又从窟窿眼里穿过,将骷髅头顶了起来。

倘若走到京观的近前,便可见到苔藓密布,蛇鼠潜行。一张张白生生大口无声地呐喊,一个个黑乎乎眼洞愤怒地瞪视苍天。

下午五点半,城门关闭。

夕阳余晖下,城头的士兵发现一位道人围绕两座京观行走,好像做法一般。

普通商旅绝没有如此胆大,纵然好奇,也只是隔二三十米望一眼就走了。武者、修士怕被煞气冲撞,更不会停留太久。

待道士拿出酒菜、纸钱、香烛,士兵立即确定,此人是科学狗的余孽无疑。

十七年来,这是第一个敢公开祭奠的。

好大的狗胆,别以为城门关闭,就抓不着你了!

城楼迅速增加了瞭望哨,密切监视。楼下的耳洞却悄悄打开了,五十名精锐的悍卒悄悄潜出。

赶到坟丘前一看,目瞪口呆。

酒菜都是上品,纸钱燃烧成灰烬,三支粗如儿臂的大香只剩下半截。

可人呢?

凭空消失了。

夜幕降临,旷野无垠。

士兵们茫然四顾,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假模假样搜寻一番,匆匆收队。

……

残月如钩,疏影朦胧。

刀关的镇守主将胡不威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把鞭子递给马夫,对六名亲兵道:

“你们歇息吧。”

言毕,径直踏入将军府的如意门。

绕过影壁,不去新娶小妾的西厢房,也不去夫人的东厢房,而是顺着抄手游廊进了明堂。

丫鬟端来洗脸洗脚水,他只摘下头盔草草抹了一把脸。连靴子也不脱,就摆手喝令退下。

靠坐梨花木椅子歇息一阵,胡不威起身到门口看了看。

四处无人,唯有马厩透出光亮,正喂草料。

奶奶个熊,马无夜草不肥!

他哐当关闭门,上好栓,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侧间。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揭开,里面赫然躺着十枚小金锭。

拿出一枚掂了掂分量,感觉才二两,不由得撇了撇嘴。

刀关扼守进出遗落之地的咽喉,那些贩药材矿石木料,尤其走私盐铁的,无不仰镇守将军的鼻息。

然而穷山恶水,再怎么刮也才那点油。何时才能敛集巨资,打通朝廷关节,让自己调离这块元气贫瘠之地?

傍晚破天荒,居然有道士公开祭奠科学狗,得把消息瞒结实了。否则上面闻讯派人来,命令守军捉拿,可不是没事找抽吗?

胡不威苦笑,右手执锦盒,左手端油灯进了侧间。

里面逼仄,除了墙壁悬挂几幅字画充门面外,笔墨纸砚没一件。一张檀木小桌,一个贴墙的博古架摆放几件瓷器,一具供短暂歇息的矮榻。

他把油灯搁小桌上,把矮榻前的踏板拖开,用刀撬开四块青砖,赫然露出了黑乎乎一个洞。

正蹲身把锦盒放入,目光不经意一瞟,差点魂飞魄散。

油灯把一个黑影投映在墙壁,狰狞高大,几乎顶着房梁。瞅松松垮垮的牛鼻子发髻,明显是一个道人。

妖道?

身为刀头舔血的将军,武道仙师,第一反应不是回头,不是呼喊,而是拔剑。

然而手才动,便被一只沉重如山的脚踩上,指节几乎碾碎。一只冰凉大掌掐住了脖子,往上提。

真气无法凝聚,胡不威肝胆俱裂。

一记虎尾脚向后猛踢,如同踢到了铁板。双拳后捣,什么也没打中。于是,奋力拉扯掐住脖子的手。

冰冷的传音入密响起。

“小子,想死想活?”

胡大将军又不蠢,本能地放弃了抵抗。

对方把他松开,俯身从小地洞里掏出八千两白银,三千两黄金,手一晃收入纳戒。至于房契、田契、借据什么的,被厌弃丢了回去。

胡不威捂住嘴剧烈咳嗽,很想朝道士宽阔的脊背擂一拳,又不敢。

对方在檀木小桌旁坐下,道:

“呵呵,你这家伙是一个狠人,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竟然能够在穷困的边关,搜刮积攒出这么多财物。

胡不威恭敬地抱拳,道:

“悉听尊命。“

常言狡兔三窟,些许财物的损失不算啥,得赶紧把事情揭过去。差距太大,反抗是徒劳的,反而会白白送了性命。

对方的脸色却阴晴不定,盯住他不说话。

胡大将军毛骨悚然,夹紧双腿。

信天游发现,自己好像变“小气“了。

收服韩锋,毫不犹豫施展了“神魂烙印“。眼下面对更重要的胡不威,却不愿意损耗念力了。

当初是一个穷小子,没啥顾忌。为什么成为大富豪之后,反而锱铢必较?

从好处讲,是个体苏醒了。

从坏处讲,也是个体苏醒了,走向师父深恶痛绝的方向。

师父说过,屠龙少年如果未死,往往会成为新的恶龙,我不希望你那样!

……

“胡将军,安排亲信。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为十万份华国的空白路引盖上关蝶,应该不难吧?“

信天游手一挥,纸片堆积成丘。

遗落之地的罪民,出不了关隘。各国商旅必须执官府证明,加盖入关印章。出关之时勘验何时进入,何时离开,才可放行。

胡不威照顾的“业务“里,贩卖人口约占了一成。可哪里见过这样的大手笔,动则十万人?乖乖,都能成立一个小国了!

“大人,不难。而且我会下令,以后凡是见到华国的出关路引,一律放行,不检查。“

“不错,学得挺快。说一下,从刀关到剑阁的五百里,有多少股匪徒?“

“大人,现在他们不叫自己匪徒了,反叫中途抢劫的为匪徒。十七年前,圣战军远征,一些不是很艰难的障碍被打通。共计一十八处阻断,成立了十八连环寨。靠抽成,帮商旅搬运货物维持生计……出刀关后便是法外之地,每股势力只能控制几十里。太小了,被别人消灭。太大了,又会被道门消灭。“

“行呀,你抬起头。“

“是。“

胡不威依言抬头,却见道人眸子中寒光一闪,脑海如被冰锥洞穿。顿时“啊呀“尖叫,晕倒了。

对方却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掐住脖子,令那一声惨叫硬是传不出去。

几十息后,胡大将军悠悠醒转,感应“主人“离开了。

一灯如豆,照耀着纸丘顶端的两颗上品灵石,熠熠生辉。

第99章菩萨心肠也需要雷霆手段

一条大路绕山,旁边是深深的溪水。

上午十点多钟,正是不冷不热的惬意时候。一大群背着竹篓的人不抓紧时间赶路,围在一条斜通往山上的小径前吵吵嚷嚷。

马车驶过,车夫大声喊“让让“,又扭头同情地看。

一名少年气愤地说道:

“还讲不讲道理呀,这一条小路又不是你们开辟的,早晨我才走过了。”

一位老汉不停地拱手,哀求道:

“大兄弟,行行好,都是乡里乡亲的“

两条佩刀的壮汉挡在路口,一个道:

“俺两个只是听差的,要找,就找牛老大去。你们每一次都抄小路,害得寨子损失了好多过路钱。就算俺放你们上去,中间的路也被挖断了。”

一名瘦子赔笑道:

“兄弟,路断了没有关系。俺经常采药,手脚麻利,可以从旁边爬”

另外一条壮汉一瞪眼睛,“咔”地把腰刀抽出半截,厉声呵斥。

“龟儿子,越讲越蹬鼻子上脸了,都跟老子往后退。妈的,过路钱才三块铜板,只够吃一碗酸辣粉的。你们一个二个的小气得很,不肯出钱,宁愿翻山越岭。呸,一辈子的穷命!”

一名**岁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哇哇”哭了。

少年一边安慰妹妹,一边抹眼泪,哽咽道:

“我们麻麻亮就起床,赶到刀关。不敢进集市,怕被抽税。在外面转呀转,运气好才早早被客商把东西买走。我跟妹妹连早饭都没有吃的,只想省下几个钱给妈妈抓药。以后来要抽三文,回也要抽三文,还怎么过呀”

人群的后面,一位静静站立了一会儿的道士突然插话。

“既然摆着一条好好的大路,就不要翻山越岭了。辛苦不说,还危险。这样吧,过路钱由我出,都跟着。”

道士身材高大,鬓角灰白,自然是信天游了。

绿萼香消玉殒后,他一夜白头。在柳国修养了一阵子,开始转青。回到白沙城时,并没一个人吃惊,都以为易容染发了。白灵儿还曾拨开发丝看,见发茬是乌黑的,才放下心。

这样也好,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截,挺像落魄的江湖人,都不用花费心思改变体貌了。

信天游率先走开两步,见众人都不动。手一伸,掌中变魔术般冒出一锭雪花银。捏下一小块递给最近的老汉,道:

“以后都不要爬小路了,跟我走。”

老汉稀里糊涂接过银子,放进嘴里咬,眼珠子陡然瞪得溜圆。不知所措地掏出来,对光看了看,又放进嘴咬。

旁边人碰了碰他,小心地问:

“真的假的?“

老汉嘴里“呜呜“的,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信天游掰碎银锭分发给众人,特意把最大两块塞给哭泣的少年,道:

“不要留着,以免被坏蛋抢了。去前面小镇给你母亲抓药,买东西。别忘了带妹妹吃碗酸辣粉,加个蛋。“

言毕,转身离开。

众人傻楞楞站了数息,“轰“地跟上。小姑娘飞快地跑到了他身前,自告奋勇道:

”叔叔,我给你带路。“

就一条路,哪里需要带?

信天游笑笑,见她走得很辛苦,便顺手抱起,搁在背上。

两条守在路口的壮汉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商量之后,分出一个人飞快跑回寨子报信。

走了半里多,溪边出现了一大片房子。有酒店有客栈有药铺有卖杂货的,还有集市,一个挺大的车马行,非常热闹。

但大路被截断了。

信天游一瞅,知道是怎么回事。

本来山体滑坡,只堵住了七八十米长的一段。匪徒们占据了这里,非但不疏通,反而将它加固。修出台阶,树起栅栏,向过路的人收钱。

本地人还可以翻山越岭走小路,车马断然通不过。只能由匪徒安排棒棒军把东西背过去,再换马车。

常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在这里,真正是做到了登峰造极。

跟在道士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浩浩荡荡。

忽听一声唿哨,栅栏关闭。五十几条提刀举枪的汉子挡在了路中央,为头的三个面色阴沉。

信天游把小姑娘放下,走到五米外停步,拱手道:

“不知哪一位,是牛大当家?“

中间的彪形大汉哼了一声,道:

“牛鼻子,有屁就放?”

信天游道:

“你们搬货,疏通了物流,收点辛苦钱是应该的。可不给钱就不让通过,还殴打盘剥行人。很不好,很不合理,做人还是要讲一点道理嘛。”

牛老大轻蔑地冷笑,反问:

“你是道门的巡天者?”

“非也,非也。”

“你是刀关胡将军的亲戚?”

“惭愧,不是。”

牛老大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吼道:

“格老子,你他娘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凭什么大刺刺讲道理嗷”

黄光一闪。

伴随一声凄厉惨叫,话语戛然而止。魁梧的身躯突然一挺,扑倒在地,背心一条血柱直冲一丈多高。

在道人胸前的一尺外,一柄小剑静静虚悬。



跟随他的人群炸开了锅,激动地大喊:“仙师,是仙师替天行道”

为首的两条汉子“仓啷”拔刀,跨出一步,叫道:

“他也只是一个人,弟兄们,并肩子上!”

扭头一看,众匪逃的逃,跪的跪,竟然没有一个跳出来。这两货尴尬了,对视一眼,争先恐后弃刀,匍匐于地。

道士微微一笑,道:

“你们俩,看起来要比牛老大讲道理多了,对不对?”

两匪拼命磕头,哪里还敢蹦出半个“不”字。

“道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就好”

道士抬手一摘,小剑凭空消失了。走上前推开栅栏,飘然离去。

一地的匪徒不敢仰望,众百姓的欢呼此起彼伏。

夜凉如水,山风呜咽。

信天游把一大捧鲜花摆放在无名的墓前,庄重地三鞠躬,道:

“科学,只是认识世界的方法。你为之奋斗的,其实是自由,是情感,是善良,是美好它,即将实现。我将带领大家去遥远宇宙,建立理想国。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菩萨心肠也需要雷霆手段。今天我已经杀了一十六个老大,天亮前,再杀掉剩下的两个和剑阁那个,就打通出遗落之地的生命线。

“所有健在的同志,烈士遗孤,都会登上方舟,请你放心。”

(

第1章齐天

清明节的前后十天,是祭祖扫墓的日子。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

信天游祭奠王陵,拜谒祖庙之后,第二天清晨离开了白沙城。时间紧迫,计划任务又太多,必须争分夺秒。

同一天的上午,栖云郡城南郊牛角塘的一处小小庄园内,退休了的仵作班头孙栓遇到了麻烦。

人生至此,他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

去年三月,华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传说中的小王子,当今的信天国师血染擂台,诛杀了潇水剑派的圣胎真人周无羊。

王党重新掌权,栖云郡主董夫人成为了建明女王。官吏重新洗牌,在各种命令中,有一道非常奇怪的嘉奖令。

云,栖云郡告归的仵作班头孙栓勤恳尽责,赐银二百两,子孙后代不受贱籍约束。

二百两银子不足为奇,脱离贱籍也不足为奇。奇的是,这道旨意竟然出自白沙城王宫。

孙栓只是一个仵作班头,一辈子从事贱役,还告老离职了。他认得女王,女王可不认得他。

聪明人认为,当初天启王想取消“贱籍”,半途而废。女王登基后,执行哥哥的政策。但阻力太大,得徐徐图之。刚巧她出自栖云郡,便挑选一枚棋子投石问路,孙栓成为了幸运儿。

老仵作跪谢王恩浩荡,猜测那道旨意来自比女王更高的层面,信天国师。

民间传说,国师身高丈二,手提两柄大爷,有万夫不挡之勇。

孙栓不晓得国师长啥样,却牢牢记住了当初深夜拜访的生猛少年,记住了对方离开时留下的那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承诺。

“谁敢杀你,我就杀他。百度搜索,更多好看小说免费阅读。谁敢杀你全家,我就……算了,还是只杀他一个。”

不说姓名的少年隔日又到了牛角塘,留下四百两白银,五十两一锭。言明一百两给夏星的小舅子王二,规定每个月只让他取二两。

王二上门撒泼,非要一次取光,当然没能如愿。可建明女王登基后,他就再也不来了。

去年四月,已经被遗忘的夏星夫妇灵柩运回了清水乡。

葬礼规格之高,令人咋舌。

碑文由相国郭春海题写,祭奠由礼部尚书何朗主持,担任护卫的是密侦司,连建明女王的丈夫,栖云郡守,一等公董仲也参加了。

夏星的儿子,小王子,国师,这三者存在什么关系?

孙栓闭紧了嘴巴,不敢想,反正想也想不出。

两锭酬谢自己的大银,老仵作特意做了一个神龛供奉,准备当传家宝。那上面留下了两个深深的手印,指纹清晰可辨,能工巧匠也雕不了这么好。少年说了,如果遭遇威胁,就亮出银子给对方看。

上午八点多钟,刚吃过早食。

孙子脱离贱籍,可以读书了,由媳妇护送去私塾。小户人家只十几亩田,儿子下地与长工一起干活去了。

庄园里只剩下孙栓一个人,整饬果树,喂喂鸡鸭。

异常就在这时发生了。

整个园子安静得出奇,连金龟子、蜜蜂都不“嗡嗡“乱飞了,树林中出现一个白衣青年。乍一看好像隔很远,再一看发现就在眼前。

他的衣饰并不华丽,人却俊秀,一尘不染,像从图画中走出的人,彬彬有礼拱手道:

“老丈请了,可是原栖云郡的仵作班头孙栓?“

孙栓松开了握住腰间铁尺的手,抱拳道:

“公子安好,小人正是。“

青年道:

“有一件事,还请老丈告诉。十六年前初夏的羊肠谷,是不是发生了一桩惨案?“

一听这句话,头顶好像天雷炸响,孙栓“咯噔噔“连退几步。

面前的公子,与深夜拜访的少年,完全不是一回事。一个高贵文雅,一个粗俗凶猛。可年龄又差不多,问话一模一样。

青年见状,笑道:

“老丈肯定有所顾忌,不要怕。我担保普天之下,无人敢加害于你。我也不会白问,必奉上丰厚的酬金。“

这番话的口气,简直太大了!

其实羊肠谷血案随着夏星夫妇的灵柩归乡,已经发布了官方声明,不算什么机密。

孙栓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反问道:

“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青年微微一笑,道:

“齐天。”

齐天?何不干脆叫齐天大圣?

孙栓感觉是一个假名,却不说破,道:

“十六年前初夏的羊肠谷,确实曾发生了一桩惨案,不知公子想问什么?”

“详情。”

“一群匪徒袭击了行人,将尸首转移至登丰县的辛集马场,自己却又离奇地被杀。”

“我想了解行人中,一位携带了妻子婴儿的年轻官员。”

“公子询问的人,叫夏星,是这儿清水乡人氏。在天启元年中了进士,入翰林院做到编修。那年得了一对双胞胎,便告假携带妻儿回乡,遭遇横祸……”

青年剑眉一挑,厉声道:

“你说清楚,怎么知道是双胞胎?”

孙栓语气一窒,硬开不了口。数息之后才缓和,回答道:

“夏老太爷公婆俩见儿子久久不归,托人去王城询问,才知道生了一对双胞胎。去年登丰县翻整辛集马场,发现了夏星夫妇的尸骸。禀告朝廷后,隆重送回了故乡。”

“双胞胎婴儿呢?”

“这……小人真的不晓得。”

“你有隐情未讲,好生想一想,别遗漏了。”

孙栓闻言一颤。

这到底算不算一种威胁呢?

否认是没有用的,对方既然追查到这里,肯定掌握了某些线索。硬梆梆拒绝也不行,后果堪忧。总不至于真让他杀了自己,少年再报仇。

可往下讲,会触碰危险的内容……

孙栓想了想,决定亮出少年留下的银锭。即使王孙贵胄,见到上面的指痕也要知难而退吧。

“公子请稍侯。“

老仵作说完,蹒跚而去。

青年站立一株半生不熟的水密桃下,仰面嗅着,露出陶醉状,自言自语。

“……弦管裂太清,天女步虚声。玉楼千年梦,碧桃金鸡鸣……红尘百态,砥砺道心,我还是出来迟了。连雷震子逛一圈都开了悟,写出高妙的偈诗……不对呀,他一个小孩,怎么凭空想出了天女,玉楼……“

第2章魔道

孙栓六十五岁了,原本是聚气五层的武者,年老体衰跌落至第四层。却耳不聋,眼不花,几条壮汉靠近不了。去年,建明女王还嘉奖了两颗中品灵石,令他身子骨愈发硬朗。

故意蹒跚走路,是想趁机捋一捋思路。

老仵作真的糊涂了。

当初那个奇异的中年文士,命令他从此不得离开栖云城,等待十几年后一个小仙师来询问羊肠谷血案。

果然十六年后,来了一个强大少年。

可没料到过了一年,又来一个。文士并没有讲清楚,是否只有一个。

方才取银锭时,突然灵光一现。

双胞胎!

当初夏星得的可是双胞胎!

假如他们被不同的仙师救走了,并不知道对方存在。一个下山寻根,从调查血案入手。另外一个隔年才下山,采取的方式将不会差太远……

孙栓担任了三十多年的仵作,破过不少奇案,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可这件事关联重大,在没摸清对方底细前,不能和盘托出。而公子身份高贵,怎么可能让一个“贱人”摸清底细?

再三权衡,决定告诉那些公开消息,省得对方一一去询问了。

五分钟后,齐天见老仵作蹒跚走回,袖袋里好像藏了一团沉重事物。微微一笑,迎了上前。

孙栓站住了,咳嗽了两声,道:

“当初血案发生时,其实并没有人知道,暴雨把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从下半年开始,府衙陆陆续续得报人口失踪。最骇人的,当属清水乡夏老太爷与亲家一起报官。

“夏老太爷靠几亩薄田,供养了儿子夏星读书中进士。他不忘本,娶了同村一起长大的女子,在王城安了家。头三年的春节都带着妻子回乡看望爹娘,但天启四年却没有回。

“到了第五个年头,公婆俩想念儿子,托人去王城询问。才知道头一年的四月初一,夏星得了一对双胞胎,便告假返乡,谁知一走杳无音信。他是正七品官员,案子非同小可。

“郡府彻查寻访,却劳而无功。好像那一家子,凭空消失了……除了夏星外,其它失踪案子也集中在天启四年的夏初。由王城回郡城,必经羊肠谷。有做小买卖的,有探亲的,有赶大车的……

“一年之后,听闻当时在登丰县的辛集马场,发生了一桩惊天血案。几十口人死绝,地下还挖出了累累尸骨。我郡刑捕得到消息,一算时间正巧对上了人口失踪案,急忙赶过去。

“但登丰县衙归白沙王城管辖,与栖云郡平级,调阅卷宗需上报刑部。一帮伙计怏怏回来,最后不了了之。去年马场翻整,当地官府发现了夏星夫妇的尸骨。禀告朝廷后,隆重送回了故乡。”

“至于双胞胎婴儿,小人真的不晓得,也没听人提起过。”

齐天沉思了一会儿,问:

“夏家后来怎么样了?“

孙栓道:

“夏老太爷两公婆只夏星一根独苗,听到消息后万念俱灰,一病不起。宁愿病死,也不肯用宅子换取汤药,说儿子总有一天会带着媳妇孙子回来,不能让他们找不到家。

“他们过世后,旧宅子托付给亲家。亲家过几年也去世了,交给夏星的小舅子王二。王二好赌,差点把夏家老宅卖了。但夏星当年是郭相国的得意门生,去年颁发了一大笔抚恤。王二有了钱,想必不会卖老宅了。”

齐天问:

“就这些?”

孙栓道:

“小人能够确认的,就是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作不得准。”

齐天哈哈大笑,道:

“我有千百种方法,让敌人主动吐露隐秘。若用到你身上,未免下作了。你不肯讲,我也有办法让事情水落石出……袖子里藏着什么,隐约有一缕气韵流动。”

老仵作慢慢摸出银锭,递了过去。

齐天接过银锭观察,微笑道:

“好功夫,大力金刚指……不对。银子比较软,延展性好,受挤压也不碎裂。可指模的边沿,怎么不产生一点变形?摩云圣手……也不对。掌纹清晰印上了,极其刚猛,又把力道束缚在微细范围……”

孙栓见他的手指的抚摸处,银粉簌簌而落,不由得目瞪口呆。

齐天见指印快被自己磨光了,歉意道:

“不好意思,我给你恢复吧。”

言毕,也不见他有何施法的动作。洒落地面的银粉却飘浮而起,附上了银锭。

那锭元宝摆在神龛中足有一年了,纵然每日擦拭,也黯淡了。被这样一弄,焕然一新,纹路比以前更清晰了。

老仵作的喉咙“咯咯”作响,说不话,不停揉眼睛。

青年的表情越来越疑惑,继续研究。

“……那股隐约的气韵,有点像法力残留,可又截然不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坏了银子结构,令它瞬息变得如同胶泥……“

齐天闭上眼睛凝神感应,数息之后突然睁开,目光仿佛厉电横扫虚空,叱咤道:

“能量残留……魔道!“

轰……

树叶青草冲天而起,大小桃子“扑通”掉落。

孙栓仿佛灵魂被腰斩,晃了两晃,倒下了。再睁开眼时,不见了年青人。再看日头,也没怎么移动,似乎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他爬起来,感觉身体并无不适。

然而,一园桃树统统掉光了叶子,掉光了桃子,瞅着极为凄凉。

两米外的地上,摆着一锭白亮亮的大银元宝,上面的手印比雕刻还清晰。旁边,是一锭黄灿灿的大金元宝,同样有一个手印。

……

清水乡的夏家老宅经过一番整饬加固后,没有了衰败景象。但没人住,大门终日是锁着的。

半亩水塘里,小荷才露尖尖顶。三分菜地上,建起了两座气派的青砖墓。

一名三十多岁,尖嘴猴腮穿长衫的男子在右边的墓前摆上贡品,点燃纸钱与香烛,扭头冲另外一座墓喊道:

“夏老太爷,太婆,你们俩也不要客气。到俺姐姐、姐夫这里吃点吧,大家一起,热闹。”

见纸钱叠在一起,烧着烧着快熄灭了。忙找到一根树棍,蹲下身把它拨旺,道:

“姐姐,姐夫,你俩放心。俺见着外甥了,本事大得很。就是很凶,挺不好说话。抠抠搜搜的,送给我一百两银子都要分五年取。好在去年,官府说姐夫是因公殉职,补发了一千两抚恤。

“我合计,得给外甥留着呀,可他又一直不见人。没办法,我只好先帮他用一用,省得钱长霉了。把老房子赎回,翻新,把卖掉的田买回,手里又不剩几个了。你俩要是给他托个梦就好了,说舅舅可是世界上的唯一亲人,送一千两黄金花花呗……“

话音未落,王二见到旁边黄光一闪,顿时跌倒。

那赫然是,好大一堆金元宝。

第3章一笑断尘缘

“啊……”

王二歇斯底里尖叫,把树棍一丢,屁滚尿流爬出三丈远。

惊恐地望向天空,太阳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哪里有什么鬼?即使有,那也是亲戚显灵,自家人不害自家人。

王二瞅着圆滚滚的金锭,“咕咚”咽下一口唾沫,胆子变大了。蹩到近前,抓起一颗摩挲,又用牙齿啃咬,确认无误。

当即对着坟墓连连作揖,笑得合不拢嘴,语无伦次。

“谢谢呀……姐姐、姐夫,太谢谢你们了,太够意思了……哈哈,哈哈哈……”

说着,“啪”,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

“老子真是,蠢得做猪叫……刚才怎么不晓得多要一点?”

话音未落,喉咙里不听使唤地冒出了三声凄厉嚎叫,嗷,嗷,嗷……

王二不知所措望向远处村落,骂骂咧咧。

“谁家大上午杀猪呀……”

突然醒悟猪叫声是从自己的喉咙发出,吓得一把捂住嘴巴。他成日和一帮闲汉厮混,人并不蠢,反应过来了。

似乎说出的任何话,都会被当做要求,马上实现。刚才还浪费了一个“猪叫”,真是够蠢的!

该提出什么要求呢?

金子,当然是越多越好。

可光有金子,没权势不行。随便来一股强盗或者官军,就把你宰了。

华王有钱有权,可面对大修士,还不是服服帖帖?

那就,干脆当潇水剑派的掌门?

也不行,照样得跪拜神仙。听说牛鼻子修行很苦,成天吃青菜,有啥鸟味?

即使当上了玉皇大帝,不也被孙猴子大闹天宫,灰头土脸?

不过,玉皇大帝还是相当不错滴……长生不老,仙女宫娥多,还有嫦娥姐姐……问题是,姐夫生前是个读书人,死后是个读书鬼,有那么大法力让自己当天界第一神吗?

王二患得患失,围绕坟墓转圈。

生怕一不小心漏出了什么,用巴掌紧紧捂住嘴巴,口水顺着指缝滴嗒滴嗒流出来。

春天野草疯长,荆棘茂盛,勾住了衣襟。他本来就高度紧张,感觉被拉扯之后,瞬间像兔子一般窜出老远,惶恐叫道:

“谁……”

这下子,可不得了。

三十米外的水塘轰隆巨响,一条海碗粗的水柱如同蟒蛇一般延伸了过来,探到身前。

王二一个土包子,哪见过这等阵势?惊得魂飞魄散,拔腿就逃。

然而,没有用,水柱只一扭就挡住了路线。无论他怎么换方向,必然是迎头撞上。

王二停下了,拼命眨眼睛,甩脑壳,懂了。

刚喊了一句“谁”,结果来了水,又白白浪费一个要求。姐夫真是的,才当几年京官呀,就听不明白家乡话了?

他哭丧脸,掬起一捧水喝了。

水柱果然“哗啦啦”摔下,地面湿漉漉一片。

王二一溜小跑到坟前,见金子还在,又生出了希望,乞求道:

“姐姐,叫外甥送一百万两黄金吧。”

周围毫无反应。

“姐夫,俺看你手头也不宽裕。亲戚之间,不用计较。俺退一步,就十万两吧,再也不能少了?”

还是无反应。

“好好好,一万两……一万两总要给呀。俺风里来雨里去的,看宅子,看坟墓,容易么?”

……

王二干嚎了小半天,见再也没有东西从虚空里冒出。怏怏用衣摆兜起金锭,分四批送入老宅。

临走锁好门,还小心翼翼转了两圈看有没有人隐藏,咕哝道:

“赶紧搞匹骡子,统统运走……”

却瞧不见,至始至终,一位白衣青年就站在两座坟墓前。

背影渐渐走远,“啪啪”的耳光声与“老子是头猪”的诅咒声隐约传来。青年微微一笑,朝王二遥遥拱手,道:

“一笑断尘缘,我非世间人……舅舅,再见。”

手一抬,十几丈远的两根粗大柳枝折断,飞入掌中。

青年像拿着两条粗大的扫帚,仔细把坟墓清理干净。然后在每座坟前摆放一根柳枝,庄重跪下,分别磕了三个响头,道:

“爷爷,奶奶,爹爹,妈妈……齐天走了。异日渡尽劫波,遨游星河之前,会再来看望的。”

言毕,冲天而起。

……

羊肠谷中,车马络绎不绝。大部分都是从白沙王城的方向往栖云郡走,满载物资。

中间最狭窄的一段,两头是接近九十度的垂直拐弯。双峰夹峙,谷底幽深,抬头只望见一线天空。

往来的人都没发现道旁,一位白衣青年凝视着谷内,久久不语。忽然旋身,并指刺向虚空,道:

“四方上下,芸芸英灵。传吾敕令,超汝孤魂!”

一阵龙卷风刮起,飞沙走石。车马争相躲避,行人抱头鼠窜。

十七年前的魂灵,早就连影子的影子也消逝了。做法纯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空耗力气。

可是,他愿意。

崖壁缝隙里,插着三根短短的竹签。瞅签头的焦黑模样,曾经有人在此焚香祭拜。

齐天走过去,道:

“是你来过吗……终于明白了,师尊洞彻天机,为什么却不插手。要我在巡天之前,查明身世,了断因果……如果你堕落魔道,我必斩。否则天上人间,永为兄弟。”

言毕,缓缓升上半空。

往下一看,蚂蚁般的人群组织有序,正在羊肠谷两侧的高地挖坑。远处,几个人造湖泊俨然形成。水从渠道里流出,灌注了小半。

朝更远的地方瞧,那些水竟然是通过一级一级的水车,输送到高地。

一百多里外,是号称吞吐天下之水的云梦大泽。

齐天望了望太阳,道:

“天下大旱,谁可独善其身?既生于斯,且由我来助一程……风起!”

狂风骤起于天边,浩浩荡荡。

“云来!”

乌云翻滚,像被无形的手推动着,聚集成团。

“雨落!”

黄豆般的雨点砸下。

劳作的人猝不及防,被淋得透湿。却一个个毫不沮丧,跳跃欢呼道:“下雨啦,下雨啦……”

……

下午六点多钟,正值黄昏最明亮的时刻。

登丰县衙早散值了,非常安静,刑房内空无一人。

齐天凌空虚悬,从巨大木柜的顶层,取出了一本旧案卷。

步骤简直与一年前的信天游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不需要在脚下垫一把椅子。

第4章俗世第一大阵

辛集马场的血案,当初看起来云里雾里。事隔多年之后,证据一一浮现,就一目了然了。

马场是匪窝,三十八个隐藏的巨匪被飞剑洞穿,无一活口!

在一处地窖内,发现了累累尸骨。最上面的二十几具新鲜尸体,正是羊肠谷里的遇害者。

很明显,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拦截与追杀,分工严密。

但人算不如天算,被一名仙师尾随追至……

夏星夫妇和婴儿的尸首不在其中,典史在卷宗的最后一页留下了猜测。

他们和一对双胞胎被仙师救下,入山修行去了。一入修行门,再非世间人,当然要远离七情六欲。没有跟太公太婆道别,也不回禀朝廷,很正常……

齐天看到这里,瞳孔微缩。

在典史的个人判断上,赫然出现了一把大大的“叉”。

那是用人伸指“刷刷”两划,弄乱了纸张纤维的纹理。目力只要不是太差,将纸张侧光便可以发现。

什么意思?

说明曾有人偷偷翻阅了卷宗,认为这种推理不靠谱。事实证明,正是如此。去年四月,夏星夫妇的灵柩被送返故乡,并没有去修仙。

对此,齐天并不讶异。

早发现卷宗封页的灰尘极薄,被人动过了。

如果留“叉”在去年四月之前,说明此人清楚羊肠谷当时的状况。在四月之后的话,就没啥稀奇了。

打开封底,见到内页存在淡淡痕迹。调整角度凑近眼前,一把半寸多长形如柳叶的小剑浮现了出来。痕迹如同陈旧的水印,至少超过了十年。

呵呵,关心这桩案子的人真不少,也不藏私,想尽办法给后来者留下独门脚印。

剑印下方,影影绰绰出现了三行拙劣的“字”迹。痕迹的新鲜程度与那把大“叉”相同,像稚童用指甲瞎划拉。

“小样,当你追查到这里时,哥哥已经杀光所有仇人,就别费神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朝一日,哥哥带你去天外遨游。”

齐天微微一笑。

这当然不是什么未卜先知了。

自己先一步,也可以留下类似的一张纸条。倘若双胞胎中的另外一个未死,一路追查到这里,便会发现它。

哥哥?

还不知道谁大谁小呢。

天外?

口气真牛叉,怪不得喜欢到处“留叉“。

他撕下封底收入纳戒,忍不住嘀咕。

“有点文化好不好,字真丑。”

……

月亮像一块啃缺的烧饼,静静悬挂在高远虚空。

薄薄的云层之上,齐天飞行得并不快。

他与此地的因果联系,被另外一个大言不惭的家伙帮忙斩断了。这里天地元气贫瘠,不入道门法眼,以后应该很少来了。不如趁此机会,看一看河山。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华国到处都在挖坑,把水引到高处储存。

去年小旱,道门推演今年可能会出现旷世大旱,可真正确认是半个月前。暮春的凌霄大会上,将正告各国君主。

而华人早早就开始准备,了不起。

三十里外,灯火璀璨。

那是西南的雄城——白沙。

在各国都城里,它不是最大的,却是最结实的。又左临水,右靠山,扼守咽喉。大夏国南征,如果夏瑾瑜不采取奇袭的话,很难啃下这块硬骨头。

城内有俗世第一的神龙大阵,威力可斩雷劫之下的圣人,却垂垂老矣!

当初学习阵法时,师长们曾经特意点评过它,说是人世间最昂贵的摆设。

首先是太大太复杂了,全城皆阵。

一旦启动,需要的灵石是海量。对手完全可以围困住,活活耗死你。若是启动阵法,他不攻打。若是不动,他便偷袭。

其次,还是太大太复杂了,全城皆阵。

先派高明的阵师潜入城中搞破坏,即使只毁掉一条小巷,也可能影响阵法发挥。如同人体千百条小血管,堵塞一条没问题,两三条也问题不大。一旦坏死四五六七八条……就要致命。

一千多年过去了,白沙城的布局早不是原来模样。估计神龙大阵也乱得一塌糊涂,只维持住了关键的脉络与重要部位。

谁也想不通,华龙耗费一生建造如此华而不实的阵法干什么,只能归结于这厮好大喜功。

从这个角度考虑,他还真成功了。

千百年来,知道华国的修士真不多。可只要提起神龙大阵,几乎个个都晓得。

齐天降低高度,继续往前飞。

月光朦胧,自己又调整了“天衣”的颜色与夜空一致。从地面是很难看清楚的,不需要施展隐身法术。

距离尚有十里,感觉城中腾起一股精神力量。

古老沧桑的气息从一条条墙缝,一栋栋楼宇飘扬而上,形成了磅礴的精神威压。

齐天停在了护城河上的千米高空。

目力所及,并无异常。但神识却感应一缕缕气息收敛,聚集,在虚空中形成了龙形。

是阵灵没死,还是后人修复了它?

无论如何,太虚弱了。

齐天只“看”了一眼,立刻发现三处破绽。

精神威压虽然磅礴,却太松散了,难以凝聚力量攻击。感觉迟钝,应变缓慢。龙身的凝实程度不一致,鳞甲斑驳。甚至缺失了一段躯干,一只爪子,行动不协调。

说明阵法损坏很严重,自己都到城边了,阵灵才垂死病中惊坐起,勉强应战。甭提融体圣人了,只要出神真人不愚蠢地硬碰硬,它也奈何不了。

夏国南征,夏瑾瑜破白沙城,是大势所趋。道门不阻止,也不会援手。可如果垂死的“神龙”展开攻击,就怪不得自己给对方送一份厚礼。

齐天微微一笑,昂然飞向城池中央。

然而,威压突然变得温和亲切,惊喜的苍老声音在识海响起。

“你回来了……”

好像一个独守空宅打盹的老人被响动惊醒,严厉抬起头。却发现是好久不见的小孙子回家了,喜出望外。

齐天停下了,惭愧不已,又有些感动。

没想到,当襁褓中的自己离开白沙城时,被阵灵记住了。

不对,光城中就生活了八十万人口,每天有几十万人进出。它怎么可能留意一个婴儿,在十七年后还能够认出?

第5章一去二三里

修行之人,讲究念头通达。

齐天既然起了疑惑,便得弄一个明白,让块垒释然。这可不是小事,是关乎来历的大事。一旦耿耿于怀,极易形成魔障,阻碍破境。

他正对龙头,双手抱拳,缓缓举到与眉眼平齐处,弯腰施了一个道门稽首礼。人家待以热忱,便不能回报诡诈。

“敢问长者,你认得我?”

“神龙”闻言,眼睛收缩,鼻子抽搐,用右爪抠了抠脑壳,瞬间露出了痛苦之色,回答道:

“十七年前,你同他一起走的,我记住了气息。”

他?

想必是双胞胎中的另外一个,大刺刺自称“哥哥”的家伙了。想不到道门天骄,竟然是添头。

齐天抵达栖云郡后,听到百姓议论“双胞胎”,老仵作孙栓亲口证实了双胞胎,连登丰县典史也白纸黑字写下了“双胞胎”。百密一疏,根本没考虑双胞胎是不是一个妈生的。

双胞胎,又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妈生的?

“长者,为何独关注他?”

“我等待千年,就是等他出世。”

轰……

这不是胡扯吗?

齐天脑海里晴天霹雳,震得道心不稳,差点一个趔趄从空中摔下。忽略了对方说的是“出世”,不是“出生”。

当然,出世可以作“出生”理解。但还有一层意思,走向世界。

建一座旷世大阵,目地是等待千年之后的一个人出生……

这,这,这……

简直太荒谬了,连老子都不会相信!

佛宗讲因果机缘,草莽谈风云际会,道门曰自然通达,甚至科学说逻辑推理,全部站立在宇宙是有序运行的基础上。

天人可以推演大势,却无法精确个体。

因为神通越强大,施加于对象的影响越剧烈,越得不到真相。

比方说,池塘里有一群鸭。一旦观察便会产生影响,鸭子就不是自然的了。即使躲得远远,见到的也是一种“伪自然”状态。

作为道门骄子,齐天对邪魔外道的科学并不陌生,那里面谈到了诡异的光子双缝实验。

只要观测,甚至想一想,光子就会瞬间改变状态。

所以,未来是不可预知的。

用道门的话说,天机不可泄露。道可道,非常道。

阵灵并非狡猾的精灵,一般不说谎,也许是老糊涂了。齐天定了定神,问:

“长者,为什么等他?”

