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从良 - xp1024.com
《劝君从良》


第1章 乍到

苍穹之上,风与云交融,呼啸着从耳畔摩擦而过。

方锦生头脑混沌地坐起身,一垂眼,透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看到了屁股底下的云海,吓得当场叫出了声。

嗷了两嗓子,她有些迟钝地察觉自己的上肢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才发现双手被一根冷冰冰的铁链给拷上了。

这铁链细长,一路蜿蜒,方锦生顺着铁链的那一头看过去,视线逐渐落到了一个人的背影上。

一个男人,负手而立,手中正捏着那根链子。

长发,红衣,皂靴,身材颀长,手背上的肤色接近惨白,没有一丝活人之气。

“方锦生,湖南潭州人氏,享年二十又一。前世业果未了,不得入轮回,今酆都鬼使前来……”

说至此处,他微作停顿,侧头看了方锦生一眼,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委任。”

方锦生:???

她不是刚刚还在网吧打游戏吗?

后来似乎发生了地震,再然后——再然后?

方锦生想起自己在逃跑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去拔正在充电的手机,一张脸就霎时黑成了锅底。

对方戴着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方锦生看不清其相貌,不敢贸然上前,加之满腹疑问,满心荒唐,半天也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酆都鬼使转过身,扯了两下铁链,示意她过去。

方锦生有种被人当狗使唤的感觉,脸一黑,屁股被黏住了似的动也不动。

对方等了片刻,毫不介意,踩着黑色靴子走了过来,一步步落在云层之上,却是如履平地。

他停在方锦生面前,蹲下身子,朝万里高空之下随手一指:“你看此人——乃文朝三王爷,其野心昭昭,有意谋反。今日就派你去教他改邪归正,走上正途。”

这么高,看得到人?

方锦生睁大了眼仔细看去,眼珠子都要瞪出去了,然而除了厚厚的云层,什么也没看见。

酆都鬼使手抄在怀里,一边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傻不拉几的模样,一边点头鼓励。

“对对——就是那儿,仔细找找。”

然而就在方锦生“仔细找找”的时候,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脚尖,退后两步,最终飞起一脚——

“呜哇!!”

方锦生被踹下了云层,失重感却是微乎其微。

云端之上那个越来越渺小的身影似乎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着她,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耳边:

“记住,若任务失败,你的左手腕部会出现一道红色符文,那意味着你将魂困于此,永世不得超生;若是成功,符文则会出现在你的左手上……”

成功了,左手上——然后呢?

这差事奖罚也太不公平了吧??

方锦生气得想张嘴骂人,却发觉胸口处有一种压迫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直到最终,某种有力的东西逐渐侵占了她的意识包括身体,那感觉就好像是灵魂忽然有了重量,一切返璞归真——

“不要!”

一个像是刚睡醒的女声突然响起,略有点沙绵,但却不失响亮清透。

方锦生睁眼时,眼前的手掌白皙而干净,手背有隐约可见的细细的青筋。她动动手指,才确认那就是自己的手,而刚刚那个女声,也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要啷个?”

有人搭腔,也是个女子,像是对这种情形已经见怪不怪了。

方锦生想起来,这是她瘫在这张床上的第五天。这中间,她断断续续睡过去多少回、又醒来多少回、梦到过多少回重生之前的画面,她两只手都已经快数不过来了。

而这反复的梦魇和现实交叠也在冰冷地向她陈述着两个事实:她死了,以及,她又活了。

说得上档次一些,那大约就是身死形灭,灵魂重生。

方锦生看着那连续五天都守在她身边的年轻丫头,心里再是不想承认、不愿相信,如今也不得不认了。

那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坐在桌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金黄色的批把,一边吮着手指上的果汁,一边习以为常地跟她自我介绍:“主子,奴婢刘朝朝,朝朝暮暮的朝朝,您的陪嫁丫鬟。”

方锦生慢悠悠的转了两下眼珠子,又慢慢地自己坐起身子来,出了口长气。

“我晓得。”

刘朝朝是方锦生原本府上账房先生刘伯的女儿,所以她跟别的下人不一样,她有姓氏。

刘朝朝正舔着手指,一听这话,双眼一亮,“啵”一声拔出了嘴里含着的大拇指,凑了过去,“哟,前两天每回醒了都得问一次,今儿个您倒记得了?”

方锦生耷拉着眼皮,没说话。

其实,前两天第一是因为这副身子太虚弱,老是醒醒睡睡地,糊涂了;第二是她还是没敢接受重生的事实,所以每回醒来,她看到刘朝朝时,都会重复地问: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哪儿?

活像打游戏时孤立无援的自己。

经过这么几天,她大概梳理出来了这个任务的条件和背景。

她重生的这副身子也叫方锦生,是文朝三王爷文棱君的王妃——也就是造反派的媳妇儿,父亲方知寸乃是当朝右相。

酆都鬼使告诉她,三王爷文棱君想造反,而她爹又是忠臣,那么这个设定也就意味着:第一,她必然不受宠,第二,她必定是卧底奸细无间道,两头不是人。

这个熟悉的设定,让她想起了初中时候看过的穿越小说。

方锦生正揉着眉心,一颗圆润的、周边略显剔透的去了皮的批把赫然出现在眼前,刘朝朝殷切地问她:“您吃不?”

别说,躺了这么久了,肯定口干舌燥。方锦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接,道:“谢谢。”

“王妃且慢。”

另一个冷静的女声突然在门口响起,突兀间又有些熟悉感。

一身素缟的高挑女子手端一盘汤药,缓缓地走了进来。

方锦生没来得及收回拿批把的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女子,刘朝朝见状,学着她的长沙口音:“这个您还晓得不?她是青慕,王爷为您安排的贴身侍婢,懂医术。”

青慕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得对王妃无礼。”

虽是这么说着,她却清楚,刘朝朝这是被方锦生醒来后给惯的。虽说王妃以前待人也极好,但是好歹也分礼数和尊卑。而方锦生自从醒来之后,不让行礼,不让说那些文绉绉的官腔话,不光如此,她的口音还有些奇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方言,时不时就往外冒,完全没有以前那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的模样。

青慕夺过那颗批把,道:“此属寒性,王妃大病未愈,还不能吃。”

说完,往刘朝朝嘴里一塞,直接下了逐客令:“让开。”

刘朝朝嘴里包着批把,瞪了她一眼,识趣地走开了。

这个名叫青慕的姑娘跟刘朝朝截然不同,性子颇冷,她服侍方锦生喝了药之后,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便自行退下了。

方锦生躺了五天,几乎快躺成了干尸,便想让刘朝朝扶着她出去溜溜弯儿。

刘朝朝看了一眼天色,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转头对方锦生道:“天不早啦,您还是歇着吧。”

窗户没关,大敞着,方锦生看着从窗口投射进来的属于清晨的阳光,问:“你当我瞎?”

刘朝朝噘了噘嘴:“主子,外头凉,您前几天刚落了水,又连续烧了两天两夜,还是在床上躺着吧。”

听到落水两个字的时候,方锦生微微顿了一下,脑子里又浮现了熟悉的小说情节。她抬起胳膊示意刘朝朝过来扶她,道:“我恢复得差不多了,正好,你给我讲讲我落水的事儿。”

眼看方锦生执意要出去走走,刘朝朝也不得违背,只好放下手里的批把,取了件厚厚的披风给她披上,扶着她走出了房门。

方锦生知道自己不算聪明,但是再不济,高中历史老师唾沫横飞的授课还是历历在目的。这个文朝,显然不是历史上存在过的朝代,不过好在它的首都和领地还杵在中国地图上,是个实打实的地方——河南洛阳。

这是春风满洛城的时段,不过是初春,天还没回暖。刘朝朝告诉她,上元节那一晚,皇亲国戚齐聚一堂,她跟三王爷入了宫参加筵席。

“夜幕时分,别家的小姐妃子齐齐儿地带着自家相公去河边放河灯,那叫一个热闹,您本想叫上王爷一同去,不过他没同意。”刘朝朝道。

方锦生皱了皱眉头,笑道:“这倒是可以理解,放河灯不是姑娘们爱干的事儿吗?”

刘朝朝眼神有些怪异的上下看了她两眼,“主子,人家哪儿是要放河灯的,是去显摆身份、显摆夫君的。”

哦,原来把每个节日都过成情人节的优良传统古时候就有了。

方锦生索然无味地砸吧砸吧嘴,道:“然后呢?”

二人转进一条羊肠小道,迎春枝条繁茂地没来得及修剪。刘朝朝替方锦生拨开前方的一根细枝,道:“然后您就跟梵玉公主一起去了河边,当时人太多,您二人又不让跟,再后来……”

刘朝朝适时地住了嘴,方锦生心领神会,再后来她就落了水。

这种角色的设定,多半都是为了男人,有些骄横的女人争风吃醋起来往往不亚于精神患者发疯。

方锦生想到这里,下意识猜测:“这个梵玉公主喜欢三王爷?”

刘朝朝听完,看了看四周,才偷偷哂笑一声:“您想多了,梵玉公主是番邦来的和亲公主,早就见惯了糙汉子,就咱王爷那个性子,嘿……”

方锦生停下了步子,担忧地看向她:“王爷的性子怎么了?”

“咱王爷……”刘朝朝竖起食指,似乎正要滔滔不绝,然而话说了一半,忽然住了嘴。

她暗搓搓地拐了拐方锦生,道:“主子,咱还是换个事儿说吧……”

方锦生反应慢了好几拍,在刘朝朝的极力掩饰之下,她总算意识到了:这是三王府,说话总归不方便。

于是她会意地比了个“OK”的手势,也没管刘朝朝看没看懂,道:“还是说那公主吧,她看上谁了?”

刘朝朝呆头呆脑地模仿着她的手势,回道:“人尽皆知,她看上的是二王爷呀。”

方锦生迈出去的脚步又停了下来,浑然不觉自己的厚颜无耻,大剌剌地说出了自己第二个猜想:“难道二王爷喜欢我?”

第2章 姑侄

刘朝朝愣了,脸上似乎隐隐约约有点儿不忍和伤感,耷拉着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锦生见了她这副模样,心中一动,正生出一阵预料到剧情发展的自豪感来的时候,刘朝朝干巴巴地道:“并不。”

方锦生及时收住了嘴角的笑容,顺便做了两下脸部运动,随后为了掩饰尴尬,露出了个深思熟虑的表情。

“那她为什么推我下水呢?”

刘朝朝终于露出了一点自然流露的惊讶和欣喜,“您想起来是是她干的了?”

方锦生:“没有啊。”

刘朝朝急得呲了呲牙,压低声音道:“那您没证据,怎么能直接这么说出来呢!”

方锦生看了她两秒,老实回答:“我猜的。”

这句话说完后,方锦生觉得要不是因为尊卑有别,刘朝朝差点就跟她翻白眼了。

不过,刘朝朝最终还是没有翻白眼,她压着嗓子对方锦生道:

“主子,这事儿明眼人都觉得跟梵玉公主有关系,但是谁也拿不出证据来,没法子的事儿——她平时心高气傲,汉人女子她正眼都不瞧一下,怎么会突然娇滴滴地过来拉你去放河灯呢?”

方锦生点点头:“这么说,就是她害的我嘛。”

刘朝朝急忙竖起食指,噘着嘴一个劲儿地朝她嘘气:“小声点儿!您心里有数就行了!”

说完,刘朝朝看向她的眼神里,有一丝质疑——就像在质疑这人是不是傻了一样。

方锦生望了望天,长叹了一口气:这些阴谋论宫心计和豪门争斗,她是真的真的不太行。

她遇事一向喜欢随遇而安,也懒的去深究其中细则,想来这梵玉公主的死对头是以前聪明伶俐的方锦生,却不一定是她这个怂包废物,转眼便将此事抛去了九霄云外。

主仆二人回了房之后,方锦生闲来无事,便拿了个黄不拉几的镜子对着自己一顿照,照了半晌,她觉得还不如直接撒泡尿照一照来得痛快。

其实细究起来,此女子若非比她年长,容貌与她生前是有八九分相似的,所谓“常有眉目口齿,般般入画”,用来形容这张脸,倒也不为过。

“锦生姑姑!”

正在她快要把那镜子瞧出个洞来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唤,而听声音,应该是个还在发育的少年郎。

方锦生缓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回味起“姑姑”二字。

趴在桌边的刘朝朝见了来人,忙低头吐出了批把核,起身行礼:“参见殿下。”

只见门口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稚气未脱,两只眼睛里却像是盛了星星,脸上白白嫩嫩的,穿一身月白色锦衣,其上绣着几枝纤瘦的淡紫色牧荆花,一看就是一位足不出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温室花朵。

刘朝朝见方锦生呆坐着没回应,急忙低声提醒她:“主子,文辛世子,您的侄子呀!”

“啊?”方锦生愣愣出声,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冲文辛摆了摆手,“你好,侄子。”

“……”

“……”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刘朝朝才将事情的原委给二人解释得清清楚楚。

方锦生的母亲是吴家四小姐,而文辛的父亲荣世子,是吴家三小姐的儿子,所以方锦生和荣世子是表兄妹关系。按照辈分,文辛理应叫她一声姑姑。不过,荣世子文荆早在六年前就辞世了,文辛的母亲也去了安国寺带发修行,所以文辛一直住在三王爷府中。

文辛两手捂着茶杯,偷偷觑了她两眼,“太后入殓,王亲贵族都去宫里行斋戒了,没想到我不过晚回来了几日,您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方锦生登时接收了个极大的消息,在脑子里调整了一下措辞,才道:“太后她老人家什么时候……”

文辛缓缓地回道:“就在您落水的第二天晚上。”

难怪堂堂三王妃落了水受了惊还大病一场,偌大的王府静得跟灵堂一样,门庭冷落,无一人探望,原来是太后薨了。不过与这国丧比起来,方锦生落个水真的算不上什么事儿。

说起王府中的其他人,方锦生逐渐想起自己那没当一回事儿的任务来,这座府邸的主人——三王爷文棱君,她还未见过。可是就她这零零散散的智商,怎么叫人家浪子回头呢?

想到刘朝朝谈起文棱君的脾气的时候的神情,方锦生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惧意,毕竟她压根儿就没想过怎么面临此人,更何况对方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想到此处,方锦生忙问文辛:“那王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为何,听到方锦生主动询问文棱君的时候,文辛眼睛亮了亮,有些意外之喜:“姑姑别急,姑父过几天就回来了。”

方锦生:“过几天?”

“孩儿尚未及冠,理应斋戒三天,其他长辈都是七天,这是规矩,姑姑再忍忍吧。”

听到“忍忍”二字时,方锦生觉得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但又不好说破,便干笑了两声。

这姑侄二人并不熟,但好在实际年龄相差其实不大,起码能聊聊天。只是聊着聊着,方锦生越发觉得这孩子的眼神不对,似乎有点局促难安。

方锦生以为他有什么难处,碍于规矩又不开口,便打算放他离开。

岂料,文辛在听到她打发他回去休息的时候,反而吃了一惊,脸上还隐约有几分失望:“锦生姑姑,您今日不给孩儿授课了?”

方锦生愣了半天,转头向刘朝朝求救,后者跳芭蕾似的把脑袋朝到了天上。

方锦生只好讪讪的对他笑:“孩子,我失忆了,你看呢?”

文辛毕竟还小,藏不住情绪,脸上露出了一刻的窃喜,但随即又转为稍显虚假的遗憾。

“那您也可以教我一点别的。”

方锦生转了转眼珠子,青春期的孩子玩心极重应该是亘古不变的原理——不过她喜欢。

她正愁没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转头看了看房间四周,问道:“有硬一点儿的纸吗?”

扑克牌,最早起源于中国的纸牌,唐代时的纸牌只有树叶般大小,故又称“叶子戏”,是扑克牌的雏形。不过古时候的扑克玩法方锦生不了解,即使是在二十一世纪,她也只会玩单机斗地主。

黄昏时分,青慕手托一盘冒着热气的中药来到方锦生的房间门口,一手提起衣裙下摆,抬脚迈进屋内,声音不大不小也不急不躁,恰是一个毕恭毕敬又极其自然的程度:

“王妃,您该喝药了。”

说完,一抬眼,窗边的软榻上围坐的三人同时转过脸来。

这不转倒好,一转过来,除了方锦生以外,就没一个人形。

三人手里都拿着纸牌,方锦生的下巴上贴着唯一一张纸条,倒也无伤大雅,而刘朝朝和文辛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肤了。

刘朝朝拨开眼前的纸帘,居然还冲她打招呼:“青慕,玩不玩儿,我教你!”

方锦生看到青慕握着木托盘边儿的手指关节明显紧了许多,有些泛白,心想这姑娘好歹是文棱君派来的丫鬟,多少还是该给点面子。

于是,她扯了下巴上的纸条,扔了牌,道:“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文辛,明天再来吧。”

文辛点点头,开始处理脸上的纸条,方锦生看着觉得还是有点可怜,便上手帮他一起撕。

听到那聚众赌博的第三人竟然是文辛世子,青慕的瞳孔微微一缩,原本泛白的手指更白了,一贯冷漠的脸上头一回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虽然青慕最终并没有说什么,送完药之后,就送文辛回房了。但是刘朝朝总是觉得此事很不妥,思前想后,她还是口头警告了一下方锦生,大致意思就是——三天后王爷回来如果发现您是这副尊容,您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哟,这么厉害啊?”方锦生嘴里叼着两张王炸,手上动作利索地洗着牌,含糊不清地道。

刘朝朝乃是方府的八卦鼻祖,跟方锦生又是一块儿长大的,自然知道许多消息。

她看到方锦生这痞子样,牙疼似的诶哟一声:“您看看您,您这副样子,跟以前那就是天差地别,王爷一回来,不得一眼就看出来才怪!”

方锦生扯了扯嘴角:“爱看看,不看拉倒。”

她把嘴里的两张王牌取了出来,放在牌的最底下,心里盘算着下次怎么阴文辛和刘朝朝他们两个,顺便再赢点钱。

刘朝朝把牌一把抢了过去,义正词严地看着她:“您真以为我跟您闹着玩儿呢!您还知道您嫁进王府的目的吗?”

方锦生本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一听这话,总算认真了几分。

“别的奴婢不懂,但是老爷忠于陛下,一直碍于三爷的势力,恐其有逆反之心,您嫁进王府,一来是牵制,二来好方便留意王爷的一举一动——这可是当初您自己说的。”

“我……”方锦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颇为无语地小声嘀咕道:“什么人哪,以为自己拍碟中谍呢?”

刘朝朝继续道:“而且老爷对您的要求也不高,您嫁过来的这五年来,虽然并没有查探到什么重要消息,但老爷也没有怪罪过您不是么?”

方锦生:“那我这点儿也是挺背的……等等,你说我嫁过来几年了?”

刘朝朝:“五年。”

方锦生觉得这事有点不妙,咽了咽口水,谨慎地问道:“那我出嫁的时候是几岁?”

刘朝朝:“二十二。”

“……”方锦生瘪了瘪嘴,悻悻道:“老就老点儿吧,脸还在这儿,算了。”

刘朝朝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应该担心的不是这个,王爷是知道您的目的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看您一眼,您以前是一家之母,不论大事小事都做得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所以王爷就算想治您的罪,也没有理由。”

方锦生默然不语地听着,但是智商偏低的她暂时还没有听出来哪里不对劲。

“但是如今您失忆了不说,还……”

刘朝朝卡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清了下嗓子——“换句话讲,如今王爷看了你这模样,若是您一个不小心触了他的逆鳞,您觉得他会轻易放过您吗?”

刘朝朝讲话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生硬地拐了个弯,方锦生有预感,她没说完的那句话必然不是什么好话。

第3章 领教

所以刘朝朝讲了大半天,归根结底就是要现在失忆的方锦生做到一点——演。

演什么呢?当然是演她没有失忆,她不仅没有失忆,还得跟以前一样贤良淑德温柔似水。

可是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再说青慕和文辛都见识过她这副尊容了。于是刘朝朝降低了标准——王爷见她的时间并不多,只需要做到举止谈吐不出纰漏即可。

所以……

“所以,这就是你让我顶着三本书走路的理由?”

方锦生站在房间里,脑袋上顶了一摞厚厚的文书,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亦步亦趋装模作样,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刘朝朝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上下打量:“嗯……记住,行时步从容,要不急不慢,双眼平视前方,后背挺直,要走成一条直线。”

方锦生听到这儿,拧着眉毛嚷道:“大姐,直线诶?”

“说话不要大声,收腹。”刘朝朝轻拍了一下她的肚子上的肉,方锦生咬咬牙,觉得这厮就是在乘机报复。

方锦生憋了半晌,看着刘朝朝在她面前又是吃又是喝的就来气,便开始没话找话。

“文辛那小子呢?”

“噢,”刘朝朝呸一声吐出瓜子壳,“小世子刚刚找您来着,不过被我回了,让他晚上再来。”

方锦生张着嘴阴阳怪气地哂笑一声:“行啊刘朝朝,你连世子都敢赶?”

刘朝朝撅着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赶他走的人是您,奴婢不过是带个话而已。”

方锦生忿忿不平地要去揪她胳膊上的肉,被她躲开了,方锦生碍于脑袋上的书,没追杀过去,只是暗暗骂了句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刘朝朝嬉皮笑脸地冲她做鬼脸,道:“晚上给文辛世子授课,这就爱莫能助了,不过奴婢劝您还是装装样子就行了,不用勉强。”

方锦生:“装?他都知道我失忆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刘朝朝略头疼地点了点头:“也是,那可怎么办,这可是王爷交给您的差事。”

“哈?”方锦生有点激动,差点把头顶上的书给摔了,“他搞搞清楚好伐?这是我侄子,我表哥的孩子,跟他很亲吗?”

刘朝朝竖起食指,摇了摇:“荣世子——也就是您表哥,他跟三王爷一直是亲如手足兄弟,若非要比亲,三王爷对小世子应该比您还亲。”

方锦生顿了一下,有点儿意外:“为什么?”

刘朝朝停下手里的动作,像是突然回想起了很久远又不能释怀的事情,随后抱着手靠着桌子,道:“荣世子的母亲穆清王妃,也就是咱家老夫人的二姐,曾经落了个罪名,所以荣世子自打出生以来就遭人冷落,受尽白眼。但是荣世子并不在乎这些,他博览群书,胸怀韬略,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您一定想不到,三王爷曾经有意拜他为师,向他请教,但荣世子拒绝了。”

方锦生惊道:“他还敢拒绝了?”

刘朝朝歪着脑袋笑了一下,有些得意的样子:“荣世子虽然拒绝了王爷,却还是常常指导他,其实跟师长也没什么区别。”

方锦生犹豫着点点了头。

“我懂了,他二人属于同辈,外头对荣世子的流言又多,所以拜师这种事传出去必然对三王爷有些不大友好。”

不过,能不顾流言蜚语和外界评价,虚心请教,做到韩愈那句“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那这个三王爷,真的会有刘朝朝和酆都鬼使所说的那么糟糕吗?

到了傍晚时分,天气也不知是怎么的,气温陡转,感觉一下子变冷了许多,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似的。

刘朝朝在案几下备了只铜质炭炉,方锦生说不装就不装,所以晚上的授课被她硬生生地改成了——

啪嗒一声,随着这声轻响,骰子在棋盘上骨碌碌滚了几圈之后,方锦生看到了朝着上方的一个“六”。

“到了!”方锦生一拍巴掌,趾高气昂地将棋子走入了终点。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众人都以为是青慕又来送药,也未细看。

方锦生乐呵呵地捡回了骰子,头也不抬:“搁那儿吧,待会儿喝。”

飞行棋掷出六点时,可奖励该玩家再掷一次,方锦生抛了抛手心里的骰子,将其再一次掷了出去。

然而片刻后,屋子里骰子滚落的细微声音逐渐消失,四周突然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方锦生听到旁边的文辛说出了细弱蚊蝇的两个字:

“姑父……”

通常来说,人在面临巨大打击或恐惧的时候,会选择逃避现实。方锦生抬头,看了一眼传说中的三王爷,嘴边的笑容居然变都没变一下:

“来吗,三缺一?”

方锦生做了一夜的噩梦,醒了睡,睡了又醒,天初亮的时候,她生生地被刘朝朝摇醒,起床,穿衣,洗漱,跟前两天一模一样的程序。

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要去面对传说中的逆臣贼子文棱君。

如果方锦生在这个封建阶级社会呆习惯了,她可能真的会仗着自己身为主子的身份,把刘朝朝拖出去打一顿板子。

“你不是算的他今天早上才回来吗”

刘朝朝一心虚就开始拉长个脖子跳芭蕾舞,望着天:“失……失算嘛……”

“王妃,王爷有请。”

方锦生正要上手掐死这个小贱人,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方锦生见了来人,确是身姿挺拔,一表人才。

刘朝朝凑到她耳根子上悄声道:“邱钰,王爷身边儿的护卫。”

方锦生闻言,冲邱钰微微一笑,这时,邱钰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打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定睛一看,原来是文辛。

文辛从出门就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沮丧,方锦生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详的感觉,走上前一把拉过他,道:“他凶你了?”

旁边的刘朝朝一副“您操的哪门子心哪”的表情,插嘴道:“王爷不会凶小世子的,您想多了。”

方锦生看了她一眼,又问文辛:“那他跟你说什么了?”

文辛这孩子天生就属于老实巴交的类型,说话也是文文弱弱极好欺负的样子,道:“姑父教导我不要荒废学业……”

方锦生:“什么?”

“王妃,”

邱钰的声音再一次适时地响起,催促得底气十足又叫人找不到一丝反驳的可能,“王爷有请。”

此书房之名为南轩,方锦生前脚进去,邱钰后脚关门,利索得像是此情此景已经上演过了无数遍似的。

南轩内极其开阔空旷,采光极好,敞亮的屋子里隐隐有一丝淡淡的龙涎香气,然而即便是这样,方锦生还是觉得一进来就有一阵直钻脚底的凉意,凉到了心坎里,一来二去,她连看到明亮的光线都觉得是寒光。

寒光投映之处是一方书案,男子微呈半透明的手指稍稍一勾,似乎正展开一幅什么图纸在细细观摩。

初春的凉风从半合的窗户里偷溜了进来,除了方锦生微微拂动的头发以外,这屋里的一切都是沉寂肃穆的——物件随主,时间一长,它们都潜意默化地披上了一层无法剥离的威严。

方锦生看不大清楚对方的全貌,但就是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文棱君面前摆的,是她昨天亲手画的飞行棋棋盘,为了显得专业,她还用她那不堪入目的毛笔字专门在上面题了三个大字——

“棋,行,飞”

一字一顿,很轻,很沉,让人顷刻间联想到被冗长的岁月所掩埋的入鞘之剑,褪尽硝烟,连血光也被珍藏。

但方锦生还是忍不住插嘴:“那个……是从左往右读……”

对方微微一顿,抬起眼来。

“是吗?”

铮!

方锦生的脑子里发出一声巨响,刚刚还收尽锋芒的冷兵器——出鞘了。

她看清了文棱君的模样后,当即两腿一软,大腿根传来一阵颤意。

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副眉眼。

此人的长相倒不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般帅得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以俊逸二字形容倒也绰绰有余,只是那一双些微细长的眉毛尾端上扬,眉峰微挑,眉与眼的间距比寻常人要近一些,如果说刚刚他的声音是一把利剑,那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就是列了一道剑阵。如果有画眼线,那恐怕连眼线的走势都是笔直的线段相连,不带任何柔和圆润的拐角。

总结下来,方锦生只想到了鲁迅先生的两个字——吃人!

可偏偏书案前的文棱君就这么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情绪。这种不喜不怒不卑不亢的神情,才是最要人命的。

“病可好了?”

方锦生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已经缴成一团了,还是强装镇静:“谢王爷关心,妾身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说实话,她是第一次说这么别扭的话,中间好几次差点没咬到舌头。

也不知文棱君是否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他继续审视了方锦生片刻,朝她竖起手中展开的棋盘,听不出语气中是什么意味。

“从何处学来的?”

方锦生飞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佳作,尽量保持着温婉贤淑的范儿,抿嘴一笑:“妾身偶然间有感而发,便画了下来。”

“感从何来?”

