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信 - xp1024.com
《亲信》


第一章

去楚西市履新的那天早晨,陈默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早早来到了杂志社编辑部。同事们都还没来上班,昨晚编辑部给他开了一个欢送会,大家都喝得有些醉,估计今天是要集体迟到了。

陈默倚在窗口边,朝外面眺望。从杂志社所在的那层楼往下面看,可看见荷花胡同七弯八拐地在高楼下蛇一样游动,也可以看见稍远一点的五一大道川流不息。再远些,海面像晾晒着的一匹锦缎,在太阳下波光粼粼。

多么壮美的景色啊。陈默感叹起来,感到无比的留恋。

三年来,每天上班前他总要靠着窗口,迷醉地朝外面看上一会,才强制自己坐到稿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去,开始一天的工作。那段时间,他是越来越腻味这项编辑工作了,整天埋首于故纸堆中,策划主题,联系作者,看枯燥无味的论文,改稿,签写稿签,还有没完没了的校对……生活完全被模式化了。很多时候,陈默甚至觉得,这装修简洁的编辑部不啻于一个牢笼,关在这泛着油默清香和故纸气味的办公室里,他不由得要生出一种逃离的欲望,想跳上窗台一跃而下,在这城市上空高高飞翔。

而今,他真的要飞翔了,却对这杂乱的编辑部感到如此亲切和难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成了他人生转折的地方。

陈默到这家省委机关刊物来当打工编辑,纯粹是阴差阳错。

八年前,陈默在家乡县的县委办工作,挂了一个县委办副主任的头衔,分管综合信息。二十多岁的人,能升到县委办副主任这个位置,在那座濒海的小县城里,不说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也多少算个热门人物。陈默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学入的党,大四的时候就成了组织选调生加入了公务员队伍,分配到那个虽然有些偏远然而矿资源丰富的县,先当了一年的乡团委书记,就被调到县委办,不到两年又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这样的升迁速度确实不多。大家开玩笑说,照这样的升法,就是升到总书记的位子,也要不了几年。陈默爱好文学,经常在报刊发些小文章,偶尔也在文学杂志发表一两篇小说,属于有才干的人,按时下流行的说法,是“第一坨藕煤”——那个小县的民间幽默家们把干部提拔比作烧煤炉:在职的中层干部是中间那坨煤,烈焰正炽;退居二线的干部是最底下那坨煤,热量耗尽,接着就是被夹出炉外到一边凉快去;年轻有能力,仕途看好的干部犹如最上面的第一坨煤,马上要熊熊燃烧,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升迁到县委办副主任后,陈默就停步不前了,再也没有往上挪动哪怕半格,八年前一起从事办公室工作的人眼看着都升了各大局的局长,最次也是乡镇书记了,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

陈默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官场就就像一条暗河,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异常,暗地里却遵循着自己的潜规则急流翻滚。陈默虽然置身其中,却不得要领,信了有为才能有位的格言,上班时候认真工作,写材料,改材料,向上级机关报送材料,下了班,就关在房里写自己的小说。别人都想方设法和领导拉近关系,倒是他像木头一般,不为所动。陈默自以为自己的定力不错,同事们升迁了,临别时不免要鼓励他一番,如果放在别个,心里多少也会有一点酸溜溜,但陈默却不是那样,而是诚心诚意地给升迁的道喜。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被孤立了,别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他八年不挪窝问题出在他自己。渐渐地他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陈默这个人自恃能写点烂文章,骄傲得很,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也有人说某领导说了,陈默才能是有,可德不够,品行不好。

要说骄傲,陈默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有才能的人多少都有点骄,这没什么不好,陈默承认自己是有一点文人的那种清高的。可是说到品行不好,这就是人格上的问题了。气愤归气愤,他又能找谁去论理去?!

陈默就有了想调动一下工作,换一换环境的想法,打了几次请调报告,都给领导的太极推手给推开了,想吵架都没有对象。恰巧他大学教授程隐之在召唤他,程隐之教授是国内知名的文学评论家。程隐之告诉陈默,他最近从大学里出来了,到省大型文学刊物《海风文学》当副主编。程隐之教授说,陈默,你是我的学生,我理解你,你的小说写得不错,你不是想在文学界打一块天下吗?你来吧,《海风文学》还需要一个小说编辑。

陈默心动了,确实,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人生理想就不是当什么官,而是成为一个小说家,像路遥、陈忠实他们一样,写出属于自己的小说长卷来。恰巧县里正实行人事体制改革,鼓励在职公务员留职停薪下海。陈默就写了留职停薪的报告。

当陈默把留职停薪报告摆放在县委办主任李一光的桌上时,李一光的眼睛差点掉了下来,甚至隔着宽大的办公桌伸出手来摸了摸陈默的额头,看他是不是生病烧糊涂了。在李一光看来,县委办副主任虽然不是个什么官,可也是年轻人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地方,陈默却提出了留职停薪的申请,不是有病是什么?李一光找陈默谈了两次,见陈默态度很坚决,也就在报告上签了字。

就这样,陈默来到了省城。陈默后来反思自己的这次决定,觉得那是一种必然,是闪闪发光的理想与充满烟尘味的世俗的冲突让他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可是,事情就是那样的不可预测,他到省城后,工作还没有落实,程隐之却突然辞去了《海风文学》常务副主编的职务,去了海南。据说程隐之是因为和主编意见不合一气之下辞职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陈默一下子被搁在了二梁上,进退不能。

陈默开始了找工作的艰难历程,整整三个月,奔波于各人才市场。开始,他还怀揣着自己发表的小说一家一家上门到文学刊物自荐,他钟情于纯文学,所以对纯文学刊物也就觉得高出别的刊物一等。可是,这种类型的自荐十有*是吃闭门羹,有几次刊物的副主编出面接待了他,看完他的作品,最后却是惋惜地告诉他,编辑部没有缺编,文学杂志现在举步维艰,养活不了几个人。后来,他就退而求其次了,到一些小报和生活类杂志应聘,到了这些杂志,他才感觉自己真正是老了,现在的娱乐性报刊的编辑记者们都是一些染着黄头发,穿着时尚的半大孩子,夹杂在他们中间,才三十出头的他竟然那么深刻地觉得自己是老了,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程隐之教授从海南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向他表示歉意。程隐之说,陈默,你就好好当你的公务员吧,不要出来闯荡了。当听说他已经留职停薪,而且三个月没有找到工作的时候,程隐之无比歉疚,说,倒是我害了你。他安慰老师,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也想出来,见识一下社会。程隐之说,那好吧。我们加强联系。

十多天后,程隐之又打了陈默的电话。程隐之告诉陈默,他的同门师弟张啸现在是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省委机关刊物的主编。他已经把陈默的情况告诉了张啸并作了推荐,张啸同意和他见一面,考察一下。应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古话,陈默试着给张啸打了个电话,张啸同意见他。那天,他们只谈了一个小时,张啸对他的才华非常赞赏,录用了他。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这个省委机关刊物的一名打工编辑,一干就是三年。

他没有想到,他的命运在这里发生了变化,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掌握着他的未来。

半年前,张啸从省委办公厅下到楚西市任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张啸上任前,曾和他作了一次谈话,张啸开门见山问,陈默,我要走了,你有些什么想法?他只是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张啸又说,一起走吧,怎么样?你是楚西人,原来就是酉县的县委办副主任,回去顺理成章。张啸没有等他表态,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张啸说过了也就说过了,半年时间都没有什么消息,他偶尔也打张啸的电话问个好,两个人似乎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没想到,半年之后,张啸给他打来了电话,说他的工作调动解决了,直接从酉县调到楚西市委办,当副主任。接到电话,他整个就像做梦一般,副科到副处,跨了整整一级!这一级,在县里就是再顺当也要爬个三五年,要是不顺呢,恐怕一辈子也爬不到!真应了古话说的,宰相家奴,小国丞相啊。

陈默在窗口前站了一会,估计大家都要来上班了,于是转身走出了编辑部。

楚西市委办来接他的小车早已经停在楼下了。他也没有什么要打理的,要收拾的昨天已经收拾好了,一大箱书,几件衣物,出租房里的铺盖,编辑部的同事们建议留给房东算了,陈默舍不得,用报纸包好,塞在小车的后备厢里了。还有就是一个崭新的钓鱼包,里面是一些和包一样崭新甚至还没有浸过一次水的钓具——这是他的朋友马宁给他的礼物,马宁是《海钓世界》杂志的编辑,出了名的钓迷。听说他要下去任职,下去的又是一个毗邻海边的地区,马宁特意给他买了一大包钓具。马宁说,陈默,你这一去,是入了名利场,我没什么给你的,给你这些钓具,没事时钓钓鱼吧。

马宁话没有说明,但其中用意,陈默还是听得出来,马宁是要他把名利放淡泊一点

陈默下了楼,刚从电梯里走出来,手机就响了,掏出来一看,熟悉,是酉县县委办的号码,陈默苦笑了笑,心想,他调任楚西市委办副主任的事肯定已经传遍酉县了,如今这信息时代,还真没有什么能保密的。

陈默揭开手机盖,就听见李一光的声音,喂,陈主任,祝贺祝贺!你小子升了官也不给老哥我打个电话。陈默笑着说,升什么官啊,还不是为领导服务。说着,自己也吃了一惊,这话怎么听着都是套话,以前自己还经常笑别人一出口都是套话。原来人到了一定的份上,说套话是无师自通的呀。李一光问,你什么时候到市里?陈默想了想,说,大概下午吧,下午3点钟左右。其实从省城到楚西市,走高速也就四个小时的路程,走慢中午一两点钟也就到了。陈默是不想那么急就和李一光见面,好像自己当上市委办副主任还是沾了他的光似的。他知道,李一光决不是惦记着他陈默,李一光只不过是要把他作为一座通向代市长张啸的桥梁罢了。电话那头,李一光却不放弃,说,那行,我等着你,我们兄弟也三年不在一块喝酒了,回来我给你接风。

挂了电话,司机小向已经把车门给他打开了,说,陈主任,上车吧。

小车缓缓地驶出院子时,门外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了。陈默不想被熟人看到,不然,又得费一番口舌,说一会儿客套话了。于是对司机说,向师傅,开快一点。司机善解人意地踩了油门,小车一下子提了速,把那个自动控制门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陈默掏出手机,给张啸的夫人彭桂枝打个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楚西看望张啸。电话通了,陈默说,彭阿姨,我今天要回楚西去了,你有什么事要交待吗?彭桂枝说,是小陈呀,我没有什么要交待的,麻烦你帮我照顾好老张,倒是园园说她想去楚西一趟,你给她打个电话吧,要是她想去,你就接她一起去,路上也有个照应。

陈默愣了一会儿,才去按手机键。张园是张啸和彭桂枝唯一的女儿,大学刚毕业,在省设计院工作,学理科的,却爱好文学,写了很多诗和散文。知道爸爸手下有一个作家,就抱着自己的作品找到了编辑部,要陈默给斧正斧正。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前些天张园还缠着他说要跟他一起去楚西看看,陈默不答应,怕的是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现在彭姨亲自说了,他也就不好推了。

去省设计院。陈默说,小向点了点头,小车掉过头去,很快就来到设计院门口了。小向泊好车,陈默就给张园打电话,说,张园,在上班吗?张园因为前些天陈默不肯带她去楚西,气还没消,带气说,不上班能做什么?陈默笑了起来,说,你不去楚西了啊,你不去我可一个人走了。电话里传来张园孩子气的声音,说,真的啊,你在哪儿?陈默说,你伸出脑袋来看。果然,从五层楼的一个窗户里伸出一个毛蓬蓬的脑袋来,张园朝他扬了一下手,很现代地嗨了一声,脑袋就缩进去不见了。

一会儿,张园就出现在设计院那造形别致的大门口里,张园对他笑了一笑,一手拉开车门,说,走啊。

就这样走?陈默说。

不这样走还能倒立着走?张园调皮地做了个鬼脸。

我是说你也不做点什么准备,毕竟那么远的路。

有老爸在那里啊,笨。

陈默暗暗摇了摇头,上了车,和张园一起坐在后座上,让副驾座空着。张园满意地瞟了他一眼,笑了。上了高速,小向放起了DV,是一首萨克斯风,听着轻柔的音乐,陈默脑子里冒出一句古词来,宝马雕车香满路,竟然有了点衣锦还乡的感觉。

第二章

快到楚西市时,张园给她爸爸打了一个电话,说,爸爸,我和陈默哥一起过来了。张啸说,园园,我在县里搞调研,你们到市里后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明天才回市里。末了,张啸还特别交代说,不许麻烦市里啊。

张园撒着娇,对爸爸嗲声嗲气嚷,知道啦,爸,我爸是个清官,我不会给我爸脸上抹黑啦。

陈默听着父女俩的电话,不由得暗自发笑。张园挂了电话,转过脸来说,笑什么?陈默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园园,听你和你爸撒娇的样子,还真以为你是个小学生。

张园也笑了,说,女孩子就是撒娇的嘛。

陈默说,等你嫁出去了,看你还向谁撒娇。

张园嗔了他一眼,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反正到时候有地方撒娇就行了。

小车一进入楚西市,陈默就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了。按说他是本地人,原来在县里当着副主任的时候,并不少到市里来,但这几年市里变化特别大,高楼林立,很有一点儿大都市的味道了。更重要的是,陈默在市里的确没有什么熟人,更谈不上有朋友,原来在县委办的时候,也和市委办的秘书们打过些交道,但那是工作上的交道,确实谈不上什么私人交情的,再说,三年了,原来的市委办秘书们说不定早就调了。

陈默想了一下,说,园园,先给你找一个地方住下吧,怎么样?张园问,那你呢?陈默说,我先去市委办报一下到。张园说,正好,我也想去看一看我爸爸工作的地方。

陈默没想到一到市委大院,刚下车,迎面就碰见了李一光,李一光一定是等了半天了,而且还做好了继续等下去的准备,这人的缠劲儿还真是修炼到家了。想以自己说过下午才到的,如今却早到了几个小时,不觉就有了一点尴尬。

李一光却不以为然,迎了上来亲热地擂了他一拳,说,陈默,你狗日让我好等。

陈默连忙堆上笑容,握着李一光的手说,李主任,陈默姗姗来迟,让你久候,有罪有罪。

李一光笑着说,知道有罪啦?等一下可要罚酒呵。

陈默苦笑了笑,打消了去报到的想法,显然,带着李一光去报到是不妥当的,而看李一光的架式,要打发掉他,绝不是容易的事。

陈默想,跑了几个小时,肚子确实也饿了,不妨吃这个冤大头一顿。想着,就笑着说,要不是奔着你这顿酒来,还真得下午才到,到哪儿吃?我们还真是饿了。

李一光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有点喜出望外,连忙说,上车上车,你们跟在我的车后面。说着,李一光上了自己的车,两台车一前一后出了市委大院。

在去餐馆的路上,张园问陈默,刚才那个是什么人?陈默说,是我原来在酉县的上级,李主任。张园笑着说,行啊陈默,衣锦还乡了,连老上级也来迎接了。

陈默笑笑,张园的嘴巴从来不饶人,就是说好话也带着一种讥讽的味儿,像一朵玫瑰,美丽又扎手。

车一会儿停了下来,钻出车外一看,是停在大富豪楼下。大富豪是楚西市最高档的餐馆,是酉县一个矿老板开的,餐馆十二层,吃饭、桑拿、按摩样样俱全,第十一层还有一个保龄球场。他们刚下车,矮胖的老板就亲自跑下来招呼,说,李主任,按你的吩咐,超豪华包厢给您留着。

李一光点了点头,说,老七,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陈默陈主任,市委办的,是我们酉县的老乡。又转过身子来对陈默说,这位是大富豪的老板,汇鑫公司董事长陶恢先生,我们把他叫老七,你年轻一点,就叫他一声陶哥吧。陈默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矮胖子说,认识,认识,陈主任高升了,今天这酒算我和李主任一起给陈主任接风。边说边掏出名片来,一个人给了一张,包括司机小向都不落下。陈默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和这个叫老七的见过面,见他礼数这个周全,心想这无非是场面上的客套,当不得真的,就点了点头,说,叨扰叨扰。张园听了,抿着嘴笑,悄悄对着他的耳朵说,酸不酸?

陈默一愣,想着自己的作派,也笑了。

进了包厢,李一光推陈默坐在上首,陈默不肯,两个人推了半天,张园说,都那么客气呀,我坐。说着一屁股在上首坐下了。

陈默看张园那个神气,刚要说什么,李一光开口了,李一光说,正是这样,今天我们这里只有一位女同志,女士优先。

李一光这么一说,陈默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再说,看张园那个神气,只怕也撵不动,于是就在张园旁边坐了下来,老七和李一光对面坐着,两个司机坐在下首。

菜很快就上上来了,很丰盛,陈默心想,这一桌子菜应该老早就做了准备的,不然不会那么快,心里不由得对李一光有了一丝感激,抬眼向李一光看去,正碰见李一光笑眯眯的目光。

李一光似笑非笑地觑着张园,又暧昧地看着陈默,说,陈主任,也不介绍一下?

陈默说,我的朋友。话没说完,张园就主动把手伸了过去,自我介绍说,彭园。李一光连忙握着她的手,握了一下就放开了,说幸会幸会。

陈默看了张园一眼,心想她怎么又姓起彭来了?再一想,就会心笑了,张园母亲姓彭,说她姓彭也不会错。陈默这一下子对张园有点刮目相看了,心想这小女孩别看平时嘻嘻哈哈,其实还是有心的。

吃饭时,叫老七的矮胖子叫上酒,五粮液,陈默说自己不吃酒,免了吧。李一光说,那怎么成,说好了的,为你接风洗尘,没有酒怎么洗尘?老七也说,那是那是,陈主任不喝酒,是不是看我俗人一个不起?

话说得重,陈默也就不好拒绝了,服务员过来倒好酒。李一光又亲自给张园倒酒,陈默想劝阻,不料张园倒是微笑着接受了。

喝酒的过程中,大家杯觞交筹,气氛很是热烈。

陈默一边和李一光他们周旋,一边心里揣摸着,李一光一大早来接他,决不是专为他接风洗尘来的,实话说,在酉县县委办几年时间,他和李一光的关系不好也不坏,也就是平平常常的上下级关系。官场无私交,大凡在官场上历练过的,都知道人与人之间也就是一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同事、熟人间平时都处理的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怕的是山不转水转,某一天会用上别人。怀着这样的想法,陈默喝酒时就动了心眼,前三杯酒过去后,后面的都趁人不注意吐到茶杯里去了。陈默倒不是怕李一光求他办什么事,李一光毕竟是县委常委,在县里的事是不需要他帮忙的,而且,他才回来,位置不过是一个副主任,也帮不到什么忙。大不了,李一光不过是想通过他攀上张啸罢了。给张啸介绍一下李一光倒也没有什么,主要是他目前还不知道张啸的想法,怕引起猜疑。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李一光和老七都有点醉了,陈默虽然大部分酒都吐掉了,也有些昏昏沉沉的。张园也喝了几杯,眼睛里水汪汪的,更显得妩媚。饭后李一光又要请大家去洗脚按摩打保龄球,陈默说,散了吧,来日方长。李一光也不坚持,说,陈默,回酉县去不,要是回去,我们一起走?

陈默想了一想,说,明天要报到,报到了再说,回到酉县来,少不了要叨扰老领导的。

李一光说,陈默看你说哪里去了?你本来就是我们酉县县委办的人呐,如今衣锦还乡了,还能不去我那儿看看?说好了呀,要是你回来不告诉我,别怪我下次见面时抽你。

陈默说,哪能呢,这样吧,报到后估计再怎么也要给我几天假,到时我一定先打你电话。

李一光笑着说,这才对头嘛,我们就先回县里去了,回来就联系我。

送走了李一光后,老七还黏在陈默他们身边,说,陈主任,我去给你开个房间,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了吧。

陈默连忙说,谢谢七哥,我才回来,还是先去报到的好。老七也不过分挽留,礼貌周全地把他们送出了大门,笑着说了再见就进去了。

陈默他们上了车,等车开出了好远,陈默才问司机小向,市委、市政府有没有招待所。小向说,有个市委招待所,只是修的时间长了,条件不怎么样,现在市里四大家来客一般都不安排在这里住了。

陈默说,既然市委有招待所,那我们就去市委招待所吧。

到了招待所,小向去登记了房间,也没有问陈默和张园,就登记了两个单间。陈默觉得小向这个人一路上嘴巴把得很紧,沉默寡言,办事却很在行,心里不由得对他有了好的印象。

把行李什么的搬进去后,小向就告辞了。张园喝酒兴奋,不肯到自己的房间去,就坐在陈默的床上和他聊天。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就说到李一光来了。

张园说,你们那位李主任,这个人不简单。

陈默问,怎么个不简单法?

张园说,这是个有耐性的,这世界上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怕那些有耐性的。

陈默就明白了,张园是说李一光特地来给他接风洗尘,却什么要求都没有提,做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生意。陈默笑笑,说,他的耐性对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大鱼,还费那么多心思做什么?

张园笑着说,陈默,你是装傻不是,你是张大市长的亲信,这是他们最现实的利用价值。再说,你既然深得市长大人的喜欢,前途必定一片光明,你是潜力股,也不失为一种有前途的长远投资呀。

陈默笑了起来,说,张园,在设计院还真是屈了才了,你这一套是哪儿学来的?张园吐了一下舌头,说,一半是悟,一半是跟书上学的。

陈默笑着说,又胡说了,哪儿有这样的书。

张园说,亏你还是搞文学的,现在畅销书都不知道。你没听人说当官有三大宝典?

陈默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张园说,黑厚学,曾国藩,国画。陈默忍不住大笑起来,其实他心里想张园铁定要举出这三本书,果然。黑厚学他没有读过,后两本还是读过的,当着小说来读,觉得写得很好。不过陈默虽然关在编辑部里做小说,也知道确实有一些官场上的人把曾国藩和国画当了做官秘笈来看。听说有一位落马的官员读了国画后,大呼道,要是早读此书,焉有今日之败!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彼此再没话了。陈默才感觉把张园一起带来是一个错误,孤男寡女的,很不方便。说起来,陈默其实也知道张啸并不反对张园和他交往,彭姨甚至还希望他们俩在一起,每一次他去张啸家里,彭姨都要把张园叫回来陪他,说是年轻人有共同语言,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点暗示的意味了。陈默对张园也颇有好感,张园聪明,漂亮,虽然也有一点城市女孩的那种另类,却也知冷知热。不过他从来没有把张园当女朋友的想法,他想像中的女朋友是相貌可以一般就成,但性格必须温柔可人,不是那类野蛮女友型。

另外,他调到楚西市委,别人都知道凭的是张啸的关系,要是他和张园有点什么了,别人会怎么想呢,还不把他陈默当成趋炎附势之徒?从文人的那一点孤傲来说,他是不希望别人这样去看待他的。再说,他理解张啸的为人,张啸为人正直,如果他和张园处了对象,不但不会对自己的前途有丝毫利益,怕只会让张啸在提拔他上面有了顾忌。

陈默正想着心事,张园说,大主任,在楚西市这里,你是主人,怎么着也得带我去逛逛街吧。陈默说,逛街?也不看看你脸上,喝酒都喝成红脸关公了,怎么上街?张园从小坤包里掏出一个小镜子,照了照,果然脸红得像烧了一炉火,含笑说,还真是那么回事,今天就饶过你了,明天可一定要带我去逛街啊。

第三章

从县里调研回来,楚西市代市长张啸回到自己在军分区招待所的临时宿舍躺了一会儿,松弛一下疲劳的身子。半个多月的调研,说是调研,其实也就是到各县走一走,认认人,沿途听听各县市的工作汇报。十多天时间走了十二个县市,行程安排得太紧了,车马劳顿,他确实感觉到有些疲乏。

刚躺下,手机就响了,是女儿张园的电话。张园说她和陈默从秦镇回来了,已经在路上,要爸爸给他们接风。秦镇是市里的一个景点,据说是秦朝时的古镇,三面靠山,一面临海,近些年秦镇在开展城镇建设时,又挖到了一些古墓,出土了一些青铜器和竹简,声名大振。张园和陈默一起来时,因为他下县调研一时半会回不来,就建议她和陈默两人去秦镇看一看,反正女儿也是学建筑设计的,一看风景,二看建筑,搂草打兔子两头不误事。陈默到市委办报到后,市委办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假,本来是想回家看看父母的,经不住张园磨缠,只得陪她一块儿去。

张啸立即就起了床,坐在客厅里翻看一本《国史通鉴》等女儿回来。张啸和女儿张园的感情非常深厚,园园从小都爱缠着爸爸,倒不喜欢和妈妈在一起,嫌她啰嗦。在他眼里,女儿似乎永远也长不大,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一米七的身高,却仍然像在幼儿园时那样,动不动要骑到他膝上来撒娇。他的床头,放着一张女儿学走路时坐在学步车里的照片,女儿伸着一只手,大大的眼睛乌溜溜的,还没长牙齿的小嘴张得圆圆的,仿佛在甜甜地,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女儿长大了,相片照了不少,但到哪儿他都带着这一张,临睡前忍不住把相片拿起来,放到嘴边亲一下,好像能闻到女儿身上的好闻的奶味儿。

女儿长大了,到了恋爱结婚的年龄。可是张园却像长不大的孩子,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也有几个和她交往的男孩,可怎么看都像是哥们儿一样,不是恋爱的样子。任何一个父亲的心都是敏感的,尽管园园的母亲彭桂枝天天唠叨,显得很关心女儿,可女儿心里的小秘密只有当父亲的知道。张园心里有人了,这个人,就是陈默。

张啸很欣赏陈默,觉得陈默身上有着和他自己相近的气质,儒雅,干练,敢于任事。还有就是理想主义。

这些年来,理想主义已经成为一种非常罕见的稀缺品质了,高度发达的物质生活,激烈残酷的市场竞争,使得人们身上的物质性越来越浓烈,也活得越来越世俗,甚至世侩。理想主义气质,在官场上不是一个好的气质,这一点,张啸是心知肚明的,理想主义与官场习气是一对矛盾,一对难于调和的矛盾。理想是方的,官场是圆的,把方正的理想主义放进官场这个现实的大圆桶里,再怎么说也不是一个好主意。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这样去做,他不是不能把陈默的关系调进省委机关刊物,如果把陈默的工作关系调到编辑部,无疑他同时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如意的东床快婿,但是,他还是把他给调到了楚西市,让他踏上了从政的门坎,这是沉埋于心底的那种惜才之心让他这样做,在他看来,让陈默在编辑室里终老一生未免太可惜了。

陈默的能力,他是在三年前就认识到了,他在中央党校高级研讨班的毕业论文《后计划经济时代思辩》写成后,他传回编辑部,让秀才们看一看。一个星期后,陈默单独给他传真了十多张纸的材料,贡献了很多观点,论据充分扎实,他不由得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起来。更重要的是,他从陈默的做法中意识到了他潜在的从政素质。陈默对他的论文有自己的思考,却不张扬,是在编辑部全体人员下班的时候传给他的,说明他懂得内敛,而且善于平衡关系。

那以后,他对这个临时在编辑部打工的年轻人留意起来,这一留意,他就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了,这是一个可造之才。陈默思维敏捷,知识面广,与上下关系处理得很得体。他沉默寡言,却不惮于任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文人们的那种率性而为的张狂劲,没有那种洞悉世事的颓废。陈默生活严谨,不吸烟不酗酒,不出入娱乐场所,一有时间就是读书写作。有一次,他不打招呼就去了陈默的出租屋,出租屋里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多的是书,文学,哲学,法学,经济学,都有。虽说不上纤尘不染,但摆设整洁有序。也是这一次“微服私访”,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女儿张园对陈默的感情,张啸是看在眼里的。女儿对陈默虽然也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当父亲的一眼就能看出她心里的小九九,女儿不过是用一种假象来掩饰自己对陈默的爱而已。他相信,陈默也喜欢园园,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园园说得多,陈默说得少。可是陈默对园园的偶尔一瞥,却让张啸看出其中的脉脉深情。

然而,作为父亲,张啸却在心底里预感到,陈默和园园不会走到一起,这两个孩子,像两颗彼此映照着的恒星,光彩交映,却永远不会相遇。当他决定把陈默带回楚西市的时候,他就有了这种感觉,陈默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陈默更是一个胸有块垒的人,陈默不会让自己的仕途更多地沾上襟带关系的嫌疑。

有时候,张啸对于带陈默回楚西市的决定也备感迷茫,尤其是,让陈默从政无疑会加速他对园园的逃离。他之所以带陈默回来,固然是对陈默的欣赏,也不排除自己在楚西市人生地疏缺乏援手的考虑,尽管陈默回到楚西市只任了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副主任,其实帮不了他什么大忙。可毕竟,他至少可以有一个会完全为着他去考虑的咨询对象,一个像幕僚似的人物。基于陈默的素质,他也相信,只要给足条件,陈默是完全可以给他以一臂之力的。

等了一个钟头后,张园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在路上堵车了,可能得一两个钟头才得通。

张啸放下电话,决定去买一点菜,给女儿他们亲手做一顿饭。厨房的一切都是很齐全的,冰箱,电磁炉,砧板,甚至用于买菜的编织精美的筐,完全是居家过日子的样子。张啸不由得对办公室的安排感激起来。在省城时,他很喜欢亲手做一顿饭,炒几个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着桌子吃,享受着天伦之乐。和他相比,老婆彭桂枝倒成了甩手掌柜。想不到,来到楚西市,还能享受到这种乐趣。

张啸从墙上把菜筐摘了下来,开了门出去。他才来半年,楚西认识他的人不多。如果再过几个月,恐怕他这种喜欢上街买菜和下厨的爱好都不能实现了。

去菜市场的途中,张啸边走边不自觉地陷入了深思。这次对楚西市下辖十二个县市的调研,让他想了很多。

楚西市辖十一个县和一个县级市,都是山区县,一直是国家级贫困地区。楚西市全市人口三百多万,GDP还赶不上省城附近的一个县,财政收入只有二十多个亿。这样一个贫困市,却在全省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除了楚西市是全省最大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外,另一个原因是楚西出干部。地方因为穷,偏僻,红军时期,这里闹红很厉害,大批青年参加红军,北上南下,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都成了开国功臣。楚西市出过一名元帅,三名上将和数十名中将,少将。解放初期,省里领导几乎清一色都是楚西人,而楚西籍的省委领导也侧重于培养楚西干部,建国五十多年来,省里主要领导一届接一届几乎都是楚西人,即便有几个不是楚西人,也是在楚西工作过,并从楚西市委提拔过来的。省里一直有着这么个说法,楚西市是培养省级干部的大学校,由于这个原因,楚西市主要领导没有不是当地干部来担任的。

张啸是建国以来第一位不是从楚西逐级提拔,而是直接从外面调任的市长。张啸来之前,楚西籍的原省委书记宋达退了二线,新来的省委书记黄明是广东人,从中央某部委下来的。黄明来省里任省委书记后,各地就开始流传种种流言,说的最多的是中央对该省近些年的经济发展很不满意,一些领导认为,楚西出来的几届省委省政府领导只会玩政治,不懂经济,迟滞了全省经济发展,中央有意图要把派懂经济的领导来改变这一局面。还有一种说法是解放以来楚西籍的领导干部占据着省里的各个要害部门,盘根错节,结成了“楚西派”,中央有意识要解决这些问题。一些人还特别申明,宋达的退位,标志着“后楚西时代的终结”。这些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开始张啸也以为这些传言不过是其他地区对楚西籍干部长期占据省主要领导位置有意见,直到黄明书记和省委组织部长找他谈话,要他担任楚西市委副书记、代市长一职时,他才明白,这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黄明书记说的很明确,之所以要派他去当这个市长,就是要解决地市级主要领导异地任职的问题,他担任楚西市长后的主要工作,是要把楚西市的经济抓上去。

说起来,张啸担任楚西市委副书记、代市长还真有一点偶然,在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有好几个,张啸排在最后一名,分管宣传口,兼任省委机关刊物主编。张啸所以能够下派去一个地级市长当主要领导,是新任省委书记黄明亲自提名的。三年前,黄明和张啸是中央党校高级研讨班的同学,张啸小师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勤奋,敏锐,干练,举重若轻。还有一点,张啸很有一点书生气,这与黄明很是投契。黄明是很看重一点书卷气的,在中央党校,黄明有一次开玩笑似地说,现在的领导干部,文凭是高了,可书卷气却没了,更谈不上儒雅。高级研讨班学员中,有省部级干部,也有地厅级干部,都是官场上历练很久的人物,很多人把学习当成了拉关系,寻找进身阶梯的机会,一些地方甚至明确要求参加学习的学员要联络上中央直属部门,以便为本地区争取项目、资金。所以,中央党校高级研讨班学习之余,可以说是又紧张又生动的。没有讲座的时候,大家都出去活动去了,张啸却一个人静静地在寝室里看书,写文章,虽然这取决于他的位置超脱——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说是实职也是实职,说是虚职也不冤枉——也难得他能够心如止水,毕竟,到中央党校高级研讨班学习,再怎么说对个人仕途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黄明也自认是一个心如止水的人,当然,进入了官场,没有人能那么超脱,可他至少对仕途进退不是那么太在意,也许就是这么一种不在意,让他在工作时能够排除杂念,心无旁鹜而挥洒自如,最终业绩突出,成了一方封疆大吏,省委书记。张啸给黄明印象深刻的还有他的那篇毕业论文《后计划经济时代思辩》,研讨班的大部分经济论文都是阐明市场经济作用的,很多人甚至认为毛泽东时代的计划经济是灾难性的。唯独只有张啸的这篇论文,阐述了计划经济对市场经济的调控作用,提出了市场经济之中也包含计划经济元素的思考。黄明知道张啸是文学博士,却没有想到他对经济学也有如此研究。这也是黄明极力推举张啸出任楚西市长的原因。

张啸对楚西市并不陌生,在省委办公厅的时候,一年也要下来几次,楚西市的一些领导有时也要通过他在省委机关刊物上发表论文,如今的领导都很看重这些,似乎在省委机关刊物上发表一篇论文就能显得出自己的政治水平似的,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些文章无一例外都是由秘书捉刀的。所以,张啸对楚西市的一些情况也还是略有知晓的,由于历史原因,楚西市地方干部占着绝对多数,关系盘根错节,而且有着相当强烈的排外观念。楚西市十二个县之间,形成了好几派,关系错综复杂,特别是近几年楚西市下属的酉县、陇水县等发现了储量丰富的锰矿和铅锌矿藏,矿产开发如火如荼,利益纷争导致人际关系云山雾罩,简直到了扑朔迷离的程度。所以,他上任前黄明书记单独和他谈了一次话,说,张啸,楚西的情况很复杂,我这次是把你放上炉子上烤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啊。就是这一次谈话,他明确提出了要带陈默去的要求,黄明书记问清情况后,爽快地同意了。

一个小时后,张啸提着买来的菜回来了。半路上,手机锐声响了起来,掏出手机一看,是市委办的电话,市委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肖仁富在电话里说,张市长,路书记决定立即召开一个常委会,请你马上过来参加,我们已经通知你的司机了,他在你家等你。张啸意识到,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因为上午时候他还和路书记通过电话,路书记没有说开常委会的事。于是,脚下紧了一紧,回到招待所,果然三号车已经等在那儿了。司机杨昌骏一看见他提着菜篮子,愣了一下,迎了过来,说,张市长,你还自己买菜?张啸说,我女儿来了,我买点菜办吃。杨昌骏说,当了市长还自己买菜办吃?说着,接过菜篮子,放后备箱里去了。在去市委的路上,杨昌骏还偷偷地瞟了他好几眼,张啸当着不知道,心里却在想,人啊,一旦身份改变了,连买个菜在旁人看起来都不正常,都说领导特殊,其实,又何尝完全是领导要求特殊,有好些东西,还真是被大家惯起来的。

第四章

陈默假还没有休完,就接到市委办叫他上班的电话。电话是肖仁富打过来的,说,陈主任呀,对不起,你假还没休完就催你来上班,工作急,没办法,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补假吧。陈默心里就猜测,肯定是张啸代市长所说的那件事了。

昨天张啸开市委常委会回来,还是坚持给他和张园亲手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三个人边吃边聊。张啸告诉他,市委常委会主要研究整顿治理矿山的事项,这几个月来,酉县和陇水县的一些私人矿洞发生塌方和其他安全事故多起,造成的人员伤亡比较大。如今的形势,安全生产是一根高压线,安全生产事故死亡四人以上就得上报国务院,稍不小心就是削官摘帽子的问题,因此,不治理是不行了。常委会研究了治理的方案,市委书记路由之提名他担任矿山整治领导小组组长。

这可不是一个省事的差事,张啸对陈默说,我才来,不太了解这两个县的情况,但工作必须抓起来,陈默,你不要休假了,上班去吧,我建议由市委办牵头,成立一个矿山联合整治督查小组,你去抓督查工作吧,至少你对酉县熟悉。

陈默匆匆赶到市委办,肖仁富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见他就笑着说,陈主任,你看让你休假都没休个安生,这可是张代市长点名要你来挂帅的。

陈默听到挂帅二字,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来他还考虑,虽然张啸叫他参加督查组,不过是当个一般组员,因为他才上班,市委办副主任有好几个,却没料到要让他当这个督查组组长。陈默说,肖秘,挂帅还是由其他领导来挂吧,我当个组员也就勉强了,再说,我刚来,不熟悉情况。肖仁富笑着说,你是本地人嘛,路熟人头熟,再说,这可是领导亲自点将的,你就不要再推了。陈默也就不再推了,心里却怎么也猜不透张代市长为什么会点名要他挂帅。

督查组成员有市委办、市政府办、市纪委、公安局、市监察局、安监局、劳动保障局等十多个相关部门的人,肖仁富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大家相互认识了一下,肖仁富说明了工作目标和应该注意的事项,强调了纪律,一行人四台车出发了。半路上,陈默就接到李一光的电话,问督查组到哪儿了,陈默说,还在路上呢。李一光说,我等着你哦。

一路上,矿车很多,又不守规矩,不断塞车,一百二十里路走走停停,下午才赶到酉县,李一光早就等在那里了。见了陈默,李一光笑着说,怎么走了四个多小时?就是甩着两只脚杆也走拢了呀。陈默苦笑了笑,说,你自己的地盘,你又不是不知道。李一光被说得笑了,说,这条该死的路,平时市里有什么紧急会议,我们只得动用交警队的警车开道,你没听说,酉县的领导比其他县威风,出门就有警车开道?