“神龙”痛苦地抓了抓头颅,道:

“不记得了……我的脑壳里长了一颗瘤子,痛。”

齐天道:

“你归位吧,我看能不能帮忙取出。”

“神龙”露出欣喜,庞大的身躯缓缓降落,在空中扩散,隐没于城池中。

它的主干是一条长街,心脏位置有一片建筑,通过门匾上的字知道是华氏祖庙。头颅则是一大片工地,中央的位置赫然废弃,围了三道厚厚的石墙。

齐天落在了废墟的假山上,露出微笑。

“雷震子居然来了这里,施展过火符。想必,这就是华国有名的百年凶地了。”

曾经被烧得焦黑的坪地,野草又疯长了。地下约十米深处,一团光芒如太阳照耀。

齐天皱眉道:

“好强烈的核辐射,难怪阵灵的脑子烧坏了。科学魔道的荼毒实在不浅,历经了一万年都没有消逝……靠太近,连我也要损伤道基……运用法宝或者傀儡,也会因为辐射切断了与主人的神识联系,失灵……

“……牺牲千百凡人的性命,挖掘搬走它,有伤天和,缺乏妥善的后续处置……连降暴雨渗透地下,施以威压,造出庞大泥浆层包裹,是最经济持久的减少危害方式。可那样的话,又会污染地下水……

“罢了……沧海月明珠有泪,以鲛人泪化珠包裹,缓一缓。待我道成之日,再彻底消除此劫。哈哈,就怕有人挖出了它,当成一颗稀罕大珍珠……”

齐天抬手一指,往旁边疾闪。

一线白光从指端射出,深深贯入地里,打出一条通道。随即,一道凌厉的辐射“杀”出了洞口。

齐天的双手飞快掐诀,一个寸许高小玉瓶凌空飞到了洞口的一尺上方,往里面倾倒。

嗖……

闪烁温润光泽的一团液体跳跃而出,冲入地底。

两分钟后,辐射强度比原来降低了一半。地下出现一颗拳头大的莹白珠子,闪烁幽光,恍若冥君独眼。

玉瓶碎裂,混合着泥土回填入洞。

“生于斯,却未长于斯,未号哭于斯,未战斗于斯……我做的,应该足够了。半个月后,大夏的铁蹄南下,你们各安天命吧!”

齐天喃喃自语,飘然升空。

望一眼下方的灯火璀璨,朝北面的桃都飞去。

……

早晨七点多钟,一条林荫大道上,身材高大的道人飘然而行。足尖一点便飘行十几米,像没有分量。

凌晨拔除了剑阁,便进入八百里丘陵地带,离太阳平原尚远。

信天游并不想替天行道,但能够杀的,绝不留情。必须为十万科学狗,开辟一条血淋淋的绿色通道。

遗落之地,也是法外之地,非常像中世纪的欧洲领主制。一个小城邦往往只控制了几十里,假如谁能控制百里,一定与道门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普通人根本没办法穿越平原丘陵,过剑阁,入刀关,沿途早被各方豺狼撕碎了。

可开辟通道,并非目的。十万张空白请帖,至今找不到人接。

信天游本以为凭借堪比地狱谛听的耳力,能够分辨出同志。后来才知道图样图森破,想当然。

讲快了,听不懂。

听懂了,也找不到任何跟科学相关的线索。

在道门残酷的镇压之下,谁还敢乱说话,不会讲暗语吗?

他决定改变策略,不像头一天赶场子似的破关了,反正时间来得及。香格里拉就在那儿,又不会跑掉。等回去的时候,启动天梭翻越雪山,只需要三个钟头就可以回白沙城。

前方是一个大集市,好大一片窝棚。

迷迷糊糊地的童音传来。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姐姐,我把今天的古诗背完了,想吃馄饨嘛……”

信天游身躯一震,目光“唰”地追向了发声处。

这首诗,在印象中是没有流传下来的。以前,顶多只听过孩童吟唱,“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好呀,等一等……”

窈窕女子背对着孩子在案板忙碌,寥寥两位食客正埋头狼吞虎咽。

小姑娘很好奇,边走边伸出紫姜芽般胖乎乎的小手,想摸一摸齐胸高的热气腾腾大家伙。

可她才学会走路,没站稳,小小身子朝汤锅扑去。

女子回过头,魂魄几乎吓掉,面孔瞬间苍白如纸,却来不及反应了。

去天外

第6章良人执戟明光里

;白虹横渡,空气爆鸣。

一位青袍道人凭空出现在沸锅前,稳稳抱住了小姑娘。

呜……

狂风灌进馄饨铺。

案板上切好的葱花菜叶乱飞,一位食客的草帽被卷起。另外一位刚刚抬起头,张开嘴巴还来不及下咽,被强风灌入后呛得咳嗽不停,涕泪皆流。

街面上草叶纷飞,遥遥传来了叫骂声。说刚刚升起的火,怎被一阵怪风吹熄了。

李素一把扯过小姑娘,蹲在地上紧紧搂住,浑身颤抖。小姑娘怯怯摸了摸姐姐的鬓角,又扭头去看刚刚抱了自己的奇怪哥哥。

道人安静地站立。

等李素从怀里掏出手帕擦干眼泪,将妹妹推入里间,正要道谢,信天游笑着先开口了。

“麻烦,来一碗馄饨。”

自从被关在紫府差点被饿死,他心有余悸。这次进入遗落之地,便在一枚最小的空间戒指里塞满了饭菜和清水,有备无患。不过,尝一尝本地的小吃也不错。

太阳初升,射出第一条金线。

年轻英俊的道士背衬青天,金光缭绕,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牙齿。

李素好一阵眩晕,以为身在梦中。至于他是怎么凭空出现的,想不起来,也就不去想了。

对方慢慢地吃,眼睛直盯着她打转。令人面红耳赤,又一点也恼火不起来。

信天游很头痛。

仅仅通过小姑娘念出的一首诗,并不足以判断她们是同志。可是该如何接近,他又没啥经验。贸贸然发问,是千万不行的。科学狗一旦暴露就要被杀头,都成惊弓之鸟了,警惕得很。

一位肥胖的中年客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两撇鼠须,穿袍子。

清早出现在集市的,全是讨生活的苦哈哈。穿袍子的人极为少见,想必是某位管家出来采办菜蔬。

中年人叫了一碗馄饨,边吃边道:

“素姑娘,上回你说的那两句诗,‘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我特意去翻了书,才懂啥意思。像你这样吹牛皮,在咱们呼延堡的地头是不起作用的,吓唬不了几个人。”

李素啐道:

“刘管家,我未婚的郎君修行去了,道成就会接我走。”

刘全哈哈大笑,道:

“我今天是好意提醒,道门的祖庭桃都有三大殿,凌霄、明光、镇岳。你的郎君在明光殿执戟当值,那最少是圣胎真人,比东南西北四方巡天使者的地位还高。下到遗落之地后,一句话就可以灭掉无数领主。你就不怕别人告发,说你瞎攀乱咬,给道门抹黑吗?”

李素道:

“我没讲是桃都的明光殿。”

刘全道:

“随便你讲哪个殿,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咱们呼延堡主的亲叔叔也是修行去了,十几年不现身。为什么别人就相信呢,因为他的拳头够硬。你不行,顶多吓唬那些有贼心没贼胆的人。”

李素不作声了。

刘全的绿豆小眼射出淫邪光芒,趁姑娘背对切菜,在纤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恋恋不舍转了几圈。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似乎要把整个人和水吞下。脸上却装出一本正经,用指节不轻不重敲了敲桌面,叹息道:

“哎,你才十九岁,抱着小不丁点大的妹妹从太阳平原逃难到这里,又没一个亲戚帮衬,真是不容易呀……上次提过了,不如跟我……”

李素霍然停下,迅速打断了对方的话,道:

“刘管家休要再提,高攀不起。我的郎君说不定明日就寻来……”

“哈哈哈,妹子,别瞒了。我听说你刚来的时候,典当了首饰,求恳对面的李老儿夫妇把铺子租给你。说本是领主之女,城堡被攻破,侍卫也被杀了。整个遗落之地,大大小小的领主不讲一千,也有八百吧。一旦破败,连乞丐都不如……”

回答他的是“笃笃”切菜声,砧板几乎剁裂。

“妹子,躲过了沿途的山贼路匪,算你命大。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你看这集市附近,哪一个不想把你嚼碎了吞进肚子,你还能保住几天清白?不如趁早寻一个人嫁了。我刘全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这些年积攒了三百多两白银,管了十六七个佣人。多少小闺女求上门,我都没搭理……”

“那你找小闺女去吧,纠缠甚么!”

“哎呀,瞧你怎么说话的……哈哈哈,还真别说,我就好你这一口,有韵味。不知道被窝里面,能不能给一点儿甜头……”

笃笃笃……

切菜声疾如雨点,戛然而止。

李素气得胸脯起伏,仰面不让泪水淌下。

砧板上,菜叶早剁成了一堆碎末。

于难言的静默中,青年道人的声音又响起了。

“味道真不错,再添一碗。”

李素赶紧掏出手帕擦拭眼睛,勉强笑一笑,特意多加了一半馄饨。

刘全见李素格外殷勤,不由得冷哼一声,冷眼斜睨。

信天游不着急,慢慢吃。

十万张路引靠自己一一甄别发放,得忙到猴年马月。假如李素是自己人,有她帮忙便事半功倍。

遗落之地的科学党人顶多几千,数量庞大的是外围同志及后代,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否则以道门的无孔不入,早该发现了香格里拉。

刘全干坐了一阵,自觉无趣。掏出几枚铜钱,喝道:“结账。”

李素伸出纤纤玉掌,见对方借递钱之际摸将下来,慌忙又缩回去,道:“三文钱,搁桌上吧。”

刘全的目中闪过一丝愠色,把铜钱放在手掌心叠了叠,重重往桌上一拍,生怕别人不晓得,大声道:“四文钱。”

“不用四文,只得三文。”

“你一天能赚几个铜板?给四文你就收着,别给脸不要脸,大爷我不差钱。”

“那可不行。”

李素见刘全要走,便抓起一枚铜钱还回去。

那厮推阻不要,谁知李素把钱朝袖口一丢,甩手就走。

铜钱从袖子里漏出,在地面打着旋儿蹦了几蹦。刘全的脸庞紫胀成猪肝色,怒哼了一声。到底舍不得,呆了一呆后又俯身捡起。

“噗嗤。”

有人实在憋不住了,笑出声。

刘全转身怒视,瞬间色变,眼珠子差点蹦出。

一锭雪花大银出现在桌面,整整十两!

第7章本道人身为公子

十两银子不是什么小数目,等于一万文钱。即使在中原,也可以让小户人家生活一年了。

入刀关,过剑阁,这一片山区丘陵尤其穷困。常言,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

加上是法外之地,纵然有领主约束,依旧民风彪悍,盗匪横行,一两银子都可能生发血案。

别说刘全的眼珠子差点蹦出,连从门口走过的几位也挪不动脚了,眼光发直。

信天游轻轻道:“结账。”

女子道:“你救了盈盈,我不能收你的钱。”

“哎,说哪里话呢?感谢归感谢,生意归生意。修行之人讲究自然通达,不留羁绊。你如果不收的话,会种下因果,影响我的道行……”

“可是,找,找不开……”李素咬着嘴唇,无力地绞动手指。

“不用找,值这么多钱……”信天游温和地笑笑。

“三,三文钱一碗,拢共才五文……”姑娘的脸红了,耳垂发烫,脑子里乱哄哄响。

“你算错了。”青年微笑纠正道:“三文钱一碗,两碗是六文。你额外增加了量,至少得八文钱才行……”

“那,那,那,八碗三文钱……”

噗嗤,信天游又笑出声。

李素顿了一下足,更加局促不安了,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蠢过。

信天游笑道:

“你不要急,听我算一笔细账……以后凡老幼妇孺来,不收钱。十两银子只能管一个月,你帮我积了大功德。“

“那,你可以分成每一次支付的。”

“我云游四方,哪有时间?”

“那,那……你可以上别人家呀……”李素低下头,声音细如蚊蚋,下意识碾动脚尖。

“你这里干净,味道又好。”

“嗯,那好吧……不过,还是先把银子拿回去,一个月后再来结账。这么大一锭,我怕被人抢了。”

信天游环顾一圈,觉得对。

木板房屋漏风漏雨,就是个破旧窝棚,一脚能踹开。这么大的一锭银子留着,反而会招惹盗贼,不安生。

几位庄户汉子本想吃碗馄饨,见两位穿袍子的主在,心里胆怯欲换一家,却被雪白大银晃花了眼睛,在外边桌子挤挤挨挨坐下。

偌大一锭银子,一个要给,一个不要,演的是哪一出戏码呀?

路过的啧啧称奇,纷纷站立街边伸长了颈子看。

“哼,一对狗男女,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俏!”

刘全见围观者越聚越多,冷哼着分开人群,终究不敢撂下一句狠话。

见刘全要走,信神棍不乐意了。

打脸不痛快,轻飘飘没有触及灵魂。那厮言语下流调戏“同志”,不出这口腌臜气实在憋屈,还怕他再来纠缠。

从刀关至剑阁,一天杀十九个老大,都杀得手滑溜了。此刻众目睽睽,却不行,干脆玩点技术活吧。

呼延堡是入山前的最后一个聚集地,改日科学党人还要在这里集结出发。没有了先进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自己可不能把治安搞乱了。

“喂喂喂,打酱油的矮胖子,有叫你走吗?”

见道人言语粗痞,指点了过来,刘全怒不可遏。

真被蒙中了!

他今天要采办的东西里,确实有酱油、盐、醋等物。但作为一名管家,集市上谁不巴结,何曾被轻蔑唾骂过?

“牛鼻子,要待怎的?须知捕头见到我家老爷,那也是毕恭毕敬的……”

刘全停下脚步,怒指反斥。

他勉强算一个有头有脸人,要是这样灰溜溜走了,只怕以后要抬不起头。鸭子煮熟了,嘴也得硬。

捕头?信天游懂了。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块领地都模仿中原国家的建制成立了一套管理机构,尽管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名字却不马虎。

刘全如果就这么走了,信天游真拿他没辙,总不能无缘无故揪住暴打一顿吧。见他停下,顿时大喜。生怕跑掉,当即不等话说完,急急忙忙骂道:

“呸,本公子身为道人……靠,本道人身为公子……我勒个去,云游四海,降妖伏魔。你这贼胚厮鸟,狗一样的人,靠溜须拍马舔腚屈膝混一口馊饭吃。不过是一名奴才,也有脸大刺刺讲话?即使卖菜的父老,无论贫苦都俯仰由己,活得堂堂正正。不像你看人脸色,仰人鼻息,低声下气……”

好!

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人群里几个青壮不约而同起哄。他们与穿袍子的刘全没有什么交集,并不畏惧。觉得这几句话实在解气,钻心里去了。

你,你,你……

刘全拉长了脸,脸皮紫胀中透出绿,绿里又泛黑,恰似一个腐烂的猪腰子。见对方身躯高大,威风凛凛,想厮打又不敢。想斥骂,被连珠炮一通抢白,竟插不进嘴。

信天游继续道:

“还把老爷搬出来,笑死个人!小孩子打架才搬父母,哭哭啼啼。你四十多岁,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不是吹嘘有钱吗?可怜一个铜板都要捏出水……呸,只要拿得出一两银子,贫道就用十两银子赌了。哈哈,打肿脸充胖子!你这不叫胖,叫浮肿。”

信天游抓起银锭往桌上一顿,目光炯炯地瞪着。

刘全的绿豆小眼睛突然睁大了,发射出贪婪光芒,条件反射一般反问:

“这可是你说的?”

信天游注意到刘全眼睛里有血丝,似乎熬了夜。付钱时把铜板叠放左手,右手拿起来又放下,脖子前探。非常像一边紧张盯住赌局,一边下意识掂量筹码,猜测他是一个赌鬼。

而刘全见了唾手可得的一锭雪花大银,心里痒痒,喉咙里差点伸出一只手。

诓骗李素说攒了三百两银子,其实欠下一屁股赌债。

本钱越小,越提心吊胆,输得越快。好不容易借了二两三钱银子,昨夜又打水漂,像一只傻鸟似的立在旁边看人家玩。

他越瞅,越觉得对方是猪鼻孔插蒜装大象,讨姑娘欢心。要不然全部家当只十两,存心让店家找不开,趁机吃白食。

富裕人家破落,吃不穷,穿不穷,往往是赌得清洁光溜。若非如此,好端端一个后生干嘛当道士?

第8章玩一玩行为艺术

信天游霍地站起,撩起袍子下摆,把左脚踏在条凳上,右掌把胸脯拍得嘭嘭直响,大声叫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还可以收回?老子胳膊上跑马,肚子里撑船,顶天立地,说一不二,岂是缩头乌龟?烦劳各位乡亲父老做见证,某家情愿出银十两,与这鸟人的一两银子关扑。输赢由命,绝不反悔。”

最近他暴力美学玩多了,觉得玩一玩行为艺术也很舒坦,当作休闲了。这可比在罗浮岛装神仙轻松,那次差点没被冲霄子一拳打死。

轰……

现场炸开了锅。

关扑本是赌物,后来演变成了赌钱。

这时代没多少娱乐,赌博属于雅俗共赏喜闻乐见的活动。不光底层劳作者热衷,连文人雅士也乐此不疲。

常常有什么仆佣与店主关扑,最后不光赢得店铺,还赢下老板娘的故事。

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悠然神往。在茶余饭后那是一个津津乐道,广为流传。

年轻的道士满口“老子,某家”,举止粗豪,明显是个西贝货。赌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纯粹做给卖馄饨的美人看。

但用十两银子同人家一两赌,却闻所未闻。赌的不是钱,是一口气,就看对方敢不敢接招了。

几个青壮又开始聒噪。

他们见道人豪气,把平日里要称呼为老爷的长袍客骂得狗血淋头,存心捧场凑趣。

“啧啧啧,一两对十两,裤裆有鸟的就会上。”

“你怎知道人家有没有鸟?说不定鸟儿被吓得扑棱棱飞走了呢?”

“这等便宜,傻瓜都知道赚!”

……

信天游见人群往里涌,忙道:

“老少爷们,借个光,别把人家的铺子挤垮了。咱们上外边去……烦劳让一让。”

当即把银锭往口里一塞,双手举起旁边一张空桌。

李素知道他在为自己出头,泪珠儿在眼眶打转。见到情况急转直下,莫名其妙,连忙扯了扯信天游衣袖,急问道:

“你,你干什么呀?偏要拿十两银子和一两赌……”

信天游口里叼着银子不方便说话,掉头冲她挤了挤眼睛,满是笑意。

女子慌乱的心立刻安定了,随后顿了顿足,冲背影喊:

“小心点。”

信天游高举桌子,到街心哐当放下,有好事者立刻拖来几条板凳。刘全被人流簇拥着到对面坐下,挑衅地问:

“怎么赌?”

眼下他对什么都不在意了,只在意银子。

信天游把白花花银锭往桌子中央一拍,瞪眼反问:

“你这鸟人,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拿什么和老子赌?”

看热闹的见好戏刚刚鸣锣,怎么舍得偃旗息鼓,纷纷鼓噪催促。

在隆重的注目礼中,刘全从袖口内掏出一个小银锞子,慢腾腾摆上桌。

道人脸色一变,不由自主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拿回自家银锭,却又半途强行忍住了。

刘全把细节尽收眼底,愈发相信对方是一个关扑场中的小雏儿。心中大定,傲慢地昂起下巴,道:

“银子在这儿,你尽管出题。有言在先,按规矩来。第一,先验银子。第二,所谓有赌不为输。只要本钱在,就不能收挡罢手。”

他今日除了采办,另有一桩差事,把府里上个月赊欠的菜蔬肉食钱一并结清,所以身上足足带了十八两银子。以一两对十两,没有输的道理。怕就怕对方侥幸赢下第一局后,突然醒悟,不玩了。

青年的面孔僵硬,半晌不说话。

刘全愈发得意,生怕对方耍无赖推脱,撇了撇嘴,自言自语。

“哼,还不知道谁是空心大老倌呢。打肿脸充胖子,吃白食,银样枪头……说什么胳膊上跑马肚子里撑船,顶天立地,说一不二……”

人群沉默了。

有人好心提醒道:

“哥子,算了吧,不要争一时意气。十两对一两,天底下没这种道理。”

下面纷纷帮腔。

“有本事就真刀真枪拼个输赢,十两对十两……”

“呸,用一两银子去诓骗人家的十两,羞辱先人呢!”

青年的脸红了又白,终于狠狠咬了咬腮帮子,团团抱拳,道:

“多谢各位一片好意……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十两银子,多大个事?兀那打酱油的矮胖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输赢自有天注定。老子今日舍命陪小人,同你血战到底。”

言毕,雄赳赳把银锭往刘全的面前一推,却对小小的银锞子看也不看,验也不验。

刘全才不管什么脸面,抓起大银锭仔细掂了掂分量,又用牙齿咬了咬,再推回桌子中央。

信天游道:

“哪位有铜板,麻烦借用一下。”

金子银子少见,铜板却多的是,边上立刻有人递上天圆地方一枚。

信天游把铜板的两面看了看,举起来示意,道:

“眼下没有关扑的用具,咱们就用这一枚铜板定输赢。像这样……”

他把银锭拨回自己身前,左右手捏住铜板两边立起来,放到桌子中央运劲一旋。

那枚铜钱立刻风轮一般转动,如一轮黄色光球。就算把眼珠子瞪破,也是不可能看清楚的。

啪,信天游一掌把铜钱盖住,继续道:

“像这样猜正反,最公平不过。我转他猜,他转我猜,一局定输赢。铜钱的正面有字,背面有云纹。只消说出向上的是字还是纹,即可。”

言毕缩回手,望定刘全道:

“你看如何?”

刘全巴不得如此,点点头,一把抓过铜钱,道:

“你先猜。”

要对方先猜,无非想占一点心理上的小便宜。

青年道士只有一次机会,必然紧张,越紧张越慌乱。猜错了本钱鸡飞蛋打,猜对了才多一两,无济于事。而他慢条斯理吊在后面,猜中一次便彻底清盘。

赌博游戏中,像骰子、樗蒲、六博、围棋等等,除了运气还得有技巧。简单猜正反则纯靠运气,谁赢谁输都是一半对一半。

一十八两银子输得起一十八次,而对手只要输一次就完蛋,稳操胜券。

刘全这么想,非常有道理,却不晓得里面藏着一个隐秘陷阱。

(

第9章对付土包子

无论骰子掷大小还是铜板转正反,只要次数足够多,各项数据都会被抹平,输和赢将各占一半机遇。

拥有一十八次机会对比仅一次机会,除非神仙作梗,否则必胜。

可每一次的较量,输和赢依旧是一半对一半。正如铜钱连出了十次“字”,下一把出“纹”的可能性并不会变大。

正如万年前的人们热衷买彩票,根据以往数据的分布绞尽脑汁,计算下一把概率,纯属扯淡。

一两对十两,占便宜的地方不是每局输赢,而是价值扩大,出手机会多了。赢了则获利十倍,对方顶多获利十分之一,足足占了一百倍便宜。

信天游当然知道这些。

但对付土包子刘全,不需要如此深刻,有的是办法。

一听说关扑,竟然还是十两银子一把的豪赌,十两对一两的古怪规矩,街道立马以桌子为中心围得水泄不通。

赌博扭曲了价值,鼓励不劳而获,任何国家都会限制。即使在华国一手遮天的周平,当初也只办了一家乐游坊,没有遍地开花。

法外之地可不管这些。

马夫干脆不走了,立在辕子上伸长颈子,像一只鹭鸶。猎户不顾野味没卖完,把家伙胡乱朝墙角一塞,踮起脚。

买菜的或拎一捆小菜,或提溜一尾鲜鱼,往人堆里钻。却不知东西早被挤没了,手里空捏了一根小绳。

盛况空前,有诗云:

行者见关扑,下担捋髭须。少年见关扑,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关扑。

最搞笑的,却是一个货郎。

这伙计一半是被人潮裹挟,一半是自家想看稀奇。把横扁担改为竖扁担,左手抓住前面货挑的绳索,右手拨拉边上的人,也朝里面挤。

三个伶俐的混子见了,悄悄跟在后头。两人快手快脚把箩筐卸了,抬起就跑。另外一个用手往下拽住挑绳,跟随货郎同行,不让扁担翘起来。

可笑那货走出几十步后,把挑子放下,才发现后面的箩筐不翼而飞。茫然四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端的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先前凑趣的三个青壮不需要人请,指手画脚又承担起维护秩序的工作。不让众人挤太狠,把桌子掀翻了。

刘全站起身,弯腰将铜钱立在桌子中央,吆喝着旋出一团虚影。转得比信天游方才演示还快,“嗡嗡嗡”隐约有风声透出。

信天游坐在条凳上,屁股朝后撅,高大身躯佝偻着,下巴几乎搁上桌面了,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住那团虚影。

哼,小样,这样就能看出一朵花?

刘全心里冷笑,只过三两息便一掌拍下,按住不动了。

信天游直起上身,双手拢到胸口又干搓了一阵,嘴巴里碎碎念叨。

半天才小声蹦出一个字,“纹”,随即改口道:“不对,是字,字面向上。还是不对,好像是纹……”

“直娘贼,哪座道观垮了,跑到这儿胡念经?到底是字还是纹,快些定夺,定下了就不能反悔。”

刘全见他模样慌张,判断迟疑,胆气越来越粗壮了。仿佛见到赢下这锭雪花大银后,夜里去吃花酒偎红倚翠的场景。

信天游干脆站起,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梆梆弹自己的脑壳,道:“让我想想……”

诱敌深入,必须先示之以怯。

四面鸦雀无声,无人敢出言指点。

猜正反,纯属靠天吃饭,想是想不出来的。刘全冷笑一声,把肥厚的手掌愈发按严实些。

“纹,定下了。”

信天游睁开了眼睛。

刘全慢慢提起手掌,所有人屏住了呼吸,靠后的踮起了脚尖。

纹,果然是花纹朝上。

哗……现场议论纷纷,齐道好运气。

信天游一把抓过对面的银锞子,笑嘻嘻对几个捧场的青壮道:“沾几位的光,这两银子大家吃酒去。”

几人连忙摆手道不必,青年道人却硬要给,作势欲抛。

刘全一瞅情况不对,哼道:

“直娘贼,什么意思,不准备玩了?”

信天游诧异地看着他,反唇相讥:“你这鸟人都没有银子了,还玩个屁。”

“谁说没有银子了?”

刘全重新掏出一枚银锞子,“啪”地拍到桌上。

他是老赌棍了,对第一局的输赢并不太在乎。赢了固然好,输了也没什么。先前用话语挤兑住年轻道士,就是防止他占了便宜后溜之大吉。

“来就来,难道还怕你不成?”

信天游把银锞子放下,抓起铜板合在掌心使劲按了按,嘀咕了一声“无量天尊,三清保佑”,立在桌子中央一旋,两息后一掌拍下。

刘全胡乱应了个“字”,揭开看是花纹朝上,输了。

这厮倒也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再次摸出一枚银锞子。

再次轮到道人猜,瞎猫碰到死耗子,又猜中了。

连中三元!

四面啧啧声不绝于耳。

刘全把手伸进袖子里,半天没抽出。

信天游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手里上下抛动着三枚小银锞,逼问道:

“哈哈哈,运气来了,神仙也挡不住……你这鸟人,还有银子不?没有就收档,天色不早了……”

刘全闷哼一声,心里怒骂。

直娘贼,太阳才出来,怎么就天色不早了?分明想趁机收手。

他之所以犹豫,并非是被吓住。

连胜五六铺都见过,连中三元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他一十八两结账的银子里,回扣只三两三钱。再输的话,今日账就平不了,无法结清。

信天游见他犹豫,把三枚银锞子和大银锭拢起朝前一推,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指着刘全的鼻子道:

“矮胖子,端的不爽利。有钱拿钱,没钱走人,磨磨蹭蹭做甚么?道爷索性大方点,只要你这厮还拿出一两银子,就用这一十三两同你赌了。”

十三对一,啧啧!

众人头晕目眩,惊叹不已。

刘全被威逼利诱打消了谨慎,继续掏出一枚银锞子。心想还有十五两呢,难道一十五次里赢不了一次?

然而鬼使神差,他不到半炷香时间又连输五次。额头冷汗涔涔直冒,抹也抹不干净,瀑布一般。

反观道士,身前一锭大银率领着八枚小银锞子。仿佛元帅亲征,将军拱卫,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第10章没见过泡妞呀

;一胜再胜,搁中原恐怕认为施展法术了,在这里却无人多想。

遗落之地的开光武者凤毛麟角,仙师更少。

他们修炼艰难,施法的效果也因为缺乏天地元气支撑而大打折扣,谁愿意受罪?除非被追杀,在中原呆不下去了。

仙师驾到,哼一声会有大把领主叫爷爷,塞金子,送美女……太上皇,哪里需要在集市骗几两银子?

再说众目睽睽,沾不了手,想搞鬼也无计可施。

远处人看不清,急得嗷嗷乱叫,拼命拍前面的肩膀询问,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了。

馄饨铺子内,李素把光可鉴人的桌面抹了又抹。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每次听到欢呼,便嘴角勾出笑意。

刘全面孔沮丧,一只手伸进袖口久久不抽出。

信天游哼道:

“还赌不赌?没钱就散场了。”

这场赌局是技术活,比不上与千陌对决时的手段神奇,难度却不低。各路兵法全用上了,诱敌深入、激将法、欲擒故纵、瞒天过海……

“怎,怎么没钱?有,有……”

刘全闻言急了。

赌博场中,输家最怕的不是输,是散场。一旦散场,前面输掉的成了板上钉钉,再也拿不回。不散场,终归存在扳本希望。

“有钱就拿出来呀。哼,瞧你丫是个没钱的相,老子用一十八两银子赌了。”

信天游料定对方袖子里藏着一个大家伙,是最后根本。打蛇打七寸,必须要打得他嗷嗷叫,心口痛。

“好,赌就赌!”

刘全往桌上猛一拍,赫然也是一颗大元宝。

“十两银子,赌十次。”

信天游听了撇嘴,冷笑道:

“你这鸟人,疯了吧!难道我每赢一次,还要切下一块复秤?”

刘全急道:

“不用切,让我赌十次就可以了。照你说的,我赢一次,你的银子全部归我。我输十次,这锭银子就归你了。”

“哈哈哈……”信天游大笑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想,得,美!”

“那你等等,我把银子换散了。”

“是吗?按照规矩,人离档就可以散场,你倒是离开试试。”

“我就在这里换。”

刘全站起身,团团乱转,想从人群里找出相熟面孔。

“老子倒要看看,有谁这么不识相!”

信天游缓缓站起,鹤立鸡群,目光凌厉地扫视了一圈。

集市里,不少档口同刘全有往来。档主或躲人后,或掩面,或转身,总之没有一个敢上前。

都不蠢,合计换钱给他又输了,日后必然怪罪。道士凶神恶煞,岂是好惹的?

刘全急了,破口大骂:

“……什么东西!平日里百般奉承,求我照顾生意,待要帮忙了又一个个做龟孙……”

随便他怎么骂,无人理睬。

信天游故意把银锞子弄得叮当乱响,懒洋洋道:

“十次不行,可以给两次机会。你只要赢一次,就把桌上的银子全部拿走。”

见刘全如闻魔音,死死盯着桌面不说话,又道:

“赌不赌?不赌我走了。”

刘全见对方要把银子往怀里揣,急忙一把拉住,上气不接下气道:

“赌,赌,怎么不赌了。继续,继续……”

结局毫无悬念。

刘某人那锭大银无腿走天下,跑到了道士面前,同小伙伴亲热地挤成一堆。

对信天游而言,赌博是属于瓮中捉鳖,把对方一步步带入瓮中才费了神。

以他的目力,看清楚对方盖下铜钱的正反面轻而易举。自己合掌按压铜板时,体会了纹路,哪面朝上是知道的。

刘全猜错,他不动。猜中,就会在提掌一瞬间翻面,神不知鬼不觉。

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把刘大管家玩弄于股掌。

现场彻底沸腾。

十八对十,二十八两一局,乖乖俺滴个天!

小民哪里见过这样的“惊天豪赌”,一个个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乱溅。三位帮腔的青壮挺胸腆肚,脸上油光焕发,与有荣焉。

刘全怔怔的两眼发直,突然前扑抓向银子,嚷道:

“不能拿走,今日我还要结账!”

信天游劈面揪住他胸襟扯过来,双手举过头顶,也不管银子叮叮当当碰落一地,朗声喝道:

“各位乡亲看清楚了,烦劳做个见证,这鸟人要抢我银子。闪开……”

密不通风的人群此刻腿脚麻利了,迅速闪出一块空地。

刘全被抛出两丈远,摔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道:“直娘贼,敢打你家老爷……”

信天游轻蔑地哼道:

“打你又怎的?滚。”

说完,一脚将他踢得翻滚了六七圈,哎呦哎呦惨叫着爬不起。

对贱人,让不得,你让一尺他进一丈。一旦凶狠霸道,他反而怕了。

回到“赌桌”前,发现银子被人拾起,排列得整整齐齐,二十八两赫然全在。三名青壮占据桌子的三方,好像护卫一般。

信天游笑了,给三人和借铜板那人各两枚银锞子,高高举起两锭大银,冲众人道:

“今日风生水起,全赖乡亲支持。这二十两银子,拿去喝酒。”

言毕塞给边上的两位年长者,催促道,去,快去。

一听说有不花钱的酒吃,众人呼啦啦像平地卷起一片乌云,如飞而去。还有人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要把老婆小孩全叫上。

不一会儿走了个七零八落,街面狼藉,连挺尸一般的刘全也不见了踪影。

信天游搬桌回铺子,嚷嚷下四碗馄饨带回客栈吃。末世将临,粮食储备多多益善。

李素抿嘴一笑,忙乎开了。

盈盈掀开里屋的帘子露出小脑瓜,笑嘻嘻咧开了嘴,信天游上前几步将她抱起。

闲杂人走了,店家摊主一个个跑到铺子前探头探脑,不饿也要吃碗馄饨。

不多时,门口又聚集一堆人。一会儿看看道士,一会儿瞅瞅美女。

馄饨弄好了,信神棍拎起食盒,眼睛一瞪,喝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泡妞呀!”

众人作鸟兽散。

信天游大摇大摆走出去,如果不是怕热汤泼洒,歪斜着肩膀小心翼翼拎食盒的样子显得滑稽,颇有几分嚣张味道。

下一步,准备胖揍地头蛇,控制呼延堡。

第11章女人也是我的

镇子很大,是出遗落之地的最后一个聚集区域,拥有二十几万人口。集市位于边缘,外有店铺内有市场,卖些杂货、菜蔬肉蛋、粮食等。

信天游找了家客栈住下,把馄饨收入空间戒指,又跑出去瞎逛了。分析听到的信息,知道方圆六十里被呼延家族控制。

族长呼延狮身为开光境的武道仙师,四个兄弟呼延虎、呼延熊、呼延豹、呼延狼均抵达了通幽八九层,手下兵勇五千。为人和蔼,江湖上称“义薄云天”,把领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据说十几年前,族里一位少年被路过的真人看中,去中原修行了,按辈分还是呼延狮的亲族叔。尽管从未露过面,释放出来的威慑依旧巨大。任谁要打呼延堡的主意,先掂量掂量。

除此外,中原的修士走出大山后,抵达的第一个繁华之地就是呼延堡,往往会逗留一阵子。

呼延家族得知了讯息,必定热情接待。招揽强者做供奉,通幽法师足有五六个。大供奉不得了,赫然是开光上品的剑师,破化丹指日可待。

也只有这样雄厚的势力,才能守住这块宝地。

不过今日堡内的议事大厅里,诡异地不留仆佣侍候。

剑师要走,呼延五兄弟好话说了一箩筐也挽留不住,气氛渐渐冷了。呼延豹和呼延狼毕竟年轻,黑着脸不说话。

呼延狮笑得很勉强,苦涩。

遗落之地的性命如草芥,领地易主属于家常便饭。最血腥混乱的时期,就是每四年一届,桃都召开“凌霄大会”的暮春三月与初夏四月。

巡天者威震天下,由主杀伐的震岳殿巡天司主管。但对遗落之地专门设光明使,由主教化的明光殿光明司主管。

世俗只知道巡天使者,不晓得光明使者才真正可怕。凡是见过他们的异端,全被以“光明的名义”净化了,也就是抹杀。

遗落之地是科学狗的大本营,十七年前太阳城毁灭了,余孽却难清除。因此,道门对这里始终保持高压态势。

“巡天”更像是一场青年修士的走秀,四年一换。入遗落之地的巡天者冒着跌境危险,火气特别大。往往干掉几个刺头后,就揣着功绩匆匆离开。

光明使者才是道门基石,沐风栉雨捕杀异端。把一生奉献给了“圣光”,最为坚定虔诚。桃都大会,他们需要回明光殿述职,领取任务,接受嘉奖。

期间,遗落之地没有了震慑力量,厮杀如火如荼进行。

呼延堡西边的三个领主放风了,不日来攻。呼延狮不得已,向东边的剑阁求助,还没得到回音。

就在这个节骨眼,大供奉要走……

“哎呀,谁说遗落之地穷?瞧这地方修的,老阔气了……”

庭中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呼延狮一愣。

大供奉离开是一件不能外泄的机密,加上堡主亲自恳求也很没面子,已经叫护卫不放闲杂人进来的,怎么凭空冒出了中原腔调?

众人齐刷刷朝外望,只见一个青年道士大摇大摆走来。

靠边坐的呼延豹与呼延狼憋了一肚子气,起身踏出门槛,望见院门处的四个护卫倒在地上。顿时又惊又怒,叫道“敌袭”,居高临下扑过去。

厅内众人才站立,两名通幽八层的武者竟被对方扣住手腕,抡草把一般砸向地面。

快!

太快了!

跟做梦一样。

众人还来不及掏家伙抢出门,那青年已踏上台阶,笑嘻嘻道:

“噢,买糕的,千万别乱动……我一见你们乱动就紧张,忍不住要杀人。”

呼延狮发现两个兄弟只是被砸得七荤八素,正努力爬起。而对手又强大得可怕,当即道:

“都别动。”

剑师察觉青年只有聚气修为,顶多是一个异能者。冷哼一声又坐下了,手却拢进袖内捏住了法器。

呼延狮拱手道:

“我兄弟不小心冲撞了仙师,在下呼延狮赔罪了。”

青年笑道:

“呵呵,原来你就是堡主呀,至少表面工作做得不错,老百姓没怎么讲你坏话……不过,外面停了四辆马车,几个女人哭哭啼啼,是怎么回事呀?”

呼延熊不等大哥开口,先道:

“供奉返回中原,自然要带走财物和女人。”

这货蔫损,见来者深不可测,立刻把战火往剑师身上引,总之不能让他便宜离开。

果然青年把眼睛一瞪,正气凛然喝道:

“吾辈修士一心证道,岂可沉湎于富贵乡,温柔冢?东西没收了,车子是我的,女人也是我的,统统都是我的……”

剑师霍地站起,拢进袖里的手作势欲抽,怒道:

“岂有此理!”

嗖……

黄光一闪。

剑师仰天栽倒撞翻了太师椅,胸膛一条血柱直冲半空,藏在袖子里的手竟来不及抽出。

一柄小剑在青年身前,静静虚悬。

开光巅峰的仙师居然撑不过一秒,毫无疑问,对方是一位真人了。

呼延狮倒吸一口凉气,带领呼延虎、呼延熊纳头就拜。院子里的呼延豹、呼延狼哥俩晃晃悠悠才爬起,一见这形势,也跟着“扑通”跪下了。

真人在遗落之地可以横着走,碾死他们就像碾蚂蚁。即使道门的巡天使者,也往往才抵达化丹上品。

这样的大人物,怎出现在穷乡僻壤?

信天游摘下飞剑“钱塘君”,找把椅子坐下了,道:

“呼延堡主留下吧,其他人出去……对了,我那四辆马车好像没有装满呢……女人可不敢要,给点钱让她们回家,再拿一贯新铜钱过来。”

一贯铜钱就是一千枚,也就是一千文,才仅仅一两银子。

呼延狮有点发懵,怀疑耳朵出问题了,低声问:

“真人,是一万贯钱吗?”

信天游乐了,道:

“你这货真有钱,我说一贯你就加一万倍。行,盛情难却,那就把十辆马车都装满。一贯钱还是要拿过来,必须是崭新的。”

呼延虎、呼延熊暗暗叫苦,心里埋怨大哥真是嘴巴多,飞快跑出去张罗了。

呼延狮却一喜,晓得对方主动要钱就好办,呼延堡有救了。

信天游翘起二郎腿,问道:

“呼延堡主,起来说话吧。听说你的一个叔叔去中原修行了,在哪家教派?”