方锦生卡顿了一下:“梦里。”

闻此,文棱君将纸张重新平铺在书案上,起身时,日光倾泻一身,烛台上的灯火跟着晃动了一下,一如方锦生波涛起伏的内心。

方锦生虽然抬着头,目光却始终只敢向下,她看到一双锦靴缓缓走来,对方的每一步都是脚跟先落地,再是脚底和脚尖缓缓挨地,步子落得结实平稳,一丝不苟,有种天生的王者之风。

文棱君走到方锦生身边,面朝其身后,比肩而立,如同一幢高墙挡在她的身旁。

良久,高墙开口了:“梦做的多了,是不是就跟现实混淆了?”

不知为何,方锦生感受到了一阵灭顶般的恐惧感。

“妾身听不懂……您的意思。”

文棱君始终目视前方,没有分出半点余光来看她。

“为何你现在的表现,与病症不符?”

方锦生的目光骤然一紧:青慕!

青慕一定跟他说了什么!

可现在想这些也无事于补,方锦生在心底无声地吐出了一口长气,努力稳定心神,继续瞎掰:

“是,妾身这几日大病未愈,常常忘事,不过自打听说王爷您要回来了之后,心里一高兴,这忘事的毛病就好了不少。就好比冲喜之说,这还得托王爷您的福,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

文棱君听了她一席话,目光微微一动,侧头看向她,那目光对方锦生而言就跟探照灯没什么两样,差点就能照得她内心无所遁形。

“是吗?”

不予否认又带着明知故问般的反问句,最是让人心绪不宁。

文棱君语气中带着些意味不明:“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恢复了,而‘方锦生’,还是原来的方锦生。”

方锦生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时,毛都快炸了,因为一直不敢眨眼,她憋得眼泪在眼眶底直打转,硬着头皮强笑道:“您这话说得,我当然还是方锦生了,难道还能被掉包不成?”

文棱君缓缓地站到她面前,目光不怒自威,“说得有道理。”

这句有道理却不像是赞同,依稀带点别的意味。

文棱君打量着她有些逃避的目光,语气不恶而严。

“真相敌不过时间,到最后,它总会自己浮出来。”

方锦生下意识地猛一抬头,然而对方却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回了书案。

“文辛这几日荒废学业,你可知道?”

方锦生站得小腿肚子又酸又涨,看到文棱君坐了回去,把她的飞行棋叠到一边,抽出了另外的卷轴,一边在心里暗暗庆幸他没有追问“飞行棋”三个字的由来,一边回道:“其实也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读书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文辛他不过是娱乐一下而已。”

“娱乐,整整三天?”文棱君目光微微一冷,扫了她一眼。

方锦生却像是品尝到了一眼万年的滋味,紧张得浑身刺痛。

“近日太学院关闭,他年少顽劣,不知奋笔疾书,你也由着他?”

方锦生:“有那么严重……”

文棱君提笔的手停了下来,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成功地叫方锦生咽下了想要继续说的话。

她手指发麻,暗暗在袖子里擦了下手心里的汗水,改口道:“前几天妾身身体抱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后一定会好好督促文辛念书,不让您操心。”

文棱君墨染般的眸子里迸发出的淡淡目光很快掠过她,方锦生从中读出了令人心安的不屑和冷漠,幸好接下来他说的话也足够叫人心安。

“最好如此。”

蘸墨的毫尖在纸上轻轻扫过,就跟方锦生此刻的内心一样感到短暂的畅快。

“近日闭朝,政务停顿,本王刚好有空,明日你带上文辛,到我书房来学。”

“……”

方锦生原本因紧张而微红的脸,唰地一下成了惨白。

第4章 揭穿

方锦生踩着僵硬的步子离开南轩之后,邱钰走进屋内,看见文棱君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

邱钰走上前,文棱君并未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道:“演技拙劣。”

他评价的是谁自然可想而知,邱钰略一思索,道:“据青慕所说,王妃醒来之后的确跟之前判若两人。”

文棱君瞥了他一眼:“失忆?”

邱钰摇摇头,道:“并未查出任何失忆的病症,王妃当日落水之后,受了一场风寒,但还不至于到失忆的地步。”

文棱君唇角一勾,冷笑道:“让自己的女儿奴颜婢膝足足五年,都没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如今大旗一倒,终于急眼了。”

邱钰眉心微锁:“您的意思是,是右相让王妃故意演的?可是这么做,她又能从您身上得到什么呢?”

文棱君转过身,拎起飞行棋盘的一角,端详了片刻,淡淡道:“管她什么目的,只要她有胆子,只管来便是,本王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楚山南审得如何了?”

“噢,”邱钰这才想起正事来,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他。“青慕给他用了药之后,还是时而清醒时而疯癫,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这是这么久以来,属下根据他的只言片语所推断的事情大致的经过,应该无误。”

说完,他顿了一下:“只是……”

文棱君随手翻阅着手中的簿子,头也不抬,道:“说。”

邱钰依言颔首,缓声道:“只是他眼睛上的伤落下太久,恐怕无法复明了。”

文棱君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波动,但翻阅纸张的手指似乎微滞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道:“派人好生照看。”

邱钰:“明白。”

翌日,南轩房内。

这回有文辛陪同,方锦生觉得自己的底气足了不少。幸好文棱君自始至终坐在案边看书,没有走下来巡视,方锦生才能浑水摸鱼地完成督促任务。

其实陪读也不是什么难事,文辛写,她在旁边看着就行了,可据文辛所说,以前的方锦生时不时就要吟诗一首,让文辛写下来,顺便再交给文棱君鉴赏一下,而一般文棱君的评语是:向你姑学习。

……现在倒过来让她跟文辛学还差不多。

方锦生瞅着文棱君看书看得极其专致,瞄准机会,俯下身子凑到文辛面前,悄声道:“你姑……我以前多久作一次诗?”

文辛知道她的难处,以手掩声:“三两天一首。”

“靠,”方锦生以气息声吐槽道,“李白都没她这么夸张吧?”

文辛拿着毛笔望着她,眼神疑惑而茫然。

方锦生无奈道:“快写快写,别看我。”

她刚说完,忽听那头的文棱君轻轻地“嘶”了一声,似乎有些疑惑,道:“竟未研墨……”

方锦生再迟钝,这点反应力也是该有的,忙端起架子,婷婷袅袅地走过去,施之以礼,道:“妾身来替王爷研墨吧。”

文棱君看都未看她一眼,嗯了一声,转头继续看书。

常人恐怕不会喜欢别人以这样的态度待人,可现在的方锦生真是爱死了他这样的态度,她甚至觉得只要文棱君不看她,这世界就是晴朗的。

她正在心头美滋滋,目光落在书本上的文棱君突然开口道:“文辛。”

下方的文辛停了笔,起身行礼道:“姑父。”

“‘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何意?”

得知这父子俩原来是要探讨文学,方锦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边研墨一边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文辛微微思索了片刻,回道:

“回姑父,此句出自《论语》为政篇,意思是了解一个人,应当看他说话做事的动机,观察他所走的道路,考察他做事时内心的心思,如此,这个人就毫无可隐藏之处了。”

方锦生越听下去,嘴边的笑容就越接近于凝固。

文棱君点点头:“一个人伪装的手段再高明,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不过此句的重点还是在于如何看人,你可领悟了?”

文辛俯身行礼,道:“孩儿记下了。”

砚台上的墨不知何时已经渗了些许出来,染脏了桌面和邻近的纸文,可是动作僵硬的肇事者毫不知情,还在神经紧绷地研着墨。

文棱君将纸文取过来放到另一边,以防被染脏,对文辛说道:“学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文辛显然是开心的,但是他在文棱君面前所展露的开心完全比不上跟方锦生斗地主的时候的一半儿,还要对赐予他零碎的下课时间的姑父行上大礼。

“孩儿先行告退。”

眼看文辛退出了房间,方锦生手里的墨条贴着砚台发出重重的摩擦声,就在她用力过度要将墨水洒出来的时候,文棱君忽然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啪嗒——

墨条落在书案上面,方锦生低呼一声,惊愕地下意识看着文棱君的双眼。

不愠不怒,却恰是叫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方锦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生死边缘试探,声音微颤:“王爷……”

文棱君看着她,一言未发,缓缓站起身,方锦生忽然发觉自己手上多了点什么东西,低头一眼,是一支毛笔。

“许久未闻什么佳作,王妃不如即兴来一首。”

对方把位置都给她让好了,桌上不知何时还摆了一张空白的纸,方锦生拿笔的手微微颤抖着,声音细若蚊蝇:“即兴……那个,妾身大病未愈,还……”

“那不如改写《为政篇》第二十二则第一句,笼统不过九字,对王妃来说,应该不难。”

方锦生双眼发愣,文棱君伸手作势,道:“请。”

方锦生强忍着惧意,缓缓坐下,以生疏的手势执笔,毫尖在白纸上方停顿着,久久不能落笔。

宽阔的书房之内忽然没了半点声响,除了方锦生如鼓如雷的心跳。

良久,方锦生察觉身后的文棱君走近了一步。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方锦生一怔。

“意思是人一旦失信,不知其还有何用。”

啪——一声,听到“还有何用”四个字的时候,方锦生不负众望地摔了笔。

她一推椅子,窜下了书案台阶,直接逃到了房屋中间的圆桌后面,找了半天,只找到一个茶盘能用。她将茶盘挡在面前,遮住了视线里的大半个文棱君,仿佛这样就能规避危害似的。

“杀人犯法!你要是杀了我,终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文棱君眼里的不善逐渐显露:“本王说的是二十二则的第一句,你紧张什么?”

方锦生这会儿才敢喘气,只是憋的太久,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她瞄了一眼文棱君,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失忆了,我知道青慕肯定都告诉你了——你啥也别说了,咱们就开门见山吧!”

文棱君微微皱眉,视线紧紧锁定着方锦生瑟瑟发抖的身子,随后朝她缓缓走了过来。

文棱君走过来的架势自带修罗气场似的,方锦生吓得脸都青了,脚底来回闪躲,走位极其风骚,嚷道:“你干嘛,你你你别过来!你站住!”

文棱君果然站住,不再往前一步,眼神却像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刀。

“是你说要开门见山。”

方锦生:“是是是开门见山啊,那开门见山还要脸贴着脸说话吗?你就站那上边儿跟我说话不行吗?”

文棱君目光一变,往前一步:“你这是什么态度?”

方锦生抬起茶盘,哭丧着脸道:“别过来!”

文棱君微微垂眸,心里似乎察觉到方锦生对他深深的恐惧,眼底反而有一丝得逞之色。

方锦生小心翼翼地眯着眼,透过茶盘底下看到那双锦靴一步一步地迈过来——有句话叫步步生莲花,虽然是形容女子的,但如果可以套用在文棱君身上的话,那生的应该是彼岸花。

文棱君停在离圆桌一米开外,似乎执意要走近跟她讲话,方锦生腿软跑不动,文棱君往左一步,她就往右边跑,文棱君往右一步,她就往左边跑。两人一边围着桌子跳二人转,一边进行会谈:

“既然要开门见山,那你又何必再演下去?”

“谁演了!我纯天然不添加,天生这个样!”

文棱君被方锦生的语气和举止微微一惊:“你不是方锦生,你是谁?”

方锦生:“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叫方锦生!”

“你撒谎!”

“我没撒谎!”

以前的方锦生哪里会有这样失态的样子,就算是失忆也不可能会脱胎换骨,若非是演技了得,眼前的这个女子必然来历不明。

想到这里,文棱君的目光突然变得阴狠。

方锦生是他的目光接收信号最强的对象,自然也立即感知到了形势不对,奈何没有半点本事,只能继续动嘴皮子。

“爷,您冷静一下,您是堂堂七尺男儿,不会要跟我一个女人动手吧,那传出去多不好,啊?我说了我是真的失忆了,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以前要是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今天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道歉……”

文棱君被来回兜兜转转的方锦生转得不耐烦了,忽然出声喝道:“站住!”

方锦生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不起!”

看到方锦生眼角挤出的泪花,文棱君眉心紧皱,半晌无言。

屋里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面等候已经的文辛和刘朝朝等人,文辛推门而入,看见跌坐在地的方锦生和眼含怒意的文棱君,心下一慌,顾不上繁文缛节,跑了过去,一边试着搀扶方锦生,一边问道:“锦生姑姑,你怎么样?”

方锦生惊魂未定,泪眼婆娑地看着文辛,说不出话。

文棱君扫了一眼门口的青慕,道:“你确定她没有失忆?”

青慕看向方锦生,半晌,跪在地上回应:“之前奴婢确定,王妃并没有失忆的可能。”

“现在呢?”

青慕顿了顿,低声道:“不明。”

文棱君的目光并未在青慕的脸上多做半分停留,道:“自行领罚。”

“是。”

青慕简简单单地应下,自使至终都未再抬头。

方锦生看着青慕毕恭毕敬地退下,甘之如饴地去接受惩罚,脑海里想到了无数种酷刑十八禁,心底凉得如同腊月寒霜。

第5章 凤仪

刚下了一场春雨,不隆重也不冰冷,润物的雨势过后,石板染上了更深的色泽,植物呈现的是新鲜的嫩绿,几瓣迎春点缀其中,在微微泛凉的空气里扮演着时间的来使。

刘朝朝走进屋内,看着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方锦生脸色苍白地低声碎碎念叨着什么,不忍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唤道:“主子。”

自从把她从书房里接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副摸样。

方锦生没理她,眼眶泛红,嘴里不停地说道:“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多活几天的,没想到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刘朝朝心里也以为她可以先瞒一段时间的,结果第一天就穿帮了,但是方锦生现在这副鬼样子,她也不忍心再说出来打击她。

因为眼下,还有别的麻烦。

刘朝朝尽量温声道:“主子,老爷和夫人来看你了。”

她说完,过了许久,方锦生像是才听到似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听着甚是弱小可怜又无助。

“来就来,我演不了了。”

刘朝朝咬咬下唇:“还有,王爷也来了。”

方锦生:“……”

耗子见了猫是什么反应,方锦生现在就是什么反应,一听文棱君要来,她看了刘朝朝一眼,一把扔了被子,死死地揪住刘朝朝的手:

“朝朝姐,求你别让他来!求!你!”

这一声姐把刘朝朝给叫懵了,然而不等她回答,那个熟悉得像是来自地狱的声音响起了——

“为何不要我来?”

方锦生愕然转头,看见立在珠帘外的高大的身影。垂下的珠子本该泛着润泽柔和的光芒,然而文棱君往那儿一杵,倒像是挂了一排排的勾刺和冷箭。

方锦生活像被割了舌头,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缩进床的最里侧,抓起被子,又把自己给藏了起来。

“锦生?”

珠帘忽然被人拨开,再落下时,发出细碎的碰撞之音。

方锦生听到这一声呼唤后,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脑袋,看见床边站着的一身长袍官服的男人和一袭华服的女人,脑子一时短路,愣愣无话。

刘朝朝欠身行礼:“老爷,老夫人。”

方锦生默默地听完,有些懵懂地看向二人。

这是右相方知寸和吴家四小姐吴负霜,三王妃方锦生的父亲和母亲。

可是,这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吗?

方知寸看了她许久,似乎在等着什么,方锦生犹豫了半晌,轻轻的唤道:“爹……”

听到她还认得自己这个爹,方知寸略微激动地应了一声,一副紧绷的老脸总算舒展了一些,仿佛劫后余生似地吁了口气。

可是随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一沉,侧身朝着珠帘外的人道:“文楼!”

文棱君听罢,掀帘而入,目光波澜不惊。

“岳父大人。”

文棱君走进来时,床上的方锦生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就要往后缩,吴负霜见此,款款坐下,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别怕,到娘这儿来。”

方锦生不过踌躇了一秒,便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

见文棱君面无一丝一毫的愧意,方知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大步走到文棱君面前,怒指其面,道:“这就是你堂堂三王爷尽的人夫之责?自己的妻子病重到这步田地,您竟然毫不关心,还故意让她受惊,你究竟是何居心!”

文棱君扫了一眼方知寸指向他的手指,道:“文楼也想知道,岳父大人教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入我王府,如今又来演上这么一出苦情戏,又究竟是何居心?”

二人素来不和,说话阴阳怪气早已经是家常便饭,但真的撕破脸皮还是头一遭。方知寸被文棱君的话噎得脸色发青,骂道:“信口雌黄!”

“我是不是信口雌黄,您心里最清楚不过。”说着,文棱君看向缩在吴老夫人怀里的方锦生,又道:“以前的事暂且不提,现在的方锦生是偷梁换柱还是心怀鬼胎,还望二位亲自鉴定一番,更为妥当。”

方知寸怒不可遏:“你!”

揽着方锦生的吴负霜似乎微滞了一下,她垂眸看了看方锦生的脸,而方锦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贼心虚,也刚好抬眼,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吴负霜眼底似乎闪过一抹什么,随即对她温柔一笑,如同一个母亲的笑。

方锦生心跳如鼓。

这时,听到头顶的妇人温声道:“老爷,您先出去等我。”

很柔弱的声音,却有种天生的让人甘愿遵从的平和。

方知寸像是有些放心不下,犹豫道:“你……”

吴负霜噙笑道:“我有些话,想跟这两个孩子单独说一说。”

方知寸有些痛心地看了一眼娇弱得不像话的方锦生,又看了一眼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文棱君,气得呼哧呼哧的吹了几声胡子,一甩衣袖走了出去。刘朝朝心领神会,行了礼,也跟着退了出去。

二人刚刚离开,吴负霜原本脸上温润的笑容便消失了。她抚了抚方锦生的后背,随后放开她,起身时,又是一派与生俱来的尊贵和从容。

她并未走动一步,只是看向文棱君,语气平静:“三王爷,锦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也是我跟老爷唯一的孩子,我将她这一生托付于你,是对你的信任和肯定。”

“最了解自己孩子的,莫过于她的母亲,锦生现在好端端坐在我面前,你却叫我来判断真假与否,当真是叫人窝火。不过三王爷一向有一说一,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我权当是过来探望女儿罢了。”

文棱君的眼里已经褪去了刚刚的狂傲,方锦生甚至有一种隐约的错觉,觉得他眼底有一种源于尊重的谦和——对一个母亲的尊重。

“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即使我是吴家的人——你也知道,我与我那几位兄弟姐妹所信奉的道从来不同。所以,你和我家老爷斗也好,和吴家斗也好,哪怕你真如传言所说,要行逆天之事,我都绝无二话。”

从方锦生的角度看去,妇人云鬓轻拢间,有细碎晶莹的步摇点缀其中,随着其平和不俗的谈吐而生的气息微微摆动,摇曳如刚过去的春雨。

吴负霜缓缓抬脚,走到文棱君面前。

“今日她是失忆,我姑且不与你计较,但是日后她若是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向你讨一个说法。你记住,有些事情不是我不能做,而是我不愿做。”

这是方锦生第一次看到文棱君露出一副受教的态度,而且是毫不避讳的、坦诚布公的,他微一颔首,道:“文楼明白。”

吴负霜不紧不慢地折身,返回到方锦生身边,道:“光明白没用,要说得出做得到,不过依我看来,三王爷应当是个言出必行之人。”

文棱君听罢,朝方锦生看了一眼,而恰恰方锦生一直被他一反常态的表情所吸引,一直盯着他看,这么一来就免不了四目相对。奇怪的是,这一次,方锦生却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吴负霜理了理方锦生乱缠的头发,目光在她的眼睛上有一瞬间的停留,随后依旧面带微笑,继续替她整理衣衫,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直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他从我身边夺走了某些东西,自然会还一些别的,所以我懂得知足常乐。你们这些有抱负有野心的年轻人就不一样了,年轻气盛,力气用也用不完,但是争来争去,背后总少不了女人的扶持和付出,所以你就是再忙,也要记得关心关心自己的夫人,尤其是锦生现在失忆了,你更要多留意她一些。”

方锦生心里咯噔一声,看向吴负霜的眼里突然多了一些复杂。

文棱君面不改色地回道:“文楼记下了。”

方知寸夫妇二人离开后,方锦生碍于屋里还坐着一个文棱君,仍是迟迟不敢下床。

方锦生悄悄数了数,不算文棱君现在手上这杯,他已经喝了足足三杯茶了。这个三王爷,当真是足够有耐心。

“晚膳早已经备好了,你究竟要不要吃?”

刚夸你有耐心,这就熬不住了。

方锦生抱着被子,唯唯诺诺地回道:“您去吃吧,我一会儿让刘朝朝送来就行了。”

文棱君目光微微一变,放下茶杯,道:“又不是病得无法下床,夫妻二人用膳还要分开送去,叫下人听了成何体统。”

“……”方锦生脑海里想起了吴负霜说过的话,文棱君有一说一,眼里容不得沙子,再结合他对文辛的教育方式,恐怕他对规矩礼节方面的要求也是极其严苛。

想到这些,方锦生视死如归的下了床,套了件衣服,走了出去。

珠帘声起,文棱君下意识抬眼看过去,下一秒立即移开眼,沉声道:“衣衫不整,成何体统!”

方锦生低下头一看,才发现是领口歪了,敞开了些,急忙扯了扯,这一扯,把外衫系得松松垮垮的绳结也给扯开了,腰带也栓得左高右低,一身的潮流前线。

文棱君用余光看到这一幕,眼底有怒气升腾,起身道:“方锦生,你失忆把脑子也丢了吗!”

方锦生原本就怕他,这下好了,看到他眼含怒意地站起来,吓得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床上爬。

眼看她又要躲进被子里,文棱君怒火中烧,刚被吴负霜灌输的一点儿耐心瞬间荡然无存。

他几步上前,伸手抓住了被子一角,恰好方锦生揪住了另一角,可怜的被子就这么被扯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二人谁也不输谁地僵持不下。

方锦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觉得抢到了被子就能翻身农奴把歌唱似的,死死逮着不松手。

而文棱君对于除了朝堂政务以外的事,就从来没有耐心二字,尤其是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女人,刚刚等了方锦生三杯茶的功夫,已经是他对吴负霜老夫人所说的话的最大尊重。

他死死地盯着方锦生的手,咬牙切齿般地道:“松手。”

或许是看过了吴负霜让人钦佩的的气度,方锦生强压下眼里的泪花,头一回跟文棱君唱反调:“不松!”

说完她就后悔了。

只见文棱君冷笑一声,手臂突然往回用力一拉,方锦生力气不及,随着手里的被子就扑了过去。

文棱君只想着把被子抢过来,哪里会想到把人也拽过来了,当即脸色一变,眼看方锦生摔了过来,他下意识一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方锦生原本只能够到文棱君的下巴,这次仗着在床上的优势,扑到文棱君身上时,竟然比对方高了一个头。

她一低头,看见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着她错愕的表情,而对方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

“……”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刘朝朝,她本来就不放心这两人单独相处,一听到声响,立马火急火燎的推开门,结果就看到这一幕——

文棱君站在地上,搂着方锦生的腰,而方锦生站在床上,双手抵在文君棱的胸前——其画面之美,比起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调情之类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闻声看向门口,表情一个比一个好看。

刘朝朝则是不可置信的后退,摇头,再后退,再摇头。

方锦生立马推开文棱君,朝她伸手:“朝朝,你听我解释啊!”

第6章 作案

在一片尴尬到死的寂静和虚伪做作的和睦当中,第一回共用晚膳总算成功结束。

文棱君是个一天到晚泡在书房的政务繁忙之人,吃了晚饭之后就不见人影了——方锦生自然求之不得。

刘朝朝替她端来漱口的水,她刚喝到嘴里,忽听到刘朝朝娇柔无比地说了句:“主子,要抱抱……”

“噗——”

方锦生一口水全喷了出来,火大得转头就要找刘朝朝算账,哪想那小贱人早就跑得远远的,摇头晃脑地道:“给不给嘛?”

方锦生擦了一把嘴边的水渍,指着她道:“你过来,我给你抱,我给你抱个够!”

说完,拔腿就追,期间偶尔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大厅。

因而这二人也未意识到,站在角落里观察了半天的邱钰满脸嫌弃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如今的王妃站无站相,坐无坐相,就连最基本的礼仪也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以前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手执文书的文棱君听完邱钰的一番扼腕叹息之后,思索了一秒,道:

“看来不是装疯卖傻,是真傻。”

邱钰:“还要继续留意吗?”

文棱君放下书,不屑一顾:“不值一提,有青慕看着就够了,量她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顿了顿,又道:“起因查得如何?”

邱钰摇摇头:“现场未留下任何痕迹,王妃当日站立的那块石头底部松动,确是自然原因,早前清乐苑的太监就上报给了工部,只是当时并未有人在意,拖欠了些时日,因而如今工部领罚,也算是默认为意外。”

文棱君嗤之以鼻:“意外?怎么偏偏就是方锦生发生意外?”

邱钰微一蹙眉,道:“您的意思?”

文棱君缓缓起身,踱步道:“方锦生落水,方知寸现在恨不得扒了本王的皮,恰好明华也死了,现在谁的势头正盛,谁最有心思坐山观虎斗?”

邱钰略一思索:“左相。”

谈及吴廷免,文棱君漆黑的眸子里迸出一抹决绝的寒意。

“吴廷免妄想坐收渔利——那正好,明华死了,六年前的帐就只能算在他头上了。”

傍晚,方锦生总算在刘朝朝的带领下找到了青慕。

一路上她想过以无数的态度来对待青慕,大致都是先表示谅解她的职责所在,不追究她打小报告的事,然后再对她的伤势表示慰问关心,并对文棱君给她的处罚表示道歉——总之,态度要诚恳,要表现得善良,但是也得有立场。

……直到她看见一手马粪的青慕站在马厩前。

方锦生尽量憋着气息靠近一些,以示尊重,问道:“青慕,你这是在做什么?”

青慕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如您所见,领罚。”

“不是,”剧情与现实的反差叫方锦生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她舔了下嘴皮,“王爷所说的处罚,就是让你来清马厩?”

青慕:“您以为呢?”

“难道不是挨板子、抽鞭子吗?”方锦生下意识道。

言罢,青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方锦生真想撕了自己这张破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指望你挨板子,真的青慕。”

对方没有理会她继续说下去的话,转身继续低头干活。方锦生急忙跟上去,道:“说真的,我挺担心你的,自从我听王爷说要罚你之后,我就一直在担心你会不会有什么事儿……”

“奴婢安然无恙,王妃请回吧。”青慕突然在原地站定,以一种格外疏离的语气对方锦生说道。

言罢,拎起脚边的水桶,扬长而去。

方锦生再想做老好人,也跟不下去了,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原地叉腰:

“不是,我都没怪她告我的状,她凭什么跟我耍脸色啊?”

刘朝朝啧啧两声,看着青慕离去的背影道:“向王爷告状,那是她的职责所在,您以前也是知道的,她就相当于王爷安在您这儿的眼线,说白了,大家都默认了彼此的存在。她的脾气一向这样,好面儿,不过我看着这一回,是因为她没诊出您失忆的病因,所以自己跟自己生气呢。”

说到病因,方锦生顿了一下,不再搭腔了。

她望了一眼在马厩里忙碌的青慕,嘀咕了一句:“学医的人是不是脾气都这么怪?”

“这就不知道了。”刘朝朝摇摇头,搁包里掏了把炒瓜子,凑到方锦生面前,“您要吗?”

方锦生上下将她看了一遍,没接,问道:“文辛那小子呢,怎么今天都没见着他?”

刘朝朝愣了下:“您不知道啊?小世子去太学院上课了,不过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您要去找他不?”

方锦生听罢,甩甩头道:“算了,这孩子我可耽搁不起。”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往回走。刘朝朝嗑着瓜子,搭腔道:“可不是呢嘛。其实今天要不是青慕领罚,耽搁了,就不是邱钰去送世子去宫里了。”

方锦生顿了一下,纳罕道:“不是吧,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上学还要人送?”

刘朝朝看了她一眼,有些索然无味地嚼了嚼嘴里的瓜子仁儿,吐槽道:“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会认为这个年纪的贵公子不能让人护送——不过以前,送世子去太学院的可是您本人。”

方锦生停下脚步,指了指自己,用眼神表达了疑问。

看来文棱君对文辛,正是严中有慈,极其在意这孩子的安危。

刘朝朝点点头:“如今王爷估计是看您都‘自身难保’了,所以改了让青慕去,应该就是这两天了,青慕领完罚就得去了。”

“……”方锦生听了这话,心里有一点儿不平衡:“我是堂堂正正的三王妃,我护送文辛去学堂的话,身份摆在那儿,必然不会生什么岔子,但是青慕一个弱女子,她怎么护送?”