由于下班的时间快到了,李一光提议工作的事明天再研究,今晚上大家好好吃顿饭,休息休息。陈默说好啊,我们督查组听你安排。李一光笑着说,真的呀?陈默说,当然是真的。李一光调侃道,要是都听我的,你们还督查个卵呀。

晚上吃饭的时候,酉县县委书记石城和县长罗光耀也来了,石城向陈默伸出手来,说,小陈,欢迎回家。陈默说,谢谢县长。三年前陈默留职停薪去省城当打工编辑的时候,石城还是县长,三年过去了,原先的县委书记调任市人大副主任,石城顺延而上,当了县委书记,所以陈默还是按老职务称呼。李一光说,陈默,你狗日翻老皇历了,还喊县长,石书记当书记都两年多了。陈默连忙道歉,说,石书记,我是喊惯您县长了,对不起。石城笑着说,一样的一样的。

酒席开始了,石城等一干县领导先给督查组全体敬了酒,然后石城又单独对着陈默举起酒杯,说,小陈,这一杯酒是向你表示祝贺的,三年时间,丑小鸭变凤凰了。李一光也来凑热闹,说,小陈主任衣锦还乡,这一杯干了。

陈默不敢推辞,干了几杯,心里颇有感叹。三年前石城当县长的时候,县委办的小主任们是很难得他的青眼的,更不可能纡尊降贵到亲自来给你敬酒,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啊。几杯下肚,陈默就开始晕乎了,石城和罗光耀还兴致勃勃。领导们喝酒都是有一套的,倒不是他们酒量大,是关注他们的人太多,那漂亮的服务员经历多了,经常是一瓶子酒一瓶水地准备着,给领导斟矿泉水,给客人斟酒,谁好意思去检查领导的杯子呢?幸好,督查组副组长,市政府办刘安邦副主任出来说了话,说,酒就到此为止吧,明天还要工作呢。大多数人虽然还一付兴犹未尽的样子,其实也都有了一些酒意,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劝酒了。

吃了饭,陈默回到房间,想着要回家去看一下,但司机都喝醉了。正犹豫着,李一光来了,说,陈默,回到酉县也不回家看一看老人?陈默说,正犹豫着呢,司机都让你们给灌醉了,怎么走?总不能向你借一台车吧。李一光笑着说,什么话,为领导服务,我李某求之不得,车在下面等着啦。

两人说说笑笑,李一光拉着陈默下了楼,门口果然停着一辆三菱越野,陈默家在乡下,路况差,底盘矮的轿车是不好走的,可见李一光确实是费了心。陈默感激地对李一光看了一眼,感觉两个人之间一下子拉近了。

陈默对李一光应该算是很了解的,论实际文凭,李一光也就一个高中生,高中没毕业,那时时兴抵职,他在县委办小车队开车的爹让他接了班。李一光从县委书记的司机干起,八年后升任县委办分管后勤的副主任,两年后到县农委任主任,没多久就成了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陈默在县委办工作的时候,经常听别人臭李一光,说他要口才没口才,要肚才没肚才,侥幸当上了县委办主任。那个时候陈默对李一光也有点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李一光从司机到县委办主任,决不是侥幸得来,这个人对领导的关心,可以说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而且自然到了无痕迹,让人从心里感觉到温暖。对下属和同事,他也从来没有一句重话,像一个和蔼的兄长,事事处处为你着想,又让你受之坦然。这样的功夫,恐怕决非人为修炼可以达到的。这些年来,经的事多了一点,陈默对于人才的概念有了变化,不以文字能力和口才为标准,历史以来,没读过多少书但胸怀经济之才的人为数也不少。陈默坐上车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刘邦评价周勃的一句话,厚重少文,用这句话来形容李一光,恐怕也是最妥当不过的了。

陈默家在离海边很远的一个小山村,从县城去有三十多公里路程,路虽然很烂,开车四十分钟也就到了。看到乡村的灯火,陈默近乡情更怯,心里不禁有些黯然,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父母亲了,回楚西时本来首先要来看望父母的,经不住张园纠缠,陪她去秦镇玩了几天,直到今天才得回来。母亲的身体不好,常年哮喘,冬天就更加难过,这次回来,他竟然连治哮喘的药都没有工夫给母亲买上。陈默想着,不由得喃喃地叹了一声,不孝之子呀。

李一光感觉到了他心里的黯然,劝慰道,陈默,想开一点。陈默长吁了一口气,说,李主任,想起来,我这做儿子的真是欠父母的太多了。李一光说,不要过分内疚,陈默,世人做父母的千千万万,做儿女的也千千万万,做儿女的,谁也报答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啊。

两个人说着话,车就在村口停下来了,下面再没有公路。下车时,陈默走在前面,李一光跟着他,司机却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提出一大包礼品来。陈默说,李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李一光笑笑说,知道你没时间买,就叫司机给买了。陈默说,你什么时候都那么周到,真是不好意思了。李一光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也算是我们作儿女的一番心意吧。

走到自己家那栋木屋前,屋里亮着灯,昏昏黄黄的。陈默路都有点走不稳了。推开门,昏黄的灯光下,爹面朝着中柱正在专心地织着鱼网,娘倚着柱子在灯光下纳鞋,陈默叫一声娘,娘吃了一惊似地抬起头来,直到他走到灯光下了,娘才认出他来。默儿,娘喊,拉着他的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爹站了起来,发现陈默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就去劝老伴,说,哭什么,看把客人给怠慢了。李一光连忙说,伯伯,不是客,不是客,我们是陈默的同事。说着双手扶着老人坐下了。陈默介绍说,爹,这是我们县委办李主任,我的老领导。爹连声答应着,催老伴去厨房烧开水。

坐下来,陈默借着昏暗的灯光环视了一下屋里,屋里黑黑的,烧火的阳尘像破絮一样挂得到处都是。陈默心里一阵酸楚,这几年来,他没有帮上父母一手忙。坐了一会,陈默才问弟弟陈良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在家。父亲说,陈良去了矿山,在矿山打工。陈默心里又是一痛,当年,弟弟陈良就是为了让他读大学,自己辍了学,至今连媳妇也没有娶上。

母亲一会儿就把水烧开了,用三只大碗盛着端过来放在一张小桌上。灯光下,母亲的脸灰中带黑,喉咙里咝咝地响着,像是嗓子眼里塞了一块破布。陈默问,娘,你那病好了一些没有?他娘笑了一笑,说,老病了,热天还行,冬天难过些。陈默想着自己连一点哮喘药都没有买回来,心里更加难受。和父母说了一会话,考虑到李一光他们要休息,而且明天还有工作,陈默对李一光说,我们走吧。李一光体贴地说,你还是陪老人再坐一会儿吧,难得回来一次的。陈默说,现在调回来了,以后还可以经常回来的。陈默爸也催他们走,说是工作上的事耽搁不起。

出门的时候,李一光把那包礼物提起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膜袋子递给陈默母亲,说,伯娘,这是一些治哮喘的药,你收好,每天吃三次,一次吃三片,对治病有好处。陈默惊讶得不得了,走在路上,问,李主任,你怎么知道我娘有哮喘病?李一光笑笑,轻描淡写地回答说,老人家都容易得这种病,这些是老年人必备的药品,我知道你没时间买,就叫司机给买一点。

陈默心里一阵感激,一时间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同时,他又在心里想,李一光对别人的这种关心,放在谁身上都会由衷地感激,这些为人处世的学问,还真值得自己好好地学一学。工作能力,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一种融洽处理各种关系的能力,也是一个人的修养,一个人只有具备了一定的修养才能如此谦逊祥和,有了这样的谦逊祥和,就会为自己营造相当好的人脉关系,就能在处理各种矛盾和问题中游刃有余。陈默常常自省,感觉自己平时为人锋芒毕露了一些,在与人相处中,常常不自觉地以自我为中心,做不到李一光的这种随时都为别人着想的功夫。李一光的这种谦逊,这种亲切,如果不是置身官场,这简直就可以说是长者风度了。

第五章

第二天,酉县召开了矿山综合整治汇报会,向市督察组汇报矿山整治情况。酉县在家的县委常委和县政府分管副县长都参加了会议,会议的级别是县里的最高级了。看着县委一班人正儿八经汇报,陈默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虽说自己是市委办副主任,督查组组长,可是在座的都是他的老领导,位置一下子摆不过来,心里总有那么一种僭越的感觉。

县委书记石城首先讲了话,对市委督察组表示欢迎。石城说,县里要以市委这次督察为契机进一步抓好矿山整治。接下来是县长罗光耀汇报本县矿山整治情况,无非是工作上有了几点突破,接着是一大堆数据。陈默和督查组的成员都记得很仔细,他原来预料县里顶多派一位分管矿山的副县长来汇报,县长亲自汇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般来说,官场上规矩是很多的,一个会议开下来,谁做主题报告,谁作补充,谁作总结,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随意不得。一个市委办副主任牵头的督查组下来,按照对等接待,对等汇报的规矩,顶多也就是让一位分管副县长来汇报一下,即使让矿管局局长汇报也不是不可以。县委书记主持,县长作主题汇报,这个面子够大的,一方面说明这次督查在县官们心里的份量,一方面,陈默也清楚,这也是给他陈默偌大的脸面,其中三味,只可意会。

近几年来,楚西市班子动得很频繁,原市委书记李享调任省人大财经委当主任,是平职调动,这在楚西市看来,实在是不多见的。外面传言省里对楚西市这些年来的经济发展不满意,决心打破楚西市由本籍干部一统天下的局面,原市长路由之顺延而上,当了市委书记,据说也只是暂时摆一下,稳一稳局势。因此,张啸的到来,给民间组织部长们以更多的猜测和设想,似乎也证实了省里对楚西市这些年来经济发展太慢不满这一传言。

路由之书记似乎也受到这些传言的影响,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乐得当个闲官,什么时候都堆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除了常规的工作,别的事一概不揽,更别说创新了。他这一种态度,也让下面各县的县太爷们多了一些想法,更加觉得楚西局势不明朗。在这种情况下,下面各县的领导第一件事都是想尽量和新的代市长靠近,成为新领导的亲信。但张啸却不那么容易接近,每次县里领导去时,张啸态度很热情,认真听汇报,却又完全是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在石城和罗耀光他们眼里,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默无疑成了酉县县委和县政府领导接近张啸代市长的一个特殊的优势资源。

罗耀光汇报完后,分管矿山的副县长龙江作了补充发言,主要是一些活生生的事例。发言一结束,石城说,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市委督查组领导,市委办副主任陈默同志作指示。大家噼噼啪啪地拍起手来。

陈默毫无防备,吃了一惊,连忙说,我哪敢有什么指示,我们只带耳朵来,没有带嘴巴。石城笑着说,还是说说吧,大秀才,你是我们家乡人,对矿山上的事也熟悉,我们正想听听你对矿山整治的意见。

石城说得很恳切,理由也很充分,陈默知道,不说几句是过不去的了。陈默只好勉强说了几句,无非是肯定一下县里重视,措施得力,成效显著之类的套话。最后,他说,督查组拟分两个小组,实地上矿山、进到矿洞和矿产浮选企业去调查,请县里给予大力协助。

陈默说完后,县委书记石城作了总结性发言,对督查组表示诚挚的感谢,表示县里将以更大的工作力度来推进矿山整治工作。

会后,县里安排了宴会。敬酒,回敬,热火朝天。县委书记石城还特意给陈默敬了酒,喝酒的时候,石城像开玩笑似地对陈默说,陈主任,你率督查组前来,是对我们工作的推助,可你也不该不相信我们啊。

陈默也有一点儿醉了,说,我哪儿敢啊,您就是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不相信县里。

石城笑了起来,说,既然相信我们能够把工作做好,就不要烦劳去矿山上检查了,矿山那么大,矿洞和涉矿企业那么多,你们怎么忙得过来。你放心吧,我们保证完全按照市委市政府的部署,整改到位,怎么样?

虽然喝得有些迷糊,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默也就明白了,石城不希望督查组上矿山去检查。矿山检查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这些年来锰矿和铅锌矿翻着个儿往上涨价,矿产生产已经成为整个楚西市财政的大头,在GDP中占到了一半以上。各涉矿县大大小小的干部,有很多一部分人在山上拥有股份,因此,虽然矿山上安全生产事故不断,政府也屡次整改,却无法根治,因为停一天财政就要受一天的影响。每次市里统一布置的集中整治,大家都是采取应付敷衍的态度,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动作,对上面报告说是矿山全面停下来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停下来整顿;督查组上山检查,还在半路上,电话就已经打到了矿山,那里就像防备鬼子进村一样扎埋伏,做假相。有的地方看上面抓得紧了,就采取昼伏夜出的游击战法,白天你去矿山上,一切平静,黑幕一降临,矿山上灯火通明,群山沸腾,万马战犹酣。

面对石城书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陈默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对这次率队督查,他心里不太有底,他原以为张代市长可能会在他临行前交一下底,可最后却没有。陈默含含糊糊地嘴里好好好地应着,装着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走开,去别的一桌敬酒,避开了。

晚上,陈默和督查组副组长,市政府办的刘安邦副主任商量明天的工作。刘安邦是老政府办了,和各县市的头头们熟络,对官场那一套很在行精明。刘安邦也看出来了,说,陈主任,石城书记看样子不喜欢我们上山去检查,你说怎么办?陈默说,我也是这个看法,只是,如果我们不上山去,光坐在家里听县里的汇报,那还叫什么督查?回去怎么交代。刘安邦就敲起了溜边鼓,说,陈主任,你是组长,你安排吧,我们听你的。

正说着,刘安邦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酉县县政府办主任打来的。按习惯,上级下来检查指导工作,事儿谈完了,休息时间的接待,是以线接待,党委那头是一条线,政府又是一条线,酉县政府办主任打刘主任的电话,显然是要另外招待了。刘安邦正找不到理由躲开,这个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接了电话,见陈默还要说什么,刘安邦忙抢着说,你定吧,陈主任,只要你定下来的事,我坚决服从,我得出去了,他们等久了,你也和我们一起去?

陈默连忙说,不了不了,你去吧。陈默知道,这个时候,督查组的所有人恐怕都出去潇洒去了,市里各单位在下面都有脚,即使没有直接领导关系,也有着业务上的指导关系,平时县里要巴结他们还怕拉不上关系,机会送上门来,谁会放弃呢?再说,这次来的是矿山整治督查,事关重大,说不定县里还召开了这些单位的负责人会议,要求他们做好接待工作呢。

这么想着,回到房间,果然李一光就坐在那儿看电视等着了。陈默说,李主任,晚上也不回家去陪陪家里人?李一光笑着说,投身革命即为家,古代霍去病还能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况我呢?陈默笑了起来,说,李主任把我当匈奴对待啦。李一光说,要是说陪你的重要性呢,是有过之无不及呢。

李一光这样坦率承认自己是攻他的关,听起来不仅没有让人反感,反而让人产生一种相互信任的感觉,陈默感觉两人之间又近了一层。

然后,两个人出去过夜生活,果然如陈默所料,在宾馆门口,一辆辆车依次离开,都是县里各相关单位的领导来接他的组员的。陈默说,李主任,你们是全面策反啦。

李一光笑笑,说,说策反过了哦,上级部门来人,接待理所应当。两个人说笑着上了车,一直开到城中心的繁华地段,到了一家洗浴中心。陈默主动说,泡个脚吧。李一光说,我正是这意思,毛主席说过,脚最辛苦,不可重头而轻脚。陈默问,这是毛选哪一卷说的?李一光大笑起来

两个人被服务员引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并排放着两个床。两个人躺下不久,带他们进来的服务员引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他们面前站住了,那个服务员问,先生,你们看,由这两位小姐给你们服务,可以吗?说完,那两个女孩向他们鞠了个躬。

李一光看了看陈默,不做声。陈默说,李主任你看我做什么?李一光说,今天你说了算。陈默说,就她们吧。李一光开玩笑说,领导点头啦,就她们俩吧。

那两个女孩甜甜地笑了,出去拿了木桶,问他们要洗什么药水,是治脚气的还是要有其他特殊功能的?陈默觉得奇怪,就问,洗脚加点药治脚气,我还相信,未必洗个脚还有什么其他功能?

那两个女孩也很会说,说,有的有的。

陈默问,还有什么功能的药水?

女孩说,还有可以壮阳的药水,男士的宝贝。

陈默说,还真有啊,看来我是孤陋寡闻了,但我还是不相信,洗脚怎么能和壮阳挂钩?风马牛不相及嘛。

女孩认真起来,说,这位先生,这你就不知道了,人的五脏六腑,体内器官,在人的足板上都有相应的穴位相通,所以古时候有摩足底可治百病的话,这也是科学验证的。

李一光听着他们理论,不说话,光笑。这时才插嘴说,那我就洗个壮阳的药水,试一试有没有效果。

给陈默洗脚的妹子问陈默,先生呢,也洗壮阳的药水吗?

李一光大笑,说,算了吧,他老婆都还没得呢,精力旺盛得没地方倒,再洗壮阳药水,不害了他?说得那两个妹子都哧哧笑了起来。

玩笑开够了,两个人并排躺着,一边享受妹子们的服务,一边闲聊。李一光突然说,陈默,今天石书记那句话你怎么看?

陈默装糊涂,问,哪句话?

别装糊涂,李一光说。

陈默笑了,说,正要向李主任你请教,你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见多识广。

真想请教呀,那我就直言了。李一光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陈默见他这样,也收敛了笑容,虚心聆教。

李一光问道,陈默,你知道张代市长为什么要派你来当这个督查组组长吗?

大概我是酉县本地人,熟悉情况吧。陈默想了一下,回答说。,

李一光笑笑,说,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陈默说,请赐教。

李一光说,矿山整治,干系很大,牵涉面很广,说实话,现在县一级领导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矿山出事故,出事故死了人,死到四个人就要上报国务院,如果是重特大责任事故,不仅要丢官,还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可是,矿山生产又是当地财政的支柱,一旦停下来,矿老板们受损失,财政也要受损失,更重要的是,现在哪个矿山上面没有各级领导的股份?这么多年来,整治照搞,矿山还是照常乱,事照出。

陈默接口说,李主任,你这可是把底子都交给我了,不怕别人说你吃内扒外呀。李一光笑笑,说,别打岔,虚心一点好不好?陈默说,好好,我听着。李一光接着说,张代市长才来楚西,虽然组织上的意图很明了,任楚西市长,可是代市长和市长毕竟有差别,这些年来,各地选举时,半途上出岔子的不是没有,张代市长让你来牵这个头,是很有深意的。

什么深意?

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兄弟,现在,随着经济的发展,企业家的政治地位不断提高,各级人大代表中,企业界占了很大的比例,一大批私营老板成了人大代表,就我们县来说,市人大代表17名,除开县委书记、县长和几个乡镇党委书记外,矿老板占了8个,更不用说,其他的代表或多或少都和这些矿老板代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县里的选举,就曾出现过一名内定的副县长候选人被选掉的事,问题的症结就是那人力主从严整治矿山,得罪了矿老板和其他在矿山上有利益关系的人。市两会很快就会召开了,到时将要补选市人民政府市长,这个时候非常关键啊。

陈默不禁打了个激灵,像有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虽然他也对张啸让他来担当这个督查组组长有考虑,却没有像李一光这样,想得那么深。

因此,我私下认为,张代市长派你下来,是有厚望于你的。李一光最后说。

陈默点了点头,他相信,李一光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他想问一下李一光,自己应该怎么去做,想了想,闭了口。还是自己先考虑一下对策再说。

从洗浴中心回到宾馆,陈默久久不能入睡。李一光那一席话使他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感。一开始,他认为李一光来攻他的关,目的无非是想阻挠督查组上矿山去督查。陈默知道,李一光说的全是实情,楚西市下属的几个有矿的县,矿山确实涉及很多领导的切身利益,李一光本身说不定就在矿山上有股份。但接下来,他推翻了自己判断,相信李一光完全是为他着想,尽管李一光为人圆滑,做事滴水不漏,但陈默感觉到,李一光的这次赐教,完全出于真心。

想了大半夜,陈默对张啸代市长为什么派他担任督查组组长,有了更深的认识了。市委书记路由之要张啸代市长担任矿山整治领导小组组长,既名正言顺,又满含深意。说名正言顺,市长当然是抓经济工作的,矿山是楚西市经济工作的首要项目,由张啸来抓,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说是满含深意,这是因为矿山整治是个棘手的事儿,弄不好,就成了猫儿抓热粑,吃下下也甩不开,工作进展不大,是张啸工作不力,而一旦工作力度大了,损害了一大批人的利益,张啸就可能在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上失票。这对于张啸来说,无疑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但这个差事,张啸又不能不接的,张啸来楚西市,可谓万众瞩目,要是在这项工作上搞太极推手,肯定会大失人望。这年头,老百姓盼强硬派官员都盼得眼睛发绿了。所以,在这次矿山整治中,张啸要做的,就是既在在实际工作中按兵不动,又要在舆论上大张旗鼓,做足姿态。这就要求有一个心里明白而又掌控得住的人来干督查。张啸代市长点名要他来担当这个组长,无疑是对他的充分信任,当然也含有把他推在一线作挡箭牌的作用,一旦事有缓急,也好有一个退步。

把事情想透后,陈默才安心睡下来。作为一个文人,陈默不是没有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张啸几乎是把他从泥淖中提出来的,这样的知遇之恩,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因此,别说张啸有可能把他当挡箭牌他乐意,如果事情的发展需要陈默做出牺牲,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有了牺牲的准备,陈默也就没有什么睡不着的了。

虽然一夜不怎么睡好,但第二天清早,陈默还是醒得很早,醒过来了,就从包里抽了一本《小说选刊》来读,还没读完一张,就扔一边了。以前陈默是非常喜欢读小说的,尤其喜欢《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上选载的小说,常常拿起来放不下去。而现在,竟然读不完一页纸了。

人在不同的环境,就会有不同的心境啊。陈默叹息起来,不自觉地又把昨晚和李一光的谈话回忆了一遍,这一回忆,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心说,如果完全按照李一光的想法去做,只怕是要犯错呢。李一光虽然从政多年,为人练达,精于世故,但有一点自己却忽略了,那就是,李一光再练达再精明,他却不了解张啸!他不了解张啸,他所说的一切就肯定要失于偏颇!

陈默接下来想,李一光昨晚的话,是把张啸代市长当着一个沉迷于个人仕途,汲汲于官场进退的官场老油条来看了,如果张啸是这样一个把仕途进退当着自己的唯一的人,李一光讲的不会错,问题是,张啸不是那样的人!

陈默自信对张啸代市长还是了解的,张啸是个为人正直的官员,虽然表面上看来似乎很淡定,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展宏图的远大抱负的,而这远大抱负,又决非是在意个人的仕途进退,这一点,张啸确乎要比一般的官场中人来得大气一些。张啸对各项工作都很认真,决不会只顾着自己的选票而敷衍塞责,这次派他来督查,恐怕也不完全是要他来装样子,一定也是要自己摸一点底子回去的。

由此看来,完全按照李一光说的话去做,就不能算为上策了。陈默紧张地思考了好久,还是拿不定主意,心里烦着,就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档著名的游钓节目,两名世界级海钓手保罗.拜拉卡姆巴和费克兰.罗斯蒂尼乘着快艇飞驰在蔚蓝的海面上,得意洋洋地介绍着他们独特的海钓方法。

陈默突然想到,好久没有和马宁联系了,自从他回到楚西市后,马宁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马宁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黄海的某一个地方海钓。陈默决定给马宁打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陈默问,马宁你在哪里,马宁说正在喝啤酒,耳机里传来的是酒吧那种嘈杂的声音。陈默就知道,马宁是真的在喝酒。陈默说,天都快亮了,还在喝呀?马宁说,几个朋友,刚海钓回来,情绪高涨啦。陈默不禁羡慕起来,说,马宁,你的这种生活,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及。马宁在那头哈哈大笑起来,说,陈默,你这一去,都他妈杳如黄鹤了,现在才想起来要给我打电话?陈默说,我哪有你小子那福气,游钓天下,悠闲自在,我现在都愁死了。

有什么发愁的,说出来我听一听?马宁说。

陈默就把带队督查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说,说,哥们,给我出个主意吧。

马宁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好像答非所问地说,陈默,我给你的钓鱼包呢,你们那儿可是海钓的黄金宝地,别错过了机会呀?

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陈默早早就醒过来了,好不容易捱到早晨七点钟,起床洗漱毕,出了房门,下到宾馆大厅,李一光早早就在大厅里候着了。

陈默说,李主任,你那么早来这里做什么,可别耽搁了你的工作呀。李一光笑笑,说,我的工作就是陪好你。陈默心里有数,也不过份推脱,矿山整治督查,这事儿是够大的了,到哪个县都一定是派一名常委级人物盯着,就是想推也推不掉的,不如不推。

吃早饭的时候,李一光问,陈主任,今天怎么安排?陈默笑说,客随主便,你怎么安排我怎么服从。说着就深深地看了市政府办刘安邦一眼,说,刘主任你看呢?刘安邦何等机灵,连忙说,酉县我到过多次了,陈主任这些年在省城,回来的少,这样吧,我带队去矿山检查,你和李主任坐阵指挥就行,有什么事我手机汇报。

李一光高兴地笑了起来,说,这样也行,刘主任你就辛苦一点,我们县国土资源局和安监局的领导作陪,也兼着给你当向导。

从餐厅上楼的当口,陈默说,李主任,听说你钓技高明,小弟我还真想向老兄你学学。

李一光高兴地笑了起来,说,陈主任是技痒了呀,呵呵。李一光是真高兴,这次县里为对付市里的矿山整治督查组,颇费了一番心思,给他的任务就是要陪好督查组,把督查糊弄过去,他正愁没办法打发陈默呢,不想陈默倒是主动提出来了。

当下,把陈默送进房间,李一光就走到一边给自己的下属打了电话,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才满意地回到陈默的房间,说,走吧。

两个人走出宾馆,上了李一光的车,直接就朝县城外开。陈默说,李主任,也不准备准备?李一光就笑,说,不瞒你说,陈主任,我是钓具随身带,家伙在车的后备厢里,手竿矶竿海竿设备齐全,想钓淡水钓海上都行。

陈默就感叹,说,我虽然是酉县人,却从来都没有钓过鱼,在省城的时候,朋友们十分羡慕我,说酉县地方,除了临海之外,内陆还有着数量繁多的淡水湖和水库,是天然的好钓场。李一光说,这话对,要说钓鱼,怕没有比我们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汽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大海那浓烈的腥味随着海风拂来,已经到达海边了。陈默向窗外望去,轿车正沿着海边公路疾驰,公路边是不断闪过的青翠逼人的棕榈树,陡峭的山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击打在岩石上,形成一条弯曲的白玉般的泡沫带。

看到如此清新的风光,陈默不觉精神一振,挺直了腰说,李主任,我自从到省里去搞编辑到现在,习惯猫在办公室里了,忽略了大好河山,良辰美景,还真是辜负了自己。

李一光也兴奋起来,说,这倒不假,到了这海边,都会有一种超尘脱俗的感觉,要不是公务缠身,我还真想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钓叟。

陈默笑了起来,说,李主任是不是有了一种难得浮生半日闲的感慨呢?

李一光说,是啊,人生苦短,一个人一旦入了名利场,还真是抛弃了多少人生乐趣,其实,这钓鱼从古以来都是一件高雅的娱乐和悠闲运动,是亲近自然,回归自然的一项运动。当然,远古时期人们钓鱼是为了生存。据说在新石器时代,我国先民就已经学会钓鱼了,西安半坡村仰韶文化发现的骨制鱼钓,距今大约有六千年。后来发现的黑龙江的宁安遗址,河北唐山市的大城山遗址,内蒙古自治区包头市的阿善遗址等,都发现了许多骨制鱼钓,有的在钩尖下面磨出了倒刺,可见那个时候我们的先人钓鱼技术已经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了。

听着这一席高论,陈默不由得佩服起来,说,李主任钓鱼还钓出了理论了呀。李一光谦虚道,瞎说而已,我不过是翻了翻资料。陈默说,这不是瞎说呢,我国的钓鱼历史悠久,这是举世公认的。里有一首诗叫《季风》,里面有“籊籊竹竿,以钓于淇”的诗句,是我国文字记载最早的用竹竿作钓杆的资料了。

李一光说,不愧是秀才,懂得多。

陈默也不谦虚,继续说,远古时代,人们物质生活匮乏,钓鱼为维持生计是自然的。传说大禹巡河时,也钓鱼维持生活。至于钓鱼成了一种休闲娱乐,修心养性的运动,则是到了物质相对丰富的时代了。《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东征途中,常在水边垂钓,他已不是为了获得食物,而是消遣娱乐了。至于家喻户晓的姜太公钓鱼的故事,则不仅是一种娱乐,而是一种境界了。从那以后,钓鱼就成了文人雅士们的爱好,我国许多大文豪都喜欢钓鱼,留下了千古佳句,这其中以唐朝为最,像李白的“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白日边”,杜甫的“老妻划纸作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张志和还专门写过《渔歌子》五首,其中“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最为脍炙人口,岑参的《渔父》:“扁舟沧浪叟,心与沧浪清。”唐代诗人司空曙在《江村即事》诗中写道:“钓纶自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黄花浅水边。”南宋大诗人陆游晚年经常钓鱼,他在《鹊桥仙》词中写道:“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水钓台四蜼。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这些诗词都写出了垂钓之乐。但就我个人喜好来说,我还是喜欢岑参的“扁舟沧浪叟,心与沧浪清”,那种物我两忘的境界,确实令人神往

一席滔滔不绝的话,把李一光听得云里雾里,心里佩服到了极点,说,陈主任,没想到你对钓鱼有这么深饿研究,我刚才还真是班门弄斧了呢。

说话间,轿车到了港口,陈默一下车,就感觉不太对头,问,李主任,怎么到港口来了?李一光说,我们今天为客杀鸡,借你的光,我也想船钓一次,说实话,我也很少出海钓鱼,有时瘾上来了,也就找一个海湾,玩点矶钓,这次我们好好过一过瘾。陈默吓了一跳,船钓,还要出海,这费用就大了,别的不说,租一艘船得多少钱?

正寻思着,就见一个年轻人从一艘快艇里跳下来,说,李主任,请上船吧。李一光点了点头,挽着陈默就往快艇走,司机早已经打开后备厢,把李一光的钓包提上船去了。

这是一艘太阳鸟快艇,陈默他们快走近快艇,就见一个矮胖子迎了下来,说,陈主任,李主任,欢迎欢迎。陈默一看,觉得这人好生面熟,接着就想起来了,原来是大富豪酒店的老板老七,心想他怎么来了呢?李一光见他一脸疑惑的样子,忙解释说,七哥也是一个铁杆钓迷,这船就是他的海钓专用快艇,听说我们要去海钓,也想来凑热闹。

陈默对老七笑了笑,随着他们上了快艇,到了船舷边,看到炮架,船竿,电绞等都一应俱全,还都已经装好了。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放着崭新的钓鱼包等东西。陈默虽然生长在酉县,家乡却是山区,对于淡水钓还略有所知,对船钓则完全陌生,所以对这林林总总的钓具也不熟悉。但心里却还是明白的,就在大家寒暄的时候,他突然生出感慨来,想,这一次出海深钓,谁是钓手,谁是鱼呢?

第七章

在大海里颠簸了三天,陈默一下船踏上坚实的大地,第一个想法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几天来他晕船晕得厉害,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回来时仍然还是晕。本来他对深海船钓就不懂,第二天休息好后,在老七的指导下,用矶钓的笨办法钓了几尾章红,就感觉到索然无味了。

尝了新鲜,陈默还是觉得钓淡水好玩一些,沉静、淡泊、有一种宠辱不惊,从容淡定的感觉。深海船钓虽然轰轰烈烈,但比较耗体力,也比较浮躁。回过头来,陈默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次钓得不爽,除了身体因素外,就是情绪问题,不管他怎么控制自己,心还是忍不住往工作方面想。

陈默之所以主动对李一光提出要钓鱼,其实是耍了一个小心眼,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前就和刘安邦商量好了。陈默虽然知道这一次督查不容易办,李一光的提示不能说没有道理,查得紧了,确实要得罪一大批矿老板,给张啸惹大麻烦。但是,如果真的和稀泥,万一出了什么事,他陈默也是难逃罪责的,何况,他对张啸可谓知之甚深,张啸虽然也淡定,但既然上了从政这条船,也必然不可能淡泊到连选举都可以置之不管的地步,如果张啸发现他在督查期间玩忽职守,只怕也够他喝一壶的。

他和马宁打电话时,马宁说起要他钓钓鱼,他就知道马宁是在提醒他了,马宁虽然不从政,心眼其实够鬼的,什么事儿到他那儿一理就头是头线是线。和马宁通电话后,陈默用电话悄悄地和刘安邦商量了一下。陈默说,他跟李一光走,走是明修栈道,刘主任留下来脚踏实地搞督查,走的是暗渡陈仓。明修栈道,倒不是专门为了应付县里,暗渡陈仓,则肯定是要取得第一手材料。这一明一暗,一则是为了自保,二则也不失为一种可退可进的举措。刘安邦也很配合,说,陈主任,我们的想法正好一致,反正这次督查,既不能惹出是非来,又不能空手而归。

三天时间的船钓,大家都累得七荤八素,所以上车后,有十来里大家都一言不发,走了约半个时辰,才感觉好了一些。李一光和陈默这才谈起钓鱼的事儿来。李一光说,狗日的大家都说深海钓鱼过瘾,依我说还不如台钓。

陈默说,钓鱼这事儿,本来就是娱乐,求的是淡泊安静,船钓太花费,也太累人,咋咋呼呼的,确实没有淡水钓和矶钓的恬静味儿。

李一光说,要不是搭着你小子的运气,深海钓鱼这事,怕我一辈子都玩不上一回。陈默惊异起来,说,你谦虚吧,一个海滨县的县委常委,弄一次船钓也是奢望?李一光说,真的,这种高消费的事儿,我还真没搞过,不过,只此一次,也不求下回了。

回到宾馆,陈默给刘安邦打了个电话,刘副主任说,还在矿山上,估计晚上回来。陈默问,刘主任,有什么问题吗?刘主任说,陈主任,晚上回来再向你汇报,这里不方便。陈默就挂了电话。

李一光在一旁,见陈默打电话没有避开他,很感动的样子,拍着陈默的肩膀说,你小子打这种电话也不怕我听见了?陈默说,你是老领导,有什么听不得。李一光笑了起来,说,这话我爱听。

送走李一光,陈默在房间里睡了一下,后来被手机闹醒了,伸出手捞过手机一看,是刘安邦的号,刘安邦告诉他,督查组从山上下来了。陈默说,辛苦你们了,是什么个情况?刘安邦说,正想要给你汇报。

陈默说,说什么啦,还汇报汇报的,我们谁跟谁汇报呀。你在房间里不?我过来我们碰一下头。

刘安邦忙说,不不,还是我过来。陈默还想说什么,那边电话已经放下了。

陈默连忙爬起身来,穿好衣服,理好铺。通过几天的接触,他感觉和刘安邦的关系更近了一程,刘安邦是从下面县的副县长调到市里来当副主任的。刘安邦调来当副主任还有一些轶事,据说的是上届他们那县政府换届,组织上安排的县长候选人选票没有过半,都被另外不是候选人的几个副县长和一些大局局长们瓜分了,刘安邦得的票最高。由于票数太分散,结果大家都过不了半,上面一追查下来,说是有人在底下搞小动作,操纵选举,虽然没有指明是谁,但那几个得票较高的副县长和局长们一下子调的调,下的下,弄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刘安邦还好,没有下,调市政府办当副主任,市督查办副主任,算是平调,而且位置也还过得去。这些人一调开,果然下轮换届就顺利多了。背着这么大一口黑锅,按常理来说,刘安邦的政治前途也就算到顶了,因此人也平和了许多,也小心谨慎了许多,走路都勾着头,生怕树上掉个叶子下来砸了脑袋。他对陈默很尊敬,除了二十多年官场炼就的精明,知道陈默来头不小,风头正劲,不可限量外,他也确实对陈默有一些佩服,感觉他深沉老到,而且气质不凡。就拿这次督查来说,面对这个不太好做,弄不好要得罪人的事儿,陈默提出了内紧外松,既要查出实际情况,又要照顾县里的关系的原则,着实老成,让他心服口服。因此,上了矿山,他一面陪着县矿产局、安全监察局的领导,却暗地里派出一支小分队微服私访,这些安排,在陈默在海里钓鱼的时候,他用手机和他通了气。通过这几天的接触,陈默对刘安邦也有了一些了解,觉得刘安邦其实是一个能办事的人,也基本上算是一个老实人。陈默有时还感觉,可能在换届的事上,组织上会不会弄错了,冤枉了刘安邦——虽然心里也明白,刘安邦肯定在换届时弄了手脚,如果不是弄了手脚,要想在选举上得到高票,那还真是有了鬼!不管怎么样,陈默还是感觉造化弄人,刘安邦可惜了。

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了,刘安邦一进来,陈默就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辛苦辛苦,刘主任,这次本来应该是我出头的,我毕竟比你年轻,让你代我受累了。刘安邦说,不辛苦,这是工作,应该的。

陈默给刘安邦倒了一杯茶,两个人坐了下来,刘安邦说,通过这次督查,酉县政府那天的汇报是比较实在的,只是,黑矿洞还没有真正停下来,安全隐患也不是没有存在。

陈默说,这倒是在我们的意料之中,还有些什么情况吗?

有。刘安邦说,眼睛却不住地左看右看,又到房间各种都看了看,甚至把床铺和桌椅都翻了一下。陈默就看着他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得有一股子冷气从背上一直升到头顶。陈默说,刘主任,你神秘兮兮地干什么,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吧。

检查了好一会,刘安邦才停下来了,重新在椅子上坐好,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从贴心的衣袋里抽出一张纸来,递给陈默。陈默一看,脸色就变了。只见纸上大黑体字印着3?19重特大矿难百人失踪,酉县政府一手遮天封锁消息。文章写到,今天3月15日,某某公司514、515两个连在一起的铅锌矿洞同时发生坍陷,矿难发生时,三个矿洞里分别有一台铲车和两辆汽车在作业,包括司机在内正在矿洞里作业的20多名民工全部遇难,无一生还。矿难发生后,酉县县政府采取一切措施封锁消息。文章写得很激愤,矛头直指县政府的主要领导,说他们官商勾结,草菅人命。

我们在山上督查时,县里的人跟得很紧,甚至寸步不离。刘安邦说,可是还是有人冒险把这张传单塞在门缝里。

陈默一下子沉默下来,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直到这时,他发感觉到张啸代市长派他带队督查的含义,可能,张啸代市长,甚至省里乃至中央领导的手里,也已经有了这样一纸传单。这次督查,只怕不是原来所说的一般的矿山整治的工作督查。看来,刘安邦的小心是有道理的,如果这张传单所说的是真的话,督查组的一举一动,必定会在别人的监视之中,不能不小心。

陈主任,你看这个督查报告该怎么写,怎么给县委和县政府反馈?看到陈默把传单收了起来,刘安邦的心情也开始放松了,问道。

陈默想想了一下,把球踢了回去,说,我年轻,经验少,倒是想听你的想法。

刘安邦也不推辞,说,我看,该反映的问题还是要反映的,还是实实在在反馈的好,然后再听听县里的意见,至于怎么给市里汇报,大家再研究研究。

陈默问道,传单的事也如实反聩吗?

那你说怎么办?

陈默沉思了一会,说,我的意见,还是不提这个传单,按正常的督查情况给县里反聩,干脆你再辛苦一趟,把这个材料拿出来,明天和县里见面。

刘安邦说,行。

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李一光打来电话,说,陈主任,今天省里有领导来,我就不来陪你们了,我叫我们办公室的舒主任来陪你们吃饭。陈默说,你陪我那么多天了,感激不尽,你忙去吧,至于那位舒主任,就更不必了。陈默还想说什么,李一光打断了他的话,说,你先别忙着拒绝,我可把压箱子的宝贝拿出来了哦,你可别不当回事。陈默听这话,觉得李一光像是在打什么哑谜,正要问,李一光已经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陈默就坐下来发呆,听李一光的口气,很有一些言外之意,心想这李一光是弄什么鬼呢?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了,打开门,是刘安邦和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站在门口。姑娘一见他,就问,是陈主任吧,我是县委办小舒。陈默连忙把门开到最大,说,舒主任快请进来。姑娘也不客气,和刘安邦走了进来。陈默突然感觉这女孩正偷偷地用目光看了看他的床,心想,这是个细心的女孩,幸亏刚才把床理好了,不然,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自己呢。

女孩坐下后自我介绍说,我叫舒芳,奉李一光主任之命来请二位主任去用晚餐。女孩这么说的时候,有点调皮地盯着陈默看,却突然一下子有些脸红了。陈默偷眼看着舒芳,这是个很美的女孩,有着官场中那种女孩的精明,又还留存着一种说不出的质朴和单纯。舒芳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也不时看着陈默,两个人目光一对接,她嫣然一笑,目光垂下去了。

陈默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动得有些激烈,心里隐隐地感觉到,在他和舒芳之间,会有一些事儿发生了。

吃饭的时候,舒芳坐在陈默的右边,大家互相敬酒。陈默想,一般在县四大办工作的女干部因为经常要陪领导吃饭,都是能喝一点的,便举杯向舒芳敬了一杯酒,舒芳浅浅一笑,一口干了。这一来,督查组的成员都不约而同地敬舒芳酒,舒芳连吃了几杯,就有点吃不消了,脸变得舵红起来,别人再敬酒时,便求援似地看了看陈默。如果是平时,陈默是不会发恻隐之心,场面上有时候相互敬酒,是唯恐对方不醉。但这次陈默却萌发了怜香惜玉之心,劝解说,好了,大家随意吧,舒主任毕竟是个女同志不是?不能勉强她。大家就嚷,说陈主任重男轻女啊,女同志怎么了?女同志身体里解酒酶成分更多,你没有看见现在的武侠电影,功夫最好的一是老人,二是女人?刘安邦也打趣说,大家别闹了,陈主任怜香惜玉,我们也要要懂得体恤他的心情呀。

陈默听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就看了舒芳一眼,正碰上舒芳的目光,有点含羞带笑的样子,并没有生气,一颗心就放下去了

吃过饭,还是老规矩,县里的一些部门负责人都来陪同自己的上级指导单位领导去潇洒,刘安邦也被县政府办的人拉走了。陈默喝了一点酒,感觉脑袋有点重,昏头昏脑地回到房间,回头一看,舒芳也跟上来了。舒芳说,陈主任,今天喝得怎么样?陈默说,我平日里不喝酒的,感觉有点头重。又说,舒主任,你的酒量不错啊。舒芳笑着说,说什么呢,要不是你保驾,只怕今天过不了关了。两个人进了房间,陈默重新给舒芳泡了一杯茶,说,来,解解酒。舒芳笑了起来,说,陈主任,看来你还真不是喝酒人,茶哪能解酒。陈默问,那什么可以解酒?舒芳说,解酒的最好东西是鱼汤,当然,如果喝一点糖开水也可以解酒,另外,喝酒时多吃点蔬菜也可以。陈默佩服地说,想不到,喝酒还有那么多学问。

接下来,陈默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感觉清醒了一点。出来后,舒芳说,陈主任,我们出去活动活动吧。陈默问,什么活动?舒芳说,去做个按摩?陈默考虑了一下,心想,一男一女去做按摩,不管怎么说,感觉总是怪怪的,不如去跳舞,跳舞人多,气氛也好一些。就说,按摩就不要了,我们去跳舞吧。

舒芳爽快地同意了,说,行,陈主任,你一定是舞林高手吧,小女子今天有幸,也学一学跳舞。

陈默说,正步还是会走的,谈不上什么舞林高手,到时候踩了你的脚,可别怪我呀。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下了楼,到二楼舞厅。门口,两个穿着红底白花旗袍的小姐躬身迎候,其中一个还喊出了舒主任好。舒芳点点头,挽着陈默就过去了。陈默却留了心,心想舒芳肯定是经常来这个地方的,不然这些服务员怎么会认识她?想着,又坦然了,这也难怪,现在的一些党政机关,办公室里总要备着几个拿得出手的漂亮女孩,负责接待上面来人来客,既养眼又可和谐机关气氛,也能博得上级领导的好感。这倒不是说上级来的客人都好色。反正,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话,全世界通用。这么一想,陈默不禁觉得舒芳可惜了。

进了舞厅,又有另外的一个服务员来引导。舞厅里很暗,彩色灯光滚动着,音乐如痴如醉,舞池里的人们,成双捉对,如癫似狂。

舞厅旁边是一长溜包厢,陈默对舒芳说,舒主任,先休息一会儿吧,喝一会茶再跳舞。舒芳说,听凭领导安排。陈默就对引导他们的女孩说,找一间包厢。女孩答应一声,继续向前走,差不多在舞厅的尽头找到了一间包厢,他们点了茶水。陈默还特意给舒芳点了八宝茶,因为那茶是甜的,可以解酒。舒芳感激地朝他一笑,说,谢谢。

喝茶期间,舒芳说,陈主任,我是久闻大名了,你在县委办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里读书,就已经读过你的小说,很喜欢。

陈默笑了起来,心想舒芳不过是没话找话应酬,说不定自己的小说她一个字都没有读过。如今这社会,人们都练就了没话找话拉关系攀亲近的本事,要是你把这些话都当真了,就真是要出笑话了。陈默这么想着,就说,那是信手写的东西,不值一提。

舒芳说,陈主任,你是谦虚呢还是骄傲呢?说你是谦虚吧,那么好的小说你说是信手写的东西,要是认真写,那还得了?

陈默不禁大笑,说,惭愧惭愧,我说错了话,实在有点骄傲了。

舒芳说,你的小说,我最喜欢的是你发表在《当代》的那篇《清早起来跑步》,感觉你是在写平凡人生中的一些无奈,不知是哪位名家说的,现代社会可悲的地方,在于人类作为个体,被体制所淹没,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人类都在进行着一场连敌人都找不到的战争。我想你的那个中篇,写的就是这种个体人类对于体制的无可适从。这其实也是卡夫卡小说想要表达的。

陈默不由得一下子目瞪口呆,好像不认识地看着舒芳。确实,他的那个中篇小说,通过主人公无序的活动,揭露的就是这样的命题,人类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体制、制度的无奈。小说发表出来后,引起了一定的反响,被名为后现代主义作品,评论的文章很多,可真正说到点子上的,几乎没有。舒芳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小说的根子,还真令他刮目相看。

接下来舒芳和他谈起小说来,几乎把他发表的十几个中短篇小说都谈了个遍。这一来,陈默就知道自己是误会她了,舒芳谈得很内行,也很中肯,看得出,她有着很高的文学修养。

陈主任,我感觉,你应该写小说。最后,舒芳孩子气地说。从政和文学会有冲突的。

陈默笑了起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只好说,我这也算从政呀?

也许是感觉到自己有些唐突,舒芳显得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们跳舞吧。

两人出包厢里来到舞池,舒缓的音乐像水一样流淌。彩色的灯光下,舒芳亭亭玉立,有若仙女,陈默一把右手搭上舒芳的腰间,就感觉到从她好像从内心深处泛出的轻微颤栗。异性的芳香袭来,他瞬间有了如痴如醉的感觉……

第八章

第二天上午,酉县县委、县政府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听取督查组的反馈。参加会议的有县委书记石城、县长罗光耀、分管矿山的副县长、县委办和政府办主任等。

李一光一进来就坐在陈默身边,趁着会议还没有开始,悄悄问道,陈默,你准备怎么反馈。陈默也低声说,当然是实话实说。李一光点头,说,也行,但一定要再温和点。陈默说,是的,我们会掌握分寸。

反馈主要由刘安邦进行,刘安邦拿出自己写的材料,来了个照本宣科,先是肯定成绩,然后是提出问题,最后提出建议。陈默发现,刘安邦其实并不完全按照昨天他俩商量好的反馈口径进行反馈,而是使了个小小心眼,对矿山整顿中存在的问题只进行了蜻蜓点水的提及。刘安邦反馈的过程中,陈默始终感觉到后背像烙了个烙铁,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贴在背上,回头一看,却是舒芳坐在自己身后,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背。不提防他回过头来,舒芳一下子慌乱起来,脸立即就红了。陈默连忙坐正身子,心里却在回想昨晚跳舞时的事儿,心里激起了微澜。

刘安邦反馈完后,陈默看到县委书记石城的目光投向自己,石城微微地笑着,说,小陈主任,该你了。陈默忙收回思绪,说,刘副主任汇报得很全面了,我就不说了吧。石城说,你是我们酉县人,一家子不说两家话,也说一说吧。陈默也不客气,把刘安邦他们督查中得到的一些真实情况端了出来,一气说了有半个小时。

说着,就见石城、罗光耀的笑容凝固了,李一光在桌子底下踢了陈默一下,陈默心里暗笑,最后说,因为这个会是小范围的,我们是家中讲内话,所以我还是把问题说重一点,以便县委县政府决策。至于给市里的汇报材料怎么写,怎么去汇报,我们还是由县里来把关,一定按县里的口径去办。

听到这里,众人的脸色才缓了过来。石城笑着对罗光耀、李一光说,还是我们酉县出去的同志能理解我们的难处啊,陈主任这句家中说内话很好,说出了对家乡的一片深情。我们的工作和市委、市政府的要求还有差距,我们会继续努力,只是,给市里的汇报,还请陈刘二位主任更客观一点啊。

陈默笑着点头,石城这话已经说得够露骨了,官场话语,玄奥多多,这客观二字,想怎么理解都行。散会后,李一光悄悄拉了陈默一把,悄声说,你把我给吓死了。陈默笑,心里也很得意,其实,他在心里就一直在考虑怎么反馈的事,觉得如果完全按县里的期望去反馈,反而会让别人看轻了自己,为人有时不妨也要有点剌儿,才能让别人对你印象深刻。像这样的欲扬先抑的反馈,既让县里的领导们听了一个响,又让他们放了心,是两全其美。

果然,回到宾馆后,陈默的发言见了效,宾馆里增摆上软中华香烟,还有一些水果。陈默不禁思绪万千,官场上的事啊,是够现实的,有时现实得连弯子都懒得绕。

反馈会散了后,陈默和刘安邦回到陈默的房间,商量怎么把督查报告再改了一稿,把问题说得更含糊一些,更原则一些。刘安邦笑,说,这样的材料还有个卵用啊,不如不写。陈默心想,你刘安邦说得倒安逸,开反馈会的时候,你不是也光是成绩,不说问题么?嘴上却说,李主任,你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弄这些是你的长处,你就再辛苦点好了,这稿子还真是非你莫属。

刘安邦笑,自嘲说,我是好好先生。却也不推托,拿着材料就走了。刘安邦笔头很快,花了个夜工,按照官方材料惯用的“七分成绩,三分问题”的模式,把说问题的那块删了又删,最后由陈默交给了李一光,说,李主任,这是我们形成的督查报告的初稿,请县领导们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报市里了。李一光接过稿子,略略翻了一下,显然还是比较满意的,说,你们写的还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我还是给石书记他们看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报告送回来了,是舒芳来送的,李一光打了个电话,说省里又来人了,没有空陪督查组,晚上再来陪他们吃饭。舒芳把稿子递给陈默,摇了摇头,说,这稿子写得四平八稳。陈默笑了起来,知道舒芳是看过材料了,就说,四平八稳不好?