呼延狮起身道:

“不敢欺瞒真人,在下没有那样一个叔叔。纯粹是扯虎皮拉大旗,吓唬其他领主的。”

信天游瞪圆了眼睛,笑骂道:

“我勒个去,这不是扯淡吗?十几年前就开始编造谎言,小心翼翼地维持至今,你他妈的真是一个人才!”

呼延狮恭恭敬敬道:

“呼延堡上下,谨听真人的吩咐。“

“行呀,你站队站得非常快。把遗落之地的情况统统告诉我,不要剩下一丁点遗漏,尤其是涉及道门与理想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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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呼延扯淡

黄昏之前,信天游又来到了李素的馄饨铺子。

小姑娘盈盈本来很怕生,偏偏喜欢上了青袍大哥哥。听到声音,摇摇摆摆从里间走出,要抱抱。

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有一日三餐吃馄饨的,青年道人是在找机会搭讪呢。

信天游磨磨蹭蹭吃了半个钟头,眼看天色快暗下来了,也没从女子话语里找到确凿的“同志“证据。

至于盈盈哼的童诗,李素讲是听说的。他干瞪眼,并不能肯定它一定没有流传下来。

但这么一问,女子态度明显冷淡了,过一会儿反问。

“请教道长法号?”

女人主动询问男子姓名,在当今是极为罕见的。信天游晓得操之过急引发警惕了,笑道:

“呼延扯淡。“

“呼延扯淡?“

李素瞪大了眼睛,咯咯笑了。

信天游也不解释,拎走了八碗馄饨,留下用皮绳串好的一千文铜钱,算预付半个月费用。

遗落之地自己铸造不了钱,所需全从中原偷运,许多地方还保留着以物易物风俗。铜钱不但稀缺,还锈蚀不堪。

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崭新制钱,一枚枚圆润饱满,黄澄澄亮闪闪,爱煞人了。

等青年一走远,左右街坊络绎不绝,团团围住了李素。你十五他二十,纷纷把自家黝黑的旧铜钱兑换成新钱。

虽然旧钱新钱都是钱,一样买东西,架不住人人喜新厌旧。

新钱在风水上消耗多,化煞、辟邪、镇宅、招财等等,不一而足。道士打卦,大夫研磨铜钱入药,必须用新的。

因此新钱在流通中少见,购买力也比旧钱约大。小户人家有了几枚后,往往收藏起来,留作不时之需。

李素老老实实地一文兑一文,见到那些横蛮刻薄的面孔流露出畏惧恭敬,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

薄雾如纱,林荫道上洒落一层枯黄树叶。

远近事物均失去了颜色,影影绰绰,仿佛只有黑白灰的木版雕刻。

信天游轻如狸猫,足尖一点,高大身子便悠悠飘起,落地寂然无声。如一蓬飞絮,如云卷云舒,如风行水上……

外界历历,尽收眼底。心底却毫无杂念,一片空明。

七八十米外的树林中,挑出了判官庙一角飞檐。万籁俱寂,远处坊市开始苏醒,喧哗如隔岸灯火。

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是李素!

信天游停下脚步。

呼延堡已经拿下了,给呼延狮打了一个神魂烙印。他不能久留,必须今天摸清楚李素底细。

如果对方是同志,最好不过了,就呆在此地接应大部队。如果不是,他继续西进打通道路,首先是解决威胁呼延堡的三个领主。

时间不够了,这一章又没有写完。没办法,只能先粘贴上面的文字发出,再修改完成。

如果哪位同学见到了,请明天再看一遍完整版。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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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之前,信天游又来到了李素的馄饨铺子。

小姑娘盈盈本来很怕生,偏偏喜欢上了青袍大哥哥。听到声音,摇摇摆摆从里间走出,要抱抱。

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心里跟明镜似的。哪有一日三餐吃馄饨的,青年道人是在找机会搭讪呢。

信天游磨磨蹭蹭吃了半个钟头,眼看天色快暗下来了,也没从女子话语里找到确凿的“同志“证据。

至于盈盈哼的童诗,李素讲是听说的。他干瞪眼,并不能肯定它一定没有流传下来。

但这么一问,女子态度明显冷淡了,过一会儿反问。

“请教道长法号?”

女人主动询问男子姓名,在当今是极为罕见的。信天游晓得操之过急引发警惕了,笑道:

“呼延扯淡。“

“呼延扯淡?“

李素瞪大了眼睛,咯咯笑了。

信天游也不解释,拎走了八碗馄饨,留下用皮绳串好的一千文铜钱,算预付半个月费用。

遗落之地自己铸造不了钱,所需全从中原偷运,许多地方还保留着以物易物风俗。铜钱不但稀缺,还锈蚀不堪。

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崭新制钱,一枚枚圆润饱满,黄澄澄亮闪闪,爱煞人了。

等青年一走远,左右街坊络绎不绝,团团围住了李素。你十五他二十,纷纷把自家黝黑的旧铜钱兑换成新钱。

虽然旧钱新钱都是钱,一样买东西,架不住人人喜新厌旧。

新钱在风水上消耗多,化煞、辟邪、镇宅、招财等等,不一而足。道士打卦,大夫研磨铜钱入药,必须用新的。

因此新钱在流通中少见,购买力也比旧钱约大。小户人家有了几枚后,往往收藏起来,留作不时之需。

李素老老实实地一文兑一文,见到那些横蛮刻薄的面孔流露出畏惧恭敬,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

薄雾如纱,林荫道上洒落一层枯黄树叶。

远近事物均失去了颜色,影影绰绰,仿佛只有黑白灰的木版雕刻。

信天游轻如狸猫,足尖一点,高大身子便悠悠飘起,落地寂然无声。如一蓬飞絮,如云卷云舒,如风行水上……

外界历历,尽收眼底。心底却毫无杂念,一片空明。

七八十米外的树林中,挑出了判官庙一角飞檐。万籁俱寂,远处坊市开始苏醒,喧哗如隔岸灯火。

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是李素!

信天游停下脚步。

呼延堡已经拿下了,给呼延狮打了一个神魂烙印。他不能久留,必须今天摸清楚李素底细。

如果对方是同志,最好不过了,就呆在此地接应大部队。如果不是,他继续西进打通道路,首先是解决威胁呼延堡的三个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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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清晨在判官庙偷听了李素哭诉,信天游晓得她是科学党人。

伊在神情恍惚之下,依旧很谨慎,并没有冒出“理想国、科学、同志”等字眼,旁人将听得云里雾里。

掌握了最高机密的信天游却一眼判断出,圣地就是香格里拉。

当即潜入呼延堡,作了安排。

碾死郑屠,保护姐妹俩,比打哈欠还简单。之后让李素光明正大接应十万同志,却不容易。

十万人,即使一天走掉三百,也得花费一年。需要有前哨,需要有伪装,需要有保护,需要有协调……乱哄哄朝外闯,是嫌死得不够快。

必须依靠团队协助,公开调用资源,偷偷摸摸成不了事。

而昔日的馄饨西施,摇身一变成了女王,谁相信?别说老百姓惊掉下巴颏,连道门也会傻眼。

本来没注意的,这下子全望过来了,可不找死吗?

所以无论李素还是呼延堡,都需要一个合情合理,冠冕堂皇,瞒天过海的理由。

信天游想到了一个。

呼延家族十几年前虚构一个小祖宗修行去了,李素又一直宣称未婚的郎君道成来接她。

假如伊等的人,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呼延扯淡呢?

乍一看没啥毛病,挺像话本里才子佳人的传奇。墙头马上,寒窑苦等,符合人们的心理预期……

至于“扯淡”嘛,是信天游昨天定好的。肖尧克不能再用了,与呼延堡的交道又不是一天两天,需要一个公开身份。

为什么叫扯淡?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扯淡。

还因为,传说中呼延家族的小祖宗出身贫寒,没名字。假如像公子哥儿般有名有姓,闻者必众,故事就编不下去了。

但小名得有一个,否则不好称呼。

世人相信贱名不招老天爷注意,好养大。即使远古威严的皇帝,小名不也寄奴、雉奴、雀儿一大堆?

扯淡二字比起那些没文化的贱名,透露出一股仙气。道门大名鼎鼎的泰极仙翁墓碑上,就刻着“扯淡”与“再不来了”等话。

至于铁尺,是叫呼延狮弄来的。

对付区区几个地痞,总不能动不动拔龙牙、飞剑吧。当初夜访仵作孙栓时见过了,印象深刻,不比刀剑扎眼。

今天要演一场大戏,把所有问题一次性解决掉。

……

两个食客见青年道士一脸煞气地亮出铁尺,腿脚都吓软了,赶紧走开。铺子里剩下的几个不蠢,三下五除二吃完,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李素也不气恼,从锅里舀一小碗端上方桌,在侧面坐下,把盈盈抱过来坐腿上。先喂了一阵,等汤水凉得差不多了,就让小姑娘用汤勺舀着吃。

二人都不作声,场面温馨。

她满足地看着他和盈盈,知道角落里有不少人正指指点点说一些难听的话,却全然不在乎了。

信天游阴沉着脸,比平时吃得快。

盈盈的碗里只有五六个馄炖,用汤勺搅着玩,边玩边吃。吃完后又去够铁尺,李素忙把小手拨开。见她不依不饶,便把条凳往后挪动。

沉默良久,男子用力揉了揉面颊,声音先响起。

“听说你要走?”

“嗯……”

“回太阳平原吗?八百里路,一个个领主割据,盗匪横行。你带着小盈盈,怎么走?”

“不回去。”

“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

“李素,要不这样,和我一起吧……“

和我一起干什么,干革命?那会把人吓得扑棱棱飞跑。信天游有了昨天操之过急的教训,觉得真不好措辞,得谨慎些才行。

女子的心砰砰乱跳,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半晌才艰难地回答:

“谢谢好意……李素不能拖累……。”

拖累谁,她也不好称呼了。叫道爷吧不像,叫公子吧明显又不是。

“这有什么好拖累的?”

“你会沦为笑柄。”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就不明白了……”

“李素人老珠黄,你正青春年少,应该另找一个好人家……”

信天游没听懂,急道:

“十九岁正当妙龄,怎么就人老珠黄了?我见过好多白骨精,三四十岁不结婚……”

李素听了一言不发,抱起盈盈躲进铺子的里间,脚步匆匆差点摔一跤。

信天游莫名其妙,忘记了时代不同,即使科学党人的观念也跟万年之前大不一样。

虚境里的白领骨干精英,确实如此。可当下的女子普遍十四五岁出嫁,十九二十岁真成了老姑娘,去年马翠花还急得嗷嗷叫。

三四十岁不结婚,还说人家是白骨精,那不是诅咒唾骂吗?也亏得李素脾气好,没搧一个大耳刮子。

信天游傻乎乎站立了数息,凶狠地四下一扫视。那些竖起耳朵伸长颈子的看客慌忙避开目光,假装正忙碌。

时间很紧,得赶快挑明真相,取得信任。

他冷哼一声,撩起帘子大步走进里间。见到李素坐在床边用手帕捂住嘴巴,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梨花带雨。盈盈也跟着哇哇叫,拼命摇晃姐姐的胳膊。

信天游僵硬地咧了咧嘴,慢慢蹲下身子,伸出双臂。这一回,小姑娘却不扑上前,胆怯地往床里缩。

青年沮丧地站起,长叹一声,吟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是清初纳兰容若的词,晓得它的只有科学党人。因为道门把从文艺复兴开始,即明代中叶之后的历史给抹除了。

果然李素停止哭泣,呆住了。

仅凭一首词,还不够。

理想国在残酷镇压之下,肯定发明了一些独特的暗语和接头方式。即使师父信使前来,也没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导师”。上回为什么容易取得王端的信任,因为那货压根就不是科学党人,只是一个进步人士。

想到了师父,信天游眼睛一亮。

太阳城破之际,信使登天一战,声震寰宇。

场面悲壮,令人热血沸腾。肯定在所有幸存的科学党人心中激荡,代代相传。况且师父的相貌顶呱呱,也一定被牢牢记住了。

他抬手一指,幽暗的斗室顿时光影缭绕,形成了一幅画。

一个英武的青年腾空而起,目光如电。脚下是一片废墟,半截残塔刺破青天。

信天游略一思索,觉得按照师父那德行,年轻时肯定也不修边幅,又给他加上了一圈浅浅胡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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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世界的曙光

投影?”

李素喃喃自语,瞪圆了眼睛往青年的袖口瞅。

信天游微微一笑,晓得她在寻找投影仪,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简单认为是幻术,道:

“这是我师父,也是理想国的导师,道门黑名单上的第一魔头。呼延扯淡只是一个化名,我的真名叫信天游。”

“啊……“

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差点晕厥,赶紧用手捂住嘴。

姐姐不哭,盈盈也就不哭。见到大哥哥变戏法玩,马上改变了立场。爬下床摇摇摆摆上前,咯咯笑着用手去抓。

青气溃散了,空气清新,沁人心脾。

信天游抱起盈盈,小姑娘亲昵地用脸去贴,顿时把未干的泪痕沾上了他面颊。

李素赶快起身,把手帕一丢,找出一条毛巾在清水里浣洗了,绞干净递过去,欲语还休。

鼻端隐隐浮现幽香,信天游呆了一呆,抹完脸后继续道:

“刚才可能没有讲清楚,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完成一件大事,帮助十万兄弟姐妹走出遗落之地……今天你必须跟我走……先收拾东西,等下呼延堡会派人来接。铺子是租的,就不用管了,我处理……不过在走之前,请你看一幕宏大的戏剧。“

对方说的,全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李素的心思却集中不了,总往一桩小事上溜。

原来,他不是对我有什么意思!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酸甜苦辣咸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起先害怕青年说出什么,现在发现不是那回事后,又怅然若失了。

信天游放下盈盈,模仿伟人的形象背着手,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棚顶,目光深邃地盯住一只蟑螂,语重心长道:

“同志,信不信由你。新世界已经绽露曙光,我将率领大家奔向宇宙,去到自由的新基地。“

言毕,掀开帘子走了。

李素在床沿重重坐下,呆了几十息后赶紧打水洗脸洗手。解下围裙,推开一扇破烂窗户,对着铜镜仔细梳理。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盈盈才不管大人之间的曲折,拿着一个小拨浪鼓玩得眉开眼笑。

信天游没有取桌上的铁尺,径直朝向菜市场方向走去。

郑屠凶狠霸道,与坊市一个卖菜的周菜头,一个卖鱼的李鱼户,合称三虎。送肉送菜送鱼的小贩,不给孝敬钱就不准进市场。里面的档主若盖住了他们风头,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揪住便打。

他们当然与呼延堡有牵连,却顶多够到巡街捕快的层次,连大混混都算不上。

这块地盘关系重大,如何处置三虎是一个精细活,简单一巴掌拍死就没意思了。五马分尸,当然要比饮鸩毒杀解气。必须搞大场面,令观者敬畏。情理上还必须解释得通,不让道门察觉诡异。

哼,堂堂的呼延真人回到故乡,发现未婚妻被欺负。连屁都不放一个,那才叫不正常。

踏进菜坊,一股酸溜溜的混杂气味扑面而来,左手是一长溜肉案。

信天游见第一家肉案独占了两丈长地界,其它家均不到一丈,心里便有了谱。生怕弄错,又去附近一个菜摊询问。

那摊主胆怯地冲其中一条壮汉努了努嘴,飞快低下头。

壮汉正指挥三名刀手忙碌,一名青袍道人走到近前,亲热地问:

“这位,想必就是郑大哥了。”

郑屠不由得一愣,晓得必是昨日弄出沸沸扬扬风波的呼延扯淡。

他和周菜头、李鱼户能够在这里横行无忌,没少塞给捕快银子。因此昨夜才敢去砸李素的窗户,想拔了这朵鲜花的头筹。

眼下见青年恭恭敬敬,心底那一丝怯意烟消云散,故意昂起下巴傲慢问道:

“你是哪个?”

信天游笑嘻嘻拱手,道:

“游方道士呼延扯淡,有一事相求。是这样,以前与师父云游天下,曾受到李素父亲的盛情款待。我与她戏言婚约,但当时年少,其实作不得准……昨日见她家里破败,流落在这里卖馄饨,实在可怜。想回去还俗了,再来娶她。又担心她无亲无故的,受人欺负。久闻郑大哥豪侠仗义,威震一方,请求照顾一二。”

言毕,掏出一枚黄灿灿的小金元宝递过去。

郑屠心里疑惑,眼睛却被金光勾住,假意推辞道:

“照顾倒是可以,金子就不必了。”

信天游连连拱手,道:

“哎呀,郑大哥见外了,改日再请你喝酒……这样吧,金子算买肉的钱。烦劳亲自切十斤上好瘦肉,不要带一点肥的,细细剁成臊子送到馄饨铺。我呆会儿就启程,走之前好帮你们介绍一下,叮嘱李素别怠慢了。”

说着上前几步,硬把金锞子朝郑屠毛茸茸的大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郑屠正稀里糊涂,周菜头和李鱼户围了过来。

一个拈起小金锭,嘴巴里啧啧说道:“这鸟道好有钱,以后只怕少不了孝敬。”

另外一个挤眉溜眼,淫笑道:“请猫看鱼,以后可有艳福享咯。是不是让哥几个也沾点腥……”

“他也姓呼延,不会与呼延堡有啥关系吧。“

“切,方圆六十里,姓呼延的少说也有几万人。他如果能够攀上堡主,还用得着天天吃馄饨?老子瞧那酸样,恐怕是修行修坏了脑壳。自己吃不好穿不好,偏偏要把赢来的十八两银子送人,充冤大头。“

“你懂个屁,道士不聚财的。“

“呵,道士还不搞女人呢!瞧瞧咱们这儿的几个道士,有空没空往窑子里跑。还修夹墙,偷偷把粉头往观里带。这伙计的脑壳肯定是修行修坏了,迂腐的很。居然还要回去还了俗,才肯娶亲。“

“嗯,言之有理,要不然咋叫呼延扯淡呢。”

“哈哈哈……”

郑屠劈手夺过金子塞进怀里,轻蔑地哼哼。

“狗屁修行人,卵用都没,也有求到咱家门上的时候!“

这片镇子比普通县城还大,却没有围墙。呼延堡并未在镇中,修建于两里外的山包上,扼守住通往太阳平原的大道。

集市位于镇子的东边,有两条主路。

东路是车马与农户挑担往来的主路,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行者匆匆,莫不回头张望。

一辆载满姜、蒜的驴车停下了,在入市路口的第一家茶水铺子前被拦住。车把式颇有经验,偷偷朝为首的精壮后生塞过去几枚铜钱,低声道:

“差役大哥辛苦了,烦劳行一个方便……”

谁知后生一把搡开,啐道:

“少来这套……堡主有令,今天许出不许进。”

呼延大堡主怎么会关心菜市场?想必还是钱不够。车把式苦着脸又加了几枚,凑上前硬朝对方手里塞,恳求道:

“俺路上肚子痛,耽误时间来迟了。不赶快把这一车姜蒜送进去,周菜头那里没法交代。各位大哥,小的风里来雨里去,混口饭吃不容易。行行好,行行好……”

后生焦躁地抽出一根铁尺,喝道:

“再聒噪,就吃俺一尺……”

第15章恶人终须恶人磨

去天外!

车把式吓得蹬蹬蹬退回驴车前,无计可施,又不敢离开。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像没头苍蝇一般团团乱转。

他嫌弃那厮油腻腻的手掌太肮脏,伸出铁尺一拨。纸包立刻飞出两丈远后散开,恰似下了一阵肉雨。

信天游看看香才燃了三分之一多,心算出所谓的“一炷香工夫”大约十五分钟。这郑屠在五分钟时间里剁出了十斤臊子,速度可是够快的。

“呼延扯淡,你要的肉臊子来了。”

郑屠见他根本不拿正眼觑自己,瞧在金子的份上没发作,躬身递上油纸包,粗声大气道:

信天游脸色阴沉,大刺刺地坐着。

大白天撞到路上插着三炷香,郑屠心里有点发毛,连嚷晦气。可道人前倨后恭的模样还残留脑海,走到近前反而不害怕了。

里间“嗯”了一声,如雪皓腕探出帘子,把盈盈拉进去。

“李素,把盈盈看好……最好把耳朵也堵上。等下有一些声音会不好听,别吓着她了。”

信天游急忙扭头喊道: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动物,知道谁对她好,谁坏。

馄饨铺里间的帘子被掀开,小姑娘摇摇摆摆走出,笑嘻嘻朝青年伸出手臂要抱抱。可刚到门口又望见郑屠过来,吓得惊恐地缩回去。

青袍道士端坐于桌前,手中玩弄一根铁尺。

郑屠的心里有点不安了,合计是不是干脆拉一个人问问。走出二十几丈后拐弯,就见到一张桌子赫然摆放街心,地面点燃三炷香。

直娘贼,端的是咄咄怪事!

越往前走,越邪门,好生生的道路居然无人敢行。大伙宁肯像小鹌鹑似的缩在两旁,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眼下双手捧着一大包肉臊子走在街道,总感觉两旁的人盯住自己看,神秘地悄悄嘀咕什么。可一偏头望过去,他们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郑屠作为镇东最大肉案的掌柜,手下有四个熟练刀手,三名伶俐小厮,何曾亲自送过肉?

一堆堆人全聚集在各家店铺的门口,探颈以望,神情诡秘。

街道冷清,草屑飘扬。

“哼,咱家便是恶人,又待怎的?阎王殿里敢跑马,骊龙颔下夺明珠。等送肉回来了,再打死你们这几条老狗。敢在外面叫卖,抢周兄弟生意,还没有算账的。”

郑屠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了,听到“恶人”二字掉头,冷笑道:

旁边几个相熟的农户一边帮忙捡拾,一边小声劝慰:“莫气,莫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终须恶人磨……且看他猖狂到几时?”

那老儿本待理论,见对方凶神恶煞,只得忍气吞声。

郑屠瞪大了眼珠子。

“你这老狗,专门挡路,想讨打不成?”

郑屠双手捧着肉臊子,不小心碰到一簸箕青菜,当即一脚踢出。顿时萝卜白菜漫天飞舞,簸箕倒扣卖菜老儿的脸,竹篾扎得他额头鲜血直流。

有的农户菜不多,又没有门路送档口,便蹲在道路旁摆散摊。只要不妨碍店家的生意,见到捕快巡街塞几块铜板,一般也不会被驱赶。如果捱到午后人流稀少时还没卖完,就只能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了。

往常这个时候,当菜市里人流减少,外边的店铺就开始热闹。卖完菜的农户手中有了铜钿,终归要带些东西回家。

东西不高级,却胜在便宜。

街道两旁是杂货店、小吃店、瓷器店,连药铺、布店、糖果店、胭脂水粉铺子等等也样样俱全,琳琅满目。

十斤瘦肉剁成臊子后好大一堆,郑屠用牛皮纸包裹,小心翼翼捧在双掌之中,拐出菜市场。

青天白日,在道路中央点燃三炷香,准备送谁上黄泉路?

试想一下,普通人点香无非拜神,要不送鬼,谁没事点着玩儿?这又不是兰麝熏香,檀香沉香,作修心养性或者熏衣服用。

打扫堂前地,朝天三炷香。

可这一举动瞧在旁人眼里,端的是阴森诡异,吓得不敢靠近。

今日得闲,好歹测量一番,心中才有谱。

这世界缺乏精确的时间计量工具,连误差极大的铜壶滴漏与沙漏也不是一般人用得起。动不动就是什么“一盏茶工夫”,“一炷香工夫”。下山后听得他一头雾水,耳朵起茧了也只形成模糊概念,搞不清楚究竟是多久。

他点香的目地,是根据太阳斜照落下的香柱阴影长度,计算出当下准确的时辰。

信天游回到了李素的馄饨铺子,旁若无人把门口那张桌子拖到街心。又从对面李老儿的香烛店抽出三支香点燃插地上,用铁尺仔细测量了一番后,大马金刀坐在条凳上等候。

她们即使再无见识,瞅捕房摆出这般隆重的阵仗后,也晓得呆会儿必然有大事发生,等着看热闹。

姗姗来迟的买菜婆子和妇人们聚集判官庙前,七嘴八舌,闲言碎语。

坊市往南,是镇里人入市的主要通道。路口也纠集了十几名差役,横眉冷目,同样许出不许进。

乖乖,这等阵势!像是要捉拿江洋大盗,怎和周菜头等三虎牵扯了关系?那大盗也忒蠢,不晓得逃出呼延堡地盘后,捕快定不敢追赶。

车把式惶恐地跟随进了铺子,见到满满一屋的差役安静等候,又骇又纳闷。

“哪里是命苦,今日算你运气好,偏偏来迟了撞到我等。如果你这一车东西早早送进去了,铁定血本无归。来来来,不要怕。到铺子里仔细说清楚,那周菜头、李鱼户、郑屠是如何欺压你们的……”

那捕快哈哈笑了,道:

“小的见过差爷……姜和蒜正是送给周菜头的。小的命苦,路上耽搁了。若再不进集市,恐怕被他七扣八扣,连本钱都要折掉大半。”

车把式赶紧一溜小跑过去,点头哈腰道:

“兀那赶车的,过来。你这车东西,是不是送给周菜头的?”

听到外边声响,一位皂衣革带腰悬朴刀的汉子雄赳赳踏出茶水铺,招手喊道:

狗鼻子最灵,斜刺里蹿出几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黄黄黑黑的狗头攒动,汪汪声撕咬声不绝于耳,哈喇子流淌一地。

第16章恶道人

郑屠面色一沉。

信天游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不说话。

对付一只蚂蚁,用不着慎重其事。是对方的名字让他觉得非好好调理不可,向自己的少年时代告别,致敬。

郑屠就是告别仪式上,摆放于香案的大猪头。

常言,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男不看西游,女不看红楼。他少年时被信使硬逼着读四大名著,说是不能一天到晚计算,也得接受文学熏陶。

结果勉强读完了《水浒》,其它全不了了之。里面最精彩的地方,莫过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听到郑屠的名字,自然就联想起来了。

《水浒》里做臊子只用了一个字,切。没有像后世那样,噼里啪啦一通乱剁。

信天游判断,宋代尽管出现了锋利坚韧的斩马刀,民间菜刀的刃口处理还是不行,剁多了起卷。镇关西花一小时才切出十斤,属于情理之中。

呼延堡的郑屠仅花了五分钟剁好,也没那么快,肯定是叫四个刀手帮忙。

两旁店铺的人伸长颈子观望,连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明白,这天罡斗地煞的场面,马上就要见分晓。

郑屠见对方打飞了臊子,又冷笑着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但终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面子,恼怒地哼一声,转身欲走。

背后传来慢悠悠的声音。

“杀猪佬,站住。”

郑屠霍地转回,正要破口大骂。见道人执铁尺在掌心啪啪敲打,眼神凌厉如看待宰羔羊。猛一激灵,忍气吞声道:

“道长还要怎么样,臊子咱家已经送来。是你自己不要的,可怪不得咱。”

“亲手再切十斤猪蹄,连毛带皮带骨,细细剁成臊子。倘若杂了半根猪毛一粒骨碴,老子就拧下你的狗头。”

郑屠勉强笑道:

“呼延道长,说笑了……方才剁精肉臊子,想必是要包饺子、馄饨。把猪蹄剁成臊子,没法吃呀。”

信天游站起身,撩起袍子下摆,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把铁尺伸进后颈挠痒痒,瞪眼喝道:

“直娘贼,你收了老子一两金子,连几个猪蹄都不肯出,是不是想找死?”

那副吊儿郎当又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还像一个道士?简直比泼皮还泼皮,比恶霸还恶霸。

郑屠的脑子里“嗡”一下,这才醒悟对方硬塞金子不怀好意。

可要他退回去,又万万舍不得。

心想老子不与你争,反正一两金子可以买几头猪。你要猪蹄就猪蹄,要猪头就猪头,也好趁机返回菜市场同周菜头、李鱼户商议。三虎的名声如果就这么栽了,以后谁还肯买账?

“休提啥金子不金子,银子不银子的。呼延道长要什么,咱家就弄什么。”

郑屠含含糊糊把金子的事儿揭过,抱拳答应。

信天游冷笑道:

“哼,算你这腌臜奴才识相。动作利索点,在地面的香烧完之前必须送来。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郑屠喏喏而退。

见郑屠快步走回,好些店铺立刻关门。

围观的人群相互以目示意,表情既紧张又兴奋。偶尔有细碎的议论声飘出,又赶紧掐断了。

山雨欲来,风声鹤唳。

地面的香头堪堪烧尽时,郑屠又捧着一个油纸包匆匆赶到。

与上回不同的是,他腰间明晃晃插着一把剔骨尖刀。身后两丈外缀着十几条汉子,个个提刀拿棍,面色不善。

信天游好像没看见,依旧面无表情地一铁尺把纸包打飞。

集市里的狗儿喜从天降,平日抢一根肉骨头都要被踢得飞跑,何曾吃过这么精细的肉食?一只只狼吞虎咽,尾巴乱摇得像拨浪鼓。有的闷声发大财,有的却毫不藏私,“汪汪汪”呼朋引伴。

这一次,郑屠却没有退回去。肥壮的双臂抱紧胸前,冷笑数声,站立原地不动了。身后的汉子攥紧刀棍,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

店铺里的众人心跳到嗓子眼,屏气静声。

万众瞩目之下,年轻道士终于开口了,冷冷道:

“兀那杀猪佬,快去切十斤猪牙齿来。记住,要上牙不要下牙,细细地剁成臊子。如果挟带一星半点肉末,老子就剥了你这腌臜奴才的皮。”

猪牙齿?

剁成臊子?

亏他想得出!

信大神棍清奇的脑洞震住了所有旁观者,齐齐为他捏一把冷汗。须知好汉不吃眼前亏,倘若撩发了这帮莽汉的凶性,讨一顿打岂非划不来?

郑屠怒指过去,暴跳如雷吼道:

“把猪牙齿剁成臊子?你他娘的倒是剁剁看,用碾子也碾不出……你这厮不怀好意,存心消遣咱家。莫不是以为,咱们坊市三虎怕了你不成?”

信天游把搁在条凳上的脚懒洋洋放下,用铁尺点了点面前的乌合之众,嘿嘿笑道:

“杀猪佬,你真的太看得起自己,想多了……就你们这帮猪狗不如的贱人,恐怕还没有资格让道爷消遣。哈哈,手里抓着钢刀,扁担,渔叉……难道准备在闹市行凶?”

三虎能够常年盘踞此地欺行霸市,也不是草包。

郑屠回去之后,三个人合计呼延扯淡有恃无恐,恐怕是一个高强法师,不好惹。不讲别的,铜板猜正反连赢刘全十把,谁能做到?于是做了两手安排,软硬兼施。

人群的最前方,一条瘦削汉子冷眼旁观。止住了身后伙计的蠢蠢欲动,抱拳道:

“小的周菜头,见过呼延道长。天大地大,这走遍天下,大不过一个‘理’字。既然郑兄弟冒犯了道长,当然要赔罪了。集市里面人多眼杂,不如我等为道长接风,到镇里的醉仙楼摆上好酒好菜,大家把话掰开讲清楚……”

这么快就服软,可不是信天游希望的。

他根本不搭理,两个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铁尺“啪”地在掌中拍下,轻轻说道:“一。”

那副痞里痞气的欠揍模样,简直恨得人牙齿直痒痒。好像无赖汉学贵公子举头望明月,见到了什么有趣事物,口中轻轻“咦”了一声。

众人不知何意,面面相觑。

有人赶紧往天空看,也没见到鸟儿扑棱棱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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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人来

一条矮壮的汉子忿忿道:

“周哥,郑哥,不要同他讲了,这厮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存心来拆台。瞧那穷酸模样,也不会是一个仙师,干脆捉拿了送去捕房”



又一声脆响,铁尺落下。

道人叹了一口气,声音加大了,道:

“二。”

这下子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均莫名其妙。

这一呀二的,下一句肯定就是三了。一之后,到底要干什么?

还是周菜头最机灵,感觉情况不太妙了,急忙道:

“呼延道长,请等一等。咱们几个苦哈哈在东市场讨生活,不容易。平日里烧香做善事,也不曾落人后。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哦不,看在三清老祖大慈大悲的面子上,先息怒”

然而,讲什么都没有用。

“三”字脱口而出,宛如平地炸响一颗惊雷,蛇鼠虫豸蛰伏,飞禽走兽惶恐。

尖利的风声响起,如飞剑投枪,刺穿苍穹。

青袍道人凭空消失了。

随即,一阵急促密集的“啪啪啪”闷响传出。

仿佛花褪残红青杏小,疾风暴雨打芭蕉。又仿佛山中擂鼓,浩浩荡荡,声闻十里。

旁观者只眨了三四次眼睛,便见提刀拿棍的一群人突然静止。

随后,杀猪一般的惨嚎此起彼伏。一条条汉子软绵绵瘫倒在地。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一抽一抽的。

状态凄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呼延扯淡冷口冷面地出现在那群人身后,慢里斯条往回走,骂道:

“麻辣隔壁的,一个个比猪还蠢。别说老子没给机会呀,都在喊一、二、三,马上要动手了,居然还傻乎乎的不晓得逃跑,活该挨打的相!”

见到谁挣扎爬起,就补一尺。谁口里叫唤的声响大,再踢一脚。

凶残,端的凶残!

霸道,端的霸道!

矮壮汉子的人倒下去了,嘴巴却硬,怒吼表示不服。

“你,你,你身为修行之人,无缘无故殴打咱们黎民百姓”

信天游走过去,懒得啰嗦,直接挥尺。

啪,几颗碎牙飞出两丈远。

一条黑狗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嗅了嗅,又毫无兴趣跑开。

汉子捂住鲜血直流的嘴巴,再也不敢作声。

周菜头原本也要讲话理论的,见此情形机智地闭嘴,老老实实把身子尽量趴低。

郑屠却最蛮横,挣扎坐起上半身,哈哈狂笑道:

“打得好,打得好呼延扯淡,我看你护得了李素一时,是不是护得了她一世。只要小娘皮还呆在集市,老子早晚要”

话未说完,被迎面一脚蹬倒,鼻血如同泉水似的喷涌。肥大身躯被一脚挑高三尺多摔落,呻吟着还要爬起。

信天游面无表情,一只脚踩上他的后脑勺,慢慢碾压。

郑屠的大脑瓜被结结实实踩住,口里呜呜啧啧惨叫,身躯像虫子般拱起蠕动。双手奋力上举要搬动对方脚踝,却犹如蚍蜉撼大树,纹丝不动分毫。摸索拔出腰间的剔骨尖刀乱捅,又被一尺打得手指如同鸡爪一般乱颤,刀子也不知飞去了哪里。

他声出不得,人动不得,面庞下一摊血水蜿蜒汪出。

可怜

啪,信天游把铁尺像折扇一般在掌心拍响,环顾四周,梗着脖子吼道:

“各位父老乡亲,都看清楚了吗某,呼延扯淡,一介清苦的出家人,手无缚鸡之力。被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凶徒裹挟闹市,抢夺财物,执械围殴。光天化日之下,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哼哼,幸亏他们分赃不匀,自己打自己成了这副鬼样子”

苍天呀大地,世界上怎有这样无耻狠毒之人!

听了这一段睁眼大瞎话后,周菜头和李鱼户的脸上悲愤欲绝,偏偏又不敢喊叫驳斥,“梆梆梆”以头抢地。

周围人见青年瞬间击倒横行集市的强梁,嘴巴张大合不拢。先是惊骇,继而畅快,倒也没觉得多么古怪。

兵荒马乱年月,在外面乱跑的谁没有几分本事?三虎无非仗着力气大,人多,勾结捕快,才盘踞菜市场做了地头蛇,怎能与人家相比?

不过,见他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蛮多人感觉挺不好意思。低垂头,捂住快要咧到耳朵根的嘴巴。

嘿嘿嘿呼延扯淡,也忒扯淡,忒无耻了一点,总得寻找一个正经理由把场面兜住吧。否则惊动了捕快,不好做人。

“瞧瞧,说得没有错吧。句句属实,他们理亏了,没有一个人发声反对话说一炷香前,我出了一两金子向郑屠订下一年肉食。谁料这厮见财起意,收下金子后连一颗猪牙齿也不肯给,还纠集凶徒抢劫大家如果不信,金子就是证物。肯定还在他身上,来不及收藏的。”

信天游说完挪开脚,用足尖将奄奄一息的郑屠翻边,从他怀里掏出金灿灿一颗小元宝,高高举起示意。

众人叫好,喧哗不绝。

“好,我等都看得明明白白,定与呼延道长做个见证。这天底下,哪有一两金子只买十斤猪肉的道理”

信天游乐了,道:

“举头三尺有神明,呼延堡不容穷凶极恶人!你们久受三虎欺压,以后若有捕快询问,可要一一据实禀告。”

言毕高擎铁尺,朗声喝道:

“人来。”

哗啦啦

立刻从街道两头冲出一群差役,为首的两人皂衣革带悬腰刀。围观者惊呼,张捕快,赵捕快

然而,令他们大跌眼珠子的是,两位与三虎称兄道弟的捕快张龙赵虎,好像看不见立在街道中央的青年道士。

众差役呼啦啦如老鹰擒小鸡般扑上,把十几个人捆绑结实,拖往镇中的班房

面皮青肿,血肉模糊,脑袋像开瓢烂西瓜的郑屠装疯卖傻。狠狠挨了几记铁尺与拳脚,彻底老实。

矮壮的李鱼户嘴巴里飞走了几颗牙齿,咝咝漏风,对身旁的赵虎哼哼唧唧道:

“叫,叫哥,你可要为咱们做主呀”

赵虎急了,白眼一翻,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光搧过去,骂道:

“叫叫叫,叫你妈头直娘贼,谁认识你?”

边上的伙计听了,噤若寒蝉。

还是周菜头最机灵,不开腔,只探询地望了望张龙。

那张龙狡黠地朝他丢了一个眼色,以极小幅度拍了拍胸脯,微微点头。

周菜头放心了,不挣不扎,只管低头前行。

原来,信天游大清早偷听了李素哭泣后,命令呼延狮安排了这场好戏。待审讯之后再杀,昭告方圆六十里,整肃弱肉强食的风气。

三虎本色演出,非常到位。完全不需要提醒,争先恐后往坑里跳。

片头小插曲播放过后,改轮到正剧了。

(

第18章强者不需要解释

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意思是需要精细,掌控火候,不能够随便翻动。否则味道嚼头不好,小鱼儿还可能散架。

信天游觉得,治小国若炖大骨。少婆婆妈妈的,怎么高效怎么来。

比方说赦奴,在华国不能操之过急,在柳国容易多了。而在小萝卜头的呼延堡,那就是一句话的问题。

必须将这里,迅速打造成科学党人出入遗落之地的基地,接待站。

为此,他不仅将呼延家族奉献的十车财物还回去,还自掏纳戒留下了可观金银,亲自站台打造一面“呼延真人”的大旗。以震慑觊觎的领主,蒙蔽道门。

至于把李素的故事包装成一个传奇,则纯属个人想法了。

凭什么师父的门徒,追求真理与自由的科学党人,要像狗一样东躲西藏,生活在卑微阴暗惊恐中?