刘朝朝绷不住脸似的要笑不笑,又奸又贱,道:“您想啥呢,您以为青慕只会给人治病哪?她看着是奴婢,可到底是王爷手底下的人诶。”

方锦生转了转好奇的眼珠,随即悄咪咪地凑过去:“那你给我说说,她有多能打?”

刘朝朝竖起食指,摇了摇,“此言差矣,青慕并不会武功,不过她浑身上下的毒就足够杀人于无形——您现在知道我不跟她亲的原因了吧?”

说完,她看着方锦生,表情凝重地朝自己嘴里扔了颗瓜子。

方锦生看到她那傻样儿,翻了个白眼,抢过她手里没吃完的瓜子儿,继续边走边道:“行,我现在也落得清闲了,明儿出去逛逛。”

刘朝朝急忙跟上去,“最近有什么好逛的呀,国丧期间啥都被禁了,没什么玩头。”

方锦生:“出去走走也好啊,我来这儿之后都还没好好看看呢,成天待在王府都快把我给憋死了。”

刘朝朝正在留意那半句“我来这儿之后”的意思,忽听不远处一声呼喊:“锦生姑姑!”

二人一转头,只见文辛和邱钰一前一后地大步走过来。

方锦生略带无奈地回头看了刘朝朝一眼,道:“我不去祸害他,他倒自己来找祸害了。”

刘朝朝没忍住笑,轻轻拐了她一下。

文辛走到方锦生面前,满脸期待地道:“姑姑,咱们今天玩什么?”

方锦生瞟了一眼站得笔直的邱钰,语气略带刻薄:“玩儿?咱们要学习,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你姑父说的。”

邱钰的眉心皱得扒都扒不开,道:“王妃恐怕是误会了,王爷并不是如此严苛的,再说,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世子殿下的将来着想。”

方锦生点了下头,笑道:“那为了将来,咱们抄书去吧。”说着,就要带着文辛走。

谁知这老实孩子不知临场发挥和变通,坚持道:“锦生姑姑,孩儿已经学了一天了,不想再学了。”

这倒霉孩子。

方锦生:“否则怎样?飞行棋已经被你姑父没收了,你去找他要啊?”

文辛怂了一下没接话,过了片刻,扯了扯方锦生的袖子,道:“那就玩那个什么……扑克牌?”

“不腻吗?”

闻言,文辛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方锦生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孩子当真不知,不论玩什么,最后文棱君都会把帐算到她这个当姑姑的头上,说她带头作案,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她又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想了半天,方锦生突然扫到邱钰那正直不阿的小脸蛋儿,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不被揭发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该名朝阳群众拉入团伙作案。

UNO牌,桌游,是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中“1”的意思,在这两种语言中其发音为“乌诺”,在英语中为“尤诺”。在游戏规则中,当玩家手上只剩下一张牌时,必须喊出“UNO”,因此而得名。

制牌之前,方锦生特意安排文辛吩咐邱钰去取了颜料,一来二去的,邱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了共犯。

所以在玩牌之前,方锦生胸有成竹地朝邱钰挑了挑眉毛,道:“忙了这么久了,不一起来一把吗?”

邱钰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文辛,恭敬颔首:“属下不敢。”

方锦生朝刘朝朝使了个眼色,刘朝朝立马会意,啧了一声:

“王妃邀请你是给你面子,你看我,我就不推辞,人小世子都累了一天了,你陪陪人家,世子开心才是咱们做下人的头等大事,您说是吗世子殿下?”

文辛愣了愣,有些笨拙地接话道:“对,邱护卫,你就坐下陪我玩一把吧。”

文辛发话,邱钰就没法儿再推辞了,只好依言坐下,开启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聚众赌博”。

第7章 对峙

然而,方锦生到底是低估了邱钰这人的正直程度。

第二天,她睡得正酣,刘朝朝过来把她摇醒——一般到了这一步,方锦生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果不其然,她又一次不负众望的被文棱君邀请到了南轩。

一进门,文棱君手一扬,一摞东西被扔到方锦生脚下,她定睛一看,正是昨晚上费时费力做出来的那一副牌。

她瞥向站在文棱君身边的邱钰,对方在接受到她的眼神之后,默默地看向了别处。

文棱君沉声道:“看什么看,站好!”

方锦生急忙收回斜伸出去的右脚,规规矩矩的站直了。

文棱君收回扎在方锦生身上的目光,对邱钰说:“收起来,拿去烧了。”

邱钰想也没想,便回道:“是。”

方锦生听得两眼一直。

她眼睁睁看着邱钰走下来,将地上的纸牌收在一起,想到昨夜做了许久的牌就要这么没了,忙拉住往外走的邱钰,道:“等一下!”

文棱君目光一沉:“别管她!”

方锦生死拽着邱钰不松手,道:“王爷,我知错了!我不会再让文辛玩这个了,您就把牌留给我吧!”

啪——

文棱君一巴掌拍在书案上,目露火光:

“松手!堂堂王妃与下属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方锦生原本使着吃奶的劲拉着邱钰胳膊的手瞬间松开,后者一个措手不及,撞到了门上。

“……”邱钰揉了揉脑门儿,对方锦生道:“职责所在,望王妃体谅。”

说完,就要开门离去。

方锦生突然又道:“等等!”

——这一回是脆生生的两个字,好像比刚刚有了些底气。

方锦生看向文棱君,她觉得如果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她以后的日子必然也不会好过——今天对方看上去是要烧牌,其实烧的是她的主见和人权。

“我就想问一句,凭什么你们男人就能骑马射箭玩骰子,我玩玩牌就不行了?”

邱钰被她的态度和语气惊了一惊,随即饶有兴趣地站好了,有点期待地等着接下去的剧情。

可咱们的三王爷还是一板一眼的那句台词:“你这是什么态度?”

方锦生大义凛然地伸手作请:“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文棱君微顿了一下,霍然起身。

在他起身的瞬间,方锦生还是绷不住地往后一躲——尽管二人中间差不多隔了二里地。

文棱君的眼神尖锐的刺在方锦生的脸上,仿佛要生生地刺出一个洞来,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好,你要跟我讲道理,那我就陪你讲道理。你说男人做这些,那是在闲碎之时,再者,这些事情或能强身健体,或能广交朋友,都是对己有利之事,哪像你一天到晚的不务正业?”

方锦生:“玩牌那叫开发智力,还能通过猜别人手里的牌来参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怎么就不算利己?”

啪——

不出所料,暴躁三王爷又拍了一回桌子。

“胡搅蛮缠。”

方锦生:“什么叫胡搅蛮缠?所谓不讲道理,为胡搅,纠缠不放,为蛮缠,你不分青红皂白要烧我的牌,就是不讲道理,你一天到晚都爱管我的闲事,就是纠缠不放!”

“放肆!”

随着第三巴掌落下,书案发出沉重一声。

然而,文棱君再看向方锦生的方向时,已经没人了,旁边站姿极其别扭的邱钰冲他苦涩一笑。

文棱君仔细一看,原来怂包方锦生躲在了邱钰的身后。

文棱君一甩衣袖,边往下走,边说道:“那你倒是跟我说清楚,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许让文辛玩物丧志。你说我不分青红皂白,你的丫鬟我交给你自己管教,但是你头上戴的是本王王妃的名衔,你做错了事,难道本王还没有资格教训你吗?”

眼瞅着文棱君越走越近,邱钰的脸上也越来越无奈。方锦生死死揪着邱钰的衣服,玩命似的往后拽,道:

“邱钰呢?他也参与了,你凭什么不罚他?你偏心!”

被突然点名的邱钰愣了一下,侧头对方锦生道:“王妃,您居然能在拿卑职当挡箭牌的同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方锦生也被自己的不要脸折服了一下,扯了一下嘴角,没好意思搭腔。

文棱君:“是本王让他深入敌营,刺探军情,若非如此,那还会知道你带着文辛不学好,偷偷鬼混?”

方锦生:“……”

文棱君扫了一眼藏在邱钰背后、突然陷入沉默的方锦生,拿过邱钰手里的纸牌,道:“你先出去。”

眼前的人肉护盾即将撤离,方锦生不甘的扯着对方的衣角,直到邱钰说着“得罪”,一点一点地把衣服从她手心里抽了回去,方锦生脚下无力似的往后一退,后背刚好抵在了门上。

邱钰:“……”

文棱君扫了一眼方锦生微红的眼眶,目光轻指了指另一边,邱钰心领神会,认命地朝他行了礼,走到窗户边,翻了出去。

“刚刚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继续说了?”

要不是方锦生现在心里正乱,一定会听出文棱君语气里难得的一丝不正经——像是等着看她的好戏一般。

方锦生垂着头,道:“仗着自己位高权重,丝毫不尊重别人的想法,重男轻女的古代社会,万恶的专制政……唔……”

文棱君及时上手,捂住了她大逆不道的说辞,方锦生因为害怕,眼里泛着隐约的泪花,正对上文棱君恶狠狠的目光。

“再乱讲话,你连自己怎么死都不知道!”

方锦生惊恐地望着他,吓得呼吸都停下了。

文棱君端详了她一会儿,“你很怕我?”

方锦生死命地点头,点着点着,看到文棱君微皱的眉头,又开始死命地摇头。

文棱君不屑一顾地扫了她一眼,松了手。

他背过身,边走边道:“你所说的前半句,绝不可能是指本王。重男轻女是因为女人自古都需要依附男人才能生活,是风气所向,若是她们能自立自强,一样值得被尊重。而你的最后一句,”话到此处,文棱君停下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别再被我听到从你嘴里说出来。”

方锦生怔愣了良久,看着文棱君重新坐回位子,犹豫着开口:“你……不歧视女人吗?”

文棱君提笔蘸墨,看了她一眼,道:“为人母者皆为女子,我为什么要歧视她们?”

方锦生:“那你为什么老对我这么凶?”

“……”文棱君的脸上有种孺子不可教的悔恨之意,道:“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觉得我对你凶。再者,若不是你做的那些过分之事,我也懒得跟你计较。”

方锦生看着他天生不善的目光和面相,心道:屁嘞。

“我做的哪里过分了,文辛跟我说他想和我呆在一起玩,不想读书,我才想出这些玩意儿来陪他的。”

文棱君手上的动作一顿,眼带剑芒:“他果真这么说?”

方锦生有些后怕地缩了缩:“是啊。”

文棱君:“这个臭小子,本王还是太纵容他了。”

“……”

你哪里纵容他了?

方锦生试着朝他走了几步,但奈何腿软,走着走着就放弃了,离文棱君还是十万八千里的距离,道:“您容我多说两句,文辛已经很优秀了,你不要逼他逼得太紧,偶尔放松一下也没什么的。”

文棱君抬眼扫了她一下:“要放松也不是跟你玩那些没用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就是不尊重别人的想法……”方锦生看到文棱君投射过来的目光,又一虚。

谁知文棱君却放下笔,对她道:“继续。”

方锦生有些脚软地摸到桌子边上坐下,怯生生地道:“你应该常问问文辛怎么想,可能在你眼里他还是个孩子,可他毕竟已经十五了,心里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可以不必完全遵照,但是你的了解和尊重对他来说一定比天天看书来得有意义。”

文棱君微微垂眼,思索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方锦生鼓起勇气乘热打铁,小心翼翼道:“还有我,我觉得我足够自立自强啊,我是说在思想上啊——那你能不能也尊重一下我?”

闻言,文棱君抬起眼皮,淡淡地看向她:

“是么,本王为何察觉不出。”

方锦生急了:“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啊,时间一久,你就会发现我还可以的,真的!”

文棱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着她道:“是吗?那即日起,你每天到书房来抄写《道德经》,什么时候你把书写和仪态练好了,就算我什么时候了解你了。”

“道……道德经?每天啊?”

方锦生舌头有些打结,“不是,为什么呀?”

“因为这个。”

文棱君指间夹着一张叠好的大纸,方锦生细看过去,才看出那是前几天被没收的飞行棋,而不知文棱君是不是故意的,刚好把写有“飞行棋”三个字的那一面叠在了表面。

“……”

“邱钰一个习武之人,闭着眼睛写,都比你的字优秀十倍,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方锦生:“我……”

“还有,”文棱君另一只手又拿起了UNO纸牌,漠然道:“什么时候我满意了,你什么时候就能拿回这两样东西。”

“……”

不知为何,方锦生想起了高中时候的班主任。

方锦生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小声嘀咕道:“我又不是不能重做一副……”

“只要你有那个胆子。”文棱君盯着她,冷冷地说道。

方锦生后背刚安抚下去的毛又吓得竖了起来,又怂又不甘地回道:“哦。”

文棱君:“好好回答。”

“我知道了。”

闻此,文棱君才将手上的玩意儿随手丢在一边,收回了活像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目光,重新提起了毛笔。

第8章 奖惩

军令不可违,文棱君之令更不可违。

隔天,方锦生老老实实地起了个早,赶去了南轩。果然,有人比她更早,她踏进书房时,文棱君已经坐在书案前了。

稍有不同的是,在东侧原本文辛的位子上又多设了一张矮型的案几,地上铺着锦席,桌上叠放着书籍——看样子是真为她准备周全了,铁了心要让她重温一下学生时代的美好时光。

文棱君潜心于笔下,打方锦生进门开始就没抬过眼。恰好方锦生也不想跟他打招呼,径自走到案几前,脱了鞋,盘腿坐了下去。

“入室前应叩门请示,见到本王应当行礼。”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方锦生一愣,看向数米外书案边的文棱君,对方似乎不大愿意分给她过多的表情和眼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又垂下了眼睫。

“这里无外人,本王可以不跟你计较,免得你又给我乱扣帽子。但是出了府,就由不得你这么乱来,以防你将来出门丢人,现在出去,再来一遍。”

“……”方锦生憋下了嘴边的一口恶气,暗地里瞪了他好几眼,连扯带拉、十分没好气地穿上了鞋,走了出去。

出了门,她先是猛吸了一大口外面的新鲜空气,才再转身,准备重新踏进死气沉沉的修炼场。

她抬手,指关节叩了叩门,待三声后,屋里的人没有动静。

这说明请示不到位。

方锦生有些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以为是自己的敲门声太小了,又叩了叩。

没声。

再敲。

还是没声。

咚咚咚——

……

砰砰砰——

……

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方锦生忍不了了,脾气一上来,撸起袖子准备砸门,巴掌正要拍下去,忽听里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砸一个试试?”

方锦生一听这声音不对,立马放下袖子,缩回了手。果然等了片刻,文棱君亲自走了下来,站在她面前,二人中间隔了道低低的门槛。

文棱君看了一眼大敞开的房门,道:“敲门应该落两下,力度要适中,你敲这么急是要报丧么?”

……古人真麻烦。

文棱君看着方锦生一脸不情不愿有气也不敢发的怂样,眼底露出一丝无药可救的鄙夷,摇了摇头,道:“看来你真是忘得一干二净,行了,进来吧。”

等到文棱君转身,方锦生立马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突然,对方又转身对她道:“坐过……你做什么?”

文棱君眉毛紧锁,看着方锦生一脸虚假笑意地抬着个兰花指,搓了搓中指和拇指:“一根儿头发,您背上的。”

看着眼前姿势油腻的女子,文棱君眼角轻轻地抽了一下,哪里有心情细看她手上究竟有没有头发,低声说了句“不可理喻”,转身走了。

方锦生一边瘪嘴一边翻白眼,颜艺极佳,不情不愿的跟了过去。

“坐过去。”

方锦生学着电视里的行礼姿势,一扭屁股一弯膝盖,朝文棱君继续行了个油腻的礼,娇声道:“是。”

文棱君看得有些怀疑人生:“哪里学来的怪腔怪调?”

方锦生在心里回嘴:老娘乐意,你管得着吗。

和刚刚一样,她脱了鞋,两条腿一盘,用屁股擦着席面挪到了案前。见此,文棱君目光一冷,厉声道:“坐好!”

方锦生吓得身子一抖,抬头望着他,细声说:“我坐好了呀……”

言罢,方锦生明显感觉文棱君的呼吸声都沉重了些许,应该是被气的,但她实在不知道自己的坐姿哪里出了问题,也只能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他。

文棱君瞪了她片刻,一掀袍摆,脱了鞋,坐到她身边,亲自演示道:“跪坐,身子摆正。”

方锦生诧异地看着坐得端端正正地文棱君,道:“您不会是强迫症吧?”

文棱君:“别废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锦生只好安安分分地起身,跪下,重新坐好。

好不容易调整完了姿势,文棱君眼指她面前的宣纸。

“写。”

方锦生依言提起笔,还未蘸墨,又听他道:“拿笔的姿势不对。”

这熟悉的台词让方锦生心头一亮——她瞬间想起以前看古装剧里的男女主抱一块儿写字的浪漫场景,男的温柔帅气,女的小鸟依人,画面要多和谐有多和谐,要多唯美有多唯美!

她心道:不是吧,春天来得如此之快,俊王爷要亲手教我写字了?

此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见文棱君拿起了另一支毛笔,做出正确的拿笔姿势给她看,道:“看着我的手,改过来。”

方锦生:“……”

难怪你俩成亲五年没孩子,你这么直活该你独守空房!

方锦生百般无奈地一边瞄着他的手势,一边依葫芦画瓢。

“可以,自己写吧。”

评价完之后,钢铁直男挥一挥衣袖,自顾自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方锦生一边忿忿不平地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一边顺手拎了本书过来,打开,定睛一看,又被整篇整篇的繁体字给吓懵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决定硬着头皮依葫芦画瓢,这些字原本长什么样,原封原样地搬过去就行了。

不过抄课文这种事情,刚开始还能有耐心好好写字,越到后面就越不行了,作为一个连续数天都可能不会提笔写字的大学生,方锦生自然也是这类人之一。起初她想着要糊弄文棱君不容易,下定决心好好写,写了两页纸之后,在手腕发酸手指僵硬的双重胁迫之下,她的字不出所望地飘了。

方锦生耐心有限,写了半天,实在不耐烦了,朝坐在上头的文棱君道:“王爷,我渴了。”

文棱君眼皮也不抬:“自行解决。”

方锦生小声抱怨:“不早说。”

言罢,自己起身去倒了杯水,倒完水,她瞅见桌上的高足盘里放着一摞核桃酥,眼珠子下意识瞄了一眼文棱君,随后转过身子,背对文棱君,挡住了桌上的核桃酥,再偷偷捞了些藏在怀里。

后方的文棱君微微抬眼,看了看方锦生偷偷摸摸的背影,一脸漠然,随即视若无睹地继续手头上的事。

边吃东西边写字让人觉得会轻松许多,方锦生回了位置后,一边提笔抄书,一边时不时塞一块儿核桃酥到嘴里,安逸得频频点头。

日落时分,方锦生甩了甩发酸的手臂,噘嘴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拍拍手里的点心渣,道:“我抄完了。”

文棱君似乎正在闭目冥思着什么棘手之事,眉心轻皱,听到她的声音后,眉毛皱得更紧了,道:“呈上来。”

方锦生捞起面前的一叠纸,走到他旁边,将自认为写得最好的那一页放在了第一页,铺在他面前,企图蒙混过关。

文棱君长睫微抬,轻扫了一眼,额上青筋隐现。

“写的什么东西?”

方锦生愣了愣,凑上去自己看了一眼,唯唯诺诺地道:“我觉得还行啊。”

文棱君一脸懒得跟她废话的表情,“重抄。”

方锦生讶然地张大嘴,满脸诧异:“不是,凭什么呀?”

话刚说完,文棱君眼眸一扫,她立马噤声了。

文棱君从那叠纸当中抽出一张,忍住那没眼看的字迹,扫了一眼,扔到她怀里,道:“就凭你的态度。”

方锦生不明所以,自己翻开看了好一会儿,除了字丑了点,她真没看出来哪里能表现她的态度了。

“油渍。”

“……”

原来方锦生偷吃核桃酥时,手指上残留的油渍无意间沾到了纸上。不过她这会儿仔细找了找,还是没能看出来。最后凑近闻了闻,才闻到了些香味——就是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看出来的。

行径败露,她也没有办法反驳,只好抱着自己的纸又走了回去。

“今日到此为止。”

走了一半,忽听文棱君如此道,方锦生闻之大喜,惊喜地转过头去。

“明天再加一本。”

“……”

方锦生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她狠狠地扯着手里的宣纸,气得呼哧呼哧地呼了好几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除去吃饭的时间以外,方锦生在南轩内有时一坐就是一天,即使是脖子发僵、手酸得要命也于事无补,有时就算文棱君不在,她也偷不了闲,她越是急躁,字就写得越丑,文棱君给她布置的内容也就会越多,慢慢地直接演变成了持续下跌的股票,只赔不赚。

几天后。

文棱君处理完其他事宜,照旧回了书房,无视还在抄书的恹恹欲睡的方锦生,回了自己的位置,继续开始无聊而枯燥的一天。

过了一会儿,文辛在门口敲门,唤道:“姑父。”

文棱君目不斜视地盯着手里的文卷,道:“进来。”

而方锦生听到文辛的声音,简直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一脸期待地看到文辛走进来,甜滋滋地叫她一声:“锦生姑姑。”

方锦生差点就要开口叫他宝贝儿了,她忍住激动的心情,招呼文辛过来,道:“你今日怎么没去太学院?”

文辛挨着她坐下来,道:“今日常假,不必去。”

常假以十天为一旬,放假一天,相当于方锦生以前的周末。

方锦生听到这话,简直比自己放假还开心,“那你还来这儿干什么,难得休息一天,出去玩儿啊!”

文辛轻轻地呃了一声,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文棱君。

方锦生这才猛地想起这里还坐着这么一号人物来,正打算替文辛打抱不平、偷偷瞪文棱君一眼的时候,飞出去的眼神恰好对上文棱君的目光,吓得她一个急转直下,连连眨眼,活生生瞪成了媚眼。

本以为文棱君又会说她是不是眼睛出毛病了,不料对方下一刻就移开了视线,唤了邱钰进来。

“备马,本王要出门一趟。”

说完,撂下文卷,起身走出了房门。

方锦生和文辛惊喜地相视一眼——

赶得巧不如赶得好,机会居然说来就来!

第9章 原则

出了府门后,文棱君和邱钰二人各骑着马,上了官道,马蹄走得不疾不徐,真看不出是要去办何事的。

邱钰忍了片刻,忍不住问文棱君道:“您打算去哪儿?”

文棱君像是刚醒似的,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下,道:“去看看左曲南。”

邱钰不解:“爷,您今早刚去见过少将军。”

马蹄似乎有所停顿,文棱君睨了邱钰一眼,对方立即垂下头去,随后,他随意扫了一眼官道两边,一夹马肚,径自而去。

邱钰饶是看不懂三王爷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了上去。

方锦生来这地方半个多月,却是头一糟出门,一颗心自然放飞得如同脱缰的野狗。但是时值国丧,酒楼肉铺的生意不大理想,离了肉,吃也就没甚意思了。幸好对她而言新鲜的玩意儿不少,姑侄俩拖着个刘朝朝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看一路拿,把刘朝朝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主子主子,这是给三岁小孩儿玩的!”刘朝朝夺过方锦生手上的拨浪鼓,感觉丢人都要丢到姥姥家了,她将右手拎着的买来的物件换到左手,拽着方锦生往旁边的茶摊走,道:“求您了,坐下歇会儿喝口茶吧。”

方锦生活像进了横店影视城,浑身的劲,这会儿倒不挑了,乐呵呵地跟过去,“好啊好啊。”

文辛看着方锦生新鲜的劲儿,心情也变得一样欢喜。三人在茶摊上喝了点儿粗茶,不到片刻,方锦生忽见一位路过的妇人拎着一小篮子桑椹,瞧得心痒痒,拐了拐刘朝朝,道:“走走走,买吃的去。”

文辛闻声即起,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而刘朝朝则是苦嚎一声,被方锦生连拉带拽地扯到了街口的小贩摊边儿。

方锦生见了一筐黑亮亮的桑椹,口水直在嘴里打转,忍不住蹲下去抓了一把,顾客挑选物品于她而言乃是天经地义,但是人家可不一定这么想。那小贩见她一爪子伸下去,差点没脱鞋拿鞋底拍她,尖声道:“干什么!干什么你!”

方锦生还没得及回话,刘朝朝先按捺不住了:“嚷嚷什么?又不是要抢你的。”

刘朝朝一开口,方锦生顿时觉得有人掏腰包是一件多么有底气的事情,立马也来了气势,附和道:“就是!你把这这这——全给我包起来,我都要了!”

刘朝朝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伸手指了一圈儿,下巴都快掉了,道:“主子,买那么多您吃得完吗?”

“吃得完吃得完,人多嘛。”方锦生边摸边回道。

一听“主子”二字,再看这三人的穿着,小贩深知这一笔不简单,立即换了笑脸,连连上秤,“得嘞,我这就给您全包起来!”

方锦生拍拍手,站起身来,笑盈盈地拐了拐文辛。

刘朝朝见她这副样子,知道劝是劝不成了,一边摸钱袋,一边有气无力地问道:“多少?”

对方收了秤砣,一口豁牙齐刷刷地亮了出来:“十五斤六两,您全要,给您算一两四钱银子得了。”

“什么玩意儿?”

方锦生不食古代烟火,本来也没往脑子里边儿听,忽听刘朝朝这么一嚷嚷,她顿了一下,有些不明就里:“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刘朝朝指着那竹篮筐里的桑葚,问小贩:“你这一斤要多少?”

那小贩明显是没有料到刘朝朝会追问具体的价格,腆着脸笑了会儿,道:“这时段北方哪儿来的桑葚呀,我这几筐可都是打南边儿运来的,要多甜有多甜,绝不骗人,不信您自个儿尝尝?”

他说完就捧着一把桑葚举到了方锦生面前——这是主子,把主子哄高兴了,下人说的话哪还会有什么作用呢?

可惜方锦生没吃,倒不是因为她看出来了什么端倪,而是这玩意儿没洗。

刘朝朝不耐烦了:“你别给我扯开话题,问你多少钱一斤呢?”

对方眼瞅着她这不依不饶的态度,露出了个“您这就没意思了”的神情来,回道:“一钱银子。”

刘朝朝瞪大了眼:“一钱银子一斤?你怎么不去抢啊你?”

小贩哂笑一声:“您也知道,这东西一旦保存不当,就容易被压坏,路不平、颠簸了也不行,所以马车只能走官道啊,一路上得要运费得要关税吧?不是,我可都便宜您将近二钱银子了,您还想怎么着啊?”

方锦生还云里雾里,刘朝朝却已经掏出了包包里的小金算盘,如果方锦生没有感知障碍的话,应该感觉到了刘朝朝身上明显强盛的气势。

“跟我算账是吧?行,咱就来好好算算。”

只见刘朝朝放下手里的东西,左手执算盘,右手在算盘珠上高速拨动着。

“这时节,桑葚的确是物稀为贵,但是这放在南方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旺季顶多三十文一斤,运到洛阳来,一般会涨到五十文。你要关税、车费、跑腿费,行,我就再给你涨三十文。八十文一斤的桑葚,共计十五斤六两,总价为一两二钱四十八文,我家主子有钱,再给你凑个整,算你一两三钱,请问——你凭什么收我一两四钱银子?”

话音落下,刘朝朝手里的算盘上下一甩,啪嗒一声,算盘珠齐刷刷地归了位,严阵以待。

方锦生和文辛双双目瞪口呆,相顾无言,并不约而同地一起拍起了巴巴掌。

那小贩听完,嗓子里跟卡了鸡毛似的,卡了半天也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终露出了一副市井小民的嘴脸来:“一钱银子而已,您至于吗?我看您几位也不差这几个钱吧,买东西都是大手笔,怎么还为了一钱银子跟我一个穷困潦倒的老百姓争起来了呢。”

又是典型的有钱就该理论,方锦生不爱听了。

她伸手拦住还要跟他争辩的刘朝朝,道:“我们有钱那是我们的钱,跟你没关系。我们买东西大手笔,那也是一分钱一分货,多的,我就是扔了也不能叫人蒙了去,不然我晚上睡觉心里都觉得不舒服——行了,多说无益,一两三钱你卖不卖,不卖咱们就找下家。”

说完,她朝刘朝朝使了个眼色,不等小贩回答,拉着刘朝朝便作势要走。

不出半步,那小贩果然就熬不住了。

“得得得,三钱就三钱,你要多少我给您算多少还不成吗!”