舒芳说,陈哥,这种文风和你文人的形象可不太符合呀,这材料看起来面面俱到,其实什么也没有说。陈默愣了一下,舒芳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称呼从陈主任改成了陈哥,听起来有了一种亲昵的感觉。他装着没听见,调皮地问,你叫我做什么?舒芳一下子醒悟过来,脸一下子羞红了,娇声说,你坏!陈默看着她那个娇憨模样,忍不住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舒芳挣了两挣,说,有人来了。陈默连忙放手,舒芳咯咯地笑了起来。

陈默发现上当后,还想再去拉舒芳的手,已经失去战机了。舒芳始终坐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警觉地看着他,做出随时准备举足而逃的样子。陈默说,舒芳,我又不是老虎,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舒芳笑,调皮地说,子曰,苛政猛于虎,舒芳曰,陈默猛于虎。

两人大笑起来。舒芳虽然故作调皮,却不时用深情的眼光去看陈默,对这个男人,她确实是仰慕已久,在读大学的时候就读过他的小说,调到县委办后,经常不经意地听别人聊起他,虽然那个时候陈默已经到省城杂志打工去了,但县委办的同事们还是经常说起他,而且县委的领导秘书给领导写了论文,还经常要求陈默发表。第一眼看见了陈默,她就为他沉静、文雅的气质吸引住了。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不说话,对于舒芳来说,这种沉默,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感觉。陈默此时却冷静下来了,他突然想起了张园,那个有点另类,看样子没心没肺,其实内心里洞明世事的城市女孩。虽然张园平时里装痴卖傻,其实他知道,张园从心里爱着他。而他也对她不乏好感。只是,他和她不可能成为恋人,虽然他自己处世洒脱,虽然张园也不是那些出身高干家庭,满身公主习气,其实内心极其世俗的女孩。但他们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彼此间的差距是那么无情地摆在那里。陈默是生活在理想中的人,内心的深处,其实又往往非常现实,对于乞丐和公主的爱情之类的传说,非常清醒地知道其荒谬性。更何况,他在别人眼里是张啸市长的心腹,就是内心深处的那种文人的清高,也不容许他把自己设想为市长的东床。

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困惑,陈默站了起来,故作轻松地说,我要看材料了。说着拿起材料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不由得苦笑。虽然他们为了照顾县里的情绪,把问题轻描淡写到了极致,县里还是作了一些修改,谈问题比较具体的那部分几乎一个问题都不留下,只剩下什么发展不平衡之类的模棱两可的原则话。

陈默放下材料,心想这样空洞无物的材料要是能在张啸代市长那里能够过关,岂不是有了鬼?!

第九章

陈默还真是猜错了,那份经过酉县修改过后的汇报材料还真是顺顺当当地通过了张啸代市长的审查。

矿山整治督查一直搞了半个月才算结束,回市里的路上,陈默就一直在默默盘算着怎么向张啸代市长汇报。从以前的工作经验中,陈默太懂得汇报技巧的重要了,那就是既要把问题说透,又不能明着说出来,要善于把问题隐含在模棱两可的话语中说出去,以免剌激领导。有时候,这种汇报简直像是在打哑谜。陈默想了好久,还是决定按原来定下的方针去汇报,汇报材料就按酉县审阅过的稿子交上去,而实际问题还是要当面汇报给张代市长,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不至于得罪酉县的领导,如今官场上,上下交错,关系复杂得很,别看那些县级领导官儿不大,谁也保不准哪个会在市里、省里甚至中央有人,得罪了,以后就不好相处了。二是又可以对张啸负责,这一点于陈默来说是坚定不移的,再怎么说,他也是张啸的人。按说,代市长的工作班子是在市政府办,他是在市委办,但这不过是一种策略,这种安排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张啸当市长也不过是暂时性的,省里安排张啸来,目标是市委书记。因此,张啸把他安排到市委办,是个一步到位的安排,在张啸还是代市长、市长的时候,他无异于是张啸安排在市委的一个眼线。

回去的路上耽搁得少得多了,果然如李一光所言,县里给他们安排了一台交警队的警车在前面开道,县交警队的一名副队长亲自压阵,所以一路上随堵随疏。陈默他们的车后面,是李一光的那台车,李一光坐在副驾上,还带上了舒芳。看李一光的样子,是准备机会适当的时候通过陈默去结识一下新来的代市长,可李一光不说,却说自己是有其他的事去市里,陈默也不好叫他别来。从这些天来的交往,陈默感觉到李一光虽然圆滑,行为举止却也端正,不像那些一粘上就令人腻味的官油子。李一光对他关心备至,而且这种关心也是发自内心的,不能不令陈默感激。因此,陈默也在考虑着怎么在张啸代市长面前把李一光给介绍一下,他知道,就是自己不去介绍,李一光迟早也会巴上张啸的,与其让别人来做这个好人,不如自己来做。做了,自己和李一光的关系就更近一层了。人脉资源对于官场来说,始终是最重要的资源,这年头,孤家寡人在官场上混,独善其身固然可以做到,但要有前途,却不是那么回事。

这么想着,陈默突然一个激灵,心想自己不知不觉竟然也变得跟官场上的人没有什么差别了。是官场这个大染缸容易使人改变,还是自己内心深处一直还不能泯灭对名利的追逐?仅仅一个月不到的市政府办副主任,竟然让自己有了这么大的改变,这是陈默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座机电话,号码显示是酉县的。

陈默心里疑惑,心想是谁的电话呢?摁下接收键,耳机就听到亲亲的一声,哥,你在哪里?陈默叫了起来,说,陈良,是你?对方说,是我,哥,听娘说你回来了,我现在在县城里,找不到你。陈默说,我现在回市里了,你不是在矿山做工吗?陈良说,矿山做工太危险,哥,你在市里做了官,给我找一个工作吧。陈默听到这里,赶紧捂紧手机,车上还坐着刘安邦几个人,生怕给他们听到了。陈默连忙说,陈良,我现在还有事儿,你下午再打我电话吧。陈良答应了一声,把机挂了。

到了市里,还是李一光做东,在老七的酒店里请督查组的全体组员吃了中饭。席间,陈默和刘安邦商量了一下,决定让组员们回家休息一天,洗洗澡,和家里人团聚一下。他和刘安邦陪李一光去市委招待所挂铺,老七一听,不干了,说,李主任来到我们富豪大酒店,就是我们的贵客,还到哪里去挂铺,难道李主任还能住满我这百十间房子不成?

李一光也说,住的事就不用你们费心了,不如干脆,你二位也在这里挂个铺,大家住一起,再商量一下怎么汇报的事儿。刘安邦家里住在市里,出门半个月了,记挂着家里,忙说,我就不住了,我还要回家去呢,不然政委就有意见了,陈主任在市里没家没口的,就住下来休息一下吧。陈默揶揄道,安邦兄,出门久了,是得回去缴一缴公粮啦。刘安邦就笑,对着李一光他们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哪儿像一个没结婚的黄花郎说的话,陈主任只怕也是久经战阵的人了。李一光说,小心点了,我们这里可是有女同志在哦,你们胡嘞嘞,我们舒主任就要脸红了。舒芳果然脸红红的,却说,我没听见你们说些什么。

玩笑过了,陈默知道李一光把自己单独留下来,是有话要说了,于是也不推辞,由着他们开了房。刘安邦告辞走了。

果然,安顿好房间,李一光和老七就过来了。东拉西扯了一阵,李一光试探地说,陈默,我们是老弟兄了,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陈默知道要进入主题了,就说,李主任是见外了,有什么事就说吧。李一光说,我这次来,也是奉了县里的指示的,你看你给张代市长汇报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到场。再说,张市长来后,我们只在会上见过一次,我也想听听他的指示。陈默心里暗笑,他知道,李一光说的是奉县里指示而来显然不是主题,想见见张啸倒是真的意思表达。陈默默了一下神,如果这么容易让李一光见到了张啸,就显示不出自己的重要了。于是陈默装着思考了一会儿,说,李主任,这事情不用着急,汇报的事,我向你保证按县里的口径汇报,请你放心。至于要见张代市长,你容我找个机会,一个是张市长很忙,就是同意见你,工作上的接触,印象也深不到哪儿去,你说呢?李一光也不勉强,说,那好,这事儿就全靠你了。

陈默说,李主任客气了,我是酉县人,有机会当然要为家乡做点儿事。大家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其间老七也频频插话,很显然,老七的话都是对着陈默来的,陈默心里清楚,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出于文人那一点清高,陈默对老七这样的人是很有些不屑,这类肥头大耳,腰里捆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的人,其实都是一些暴发户。这类人缠劲尤其足,一旦粘上就扯不脱,推不掉。陈默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一些官员落马的案例,知道这些所谓企业家的厉害。因此从回到楚西市那天开始,他就有意和老七保持着距离。今天也是一样,对老七的话,只是应付性地嗯哦着,老七是何等精明的人,也看出来陈默是故意和他拉开距离,却毫不在意,照样插科打诨打哈哈。陈默暗中观察了一下,发现李一光对老七倒是很亲热,心里不禁疑惑,按说像李一光这样在官场上应付裕如的人,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和一个暴发户称兄道弟,莫非这老七还真的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聊了一会儿,李一光站了起来,说,陈默,我们要回去了,你休息吧。陈默说,不是已经挂好铺了吗,还回去?李一光说,那是给舒主任挂的,她来市里有一点私事,现在办事去了。李一光说着,看了老七一眼,老七就出去了,一会儿走进来时手里提着一件东西。李一光就对陈默说,陈默,这次来酉县辛苦了,考虑到你喜欢写作,县里给你买了台电脑。

陈默说,我不要我不要,说过后,感觉到语气不对,连忙补充说,现在办公室里都有电脑,很方便。李一光笑了起来,说,这是县里的一点心意,无非是请你以后多宣传一下我们县的工作,你不收就见外了。说着,就把那东西放在桌上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陈默也不好再推辞了,再推辞,只怕就要得罪人。一般来说,市里的干部下到县里去,县里送一点东西,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但送一台手提电脑,这个礼有点大了。

陈默猜想这一定是李一光的主意,李一光作为一个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对一个市委办副主任这样倾心巴结,颇有些俯就的意味,除了他本人谦恭的性格外,肯定会有他自己的目的,这点,陈默看得很清楚。但是,知与行之所以不符,一定有其不符的道理,陈默知道自己在市委办,毕竟是孤立无援,上上下下都需要建立良好关系,李一光主动伸出了橄榄枝,且又是家乡父母官,日后免不了有些事要求得着他,这样的橄榄枝是不能拒绝的,拒绝了,就可能成为孤家寡人,从此鬼也不敢上门了。

想到这里,陈默说,李主任,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无功受禄,心里确实有愧。李一光大笑,说,陈默,我是开车出身,弄不来你这文诌诌。说着,和老七告辞出去了。陈默把他们送到门口,老七回过身来说,陈主任,你只管安心住,想住几天就住几天,要什么给我打个电话就成。

李一光他们走后,陈默回到房间里,打开手提电脑的包装,把玩起来。这是一台三星双核笔记本电脑,打开电源,看着显示屏令人赏心悦目的天蓝色,陈默不由得有些兴奋。拥有一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是他多年的梦想了,在省里当打工编辑的时候,他只能在上班时用办公室的电脑写点小说,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还得趴在桌上用笔写,累得腰酸手麻还写不到三千字,第二天还得在电脑上重新敲一次。用笔写作,修改稿子更是麻烦,他不习惯在稿纸的天头地角上修改,所以每修改一次就得把稿子重新抄一遍,效率低不说,人还累得够呛,写作的*也大打折扣了。

如今,这台崭新的电脑就放在桌上,真让陈默恍如做梦。以前看别人生活得潇洒,常常不解,以为大家的工资相差无几,有的人过着有房有车雍容华贵的生活,有的人则糊口都勉强,心里怎么也想不通。现在,他倒是切切实实地明白了其中的三味了,权力的魔力真是无比巨大,数千年来,人类甚至是动物界所有的厮杀和拼斗其实就是为着权力的摄取。得到了权力,就得到了一切,失去了权利,就失去了一切。

玩了一会电脑,陈默把电脑重新装好,却发现包装盒里还夹着一张发票,金额是7800元。陈默愣了一下,他以前听说过,送礼人为了让接受的人心安理得,一般会连发票都一起送上,就像自己出钱买一样。想不到,如今自己也遇到了,这样看来,有些民间传说竟然一点也不假。

接下来,陈默就猜测,李一光是单独送给他一个人,还是也给刘安邦送了一台?督查组十多人,每人送一台不可能,但给两个组长送则是可能的。想了一会儿,陈默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有一些无聊,管李一光他们送不送给刘安邦做什么呢?再一想,他就为自己悲哀了,究其竟,他那么在意刘安邦得不得到这台电脑,其实心里深处也就是一个争宠的心理,他有必要去争李一光的宠吗?人的潜意识深处,有多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东西呢?

摆弄了一会电脑,陈默看了看表,才下午二点多钟,感觉有点累,就洗了个澡,在床上躺了下来,一躺下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久,陈默在梦里听到似乎有人敲门,醒了,果然有人敲门。敲门声很轻,显得有些犹豫。陈默穿了衣服,走过去打开房门,见舒芳站在门外。舒芳的脸红红的,不安地绞着两只手,说,睡着了呀?

陈默说,躺了一下,不想睡死了。

舒芳见他横挡在门口,说,怎么,不欢迎?

陈默忙说,欢迎欢迎。

舒芳说,嘴巴欢迎吧?

陈默不知所以,说,怎么会光是嘴巴欢迎,我是真心欢迎。

舒芳咯咯笑了起来,说,没见过堵着门口欢迎客人的。

陈默这才发觉自己站在门口,把拉开的门都堵上了,连忙讪笑着让开,说,对不起,我还真是有些笨。

舒芳微笑着走了进来,边走边解释说,我今天到我姨家办点事,没有和李主任他们回去,回来后就想看你在做什么。说着,在床边坐了一下,一伸手把床头灯拧亮了。舒芳今天穿了一身淡蓝色裙子,显得飘眇妩媚,在陈默看来,她的解释完全是一种掩饰,因为她眼睛里闪耀着的羞涩把她出卖了。

是吗?陈默问,悄悄地走了过去。

是。舒芳说,因为说谎,脸红了。

欲盖弥彰。陈默突然弯下腰去,在舒芳耳边轻轻地说。

你……坏!舒芳娇憨地举起了拳头,轻轻捶在陈默身上。陈默压抑住自己剧烈的心跳,一下子就把她抱住了。舒芳不易察觉地挣扎了一下,就娇羞满面地依偎过来。

第十章

回到市里的第三天上午,在例行公事的汇报之后,陈默再次在张啸代市长的办公室里向他单独汇报了这次督查的真实情况,指出了矿山整治存在的一些问题,下面县市并没有完全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全面停产整顿,部分矿洞安全生产隐患也还很突出,等等。陈默边汇报边注意看张啸的反映,想着要不要把传单的事告诉张啸,却发现张啸脸色越来越凝重,不由自主就停下来了。

说呀,怎么不说了?见陈默停了下来,张啸追问。陈默才继续汇报下去,直到最后,陈默硬了硬心,说,当然,我们也听到了完全相反的说法。

嗯?张啸的目光如电地看了陈默一眼。陈默心一沉,却不能不说下去了。于是,他从怀里掏出那种传单来,递给了张啸。

陈默以为张啸的第一反应会很吃惊,不料张啸拿过传单,瞟都不瞟一眼,就放在桌上了。

陈默,对于这次督查,你有什么想法?沉默了一会儿,张啸问道。

矿山问题,牵涉很多,短时间里不可能整治到位。陈默也不推辞,思考了一下,回答。我觉得解决矿山问题,目前宜内松外紧,以待时日。

内松外紧,以待时日,什么时日?张啸一怔,问。

我感觉,市里这次由您来担纲整顿矿山,颇有深意。一是您才来,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短时期内不可能作出正确的决策。二是矿山整顿涉及面广,矛盾集中,做好了无功,做不好有过。陈默紧张地思考着,选择着用词,一面观察张啸的表情,见他没有露出反感的样子,大着胆子说。我以为,无能是成是败,对您来说都不利。

唔?张啸脸一沉,紧紧盯着陈默。陈默连忙收口,见张啸并无责怪之意,又说,我是酉县人,对矿山情况还是知道一点的,现在的矿山,各级官员都有插手,要是致力整顿,必然要剥夺一些人的既得利益,引起诟怨。据我所知,我市人大代表中,有五分之一是矿老板,所谓的企业家代表。其他与矿山有密切关系的代表就更多了。因此,动了矿山,其实就是动了选票,整顿矿山,就是牺牲选票。

张啸站起来,来回踱起了步子。其实,这一切他又何尝不知道,路由之让他担纲来抓矿山整顿,表面上看是把重要工作给了他,一方面既是政府代市长的职责,他无可推托,二个方面也似乎让人看到,市委书记对这个新来的副书记、代市长是信任的。其实却是扔给他一个烫手山芋。他也明白,陈默这个外紧内松,待以时日,其实就是提醒他采取稳健的政策,先稳住不出事,等到人大会完成,把代市长的那个代字去掉再着手整顿。这样看来,陈默这孩子,确实有从政的天赋,自己把他带到楚西来,没有看走眼。但张啸脸上没有流露出对陈默的欣赏,而是说,你这次带队去督查,是我的意思,这次督查工作你辛苦了,也处理得很好,你们的督查报告我也看了,写得不错。

陈默原来还担心那份九分成绩,一分不足的督查报告过不了关,不想张啸代市长那么快就肯定了,不由得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谈话的一个多小时里,张啸连瞟都不向那种传单瞟上一眼,好像陈默根本就没有给他那张传单似的。直到陈默告辞离开了,张啸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陈默,这张字条有几个人看到过?

只有刘安邦和我。

唔。张啸沉思起来,好久,才说,要注意,你和刘安邦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张纸条,知道吗?

是。陈默答道。

其实,陈默怕张啸看到传单后反应过激的担心是多余了,张啸虽然也具有文人习气,却在省委办公厅滚了十多年,多年历练,对官场窍门洞若观火。其实,他上任没几天就已经收到了那张传单。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很激愤,如果那张传单写的基本上是事实,那就不是失职渎职的事,而是草菅人命的大事!他提起笔来,在传单上飞快地批示着,指示由县安监、公安等成立专案组迅速查清事实真相。就在批示就要写完的时候,他停下笔来,他突然想到,路由之书记的桌上会不会也摆放着那张传单?一定会的,中国的老百姓清官情结太重了,什么问题都想着出一个包丞相。既然路由之也收到这么一份传单,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想起了上一次路由之提出要进行矿山整顿督查时说的话来,路由之在常委会上说,最近,社会上对我们的矿山安全流传着一些谣言,我们上阶段作调查,没有那么严重,确实是死了一两个人,已经处理了嘛。我们还专门进行了矿山生产整顿,张啸同志来了,我提议由张啸同志负责矿山整顿工作,市委市政认可以先派一个联合督查组,对上一阶段的矿山整顿工作开展督查。由此看来,路由之对传单里说的事是知道的。张啸就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太冲动了,有点像电视里那些近乎神人的清官了。他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时候,他只能保持镇静,首先要顺利当选市长,一切才有可能。他把陈默派出去,就是看中了陈默稳重的一面,那份只有成绩,没有问题的督查报告,恰恰是他现在所需要的。试想,如果送上来的是一份专讲问题的报告,而且还有死亡数十人的矿难,他这个代字当头的市长该怎么处理?查还是不查?从严查处,无疑要得罪一坡人,意味着要丢选票;从松,如果这起矿难是真实存在的,他又何以面对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因此,读了督查汇报之后,张啸代市长确确实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有了这份报告,他就可以向市委、向社会宣布,矿山安全整顿工作取得了阶段性成效了。从政的人,都懂得选择时机,待时而动。最近电视里热播的《雍正王朝》,那个四爷胤祯,当自己还是王爷的时候,明明洞悉官场*,也有匡正时弊的决心,时机不到,不也只能装聋作哑吗?一旦登上大位,立即快刀斩乱麻,用雷霆手段惩治了一批贪官。只是,这些心里的想法,是不能让陈默看出来的。

这次回去,看望父母了吧?谈完了工作,张啸关切地问。

嗯。

家里有什么困难没有?

陈默迟疑了一下,说,没有什么困难,谢谢市长。

要说农村没有困难,那是假的。张啸体贴人意地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以后有时间,多回去看望老人。

是。陈默回答。

这次下去,认识了一些人吧?张啸突然问。

陈默一下子语塞了,对张啸的这个问话,他确实没有准备,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紧张思考了一下,他点点头,回答说,是的,主要是和以前的老领导们联系多一点。

政策制定了,干部是关键。张啸眼睛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陈默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毛泽东说过的话,由于摸不清张啸的底,也就没有答声。

张啸沉吟了半天,说,陈默,要多和下面的同志接触,干事业,光靠一两个人不行。

是。陈默回答。

今天就到这里吧。张啸说,随手拿过来一份文件,看了起来。陈默给张啸换了一杯浓茶,然后轻轻地打开门出来了。一走出大门,陈默就心里释然了不少,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和领导打交道,心里总是存在着一种不可克服的压力,即使是和张啸。因此,每当从领导身边走开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陈默边走边咀嚼着张啸的话,一下子却无法使脑子里明朗起来。政策制定了,干部是关键,干事业,光靠一两个人不行。这句话指向是什么呢,话的背后,有什么样的潜台词?难道,张啸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表达?按张啸的性格,这句话决不可能是随口说说,背后一定有什么潜台词。张啸不是那种随便说话的人,但是,以两人的关系,张啸是知道陈默对自己的忠心的,陈默是他的亲信,既然是亲信,又是什么话让他不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采取打哑迷一样的隐语?

陈默刚刚走到市政府办公楼的大厅里,迎面就遇上了刘安邦。刘安邦很亲热,说,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去。陈默开玩笑说,上班串门,我可担当不起。刘安邦不由分说,架起他就走,说,我们谁跟谁呀,你来得正好,我回头还准备来找你呢,却送上门来了。陈默问,找我做什么?刘安邦说,到我办公室再说。

刘安邦是市政府办常务副主任,一个人占着间办公室,书桌上文件稚积如山。陈默就笑,说,文山会海呀。刘安邦说,命苦呀,哪如你,在市委办位置超脱,具体事务不多。政府办他妈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多如牛毛。陈默不好说什么,就随手拿起一沓材料看,却是一堆数据,经济的,治安的,计划生育的,林林总总,有的还用红笔划了杠杠。刘安邦见他拿着材料看,说,枯躁吧?这可没有你写小说有意思。陈默说,这么多数据?刘安邦说,写政府工作报告用的,有些还得和统计局再对一对。这几天可把我给累趴下了。

陈默笑道,区区政府工作报告,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

刘安邦叫了起来,说,陈默,你小子是乘船的不懂得划船的苦,还区区政府工作报告呢。

陈默大笑起来,说,壅埋我们刘主任的功绩啦,有罪有罪。

刘安邦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我是天生写材料,受人使唤的命吧,老实说,原来一开始参加工作时,在县委办,特别看不起那些不会写材料的同事,结果,那些不会写材料的一个个官运亨通,倒是几个埋头写材料的总不挪窝儿,说是书生意气。就说我吧,在县委办熬了十来年,县长都陪了好几届,好不容易混了个副县长,还没干上一届,就被发配到市政府办来了,还是干的写材料侍候人的活,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

陈默听着话头不对,不好说什么。刘安邦这样年纪的人,从副县长到市政府办副主任,多少带得谪贬的意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前途没什么指望,所以也就没什么顾忌了,说话可以乱说,发点牢骚也不会怎么样。而自己却是不适合掺合的。于是陈默连忙转过话题,说,刘主任,你不是说要找我吗,有什么指示?刘安邦笑着说,我敢有什么指示?这次去酉县督查,县里给弟兄们发了点补助,我给你一起领了。说着,就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来,递给陈默。陈默说,还兴这个啊,他们怎么不亲自给我?刘安邦笑着说,你是组长,整个那个严肃,要亲自给你,你不接别人怎么把手缩回去。

陈默笑了起来,心里却在想,看来李一光给的那台手提电脑决不是县里给的,也许是李一光单独从县委办里给的特殊政策。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也别把我说得那么不通人情世故呀。说着,把信封塞进裤兜里,我还正等着钱用呢。

回到市委办,分管综合信息的向前走过来说,陈主任,有人找你,在接待室等着。

陈默一愣,心想自己来楚西市上班也才一个多月,办公室的人还认不全呢,谁会来找呢?心里想着,却不好问向前,到接待室一看,果然有两个人坐在那儿喝茶,其中一个四十左右,身材不高,却长得很威猛,一脸的络腮胡像钢针一样,皮肤却很白,黑白相衬有着别样效果。这人留着个板寸头,额门很低。见陈默进来,急忙站了起来,一拱手,说,陈主任,久仰大名,今天冒昧前来拜访。陈默愣了一下,问,您是……

在下姓方名舟之,诗曰,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也,游之泳之。贱字就是那个方舟之。络腮胡之乎者也地自我介绍道。

陈默不禁莞尔,心想看这人相貌,像个土匪,原来是个老学究,名字倒也似曾熟悉,仿佛在哪张报上见过这个名字。转念之下,他心里就有把握了,这一定是楚西市的文化名人,因为自己也发表过几个小说,前来联络感情的。于是也一拱手,说,原来是方兄,久闻大名了。

那方舟之听了,也不认为是客气话,说,原来陈主任也知道小弟名号?惭愧惭愧。

陈默一边和方舟之热情握手,一边紧张地回忆着是在哪张报纸上看见过方舟之的名字。终于还是记不清他是写小说散文还是写诗或是画家之类,于是耍了个滑头,说,经常在报刊上拜读方兄大作,今日方得谋面,陈默之幸也。一边心里暗笑,不管你是写小说的,还是画画的,反正称为大作不会错。

那方舟之果然兴致勃然,也不叫官衔,说,陈兄过誉了,小弟那几首歪诗,恐怕污了陈兄法眼。

陈默这下就知道方舟之是写诗的了,连忙顺着杆儿爬,说,方兄过谦了,方兄的诗,格调高雅,淡定从容,于平凡处见崎岖,表面上看着平实,骨子里有着前卫的意识在……一边给方舟之灌米汤水,一边想,这几句评语,只怕对所有的诗都可以用得上,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了。

方舟之兴奋得脸上放光,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另一位人物身材矮小,却是形容委琐,尖嘴猴腮。见陈默转向他,忙自我介绍说,我叫娈匡谨,写评论的,在方主席手下充任秘书长之职。

陈默一听,忍不住想大笑起来,心想这名字别致,颇像当地人骂人那句话,卵诓筋。于是也握了手,心里却全然明白了,这二位一定是市文联或者作协的了。

果然,双方坐下后,方舟之介绍了来意,原来方舟之是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娈匡谨是文联秘书长、作协副主席。方舟之说,经常在文学杂志上读到陈默的小说,得知陈默回楚西市工作,特来拜访。市作协将要编一本内刊《楚西文艺》,请陈主任赐稿云云。

陈默忙说,自己写小说也是在学习过程中,加上现在工作太忙,实在没有什么新稿子,以后如果写了稿子,一定请两位老师赐教。

说话期间,不时有市委办的工作人员来找陈默,方舟之二人见这架式,也不好耽搁他,说,我们市作协准备在近期召集市里的作家进行一次座谈,届时还请陈主任光临指导,兄弟们一起喝一杯酒。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钱包,再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来。陈默接过来,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中国某某研究会会员,某某省作家协会会员,某某文化策划公司董事长,楚西市政协委员、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楚西文艺》主编,一大串。娈匡谨也递了自己的名片,头衔虽然不及方舟之多,却也响亮吓人。

陈默接了名片,仔细收藏了,抱歉道,方老师,娈老师,我没有印名片,实在对不起,不然,我把手机号码抄一个给你们吧。方舟之道,不用抄,手机我们可以在市委办的通讯录里找到,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陈默又笑,心想这方舟之是够有意思,看来古诗词读得不少,只是有点滥用了。

第十一章

陈默没有想到弟弟陈良会找到市里来。

市人代会日益临近,那天,张啸代市长把他叫到市长办公室,交给他一沓材料,说,陈默,这是市政府办组织一个班子写的《政府工作报告》初稿,你抽时间看一下。陈默吓了一跳,政府工作报告由市政府办组织专门班子起草,作为市委办副主任是不宜插手的。张啸看出了他的顾虑,说,你只管看,先提提你的看法,不要顾虑那么多。陈默只得答应了。

看政府工作报告这一类材料,主要是看几个观点,张啸代市长刚来没多久,对上届工作的总结自然不用多看,关键是看下届政府工作的思路这一块。陈默拿着稿子回到市委办,正要看,突然想到在办公室看政府工作报告不妥当。于是就悄悄把那沓打印稿塞进了抽屉里,正收的时候,肖仁富秘书长走了进来,说,陈主任,鬼鬼祟祟的,写了什么好东西呀,也不让我欣赏欣赏?陈默忙说,秘书长,我哪儿写什么东西,是政府工作报告的初稿,我向他们讨了过来,一是想熟悉一下市里各方面的工作,二是也想学习一下。肖仁富立即就来了兴趣,说,我看一看。

陈默只得把稿子拿了出来,边说,我才来市委办,对工作不太熟悉,想通过报告熟悉一下情况。肖仁富说,这是个好办法,政府工作报告,基本上是一届政府工作的全部内容了,看一下对掌握情况有好处,有些人就不懂得这个工作方法,事必亲历然后才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多长,能事事亲历吗?陈默钦佩道,秘书长高见,陈默又学了一招。肖仁富也不客气,说,什么是善于学习?这就是善于学习嘛,不错不错。接下来肖仁富就专心翻起政府工作报告草稿来,翻了一会,笑着说,都是老套子,大多是从上届政府工作报告转抄过来的,只有数据是新的。

陈默听了,就说,如今这类材料都模式化了,实在难出新意。

关键是要学习。肖仁富大而化之地说。我在市政府办的时候,经常抓秘书班子的学习,要他们不断吸收新思想,树立新观念,那几年我们市政府办的秘书班子,在四大家是最强的。

肖仁富的确是几年前由市政府办主任的职位上升任为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兼市委办主任的,至于他说的那一些,陈默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也不好插嘴。平时,从办公室同事私下的议论中,陈默听别人说,肖仁富外表看起来很和蔼可亲,有时甚至和秘书们打打闹闹,开开玩笑,其实内心很刻薄,好记仇,得罪不得。肖仁富好高,常吹嘘自己喜欢培养干部,他的口头禅是办事容易,识人难,颇自负,好像自己是慧眼识才的曾国藩。不过,这个人,如果走对了他的路子,确实还是比较义气的。原来市委办的一个副主任杨正新,与肖仁富私交甚好,肖仁富就在常委会上推荐他出任环保局长,第一次被否决了,第二次又推荐,第二次否决了,第三次他又提了出来。最后虽然没有当上环保局局长,还是当上了市司法局局长。就连市委书记路由之都要摇头,说肖仁富这个同志呐,粘得像牛皮糖,倔得像牛皮筋,真有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劲。由于这一点,市委办的同事们都还是喜欢他,而市政府办的秘书们则非常羡慕市委办有这么一个肯为大家挣前途舍得拼命的老板,说肖仁富调去市委是政府办的重大损失。陈默来市委办上班后,肖仁富对他也颇多关照,陈默也非常尊重他。

陈主任,市政府办的政府工作报告出来了,我们的材料还没有出来,我想请你来担纲执笔,给路由之书记写一个讲话,要有新观点,把政府办给我比下去。把政府工作报告草稿还给陈默后,肖仁富说。

人代会和政协会,作为第一把手的党委书记都要有一个重要讲话,这是常规。一般地说,为了保证书记讲话既和政府工作报告相衔接,又有所区别,各地的做法是等政府工作报告出台了再草拟书记的讲话。政府工作报告侧重报告具体工作,比如经济运行情况,财政、环境、能源、基础设施建设,等等。书记讲话则相对原则一些,站的高度也要高一些。每年一次的两会,是最大规模的一次盛会,党委、人大、政府、政协四大家的秘书班子都有材料,无形中就变成了四大办秘书班子的竞技台。四大办中,人大和政协位置相对超脱,一般不参与竞争,市委办和政府办就不同了,秘书们使尽浑身解数,都想在两会上赢得彩头。每年两会以后,就会有评价,说是某某办材料整不过某某办,就连领导也会说说。比如原来的市委书记李享就经常开路由之市长的玩笑,说,要不要我支援你两个秘书啊。每当这时,市委办的秘书们就觉得自己很有面子。至于两办主任,那就更不用说了。肖仁富经常要市政府办主任叫他师父。

虽然肖仁富用的是商量的语气,陈默却清楚这已经是决定了的事儿,也就不好推托了。于是说,秘书长,你给的任务我一定努力完成,但是,我水平有限,只怕写不好,贻误了工作。肖仁富说,你能写得好,我相信你,从今天起,你就不用上班了,在家里起草这个讲话,等会我叫向前主任他们收集一些材料给你。

接下来肖仁富就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市委办全体秘书长班子的会,宣布由陈默执笔起草书记的讲话。一宣布,陈默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对准了他,大家的目光都很复杂,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被遗弃似的悲凉的。为一把手起草讲话稿,尤其是两会的讲话稿,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历来为市委办秘书们所关注。写稿的人,草稿写完后,要在常委会议上审定,常委会审定时,执笔人一般都要列席会议,这不仅是一个光荣,也是让常委们更加了解自己的一个机会。如果运气好一点,书记还有可能单独接见撰稿人,向撰稿人谈自己的观点,这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了。

陈默看着同事们意义复杂的目光,突然觉得很愧疚,好像是自己用不正当手段抢了别人的机会一样。陈默说,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其实,我并不是起草这个稿子的最佳人选,在座的同事都是行家里手,我会努力向大家学习,尽力把稿子写好。

散会后,陈默拿着办公室收集的一大沓材料回到政府招待所自己的房间,开始列讲话稿的提纲。这时,手机就响了。一看,显示的号码是市区里的,接了电话,才知道是陈良来了。陈默说,陈良,你在哪里?陈良说,哥,我在楚西市里,在汽车站,我到哪里去找你?陈默说,你打个的到市政府招待所来,我住在309号房间。

打了电话,陈默的心就再也沉不到稿子上面去了,一边胡乱翻着手边的一大沓材料,一边心神不定地等着陈良,等了一个小时,陈良还是没有到,想打电话过去,陈良又没有手机,联系不到。正不知道怎么处时,门被敲响了,打开门,陈良站在门外,一头的汗水,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原来陈良舍不得花几块钱打的,边走边问路找到这儿的。陈默又好气又好笑,叫陈良到卫生间先冲了个澡,两兄弟才坐下了。

近一年不见,陈良变得险些让陈默不敢认了,陈良瘦得几乎脱了形,脸也晒得黝黑,一头乱发差点都要披到肩膀,身子壮实,两条胳膊上青筋毕露,几年来在矿山打工,陈良把自己磨练成了一个男子汉的样子。只是那双眼睛,却再没有以前那种单纯、热切的光芒,那偶尔一闪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嘲讽,一丝玩世不恭。

哥,你让我好找。陈良接过陈默递过来的一杯水,一仰头咕咚咕咚喝干,抹了抹嘴说。陈默说,叫你打的,谁叫你走路来着?陈良说,我才不花那冤枉钱呐,跑几里路省五六块钱,比在矿山打工划算。

爹和娘好吗?陈默问。

你不也才回到家的吗,还是那个样子,娘吃了你们带回去的药,咳得少了一些,她说出气也好出多了。陈良说,然后在房里左看右看起来,问,哥,这房子是市里分给你的?真好,就是小了一点,要是多几间就更好了。

陈默笑了起来,说,我是没地方住,暂时住在这里,这是市委招待所,哪儿是我的房子,我哪儿买得起房子。

陈良一听,说,你不是当了什么副主任了吗,能不给你一套房子?我们那里都传神了,说你做了大官,和我们县的县长差不多大。

哪有那么大呀,陈默笑了起来,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做到副处级,几百年来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市里工作的,就更没有过了,所以乡里传说是做了大官,也是可能的。

你是国家的人,国家还不包你房子?陈良又说。在我们那里,县长还能没有房子,县长还有小车呢。

陈默也懒得解释,乡里人都还抱着老皇历,以为当了国家干部,就会分配房子,好像是当了国家干部,国家就得全部包起来了。一旦解释起来要费一番口舌,陈良还不一定懂。他等弟弟坐下来了,才问,陈良,你来市里做什么?

陈良一愣,像不认识似地看着陈默,说,哥,你才问得怪,我那天不是告诉你了嘛,要你帮我找一个工作,我总不能在矿山打一辈子工吧,再说,矿山多危险,万一……

陈默一下子打断他的话,说,陈良,哪有那么容易就找到工作的,现在大学毕业生就业都成问题,何况是你……刚说到这里,见陈良脸色变了,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收了口。陈良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很优异,如果不是为了他这个当哥的能顺利上大学,陈良一定也能够上一所好的大学,所以,一听到大学生三个字,陈良就不自在。

好在陈良的脸色很快就平静下来了,陈良说,哥,我在矿山打工实在好苦,受不了。听别人传说,你是市长带回来的,你就不会跟市长求个情,好歹给我找一个事儿做,哪怕是扫厕所也成?

陈默不好多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解释多了,一句话没说好,就会伤了弟弟的心。想了好久,陈默说,陈良,找工作这事我们先不说了,我目前还没有这个能力,你既然来了,就在市里玩几天,我给你挂个房间,到时给我带点钱回去给咱爹咱妈。

陈良也看出陈默并没有给他找工作的想法,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两兄弟就这么闷坐了半个小时,陈默紧急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给陈良挂房间。在市委办,来客接待由主管后勤的徐克俭副主任负责,这徐克俭据说很有一些来头,连肖仁富也得买他三分帐,其他副主任自然不在他眼里。有时候其他的副主任有一两个朋友来访,吃一顿饭也要先请示徐克俭,徐克俭高兴了就答应,不高兴就不答应,搞得大家对他都侧目而视,但他靠山硬,谁也拿他没办法。陈默新来,不愿去触那个霉头,说好了,得背他个人情,说不好,铺没挂上,只怕还会被人嚷嚷说是假公济私。陈默盘算了许多,突然想到老七,就装着解溲,到卫生间给老七挂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通了。

是陈主任啊,你好你好。老七一开口就亲热地喊。陈默也不多说,开门见山,说,七哥,你那儿还有房间不?我有个老乡来看我,得挂间房。老七说,陈主任你见外了啊,你陈主任要房,我就是撵客也要腾出房来,你要几套?陈默说,谢谢你呀,撵客倒是不必要,一套标间也就够了,过几天我来结账。老七说,只要一套啊,那好办。接着老七又说,你太客气了,陈主任,你的客人能来我老七这里住,是看得起我,哪儿还要你结账,只管来就是了。

陈默说,那就不好意思了,这样吧,到时候市里开什么大会,我能管事的时候把你们大富豪作为一个接待点好了。老七说,那敢情好。

把陈良安顿好后,陈默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回到家里继续看政府工作报告。自从那天张啸叫他看一看政府办草拟的政府工作报告的草稿,陈默就一直揣摸着张啸的用意所在,有点陈默是几乎可以肯定的,张啸对这个稿子不满意,究竟是为什么不满意,哪儿不满意?就一时琢磨不透了。

陈默一边想一边用心看稿子。稿看完了,对张啸的用意却仍然不得要领。从这个初稿看,肖仁富的说法是对的,这个稿子写得很平常,都是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点,没有什么新东西。但是,平心而论,政府工作报告又能新到哪儿去呢?就陈默在县委办工作多年的经验,这类材料基本上届届如此,过来工作的总结,一二三四五,对下届政府工作的建议,一二三四五,连格式都给你规定死了的。至于什么指导思想,工作思路,基本上是省里抄中央的,市里抄省的,县里抄市的,层层抄下来,不过是加一点本地情况进去,变化还不到十个字。

陈默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就决定先把稿子放下来,休息一下脑子。放下稿子后,突然想起来,陈良怎么两天不打电话过来了?他还在市里吗?自从把陈良送到老七的大富豪酒家去之后,他竟然把这事忘了,虽然是亲兄弟,就是陈良怨他也怨不到哪儿去,可毕竟是他这个当哥的忘了。

陈默拍了拍自己的头,顺手把那份政府工作报告塞在包里,提起包打的直奔大富豪酒店。赶到大富豪酒店,远远就看见老七正在酒店门口送走一群客人。老七满面笑容,对着已经上了车的客人拱手哈腰,殷勤备至,一回头看见陈默从出租车下来,忙迎过来,说陈主任,欢迎光临,怎么不带车?

陈默不好说自己还没有资格带车,就说,这几步路还带什么车啊,走走路,打打的,都不错的。

老七说,越是有位置的人越不讲究这些排场,不像那些虾兵蟹将,官不大,排场大得吓人。陈默不好说什么,只是笑笑,问,生意还好吗?老七说,还将就,全靠你们这些朋友捧场子。陈默说,我能捧你什么场子呀。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大厅,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七突然说,陈主任,你还是不把我当朋友看。

陈默一愣,心想这老七从何说起?正疑惑着,老七说,你兄弟来我这里,你也不明说,只说是家乡来人,要不是我留了一个心眼,岂不怠慢了贵客。

陈默这才明白过来,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我兄弟?

老七说,那天你打我电话,我就觉得蹊跷,家乡来人,按说你就可以在那边安排了,既然安排到我这里来,一定是你那边不方便安排。要说不方便安排的人,只有家里至亲,这是你们从政的人存的一分小心。所以我就存了一份心眼,一见,和你挂着几分相,就料到他是你兄弟了。

陈默不禁佩服起来,心想这个外表看起来像个粗人的老七,却会动如此心思,可见也是修练已久了。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你说的也是,正因为他是我弟弟,我才不能由公家安排,不知我弟弟还住在这里不?我今天是特地来为他结账的。

老七说,陈主任,要说结账,你就大大见外了,不是我老七张狂,我虽然算不上有钱人,却也算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开这个酒店,挣不来金山银山,混几个零花钱也是绰绰有余。我和陈主任有缘,以后有人只管往我店里招呼,也不要你结什么账。不瞒你说,我这大富豪酒店,我们县里每年也给一点钱,算是县里的驻市办事处,酉县来的大小官员一般都住这里,住完签个字就可以到县财政报销。你兄弟的账,我叫他们代签了,不要你管。

陈默也不固执,说,那就谢谢你了。老七说,都是兄弟,客气什么。陈默就不再客气,问到,我兄弟陈良是哪一天走的?