他要送给她一份大大的浪漫,大大的惊喜,大大的华丽,宛如歌剧。

见张龙赵虎等押人离开了,信天游将铁尺在指间风轮般旋转数圈,收入怀中。

众人敬畏地望着,感觉像做梦,恍恍惚惚。

三虎盘踞坊市多年,怎么只一个早晨就烟消云散了?说青年道士纯粹为了替天行道,打死他们也不相信。

被这么多双眼睛聚焦,信神棍也有些不自然。先去馄饨铺子把炉火熄灭,再走回李老儿铺子前,伸出手掌,道:

“李老爹,承蒙你老人家照顾李素姐妹。无以回报,这锭金子请收下……”

听到这句话,一屋子人的眼睛唰地亮了。均脸色古怪,默契地相互看了看,心道果然如此。

李老儿赶快推辞,连称使不得。

信天游却不由分说,把金子硬往他桌案一搁,笑道:

“老爹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了……金子里面有一半是李素的租金,不收可不行。从今天起,馄饨铺子歇业,她住到呼延堡去了。倘若从太阳平原来了亲戚,就告诉他们去那里寻找……”

他越讲,越感觉有点心虚,解释不清楚,干脆转身就走。

李老儿拈起金子刚要退回去,却被“呼延堡”三个字吓得停下了。

旁边人直勾勾望着那锭金子,羡慕不已。

屋内良久无语,突然有人一拍大腿,小声道:

“哎呀,早就该想到了……他也姓呼延,肯定是呼延家族的。”

又有人道:

“能够住进堡里,得嫡亲直系才行。堡主的亲叔父,不是十几年前就被一位路过的真人带走,修行去了吗?瞅年龄,好像差不多。”

“俺听说,那人其实是没落的旁支。小时候家里很穷,连名字也没有,孤零零一个苦娃儿。被真人带走之后,呼延狮才认他当亲叔父,整天挂在嘴边。”

“快点打住,小心祸从口出。”

过了一会儿,一名妇人小声地咕哝:

“我馄饨煮得也好……”

噗嗤,旁边人调笑道:

“妇人三十豆腐渣,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人家李素才十九,生得那般好颜色,又知书达理,识文断字……”

立刻有人接话。

“俺家闺女才十五,做得一手好女红,模样也俊俏。今日回去,就叫她读书,写字……”

哈哈哈,大伙全笑起来。

一位老者咳嗽两声,郑重道:

“休要胡言乱语,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方才小老儿在菜市,亲口听呼延道长讲,少年时,他们是有婚约的……”

没料到这句话还没讲完,底下就乱成一锅粥。

“俺就说嘛,他俩只见了两三次面,怎就眉来眼去了,原来早有宿缘呀……”

“说不定当年墙头马上,郎情妾意,被棒打鸳鸯……”

“胡扯什么呀,人家是修行人。”

“切,你才胡扯呢!火居道人也可以娶亲,要不然天师府怎么生出了一堆小天师?”

“不对呀……既然认识,为什么昨天假装不认识?”

“笨,你可还认识小时候过家家的娘子?不得慢慢回想嘛……”

……

尽管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悉数飘进了某人耳朵。

刚刚还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信神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勒个去,这舌根也太能嚼了。

不过,他不想解释。

强者不需要解释,在罗浮岛跳大神时就尝到了甜头。

嚯嚯嚯……

一队队甲胄鲜亮的士兵开进了街道,手擎红缨枪,腰悬宝刀。整整齐齐排列两旁,一眼望不到尽头。

遗落之地,铠甲兵刃奇缺。呼延堡五百最精锐的亲兵相当于中原王宫的禁卫,装备最精良。怎么全开出来了,好像做仪仗一般?

小部分围观者跟随捕快去镇里看热闹,大部分却留下来等候李素与呼延扯淡碰面。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总感觉事情没完。

见状,全不敢议论了,大眼瞪小眼。继而发现呼延扯淡消失了,竟似躲藏了起来。

判官庙前的空地上,呼延五虎赫然全在。不仅如此,族中的重要人物统统到齐,安静肃立。

一大群提篓挎篮妇人被士兵隔离在外,腿肚子打颤。

六个年轻周正的后生从判官庙拐向集市,精神抖擞指挥二十个挑夫。

那些挑夫们到了馄饨铺子前,先搬开街心的桌子板凳,然后殷勤扫地,用挑来的黄土掩盖血迹。

六个白役猛吆喝,把满大街乱窜的狗赶跑。

不到一盏茶工夫,街道被弄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挑夫们分成两组,一组顺着来时路继续清扫,另外一组则跟在后面撒土铺路。忙得不亦乐乎,一直延伸到判官庙。

这时候,从拐弯处又过来八名提桶者,一边走一边舀水泼洒。

有点见识者终于看懂了,小声同旁边讲。那些人涌出屋子,挤在屋檐下。鹅一样伸长了颈子,踮起脚尖眺望。

黄土铺路,清水净街,亲兵护卫!

乖乖,不得了!

这不是寻常人出行的节奏。

是谁要来了,来集市干什么?总不至于买棵小白菜吧。

只见两头油光乌黑的水牛拉着一辆偏幔大车,从镇中的方向慢腾腾行驶过来。

嘘……

围观者大失所望。

没有高头大马做前驱,不见旌旗招展为仪仗。车子的样式也太普通了,连镇外的大乡绅都比这奢华。

第19章漫天花雨

呼延家族呆在判官庙前的坪地里,集市的众人见不到,否则要更加惊骇了。

待牛车愈驶愈近,他们看清楚后,免不了又开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莫不是小老儿眼花了……赶车的好像是云升车马行伙计……”

“可不是嘛,这辆牛车指定是租的。平日里也就往乡下送送客,走不了太远的路途,我还坐过。”

“送客咋不走大道,反绕来集市了。”

“不晓得……镇子里有几个老太爷确实喜欢坐牛车下乡,慢慢悠悠晃。可自家有车,不至于去外边雇一辆吧,多掉份。”

“嗯,古怪,想必不是啥紧要人……”

“切,不是啥紧要人,能黄土铺路,清水净街?瞧,连呼延堡的亲兵也开出来了,大堡主出门时都没有这样过。”

那辆牛车的前面有青布帷幕,上面有卷席蓬顶,后面却是敞开的。

随着两头牛不紧不慢前行,车后的围观者又议论起来。

“快看,车里面抱琵琶的美貌女子,可不就是兰桂坊的杜娘子?啧啧,头牌,没几十两银子请不出场。”

“啧啧,你认得她?”

“我当然认得她,只是她不认得我。”

“车里面还坐着好些乐工,筝、琴、笙、唢呐件件俱全。看样子,是要去往乡下给某家老太爷祝寿了。”

“不对,哪家老太爷能有偌大排场,谱摆得比咱们呼延堡主还大?”

“言之有理……此事必有蹊跷。”

牛车行驶过馄饨铺子两丈远后,停下。

众人拿稳乐器,并不下车。

杜秋娘的纤纤玉指往琵琶上一拂。

铮铮铮……

一串欢快的乐声发出,紧接着筝、琴之音加入,如同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打趣斗嘴。

过了不久,一声唢呐破空,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

仿佛月光皎洁,镜面似的江水托着兰舟远逝。一叶孤舟上,童子欢喜雀跃。书生遥望佳人芳踪杳杳,急得直跺脚,呜哇呜哇喊……

人群中,一个貌似精通音律者突然惊叹:

“这,这是《春江花月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言毕闭上眼睛,踏着曲子节拍摇头晃脑吟哦: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躲在棚屋背后,正与李素一边隔窗说话,一边忙乎的信天游瞠目结舌。

我勒个去,优雅的《春江花月夜》也能够被弹奏成搞笑的二人转?白灵儿听到之后,怕是会被气哭。

哒哒哒……

两匹雪白大马拉着一辆油壁小车行了过来,后面则跟着一辆青帷大车。

赶车的大汉豹眼虬髯,不怒自威。

惊呼此起彼伏。

这不是咱们的呼延狮大堡主吗,怎么亲自赶车马了?

那辆车颇为小巧,前后皆用锦缎帷幕垂下。车壁雕饰精美,辉映出润泽光芒,隐隐有香气散发出来。

竟是一辆油壁香车。

然而,最先吸引人之处不是马车,也不是驾车的呼延狮,而是行走在车前车后的十六名妙龄少女。服饰华丽,左臂挎着一个花篮,右手将花瓣漫天抛洒。

鲜花铺路!

乖乖……

围观者们合不拢嘴,下巴颏几乎掉下,像木偶似的看傻了眼。

春天百花开,鲜花并不贵,可谁见过这样的调调呀!

油壁香车在馄饨铺子前停下了,调转头。

两名后生抬着一卷红绸的两端,从车后平铺到了铺子里。

嗷,老天,简直受不了!

黄土铺地,清水净街,一曲《春江花月夜》点燃气氛。然后天女散花,红绸垫足……一波接一波的强烈刺激令人如堕梦幻,喘不过气。

到了这个时候,连傻瓜都知道油壁香车是来接李素姐妹的。连叱咤遗落之地的呼延大堡主,也只配给她们赶马车。

现场鸦雀无声,音乐渐悄。

呼延五虎的五位娘子从后面的青帷大车里走出,拎着梳妆盒与小包袱鱼贯进了铺子。

众人还以为,换衣梳妆什么的要等好久。谁料仅仅过了一盏茶工夫,五位娘子就陪伴一名牵孩子的女子出现在铺子门口。

然而,她们却恭恭敬敬地拖后了两个身位,含笑低眉。哪里像什么贵不可攀的夫人,分明就是前来陪侍的妇婢。

那孩子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一般。

那女子云鬓高耸,环佩叮当,面如春花,艳光四射。

这,这,这……还是那个忍气吞声卖馄饨,低眉顺眼赔小心的李素,和拖油瓶妹妹盈盈小姑娘?

场面有点像接新娘子,可又没有红盖头,凤冠霞帔。

众人的脑袋瓜麻木了,还没有回过神,真正令他们永生不忘的奇迹出现了。

就在李素的脚尖踏上红绸时,琵琶、琴、唢呐、筝、鼓一起奏响,喜气洋洋。曲调听不出是个啥,节奏却很明快,声音很大。

正午猛烈的阳光骤然黯淡,空气中芬芳扑鼻。

众人抬起头,只见漫天花雨。

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飞舞,仿佛雪花一般飘落。

亦真亦幻,唯美绝伦。

丽人驻足,仰面,晶莹的泪珠沁出了眼角。

至此,今天这场以铁血暴烈开局,以华丽柔情收官的宏大戏剧,徐徐落下帷幕。

男主角兼总导演信大神棍正躲藏在馄饨铺子的后面,汗水摔八瓣,卖力地把一个个装满花瓣的油纸包掷入三百米高空。

喧闹的音乐声遮盖住尖锐的破空啸鸣,飘扬的花瓣又搅散掩饰了空气中白色湍流的轨迹。

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

油壁香车远去了。

男人们目瞪口呆,女人们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二个都感慨不已,道,这哪里是搬家,分明是接新娘!

一语成谶。

以后的新娘子出嫁,渐渐形成了掷花风俗。

倘若冬日无花,便把红纸彩带剪成了一捧捧碎片投掷,图一个吉祥喜庆。

只是,再也没有谁能够像李素那样。

红稠垫足,凤箫声动。高天之上,真正飘落了鲜花。

(

第20章夹皮沟

中午,呼延堡大摆宴席,庆祝叔祖呼延扯淡真人道成归来。

饭后,信天游亮出了出神境界的实力,狠狠敲打了六名通幽境界的供奉一顿。吓得他们诚惶诚恐,不敢怀有二心。

毕竟,呼延堡对科学党人逃离遗落之地的计划太重要了。

信天游下了血本,一举给呼延五虎全部打上神魂烙印,净化体质,给出一堆上品灵石,聚气丸,培元丹搞得他们恍恍惚惚,觉得好像真的有这么一个族叔修行去了。就算是亲爹来,也没有这么好。

遗落之地四面高山,中间低洼,像一个澡盆子。河流多,气候潮湿,今年的大旱对它影响有限。即使三五年后两极冰川融化,水一时也灌不进去,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

不过,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东边的高地并非毫无缺口,海水终究会进入淹没一切。而西边,则是曾经号称世界屋脊的苦寒地带。当气温持续上升,冻土融化,那里反而会焕发生机,成为末世净土之一。

按信天游的要求,李素的院子边沿,有单独的门连同外面,方便以后办机密要事。她一个月前来到的呼延堡,在集市也结识了几个姐妹。

同志们还没有赶到,李素孤零零一个人不好开展工作,从熟识中挑选了两名少女作亲随。傻瓜都晓得,从此方圆六十里,最尊贵的就是她了。

两名少女一步登天,下午进了府。家人“噼里啪啦”放鞭炮,背着手傲然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两个鼻孔朝天。连捕快遇到了,也要含笑避到旁边。

其他人钻山打洞,向卖香烛的李老儿公婆俩献殷勤,希望能够把自家女儿推荐入府。

信天游给李素留下了三万张空白路引,告诉她不仅只为科学党人,天性纯良的少年与青壮皆可使用。华国基地的建设,需要大量人手。

趁着道门开凌霄大会,遗落之地的光明使者骨干都赶去了,将近二十天的空白期属于天赐良机。马上组织数批人,由五虎亲自护送入剑阁,出刀关。越快越好,以防形势出现变化。

呼延狮在李素院子的边上为“叔父”收拾好一栋小楼,信天游却看也没看。

下午,好不容易把粘着自己的盈盈哄睡,又出发了。

空间戒指里的金银,全部清空了。前面还有那么多领地,到时候怕纳戒装不下。

第二天夜里,明月如钩。

信天游行走在黑黢黢的山间。

这里距离呼延堡足有八百里,即将踏入太阳平原。

李素并非什么领主之女,父亲只是一个小小庄主,科学党地下联络站的一个负责人。而她本身只做了一点零碎工作,并没有掌握什么绝密情报。

李家庄是夜里突然被包围的,仓促间父亲只来得及告诉她“圣地出了内奸”,就不幸牺牲。该如何找到同志们,她也不知道。

但通过伊人述说,信天游判断三十里外的王家堡也是据点,五十里外的夹皮沟更是一个核心据点。

然而,等他干掉沿途的二十一个领主,赶到王家庄时,那里已经是断瓦残垣,堆出了一个大坟丘。房屋被烧毁,墙壁上留有弹洞,还能嗅到烈性炸药的味道。当初洞九在接云县的硝石矿中,捣鼓的就是这玩意。

通过斑驳的血迹判断,战斗发生在三天前。

希望夹皮沟别出事。

夹皮沟的精确位置,连李素也不清楚,只晓得在距离李家庄五十里的一片山峦里,与王家庄是反方向。

信天游只能一条沟一条沟地寻找,将耳力运用到极致。

啪,啪

两声脆响,是步枪的声音,从十多里外传来,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仅仅只过了一愣神的工夫,“哒哒哒”的重机枪怒吼了。



信天游凭空消失了,白虹一道穿山而去。

狭窄的山谷前,野草疯长,树木茂盛,几块巨石封住了去路。

一群玄衣黑裤者排成散兵队形,手握刀剑,蹑手蹑脚潜到距谷口两百多米外停下。领头的三个则穿着青色道袍,聚拢一起。

三名道人低声商量了一阵后,向后发出命令。

两个人立刻走出队列,躬低身子小心翼翼向前摸去。到谷口停下,张望了一阵后,又继续潜行十米。见没有什么动静,就直起身子向后面招手。

十多人顿时快速突进,蜂拥进谷。

只听到“啪、啪”两下清脆枪响,领路的两个人立刻栽倒。

与此同时,重机枪“哒哒”怒吼,才进谷的那一群人被割麦子般扫倒了一半,剩下的四处乱窜。地雷此起彼伏炸响,残肢断臂飞上了半空。

有人很机灵,往道旁的草堆里一扑,勉强遮住了身躯。但枪声再次响起,那人背部一耸露出又扑倒,再不见动静。

站立谷外的十几人中,为首的道士对死伤并不在意,解开了一个大皮囊。口念咒语,单手掐诀,向前一指。

嗡嗡嗡

一大群寸长的黄蜂从囊中飞出,乌云一般射入谷中。

随后闪出五人,身形一纵只余下了残影,快速绝伦。像蛇一般曲线前进,直扑山谷。

啪啪啪啪啪

五声枪响硬没打中一个,随即谷内传出惨叫与怒吼。

“小心毒蜂。”

“哒哒哒”的重机枪再次怒吼,谷中白光忽闪,轰隆雷鸣,叫喊不绝。“

“哎呦“

“赐尔净化!“

“狗娘养的“

“小心后面“

谷外两人穿上了盔甲,看上去犹如铁傀儡。

手套闪烁幽幽的金属光泽,头盔圆溜溜的好像钢罩。仅仅在双目的位置露出两个孔洞,洞眼上留两条纯属装饰的眉脊般隆起。

“铁人“不快不慢走向了山谷,余者跟随在后。

时间仿佛经过了计算一般,等这群人到达谷口时,“哒哒哒“的重机枪怒吼声刚好熄灭了。

为首的道人一声断喝,两个“铁傀儡“加速冲入谷中,余下的六个玄衣黑裤者尾随而入。

他哈哈哈大笑,道:

“萤火之光,敢与皓月争辉?科学狗余孽,吾以圣光之名,赐尔等净化!“

言毕,身影如一线流光般掠过了十几丈远,扑入山谷。

余下两名的两名道士拔出身后法剑,拉开距离守住谷口的两边,互为犄角之势。

请个假

日光朗照,窗明几净。

白发苍苍的教授轻轻咳嗽两声,转身在黑板上书写公式,边写边讲解。

“……古代生产力低下,探索自然的方法落后,方式有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不能实现可控核聚变,释放出巨大能量击穿时空屏障,打开一扇时空之门?释放核能,首先得具备超高温压,让核外的电子摆脱原子核束缚……”

所有学生均认真记笔记,发出一阵窸窣声,仿佛一群安静啃桑叶的蚕宝宝。

啪嗒……

唯独前排正中位置的少年突然站起,把书本使劲砸向黑板,烦躁地叫嚷。

“根本没有可供实现的条件,为什么还要我学,天天学?”

老教授瞬间静止,飘洒的粉笔灰悬停空中。

同学们维持着目瞪口呆昂头的姿势,好像一堆小木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随即,人物与器具、环境迅速虚化,如同飞扬的雪花点一般消散了,背景露出深邃的蓝。少年岿然屹立,气鼓鼓双手叉腰。

天空滚过闷雷似的声音。

“信天游,你小子又开始偷懒了。天天只晓得玩,玩,玩……迟早要退化成山中动物。”

少年不服气地仰望,手舞足蹈。

“师父,科技文明早就毁灭了,你还死抱着不放。一万年前的旧知识,学习了用不上,有意思吗?你瞧,我会造原子弹。可就算找到铀矿,难道凭一双勤劳的小手去提纯核物质,制造燃料棒,建立反应堆?对了,还要创造炸药、电力、机械、电脑……我的个天呀,几乎重建整个文明,连神仙也做不到!当今天下,是修士的世界。他们飞天遁地,哪里又差了?”

天空之上闷哼。

“练成百花杀,就可以吊打龟儿子。”

“我抗议,百花杀太娘炮了,干嘛不叫千龙斩?”

“抗议无效,你丫懂个毬……我花开后百花杀,老霸道了!”

信天游缩肩抱住胳膊,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

“可是……练不成呀,缺乏资源。修士坐拥无穷无尽的灵气,我有什么?靠食物一点可怜巴巴的化学能,后来吸收热能,最近才打开基因锁吸收光能……暴晒一整天,黑成了煤碳,储能不够烧开一锅水。照镜子的时候完全找不到自己,光看见两排牙齿了……师父,瞧我多可怜……嘿嘿,假如提前打开磁能锁,就可以躺着增长实力了。”

说到最后,少年自个也乐了,而天空传下的声音则更加严厉。

“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不要幻想一步登天,老老实实按照每个境界级别去练习。”

信天游闻言撇了撇嘴,拖长腔调,到后面越说越快。

“师父,名称太没劲了,好歹来点创意吧。人家修行是聚气,凝罡,通幽,开光、化丹、圣胎、出神、融体、渡劫、登天十境,百花杀就弄出了杀气,杀罡,杀幽,杀光、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十境……杀杀杀,你和修士有仇呀!”

“大道至简。”

“师父,我看你是偷懒……杀气、杀劫,人家以为下围棋。杀幽,一不小心就听成杀牛,土得掉渣。还有杀胎,你好歹解释一下,啥意思?我怕说出去以后,没被唾沫星子淹死,自己先恶心死了。”

“少啰嗦,到底练不练?”

听到这里,信天游跳了起来,双手拢成喇叭状呐喊。

“你为什么不练,专逼我练,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小白鼠?”

“滚犊子!”

一道闪电恶狠狠劈下。

嗷呜一声惨叫,少年抱头鼠窜。

……

第20章狗真人

山谷内中段的一处岩石下,刘二狗趴在地面,稳稳瞄准谷外。在黝黑夜色的掩护下,连人带枪与环境融为了一体。

为了避免镜面反光,他没有使用红外线瞄准仪。残月如钩,地表朦朦胧胧,以他超人的目力还是看得清人物轮廓。

通过那一把飘拂的长须,认出为首道人正是负责太阳平原以西区域的光明副使,化丹中品仙师宋长镜。

刘二狗没有开枪。

四百米的距离,重狙足以洞穿钢板。但子弹的飞行时间长,留给了极度敏感的仙师反应时间,不容易打中。

何况,光明正使吴太乙还没有现身。

两条道门狗爪子上沾染了无数科学党人的鲜血,两个月接连攻破李家庄、何家庄、刘家村、王家庄四个联络点,今晚摸到了夹皮沟指挥部。

形势越来越严峻,或许会有人经受不住刑讯逼供而叛变。指挥长周荣果断加强了警戒,准备明天转移。

由桃都派出的道门狗至少具备了开光境界修为,区域头领均为化丹仙师,在遗落之地召集了众多通幽武者,法师。

提着脑袋帮道门干活,没酬金拿,却有两桩好处。可以仗势欺压地头蛇领主,趁机敛财。还可以洗白黑暗历史,返回中原。

所以蝇营狗苟之辈,趋之若鹜。

最先冲入谷的十几人只为了摸清楚火力分布,纯属送死,后面十几个家伙才是精锐。

今晚情况诡异,道门狗来得特别少。也没有命令当地领主出兵协助,封锁外围。或许副使宋长镜想独吞功劳,不跟吴太乙讲,率领嫡系单干了。

可能性相当大。

两狗为了立下奇功再去参加凌霄大会,一直迟迟不动身。

见到释放毒蜂,重甲开路,刘二狗心里泛起了不妙感觉。以往与道门的战斗中,从未见过这样打法。

他来不及锁定冲入谷中的宋长镜,却不怎么担心。

周荣指挥长是圣地派出的特派员,传说中的七级完美战士,贴身近战秒杀武道仙师。

遗落之地的天气元气匮乏,法术大打折扣。靠一两个高手冲关,是白日做梦。

科学党人远战有重狙,中战有步枪、重机枪,近战有手枪,贴身搏杀还有完美战士。只要真人不出,便无所畏惧。

半分钟后,谷口埋藏的十几颗土地雷炸得七七八八。枪声震耳欲聋,一个铁甲人摇摇晃晃倒下了。

可山谷两侧的战友也暴露了,黑衣人幽灵般扑过去,短兵相接。

谷中如大锅沸腾,轰隆爆炸声、尖锐破空声、叱咤声、呻吟声混杂在一起,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血腥气混合硝烟升腾弥漫,令人嗅之欲呕。

夹皮沟纵深四百米,刘二狗守在了两百米的中段。任务是击杀对方首领,不能轻易暴露。

入谷一百多米处,另一个铁甲人一手挥长刀,一手抛出霹雳弹,正迅猛突进。

叮叮当当……

连续数枪打在了铠甲上,只激起一层光影。

符甲!

黑衣人散开,鬼影般迂回扑向山坡。

封锁谷口的重机枪在连续两次扫射后,枪管滚烫不得不停下,沦为了烧火棍。随着敌人接近,步枪的空间优势丧失了,手枪难以捕捉高速移动物体。更何况蜂群骚扰,令人无法专注应战,形势正向不利的方面倾斜。

刘二狗犹豫了。

要不要干掉铁甲人?那就是一个活靶子呀。

步枪子弹击不穿符甲,但如此近的距离,重狙穿甲弹却可以将其撕裂。

他回眸望了一眼谷内。

山谷前半段呈胶着状态,后半段的战斗堪堪打响。

一名黑衣人从山崖滚落,另外三名则突入了林中,宋长镜如一道幻影扑向尽头的指挥所。

坪地上,一条彪形大汉正斜提尺半长利刃,冷笑等待。

二狗知道,指挥长的短剑叫“狼牙“,是完美战士的标配,堪称无物不斩。

铁甲人继续前进了三十米,处于最佳射程内。刘二狗正要把枪口往回移,猛地瞳孔微缩,手扣住扳机。

一直躲藏在巨石后的两个道人窜了出来,诡异地在空中头颅互撞,像两袋土豆似的歪倒了。

靠,玩什么花样,花式自杀?

魅影忽现!

一名高大道人出现在二者之间,松开捏住颈子的手。啪……右臂闪电般伸向前握拳,慢慢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一颗细长的步枪弹头。

不好,来了道门狗真人!

刘二狗脊背生寒,将扳机扣下一半时迟疑了。两个来自桃都的仙师,怎么说宰就被宰了,苦肉计也不会这么演呀。

谷中战斗正酣,注意外面的只是少数。第二枪并未射出,估计连枪手也惊呆了。

道人丢掉子弹,右手的食中二指叉开,向前伸出。赫然是一个,只有科学党人才懂的胜利手势,V。

刘二狗的手松开了扳机,心里又惊骇又狂喜,脑子乱哄哄,搞不明白状况了。

那道人咧嘴一笑,原地消失。

雷鸣乍起,白虹在两侧山坡穿梭,继而直入谷内。所到之处,嗷嗷的惨叫声不绝。很短促,如打鸣的公鸡被瞬息扭断了颈子。

正亡命突击的铁甲人察觉不对劲,转过身双手擎刀,力劈华山。

轰……

刀未落下,庞大的身躯已被撞飞十几米远,倒地抽搐几秒就不动了。

刘二狗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开足以塞进一个大包子了,久久合不拢。仅仅只过三十几秒,十几个凶悍的黑衣人就被清理掉了。

山谷尽头,茅屋前的坪地上,宋长镜与周荣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一地草叶飞旋,分不清两条人影谁是谁了。

双龙缠绕,水泼不进。吞吐罡气的长剑属于宋长镜,散发寒光的短剑属于周荣。

突然,狂风乍起,一堵力墙凭空而生。

两个人踉踉跄跄后退,被硬生生分隔了。

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出现于二者中间。

呯……

茅屋顶架着的重狙开火了。

宋长境的速度太快,线路刁钻,根本打不中,只能靠首长周荣亲自去挡。待二者激战成一团,又怕误伤,迟迟没有开枪的。

眼下道门狗的身形暴露出来了,哪里还肯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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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大定身术

重型狙击枪顶多装二十颗子弹,少的只有十颗,不能连发。威力巨大,击发的声音不像步枪清脆,却低沉而厚重,足够震撼。

对尝过苦头的宋长镜而言,那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拘魂魔音。被莫名其妙隔开,又见到莫名其妙冒出个道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重狙的声音。便不假思索侧移,比兔子还快。

周荣跳开三步,见道人并未倒下。迅速举起右臂,示意停止攻击。

场中,青年道士胸口前的一尺外,凌空虚悬了一颗胖胖的大子弹。尖头银亮,缓缓向前推进。

它前进的速度几乎失去了,依旧以肉眼分辨不了的高速旋转。搅起了一团白色的湍流,螺旋般飞散。

科学党人齐齐傻眼了,这不科学!

宋长镜却以为一眼瞧明白了,大定身术。惊喜过望,赶紧抱拳弯腰行了个稽首礼,道:

“道门遗落之地光明副使宋长镜,参见上尊。”

两次呼吸后,子弹头即将触及胸襟。青年抬手抓下它,笑道:

“别他娘的钻烂了衣裳,老子只带了两件的。”

言毕,运劲一捏。

噗……

一团烟火从指缝露出。

这货吓一大跳,举起手掌到眼前看,啐道:

“我勒个去,以为你丫胖胖的是穿甲爆裂弹,原来是一颗曳光燃烧弹呀!”

树林中,茅屋顶,台阶上,大门口……端着枪严阵以待的科学党人如同中了魔咒,傻乎乎地望着,一动不动。

宋长镜聪明,赶紧奉献一记马屁,道:

“甭管暴烈弹还是燃烧弹,在上尊的手里就是一颗松花皮蛋,不堪一捏。”

信天游笑笑,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呼……粉末碎片飞走,被熏得乌黑的手掌又恢复洁白。

抬手指了一圈科学党人,命令道:

“道门狗已经被我杀光了,快去抢救受伤的同志。”

众人却不动,齐刷刷望向了周荣。

宋长镜吓得魂飞天外,扭身朝外扑去。

他快,对方却更快。

青年抬掌虚抓,一股无形大力将其硬生生从半空摘下。

这厮落地后脚步踉跄,身躯猛烈挣扎,双手掐诀,口里念念有词,状似疯狂。

周荣喊道:

“兄弟,别让他施法。”

信天游笑道:

“没关系,我想看一看桃都的大光明术威力怎么样,净化得了我不……喂喂喂,长胡子别乱动。别怪老子没警告啊,再动就一巴掌拍成肉泥。”

宋长镜果然不敢动了,狂笑道:

“哈哈哈,快放了贫道!一万只毒蜂已经飞来,贫道一死它们就会失去控制,杀尽谷中生灵。任你神通盖世,也护不住所有人。”

说话间,一只只寸长的大黄蜂从山林里钻出,汇聚成一片黑云,气势汹汹扑向坪地。

科学党人的脸色变了。

这玩意,用枪没法对付,除非火焰喷射器。

信天游乐了,一竖大拇指,笑道:

“长胡子,你还真的是,智商感人……想要威胁我,就不能发咒命令那些毒蜂聚拢飞过来……给你瞧瞧,啥才是真正的神通盖世!”

说完,这货走到坪地边沿伸出双臂,骚包地摆出了一个拥抱苍穹的造型。嘴里还嘀咕,没有一万只呀,顶多两千……

他在天外异世界曾经焚灭了几百沙虫,熟能生巧。这一次黄蜂虽然多点,运用的手法却相似,没难度。

一分钟内,蜂群被力场束缚成为了直径半米的一个球,被拖到了距离一丈外的空中。

信天游抬手一指,芝麻大一滴炎精没入。瞬间烈焰喷薄,黑烟腾空。数息后虫尸坠地,摔成灰烬。

他用手搧了搧难闻的焦臭味,笑呵呵往回走,道:

“毒蜂也给灭干净了,快去抢救伤员。”

周荣如梦初醒,一声令下。从茅屋内呼啦啦跑出十几个科学党人,朝谷中跑。

宋长镜“扑通”一声跪下,五体投地,道:

“叩见圣人。”

反正无论真人圣人,对他而言都属于不可理喻地强大。既然搞不清楚,帽子戴高点没有关系。

一个修行强者,干嘛要卫护科学异端?这个问题宋长镜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了,先保住性命要紧。

信天游问道:

“大胡子,你一个化丹体修,多少有点法力。怎么和人贴身近战,不晓得施展法术?“

宋长镜嗫嚅道:

“禀告上尊,元气匮乏,大法术的威力难显。一旦暴露了,人家的枪快,不会让你有时间念咒语掐手诀。只好附带一些小型法术,先攻进来再说。“

“你带来的人有点少呀,还不到三十。“

“禀告上尊,小道先释放毒蜂令他们乱阵脚,又趁夜色枪械不好瞄准。只要靠近到几米范围,他们的优势丧失,身躯又孱弱,胜算极大。所以得到消息后,没有告诉正使。想先立下功劳,再赶去桃都参加凌霄大会……“

“行了,那些事情以后再说。抬起头,看着我。“

宋长镜仰面直视,见到青年眸中寒光一闪,顿时脑海如被冰锥洞穿,抱头呻吟。数息之后,却露出了温顺神情,道:

“小道从今往后,唯上尊之命是听。粉身碎骨……“

“得得得,起来,到边上站岗去。“

宋长镜闻声爬起,一扫颓态,雄赳赳地跑到了坪地边沿。

信天游见周荣投来疑惑目光,没说刚打了个神魂烙印,笑道:

“精神控制,大催眠术,你接受过完美战士的训练,应该晓得。从现在开始,这个道人会听从我们的命令,永不叛变。我准备杀了这片区域的正使,让他扶正,从此科学党人的活动会方便许多。“

纵然青年道士杀了侵入者,解除夹皮沟之围,周胜依旧不能肯定是否演了一出苦肉计,双簧戏。早感应对方身上有清晰的完美战士气息,却又混杂了令人厌恶的修行者气息,不晓得怎么一回事。

他上前三步,抱拳道:

“兄弟,多谢了。我叫周胜,是本地指挥长,请问你是……”

话只说了半截,故意留个尾巴让对方续上。

信天游见他始终不称呼“同志”,晓得心存疑惑,传音入密。

“我叫信天游,是导师派出的特使,正要前往香格里拉。”

(

第23章神将师兄

啊……

听到这句话,一直临危不惧的周大指挥长惊得连退两步,几乎站立不稳了。

信天游继续传音入密。

“导师,是我的师父。他登天与三位天人一战之后,之所以不现身,是保持威慑力,让道门忌惮,不敢放肆对付科学党人。瞧,他们果然遵守了约定,十年未进遗落之地。连真人也不派出,只由化丹仙师伙同地方领主搞破坏。

“我感应你身上有完美战士的气息,当年喝了少量进化一号。躯体登峰造极,可惜精神力量没有跟上,当年应该是七级。只有登上九级,才能驾驭机甲,成为神将。”

周荣使劲甩了甩脑壳让自己清醒,传音问道:

“首长,请问您是几级?当年的两位神将师兄,卸甲之后也远不如您厉害。”

信天游略微思索了一下。

九级完美战士依旧没有脱离肉身限制,赤手空拳只相当武道巅峰。由于释放能量更快更暴烈,躯体更灵敏,贴身近战更强大。

百花杀,却是信使比照修士的境界标准建立,等于在原来的九级战士基础上,增加了杀丹、杀胎、杀神、杀体、杀劫、杀天境界。自己现在是杀神中境,纯以战斗力论,灭道门的出神真人没商量。

“荣哥,咱们科学党人分工不同。有上下,不存在尊卑。我年龄小,你就别‘您’呀‘您’的喊,叫小天吧。师父后来用生命科学开发出了异能,对比完美战士的标准,我大概算一十二级吧。”

周荣的嘴巴合不拢,沉默了数息,道:

“那首长刚才运用的,就是生命科学了?我还以为是法术。”

“对……其实修行者证天道,求长生,依旧属于生命科学的范畴。完美战士的基础训练中也有冥想,和道门佛宗的打坐很接近。”

“导师可好?”

信天游笑笑,凌空一指。信使的面容浮现虚空,几秒后徐徐隐没。

周荣差点跪了,踌躇良久才道:

“首长理应晓得,科学党人都有严格纪律。我没有接到圣地的指令,这个……”

意思就是,我个人承认你是自己人。可没有得到命令,还是不能接受。

信天游早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笑道:

“你应该有办法,区分一个人是不是自己的同志。”

周荣眼睛一亮,问道:

“请问首长,喜欢下象棋不?”

信天游秒懂,点点头,道:

“还行。”

象棋在当今世界没有失传,可布局研究,中残局精华并没有流传下来,最高水平只相当于村霸。

信使随便丢出一本棋谱,就可以令学生天下无敌。周荣想必是爱好者,击败他便证明了学习过万年前的知识,属于科学党的一员。

信天游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沉迷于象棋,作为训练思维的辅助工具。某一天战败了虚境里的棋圣,顿觉索然寡味,没有再碰。

周荣探询地问:

“首长,我们下一盘盲棋吧。”

信天游点点头,道:

“行。”

盲棋即不摆棋盘棋子,用嘴说棋步,纯靠脑力进行记忆推算,非高手不能为之。

“首长请。”

“好,先走为敬,炮二平六。”

“炮二平五。”

“马二进三。”

“马二进三。”

……

十几步之后,信天游笑道:

“荣哥,左中炮鸳鸯马对过宫炮进车横卒林,你走得太急,我要反攻了。“

这番话不仅仅是分析棋局,还用专业术语暗示对方,我见过高科技时代的棋谱,咱俩系出同门。

周荣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坪地走来走去。随着信天游一句“将军“,竟呆住了。思来想去无良策应付,抱拳道:

“首长高深莫测,我输了。请下达任务,周荣必定率领支部誓死完成。“

这时候,抬伤员的战士们回来。有人见到仇敌宋长镜竟然像只大公鸡般站在坪地,立刻拉响了枪栓。

周荣喝道:

“住手,宋道长已经投降……哦不,弃暗投明了。赶快整队,参见首长。”

信天游被不伦不类的一句“参见首长”,雷得头发直竖,摆手道:

“见面会等下再开,先抢救伤员要紧。”

夹皮沟共有科学党人三十六,在本次战斗中牺牲了二人,重伤三人,轻伤十一人。假如信天游迟点赶到,真有可能让宋长镜得逞。

不过,法师在电光石火的战斗中没办法施展法术,今晚的偷袭者几乎全是武士。近距离搏杀,伤情不复杂。

重伤者要不是创伤太深伤及了内脏,要不是创面太大流血不止。

三个卫生员尽心尽力地消毒,包扎,没办法作进一步处理。对信天游而言,却是小事,轻而易举解决。

战士们集体看呆了。

周荣只好跟在旁边解释,这不是巫术,是生命科学。知道不,首长是一十二级的完美战士……

十一个轻伤者中,有九个被黄蜂蛰伤。

信天游没辙了,总不能学在玉笥岛治疗铁线蛇毒时,给玉琼华输血吧。只得渡入一缕真气刺激肌体的免疫力,不能立竿见影,好歹管点用。

简短的见面会开完,和周荣入室密谈,命令剩余的人集体休息。有他在此,不需要安排警戒。

宋长镜忠心耿耿守住门口,怕离远了被黑枪击毙。

信天游乐了,丢出一块上品灵石,让这货自己用功去。

周荣看在眼里,不作声。

通过一小时的交流,信天游才晓得周荣在理想国里属于中层,也没有进过香格里拉的核心区域。

去年,高层下达了指令。不能任道门宰割,必须建立武装据点。当条件成熟时,发展成根据地。因此,他才被派到了太阳平原东边的区域,指挥工作。

信天游闻言,皱起了眉头。

没人比他更了解信使。

师父的目地是恢复科技,建立政权只是实施过程中的手段。而按照“圣地”的指令,建立政权成了目地,科技反倒成了实现它的手段。

典型的本末倒置。

在实力远不能与道门抗衡的情况下,将为科学党人带来灭顶之灾。

何况太阳即将膨胀,生命面临灭绝。什么矛盾仇恨的,都是浮云,任何事情也比不上为人类求一线生机重要。

这道愚蠢的指令,不可能是师父下达的。信天游联想李素的父亲临终前讲,“圣地有内奸”,感觉情况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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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咆哮的骷髅

油灯昏暗,周荣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信天游放弃了释放神魂烙印的冲动。

能够豁出性命战斗的人,肯定不是内奸,就怕他被人利用。

“周荣,圣地可能出了内奸。我这次来,目地之一是将它调查清楚。从现在开始,你只接受我的领导,保守机密。等我去到香格里拉后,事情自然水落石出。”

没料想对方爽快答应了。

“首长,我们也产生过这样怀疑。不光夹皮沟支部,其它地方隐藏的据点也一一被拔起,同志们壮烈牺牲。从现在开始,我只接受首长的单线领导,切断与外界联络。”

“不不不,周荣同志。不要切断联系,但是要先将我的行踪保密。另外,我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任务交待给你。导师在华国成立了新基地,亟需人手建设……从现在开始的二十天,遗落之地的光明使者几乎全赶往桃都开会去了,是我们的天赐良机。二十天内,你负责运送一万科学党人出遗落之地。”

“首,首长……二十天完成,难度极大,是不是可以宽延期限?首先是我这块区域没有这么多同志,把家属加起来也不够。其次是目标太大,沿途各领地层层设卡,走不动。像重型机械什么的,没可能出刀关。走险峻的小路,又抬不上去……”

信天游抬手打断了发言,道:

“从这里向东,所有关卡已经被我破了,不会盘查过往行人。我给你一万张空白路引,先赶到呼延堡歇息。然后入剑阁,出刀关,进周国,转华国。详细怎么弄,呆会再讲。不仅仅是科学党人,他们的亲眷遗孤也得带上。有进步意识的青壮、少年,统统带走,那是革命的火种。

“除了手枪外,其它所有重型装备交给我,我用空间戒指运走。尤其像重机枪,就是个烧钱货。即使调到最低射速每分钟一百发,一场战斗下来也要打掉几千发。又没办法补充,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周荣思索了一阵,道:

“我们在两个月内,据点被连续攻破。其实一个大村庄内,真正的骨干只有几个,外围同志几十个,剩下的全是群众。光明正使吴太乙把抓到的人统统杀了,留下了十个骨干。准备于后天正午当众行刑,四处散发了通告。

“有的同志要冒险去救,被我制住。很明显吴太乙张开了罗网,正等我们去。各领主的军队不堪一击,可数量庞大,我们的战斗人员实在太少了。黑衣人非常凶悍,一旦被他们贴近了,就是一场灾难。“

信天游笑笑,道:

“我们一起去救,等下和宋长量一下,他应该知道内情。到时候,我负责杀掉光明使者和领主,黑衣人,军队,你们负责护送。“

周荣又张开嘴巴合不拢,可一想起首长是一十二级完美战士,就心中笃定了。不讲别的,当年两位神将师兄杀得圣人屁滚尿流,杀军队就像拍蚂蚁。既然首长有空间戒指,想必机甲藏在了里面。

“首长,还有一件事。各领主跟随道门破了我们据点后,抓走老百姓做奴隶,把年轻妇女和小孩子丢进了奴市卖钱,可却没有人敢买。那一批人的数量不少,有三四百,里面不乏烈士遗孤。“

“这好办,排挤个人协助,今天我就假装人贩子去买走她们,避免后天战斗起来顾不上。“

“是,首长。还有一件事。夹皮沟里有灵气,我见到了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想请你去看看。“

“那还等什么,走。“

周荣拖开床,撬开地上的石板,立刻现出一个黑黑的洞,阴寒之气扑面袭来。

他点起一根大蜡烛,先行带路。

二人顺着铁梯斜向下爬了十多米,才落到平地。前方一条小小通道,走七、八米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大溶洞。

一股威严、危险、肃杀的气息弥漫整个溶洞,隐约有灵气透出。

继续向前,温度降低。

洞里凹凸不平,高度越来越低,通道越来越窄。空气潮湿,冰冷的水珠从洞顶滴下。

再往前,一块巨石拦住了去路。

周荣把蜡烛交给信天游,用肩膀斜顶住大石,两手扣进凹处,双膀一较劲。

岩石“咯咯“移动,刚好露出可以供人侧身而过的一条缝。灵气喷涌而出,肃杀的气息也愈发严厉。

从缝里钻过,便进入了一间小室,石壁上安装了一扇门。

周荣站在门前,长吸一口气,郑重道:

“首长,这扇门我是用致密的金丝楠木做成,还是阻隔不了里面气息。那里面的东西,匪夷所思。”

言毕,慢慢抓住门上的铜把手。

门开了,光亮透出,一股磅礴无匹、霸道凌厉的气息席卷而来。

周荣身躯一颤,走进去在一个蒲团上跪下,点起三支香插入香炉,虔诚地拜了三拜。

信天游随后走入,震惊地看到里面又是一个小洞窟。在一块大石头上,立着一具白光闪闪的骷髅。

那骷髅足有三米多高,双手握拳,呈仰天咆哮状。令人油然起高山仰止之意,生顶礼膜拜之心。

这人死后,骨骼不倒,还具备如此惊天的气势,牛!