方锦生和刘朝朝听了,相视一笑,方锦生转过头道:“成,麻烦你再帮我们送一趟,路费就算在那凑整的里头,你觉得值吗?”

小贩抓耳挠腮了一阵,没搭话,手上却很诚实地开始收拾东西了。

方锦生将刘朝朝上下打量了一遍,揶揄道:“行啊刘朝朝,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

刘朝朝乐呵呵地笑了一下:“跟您说了我只会算钱,不过我这不算什么,我爹那才叫厉害。而且这人脑袋瓜也不行,看咱们有钱,以为就能连蒙带骗了,也不看看买他东西的人是谁。”

方锦生边笑边点头:“是是是,诶对了,你这小金算盘哪里来的?”

刘朝朝愣了一下,看向她,声音突然有些低,道:“奴婢及笄那年,您送的。”

方锦生笑在嘴边,却多了几分犹豫。

不过刘朝朝的语气随后又轻松了起来:“再说这也不是金的,是黄铜的,要真是金算盘,我哪会天天带在身上的。”

方锦生看着她将那只小算盘重新揣回兜里,及时吁了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暂时撇去心里的某种不安。

她瞥了一眼那小贩,纳罕道:“一两银子买十五斤桑葚,我咋觉得好像还挺便宜的。”

刘朝朝顿住,疑惑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方锦生:“我以前看电视……哦不对,看书上,人家一顿饭钱好像就十两银子。”

刘朝朝惊得瞪直了眼,道:“那写书的是多有钱哪?一顿饭都赶上我大半年的薪钱了!”

方锦生抠了抠鼻子尖,笑了笑,道:“误会而已,不值一提。”

结完账,那小贩跟着刘朝朝先回了府,把一堆东西先送回去,几人约定好一炷香的时间后再在此处会合。

古代吃喝玩乐的去处中,总是免不了青楼,青楼二字也曾在各大小说影视中频频出现。方锦生深谙于此,因此逛到晴芳楼的门口时,她顿下步子,忽然有点儿心痒难耐。

可眼下,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未成年人。

文辛见她望着晴芳楼不走,道:“怎么了姑姑,你想进去看看吗?”

方锦生正在犹豫,突然被他这句模棱两可的问话拉回了思绪,疑道:“咱们可以进去?”

文辛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可以试试。”

方锦生顿时觉得这小子不单纯,狐疑地瞧了他两眼,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文辛看了看晴芳楼门口的姑娘,有些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二人正站在晴芳楼的对面,中间隔着街道,方锦生指了指那块儿招牌,五十步笑百步似的教育起孩子来:“这是青楼,未成年人不得入内,你姑父没教过你吗?”

文辛听完,略带迷茫的眼睛顿时拨云见日一般亮了一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是这个青楼么?”

方锦生吃了没文化的亏,卡壳了一下,道:“是的吧。”

文辛再看向晴芳楼时,眼里陡然多了些迟疑,道:“文辛懂了,这是烟花之地,虽有诗酒风流,却容易令人沉湎,锦生姑姑,我觉得咱们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方锦生暗暗咂舌:读书的好处啊。

“那……那就不去了,走走走,买好吃的去,饿死我了。”

第10章 君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道理针对的对象向来不分男女,再加上十天半个月好容易才出门一趟,逢上一处藏满了美人儿的金屋,换了谁也耐不住寂寞。

方锦生也难逃幸免。

事实上,青楼里的女子娼妓有别,多数还是卖艺不卖身的,尤其是在洛阳,天子脚下,官办的青楼中就有晴芳楼这一号,出入之人多为风流才子或达官显贵,但是不会出现女子——方锦生是个例外。

她学着以前在书上看来的那么一点半点儿的经验,把文辛一个人撇在酒楼里,借故溜了出来,找了家成衣店,换了身男装,一把折扇摇得像跳广场舞的大妈,整个儿一副人模狗样。

青楼是万人流连的地方,里头的姑娘也识得百态众生,所以男装啥的,路人乍一看不会生疑,姑娘们扫一眼就心知肚明了,身材这种东西,男女怎能轻易混淆。

不过即使是这样,生意来了没人愿意挡回去,打方锦生进门那一刻,该来的还是都来了。

方锦生乐在其中,美滋滋地把楼下的姑娘们看了个遍——幸然风流才子都跟红颜知己去了雅间单独探讨哲学,才成全了女变态方锦生的一饱眼福。

方锦生在人多的场合相对拘谨,女孩儿们看着这白嫩嫩的姑娘有些局促,出手倒挺大方,纷纷挤着端茶倒水喂点心,弹琴的弹琴,跳舞的跳舞。方锦生头一回理解到男人为何都跑爱往这儿跑了——这温柔乡她一个女人都招架不住,实在叫人醉生梦死。

不过,这一醉倒好,等她幡然醒悟之时,已是日暮,待她火急火燎地回了中午吃饭的酒楼时,乖侄子已经没影了。

文辛体贴懂事,自然不会撇下她先走,应该是在酒楼里等久了,见她不回来,所以出去找她了。

方锦生倒不是很担心他,毕竟文辛是在洛阳长大的,她比较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天生的路痴。

好在天色不算太晚,大街上还有人,她一路走一路问,总归是问回去了。

前后走了约半个多时辰,方锦生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在王府门口撞见了刘朝朝。

刘朝朝一看方锦生那仿佛钻过狗洞一般的打扮,脸都吓白了,叫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方锦生累归累,但总体还是心满意足的,摆摆手道:“没什么,体验一下生活。”

刘朝朝懒得再追问她究竟搞了什么名堂,又道:“小世子呢?”

方锦生惬意的表情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刘朝朝。

“文辛还没回来?”

听了这话,刘朝朝的声调都有些变了:“咱们明明约好在小摊那儿会合的,我去的时候你们却不在了。我等了一下午,以为你们先回来了,便自己回了府……您不是和小世子在一块儿吗,他人呢?”

方锦生太阳穴一阵狂跳,她揉了揉眉心,一边在心里暗骂着没有通讯设备的古代社会,一边也不知是在安慰刘朝朝还是安慰她自己:

“没事,别急,这事儿是我疏忽了,我去找他。”

“你没把自己弄丢就不错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么不客气的话刘朝朝也就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是不实际的。

那么说这话的,只能是暴脾气三王爷了。

方锦生挪转的脚步一滞,听着文棱君缓缓走过来的声音,心脏七上八下地一顿乱跳,半晌,僵直地转过脸来——若是加个特效,应该可以听闻她的脖子“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不敢看文棱君的眼睛,不必说,肯定是一副要吃了她的表情。

“方锦生,本王真是低估你了,堂堂王妃,竟然敢跑去青楼厮混。”

文棱君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天生的威严,在场的刘朝朝和邱钰甚至包括门口的下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锦生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企图上扬到对方的脸上,可也仅仅是一瞬,她一旦扫到文棱君锐利而锋芒毕露的眼神,就瞬间败下阵来,连脱口而出的质问都变了味。

“你跟踪我?”

文棱君的眼眸黑沉沉的,隐约映着方锦生低垂的眉眼:“这是洛阳城,藏着无数双眼睛,你去哪儿我没兴趣,但是文辛跟你在一起,我不得不管。如今你自己跑回来却把文辛弄丢了,我倒想听听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锦生总觉得自己像是患了某种病,跟人吵架辩解时她总是找不出几句完整的话来,说着说着还容易鼻酸流泪,尤其是面对的还是文棱君这样的大魔头。再加上她实在觉得委屈又不能理解: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出个门还能丢了不成?

于是,对方这么几句话就成功地让她的眼眶微微一红——幸好天黑,暂时没有被人察觉。

方锦生活了二十一年,却从来没觉得这么窝囊过,语气中免不了年少气盛似的不悦:“他都那么大个人了,出个门还不能自己回来么?”

寒铁出鞘般的目光迅速地在她的身上烙出一道印子,文棱君眉心有一个极轻极浅却极让人窒息的皱纹。

“这就是你推脱责任的说辞?”

方锦生手指发麻,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用食指关节擦了一下鼻尖上的细汗,斟词酌句道:“我现在去把找他回来。”

脚却没动。

一是不敢动,二是知道文棱君只拿她当一个废物点心,不会同意她去。

“锦生姑姑!”

突然,身后一个少年的声音如同吹化冬天厚重积雪的第一道春风,吹得方锦生顿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汗,拔凉拔凉地。

她转头,木然道:“文辛?”

文辛跑到她面前,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你何时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到处找你呢!”

方锦生麻木不仁的心底破天荒地滋生出一点儿歉疚感来,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板着臭脸的文棱君,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文辛的头,道:“抱歉啊,我那什么,一时忘了时间,就……”

文棱君打断她:“流连烟花之地,所以才忘了时间,为何不说清楚?”

方锦生后槽牙一紧,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文辛似乎看出方锦生窘迫万分,忽然提起声音转移了话题:“对了!”他看向王府门口一辆马车,这马车纹饰精美却丝毫不显张扬,对文棱君:“是二王爷送我回来的,姑父。”

文棱君朝门口看了一眼,却并未有什么动作,倒是马车里的人听见文辛提及到他,微微侧首。尽管未闻其面,还是让人觉得他似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三弟,别来无恙。”

如果说文棱君的声音是冬天里冷冽的泉水,不乏悦耳却叫人觉得天寒地冻,这个二王爷文知尘则更如春日里最暖的那一抹和煦,不似风,不似水,不似阳光,倒像是三者的交集,最终溶成了清洌与温润。

方锦生还沉浸在尴尬与不平与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中,忽听这一声,垂下的脑袋忽然抬起,比听到全场八五折还要灵性。

文棱君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微侧头看向文知尘所在的马车,客套话说得毫无诚意:“今日多谢二哥出手相助,要进来喝杯茶么?”

对方仿佛感应到方锦生好奇的目光了似的,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掀马车的车帘,满足了她的幻想。

“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方锦生看到那张脸,眼睛瞪了瞪,嘴里发出路人粉一般轻轻的赞叹的呼声。

文知尘和文棱君不愧是兄弟,模样都称得上俊美,但是文知尘眉目修长得恰到好处,朱色的薄唇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即使隔了这么些距离,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的儒雅温和的气质仍然感染着一众凡人——仿佛此人是个不问世事的谪仙,红尘纷扰皆与他无干,纯粹得如同一枚未经打磨的璞玉。

晚风送爽,正好拂起他额间的几缕发丝,简直堪称古典写真。

而偏偏有人就是要破坏气氛——

“既然这样,慢走不送。”文棱君随口道。

方锦生无言以对地瞟了他一眼,想了想,随即走上前一步,朝文知尘行了个有史以来第一次堪称标准的礼,道:“多谢二王爷,天色已晚,您路上小心。”

文棱君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向下微眯了一下,但随即便稍纵即逝。

文知尘脸上的柔和并未因文棱君的态度而改变分毫,大概是早就了解对方的脾气了,他朝方锦生微微颔首,算作回礼,道:“告辞。”

说罢,窗帘垂下,随着车夫的一声轻喝,马车缓缓驶了出去。

方锦生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暗暗摇头,温润君子温润君子,她今天算是真正见识到本尊了。

文辛小声唤了声“姑姑”,不过随即就被另一个略带狠厉的声音压了下去:

“看够了吗?”

方锦生随着这句话打了个冷颤,随即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重新走到文棱君面前,略带希翼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睛,有企图将功补过的想法似的:“我刚刚应该没给您丢人吧?”

文棱君眼底似乎浮起一抹冷笑,回道:“当然。”

方锦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居然觉得文棱君的话语透出了几分和颜悦色来,难道……

“明天去马厩报到吧。”

和颜悦色个鬼啊!

第11章 交涉

随着一声蝉鸣,方锦生的窝囊日子逐渐无限延长,三天两头在马厩和南轩间来回跑,洛阳的三伏天来的有些叫人猝不及防,暑邪已至,没有空调和冰激凌的日子,只能拿井水冰镇几只西瓜,一劈为二,挖来吃着解暑了。

在方锦生爽得无以复加,插下第三勺的时候,刘朝朝催命连环三声“主子”如期而至,不巧的是,一颗瓜籽儿卡在了方锦生的喉咙里,咳不出又咽不下,方锦生死咳得双眼发红的同时,知道又是谁大驾光临了。

邱钰朝她拱手作礼,还未开口,方锦生哑着嗓子打断道:“行行行,我马上过去,你别催了。”

邱钰一脸懵样,抬头看了她一眼,正欲言又止,一只手忽然止住了他。

刘朝朝看到那衣袖一角,吓得嘴角一抽,急忙行礼:“参见王爷。”

方锦生手上一个不稳,大半个冰镇西瓜轰然落地,咔嗒一声,红亮亮带着果汁儿的瓜瓤碎了一地,瞬时在地板上绘出一幅红色泼墨画。

文棱君显然是已经习惯了,眼皮都未曾动过一下,盯着六神无主的方锦生:“换个地方继续,本王有事要说。”

您牛逼,您说了算。

经过这么些时日,方锦生大致摸清了文棱君的脾气,总的来说可以用三个词来概括:死板,耿直,狂妄自大——不过这一点在她面前不明显,大概是因为她没什么可比性和挑战性吧。

方锦生还是怕他怕得要命,但只限于每次突然知道他要来的时候——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受惊的表现。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文棱君觉得她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即使方锦生所行之事不合礼数,他也不怎么开口说她了。

当然,假设他后来不说“明天到马厩报道”或者“明天多加一本书”之类的鬼话,方锦生估计就幸福地上天与日并肩了。

不过,即使方锦生再小心再收敛,也还是会犯规矩,马厩还得混,书还得抄,该有的处罚一点也没落下,受罚的期限也变得遥遥无期。后来她就想通了——反正怎么着都有受不完的罚,那还不如怎么自在怎么来。

因此,换了地方之后,方锦生也逐渐适应了文棱君的存在,反而从高脚果盘里摸了颗黄皮李子,意思意思地朝他递过去:“王爷,您要吗?”

文棱君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她。

方锦生暗暗拿眼神扎他,心想:你以为老娘真想给你吃啊。

文棱君不论何时都是正襟危坐的,坐姿之挺拔简直堪称义务教育课程标准,目光也始终是向着前方的,视线平稳而漠然,像一泓固封的冷泉。

“今日,文辛被举荐前去青州监查剿匪一事,身份暂时等同刺史,圣旨已下,不日启程。”

方锦生把这话粗略地过了过脑子,有一点心不在焉地道:“哦。”

文棱君用余光给了她一记眼刀,不过杀伤力不大,方锦生垂着眼睛,也没看见。

文棱君:“届时,我会陪他一起去。”

方锦生刚好咬下一口李子,果肉虽甜,却被李子皮酸得以一哆嗦,用力挤了一下眼睛。

文棱君看的眉毛一拧,语气不怒自威:“严肃点儿,挤眉弄眼给谁看?”

方锦生急忙正色,甚至暂时停下了咀嚼,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眨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您……也去?”

文棱君:“他独自去我怎能放心?”

方锦生心里乐得顿时开了一朵大红花,灿烂得无与伦比,又问道:“那、那您打算去多久啊?”

文棱君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突然扎了根似的,微微朝她倾近了些:“你好像很开心?”

方锦生舔舔下唇,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大腿,唯唯诺诺地道:“怎么会呢……”

文棱君审视了她片刻,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

“可以理解,毕竟这是你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走出洛阳。”

“……”方锦生脸上的虚伪笑容突然僵化,声音又细又小:“您这是……什么意思?”

文棱君嘴角微微一扯,却不是个笑容,更像是僵硬地牵扯,毫无感情可言,道:“本王斟酌再三,还是打算将你一起带上。”

方锦生感觉自己心里开出的那朵大红花就这么被一泡骚尿给浇死了。

她无语凝噎了片刻:“……要不您再斟酌一会儿?”

文棱君的视线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朝她漫不经心一投,而后径自起身,有意无意地朝她这一方踱了几步,疏离而淡漠的声音回响在方锦生头顶:“文辛生平第一次担此重任,你就不担心么?”

方锦生顿了一下,暗暗忖度起他话里的意味,有些不自在地踩着脚底把凳子往旁边挪了挪,有些拘谨地说:“担心自然是担心,但是我区区一个妇道人家,既不懂什么兵法又不会武功,去了岂不是给你们添乱吗?”

看着方锦生那深怕别人不知她是废物一个的怂样,文棱君憋回了那句“还算有自知之明”,别有深意地道:“当初你一口一个重男轻女,说我不尊重你,如今看来,究竟是你看不起自己,还是我的问题?”

借题发挥用到这种程度,几句口水话被他记仇记到如今,方锦生也是被怼得哑口无言。

好半晌,她才边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怕给你们添乱,您既要照顾文辛还要管我,那多幸苦啊,是吧?”

文棱君眉梢微微抽动了一下:“你不能照顾他也就罢了,自理还是个问题?”

“不是……”

方锦生真的很想跟他撕破脸对骂,奈何道行不够,撑不起雄心。

文棱君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她一眼,紧绷的脸上千载难逢地显露出一些极其细微的怅然,不过稍纵即逝。

“你还记得文辛的父亲,你的表哥文以荣,是怎么死的吗?”

方锦生稍稍愣了一下,抬头望向他,睁着茫然的双眼,摇了摇头。

文棱君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烈阳打在苍绿欲滴的梧桐树上,恍然间似有火光映在他黑漆漆的眸子上。

“六年前,一道圣旨将他派遣青州,一骑绝尘,再无归期。”

方锦生文言文学得一般般,所幸文棱君说出这话时语速较慢,要理解也不难。虽然方锦生对这个表哥毫无印象也毫无感情,却还是被文棱君沉重的语气带动了一下心绪,不过也只是短短一瞬间。

无人应答,文棱君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她脸上,愣是让这艳阳烈日的天气急降了温。

方锦生被他一刺激,脑回路立即少了几个大弯,举棋不定又不大自信地道:“怎么都是……青州?”

不知何故,文棱君心底稍稍松了口气,大概是觉得方锦生的脑子还没有到完全生锈的地步,微垂下头,道:“文辛九岁就经历了生离死别,此次一去,必然会触景生情,你……”

耿直无比的三王爷突然欲言又止,这叫方锦生下意识一哆嗦,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文棱君缓缓抬眼,眼神是一贯的清冷:“他似乎很喜欢你,有你同去,必要时好好疏导一下他,免得他多想。”

方锦生虽然很想耍耍贱皮子,但是耍贱还得看对象,一触碰到文棱君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脸,初生的嫩芽就立马枯死了。

她老老实实地想了一下,反正带兵打仗之类的苦活,她又不用出手,前边儿有大兵小将排着,还有个文棱君,只要做好跟文辛谈谈心这种小事就行了——文棱君对文辛简直比对亲生儿子还宝贝,但是严厉惯了,也放不下身段来跟他沟通,所以只能叫她这个姑姑出马了。

犹豫再三,考虑到自己原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利,方锦生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跟你们去。”

交涉完毕之后,文棱君前脚出门,邱钰后脚跟上。

“爷,您刚刚那番话可是认真的?”

邱钰一直守在门外,文棱君既然没有刻意支开他,就说明他并不介怀对方“旁听”。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去的路,平淡无波地开口:“本王所说有虚假之处么?”

“那倒没有,女子生来多情,晓之以情倒是个好办法。”说到这儿,邱钰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不过最为主要的原因,应该是经过了上次那件事,您走之后,洛阳对于王妃来说不太安全才对——您向来直来直往,这次为何不明说呢?”

邱钰说着说着,嘴角就止不住地上扬,语调也微微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之意,旁人或许不会察觉,但是他跟了文棱君近二十年,文棱君没理由听不出来。

然而,文棱君眼皮也未眨一下,语气又冷又硬:“你若是春心荡漾,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解决,别扯上我。”

邱钰:“……”

文棱君没理会他一副吃了瘪的模样,继续道:“方锦生如今不比以前,跟她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对牛弹琴。她如果不是我三王府的人,要死要活都随她去,但现在有人摆明了要利用她挑起本王跟右相的矛盾——否则,你以为我愿意管她?”

邱钰抠了抠鼻子,口不对心地点头:“是,您说的对。”

文棱君哪会看不出来自己的贴身手下那点心眼,只是不屑跟他计较罢了。

他冷哼一声,突然转移了话题:“吴廷免这老东西,我没先动手,他倒按捺不住了,举荐文辛?他还真是好本事,不愧是和他那长姐一样,同为万人之上的奸罔小人。”

提及已经入棺下土的明华太后,邱钰正了正神色,心中正想着要不要劝劝王爷不要如此明目张胆,谁知文棱君在前方的拐角处拐了个弯,继续说道:“还有那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听了三两句谗言,竟就这样将自己的兄弟陷于如此境地!”

文棱君以前还由不得方锦生说大逆不道之话,而他自己一旦狂妄起来,却是什么都敢说,这一句,他说的就是新登基的小皇帝文竹。

邱钰知道自己拦也拦不住,所幸捏了捏鼻梁,踏踏实实地跟在文棱君身后。

不过他在心里默默地想:倒也不全是谗言,您嚷嚷着要篡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都臭名昭著了,人人避之不及,还搞这么大动静,指望人家添油加醋不成?

第12章 天定

“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方锦生被热得脑仁儿疼,偏偏还有人有心情念酸诗,这人倒不是文辛,头甩得跟老驴拉磨似的又慢又低俗,巴不得要把肚子里那点儿墨水显摆给人看,看着让人想抽,只能是刘朝朝了。

一行人马中安插着两辆马车,原本的安排是方锦生、刘朝朝和青慕一辆,文辛和文棱君一车。不过跟三王爷待一块儿得需要异于常人的勇气,文辛小世子自然更乐意跟好吃懒做的锦生姑姑呆在一起。还好马车内存够大,否则这四人非得挤坏不可。

但是这天气实在不太理想,除开最热的午后,只能选择在上午和傍晚赶路,随行的又是女人又是青少年,自然快不到哪儿去。

虽说现在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但是余热未散,大地刚刚经过炙烤,四人同挤的马车内自然又闷又热,连从车帘灌进来的风吹到脸上,都是带着灼热的。

方锦生一热起来,就浑身上下不舒服,皮肤黏答答的,时不时传来细微的痒意叫她烦躁不已,连跟刘朝朝翻白眼的心情都没有了。

这时候,马车缓缓停住,外头忽然传来邱钰的声音:“王妃,王爷有令,暂时下车,原地歇息。”

气若游丝的方锦生顿时被奶了个满血,急忙坐起来,把坐在门口的刘朝朝和青慕往下轰:“好好好,下车下车!”

文辛却微微皱了下眉头,小声道:“太阳快下山了,应该在天黑之前尽快赶到驿站才对,为何要突然原地休息?”

方锦生啧了一声,拉过他,“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姑父做事你还不放心?八成是不远了,不过依我看,他应该也被闷坏了,想偷会儿懒。”

文棱君的马车就在前面,因而文辛不敢苟同。

然而下了车,除了驻守四周的随行官兵和备好的桌椅瓜果,并不见文棱君的身影。

文辛四下看了看,竟发现连刚刚前来通报他们下车休息的邱钰也不见了,他下意识“咦”了一声。

方锦生啃着西瓜,只是这西瓜条件不够,不冰爽,勉勉强强消暑。她噗一声吐出瓜籽儿,继续边啃边道:“怎么啦?”

文辛接过刘朝朝递来的西瓜,有些费解地垂下眼道:“姑父呢?”

不说方锦生倒也没在意,他这么一说,方锦生才转头粗略地找了一圈儿,纳闷道:“是啊,王爷呢?”

说完她突然又转了转眼珠,随口说道:“应该是方便去了,邱钰也不在。”

其余三人忽然顿住,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向她。

好半晌,文辛才道:“姑姑,您这话……是什么逻辑?”

方锦生啃完最后一口,将瓜皮随手一抛,贡献给大地作肥料,说道:“什么逻辑?上厕所要人陪同不是很正常?我以前……”

说到这儿,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倒不是因为满嘴胡言——而是因为她扔出去的那块瓜皮,迟迟没有落地的声音。

难怪以前的剧本儿里头男女主一出门必有祸患必遭追杀,原来他娘的是天定的。

只听一声尖刀出鞘,方锦生身后几步远的草丛里一阵响动,坐在她对面的文辛脸色瞬间大变,大喊了一声“姑姑”。等方锦生转头时,四五个身穿粗布衣裳的蒙面之人跳了出来,举着寒光凛凛的尖刀朝她砍来。

方锦生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看都看傻了,根本反应不及什么叫做逃命。

正在她愣住的时刻,刘朝朝和文辛率先将她一把拉开,青慕随即挡上,脚下一转,素手一扫,一团药粉从她指尖挥洒出去,遇风而化作云雾,一阵浓烈的香味瞬间弥漫在众人四周,刺客们措手不及吸入鼻腔,四肢顿感无力,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竟就这样无一幸免地栽倒在地。

青慕及时转身朝刘朝朝扔了个小小的药瓶,道:“服下去。”

不必说,自然是解药。

驻守的官兵应声赶来,将这几人齐齐扣下,众人这才发现,除了行刺方锦生的五个人之外,周围并无其他同伙。如果说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刺,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警惕地转头一看,原来是文棱君和邱钰率领着一队人马赶了回来。

文棱君的衣袍略微凌乱,邱钰一直骑马,倒不稀奇,但是文棱君一直在马车里,如今手持长剑而归,衣衫微乱,自然是已经跟人交过手了。

文棱君下了马,大步赶到文辛面前,抓着对方的双肩前后查看,确定文辛毫发无损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随即,他扫了一眼双脚发软、歪倒在刘朝朝身上的方锦生,鼻腔里隐约发出一声冷哼。

幸好方锦生的魂还没收回来,脑子还放空,没有余力去在意这充满鄙夷的一眼。

邱钰将这几人翻查了一遍,起身朝文棱君禀告:“爷,人都死了。”

文棱君眉心轻轻一皱,睨了一眼青慕。

青慕垂首道:“奴婢所用并非毒药。”

邱钰点点头,又道:“不是青慕,而是他们提前服了毒。”

文辛虽然比方锦生强一些,却也是头一回看见自己面前横了五具尸体,不由地朝文棱君身后靠近了些,像是下意识地寻求他的庇佑一般。

“姑父,这些人是不是有备而来?”

虽是随口一问,其实文辛心里也清楚答案。

这两天,随行的人马极多,要想低调行路是不可能的。文棱君也早知沿途有人跟踪,方才他和邱钰带人将那群追踪者引开解决,那时才发现对方的人数不对,对方几乎都是小队的人马,一队不过五六人,虽说对他们的威胁不大,却是训练有素,极其难缠。

这种对方潜伏在暗处的骚扰打法,就好像面对着一堆堆荆棘,想要快刀斩乱麻是很难的,砍下一丛又来一丛,既不给你个痛快,也不让你给个痛快,非耗得你精疲力竭为止。若是一帮大老爷们儿单独出行还可以对付,但是这一路上还有弱势群体,就有些麻烦了。

文棱君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道:“他们根本没想过得手,不过是虚张声势。”

邱钰抱着剑,凝眉道:“这是为何?”

文棱君本想看向马车行驶的路的方向,而方锦生在所在的位置与那方向刚好在同一条线上,如此便避无可避地对上了眼。这不对倒好,一对上她虚得不行的眼神,文棱君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收了目光,像是多看一眼都觉得侮辱了他金贵的双眼。

“这几天我本不愿打草惊蛇损失兵力,却被他们逼得偏离了原来的路线,你看看此去的方向,入了青州地界,却不能直接赶往刺史府,这些人分明是另有图谋。”

邱钰听罢,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看向他道:“您是不是已经想到幕后主使了?”

文棱君未直接回答他,而是转身拍了拍文辛的肩膀,其中似乎有几分安慰的意思,随后再走到尸体旁边,对邱钰道:“他们一身山野莽夫的扮相,但你仔细看看。”

邱钰闻之,抱着长剑又蹲下去,仔细翻看了一番尸体手掌上老茧的位置,道:“这几人似乎都会同时使刀枪。”

文棱君:“若是劫匪,还有这般本事吗?”