第二天就走了,怎么也留不住。老七说。

陈默默然,陈良走之前也不来一个电话,打个招呼,显然是生他这个当哥的气了。想着,心里就有点不好受。这时电梯门开了,老七说,陈主任,难得今天清闲,我也没什么事,到我办公室坐坐吧。

老七的办公室很宽大,装饰粗看起来似乎朴实无华,细看才发现用料非常讲究,而且设计也很典雅。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挂着两幅写意画,是当代一个著名画家的手迹。两人刚坐下来,就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端了茶水送过来,轻声问候道,董事长好。

老七一挥手,说,去吧,有事才叫你。

女孩躬了一下身子,迈着碎步退出去了,轻轻地掩了门。陈默不禁感慨,说,七哥,难怪有人说,这个社会,要自在还是不如干个体户,你这活法,简直就是神仙日子了。

老七谦虚地一笑,说,陈主任玩笑了,我这算什么,在我们楚西,十多个亿的大富翁也不是没有,像我这样,车载斗量,多如牛毛。

陈默就笑,说,要真像你说的,咱们这楚西就不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了,再怎么也是高级阶段。说得老七哈哈大笑起来。

聊了一会儿,老七突然用一种责怪的口吻说,陈主任,你们人在仕途,却也自律太过了。

陈默一愣,问,怎么了?

老七说,不瞒你说,我和陈良聊了一个下午,知道他来找你的目的,听说你拒绝他了?

陈默看着老七,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其实,他何尝不想为弟弟找一个工作?只是像他这样的,一个市委办副主任,听起来名声倒是挺响,在市委上班,其实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区区副处级,怎么说也是服侍人的角色,哪儿有能力给他找什么工作!这话说出去,除了自己轻贱自己,再就是让别人也看轻自己,还能有什么用。

见陈默面有难色,老七也就转过话头,不再聊这件事了。

正聊着,老七的手机响了。老七接了电话,抱歉地对陈默说,陈主任,不好意思,有几个重要的客要我去招呼,你坐一下,随便看看,我去十来分钟就来,等下我邀几个兄弟一起吃顿便饭。陈默站了起来,说,不用了,我也得回去,有事要做。老七坚决不答应,说,有什么事你就在我这里做,电话在桌上,电脑也开着,需要人就按桌子左边的按纽,会有人来招呼,我只是去去就来,一定要等着我噢。

陈默想自己回去还不是关在房间里看材料,不如就在这里玩一玩,老七把陈良的住宿费什么都给冲销了,也该和他一起吃一顿饭。于是就安心下来,随手从报架上拿了一叠报纸浏览起来,却是楚西市委机关报《楚西日报》。陈默原来在县委办的时候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到省里混那几年,这个习惯却不再有了。

陈默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报纸的标题,翻着翻着,突然就停了下来。

报纸的理论与实践副刊上,头条一个通栏大标题,《楚西加快对外开放发展濒海经济的可能性与政策思考》,作者署名退之。文章很长,占了约三分之二版,大致是说楚西东面临海,是我国与东盟国家经济交流的大通道之一,具有很好的地理优势,具有相当好的建造深水港的条件。改革开放以来,楚西市在注重陆地经济上倾注了大量精力,而在发展濒海经济上注意不够,港口建设滞后。文章认为。楚西市未来经济发展的潜力在于发展濒海经济,还提出了在酉县,陇海县等临海县大力修建深水港,使楚西成为全省乃至于全国的重要深水海港的设想。

陈默开始还是一目十行的读着,渐渐地就读进去了。一字一句地读完这篇文章,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现在,他可以就政府工作报告的初稿和张啸有谈的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既兴奋又轻松,把报纸再看了一遍,发现报纸却是去年的老报纸,在老七这个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办公室里,却有一张一年前的报纸遗留着等他发现,陈默不禁要生出一种有若神助之感了。

老七果然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说,陈主任,让你久等了。陈默说,久等什么,我也正好休息一下,这几天是累得够戗。

两个人聊了一会,老七说,陈主任,我邀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吧?光我俩,也太清静了一点,怎么样?

陈默想了一想,说,行啊,这年月,朋友越多越好,说实话,我在楚西这地方不认识几个人,有时候办事就不顺当。

老七见陈默同意了,就拿出手机,走到外面打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七才走进来,说,他们来了,走吧。

到了包厢,服务小姐推开门,老七做着请的手势打头里进去,陈默跟在后面,刚一进包厢,包厢里的人就全部站了起来,陈默一看,禁不住想笑,原来是方舟之和娈匡谨,心想这楚西市还真是不大。他们的旁边,还有一个穿着警服的二十多岁的人,长得满脸横肉,见陈默看着他,连忙往脸上堆砌起微笑来。方舟之第一个迎上来,握着陈默的手,说,想不到吧,陈主任,我们又见面了。老七说,原来你们见过面啊。方舟之说,不瞒七哥,前几天我们还专门到市委拜会了陈主任,我们对陈主任的文笔,是五体投地,五体投地。陈默连忙说,过奖过奖,一面却在想,这老七怎么还认识这些文人呀,看来老七的路子是挺宽的。

接下来,娈匡谨也过来握了手。那个穿制服的人在一边静静地站着,老七介绍道,这是我们这个片的派出所龙且所长,人民的保护神。陈默伸出手去,龙且连忙迎了上来,双手把陈默的手握住了摇了摇,说,陈主任您好。

握了手,大家就相互推让着坐上首,一般来说,包厢门口对面的是上位,老七就推陈默去坐,陈默推辞说,两个老师在这里,还有龙所长是地方上的保护神,我怎么敢坐上位,叨陪下座也就勉强了。方舟之说,陈主任文武双全,本来就是我们的崇拜对象,你不坐上首谁敢坐,你就不要再推了,再推,这餐酒就喝不成了。龙且也说,陈主任,你不坐那个位子,这里实在就没有人敢去坐的。推了半天,陈默见自己不入座,大家都不肯入座,只得说声得罪,坐下了。老七坐在他的左侧,方舟之坐在他的右边,老七的左边是是龙且,方舟之的右边是娈匡谨。大家一坐定,服务员就送来了热毛巾,还上了开胃汤。大家一面喝着汤一面聊天。

老七就问陈默,上什么酒。陈默说,酒就算了,下午还要去上班。方舟之说,那怎么成,无酒不成席么。龙且也说,陈主任,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喝一点吧,保证不让你喝醉,中午莫喝醉,下午有个会嘛。

龙且的诮皮话说得顺溜,把民间顺口溜抬了出来,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陈默也只得从大流,说,既然这样,就上一瓶吧,总量控制。大家都说好好,总量控制。老七就叫服务员上五浪液。菜点的是一个地方特色火锅,叫三肚火锅,其实就是把猪肚牛肚羊肚炒好了烩做一锅,另外还有醉虾之类,也上了几个海鲜。

菜上齐了,酒也斟好了,大家就都看着老七,等他发话。老七说,难得今天大家一聚,虽然诸位都是公务人员,下午都要上班,但我想现在公务人员哪儿会有许多事做?今天大家一定要尽兴,这第一杯,我们还是照酒桌上的老规矩,一起干了。老七说完,大家就一致拥护,都碰了杯,干了。陈默本来就有点酒量,因为政府工作报告看完了,心里有了主意,心里觉得畅快,也一口干了。接下来,老七说,陈默主任年轻有为,我提议大家一起来敬他一杯酒,祝他早日高升。大家又一哄而上。陈默说,不敢不敢,我还高升个什么。因为大家同饮,于是也不太推辞,大家又干了第二杯。

几杯酒下肚后,方舟之突然说,陈主任,我借花献佛,借老七兄这杯酒敬你,同时我也有个要求,给陈主任,不知当提不当提。陈默这时也有了些酒意,说,方老师有什么话就说嘛,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去办。方舟之说,我们市作协内刊想请张市长题写个刊名,不知办得到否?陈默说,方老师是诗人,诗人说话都要有意思一些,你说借花献佛,莫非佛祖也爱花?这可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哦。大家都笑,娈匡谨接过话头说,佛祖不爱花,怎么弟子里会有一个绝色美人观世音?陈默也笑,说,观世音据说是个男人化身。方舟之见陈默不接他的那个茬,就有点急,说,陈主任,你不要王顾左右而言他,请张市长题写刊名的事,还要靠你多多支持。陈默说,这个嘛,要说书法,张市长的书法还真是漂亮,在省委办公厅的时候,他的毛笔字就是一等一的。这样吧,你们作协写个报告,我给递一递试试看,可不敢打包票。大家就拍手叫好,说,陈主任爽快,你出面去请张市长题字,没有不应的道理。方舟之端起杯子,说,就冲你这句话,我敬你一杯。

又喝了一杯,隔着老七,龙且端着杯子站了起来,说,陈主任,我是个小小的警察,照北京人的说法,叫片儿警,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呢,有幸和你相识,以后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吱个声,能办的一定办到,我敬你一杯。说着就把杯子伸了过来准备和陈默碰。陈默连忙说,坐下喝坐下喝,莫那么多礼节,咱们打个电话吧,说着把酒杯在火锅边上轻轻敲了敲。龙且却不肯,说,哪能呢,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在陈主任面前坐着干杯啊,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就把酒干了,端着酒杯站着等陈默喝。陈默说,龙所长,我叫你坐着喝的嘛,干嘛站着喝呢,坐吧坐吧,你不坐,我就不喝。

龙且就说,陈主任是嫌我酒量不行呀。陈默说,这从何说起。龙且说,陈主任,这是有个说法的,你先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告诉你。陈默说,还真有说法呀,那好,我就喝了。说着,就一口干了。

见陈默干了酒,龙且笑了起来,说,陈主任,请坐请坐。大家坐下来,陈默说,龙所长,你那个说法呢?龙且笑着说,陈主任莫急,我给大家说个段子,有一个人到医院去割包皮,手术前,一个见习护士来给他剃*,小护士长得挺漂亮,剃着剃着,就见那人的玩艺儿翘起来了,小护士又羞又气又急,连忙跑去向护士长告状。护士长走过来,看见那玩艺儿还在雄纠纠地挺立着,就拿了一杯酒精,往那东西上一倒,哧的一声,那玩艺儿就趴下来了。你们说,护士长说了句什么?

大家果然就苦思冥想起来,有的人说护士长一定呵斥病人不要脸,有的说,一定是说臭流氓。龙且都摇头,大家急了,说,龙所长,你就把答案说出来了吧,害得我们乱猜。龙且把关子卖足了,才说,护士长说道,小样的,就这点酒量,也敢站着喝啊。

大家怔了一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方舟之一只手指着龙且笑得弯下腰来,眼泪都笑出来了。陈默一想,也禁不住捧腹。大家笑了一阵,说,难怪龙所长一定要站着喝酒,原来酒量不错。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才散了。方舟之他们走后,陈默就问老七,说,七哥,你是怎么和这些文人认识的?老七一笑,说,开店子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都要认识啊,没听古话说的,店船妓脚衙,无罪也该杀嘛,说的不过是这五个行业的人黑白两道都混的意思。说起来你老弟别笑话我,我还是市文联委员,市作协的理事呢,无非是每年给他们一些赞助,也要不了几个钱。陈默就明白了,时下,文坛流行什么文企联姻,省作协都在抱企业家的粗腿,作为一个只有编制没有经费的市级作协,也就无可非议了。文学堕落到要去抱暴发户们的粗腿,作家们想方设法和企业家接触,为他们写传记,报告文学,翘道巴望着老板们能从手心里漏下几个铜板,几乎形同*,却还要唱着高调,那已经是文学界人所共知的事实了。陈默想着,不由得心里一寒。

回到到招待所,陈默好好睡了一觉,直到半夜才醒过来,醒来后却睡不着了。于是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搜索退之这个人名,一搜索,还真让他有了新的发现,发现了署名退之的几篇论文,都与濒海经济有关,发表的报刊省市报都有。却找不到关于退之的简历。仔细读了退之的几篇论文,陈默很感兴奋,退之对建设濒海经济研究很深,论证论据都很扎实,古人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遗贤还真有道理。陈默在心里决定以后多留一份心,暗访一下这个高人。

接下来的工作就比较容易了,第二天,陈默起草了一个大概提纲,作为政府工作报告初稿的补充。一切准备就绪,陈默就给张啸打电话,说,张市长,政府工作报告初稿我看完了,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想向你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

张啸说,好啊,我现在还有些事处理,等我打你电话吧。

过了一个小时,张啸的秘书何必业打来电话,说,陈主任,张市长叫你来他办公室一下。市委招待所就在市政府对面,隔着一条马路,陈默收拾了一下稿子,下了楼。赶到市长办公室时,张啸正在批阅文件,见陈默来了,对他偏了一下头,示意他坐下等着。

一会儿,张啸把手头的事忙完了,站了起来,在陈默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怎么样?张啸直入主题。

就目前的稿子来看,大体上可以用,政府办的同志是费了心血的。陈默开门见山地说,又注意不要把市政府办起草人的功劳埋没了,所以先从成绩开始。见张啸在注意听,陈默接着往下说,关于上届政府工作的报告部分,我觉得还是比较客观,只要在语气上动一动就可以了。

唔。张啸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还有呢?

新一届政府的工作思路那一块,我个人感觉比较平,缺乏新意。陈默继续说,见张啸微微地点了点头,受到了鼓励。这些工作思路都是比较传统的,也是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做的工作,创新的意识不强。

我也有这个感觉。张啸坦诚地说,这不是秘书怎么写的事,是领导怎么去考虑的事情,你认为,我们楚西市新一届政府工作要怎么创新呢?

陈默迎着张啸信任的目光,谦虚地说,至于如何创新,我想您已经心里有底了。我把自己的一点想法写了个提纲,不知是不是提到点子上。说着,他把自己写的提纲双手呈送给张啸。张啸接过提纲,细细地看了起来,看了一会,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来。

很好,陈默,你的这些想法也正是我平时考虑的,作为一个濒海城市,我们应该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建设港口城市,题目是大了一些,需要的时间也长了一些,一届政府可能干不了,干不完,就难以在短时间里出政绩,但必须要提,必须去做,只有这样,楚西才有希望。

是。陈默说,用敬佩的目光盯着张啸。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楚西市未来经济发展的潜力就在于开发濒海经济。

张啸说,陈默,你来也有几个月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我想,你要利用在市委办工作的这段时间,多下去搞一些调查研究,特别要注意加强建设港口城市的可行性研究。

是。

组织上可能会给你压更重的担子,你要有思想准备。张啸又说。

陈默心里悚然一惊,他懂得这句话的含意,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一些,快得令他猝不及防。

当然不是现在,要耐得住。朦朦胧胧之中,他又听到张啸说。古人有一副对联,我送给你,那就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

我一定做到。陈默说。

第十二章

因此先看了政府工作报告的征求意见稿,心里有了底,写起市委书记的讲话稿也就得心应手了。陈默把路由之书记在人代会上的讲话拉出草稿之后,肖仁富秘书长把市委办的笔杆子们一起开了一个讨论会,大家提了一些意见,再由陈默作了一次补充和修改,就提交上去了。没几天,肖仁富秘书长召见陈默,高兴地告诉他,稿子通过了。路由之书记看了稿子,很高兴,说观点很新,过两天要来办公室慰问一下笔杆子们。

果然,没几天,市委办就召开了全体办公室秘书会议,会议由常务副主任徐克俭召集。大家刚到齐,肖仁富就陪着路由之书记走进来了,同来的还有市委副书记蔡鹏,会议室里立即发出热烈的掌声。路由之书记腆着肚子,神采奕奕地一个一个地和大家亲切握手,握到陈默时,肖仁富在旁边介绍说,这位就是陈默副主任,是跟蔡书记的,这次稿子就是由他负责执笔的。路由之握着陈默的手,把陈默好好打量了一小会,说,很年轻嘛,不错不错。陈默就感觉有股幸福的潮水从心底涌来,几乎要汹涌澎湃了,激动得不知道自己都喃喃了些什么。路由之放开他的手去握旁边人的手去了。

路书记亲自来慰问,大家都很激动。肖仁富把路书记让到主位坐下后,代表大家请路书记讲话。大家热烈鼓掌。

路由之摆了摆手,让大家的掌声静下来,说,这些天来,大家辛苦了,这次活儿完成得很好,观点也很新,这说明,我们市委办的同志们是在不断学习和不断进步的。大家又热烈地鼓掌。路由之摆了摆手,又说,我感谢同志们。办公室工作很重要啊,如果说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是一线指挥员,办公室就是我们的参谋部。

路书记说完了,蔡鹏副书记也勉励了两句,肖仁富代表大家对书记的关心表示感谢。这期间,陈默一直在悄悄观察着蔡鹏,蔡鹏平静地看着大家,一个多的眼色都没有给他。这个时候,肖仁富宣布说,请大家自由发言。会议室一下子静了起来,大家都低着头,仿佛都等着别人先说。冷场一小会儿,徐克俭站起来,眼睛看着路由之说,我说两句。路由之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点了一下头,徐克俭说,首先,这是县委领导,特别是路书记的关心,给稿子的起草指明了方向。还有同志们的共同努力,至于我本人,写材料不是我的擅长,我只能在后勤工作上给同志们当好服务,让同志们把心专到材料的撰写上面去。陈默听了,觉得好笑,因为徐克俭的话如果是一个外人来听,还以为是他写的呢,倒是他的功劳最大了。接着向前他们也先后发了言,都是首先肯定了市委领导的重视和指导,细细听起来,其实每一个人发言都很微妙,大家在对路书记的培养表示感谢的同时,无不剑走偏锋地流露出自己对这个讲稿作出的贡献。

陈默静静地听着,不禁觉得幽默起来,心里一面作着发言的准备。轮到肖仁富点名让他发言时,陈默一点也不流露出有功的迹像,而是把成绩都推给了肖仁富和办公室的同事们,推得一干二净,似乎这个讲稿的起草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路由之微笑着,听着大家的发言,不时颔首道,好好,好。

大家发言完了,肖仁富说,路书记为了表示对大家的关心,今天中午宴请大家。大家于是欢呼起来。路书记站起来说,本来我和蔡鹏同志准备和大家一起吃饭,给大家敬一杯酒的,但是省里来了领导,我和蔡鹏同志就不能和大家一起去吃饭了,请肖秘书长代表我和蔡鹏书记给大家敬一杯酒。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送走了路书记后,大家一起来到了一家酒店,酒菜都已经摆好了。大家入座的时候,肖仁富悄悄对陈默说,小陈,你很谦虚,很好,我已经在路书记面前表扬了你,他对你印象很好。陈默连忙表示感谢,说,秘书长,陈默不才,全靠秘书长培养,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栽培。肖仁富脸上笑开了花,说,我这个人没什么,就是爱才,惜才,好好干吧,前途无量。

人代和政协会即将召开的前几天,陈默接到舒芳的一个电话。陈默问,你在哪里?舒芳调皮地说,你猜猜看。陈默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说,小鬼头,你是在楚西市里面吧。舒芳说,算你猜得准,我在华天宾馆。陈默问,你在华天宾馆干什么,出差来的?

舒芳笑了起来,说,你还真是闭塞呢,要开市人代会了,这是楚西市三百多万人民政治生活上的一件大事,这么大的事你在市委办还能不知道?

陈默说,你是人大代表?你就是人大代表,也还没到报到的时间啊,你提前那么多天来做什么。

舒芳那头的声音就有点不高兴了,说,怕人家来打扰你啊,那我不打扰你。

陈默一听,确实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头,女朋友来了,哪有这么就说人家的,应该是表示欢迎才对嘛。这么想着,就对着话筒说,对不起对不起,舒芳,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误会了。你在哪个房间,我马上到。

舒芳说,我不告诉你。

陈默笑了起来,说,你不告诉我,我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你。

舒芳说,安心上班,不许淘气哦。

陈默打电话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办公室秘书龙云做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却把所有听觉都集中在听电话上来了,耳朵竖得比兔子耳朵还长。陈默放下电话,草草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办公桌,给龙云打了个招呼,说,龙云,我有点事出去一下,领导问起来给我支吾一下。

龙云笑道,陈主任有事,还要跟我讲什么,只管去就是了。龙云的口气虽然是巴结的,但听起来却让陈默多少有一点儿不舒服,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陈默感觉到龙云是那样的一种人,对官场规则很感兴趣,处处要求自己遵守规则,可惜的是往往不能做到浑然天成,说出来的话,尽管没什么,听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太顺耳,似这一类对仕途极为注意而且始终保持高度热情而又天赋不够的人,实在太多了。这类人一生都在学习怎么做官,却一辈子不得要领,等到自己懂得怎么做官的时候,韶华已过,只能在聊天的时候,把自己一生的教训传授给新一代如他一样愚蠢的人了。

陈默出了门,立即就在门口拦了一辆的士,往华天宾馆赶,赶到华天宾馆时,正碰见刘安邦指挥几个秘书搬运一些材料,一垛垛像小山一样。见陈默到来,刘安邦笑着揶揄道,火急火燎的,当新郎呀,那么急?陈默无意被他说了这么一句,脸立马红了起来,说,你这张烂嘴,张口没有人话。也不理他,直接就去了吧台,在登记簿上找到了舒芳的名字和房号。

陈默装着悠闲的样子,在宾馆的大厅里慢慢踱着步,直到大厅里没有人了,才急急上了楼。走在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的走廊上,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跳激烈得似乎要蹦了出来,他找到舒芳的房间面前,用手扪了扪跳得发慌的胸口,才轻轻按下了门铃。随着一阵轻轻的,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的脚步声从里面传到门边,门无声地打开了。

陈默一进门,就把舒芳一把搂住了,两人的嘴唇就焊接在一起,再也不肯分开。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长吻,温热的嘴唇传递着彼此的思念,两个人都仿佛要把对方的生命从身体里吸出来,深深地吸入到自己的心里去。这个吻窒息了他们,使得两人明显感到了缺氧,陈默主动把嘴唇挪开,说,等急了吧?

谁等你了呀。舒芳娇羞地说,自作多情。

我自作多情?陈默叫道,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在舒芳起伏不定的身上游移,探索。舒芳紧紧依附着他,却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含羞带笑,不肯就范。

陈默紧紧地抱着舒芳,一双手游遍了巫山十二峰。舒芳开始还抗拒着,不一会儿,脸变得潮红了,呼吸也粗重起来。舒芳情不自禁地把嘴唇伸过去,压在陈默的嘴上。陈默深深地吸了口气,尽情畅饮爱情的美酒。当他把手伸到最后的禁地时,舒芳一愣,一下子清醒过来,抗拒的力度明显加大了。

好了,小流氓,你已经超过界限了。舒芳尽力抗拒着陈默的侵略,趁他不注意的瞬间,突然把他推倒在床上,自己站了起来,脸红红地跑进了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尽,那双眸子含羞带笑地看着沮丧地躺在床上的陈默,笑说,好凶险,差点落入虎口。

你是女武松,哪只老虎敢吃你呀。陈默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又想扑过去,舒芳却拿捏好了距离,坐在他扑不到的地方了。

女人的心真硬。陈默说。

你才知道呀?

陈默不再说话了,装着生气的样子。舒芳看着他的神情,又好气又好笑,突然扑过来把他抱住了。

她喊道,傻瓜,我的傻瓜,我是你的,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只是,还不到时候,让我们好好珍惜,等到结婚的那天,好吗?

陈默点了点头,自己去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以便自己把激情平静下来。接下来,舒芳告诉着他,她这次来楚西市有十多天时间。陈默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了,原来,每到两会期间,市政府办都要从各县抽借一些办公室人员来帮忙会务,从两会前一个星期开始,到两会结束。舒芳这次是主动要求去市里帮忙,当然是为了陈默,她一申请,李一光也就善解人意地批准了。

我们终于有十来天的机会在一起了,陈默说,欣喜异常。

是的,这是我做梦都在想着的,陈默,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吃了你的药了吗,你给我吃了什么药,让我无法忘记你?而你,却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我,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份相思。舒芳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倒在陈默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喃喃地倾吐着情话。

我也一样,傻瓜,我也在承受。陈默说,沉醉地看着怀里小鸟依人一样的舒芳,不停地亲吻着她。心里却想着,一个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到头了,这个女孩,从见面的那天起,就让他动了结婚的念头,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有了家的感受。

晚上,陈默把舒芳请出宾馆,两个人在外面的小摊子里吃饭,回到宾馆时,已经是十点多钟了。他们在宾馆的大厅里,劈头就遇见了刘安邦。刘安邦一见他们,笑了起来,说,舒主任,我说吃夜饭时怎么不见你,原来是有人请客啊。又对陈默说,陈主任,我说你怎么天天往华天宾馆跑呢,原来是别有用心呀。

陈默也不再掩饰,而是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刘主任,我都三十岁的人了,再不努力,青春不再,后悔无及呀。你要是还有点人性,就多给点方便,小弟感激不尽。

刘安邦说,这好办,君子成人之美,只是,到时莫忘了我的一顿酒就行了。

陈默说,行,到时拿酒桶给你洗澡。

果然,第二天刘安邦安排工作的时候,把负责装订材料的舒芳调了出来,让她去会务组帮忙布置会场,因为政协会议先一天举行,会场有市政协的一帮人在那里布置,第二天到人大会议时只要换上会标和会徽就成了,舒芳根本插不上手,这无疑等于是放了舒芳的假,让她和陈默扎扎实实地相处了一段时间。

两会报到前三天,陈默给刘安邦打了个电话,说,刘大主任,你在哪里?刘安邦说,我还能在哪里,都火烧眉毛了你说我还能在哪里?陈默笑了起来,两会快到了,刘安邦确实是忙得脚后跟打屁股,有时候两个人在路上碰见了都难得停下来打个招呼。市人大和市政协也忙得像救火,只有市委办不用办会务,相对超脱一点。

陈默说,我找你有点事,有时间不?刘安邦说,行啊,有事快来我办公室,不然,等下我又要去布置会场去了,政协办公室的人在那儿等着,要我去帮忙给领导排座次。陈默说,我就来,等等我噢。说着,丢下话筒就走。

到了刘安邦办公室,正碰见刘安邦正对着几个办公室秘书发火,说,这事儿你们也揽过来做什么,政协会开在前面,自然要由政协办公室去布置,谁要你们揽这个事了,现在倒好,你们揽了过来,政协办的那帮人倒成了闲人,要知道,他们是有专门的会议经费的啦。那几个办砸了事的秘书勾着脑袋听骂,不敢吱声。见陈默来了,刘安邦才下了赦免令,说,算啦,以后要注意。政协会过后,是人大的会,你们就不要再去给我揽事儿了,等下我给政协的张秘书长打个电话,叫他们自己去结那些小工钱就是。几个挨了训的秘书这才如获大赦,连称是是是跑开了。

见那几个秘书走远了,陈默说,刘主任,俗话说得不错,是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没想到平时里和蔼可亲的刘大主任也会训人,发雷霆之怒啊。刘安邦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是气糊涂了,失态失态。你看,这政协办的事儿,揽过来成了政府办的事儿了,钱他们稳拿着,事情我们办,开支也是我们的,这是什么事儿?

陈默笑了起来,说,这倒是,难怪你生气。

刘安邦问,有事?

陈默说,是这样的,不知道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的住宿归哪家安排,我有个朋友,开了一家酒店,如果方便的话,给他那儿也安排几个人。

刘安邦说,你说这事儿呀,一般来说政协委员由政协安排,人大代表归人大安排,费用也归两家从自己的会议经费中列支。不过,作为大会筹备组的负责人之一,我们也可以给他们提提建议,说吧,哪家酒店?

陈默说,大富豪酒店,是一家上档次的酒店。

刘安邦笑了起来,说,行,我向他们提一个议,管不管用我就不知道了。

陈默笑了起来,说,谁要你保证了,我也是随便说说,毕竟是朋友,能帮的就帮呗,反正这钱花在哪个宾馆也是花。

出了刘安邦的办公室,陈默松了一口气。虽然刘安邦没有说保证,其实这事儿也就*不离十了。楚西这地方开两会,由于人大办和政协办人手少,政府办人手多,县里成立两会会务组的时候,往往得由县政府办来协调各方,人大和政协也乐得拿着会议经费少做事,凡事听政府办的,都成习惯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瞅一个没人的时候,他就给老七打了个电话,说,七哥,我已经给领导汇报了,想给你那里安排一些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住进来,不知道能办得成不。老七很感动,说,陈主任,我都忘记了,你还放在心里啊。谢谢你大力支持,不管办得成办不成,兄弟这份情我都领了。陈默说,我是先给你打个招呼,这事还不准能成,如果办成了,你要一切按人大、政协的指示去做,千万莫出什么岔子。老七连连答应,说,好的,你放心,要是这事儿成了,我一定按人大政协的要求去办。

放下电话,陈默很高兴,这事儿有了眉目,他也就不欠老七的人情了。自从来到楚西市的第一天起,在李一光的介绍下认识了老七,老七就事事处处为他着想,确实是帮了不少忙。人家凭什么帮你的忙?陈默想,这是有个理由的,一是李一光的面子,二呢,现在生意场上的人,都懂得先予后取的道理,交一个朋友就是开辟了一条发财路。陈默知道自己一个小小副主任,目前是没有什么可以让老七利用的,因此,对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住宿安排就很上心。陈默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不欠人情,陈默把欠人情当着是人生阶梯的负荷,负荷太重,行进自然就会很困难。

市两会召开期间,县委办的工作相对轻松多了,陈默每天除了读读书,就是去舒芳那儿,陈默开玩笑说是抓紧时间谈恋爱。按照市委办的老规矩,每个办公室成员都会被指定为某市委副书记的秘书,场面上叫着跟,几大办的秘书往往一见面就相互问,你跟那个书记啊?书记们有排名,除了正书记外,几个副书记的排名一般是专职副书记、分管政法的副书记、接下来是上面一些单位来的挂职的副书记。市长是第一副书记,但除在外,因为有市政府办的秘书跟。书记们排名有先有后,也就显得秘书们有高有低了。

陈默跟的是市委专职副书记蔡鹏,蔡鹏副书记也是楚西市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从乡干部到县干部一直干到市委副书记,年纪不老资格却很老,又是分管组织人事的,连路由之书记都要让他三分。陈默来后,蔡鹏副书记并没有真正地让陈默跟着,出去总是带着他原来的秘书向前。陈默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堪,这明显就是把自己给晾起来了。陈默想,在蔡鹏副书记心里,他陈默无疑是市委第一副书记、代市长张啸的人,说不定还会把他当成张啸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呢,蔡副书记怎么会真正把他带上呢?

有一次,蔡鹏对陈默半开玩笑似的说,陈主任,你跟着我是不会有什么进步的,关键是要紧跟张啸代市长。这话都有些直白了,只差说你不是我蔡鹏的人,你是张啸的人了。所以,陈默对蔡鹏副书记的态度,除了更加谦恭尊敬外,更多了一分小心,一般来说,蔡鹏不主动叫他跟着,他就不主动去跟。

市委办的秘书们没事的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议论议论领导,陈默虽然不参加议论,却也听出了一些事儿,大家的说法是,如果按部就班的话,这届市长候选人就是轮也该轮到蔡鹏了,偏偏这个时候上面却派来了张啸。哪怕蔡鹏的心宽得像海,也不可能没有一点遗憾。听说省里为了安慰蔡鹏,曾提出把他调到省里一个厅任党组书记,行政上同样是升了一级,可蔡鹏却不愿走,说是对楚西市各方面比较熟悉,留在楚西比到省里工作更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原来陈默也估计,在政府换届的事上蔡鹏会横插上一条腿,他毕竟在楚西时间长,多年经营,根基很深。没有想到,两会召开前半个月,省里来了一纸通知,通知蔡鹏去省委党校参加厅局级领导研讨班学习,蔡鹏接到通知,只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楚西市。省里这样安排的用心,就是才参加工作的青皮后生都一目了然,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蔡鹏惯于官场还能不明白?

蔡鹏到省里学习去了,陈默就更加清闲起来。虽然蔡鹏不要他跟着,可名义上他仍然是蔡鹏的秘书,办公室也不好安排他临时跟其他领导,这就使得陈默成了事实上的三不粘,有了一个难得的空档。

这期间,陈默多次打开电脑,想趁着这难得的清闲,写一个构思了很久的小说。可是打开电脑后,却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连一点激情都没有,呆呆地对着显示屏半天,最后连一个字都没有打上,只得无奈地关闭了电脑。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以前他对写作始终有着极大的热情,即使是在工作非常忙的时候,心中的那种激情也不曾消退过。就是在中午休息的两个半小时,也能见缝插针写出两三千字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文学激情在消失呢?难道,真的如人们所说,文学与政治是不可克服的一对矛盾?况且,他现在的状况,离政治还是十万八千里,他还没有浅薄到当了一个小小的市委办副主任就自认为是在搞政治的地步。

这个心情,他也透露给了舒芳,他曾问过舒芳,一个是写小说的陈默,一个是从政的陈默,你会喜欢哪个?舒芳认真想了好一会,说,我会更喜欢一个写小说的陈默。陈默听了,把搂着舒芳的手紧了一紧,平心而论,陈默自己也喜欢那个写小说的自己,一个富于理想、激情澎湃而又单纯到透明的陈默。

然而,在心的最深处,他却隐隐知道,那个陈默是一去不复返了。

按照市电视台新闻频道的说法,楚西市两会在全体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共同努力下,圆满完成了各项议程,胜利闭幕了。张啸代市长高票当选楚西市人民政府市长。一时间,新当选市长张啸的施政讲话成了人们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其中大力实施濒海经济建设,加大楚西市改革开放力度的论题最为人们所关注。

随着两会的结束,从各县抽调来帮忙会务的人员也都要回到各自的县里去。舒芳临走那天,陈默请了假,来到舒芳住的房间,他们一整天呆在房里,说不完的情话,述不完的离情。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舒芳哭了,陈默默默地吻干她的泪水,感觉到自己的心无比柔软,如水一样晃动。等到舒芳不再哭泣了,他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

闭上眼睛,陈默用无限爱怜的目光看着舒芳,轻声说。

舒芳听话的闭上了眼睛。陈默拉住了她的左手,把一枚戒指戴在她纤长的无名指上。

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舒芳睁开了眼睛,无限惊喜地伸出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红色的戒指,那是一个用新版百元人民币扎成的戒指,戒指的最上面,纤细的笔迹写着,陈默爱舒芳。再仔细看,红纸的其他部分都写满了这五个小字。

陈默深情地拉着她的手,说,芳,我现在还买不起一个订婚戒指给你,但我爱你的心是真挚的,请接受我的求婚吧。说着,他单膝跪了下去。

舒芳含着泪,幸福得一塌糊涂。

我保证,这辈子让你幸福,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舒芳俯下身去,把他拉入自己的怀里,让他的脸紧紧挨着自己青春的胸脯,呓语一样的喃喃道,我答应你,我的白马王子,我要做你最贤惠的妻子,做你最幸福的妻子……

第十三章

陈良终于打电话来了。

接到陈良的电话,陈默第一句就说,陈良,你到哪儿去了,走了也不打个招呼,这么久也没有给我打电话?

陈良说,哥,我看你那个忙,就不想打扰你了。然后陈良又说,哥,娘生病了。

陈默吃了一惊,问,娘生什么病了,现在在哪里?

陈良说,娘肚子痛,还没有去医院,家里拿不出钱。陈默想都没想,说,陈良,赶快包台车,把娘送到楚西市人民医院来,我先去那儿等你们。

陈良说,楚西市医疗费更贵,钱怎么办?

陈默说,这个不要你考虑,娘的病要紧。

放下电话,陈默立即把自己所有的存折翻了出来,在省城的两年,他存下了五千块钱,工资本上还有两个月的工资共三千多块,其他就没有了。陈默知道,现在医院一个普通的外科手术,没有上万元是不行的,可是,这钱怎么解决呢?

陈默有点心酸,从外面看来,自己是个公务员,大小还是个副处级,其实公务员也差别很大,不同地区的公务员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贫困地区公务员工资只够糊口,即使是县长,也只有一千七八百元,不上二千。陈默在省里时,看到省里的公务员副处级光车贴费都是三四千,比他的正工资都多一倍多,心里很是不平衡。而社会上一提到公务员,仿佛都是贪官似的,在别人看来,每个公务员都有灰色收入,其实哪是那么回事!

愣坐了半晌,陈默想,只有借钱一条路子了。只是,向谁开口借呢?他初来楚西市不久,还没有什么朋友,市委办那些年轻人无疑也是没有什么钱的,刘安邦、李一光这些人,如果他开口,他们会借,但他怎么拉得下面子去!想了半天,他觉得只有三个人可以开口,一个是张园,一个是舒芳,还有一个就是他的朋友马宁。盘算了半天,最后决定向马宁开口。自从和舒芳恋爱后,陈默心里总是对张园抱有歉意,觉得是自己负了张园,因此实在也不好向她开口。至于舒芳,还没有结婚就向未婚妻借钱,也不是好选择。只有马宁,彼此是铁哥们儿,马宁当着《海钓世界》的编辑,还开着公司,是个先富起来的主,口袋里有几个闲钱,拿着去钓鱼也是花销,而且他为人慷慨,只要开口了,没有不应手的。

盘算好了,陈默就给马宁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打就通了。马宁一听是他,就说,怎么想到打我的电话了?陈默说,马宁,我遇到点儿难事了,不向你求援还向谁求援?马宁说,什么事,说吧。陈默说,我娘病了,要住院动手术,你知道我的底子……马宁说,伯母住院了?陈默说,还在来楚西市的路上,一到就要付钱,你说我能不急?马宁说,行,把你的卡号告诉我,我马上给你打过去,幸亏我今天没有出海去钓鱼,要不,还真麻烦了。

放下电话,陈默长吁了一口气,心里那块石头落了下来,拔脚往医院赶,刚出县委大院,迎面碰上了司机小向开车进来,小向停了车,问,陈主任,要去哪里,我送你吧。陈默见车上没有坐人,就说,也好,麻烦你送我一趟到市人民医院。小向说,看你客气的。

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小向问,陈主任到医院去看哪个?陈默回答说,看一个朋友。陈默不想告诉他,一般来说,市委办谁家亲属住院了,办公室都要组织大家去探视一下,以示关心。去探视除了公家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外,秘书们看人情厚薄都要给病人五十到一百块钱,这牵涉到人情往来。陈默不想让大家知道,有两个考虑,一是他才来不久,办公室好多人以前有什么事儿,他没有机会去送礼,现在一来就让人家破费,不好意思。二呢,他心里对办公室能来几个人探望母亲实在没有把握,别看秘书们一个个外表洒脱,其实都是人精,把人情往来看得很重,而且从政的天生势利眼,领导家属生病住院,大家挤破头往医院去看,如果是一般干部的家属,只怕有些人根本不来,就是来了,不过给病人五十块钱,遮个羞以便日后好见面。既然没有把握,还不如干脆瞒到底,免得到时自己尴尬。

到了医院,陈默向小向道了谢,把他打发走了,自己坐在门诊大厅里等着。又过了一个小时,陈良他们才赶到。

陈良是包了一台面的车从酉县直接赶过来的,在等待他们的时候,陈默以为娘的病不过是老病发作,哮喘病这种东西,不是什么急病。不料陈良他们的车一停下,他就看见陈良背着母亲下来了,这才觉得问题严重起来,娘向来很坚强,不是病到起不了身是不会要别人背着的。陈默迎上去,就听到娘在虚弱地呻吟,央求陈良把她放下来。看到他,娘也没有顾得上打招呼,而是直接从陈良的背上梭下来,一直梭到地下去了。

娘。陈默喊,想用手去搀扶娘。娘却把他的手推开了,娘痛得厉害,弓着身子只想在地上滚,陈默和陈良挽起手来,把她抱起来,一直抱到急诊室,放在一把椅子上。直起腰来,陈默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急诊室从门口直到走廊都排满了人。陈默没有想到医院会有那么多的病人排队,所以一直在门诊那儿等着陈良,既没有提前去挂号,又没有来站队。现在只能排在最后面,眼看着娘痛得冷汗直冒。陈默跑去挂了号,回来时,娘痛得坐不得了,蜷缩到了地上。陈良招呼陈默,说,哥,我们把娘搀起来,叫医生给先看看,至少先打一针止痛的吧。陈默想,也只有这样了,于是对着排队的人一拱手,说,对不起大家,请让我的老人家先看一下吧,她实在痛得受不了了。排队的病人们看到老人痛成那样,都说,你们先看,你们先看,我们没有意见,病也有个轻重缓急不是?都是病人,谁不晓得痛的难受?

兄弟俩一边道着谢,一边搀扶着娘挤到了最前面,进了急诊室。因为人多,挤路让路的,闹出了小小的动静。急诊室里,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看病,一抬头见兄弟俩搀扶着老人插了上来,劈头就呵斥道,插什么队?出去!

陈默说,医生,对不起,她痛得受不了,让我们先看看吧,我们和大家讲好了的,大家没意见。

金丝眼镜看了他一眼,说,不痛谁还到这里来,都插队,还要不要规矩?

陈默说,请您快给她看一下吧,医生,她痛得受不了了,实在不能再等了。

金丝眼镜说,怎么的,你还指挥我来啦,谁叫你等来着?要想不等,就配个私人医生好了。

陈默看来头不对,就住了口。陈良却忍不住了,接口说,医生,你怎么说话这么冲,我要是配得起私人医生,还到这里来挨你骂?

金丝眼镜斜了陈良一眼,说,我说话就这口气,不爱听你换别的态度好的医院去!陈良还要说什么,陈默拉了他一把,他才气咻咻地闭了嘴。

医生看完了一个病人,说,12号,谁是12号?

一个患者应声走了进来。陈默说,医生,求求你先给我娘看看吧,她痛得实在受不了了。

金丝眼镜似笑非笑地看了陈默一眼,说,等着吧。

陈默还要说什么,金丝眼镜给12号病人检查去了,再也不理会他们。就这样,金丝眼镜按照桌上压着的号子一个一个念下去,半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念到他们的号子。陈默看着娘的呻吟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了。就连那些看病的病人都看不过去,纷纷说,医生,还是让他们先看吧,病人痛得厉害,他们插在我们前面,我们愿意。

金丝眼镜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念起了号。陈默实在忍不住了,说,医生,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就忍心看着她这样挨痛吗?