周荣苦笑道:

“这位前辈功力通神,山谷灵气就是他死后散功所化。拜他所赐,我在洞里修炼受益匪浅。作为一个科学党人,当然不信什么神魔。可是不焚香祭拜,山谷的战士便要经常做噩梦。只有拜过之后,才安宁了。”

信天游把蜡烛随手朝石壁的凹陷处一个,举步上前。

蜡烛不稳,随即掉落,熄灭了。

骤然黑暗,骷髅闪烁萤光,张牙舞爪似要扑下。

信天游微微一惊,仔细端详,发现了问题。骷髅散发出的光芒柔和,没温度,属于冷光。而它的颅顶却被一个剑状物插入,发出了惨白亮光。

周荣对眼前的情况习以为常了,道:

“前辈的致命伤,来自头顶那把小剑。这里的石头,和外面不一样。外面都挺大块,这里的石头就细碎多了,还参差不齐,混杂了泥土。我推究,可能是这样的。前辈遭遇偷袭,被一剑刺入顶心。敌人为表示尊敬,并没有毁坏遗体,抓下半个山头埋葬。首长有空的话,到夹皮沟的山头走走。可以见到,按山势走向,本该是尖顶的地方,现在是一块平地。”

(

第25章睁开天眼看红尘

信天游笑笑,道:

“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巨人,或许他是核辐射引发变异,后来又在天地灵气复苏中成长起来。我猜测他中剑之后,以毕生功力作惊天一吼。山体崩塌,生灵死绝。你先出去叮嘱下同志们,别与宋长镜起冲突。他现在已经被我控制,有大用。”

周荣抱拳道:

“是。”

随即掏出火镰折子,点燃蜡烛,离开了。

信天游走上前,目光灼热地盯住了巨人的额头。

蒙尘的头骨顶,小剑只露出了一点点剑柄,像一条生锈的铁片,又像一颗不起眼的烂钉子。

凌厉气息正是从里面发出,犹如利剑钢针。

研究了一番,信天游明白了。

巨人的对手恐怕是一位大剑修,刺穿额头的是一柄飞剑。

他跳起来,抓住剑柄。

手指瞬间如遭电击,却不松开,就势一拔。

轰隆……

巨人的骨骼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四分五裂。

信天游拈着小剑,就着烛光光细看。

剑身才中指长,明亮如镜,光芒流转,刺得人眼睛生痛。

脑海的刺痛感觉加剧,诱惑越来越强烈……

仿佛见到一枚吃了之后就能够长生不老的蟠桃,每一个细胞都饥渴异常,发出本能欢呼,焦灼雀跃。

他在道藏中见过类似记载,懂了。

这把小剑散发出来的,有剑气,也有杀气,最磅礴的却是精神攻击力。

用科学的话来说,那是意念之力。用道藏的话来说,那是神识之力,也叫念力。

武道凌空摄物,靠的是磅礴气场。

剑修操控飞剑,靠的却不是真气,而是念力,法力,高级得多。

巨人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在小剑插入颅顶后垂死爆发,精神力灌入剑中与剑修的念力对抗。

这两股不同性质的精神力量经过几千年纠缠厮杀,渐渐融为一体。特征消失,杂质沉淀,炖成了一锅温和的十全大补营养汤,功效相当于三十多个枫溪谷中的厉鬼“老太爷”。

而飞剑仿佛变成了一座微型电磁波发射基站,向外辐射能量。

装一扇阻隔神识的金丝楠木厚门,是正确的。泄露的精神力穿不透山体,却能顺缝隙跑出去,怪不得战士们要做噩梦了。

信天游意念一动,小龙凭空而生。

这货完全不需要命令了,本能地缩小身躯,朝剑尖的小缺口钻去。一分钟后又飞了出来,身躯又凝实一分,没入了脑海。

信天游一松手,小剑坠落,摔成了碎片。

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进入了冥想状态。若有意,若无意;若有思,若无思……

半小时候,脑海里产生天崩地裂一般轰隆巨响,雷鸣电闪。诸天神佛、妖魔鬼怪窃窃私语,形成一片白噪音。大千万象扭曲变形,一层层褪下表面……

呔!

双手劈出仙凡路,睁开天眼看红尘!

信天游一声轻咤,陡然睁开眼睛,神光璀璨。进阶了杀神巅峰,成为圣人之下的无敌存在。

天目开启!

在他凝神之下,黑黢黢的洞窟如同白昼,历历在目。

屏风般的岩石皴裂,比针线粗不了多少的缝隙扩张得如同一道大峡谷。一只针尖大小的蜘蛛庞大如怪兽,毛茸茸的腿毛颤动,眼珠子警惕地瞪着前方。

……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山阴堡奴市。

罗管事匆匆走进雅室,见到一位高大的白袍书生正背着双手欣赏墙上字画,不由得大失所望。

还以为来了什么大主顾,专点大管事接待,原来百无一用是书生。

读书人虚头巴脑,最喜欢假装清高,极少出现在奴市。

囊中羞涩,偏偏还酸不啦叽,要求又高。买个粗使丫鬟,却恨不得年轻貌美,识文断字,弹琴吹箫。

出烧火丫头的钱,想带走一位千金小姐,呸!

但来的都是客,相逢嘴一张。作为一名标准的生意人,罗通尽管心里不太痛快,脸上却挤出了一个笑容,拱手欠身:

“管事罗通,见过公子。”

信天游转过身,简短吩咐道:

“关门。”

罗通一愣,收起了小觑之心,依言轻轻带关房门,道:

“公子请吃茶,咱们慢慢聊。”

两个人坐下后,罗通端起茶示意。

对方开门见山,问道:

“你们这里,有多少青壮妇孺?”

罗通道:

“公子讲笑了,奴市中全部是青壮妇孺,足有五六百。老的病的,也卖不出去。”

对方“嗯”了一声,道:

“我都买下了,多少钱?”

罗通吓一大跳,一口茶差点喷出,估计对方是一个人贩子。可生意做这么大的人贩子,简直闻所未闻。

他本待多讲点儿的,吃对方有意无意一瞟,心中一凛如被看了个通透。只好搁下茶盅,老老实实回答道:

“一个壮劳力十两银子,奴市抽佣两成。把领主的契税也算进去,至少需要一十三两。倘若是女奴,差别就大了。烧火丫头只要六两银子,年轻标致又会女红的,至少需要四五十两。假如出自书香门第的话,非百两不可……”

信天游不耐烦地打断对方,道:

“行了,行了,你说一个总数就行。”

“这……详细情况还要去查花名册。公子是确定全部都要,不挑选了?买卖一旦成交,可就不能反悔。”

“少啰嗦,快去,顺便把我在外面的五个仆人叫进来。”

罗通也算见多识广了,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痛快的大生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财神爷溜跑了,边走边道:

“公子请稍后,几分钟就好。”

过了一会儿,罗通领着周荣等五人先进来了。拿出一本册子递了过来,点头哈腰道:

“公子爷,共计四百六十三名。打了九五折,共需银子九千两。您先核对下,然后再约定一个时间交割。“

猜测对方是人贩子,他特意不问姓名。

信天游顺手翻了翻,道:

“不,我现在就交割,把人带走,还得劳罗大管事安排车马……就这些了?“

现在就交割,银子藏哪里了?

罗通一愣,随即哑然失笑。至少需要上百大汉押运奴隶,想必银子和人都呆在外边的。

“禀公子,三天前王家庄被抄没,庄主之女王霏刚刚被一位客人订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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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渊龙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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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天游闻言脸色一沉,厉声道:

“罗管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必须带走王小姐。爽快点,开个价。“

王霏是科学党人,也是李素的好闺蜜,必须救走。

罗通苦笑道:

“公子,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关系到奴市的信誉,不能砸了招牌。王小姐的身价是三百两,那位客官刚刚下订,还没有交割……“

信天游道:

“我出一千两银子,额外酬谢罗管事二十两黄金。“

罗通哪见过这样财大气粗的主,有点搞不清状况了,偷偷掐大腿让自己清醒。只沉默了数息,便把胸脯拍的“梆梆”响,叫道:

“好,成交!公子请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

言毕,眼睛直往对方身上睃。

信天游笑笑,抬手一挥。

唰……

满室白光,出现了好大一堆银子,简直要亮瞎人眼睛。

罗通的脑袋“轰”一下,几乎坐不稳了。面孔煞白,嘴皮子直哆嗦。

一万两银子不算什么,问题是,对方居然有连光明正使吴太乙都不曾配备的空间戒指!

信天游将一个金元宝从桌面推过去,道:

“罗管事,小小心意,多谢了。烦劳你再帮忙,安排买下一批车马,我好装人走。“

罗通道:

“车马的事不急,得过了正午才行。“

信天游道:

“我还要赶路的,可不想磨蹭到十二点钟。“

罗通解释道:

“公子,是这样。今天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午时三刻,将在山阴堡前面处决科学狗。从十一点开始,道路已经封锁了,非要到正午时分才开放。现在已经十一点半,只差半个小时了,不着急。”

信天游的脑壳“嗡”一声大了,面孔却不动声色,问道:

“通告不是说明天行刑吗?”

“原本确实定的明天,可光明副使宋长镜大人剿匪一夜未回。吴太乙大人生怕出现变故,改变了主意……”

话未讲完,就被打断了。

啪……

书生霍然站起,抬掌一拍。金元宝竟然镶嵌进了桌面,有如实质的滔天杀气从身躯里迸发出来。

“罗管事,马上聚拢我买下的人,再安排车马。哼,如果想搞什么名堂,你恐怕就没什么机会花这锭金子了……你们五个,原地待命,不要凑热闹。”

罗通惊恐万状,手脚僵硬。血液几乎冰冻,牙关咯咯咯磕响。随即眼前一花,不见了书生的踪影。

轰……

墙壁被硬生生穿出一个大洞,砖石乱飞。

嫌出门绕走廊麻烦,对方一丁点时间都不肯耽误,直接穿墙而出。道门所谓的穿墙术,在如此暴烈霸道的行径面前,苍白如纸。

罗通连人带椅摔倒,耳中听到轰隆声连绵不绝,仿佛雷霆贴地疾行。

奴市的布局像迷宫一样,曲里拐弯。

一方面是防备奴隶逃跑,另一方面是奴隶不一样,价钱不一样,主家的要求不一样,呆的地方也不一样……

据此分隔出大大小小许多房间,布局当然不工整了。

一个小房间里,一条牛高马大,敞开怀露出刺青的汉子冷笑,一巴掌把年轻女子打得嘴角流血,喝道:

“脱……”

边上一位管事赔笑劝道:

“三爷,你买下了人,怎么弄也得等回家吧,这里可是奴市……”

那汉子一瞪怪眼,道:

“老子当然要等回了家再弄她,在这里只要她脱衣,换衣。”

“三爷,悠着点,王小姐怎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

“大户人家怎么啦,被抄没了还不如狗……没看小蹄子的眼神,根本瞧不起老子。哼,还想保留体面,奴隶有什么体面?等老子玩腻了,再把她卖到窑子里去……想自由?哈哈哈,除非老子马上变成一块灵牌贴墙上……”

话音未落,轰……

巨响震耳欲聋。

管事惊恐地抱头蹲下,身子被砖石碎粒打得火辣辣痛。

待灰尘散开,只见房间穿出两个通透的大洞。女奴没事,而买奴的三爷变成了一个扁平面饼人,镶嵌进墙壁,当场气绝。

管事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时竟忘了害怕,结结巴巴道:

“兀那厮,端的是神算子呀!说贴墙上,就贴墙上……”

街道中央,一辆华贵的马车横冲直撞。挑担的小贩争相躲避,行人赶紧牵住小孩缩到屋檐下。

窗帘拉开,车里的轻浮少年看得有趣,直嚷快点。

一位挑碳的老汉避让不及,被车厢碰撞了箩筐,顿时黑炭漫天飞舞。

马车跑出十几丈停住,车夫提着马鞭跳下。看看了车厢上刮掉的一小块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几鞭子将蹲在地上捡拾的卖碳老儿抽得满地打滚,骂道:

“不长眼睛的狗东西!”

那少年下车走过来,先一脚将剩下的一箩筐碳踢翻,又去跺碳块。跺两下后嫌靴底被弄黑了,一脚踢得卖碳老儿满脸飙血,哈哈笑道:

“爷爷宽宏大量,不要你这奴狗赔钱了,自家买药去。”

一主一仆大摇大摆往回走,到了马车前,听到背后飘来一句“会遭报应的”。两个人回头看,却满街的人,找不出是谁在说话。

少年狂笑道:

“哈哈哈,爷爷杀了你们,如同宰只鸡……报应?爷爷好生生站在这里,看怎么报应。你们这群奴狗,有本事乞求雷霆来劈呀……”

话音未落,平地惊雷。

轰……

马车散架,少年与马夫的手脚不知道断成了多少节,扭曲蜷缩在一堆碎木条中,惨嚎不已。偏偏马儿又毫发未伤,惊得往前一窜。

白光一道如电闪,从街面穿过。

如果从高空下视,可以看见从镇子西北角的奴市开始,房屋被白影穿出一线空洞,向东南延伸。

碰到砖墙影壁也一穿而过,绝不滞留。经过之处,地面坚硬的青石崩碎,裂缝如同蛛网。

好像有一个巨人手执无形的钢钎,将整个城镇捅穿。

又好似一副繁华的市井图,被仙人重重一笔拖下分成两半,笔锋所向披靡。

爆鸣声,崩裂声,尖啸声……一路跟随,如渊龙咆哮。

沿线的树叶花朵被簌簌震落,尘灰弥漫。

第27章明光镜

白影快得无形,遇到阻挡时才微露痕迹,如幻象闪过。

那线空洞笔直延伸,一往无前。指向了距离奴市十几里,恰巧位于镇子对角线尽头的山阴堡。

许多河流发源于西北的雪山,流至南方时挟带了大量泥沙,导致河床淤积抬升。两岸的人民只好修堤阻挡洪水,最后往往造出巍峨的地面悬河。

遗落之地距离源头不远,河水在低洼处流淌。很宽,却不深。枯水季节人可以走过去,春夏之交也才几米深。

山阴堡位于与镇子隔河相对的高地,今日堡前的坪地,搭起了一个三尺高的木台。

台上,一位头裹青巾的老者被捆绑得结结实实,脚带镣铐,嘴巴里塞着毛巾,由两条彪形大汉挟持站立。

台下,二三十个劲装武者背插鬼头刀,围成一圈,面孔朝外。一名刽子手已经磨完了刀,正一口水喷在刀身,斜举对光察看锋刃。

光明副使宋长镜剿匪一夜未归,昨夜里科学党囚徒又暴动,十个死了九个。要是连最后那个老苍头也完蛋,行刑大会就开不成了,沦为笑柄。

光明正使吴太乙一方面担心夜长梦多,一方面着急赶往桃都,干脆把行刑的时间提前了。

木台前方的河滩上,站满黑压压的人,均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里面除了青壮,还有老妪稚童,躺在襁褓里的婴儿。

因为临时将行刑改期,十里八乡赶来观看的人不多。镇上的平民基本站立对河,木台周围是被驱赶来的山阴堡奴隶。

那么多人挤在沙滩上,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倘若婴儿啼哭,做母亲的便拼命捂住他小嘴。即使脸蛋青紫了,也只稍微松一点点,不敢放开。

十七年前的圣战之后,科学狗销声匿迹,去年才开始冒头。其他被杀的人,奴隶们并不知晓,唯独认得即将处斩的老苍头。

他是一个游方郎中,医术神奇,救人无数。有钱就多给点诊金,没钱不给也行。奴隶的一切都属于主人,哪有什么私产,承受的恩惠也最多。

一个活菩萨样的老人,怎就变成了十恶不赦的邪魔?

两条锦袍汉子登上了台,一个转到老者的身后去踹腿。老苍头却极硬朗,一个趔趄又站直了,死不肯跪。

另外一条汉子忙道:“刁贵,别踹了。”

山阴堡的护卫副统领刁贵停下了,冷哼一声,道:

“黄统领,你架子端得大,做事却不爽利!他现在不跪,呆会儿也是要跪的,站着怎么好砍头?”

黄堂咳嗽了两声,道:

“瞧,时辰还没到……吴大人和五位领主都在,咱们可别做得太难看了。今天一早,吴大人吩咐给老苍头洗干净血迹,戴头巾,换新衣,你该懂啥意思。就是想让他精神一点,才能起震慑作用,杀一条死狗有什么意思?”

刁贵头一扭,鼻孔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

“哼,老子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

黄堂焦急望了望插在地上的一根标尺,落下的影子只剩下一点点了,午时三刻说到就到。再看天空,一丝喜悦飞快从面孔掠过,无人觉察。

一片乌云飘过来,天阴了。

黄堂转身踱到老苍头面前,指着鼻尖骂道:

“老家伙,你自寻死路,怪不得咱们。不是挺有力气,挺能打,一个能顶住好几个吗……哼,老子顶你个肺!别以为天阴了,就不会砍头。”

黄堂这番话说得极快,几乎一带而过,却把“顶住”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老者仰头望天。

他俩认识,都属于地下党人。老苍头给山阴堡的奴隶看病,正是为了与身为护卫统领的黄堂接头。

千钧一发了,为什么还要“顶住”?

黄堂寄希望于周荣指挥长来救,他趁机煽动奴隶起义。这项工作进行了好几年,培养出一批骨干。

老苍头却觉得,此举太鲁莽,不可取。

吴太乙正愁不能一网打尽!

别看山阴堡前的戒备不森严,堡内却暗藏了精兵。外围看似松懈,其实通幽境界的武者、法师撒出去了一批又一批,专等你来。

科学党人的武器精良,面对任何一支领主的军队都可以击溃。可人数太少了,弹药也缺乏。一旦陷入重围,就难逃出生天。

阳光消失了。

奴隶们骚动起来,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声音,纷纷往天空瞧。

连行刑的护卫也惴惴不安了。

处决犯人,一般选择午时三刻。这时候阳光最猛烈,阳气最旺盛。能够镇压邪魅,不让冤魂变成厉鬼。

可眼瞅着时辰快到了,天空却阴暗下来,难道不宜见血光?

一位青衣道人被众人簇拥着,从城堡的门楼里走到围栏边,正是光明正使吴太乙和方圆两百里区域的五位领主。

那厮翻眼皮望了望天空,抬袖上拂。

呼……

狂风大作。

一道白光由下而上,扶摇九霄。

云朵顷刻裂开,露出一个大空洞,阳光如金箭垂直照下。标尺的阴影只剩下一点点,快看不见了,午时三刻即将到。

拂袖云动,威势无双。

奴隶们战战兢兢不敢张望,感觉四面阴暗,凉风习习。唯独山阴堡沐浴阳光,无比神奇。

门楼上的人望见两百丈外飘洒雨丝,淅淅沥沥,打得一河碎萍。

五大领主争先恐后,大拍马屁。

一个讲:

“吴师神功盖世,惊天地泣鬼神……”

一个不甘落后,说:

“吴师随便拂动袖袍,罡风便直冲九霄,震散云彩。倘若再用一点力,只怕会天崩地裂……”

吴太乙目光冷淡扫了扫城堡下,面无表情退回楼里。震散云层的哪是什么罡风,是藏在他掌心的明光镜。

道门的法宝千千万,名气最大的三件至宝为山河图、昊天镜、乾坤袋。

光明神殿模仿昊天镜制作出的明光镜,又被称为昊天小镜,只有光明正使才有资格配备。别看他们才化丹上境的修为,一旦全力激发了此镜威能,连出神巅峰的真人也要退避三舍。

四位奉命赶来的领主点头哈腰,跟随吴太乙往回走,唯独鲁长元留下了。

他是山阴堡主,得指挥行刑。

第28章天边虹起

过了一分多钟,地面的标尺阴影即将消失,临近正午。

门楼之上,一名法师望了望天空,又查看铜壶滴漏确认。小声提醒道:“堡主,时辰到了。”

鲁长元不说话,以目示意儿子鲁方。

大儿子有点蠢,可也没办法,百年之后的香火还是得依靠他。趁着这一次领主聚集,光明使者驾临,让他抛头露面接触人脉,代替自己指挥行刑。希望栽培出威望,今后镇守山阴堡。

门楼下,刁贵越俎代庖。

从刽子手的手里夺过雪亮锋利的鬼头刀,偏偏要在磨刀石上砍钝了,存心不让犯人死得痛快。登上木台后,正用抹布擦拭锋刃,嘴巴叽里咕噜念。

这是从一个法师那里学来的辟邪咒语,以免沾染煞气,厉鬼缠身。

科学狗可不是好耍的,法器凶悍,隔好几里远能够打爆人头颅,还擅长各类邪术。

刁贵就亲眼见过一种硬硬的小卡片,把人的灵魂封印其中。仿佛一幅小小的画,人物面相栩栩如生,毫纤毕现。

老苍头口里的抹布被掏出来了,并没有呐喊。咳嗽了两声,深呼吸。不挣不扎,仰望天际云气蒸腾。

鲁方双手握紧栏杆,清了清嗓子,正要施令,却见黄堂一抱拳,喊道:

“公子,某有要事禀告。”

鲁方为人懦弱,又没啥见识,大小事情全听护卫统领黄堂的,视为心腹。见他郑重其事,忙道:“你快点讲……”

高高的门楼离木台足有七八丈远,黄堂大声道:

“公子,今日天现异象,不宜行刑。不如按原计划,明天再斩吧。”

鲁方一听,有道理,好端端的天咋阴了?正要答应,猛地省起霸道老爹杵在旁边,忙低头询问。

老狐狸鲁长元眯缝眼盯着底下的黄堂,鼻孔里冷哼一声。

吴大人定下的日子,岂能更改?

黄堂捱到节骨眼时又改弦易辙,简直把鲁方当傻瓜盘。

刁贵昨天告密,说他偷偷为科学狗送伤药……当时自己忙于接待光明使者与各位领主,把事情耽搁下了。

莫非黄某人拖延时间,是等待变数?如果科学党人想劫法场,按照以前发出的通告以为明天行刑,将措手不及。

鲁长元顿觉芒刺在背,瞪着儿子讲了几句。

鲁方一愣,冲下方喊:

“不改期了……午时三刻已到,黄统领,由你亲自行刑。”

刁贵以为自己失宠了,丢下抹布,一脸黑线地蹩到黄堂面前递刀。对方却不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而落。

老苍头趁机朝僵立的黄堂撞去,怒骂:

“道门走狗,犹豫什么?杀了老子一个,还有千千万个后来人……”

两条大汉赶紧扯住他。

鲁长元瞅下方的情形诡异,心中愈发笃定了,喝道:

“刁贵,拿下黄堂。”

刁贵一听,唰,递出去的大刀又回收斜劈。心道你也有今天,先卸下一条膀子再说。

黄堂见眼前刀光一闪,本能地斜退,拧腰坐胯,却是一个梅花螳螂拳的起手式。只数招便手一啄将刁贵打落台下,夺过了刀。

他暴露身份,没有退路了。

两条大汉见两个头领厮拼,目瞪口呆,被老苍头左右一撞也滚下了台。

下方的护卫稀里糊涂,未得号令,不敢擅自行动。

刁贵拔出腰刀,还要往木台上冲,鲁长元厉声呵斥:

“你们这帮蠢货散开,围紧,别让人跑了。”

话音才落,隐约雷鸣。

四名仙师呼啦啦从门楼里面冲出,根本不去瞅下方乱哄哄的场面,反而转向右侧。

云层稀薄,春雨飘洒了半盏茶工夫便停歇,阳光普照大地。

山阴堡没有降雨,外围却水汽氤氲,极其潮湿。

站立高高的门楼眺望,天边虹起。

说是虹,却没有悬挂天空,从对河镇子的东北角方向贴地而行,射向山阴堡,只数次呼吸就逼近了百丈。

护卫们朝外走两步趟大圈子,拔出刀斜靠肩膀,面朝木台。

外围的奴隶不由自主退后三五步,嘴巴半张,紧张地注视场中,不敢流露一星半点情绪。

人堆中,五名青壮和一条疤脸大汉一位老者聚在一起。目露凶戾,却不敢抬头,只是翻眼皮上觑。

见到仙师们匆匆忙忙奔出,楼顶上的人把目光也移向对河。但视线被挡,只隐约听到了一连串轰隆雷鸣,心道那边恐怕在下暴雨。

连各位领主也压下好奇心,不敢跟随仙师跑过去看稀罕,怕触了冷口冷面的吴大人霉头。万一被一巴掌拍死,可不冤枉?

鲁长元摸了摸花白胡须,义正辞严,指向下方叱道:

“黄狗,山阴堡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负恩?可知皇天后土,天道昭然……”

事已至此,黄堂豁出去了。

一把扯掉老苍头嘴里的毛巾,三两下割断绳索。运劲一劈砍断脚镣,擎刀怒吼。

“你这老匹夫,干了多少伤天害理事,还有脸谈恩情?奴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起早摸黑供养你们。却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是什么狗屁天道……”

见越说越不像话,鲁长元冷笑,向法师耳语几句。

那法师点点头,一声清咤宛若云霄鹤唳,纵身飘落。在空中一抖拂尘,麈尾根根炸开,仿佛一朵硕大的菊花凌空打下。

黄堂将老苍头护在身后,跳起来劈斩。

拂尘只一绞,钢刀便脱手。顺势再往下一挥,匹练般反斩对方小腿。

此刻,黄堂的身子还在向空中蹿,急忙把腿一提。可惜迟了,两只脚掌飞去好远。

端的是条硬汉,被削掉脚掌也不哼一声。落地后连踏鱼鳞步,如梅花散落……

观战的愣住了,连法师也忘记追击。

刁贵在台下拾起一只“脚掌”,差点把肺气炸!

直娘贼,只是一个厚厚的靴底,内衬将近半寸。三天前还纳闷这厮怎么突然二次发育,长高了。

他感觉分量不对,将靴底在刀面一磕。

叮当……

小矬子,小钢锯,小铁丝掉了出来。

鲁长元觑得分明,面孔铁青。

铁证如山,黄堂鞋底藏了开镣铐的工具,必是科学党人无疑。难怪那些囚犯被拷牢了,也能够暴动!

当务之急,得赶紧在光明使者的面前,撇清山阴堡与其关系,否则会吃不了兜着走。

第29章仗义每多屠狗辈

黄堂见法师停止进攻,乘机左右一踢,把套在脚脖子上的两只空心靴筒甩飞了。

厚厚的靴底被削,打着赤脚,他原本中等的身高一下子矮塌了。偏偏好大一张方脸,短颈子,几日未修理胡须,神情又强作镇定,显得愈发猥琐滑稽。

法师哈哈大笑,轻蔑道:

“屠狗贩夫,走卒护院,也配谈天道!”

黄堂仰天大笑,挺直矮小的身躯,爆发出一股浩然气势,道: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修行人。老子就不相信,你这厮像阴沟老鼠一样躲藏在山阴堡炼丹,为虎作伥,也能修成天道,证得长生!”

法师冷笑,身形一闪如追云逐电。

黄堂与老苍头犹如困兽,背靠背凶悍踢打,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着。才过了二三十息,均被钢刷般的拂尘抽打得鲜血淋漓,像两只剥掉了皮的可怜青蛙。趴在台子上蠕动,痉挛不已。

满台血,一塌糊涂。

奴隶们有的低下脑袋不敢看,有的捂住嘴巴,恐惧万分。

法师嘿嘿冷笑,一收拂尘,退到台角。

他清楚,鲁堡主之所以命令刁贵与众护卫散开,独让通幽法师上。就是要杀鸡给猴看,就是要这个血淋淋的效果,一下子打死可就没意思了!

黄堂大口喘着粗气,艰难地转过脑袋,挤出笑容,道:

“唤醒愚昧,走向光明,没有不流血牺牲而胜利者。老哥哥,咱俩死得值了……”

老苍头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黄堂也跟着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刁贵带着几条壮汉冲上台,将两个人死死按住。

鲁长元脸色阴沉,喊道:

“把黄堂留下,把老苍头砍了。”

必须从黄堂嘴里逼问原由,留下来备吴大人审查。要是把他干掉,难免不让人疑心是杀人灭口。老苍头则非杀不可,否则今天摆出了偌大的行刑阵仗,结果沦为笑柄。况且老货太倔硬,从嘴巴里撬不出机密。

鲁方面色苍白,傻了。

情况风云突变,怎么牵连到了黄堂?再往下一捋,岂不是就牵连自己?

法师见刁贵等护卫登台制住犯人,望向了门楼。

砍头有什么稀奇,哪一年遗落之地不成批成批杀人?台上趴着的又是两条死狗,随时可以宰了。

他对闹哄哄的场面没什么兴趣,注意力全落在了四名仙师的身上。

不对劲,随侍吴大人的光明使者属于霸王一般的存在,怎么惊慌失措了?

雷鸣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在与山阴堡一河之隔的对岸炸响。

鲁长元一怔,扭头望向了镇子方向。

脚步嚯嚯,光明正使吴太乙面孔凝重,带领两名仙师四位领主从门楼内匆匆走出。到了拐角的围栏才停下,望见一挂贴地疾行的彩虹垂直急拐,冲下河堤。

最前方,一个白影快得几乎化实为虚,腰带笔直飘飞。

飞扬的沙子尘土草叶,在其身后形成了足有两丈高的带状。阵阵爆鸣厉如雷,啸声冲霄。仿佛天龙咆哮震怒,骑虹杀至。

那条白影冲到水边也不停留,在一块大岩石上一蹬,飞行出七八丈远。落到一堆大礁石上,再次冲天而起。

被江水冲刷了千万年的坚硬礁石顷刻崩塌,碎石如乱箭一般飞溅,彻底消失。

白影飞出二十几丈远,落到水面时脚下生出一团雾气,脚掌像桨似的猛地一拍江水。

呯……

水花溅起起二三十米高。

白影并未落入水中,借拍打之力再次纵起。

情形仿佛仙人投石,在宽阔的江面打了一个巨大水漂,声势滔天!

数息之间,白影踏波渡江。

趴在木台上奄奄一息的黄堂一颤,突然仰脖张望。可双眼被鲜血蒙住了,用手抹糊了更加看不清楚,叫道:

“老哥,咱们不能就这么死了……我好像听到了声音,呯呯呯的响,一定是指挥长从镇子那边发起了攻击……”

老苍头听他这么一喊,不知哪里来的惊人力气,在台上打起了滚,连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也按不住。刁贵提刀追赶,一脚重重跺在染成了血葫芦的老人背心。

惊呼声乍起,小鹌鹑一般瑟缩的奴隶齐刷刷望向了大河。

只见一个白影如仙人御风,正朝这边飞来。

吴太乙迅速摸出一方法印,疾催法力。

他不相信山阴堡有资格招惹如此强者,肯定是冲着道门来的杂门野修,非同小可。通幽境界的武者、法师在外围撒出了近百个,却连白影的毛都摸不到一根。

堪堪小孩巴掌大的法印古朴黝黑,在空中滴溜溜旋转,载沉载浮,镇压四方的凌厉气息隐隐透出。

台上的法师见状,脸色骤变,将拂尘平端,口里疾疾默念。

麈尾立刻根根炸开支棱,犹如钢枪铁戟,幽冷的光芒流转变幻。显然方才收拾黄堂与老苍头,并未尽全力。

刁贵一脚跺得老苍头的身躯猛地一挺,口喷鲜血,举刀正要劈下。突然剧痛,低头发现黄堂死死抱住了自己的小腿啃咬。

昔日的统领披头散发,眼珠子鼓凸,喉咙呵呵作响,状如疯狗。

两名侍卫抓住了脚踝拼命拖拽,也没能把他扯脱,反拽得刁贵挪动了一步。

刁贵连抖两下没抖开,放过老苍头。没空去瞅奴隶们为什么骚动了,半旋身力灌双臂,“唰”地一刀剁下。

心道,堡主只说了留下一条命,可没说不能斩断黄狗的胳膊。

黄堂被拂尘揭掉前胸后背的皮,内腑碎裂,全靠一口气强撑。即使鲁长元放过他,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血快流光了,人昏昏沉沉。竟然不晓得躲闪,也不晓得缩回手,眼瞅着就要被斩断一条胳膊。

当……

一声清脆巨响,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刁贵一刀砍断了自己的左腿,跌倒哀嚎。

尖利的啸鸣才传来,法师面孔煞白,端拂尘的手颤抖不已。

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

足有一分厚的钢刀被一物硬生生打穿,以致偏离了方向反砍刁贵大腿。那东西是从河堤方向飞过来的,快得肉眼看不见,竟跑在了音啸之前。

这时,空中的白影重重砸落,大地颤抖。泥土飞溅出几十丈远,像下雨一般。

威猛无双。

(

第30章螳臂当车

当啷啷……

脱手的钢刀在木台上蹦了几蹦,震颤不已。一枚黄澄澄的铜钱赫然镶嵌,穿透了厚实的刀身,竟没碎裂。

对面河滩上,乌乌泱泱的人群爆发惊叫,骚动着散开。

白影实在太快了,令他们反应不过来。

从他们身后涌出一队队佩刀的皂役模样者,目瞪口呆望向山阴堡,又“哇哇哇”朝上游一里的木桥跑。

山阴堡三千精兵,今日堡内只暗藏了一千。余下两千分成四处,驻扎在十里之外,布置成了一个口袋阵。

假如科学狗胆大包天劫法场,堡中将腾起狼烟。届时包抄合围,瓮中捉鳖。狼烟若不升起,不能擅自行动,以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所有人都懵了。

踏波渡江,疾行若虹,难道科学党人派出了仙师?

这不科学!

鲁方吓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尖叫道:

“不得了,了不得。劫,劫法场了……快点火,狼烟示警!”

鲁长元狠狠瞪了草包儿子一眼,含笑迎上从侧栏转过来的吴太乙,请示道:

“大人,逆贼自投罗网。山阴堡上下,愿为道门马前卒。”

吴太乙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走到门楼的中央站定,望向下面的行刑台。

敢劫法场者,铁定有来无回。可怎么都没有料到,竟然斜刺里杀出了一个强大修士。瞅其凌厉威猛之势,三千精兵未必困得住。

当感觉对方身外有微弱的法力波动,他心里又踏实了。

无论道士,佛修,杂门野修,包括异能,统统属于修行体系,与科学天然对立。来人只要不是科学狗,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白光一道,从深陷的大坑内射出,眨眼掠上了行刑台。

一位披头散发的白衣书生绕台三圈。

第一圈,台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飞出。无论是刁贵、护卫,还是法师……统统无差别对待。

可笑那名法师,还自不量力地抵挡了一下,将拂尘劈头盖脸打过去。被书生一掌拍在麈尾,顿时尘柄倒掼,从前胸钻进,从后背透出。

这一柄打得老苍头和黄堂无还手之力,亦兵刃亦法器的拂尘,在对方的眼中,浑如鸡毛掸子。

第二圈,书生伸出双手凌空虚抓,老苍头与黄堂悬浮而起……

轰……

奴隶们炸群了,呼喊声四起。

“完美战士……“

“指挥长……“

科学狗并非个个都孱弱,传说中的完美战士就很能打。周荣威震方圆几百里,越是被各大领主妖魔化,威慑力就越大。

铁幕之下,各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满天飞。一见到书生那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任谁都会以为是周大指挥长了。

几个被黄堂与老苍头策动的骨干,也没见过周荣的面。猜测“指挥长“一旦驾临,科学党人的大部队便隔不了太远。

只是,情况与预估的不一样。

黄堂交待过,枪声响起才是暴动的信号。否则就老老实实潜伏,等下一个联络员来接触。

敌人环伺,信天游本想把两名垂危的同志带到偏僻地方救治。但稍微一晃,他们就呻吟得厉害。内外伤太严重了,一旦移动,怕断骨戳破血管或者内脏。

没办法,只能就地治疗。

二人的身躯缓缓下降,白袍绕台踏出第三圈,足下雾起。

踏波渡河时,鞋子与裤腿全部湿透。空气又潮湿,最适合施展起雾术。

门楼之上,五大领主面孔严峻。

书生摆明了劫法场,为何吴大人还不发号施令?

众护卫原地不动,小腿肚子直哆嗦,生怕楼上下令冲杀。

瞧瞧,“独脚大仙”刁贵被踢得撞到了城堡墙壁,变成一摊烂泥。平日耀武扬威的山阴堡首席供奉瘫坐于地,低头研究胸口长出的一截麈尾,有上气没下气……

疤脸大汉阿彪与一名老者,带领五名青壮越众而出。

见七人走向行刑台,奴隶们犹豫了一下,陆陆续续跟上。最后,八百个奴隶推搡开众护卫,水泄不通地将行刑台包围,沉默守护。

众护卫一则被书生的威势吓破胆,二则未接到命令,三则人群里有自家的亲戚。反正拦也拦不住,便顺水推舟散开了。

白雾升腾,只过了十几息,将木台遮盖得严严实实。

“哼!”

鲁长元闷哼一声,不安地用眼角余光瞟吴太乙。

老货忒精明,一不僭越光明正使,二不命令护卫砍杀。倘若把奴隶砍光杀尽了,谁来耕田?可当下的景象,怕是会令道门生出怀疑,该如何是好?