邱钰:“即使有,也是极个别人物,不可能人人如此。”

言罢,二人相视一眼,文棱君沉吟片刻,道:“此处直行,抵至青州何处?”

此时,太阳已经逐渐没入远山之间,余晖倾斜挥洒的同时送来夜幕前的一丝凉爽,邱钰朝前行之路望了一眼,道:“西南方向。”

青州西南,遍地群山,匪患最为严重之地。

文棱君的眼角似乎微微紧绷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常的疏淡,高贵冷艳地瞥了一眼方锦生,虽是看着她,嘴上确实在吩咐邱钰:“找个地方,埋了。”

搞得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方锦生心里又没来由地一虚,仿佛对方真正想要埋的人其实是她一样。

邱钰应了命令,召集几个官兵去处理尸体了,至此,事情总算先告一段落。方锦生自使至终依靠着刘朝朝的手搀扶着,垂着眼,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有些滞涩不通,四肢一阵阵麻意。

文辛虽也有些怕,但看到她这副模样,倒先来安慰她了。

“锦生姑姑别怕,已经没事了。”

方锦生不答。她再不知其中利害,但是好歹听完刚刚文棱君和邱钰二人的对话,心头也隐约知道了——恐怕之后的时日不会比今天好到哪里去。

文棱君最看不得她身为王妃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毫无气节可言,殊不知眼前这个成熟静美的王妃壳子里头,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正因为不知,文棱君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而有力,似是平平无奇,却像带了冰锥:“果真如我所料,危急时刻,居然还是文辛主动来救你,你却丝毫没有一点作为长辈的模样。”

方锦生倏地一愣,抬头对上他死气沉沉的目光。

明明是他逼她来的,明明他根本不了解她究竟有没有经历过这些,为什么他就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来指责她?

方锦生很想跟他辩解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大概是觉得,根本无从解释。

失忆这个幌子已经叫他怀疑了很久,那么借尸还魂、夺身重生之说,必然也会被他打入一派胡言之流。

方锦生看着眼前这个人,第一次觉得内心深处滋生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有畏惧,有愤怒,也有厌恶。

她到底是涉世未深而不知掩藏内心的情绪,一双眼流露而出的情感在文棱君的双目中展露无遗,文棱君的眉心几不可闻地一紧,稍纵即逝,内心的火竟是没来由地浇了油,越烧越旺。

也不知是因为那份他一直瞧不起的“畏惧”,还是因为那份他从未在她眼里见过的“厌恶”。

第13章 险象

既然偏离了原来的路线,那么必然也没有驿站可住了。众人在一处平地扎了营,以中心主营为圆心,直径半里外都有人轮流看守和巡逻,将树林俨然当成了一个法阵。

文辛此次前来巡查,所带的兵力并不算多,加上今日与行刺者交手,又添了几个伤员,若是情况再这么坏下去,能否平安赶到青州恐怕都是个问题,因此,夜里的官兵们更是一刻也不敢懈怠。

临时搭建的大帐内有一套简单的桌椅,众人围坐在一桌。邱钰将地图平整地铺展在桌面上,指尖缓缓划向地图上东偏北处,有些难以抉择地看向文棱君。

暖黄色的烛光映照在文棱君墨色的眼眸上,忽明忽灭间如一潭沉寂的死水。

“兵分两路。”

邱钰:“您的意思是?”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落在地图上某一处,修整得干净整齐的指甲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润泽——那似乎是一只属于书生的手,但是手背上的青筋和骨骼分明的指关节又似乎透着某种不可忽视的力量。

文棱君睫毛微垂,在沉沉的眸子上落下一道浅淡的阴影:“此处有一村落,名唤平安村,邻近官道,明天一早,你带着文辛他们先走,到此处等我。”

“我们先走?”文辛不解地看向文棱君,“那你呢,姑父?”

文棱君毫无犹豫,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似的:“本王断后。”

“不可!”

文辛和邱钰异口同声。

文棱君缓缓抬目,给了他们个自己体会的眼神。

文辛和邱钰深知他向来如此,满腔的无所畏惧,说得好听的叫大无畏,说得难听点就是不可一世,若是逼急了,便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老祖宗那点儿规矩和老夫子那点儿道德抛到了九霄云外——谋权篡位之说就是如此为人家喻户晓的。

众人一时无话,有话的也不敢说。

方锦生瞅瞅这个,看看那个,揉了揉脖子,“安排上了吗?我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刘朝朝听得心惊肉跳:这是一句多么找死的话?!

可是不知怎的,自从刚刚文棱君训了她几句话之后,方锦生像是突然吃了几颗熊胆,连三王爷的眼神也杀不了她身上蹿起的威风了。她说完,见没人回答,看也不看文棱君一眼,便起身走了出去。

其潇洒无惧的腰板,真是有史以来挺得最直的一回。

刘朝朝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无缘无故想起一件事来:一个人在生气冲动的时候,胆子往往见长,能做出平时不敢为之事,一旦气消了之后,想起之前的所作所为,就会心生后悔。

不过王妃虽然不靠谱又缺心眼,但这么久以来也没跟人闹过脾气,如今是跟谁闹别扭了?

一丝破晓的曙光划开天空,崭新的一个早晨降临。

君命难违,邱钰只好带着大部分的人马领着文辛和方锦生等人走在前面,马车走的不是官道,一路颠簸不平。偏偏为了摆脱后面追来的不明目的的追兵还得一路疾驰,车内的四人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如坐针毡。

即使吃了青慕的缓解恶心头痛的药丸,方锦生还是直翻白眼,像是随时都有昏过去的可能。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的速度似乎平稳了下来,路面也平整了些。刘朝朝看方锦生脸色苍白地不像话,急忙倒了些水给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问车外的邱钰:“能不能停下歇一会儿,都跑了一上午了!”

马背上的邱钰闻言,四下看了看,扬声道:“停!”

马车停住后,他调转马头赶到车边,掀开车帘:“世子殿下,王妃,下车歇息片刻再赶路吧。”

众人是天没亮就开始出发的,中途未曾歇息一刻,几近虚脱的方锦生听了这话,连兴奋的力气都没了,忍住恶心,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你们下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刘朝朝和青慕下了车,文辛似乎是不放心,也没有下车,举着刘朝朝的团扇轻轻地替她煽风,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尽是担忧和难安。

方锦生当然知道他在担心谁,无力地朝他挥了一下手,“放心吧,你姑父那人只会让别人吃亏,他是不可能有事的。”

文辛默默地觑了她一眼,小声嘀咕道:“姑姑,你和姑父是不是吵架了?”

“哈?”

方锦生像是听到了一个冷笑话,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小孩儿,你知道什么叫吵架吗?”

文辛被她问懵了,不理解这简单的行为和字眼还有何无法解释之处。

方锦生:“吵架是两个人的互动行为,吵也好、对骂也好,至少是建立在对等关系上的,在同一水平下,你一言我一句,这叫吵架。可是你那高贵冷艳的姑父呢?从来只有他说我的份儿,我哪有资格跟他吵架啊?”

文辛听完,手上的动作一顿,费解地道:“您是觉得姑父对您不公平吗?”

方锦生反问:“他对我公平过吗?”

文辛低下头,不语。

方锦生嘴里直冒酸水,也懒得继续跟他谈文棱君的事情了,眉心几乎锁成了水路九连环,难受地说:

“麻烦你扶我一下,我想……哇啊——”

话还没说完,随着车外的马一声嘶鸣,马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车里的方锦生和文辛一阵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熟悉的颠簸感又突然回归,马车竟不知何时又开始跑了起来。

方锦生暗骂了一声什么,没好气地去扯帘子:“搞什么!刘朝朝她们还没……”

眼前无人驾驶的景象落入她视线,生生地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卧槽!”

这是方锦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痛痛快快地骂出了声,她一屁股坐回车上,车帘应声落下,挡住了那让人心惊肉跳的视角。

文辛才从地上爬起来,道:“怎么啦?”

方锦生看了他一眼,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文辛已经眼疾手快地掀开帘子了。

“这……”

文辛望着前面望不到头又空无一人的路,顿时愣住。

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路哼哧哼哧地狂奔,而在没有人驾车的情况下,横冲直撞一顿乱跑,很快偏离了大路,钻进了山林。

方锦生拉开车窗上的帘子,往车后望了一眼,只见远处他们原本停车的地方,两拨人已经打了起来,而在他们的马车后头,还紧跟着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黑衣刺客,他们手中的宽背大刀在日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寒光,随着光影交替,仿佛在演变生死。

看来是马受到了惊吓,所以自己跑了起来。

方锦生愣愣地歪坐在地上,手脚瞬间变得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恍惚间,几声微弱的呼喊声传来,但好像在云天之外,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想要敲击她的耳膜,却就是隔绝在另一个时空。

她的手腕忽然一紧。

“锦生姑姑!”

这一声是实打实的,钻进了颅腔。

方锦生这才发现,文辛居然手握缰绳,毫不熟练地控制着马。可是他只跟文棱君学过几招功夫,从未做过这种粗活,只是这一会儿,细嫩的手掌已经被磨得发红,一阵阵地又烫又辣。

新手文辛不负众望地将车赶进了浓密的树林之中,一路上磕磕碰碰大起大落,车轱辘的寿命已经快要告罄,方锦生深知再这样下去恐怕得车毁人亡,急忙再看了一眼身后的追兵,见其离自己还有一定距离,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住前面的文辛,两人齐齐从车上滚了下去。

丛林茂密,草木荆棘遍地都是,两人滚到草丛之后,恰好被浓密的杂草给遮了个正着。马车还在前行,马儿一刻不停地跑,树木密布,马车发出一阵一阵的猛烈的撞击声。

方锦生本以为马车暂时可以骗走这帮刺客的注意力,然而跑出去的马车不过多走了十几米的距离,就车仰马翻,连磕了药似的马也归于平静。

黑衣人赶上前察看无人后,果然立即调头。

方锦生抱着文辛的肩膀蹲在草丛之后,死命地咬着牙,手上和脸上的擦伤已经暂时没了知觉,唯一有感觉的是发胀打颤的小腿肚子,和响得要命的心跳声。

树林里没什么风,但是一片荫蔽,静也静得出奇。黑衣人们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了马,一步一步地朝这边逼过来。

方锦生几乎快被自己剧烈的心跳给逼晕过去了,但是要是能晕过去倒好了,偏偏这时候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只好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

怀里的文辛突然动了动,以微弱的气息声对她道:“姑姑,快跑。”

方锦生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回答,可等她弄清楚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文辛已经倏地站了起来,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这时候,方锦生的心里还一直在想:怎么跑?

文辛却已经用行动告诉了她——他一出现,黑衣人齐齐追了上去,片刻后,已经追逐得没了人影,根本没有人发现草丛中还躲着另一个人。

看着文辛消失的方向,方锦生突然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心像一个大鼓,鼓声如惊雷,震得她一阵阵发疼。

有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反复问她: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跑出去引开杀手的那个人不是你?

这个年头的荒郊野外的大路上没有路标,可是方锦生居然还是暂时抛却了资深路痴的身份,顺利跑回了邱钰所在的歇息地。

这里的交战已经结束了,现场搬尸体的搬尸体,找人的找人,包扎的包扎,没有一个人闲着。显然,邱钰也在为方锦生和文辛二人的下落焦虑不已,正提着剑到处找人。

方锦生一口气跑回去,几近虚脱,天气又热,嗓子顿时冒了烟,想喊也喊不出来。幸好刘朝朝眼尖,及时发现了她。

“主子!”

刘朝朝迅速跑过来扶住她的胳膊,邱钰闻声也赶了过来,一看只有方锦生自己,忙问:“世子殿下呢?”

方锦生感觉喉咙里有点腥甜的味道,她猛踹了几口气:

“快去救文辛……他……”

“他”字还没怎样,邱钰已经随手扯过一匹马的缰绳,即刻上马,朝方锦生奔来的方向追去。

“方锦生!”

几步之外,文棱君盛怒的双眼几乎带着灼灼火光,直逼向方锦生,像是随时都有将她焚烧殆尽的可能。

第14章 环生

文棱君原本负责断后,但是进入青州地界之后,后面紧跟的苍蝇突然性情大变,逢人就叮,出手之狠辣像是要不择手段地将他们置于死地,他当即意识到事情的蹊跷之处——文辛所在的马车在前,必然更先进入青州,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这才率领人马及时赶了过来。

“文辛呢?”

他走到方锦生面前,语气冰冷得极致,仿佛吐出来的不是气息,而是冰霜,这冰霜恰恰扼住了方锦生的脖子,随时都有取她性命的可能。

方锦生逐渐强行压下自己的喘息,她垂下眼,竭尽全力地回答:“他为了保护我,引开了那些人……”

她抬头,眼里竟不知不觉间有一层淡淡的水雾,极力地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可是邱钰已经去救他了,他不会……”

一道阴影倏尔晃过方锦生的视线,甚至带起一阵短暂的劲风。

方锦生下意识一眨眼,再反应过来时,只见文棱君高高扬起的手停在半空,有阳光从指缝中漏出,竟是格外刺眼。

刘朝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文棱君双颊紧绷,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方锦生的脸,迟迟没有落下这一巴掌。

良久,他猛地收手,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文辛才肯罢休?”

一瞬间,方锦生内心的焦灼、深深的担忧和自责都因为这一句话开始慢慢变质。

她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卷入这场不明原因的争斗,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口,甚至想到自己大老远没了命地跑来搬救兵,就觉得莫名其妙,甚至觉得滑稽可笑。

憎恶的种子埋了根,无意滋生,在这一刻被文棱君的话浇灌、疯长。

她缓缓推开刘朝朝,仰起脸。

“我没想过要害他,是他自己不由分说就跑去当诱饵,我根本拦不住。”

刘朝朝被她异常冷静的语气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

文棱君有一瞬间看错了人的错觉,眼睛微眯了一下,冷笑一声:“拦不住?那为何引开危险的人不是你而是他?”

又是这个问题,跟她心中那个声音一模一样的问题。

方锦生突然有点烦躁,同样冷笑一声。

“真是——我是个人,是人就会贪生怕死,是人就会趋利避害,我怎么会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怎么在你眼里,人都该不怕死才对吗?是,我是没能力救出他,但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

文棱君听得怒火中烧,顿时提高了音量:“你是他姑姑!”

方锦生恶向胆边生,也扬声:“表的!”

场面顿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隐约可闻文棱君指关节咯咯作响和眼中烧得噼里啪啦冒火般的声响,刘朝朝黑白分明的双眼左看右看,微颤的手指动了动,却愣是不敢抬起,也不敢开口劝架。

良久,方锦生收回视线,眼神中似乎有就此作罢、破罐子破摔的堕落的恶意,语气镇静得换了个人似的。

“我忍了这么久,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算了,可是你们不让。行,我告诉你,我不是以前那个品貌兼优、温柔娴静的方锦生,你好好看清楚,这具壳子下面已经换人了。你们所有人对我来说都不过只是认识了几个月的人而已,别说什么文辛了,你,还有你——”她伸出手指,指了一圈的熟人,包括文棱君、刘朝朝和远处默默看着这边的青慕,语气疏离而冷漠。

“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因为我对你们根本就没有感情。”

该死的蝉一直叫嚣个不停,刺耳难听的声音简直扎进了所有人的脑子。

方锦生捏紧了拳头,退后两步。

“我会去把他找回来,还给你,哪怕是死。”

她转身,挺直了背,走得很快,就像是害怕自己随时会绷不住,被身后的人看到,会落下笑话。

远处,正在给伤兵包扎的青慕默默地收回视线,一贯毫无波澜的眼底似乎泛有一点涟漪,水波散尽后,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

方锦生一口气走出很远,她觉得自己恍惚间做了一场大梦,梦醒来时身上全是冷汗。

当然,大话谁都会说,说完会不会后悔又是另一回事了。事已至此,她也顾不得以后该如何如何了,竟是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人了,脚下生风似的在林子里乱窜,沿着记忆一路找了过去。

可惜,一无所获。

她又累又饿,只好想着先去找点水喝,找了半晌,还真叫她找到了一处小水沟,似乎是从山顶上流下来的一泓小泉,涓涓细流自石缝而出,灌入一个不足一米的水池。

方锦生蹲在水池边就着手捧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冰凉的触感瞬间减去了身上一半的燥热和戾气,冷静下来的方锦生感觉到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传来的疼痛,还有心里的不安。

手上的伤口是刚刚和文辛跳马车时留下来的,而心里的不安——自然是因为她之前说的没脑子的那一番话。

过是过了点,可是谁能说她没这么想过呢?

就连她自己也参不透,这些话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长期以来的自我麻醉的说法。

方锦生烦躁地甩甩头,又在脸上猛拍了几把水,自言自语:“去他的,老娘不玩儿了,爱咋咋地。等我找到了文辛,就跟你们再无瓜葛!”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缓缓靠近。

方锦生想也没想,脱口道:“劝我也没用,你就后悔去吧你!”

说完,一个绳套突然套到了她的双手上,方锦生愣了一秒,手腕上的绳套突然收紧,将她整个人拖了出去。

操——

文棱君手中的马鞭被他捏得几乎快散了形,这时有侦查兵来报,邱钰在三里地之外成功救下了文辛世子,并已经在往回赶。但是山林里的杀手还未全部解决,仍在出没。

侦察兵报完消息,文棱君沉吟片刻,一言不发地上了马,策马而去。

三王爷何许人也,沿着大路一追,蛛丝马迹都逃不出他眼睛,弃马在树林里找了一会儿,最终找到一处石壁,两边树木葱郁,石壁上有一个自然形成的狭窄的高台,离地约六七米。

小废物方锦生被五花大绑,扔在了那上头。

方锦生显然也是没料到文棱君居然真的找过来了,双眼一亮,似乎正想喊他,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刚刚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叼样,纠结万分地闭了嘴。

文棱君似乎无意地扫了一眼石壁两边茂密的树木,随后看向方锦生,冷冷道:“刚刚不是很硬气吗?怎么这会儿就变成这么一副傻样了。”

张口礼仪闭口规矩的文棱君居然骂她傻样,方锦生听了更没好气,想到刚刚绑架她的那几人麻袋往她头上一套,她也没看清那些人在哪儿,按照情节和套路,应该是埋伏起来,等着文棱君上钩的。

她顿时恶念一起,道:“这不是您老人家害的吗?我要是不跟你们出来,好好的待在洛阳,能落成这副鬼样子?”

文棱君的脾气果然如同炸药包,一点就着,尤其当对方是方锦生的时候。

他额上隐现青筋,语气中压制着怒火:“方锦生,注意你的言行。”

他生气的后果,无非就是两种:要么上来指着她的鼻子训她,要么直接走人不救她。方锦生口舌之快呈够了,垂眸瞥了一眼石壁的高度,觉得文棱君要不是蜘蛛侠前世,应该是上不来的,这样也罢了,他要是真来救她,暗地里埋伏的杀手恐怕就得手了,她可不想再欠他的。

思及此处,方锦生心中油然生出一种“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的超脱之感,便索性跟他杠到底:

“我的言行就这样,你爱看不看,位高权重了不起啊,别拿根鸡毛就当令箭,你这类型我以前攻略过,没什么挑战性,俩小时就好感度九十九加呢!”

她随口胡诌着以前玩过的某些乙女向游戏,其实并未深究过,只知皮毛。文棱君却尤其会抓字眼,眼里的火被她轻佻的语气和态度蹭地一下点着了,右脚脚底在地上摩挲了一下,狠狠一踢,一块指甲大小的碎石子嗖一声射向方锦生的左边胸口处,方锦生只觉得胸口隐隐一疼,再要张嘴,才发现一下子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眼珠子还能转以外,身上真是跟被鬼压床的感觉差不多,哪哪儿不能动,这必然就是传说中的点穴术了。

方锦生正在心里骂娘,文棱君看她一脸憋屈,竟是心情瞬间明朗了不少,足尖点地,飞身掠了上来。

方锦生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识轻功,何况对方生得还怪好看的,还真他妈有些风华绝代的感觉。

文棱君落在她身边,举剑斩断她身上的绳子。不过同一时刻,埋伏在两边树上的杀手也应声而出,朝二人冲了过来。

文棱君似乎早已料到,横剑一扫,劈下去两个,抬脚一踹又是一个,他在秀功夫的同时,还不忘打消此时方锦生内心冒起来的粉红泡泡,冷冰冰地道:“就冲你刚刚那番话,我本不该来救你,但是如果你死了,你爹必然会来找本王麻烦,我可懒得跟他周折。”

方锦生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好在心里朝他吐口水。

这高台狭窄有限,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但两边的树林里源源不断地蹿出黑衣杀手,像是永远杀不完似的。文棱君一手捞过方锦生,将新跳上来的刺客一剑封喉,随即纵身跃下,竟就这么单手抱着她逃离了石壁。

据说凡是主角遭遇追杀必定会被追到悬崖,但是悬崖下面是水,所以主角一般都死不了——这套路又被方锦生遇上了,文棱君带着她逃了不到半刻,跑到了悬崖边边。

方锦生瞥了一眼眼前的山崖,心想这可真够操蛋的,她不会游泳啊。

文棱君一看后面黑压压的一片,果然二话没说,纵身一跳。

这山崖上偏偏没有藤条,不过总算是歪歪斜斜长了几棵树,二人坠到一半,文棱君瞄准时机,借力落在一棵横生的老树上,这树大概是因为出生地点不对,营养跟不上,除了树根扎得稳一些,树干却没多粗。

树根埋入崖壁,有很多盘根错节的老根,扎扎实实地绕了一大坨,生生地绕出了一块足够一人蹲的空间,文棱君将方锦生放在树根处,看着她的眼睛道:“这树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你自己待着,一个时辰后,穴道自然会解开。”

方锦生移开眼珠不愿看他,表示即使你这么做老娘刚也决不会轻易妥协。

文棱君才懒得管她是不是在闹脾气,时间紧迫,又道:“他们的目标是本王,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你知道就好,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原谅你。

“这儿再往下不过是个半高的山坡,不算陡峭,有树木石头,你自己慢慢爬下去不成问题,那帮人不见到我的尸体是不会罢休的,我去引开他们,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方锦生闻言,心脏突然没来由地一颤。

文棱君转身之际,顿了顿,又看向她:“至于你的身份,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你都得给我活着,好自为之,别再给我添乱。”

方锦生心中迟疑地生出一阵不明原因的复杂情绪,她情急之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被点了穴,什么也说不出。

而文棱君已经转头跃下,轻飘飘的身影瞬间湮没在张牙舞爪的荆棘藤蔓之中。

第15章 由命

等到穴道解开,方锦生再从半山腰连滚带爬并带着一身伤回到地面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下了,而她连一个活人都未看到。

零星的天光从头顶繁盛的树冠中挤进来,姑且可作她前行的支撑,这里人烟稀少,荆棘遍地,她一路上被扎了不少次,然而这倒不是最令她心寒的,最叫人忐忑的,是洒在周围低矮灌木植物叶上的血迹。

虽然都已经干涸,但也同样触目惊心。

周围有打斗的痕迹,显然是人为所致,但是没有尸体,不知是因为有人受伤而留下的,还是因为尸体在被山里的野兽叼走时留下的。

细思下来,方锦生觉得从脚底升起了一阵凉意,恐慌不安之余,摇摇晃晃地越走越偏,整个人也越来越恍惚。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素质称得上健康有活力,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如此之大的变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恶劣情节之下,竟是弱柳扶风至如此地步。

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没打算就这么回去。

她也很怕死,但是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硬气的时候就在想,没人来管自己倒也罢了,死就死了,就算最后真的像当初重生时酆都鬼使所说的那样无法入轮回,做个孤魂野鬼也没什么所谓,她的感情本就很迟钝而麻木,爱她的人也不多,随遇而安又何尝不可。

可偏偏总是有人救她于危难之间。

文辛也罢,文棱君也罢。

她想,既然老天爷都给她安排了这么一出,按照主角光环设定,她若是认真去找,应该至少可以找回两个当中的一个——她可不想做个只等着别人付出的废物,也不想欠人情。

可要是找不到呢?要是自己遭遇不测呢?

这些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从方锦生心底里冒出来了。

循着血迹,她逐渐走入一片小小的竹林,捡了根恰好够她手握的竹子,剔去细枝和竹叶,拿在手里当拐杖,顺便防身壮胆。

“人总会找到的,至于我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天由命吧。”

这随随便便的态度和心理作用倒真的给她壮了胆,穿越竹林之后,又摸黑走了二里地,竟然远远看见了人家灯火。

方锦生张着嘴,忍不住猛吐出了一口气,真是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

群山之中有灯火,不一定是祥兆,多数的可能都是山里的土匪扎驻之地。不过方锦生的运气还算不错,这里未入西南深山,零星地分布了几个小村小店,方锦生所见到的灯火是来自一个双层的客栈,占地不算宽阔,但也称得上一定规模,门口的木杆上挂了两串长灯笼,客栈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但是不算旧,从外面乍一看很是粗犷结实,像是生在山野间的汉子。

方锦生站在离门口几米之外的地方望着,能清楚地听到客栈里传来的男人喝酒划拳的笑声和喊声,不是山野村夫那种粗声粗气的声音,而像是一群江湖豪杰聚在一起,充当一回初次见面的酒肉朋友。

方锦生对银两没有什么概念,所以钱都归刘朝朝管。所以仔细想想,现在她身上没几个值钱的东西,去了也是挨白眼的,便调了个头,转了一圈,找了家农户,这农户家里就一对老夫妻,见方锦生一个惨兮兮的姑娘,便好心留她一宿。

方锦生大半天没吃东西,老太太赏了她俩馒头和一盘咸菜,陌生人能做到如此,也算是莫大的馈赠了。

这老夫妻二人本就是靠着几亩良田自给自足,儿子在外做生意却迟迟没什么起色,老太太看方锦生长得不错,衣服虽然有些破,料子却不像是普通人穿得起的,应该是暂时落了难,漂泊至此,因此言语之间很客气,也稍有试探之意。

“姑娘,你打哪儿来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人呢?”

方锦生就着咸菜啃馒头,噎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老太太急忙帮她倒了杯凉水,等她咽干净了,才又道:“你慢点儿,不急。哎,家里穷,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

方锦生摆摆手,又喝了口水,把挤在食道里的馒头给冲了下去,缓了口气:“别这么说,您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她把馒头掰成底部相连的两半,把咸菜搁在中间夹好,这才又咬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比她在王府里吃的山珍海味还要美味。

“我是外地来的,来青州探亲戚,不料半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她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叙述着,睁着老实巴交的眼睛,暗暗留神老太太的眼神。

“我跟我家夫君中途走散了,我正在找他——对了,您看到过一个一脸凶相、提着剑、一身深色衣服……什么颜色不好说,总之跟他脸一样黑的那种,长得还不错,您见过这么一个人吗?”

方锦生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像是怕对方听不明白似的,站起身,左手举着馒头,右手手掌抬到离自己头顶十几公分的样子,道:“大概这么高,见过吗?”

老太太听完她的描述,脑子里除了一团黑啥也想不到,愣愣地摇摇头:“没见过。”

方锦生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焉了下去,重新坐回去继续啃馒头。

老太太见状,噢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你可以去‘五湖四海’问问,这两天那里的人格外多,都是江湖上的,路子广,说不定会有你家夫君的消息。”

“五湖四海?”方锦生乍一听,还以为目不视丁的老太太顺口说了个成语,“您说的是?”

老太太:“就是一间客栈,从咱家出门,走几步就是了。”

果然那家客栈还是关键,可惜这不人不鬼的地方杵着那么大一间客栈,谁又清楚他挣得究竟是什么钱?