金丝眼镜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回答,我按规矩办事,不是态度不好吧。

陈良气得攥紧拳头,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陈默连忙拉住陈良,说,算了,再等一等吧。

陈良气呼呼地甩手走了出去。一会儿,陈默发现金丝眼镜腰间的手机响了,金丝眼镜一手摘下手机往耳朵边贴,一边给一个女患者检查,刚喂了两句,金丝眼镜停下了检查女病人的手,诧异地看了陈默一眼,又看了一眼,一边对着手机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马上给病人看。说完,挂上了手机,对那个正在检查的女病人说,你稍等一下,还是先让老太太检查一下吧。说着,朝陈默笑了一笑,说,把病人扶过来吧。

金丝眼镜突然间态度上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陈默简直当自己是在做梦,根本没有意识到金丝眼镜是在喊自己,直到有人提醒他才醒悟过来,连忙点着头,连声说着谢谢,把娘扶了过去。金丝眼镜让娘仰着睡在一张床上,检查起来,查了血压,问了病人情况。态度竟然很是热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馨!金丝眼镜检查完后,开了一个单子,对陈默说,把老人家扶到透视科去照个片子,老人家犯的大概是腹膜炎,或者是阑尾炎穿孔,照了片,就去外二科住院吧,要动手术。

陈默一迭连声地道着谢。

陈良走了起来,却扳着脸,低声说,一只狗!陈默生怕金丝眼镜听到,偷眼看时,金丝眼镜的表情明显是听到了,见陈默看他,金丝眼镜连忙挤出一丝笑容来,表示自己并没有听到。陈默连忙拉着陈良搀扶着娘挤了出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利得有些不正常,他们赶到放射科时,那里也排着很长的队,他们的单子递上去,医生就立即念了他们的号。扶着老娘从排着长长的队列中走过去,陈默不禁对那些*了队的病人满含歉意,一边朝四面八方点着头,一边从人墙中挤了进去。

确诊出来了,是阑尾炎,而且已经穿孔了,难怪得娘痛成了那个样子。陈默和陈良一块把娘推到住院部外二科病室,刚把床位安排下来,医生就通知他们立即手术。

看着娘被几个医生和护士簇拥着推进手术室去了,陈默心里安静下来,和陈良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兄弟俩都不说话,好像没有什么话可说。坐了好一会,陈默才问起娘生病的具体情况,问爹为什么不来。陈良说,家里还有一头牛,六七口猪和十来只羊,爹来了,牲口还不饿死?陈默感慨地说,我出门在外,爹娘是太辛苦了。

陈良说,是,娘他们很辛苦。

你也辛苦了,陈良。陈默又说,突然间,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柔软得像被春水浸泡过的土地,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想起上次陈良来找他,想要通过他找一份工作的事儿来,他心里充满了歉意。他想等陈良先提出来,然后再给他解释,但陈良却像根本上忘了那件事,压根就不提那件事。陈默歉意地看着陈良,接着说,上次那事,我实在办不到,你还是安心在家吧,爹和娘老了,身边也不能没有个人。

陈良笑了笑,说,嗯,我懂。

当农民是苦了点,但也自由,再说现在这时代,只要脑瓜子灵活,外加上不怕苦,当农民也可以发财。陈默又说。

嗯。

回去后,不要再到矿上打工了,太辛苦,而且危险。陈默看着陈良清瘦的脸,继续说,在家里做,有好姑娘就给自己找一个,咱爹妈都盼着孙子。

陈良笑了笑,说,嗯,我懂,别光说我,你要抓紧。

知道。陈良说,就再没话了。在陈默面前,陈良总是像没有长大的孩子,一付服服贴贴的样子,其实兄弟俩也就差个两岁。陈默考上大学那年,陈良16岁,正在读高一,为了让陈默读得起大学,他辍了学,全力支持陈默学业。由于陈良在哥面前过于温驯,兄弟俩也就没有多话可说,陈默说一句,陈良应一句。陈默不说,陈良也就没有了话。聊了一会儿,陈默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于是住了嘴。

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两个护士推着一床病人出来,陈默和陈良连忙赶过去,却不是娘,是另一个病人。兄弟俩只得又回来坐着。刚坐下,对面的电梯门开了,几个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直接走到陈默面前,喊,陈主任,老人家怎么样了?手术还没有做完吗?

陈默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却是老七,带着酒店的几个员工,肩扛手提的拿着礼物,显然是来探望病人的。陈默连忙站了起来,说,还在手术室里。说完,又奇怪地看着老七,问道,七哥,你怎么知道我娘生病的?

老七笑了笑,不回答。回头拉了一个中年男子过来,说,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市委办陈主任,我的老乡。中年男子连忙伸出手来,说,久仰久仰。老七又向陈默介绍说,这位是崔敏崔院长,我们现在踩的就是他的地盘。

崔敏连忙谦虚,说,看七哥说的,我们都是在市委的领导之下呢。又对陈默说,陈主任,我要向你作检讨,刚才让老人家在急诊室等久了,那个姓樊的医生态度恶劣,违反了院里关于医德医风的制度,我让医院总务科派人去查了,那个樊医生,我们初步考虑作停岗处理,以观后效。

陈默听了好久,这才把话听懂了,原来崔敏是市医院的院长,正为刚才医生的恶劣态度检讨呢。这么想着,陈默就知道刚才那个医生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是因为什么了,肯定是老七插手了这件事。只是,老七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母亲生病来到医院,又知道他们在急诊室的遭遇呢?还有,老七一个私营业主,充其量也就一个暴发户,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把市医院院长都调动了呢?

陈默正想着,只见陈良走了过去,一把握住老七的手,说,七哥,麻烦你了,要不是你出面,只怕我妈她痛都痛死了。老七笑着说,陈良,一点小事算什么,其实你只要提一下你哥是市委办的,医生也不敢马虎。崔敏插嘴道,这主要是我们管理不善,医生素质也是良莠不齐,我们将以这次当教训,好好开一个会,整顿一下医德医风。

陈默这明白过来,一定是陈良从急诊室出去的时候,给老七打了电话,老七又给崔敏打了电话,才使得医生转变了态度。见崔敏这么说,陈默就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自己以官压人似的,于是说,崔院长不必过于自责,个别医护人员素质低,我们都能理解,处理就大可不必了,吸取一点教训也就行了,要真是把他处理重了,不骂我一万个朝天娘才怪,咒也要把我咒死啊。

崔敏见陈默这样说,也就没再说处理人的事了,说,陈主任,你是宰相肚里行得船,大人大量,这样吧,我还是把姓樊的那家伙叫来,叫他当面给你认个错,你也出出气。

陈默见崔敏这样说,就要推托,陈良拉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将出口的话就吞了回去。陈良低声说,那个狗日的医生,是得教训一下,你拦着做什么?!

崔敏拿出手机,拨了号,说,办公室吗?你通知樊仕春到手术室这里来一下,他狗日的干的好事!

听到这里,陈默才说,算了,崔院长,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还道什么歉。老七说,陈主任,你不要拦崔院长,这是他的份内的工作嘛,那狗日的医生,医术不怎么样,摆谱倒是摆上了天,不教训一下怎么了得,这医德医风还怎么改善?

崔敏连连称是,说,还是七哥是搞企业的,懂得管理,我正要以这件事为契机,给全院的医德医风整顿抓一个典型,不是说要典型引路吗,反面典型也是典型。

正说着,就听得楼梯有脚步想,那个姓樊的医生一头汗水跑来了,估计是等不到电梯,直接就爬了上来。见到崔敏,姓樊的脑袋勾了下来,喃喃地叫了声,崔院长……崔敏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樊仕春,总务科的人找到你了没有?樊仕春像蚊子叫一样回答说,找到了,院长,我错了,我检讨……

崔敏转过身子,把屁股对着樊仕春的脸,拖长了声音说,姓樊的,你听着,楚西市三百多万人口,要找一个什么天才我是找不到,但要找一个外科医生,老子他妈随手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是谁?你神气什么?!现在医学院毕业出来的本科生硕士生都他妈没人要,像你这样的歪瓜裂枣,能有一碗饭吃也就便宜了你……

陈默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听崔敏当着大家的面电闪雷鸣地训斥樊仕春,心里不禁惕然,生怕樊仕春受不了会反唇相讥。他想,再怎么着樊仕春也是个医生,是个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好面子,性格耿介,崔敏这样当着众人的面他下不来台,只怕会起抵触情绪。正想着,却见樊仕春弓着的身子弯得更低了,鼻子都快要碰到崔敏的屁股了。樊仕春一脸哭丧相,头上汗水一道道像小溪一样流下来,那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全然是一个任人捏巴的软蛋,一想起刚才他那种盛气凌然的样子,陈默真是又可笑又可气,人的两面性真是可怕啊,谁能把眼前这个小心翼翼哭丧着脸,仿佛一头待宰羊羔的樊医生和刚才那个盛气凌人的樊医生联系到一起来呢?

陈默更没有想到,他不是在行政机关,不是在省里市里的政府部门,而是在一家市立医院的手术室前,那么真实地,触手可及地感受到了权力那神秘的可怕力量。

陈默正想着,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拉着自己的衣服,回过神来,樊仕春正弓着腰,脑袋拉耷在他的面前,喃喃地说,陈主任,我向你道歉,我是狗眼看人低……你是大人大量,原谅我吧,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工作,我老婆下岗了,孩子还在读书,我不能停岗,陈主任,陈主任,你说句话吧,只要不让我停岗,怎么处理我都可以……

陈默看着樊仕春的表演,一股碰到死蛇似的厌恶感袭来,他简直就要作呕了。他强忍着心里的厌恶,冷冷拂开樊仕春的手,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樊医生,我听说,医者仁术,所以人们把医生称为妙手仁心,白衣天使,这主要是对医德的赞美。医生眼中应该只有患者,没有地位高低,没有贵贱亲疏之分才是。

陈默每说一句,樊仕春都频频点头,连称是是是。

最后,陈默说,要以这件事为教训,你去吧。

樊仕春偷眼看了崔敏一眼,不敢动,嘴巴却对着陈默的方向,问,陈主任,您原谅我了?

陈默强压厌恶,点了点头。那樊仕春还不敢走,仍然偷眼看着崔敏。崔敏怒吼一声,你他妈的还不快滚!樊仕春才如获大赦,擦着头上的汗,猫着腰迈着碎步消失在楼梯间了。

樊仕春走后,崔敏鄙夷地看着他消失掉的背影,啐了一口,回过头来对陈默说,陈主任,不要和这类垃圾一般见识,你一句话,要我怎么处理他?

陈默说,崔院长,谢谢你的关心,其实这事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主要是关系到医院的声誉,至于怎么处理,那是你们医院的事,我也不好干涉,只是作停岗处理,是过重了一点。

崔敏说,陈主任你真是宽宏大量,以德报怨啊。不停岗也行,反正不能轻易饶了他。

老七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时才插话说,崔院长,这事就算卵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扣他几百块钱,给个教训也就够了。

陈默赞赏地点头,他从心里觉得,老七这人看起来粗俗了一点,其实心里还是很明白的,至少比崔敏明白。虽然说崔敏是为了让他消消气,但这种睚眦必报、对下级盛气凌人,一副得势小人的样子,又实在让陈默看不惯。因此,在心里对崔敏也就往低处去打分,心想这又是一个刻毒的小人,以后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正想着,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医生和护士簇拥着娘走了出来,陈默他们立即围了上去,见母亲虽然脸色苍白,但疼痛已经轻多了,也就放心了许多。一个医生还把开刀割下来的一截阑尾和几粒粪石拿给陈默和陈良他们看,阑尾的一头都变黑了。医生笑着说,手术进行得很成功,要家属放心。接着又交待了一些事项,比如等病人苏醒后要让她走动走动,以免肠粘连,等等。

一群人簇拥着老人到了病室,是一间单独的病室,陈默考虑到单间比较贵,当着老七、崔敏他们的面,又不好马上提出来换房,心想等他们走了后,再要求换一间便宜点的病房。

大伙儿坐了一会,崔敏说院里忙,再三道着歉告辞了。老七带来的那些人把花和礼物放下后,也走了。陈默过意不去,说,七哥,你来了就来了,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老七说,你这就见外了,这东西值不去几个钱,是一份心意。又说,你一个人在楚西市不容易,老人家住院期间,你工作抽不开身,我下午给你调几个人来,轮流伺候老人家。

陈默说,这哪儿行,这哪儿能行。老七说,你不要讲了,你的娘就是我的娘,当儿的给娘尽点孝,有什么不行,再说,当儿的服侍娘,巴屎巴尿也不方便。

陈默听了,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下午的时候,老七果然从酒店里调来了四个女服务员,个个都漂漂亮亮,嘴甜懂事。为头的叫素芬,是个有经验的女孩,把什么事儿都安排得头头是道。四个女孩自己排了一下班,白天两人,晚上两人轮值。

自己的老娘住院,却让别人来轮班侍候,这确乎是一种特权,而这种特权又不是应得的,陈默心里非常过意不去,但这几个女孩奉了老板的令,赶都赶不走。陈默无可奈何,也就由她们去了。

手术后的几天,病人有一些尿路感染,不到几分钟就要走一趟卫生间,素芬她们尽心尽力,侍候得非常周到,陈默想,要不是有这几个女孩轮着伺候,还真是够戗。有了人侍候,陈良就回家去了,怕爹一个人在家理不抻。陈默也尽量地正常上班,一下班就赶快往医院跑。

老太太身子稍好一些后,就有了闲心了,看着那四个姑娘个个漂亮勤快眼红,在陈默扶着她散步的时候就说,儿呀,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和你爹盼着有个儿媳妇呢,一年到头,村子里红事喜事天天有,就是我家还没有。

陈默就笑,说,娘,不急,会有的。说着,就想起了舒芳,心想舒芳知不知道娘住院的消息呢?知道了,会不会来呢?陈默有时很想给舒芳打个电话,叫她来一天,让老太太看看,但又忍住了。陈默推测,以老七和李一光他们的关系,老七知道娘住院的消息,李一光就会知道,李一光知道了,舒芳也一定会知道。

第十四章

果然,第三天李一光就带着酉县县委办的一帮人来了。李一光来的时候,陈默还在上班,李一光把电话打到了陈默的桌上来了。李一光说,陈默,老娘住院了你不在医院你在做些什么?陈默就知道李一光一定是在娘的病床前了。陈默说,我还能做什么,上班呗,你在哪里?李一光说,我昨天才听老七说的,现在医院里。陈默就说,这点儿小事,又劳动你大驾做什么,你那么忙,就不要来看了。李一光说,看你说的,你有空没有空,有空就来医院我们见一个面,没空我们就走了。

陈默连忙说,有空有空。说着,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拾掇了一下,站了起来,准备走了。坐在对面的龙云这时抬起头来问道,陈主任,这几天你心神不定的,小向说有一次你让他送你到医院,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谁病了?要是有什么事,你可要吭一声呀。

陈默听了这话,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起来,思想突然就拐了个弯儿,原先不打算让单位知道的想法一下子改变了。陈默想,纵然有的人不去探视,以后见面难免有些难堪,也不能不让单位知道,这也有个讲法,第一,如果单位没人去探视母亲,病床那里冷冷清清,显得他这个当儿子的在单位混不开,这副主任当得窝囊,难免会让崔敏、老七和李一光他们暗中耻笑;第二,自己到市委办上班也有小半年了,虽然大家对自己都是笑脸相迎,但人心隔肚皮,谁对自己真正好,谁对自己是应付的,这个底实在没有摸清,不如借此机会摸一摸,熟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么想着,陈默就对龙云笑道,谢谢小老弟关心,家里确实有点事,家母生病住院了,因为大家都忙,我一直不想让大家晓得操心,所以连司机小向送我去医院,我也不告诉他,只说是有事。

龙云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这怎么行,老人家住院的事,你应该早说啊,我去跟肖秘书长汇报一下,看领导怎么安排。陈默说,肖秘书长那么忙,一点小事还麻烦他做什么,再说,我妈的病已经好多了。龙云也不听他的,一溜烟就出门到隔壁找肖仁富去了。陈默也不阻拦,心里却在想,龙云其实也是个热心人,只是做什么事,表演的意识太强了一点。

考虑到单位肯定要组织去探望母亲,陈默立即操起电话,给老七打了个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铃就接通了。陈默说,七哥,你在哪里?老七说,我在山上。陈默就知道,老七是去了矿山了,这些年,去矿山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不说在矿山,而是说在山上。老七问,陈主任,有什么事吗?陈默说,也没什么事,市委办可能要组织大家去医院看一看我娘……话没说完,老七就哦了一声,说,不碍事,我立马打素芬电话,叫她们撤出来。

放下电话,陈默心里释然了,如果单位组织大家去病房探望,遇见了老七酒店的几个服务员总不是什么好事,没想到他还没有开口,老七就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这人的悟性,只怕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如果放在政界,只怕会是一颗官场新星。

这么想着,陈默突然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自己变得那么俗了呢,什么事都往仕途上想,似乎仕途就是一切,这算个什么回事?他还没有想深,就听到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人影一闪,肖仁富走了进来。

陈默,你是什么卵兄弟,乱弹琴!肖仁富用亲热的口气,半是责怪半是玩笑地说,老人家住院了,你瞒得那么死做什么?要不是龙云说出来,岂不误了事。

陈默笑笑,说,肖秘书长,大家都忙,再说,我妈那病又不是什么大病,都快出院了。

肖仁富说,不是这样说的,陈默,大家一起工作,是同事,我有一个说法,不知道你同不同意,古时候同朝为官的叫同袍,我感觉古人在这方面比现在还先进一些,什么是同袍,其实就只比同胞差一点点,这个感情不能不讲。

陈默说,肖秘书记长,这是我考虑不周,听你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当时只考虑莫影响同志们的工作了。

肖仁富说,这样吧,我叫小向送你先走一步,我们随后就来看望老人家。

在往医院走的路上,陈默又不由自主地陷入到刚才的想法里去了,有时候,半夜里醒过来,陈默免不了要回想一下自己半年来的一些事,感觉到自己的似乎了无痕迹的变化。是的,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一个小小的市委办副主任就已经令他的心灵深处发生了一些不可逆转的变化。以前,他确实是愿意低调做人的,但仅仅是母亲看病那天的经历,就让他明白了,做人其实并不处处都要低调。倘若他外向一点,如老七所说,只要略微暴露自己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娘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不同的社会地位,得到结果迥然不同,天壤之别,社会就是那样的现实,现实就是那样的严酷。在如此严酷的现实里,个人是那样的脆弱,易变。这一切变化,其实就是人的最本能的适应性的体现,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基本本领。

到病房时,李一光一行都在,陈默一看舒芳也在,就放心了,老七的人都撤了,万一娘想要上厕所,没有一个女人在场照护,实在不方便,有舒芳在,这一切就解决了。陈默一进病房,连声说,李主任,辛苦你们了,实在不好意思。李一光说,这是什么话,老人家住院,我们作晚辈的,该要尽尽孝心,县委办也是你陈默的老窝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子话?跟着李一光一起来的人也连声说,我们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应该来的。

大家说着,司机小向对陈默说,陈主任,我去接一下肖秘书长他们吧,免得他们找不到病室。说着就走了。陈默抱歉地对李一光那群人说,你看我娘这场病惊动得,市委肖秘书长他们马上也要来看望,这样兴师动众,真是不好意思。

酉县县委办的几个副主任听说市委肖秘书长要来,相互交换着眼色,准备回避了。于是都说,陈主任,我们出去逛一下街,前客让后客。李一光也要走,陈默把他拉住了,说,你老人家还回避什么,肖秘书长又不是不认识你,今天正好碰在一起,大家为我费心费力,我想请大家一起吃顿饭。

李一光也正想借机和肖仁富套套关系,听陈默这么说,也就顺坡下驴,说,肖秘书长是我的直接上级,平时工作上多有来往,这样吧,今天我们县委办作东,也和市委办的领导们交流交流感情,特别是几个主管综合信息的副主任,人头不熟,上个信息不容易,干脆这次一起认个门坎,对促进工作也有好处。

正说着,肖仁富他们都到了,龙云走在后面,捧着个大花篮,估计是觉得自己立了功,兴奋得脸有些红,一进来就把花篮放在床头边,和酉县县委办的花篮立在一起,向前他们则稳重地走在后面。肖仁富一眼看到李一光,就说,李主任也到呀?李一光说,肖秘书长好,陈默主任是我们办公室出来的,他的老人住院,我们办公室应该来看一下。肖仁富说,好好,好。

大家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其实没几句慰问病人的话。肖仁富不认识舒芳,见她忙前忙后地给大家递纯净水,削水果,就笑盈盈地看着陈默,说,陈默,你也不介绍一下这位女同志是?陈默没提防肖仁富会突然问这个,不觉闹了个大红脸。倒是李一光出来解了围,说,秘书长,都怪我忘了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办公室舒芳副主任。舒芳连忙叫道,秘书长好。肖仁富说,好好。又转过头来对着李一光说,我还以为是陈默的对象呢。李一光说,肖秘书长好眼力呀,你看的姻缘不会差,不过,只怕陈默主任还要继续努力呀。一席话,说得舒芳脸红到了脖子。

李一光说,肖秘书长,我们办公室这次来,一来打鼓,二来拜年,既探望陈默主任的母亲,又想来向市委办取经,这一两年我们县委办的信息上得少,所以我们分管综合的和分管信息的副主任都来了。请肖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市县两办联络一下感情,也让主任们交流一下?

肖仁富笑了起来,说,各县的主任们都说你李一光狡猾,果然,来攻我的关了。说着,把向前拉过来,说,向主任是主管信息的,要上稿,找他就行。这一笑,大家都笑了起来,距离拉得更近了。

正说笑时,陈默发现崔敏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那样子欲进不进的,就知道崔敏定是知道肖仁富来了,心里暗想,这家伙信息倒是挺灵通。想着,灵机一动,叫道,崔院长呀,进来呀。

崔敏在门外徘徊许久,正想走进去和肖仁富见个面,见陈默主动招呼,不觉喜出望外,颠颠儿走了进来,对着肖仁富说,肖秘书长,欢迎你来医院检查指导工作。肖仁富肥厚的下巴动了一下,说,好好。崔敏见他不太热情,就俯身向着陈默母亲,问了一下病情。又对陈默说,手术很成功,后天就可以拆线了。陈默说,谢谢,又对肖仁富和李一光他们说,老人家住院这期间,多亏崔院长照顾。崔敏连连说,做得不够,做得不够。说着又对着肖仁富说,请秘书长多批评。肖仁富说,好啊,陈主任刚才不是表扬你们了吗,陈主任是患者家属,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患者就是上帝么。

崔敏大为高兴,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又说,今天难得秘书长来我院视察工作,我院想请秘书长和各位领导吃一顿工作餐,不知大家肯不肯赏光。

大家都看着肖仁富,李一光急忙说,我们都已经定好了,就不要变了吧,。

肖仁富笑着说,是的是的,不要变了。又对崔敏说,崔院长,你这里就不必了,以后还有机会。

崔敏顺杆子往上爬,说,这可是领导说的啊,我还真是有事要向秘书长汇报,今天领导们忙,哪天等您有时间了,我来向您汇报,秘书长您可不能不接见我哦。

肖仁富摆了摆手,说,好好,好。

崔敏走后,李一光提议去吃饭,陈默说自己要留下来照顾老人,李一光说,让舒芳留下来好了。病床上,母亲也拉着舒芳的手,娘儿俩也正聊得高兴,听到李一光的安排,舒芳也说,我留下来,你们放心去好了。

李一光笑着对舒芳说,舒主任,这可是预习一下当儿媳妇,算是一次考试呐,你可一定要考个高分哦。

大家都笑了起来,陈默含笑觑了舒芳一眼,正遇到她投过来的眸光,闪闪发光而又脉脉含情。陈默禁不住心里一阵发热,心里被一种幸福感所填充,好像连一丝儿缝罅都没有。

大伙下了住院部大楼,在外面分别上了几台车,肖仁富从副驾座的窗子伸出头来,对着李一光的车一挥手,意思是你请客当然你带路。李一光点了点头,小车缓缓地在前面开动起来,几台车相跟着向大富豪驶去。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大家都有点喝醉了。散席后,向前把陈默叫到一边,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沓钞票和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这是办公室大家凑的份子。李一光他们也一样办理,陈默入乡随俗,也不过份推辞,向大家一一道谢后收下了。

肖仁富他们来探望母亲之后,市委办其他一些办事员也来了,平时一起玩的朋友刘安邦、方舟之他们也来了。但陈默还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静下来想了半天,明白了。来医院探望的,市一级领导除了肖秘书长外,一个也没有。别的领导不去说它,不是那么熟悉,主要是市委副书记蔡鹏没有来。

第十五章

人大会结束后,蔡鹏就从省党校回来了,他应该也知道陈默母亲住院的消息,却始终没有来探望。让陈默心里有了一丝失望,也隐隐地有一些不安。

陈默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在细微末节上较劲的人,但也不可能在人情往来上一点也没有用心,毕竟,官场上哪怕一点小事都是风向标,有时候也反映出一个人在场面上混得如何,何况,现在大家都看重这个。

陈默听说,上次向前的老爸患重感冒住院,蔡鹏是亲自去了医院探望的,这之前,民间组织部一真在暗中流传,向前即将在新一轮的干部调动中下到县去任县长,因此大家对有关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蔡鹏亲自到医院去探望向前母亲的病情,似乎就是表明了一种态度。但传说归传说,事情过去半年多了,向前下县里任职的事还是没有眉目。尽管这样,蔡鹏亲自探望向前母亲病情的事儿,却也让向前的人气大涨了几分。

同样是蔡鹏书记的秘书,陈默母亲住院了,蔡鹏副书记却一直没有出面,这不啻给大家传达了一个信号,陈默在领导心目中的地位并不重要,行政部门的人都是人精,分析和琢磨起人来,善于由此及彼,由表及里,有了这样的印象,最终的结果就是影响人气,人气跌到后来,谁也不会究根问底盘查你人气不足的原因,而会从你的人格之类去找原因,一找,问题也就出来了。你就是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的。因此,陈默对蔡副书记不来探望母亲,还是很在意的。

陈默不知道蔡鹏为什么对自己总是很冷淡,陈默自忖自己调来不久,工作中小心谨慎,不会犯什么错让蔡鹏书记对自己有看法。蔡鹏对他冷淡的原因,陈默分析了一下,感觉大概会有两个原因,一是向前跟蔡鹏时间久了,两人之间有了默契,用着顺手,突然换秘书,一时适应不了。这在实际工作中例子也不少。二呢,陈默隐隐约约地觉得,蔡鹏冷淡自己,问题出在张啸身上。从秘书们平时的言谈中,陈默听说,蔡鹏从常务副市长到市委副书记,已经在楚西市委班子里呆了两届了,蔡鹏和市委路由之书记的关系不错,当市长的呼声很高,而且市委当时确也有把蔡鹏安排为市长的意图,并把此意图向上级组织部门作了汇报,那一段时间,蔡鹏也志在必得,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省里派了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张啸下来担任楚西市市长一职。为了安慰蔡鹏,组织又安排他到省某局任党组书记,事实上也就解决了他的正厅级待遇,蔡鹏却不肯去,赌气对找他谈话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说,我是楚西人,为楚西市的发展干了半辈子,对楚西的工作非常熟悉,如果组织上信任我,就让我在楚西干下去,我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组织上不信任我,我也不愿去省城清闲养老,尸位素餐,我就老死在楚西市好了。省里对这个楚西市的*,竟然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只好让他继续担任市委副书记,分管党务、组织人事。这对蔡鹏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大大的遗憾,而遗憾其实也是可以分一点给不相干的人的,蔡鹏把自己的遗憾分一点到陈默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陈默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和舒芳说了,舒芳倒是很不以为然。那天,李一光、肖仁富他们走后,舒芳留下来继续照顾老太太。得知李一光他们走了,老七又把那几个妹子派了来,这次她们一天只来两个,对外自称是老太太的女儿,因此舒芳其实也只照护了半天时间,加上老人在农村一辈子,体质还算不错,是个闲不住的,身子好了一点,插在身上的管子一拆,也就基本上行动自由,不太要人侍候了。因此舒芳也就可以超脱出来。

晚上,陈默和舒芳从医院出来,在大街边的小馆子里吃了晚饭,舒芳提议去散散步,看看夜景。自从娘住院以来,陈默单位医院两头跑,确实也累了,听了舒芳的话,也同意走走。街灯一如天街,大街上人流如织,霓虹灯闪烁,舒芳把身子全偎在陈默身上,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抽掉了似的。两人进了一个公园,公园里连路都是依偎在一起的情侣,空气暧昧得仿佛到处飘荡着荷尔蒙的气息。他们找到一个阴暗一点的地方,刚一坐下来,就不由自主地拥吻在一起。

周围一片寂静,不远的地方,有情侣们接吻的声音。陈默把手从舒芳腋下的袖口处伸了进去,一直伸到她滑如凝脂的前胸,在两个盈盈一握的乳防上游移起来,撩拔得舒芳娇喘吁吁,低头直往他身上拱。当陈默把手从裙子底下伸进去,饱览裙底风光的时候,舒芳突然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陈默痛得呀了一声,松了手。

舒芳附着他的耳朵说,流氓,我们回去吧。说着,拉着陈默的手,逃跑一般地走出公园。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几乎都不会走路了,斜偎在陈默的身上,由他半搂半拖地抱进了房间。她拼命压抑的娇喘犹如一粒火星,一下子把陈默点燃了。陈默一下子变成一头*的狮子,她就是他的猎物。舒芳软做一团,一任陈默所为,采撷之处,落红点点,*。舒芳痛得全身颤成一团,香汗如雨。陈默见状,才收敛起狂蝶之心,好意护持,软语温存。

激情过后,陈默从舒芳身上翻身下来,舒芳立即起身去了卫生间。柔和的灯下,洁白的床单上一抹鲜红,如桃花盛开,热烈而绵缠。陈默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他没有想到,舒芳会是处女,一般来说,在四大办工作的女孩,尤其是像舒芳这样的女孩,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领导的格外关爱,而在这些单位工作的女孩又几乎都有着一种猎取权力的欲望,因此,一些女孩把投靠领导作为自己进身仕途的阶梯。甚至凭借自己的年轻美貌,主动向领导投怀送抱的也不是没有。陈默原来在县委办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就经常被县委书记带在身边,天南海北地出差。每当女孩请比较长的假的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她是怀孕了,要去省城里的医院做人流,需要休息。后来,这女孩和县委书记的*韵事,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好在书记也算义气,调到市里之前,为她安排了一个局长的职务,后来又把她调到市里,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做了副局长,算是落实了副处级。

应当说,陈默其实不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并不把处女膜看成是爱情的唯一。在省城的时候,他也偶尔有着买笑的经历,三十岁的人,性是埋藏于身体里的一颗炸弹,不处理是不行的。当然,他也为此而感到羞愧,感觉自己是在堕落,每一次从那些场合里出来的时候,懊悔得几乎要杀死自己,然而,当有下一次的时候,却又管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再一次堕落。

舒芳围着浴巾从卫生间里出来,看见陈默俯着身子在盯着那团鲜红,不由得红了脸。她轻轻地对着陈默的脸打了一巴掌,然后倒在他的怀里,呓语似的说,坏蛋,现在你满意了吧?

陈默用嘴唇封堵住了她的嘴。

就是在这天晚上,陈默对舒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舒芳说,陈默,你这个要求是不是有些高了,一个办公室副主任的母亲住院,市委副书记不来探望,这是很正常的,要是所有的下属亲属病了,都要领导探望,也不现实,而且,这样做领导的该有多累呀,你还是不要太在意这些小事。

陈默说,不是我在意,这关系到我以后在市委办的地位,如果蔡鹏书记都不来,以后还有谁看得起我?

舒芳说,默,我觉得你太敏感了,太在意这些了,这和你的文人身份不搭配。其实,我爱你,并不因为你将来可能荣华富贵,无论你将来当了多大的官,或者是受了多大的难,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你。从心底来说,默,我倒不希望你去当官,我爱一个写小说的理想主义的陈默,胜过一个当官的陈默。

陈默默然。

接下来几天,母亲的伤口拆了线,恢复得更快了,医生提示陈默,可以出院了。陈默说,再休养几天,让老人的身子更加好一些再出院。其实,潜意识里,只有陈默自己知道,他拖延几天,完全是在等待,希望蔡鹏书记高大的身影能够出现在病房的门口。

蔡鹏书记终于还是没有来。

第十六章

母亲出院那天,陈默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分管后勤的严如冰副秘书长给派了一台车,是小向开的那台桑搭纳2000。陈默来到医院时,老七的车也到了,陈默说,七哥,不是在山上吗,你怎么也来了?老七说,老太太要出院了,我能不回来。陈默估计可能是服务员报告了老七,所以老七对老太太何时出院掌握得很准确。这么想着,就说,我母亲这场病,给大家增加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老七说,你这是什么话呢?再这么说,就是不把我老七当弟兄看了。

两个人相跟着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老七就从包里抽出一个大信封来,塞给陈默,说,老太太住院要花钱,我知道你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是一点小意思。

陈默大惊,连忙挡开,说,七哥,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能拿你的钱。老七坚持把信封塞进了陈默的口袋,说,兄弟你先拿着,这不是你推辞的地方,等下我再给你解释。

陈默还想推辞,电梯已经停下来了,陈默唯恐被外人看见了不好看,心想等下找了机会再还给老七,也就不再推辞,把信封收了。

出了电梯,却见医院院长崔敏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崔敏手里拿着一叠发票和一叠钱,见了陈默,立即迎上前来,说,陈主任。出院手续已经给您办好了,这是发票和余下的住院费。鉴于我院工作上存在的问题给您母亲带来一些痛苦,以及您对我们院的关心,我们决定减免一部分医疗费。

陈默又是一惊,心想这事就赶巧得有些蹊跷了,老七送钱的事还没有理清楚,医院还给减免了医疗费,这还真叫人难以明白就里。陈默刚要说什么,老七在后面就拉了他一把,说,崔敏,你狗日的还算会办事,这叫将功补过,再说,你想升卫生局副局长,陈主任日后还真保不准能帮你一把。

崔敏连声答应,说,正是,到时候还请陈主任在领导面前给美言几句,我这事儿,也不是没有比照的,别的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兼医院院长的例子多了。

陈默联想起肖仁富他们那天来探望母亲时,崔敏热脸贴肖仁富冷屁股的表现来,不觉好笑。这又是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官迷,这样的官迷,现实中确实多了去了,一心向往高官厚禄,却又是“寡妇睡觉——上面没人”,百思无计的情况下,不免会犯傻,急病乱投医,只要遇到一个官场上稍稍有点风头的人,就以为是自己的救星,恨不得立即就成为亲信。陈默想,难怪得报纸上经常披露一些省地级领导被假冒中央组织部工作人员的骗子骗得七荤八素,最后落得人财两空,还成了笑柄,看来这些新闻倒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些人大多都有一些小权力,倒不用花自己家的钱。

这么想着,陈默在厌恶之余,倒是对崔敏有了一些怜悯,一时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既然医院减免了部分医疗费,手续都办好了,似也不必推掉,恰好自己也实在没钱支付这医疗费,如果医院不减免这部分钱,只怕借马宁的那一万元钱不知道要哪年才能还得上。于是一面道着谢,一面接过钱,三个人一起走进了病房。病室里,需要打理的都已经由那几个服务员打理好了,大家簇拥着老太太下了楼,上了车。陈默和老七,崔敏等人告别后,车开出医院。出了市区,司机小向问,陈主任,去哪里?陈默说,回酉县。小向说,也不带老人家逛逛楚西市?陈默说,不了,以后还有机会。其实陈默心里一直在惦量,母亲一辈子生活在农村,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确实应该让母亲在楚西好好呆几天,玩一玩,但一方面母亲病体还未全部恢复,也没有精神逛城市,另一方面,他本身在楚西市没有房,还临时住在市委招待所里,母亲住下来,确是难以安排。

把母亲送回乡下后,陈默当天就回到了楚西。那天晚上,在招待所自己的房间,陈默把老七给的信封拿出来,数了数,里面是整整五千块钱,新簇簇的红版子。陈默把钱整整齐齐地摊在床上,心里的狂跳竟然压抑不住。陈默想,钱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啊,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却能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他自以为定力不错,面对这一大叠钞票,还是禁不住心跳加速。

后来陈默就想通了,也不能说自己定力不好,面对钱的诱惑,估计这世界上没几个能做到心如止水,一个凡人,如果硬撑着要把自己当成圣人,那就可笑了。陈默听人说毛泽东和*不喜欢钱,一些文史类杂志说,毛泽东坚持不碰钱,这其实是一种误会,是在另一方面对毛泽东进行神化,当年毛泽东不是和章太炎借了三千块大洋吗,不愿意碰钱的人会去向别人借钱?*不认识人民币,那是他生活无忧之后,一门心思琢磨打仗,生活有人安排,不用他去操心。其实对于钱的最好的心态,应该是人支配钱而不是钱支配人,从这个想法出发,陈默就觉得媒体上报道的那些贪官很可笑,贪几千万甚至若干个亿,他如何用得了?看来,这已经不是爱不爱钱的问题了,而是一种在金钱观上的精神病态,至少是变态。陈默的工资一个月也就一千六百多块,加上电话费,交通费什么的,一个月也就二千上下,就这点钱,也还才拿了不到半年时间。以前就更没有什么积蓄了,在省城的时候,他的工作是二千元,还要自己付租房费,扣去伙食,所剩无几。在县委办的时候,工资就更低了,拿到手的也就八百多块。因此,面对这一沓钞票,陈默还是不能做到心静如水,他算了一下,母亲住院总共花费6400元,崔敏给减免了4000块,个人要出2000多块,这点钱自己还是出得起的,并不要动用马宁借的那一万块钱,更不要动用老七给的这5000块。只是,有了这5000块,他就不必要欠马宁的钱了,一个人,欠别人的债总不是什么好事。

整个一下午,陈默就这样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摆弄那一沓钞票,把它打开成一个几近一个圆的扇面,用手指从扇面上拂过去,可以听到清脆的哒哒声,可以感觉到簇新的钞票那整齐锋利的边缘割在手指上的粗砺感,可以嗅见新钞票的香气。手的虎口一紧,那扇面就用一种悦耳的声音哗哗地响着合成了一沓,捏在手里,整个人仿佛都因为这捏在手里的钞票而充实了。

摆弄了好一会儿钞票,陈默停下了这种游戏,突然给自己一个耳光,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翻,说,呸!你陈默也不过是一个贪小便宜的胸无大志之徒,可耻,可耻。

下了决心后,陈默把钱塞到信封里去,出了门,在门外拦了一辆的士,向大富豪驶去。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富豪酒店霓虹闪烁,门外停着不少的车,这些年来,随着矿山开发规模的不断扩大,矿老板越来越多,带动得楚西市的夜生活也越来越丰富多彩,越来越奢糜了。陈默在离大富豪一百多米远的地方让的士停下来,自己慢慢地走过去。这样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以免在这里遇到熟人,在这些休闲娱乐场所,在这样的时候,遇见熟人是最不合适宜的。

陈默在酒店外面徘徊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进去了。对老七这样的人,陈默还是理解的,和他们这样的老板打交道,要始终使自己处在主动的位置上,稍不小心落了下风,以后就被动了。陈默招了一辆的士,重新回到招待所,休息了一会,感觉自己已经气定神闲了之后,抓起桌上的电话,打了老七电话,说,七哥,你有空不?有空请来我这里一下。

老七问,陈主任有事,老人家送到家了?

陈默说,送到了,谢谢。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半天,陈默最后说,七哥,我要和你说那钱的事,你过来把它拿走吧,我娘已经出院了,花不了这么多钱,再说,无功受禄,这钱放在我这里,我心里也不安。

老七停顿了一下,说,陈主任,你误会了,好多年来我们这里都是这个规矩,凡是大型的会议入住酒店,都按一定的比例提取介绍费,哪个酒店都一样。这点钱,你就和弟兄们买几包烟吧。

陈默还要说什么,老七打断了他,说,陈主任,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廉政制度,这点钱,不是什么贿赂,说白了就是一点回扣罢了,现在道上都这样,你不收,我还真不好做,我们有我们的规矩啊。就这样,以后再谈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陈默听了,心里也是半信半疑。几天后,陈默用一个红包封了二千块钱专门给刘安邦送去,刘安邦笑笑收下了,说,大富豪的老板够意思,下次有大会还给他安排一点客吧。陈默这才知道老七所说的道上规矩,其实不虚。

陈默就想,原先在县委办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开大会都是由领导的亲信负责大会的后勤接待,原来这事儿是个肥缺。看来,秘书们口头流传的段子,什么秘书组长埋头苦干,会务组长忙得冒汗,后勤组长吃里扒外的顺口溜,道的完全是实情。只是,对剩下的那3000块钱,陈默心里确实矛盾,除了金钱自身的魔力之外,他知道,如果他不要,谁也不会说他廉洁,相反,还会引起刘安邦的猜忌,日后自己就会莫名其妙地被孤立起来了。

第十七章

不久,李一光再一次看似轻描淡写地提起了想见张啸市长的事,陈默说,我记在心里呢,等一等吧,等我选个合适的机会。李一光说,好的,其实我自己倒也没有什么事,主要是县里有一些项目,没有领导支持不好办。陈默说,我知道,如今的县级经济,靠项目来支持,我是酉县人,也想为我们县多争取些项目。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默知道这事儿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再拖,始终欠着他一个人情不说,自己在别人心里的份量也就不足了。从李一光那头来说,他完全可能放弃他这条线而另找线人,就李一光的人缘,他见到张啸是迟早的事,而且,陈默心里还预感,李一光成为张啸的心腹亲信也是迟早的事。不要说李一光会对张市长倾心巴结,就是凭他修练多年的为人处事的道行,张啸纵是铁石心肠,又怎么能拒绝得了?再说,张啸一个人在楚西任职,虽然是当市长,毕竟身单力薄,也必定要结成自己的一个集团,有自己的一个圈子,这也是官场上的规则,如果没有一个自己的山头,纵然是主官,难免被人架空。

但陈默说的要找机会,倒不全是敷衍李一光。张啸任市长前,当过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不能不说对官场那一套谙熟于胸,事情做得急了,可能会过早暴露了李一光的意图,会恰得其反,因此,一切要做得不露痕迹,这就得靠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政府办刘安邦打来电话,说,陈默,张市长叫你过来一趟。陈默问,安邦,有什么事吗,先透露透露?刘安邦说,我哪儿知道呀,反正是市长的秘书通知我的,说是通知我们两人一起去市长办公室,估计是矿山整顿的事儿吧,我俩不是一路搞了督查吗?

陈默想,刘安邦的分析是正确的,只有矿山整顿的事儿才有可能把他俩一并喊去,这一次,张市长肯定是要听更详细更真实的情况了。陈默赶到市长办公室的时候,刘安邦早已经到了,正在走廊里等着他。陈默见刘安邦手里拿着那沓汇报材料,不觉好笑,低声说,你拿你那个材料做什么?

刘安邦回答,汇报呀。陈默说,这材料我们一回来就汇报了,还用这个材料汇报,不是炒现饭?刘安邦恍然醒悟,说,我也纳闷呀,不是已经汇报过了吗,汇报材料也通过了,怎么又要汇报,看来,市长是要听一听真实的情况了。

陈默说,正是,你得多辛苦一点,那几天我在钓鱼,确实说不出什么。说着,两人进了市长办公室,见前厅的沙发上坐着四五个人,其中有财政局长梁代五,税务局长张兴初。陈默说,二位局长好。梁代五站起来,说,陈主任好,有事找市长呀。陈默说,张市长打电话来,有点事要我们作个汇报。又说,财神爷,有机会聚一下,我来做东。梁代五连忙说,我来做东我来做东。大家寒暄的时候,张兴初稳坐钓鱼台,只是对着陈默他们点了点头,税务前两年已经划归省里直管了,仿佛一夜间上了个辈份,看谁谁小,对同级的其他部门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儿。陈默回过头来看刘安邦,刘安邦苦笑了笑,对着陈默做了个鬼脸,意思是说,谁叫你热冷去贴人爱冷屁股的,活该。陈默不由得笑了。

里间,还有两个人坐在市长办公桌对面,正在汇报什么,张啸市长低着头记录,不时插一句话,话音不高,听不清楚。好一会儿,那两个人出来了,却是市国土资源局石局长和安监局的龙局长,对着他们点了一下头,出去了。

梁代五欠了欠身,对陈默和刘安邦说,你们先?陈默和刘安邦连忙推让,说,局长先,你们是财政大事,关系市计民生,我们不敢僭先。梁代五还要推,张兴初却当仁不让,已经站起来,作出要进到里间去的样子来了。

这时,张啸的秘书,市政府办副主任何必业走了出来,走到陈默他们面前,说,陈主任,张市长叫你们过去。又对着梁张二位局长说,对不起,二位局长,市长说了,今天的日程安排满了,请你们先回去,市长隔天再听取你们的汇报。

梁代五说,好好,我们以后再来汇报。张兴初脸色略有不悦,却也无奈何。陈默向二位着团团一躬,说,对不起,还真让我们僭先了。

何必业躬身向着陈默和刘安邦作了一个请的姿式。陈默和刘安邦跟在他的身后,向里间走去,刘安邦和何必业是一个单位的,就开起了玩笑,悄声说,何主任,你是天子近臣,今天市长找我们究竟是什么事,可不可以透露一二。何必业连忙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说,刘主任,别害我。陈默忍不住微笑起来。

三个人走进了办公室里间,张啸市长正提笔在一份文件上批示着什么,见三个人进来,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先坐下来。陈默和刘安邦就如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们,规规矩矩坐下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何必业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水,倒退着准备出去,张啸做了个挽留的手势,说,小何,你也一起听听。何必业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是,在沙发的一角坐下了。

这次,我不是来听你们汇报的,上次你们的报告我也看了,也知道是官样文章,是表面文章。张啸微笑着看着陈默和刘安邦,开门见山说。我不戳破你们,是因为我知道,这些表面文章也不是出于你们的内心,我们都是做秘书出身的,你们在县里市里,我是在省里,干的都是做表面文章的活,你们说是不是呢?