另外四名领主幸灾乐祸,合计怎么利用这次机会,搞垮山阴堡……

见来人施展法术,吴太乙将小鼎拢入了袖中。在心里掂量了一阵实力对比,面孔轻松了不少,犹带疑惑。

这货是来干嘛的,不言不语,难不成即将处死的人里有他亲戚?两个囚犯命如蝼蚁,送顺水人情也未尝不可。

无论如何,先摸清楚底细与来意再说。

他微一偏头,看了最亲信的仙师一眼。那厮会意,一拍栏杆,冲着下方戟指呵斥。

“呔,来者何人。“

等了等,压根没有回答,对方不理睬。

仙师以为自己的声音小了,运足丹田之气,朗声道:

“无量天尊,何方道友驾临?桃都的光明使者在此,请速速通名。“

这番话算相当给面子了,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场面尴尬了。

那仙师面色一沉,差点探手去脑后拔桃木剑,又强行忍住了。

对方没逃跑,只施展一个普通小法术遮掩身形。作为堂堂的光明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还真不方便干出偷袭丑事。

鲁长元见吴太乙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珠子一转,低声道:

“跳梁小丑,何劳尊使出手?吴大人,山阴堡自有几名供奉,不如由他们去教训一下狂徒。“

他再不表现,怕没机会了。护卫统领竟是科学党,奴隶们又露出了暴动之势,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吴太乙点点头。

鲁长元身后的一名法师站出了出来,稽首道:

“某愿往。“

老狐狸大喜,道:

“先生出马,当然手到擒来。长元备下黄金百两,下品灵石两颗,等待功成。“

那法师走到围栏旁边,从怀里掏出一方小令牌,熟练地合在掌中渡入法力,数息后往空中一抛。

这货修行二十几年,勉强熬到了通幽上境。哪有什么厉害宝贝,法器纯属大路货。搁在名门大派毫不起眼,踏入遗落之地的江湖却属于响当当角色,可以秒杀低阶法师和武者。

至于方才,首席供奉被干掉,他只当不小心。那厮是一个体修,近战厉害,法力并不强大。

令牌旋转如轮,迎风便长。顷刻变成半块石碑大,流星赶月一般砸向白雾中心,带出了凌厉的风声啸鸣……

啊呀……

木台周围的奴隶一片惊叫,乱哄哄仰头,悍不畏死地向空中伸出了手臂。

想螳臂当车?

那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资格!

眨眼之间,“石碑”便没入了雾中。

然后……

就没有什么然后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听不到惊天动地的炸响,听不到悲惨的哀嚎,连撞击木台的磕碰声也欠奉。

白雾依旧,袅袅飘摇,凝而不散。

两息之后,雾里传出一声“嘎嘣“脆响。天空仿佛演双簧似的,配合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奴隶们莫名其妙,四处张望。突然有人跳起来,惊喜叫道:

“在上面,在上面……”

只见门楼之上,法师一只手抓紧栏杆,另外一只手抚摸胸膛,口喷鲜血。

他日夜温养的法器,被对方硬生生捏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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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爷爷要血洗山阴堡

楼下喧哗阵阵,楼上却落针可闻。

鲁方傻了,面孔煞白,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

刚才还“先生长,先生短”的鲁长元冷哼一声,低声啐道:

“滚,没用的东西。”

那名法师紧捂胸口,跌跌撞撞走下了门楼,像一条被打塌了脊梁的狗。剩余的几名供奉低垂头,生怕被主子的目光扫到。

吴太乙冷笑,道:

“鲁堡主,你的地盘上,真的藏龙卧虎呀!这名野修,以前有没有见过?”

鲁长元闻言,吓得差点魂飞天外。弯腰拱手,道:

“大人,在下也是第一次见到,想必是从其它地方流窜过来的。山阴堡办事不力,请求立即出兵,灭了这帮无法无天的暴徒。”

略等了等,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立即挺直了身躯,冲远远站立的几个亲随喝道:

“你们全部下去,把木台掀翻,把敢阻拦的奴隶一律砍了。”

那几个人听到命令,赶紧跑下门楼叫上伙计,呼啦啦冲出了城堡。他们是领主的贴身近卫,凝罡境的凶悍武者。与奴隶又不沾亲带故,出手自然不会留情。

阿彪一声怒吼,提起被踢到台外镶嵌了铜钱的钢刀,挺身迎上。老者与青壮们则抓起地面的碎石沙土,迎面击打。

可惜阿彪只是一个人,虽然悍勇,终究难敌潮水般扑来的刀光,被逼得连连后退。挨了好几记,险之又险。

数息之间,三十几名如狼似虎的武者便扑到了最前方的老幼妇孺面前。

呆呆站立一旁的护卫中,突然有人大叫:

“别,别杀我娘。娘,你快跑呀……”

一边喊,一边向前冲。

一名武者返身就是一刀,喝道:

“连你也杀了!”

那护卫躲闪不及,被一刀枭首,嘴里兀自喊娘。

首鼠两端的护卫顿时炸锅了,十几个人提刀前冲,嚷道:

“和他们拼了……”

但这些护卫,都是从奴隶中抽调出来的身强体壮者,武艺并不精熟,如何是凶悍武士的对手?对方只分出六人,便杀得他们节节败退。

奴隶们人多,却没有什么战斗力,吃十几把钢刀挥下,如同割麦子一般纷纷倒地。偏偏像疯了一般不让开,用石头砸,用头撞,用牙咬,前仆后继。

白雾之内,正凝神为老苍头和黄堂疗伤的信天游悚然一惊。一爪钉在了木台,扯出木板捏碎成条状,向外挥去。

尖啸突起……

三息之间,十几名凶徒均身躯一颤仰倒,前额冒出了半截木茬,宛如独角兽。

见此情形,剩下的十几个肝胆欲裂,转身就跑。

可惜,没有用。

木条继续无情地飞出,一个也不饶恕。

武者们的背心纷纷出现窟窿,扑倒在地。在血泊里手脚乱颤挣扎了一阵,不再动弹。

凶神恶煞的鲁家堡爪牙,只数息就烟消云灭,摁蚂蚁都没有这么快!

空气顿时凝固,连阿彪也傻了。

他是见识过枪械威力的,还被黄堂偷偷培训了。可重狙近距离点射,也达不到如此高的效率。

雾里传出了声音。

“大家退后,越远越好……”

阿彪晓得,“指挥长“决定不等援军,要与道门和山阴堡单挑了。一大堆男女老幼挤在这儿,不但帮不上忙,反而碍事。

当机立断,呼喊道:

“快走,快走,一个也不要留……”

妇人、老者搀扶伤员,青壮背起死者,女子轻拍怀里哭泣的小孩,迅速退出了堡前的坪地。走出一百多丈后,又不动了,远远观看。

阿彪带领骨干和十几个叛变的护卫,警惕地断后。

雾中,信天游停止了抢救。

老苍头和黄堂的上半身皮肤几乎被揭光,血液差不多流干净,内脏更是碎裂得一塌糊涂……

即使用进化一号,也不会起效。

除非逆转时光,否则连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老苍头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眸子越来越黯淡,喃喃自语:

“……首长,咱们不能和道门硬拼了。老兄弟一个个陨落,都快拼光了……”

老人的手指颤巍巍抬了抬,又落下,再不动弹。

另外一边,黄堂呼哧呼哧像扯破风箱一般喘粗气,断断续续呓语。

“首长,黄堂见不到‘理想国’了……可是,我不后悔。千千万被奴役压迫的人,将获得新生……”

“好想有朝一日,乘星,游银河,看星辰明灭……好想随您去往天外,看洪荒异世,宇宙流转……”

……

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彻底消失。

信天游开启天目。

见到细小的光点从两具尸身浮出,变幻成稀薄的老苍头与黄堂模样,微笑着摆手,又迅速黯淡了。

他庄重地深深鞠躬,随即双掌一抬。

两具尸体凌空悬浮,“吱呀”一声化为白灰,却凝聚不散。

……

门楼上,吴太乙疑惑地打量着下方,仿佛活物一般扭动的雾团。刚才,分明从里面传出了一阵极其强大的神识波动,和一股极为炙热的气息。

此獠身具异能,躯体强悍,神识凝练,会起雾,会控火……

天,端的不合情理,那是个什么玩意?

光明副使宋长镜一夜不归,音讯皆无,莫不是撞进了这人的手里?

管他是什么玩意,先用铁甲冲击,耗尽体力与法力。最后施展大光明法术,将其净化了。哼,杂门野修竟然敢与魔道勾结。待桃都的凌霄会上,自己将此事托出,也是大功一件。

鲁长元匆匆走到近前,禀告道:

“大人,士兵集结完毕。”

吴太乙轻蔑地扫视了他一眼,命令道:

“灭了妖孽!”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起,城堡大门洞开。

刀枪如林,甲胄五花八门,如一条蜿蜒的巨蟒从巢穴探出头。遗落之地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兵刃铠甲。十七年前的圣战,远征军死伤惨重,遗留得太多了。

白日照耀天空的云彩,隐隐透出血光。

士兵脚步嚯嚯,远处的奴隶及对河看客均屏息以待。

突然,一声怒吼震彻天地。

木台之上白雾剧烈盘旋,冲天而起,生成一道凌厉龙卷。

飞沙走石,尘土草叶朝龙卷聚集,直飞天空,仿佛一记冲向云霄的硕大拳头。

白袍书生的身形清晰地显露了出来,仰天抱拳道:

“苍叔、黄堂,一路走好。我送你们的骨灰灵魂上云端,从此远离凡尘。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光……”

话未说完,门楼上传出一声清吒,看剑!

先前吃了瘪的仙师不愿意听他嗦,也不愿意旁人误会自己偷袭,干脆打断了话头再出剑。

剑道修炼到极高境界,剑气凝而成罡,所谓剑罡!

罡者,拆开为四正,指北斗七星的斗柄,又指浩然正气,高空劲风。剑罡是剑气,却只有高手才能把剑气凝而成罡。

桃者,五木之精也,最能压伏邪气。

十个道士,九个背负桃木剑,属于标配法器。

剑光一闪,眨眼便至。

书生的动作更快,扭转身躯,向天空抱拳的双手顺势往下一合,硬生生把剑身夹住了。然后抓住两端一拗,“咔嚓”折断。跟折树棍子似的,轻而易举。

场面极为震撼,出离了所有人想象。

门楼上传出整齐的倒吸凉气声音,跌落了一地眼珠子。一声不合时宜的惨叫发出,却是释放了飞剑的道士踉跄后退,口喷鲜血。

刚刚从门洞里探出头的士兵僵住了,进不得,退不得。

直娘贼,一名大仙师吃饭的家伙,就这样被轻描淡写报销了。咱们冲上去,还不够塞牙缝呀!

书生蓬头垢面,仰天狂笑,道:

“哈哈哈,都给老子听好了,闲人闪开……今天,爷爷要血洗山阴堡!”

(

第32章大威天龙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道门权倾天下,可是架不住阴沟角落里总有人不服,抽冷子就要砸一板砖。

吴太乙顶着光明正使的头衔,行事依旧谨慎。即使针对身躯孱弱的科学狗,也时常提防着被重狙偷袭,别爆了头颅。

面对踏波渡江,明显不好惹的书生,他一忍再忍。无非想弄清楚对方的底细,能不开战,就不开战。

岂料,此獠连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掀了桌子。

哼,必须镇压了再说!

道门威严,岂容玷污?

吴太乙冷笑,抬手一抛。一物直入半空,滴溜溜旋转,赫然是一枚古朴厚重的法印。

身后的五名仙师“唰”地拔出了桃木剑,默念咒语。

鲁长元见状,当然不敢怠慢。笔直地抬起胳膊,喝道:

“预备……”

军队不是乌合之众,战斗的次序很重要。

城堡先释放出一阵泼天箭雨,地面的部队再进行冲杀。这时候,光明使者的法术威力也将攀升至顶点,趁虚而入,凌空罩下。

白袍书生即使是八臂哪吒,也要手忙脚乱,在劫难逃。

作为镇守一方的领主,当然不是草包,鲁长元的命令无可挑剔。可惜事情的发展,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铮……

伴随一阵整齐的弦响,城头上的一百名箭手拉开了弓。

六石强弓,又是居高临下地齐射,在三十米最佳攻击范围内足以洞穿牛身。

刚刚探出城门的,是山阴堡最凶悍的百人队。队正与队副“唰“地拔出腰刀,传令准备冲锋。

一百名枪手身躯微躬,将树立的钢枪斜提。枪头上红缨飘拂,是防止捅人之后血液流淌下来滑手的,全部纽结污糟了。不知道浸染过多少鲜血,才黯淡若此,凝聚出森森杀气。

白袍书生仰天大笑,道:

“狗娘养的,不要这么急,赶着上黄泉路呀。爷爷在虚境中,杀尽百万虎狼兵。但这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的世界里屠城。下山前,老顽固曾经警告,不要滥杀。所以爷爷给你们一个机会,凡是放下武器者,逃跑者,不追杀……”

虚境?

虚空秘境?

吴太乙一惊,气急败坏骂道:

“邪魔歪道,信口雌黄,还不速速受死?”

鲁长元挥臂下劈,喝道:

“放箭……杀!”

蹦……

随着弦响,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离弦之箭,快得肉眼看不见。可是越往前飞越慢,渐渐露出了行迹,仿佛陷入无比黏稠的胶泥。

两息后,一百支利箭呈现出斜向下的扇形排列。整整齐齐悬停于对方胸前的三米开外,一动不动。

弓手们训练有素,动作连贯,已经搭第二支箭上弦了。见状瞠目结舌,手臂颤抖,不敢发射。

就在所有人大跌眼珠子时,书生冷笑,厉声叱咤。

呔!

平地惊雷,震耳欲聋。

嗖……

箭支凭空消失了,哪里来,哪里去。

啊呀……

一百名弓手仰天栽倒。

利箭倒飞,尾羽贯胸,一样可以射死人。

书生袖袍一挥,黄光乍现。

尖利的啸鸣响起,“叮当”与“噗噗”之声不绝于耳。

百人队在领主下令后,硬着头皮咆哮前冲。先离开门洞的四十几个人或仰倒,或前仆……前胸后背,血线冲天,竟不知被何物所伤。

门洞内,杵在最前方的几位哥们胸膛巨震,“当”一声被击打得倒退。护胸镜瘪凹,几块碎片“叮铃”掉落,赫然是一枚碎裂的铜钱。

仙人板板,这仗怎么打?

一枚铜钱打穿了十几个甲兵,还具备恐怖的威力,神仙也不过如此呀!

立刻,逡巡不前的士兵转过身,撒丫子就跑。

后边的人看不清外面情况,不晓得为什么不走了,乱糟糟拥挤成一团。

轰……

奴隶们蹦跳起来,为书生呐喊助威。

说时迟,那时快。

突然,一物以泰山压顶之势,凌空打下。迎风便长,瞬间大过了磨盘。“呜呜”旋转着,白芒隠现,带出了风雷之声。

信天游哈哈大笑,手一挥白光如电。将压至头顶的“磨盘”切割成十七八块,轻轻松松,跟削萝卜丝一般。

他在越王城,大战过出神巅峰的真人雷鸣,岂会畏惧小小化丹仙师吴太乙的法印?

噼里啪啦,一堆碎片掉落木台上。非金非石,汩汩直冒青气。

门楼上乱成一团。

光明正使吴太乙踉跄后退,脸庞憋得通红,强行咽下喷到了口腔中的鲜血。

手一挥,袖中一物大放光明,直飞天空。他人却毫不顾忌形象地盘膝坐下,双手掐诀,急急念诵。

五名仙师见老大释放出了杀手锏,桃都赐下的“明光镜”。须臾间以双手竖立桃木剑于胸前,围绕其踏禹步行走。

一为护法,二为加持法力。

形势非常严峻,今日不是敌死,便是我亡。

鲁长元满头大汗,指向城下怒吼:

“快冲,快他娘的给老子冲……立功者,赏千金。临阵退缩的,诛杀九族!”

门洞内,少部分兵往回躲,大部分观望,也有十几个不怕的懵里懵懂冲出去了。

书生冷笑,跳下台迎战。

魅影忽闪,白光如练,城堡前的坪地沦为了修罗地狱。

仅仅只过了三五息,冲出的兵丁便血肉横飞,连对方的衣角也沾不着。他们厚实的铠甲根本不管用,被白光一劈,犹如纸糊。

剩余者炸群,“呼啦啦”来了一场卷堂大散。

城堡里面的兵丁根本不晓得外边情况,可是不蠢,见状跟着逃跑,连将官与队正也约束不住了。

魔神般的男子不追赶,傲然挺立于残躯断肢中,白色的袍子竟然没有溅染一滴血。手中白芒收敛,露出一柄长不及尺的短剑,寒光四射。

远处的奴隶欢呼雀跃,地动山摇。

门楼上,传出一阵吟哦。

“……身有光明,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

随即,一声叱咤。

“圣光降下,赐尔净化!”

天空陡然光亮,一面镜子明晃晃高悬,连骄阳都暂避锋芒。

威压骤然降临。

神圣,凌厉!

这,便是桃都专门降服邪魔外道的大光明法术。

别看吴太乙只是一个化丹仙师,借助明光镜催发出的威力却增加了上百倍。连出神真人碰到了,也要落荒而逃。

即使逃,依旧会留下半条命。

因为没有人能够快过光,逃是逃不了的。

一道粗如大缸的白色光柱从天而降,射向了坪地。

世界安静了,万众瞩目,屏住呼吸。连几个落在末尾的士兵也停下了脚步,扭头观看。

书生不闪不避,举剑上指,喝道:

“大威天龙!”

城堡摇晃,四野回音。

“大威天龙,大威天龙,大威天龙……”

一条亮晶晶的龙影从剑尖冲天而起,鳞甲闪耀。身躯瞬间粗如合抱之木,扶摇直上,与白光撞到了一起。

什么都没有发生。

道门法力无穷的圣光,仿佛变成了一束普通白光,又像是被晶龙吸收进了体内。随着其盘旋上升,节节败退。

数息之后,那条龙便升上了百米高空,身躯赫然粗大了一圈,晶光愈发璀璨。伸出爪子,轻蔑地弹指一叩。

“当”一声巨响,震裂苍穹。

圣光熄灭,明光镜如萤火四散,消失无踪,竟然被一叩击碎了。

哇……

吴太乙与五名仙师口喷鲜血,仰天栽倒。

小鹌鹑一般瑟缩的众领主及随从聪明得很,“蹬蹬蹬”开跑,根本不去搭理尊贵的光明使者了。

而那些平日里毕恭毕敬的护卫法师,也不管老爷们了。毫不客气推开挡路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动作麻溜得很。

晶龙继续长大,飘浮于半空,俯瞰地面蝼蚁似的众生。头颅如丘,目光似电,身躯粗如栋宇,蜿蜒超过了百丈。

奴隶们泪如雨下,张开手臂,仰天呼喊:

“大威天龙,大威天龙……”

河流的对岸,佩刀皂役跑得没影子了。河滩上黑压压跪满了一地人,虔诚跪拜,口颂:

“大威天龙!”

第33章驱虎吞狼

晶龙盘旋下降,遮天蔽日。

通体晶莹璀璨,气势万丈,光华射牛斗之墟。

巨口不需要张开,只用狰狞的头颅朝城楼微微一探。刚刚挣扎站起身的吴太乙与五位光明使者统统栽倒,再也没有冒泡。

奴隶们瞧得分明,齐声叫好,以为六个作威作福的阎王被活生生吓死了。

其实,晶龙就是信天游的圣胎,却与修行者不太一样。

它介于虚实之间,具备能量,可以在现实世界里进行物理打击,施展法术。目前最强大的手段,是精神攻击。以信天游堪比圣人的神识强度,小小开光、化丹仙师,哪里经受得了。

龙吟清越,声闻九天。

万众慑服,群兽惶恐。

晶龙在虚空游走,长长的身躯一扭,大脑瓜便越过了小半城堡,怒目朝下方一瞪。

扑通,扑通,扑通

各领主、供奉立刻倒地蹬腿,七窍流血,偏偏马儿又没事。

兵丁们肝胆欲裂,狼奔豕突。如同被烧了窝的蚂蚁一般,冲出了另外三处城门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晶龙信守诺言,没有追杀逃跑者,徐徐隐没了。

挺立于尸堆血泊的书生哈哈大笑,足尖一点,飘然“飞”向门楼。

搜刮六个仙师,没找什么珍贵东西。对于他这种顶级富豪而言,除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吴王孙外,看谁都是穷鬼。

故意把动作放慢,就是要让所有人瞧清楚。

杀人夺宝,那可是野修的标准招牌,妥妥坐实了邪恶身份。

“大威天龙”的呼喊声悄悄平息,跪拜的众人默默站起,统统傻眼了。尼玛,来的是大侠,大仙,还是大盗?

阿彪有点发懵。

“指挥长”怎么不搭理咱们?直到现在,也没有听到外围冲锋的枪声。难道不是“同志”,是一个仇恨道门的修士?瞧他冲上擂台护住老苍头与黄堂的架势,似乎沾亲带故,端的古怪?

突然,耳朵里面钻入了一线声音。

“阿彪同志,周荣对我提起过你。当下任务紧急,你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快来城堡找我。记住,一定要口称神仙,别让外人看出破绽。”

阿彪吓了一跳,环顾左右又没有发现异状,似乎那道命令只有自己听见。

来不及多想了,把钢刀朝地面一插,吩咐几位骨干原地不动保护群众。匆匆忙忙朝门楼跑去,运足了丹田之气呼喊:

“神仙老爷,请受小人一拜。求求您,赦免了咱们这些奴隶吧”

信天游却没有等候阿彪,也不答应,径直下了门楼。

街道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一地狼藉,尸首枕叠。山阴堡方圆不及一里,他很快就走到了中央的领主府邸。

大门敞开,外面躺着几具尸体,里面传出哭叫、拉扯、砸抢的声音。

原来晶龙现身之后,圣光熄灭。士兵们晓得光明使者完蛋了,纷纷溃逃,大叫“要屠城了”。领主府的保卫、仆佣闻言,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几十个落后的兵丁合计,反正溜走了也没啥好日子过。富贵险中求,不如趁乱发一笔横财。

于是心一横,干脆闯入领主府抢掠。一名伙计发现鲁小姐貌美,色胆顿起,竟然连性命财宝也不顾了,把她往房间里拖拽。

鲁小姐拼命挣扎,拔出金钗乱刺。莽汉一把夺过去,“滋啦”撕裂衣裳,扑倒在地。

紧要关头,外边爆发出一连串凄厉的惨叫。

汉子一惊爬起,拔出了腰刀。

一个鬓角灰白,身材高大的书生踏进了房间。手提一柄“光剑”,目光凌厉。背衬着碧空白云,宛若天神。

溃兵以为跑出了一个半路截胡的,怒吼劈砍。可惜钢刀还未递出,自家的头颅先飞起了。腔子里的热血飞溅房梁,无头身躯砰然倒下。

书生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鲁小姐一轱辘爬起来,到底见过一些市面。顾不得羞愤害怕,一边手忙脚乱整理衣裳,一边喊道:

“恩公,恩公请留步。如果留下守卫府邸,山阴堡必有重谢。我会请求父亲,聘您为首席大供奉”

门外冷冷回答。

“你爹被老子宰了,爷爷是来没收不义之财的。”

咕咚

门内传出了一声沉闷摔倒。

信天游寻找宝藏,不需要晓得地点,一找一个准。

金银珠宝属于俗物,灵石更加珍贵。尤其在遗落之地,天地元气匮乏。几里范围之内的灵气散逸,休想躲过他的感应。

埋藏灵石的地方,一般附带其它财物。而埋藏金银珠宝的地方,却未必有灵石。

只用了二十分钟便洗劫干净领主府库存,信天游登上了高高的望塔。

奴隶们依旧好好地呆着,仿佛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的溃兵渐渐有聚拢趋势。一河之隔的山阴镇外,大批皂役、法师、武者逃离到了田野,三五成群。

东南西北方向的七八里外,出现了四只旌旗招展的军队,却停止不前。显然早就望见了晶龙盘旋,恐怕还收到了探子的消息。懂味得很,不敢鸡蛋碰石头。

所有人均像鹅一样伸长了颈子,望向山阴堡。

各怀心思,都在等待。

照遗落之地的规矩,拳头硬的就是大爷。今天算山阴堡倒霉,迎来了一尊过路杀神。待他走了之后,这块地盘终究是要产生一位新领主的。谁先占据了堡垒、市镇,抢得资源,就立于不败之地。

杀神连光明使者都宰了,怎会傻不啦叽留下,等待道门的报复?

哼哼

信天游冷笑。

游兵散勇是个大祸患,将严重搅乱治安,影响科学党转移人口。必须将他们赶往太阳平原,驱虎吞狼,让那边乱起来。

即使一个月后道门察觉问题,面对混乱的局面也脑壳痛,茫无头绪。更何况天下大旱,浩劫临近,他们的重点不会放在遗落之地。大量人口逃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掩盖自己暗渡陈仓的计划。

从山阴堡至呼延堡、剑门、刀关的通路,均已经打通。周荣、宋长镜务必镇守住这里,将它改造成一个庞大的中转站。

自己则要伪装成一名凶悍邪修,以吸引注意力。

道门并不想管理遗落之地,将其分割为一盘散沙,以限制科学党人的发展。

野蛮世界,打打杀杀纯属常态,太平了才是咄咄怪事。但这次死了一批光明使者,是无法掩饰的大事件,肯定引发疯狂报复。得让牛鼻子们认为与“理想国”无关,是一个邪恶野修干的,把重点落在追凶上。

光明正使吴太乙陨落后,宋长镜摇身一变,成了方圆几百里内最有权势的人物。正好可以收拾残局,立下功劳,还能够搪塞桃都,一举几得。

(

第34章十步杀一人

塔楼之下,阿彪磕头如捣蒜,哀嚎道:

“神仙大老爷,求求您开进口,赦免我们这些奴隶吧……”

信天游心里嘿嘿一乐,暗道,别看这货样子粗鲁,演技却杠杠滴,难怪受到了黄堂的赏识。

面无表情,传音入密:

“阿彪同志,城堡里空虚了,外围的军队即将被我赶去几百里远。你马上招呼大伙进来,吃好喝好,收集金银、衣裳、粮食、医药、马车……可是,不要烧杀哄抢。下午,周荣指挥长会与你联系,听从他的命令。记住,所有人在明天上午,必须离开山阴堡。”

奴隶不逃,那才是傻子,不正常。等一下个领主产生,他们不是被杀,就是重新做回奴隶。

而道门,历来不管这些小事。

如何四散逃跑,又偷偷转道东去呼延堡,呼应警戒,隐藏行迹……等等等,就交给同志们处理了。绿色通道已经打通,十几天内的遗落之地又是真空地带,难度不会太大。

不过,周荣等骨干还不能全部走光,得留下大部分人联络同志,寻找遗属,发动群众。

明天下午,宋长镜将聚集残余的翻动力量,收复山阴堡,树立傀儡领主。鲁长元那个方儿子好像就不错,被晶龙吓死的人里没有他。

宋长镜正好借光明使者与众领主被杀为由头,安顿地方为由,待凌霄大会结束了才赶往桃都汇报。

一可以拖延十天时间,二是使者全领命走了,道门调整方针将相当麻烦,三制造了后期的调查难度。

作为临时计划,不算完美,但堪称一石三鸟。

外人听不到传音入密,只见到白袍书生懒得搭理死乞白赖、苦苦哀求哀求的奴隶。一声呼啸,冲天而起。在空中滑翔了一百多米远后,落到了屋脊上,再次前掠,犹如电闪。

自从踏入“杀神巅峰”之后,信天游对万有引力的感应愈发清晰。身躯的质量并没有减少,却能够调节受力程度了,可轻盈,可沉重。在借力纵跃的情况下,看上去像御空飞翔。

他拐了一个弯,折向左岸。

既然河面上架了桥,就不必再表演乘风破浪了。

首先要驱赶的,是镇外那一批惊魂不定的皂役。这帮鸟人没能力参与抢夺领主宝座,可卡住了向东的道路,对奴市里刚刚被拯救出来的群众是一个巨大威胁。何况自己正巧顺路,传音入密给周荣与宋长镜,部署下一阶段的行动。

原野上,三五成群的皂役不由自主靠拢聚集了。黑压压一片,足有两三百。如同屠宰场里,不知道呆会儿要油爆还是红烧的小鹌鹑,瑟瑟发抖。

东边,一阵朗吟之声传来,却见不到人。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声音清亮,如明月清风,皎洁平和。继而险峰突起,大江波澜壮阔,金戈铁马,剑气纵横。最后只余空谷足音,久久不散,袅袅而逝。

皂役基本上由混混地痞构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根本体会不了李白《侠客行》的幽微意境和豪迈之情。不过,“十步杀一人”却是一句大白话,任谁都听得懂。而声音里更是透出一股肃杀严厉,令人心底直冒寒气。

诗句念完,一袭白袍出现在原野的边沿。一声断喝,犹如平地炸响了焦雷。

“呔,给爷爷滚去五百里外,否则杀无赦!”

皂役们炸群了,撒丫子就跑。

信天游见还有几十个人迟疑,屈指一探。

芝麻大一粒炎精爆炸,蘑菇云嗖嗖嗖直蹿天空。巨响震得大地颤抖,瓦舍嗡鸣。

三分钟后,原野清洁光溜。

人群急急似漏网之鱼,朝西边逃去。

五百里外,是遗落之地的核心,早先太阳城的位置。沿途领主多如牛毛,可不是啥善男信女。

那也顾不得了,总比横死当场强。

……

信天游用两天时间,岂止驱赶了山阴堡的三千精兵疾奔两百里。还连破五堡,逼迫近万兵丁在太阳平原上溃散开花。

李白的诗歌沉寂了万年之后,在鸟不生蛋的遗落之地横空出世,获粉无数。尤其“十步杀一人“那句家喻户晓,闻者无不仓惶色变。

甚至还有人吹牛,脸红脖子粗地争辩,与有荣焉。

”……直娘贼,老子那天就在现场,溜得快才捡回了一条命。哪里是‘十步杀一人’,明明是‘一步杀十人’……“

邪修白袍杀神的风头,一时无两,可止小儿夜啼。

信天游却不继续朝太阳城的遗址挺进了,也不折向西南方的香格里拉,以免将混乱带去那边。

拐向正北,预备伪装走俞关出遗落之地,进入甘国的假象。

一口气再破六堡,大肆掠抢。并非贪图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财物,而是要故意留给道门以追凶的线索。

时间紧,他也不磨叽了。偃旗息鼓,埋头赶路。

第三天中午,俞镇最豪华的酒楼,走入了一位白袍书生。

混乱消息传到这里,至少需要五天。除非使用道门信香,否则,任何探子骑马都跑不过信天游。

一名店小二点头哈腰迎上前,见对方衣饰平常,没有行礼,没有仆童。不由得撇了撇嘴,不阴不阳道:

“客官,咱们这儿可没有俞州拉面。“

书生嘿嘿一乐,道:

“立刻给爷爷摆十桌酒席,挑最贵最好的上。“

小二呆住了,结结巴巴道:

“客,客官,本店的一桌上等酒菜需五十两银子。您既然请了这么多客人,少不了乐工弹曲,粉头凑兴。每桌加五两,总计五百五十两……”

说完,眼珠子滴溜溜直往对方身上睃,看哪疙瘩能藏这么多银子。

书生笑骂:

“你这厮,不伶不俐,无非怕爷爷吃白食。乐工粉头不要,饭菜得足,酒得好……看好了,爷爷先把钱付了。”

言毕掀开外袍,从腰间系住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枚硕大金锭,递了过去。

五十两,以金子的高密度也比拳头大。黄澄澄一大团,亮瞎了大堂内所有食客的眼睛。均停箸不言,肃然起敬。

这么大一锭金元宝,固然吓人。更吓人的是,那书生竟然不怕财宝露白。要知道这里可是法外之地,一两银子都可能引发血案。

角落里,一胖一瘦两位商人模样者对视了一眼,传音入密。

“一个雏儿,境界不过凝罡。可能是甘国某世家的弟子,刚刚踏入遗落之地历练。”

“嗯,奇怪……那个鸭子戏水荷包,明显装不下这么大一锭金子。俺注意看了的,金子掏出后,荷包也没见瘪下去。”

“肯定是储物锦囊了,尽管比不了空间法器,也能装不少东西,值万两黄金。”

“这雏儿像是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准备宴请些什么人?”

“切,兴许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充冤大头显摆罢了。管他的,宰了这头肥羊,咱们远走高飞。”

“中!”

第35章来自西牛贺洲的邪修

店小二的眼睛直了,“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道:

“公子来得正好,中午人客少,可巧把二层楼空出来了。里面的大厅摆十桌没有问题,旁边还有雅间,可以一边吃,一边临窗观赏风景。”

信天游道:

“行呀,那就在二楼的大厅里摆十大桌。每桌按八个人的分量,再额外安排一桌放在雅间。”

店小二道:

“全部照公子安排的来,总计需五百五十两银子。要不……剩下的呆会儿再付?”

说着,这货便伸出了手,想掏走金锭。

吃饭嘛,一般是吃完后再付账。但对方已经拿出钱,当然却之不恭了。另外,五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总得先勘验了金子,心里才踏实。

书生却将金元宝在掌心抛了抛,掀开外袍一按。似乎塞进了锦囊,其实是收入了空间戒指。

笑道:

“你这厮,好不爽利。哪有还没动筷子,就先结账的道理?”

店小二呆了呆,讪讪缩回手,道:

“十一桌上等酒席,弄起来要费一番工夫。饭菜冷了,可就不好吃了,公子看要几时呈上?”

信天游道:

“一盏茶弄好吧,碗筷等物当添头送给我,如何?呆会儿,不要安排人伺候。”

满堂人听见,全傻了。

直娘贼,哪有上酒楼吃饭还带走碗筷的,不嫌丢人?

小二踌躇道:

“碗筷不值几个钱,权当折扣了。可是一盏茶的工夫,也弄不了那么快。既然公子的客人还没有来,不如一炷香后呈上吧,先吃瓜子香茶。”

信天游道:

“行,就依你,快去安排……至于客人嘛,倒是先到了两个。”

说完,径直朝堂内走。到了两位商人的小方桌前,含笑拱手,问道:

“两位大哥器宇轩昂,可否赏个薄面,一同喝杯酒?”

瘦商人一怔,心道,莫非这是一个大圣人,听到了咱俩的传音入密?

胖商人却急躁,觉得正要睡觉时偏偏碰到了一个送枕头的,运气真不赖。生怕同伴推辞,起身拱手道:

“公子太客气了,俺们求之不得。”

书生眼睛一亮,故意把舌头捋直了学对方的硬腔硬调,惊喜道:

“哎呀,听口音,大哥不像是本地人。”

胖子傲然环顾一圈,道:

“俺从西牛贺洲来。”

厅堂内立刻变得冷风飕飕,鸦雀无声。

文明重建之后,把世界划分为四大部洲,称为东土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

东土神洲即万年前的亚洲大陆,西牛贺洲即欧洲大陆,南赡部洲即大洋洲和南极洲,北俱芦洲把南北美洲和非洲一锅炖了。

这里面,唯独东土神洲灵气复苏,崛起了强大修士。其它各洲的人民沦为妖兽口粮,万不存一,苟延残喘。

由于缺乏灵气,妖兽的进化之路被阻断。尽管数量众多,并没有产生超强个体。正如遗落之地的野猫赛过大豹子,野狗壮如小牛犊。对普通人属于致命凶物,对仙师的威胁却不大。

东土门派林立,难免有争斗失败者或避世者,前往其它洲开辟洞府。远隔万里重洋,对圣人和拥有飞行法器的真人,根本不算一个事。缺乏灵气,可以用灵石补充。缺乏物资,可以用空间戒指装载。

南海派的宗门罗浮岛偏离神洲,被视作蛮夷。其实他们源自癫道人的玄门正宗,罗浮岛依旧处于东土延伸出的岛链上。

道门一统神洲后,建立社会秩序。杂门小派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得不收敛。唯独来自其它部洲的邪修,抢灵石抢物资抢女人抢修行苗子……肆无忌惮。

杀人灭口,抢了就跑,谁能奈何?

没有天大的面子,谁肯提着脑袋瓜为你追凶?

先不讲大洋阻隔,陆地茫茫,也不提灵气匮乏,讯息不通。仅仅一条“强龙难压地头蛇”,就令圣人望而却步。

天人洞彻天机,当然不惧怕,可怎么会去管世俗间的绿豆芝麻小事?

每四年一次的凌霄大会召开,遗落之地的光明使者纷纷撤离,便沦为了野修战场。这疙瘩穷归穷,真正的强者不屑一顾。但领主豪绅并不穷,还是能刮出不少油水的。

道门对此心知肚明,听之任之。

反正它的目地是追捕科学狗,地方越乱越穷,对方就越难生存。

胖子当众亮出身份,并非说漏了嘴,纯粹欺负书生也是一个外乡人。摆明态度,这头肥羊是俺的,谁也别抢!

岂料,书生急道:

“哎呀,俺也是从西牛贺洲来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看大哥面熟,以前肯定见过。”

胖子当然不相信,以为对方想趁机攀关系,便顺着话头一通胡扯。

“俺看你也面熟,可能去过俺们乡。俺村头,有一棵歪脖子大槐树,特别好找。”

“哎呀,那棵树是被俺掰歪的,不好意思。”

“啊……俺还养了一条狗子。”

“那条狗子,被俺偷偷炖着吃了。”

“俺说,难怪狗子不见咧,原来是被你偷偷宰了。那条狗子从小养到大,通人性得很……”

“大哥,没说的。俺吃了你的狗子,今天就赔一桌酒席,走走走……”

白袍书生热情洋溢,伸手邀请。

胖子与瘦子相互看了看,施施然跟随而去。

待三个人走出了十几步后,大堂末端的一桌武者中,有人小声嘀咕:“靠,这不是耗子请猫,嫌命长嘛。”

落在后面的瘦商人听了,似乎不经意地袖袍一拂。

嗖……

旁边桌上的一根筷子闪电般疾射,悬停于说话人的眼珠子前。

满堂人噤若寒蝉。

一息后,筷子“吧嗒”掉落,激起汤水四溅。那桌的武者仿佛变成了泥塑木偶,动也不敢动。

白袍书生浑然不觉背后发生的小插曲,大摇大摆登上了楼梯。

几名侍者连大气都不敢喘,殷勤地迎他们进了雅间。快手快脚端上了茶水点心,迅速退下。

雅间不比大堂,角落里摆放了盆栽与熏香。除了中央的酒桌椅子外,还有一溜太师椅贴墙而靠,面前各摆一张小茶几。

等侍者退下后,胖子笑嘻嘻的面容收敛了,目露寒光。

瘦子毕竟谨慎,问道:

“哥子,你明显不是西贺牛洲人,为什么要这么说?外面的十桌酒席,又是在等谁?”

书生微微一笑,道:

“不急,不急……你们两个对我有点用,先喝了茶再慢慢讲。”

言毕端茶示意,三人一饮而尽。

见对方的盅子放下,信天游手按茶壶。一线黄汤喷出,落在了瘦子的空杯里。

瘦子竖起大拇指,赞道:

“公子好功夫!”

胖子斜睨,冷哼了一声。

激水成线,武道仙师就可以办到。纵然对方隐藏了修为,那也不算什么。如果今天不亮出足够强硬的底牌,便是自掘坟墓。

然而,一觑再觑之下,胖子的脸色变了。

茶汤源源不断注入,漫出了杯口却不流下,渐渐在空中堆出了一根半尺高黄澄澄的柱子。

见到瘦子面孔凝重,直勾勾盯着柱子不说话了,信天游笑道:

“是不是太粗了,不好下嘴啃?”