方锦生独身一人的时候,智商倒是上线了一会儿,毕竟这时候无人可以依靠,只能凭自己了。

那么显眼的客栈立在门口,她再假装说自己没看见过的话,就显得太假了。她吃完手里的馒头,随手在身上擦了擦,道:“那客栈靠谱吗?毕竟您看看我……身无分文,又是个妇道人家,总归是不放心,所以刚刚路过的时候,也没敢进去看一眼……”

“这个……”

老人家皱起眉头想了想,“应该是靠谱的,都开了几辈人啦,问个消息嘛,不收钱的。我常听老头子说,在里面歇脚都是江湖大侠,来自五湖四海的,这名字也是这么个意思吧……咳,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也不敢招惹人家,不过这么久以来,这客栈也没出过什么事情,我想嘛,那儿既然是接待大侠的地方,自然也就算是他们罩着了,没人敢在那里闹事的。不过我跟你说啊,邪门的时候也有,我有时候夜里听到那客栈里有人在哭,哎哟,听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一哭就是一宿,怪吓人的……”

这老太太估计是太久没跟年轻人聊天了,话匣子一开,源源不断地往外冒,似乎打算要把大半辈子听来的鬼故事都要说给方锦生听。虽然后面大多都是废话,但是方锦生觉得她前面的分析说不定有些道理。

聊到夜深,老人家才过足了嘴瘾,方锦生好不容易把这尊菩萨请走,躺在床上又被该死的蚊子叮了大半宿,睡得断断续续、心浮气躁。

第二天临近午时,方锦生才收拾干净打算出门,本想去跟人家道个谢,一进门,却没见着人。热天务农,只能选在上午和傍晚,想来这二人应该是忙农活去了。

屋内的桌子上照旧放了俩馒头,还有一盘凉拌的婆婆丁,老太太应该看出她的口味比较重,所以将这东西洗净后加足了佐料,吃起来很是鲜美爽口,也算是给她加餐了。

饭饱后,方锦生在浑身上下摸了一圈,就找到手腕上一根链子,上面有几颗小小的珍珠,也不知是真是假,便姑且当作自己的一番心意,放在了桌上。随后掩了门,拿起昨晚捡的那根竹杖,走了出去。

昨晚隔着大老远都觉着热闹的“五湖四海”客栈,这会儿却安静了不少,方锦生起初还以为没人,等走到门口才发现不是没人,反倒是门庭若市。

这帮人几乎都是全副武装,穿着利索,大多都是男人,身上带着兵器,看着是江湖中人,中不中用就不知道了。一个个儿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尤其是有几个稍显年轻的正整理着箭袖,扎着马尾,散发着“意气风发、”“自信飘逸”以及“普天之下我最帅”的装逼感。当他们看见方锦生傻不拉几地杵在客栈门口时,装逼之风更甚了。

“姑娘,你找人吗?怎么孤身一人站在门口?”

搭讪是千百年来扎根于男同胞们骨子里的本性,何况对方还是个姿色不差的姑娘。

方锦生深谙于此,心里还觉得稀奇——互联网时代她宅着不出门,也不爱发自拍,这种待遇倒是挺少。

这群人像是跟她一样太阳晒屁股了才起的床,估计是昨晚酒喝多了,一看到门口有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顿时都醒了不少。另一人也抱着剑走了过来,此人生得白净,穿得也讲究,服饰熨贴得当,也算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人。

他自以为很是谦谦君子地走到方锦生面前,微微颔首算是有礼,道:“轻吕门云齐,姑娘,这地方不是你该来的,看你茫然四顾,想必是迷路了,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在下的随从可以护送姑娘回家。”

哇,展现体贴的同时还顺带炫了把富,既闷骚内敛又锋芒毕露,简直是泡妞模范啊。

“哈哈,”

就在方锦生想用“寻找夫君”四个字堵住这人的嘴的时候,一个短促的笑声突然从云齐的身后传来,众人被这笑声下意识吸引了注意,扭头一看,只见屋里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歪歪斜斜地坐着一个人。

那人二十多岁,高鼻梁,浓眉长睫,头发乱糟糟的。不能说长得不好看,但是脸上的笑就是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手里还拿着一小瓶酒,就着酒瓶口喝了一口,阴阳怪气地笑道:“都说云公子风流倜傥,如今一看,还真是不假!”

第16章 泼皮

云齐一见那楼梯上歪坐着的男人,原本伪装得极其谦恭有礼款款大方的脸上瞬间有了一丝裂缝,眉心紧紧一皱,自说自话般地低声说了句:

“陆英。”

被称之为陆英的男子的嘴边浮起一抹轻佻无赖似的笑容,两只胳膊大喇喇的靠在身后的台阶上,上半身半躺着,像是躺在自家大床上似的不客气,嗯哼一声:“正是在下,这厢有礼了。”

说完还摇头晃脑地冲云齐点了点头,真像是在给他行礼似的。

周围的人包括云齐在内,脸上的神情都不好看,似乎都对这个陆英有些厌恶和嫌弃,却又都不敢上前靠近,看他的眼神就跟看瘟神一样,又憎恶又畏惧。有些人已经默默地互相交涉着什么,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退远了。

云齐也像生怕沾染上陆英那一身的酒气和脏东西似的开始犹豫:此人性情不定,又一向喜欢多管闲事,说不好是看上了这姑娘的容貌,非要插手不可,要是被他缠上,那可是要倒霉一辈子的。

想着,他转头看了一眼方锦生,再也没有呈好汉的勇气,一甩袖子走了。

方锦生不懂这当中有什么细节,但是云齐既然不打算再跟她嘘寒问暖,她还免去自己动嘴了,这可是白捡的好事。

众人还是各自整理各自的东西,像是一同约定了要去什么地方似的。而奇怪的是,陆英开口把云齐熏走了之后,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方锦生,就没有下文了,根本没有展现出一丝他看上人家美貌的心思来,仍旧拿着酒瓶继续当醉鬼。

这么一来,方锦生顿时觉得自己跟这群人格格不入,还是早走为妙。

岂料,她转身的时候眼前突然花了一下,跟路过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方锦生哎哟一声,趔趄两步,被对方伸手扶了一下,此处人心可畏,她正要下意识道歉,对方却先她一步道:“抱歉,你没事吧?”

这简短利索而平静无波的语调叫方锦生微愣了一下,一阵熟悉感涌上了心头,但是当她细细去回想的时候,却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听到过这么一个声音。

对方一身纺织的雾灰色长衫,质地轻薄,垂感极佳,头上戴了个帷帽,皂色的薄绢直垂到胸膛以下,遮住了其大半个上半身,看不清容貌,但是看身形举止,像是一个盲人。

男子见她不应,又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细听:“姑娘?”

方锦生这下更觉得,对方多半是个瞎子。

她轻轻哦了一声,道:“我没事,没关系。”

那人点了下头,皂纱跟随他的动作在方锦生的手背上微微一拂,痒痒的。

“在下昨晚在北边的镇子里小贪了几杯,还未清醒,唐突了。”

不知为何,对方虽然像是在跟她解释和道歉,但方锦生总觉得他的解释里透着那么一丝牵强,就像是在故意提示她什么一样。

方锦生越看越觉得可疑,满腹狐疑地歪着头,盯着他的皂纱,仿佛下定决心要看出什么究竟来,对方浑然不觉她的目光,还是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但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男子藏在袖摆下的手指渐渐变得弯曲,似乎隐隐有一丝不耐。

正当方锦生打算上手揭开薄纱的时候,正对着二人的楼梯上的那尊瘟神笑嘻嘻地开口了:“姑娘,你找人么?”

方锦生闻声看去,陆英正一脸笑意地盯着她,说不上不怀好意,但就是让人觉得不正经、别有目的。

但是既然下定了决心,就得敢于克服畏惧。方锦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朝他点了点头。

陆英继续笑道:“你找什么人呢?说一说,说不定我见过。”

方锦生毫不犹豫地道:“我家夫君。”

戴着帷帽的灰衣男子微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静,却明显调低了音量,对她道:“这里不会……”

“那说说你家夫君的样貌特征,容我想想。”陆英一出声,就立马盖过了灰衣男子的声音。

方锦生也下意识忽略了他说了什么,朝陆英看了过去。

她思索了一下,又重演了一遍之前在那家农户的老太太面前的那一段,手比过头,道:“深色衣服,大概这么高,提着剑,板着一张脸……”说着,她忽然扫到旁边眼盲的男人,觉得这参照物就很贴切,指着对方:“身形就跟他差不多。”

陆英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随后装模作样地打量了灰衣男子两眼,对方锦生道:“我见过这么个人,跟你说的很像。”

方锦生欣喜地睁大了眼:“真的?他在哪儿?”

陆英慢条斯理地仰头喝了口酒,道:“十四山。”

灰衣男子隐藏在帷帽下的双眼微微一眯,似乎涌起了几分敌意。

方锦生:“十四山?青州有这么个山吗?”

“哈哈哈哈……”陆英笑了几声,站起身,歪歪斜斜地朝她走过来,方锦生这才发现他身形很高,但是很瘦,挽起袖子露出的胳膊上的骨头比寻常人要明显许多。“看来你还真是人生地不熟,十四山不是一座山,是连着的十四座山,是一个山匪头子的领地。”

“……”方锦生适时地沉默了一下:“你的意思不会是……”

“不错,”陆英嬉皮笑脸地点点头,微微俯身对她道:“他被那儿的人抓去了,我亲眼所见。”

方锦生犹豫地皱了下眉,还未开口,灰衣男子忽然道:“出门在外,切不可轻信他人。”

陆英就着俯身的姿势,眼珠微微向上一斜,瞟向他,“是啊,说不准会碰上江湖骗子,你觉得呢?”他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又重新看回了方锦生,语气轻浮玩味,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真。

但是方锦生这会儿一腔的雄心抱负,也料想不到对方骗她有什么好处,再加上她一路寻过来看到的血迹始终历历在目,便已经下意识地决定了一半——无论如何得过去找找看。

陆英见方锦生许久不答,意味不明地眯了眯眼,直起身,轻描淡写地道:“你爱信不信。”

他说罢,转身朝楼梯走去,方锦生忙叫住他:“我相信你。”

见陆英缓缓转身,她不自然地笑了笑:“可是……我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我可以带你去啊,”陆英手里握着酒瓶,做了个张开双臂的动作,很是胸有成竹、理所应当,吊儿郎当地指向她,“只要你信得过我。”

方锦生暗暗地握了握手里的竹杖,扯了扯嘴角:“我信啊,当然信。”

陆英勾起嘴角:“那就好说,别站着了,过来这边坐——对了,这位眼神不好的朋友,你应该也是应召而来的,要一起吗?”

陆英带着二人坐到了一方木桌上,男子未答,方锦生看了看他,不明所以:“应召?什么召?”

“十四山寒鸦罪恶滔天,有人广发战帖,号召天下豪杰前来围剿这尊魔头,取其项上人头者,可得稀世奇珍金缕玉衣一件。”陆英笑得厉害的时候,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再正经的话从他嘴里吐出来也变得不正经起来。“其实宝贝没那么重要,名震天下才是第一目的,给各门各派长脸的东西,谁不会打着正义的旗号来掺一脚呢,我说的对吧,这位盲兄?”

对方在他一口一个“眼神不好”和“盲兄”的调侃下,竟然丝毫没有生气,他并未正面回应陆英,而是对方锦生道:“听到这些,你还要去吗?”

方锦生:“没办法,我夫君为了救我,现在下落不明,我得去把他找回来,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

她这一席话说得冠冕堂皇、处变不惊,其实内心根本没有那么伟大,只是单纯地想顺便过去找找人,而找不找得到全部随缘。

对方听她这么说,似乎也不好意思再劝她别冒险,不说话了。

陆英笑哈哈地瞟了她一眼:“想不到还有这么痴情的小娘子,你家相公可真有福气。”

方锦生演技一般,也演不出个娇羞的模样来,勉勉强强地跟他干笑了两声。

“对了,”陆英又张了嘴,方锦生瞟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要是属狗的话,绝对是狗界二哈。

“在下陆英,还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方锦生。”方锦生缺心眼也不是一天两天,大大方方地就说了自己的名字,全然忘了自己老爹在朝中是个怎样的人物。

果然她一说完,陆英满是笑意的眼底迅速闪过一点什么,旋即恢复如常,看向灰衣男子,仍是笑嘻嘻地问:“那这位兄台呢?”

“楚山南。”

男子淡淡地说了三个字,陆英的脸色微微一僵,连长在脸上的假笑也有一刻变得荡然无存。片刻后,他似笑非笑地扫了楚山南一眼,拿着酒瓶的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瓶口。

“那楚兄觉得,天底下跟你同名同姓的人多吗?”

楚山南:“为何这么问?”

陆英放开酒瓶,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摸着自己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若有所思地道:“我有一位故人,也叫楚山南,不知……”

“不知。”

楚山南干脆简练的回绝,让方锦生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哈哈,”陆英丝毫不恼楚山南对他的态度,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别说,你和他不光名字一样,连说话的语气也一样,不过他的眼睛既明亮又漂亮,我曾见过几面,只是世事无常,恐怕今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陆英说话天生带着不清不楚的暧昧调调,方锦生强行忽略那基情满满的话语,问道:“他去了何处?”

陆英笑笑,指天。

方锦生抿抿嘴,低头道:“抱歉。”

陆英摆摆手:“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啦,不提也罢——看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咱们也收拾收拾准备进山吧,可不能叫他们抢了先。”

第17章 林深

越接近于十四山附近,越是荒芜阴森,而“五湖四海”则是进入这片山区的最后一家客栈,甚至可以将它说成是人间与异界的连接点和交界线,因为越过这条线之后的地方,草木参天,崎岖诡异,眼睛所见的是人是鬼还是装神弄鬼就很难说了。

陆英在方锦生心目中的“瘟神”地位果然不是盖的,有了他同行,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侠客们便鼻孔朝天,改了道,没有一个人愿意与他们同行的。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方锦生把捡来的那根竹杖给了楚山南,自己连扒带爬地跟在最后面,按理说,断后这种事情交给男人比较妥当,但是陆英要开路,楚山南是个瞎子,方锦生又是自己嚷嚷着要去找夫君的,便不好意思不出这一份力了。

眼前枝叶横生植被茂密得堪比亚马逊热带丛林,方锦生看得眼花缭乱,还得努力跟上前面那位瞎子的步伐,累得够呛。不过说来也怪,楚山南身患眼疾,却是走得四平八稳,除了需要拿根竹杖探探路以外,简直如履平地,丝毫不拖后腿。

走在最前面的陆英突然停了下来,方锦生趁机痛痛快快地喘了两口气,问陆英:“到了?”

陆英闻声偏过半张脸来,眼角弯成了月牙形:“怎么可能。”

方锦生纳罕:“走了这么久还没进十四山?”

“哈?那你恐怕是误会了。”陆英随手扯了根细嫩未成年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小小一坨毛绒绒的绿色草穗在空中打着旋儿,“我们早就进了十四山的地界了,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没有。”方锦生老实答道,“你不是说这里有个叫什么鸦的土匪头子吗?土匪呢?”

因为叼着草,陆英没能成功地发出“哈哈”的笑声,歪咧着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阵,颇有些老流氓的痞气。

“十四山很大,寒鸦又只有一个,不会一座一座地守着,这群山里各处分界和道路都设了哨卡,防守极其严密,你之所以没看到土匪,当然是因为在你面前站了一位英俊风流才智无双的引路人——楚兄你觉得呢?”

楚山南手里的竹杖在地上磕轻敲了两下,探清楚脚下的路之后,目不斜视地绕过了他。

陆英瞥了他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看向方锦生:“他嫉妒我比他优秀,在你面前抢尽了风头,男人嘛,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方锦生点点头:“是是是,看得出来。不过以你所言,这十四山你似乎很熟,以前来过?”

陆英顿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小娘子很会抓重点啊,是啊,这剿匪的帖子年年发,我当然得年年来。”

方锦生:“每年都发?”

陆英耸耸肩:“大概是从四五年前开始的,一直延续至今,每年一度,一次不落。”

楚山南停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是在等着他们,方锦生下意识望了他一眼,道:“这么说,这几年都没人成功过?这寒鸦这么厉害?”

陆英笑得更厉害了,眼角描绘出几道细细的褶子:“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企图借此一举成名呢?”

方锦生一时接不上话,眨巴了两下眼睛,道:“这发帖的是谁啊,还真够坚持不懈的。”

“这个嘛……”陆英说话的调子突然一转,尾音拖得意犹未尽,眯了眯眼,“没人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玉树临风举世无双的人物,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壮举呢?”

方锦生难得听到他这么不吝啬地夸奖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颇为意外地跳了下眉毛。

“也许这里面有故事也不一定——对了,怎么会有寒鸦这么奇怪的名字,这是他真名吗?”

“小娘子,你的问题还真多啊。”陆英笑罢,转身望了一眼前面的山林,幽深的古木深处似乎无形中扭曲成了一个肉眼不可见的黑洞,有什么东西正张牙舞爪,饥渴地等待着他们的闯入。

“不如先留着力气闯过前面的林子,后面的答案,就作为我给你的奖励,怎样?”

剿杀匪首寒鸦之事,年复一年地举行着,标题大了,什么样的参与者都有,或是邪门邪派,或是邪人邪物,轻吕门这样的名门正派,就成了这一大路人中的标杆和领头者,就算有人口口声声地声称瞧不上这些道貌岸然的货,私下里却还在盘算着怎么借着轻吕门充足的人手和轻奢的设备,如何不着痕迹地来个渔翁得利,抢到人头。

云齐作为众弟子的大师兄,自然也清楚自己身后这群虎视眈眈的对手有着怎样的目的,但是不到时候,又不能撕破脸皮。

他身边拿着罗盘的风水先生忽然停住了步子,云齐握剑的手一紧,上前一步:“于先生,怎么了?”

于先生不语,云齐垂眸看了一眼对方手上指针疯狂乱甩的罗盘,一皱眉,踟蹰道:“这是……”

于先生不算太老,但是深沉的脸色和大把的黑色胡须却给人一种十分老气横秋之感,眼角的细纹很是明显,乍一看像一把展开的扇骨。他一捋胡须,道:“前面的林子里,恐怕有邪祟之物出没。”

有耳朵伸长的人听了,报给了自己人听,于先生发言不需要话筒,消息却已经在瞬息间被这群妖魔鬼怪传遍了。

云齐望了一眼前面略带薄雾而深不可测的山林,思索道:“先生的意思是……”

“绕道。”

“嘁,”有人不屑一顾,大言不惭:“堂堂轻吕门,上个山还要请教一个半老头子,自己没那本事,揽这瓷器活儿叫人看笑话吗?”

于先生不为所动,望着山林若有所思。而云齐身后几个年轻的弟子听了,脸色一个比一个黑,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少年人已经单手拔了一半的剑,转身冲人群嚷道:“说什么呢你们!有本事别再跟着我们,你们自己进山去!”

“哟,这路在我们脚下,只准你们走不成?”这个声音不男不女,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少年怒不可遏:“你们!”

“退下!”云齐低声喝道,虽然他也无法忍受这群比土匪还要无赖之人,但是在抓到寒鸦之前,与这帮人动武,也无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讨不了任何便宜。

大师兄发话,少年不得不从,他不甘地瞪一眼了后面这群乌合之众,站回了众弟子中间。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讽刺和嘲笑之声,少数的江湖正派选择充耳不闻,云齐头疼了片刻,忍着脾气,又问道:“先生,别无他法了吗?”

于先生摇摇头。

可是如果选择绕道,必然会碰到山上的哨卡,十四山跨地极广,各个山之间的哨卡都设有各种消息渠道,一旦打草惊蛇,恐怕还未见到寒鸦,他们已经被其他山聚集而来的山匪打得只退不进了。

想到此,云齐朝前方深深地看了一眼,良久,道:“继续前进。”

众弟子大多比较平静,因为他们认为大师兄所言必然有他的道理,除了个别胆小的,脸色铁青的互相看了看,暗暗地咽口水。

于先生只管探路,至于说出来的消息他们听不听,他也管不着。他摸了把胡子,看了看几个年少的弟子,摇摇头,长叹一声。

几个小弟子见此,腿毛都竖了起来。

午后的太阳是最烈最毒的,光线也最充足,偏偏眼前这片山林里面只是斜插了几束惨淡的白色冷光,茂盛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将林子上下分成了两界,挨得密不透风的树冠下方,重重雾气越来越浓,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恣意飘荡着,仿佛是迷失在山林深处的孤魂,正彷徨而痴狂地寻找着出口。

越往前走,树木渐稀,裸露的岩石越来越多,石面上布满了青苔,隐约可以听到水声。按理说,这是个好兆头,可是随着前进的步伐,空气中的压抑感却越来越重。

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之后,众人果真看见了一条河流,然而头顶无障目,四面有轻风,却无人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豁然开朗。

雾气仍旧没有散去,河水不知为何呈现着诡异的绿色,湿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腥秽的气味。

“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云齐身后的一位小弟子缩着肩膀,支支吾吾地说道。

旁边一个愣了一下,拿胳膊肘用力拐了他一下:“别瞎说!看路!”

他或许也听到了,但是为了安定人心,只能选择假装没听到。

可是这法子不奏效,他的话音刚落,跟在后面的江湖人中有一个瘦男人似乎不大确定、细声细气地道:“是个女人?”

“放你娘的屁,明明是个婴儿!”

有个略显粗犷的女声响起:“这深山野林的,哪里来的婴儿!”

女人说完,人群突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山林里轻到可以忽略的风声都在那一瞬间变得醒目了起来。

“娘的!谁在前面装神弄鬼,看老子不割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

此人充满戾气的声音刚刚落下,萦绕在众人耳边的哭声戛然而止,四周瞬间变得极其安静,如同万物突然死去,天地成了枯鱼之肆。

忽然——

“嘻嘻嘻……”

“咯咯咯……”

一阵杂乱而猖狂的笑声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起,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或喜悦到痴狂,或扭曲如哭丧,像潮水一般突然涌起,直钻进人们大脑深处,所有人头痛欲裂的同时,雾气越来越浓,以极快的速度迅速笼罩了整个河道两岸。

第18章 雾散

一只手忽然伸到了方锦生面前,手上有一瓶酒。

三人同行,醉鬼又如此明目张胆,不难知道是谁。

陆英见方锦生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嘴一咧,笑得没心没肺:“信哥,来一口。”

信你才有鬼了。

方锦生呵呵陪笑了两声,羞赫地摆摆手:“我不会。”

陆英仍旧带着标准的笑容,却是压迫般的朝她走近了一步,声音也低了些,笑眯眯地问她:“怎么?对我不放心?”

方锦生被逼得退了半步,下意识看向了一旁无言的楚山南。然而对方却对她熟视无睹,藏在帷帽下的双眼也不知正看向前方何处,静静伫立着,动也不动。

方锦生别无他法,她认识陆英不过短短半天,自然放心不下,只好打算趁着还有个同行的楚山南在场作为赌注——若是陆英真的图谋不轨,她要是抵死不从,楚山南应该会顾及江湖道义,帮她一把。

弱者的退路只能如此,虽然她自己也觉得挺窝囊的。

眼看陆英逼近过来,方锦生低下头开始酝酿情绪,正准备即兴表演一段贞洁烈妇上身的时候,陆英突然索然无味地“啧”了一声,扭过头道:“真没劲。”

方锦生还没听懂他的意思,手上却已经被强塞了一瓶酒。

“前面瘴气浓重,多喝几口,以防万一。”

对方扔下这么一句,两只手插着腰带走了。那潇洒中带着贱意的背影总让方锦生觉得,虽说她在心里误会了他,但总有种被他耍了的感觉。

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又看了看楚山南,对方仍旧没有什么反应。方锦生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打开盖子,胡乱倒了几小口,被辣得直吐舌头。

旁边的陆英笑得花枝乱颤:“小娘子,你那是什么表情,搞得像是我给你喝的不是酒,而是尿似的?”

方锦生瞪了他一眼,塞上盖子扔给他:“还你尿!”

陆英一脸欠揍地诶哟一声,接住怀里的酒,揉了揉肚子,“温柔点儿,弄疼哥哥了。”说罢,他将酒递给楚山南,掂了掂,意思不言而喻。

楚山南倒是没说什么,接过去后,拿到皂纱之下,径自饮了几口。

林深雾重,日光渐稀。

就连陆英这个话痨都消停了下来,三人默默无言地走了许久,渐渐听到一阵水声,孱弱稀薄,却因为周围死一般的沉寂而变得清晰。

方锦生不觉欣喜:“你们听,有河,是好事儿啊。”

她说完,陆英和楚山南同时看了她一眼。陆英的目光是实打实地嘲笑和讽刺,而楚山南隔着薄绢,看不真切。然而方锦生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感觉出来的,就是觉得对方的眼神中带着鄙夷——可是这种目光,又不像是楚山南这种人会有的,再说他眼神不好,算大半个瞎子,怎么有精力鄙视她?

陆英道:“这鬼影子都不见的深山老林里,有河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别高兴得太早。”

等他转身,方锦生不甘示弱地瘪瘪嘴,冲他的背影翻白眼。

然而眼珠子刚归位的一刹那,一道黑影忽地从她眼前掠过,带起一阵细微到难以捉摸的阴风。

“鬼……鬼影?”说什么来什么?

陆英顿住脚步,一转头,看见方锦生吓得两腿直打颤,两眼发直地看着他。

陆英当然知道方锦生不敢随意乱说,但是眼前除了散不去的浓雾以外,再也没有第四个人出现。他身形未动,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就在这时,又一道黑影从三人头顶掠过。

陆英一把拉过方锦生,将她往楚山南身上一推,喝道:“靠近,别站太开!”

楚山南站得像一块僵硬的石头,背对着二人,方锦生一头撞上他的背,撞得鼻子一痛,倒吸一口凉气,捂着鼻子道:“你说话就说话,推我干什么!”

她身后的陆英贱兮兮地笑了笑,道:“你不会武功,若是还没嫁人,哥哥我还能勉为其难地把你护在怀里,但是你既然一心想着你家夫君,咱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否则万一你对我芳心暗许,那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

“……”方锦生在心里深深地为陆英的脸皮鞠了一躬,不以为意地讽刺道:“那你把我往人楚公子身上推,安的又是什么心?”

陆英:“那不一样。楚兄眼神不好,又不露脸,你要是真那么容易变心……咳,我是想说,你跟着楚兄,我也好一门心思打架,有我在,你们还能有什么事?”

方锦生没心思再跟他贫嘴,愣道:“打架?跟谁?”

陆英还未开口回答,耳边突然响起一团混乱复杂的低喝声,三人一齐抬头时,只见数十道黑影从头顶掠过,因为雾气弥漫和黑影本身速度很快的缘故,看不清这些影子的真身,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人形。方锦生这副身子的主人视力极佳,居然叫她瞄到了几个有点熟悉的影子。

她能看见,遑论陆英。陆英冷笑一声,这才补上刚刚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当然是妖魔鬼怪。”

他话音刚落,一个阴柔的男人声音从上空传来:“就是你们在此处装神弄鬼,找死!”

方锦生:究竟谁他妈在装神弄鬼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叮”一声尖锐之音贴着方锦生的耳畔而落下,方锦生的身子顿时一震,一低头,看见一只玄铁钩子贴着她的脚跟,落在她站着的岩石之上,石面已经秃了一块。她这才惊觉,那把钩子是从她头顶落下来的,而对方攻击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她。

这三人当中,方锦生当然是最好下手的那一个,然而攻击落空,那人似乎有点气急败坏,骂道:“娘的,谁他妈……”

然而不等他骂完,陆英已经腾空跃起,方锦生只觉身边有风,视线再清晰的时候,陆英已经拽着一个人的头发回到了地面,将其狠狠一踹,踩在脚下。

“北鹰!”另一个男人略带急躁的声音也跟着传来,紧接着,又闻“嗖嗖”数声,几支利箭破空而来,擦破了浓重的雾霭。

陆英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小小的匕首,迅速出手,将迎面而来的几支箭羽斩断,然而利箭一波接着一波,力道极重,甚至偶尔还夹带着其他暗器,明显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陆英渐觉吃力。

迎战之余,他瞥了一眼站在方锦生身后的楚山南,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楚兄,别光看着,搭把手啊!”

楚山南岿然不动,陆英尽可能地以最潇洒帅气的姿势抵御着攻击,方锦生担心他撑不住,自己也小命不保,暗暗地往楚山南的地方靠过去,小声道:“楚公子,你帮帮他吧……”

楚山南很是冷静地问她:“帮谁?”

方锦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陆英啊。”

楚山南:“谁?”

方锦生真以为他没听见,踮起脚冲他喊:“陆英!”

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忽然之间停了下来,有一两个没来得及收手的暗器已经飞了出去,陆英手腕灵活一转,逐一击落,清脆的声响在树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静了良久,刚刚喊着北鹰的那个男人率先慢吞吞地开口:“下、下面是……陆英、英吗?”