陈默因为心里有底,表情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不回答。刘安邦就难受了,要检讨,似乎还轮不到他,陈默是市里指定的督查组长。不检讨,张市长好像把底子都摸清了。好在,从张市长的表情看,张市长好像不准备追究那份只有成绩,没有问题的督查报告的责任,于是也就在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等着张啸把话讲完。

今天请你们来,是想听听你们对矿山整治的意见,你们毕竟是做过调查研究的嘛,比我更了解矿山的情况。你们谁先说?

陈默说,还是请刘主任先说吧。

刘安邦先是谦虚地说,我也掌握得不够全面,汇报不到的地方,还请陈默主任补充。说着就开始汇报,这次的侧重点不同了,主要是谈各县矿山生产存在的问题,刘安邦显然也是作了大量准备的,因此一些数据也比较扎实,提到矿山存在的问题,刘安邦认为有主要几点。一是生产安全形势不容乐观,主要原因是部分企业片面追求效益,急功近利,舍不得在安全生产上花大投入,安全措施不落实;二是矿山治安形势严峻;三是矿山污染严重,涉矿各县生态问题突出,一些乡镇甚至已经面临生态危机。等等。张啸听得非常仔细,听完了,赞赏地看着刘安邦,说,很好,你们了解得很细。

陈默随后作了一些补充,主要是就刘安邦说的那些问题的原因进行一些具体分析。因为他曾经单独向张啸汇报过一次,所以这次汇报也不求太细。

汇报完后,张啸说,上次督查工作,你们做得很好,各县的矿山整治抓得也很实,但由于牵涉到具体利益,涉矿县市阳奉阴违、采取虚与委蛇的方式来应付整顿的还是比较多,矿山安全生产和生态隐患还相当严重,市政府拟对全市下属县市矿山生产来一次全面整顿,考虑到这项工作头绪太多,你们认为应该怎么去做呢?

刘安邦看了看陈默,陈默想了想,说,我们仅仅是下去督查了几天,看到的情况应该说还是比较片面的,确实也提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建议。我倒是觉得,可以和下面县里的一些人谈一下,他们熟悉矿山的情况,也许会有一些好的想法。我们这次督查,我感觉酉县的县委办主任李一光很有一些想法,是不是到时候请他向您汇报一下?

刘安邦没有料到陈默突然推出李一光来,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也清楚了。于是也说,李一光是本地人,从我们的交谈看,确实对矿山的情况很熟悉,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张啸问道,你们说的这个李一光,我也听说过几次,只是没有见个面,更没有听他汇报过罢了,现在各涉矿县的县级领导,陷进矿山的很多,他是不是也陷进去了,你们有没有把握?

陈默说,这就不好说了,李一光是我的老领导,原来我在县委办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了,我比较了解他,李一光为人很慎重,就我们接触的情况来看,估计还不会陷进去,即使陷进去了,也不会太深。

如果陷进去了,难免有利益上的关系,看问题就不会客观。张啸说,沉思了好久,似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吧,抽时间见一见这个李一光。

从张啸办公室出来,刘安邦脸色就不太好看,陈默突然推出一个李一光,事先对他封锁得滴水不漏,从这一点上来说,是不太地道。陈默也看出来刘安邦心里不舒服了,就装傻,问,刘主任,怎么了?刘安邦无话可说,道,没什么,肚子有些不舒服,估计是早上吃的那碗米粉。陈默关心地说,现在的食品卫生很成问题,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刘安邦说,小问题,一点小事,解个手就解决了。说着,果然就觉得腹里急迫,和陈默告了别,钻进了卫生间。

陈默回到办公室,龙云一脸羡慕地看着他,说,又去见市长了?陈默一笑,不置可否。对龙云这样显然还不成熟的年轻人,要保持一种神秘感,这年月,越神秘,也就越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从而产生敬畏之心。陈默走到电话桌前边,抓起话筒就拔了李一光的号,接通了,李一光喂了一声,陈默说,李主任,我是陈默呀。李一光说,陈默呀,在忙什么呢?陈默说,还不是那些工作。然后说,李主任,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把酉县的矿山生产的一些情况准备一下,特别是你对矿山整治的一些想法,整理个材料吧。李一光那边就有些明白了,问,是什么时候要?陈默说,这我哪儿知道,估计也就这段吧。李一光说,谢谢谢谢,我立即准备。

聊了一会儿,李一光突然说,陈默,你也太不把我当长兄看了,不是我说你,你家陈良的事情,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陈默一愣,心想,陈良来市里向他要工作的事,估计老七是告诉李一光了,于是说,这些事,怎么好告诉你?说实话呀,我那个兄弟,我还真是对不住他,当年要不是他,我是上不了大学的,他给我作的牺牲太大了。李一光说,这事儿就在我身上了吧,你就不要操心了。陈默一喜,说,那就太麻烦你了,不过你也不用把这事放在心上,有机会就做,没机会也就不要勉强了。李一光说,陈默,你不知道,县委常委每个人还是要掌握几个招工招干的指标的,机会到来的时候,做起来也不难,这个你就不要为我担心了。

第十八章

周末的早上,张啸早早就醒过来了,醒过来,就觉得喉咙里像烧了一把火,渴得要命。昨天,市里设宴欢送省改革发展局局长张云相一行,喝得多了一点。张云相这个人,张啸在省委办公厅当副秘书长的时候就认识了,又是家门,彼此的感情不错,因此张啸特地把他请到楚西来,指导一下楚西市的项目申报工作。老朋友相见,多劝了几杯酒,他的酒量本来就不大,来楚西市后,每天都要出席宴会,这点酒量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如果是和下面的县市领导喝酒还不要紧,这类宴席一般是以他为中心,别人来敬酒,只是为了表示对市长的尊敬,他可以浅浅地一抿,打湿一下嘴唇就行了。但上面来人就不同了,省里来人,不管是上级或是平级,敬酒必得实打实地,现在酒桌上都流传一句话,叫做喝酒如做人,都和做人的德行挂上了钩,怎么赖得了账?!省改革发展局是主管项目申报的,又是张啸特意请过来的贵客,所以张啸的酒就吃得就格外实在,喝到一半的时候,秘书何必业见他略显醉相了,暗地吩咐服务员悄悄地给他倒了杯矿泉水,他喝出是水后,瞪了何必业一样。小伙子关心他他知道,可也得看场合啊。幸亏张云相被几个副市长缠着敬酒,没有发现。有道是杀人三千,自损八百,张云相喝迷糊了,张啸自己也不轻松,到散席时几乎是让何必业和司机半扶半搂上了车。

张啸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爬起床,趿着拖鞋走到窗子边,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外,只有隐隐约约的一抹晨光,时间还很早。由于是住在军分区机关里,六点半钟就会响起嘹亮的起床号,随后就是集合号,都快成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了。不知从哪届起,楚西市把外籍领导安排住在军分区的内部招待所当成了一种时尚,而外地来这里任职的领导也把住军分区机关招待所作为一种待遇,安排在其他地方还不高兴。现在军区招待所里,外籍市委常委就住着三位,他、纪委书记刘方和组织部长胡建设。他住的是乙栋,是新修的,比胡建设和刘方住的甲栋档次要高一些,这样似乎也就有意无意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张啸趿着拖鞋走到饮水机边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又到水果盘里拿了个蜜梨吃了,才觉得心里好受一点。于是又躺上床去,随手拾了一本《半月谈》来读,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这次他请张云相来楚西,就是想报一点项目。张啸对楚西市的经济工作,有一个自己的设想,就是要搞濒海经济,利用楚西市的海港优势,把楚西沿海的几个县的港口资源整合成一个国际大港,这在他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已经体现了。但是,市委书记路由之对濒海经济似乎不感兴趣,路由之的兴趣在抓工业,上矿产加工项目,效益来得快,也来得直接,因此政绩也来得快。楚西市下属几个县,尤其是酉县、陇水县的锰、锌储量很大,这些年锰锌价格也很好,一个年加工5000吨金属锰的电解锰厂,一年可缴利润几千万元。张啸并不反对上矿产生产项目,但认为矿产资源在楚西开发已经二十多年,储量已经明显不足,再开发二十年,到时候楚西将无矿可采。而且,目前楚西的矿业生产工艺非常落后,浪费很大,环境问题也很严重,一旦矿资源枯竭,留下一个满地矿渣,生态严重破坏的烂摊子,楚西的未来将不堪设想。因此,在路由之和他之间,就经常因为发展的路子和方向有一些不和谐。路由之经常在外面说他是知识分子出身的,实践经验还是不足,规划造得大,是好高骛远。而11个市委常委,几乎都清一色地支持路由之,赞成加强矿业生产,对建设港口不感兴趣,他竟然成了曲高和寡。与此同时,他却从张云相那里知道,临近的一些地区和地级市,已经申报建设国际出海港的项目了。如果邻近任何一个地区项目申报成功,楚西市将失去一次千载难得的机会。

胡思乱想了好久,起床号终于响了。张啸立即起了床,这已经成为习惯了,在省委办公厅的时候,他也喜欢睡懒觉,每天都要赖到七点半才起床,现在住在军分区里,自己竟然也沾了些军人作风,在起床上也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慢条斯理地洗漱好后,已经是七点多钟,张啸夹了公文包,关了房门出去,服务员小林已经在楼梯边的值班台上站着了,见他过来,忙躬身叫了一声市长您好。张啸点了点头,说,小林,起来得这么早呀。小林红着脸说,首长更早。

张啸笑了起来,军分区招待所特别有意思,好象是为了显示与从不同,连年轻的女服务员也穿着草绿色的军便服,倒是把小姑娘装扮得别有一翻韵味。小林名义上是军分区招待所乙栋的服务员,实则是专门为张啸服务的,分区招待所所长夏雨是个人精,张啸一来就安排小林负责那层楼,小林年轻漂亮,手脚勤快,是服务员中的尖子。小林在军分区久了,见领导都叫首长,好像她自己也当了多年兵似的。当下张啸笑说,好好,走下楼梯。小林在后面道,首长,你出去了,我现在就把你的房间整理一下吧?张啸说,谢谢。

下了楼,张啸给秘书何必业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叫上司机杨昌骏一起过来接他去办公室。自己就悠闲地在院子里逛了起来。军分区机关是一个真正的园林式单位,分为三进,大门外随时有着两名战士站岗,进来时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停车场,还有一个篮球场和羽毛球场,旁边是宽大的操场。这里是供进来住宿的人泊车的。再进来,又有一个自动门,又是一个岗亭,笔挺地站着一名持枪站岗的战士,门前一块大牌子,白底红字写着,军事重地,闲人莫入。门内一条宽阔卵石铺就的路,如大树分枝似地分出若干条鹅石小路来,在花树丛中盘来绕去,曲径通幽。其间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假山异石,很是清幽,这一进却正是军分区办公区和招待所。里面又分为东区西区,甲栋在东区,乙栋在西区。

这个时候,这园林之中除了有几个退休老人在打太极拳、溜鸟之外,没有什么人,显得格外清静。张啸在花树丛中散着步,一面挥手踢足吸着新鲜空气,等着何必业和司机杨昌骏到来。正走着,不想却碰上了组织部长胡建设,胡建设似乎是有意想碰他的,却又做出了一付偶尔碰面的样子,一见张啸,笑了起来,说,昨晚上够戗吧?

张啸也笑,说,你也不例外啊,我看见你走的时候,秘书扛着你就像扛了半边猪肉。

胡建设说,彼此彼此,你也不怎么雅观。

然后胡建设就靠了过来,说,张市长,既然昨晚喝醉了,就该多休息一下,今天反正也是周末,起来那么早干什么。

张啸一愣,心想,今天是周末吗?一想,确实是周末,自己是完全忘记了。但在脸上,他却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而是平静地说,周末也不成呀,我还是想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胡建设说,还下去呀,我说你应该回省城去看看老婆才对,老婆比工作重要。

张啸笑了起来,开玩笑说,什么老婆比工作重要,说过了哦,建设同志,要注意,你是领导干部呢。胡建设连忙喊冤,说,我不是说工作不重要,你可不许抓小辫子哦。两个人正在开玩笑,就见何必业走了过来,说,张市长,车已经来了,就停在外面。又对着胡建设躬了一下身子,说,胡部长也在呀。何必业伸手把张啸的皮包接了过去,张啸伸出手和胡建设握了手,说,老胡,回来再和你理论,有时间我们再小酌一杯,昨晚上光顾着一致对外了,还真不知道你的量。

从花园里出来,上了车。张啸一时还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这个周末犹如一个不迅之客,不经意就来到面前,让你无所适从。正犹豫间,市政府已经到了,张啸下了车,何必业已经抢先一步给他开好了办公室的门,倒好了茶水。张啸说,何秘书,给市委办陈默主任打电话,叫上他,我们到酉县走一趟。

要通知一下县里吗?

不用了,我们是随便走走看看,周末了,也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天。

第十九章

陈默一接到何必业的电话,就立即给李一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张啸市长要到酉县来。

李一光问,要通知石书记和罗县长吗?

陈默一听,就知道市政府办并没有通知酉县接待,说,你知道就行啦,至于要不要通知石书记和罗县长,听市政府办那边的通知。李一光就明白了,说,谢谢你了,陈默,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打完电话,陈默收拾了一下公文包,笔记本,钢笔,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就出门了。因为是周末,他也不准备让市委办的人知道。刚刚出门,就碰上杨昌骏开车来接他。杨昌骏说,陈主任,市长让我来接你。陈默说,两脚路,接什么啊,抬脚就到了。上了车,来到市政府,何必业在走廊上等着,陈默就从车上下来,在车门边等着。何必业见陈默来了,就上去报告张啸,说,张市长,陈主任来了。张啸说,我们走吧。说着就在头里走下楼来,何必业一手提着他的包,一手拿着水杯,在后面跟。陈默迎了上去,说,市长好。张啸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说,陈默,今天周末,我们去你家乡走走吧,不打扰你的休息吧。陈默说,哪儿会呢,我也正想回家乡看一看呢。说着,何必业已经把车门打开了,张啸坐在副驾上,陈默和何必业坐在后面,车轻快地驶出市政府大院,向市中心驶去。天还早,居民们大都不像往常那样早就起床,因此大街上也没有往日的拥挤。

陈默问,市长,去酉县准备看什么?

随便走走看看吧。张啸说,反正在市里也没什么事,就当休闲,现在不是流行什么乡村游吗,我们也时髦一次。

陈默说,我是怕你要看矿山,如果去矿山,这台车不行,底盘太矮。

何必业也说,矿山的路,就是烂,经常陷车。

张啸说,不去矿山,这次就是玩,劳逸结合嘛。

何必业说,市长,你怎么说我都不信,当领导的哪儿有闲心玩啊。

张啸就笑,回过头来对着后排说,小何真会说话,好像领导都是神仙似的,领导就不是人了?

何必业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嘟哝一会,说,领导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陈默不禁捧腹,就连专心开车的杨昌骏都笑了,说,何秘书,你拍马屁的功夫还要修炼修炼。

张啸也笑了,说,这也算不上什么拍马屁,哈哈。

何必业窘得脸都红了起来。陈默有点不忍心,何必业才二十多岁,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还在县委办当秘书,回想起自己那个时候,也和何必业现在一样,想和领导说几句话,一开口就比较生硬。陈默和何必业打过多次交道,觉得这小伙子不错,文质彬彬的,文笔也好,平时话不多,对领导很体贴,是块当秘书的料子,只是经验少了一点。从张啸平日对待何必业的情形来看,张啸对何必业也是满意的,甚至有点宠爱,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所以刚才何必业的话也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四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出了城。一个小时后,来到了酉县的地界三岔路口,陈默往车窗外瞟了一眼,路口上,停着一辆三凌车,司机正在车下忙着修车。当陈默他们的车一闪而过的时候,陈默从车里隐隐地看到了李一光,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个李一光不愧官场上混了多年,着实精明过人,竟然把地下党那一套都用上了。他们的车过去很远了,才见那台三凌车开动起来,远远地跟着。陈默不敢多看,生怕让何必业也看到了。

开了一路的玩笑后,大家不再说话了,只听到车轮碾压在油路上的沙沙声,像是下着一场小小雨。张啸把目光投向窗外,欣赏着公路边的亚热带风景,心情很是轻松。他已经很难找到像现在这样的一种闲适、恬然的心情了。

来楚西市任职以来,他常常会无端地生出一种孤独和空寂,仿佛是孤身一个处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作为一市之长,他并不缺乏众多粉丝,多少想来巴结他的人还唯恐巴结不上,为什么还是感觉倍感孤独呢?张啸自己总结了一下,得出的结论就是自己太清醒了,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他是那么清醒,以至于看透了一切,对那些眼睑堆着笑,怀里揣着钱,肚子里装着鬼上门来的人们,总是保持着一层防护膜似的距离。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戴着安全套*,虽然只隔着着薄薄的一层,却始终亲密不起来。

近来,他和市委书记路由之的关系是越来越微妙了,见面的时候,大家也开着礼貌得体的玩笑,每一次两人之间的握手,都像电影里伟人之间的握手一样,握得有力,亲切,笑容里似乎彼此无限信任。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就像盯上了同一块骨头的狼。路由之一直把楚西当作自己的领地,不容别人染指,当一个陌生的人来到这块领地的时候,他肯定有着天然的排斥。

前不久,同样是外籍干部的组织部长胡建设来到张啸的宿舍,给了他一份人事安排的方案,这次人事安排是路由之提出的,责成市委组织部先拿方案来,准备下一次常委会上讨论通过。胡建设好像有意又好像无意似地说,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较大的人事变动了。

胡建设的话,有着很深的含意,张啸心里不是不明白,张啸想这可能是胡建设对他的提醒。市里三次人事变动,都发生在他来楚西的前后,他来楚西的前夕,楚西市对各县和市直班子动了一次,明里说是正常人事变动,其实是抢在他上任之前夯筑底子。他还是代市长的时候,他对干部还不熟悉,由路由之主持,市委又一次对市直各局主官动了一次,其实就是给他这个新任市长的一个下马威了。这次路由之又提出要研究人事问题,简直就是挑衅了。如果这次人事研究完全按路由之他们的想法落实,身为市长的他,只怕就变成一座高高搁在神座上的尊神,底下连一个答应的小鬼都没有了。

张啸正想着心事,突然,车停了下来,杨昌骏说,妈的,又堵车了。张啸往前一看,路上果然横七竖八地挤满了车辆,长得几乎看不到头。杨昌骏无可奈何的看了张啸一眼,说,过不去了。

陈主任,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张啸说。陈默答应了一声,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何必业说,我和陈主任一起去,说着也跳下车来。陈默一看,这里正是酉县黄龙乡乡政府所在地,这里五天赶一次场,赶集场的时候,路两边摆满了摊子,容易堵车,开始的时候,陈默还以为是赶场天堵车呢。两个人从车的缝隙里钻来钻去,还没走到堵车的地方,就见一些年轻人从那边过来,挨个往各辆车里塞东西,正不知道塞的是什么,手里却已经被人塞了一叠纸了。陈默低头一看,是一小叠传单,拿出一张来看,只见传单上几个黑体大字:“我们要生产,我们要生存!”

陈默一下子感兴趣起来,站在原地看那份传单,只见上面写道:“过往司机和旅客朋友们,我们堵了大家的路,很对不起大家,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们堵大家的路,是万不得已,酉县县政府把兴隆滩水库的水源全部卖给汇银集团、兴业集团、金鑫集团用于矿业生产,致使下游五个村四千多亩土地因无水灌溉而抛荒,6000多人和数万头家畜饮水困难,我们五个村的村民多次向县、市反映,得不到解决,楚西的天太黑了,我们只得采取此种非法手段,希望这事上达省里和中央。请各位司机和旅客把我们的传单广泛散发,我们将不胜感谢之至。我们要生产,我们要生存!”下面的落款是:某某省楚西市酉县黄龙乡上大冲村、下大冲村、鸡鸣岭村、杨家寨村、瓦厂村全体村民。

看完后,陈默和何必业继续朝前挤,还没有挤到最前面,就看到一面横幅,横幅是白布写的,也是十个字:“我们要生产,我们要生存!”那里围了一大群人,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人群中间,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陈默一眼看过去,就见李一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到最前面,正在和一个四十来岁乡干部模样的人在说着什么,李一光看见陈默,就拉着那个干部挤过来,问,陈主任,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陈默笑笑,说,我们也正巧路过。然后又介绍了何必业,说,这是市政府办的何主任,张市长的秘书。李一光说,久仰久仰。大家握了手。李一光说,我也是正巧路过,见这里有事,就把黄龙乡的龙乡长找了来解决,这样堵下去不行,这是国道,堵上几个钟头,国务院都要备案的。说着,把那位乡干部拉过来,说,认识一下,这位是市委办陈副主任,这位是市政府办的何主任。那位乡干部连忙双手来握,连连道,领导好!陈默就想笑,李一光又介绍说,这位是龙乡长,龙国用。龙国用又一次伸出双手来,紧紧握住了陈默的手,摇着,说,陈主任好,您原来在我们县委办的时候我就认识了,那个时候我还是副乡长,陈主任不认识我。陈默听了,好好看了一下龙国用,似曾相识的样子,副乡长一般都跟政府办打交道,和县委办打交道少,所以不熟悉。陈默和龙国用握了手,笑着说,龙乡长,你今天是中了彩了,不瞒你说,我们今天是和张啸市长一起下来走走的,张市长的车也刚好给堵住了。龙国用一听,慌了神,说,哎呀,把市长都堵在这里了,这可怎么办好。

李一光明知故问道,怎么,张市长也在这里?陈默暗笑,心想李一光平时里一个忠厚长者,装神弄鬼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明明是特意来迎接张啸的,这时偏要做出碰巧遇上的样子,只是因为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何必业,因此也不好道破他。正想着,李一光说,陈主任,市长来了,你怎么也不给我们县里打个招呼。陈默正要说话,何必业抢过来说,李主任,莫错怪了我们陈主任,张市长只说是散散心,不让跟县里打招呼。李一光听了,才笑,说,我哪儿敢怪陈主任,我是说今天太不巧了,骑马没碰上亲家,骑驴倒碰上了亲家,龙乡长,请你立即组织乡里的干部和派出所干警,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疏通道路,要注意,不要让群众知道张市长在这里,以免群众围堵着市长上访,影响领导的工作。

龙国用走了后,陈默趁着何必业不注意,悄悄地问李一光,这是怎么回事?李一光说,老问题了,一时间说不清,咱们不过是赶了巧。陈默心里却存着疑问,心想这次群众聚集堵路也真是太巧了一点,该不会李一光捣的鬼吧?正想着,李一光说,我们这就去见张市长吗?陈默说,这怎么行,你等一会儿,我们先去通报一声,再叫你。

李一光就对着陈默和何必业说,那这样吧,二位大主任,我去找龙乡长他们商量一下,疏通群众,市长那里,你们二位去给我美言几句吧,等路疏通了,我再当面去给张市长作检讨。何必业不知就里,说,李主任,辛苦你了,别耽搁得太久。陈默只是笑,然后大家分开了。

陈默和何必业回到自己的车上,见张啸正坐在车上认真地看着那传单,显然,张啸车上也给塞了一沓。见他们回来了,张啸抬起头来,问,怎么回事?陈默正想说什么,何必业抢先说,群众在堵路发传单。张啸唔了一声。陈默说,我们去看了,酉县县委办李一光主任正好从楚西办事回来,也被堵在那里,他正在协调黄龙乡政府和有关部门疏通群众,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通了。

何必业接着说,李主任得知您也被堵在这里,感到很抱歉,他说等路通了就来向你检讨。听着何必业的话,陈默心里不禁好笑,心想有这个何必业跟着也好,好多话还不用他来说,何必业就替自己说了。

坐着等了一会儿,路还没有通的意思,张啸说,与其在车上呆着难受,还不如下去走走。说着一边推开车门下来,一边说,小杨,你在车上等着,我们去乡政府看一看,等下通车了,就把车直接开到乡政府来,小陈跟我去乡政府,小何去找一找那个李主任吧,找到了就请他去乡政府找我,我在乡政府等他。何必业答应一声去了。

陈默就跟在张啸的后面,路上已经堵得水泄不通了,陈默在前面开道,沿着两边人家的屋檐走。陈默不时看张啸一眼,张啸的脸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烦躁,更没有着恼,像是闲着散步的样子。走着,张啸摇了摇手里的传单,说,陈默,你怎么看这个事?陈默说,这事我没有调查过,不好说。张啸对他的回答似乎还满意,说,是啊,没有调查没有发言权,毛主席说的嘛。

两个人走到乡政府大院的时候,都出了一身汗,乡政府大院静悄悄地,只留一个年轻的秘书守家,乡干部们估计都给调到堵路现场去处理堵路事件去了。秘书戴着眼镜,正伏在办公桌上写着什么,见来人了,就问,有事吗?陈默刚想回答,张啸却抢在前面开口了,说,堵路了,来你这里休息一下,讨口茶喝。年轻人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陈默心里暗暗担心,生怕他讲出什么无理的话来。幸而那秘书没有说出什么无理的话来,而是给他们每个人泡了一杯茶,说,喝吧,要说什么乡政府可能没有,茶倒还是有的。

张啸啜了一小口茶,问,你是乡政府的秘书吧?年轻人回答说是。张啸说,那么你应该知道了,那些老百姓为什么堵路呢?秘书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过不下去,要是能过得下去,老百姓谁惹这些事来。

张啸说,没这么严重吧,太平盛世,要说穷一点苦一点还是有的,要说是过不下去,至于吗?

秘书就奇怪地看了张啸一眼,说,你是外地人,哪晓得这里老百姓的难处,原来我们这个乡,是有名的水旱无忧的粮食基地,自从矿山开发以后,县里把上游水库的水源全部都划给了几家矿产企业,几千亩良田无水灌溉,就这样荒了,老百姓没有了粮,还怎么过下去?

陈默见年轻人说得太多,生怕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就说,现在发展工业企业是重点,农业是要作出一点牺牲的。秘书说,谁说发展工业企业就必须得牺牲农业?陈默一听,自己的观点的确有点立不住脚,连忙笑说,你说得也对,发展工业不一定要牺牲农业。

张啸听了,来了兴趣,问道,县里把水库的灌溉用水全都划给企业,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说一说?年轻的秘书见张啸问这事儿,不高兴地咕哝,说,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你又不是省长市长,你解决得了?!

张啸笑了起来,说,你这个小同志,我问一问打什么紧,莫非一定要是省长市长才能问。说得那年轻秘书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话不是这么说,我是讲告诉你也没有用,还攒得话讲。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也罢。

接下来那个年轻人就说了起来,原来这黄龙乡是一个缺水的乡,二十多年前,县里在这个乡的上面修了一个小二型水库,水库分为东灌区和西灌区,黄龙乡就处在西灌区,全乡有五个村6000多亩的田地全靠这个水库的西干渠来灌溉,一些村的人畜饮水也全靠这条西干渠。前些年,位于黄龙乡上面的另一个乡青龙乡发现了铅锌矿,建起了很多浮选企业和电解厂。这些企业的老板就私下和水管所签订了协议,企业每年给水管所一定的资金,水管所同意企业用西干渠的水源进行生产。矿产浮选厂和电解企业都是高能耗企业,用水量非常大,把整条西干渠的水全部抽干用尽,下游这五个村6000多亩土地又成了看天吃饭的靠天田,更加严重的是,几千人口的人畜饮水成了大问题。群众向乡政府反映,乡政府也多次向县政府反映,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群众万般无奈之下,就经常堵塞公路,希望引起上级的关注,群众一堵路,县里就指示乡政府去做工作,乡政府无法劝止,就被县里批评。年年如此。听说最近五个村的群众开始联络,如果政府再不解决,要去炸那些工厂,到那个时候,只怕要出大事。

陈默见秘书说的和传单的差不离儿,心里也就有了些底。其实,企业和农业争夺水资源的矛盾,酉县好多年前就开始凸现了,这些问题难以解决,关键还是企业关系到县里的税收,再一个,酉县的一些矿老板通过十多二十年的滚动发展,确实也是财大气粗,对县一级政府来说,是尾大不掉,连县政府都难与和他们抗衡了。正说着,就见何必业、李一光和龙国用走了进来。一进门,李一光就趋身过来,说,张市长,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我要向您检讨。张啸握住了李一光的手,说,你就是李主任吧,听陈默说起过你。李一光就向陈默投来感激的一笑,说,陈主任我们原来是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市长您来楚西时到过我县看望我们县四大班子,可惜那次我在省城出差,没有在家。

接下来,李一光就把龙国用介绍给张啸,说,这是黄龙乡的龙乡长。张啸伸出手去,龙国用忙伸出双手,握着张啸的手,说,欢迎领导来视察和指导工作。张啸笑说,好好,大家随便坐吧,不要拘束。

张啸坐在正中,左边是李一光,右边是陈默和何必业。龙国用远远地欠着身子坐在对面。乡秘书这才知道和自己聊了半天的原来是市长,又是激动又是生怕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对的话,脸都红了。

张啸看着李一光说,李主任,群众都疏散了吗?

李一光说,正在疏散中,市长,我也是到市里去办一点私事,回来时刚好碰上,因此也就责无旁贷,和乡里的同志一道去处理了。没想到您也刚好被堵住。何秘书找到我后,我就立即和龙乡长回乡里来见您,乡政府和派派出所,县交警的同志们留在那里继续作老百姓的思想工作,估计不用多久,路就可以通了。我们是不是先向您汇报一下……

汇报就暂时不用了。张啸说,一光同志,等下我们再谈工作的事。说着,转过头去对龙国用说,龙乡长,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是不是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啊,我们清早出来,肚子早就提意见了,怎么样,给几碗面条吧?

龙国用激动得脸都胀红了,说,领导在我这里用餐,是我们黄龙乡的光荣,刚才也想请示一下市长,见您忙于工作,不敢说。我马上安排,马上安排。说着,就要跑出去。张啸说,不要搞得太复杂了,搞复杂了我们也等不起,还浪费。

龙国用犹豫着,看了看李一光。李一光说,市长,看这个时间,也该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一碗面怎么顶得了饿?这样吧,还是吃桌子吧,简单一点搞。见张啸没说什么,李一光就对龙国用说,龙乡长,你还愣着做什么,去安排一下,就在你们乡政府食堂吃吧。

龙国用如获大奖,兴冲冲地冲了出去。

龙国用走后,张啸笑着地李一光说,一光,你们这位龙乡长倒还精干。李一光说,老牌子乡干部了,光副乡长都当了八年,正乡长也当了有五六年了。

闲聊了一下,张啸从口袋里把传单拿了出来,说,一光同志,传单的事,你清楚不清楚?李一光说,报告市长,我大致知道一点。接下来李一光就把企业和农村争水的事汇报了一遍,和乡秘书说的也大同小异。最后,李一光说,这事儿,黄龙乡政府和五个村的村民到县里来反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张啸就觉得奇怪了,既然村民和乡政府都到县里反映多次了,为什么还不解决,难道非得要酿成群体性事件才县里才出面解决?李一光看出了张啸的疑问,就解释说,这件事,因为涉及到几个大企业,这些大企业又是我们县财政的支柱,石城书记和光耀县长的意思,还是不动为好。

不能在寻找水源上想想办法吗?张啸问。

这些企业都是用水大户,附近没有能够满足需要的水源。

那这五个村的村民怎么个赔偿法?

基本上没有赔偿。李一光直言不讳。

为什么?

这事情很复杂,一两句话难得说清。李一光说,如果有时间,我再详详细细给您汇报。

陈默悄悄笑起来,心想这个李一光果然厉害,不动声色之间,就已经给自己下一步计划埋下了伏笔,如果张啸市长想要详细了解这事,自然也就会给他机会。果然,张啸笑着说,好吧,一光同志,我们再说吧。

这个时候,龙国用跑了进来,说,饭成了,请领导们去食堂吃饭。李一光站起来说,市长,你看,我们是不是先吃饭?

张啸问,堵路的群众疏通了吗?

李一光看了看龙国用,龙国用连忙掏出手机来,给留在现场的乡干部打了个电话,回答说是堵路的群众已经散了,只是堵的车太多,交警正在疏车。张啸听了,放了心,那就吃饭吧,毛主席说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嘛。

一行数人走进乡政府食堂,果然饭菜都弄好了,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大桌子。陈默一看,那些菜炒得色香味俱全,显然不是食堂师傅弄的。当他们在办公室里谈话的时候,只怕乡政府那一干人早已经跑遍了乡里的大小馆子,把最拿手的菜炒来了。李一光夸张地抽动着鼻子,说,好香,龙乡长,你们食堂的大师傅比县政府食堂的好。龙国用谦虚地笑着,把领导往上座让。大家都坐好了,龙国用就向李一光请示,说,李主任,上不上酒?李一光问询地看了陈默一眼,陈默知道张啸平时是可以喝一点,但今天是早酒,因此也不敢确定。张啸说,酒就不用上了,大早上的喝什么酒。

李一光说,还是上一点吧?

张啸已经捞起了筷子,用筷子点了点李一光,说,是你自己的酒瘾发了吧?要是酒瘾发了就自己吃吧。李一光连忙说,市长明察,只是领导不喝,一光也不敢喝。张啸笑了起来,说,你这个李一光,好吧,上一点,总量控制。

陈默在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李一光和张啸说话,对李一光暗暗佩服,心想李一光和张啸初次见面,就已经突破了客气而隔膜的气氛,变得恭敬而不谄,亲近而不狎了。这种和领导迅速亲近的能力,实在是他所不及的。

李一光亲自给张啸先盛了一碗饭,说,市长,您先吃碗饭,空腹喝酒伤胃。张啸接了饭,见龙国用在给他斟酒,就说,国用同志坐吧,你们基层的同志辛苦了,我敬你一杯酒。龙国用忙用碗给自己斟了一碗酒,双手捧了,说,我敬领导,我敬领导,领导来我们乡检查指导工作,是我们的荣幸。说着,和张啸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就干了。张啸要制止都来不及。

你这个同志,喝那么猛做什么。张啸略带责备地说。龙国用却仍然捧着碗,很光荣似地亮着碗底。

李一光说,市长莫怪龙乡长,基层的干部就是这样质朴,他们以为不喝干或者喝少了对领导不够尊重,但领导同志是可以随意的,不一定要干杯。我们县里有一个女乡长给领导敬酒的段子,有点粗,但却正好体现了这种质朴。

张啸看着李一光,说,哦?

李一光说,这个吧,请龙乡长来说,他也一定知道的。

龙国用已经有了酒意,脸红红的,说,这个段子是实有其事,有一次,省里一位领导到乡里来视察,这乡里的乡长是个女的,长得很漂亮,喝酒的时候,女乡长敬过领导酒以后,领导又反过来多次主动敬女乡长酒,敬了几次,女乡长有点醉了,又不敢不喝,有些无奈,于是和领导碰了杯,说,领导在上我在下,想搞几下搞几下,今天豁出去了。

张啸先是愣了一下,细细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陈默和何必业也不禁捧腹,一面却在想,这个龙国用确实有些憨,第一次见面就把这种段子讲给市长听。

笑完了,张啸对李一光说,这段子不错,雅俗共赏,含而不露。陈默你说是不是,你原来是搞文学创作的,文学创作需要想像力,你臆想不出这么好的段子吧。

陈默从来没有见过张啸这么开过玩笑,知道他是真高兴,正要说什么,张啸已经偏过头去和李一光说话去了。张啸说,一光同志,我有一个观点,不知道对还是不对,在这个社会上,与其聪明,不如质朴,质朴是好事呀,现在质朴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稀缺的品质了。

李一光连连点头,说,与其聪明,不如质朴,市长的归纳,真是太精辟了。

陈默没有插上嘴,就默默地吃着饭,一边注意观察李一光和张啸的谈话。看着李一光和张啸言笑晏晏的情形,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心里有些酸酸的味儿。

第二十章

立秋一过,一年就进入了冲剌阶段,日子仿佛加快了脚步,变得更加匆匆,眼看着冬天就要到来了。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陈默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龙云不时悄悄地看着自己,抿着嘴儿笑。陈默开始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抹了一把脸,龙云笑得更带劲了。陈默说,龙云小朋友,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开有花?龙云说,你脸上是有花呀,我研究出来了。陈默惊讶道,我值得你研究吗?龙云说,我最近拜了个师傅,专门研究面相,憋不住见人就想研究。

陈默呵了一声,问,研究得如何,道行有多深呀?龙云说,我还有什么道行,又不是修道,严格来说我这也谈不上研究,就是学一下,我感觉看相还是有一定的科学根据的,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陈默笑着说,看来,小朋友还颇有心得的呀,鄙人面相如何,还请不吝赐教。

龙云朝门口看了一下,上班时候是不能这样插科打诨的,要是让领导听见了,虽然也不会当面批评你,但会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再说,算命看相这类东西,不管怎么说都有那么一点邪邪乎乎的味儿,给人以不正的感觉,要是让领导对你有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印象,只怕一辈子翻不了身。龙云那个样子,倒是把陈默也给吓住了,感觉好像背后确实有一双魔爪伸过来一样。陈默说,小朋友,要说快说,鬼鬼祟祟地干什么?龙云做着鬼脸,装着古戏里孔明的样子拉长了腔调说,你附耳过来。

陈默也觉有意思,就正襟危坐了,等着他说话。龙云做足了相,才说,陈兄,就我看来,人的面相,分为骨相,肉相和气相,骨相也就是一个人头部骨骼的结构,乃是先天所生,是一个人的根本,肉相则重点是指皮肉是否丰满,纹理是否顺畅,毛发是否润泽。至于气相,更是后生修成,乃精、气、神也,亦如当今所说的气质。我看兄的面相,脸部骨骼饱满,肌肤丰润,红光满面,更兼气质不凡,温雅而有威,内敛而有度。就我看来,兄近日必有大喜。

陈默听了龙云夹文带白一大套道理,不觉失笑。问道,何喜之有?

龙云俯过身来,表情神秘地说,陈主任,几大办都在传,路由之书记多次表扬了你,说你的文章理论联系实际,逻辑严密又富于激情,是难得的笔杆子。路由之书记这个人,从外表看好像宅心仁厚,其实内心对人很严苛,从不轻易表扬人。这次表扬你,只怕老哥升迁之日不久了,到时可不能忘了兄弟我啊。

陈默心里一凛,顿时有五味杂陈的感觉。路由之书记如果果有这番话,只怕不是福而是祸了。多年来的办公室工作,陈默对秘书工作也算是颇有了解,领导表扬谁谁是笔杆子,只怕他这一辈子只能当一个终日伏案,皓首穷经的写手了。

市委办有副主任七个,除了徐克俭、向前、龙云和他之外,还有专门跟路由之书记的钟聪,跟政法副书记的苗永杰,另外还有一个彭立功,四十四、五岁的人了,原来跟另一个副书记的,去年人事制度改革,地市级党委班子副书记职数减少了一个,彭立功就没有领导跟了,加上现在的市级领导年纪也就三十*四十岁的样子,谁好意思使唤一个年纪比自己都大的秘书?彭立功失了业,就和向前一起分管综合信息,其实也就是写点日常材料。钟聪跟着市委一把手,无形中谱也就摆得大一些,加上路由之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办公室外面有一个类似客厅的房间,平时钟聪就在这个客厅里伺侯着,很难在办公室见到他。钟聪是不写材料的,他的工作就是跟着路书记,安排路书记接见下属、出差、出访等具体事宜。论起来,这些副主任中间,真正的写手怕只有一个彭立功,彭立功写材料的工夫实在也是一流的,陈默读过他写的材料,感觉此人的公文很是老到。问题是,现在场面上似乎有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越善于写的人,最终只能被领导看成是一个写手,要是领导表扬哪位秘书,说某某是我们市的一支笔,某某一定不会高兴,这说明他在领导心目中只不过是一枝专门为领导写作的笔,再也难升迁了。想想也是,笔是一种工具,一个人都被领导叫成了工具,他还有什么希望!彭立功原来也曾经因为自己是一支笔而沾沾自喜,后来发现不是笔的都升了官,只留下自己了,才发现不对头,于是也不想当这一支笔了,但这一支笔的印象在领导心里根深蒂固了,一时间如何改变得了!这迂夫子估计从哪本小说里得到了启示,竟摆出一副书生从戎架式来,要在领导面前展示自己不仅仅是一个书写的工具,还是一个能够经世致用的奇男子。于是办公桌上随时摆着几本线装的《史记》、,线装书上还用红笔天头地角地批着小字,俨然一个胸中有百万雄师但尚未发迹的伟人。大家伙当着他的面,都不好点破,只是客气地称,彭主任学识渊厚,博古通今,我等甘拜下风,背地里莫不好笑。有的领导刻薄一些,当面嘲讽他是一代人杰,只可惜生不逢时。彭立功竟然对这些嘲讽大为高兴,还谦虚几句。陈默有时也为彭立功不平,生了物伤同类之感。因此当听龙云说路由之一再称赞自己是一支笔时,不觉就有了警惕。

陈默追问道,路书记还说了什么没有?龙云摇了摇头,说,这些我就不清楚了。陈默也就不好追问下去,也知道其实再追问下去也没有用。陈默就在心里想,看来自己是要少写一点文章了,不然,还真让别人当成了写字的工具。原来自己还答应方舟之,把以前写的小说给《楚西文艺》去发表,看来这事儿也不能做。要想在仕途上有所进步,自己要做的,恐怕就是要尽量把身上的文人气息全部消磨掉。

最近,大院里气氛变得越来越诡谲起来,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大多是某某要升什么官了,某某又要退下去了之类。说得最多的,就是酉县县委书记石城要升任副市长,分管工交这一块。市委办是全市的神经中枢,每到这种小道消息满天飞的时候,秘书们之间的关系就会突然间变得微妙起来,何况这次小道消息中,有几条是关于市委办的,简单地说,其实就是关于几个书记的秘书的,小道消息中说得最多的是路由之书记的秘书钟聪,可能调到峡口县当县委书记,市委办副主任直接放到县里当县长或者县委副书记的历来比较多见,但直接任县委书记的却不多,因此这事儿热议了好久,民间流传有好多个版本,其中占主流的一个版本是,钟聪是原楚西市委书记、现任省人大副主任林风的内侄。当年路由之就是林风一手提上来的,路由之这是投桃报李,以德报德,但有好事者查过了,林风的妻子姓金,不姓林,说钟聪是林风的内侄查无实据。另一个是向前,据说向前可能要去市财政局任职,当副局长,虽然是平调,位置却是战略要地,何况,财政局局长梁代五周岁五十有六,只怕也没几年当的了。还有一个就是关于陈默自己的,说是可能下到下属的一个县去当县委副书记。

由于半年前张啸市长曾经对他说过组织上可能给他压担子的话,陈默也估计自己可能这次会动一动,虽然他来的时间不到一年,立即就放下去快了一点,别人也可能难于接受。但如果作为特殊个案,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在官场上,一年之内连升一两级也不是没有。但想到张啸后来说的准备坐十年冷板凳的话,他又觉得这次自己可能还轮不上。

有了这些想法,陈默比较平时里更警觉了一些,这才发现,上班的时候,大家眼睛的交流似乎都带着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味儿。钟聪的神情是稳重,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向前则是诡秘,好像生怕别人从他脸上剌探出情报来。没有传言的副主任徐克俭则显得很平静,似乎对未来也是胸有成竹,据说路由之已经向他承诺自己离任之前一定给他安排一个好的去处,有职有权,所以对同事们调动的传言也不怎么上心。至于龙云他们,眼里有的就只是羡慕了。

最可怜的是彭立功,这个老夫子近段时间桌子上已经不再摊着那些线装书了,整天魂不附体,像一个梦游者似地打探消息。有一天,他还特意来到陈默的办公室,问道,陈主任,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关于我的?陈默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就说,彭主任,都是些小道消息,你那么敏感干什么?陈默这么说的时候,心里不禁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但他还能怎么说呢,彭立功是那样的一种人,他们很早就进入了党政部门工作,却始终对官场规则不得要领;缺乏做官的天赋,却偏偏又对仕途特别在意,做着有朝一日仕途发达的梦。彭立功听他这么说,脸上的表情黯然到几乎就要哭起来了的样子,长叹一声,说,罢了,谁叫咱们是寡婆子睡觉,上面没人呢,这个社会,我是看透了。说着,跌跌撞撞地走了。

陈默自认为自己的定力不错,虽然远未达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程度,也算是久经沧海了,然而事关自己的前程,却仍然不能平静。尤其是对路由之的那句话,实在令他费解,又不好去问张啸,纵然张啸对他是信任有加,可开口问自己的前程,毕竟不是君子所为。陈默一边胡乱翻着报纸,装着看报,一边心里思索着,突然想找一个人商量一下,就想起了李一光。李一光久历官场,对官场规则谙熟于胸而且运用自如,有些事确实要多向他请教。这么想着,突然就想起来,李一光好久没有给他打电话了。

从何必业那里,陈默知道李一光经常去张啸市长那里,诚如他所料,李一光迅速得到了张啸的欣赏,已经升任酉县县委副书记了。李一光几次来找张啸,都没有打他的电话,陈默就觉得心里有一些酸酸的,好像自己被抛弃了。但想想李一光的为人,又觉得他不应该是那种过河折桥的人,应该是有些忙了吧。

犹豫了半天,陈默还是拿不定主意,要和谁来讨论这事,来楚西市近一年了,相识的人多了起来,到头来数一数,却没有一个可以托付衷肠的知己,心里不禁有些自怜,果然是官场无知交呀。

正想着,电话铃响了,龙云接了电话,连声说,好的好的,在哪里,明都大酒店,好的,我马上来,谢谢老哥没忘记我。陈默就知道,龙云是有饭局了,像龙云这样的年轻人,把饭局看得很重,好像是饭局多了,自己好有面子似的。果然,龙云挂了电话,说,陈主任,有个饭局,和我一起去?陈默说,你去你去,我守办公室。龙云说,没办法,推都推不掉,那我去了啊,要是领导问到我,给支吾一下。陈默说,放心,只是别喝高了,万一领导有紧急公务,醉了不好。龙云说,放心,我少少抿两口应付就是了。

龙云走后,陈默拿起电话,给马宁拨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响了几声彩铃,通了。陈默说,马宁,你在干什么呢,这么久不打我电话?马宁说,我在编稿子呢,一次深海船钓的专题策划,我哪儿敢随便打你电话啊,怕影响了你的国家大事。陈默笑骂说,马宁,你狗日也学得阴阳怪气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再这么说话,这哥儿们就完了呃。马宁连忙道歉,说,开玩笑呀,你这个人怎么连玩笑都不会开,怎么样,当了快一年公仆了,顺当吗?陈默说,还行,上次那事,谢谢你提醒哦,你是我的狗头军师。马宁那头就喊,打住,你胡说什么,谁是你的军师了,还狗头?陈默说,上次要不是你叫我去钓鱼,我可能还要像傻儿师长的口头禅,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哩。马定那头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陈默,个人崇拜就是你这样搞起来的,我哪有那么神,我是真心实意叫你享受一下钓鱼的乐趣,绝对没有什么用心呃。

东扯西拉了好一会,陈默看四面无人,就压低了声音,说,马宁,兄弟实在有解不开的谜要请教老兄,请老兄的锦囊妙计。说着,就简略地把张啸上次说的压担子,坐冷板凳和路由之的笔杆子论说了一下,问道,你看这事,有个什么道道在里面,我应该采取什么策略?