言毕,一指点去。

胖瘦二人惊得弹跳而起,离座贴墙站立,手瞬间插入袍子。

信天游笑容不改,道:

“哈哈,两位老乡,不要吓成这个样子嘛。俺打赌,只要你们敢掏家伙出来,手掌就会断掉。真的,特别灵验,特别危险,千万不要尝试……”

说话之间,茶柱变细了。朝空中延伸,一直快杵到天花板。

书生“嘿嘿”一乐,腔调变了,道:

“请客嘛,当然不能小气。爷爷请你们吃从未见过的美味,哈根达斯冰激凌。当年在虚境里尝过后,想造出来给几位小伙伴开开洋荤。可是找不齐配料,味道差强人意。小黑小花傻大粗笨,高兴得嗷嗷乱叫。小青傲娇得很,尝了几次就不屑一顾,老叫我造灵晶豆儿喂她吃……”

随着一阵絮絮叨叨,他屈指一弹。

数息后,粗如婴儿小拇指的茶柱光芒闪烁,赫然凝结成了一根光溜溜冰柱,寒气直冒。

第36章翡冷翠

胖瘦两位商人面孔煞白,腿肚子哆嗦。当听到“虚空秘境,灵晶豆儿”时,再也撑不住了,“扑通”跪下,磕头哀求。

“西牛贺洲的自然门小修,不知雷劫圣人驾到,言语冒犯。求您大人大量,放小的一马。咱们俩踏入东土,从来没有杀过人……”

他们凶则凶矣,平日只敢在世俗强横,生怕招惹了强者被一巴掌拍成肉酱。见对方深不可测,立刻三十六计怂为上。

人的脸,树的皮。

神洲的修士多少有一点气节,没气节也要装作有气节,否则没法混。异洲修士在你死我活的残酷环境长大,脸皮算什么,性命最重要,服软比谁都快。

见到书生鬓角灰白,面容年轻,顶多三四十岁,不可能是天人。既然从虚空秘境走出,又不惊动天道降下雷霆,觉得只能是渡过了劫的圣人。

至于一位尊崇的道门圣人,为什么不参加凌霄大会,跑到遗落之地溜达,就不是他们考虑的范围了。

信天游也不揭破,眼睛一瞪,冷冷道:

“狗屁自然门,爷爷没听过。哼,谋划抢劫老子,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掀开外袍亮了亮,问道:

“说,这是什么?“

二人不知何意,老老实实回答。一个说“鸭子戏水荷包“,一个讲”双鸭渡河锦囊“。

信天游差点被气哭,哑口无言。

小姐姐玉琼花的手艺,真心不敢恭维。辨识度太高了,以后坚决不能用。

这个荷包在玉笥岛无人不知,在白沙城也有人见过,还曾在越王城大战时露了面。假如消息泄露,聪明人就会意识到,遗落之地的野修,越王城的肖尧克,玉笥岛的信天游,白沙城的信天金刚,其实是同一个人。

“呸,算你们两个家伙识相,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爷爷最讨厌膝盖软的,站起来说话吧。“

胖子与瘦子的心悬在嗓子眼,闻言期期艾艾站立,勾腰曲腿。明明眼前有两把椅子,却不敢坐下。

书生朝椅背一靠,无礼地把二郎腿搁上茶几。身躯像一条虫子似的软塌塌滑溜,脖子底下全是腿,继续道:

“你们俩一个化丹上境,一个化丹中境,是怎么飞过来的?就凭这点本事,在遗落之地也吃不开,顶多吓唬小朋友。“

瘦子嗫嚅道:

“禀告上尊,咱们自然门这一次来了八个弟子。除了六名化丹仙师外,还有两个圣胎真人,由他们驾驭飞舟。”

“哈哈哈,圣胎?那也不够瞧呀。中等门派随便拎出一个长老,就掐死你们。”

“是的,上尊……所以咱们行事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也只趁道门开凌霄大会,在遗落之地才胆子大一点。不指望弄到上品、极品灵石,天材地宝等等,只希望搞些中下品灵石或者金银珠宝,去外面兑换。”

天高地远,飞舟的负载越重,消耗的灵气越多。假如运一舱粗劣灵石返回西牛贺洲,恐怕还不够本钱。

信天游继续问:

“自然门位于西牛贺洲的什么地方,有多少人,最强战力怎么样?“

瘦子踌躇了数息,见对方眼眸中寒光一闪,急忙回答。

“禀告上尊,方位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晓得那里叫翡冷翠。现有门派弟子一百多人,西奴六百多个。最强的战力是咱们老祖,融体初境。“

说完飞快翻了一下眼皮,想看看对方对“融体圣人“作何反应。

岂料书生波澜不惊,沉吟道:

“翡冷翠,好熟悉的名字……在虚境上课时,好像听老师讲过……天,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两名修士莫名其妙,下面的话更加听不懂了。

“……新文化运动时传入民国,由徐志摩翻译成翡冷翠。是文艺复兴的发祥地,科学萌芽的摇篮。没有它,中世纪的黑暗就打破不了。也就没有了后来的师父,没了我。当然,也会没有了核战争……

“从但丁的《神曲》,薄伽丘的《十人谈》,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从哥白尼的《天体运行》,伽利略的《天界信使》,到帕斯卡,笛卡尔,费马、哥伦布、冯特……亚平宁半岛星光灿烂,怎么才剩下六百个人?“

瘦子稀里糊涂,如听天书,回答道:

“禀上尊,本派在一百年前也属于神洲一脉,刚去翡冷翠时还有三百多弟子。披荆斩棘,终于从妖兽口里夺下了一块地盘。周围的西洋奴闻风蚁附,最多时将近一千。可条件艰苦,人口慢慢衰落了。“

书生把搁在茶几上的脚收回,身体庄重坐正,摆手道:

“两位道友,请坐。”

“岂敢,岂敢……”

“叫你们坐,就坐。”

“是,是。”

“你们仔细讲一讲,附近还有没有西洋人的聚集地?“

原本,信天游只准备利用两个心怀不轨的修士布置疑阵,分散道门的注意力。听这么一说,顿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开始筹备了。

要想人类文明延续,基因的多样性不可缺少。地球上许多民族快绝种了,不抢救怎么行?无论如何,必须让它们登上方舟。

胖瘦二人很纳闷,书生怎么专问卑贱的西洋奴隶,好像很重要似的。不敢反问,照例由化丹上境的瘦子回答。

“上尊,翡冷翠北边一千多里,有一个逍遥派。弟子两三百,西奴一千多,多次骚扰过我们。但,那还不是聚集西奴最多的地方。

“听老祖讲,往东南方向约三千多里,陆地朝海洋突出了一大块。尖端部分叫‘牙店’,聚集了三千西奴,并无修士。他们为一头化形成精的牛头怪建造神庙,每个月奉送七名童男和童女。

“西牛贺州的各门派据点,都没有超过两千人规模。虽然缺乏天地元气,化形的精怪极少,可是架不住妖兽的数量众多。假如一个据点没有圣人坐镇,迟早会湮灭。海洋比陆地更凶险,常常有巨物冒出,海怪上岸。

“所以,没有谁住岛屿,或者把据点建造在海洋边,只除了‘牙店’。其实那里沦为牛头怪的牧场,西奴相当于牲畜了……神洲大陆有十亿多人口,但另外三个洲加起来,也才几百万……”

信天游皱眉反问。

“牙店,什么牙店?”

胖子一直没说话的,总算逮着了献殷勤机会,抢道:

“牙店的牙,牙店的店……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俺们坐飞舟过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瞧见,那块土地像极了一条伸进海的腊肉,叫作腊肉半岛。”

白袍书生哈哈大笑,道:

“腊肉,牙店……仙人板板,太有才了,不会是希腊的雅典吧?”

言毕,抬掌一推。

虚空青气缭绕,赫然生成了一副简略的欧洲地图。

在意大利半岛的中心,一个白点闪了闪,是翡冷翠。东南隔着地中海的希腊半岛尖端,出现了一个大圆圈,正是万年之前的历史名城雅典。

信天游指向圆圈,问:

“是那里吧?”

胖瘦二人仿佛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震撼无以复加。

非要从高天下视,才能见到横跨几万里的地貌。可立于高天,脚下云层阻挡,又怎么看得清楚?

信天游陷入了沉思。

越国造出的船,适应航行江河。远渡重洋,则非大海船不可。

论航海实力,任何门派都比不了南海派。海洋巨物也不用担心,谁能打得过龟虽寿?可惜,超级打手被天道死死摁在深渊,得想办法解救出来才行。还有,自己捡来的南海小师叔祖身份,也得早早落实了。

等进阶圣人,有把握打赢雷劫四重境的妙罗真人,再登上罗浮岛。取下震天箭,命令吕宋以倾国之力造海船。几年后,派出船队穿越印度洋。南海弟子与龟虽寿护航,大白率领一群巨怪拖船,导航。

驶入红海,经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将雅典与翡冷翠的西洋少年解救。。

然后不走回头路,一直向西,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遍历西牛贺洲,北俱芦洲,南赡部洲,选择各民族后裔带出来。

嗯,地中海与黑海是连通的,也可以逛一圈。南极洲就别去了,估计没啥人。

到那时,两极冰川融化,海水倒灌陆地。庞大的船队可以经由姬国,直接驶入云梦泽,来到白沙城。

工程浩大,不比“传送大阵”的耗费低。好在技术难度不高,只要有钱,有人,就可以办到。

第37章老子拧掉你们的脑袋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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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上尊”若有所思,两个化丹仙师瞪着青气袅袅消逝,不敢发出任何一星声音。生怕一句话没讲对,引发对方的杀机。

大修士宰小修士,比屠夫宰鸡仔还简单,还快,还不必见血。一声断喝,甚至一个眼神,就可以杀人。

白袍书生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指向瘦子,道:

“把你腰间系着的锦囊,拿过来。”

瘦子暗暗叫苦,乖乖地奉上。

储物法器比不了空间法宝,容积小。一般使用不了太多年月,全靠一股法力符力强撑。待法力消失了,又会变回普通物品。况且,布料没有金石坚固,特别容易损坏。哪像一枚空间戒指,便可以抵挡住出神真人的飞剑。

不过对底层修士而言,它们依旧属于难得的异宝。

信天游打开系绳看了看,灰濛濛一片。把手探进去,触不到底。凝神感应,发觉里面是一个宽两尺长两尺高三尺的空间,底下躺了三四十块下品灵石,五块中品灵石和若干金银珠宝。总容积,还不到半个立方米。

他哈哈大笑,道:

“搞锤子,明显水货嘛,比一条麻布袋强不了多少。”

瘦子苦笑道:

“寒酸之物,自然难入上尊的法眼。咱们狗眼不识泰山,活该领受责罚。以此物赔罪,希望不嫌弃……”

书生哭笑不得,劈面把锦囊丢回去,骂道:

“狗日的,叫花子还担心肉骨头遭抢,真把老子当强盗了。爷爷要是系这么一个垃圾出门,会被笑死……听好了,老子跟你们做一笔生意。”

胖子瘦子一听,大喜过望,晓得性命保住了。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

“但凭上尊吩咐。”

“老子买两百个西洋的童男童女,算一下要多少钱。“

“上尊若要,不须钱。“

信天游把眼睛一瞪,道:

“老子不差钱。“

瘦子点头哈腰,赔笑道:

“禀上尊,是那些西奴根本就不值钱。“

“啊,怎么不值钱?西洋奴仆,在神洲俏得很。听说有一个罗刹女叫丽姬的,‘天魔舞’名动曾周华三国,青楼纷纷以万金聘请。吴王孙的随侍昆仑奴也只是一个黑人,竟然踏入了出神境,名动天下。“

“上尊……您老人家讲的,属于西奴和北奴中的顶尖人物,比不了。普通西奴到了神洲,当然会物以稀为贵。可问题是,根本来不了。因为把他们卖出去得来的钱,还不及飞舟消耗的灵石……“

信天游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对方,道:

“说来说去,不就是灵石吗,爷爷先付了。“

言毕,抬手一指。

胖瘦二人身前的茶几上,赫然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晶莹剔透的东西。

世间通行的灵石,雕琢成长宽高各半寸的立方体,叫“小方“。体积只相当于一颗鹅卵石,便于修士握在掌中吸纳。

大方的长宽高则达到了两寸,一般用于布置阵法,洞府,或者启动”飞舟“等大型法器,等同于十六个小方。

因此,世俗形容一个人慷慨时,往往讲他很“大方”。

华文为“时空之门“设计的超级大方,丧心病狂。长宽高均为一尺,等同于四百个小方。整个法阵启动,需要一百块超级大方的灵晶,两千块普通大方的极品灵石,三万小方的上品灵石……

灵石,灵石,依旧是石头。

只有灵晶,才是最精纯灵气的固态化,有价无市。当初在珍宝阁,华国的王党后党为了争夺小拇指大一块灵晶,差点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灵晶对比灵石,不但量大,纯粹,输出的速率更快。

传送阵为了在单位时间内获得最大法力,关键地方必须采用灵晶。别说找不到那么庞大的数量,就算找到了,也容易气化爆炸,除非又造出个小法阵束缚它们。

无巧不巧,偏偏倒霉蛋信天游被困在海底的紫府期间,发现数量庞大的琉璃化灵晶,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所以他手里的灵晶,比极品灵石还多。

当把周游南海及在天台宗化缘得来的战利品,一古脑交给华文处理,又发现一个新问题。灵气极难被束缚住,飞快散逸,即使用法阵也难彻底隔离。

没办法,只好把大部分灵晶和极品、上品灵石装回空间戒指,少部分留在库房陪伴变成了一个蛋的青青。期待她化形成功后,从壳里飞出一只小凤凰。

胖瘦两名修士,懵圈了。

本以为“上尊“拿出了一块上品灵石,却大得吓死人。况且太纯净了,貌似极品灵石也达不到。

至于灵晶,可怜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自然门百年积淀,也只剩极品灵石两三块。被老祖珍藏着,平日舍不得吸纳。

一息之后,两名修士顾不得仪态了。蹲下身子,像狗一样鼻翼翕动。

灵气!

竟然是最精纯的灵气。

书生淡淡道:

“这是灵晶中的极品,叫作琉璃灵晶,通体为灵气固化。只要破一个小孔,灵气就会喷涌出来。仅仅像这样的一块,蕴含的灵气可以抵一百大方极品灵石。“

啊……

两名修士夹着尾巴来到东土神洲,做梦都没有想到在最穷困的遗落之地发了一笔横财。恋恋不舍站起身,胖子稽首道:

“上尊恩赐,不敢不受。不过飞舟装载孩童,一次顶多二十,需要分批才行。另外,自然门眼下还只有西童一百多名……“

信天游笑道:

“瞧,你丫那个储物锦囊破旧得可以当麻袋了,估计飞舟多飞几次会散架。得了,免除你们的辛苦与花费,爷爷派海船接。“

瘦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道:

“上,上尊……海洋大妖,巨怪,远比陆地、空中的妖兽凶悍。上尊法力无边,当然不惧怕,可海船却挡不住呀……“

胖子插话道:

“就是,就是……俺们刚离开翡冷翠时,特意降低高度查看地形。亲眼见到从海洋中伸出一只巨大触手,竟越过了半里之遥,把岸边一只小山丘般的妖兽卷走了。

“在牙店的浅海,见到牛头怪不知和一个什么玩意厮杀,激水高达两百多丈。它的眼珠子通红,比人脸子还大。朝天空一瞪,飞舟差点掉下去。辛亏俺们发现情况不对,早早拔高了……“

胖子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抹了一把冷汗。

信天游哼了一声,道:

“少废话,爷爷说行,就行。西童太少,不会把生活开好点,鼓励他们多生吗?或者派出探险队,搜寻残余部落。再比如,千里外不是还有一个逍遥派吗,向他们购买。对了,就你们这点实力,老子还生怕被别人吞掉。”

说完,抬手又一指。

唰……

一大堆晶光闪闪的物事出现在了茶几上,赫然是一百多小方上品灵石,足可以将自然门三分之一的弟子提升一个台阶。

胖瘦二人的眼睛直了,伸长脖子,仿佛鹭鸶似的立定,“咕咚”咽下一大口唾沫。琉璃灵晶当然要奉献老祖了,而这些玩意,他们肯定有份。假如偷偷藏下几块,神不知鬼不觉……

书生一瞪眼,道:

“看什么看,快点收起来。否则灵气外泄,被强者抢跑了,老子可不管。“

见瘦子以神一般的速度收起灵晶灵石,又道:

“三年后,爷爷亲自去翡冷翠接两百童男童女。要是发现少一个,或者虐待他们,哼哼……“

扑通……

胖瘦二人跪下了,觉得即使是亲爷爷,也不可能有这么亲,朗声道:

“俺们必不辱使命,若出了此等事情,任凭上尊责罚。“

“呵呵,答应倒挺快。回去告诉你们老祖,假如出了这样的事情,老子也不责罚了,会拧掉自然门所有人的脑袋瓜……听清楚没有?“

胖子与瘦子冷汗涔涔,喏喏道:

“是,是……“

“接下来,爷爷泄露天机,要告诉你们下一步的部署了。“

“是,谨遵上尊旨意。“

一楼的食客内,几名开光仙师如同水潭里的鳝鱼,“嗖“地抬起头仰望。

天花板上,有灵气散逸。

第38章凶神恶煞

仙师对灵气敏感,遗落之地的仙师对灵气更加敏感。仿佛沙漠里的鱼,别提下雨了,连空气潮湿一点点都能感觉到。

不用猜,肯定是楞头青书生在楼上炫耀宝贝,自寻死路。

但是谁也不敢动,眼巴巴地仰望着,张大嘴巴,干咽唾沫。那两个来自西牛贺洲的化丹邪修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谁敢招惹?

片刻之后,灵气徐徐收敛,消散。

没有打斗争吵的声音传出,胖子和瘦子“蹬蹬蹬”跑下楼。屁颠屁颠地帮书生结完帐,走到街心,面对二层楼的窗口恭敬作揖,朗声道:

“三个月后,俺们将和掌门人一起前往北俱芦洲,拜谒公子。”

楼上哈哈大笑,道:

“本公子在东土还要溜达一段时间,到时候再见。小子们,别忘了带几个西牛贺洲的小仙子来哦。”

这句话颇为无礼,轻佻。奇怪的是,胖瘦二人却唯唯诺诺不敢发飙。当街施展神行法术,一溜烟跑没影子了。

大堂内的食客莫名其妙,议论纷纷。说着说着,声音越压越低,均贼眉鼠眼地偷偷觑天花板。

白袍书生扮猪吃虎,竟然来自更遥远的北俱芦洲,可是好耍的?当然不惧怕财宝露白了。看两名修士诚惶诚恐的样子,只怕没抢到东西,自己反吃了大亏。

饭菜弄好了,络绎不绝地送上楼。

诡异的是,十一桌酒席的客人始终没有来。二楼阴森森静悄悄的,如同坟茔。

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炷香后将彻底凉了,难道摆给鬼吃?

莫非,书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鬼修?

想通了这一节,许多人瞬间面色苍白,拔腿开溜。

呼啦啦……

转眼之间,大堂内来了一场风卷残云。

店小二拦都拦不住,急得直跺脚。

吧嗒,一双筷子掉在地上。几个脑筋还没有转过弯的哥们瞅着眼前乱哄哄一幕,傻愣愣发呆。

二楼雅间里,信天游满意地打了一串饱嗝。

干掉一桌酒席,小意思。只要不施展大神通,基本可以保障十天的能量消耗了。剩余的十桌,连碗带筷收入空间戒指。连汤勺茶壶酒坛也没放过,就差掰下桌子腿了。

末世来临,什么最重要?

金银珠宝灵石奇珍,统统靠边站,食物最主要。

他方才吓唬了两名修士一番,道:

“小子,别见财起意,私吞了。爷爷的灵石上附有神念,你们逃到天涯海角也要被揪出来碎尸万段。”

这还真不是骗人的,琉璃灵晶附着癫道人稀薄的神魂气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人“味道。至于能不能像狗一样嗅到万里之外的气味,天晓得。但自然门的老祖拿到了手,一定不敢造次。

胖瘦二人吓得汗滚滚而出,连称岂敢。

接着,信天游警告……

天下即将大乱,速离东土。今年会出现旷世大旱,储存淡水是第一要务。食物短缺的问题将越来越严重,得趁现在还丰足时熏干腌制。明年海平面抬升,淹没大片陆地,得把据点朝高处搬……

至于凭空冒出的“北俱芦洲”,纯属演双簧释放的烟幕弹,把道门朝岔路引。只要天人不出秘境,即使倾桃都之力,想跑去囊括了南北美洲、非洲的北俱芦洲追凶,也是大海捞针。

最后,露出一副凶恶面孔,威胁道:

“小子,赶快滚回去告诉你们老祖。别说他是融体初境,即使是雷劫初境又如何?听话就有糖吃,不听话,老子一定把他的肉身切成片喂狗,拘了灵魂炼化成小鬼。还梦想夺舍重生?呸……记住,那些西童从现在开始属于爷爷,再也不是奴隶了。他们只要少了一根头发,三年后老子就灭了自然门……”

霸道,凌厉,没什么道理可讲!

一声尖叫传来,信天游扭头望向窗外。

就在一分钟前,两百米外隔了四条街的镇子边沿,三条皂役模样的壮汉大摇大摆走向路旁一个卖小吃的棚子。

高个子踩到了沿途菜摊,恼怒地一脚踢翻,顿时韭菜油麦菜散落一地。

卖菜妇人的半大儿子气愤不过,跳起来操扁担理论。却被对方当胸一揪摔倒在地,没有还手之力。

旁边几个摆摊的小贩吓得卷起东西就跑,妇人跪下了,磕头哀求。

皂役悻悻补了两脚,扬长而去。

小吃摊的夫妇俩见状,吓得浑身哆嗦,小心翼翼地伺候。

矮子皂役看到端酒水的少女长相清秀,淫笑不已,把一张坑坑洼洼的烧饼脸贴过去香面颊。少女厌恶地避开,放下托盘欲走。

矮子不依不饶,猛地把毛乎乎爪子伸过去,想捏对方的下巴。

少女早有警惕,敏捷地退后半步。

矮子哈哈狂笑,跨上前一步揪住了对方头发按下,往怀里拖。

少女柳条般的身子折弯成了屈辱的九十度,却极其刚烈。一声不吭,双手猛地抓挠,顿时将矮子的手臂挠出了几道血痕。

事发突然,摊主夫妇惊叫着扑上前,被矮子一挥胳膊打倒。

轰……

凉棚内,寥寥几名食客撒丫子就跑。

哪有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心好的还丢下几枚铜板,有的人却趁机吃白食,脚底抹油,溜了。

那三名皂役平日横蛮惯了,见同伙行凶,剩下的两个非但不劝阻,反而流里流气地调笑,恐吓围观者。

少女死死抵住桌子角,矮子揪住头发,左手一翻腕子后扯迫使她仰面。右手操起酒碗倒光,在桌边磕破后凑到眼前晃动。嘴角挂着冷笑,恐吓道:

“小妞,怕不怕,乖乖从了大爷……“

少女并没有被吓住,手胡乱在桌上一通划拉,抓住一根筷子扎过去。

矮子怒从心起,扬起犬牙交错的破碗茬,朝对方娇嫩的面庞划下。

顷刻间,血流满面。

一直沉默的少女,终于爆发出了凄厉惨叫。

围观者瞠目结舌。

就在这时,突闻木窗崩裂炸响。一道几乎化实为虚的白影从俞镇最豪华酒楼飞出,横越两条街道落下,一闪又出现在百米开外。

嗵……

一声沉闷巨响。

楼阁震颤,青石板路面凹下一个大坑。碎石乱溅,裂纹如同蜘蛛网一般往外辐射出几十几米远。

嘭……

又一声闷响。

镇边的黄土路上腾起一团蘑菇状尘雾,白影利箭似的穿出。飞扬的沙子尘埃在其身后形成四五六米高带状,仿佛天龙咆哮,震怒疾行。

听到二楼炸响,恐怕打烂了家具摆设。店小二暗道苦也,急急忙忙朝上跑。

几个留在大堂内的青壮犹豫了数息,连忙跟上,想弄清楚方才的灵气波动和十一桌酒席是怎么回事。

上得楼去,所有人呆若木鸡,连大气都不敢喘。

外堂的桌面清洁光溜,比狗舔过的还干净。整整十桌的酒菜,碗碟,筷子,饭桶……凭空消失了。

雅间内,倒是吃得杯盘狼藉。

然而茶几上的杯子中,诡异长出一条三米冰枪刺向天花板,散发森森寒气。

第39章唐赛儿

嗷……

杀猪般惨叫惊天动地。

凉棚内,凭空冒出了一个书生。穿着月白袍子,身材高大,鬓角灰白。侧立于矮子身后,右手五指如铁勾,扣住了那厮肩膀。

咯嘣之声,不绝于耳……

貌似,那厮肩胛处的断骨正剧烈摩擦,听者无不心惊肉跳。

另外两名皂役悚然一惊,将腰刀拔出半截,吆喝道:

“大胆,尔敢袭击捕快?”

吃书生冷冷一瞟,呆住了。

矮子嚎叫不已,额头黄豆般大的冷汗涔涔直冒,怎么动也挣脱不了。偏偏转不过身,使右拳向后乱挥,根本打不着。左臂软绵绵垂下,揪住少女头发的手松开了。

书生一把将其推开,弯下腰,蹲在依旧紧紧攥住桌子腿的少女面前,耐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头。

小吃摊夫妇俩本来是跪倒在矮子面前的,苦苦哀求。

“俺家闺女小,不懂事,求大爷放过她吧……”

见状傻了眼,突然改口大叫:

“恩公小心。”

矮子痛得死去活来,武艺不高,性情却凶悍。被推开后,见书生蹲身背对着自己,当即掏出一柄牛耳尖刀,恶狠狠朝后颈扎去。

远近的围观者呼喊起来,小心!

书生轻柔掰开少女捏得发白的手指,猛地挺直凛凛身躯,一脚将矮子踢开七八米,如踢草把。

瘦高个晓得来了硬点子,见矮子腾云驾雾一般飞起,疾冲上前。

噼里啪啦一阵响,地面的沙土被铲起,打在了凉棚顶。

唰……

一记快得连影子都见不着的侧高踹。

这货故意铲起沙土,是要迷住对方眼睛。躲沙土就难躲腿,不躲沙土恐怕会变成睁眼瞎,看不见了就只能挨打。

岂料书生根本不退,轻蔑地伸出右手抓紧脚踝,左手则伸指往小腿骨上弹了弹,似乎木匠测量木材的强度。

随即,右手猛地翻卷,如机械臂弯折钢筋。

咔嚓……

瘦高个的小腿在脚踝上方,弯曲成了人体工程学不可能达到的九十度,白生生的骨碴刺出,鲜血喷溅出两米远。

书生丢开断腿,见那货惨叫着在地面打滚。烦不过,脚下一铲,一捧沙土立马灌进对方嘴巴。

瘦高个呜呜咽咽,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拖着破皮碎肉相连的断腿往远处爬,一路血迹斑斑。

其状之惨,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书生还是不满意,追上前两步,一脚将其踢向正晕晕乎乎坐起的矮子。

哐当,两个人仿佛两颗铁球撞到一起。分开之后都倒下了,一动不动,手脚抽搐。

世界彻底安静了。

风声盈耳。

书生走向剩下的那名皂役。

那货浑身筛糠,将半截腰刀插回去,却迈不开腿脚逃跑。见对方凶神恶煞,越逼越近,竟“噗通”跪下了,哆哆嗦嗦道:

“大,大爷,饶命……”

围观者相互以目示意,在心里大声叫“好”。

书生道:

“小子,快点滚回去,叫你们的捕头带人来抓老子。”

啊,皂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

“大爷,小的不敢。小的马上推了差事,回家种红薯。”

书生眼睛一瞪,恶狠狠道:

“叫你去,你就去。还不走,老子拧掉你的脑袋瓜。”

皂役踉踉跄跄跑了,围观者一哄而散。

瞅书生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人,可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他不乘机逃跑,反而留下来硬抗,是准备头铁撞南墙了。

书生走回凉棚。

中年汉子一骨碌站起身,连连作揖,道:

“恩公,请快走。班房在镇子的中心,捕快闻讯赶过来,少说也得一炷香工夫……”

书生笑一笑,道:

“你赶紧收拾东西,笨重的就别管了,只需挑点吃食衣物。”

汉子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连摆摊的工具都不要了,以后喝西北风去?

书生也不解释,走到搂住女儿哭泣的妇女面前,道:

“你让一让,我看看她的伤势。”

少女痴痴呆呆,披头散发地低垂着头,一声不吭。血珠却一滴一滴,滴落到了泥土上。

妇女胆怯地挪开半步,紧张地注视。

信天游拨开少女的头发,见到了一张狰狞面孔,鲜血模糊,不由得皱了皱眉。

少女的右颊,赫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左边一撇才一厘米长,挺浅,刚触及下巴。右边一竖稍微长点,伤及鼻翼。而中间一竖超过两厘米,从眼脸下方横亘整个面颊。肌肉狰狞翻卷,血沫外涌,再深一点恐怕连面颊都要被刺穿。

她彻底毁容了。

对女儿家而言,无疑于死。

但对医生而言,只是轻微外伤,并不难治疗。难的是,脸跟其它部位不同。要想不留下疤痕,不变形,却是一个非常精细的活。

观察数息,信天游对妇女讲了句“稳住她”,伸出并拢的食中二指,仿佛一柄小剑似的在少女眼皮下画圈,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鬼画符”起了作用,几秒后少女的脑袋猛往下一点,妇女赶紧扶住她肩膀。

缺乏麻药,信天游嫌催眠需要营造氛围,速度太慢。胡乱摆了一个架势,用神识直接将伊击晕。

接着,指挥妇女扳正女儿的身体,托住脑袋微微仰面。他手一抬,掌心凭空出现了一团清水。

汉子凑拢过来,于绝望中生发出一丝希望。觉得祖坟冒青烟,今日碰到了一位好心肠的仙师。至少,也应该是一个异人。

信天游先洗干净少女的脸,再洗干净自己的双手。然后轻轻将双掌覆盖对方面颊,闭上了眼睛。少顷,浑身有袅袅白气腾起,如烟似雾。

男女授受不亲,女儿被他摸了脸,以后怎么好嫁人?

妇女不安地扭头去看丈夫。

汉子却晃晃手指,示意别作声。作为一家之主,走南闯北,还是有点见识的。晓得书生正施展法术,为女儿疗伤。头顶那道白气,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了。

灵气复苏,修真盛行。

底层百姓没吃过猪肉,也听说了猪跑路。

所谓“精为人花,气为地花,神为天花“,‘三花聚顶’说的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最后聚之于顶,可以万劫不侵。

“五气朝元”指的是心、肝、肾、肺、脾五脏之气,通过修炼汇通聚合,根据阴阳节气不同流向脑门天宫的上丹田,双乳中间的中丹田,脐下一寸三分处的下丹田。

道藏言,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离不死之身很接近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神仙。

老百姓哪管这些,只要见到谁呼呼冒气,就认定了“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其实,那人往往只是一个开光仙师。连通幽法师制造异象行骗,也不困难。

而信天游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夏天在发髻里藏一块冰就行。

眼下,因为太聚精会神,用能量在微观层面缝合创伤。他的身躯急遽吸收外界的热量,形成了冷热水蒸气交汇。

一盏茶后,手掌慢慢移开了。

少女睁开了眼睛,面庞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竟比平日娇嫩了许多。偌大三条丑陋的伤痕,消失不见了……

她如梦初醒,一把抱住了母亲,嘤嘤哭起来。

妇女拍打她的脊背,安慰道:

“傻妮子,好了,好了……”

汉子则粗声大气道:

“赛儿,你哭什么哭。还不快感谢仙师,救了咱们全家。”

信天游笑笑,抬手递过去一面菱花小镜子,温和道:

“你先照一照。”

泡妞大师吴王孙赠送的一堆女性奢侈品,又排上用场了。两面菱花小镜,一面可以让照镜子的女人显得更美,送给马翠花了。而这一面精巧绝伦,照得人毫纤毕现。

少女忐忑地一照,“啊”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随即又把手掌下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过指缝偷窥。

一看再看之后,她迅速站起,微微欠身地庄重一福,道:

“民女唐赛儿,谢谢公子搭救。”

信天游见她不像一般人那样诚惶诚恐地下跪,心里欢喜。可总感觉什么地方不对,脱口问道:

“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

这年代,女孩子的闺名哪能随便吐露,只因对方是恩人才告诉。眼下见他还要自己讲一遍,少女的脸蛋腾地红了。低垂头,声音像蚊子叫。

“赛……儿,唐赛儿。“

唐赛儿?

在大明永乐年间揭竿而起,号称得神人授予飞剑,剪纸为兵的白莲佛母唐赛儿?

信天游惊得眼歪嘴斜,“噌”地跳开一步。

(

第40章把传说变成真

他的胆子足够大,即使坠入罗浮岛下深渊,面对天人之下的第一打手龟虽寿,也不曾惊慌。

可唐赛儿不同,那是万年前的一个熟悉名字,吓得他差点以为从神魔大战的“天堂星”归来,传染这里的时空错乱了。

约一定神,信天游望向中年汉子,问道:

“这个名字,有什么来历?”

汉子见恩公脸色大变,心里忐忑。闻言赶紧回答,唯恐不详细。

“咱是唐家河唐家村人,小时候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唐大,一个叫唐二。咱排行第三,就叫唐三。村里人全姓唐,外边喊咱们那儿唐家村……

“赛儿小时候可顽劣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捉泥鳅,半大小子都服她。乡下连男孩也没有正经名字,女孩只得一个小名。见到村上‘赛男、赛男’地喊,读过书的三叔公说,不如叫‘赛儿’吧……“

信天游耐心听完,哑然失笑。

切,想多了。

此“唐赛儿“,跟历史中的”唐赛儿“没有一点关系,甚至连白莲教也不知道。而混血妖人的白莲教,又和历史上的”白莲教“不存在渊源。

他仔细端详少女,越看越喜欢。

面容清丽,眉毛细长却不弯曲,如利剑出鞘,眉宇间流露出勃勃英气。身材偏瘦,头发枯黄,明显营养不良,微量元素缺乏。

唐赛儿羞得垂下头,紧紧攥住镜子的手柄。她本来是要还回去的,一紧张就忘记了。

良久,一声悠长的叹息响起。

“唉,赛儿,唐赛儿……你还真是我的因缘呀!“

啥意思?

听到这句话,唐三喜出望外,道:

“承蒙恩公搭救,咱们一家当牛做马也难以报答,从此就让她侍奉恩公吧。赛儿,还不快点道谢。“

唐三的婆娘也大喜,忙去推女儿。

能够被仙家看中,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对方年轻英俊,吐露“姻缘“。说不定赛儿跟了他之后,不用做婢女,有希望成为姬妾。

唐赛儿被母亲推着,磨磨蹭蹭到了书生身前,不道谢,也不说“不行”。头垂得更低了,忸怩地用脚尖画着圈儿。

信天游愕然。

我勒个去,唐三夫妇两个送女儿当女奴,还兴高采烈?

其实他说的“因缘”,是“因果机缘”。当下的境况,与雷震子在白沙城的凶地,巧遇邴虎一模一样。

邴虎受了重伤,十有八九会死。却无人敢断言他一定死,万一碰到了啥机缘呢?

雷震子的手艺不行,把病人治得奄奄一息。一旦撒手,邴虎又必亡。他好心办了坏事,救人变成了杀人,愁得不行。好不容易盼来了背锅侠信天游,便急吼吼地转移因果,以免影响道心。

如同眼下信天游救下唐赛儿,把事态升级了。如果不管到底,她的结局肯定悲惨。至少,俞镇的捕快是不会放过他们一家的。

可如果管呢,真有点棘手,总不能把一家三口带在身边吧。让他们寻找科学党或者前往白沙城,路途遥远,困难重重。况且,“去天外”计划属于绝密,关系到人类未来与千百万人的性命,怎么可以留下蛛丝马迹?

“来自北俱芦洲的邪修”,必然成为道门的重点追杀目标,与之接触过的人都要被调查。而光明使者一旦循迹找住了他们,有的是办法撬开口。

唐三见公子爷迟迟不表态,以为他嫌弃。竟“扑通”跪下了,哀求道:

“……赛儿聪明伶俐,手脚勤快。除了浆洗缝补,还会做饭菜,认识几个字……恩公,咱们得罪了捕快,需要赶紧逃命。外面的土匪多如牛毛,比这里更危险。唉,女子生得好看就是一个祸害,难免不被歹徒抢走呀……”

听到丈夫这样讲,唐三的婆娘默默抹眼泪。少女怯怯地抱住了母亲,始终沉默无言,却不哭。

信天游弯腰,目光与唐赛儿平齐,郑重道:

“你记住,众生平等,没有人有资格让你做他的奴隶。”

这句话出自佛祖,也是白莲教的教义。唐赛儿似有所悟,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信天游欣赏地微笑了,觉得少女性子刚烈,很像董淑敏、绿萼。但董大小姐大大咧咧,绿萼天真烂漫,而她虽然出身卑微,却骨子里带着傲气。即使一万年前的白莲佛母,也不过如此吧!

他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泛起了一个荒唐念头,不如……

唐三见仙师迟迟不肯收下女儿,有点着急了。福至心灵,脱口道:

“恩公,赛儿不爱讲话,可是领悟极快。只瞧了一阵人家做窗花,马上就会剪了。不如收她为徒吧,学法术也一定很快……”

信天游点点头,忙又摇摇头,道:

“唐赛儿,我的法术稀松平常,没什么东西教你。为你引荐一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她叫龙丘水南,是白莲教的圣女……你可愿意?“

少女终于抬起头,道:

“我愿意。“

信天游不愿意唐三知晓详情,传音入密。

“我先为你改善体质,授予飞剑,剪纸为兵。然后,你带着父母向南方走,到山阴堡找一位叫宋长镜的道长。他是道门的光明使者,精通法术。你暂且跟着他学习一段时间,打下基础,以后我再过来找你。“

少女身子一颤,感觉到了传音入密与平常说话的不同。诧异地看了看书生的嘴巴,慌忙又低垂眼帘,低声问:

“恩公,我该怎么对宋道长解释呢?“

信天游道:

“不用过多解释,走到近前,他就能感应出你是我的人。我叫信天游,是华国的护国金刚。这些话得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讲。

“以后千万别恩公、恩公地叫了,叫得人一身鸡皮疙瘩。要不,叫信哥哥吧……不行,这个名字有人从小叫到大,听见你也这么喊肯定生气。叫天哥,好像也不行……嘿嘿嘿,算了,随便你乱叫。“

“信哥哥“是阿莎的专称,”天哥哥“是柳丫头的发明,只剩下”游哥哥“还没有人认领,可怎么听怎么别扭。

少女“噗嗤“笑了,容光丽色,一刹那如春花绽放。

唐三与婆娘对视一眼,感觉女儿和公子状态亲密,似乎讲悄悄话,欣慰地笑了。赶快挪出了七八步远,收拾摆摊的食材与工具。

信天游让唐赛儿竖起右掌,一指弹在手心。

啪,仿佛一道闪电打进了少女的劳宫穴,在经络里轰然炸开,如火线灼烧。她却只是微退了半步,抿紧嘴唇。

信天游暗暗赞叹。

当初镇南将军石坚被一指弹中后,全身巨震,瘫软在地。唐赛儿镇定若斯,资质是百万中挑一,比起南海小天才南星分毫不差。假如她师从道基被废的大天才龙丘水南,必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语成谶,“白莲佛母”恐怕真的会横空出世。

接着,命令少女服下了一滴“进化一号”,又渡入一缕神念。被种下了神魂烙印的宋长镜将感应到主人的气息,服服帖帖。

这个法门,是信天游与千陌斗法之后才悟到。当时一缕神念进入了苏果儿的识海,再也无法退出,从此产生了若有若无的感应。

其实关于感应,世间存在很多方法。如同门之间感觉气息相近,如青鸟天生对妖气敏感。最玄妙的是,被白莲圣母种下符咒的妖人,彼此一见面就晓得……

想到这里,信天游的嘴角一咧。

在芙蓉城,天机阁主陆平章感应出自己身上有圣符气息。没理由在越王城,比他更加强大的昆仑奴偏偏无所发现。哈哈哈,那货的没反应,恰恰就是最大的反应,替自己在聪明绝顶的吴王孙面前掩饰。说明他身在道门,心还是向着妖族滴……

这可是一个宝贝疙瘩,得想办法弄上方舟才好。

为唐赛儿渡入一缕神念,是助她操控飞剑,熟悉诀窍。

仅仅过了三分钟,娥皇女英两柄飞剑围绕在少女的身前身后,时而似蝴蝶飞舞,时而似闪电盘旋。

唐三夫妇瞧在眼里,转过背偷偷抹眼泪。

学渣信天游傻眼了。

我勒个去,小爷可是在紫府洞天内练了几天几夜!