陆英牙疼似的咧了咧一边的嘴角,很正经地纠正他:“陆英,不是陆英英——南鹞兄弟,我已经跟你说了不下十遍了。”

南鹞认真地回答道:“噢,噢,真、真不好意思。”

“……”方锦生看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北鹰,心道:南鹞北鹰,还有那什么寒鸦,江湖人都喜欢这种风格的名称吗?

“果真是陆英?”有人质疑,声音有点耳熟。

这时,北鹰呲牙咧嘴地醒过神来,趴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叫道:“操!陆英怎么了,你们怂个蛋!哎哟——”

陆英嬉皮笑脸地一脚踩在他撑着地面的手背上,顺便用力跐了两下,笑道:“北鹰兄弟要是有南鹞一半会说话就好了。”

北鹰嗷嗷叫了几嗓子,但就是不肯服软,这时候,雾气似乎淡了些许,数十道影子簌簌落下,人气一多起来,雾就变得更加稀薄了,待视线逐渐清晰的时候,方锦生才发现,原来这批人,正是那群从“五湖四海”客栈出发的江湖人。

南鹞刚一落地,就急忙走到陆英面前,像是想要制止他:“陆英、英,放、放了北、北鹰吧!”

“不是,”陆英拧起眉毛掏了掏耳朵,难以理解地看着他,“结巴无罪,但是为什么你叫别人的时候,都是重复第一个字,而叫我的时候,就偏偏要重复最后一个字,你故意的吧?”

南鹞有些局促低下头:“我、我不是有、有意的。”

方锦生看到南鹞背上背着的一把长弓和插满箭雨的箭筒,回想到刚刚的场景,心想这人说话虽是慢条斯理,出手还真够利索的,真是谜一样的反差。

“姑娘,你怎么还没走?而且还跟陆英在一起?”

刚刚那个问话的人出现了,方锦生一抬眼,原来是云齐。

“诶诶,”陆英撒了脚,走到云齐面前,语气不善:“什么叫‘而且还’?跟我在一起怎么了?”

云齐看了他一眼,似乎碍于什么不敢把话挑明了说,含糊其辞道:“我只是觉得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不适合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牵扯进来而已。”

陆英嘴里发出细微的一声“嘶”,似乎又有跟人斗嘴的架势,方锦生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笑眯眯地仰起脸,对云齐道:“是我托陆大侠带我去找我家夫君的,不关他的事。”

听闻“夫君”二字,云齐的脸色果真有了一丝变化,几乎是脱口而出:“原来你……”说了一半,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妥,及时改了口,道:“原来姑娘是去寻夫的,怎么,你家夫君在十四山?难道是……”

“啧——”陆英伸手挡在方锦生和云齐中间,道:“人家的家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云齐略是不爽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往下问了。

第19章 往事

别看这帮江湖人来围攻方锦生他们的时候个个儿窜得跟猴似的,实际上已经有好多人身中瘴毒,四肢发软,体力不济,甚至有人因为受了于先生的话的影响,产生了幻觉,后期发展成张牙舞爪地闹着要去抓鬼。陆英十分肉痛地把自己的酒贡献了出去,跟其他人凑了凑,拿去给几个半死不活的小辈解毒去了。

天色渐晚,众人找了一处宽敞的石缝暂作休整。人们还是离陆英保持着一定距离,陆英毫不在意的抢占先机,把石洞最里处的干燥位置占了下来,因而方锦生这三人围坐在最里边,堆了个火堆,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围炉夜话。

“你们这几年都来十四山,不是头一回遇上这事儿了吧?”方锦生道。

火堆上架着支架,陆英眯着眼睛烤着一只野兔子,道:“我不是头一回,他们就不知道了。十四山这么大,要想顺顺利利地见到寒鸦哪那么容易?想避开哨卡,简单啊,但是你想想,土匪窝里面,自己都不敢管的地方,那是一般人能去的吗?”

方锦生想了想,的确是这个理。陆英见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笑了笑:“这只是前言,正文还在后边儿呢,我说小娘子,你不怕吗?”

夏夜虽然凉爽,但是这深山野林寒气极重,方锦生抱着膝盖往里缩了缩,背靠着石壁,漫不经心地道:“我说不怕你信么?”

陆英笑了一声。

方锦生又道:“既然来都来了,怕也没什么用——诶,烤好了吗?我快饿死了。”

陆英将兔子拿到面前,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又凑上去闻了闻,眉毛一跳。

“好是好了,不过你得做好准备,条件有限,恐怕这玩意儿吃起来没那么美味。”

方锦生接过他分来的一只兔子腿,闻了闻,强咽了一口唾沫,咬了一口,还没嚼烂就咽了下去,一来二去的,被土腥味熏得发干呕,眼泪都快呕出来了。

旁边的楚山南见状,拿着兔子腿的那只手不着痕迹地垂了下去。

陆英却像是在吃什么人间美味,嚼得嘴边冒油,冲方锦生戏谑地一笑:“小娘子不比我们这些跑江湖的粗人,第一次吃不习惯很正常。”

说完,他单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半大的水囊来,用牙叼起了塞子,吐到一边,对着囊口就喝。

方锦生不用尝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瞟了他一眼:“你怎么还有酒?”

“嘘——”陆英拿着水囊的手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这是上好的私货,我可舍不得交出去。”说完,还很骚地在水囊袋上亲了一口,方锦生刚平息下去的干呕差点没再次发作。

饶是再饿,她也实在吃不下去了,看了看手里的兔子腿,将其扔到了一边。

陆英动作一顿,叹惋:“暴殄天物。”

方锦生瞄了一眼围坐在外面的那群人,问道:“他们对你……似乎是又怕又恨啊,这是为什么?”

陆英嘴里的兔子肉还未嚼细,闻言,垂下眼笑了一下,他笑的时候,肩膀也跟着微微一耸,略有些浓重的眉眼在火光照映之下,竟有几分沧桑感。

他抬睫,望向方锦生:“你真想听?”

方锦生登时有种预感,这里面的事情恐怕并不简单。

她点了点头,面前的火苗在山风的煽动之下时不时地窜动着,偶尔飘起零星的火星。

“青州曾有一位神捕,惩恶扬善,破案无数,在民间享有盛誉。”陆英将兔子放回原处,拿着酒的大拇指在水囊的囊口处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神情算不上严肃,但是没了笑容的他,脸上总是无端端地覆盖着一层让人不由退避三舍的冷色。

“西南十四山匪患兴起之后,他也被知州大人派去剿匪。那时的十四山,分为前七山和后七山,分别归两位山匪头子管,其中一位人称‘寒鸦’,另一位,人称‘火孽’。据说这二人原本是兄弟,一起打下了十四山,占山为匪之后,后七山分给了火孽,火孽作案极多,名声越来越大,而前七山的寒鸦却常年没有动作,鲜少问世,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威名。”

“后七山易守难攻,火孽又实力强大。那捕头去了十四山之后,自然要先占下前七山作为据点,才能想办法打入后七山。他那时屡立战功,风光正盛,又意气风发,果真带着人一举拿下了前七山,心里想着屁大点的江湖义气和侠士道义,留了寒鸦一命,打算以后将其押回府衙审问。”

说到这儿,陆英突然停顿了下来,眉头紧锁,一语不发地盯着上蹿的火苗,眼底有缓缓升起的杀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恰好有风吹过来,方锦生膝盖一哆嗦,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可等他打到后七山的时候,却发现那儿已经成了火山——大火焚烧着整个山林,所谓的‘火孽’被困在山寨中,还在天真地等着他的好兄弟来救他。捕头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却发现退路已经被人封死了,这时才有下属来报,说前七山有大量山匪埋伏,而‘寒鸦’已经被劫走了。”

方锦生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什……什么叫‘所谓的火孽’?”

“两人互换了身份。”始终没有发言的楚山南突然开口道,藏在帷帽下的双眼也不知是以怎样苍凉的姿态默视着地面,光影在皂纱上明灭交替。

陆英没有抬头,眼睛始终盯着火堆:“是,火孽料定那名捕头不会对‘寒鸦’下杀手,于是和寒鸦互换了身份和领地,并答应寒鸦,届时会带人到后七山支援,前后夹击,将这些官兵一网打尽。只是寒鸦不知道,火孽真正想除掉的人并不是官兵,而是他。”

一根柴禾烧了一半,翘了起来,火堆里发出轻微的噼里啪啦的声响。四周忽然寂静地落针可闻,如果不是逐渐从外面传来的人们的谈话声,方锦生差点以为整个山林的人都在聆听这段往事。

良久,方锦生小声地打破沉默:“那后来呢?”

陆英像是被她的声音拉回了一点意识,线条分明的眼皮微微上下开合了几次,回了回神,道:“后来,真正的寒鸦还在等着火孽来兑现承诺,最后火孽的人来了,却不是来救他的。当时,前七山的人、后七山的人以及所有的官兵全都厮杀在了一起,到最后都杀红了眼,也不知刀下魂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那捕头见势不妙,打算抓上寒鸦撤离,然而外面火势太大,他没能把寒鸦带出去。而火孽最终成功占领了十四山所有的山头,名声大噪,连朝廷都敬让三分。”

方锦生智商突然上线:“这么说,现在的‘寒鸦’其实是火孽,他只是披着寒鸦的名号?”

陆英点了点头。

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方锦生还是确认般地问道:“那神捕是……”

“那神捕姓陆,名英,字岁央,抓错放错害错,还助长了一位山大王的诞生,乃是不详之人。十四山大战之后自行请辞,混迹于民间,穷困潦倒,混吃等死。”

陆英的声音突然清脆了不少,他抬起头,换了个舒坦的姿势,笑眯眯地将手臂枕在脑后,靠在石壁上。

仿佛从头到尾,他真的只是在叙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经历一样。

方锦生不由地沉默了下来,楚山南则是从未动过,像是一座人形雕塑。

陆英等了半晌,歪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皱起眉毛嚷道:“喂——您二位入戏太深,走不出来了?”

方锦生略有不忍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事情归根结底都是火孽造成的,你没有跟那些人解释过吗?”

陆英哈哈笑了两声,边笑边摇摇头:“你觉得我说的话有人会信吗?”

方锦生:“我们信。”

陆英嘴角的笑容忽然慢慢地消失,眼里有隐约的扑朔迷离的光芒,却是稍纵即逝。

方锦生扯了扯楚山南的袖子,企图得到呼应:“是吧?”

楚山南这路上跟个木头一样,几乎没有回应过陆英的任何搭话,对方锦生也是爱理不理,但是这一回,他居然轻轻地点了点头。

方锦生颇感意外,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楚山南似乎有些介意她的目光,往旁边挪了挪。

方锦生:“……”

陆英低下头笑了笑,重新拿起架子上的烤兔子肉,掰下来一个腿,十分豪迈地递给方锦生。

“想不到事隔多年,居然叫我碰上两个知己,来来,给个面子,干一个!”

方锦生看到他这副模样,不忍心拒绝,很是嫌弃地接过来,一边想着一会儿把这腿藏哪儿,一边道:“这寒鸦与火孽的行为方式完全截然相反,就没人看出来不对吗?”

陆英努努嘴,道:“关于这两人的江湖版本多了去了,再说他们本来是一家人,又很少露面,手下人行事在外人眼里就是不分彼此,谁会分的那么清呢?”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含笑的眼眸微微朝上,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不过我清楚地记得,我亲眼所见的寒鸦的样子,他的眼睛既漂亮又明亮,人是枯燥无聊了一点,但值得交往。”

方锦生越听越觉得这话有些耳熟,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是那个……”

陆英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我记得你问过我,‘寒鸦’是不是他的真名——当然不是,他有一个挺文雅的名字,叫楚山南。”

第20章 响马

方锦生手里的兔子腿差点没掉下去,随后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楚山南。

陆英一挑眉毛,循着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而楚山南始终如一地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如同一座凝固的冰山,雾灰色的衣衫在火焰带来的气流边沿微微拂动着,流泻出一种无名的绝尘。

片刻,陆英笑道:“别说,我一开始和你想的一样,不过天底下叫楚山南的人应该不止一个,更何况——”他敛了笑意,沉默了一下,低垂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方锦生几乎已经猜出了他要说什么,正想阻止,陆英却已经先开了口:“我亲眼所见,他被困于火海,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方锦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上嘴,想拍拍陆英的肩膀表示安慰,结果看了看手上的油,又放弃了。

“后来江湖上逐渐兴起捣毁十四山的说法,我每年都会参加,赖在‘五湖四海’赶也赶不走,你看看这帮人,不论体面的还是不体面的,看见我都发怵,生怕我缠上他们,哈哈哈。”陆英这人变脸简直跟翻书一般,说着说着就忽然一扫阴霾,笑嘻嘻地对方锦生道。

方锦生总算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对他都是这副态度了,可是这么忽然明白过来的时候,陆英还是嬉皮笑脸的陆英,而方锦生心里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她跟陆英此人非亲非故,倒不是觉得心疼,就是这种事实真真正正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心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呼吸不及,就只是深感无力。

也许有时候一个人知道的真相并不算是真相,而大多数人选择相信的那一个才是。悠悠之口,难说阴阳。

夜至深,方锦生一个弱鸡混在一帮各怀鬼胎的江湖人当中,心里难免有所芥蒂,但最终还是拗不过打了三百回合的上下眼皮,瘫在石壁边上睡死过去。

大概因为白天赶路太累,她这一睡竟是一夜未醒,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一阵呛鼻的酒味儿给熏醒。

酒就搁在方锦生的鼻子底下,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皱着眉头吸了几口,睡眼惺忪把面前那只手扒开,闷声闷气地道:“走开。”

陆英非但没走开,反而把酒凑得更近了:“还有起床气?你也不瞅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快起来,在地上还睡上瘾了不成?”

实际上现在天刚亮,外面的人有一些已经走了,有些却留了下来。大概是因为云齐还未走,所以有一部分人也没走。

方锦生实在困得要死,翻了个身背对陆英,搓了一脑袋灰。

陆英头一回碰到比他还无赖又不能跟对方动手的人,笑了一声,看向楚山南。

楚山南隐匿在皂纱下的眼皮动也不动,转身道:“走吧。”

陆英当即收了酒,笑嘻嘻地往腰上一挂:“成。”

方锦生猛一睁眼,腾地坐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喊道:“等等我!”

最前面的楚山南拿着根竹竿这里戳戳那里戳戳,自己走自己的,丝毫不搭理她。陆英倒是特意转头冲她体贴一笑,骚包似的:“原来小娘子喜欢这一卦,难怪温柔点的对你不起作用。”

方锦生这一急也不困了,但是还处于刚醒的零智商状态,顶着一脑袋乱糟糟的头发,瞪了他一眼,口干舌燥,话也不想说。

方锦生和楚山南跟着陆英走,其他的人跟着于先生走,虽然这两拨人走的是相同的路线,但是就是要分为两股,好像这样就可以明确了大家是各走各的,毫无干系一般。

方锦生正嫌弃自己跟狗窝里滚过一遭似的装扮,一只水囊和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巾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云齐。

“方姑娘,擦一擦吧。”

这小伙子虽说一开始目的不纯,以撩妹为荣,但是现在知道了方锦生是有夫之妇,还是一样怜香惜玉,倒也是个谦谦君子。

方锦生恰好急需此物,忙道了谢,就着水囊喝了几口解渴,又倒了些水把手巾打湿,擦了擦脸,把自己收拾得有点人样了。

于先生手执罗盘,停在原地观测地形,陆英背着手踱步过去,凑上去瞧了瞧:“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对方瞥了他一眼,不作理会。

陆英无所谓地笑笑,抱着手臂,望向前方的密林。

“依我看呢,以往年年都没能成功的事情,这次也未必能行,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呢?寒鸦就算不能在十四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安排上人手,但是这时间一到,十四山的警备自然也就开始了,要我说,咱们这一次不妨试试随心,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于先生想必也从云齐口中听说过陆英的事情,脸上对他虽无厌恶,但也没有和颜悦色,不咸不淡地说:“怎么个随心法?”

陆英耸耸肩:“随心所欲嘛,跟着感觉走呗。”

于先生露出一个“你在放什么狗屁”的表情,乜了他一眼,转头继续研究自己的罗盘去了。

陆英耍贱得逞,扯着嘴角暗暗发笑,转头看见立在人群之外的楚山南,一袭灰衣微微摆动,如同水墨晕染开后最淡薄的那一笔。

陆英瞳孔里的光芒微微闪动了一下,正想上前说什么,忽然——

咻!

随着一声清响,一支响箭从空中穿梭而去,直入云霄,密林深处涌出一阵阵马蹄声,众人立刻警觉起来,可待他们想要后退的时候,却发现那马蹄声来自四面八方,将所有人围得水泄不通。

响箭警示,驰马而来,这是青州响马行动时的习惯。

陆英瞅了一圈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人们,居然还有心情耍嘴皮子:“可不是,我说该来的总会来吧?”

于先生一声不吭地收了罗盘,退到一旁,他不会武功,这种事交给别人就行了。

相比之下,方锦生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这帮山匪手持宽背大刀或是长枪,发出响箭之后,果真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直接奔中间被包围的人而去,这些江湖大小侠客有的武艺高强,有的却是空有其表,战斗打响不到片刻,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

方锦生腿软心悸,退一步不是,退两步还不是。山匪不比侠士,最会挑老弱妇孺下手,她立在当中极其显眼,很快,就有一个眼尖的山匪发现了她,刀背一震,朝她策马而来。

方锦生后知后觉,等她察觉到了危险的时候,对方已经跑到了眼前,高头大马前蹄一扬,眼看就要从她身上踹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雾灰色的身影迅速闪过,将她捞了过去,方锦生的身材并不算瘦弱,但是楚山南单靠一个胳膊,就将她拎了起来,往落空的马背上一扔,随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闯入者当中的一半都聚集在了此处,响马的人数自然也不会少到哪儿去,楚山南破开一条路之后,立即又有人调转马头,追了上来。

方锦生感觉自己活在梦里,耳边的风打在脸上,竟然都显得有些不真切。

山路崎岖,她被颠得头晕眼花,忍不住往后一靠。这一靠直接靠上了楚山南帷帽上的薄绢,薄绢一绷直,楚山南的脸的轮廓就显了形,活像低配版的雕版印刷术。

“……”楚山南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从她脑袋底下抽出皂纱,一抽缰绳,劲风扑面而来。

马跑了半晌,却是没有逃出生天,楚山南似乎并不熟悉这里的山路,在敌人的穷追猛打之下,四处乱绕,有缝就钻,这一钻也不知道钻到了什么地方,山石奇多,树木渐少,狂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呼啸而过。

方锦生腹中一阵恶心,忽然听到楚山南在耳边道:“低头!”

她来不及反应,脑袋被一只大手按了下去,眼前突然陷入黑暗,似乎是被马带入了一个山洞之中。跑了片刻,因为没有光线,飞驰的马闷声撞上了一面石墙,便轰然倒地。

方锦生整颗脑袋被楚山南的大手护住,二人摔滚到了一边,这时,山洞外传来一阵异动,随后,一阵淡淡的火药味从外面飘了进来。

“不好——”

楚山南语调低沉而凝重,像是料到了什么,却并未起身制止,想来这山洞里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眼神又不行,所以根本懒得做这无谓之争。

砰——

一声巨响之后,又是连续不断的石块坠地之声,轰隆隆响了许久,才终于停歇。方锦生身子还在发抖,朝外面看了半天,良久,才喃喃地颤声说道:“……他们把洞口堵死了?”

楚山南很是平静地嗯了一声,随后从昏死过去的马身上捞出了一点火折子,点燃了,递给方锦生。

“你去看看这石壁四周有没有烛台。”

方锦生大腿根还在发麻,然而看到楚山南都这么坚强镇定,竟然也强打起精神,接过火折子,巍颤颤地站起了身。

微弱的光芒在山洞中如同一点细碎的萤火,光照范围极小,没走两步就看不到楚山南的人影了。方锦生凭着感觉,朝一个方向走过去,最后走到了一面石壁,居然真的在上面发现了烛台。

“真的有!”方锦生摸了摸,摸到半截没有燃完的蜡烛,立刻将其点燃,亮光稍微多了一点。

楚山南又在那一头道:“继续找。”

方锦生依言,一路摸了过去,期间除了摸到几只虫子吓得鬼哭狼嚎以外,笼统下来也成功找到了十来个烛台,这些蜡烛一一点燃之后,整个洞内的光景也渐渐清晰地呈现在二人眼前。

第21章 死路

有了烛光,却不见得一定能收到喜讯。整个山洞的烛台都被点亮之后,方锦生才发现,通往山洞里面的入口也被堵死了。

这地方像是通往山洞深处的拐点,就好比长城上修建的烽台隘口一般,场地不算太大,但两个人加上一匹半死不活的马待在里头也还算宽敞,石壁是人工凿制的,设有烛台,就更说明这个山洞以前并非是野人居住地。

这老掉牙的桥段真是让方锦生不禁在心里骂了一百遍那些山匪的亲戚十八代,骂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想起一个问题来: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进来杀了我们,偏偏要封死洞口?”

楚山南一只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原封不动地坐在原地:“谁知道。”

方锦生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又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山洞、洞里的石壁上还有烛台?”

楚山南微微抬起头,掩住面容的薄绢轻拂了一下。

“谁知道。”

方锦生撇了下嘴角,吐槽脱口而出:“你是复读机吗?”

其实这话是无心的,她也就随口一说。楚山南也不知道复读机是什么——但是他根据方锦生的语气判断,觉得她应该是用了什么方言在骂自己。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方向,朝着半死不活的马坐着,不说话了。

方锦生是碰到能说话的也就多说两句,碰到个闷葫芦她能比对方更闷。原先上山的时候是三人行,陆英一直在做中间人,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时,方锦生跟楚山南偶尔还能对上两句话,但是现在和他独处起来,真是有种尴尬死人不偿命的感觉。

这洞密闭着,说话稍微响点都能有回音,方锦生一来觉得太过安静心里发怵,二来她心里实在静不下来,犹豫了半晌,还是主动找楚山南搭话。

“咱们还有机会出去吗?”

话问完了半晌,对方也没有搭理她,楚山南这么背对着她坐着的时候,就像是在闹脾气时的。

就在方锦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低低的说了两个字:“一成。”

一成?

方锦生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出去的机会只有一成。

方锦生顿感心脏猛地一跳,还伴有隐约的钝痛感,她快步走到楚山南面前,声调都带了颤意:“你、你说真的?”

楚山南波澜不惊地回答她:“是。”

方锦生脑子里面空了一阵,静静地愣了半晌,抱着自己的手臂,缓缓地坐了下来。

隔了很久,又偏头问他:“你怎么知道?”

楚山南似乎对她很是无语,语气中隐隐透着不耐烦:“是你问的。”

方锦生却像是根本听不出来他的态度似的,又或者即使听出来了,在这生死关头,她也顾不上了。

“那你所谓的一成是指什么?”

楚山南:“若有人还记得我们。”

方锦生不假思索:“陆英!”

楚山南微微侧了下头,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是想下意识看向她,却突然中断,最终什么也没说。而从方锦生的角度看,那就像是一个盲人所有的自然无比的动作。

方锦生满脑子想着还有那么一线希望,根本无暇去想别的。她心里念着还能活命就好,随后移到马身边,搜了半晌,最终搜到唯一有用的东西,是一个装了一半水的水囊。

方锦生吁了口气,无比怜爱地摸着这仅存的一点水,片刻后,才想起楚山南看不见,又立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对方听罢,淡淡地应了一声,别无他话。

他当定了话题终结者,方锦生也无话可说。

但是这种时候,消极的态度无异于催命剂,她坐在地上瞅了一会儿那袋水,心突然一下子变得格外空洞失落,想起自己当初下定决心去找文棱君和文辛的时候,那满腔热血、满腹斗志的模样,就觉得讽刺,还觉得恶心得慌。

不知怎地,方锦生越想越闷,越闷心里越难受,难受着难受着……就睡了过去。

她靠在马身上,睡得心神不宁,在梦里直哼哼,哼到最后,隐约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探到了自己的额头。方锦生浑身发热,想扒住那只手爽个够的时候,手的主人却不乐意,毫不留情地抽了回去。

“嘶……”

方锦生也不知道自己眯了几个时辰,醒来的时候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难受,身上被汗湿了,黏答答的。

她勉强支起身子,看见楚山南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地。她一看到这种人就觉得浑身难受,牙疼似地歪了歪嘴,突然感觉脑子一昏,又倒吸了口气。

“咦……?”

方锦生甩了甩头,有些疑惑自己的脑袋怎么昏沉沉的。

楚山南:“温病。”

要不是方锦生精气神跟不上,差点因为以为对方在骂她而准备骂回去。她忖度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己的手摸得不大准,但她估摸着应该是发了低烧。

真是什么坏事都让她给赶上了。

就在方锦生嘴里的脏字快要骂出来的时候,脊梁骨传来的一阵寒意酥酥麻麻地传遍了全身,她打了个哆嗦,抱着自己的手臂搓了搓,哈了几口气:“我的妈呀,好冷……”

说着说着,她的眼珠子有意无意地瞟向楚山南,仿佛意有所指似的。

楚山南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挪了挪窝,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听见。

而方锦生偏偏趁他做出动作的时候,假意误会:“不用不用,你不用管我,我扛得住。”

“……”

楚山南顿了一下,皂纱掩映住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颜色,过了一会儿,自觉地脱了外衫,扔给了她。

方锦生为的就是这一刻,急忙接过:“谢谢、谢谢!”

楚山南依旧如常,金口不开。

楚山南的身材高大挺拔,外衫也极大。方锦生浑身发冷,便把那衣服当作薄毯子,从头顶披下,把自己裹了个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

暖和了一阵,方锦生隐隐约约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味,她嗅了一会儿,才发现那香味是从楚山南的衣服上传来的。香气很淡,不像是刻意熏了什么香,而是在某一个地方呆久了而残留的气味,又像是带点自然的皂角香气,若非仔细去闻,是闻不到的。

方锦生闻了一会儿,总隐隐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可是身体状况和天生硬伤的智商已经容不得她回想起什么了。方锦生裹着衣服坐了一会儿,半靠在墙上,眯着眼睛唤楚山南:“可以帮我递一下水吗?”

楚山南:“你手废了?”

方锦生朦朦胧胧地没听清,睁开眼:“什么?”

楚山南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不想重复,还是因为觉得说错了什么,静默了片刻,慢慢地摸到水囊,扔到了方锦生的脚边。

方锦生垂眼瞥了一眼脚边的水囊,看向他:“你有对象吗?”

楚山南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眉道:“什么?”

方锦生紧了紧衣服,缩着脖子,“我猜你没有。”

楚山南不知道她又想说什么,紧抿着唇,不屑理会她。

方锦生撇嘴:“不求你怜香惜玉,但是作为男人,对一个生病的女性居然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有姑娘能看上你才怪。”

楚山南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弯,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冷哼:“那也要看是谁。”

一听这话,方锦生来了精神,动了动裹得跟毛毛虫一般的僵硬的身子,不大满意地道:“你什么意思?我我我很差劲吗?”

说完清了下因感冒而有点难受的嗓子,却清不掉嗓子里的怪异感。

楚山南微一侧头,薄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一摆,他缓缓地道:“是极其。”

“差劲”两个字被他省略了。

方锦生隔了一秒才听明白,气的一咬牙:“凭什么?你又看不见!”

说完,她忽然顿住,抿抿嘴。偏偏在这个时候,楚山南适时地沉默了。

一丝歉疚感在方锦生的心里迅速升起,随着对方沉默的时间越长,那一丝逐渐延伸扩充为一缕、千缕,最终乱窜到了心房内的各个角落。

方锦生想了又想,主动朝楚山南的位置挪了挪,把蹲姿充当跪姿,耷拉着眼皮,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楚山南不答,站起身,绕过了她,方锦生眼底一点仅存的光彩暗了下去。

“你打算蹲多久?”