马宁那头就沉默下来,好像是在思考。好久,马宁说,陈默,你是张市长带回去的,这是你的优势,也是你的劣势,优势就不说了,你也知道。劣势呢,别人会把你看成张市长的亲信,如果党政统一,你的事好办,如果党政不够统一,只怕够戗。张市长所以说冷板凳,我考虑他也不太有把握,虽然是市长,但毕竟一元化领导,市委书记不点头,他也不好玩霸王硬上弓不是?

陈默心里嗡了一声,说,你分析得有道理,马宁,问题是我该怎么办?

马宁说,这就不好说了,你干脆拨算盘珠子,见子打子吧,还是那句老话,保持平静,无为而治,坐而待机吧,千万不可盲动。以后要注意走一走市委书记的路子,尤其重要的是打消他以为你是张市长的人的顾虑。

陈默说,坐而待机?是坐而待毙吧!路书记的顾虑,我这一时半会的怎么打得消?

马宁说,事在人为,即使不可能全部打消,打消一点是一点。总之,在左右逢源,夹缝求生。

陈默笑了起来,说,也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一些别的,突然,马宁问道,陈默,你和张园怎么样了,你们还联系吗?陈默没想到马宁突然来那么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说,我们本来就没什么。马宁说,陈默,我想你不会不清楚张园对你的情意,这个妹子实在难得,虽然是个城里姑娘,却不俗气。陈默说,我知道,但我对她确实没有感觉。

马宁沉默了一会儿,说,陈默,这你就是在敷衍我了,我还能看不出你心里想些什么?这么说吧,你是不在楚西市有了别的人?

陈默说,是,她叫舒芳。

马宁说,你放弃了张园,我知道是为什么,当然我不能判断你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你既然选择了从政这条路子,放弃张园可以避嫌,也可以使张市长放心使用你,从这一点上说,你是对的。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将来会后悔。

陈默无语。马宁又说,如果你决定了,我奉劝你赶快结婚,就在最近。

为什么要那么急?

马宁慢悠悠地回答说,如果你决心从政,就必须这么做,这与体制无关,但与习惯思维有关,通观全国,有年轻的县长副县长,甚至有80后的县市委副书记,有未婚的县长副县长和县市委副书记吗?

陈默默了一下神,还真没听说过,看来马宁的心是够细的。

最后,马宁问道,陈默,还记得我们大学的同学沈小艳吗,当初参加竞选海城小姐的那位?

陈默说,校花呀,记得的,她怎么了?

马宁说,她也在楚西,你们没见过面?

陈默大吃一惊,说,她也在楚西,我怎么不知道?

马宁说,她前年离婚了,就去了楚西日报社当记者,笔名叫冷火,你真是耳目闭塞。她向我打听过你,我告诉她你回楚西市了,她没有找过你?

陈默说,目前还没有,回头我再和她联系吧。

第二十一章

这年初冬,陈默和舒芳结婚了。

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新房只能布置在酉县舒芳的那个二室一厅的商品房里,这让陈默多少有些愧疚。陈默说,芳,我一个男子汉,现在还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委屈你了。舒芳只是笑,说,在我的房里结婚,你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了是不?陈默说,那倒没有,你知道我脸皮本来就厚,何况,你都是我的了,你的一切还不都是我的了。舒芳就笑骂他贫嘴,说自己是被骗色又骗财了。两人打闹了一会,陈默突然庄重地拉起了舒芳的手,说,芳,我发誓,将来,我们一切都会有的,别的女人有的一切,我都要让你拥有。别的女人没有的,我也会让你拥有。

舒芳感动得哭了,说,我相信,我相信,默,其实,我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一切我都不在乎。

陈默原来考虑把婚礼放在酉县举行,但李一光和老七他们劝他说,如果婚礼放在酉县举行,市委办的同事和领导很难去那么远参加婚礼,还不如在楚西市举行的好。老七还提出,在他的大富豪举行婚礼,陈默只要付宴席费,其他的布置都由酒店负责。陈默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婚礼那天,市委办的同事们都来了,张啸在省城开会,托刘安邦送来了一个大花篮,送了二百元的份子。让陈默高兴的是,市委副书记蔡鹏这次亲自来参加了他的婚礼,当了他们的证婚人,让婚礼增色不少。路由之书记忙于接待省里来人,派秘书钟聪当了代表。酉县的朋友也分乘几台车来参加婚礼,热热闹闹开了二十来桌。

快到天黑的时候,宾客散尽,马宁也赶到了,令陈默没有想到的是,马宁还带来了张园。结婚之前,陈默给张园打了一个电话,把自己结婚的事告诉了她,张园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祝福你们,陈默,我们最近在忙于省城一个新城区的规划设计,你们的婚礼,我就不能来参加了,请你原谅。张园的语气很平静,但陈默还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她内心深处无法掩饰的伤感,心境不自觉地有些黯然,是的,自己对于这个女孩是有愧的,他辜负了她的爱,尽管,他从来没有向她表达过什么,但还是感觉自己伤害了她。因此,当张园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无法面对她。张园脸色苍白,眼圈难以掩饰的青色让她显得分外憔悴,以前那另类、调皮的神态荡然无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成熟了,甚至……苍老了。张园看着舒芳时的神情,让陈默终生难忘,那神情中有嫉妒,又有欣慰,嫉妒是给舒芳的,而欣慰却是给陈默的,仿佛,她既为得不到陈默而伤感,又为陈默能得到舒芳这样的好女人而欣慰。

老七叫服务员再上了一桌酒菜,陈默请马宁坐在上首,张园次之,自己和舒芳坐在一旁作陪,上了酒后,马宁问陈默,你和沈小艳联系了没有?陈默这才想起来,一拍脑门说,我还真忘了,这些天忙得,你有她电话吗?我给她打个电话吧。正说着,就听见门口一个女声嚷道,电话就不用打了,我来做一次不速之客。大家一回头,就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娉娉婷婷地走了起来,光彩照人,正是《楚西日报》社名牌记者沈小艳,沈小艳边走边笑着说,大作家,要不是马宁给我打电话,你的喜筵我还真是误了,官当大了,还真把老同学给忘了呀。

陈默连忙站了起来,说,有罪有罪,我只知道冷火的文笔如刀,顾名思义,以为是个刻薄小老头,要不是马宁介绍,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老同学你,本来应该早联系你的,但忙于俗务,着实是忘了。

沈小艳在张园身边坐下后,一个漂亮的服务员来为大家斟酒,正是在医院服侍陈默母亲的素芬。陈默就说,素芬,你们老板到哪儿去了,叫他来一起喝酒,就说我的几个朋友从省城来了,请他来帮我陪客。素芬答应一声去了。马宁就说,行呀,陈默,来了不久,就和企业家交上朋友了?陈默笑说,这店子的老板,是我们老乡,我回来后,他对我的帮助确实很大,就说这酒席吧,都是他给我们张罗的,账可以慢慢结清。马宁就笑,说,结婚筵席都可以赊账,我们陈默可谓第一人也。

看着两人半文半白的调侃,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张园一个人显得很落寞,见大家笑,也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沈小艳惯于场面上的应付,看着张园的神色,再看看陈默歉疚的表情,也就明白了个大概,便充当了活跃气氛的润滑剂,和张园聊了起来,话不几句,竟然就喜欢上了这个打扮另类神情忧郁的女孩了。

不一会儿,素芬就把老七请了下来,大家都站了起来,老七抱拳说,都坐,坐,自己就在陈默对面坐下来了。陈默先把老七介绍给了众人,又把马宁、沈小艳介绍给了老七,介绍到张园的时候,老七说,彭小姐,我们见过的,不要介绍了。陈默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回楚西的那天,李一光和老七请他和张园吃饭,是见过。倒是在座的原来听说她姓张,这下又姓了彭,一时不知就里,以为是老七记错了,却好无人去纠正。

人到齐了,陈默就举杯说,今天是我和舒芳的婚礼,谢谢大家来捧场,请大家举杯。大家都举起杯来,祝福了新郎新娘。接着就是大家来敬他们俩酒,大家都喝了几杯酒,气氛就开始热烈起来,马宁就说起了笑话,说,陈默,你买了《新婚必读》没有?陈默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光笑不说话。舒芳不知就里,老老实实回答说,没有买,我们领取结婚证的时候,民政局给了一本,却忘在那里没有带回来。马宁说,现在讲究科学生活,凡事都必须按照科学,不像以前,新郎新娘都进洞房了,还什么都不知道。沈小艳就装着好奇,说,不可能吧,你生编硬造。马宁说,这有个故事为证。大家就一哄道,说说看。马宁说,有个傻子,结婚多年还不会和妻子过性生活,他爹妈很着急,决定让他去和舅舅学。到了舅舅家,舅舅把舅妈叫来,说,你看着呃,回去照着做。然后叫舅妈躺下,又说,解衣服,又说把腿叉开!总之,如此这般地示范了一翻。傻子回到家后,立即照搬舅舅的经验,把老婆叫来,说,躺到床上!老婆就听话地躺在床上了,又说解了衣服,老婆也听话地把衣服裤子脱掉了,傻子又说,把腿叉开!老婆也照办了。傻子这时说,你不要动,等着呃,我去叫舅舅来。

大家哄然大笑起来,老七说,佩服佩服,沈小艳说,经典经典。众人一听,这两句无意中竟然成了一幅对联,于是更加哄笑了。舒芳娇笑着倚到了陈默的怀里,陈默却一眼看见张园垂下头去,心里不禁难过,却只好装着不知道。

时间又过了两个小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老七叫服务员给马宁、张园等来自省城的客人开了房,因为陈默和舒芳的新房远在酉县,所以老七早已经在酒店给他们留了一间高级套房,布置得像新房一样,让他们俩休息。分别的时候,当陈默挽着舒芳走向老七给他们布置的临时爱巢的时候,张园突然走了过来,对陈默说,陈默,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陈默愣了一下,看了看舒芳。舒芳的表情不易察觉地一变,立即恢复了笑容,对陈默说,去吧,我在房里等你。说着,自己走了。

静静的走廊里,只剩下陈默和张园无声地站着,好一会,张园惨然一笑,说,陈默,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就一句。你是爱我的,是吗?

陈默低着头站着,张园的声音很轻,在他看来却是惊天动地一般。对不起,园园。他说,内疚让他有了想流泪的感觉。我和你,毕竟差距太大,不现实。

你是爱我的。张园再一次说,这次,她的语气是那样的肯定。陈默,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爱你,从三年前我通过爸爸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爱上了你。我这次来,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爱我。我现在知道了,虽然晚了,但我终于知道了你是爱我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我不早一点告诉你我爱你,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另类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让你看不到我的爱。

冷静一点,园园。陈默被张园的似乎疯狂的语速惊吓了。

我很冷静,陈默。张园说,我只要知道你爱我,就满足了,这会成我生命的慰藉,我不会向你要求什么,拥抱我一下吧,好吗?就一下,几年来,我错过了机会,现在,在你就要进入洞房的时候,我只要求你的一个拥抱……

张园的眼泪流了下来。

陈默用余光观察着,走廓里异常寂静。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开双手,张园已经投进了他的怀抱。

抱紧我……她喃喃地说。

陈默不由自主地收缩了双臂,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们紧紧地拥抱着,直到张园冷峻地推开了他。

去吧,我很满足了,祝福你们。张园说毅然决然地说着,强制自己车转身走了。

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陈默回到房里,舒芳小鸟依人地倚了过来,舒芳没有问他,刚才和张园说了什么,但从舒芳刻意回避的目光里,他还是看得出来,舒芳似乎知道了什么。

芳,张园是我在省城时的朋友,陈默抱着舒芳温暖的身体,嘴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他要把这一切都告诉舒芳。他告诉她,张园就是张啸市长的女儿,张园爱他,她刚才把他留下来,就是告诉他这句话,目的是为了更好的忘掉过去。

谢谢你,默。舒芳倦缩在陈默的怀里,喃喃道,你其实不用告诉我这些,我能够看得出来她对你的感情。女人天生就是感受爱情的,我有第六感官。你是如此优秀,没有几个女孩喜欢就太不正常了,我不会介意的,默,我得到了你,所以我同情她……

你真好,芳。陈默热烈地说着,翻身把舒芳拥在身下。舒芳娇喘着,顺从他的一举一动,陈默动作着,把头伏在她雪白的肩窝里,没有发现,一丝忧郁从她的眼里闪电般闪过。

第二十二章

天气很快就转冷了,婚假结束后,陈默回到楚西市上班,由于新房在酉县,他和舒芳的假期都在酉县度过,十多天的时间,两人沉迷在卿卿我我中,把工作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陈默这才真正是懂得了什么是良宵一刻值千金,幸福的日子,时间过得实在是太快了,快得你来不及品尝,来不及体会,更来不及琢磨。

回到市委办第二天,肖仁富就通知大家开会,说是要布置和调整一下办公室的工作。陈默就觉得纳闷,心想都快年终了,还要调整什么?按以往的经验,在年边无日的时候,即使有需要调整的,至少也要挨到过年后再调整。开会时,陈默买了几袋喜糖会前就散发了,大家齐声向他贺喜,说,我们市委办的最后一个金牌王老五终于缘定终身了,可喜可贺。也有的开玩笑,说陈默瘦了,是不是新婚半个月来太辛苦了。整个办公室只有打字员杨兰是未婚的,听别人这么说,就在角落里用眼光细细地打量着陈默,恰巧和陈默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不禁面红耳赤。陈默发着喜糖,没有看见向前,就用眼睛到处找。肖仁富说,陈默你找什么,是不是找向前?陈默说是啊,向主任怎么不见来,出差去了吗?肖仁富说,向前高升了,放了峡口县委副书记,代县长。这小子这几天忙着交接,饭局多,今天就不参加会了,过几天还要给他开欢送会。

陈默暗暗吃惊,心想休十来天婚假,竟然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事前他却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通知他一声,看来自己的人际关系够戗。陈默一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大家寒暄,一边却在心里猜测是怎么回事。向前放了峡口县委副书记,代县长,那么钟聪呢,是不是也动了,如果钟聪动,会是个什么职务?至少也要和向前一样吧,毕竟是跟路由之书记的人。想着,就用眼睛偷偷地去看,钟聪坐在办公室的一角,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无话找话地和大家开着玩笑。陈默一凛,心里感觉到了异样,平时开会的时候,钟聪总是要坐在显眼的地方,好像他就是市委办当然的中心似的,今天却坐到角落里,这一定是有缘故的。陈默细细观察,发觉钟聪的一举一动中,或多或少流露出了一些失落来。

接下来,陈默不就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民间组织部的流言在向前那儿是得到验证了,自己的呢?正想着的时候,肖仁富说开会了,今天这个会,我们办公室自己开,市委领导都很忙,就不来参加了。大家也知道了,我们办公室的人事有了一点变动,向前副主任放了峡口县县委副书记,代县长,这对我们办公室来说,是一件好事,说明市委对我们办公室的工作是满意的,我经常说,办公室工作要出成绩,出经验,出人才,这三出其实归根结底都体现在最后一条上,那就是出人才。这次向前同志下去任职,仅仅只是一次小范围的人事变动,希望大家沉下心来,做好市委办的一切工作,个人去向问题,不必去过多考虑,我这个人,大家是知道的,我是乐于为同志们当好伯乐的,只要大家认真工作,个人去向问题,组织上也会为大家考虑的。

接下来,肖仁富宣布工作分工的调整,向前走了之后,他兼的市委办政策研究室主任一职暂时由陈默兼。由于政策研究室主任是正处级,肖仁富还特别作了说明,陈默只是兼一下,级别不变,在为领导服务上,还是继续跟蔡鹏副书记。

其他的分工也有一些小调整。肖仁富最后说,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年一度的工作,全年的目标责任制就在年终兑现,现在就是数籽籽,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希望大家要善始善终,锁好这一年的口子,圆满地完成全年工作任务,千万不要在天亮时打脱一泡屎。接着,当兵出身的肖仁富像一个检阅战士的将军一样,大声问,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大家乱哄哄地回答,笑了起来。肖仁富不满意地说,狗日都没有吃饱饭怎么的,给我大声一点。大家又鼓起底气喊,有!龙云的声音最大,尖尖的好像童声还没有脱净的样子,大家又笑了起来。

接下来,肖仁富说,下面是自由发言时间,大家对各自的工作以及办公室的工作有什么意见,请发表,要是没有了,就散会。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收拾准备散会。都是官场上混的人,都知道领导征求意见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其实是不需要你发表什么意见的。正当肖仁富准备宣布散会的时候,钟聪突然说,肖秘书长,我可不可以提点要求?

肖仁富说,可以。

钟聪说,我跟路书记多年了,因为自己水平有限,没有为路书记服好务,因此好多工作没有做好,被耽搁了,我想要是可以,我和陈默主任换一下,让陈默为路书记服务,我情愿跟蔡副书记。

陈默吃了一惊,心想这钟聪今天是怎么回事,脑子里哪根回路线短路了,竟然胡说八道起来?市委办这样的部门,秘书们在跟哪个书记的分工上,是完全没有资格去讨价还价的,钟聪这样说话,无疑是表露了对路由之书记的不满,犯了秘书工作大忌。以钟聪多年在市委办的历练,他不会不懂得这一点,想来,估计与这次人事变动有关系了。果然,钟聪话音落后,全场静默得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

肖仁富看着钟聪好久,才说,既然钟主任提出自己的想法,我想还是先按照刚才我的安排去工作吧,年终已经不远了,有什么想法,开年后再调整也不迟,散会。

一听到散会二字,大家就一窝蜂往外走,虽然大家走得很零散,但陈默留意了一下,还是看出了一些名堂,大家好像为了和钟聪划清界限似的,跟着肖仁富一窝蜂地拥出会议室,只留下钟聪一个人垂着头坐在那里。陈默心里很惊愕,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以前一直因为自己跟的是市委一把手而沾沾自喜、甚至有些傲慢的钟聪,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从钟聪的表现来看,不仅是出了事,而且事情还不小。有一点,陈默似乎有点明白,那就是,这个以往不可一世的楚西市第一秘书钟聪,肯定因为一件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被他的老板抛弃了。

下午,为了打探出一点消息,陈默去了一趟肖仁富秘书长的办公室。肖仁富一见他进来,就请他坐下,笑着问,陈主任啊,有事?

陈默坐了下来,说,秘书长,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我想我得向您汇报一下,以免领导误解。今天开会的时候,钟主任提出和我换的事,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事前他没有和我商量。我想我如果不解释一下,只怕领导会认为我们俩商量好的。

肖仁富一笑,说,大家都知道你才回来,没事的。不过,你来解释一下也好,我心里也好有个底。这个钟聪呀,太不成熟了。

陈默几次很想问一下钟聪究竟怎么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问。肖仁富也不说,而是对陈默说,陈默,钟聪既然提出来了,他也确实不好再在路书记身边工作了,只怕你也要作好准备,万一把你分去跟路书记,别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陈默说,好的,我听您的。

肖仁富说,什么听我的,是组织安排嘛,只是,这事恐怕要过年后才能定下来。

从肖仁富那里出来,陈默就看见彭立功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边,朝他挤眉弄眼地做手势,就走了过去,见彭立功的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放了心,说,彭夫子,你鬼头鬼脑做什么?彭立功说,风云突变,风云突变啊!也许是因为钟聪的事,彭立功心里有了平衡,所以气色不错,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晦气。陈默不敢再和他说下去,生怕有人听见,就说,彭夫子,莫乱说,什么风云突变不风云突变的,让领导听到了,看你怎么解释。彭立功还要说什么,陈默急忙装着有事情要办,走开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龙云正在装模作样写材料,一见他回来,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陈兄回来了?陈默想肯定龙云看见自己去肖仁富那里了,与其让他来问,不如采取主动,于是说,肖秘书长找我谈一个材料的事。龙云哦了一声,不再做声了。陈默心里暗笑,问到,龙云,我休婚假这些天,出了些什么事呀?龙云连忙说,我哪儿知道。

正在这时,陈默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向前的电话,向前第一句话就说,陈默吗,你旁边有人没有?陈默就知道向前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了,就对着手机说,啊,老同学啊,我正有点事,等下给你打过来。说着就把电话关了。关了手机,陈默走出办公室,到了厕所里,看看左右无人,才又给向前挂了电话,向前说,刚才是旁边有人吧?陈默说,是啊,怕你不方便说话,就挂了,现在是在厕所里给你打来。向前开玩笑说,难怪得我在这头都闻到臭气。陈默笑了起来,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呀。向前就不笑了,问,陈默,这几天的事,估计你也知道了吧?陈默说,刚刚才知道,祝贺老兄了。向前说,祝贺的话先不要说,我现在在华天宾馆五0六,有空就来一下,我们兄弟说几句知心话吧。

陈默回到办公室,对龙云说,龙云,我出去有点事去了,有事给支吾一声。龙云说,这会儿还能有什么事,你去吧,要是领导问起,我就说你联系信息去了。陈默笑,说,就是就是,拜托了。

陈默赶到华天宾馆的时候,向前正在卫生间里洗澡。陈默敲了门,门一开,就见向前从卫生间里伸出一条光膀子给他开的门。陈默故意停了一下不进去,问,里面没谁吧?向前笑着说,胡说什么,革命同志哪儿能那么低级趣味。

陈默这才进去,向前从卫生间伸出一个脑袋来,说,陈默,你先看一下电视吧,我快成了。陈默说,你洗吧,不忙这一下。不一会儿,向前腰间系着浴巾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说,得罪得罪,你来得太不巧,我只能赤身露体了,我穿一下衣服。陈默笑说,打什么紧,这叫赤诚相待。向前大笑,说,陈默,什么话到你嘴里都说得好听一些。

向前穿好衣服后,给了陈默一支烟,两个相对着吞云吐雾起来。陈默说,没想到,我这婚假一休,回来时已经换了天地。向前笑了起来,说,什么换了天地呀。陈默说,我可得好好祝贺你。

接下来,两个人沉默下来了,好久,向前无头无尾地问,没想到吧?陈默知道他说的是钟聪,回答说,是没想到,这是怎么回事?向前说,他让别人给告了。

陈默一惊,说,一个小秘书,无职无权的,贪污*还轮不到他,能告他什么?向前笑了起来,说,陈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市委书记的秘书,也不能说无职无权,要做点事还是可以做的,只是,要说钟聪做了什么,还真是冤枉了他。

第二十三章

陈默说,那是,钟聪主任虽然平时里自负了一点,在生活作风上还是清廉的。

向前一笑,说,钟聪这次出的这事,不能怪别人,只怪他自己口风不紧。据我所知,路书记私下和他谈了他的去向问题,他知道自己要放陇水县县委副书记,代县长,而他又是陇水县人,就把口风放出去了,其实也就是一个虚荣心的问题。结果一传开来,加上前些日子民间组织部的推测,陇水县的人就一拨一拨来拜他的码头,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也是得意忘形了吧,竟然来者不拒。结果就让人给告了个正着,哪天哪时哪些人去了他家,都给登记得清清楚楚。其实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这个社会,领导上任前,地方上送几条烟,几瓶酒,预先拜个码头,也算不了什么。关键是,路由之是个好图清名的人,对部下历来比较薄情寡恩,对钟主任泄露天机很生气,所以钟聪的事就坏了。

原来是这样。陈默这下算是明白了,知道向前所说的决不是虚言,钟聪这个人虚荣心比较强,平时就处处要和大家争个你高我低,一旦得到路由之的许诺,见风就是雨的事肯定是做了的。这些小事,如果路由之硬上一句话顶下来,也确实不是什么事。

他算是完了,向前叹息一声,说。

是谁这么缺德呀。陈默问。

向前冷笑一声,说,有句话说得好,家贼难防。季氏之忧,恐在萧墙之内耳。

陈默一听,不禁惊心,又一想,向前的分析不无道理。于是问道,向兄,你我虽然同事不久,但我一直对老兄颇为敬服,你就要离开市委办了,而我还要留下来,只怕今日之暗箭,明天也会射在我的背上,兄何以教我?

向前说,陈主任,我把你请来,正为此意,你我都是农村出来的农民子弟,在官场上混到今天,只能算是侥幸,要真正得心应手,只怕要互为援手。你深受张啸市长器重,你来市委办后,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深沉练达,讷言敏行,终将成大器,日后兄弟还多有仰仗老兄的地方。在市委办你要提防彭夫子,此人志大才疏,多年升迁没有他的份,心里颇为变态,我已查明,告钟聪的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是他?陈默问道,突然想起自己是问了一句无比愚蠢的话,立即后悔不迭,补充道,我是说,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向前微微一笑,说,这你就不用多问了,我们身在官场,害人之心不可有,而自我保护能力,却是不能没有的呀。

向兄,你对我如此披肝沥胆,令我十分感动。陈默诚恳地说,说句江湖义气的话吧,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最后,向前说,陈默,你这次没有动,主要是你来的时间不长,马上就动了,难以服众,张市长那里也不好交待,别人会说他树立亲信,任人唯亲。虽然我是蔡鹏书记一手带到今天的,但现在,我们都是张市长的人了,这点,你应该明白。

几天后,市委办举行隆重的欢送会,欢送向前荣任峡口县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市委书记路由之有事不能与会,市委副书记蔡鹏参加了欢送会。会后,去楚西市最大的娱乐场所“海世界”唱歌,大家都喝醉了酒,钟聪醉得特别厉害,竟然哭了起来。他一哭,大家束手无策,陈默看着钟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不禁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怆感。最后,还是蔡鹏让龙云和小向先把钟聪送走了。

接下来大家继续喝酒唱歌,蔡鹏有喝得有些醉,握着陈默的手,说,小陈,向前走了,以后就要多辛苦你了。我这个人,很恋旧,以前冷落了你,莫在意。我这个人,脾气丑一些,好骂人,但也关心人,办公室都知道,你以后也会知道的。说着转向向前,作询问状道,向前,挨我的骂不少吧?

向前说,蔡书记,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栽培,没有您,我也不会有今天的些许进步。说着,向前转过来对着陈默道,陈默,跟蔡书记不会错,我跟蔡书记几年了,挨的骂不少,但关键时刻,蔡书记却是真正关心我的。

办公室的其他人也一致说,蔡书记是性情中人,直率真诚,谁跟了蔡书记,是一种福气。

陈默也有点醉,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紧紧握着蔡鹏副书记的手,心里却在紧张地思考着蔡鹏的话里有几分真意,却意外地发现,蔡鹏的目光的确非常诚恳。就想,也许自己以前是误会蔡鹏书记了。

接下来的好多事,也是陈默意想不到的。其中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当了不到半年的县委副书记后,李一光当上了酉县代县长,和向前是同一份文件。对于李一光的升迁,陈默是有预料的,像李一光这样的人,要让领导不喜欢上他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升迁是必然的,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陈默这时想起了他和何必业陪张啸去酉县的那个周末,张啸似乎无意中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来,政策制定了,干部是关键,干事业,光靠一两个人不行。这时,他才明白,张啸一直苦于自己新来乍到,缺乏援手,这是在暗中要他陈默为他物色一些可靠的人呀。

李一光当上酉县县委副书记,代县长,标志着楚西市高层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张啸市长开始在人事权上发挥了作用,尽管,这个作用目前并不明显。

几个月前,由路由之提出的第三个人事变动方案提到了常委会上讨论,张啸一改一年来只听不说的作法,开始审慎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提出,在短短一年之内三次人事变动,不利于干部队伍稳定,作为市委副书记,市长,他对干部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目前还提不出什么意见。因此,为了有利于工作,建议市委暂时把方案放一放,他的意见立即得到纪委书记刘方和组织部长胡建设的支持。在此之前,张啸主动和蔡鹏谈了一次,所以蔡鹏也表示同意放一放再说。见他们同意了,人大主任孟卜兴也表示同意,政协主席高伦本来就不是常委,只是列席常委会,也就不好说什么。这样,同意把人事方案放一放的人就占了常委总数的一半以上,路由之向来好清名,常说自己是讲*的,也就不好霸蛮。因此,这一次人事变动一直拖到冬天才再次研究。再研究的时候,在原人事方案的基础上,张啸提出由李一光担任酉县代县长,路由之本来另有人选,但为了求得张啸同意向省委推荐酉县县委书记石城任副市长,也就不再坚持原议。因为蔡鹏向张啸的妥协,蔡鹏提议他的秘书向前担任峡口县县副书记、代县长也得到了张啸的支持,几个关键职位定下了盘子后,人大主任孟卜兴提出的市环保局长等也就顺利的过了。政协主席高伦想把自己的侄女高颖从统计局副局长调到财政局当副局长,本来不是这次人事会议议的,这次也提了出来,得到通过。于是皆大欢喜。就此把常委会讨论的结果报省组织部,由省委组织部派了一个考察组来例行公事地考察了一翻,下文同意。

通过这次人事变动上的分分合合,楚西市高层的局势悄悄地发生着只有内部人才能看得出的变化,那就是,性格刚烈的市委副书记蔡鹏不声不响地坐到了张啸的板凳上,天平开始倾斜。正是在这种形势下,蔡鹏在欢送向前的会上,对陈默说了那一席看起来不像一个领导人对自己的秘书说的话。

看到文件的当天,陈默分别给石城和李一光打去电话表示祝贺。陈默给石城打的电话除了祝贺外,还问石城副市长哪天搬来,说自己将亲自去给老领导搬家。石城说,陈主任莫客气,都是家乡人,日后我们就会经常在一起工作了。陈默给李一光打电话,开口就说要讨喜酒喝。李一光笑着说,陈默,我们俩还客气什么,我过几天就要来市里,到时候给你打电话。果然,没过几天,李一光就来了一趟市里,专程在大富豪请陈默吃了顿饭,舒芳也一起来了。同来的还有陈默的弟弟陈良,早在李一光当县委副书记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酉县建设局下属建筑公司的一名职工了。

一见面李一光就紧紧握住陈默的手,说,陈默,是不是怪我打你电话少了?陈默一怔,心想这李一光果然非同凡响,看人都看透到心底去了,而且这话又说得让人心里服气,是从心底把你当哥们儿的意味。于是回答说,这话从何说起,你我是什么关系,在乎一个电话,我也知道老哥你忙,要是我没一点信息,也枉在市委机关了。

李一光说,兄弟,说实在话,当这个县长,我当初也不敢有这非份之想,就是论资排辈也轮不到我。正说着,老七下来了,考虑到有些话不好当着老七的面讲,陈默就说,李县长,今天可要好好吃你一顿,大家一醉方休。老七正赶上话头,说,陈主任说得对,弟兄们要好好醉一次,给李县长贺贺喜。李一光就说,老七,大家兄弟之间,叫什么卵李县长,陈默是官场中人,叫叫也罢了,你也改口得那么快。老七就笑,说,是李县长嘛,这么叫不是生分,做官要有威仪,古时候亲兄弟中一个人当了皇帝,其它兄弟都要跪拜他,为什么?无规矩不成方圆嘛,你说是不陈主任?陈默说,七哥说得对。心里却在想,这老七看起来粗蛮傻壮,见解却还是不错的,实在不是一般人物,联系起平时他对自己的关照,不禁对他也另眼相看了。

菜一样一样摆了上来,却与往日不同,都是老七店里等上等的菜,连500元一小杯的鲍鱼汤也上了。老七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酒,亲自给大家斟,这时,李一光说,陈默,看起来今天你们不会放过我,等下要喝醉的呀。陈默就笑着说,人生难得几回醉,刚才不是说一醉方休嘛。李一光就往后一伸手,说,小翟。站在他身后的秘书翟俊连忙把他的公文包递了过来,李一光接了,边打开了公文包边说,那好,先把正事办了,要醉再醉。

陈默又是一愣,这李一光真是精明到家了。正想着,李一光递过来一沓稿纸,说,这是我写的一篇工作论文,是讲矿山开发过程中的环境保护问题的,陈主任你是行家,给指导一下,想在《楚西日报》见一见。

陈默连忙推辞,说,李县长的文章,我怎么敢指导,拜读还行,指导我就不接了哦。李一光笑,说,真是见了鬼,我们怎么越来越客气了,当真是我当了这个县长把兄弟们搞生分了呀,那我还真他妈不当这个卵县长了。大家哄笑起来,李一光两句粗话就把气氛融洽了,连舒芳在一边也笑得直往陈默身上钻。

第二十四章

陈默不再客气,拿起稿子看了起来,有了以前当编辑的经历,陈默看稿子很快,这时却不敢太快,一页页翻完了,果然写得不差,观点是观点论证是论证,就说,好文章,李县长好文笔。

李一光笑,说,不敢掠人之美,这是小翟给写的,小翟文笔很好。

翟俊听了,一时激动得脸都红了,说,我不过是遣词造句而已,观点全是我们李县长的。

李一光说,陈默,这现在知道这酒不好喝了吧,你想办法让《楚西日报》的理论版发一发?

陈默说,这好办,你只要出钱,发表的事还不简单?

李一光说,陈默,你耍滑头不是?要出钱我还劳动你做什么。说实在的,出钱发表论文,就是发了心里也不舒服,倒不是我舍不得几个钱,总感觉不出钱发表才是真发表。

陈默就笑,心想这李一光当了县长,倒更像文人了,连想法都和文人一样。就说,这样吧,我和报社也不熟悉,我刚好有一个同学在那里,叫她来一起喝酒?

李一光说,好啊,我也乘这个机会认识几个记者,以后我们酉县的工作缺不了记者的宣传。

陈默就掏出手机,翻到沈小艳的名字,摁下了发射键,手机里嘟了半声就通了,心想这沈小艳接电话倒是快。沈小艳那头问,喂,谁呀?陈默说,大记者,我是陈默。沈小艳那头叫了起来,说,陈默啊,这么久都不打一个电话来,是不是让新娘子把心给迷住,连老同学都忘了?沈小艳声音很大,陈默看了一下舒芳,舒芳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陈默说,当然,不让新娘子迷住了还让你迷住啊。正说着,腿上挨了舒芳一掐,痛得唉呀了一声。沈小艳那头说,怎么了?陈默说,还不是你害的,我老婆在身边呢,教训了我一下。舒芳羞得脸都红了,李一光他们大笑起来,说,陈默你也太老实了。沈小艳那头问,你那边好像有好多人吧?陈默说是。沈小艳就问,有事吗?陈默说,你有空不,有空一趟大富豪,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有几个朋友想见见你。沈小艳问,是些什么朋友?陈默说,你来就知道了,我来接你?

沈小艳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刚把版划好,正闲得没事。

两人电话的对话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李一光就叫司机把车开到酒店门楼下来,叫舒芳道,小舒,你和陈主任一起去,当心别让女记者给抢走了。舒芳红着脸说,谁稀罕他,却也不推辞,跟着陈默上了车。车一开出酒店,舒芳就说,行啊,面子挺大,一个电话就把人叫来了。

陈默就笑,说,吃醋了?

舒芳说,才不!

车快到报社时,陈默给沈小艳打了个电话,告她在报社门口等,车就不进报社大院去了,登记起来麻烦。沈小艳答应了。车到报社门口时,沈小艳果然在那儿等着了,陈默下去开了车门,说,大记者,请上车。沈小艳袅袅婷婷上了车,对舒芳一笑,说,果然是夫唱妇随,你好!舒芳闹得了个大红脸,只得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说,你好!陈默上了车,对司机说,走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车开动后,沈小艳问,都是些什么人?

陈默说,是我的几个老乡要见你,去了你就知道的。

车到酒店,陈默、舒芳和沈小艳一进包厢,李一光他们都站了起来,陈默连忙介绍说,这位是沈小艳,楚西报名牌记者,我的大学同学。又介绍李一光,酉县县长,李县长。

代县长。李一光补充道。

沈小艳笑了起来,说,李县长倒是爽快,代县长和县长有什么区别?

李一光说,区别是有的,有点像数学里的约等于。

大家都笑了起来。接着又介绍了其他人,介绍到老七的时候,陈默实在忘了他的大名,正不知道怎么介绍,老七说,我来自我介绍吧,我在家里排行第七,人家都叫我老七,比你们知识分子大两格,所以好多人叫我七哥。

沈小艳笑道,七哥是企业家,久仰大名了,也是个慈善家呢。

老七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大家坐下后,菜也上齐了。那个叫素芬的服务员过来问,上什么酒?小翟说,酒中酒霸吧。李一光一挥手,说,那个酒有个什么喝头?上水井坊,最高档的那种。陈默听了,不仅咋舌,水井坊最高档的洒,要一千多块钱一瓶,他到市委办那么久了,还只听说过,没有喝过。看来李一光当上了县长后,气概与前大不同了。

正想着,服务员已经给各个的杯子斟好了酒,大家就一齐望着李一光,等他发话。李一光微笑着举起酒杯,说,这第一杯酒,我提议大家共同祝陈主任和舒芳主任新婚幸福,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如何?