这有点像开车,有的人学了十年还经常撞树,有的人才握方向盘就开得飞跑。

一不做,二不休。

信天游掏出了吴王孙赠予的二十名纸兵。

那是天字号纨绔童年时的玩具,与十八个铁兵傀儡一样,具备武道巅峰的实力。很方便,不需要费神操控。它们会按照指令自行列阵,战斗。

最后,掏出一个五六立方米的空间戒指,传授唐赛儿开启之法。把飞剑、纸兵、胭脂香粉、灵石、三桌饭菜……统统塞了进去。

铜锣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从镇内传来。隐隐约约听到吆喝,“抓强盗呀……”

信天游笑了,道:

“唐赛儿,你记住。‘众生平等’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现实里却是人吃人。当浩劫来临时,社会秩序崩坏,许多人会卸下伪善的面具,化身豺狼。只有战斗,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你珍惜的一切。

“瞧,捕快追出来了,有没有胆量打退他们?我就站在你身边,但不会插手,一切全靠自己。记住,父母就在身后,你不可以后退,不可以软弱,不可以有仁慈之心。务求一击必杀,别拖泥带水。“

少女昂起小脸,坚定道:

“我能。“

第41章火云邪神

三匹马“泼喇喇”冲出了街口,却被勒紧缰绳,“踢踏踢踏”放慢步伐,等候跑步行进的捕快。

马上三人,正是俞镇的捕头与两位班头。

他们通过逃回去的捕快叙述,判断书生是一名凝罡高阶的武者。这种人见多了,可也要防止狗急跳墙,须等弟兄们聚拢了才方便动手。

假如目睹了书生传授少女飞剑的场面,借他们一个胆子,也不敢来。

三分钟后,二十几个捕快在三名骑马者的率领下,逼近凉棚,嘴里吆喝道:“小贼休走,跪下,跪下……”

唐三夫妇停下收拾东西的手,紧张注视。

少女昂然迎上前。

信天游微微点头,唐赛儿的战术选择正确,在战斗之前还如此镇定,尤其难得。

渡给少女的一缕神念并不强大,否则将承受不了,干扰本体清醒的神智。目的只是让她迅速掌控飞剑与纸兵,开启空间戒指。

可神识弱小,驾驭飞剑的速度与距离便有限,难以波及十米之遥。主动迎上前去,正是要拉近距离,施展最大威力。

见到唐赛儿不慌不忙地迎面走来,捕快们停下了,面面相觑。他们哪一回抓人,对方不是吓得像兔子一般乱窜?

“啊……”

一声怪叫从队伍的前方传出,早先逃回去搬救兵的捕快不停揉眼眶,差点把自家的眼珠子抠出。

“她,她的脸……怎么,怎么好了?”

众捕快定睛一看,乱哄哄议论。只见少女的面颊白里透红,完好无暇,哪里有被瓷片割破的疤痕?

捕头扭头瞪了一眼,不满地冷哼,乌合之众才渐渐噤声。

他再望一望躺在二三十米远的手下,微笑的书生,凉棚内发了一阵呆又忙碌收拾东西的中年夫妇,觉得心头一股无名火起,越烧越旺。

直娘贼,这伙鸟人把咱家视若无物,不把豆包当干粮!

少女在十几米外停下了,面无表情,声音清冷,道:

“马留下,人滚开。”

轰……

众捕快狂笑起来。

只有先前逃走的那货越瞧越诡异,越瞧越胆寒,悄悄往队伍后面缩。

捕头的脸面挂不住了,瞟了左侧一眼。左边的班头会意,“铮”地拔刀出鞘,一边催马奔跑,一边高叫道:

“你个小丫头片子,装神弄鬼,吃某一刀。”

少女并不慌乱,微眯双眼,稳稳站立,流露出一派大宗师的风范。

一触即发,连空气都仿佛窒息了。

几十米外的窗口、门口、拐角,冒出了一颗颗脑袋瓜,均屏住呼吸观望。有人急得直跺脚,小声地呼喊,逃呀,快逃呀!

唐三一家从乡下来,在附近租房子摆摊谋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有什么惊人本事?班头亮刀只是吓唬唐赛儿,可如果不退就扫了他威风,那一刀真会砍下。

马匹小跑前进了七八米,班头狞笑着,拖刀于身后,正要挥起。

啸鸣忽生,白光突现。

那班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猛然朝后栽倒,滚鞍落马。偏偏一只脚被脚镫卡住了,身躯拖地,洒下一线血迹。

坐骑继续跑了几步后停下,不安地嗅了嗅抽搐的主人。瞧见了附近一蓬绿莹莹的青草,便拖着他去够,大嚼起来。

须臾之间,世界安静得可怕。

艳阳高照,众捕快却感觉凉风飕飕。

一柄娇小玲珑的飞剑,齐眉悬停于少女身前的三尺外,晶光四射。

“飞剑!”

“女仙师!”

“啊,剑仙……仙子!”

远处炸开了锅,躲藏着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大叫。

捕头的心里泛起一阵恐慌,很快被一股横蛮劲压下了,拔刀上举,吼道:

“弟兄们,这是障眼法,莫信。捉拿了妖人,领主和道门都有重赏……冲,给我冲。”

哄鬼呢!

倘若小妞真是仙子,怎肯摆摊卖酒,还被人揪住了头发羞辱?定是书生搞鬼,又没啥真本事,只能制造幻术吓唬人。

言毕,催马疾行。

众捕快乱哄哄跟上,唯独先前逃离的皂役磨磨蹭蹭,时刻准备着撒丫子就跑。

嗵……

一声巨响浑如地裂山崩,震得俞镇房屋的瓦片“嗡嗡”直响。

书生足踏一片红云,冉冉升起,厉声叱咤。

“呔,爷爷是北俱芦洲的火云邪神,以杀证道。俞镇的领主听着,限一炷香内准备好金银灵石,天材地宝。否则杀光尔等,寸草不留。”

一时间音波激荡,如惊涛拍岸。

“……火云邪神……以杀证道……寸草不留……”

信天游已达杀神巅峰,视出神真人如草芥。可按照道门的标准并非圣人,所以无法飞翔。

但他能够对万有引力施加影响了,足尖一点便飘然升腾。不过,依旧是要掉下去的。于是在将坠未坠之时,释放一粒炎精在脚下爆炸。用力场控制住气浪的喷发方向,继续攀升。

人形喷气式飞机,杠杆滴!

在外界看来,那就是一个圣人脚踏红云,飘然飞升。

场面震撼,比当初在玉笥岛模拟虚空漫步,无论音响还是特效方面,都高级了不知多少倍。

这么做的理由,无非大队人马杀至,初窥飞剑门径的唐赛儿抵挡不住。假如保护她,又失去锻炼的意义。

况且,不能让她盖过了“火云邪神”的风头,也成为道门追杀目标。伪造出圣人威能,将令光明使者高估境界,产生忌惮。

如此一来,众人便只见到神人授予唐赛儿飞剑,剪纸成兵,跟传说一模一样。

红云持续不断地炸开,信天游朝领主城堡的方向飞去,传音入密。

“唐赛儿,记住。一路改头换面,隐匿行踪,防止道门找麻烦。悄悄去见宋长镜,先学习道法基础,以后我再带你正式拜师龙丘水南。两柄飞剑,长的叫娥皇,短的叫女英,不能总藏在空间戒指。

“要经常用灵气温养,进行神识沟通。晕,你可能搞不清什么叫神识沟通,可以理解为说悄悄话,集中精神体会她们的反应。山阴堡中,还有一群很特殊的人,不要打探他们做些什么。全力以赴修炼,提升自己……“

镇中,无人不跪地膜拜。

众捕快炸群,狼奔豕突。

两匹马冲到少女身前,被巨响震得前蹄一软摔倒了。一道白光闪过,两名胡乱挥刀的男子再也没有爬起。

少女收起飞剑,呆呆地仰望天空。

她小嘴一扁差点哭了,忙又止住,用衣袖擦拭眼睛。直到书生的身影落下,天空中彤红的“火云“消逝,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

……

五天后的下午,在山阴堡领主府中的光明使者驻地,宋长镜正与周荣秘密商谈。凌霄大会即将结束,他明日赶赴桃都,执行信天游的第二阶段计划。许多事项,不得不聊仔细。

这些天里,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科学党人,大部分被派出去了。有的护送群众东去呼延堡,有的奔赴四方联络,留在山阴堡的只有刘二狗、阿彪等少数骨干。周荣被宋长镜任命为新招募的武者头领,名正言顺地进行指挥。

山阴堡新领主是傻乎乎的鲁方,非常好控制,其余五堡的领主也新立了。局势却在宋长镜的推波助澜下,并不恢复秩序,以掩饰大量流民东去。

在堂外站岗的阿彪急匆匆来到门口,禀告道:

“宋大人,法师通报,一个小书生求见。“

宋长镜不耐烦道:

“不是说了吗,今天什么人都不见。“

阿彪道:

“那个法师讲,小书生的信物非同凡响,请大人务必看一看。“

二人只得停止商谈,召阿彪进了明堂。

宋长镜拈起呈上来的一个小圆瓷盒,瞳孔微缩,喃喃道:

“哼,雕琢极品羊脂玉做容器,熬制灵花为胭脂。这等富贵手笔,非大国君王做不到。小小书生好大的来头,跑到遗落之地干什么?”

周荣在名义上是宋长镜的领导,可对方又是“首长”的心腹。上下关系复杂,真不知道谁领导谁。加上对道门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不便发表意见。可也嗅到了清香阵阵,晓得盒内不是普通东西。

宋长镜一捋长须,却不揭开盖子,翻转看盒底的落款,轻轻“噫“了一声。一看再看之后,脸色陡变,霍然站起,道:

“周指挥长,你得赶紧回避,别被人家觑破了。这个人来自道门四象之一的天一派,是天下青年第一人——吴王孙的门下走狗。“

周荣探颈端详,果然见到盒底刻着三个花俏的篆书“吴王孙“,知道所言不虚,忙起身向外走。

他当年是七级完美战士,十八年后进阶到九级,战斗力相当化丹体修。加上曾学习搬运吐纳,又在夹皮沟饱吸灵气,伪装成武道巅峰毫无问题。可道门来了高手,还是必须防备的。

才出门,阿彪就一溜烟从身旁跑过。周荣故意作深思状,放慢步伐。进二退一,徘徊不前,倒要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

两分钟后,阿彪领着一名小书生进了抄手游廊。

周荣岔向庭院中央,待双方距离接近时匆匆一瞥。见书生约十二三岁年纪,衣衫普通,眉眼却极其俊俏,竟是由女孩子伪装的。

周大指挥长愕然。

少女也朝他望来,眸光凛然,显然感觉不太对头。

周荣被一眼看得心虚,忙低头疾行。

突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响,吓人一大跳。

周荣瞬间转身,摆出战斗姿势。却见堂堂的光明副使,化丹仙师竟然被明堂的门槛绊了一跤,正匍匐于地,声嘶力竭道:

“宋长镜,叩迎小女主人!”

我勒个去,什么情况?

在内府当值的都是科学党人,闻言彻底石化了。

(

第42章麦子熟了

信天游早在打通从刀关到剑阁的生死线时,就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改变了形貌。直到盘桓呼延堡,为调查李素是不是科学党,才露出了本来面目。后来大闹山阴堡,诛杀光明正使吴太乙,又从道人改成了书生装束。

如果处在大数据时代,迅速归拢所有线索,便能够发现“火云邪神”与“呼延扯淡”有蛛丝马迹的联系。至少,两个人的身材差不多,出现的时间点巧合,在行进轨迹上也有部分重合,无法掩饰。

那么,作为科学党人离开遗落之地的重要基地,呼延堡便存在暴露的危险。

然而,这时代信息不畅,宋长镜又掌控了太阳平原以东区域。任谁想搞清楚内幕,也不容易。待大旱一起,两极冰川融化,海平面抬升,天下将陷入混乱,道门就更加没有精力调查了。

信天游猜测,桃都根本不会理这档子破事,更不会吃力不讨好地跨海远征北俱芦洲,追杀邪修“火云邪神”。至于死了一大堆领主嘛,屁都不算,哪一天遗落之地不死几个领主?

但他还是小心谨慎,与唐赛儿分手之后破俞镇,出俞关,在甘国境内又消灭了十几个恶霸劣绅,制造北上草原的假相。

第三天深夜,杀了一个回马枪的信天游在高山之巅,放出了“天梭”。

根据时间计算,凌霄大会进入了尾声。各国君主先走了,明天各派的掌门人返回。别一不小心被他们撞到了,圣人可不是好惹的。

理论上,天梭半小时就可以赶到香格里拉,但要找准位置并降落至少得花一个小时。吴王孙只追求快,能精简的全部精简了,连“刹车”都没有装,只能靠驾驶者释放法力减速。

信天游有更好的办法。

天蚕丝制造的降落伞还是一个绝妙的减速器,一举两得。

他很好奇,道门新一任的“巡天”已经产生,难道是雷震子口中的“猴子”?三年之内,自己与他必有一战。到那时,估计师父也会出山,开启科学与修行的最后一次大决战。

自己的实力还是弱了一点,必须撑过三年……

可惜,信天游根据掌握的情况进行预测,属于一厢情愿。大体本来没错,却不晓得今年的凌霄大会,比任何时候都不同。

从虚空秘境里,走出了两个史上最年轻的圣人,杨戬与齐天。

杨戬一身宝甲,执三尖两刃刀,挎新月弓,配太阿剑,牵哮天犬,杀气腾腾,出任震岳殿巡天司的司主。

齐天更加不得了,虽然是白衣如雪的书生模样,却出任了历来由长者把持,明光殿光明司的司主。

两位年轻人好好的道袍不穿,偏要学世俗抖威风,扮儒雅。“奇装异服”亮瞎了各位掌门的眼睛,却不敢吱声。倘若是自家子弟,早把他们一耳刮子打上天去了。

这都不算什么。

比起前天在各国君主会议上宣布“天下大旱,将持续数年”,更重磅的谕令出现了,征集道兵!

众掌门倒吸一口凉气。

自从十八年前“太阳城之战”后,这是第二次征集道兵。连妖族出山,白莲圣后在天海城与道门展开旷世大战时,也不曾如此。

曾国边境,号称“军神”的大夏国王子,圣胎真人夏瑾瑜检阅完二十万大军,正静待凌霄大会结束。

人如虎,马如龙,杀气冲霄。

年轻的王子嘴角挂着微笑,在一群仙师的簇拥下,骑马缓缓而行。在军中密帐,还潜伏着六位圣胎真人,两位出神真人。九饼中文

尽管道门严禁真人以上修士参与世俗战争,可哪一次各国不放冷箭,打黑拳?不怕潇水剑派偷袭,就怕他们不来。

去年,夏瑾瑜曾经易容,隐匿修为勘查了白沙城,为铁蹄南下灭曾周华三国制订了完美计划,现在是收割麦子的时候了。

许多智者看出,大夏今年与三国恐有一战。却没人能够料到,选择在南方江河暴涨,道路泥泞,最不利于北骑驰骋,又不容易获得补给的时刻展开。更料不到,夏国将以重兵开路,准备平原决战击溃曾周二国。五万龙骑则绕开各处关隘,甘冒孤军无援的覆灭危险,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白沙……

夏瑾瑜不愧是吴王孙赞誉过的“军神”,伏线千里,运筹帷幄。

但全盘计划,还是出现了一些小波折。

例如,华国莫名其妙冒出了一尊疑似小王子的护国金刚,增加了变数。华人抢修神龙大阵,开春的白沙城外,一处由夏国谍子建立的粮仓被章牧之捣毁。新任的周王周海是一个强硬分子,去年底就往曾国一线增兵了……

也有好消息,华国的十万镇北军居然被调走了,完全不设防。

总体来说,一切尽在掌控中。

……

清晨时分,山间雾气蒸腾,鸟鸣清脆。

信天游踏着树梢而行,如追风逐电,毫不掩饰身形。

香格里拉的山口之外,是一片二十里方圆的草原,属于一级警戒区。再向外五十里,属于二级警戒区。这两个区域,布置了强大火力与高科技监控仪器,非科学党人不能进入。

继续向外一百里,属于三级警戒区,只在个别重点隘口安排了火力。里面的人员,全是伪装的家属与战士。最后的外围五百里,属于四级警戒区,居住的是真正土著,不允许出现任何科技。

即使光明使者暗访到了这里,也将什么也查不到。假如发现了线索继续深入,迎接他们的将是必杀狙击。

信天游直接降落在二级警戒区,展示强大实力。

如此一来,科学党人想要消灭他,就得掂量掂量了。一旦开火又消灭不了,被对方逃走,香格里拉将重蹈太阳城的覆辙。暗哨只能眼睁睁看着书生大摇大摆朝里闯,进入死亡禁区……

“轩辕将军有令,放他走……”

信天游不止一次听到这样急促的传令了,咧嘴一笑,方圆三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耳朵。科学党人传讯如此之快,想必安装了无线电台。

理想国曾经有三名九级完美战士,两位神将师兄在太阳城之战中陨落。轩辕枭得以幸存,成为“圣地”的最高军事长官。目前的实力深不可测,据周荣估计,堪与道门的圣人一战。

而香格里拉的领袖,是神秘的“元首”。无人知道其姓名,甚至性别。

由于“圣地”可能出了内奸,所以信天游在见到元首之前,不可以相信任何人,更不可以暴露身份。

他一路未遇阻挡。

直到快逼近一级警戒区,前方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大松树亭亭如盖,树下端坐一位老翁,肃立一名少年。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个围棋盘,两罐围棋子。

第43章烂柯山下客

信天游笑笑,放慢步伐走过去,晓得肯定是一道关口。

有点像在夹皮沟的时候,周荣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科学党人,便提出了下一盘象棋试试。显然,自己在这一关的表现,将影响到下一个阶段“圣地”采取什么措施。是敞开大门欢迎呢?还是布置杀局。

文明毁灭,棋艺也失传了。一个小国的冠军,顶多相当于一万年前的村霸。信使的弟子不一定每个人都下得一手好棋,但棋艺超越时代者,肯定出自他的门下。

而道门中的棋艺高超者,往往只作为修身养性的辅助,没有精研,也缺乏深厚的传承。试想,丫一旦痴迷变成棋篓子了,还修什么行?

到了近前,信天游作了个揖,道:

“欲访烂柯山下客,洞深春染碧桃花……老丈,好雅兴。”

老翁宽袍大袖,头戴小冠,作标准的汉服打扮。约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闻言起身回揖,道:

“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只好靠下棋打发日子。小友不像是本地人,要去哪里?”

“听说香格里拉是世外桃源,住着神通广大的智慧圣人,想去探访探访。请教这面前的三条路,走哪一条才好?”

“传说虚妄,小友恐怕要失望了。道路摆在面前,又跑不掉。时间尚早,你我不如先手谈一局?”

信天游笑一笑,干脆利落地坐下了。

少年摊开一个纸包,把黑黑的一块茶饼撬开少许,倒入茶壶中,轻扇炉火。水开后先把杯子烫一遍,再把茶水注入,顿时馥郁的香气弥漫。

茶汤清亮,棕红里带着金黄,犹如宝石一般。

“请。”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阵,都没问出想要的信息。老翁双手端杯示意,微笑道:

“这块茶饼年代久远,是老夫师尊的馈赠。它和新鲜绿茶不同,存放得越久,滋味越醇厚……须先闻香,然后在口中转上一圈。不同部位对温度与味道的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才能体会到茶汤的丰富。一口吞下去叫牛饮,暴殄天物。哈哈哈,因为肠子是感受不了味道的。”

信天游微微一笑,心里嘀咕,千万别是师父带出来的一块万年黑茶吧。瞅那黑不溜秋的模样,茶叶里面的氨基酸、茶多酚等等,绝对碳化了。

当下也不说破,抿了一小口,赞道:

“妙,这茶水咽下去,连身体都感觉轻松了不少。苦涩一经回味,又露出了清香润甜。”

老翁笑道:

“小友是识货人,品茶亦如品味人生。弈虽小道,却可以看出一个人胸襟气魄,智慧谋划,请。”

二人猜先之后,信天游拈起一枚黑子。“啪”地拍到了棋盘的最中心交叉点,天元位置。

靠,这不是明摆着轻蔑,欺负人吗?站立老翁身侧的的少年怒目而视。

围棋纵横十九道,以控制地盘多少定输赢。但四条边是天堑,不可能在盘外落子。所以开局必须先占角,再占边,效率才最高。

落子占角,只需要防守两面,落子占边,只需要防守三面。而落子在中央,四面楚歌,啥也捞不着。一子点天元,往往只出现在高手欺负低手的情况中,以示让你一招又如何?

这还真冤枉了信天游。

他很清楚,棋局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与万年前的文明有没有联系,输赢并不重要。

道门如果晓得了科学党的第二基地在香格里拉,绝不会派一个二楞子真人咋咋呼呼朝里闯。要知道在当年的太阳城之战中,陨落的真人简直不要太多,乌泱乌泱跟蚂蚁一样。

既然如此,信天游便更加不能暴露底牌了。一直感觉棋盘中只有天元独一无二,仿佛北斗七星中的天璇,呼应着上下左右,今天好歹试一试。

老翁愕然,盯着棋盘直眨巴眼睛。良久才抬起头,苦笑道:

“小友实在是,异想天开……有吞吐宇宙万象之胸襟。常言,金角银边草肚皮。一子镇天元,绝顶高手才敢这样下,老夫还从来没有见过。”

言毕,谨慎地摆上了一个小目。

黑子为玛瑙,白子为玉石,入手润泽清凉。落子的脆响,指间的触感,令人一阵阵愉悦。

渐渐地,信天游开始物我两忘。

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子犹如满天星斗,闪烁流转,变幻万千。又似战旗猎猎,万千军士在呼啸,在列阵,杀气直冲云霄。

尽管一十二年没下过围棋了,但从孩童成长为青年,无论计算力,判断力,大局观……都不可同日而语。倘若遇到当年的自己,一定可以杀得他丢盔弃甲,哇哇大叫。

老翁也完全浸入了棋局之中,神情凝重。时而搔头,口呼咋咋;时而轻叩桌面,目顾左右。

少年面无表情地侍立,似看非看。

棋局进入中盘,黑子白子并没有过多接触,各围各的空,连死子都没有一粒。

黑棋形状优美,矫若游龙,浑然天成。

白棋大部分的根据地靠边挨角,形状拘束。虽然守得很扎实,发展潜力却不大。实空领先了一点点,大势却落后不少,前景堪忧。

少年默不作声为二人续茶,显然也懂棋,一脸忧色。

老翁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开始依托自己的根据地从边沿侵消,挺进中原。

十几步的小战斗打响,白棋成功吞下黑棋三颗子,硬生生从腹部剜出了一块肥肉。然而,却把黑棋撞结实了。只见黑势无边无际,棋子的间距虽然大,却杀机隐隐,露出了君临天下之势。

他明白,如果继续浅消,黑棋的阵地便将合拢,白棋彻底没有了希望。

长考了足足十几分钟,一枚白子毅然投入黑空。犹如夜半钟鸣,打破了宁静。

信天游连想都不想,“啪”地一子镇头,切断其与外围的联络。态度很明确,你在外围骚扰,我就让一点。敢冲进来,那就一定要消灭。

扭杀、切断、追堵,棋枰中央乱成一团。

白棋好不容易连弃两个小尾巴,冲出包围圈。却遥遥望见天元之上的一颗黑子,仿佛两军阵前大将横刀立马,正等你来战。

再环顾周围,小包围圈虽然脱离了,大包围圈已经变成了铁桶一般。唯一的生机,就是凶悍前扑,吞掉挡路的天元黑子,就地做活。

那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家进可攻,退可守,友军在侧,凭什么让你吃掉?

起初看起来是开局的一颗废子,此刻却扼杀了白棋唯一的生机。

良久之后,老翁摆上了两颗白子,以示认输了。头颅依然俯在棋盘上不甘心地看了又看,似乎整个人都要钻进去了。

少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沮丧。目光不停地在棋盘和书生的脸庞切换,仿佛要看出一朵花。

老翁抬起头,叹息道:

“公子的棋艺犹如天外神龙,老夫输得心服口服。在开局阶段,我还能瞧见你的棋步中有古谱的影子,中规中矩。可越往后,局面越混乱,招招凌厉,环环相扣,竟让人喘不过气来。请问这一子镇天元,谱中可曾记载?”

信天游笑道:

“家里面确实珍藏了几本古谱,但点天元的手段却没有。我只是觉得,落子于中央暂时捞不到什么实惠,在后期的战斗中却可以呼应四方,并不亏。”

老翁茫然沉思了一阵,道:

“说到底,还是一个得利与得势之争,势与利的转化。我们凡夫俗子,看不了那么深远。公子,请稍侯。”

说完也不解释,带着少年朝坡上走去。百步之外的山腰,在树木掩映之中有一栋房屋。

信天游无所谓,慢慢地品茶,随他去了。耳朵可没闲着,听到他们连过几重门,彻底消失了声音。

噫,那栋屋子里有隔音密室,恐怕还有与圣地联络的无线电台。老翁败得这么惨,还是证明不了什么,肯定要进行请示。

一盏茶后,老翁带着少年又回来了。郑重一揖,道:

“公子,有一位朋友想与你一战。”

信天游乐了,道:

“可以,请他出来吧。”

老翁摇摇头,道:

“这位朋友有难言之隐,不能现身。由老夫隔空代步,望公子见谅。”

第44章阿法狗

老翁叫康节,曾蝉联三届圣地的围棋冠军,放到外面的世界绝对败尽国手。今天却仿佛三岁小儿被铁掌扼住,毫无挣扎之力。

差距真不是一般般大,他连何时呈现了溃败的征兆,都不晓得。

对方气魄宏伟,尤其“一子镇天元”匪夷所思,毫无悬念地赢下了。令人实在搞不懂那是一步“欺招”呢,还是蕴含了无穷奥妙。

以他的水平,判断不出青年是否学习过万年之前的棋艺,本次测试算失败了。不过,对方既然目标明确地朝香格里拉闯,应该负有重大使命。无论是敌是友,以后自然会弄明白。

但康节没有料到,基地超级电脑的主机“阿神”大人看了棋谱后,亲自下场战斗。

它是伟大导师信使从万年前带来的仆人,每秒运算的速度达百亿亿次,一秒便推演完人类从古至今的所有棋谱,堪称神灵。

况且它千手千眼,控制着圣地的信息处理,电子仪器与智能武器。工作繁重,怎么会关心起下棋的绿豆芝麻小事?

听见老翁说对手有难言之隐,信天游笑笑,不追问了。

或许那个人长得丑,行动不便,又或许是一个女孩子吧,感觉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抛头露面……

这时代的科学党人与万年之前的科学家,完全不是一回事,许多人把“科学”当作一门宗教看待。尽管脑瓜装填了新知识,行为依旧古典。

当然,即使在万年之前,情况也没有好多少。连伟大的牛顿,高斯,晚年不也研究神学去了?

康节缓缓坐下,摆手道:

“公子,请。”

信天游嘿嘿一笑,摇头道:

“不……上一局是我执先手,假如这一局还先走的话,赢了也不公平。”

康节哑然失笑,心想你丫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赢下“阿神”大人。它对付你,将比对付三岁小孩还轻松。

心里那么想,嘴里却不点破,解释道:

“公子,既然更换了对手,行棋的先后秩序当然得重新决定。你远来是客,我们必须尽地主之谊,以示尊重。何况执黑先行也没有占什么便宜,需要贴目的。”

信天游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毫不客气道:

“假如对杀激烈,先行者肯定占便宜。得了,不要推来推去的。这一局轮到你们先手,要不然就别下了。”

康节很想看一看,“阿神”大人是如何对付“一子镇天元”的。可是见对方执拗,也无可奈何了,对侍立的少年道:

“传棋步。”

这里的人,还真不少。

少年迅速转身打手势,百步外的另一名少年见状,急忙把手势继续往下传递。约一分半钟后,信息又传回来了,少年道:

“老师,四四。”

棋盘纵横十九道,从执黑者的左下角开始,纵向朝上和横向朝右标记为“一、二、三、四、五……十八、十九”。

“四四”的意思,表示黑棋落在横四纵四的交叉点,恰巧是一个“星”位。

信天游想也不想,不点天元,针锋相对地摆上一颗“星”。

康节先前的那番话没错,围棋的核心就是势与利之争。开局点“三三”,把角算守结实了,可位置忑低,不利于后期发展。点“四四”,算是势与利兼顾,比较均衡灵活的走法。

啪,对方在对角再拍上一颗“星”。

信天游乐了,不慌不忙抢占最后一个角的“小目”。

被不幸言中了,不肯露面的那名棋手真是一个好战分子。来来来,哥不杀得你片甲不留,就枉费了刚刚在遗落之地闯出的“杀神”名头。

黑这样的布局,比较少见。

如此一来,黑子白子的四个角均被分隔开了。双方的棋子犬牙交错,必然陷入一场大混战。

信天游之所以选“小目”,不继续点最后一颗“星”,是阻止对手随着局势的发展存在着两面飞挂手段。当黑的选择减少后,就只能从白小目敞开的一面展开攻击了。

黑棋没搭理小目,也不去抢占边,用小飞挂白棋的星位。

白棋毫不犹豫,强硬地顶。

论理,黑接着应该下立补强。白再守角,黑拆边,对双方而言是一个均势。谁都没料到,黑压根就不管自己这颗“飞子”了,直接点角!

靠,什么水平?

臭得不能再臭的一步棋,连小孩子都不敢这么下,否则会被老师严厉地打肿手板心。

信天游吃惊地抬起头。

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理所当然,他不能够从康节脸上得到任何正确的信息。

老翁只是代步者,并非走棋人。

对于“星”位,往往要配合外围的形势再杀入。开局直接点星角,固然抢了一些实地,却让对手竖立了厚势,不划算。何况,白白送掉了一颗子以后再点,属于亏损得不行的走法,傻瓜才肯那么干。

康节对青年的反应早有预料,微微一笑,好心地提醒。

“公子,这位朋友的棋力深不可测,你千万小心。”

哼,什么深不可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

老子的一子点天元,好歹还能讲出一些玄玄乎乎的大道理。这货送子之后疾点角,纯粹是瞎搞,不把豆包当干粮。

信天游冷笑,借攻击角部的机会,竖立起铜墙铁壁。

布局阶段,情况简明。他也没有其它好的选择,反正是一个人都会那么走。

再瞅黑棋送掉的孤零零“飞子”,怎么瞅怎么别扭。

好像一块漂亮的大蛋糕上,趴着一只绿头苍蝇。偏偏要打死它,得动手补一步棋。而那颗黑子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注定了不敢逃跑。一逃就会被追杀得欲仙欲死,越走越重,全盘崩溃。

黑棋不逃孤子,中规中矩地从白小目敞开的一面高挂。

白棋托,寸土不让,最大限度地扩张地盘。

黑顶,白退。

黑扳,白长。

这些都是本手,神仙来了也只能这么走。

黑跟着长,白强硬地弯头扳住。

黑点角打吃,将白子的联络切断,凶相毕露!

白毫不畏惧,金鸡独立。

你要战,那就战!

信天游真没有猜错,见不着面的对手果然是一个好战分子。不肯简单定型,走出了复杂无比的“大雪崩”定式。

他见招拆招,冷静应对,渐渐产生了诡异的感觉。

少年们训练有素,传递棋步的时间大约耗费了三十秒,到最后落子是一分半钟。说明无论盘面的形势如何,对方的用时都是一分钟。

这不是活见了鬼吗?

必走之招,一秒就可以决定,也需要考虑一分钟?复杂扭杀的局面,耗时必然长得多,怎么还是只考虑一分钟?

难道一切尽在掌控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还是设定了计算时间?

这还是人吗?

“大雪崩”短兵相接,好比武道巅峰的贴身近战。双方一直处于激烈的搏杀之中,几个战场同时从角落向外蔓延,一招不慎便满盘皆输。不像其它比较稳健的定式,即使局部亏损了一点点,也不至于立刻判定生死。

战斗眼花缭乱,太扣人心弦了。侍立的少年呼吸急促,好几次忘记传棋步。被康节训斥了两次后,强忍着扭头不看,可过了一会儿又偷偷地瞄。

令人大跌眼珠子的是,黑棋居然在战斗到一半的时候脱离主战场,弃掉了边上的几颗子,石破天惊!

这不科学。

好比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对手并没有处于下风。偏偏要莫名其妙地拼着被狠踢一脚,跳出了圈子。可是又不逃跑,扑上前继续恶斗。

这不是神经病嘛!

嗡……

信天游的头陡然大了,心跳加速,警兆突生。

他想起来了,在虚境里见过类似的看不懂招法,甚至还见过一模一样的开局弃子,诡异点星位。

对手竟然是,在万年前人工智能崛起的初期,被誉为“围棋上帝”,闭着眼睛打遍天下无敌手,大名鼎鼎的阿法狗!

是师父信使曾经断言,人脑无法逾越的智能天堑,阿法狗!

(

第45章万年之前的传说

信天游八岁学习围棋,瘾头十足,进步神速,仅仅用了半年就攀升至五段。

见好不容易培养的徒弟痴迷于黑白世界,信使不乐意了,毫不客气道:

“你再强大,也击败不了一个对手。永远争‘天下第二’,有什么意思?”

说完,丢出六十八张棋谱。

信天游越看越心惊。

那是高科技时代初期,人工智能阿法狗与人类绝顶高手的对战谱。

那时候百花齐放,理论层出不穷,新的领域不断被发现。在短短一百年里,人类创造出了远超几十万年进化累积的财富,掌握了亿万倍强大的力量。对古人而言,堪称神灵。

也创造出了许许多多机械,代替自己干活。

作为血肉之躯,人类的力量不如它们,速度不如它们,战斗力不如它们,抵抗恶劣环境的耐受力更不如它们……

总之,各方面均不如。

可唯独人类拥有智慧,成为了主宰。

尤其在棋类运动上,机器与人的差距明显。最好的软件,也干不过刚刚学棋的小屁孩。

然而,突然有一天,每秒运算几亿次的超级电脑“深蓝”,击败了鼎鼎大名的国际象棋棋王卡斯帕罗夫。

正当巅峰的卡天王双目无神,面对着电视镜头抱怨。

自己仿佛跟一个冰冷无情的高手战斗,而不是一台机器。它偶尔也会像人一样犯低级错误,情绪却从无波动。没有喜悦,没有愤怒,始终保持冷静。只要被它咬住了,几乎不可能翻盘……

这种感觉,真令人窒息。

科学家判断,于海量的运算之中,诞生了稚嫩的新智慧。

惊奇归惊奇,人类依旧乐观。

计算力强大算什么?

去商店花一毛钱买个计算器,都比最厉害的人算得快,永不出错。可计算器能讨价还价吗?会预测今天撒狗粮的人明天就分手吗?

况且象棋的棋子有严格层级,规矩繁多,特别适合电脑编程。通过海量运算,容易求解出最佳走法。

而地球上最复杂的智力运动,并非象棋,而是围棋。其理论形态达到了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比整个宇宙的原子数量都多多多多多……

单纯依靠计算,两三步推演便可以把人搞晕。例如,一步棋存在十种选择,下一手达到到百步,再下一手膨胀到千种,谁也算不清。

高手除了累积经验,必须拥有“大局观”。即一种玄妙的“模糊判断”,舍弃掉绝大部分认为不行的选择,对形势进行综合感觉,寻找出通往胜利的最优路径。

可人脑计算不了急遽膨胀的数据,,电脑能不能行?

答案是,不行!

即使“深蓝”的运算速度提升好几个数量级,也不可能穷尽每一步棋蕴含的后续变化。甭提运算了,几十步后,数据会膨胀得连内存空间都装不下。除非,它能够像人一样感觉形势的变化,透过表象看本质。

呵呵,一台机器能够产生“感觉”吗?

能吗?

简直是笑话!

二十年过去了,人工智能得到了飞越发展。可以进行人脸识别,驾驶车辆,管理财务……

先后攻克了人类的全部智力游戏,将一个个高手打落尘埃。

只除了围棋还在死守阵地,捍卫尊严。最高明对弈软件的水平,仅仅相当于学棋三年的小朋友。

突然,又是某一天,蹦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机器人“阿法狗”,五番棋挑战统治了棋坛十年的霸主李世石。

一开始并未引发强烈关注,大伙觉得像一场商业炒作。

狗剩在天王的铁拳之下,恐怕支撑不了五十步。下满五局纯属画蛇添足,不过是利用名人效应吸引眼球罢了。

至于输,没有一个人考虑。

地下赌场开出了阿法狗一赔十的盘口,应者寥寥。

谁也不傻,这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他们宁愿选择李世石胜,一赔一点一,稳稳当当赚点零花钱。

风云突变。

谁也没想到,第一局李天王脆败了。

败得还很难看,竟无还手之力,没撑过百步。

尽管他不肯投子认输,一直战斗至无棋可走,把战线拉得非常漫长,却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阿法狗在确立胜势之后,展示出了不可思议的掌控能力。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一退再退,眼睁睁看着对手一步步接近。

如果认为它放水,会让出这盘棋,那就大错特错。

无论对手怎么追,几乎无限接近胜利了。待曲终之时,一定还是输的。

它只在乎赢,不在乎赢多少。有点像大人对付纠缠不休的熊孩子,懒得费神了。索性随你乱搞,反正也翻不了天。

舆论一片哗然。

你能够想象和一条板凳下棋,竟然下输了?

好事者评论,李公子大意失荆州,吧啦吧啦吧啦……阿法狗还是有一点点水平滴,好歹人家能够打赢七八个小盆友……

阴谋论者断言,哼,果然被老夫了不幸言中了,此事必有蹊跷……

职业棋手则震惊,完全看不出一代霸主是怎么输的。盘面在序盘时明明占优,怎么不知不觉就倾斜了?他们找不到败因,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嗯,战术选择明显不对,没有施展出最擅长的凌厉风格……

第二局,李世石收敛轻视,严阵以待,每一步都慎重考虑了才落子。

比赛期间,数次跑到阳台上抽烟。

晚风猎猎,残阳如血。

在长镜头的俯拍之下,男子仰望苍穹,一动不动,孤独的背影显得非常渺小,无助,凄凉。

后来,人们才意识到,那个背影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阿法狗不徐不疾,冷酷碾压。任你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每一步用时均为精确的一分半钟。

结果再次出乎意料,人工智能中盘胜。

李天王全力以赴,不过是把失败的时间延长了一丢丢……

第三局,万众瞩目,不管会不会下棋。

李世石压力山大,连手都颤抖了。额头冒出的汗如瀑布一般,抹也抹不干净。几岁的女儿到现场为爸爸助威,看得眼泪汪汪。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代表了人类与机器决战!

可惜,没有用,依旧完败。

全世界一片死寂。

有人都恐惧地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人类成为弱势的一方,也许被自己创造的智能生命清理出局……

第四局,李天王卸下包袱,反倒轻松了。小宇宙爆发,不屈不挠,只想为人类挽回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这也是步数最长,杀得最难解难分的一局。

李世石一直处于下风,可也一直没被拉开差距,翻江倒海寻找机会。在一团混战,阿法狗露出狰狞的面孔要屠杀大龙时,苦思冥想弈出了惊天妙手,把一颗白子投入了几颗黑子中间。

仿佛易水萧萧,白衣如雪,荆轲慷慨赴秦!

这一步,后来被誉为“神之一手”。当时根本没有人想像得出,连阿法狗也没有料到。

短暂的数步追杀与反杀、围剿与突破之后,盘面逆转,恢复均势。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败相未露的阿法狗考虑时间却越来越长,崩溃了。如同一个生气的小孩子,把棋子满枰乱丢,把自己的大龙活生生走死。

人类终于赢下了宝贵的一局,却是最后一局了。

李世石没有延续神奇。

阿法狗在五局中,走出了若干违背棋理的招法。如飞挂星位疾点角,莫名其妙弃子,高位肩冲……

岂不是讲,人类钻研了几千年的棋艺,在它的面前就是一个屁?那么,几千年的灿烂文明,不就变成了小孩子玩泥巴?

听说,它的棋艺是靠自己左右互搏练出来的,不挟带人间烟火……

所以,尽管承认了人工智能的强大,少数人却叫嚣,倘若是我,某某步就这么走,定斩狗剩于马下。

大多数人还抱着侥幸希望,悻悻道:

“切,别看小李子雄霸棋坛十年,毕竟开始走下坡路了,输了算不得什么。如日中天的,是天才少年柯洁,那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一年后,阿法狗重出江湖。换了一个令人一听就生气的名字,导师!

它横扫棋坛的顶尖高手,六十局不败。招法如雷动九天,无人不惊骇惶恐,却又看不懂,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能够在它手下战战兢兢撑过百招的,寥寥无几,弹冠相庆。自不量力的对杀者,必尸横遍野,速卒。

千呼万唤中,迎来了与天下第一人柯洁的三番棋决战。

天才少年输得很惨,很惨,很惨……

痛苦呻吟道:

“它与李世石决战时,还勉强像一个人,只是偶尔发神经。和我决战时,压根就不是人了,仿佛神灵……”

老棋圣聂卫平评价道:

“……要棋手面对它不卑不亢,是不可能的。假如围棋有上帝,阿法狗就是。我们爬到巅峰才九段。它一出生,至少二十段……”

六十八场大战之后,阿法狗销声匿迹。

从此,江湖只留下了“阿神”的传说。

它本来就不是专为下棋而生的,不过是游戏人间,小试锋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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