许久,楚山南的声音在身后的半空响起。方锦生一愣,转过头去。

只见楚山南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的水囊,正拿在手上,放在石壁上的蜡烛上面烤了一会儿,又拿在手心温了温,白净修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水囊上摩挲了一番。

褪去外衫的楚山南内里是一身荼白色长袍,深色腰封将他腰部的曲线描绘得淋漓尽致,与之相呼应的是同色的箭袖,将袖口包裹得极其细致整齐。

方锦生看得一愣一愣地,眼底仿佛被那半截蜡烛燃烧出的火光给照亮了。

啪嗒——

水囊再一次被扔了过来,孤零零地躺在她的脚边。

楚山南:“温的。”

方锦生:“……”

方锦生捡起那水囊,摸了摸,温度适宜,打开喝了一小口,水却并不是温的,只能说不算凉,入口之后没那么刺激了。

不过靠着蜡烛加热成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方锦生也没好意思说这还是凉的,抱着水囊,冲楚山南憨憨地笑了笑:“谢谢。”

第22章 心事

她笑的时候,楚山南不明原因地微微偏了一下头,就像是看向了别处。

方锦生脑子不清醒,也没有在意他的动作,抱着水囊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位置,对他道:“坐、坐!”

然而,楚山南的脚底下风雨不动,就着原来的位置,双腿缓缓一错,盘腿而卧,坐在了她的对面。

方锦生见此,默默地噘了噘嘴,低下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水囊袋子上的皮。

良久,她抬起眼睛,发现楚山南单臂撑着脑袋,帷帽遮住了脸,像是睡了过去。

她小小声地唤了他几声,却没有回答。

忽然间,方锦生贼心一起,用屁股在地上挪了挪,坐到楚山南面前,朝着他的皂纱轻呼了几口气。

对方依旧没有反应。

方锦生一只手裹着衣服,另一只手伸了出去,缓缓地探到薄纱之上,她清晰的感觉到光滑的面料在指尖微微扫过。

方锦生看着那薄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缩了缩手指。因为生病,自言自语时还带着一点点浑浊的鼻音:“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说呢?”

方锦生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怔。

楚山南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支起的胳膊半撑着额头,浑身上下仿佛无意间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冰冰的气息。如果不是那层神秘的面纱阻挡,方锦生几乎下意识地以为坐在她面前的人就是文棱君。

“你……”方锦生一紧张就开始结巴,急忙把手缩回了衣服里面,“你没睡啊……”

楚山南并不正面回答她,而是略带鄙夷地评价她刚刚的所作所为:“包藏祸心。”

“我没有!”方锦生急忙否认,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怂了吧唧地道:“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方锦生:“好奇你的长相啊。”

楚山南缄默不语,像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方锦生踟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你别笑啊,我觉得你……你有一点像我家夫君,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指……”方锦生半张着嘴想了半晌,想不出一个贴切的词来,最终憋了一句:“气质!”

“气质?”楚山南虽然做出了回应,但是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惊讶和疑惑。

“对,气质!”方锦生用力地一点头,歪着脑袋像是在仔细回想什么,“你们身上都有一种……怎么说呢?总结下来就是‘别烦我’、‘别跟我废话’、‘有多远滚多远’的感觉,你明白我意思吧?”

楚山南不答,却是用身上的气场印证了“别跟我废话”的感觉。

方锦生咂咂嘴,这时候还不忘了讨好一下现如今与她共患难的唯一靠山,不自觉地道:“不过呢,你们还是有一点不一样的。”

楚山南静静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表示愿意听她接着吹。

方锦生摸了摸怀里的水囊,笑眯眯地道:“你们虽然都挺不爱搭理别人,但是你的心地可比他好多啦,居然还能想到帮我温水,啧——我夫君那个人,毫无情趣也毫无感情,对我特别苛刻,根本不及你一半的体贴。他要是现在在这儿的话,别说给我温水了,他能把这一袋水全部收入囊中,一丁点儿都不分我!诶——你做什么?”

方锦生话说到一半,楚山南忽然伸出手,把她怀里的水囊给夺了过去。

方锦生诧异地看着他,只见楚山南慢条斯理地揭了塞子,淡淡回话:“口渴而已,继续说。”

不知怎的,方锦生愣了两秒,才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微笑着点了下头,话匣子一通大开:“你不知道,他这人有多么枯燥乏味,一板一眼也就算了,脾气还臭,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每次一看见他,我心里就发怵……”

楚山南喝了一口水,默默地听着,捏着水囊塞子的手指却隐隐泛白,像是花了好大力气。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可是他总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要我做这做那的,光是抄书就能把我累个半死,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鬼东西。你说说看,既然咱们互不喜欢,各过各的不就得了,为什么他老是要招惹我呢?难道看到我不痛快,他就觉得很痛快吗?那不就是把他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

咻——

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擦着她的胳膊掠了过去,方锦生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水囊上的木塞。

方锦生木然拾起木塞,有点僵硬地看向楚山南。

"失手。"

楚山南云淡风轻地说罢,将木塞取了回去。

方锦生狐疑地盯了他许久,一直看到他将水囊封好放到一边,这才紧了紧衣服,慢慢地沉浸回了自说自话所带起的思绪当中。

不知不觉间,她似乎有几分失神,低声喃喃:“其实也怪不得他脾气不好,毕竟,我……”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音,楚山南反倒有一丝好奇:“你怎么?”

他忽然主动询问,方锦生略不习惯地看了他一眼,停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道:“你相信灵魂替换、死而复生吗?”

楚山南沉默了一下,“说说看。”

他的声音始终很平淡,声线有一点低,语调直板甚至有点僵硬,像是天生如此,又像是刻意而为。

方锦生愣了愣——这是她来到这儿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机会、也有人愿意听那些发生在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理了理思绪,把除了酆都鬼使所交代的那一段之外的所有事情,尽数详细地说给了楚山南听。

最后,她自己接回了上一次没说完的话,道:“毕竟,是我运气不好,又赖在人家妻子身上不走,才造成了如今的局面。想想也是,谁能坦然接受自己温柔贤良的枕边人突然变了性情,还一无是处呢?”

方锦生贬低自己的时候,倒是毫不在意,随意得跟拉家常似的,似乎很有自知之明。

说完这些憋了许久的话,她心里突然一阵轻松,扫了一眼楚山南,问道:“我说了这么多看似不着边际的东西,你相信吗?”

楚山南却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为何你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夫君?”

方锦生轻笑两声,忽觉嗓子一痒,咳了咳,才道:“他这个人啊,古板沉闷,耿直得要命,你觉得我说这些他会信吗?”

楚山南:“你没说过,怎知他不会信。”

方锦生颇有些稀奇地多瞟了他两眼,不以为意地说:“你们男人当然帮男人说话咯,你不知道他平时是什么样子的,当然有心情在这里说大话。”

楚山南默然不语。

“不过,他也不是对谁都那样……”

方锦生想事情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歪一下脑袋。“比如对他的侄儿文辛,就很上心,看似极其严格,但是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对这孩子好。”

谈及文辛,方锦生的眼底忽然不明原因地一暗,心情也从不痛不痒转为了低落。

楚山南似乎察觉到了她心事重重的模样,等了片刻,才出声问她:“怎么?”

方锦生听见他的声音,登时醒了醒神,一脸失落。

“就是因为他关心这个孩子,而这孩子又因为我陷入了危险,所以我跟他大吵了一架,跑了出来。后来我就想,这样不行,我自己闯的祸、自己欠的人情,我得还回去,所以我就决定把这叔侄俩找回去,最后阴差阳错的,我就来到了这儿。”

方锦生耸了耸肩膀,眼睛瞄向楚山南,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还算够意思吧?”

“徒劳之举。”

楚山南从来不听她的问题,也从来答非所问。

“诶?!”方锦生眉毛一揪,小声嘀咕,“你这人说话真是……没救了,跟我家那位一模一样!”

楚山南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才道:“对你来说,此事最稳妥的处理方法,是先回去报平安,再找人帮忙。否则,若是他们已经回去了,你做这些还有何意义?”

方锦生听罢,有些不自在地裹紧了衣服,抱着自己的膝盖闷闷不乐:“我当时正在气头上,说了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哪还有脸回去……”

楚山南:“哪句话?”

方锦生垂着眼皮看自己的鞋尖,道:“大约就是‘我不过跟他们只认识了几个月而已,对他们毫无感情’之类的……唉呀,总之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就是了!”

方锦生自己跟自己赌气似的一摆手,调了个方向,把自己气成了一只灰色粽子。

楚山南的坐姿一成不变得像是入了定,若有所思地停顿了片刻,低低的说:“那你对他们,究竟有没有感情?”

头一次轮到他说完,场面一度安静得落针可闻,楚山南等了好久,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有……”

良久,方锦生不清不楚地吐出这么一个字,字的发音一开始有点笃定,说完时又好像有点犹豫、有点不大愿意承认似的。

她侧过头,朝着楚山南比出一个手势,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挨得很近很近,露出一个小缝隙,“一点点,就一点点而已。”

楚山南有些无言以对地静默了半晌,道:“那他们对你呢?”

方锦生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23章 真面

“说实话,我不知道。”方锦生毫无信心地道。

“我这个人,喜欢上一个人很容易,噢——我说的是那种喜欢,你懂的。但是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好像不多,我觉得不止我这样,别人对我应该也是这样的。”

楚山南:“何以见得?”

方锦生:“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这样啊,成为朋友很容易,见过面之后相忘于江湖也很容易,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忙忙碌碌的,感情也很快就被冲淡了。所以说,有诗云‘从前慢’,不是没有道理的。”

楚山南并不关心那首诗,而是头一回把重点放在了方锦生身上。

“此一时彼一时,你所谈既为你的过去,怎能和现在相提并论?”

方锦生听得有点懵,傻呆呆地望着他。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要光凭着个人臆想,就对他人的心思和想法妄下断语。既来之则安之,如今,你还要清楚一点,你并非只为你自己一个人而活。若是心里舍不得,就去挽回,若是说错了话,就去补漏,这世上除了生死,没有什么事是非要一条路走到底而无法回头的。”

楚山南慢慢地说完,方锦生静静地听罢。

石壁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了一下,细微的气流从上方缓缓流淌而过。

“里面有人吗?”

一个十分细微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低低地传来,第一回方锦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是那声音又响了第二回,因为隔着厚厚的石堆,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过来的。

“陆英!”

方锦生欣喜出声,楚山南也被她的喜悦带动了一下情绪似的,一偏头,对方锦生道:“快!”

二人立即起身跑到了洞口,方锦生大声喊道:“在!在!快救我们出去!”

好在赶来的不止陆英一个人,洞口清理得还算快。他和云齐等众人打退了那帮山匪之后,才惊觉有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若非等在一边闲得蛋疼的于先生多瞟了两眼,看清了二人离去的方向,恐怕也不会找这么快。

人多力量大,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站在洞内的方锦生重新见了一丝日光,差点要当场落泪。

“你俩没……”陆英把弄脏的爪子搁身上一通乱擦,喘着气正要询问二人,却在半途中瞟到方锦生身上披着的衣服,下意识顿了一下。

半晌,眼珠子一斜,露出了标准的陆式猥琐笑容。“哟,看来是有事儿,啊?”

楚山南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屑解释,却伸手把方锦生脑袋上的衣服抽了回去,重新穿上。

洞里凉,外面却是日头正盛。方锦生理了理被他取衣服时粗鲁的行为弄乱的头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适时地打了个喷嚏。

“哟,这是怎么了?”陆英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眯起眼睛,“好像有点儿烫,啧——我说小娘子,你这身体素质不行啊。这里头是什么光景?怎么进去一遭就成这样了?”

云齐朝洞里看了一眼,道:“这里似乎是寒鸦很久以前所建的。”

“这不废话吗,”陆英不屑一笑,一只手托着胳膊,一只手摸着下巴,“当年我带人上山的时候,就是在这儿跟他打的。”

方锦生搓了搓发凉的双手,下巴指了指洞里,“里面也被封死了。”

陆英与她并肩而立,弯着嘴角点了点头,微微偏着头问她:“想不想知道那帮狗东西为何不进去杀了你们,而是把你们封死在里面?”

他还真是说到方锦生所疑惑的点子上了,方锦生忙鸡啄米似地点头:“想啊想啊。”

看到她一脸好奇,陆英贱兮兮地笑了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方锦生:“等多久?”

陆英伸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嘴唇微微一动:

“三,”

“二,”

“一!”

咻——

又是一声熟悉的响箭声直撞云层,顷刻间敲击到了所有人的耳膜,也让这帮刚刚经过一场恶战而稍微放送神经的人又神情紧绷了起来。

响箭一出,马蹄声和嘶鸣声齐齐响起,从四周的树林中接连不断地传来,惊得飞鸟一片。

不到一刻,大批的山匪从树林中鱼贯而出,马背上的旗手开道,所有人列成数队,东西而分,从中让出了一条大道。

一人骑着棕黑骏马,马和人都梳着小辫儿,一身油光水滑的装扮,每一处都写着高高在上四个大字。马背上的男人皮肤偏白,神情桀骜,乍一看不觉得像个山匪头子,倒像是哪家哪户娇生惯养的傲慢公子。他腰上别着一根炭黑色的鞭子,盘成了一坨,每一寸都像是裹了毒蛇的鳞片,泛着令人恶寒的冷光。

方锦生看着那人跨坐在马背上,身子跟着棕黑马的步调一颠一颠地,天生带点上扬的眼角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普天之下我最牛逼”的高傲感,不由地往陆英身旁凑了凑。

“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

“唐淮。”陆英回道。

方锦生从陆英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善,轻轻一愣,一抬头,看到陆英脸上一贯的慵懒笑意变了味道,仔细琢磨,那就好像杀手磨刀,猎户擦枪,一边笑着,一边贪婪地盯着自己的目标。

方锦生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寒鸦!是他!”

“寒鸦来了!”

人群中忽然一阵躁动,刚刚历经一场厮杀的江湖客们忽然失了冷静——他们当中有的人每年都来,每年都盼望着可以一睹寒鸦真容,甚至取其项上人头,可如今本人走到了面前,却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份惊喜。

马背上的“寒鸦”听见了,微微一笑,扯住缰绳,棕黑马停在原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转儿。

“这地方可是我十四山的禁地,诸位不请自来也就罢了,怎么还乱跑呢?”

年长者都嫉恶如仇地继续敌视他,年少者躲在后头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唐淮拥有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上去很有少年人的清澈感,但是脸上傲慢的表情却跟眼神不符,这么一凑合起来看,就像是少年老成。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掠过方锦生,最终停留在了陆英的脸上,眼睛透彻如常,不起波澜。

方锦生忽然领略了几分他的厉害之处。

“陆神捕?”唐淮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陆英露出一个很深的笑,眼底却是冷的。“早就不是了。”

唐淮垂着眼,极其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他应完,方锦生看到陆英放在身侧的五指握成了拳,并且快速地颤抖着。

方锦生暗暗觉得不妙,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就在她觉得陆英要抑制不住而出手的时候,数米之外的唐淮忽然抬起眼,目光一如刚刚放出的响箭,离弦之后,直逼靶心。

他的眼神越过众人,死死地盯住站在最后面的楚山南。

人群循着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路,暴露出后面的楚山南,如同为二人连上了一条线。

山风拂起,雾灰色的衣衫微微摆动。楚山南静静伫立了半晌,不紧不慢地抬起步子,朝前走了几步,大大方方地面对着唐淮,一语未发。

唐淮明亮澄净的眼中第一次泛了寒光,与之腰上的黑色鞭子相交呼应起来,就像是一条彻头彻尾的毒蛇。

他缓缓开口,像是咬着牙在说话:

“你是谁?”

楚山南笔直地立着,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微微拂动的薄绢与灰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真切,就好像是本不该存在于彼世的生灵。

方锦生忽然想起来,陆英在五湖四海客栈的时候,似乎曾经把楚山南错认成真正的寒鸦,那么如今,唐淮是不是也是因为认错了,所以才会出现?

“我再问一遍,”见楚山南不答,唐淮的手逐渐摸上了腰间的鞭子,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你是谁?”

楚山南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缓缓抬头:“阁下以为呢?”

方锦生听到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时,双眼突然瞪大,一口气差点没有提上来。

唐淮企图去取武器的手一顿,眉心一锁:“你不是他,他在哪儿?”

“楚山南”微一勾唇,慢慢地抬起手,将头顶的帷帽取了下来,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容来。

“王爷……”

躲在最后面的方锦生喃喃出声,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脸上的血色越来越稀薄。

唐淮的脸上有了一丝愠色,目光也逐渐变得阴冷:“你为何要假扮成他?他在哪儿?”

“否则怎么引你出来呢?”文棱君说话从来不拐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当年你与明华二人来往的密信交给我,我就把真正的楚山南还给你。”

“明华?”云齐低声复述道,顿时醒悟了什么似的,“明华太后!此人难道是……”

唐淮愣了一下,忽然阴测测地笑出了声,“你最好看看清楚,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文棱君眼里结了霜,语气平淡:“你大可以试试,当年荣世子身死十四山,如今若是再有一员皇室血脉在你的地盘有闪失,我想左将军应当会不负先帝所望,不遗余力铲平十四山。”

唐淮目光一紧,恨恨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文棱君似乎觉得他很烦,不耐地侧了侧眸子,眼神里是方锦生最为熟悉的鄙视,就好像在心底独白“这废物怎么屁话这么多”一样。最后,他忍着暴脾气道:“你若是想要人,明日带着密信到山脚的五湖四海客栈来,到时候一手交信一手交人,如何?”

唐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成功地骗过了你的第一眼。”文棱君淡淡回应道,“若非楚山南在我手上,而我又足够了解他,怎会有人能把他的神态动作复刻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唐淮满腹狐疑地垂下眼帘,似乎在仔细衡量他话里的真假。

“客栈就在山脚不远,只要有心部署,你的人随时可以赶到,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以一个活人交换一封密信,你觉得这是一个亏本的交易么?”

唐淮听罢,怀疑地看向他:“你想对付谁?”

文棱君:“你不必知道,你的对手一直都是朝廷,我也没有闲心再给你多加一条罪状,你大可以放心。”

第24章 交锋

从十四山一路回到客栈,方锦生始终是一个人走在最后面,绞着手指,心里又是气又是闷,还有些忐忑不安。她本就发了低烧,如此一来,等到走回了客栈,人也差不多废了。

这荒郊野岭的的地方也没有大夫,她只好先回了房,洗了个热水澡,把自己闷到被子里,打算捂出一身汗来.

睡得七荤八素意识模糊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方锦生拧着眉毛,艰难地将粘住的眼皮拉开了一条缝。

朦胧间,只见文棱君立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药,日常板着一张脸。

“起来喝药。”

方锦生缓了片刻,没动,文棱君却难得有耐心,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等着她。

半晌,文棱君见她似乎真的打算一直这么耗着,估计真是胆肥了,便气定神闲地一掀袍摆,坐在了床边。

他刚一挨床,方锦生的背上顿时像是长了刺,一骨碌爬了起来,用被子把自己护到了靠墙的位置。

文棱君已经对她的这种类似的反应见怪不怪了,一抬手,把药碗递到了她面前,干巴巴地道:“喝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逼人家喝毒药。

方锦生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最终默默垂下眼,把药碗接了过去。

但是喝了一口之后,方锦生才迟钝地发现那不是药,而是姜汤。而因为碗壁摸起来并不烫,她一开始就下意识摒住呼吸,往嘴里送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刺激感汹涌而来,方锦生脸色一变,要不是咽得及时,她差点没重新吐回碗里去。

文棱君十分刻薄地扶住她的手腕,目的只是为了防止姜汤洒出来。

“喝完,不许浪费。”

“……”方锦生清了许久的嗓子,也难以去除嗓子里那股怪异感,她瞟了一眼文棱君,气息不稳地说道:“你故意的吧?”

文棱君:“你想多了,这里没有药材,只有这个。”

对方目光坚定地盯着她,方锦生按捺许久,半是妥协地重新将药碗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她喝得极其艰难,这姜汤也不知是哪个老实巴交的的人熬出来的,除了生姜什么也没加,简直就是一碗生化武器。方锦生喝了两口之后,实在忍不下去,眉心皱得死死地,把药往外推:“我不想喝了……”

奇怪的是,文棱君扫了一眼碗里剩余的量之后,倒没有真的叫她“喝完”,而是拿回了碗,起身便走。

“等等。”

方锦生看见他要走,忽然下意识开口道。

文棱君脚下一顿,随即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她。

方锦生的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被子的一角,眼里又是懊恼又是委屈,语气有点儿倔:“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想多了,”文棱君毫无情绪地重复着刚刚的话,随后移开了目光,“本王要骗的人是陆英和唐淮,不是你。”

方锦生一时哑口无言,但又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她想了半晌,又怒问:

“那在山洞里的时候……”

然而对面却已是空无一人,唯有她自己的声音在房里空空地回荡。

方锦生实在觉得气不过,但好像并不是在气自己被文棱君给骗了,而像是因为别的什么,但是她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憋了半天,最终一拳头砸在了被子上,暗暗骂了一句“混蛋”。

次日,方锦生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的时刻,客栈里静得出奇。她打开房门,正想下楼去看看,一只手横在了面前。

她一转头,看见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方、方姑娘,三、三王爷吩吩咐,你不不……不……”

对方一出声,方锦生立马记起来了此人的身份,朝他顺溜地做了个收声的手势:“我懂你意思,叫我别乱跑,是吧?”

南鹞点头如捣蒜,一脸欣慰。

方锦生:“唐淮已经来了?”

南鹞认真地回应:“还还……还没……”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了脸。

楼下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皂黑色马靴大摇大摆地踏进了门槛,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唐淮身姿挺拔,双手交叠着放在背后,一副精神抖擞、威风凛凛的模样。

从方锦生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唐淮缓缓地走到了文棱君的对面,在文棱君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雾灰色衣袍、头戴帷帽的男子。

又来?

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楚山南?

客栈内极其安静,唐淮带来的大队人马在客栈外面候着,而文棱君的身后除了陆英、云齐和几个不愿离去的江湖中人之外,仅有一个不知其真面目的“楚山南”。

唐淮看见文棱君身后的人的身影,眼神有一丝细微的变化,嘴角勾起一抹夹带嘲讽的笑容:“这一次,不会又是你搞的鬼把戏吧?”

文棱君连辩解都懒得说,直接道:“我要的东西呢?”

唐淮闻言失笑,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封无字的信函,指了指文棱君的身后。

“掀开面纱,我要查验。”

文棱君淡淡地扫了一眼身后的“楚山南”,双唇微启:“自便。”

闻言,“楚山南”轻抬脚步,走到了文棱君身侧。然而,就在他抬手准备掀起皂纱的那一刻,一道身影迅速地闪到了唐淮的位置,而恰好在此时,唐淮所站的地方也已是空空如也。

两只狐狸在进行交易的瞬间,同时露出了尾巴。

光影交错的一刹那,方锦生不过是觉得眼花了一下,下一刻,楼下的局势仿佛便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

唐淮的右手掐在那掩面之人的脖子上,一双透亮的眼睛轻蔑地看向文棱君,见对方手中拿着刚刚还在自己手上的无字信函,笑道:“好好翻翻看,说不定有惊喜。”

文棱君似乎毫不在意,随手一扬,假信函飘然落地。

“你也仔细看看,说不定惊喜更大。”

闻此,唐淮眼角绷直,扭头一扫衣袖,“楚山南”头顶的帷帽顿时一裂为二,一张满脸烧伤和脓疮的面容赫然入目,枯死腐烂的肉瘤几乎同时挤向了双目,狭小的眼眶里只有死灰一般的瞳孔。

唐淮双眼瞪大,脚底有些抑制不住地往后一退,然而就是这一退,文棱君看准时机闪身而上,抬起一脚踹向其后脑。

然而唐淮也绝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一刹,他忽然回神,退开躲过,一抽腰间的黑色长鞭,张狂挥舞间,如同驱使着一条獠牙大亮的毒蛇。

唐淮跳上桌子,恶狠狠地盯着文棱君:“好一个三王爷,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居然敢出尔反尔!”

文棱君目光淡然,防在身前的五指缓缓收拢,渐握成拳,呈迎战之势。

“不一定,当年楚山南被你困在后七山火海,能幸存已是奇迹,你怎知这满脸烧伤之人,不是你的好兄弟呢?”

唐淮镜面似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波澜,他快速地瞥了一眼那毁容之人,又立即别开眼,坚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不可能!”

文棱君:“为何不可能?”

唐淮直接甩下了一鞭子,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战斗忽然打响,客栈外的山匪一拥而入,和屋里的人交上了手。客栈中人数量占了下风,但是肯留下来的人都是有两把刷子的,算是有质无量。文棱君和陆英单独与唐淮周旋,那柄黑色鞭子像是长了眼睛,招招直逼二人之要害。

厮杀半晌,偌大的客栈一楼堆了不少尸体,然而山匪还是一波接着一波,像是水龙头里的水,源源不断地从大门口往内涌。方锦生和南鹞二人蹲在二楼,透过木栏的缝隙暗中观战。

方锦生看了一会儿,被那直冲上天的血腥气给熏得想吐,但是又不甘心这么躲进屋去。她背过身,靠着栏杆坐着,对南鹞道:“情况怎么样?”

南鹞看到她脸色苍白,愣了一下,才回道:“对方人人人太太太多了……”

听到这里,方锦生已经明白这就是己方占了下风的意思,她一时没忍住,侧身瞥了一眼,恰好看见一个人的身子被一把长剑贯穿,带着余热的鲜血溅得满墙都是。

她头皮一麻,急忙脸色发青地背过了身子。

然而南鹞没来得及告诉他,虽说对方人多示众,己方人马略占下风,但是与唐淮较量的二人却是占了上风。

唐淮的武功阴辣狠毒,无情至极,每一招都不曾对对手留有半点余地。但是自从那位“楚山南”露出了真面目之后,他的气息始终有一丝不稳,更遑论陆英和文棱君联起手来对付他。

不过,唐淮早已料到此局,已将十四山的人马尽数驻守此地,哪怕是死耗,也能将文棱君等众人耗到灯枯油尽。

文棱君和陆英也深谙于此,心下唯一想到的最快解决此局面的法子,就是速战速决、擒贼擒王。

唐淮被二人逼得节节退败,一闪身撞入人群,以众多敌我之众作为自己的掩护,文棱君和陆英为了防止误伤友军,只得暂时收手。

这时,唐淮抬眼看向楼上,阴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第25章 恻隐

《劝君从良》第25章 恻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6章 勇气

《劝君从良》第26章 勇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7章 补漏

《劝君从良》第27章 补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8章 一别

《劝君从良》第28章 一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29章 山桃

《劝君从良》第29章 山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0章 武斗

《劝君从良》第30章 武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1章 文争

《劝君从良》第31章 文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2章 疯狗

《劝君从良》第32章 疯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3章 骄横

《劝君从良》第33章 骄横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4章 怀疑

《劝君从良》第34章 怀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5章 授课

《劝君从良》第35章 授课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6章 赌局

《劝君从良》第36章 赌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7章 浅尝

《劝君从良》第37章 浅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8章 古刹

《劝君从良》第38章 古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39章 榆林

《劝君从良》第39章 榆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0章 演技

《劝君从良》第40章 演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1章 痨鬼

《劝君从良》第41章 痨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2章 凡心

《劝君从良》第42章 凡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3章 莫测

《劝君从良》第43章 莫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4章 权衡

《劝君从良》第44章 权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5章 交易

《劝君从良》第45章 交易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6章 和离

《劝君从良》第46章 和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7章 口风

《劝君从良》第47章 口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8章 秘闻

《劝君从良》第48章 秘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49章 刚柔

《劝君从良》第49章 刚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0章 劫后

《劝君从良》第50章 劫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1章 重逢

《劝君从良》第51章 重逢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2章 互杠

《劝君从良》第52章 互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3章 针对

《劝君从良》第53章 针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4章 伪装

《劝君从良》第54章 伪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5章 被堵

《劝君从良》第55章 被堵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6章 险胜

《劝君从良》第56章 险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7章 设套

《劝君从良》第57章 设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8章 主意

《劝君从良》第58章 主意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9章 祈愿

《劝君从良》第59章 祈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0章 侠义

《劝君从良》第60章 侠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1章 得助

《劝君从良》第61章 得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2章 年少

《劝君从良》第62章 年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3章 主动

《劝君从良》第63章 主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4章 口蜜

《劝君从良》第64章 口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5章 疑问

《劝君从良》第65章 疑问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6章 娇媚

《劝君从良》第66章 娇媚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7章 人心

《劝君从良》第67章 人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8章 三失

《劝君从良》第68章 三失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0章 人情

《劝君从良》第70章 人情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回0章 回答

《劝君从良》第70章 回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