大家一连声叫好,陈默和舒芳连忙表示感谢,舒芳已经不合适喝酒了,因此她的酒也由陈默代饮。接下来,陈默也举了杯,说,这一杯酒,我是借花献佛,提议大家共同举杯,祝李县长高升。大家都站了起来,李一光忙摆手,说,陈默你扯哪儿去了,这第二杯酒,应该是敬我们沈大记者,她是我们共同的客人。沈小艳忙说,李县长客气了,您荣升的事,我也是才知道,这一杯酒,就算小女子领个头向您表示祝贺,陈默老同学你就让我一步吧。陈默说,也行,老同学既然领头,我是要热烈拥护的,这下李县长就不要推托了吧。李一光笑着说,果然是名牌记者,巧舌如簧,陈默也推波助澜,这一杯酒,也不容我不喝。如此,我干了这杯。说着一仰脖干了。

大家一片掌声。接着陈默、老七都敬了李一光,再是互敬,眼看得两瓶水井坊都喝光了,李一光又叫了一瓶酒,陈默说,李县长,这瓶酒就算了,再喝,真醉了。李一光说,不是说要一醉方休吗?今天大家要喝个痛快。说着,叫服务员又开了,李一光亲自给沈小艳斟了一小杯,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其他的人,让服务员给斟了,然后举起杯来说,我叫这杯酒,有个说法,刚才我们是个人交情,组织上既然叫我当这个代县长,工作的事不能不说,我还得代表本县人民政府敬沈记者一杯不是?日后酉县的新闻报道,还要多多倚仗沈记者。说着,就把酒杯伸过来和沈小艳碰,沈小艳酒量不错,虽然面带桃花,却也没有什么醉态,也举起杯来在李一光的杯子下方碰了碰,说,李县长,小女子无德无能,以后还要请县长多多关照,至于以后要发表什么稿子,只管找我。两个人喝了。李一光说,爽快,沈记者真是女中豪杰,酒量超人。说着,就对着沈小艳道,我还真有个事要麻烦你帮忙,你知道,如今当领导的,都喜欢发表篇把论文,我叫秘书给整了一个,附庸风雅不是?沈大记者是行家里手,你看着办,不管你是用铅笔改还是毛笔涂,我只求发表出来,上个名字就成。说着,小翟就把论文递过来了,沈小艳也不推托,说,行,我先拜读。

陈默说,李县长的论文我粗粗浏览了一遍,观点独到,见解深刻,论据扎实,你可得尽快发表出来啊。

一瓶酒喝了半瓶,陈默突然想到陈良的事还没有感谢李一光,就站起来给李一光斟酒,李一光有些醉了,用手把杯子捂得严严实实,说,干什么干什么?陈默说,这一杯酒,我有话要说。李一光说,我俩还有什么话要在酒上说,陈默说,李县长,你要不受我这一杯酒,我这话说不出来。李一光见说得重,就把手松开了,让他倒杯。陈默又给老七倒了酒,老七倒不推,笑着让他倒。陈默又给陈良倒好一杯,然后推了陈良一下,兄弟两个站着举着杯子说,自我回楚西以来,得到李县长和七哥的很多关照,尤其是家母住院,陈良的工作,我一直没有机会表示谢意,今天我要借这杯酒,我兄弟俩敬你和七哥一杯。说着,一口把酒喝了,陈良也喝了酒。李一光见陈默说得动情,和老七干了杯,说,陈默,这一点小事,你挂在嘴边做什么?以后不许这样说话了,兄弟之间,能做的自然会做,不要客气。老七也说,区区小事,陈主任太客气了。

除了舒芳、翟秘书和酉县来的司机,大家都有些醉了。老七说,房间给大家定好了,请服务员给大家发房卡,自己拿着,然后我们去打打保龄球,累了的就先休息。李一光说,好好,就这样,老七你安排得很周到。大家就各自拿了房卡,司机和小翟一间房,陈默两口子一张,李一光和沈小艳各一张。李一光有些酒意,兴致盎然,道,打保龄球好啊,大家都去,这东西我只在电视里见过,估计比较好玩。

陈默也没有玩过保龄球,打的时候,有几次把持不住,球扔背后了,逗得舒芳直笑。沈小艳和李一光一个道,陈默发现沈小艳保龄球玩得很很老到,沈小艳玩出了汗,就解了外衣,露出里面的红色羊毛衫,曲线毕露,每一次俯下身子去,背部就呈现出动人的曲线来,让人不禁想入非非。尤其是高挺的胸部,顶得羊毛衫似乎就要炸开似的。陈默看着,感觉到有股邪火呼啦啦从胯下升腾起来,一直窜到心里去,就想立即拉着舒芳去房间。舒芳也感觉到他身体里的欲望了,对他抿着嘴坏笑。陈默借着弯腰的机会,对着她的耳朵说,老婆,我好想了。舒芳捏了他一把,由于两口子好些天不见,她早已心旌荡漾,几乎难以自持了。

坚持着玩了一会后,陈默就发现老七,小翟他们都不见了,除了一些客人外,只剩下他们两对还在玩。他一眼看过去,看见沈小艳正向李一光那边弯过腰去,样子好像在教他打保龄球,而李一光的手,看似无意地在她胸前抹了一把,沈小艳却仿佛茫然不知似的。陈默本来还想找个理由去向李一光请假,这一下就决定不告诉他了,拉着舒芳逃跑似地离开了保龄球场,在去房间的路上,两人都已经急迫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了。

可能是喝了一些酒的缘故,这一次陈默做得猛烈而又持久,舒芳也早已没有了新婚时的羞涩,显得热烈而投入,情欲之中的女人无限妩媚,犹如一朵盛开的花,鲜艳而芬芳。他们久久地纠缠在一起,仿佛要把对方镶嵌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永远不再分开,彼此的汗水流成了小河,淋湿了床单。当潮汐渐渐退尽,他们疲惫地相视而笑,陈默亲吻着舒芳的耳垂,耳语般地说,我相信了一句话。舒芳笑了起来,说,你想起什么话了?陈默说,女人的潜力只有男人能发掘出来。舒芳娇羞地捏了他一下,说,你坏!两个不禁笑了起来,相拥着说着绵绵情话,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陈默两人起得很晚,晚上太辛苦了,醒过来的时候,就觉得两腿有点发酸。陈默从床上把舒芳抱起来,舒芳吃吃笑着,瘫软在他怀里,任由他把自己抱到卫生间,两个人一起洗了澡,洗漱完毕,才离开房间下到二楼餐厅里,李一光他们已经在那儿喝着早茶等着了,沈小艳坐在李一光身边,正对着李一光吃吃地笑说些什么。陈默一愣,心想沈小艳昨晚上一定也住在酒店里了。见他们下来,大家都把目光向他们投过来,在大家的目光聚焦下,舒芳羞得连路都不会走了。李一光笑说,新婚夫妇起床啦?老七说要打你们电话叫你们吃早饭,还是我阻拦了,怕影响你们的幸福生活。陈默就笑,说,还是李县长善解人意。老七在一边只是笑,连忙叫服务员送茶来。几个人喝了一会儿早茶,陈默就对着沈小艳说,老同学,昨天酒喝得有点多,倒把一件正事给忘了。沈小艳说,什么事?陈默说,你到《楚西报社》理论部给我问一下,有个笔名叫退之的人,是哪里人,现在在哪里,把他的情况告诉我。沈小艳说,你要了解这个作者做什么?陈默说,没什么,我读过他的几篇论文,很是仰慕。沈小艳说,能让我们大才子仰慕的人只怕不多,看来这退之还是很有三斧头的,好吧,我回去给你问一问。

吃饭的时候,李一光说,陈默,有时间还是多回酉县来呀,我们现在正在按市政府的指示,大力整顿矿山,整合矿山资源,你回来可以指导一下。陈默说,我能指导什么,我对矿山是一无所知。大家边吃边谈,一会儿就把饭吃好了。李一光就对陈良说,陈良,你在酒店里等着,我要去找市长汇报一下工作,等下一起回去,舒主任跟我去吧。陈良和舒芳都答应说,好的。李一光说,陈主任,你也和我一起去?陈默说,不了,我想和陈良说一会儿话。李一光说,那行。

李一光他们都走了,陈默和陈良回到陈良的房间里,两兄弟默默相对了好久,还是陈默开口问,陈良,你是什么时候招进建筑公司的?陈良说,快两个月了。陈默就问,你什么技术都没有,在那儿能做什么?陈良说,我在那里负责揽工程。陈默就笑,说,你还能揽工程?陈良就把头一梗,说,我怎么就不能揽工程?哥,别看那些什么经理不经理的,文化还没有我高,他们都能揽,我就不能揽,其实就是那么一点窍门,现在这社会,无官不贪,给钱事事好办。陈默吃了一惊,陈良的话让他有一种恐惧。陈良头脑灵活,胆子大,适应工作不应该成问题,关键是,建筑行业里的黑暗,他没有经历过却也听说过,这里面倒下的人太多了,陈良掺合到这里面去,实在令他担心。陈默不好说破,就说,陈良,参加工作了,要长点心眼,凡事要三思而后行。陈良大大咧咧地说,哥,我懂,不就是别让人抓了把柄嘛。

陈默不再说话了,心里的忧惧更加大了。陈良见他这样,就说,哥,你放心,我也知道事事得防人三着,建筑行业名堂多,倒下的贪官也多,我会小心的。陈默这才稍微放了心。兄弟俩谈到酉县矿山整合的事,陈良说,他现在就在矿山里干,专门带了一个建筑队,承包矿山选厂的尾矿坝建设,李一光搞了一个硬指标,凡是选矿企业,尾渣坝必须由他的建筑队修建,否则视为不合格。他现在可忙了,一个工程队下面十多个小分队,负责几十上百个尾渣坝修建。陈良说这些的时候,显然很得意,俨然自己已经成为李一光的亲信似的。

陈默细细地听着,一方面为弟弟高兴,无论陈良干什么,他毕竟是劳动所得,只要在质量上过硬,赚钱也是正当的。一方面,又感觉陈良似乎太成熟了一点。正想着,陈良说,哥,你和嫂子结婚了,在楚西市却没有自己的房子,老住在市委招待所里也不是个办法,我给你买一套房子吧。

陈默大吃一惊,说,给我买房子,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陈良淡淡一笑,说,钱的事不用你考虑,你放心,我这钱来得干净,我们拿下一个尾渣坝,我有一点奖金,再说,我一个工程队哪有那么多的人拉上山,我考察了一些专业的工程队,把工程转包给他们,让他们挂靠在我们工程队的名下,这也有差价。你放心,这些李县长都晓得的,他也清楚光靠县建筑工程队完不成任务,只是叮嘱我们要把好质量关就成。

陈默愕然,利用权力得到工程合同,再进行工程转包,从中赢得巨额利润,这些事陈默在报纸上看到过,却没有想到,仅仅两个月时间,陈良就已经把这一套玩得溜儿熟了。当然,就矿山选厂尾渣坝的事来说,只要质量保障了,这钱拿得就很安全,陈默也知道,这钱陈良拿的其实仅仅是一个零头,绝大部分只怕进入了其它要害人物的手里了。

陈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同意了,也就不再往下说。这时老七笑吟吟地走过来,说,你兄弟俩聊什么呀。陈良说,七哥,我们瞎聊。陈默也说,好久不在一起了,随便聊聊。老七就坐下来,服务员给他上了茶。老七说,陈主任,我提个要求,什么时候也帮兄弟一把?陈默说,你还要我帮什么,你七哥在楚西这地面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老七说,你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我吹牛,在楚西我还是能混得开的,只是,一个人不可能是万能的。陈默说,你说吧,要我帮什么?老七说,对你来说很简单,就是请你给策划一下,准备一些资料,我们公司准备参加酉县的矿山投标。

陈默问,酉县有什么工程招标?

老七说,听李县长说,酉县按照市里的安排,下大力气抓矿山整合,要把原来各路英雄割据一方的形势改变过来,由几家有实力的公司统一开展矿产开采和加工,既可以避免滥采滥挖和粗放加工导致的资源浪费,又可以最大程度地解决安全生产问题。我们公司的实力在楚西不说数一数二,但我们自思也是有实力参与竞争的。

陈默想了一下,说,七哥,你还是把我当笔杆子看呀。这样吧,投标计划这样的东西我实在没有弄过,怕弄不好,我到两办给你找个人吧,只是有一点要明着说,那就是人家的报酬,你老兄要……

老七忙说,好说好说,你误会我了,陈主任,我岂敢把陈主任当一个写手看,这不是急病乱投医嘛,你去给我找写手就太好了。还有,如果方便的时候,可不可以请张市长视察一下我们企业?

陈默说,这个倒是可以试试,不过,成不成得看机会。

老七说,我懂,我懂。

回市委办的路上,陈默就一直在考虑请谁去给老七写材料,龙云的文笔还过得去,但对企业这一块不熟,其他的人又不好请动,想着,就想起了彭立功。自从和向前有了那次谈话以后,陈默对彭立功特别上心,越看越觉得彭立功一副小人相来,古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对彭立功这样有些心理变态的人,最忌得罪,倒不如给他一点甜头,只求得相安无事就好。这么想着,陈默就进了彭立功的办公室,恰好也只有他一个人,正用一支红笔在线装书上写着什么。陈默说,彭主任,在读什么书?彭立功把头一抬,见是陈默,就把书封面翻了过来让他看,却是魏源写的《圣武记》。陈默说,这本书我听都没听说过,彭主任你真是博览群书呀。彭立功高兴道,博览群书这点,本人倒是基本做到的,要说读书,只怕四大家大院里没人和我比。陈默就趁机表扬了彭立功几句,然后说,彭主任,有一个活儿,我考虑了好久,我们楚西四大家的笔杆子里只有您能拿得下,只是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彭立功说,说来听听?陈默就把老七公司要写投标规划的事说了,最后说,您老兄见多识广,我想这个文章非您来作不可,当然,对方会给付一笔丰厚的润笔费。

彭立功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说,润笔倒不在我眼里,你老弟既然信得过我,我自然要效力。陈默暗笑,说,那我们就说定了呀,到时候我给企业打个电话,你抽时间和他们见一面。

彭立功连说,行行。

第二十六章

每到年关的时候,机关里都要笼罩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这几乎成了惯例。这个时候,全年的工作目标基本上完成了,大家闲了下来,都开始关注年终奖金的事。这天,陈默一上班,迎面就遇见了彭立功。自从陈默给彭立功介绍了给老七企业写投标书的活儿,彭立功拿了一笔几千块的稿费后,彭立功对陈默就显得格外亲热。彭立功一脸神秘地样子,对陈默说,陈主任,知道吗,快造表了。陈默就问,造什么表?彭立功说,还能造什么表,年终奖金呗。陈默说,不可能吧,年终考评还没有开始呢,这表怎么造?按照陈默在县委办时的经验,年底进行的考评是年终奖金发放的依据,分为优秀、称职,基本称职和不称职四个档次,当然,奖金发放就不完全按照这四个档次了,因为被评为优秀的毕竟是少数,而且领导不可能都评为优秀,领导一般都拿最高的那个档次,然后依次降下来,到一般干部,就是最末等了。中间的差距,因为是发红包,谁也不知道谁拿了多少。陈默不想和彭立功多说,就说自己的年终考评表还没有填完,要赶去填,走开了。

陈默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龙云早到了,正用一块抹布抹桌子,见陈默走进来,就说,陈主任,刚才肖秘书长打电话来,叫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陈默答应了一声,问,秘书长没有说什么事吗?龙云说,我怎么敢问呀。陈默就扭转身出去,走进肖仁富办公室,发现分管常务的严如冰副秘书长也在,陈默说,领导在议事呀,我等一下再来。肖仁富连忙说,陈主任,坐坐坐,我们正在议你的事。陈默就在两个秘书长的对面坐了下来,抬头看时,两个秘书长都在笑眯眯地看着他。肖仁富先开了口,说,陈主任,你来市委办也有半年多了吧?陈默说,是。肖仁富说,你来这一段时间,工作大家都有目共睹,市委几位领导对你的工作也很满意,因此,我和蔡鹏书记、严如冰秘书长商量了一下,准备给你担点担子,你看怎么样?

陈默的心狂跳起来,担担子,这是组织上要重用一个人的专用词,难道,他陈默真的就时来运转了,向前调了县委副书记,代县长,难道自己也会……不,不可能那么快,从目前的情况看,最可能的是在办公室里进行工作方面的调整。想着,脸上却尽量不动声色,说,这都是组织上的培养和领导的关心,我自己没有什么。

肖仁富笑了起来,说,很好,你很谦虚,这样吧,工作上的事,请严秘书长交代一下吧。

严如冰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陈默,这时才语气缓慢地说,陈主任,我们办公室部分同志的工作发生了变动,向前同志下县里去任主官,这你知道了,最近,市委又决定,分管后勤的徐克俭副主任调任市财政局党组书记,组织已经谈话了,马上就要下文,一下文就不是我们的人了。因此,我们考虑,你来负责把徐克俭同志分管的工作担起来,分管后勤,职务虽然不变,但职权就大得多了,算得上市委办的大管家,我作为分管后勤这块的副秘书长,其实不过是挂个名,具体事还是分管后勤的副主任来做。

让你来抓这一块工作,也有个缘故。肖仁富接过来说,那就是要你多和市政府那头联系,我们市委办招待所已经很破旧了,摆在那里确实也不像个样子,和我市飞速发展的经济形势不相搭配,我们考虑啊,这几年经济条件改善了,财政也有了一点闲钱,要把市委招待所推倒重建,还要把市委的环境好好整治一下,我们市来的外籍领导都搭军分区住,多不方便,楚西市再穷,几个主要领导的住处总还是要保证嘛。当然,这些都是远景,目前你要做的是,年关马上要到了,得把年终奖金分配方案拿出来,这事你可以和徐克俭同志咨询一下,他还没有走嘛。方案拿出来后,交给严秘书长看一看……

严如冰道,还是由肖秘书长来审阅好。

肖仁富笑道,当然,我也要看一看,按照蔡鹏副书记的意见,今天的年终奖,要跟经济发展的步伐相适应,改革开放的成果与民共享嘛。至于账上有多少钱,不够的钱怎么筹集,就靠你们去想办法了。

从肖仁富那里出来,陈默就像是做梦一般,好久都清醒不过来。他在办公室里呆着了好久,打字室的小杨过来,通知大家去会议室开会,陈默就知道要宣布他的工作变动了。果然,会上肖仁富秘书长先宣布了徐克俭副主任的任职,大家都向徐克俭表示祝贺,徐克俭自己显然也对自己的去向很满意,财政局党组书记,行政上副处到正处,算是个有职有权的职位,再说,财政局长梁代五已经56岁了,这时安排一个年轻的党组书记也是颇有深意的。接着严如冰副秘书长宣布由陈默来担负徐克俭的职务,大家愣了一下,立即就鼓起掌来。钟聪、苗永杰二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虽然掩饰着,却还是有所表露。倒是彭立功的祝贺显得很是真诚,陈默就想,自己对彭立功的怀柔政策看来是成功的,其实彭立功这样的人不难对付,只要给一小点甜头,他就把你当知己了。

散会后,大家再次纷纷给陈默道贺,有的人开玩笑,说,陈主任,今年年终那点奖金就全靠你了,你可要给大家多搞一点啊。对这样的玩笑,陈默不敢怠慢,认真回答说,我才开始接手,什么都不懂,摸马无角呢,听领导的,领导怎么指示,我就怎么办。下午的时候,徐克俭就一个劲催着陈默办移交,陈默笑着说,忙什么呀,等不起跑啦?徐克俭说,我是巴不得快了事,好轻松几天。陈默说,只怕你轻松不成呢,你我兄弟之间,再怎么你也要扶上马送一程吧,总不至于让我来个瞎子摸象?徐克俭笑道,我从来不白带徒弟,拜师没有你这么白拜的。陈默就笑,说,难怪让你去财政局,果然精明无比,我先说啊,以后我老弟去财政找你,你的手板心可不要捏那么紧,多少要漏几个小钱给我。徐克俭说,这个自然,再怎么我是市委办出来的人嘛。陈默道,这就对了,这样吧,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今天就先把这个权用一用,等下去大富豪吃一顿?徐克俭说,就我们两个人去大富豪也不成气候,还是随便一个小馆子吧。陈默说,行,等一下我俩一起出去,地方由你点。

两个人吃饭果然就在一个小馆子里,也不喝酒,吃的时候,陈默说,徐主任,这管后勤我还真不懂得,有些什么你就教教我吧。徐克俭就笑,说,这有什么,其实就是把大家的生活安排好就行。陈默说,比如说,这年终奖金的分配方案,要怎么去造?徐克俭说,这个你可以到财务去问,不过,我们每年都是拉开档次的,第一等是书记、第二等是常委、副书记们、第三等就是主任们了,一般办事人们是第四等。一般来说,书记和常委之间的差距小一点,一般是千把块的差距。主任们和常委的差距,一般在三千块。副主任和科员又是一千元的差距,办事员再有一个千把块的差距,也就算平衡了。

陈默心里一算,从常委到办事员,差距大概也有五千块了,不禁一阵寒心,心想中国这个最爱讲平等的地方,其实什么事都不平等,有职有权的从工资到奖金,从评奖到孩子上学,生活和工作的方方面面,是大小通吃,连一点渣滓都不肯给别人留下。也难怪中国人都对仕途那么留意。

第二天,徐克俭就在组织部副部长的陪同下去财政局报了到,而且立即上班了。陈默不觉好笑,其实徐克俭这么快去财政局上班,是有窍门的,年关快到了,在市委办这一头来说,他是全勤,拿全额奖金,而到财政局那头,以梁代五那样精明圆滑的人,为了求得以后工作的上的相互配合,必定也会给他全额奖金,这样,就拿的是双份年终奖了。

徐克俭走后,陈默请财务室把去年的年终奖金分配的报表找了一份,依样画葫芦也造了一个计划,只是在增长幅度上作了增加,其中第一等每人在去年的基础上增加了2000元,第二等增回了1500元,第三等增加1000元,第四等增加800元。计划交给了严如冰后不久,修改后好计划就回到陈默手上,变成了三等,一等增加3000元,二等增加2000元,三等增加1000元,办事员一分钱也没有增加。另外,陈默原来给自己造的是七个月的奖金,是其它副主任应得的一半多一点,金额那里用红笔划掉了,改为和大家一样,拿全年全奖。陈默过意不去,拿着计划找到严如冰,说,严秘书长,您批回来的计划我看了,坚决按照领导修改过的计划办,只是,我才来半年多时间,却拿了全年奖金,心里不安,是不是……严如冰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说,陈主任,这是肖秘书长我们一起研究改的,这份计划应该说基本体现了不同岗位贡献大小,按劳计酬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你谦虚是不错,但也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就这样吧。你和财务室凑一下看现金够不够,不够赶快打报告,报告的由头自己想,报告打好后直接找常务市长签字,叫梁代五给拨出来。

年终奖金就这样发放了,由于发放的是红包,倒没有闹出什么事来。陈默拿着自己的七千元奖金,遇到大家的目光时,不禁有些羞愧,比起一般的科员,他的奖金比他们多了二千元,而比办事员则多了三千元,这让他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小偷。

就在要放春节假前的几天,肖仁富秘书长突然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向前从县里给市委办弄了一笔钱,不多,十万,叫他派个财务人员去把钱办回来,再简单造个表发了。肖仁富笑着说,向前这小子不错,吃水不忘挖井人,不枉市委办培养了他一场。钱办回来之后,按照肖仁富和严如冰的安排,财务人员单独造了表,这次,科员以下就干脆一分都不发,副处级以上才有资格享受。

拿着属于自己的厚厚一沓钞票,再看着科员、办事员们浑然不知,欢天喜地的笑脸,陈默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第二十七章

过年前,陈默去看了张啸市长一次,正碰上李一光在那儿。张啸笑着说,陈默,工作上有变动了?陈默回答说是。张啸说,换一下也好,都历练一下。李一光就问陈默,怎么个变动法,陈默就把分管后勤的事说了,李一光说,分管后勤是一个最煅炼人的岗位。张啸说,肖仁富的算盘珠子打得精呀,还不是为了推那栋市委招待所,陈默分管这块,也好从我这儿要钱,不过,市委招待所都是八几年修的,已经十多年了,确实也该推倒了。

李一光说,陈主任德才兼备,只在市委办里调整一下,还是没有到位,最好是下县里去,像向前那样。

陈默连忙说,我怎么能和向前比,李县长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了。

张啸慢悠悠地说,陈默的才干和品质,我还是清楚的,但现在就下去,资历太浅,难以服人,还是先在市委办吧,以后有机会。

陈默听大家都谈自己,感觉不自在,于是岔开话题,重新把关于市委招待所的事提出来,说,刚才张市长您看得真是透彻,市委办叫我分管后勤,主要任务恐怕也是市委招待所这一块,你那么说了,我也里也就有了底,不然,我还真担心完不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张啸说,你们市委办先拿个方案出来,常委会研究再说吧。这个事,市委市政府会有一名主要领导来管的,你也不要背包袱。

李一光插嘴说,陈主任,我个人看法,要是你把这事儿办好了,历练也就够了。

张啸笑笑,说,还是一光看得透彻,陈默你认真去做吧,我来做你的后盾。

陈默说,是。

接下来陈默就准备告辞了,说,市长,你和李县长有事要谈,我就先走了。张啸说,不要紧,也没什么你听不得的,你和一光同志都不是外人,我们不过是聊一聊酉县矿山整合的事,你也听一听。李一光也说,陈主任你是到过矿山搞督查的,有发言权,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呢。陈默才留下来。

接下来李一光就汇报酉县矿山整合的思路,他说,矿山整合已经进入了关键的招投标阶段,具体思路是由一些资金雄厚、有资质的大公司来统一整合矿山的开采和加工。一些原来已经开采和加工的小企业、非法矿洞主将被清退出矿山,而这中间涉及他们的利益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们的企业和矿洞进行赎买,所以有这方面的资金实力的企业并不多。据初步估计,赎买总资金可能要达到10亿元以上,还不包括整个矿山的开采权。因此,金融系统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张啸问,整个酉县的锰矿和铅锌矿开发,你们准备由几家公司来整合?

李一光回答说,两家,锰矿为一家,铅锌矿一家。

张啸想了一下,说,还是应该多搞几家,可以划定采矿区嘛,这样做有几个好处,一是企业多了,资金容易筹集一些,减少整合的资金压力;二是矛盾也可以分散一些,不至于集中到一起;三是有利于引进竞争,不至于弄成人为的垄断。你看如何?

李一光回答说,按领导的指示办。

张啸又问,关于引进大企业参加矿山整合的工作,你们做了多少?是想从外面引进,还是从本地就地引进矿老板?

李一光回答说,我们初步的考虑是两相结合,一方面优先考虑目前已经壮大的本地企业,这样做有利于解决矛盾。另一方面,如果能引进外地大公司大企业,也可以,这样不仅可以引进外面企业的资金,还可以引进外面的先进管理经验。按您刚才的指示,如果多划定几个矿区,内外兼顾是完全可能的。

张啸说,你们就加强招投标工作吧,要注意透明操作,公开招标。目前,对参加矿山整合的企业,你们有没有一点了解?

对一些先期报名参加招投标的企业,我们也作了初步了解,当然也有所属意。如果市长有兴趣,我们可能就近考察一两个企业,只是考察而已,至于能否中标,全按规矩来。

陈默听着,就知道李一光的用意了,显然他是准备把张啸带去老七的企业参观考察。

张啸说,要过年了,这个时候考察企业,难免别人的口舌,说我们年关敛财有道,考察企业的事还是年后上班来再说吧。你从那些企业中选几个实力强,管理好的企业,把他们的材料准备一套,叫何秘书交给我。这样吧,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你这个县长,请我们吃一顿饭如何?

李一光说,这是一光的荣幸。张啸说,一光同志你什么时候都那么客气,今天不是工作上的事,我有一个朋友从省城来看我,你和陈默去准备一下吧,成了就打我电话。

李一光说,好的,我们马上去安排。

从张啸那里出来,李一光的司机童小春和秘书翟俊就在下面等着,陈默一时发愣,来的时候,自己怎么不注意到李一光的车呢?看来自己办事还是不够细。李一光让翟俊坐在副驾上,自己和陈默坐在后面,车出了军分区,就往大富豪方向走。李一光用胖乎乎的手拍着陈默的膝盖说,陈默,祝贺你呀,刚才在张市长那里,我不好多说,你前途无量。陈默说,我还能有什么前途呀。李一光说,陈默,我不是恭维你,你不像我,我这个样子,当了个县长,已经是意外了,说实在,以后再顺,也不过再当一届县委书记,就到了退休年龄了。陈默说,李县长,你总是谦虚。

车到大富豪时,老七迎了上来,说,准备好了,最高档的繁华包间。李一光说,好,先不要摆上来,你把暖气开好,等一会儿再摆。老七说,好的。陈默发现,沈小艳也来了,就说,老同学,你也在?沈小艳说,我来采访我们的大企业家呀,想发一个报告文学。老七谦虚地说,什么大企业家呀,没攒着几个钱。陈默笑了起来,说,水越深越静,当今这时代,倒是没有几个钱的嗷嗷叫,真正有钱的装穷。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等了约半个钟头,李一光对陈默说,你来给市长打电话吧?陈默连忙推辞说,这怎么成,你做东,当然是你来打。李一光说,我不好直接打领导电话,还是你打吧。陈默到这个场合,也不好再推,显得自己倒成了外人似的,于是走出包间,打了何必业的电话,告诉了地点。过了几分钟,何必业打回电话来,说已经上车了。陈默走进来对李一光说,张市长他们已经上车了,我们是到酒店门口去等还是……李一光说,就在这层楼的电梯口迎接吧。陈默就知道他的意思了,一伙人站在酒店门口迎接显得显摆了一些,领导不一定喜欢。在楼梯口迎接,既不显摆也不失礼,可见,李一光对这一套是钻研透了。

大家于是都去电梯口那里等着,排头的当然是李一光,接着就是陈默和沈小艳。在他们等着的时候,酒店里长相最好的几个服务员也在走廊里排成了两排,素芬排在头里。陈默走过去对她们在医院里服侍母亲表示了感谢,素芬见他专门走过来说感谢的话,竟局促得脸都红了,说,陈主任,这是应该做的。陈默握了一下她的手,发现这女孩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一层朦朦的泪光。

不一会张啸市长他们就到了,电梯门一开,张啸打头,随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接着是秘书何必业,走在最后的是司机杨昌骏。李一光迎过去,大家分别握了手,就进到包间里,依次坐下了。当然是张啸坐主席,李一光左边陪同,那个年轻人也不推让,在张啸右手坐下了,接下来分别是陈默,沈小艳。陈默回头看时,不知什么时候何必业、翟俊、杨昌骏和李一光的司机童小春都不见了,估计安排在旁边的某个包间。老七不敢坐,站在旁边指挥服务员撤去花饰,给大家上茶,一切如仪。李一光就说,老七,你也坐吧,张市长平易近人,不要紧张。老七眼睛看着张啸,见张啸笑微微地,也坐下了。

都坐下后,李一光开始介绍这一边的人,他也指着沈小艳说,市长,这位是《楚西日报》的记者小沈,笔名冷火。沈小艳站了起来,妖艳地一笑,说,今天能认识市长大人,小女子荣幸之至。张啸微笑着伸出手和她握了一握,说,名记嘛,你的文章我多有拜读。大家哄的一声笑了起来,张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连忙为自己解释,说,笑什么,我说的是言字旁的记噢。这一解释,大家更好笑了,连张啸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嘲道,中国文字真是含义丰富,沈记者千万别介意。沈小艳也不介意,笑着学古装片的动作万福了一下,用京剧道白道,回禀相公,妾身卖文不卖身。大家又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陈默暗暗吃惊,多年不见,往日骄傲冷艳不可一世的沈小艳竟变得这样现实。沈小艳笑脸盈盈,投向张啸的目光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光芒。陈默从这目光里,读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欲望……

介绍到老七的时候,李一光说,这位陶恢,是我市著名的企业家,汇鑫矿业有限集团公司董事长,生意做得大,矿业,房地产,服务业都有涉猎,这家大富豪就是他旗下的酒店。老七连忙站起来,说,惭愧惭愧,李县长过奖了,在下不过混碗饭吃。张啸笑着伸出手来,老七躬着身握了。张啸说,莫谦虚呀,我可没有仇富心理,企业家要赚得盆满钵溢才好,企业家不赚钱,说明那个地方投资环境不好,经济就上不去,你们说是不是?大家一致鼓掌,说,市长有如此先进的理念,真是楚西之福啊。

大家相互介绍的时候,跟张啸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一直微笑着看着大家,稳坐不动。陈默看着,觉得这人来历非同小可,此人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既有一种儒雅风度,又有一种睨视一切的傲气。正猜想时,张啸已经拉着那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正要介绍。年轻人说,张叔叔,我还是自我介绍吧。说着向大家团团一拱手说,敝人黄彪,在省里做点小生意,这次来是想考察一下楚西的投资环境,很高兴认识诸位。

大家都还了礼,说,黄老板年轻有为,欢迎欢迎。李一光说,黄老板,我们酉县地方不大,但发财的机会却是很多的,欢迎来酉县投资。

黄彪笑笑,说,张叔叔也介绍了酉县的一些情况,今天又认识了李县长,实在是有幸,倘有日来酉县做点小本买卖,还请父母官多为翼护。

李一光说,岂敢岂敢,为企业家保驾护航,搞好服务,是政府的重要职能,黄老板来投资,我亲自挂牌保护你。

张啸笑了起来,说,一光,表态可要算数的哦。

李一光笑道,一定一定,市长,理顺投资环境,我们酉县一定走在前头。如果走在全市后面,您只管打我屁股就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

谈笑间,素芬进来,把酒开了,给每个人都斟好了酒。李一光说,请市长您发话。张啸道,一光,你这就不对了,你是东道主嘛,怎么叫我发话。李一光笑着说,领导在这里,我哪敢发话。张啸说,这官场习气呀,也实在难以改革,好的,既然李县长有令,我就来发话。于是举起杯子说,新年即将到了,这第一杯酒,就祝大家新年如意,阖家快乐,也感谢大家过去一年来对我工作的支持。

大家连声附附和,说,祝张市长新年如意,阖家欢乐。第一杯酒就喝干了。

接下来是李一光敬酒,先给张啸敬了,又给黄彪和陈默等人敬。陈默也照葫芦画瓢,依次敬了。轮到沈小艳敬的时候,沈小艳端着酒杯走到张啸身后,说,市长大人,小女子原来在省城媒体工作的时候,多闻您的大名,甚为仰慕,今天因为采访陶董事长,机缘巧合,得见尊颜。我如今到楚西日报工作,以后还要请市长大人多加关照。张啸大为惊异,站起来面对沈小艳道,沈记者原来在省城工作过,哪家媒体?沈小艳说,我原来在省电视台政法频道。张啸说,既然在省城工作,怎么又到楚西这地方来呀?沈小艳微笑道,这是小女子的命苦,实不相瞒,我在政法频道,也是台柱子,只因遭遇婚变,省城已经成了我的伤心之地,所以就来了楚西。沈小艳虽然面带笑容,声音里却不免有点凄楚,张啸听出来了,不觉动容,连忙举杯说,楚西虽然穷乡僻壤,但也大有可为,这样吧,这杯我敬你。沈小艳说,岂敢,我敬市长。说着就用自己的酒杯边沿去碰张啸的酒杯脚。张啸说,那就互敬吧。

陈默坐在一边,一面和大家聊着,喝着,却把张啸和沈小艳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当张啸为沈小艳的遭遇动容的时候,他发现李一光眉毛动了一下,又坦然了。陈默心里隐隐地感觉到,张啸和沈小艳之间,将会有什么事发生了。

酒喝到后面大家都有些醉了,酒桌上的座次都不知不觉打乱了,张啸和沈小艳坐到了一起,沈小艳向张啸俯着身子,两个人不知正聊着什么。黄彪和老七两人都是搞企业的,坐在一起正聊得起劲。

陈默和李一光聊着,李一光说,陈默,今年过年是回酉县去过吧?陈默说,是,我几年不在家里和老人家一起过了,今年是应该回去过一个年了。李一光说,那好,回去好好孝敬一下老人,也好好地疼疼我们舒芳主任,你也太委屈她了,结婚后也没在家好好住几天。陈默就笑,他发现,李一光和他说话其实是无话找话,不想冷场的意思。李一光眼里的余光一直在往张啸和沈小艳那边瞟,回想起上次打保龄球的事儿,陈默就有点明白了。

大家都喝醉了,老七还提议再来一瓶,说,张啸说,不喝了吧,再喝够戗。黄彪说,张叔叔,你少喝一点,我今天碰到了李县长和陶董他们,不容不喝。陈默发现张啸对黄彪很是迁就,说,行,那就最后一瓶了。于是又开了一瓶,除沈小艳外每人二两酒。

对陈默来说,这最后二两酒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喝下去就彻底迷糊了。陈默觉得头越来越重,眼睛看什么都变成双数了,心里还有点明白,怕立时就呕,就挣扎着站了起来,说,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张啸说,看来陈默还真是不行了,陶董,烦你给他开个房休息一下。老七说,早有准备了。就叫在桌边伺候的素芬,你把陈主任扶到房间里去,照顾一下。素芬走过来,要搀陈默,陈默不好意思,推开她就走,坚持出了包间门就不行了。素芬就搀起他,陈默靠在素芬的肩膀上,做着深呼吸,坚持稳着脚步,却怎么也稳不住,就听到素芬关心地说,喝不得就别喝了,喝伤了身子怎么办?陈默心里一热,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说,对不起,对不起。素芬说,以后少喝酒,行吗?陈默点了点头,一进门,一头闯进卫生间就翻江倒海起来。呕完了,草草漱了口,挣扎着出来,发现素芬已经把床铺好了。陈默双手扶着墙,慢慢挪过去,一下子倒在床上就再也动弹不得了。朦胧中,他感觉到了素芬的犹豫,那压抑的呼吸在他的头边响了一会儿,一双柔软的小手犹犹豫豫地开始在他身上摸索,给他解了衣服,裤子,最后把他塞进被子里。

接着,他朦朦胧胧地听到门铃声,又是打开房门的声音。一个声音飘过来,说,你出去一下,等一下再来,我和陈主任有点事要谈。陈默听出来了,是翟俊的声音。陈默努力撑开眼皮,翟俊坐在床头,正俯身向着他。

陈主任,没有醉吧?

还行,只是头晕,谢谢。陈默说,竭力压抑着一股股涌上来的炫晕感,,心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翟俊这个时候来,一定有事要说。

影响你休息了。

不影响……陈默坚持着说。接下来就听见翟俊说了好一会,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后,翟俊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来,放在床头柜上,说,陈主任,要过年了,我们县长特意给你拜个早年,李县长喝醉酒,不能亲自过来了。

这怎么行。陈默听见自己含含糊糊地说,好像还把手挥了一下。接着,又听见翟俊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李县长说了,陈主任是我们酉县县委办出去的,这些年来对我们县的各项工作支持很大,所以一定要给你拜个年。你要推辞不受,我回去就不好交差了。我走了,陈主任,你好好休息。

谢谢。他听到自己虚弱地说。随着房门沉闷的一声轻响,最后一点意识也一下子沉入到黑暗之中。

第二十八章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陈默睁开眼睛,觉得口渴得难受,吞一下唾沫,喉咙里痛得难受,一定是喝酒喝得扁桃体发炎了。头还在晕,而且沉重得像灌了铅。陈默翻了一个身,突然愣住了。

昏暗的灯下,床的另一边,素芬坐在板凳上,偏着脑袋趴在床上睡得正香,红润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小巧精致的鼻子下,未涂口红的嘴唇饱满而迷人,抿成一条饱满曲线。陈默心里禁不住怦然而动,也许有感应吧,就在他注视着她的时候,那低垂的长长的睫毛如蝴蝶般翕动了几下,她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他在注视着自己,也许是想到昨晚为他褪下衣裤时的情景,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了。

醒啦?她问。

嗯。

你醉得很厉害。她说,起身为他倒上一杯水,我把你的外衣洗好了,挂在卫生间里。

他接过水来,一饮而尽,感觉好多了。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吐在衣服上了。于是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让你受累了,谢谢。

你总是那么客气。她嫣然一笑,突然说,你梦里说梦话了。

我说什么了?陈默回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梦,好奇地问。

不告诉你。她调皮地说,脸却红了。

陈默看着素芬,不觉呆了,眼前这个女孩是那么柔弱,娇小,令人爱怜。他咽了一下唾沫,让自己镇静下来,自嘲道,这么说,你窃听了我的秘密了,我没有说粗话吧,只要不是粗话就行。

素芬笑了起来,说,你这样的人哪儿会说粗话呀。

天还没有亮,虽然有空调,房间里还是凉浸浸的,素芬身上还穿着红色的旗袍,显然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陈默看着她单薄的身子,说,冷吗?

素芬点了点头。

那你回去睡吧,不要感冒了。他关心地说。

素芬笑了一笑,说,我们几个人一起在外面租房住的,这个时候,铁门已经锁了,再说,这个时候回去……

陈默就不再说话了,想了很久,突然把被子揭开了一半,说,素芬,上来吧,别冻坏了。

素芬吓了一跳,说,不!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不是坏人。陈默发誓一般地说。

我不!

那你就到卫生间去,回避一下。陈默说。素芬疑惑地看着他,听话地走进卫生间里了。陈默急忙起来,用最快的时间穿好衣裤,然后说,好了,出来吧。

素芬犹犹豫豫地出来了,见他穿戴整齐,疑惑地问,你起来了。陈默走过去,说,好妹妹,你睡一会儿吧,要不然,你真会感冒的。

我不!素芬说。

你信不过我?陈默问。

没有。

那就上床去睡吧,真的要冻出病了。

她犹豫了一下,突然用发炀的眼睛深深地看着陈默,说,那你不许对我怎么的。

我发誓。

她红着脸笑了,说,你也去卫生间。

陈默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了,红色的旗袍挂在一边。素芬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自己,身上却抖得更加厉害了。她微笑着眯缝着眼睛,牙齿不由自主地轻轻叩打着,发出叮叮的响声。陈默走过去,为她掖好了被子。

你说过不许动我的。她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受惊吓的目光看着他,声音发着抖说。陈默拼命抑制着一浪浪涌上来的柔情和欲望,无限怜爱地轻轻为她掖好被角,睡吧,我守着你。

不许看我。她又娇羞地提出了要求。你看我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你就看不到我看你了。陈默说,她果然闭上了眼睛。也许是放了心,也许是太困了,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平静下来,闭着的眼睛微微笑着,进入了梦乡。

陈默激荡不已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最终波平浪静。他看着沉入梦乡的素芬,心里只有无限的怜爱,看得出来,这个顶多十九岁的女孩对他,有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情感依赖。也许,是服侍了母亲十多天的缘故,让她感觉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也许,作为一个打工妹,在这灯酒绿的城市里她更多感受到的是生活的严酷,世态的炎凉,陈默那声真诚的谢谢感动了她,让她感受到了难得的平等。这个女孩,现在毫无戒备地在他面前睡熟了,这也让他在本能的欲望平静后感受到自己的崇高,同时,这种崇高感感动着他自己,几乎就要让他掉下泪来。

不知不觉地,陈默又伏在床边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被子,素芬正坐在床的一边静静地看着他。见他醒来,她的眼睛慌乱地回避着他的目光,说,对不起。

陈默为了不让她窘迫,装着很懵懂地说,我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呀,看来昨晚醉得太厉害了。

她却慌乱地说,你睡吧,我要走了,你桌上有一个信封,我给你塞在枕头下了。

陈默连忙到枕头下一摸,果然摸出一个牛皮信封来,信封上红色黑体字印的是酉县人民政府。陈默就恍然记起昨晚上的事来了,把信封打开,抽出一沓红色的百元钞票来,大概有五千块。

他们给的,陈默笑着说,说是给我拜年。

这些事你也让我知道?素芬说,很感动的样子,似乎陈默把别人拜年的事告诉她,她就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陈默觉得,素芬看起来单纯,其实还是知道一些事的,陈默怕吓着她,就说,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现在,下级单位给上级领导拜年都已经很正常了,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素芬说着,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对他一笑,说,真想有你这样一个哥哥。

陈默还要说什么,门已经轻轻地关上了,那一声轻微沉闷的关门声似乎响在他的心里。陈默突然有了一个冲动,把这个女孩当作自己亲妹妹的冲动。他家里只有兄弟二人,从小他和陈良就羡慕别人的妹妹,他要让素芬成为自己的妹妹,呵护她,爱她,一辈子去关照她。

素芬走后,陈默从信封里把那沓钞票抽出来,数了一下,一共五千元,心里不禁怦然而动。下级给上级领导拜年的事,都已经风行二十多年了,几乎都成了官场里人所共知的潜规则,原来只不过是拿一些土特产,后来就发展到给钱给银行卡。而且,下级给上级拜年,都已经成为各机关单位正常的公务活动了,给什么人拜年,金额多少,都是有说法的,有的甚至还经过集体研究决定的。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小秘书,还没有资格享受县里的拜年,李一光这样做,无疑是在感谢他的引荐,表示自己不忘故人的一份心了。陈默知道,今天在座的人中,怕除黄彪和老七之外,估计每人都会有这样一个红包,连沈小艳都不会落下。

在房间里又休息了一会儿,下楼吃早饭。李一光他们已经走了,只叫老七留话说是不打扰陈主任休息了。可能是知道昨天晚上素芬一整夜都在陈默房里,老七看着陈默的目光都有些暧昧,让陈默心里很不舒服,却又无从解释。

第二十九章

虽然法定春节假日是从腊月二十七开始的,但下面各机关单位基本上从腊月二十五号那天起就陆续开始放假了。按照近些年流行的做法,给领导拜年,都放在年前进行,这样做是有讲究的,一是时间长,有的是时机供选择,还可以免除万一大家在领导家撞车的尴尬。二是领导这时还没有放假,容易找到。三就是这段时间领导一般不和家人在一起,拜年时可以有较多的时间单独面对领导,不至被其他的事搅了局,领导对自己的印象也会更深刻一些。如果翻过年才去拜年就不一样了,领导也有亲戚,也有人情往来,你来我往的哪有时间陪你坐一坐?即使有,你一个外人插在别人亲戚群里,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陈默没有想到会有人给自己拜年。

奖金发下来后,上班就不要那么正常了,办公室安排了春节值班表,还没到春节放假的这几天,还得留一个副主任守着,另外专门留一台车以便急用。陈默考虑到自己是新来的,而且家眷都不在楚西,一个人方便,就说,我留下来守办公室吧,你们家口都在市里,先回去安排一下年货。留一台车,陈默叫小向那台留下来,一则小向好差使一些,不像别的司机那样牛皮哄哄;二则,小向那台车在市委办也算是最差的了,领导一般不会叫这台车。

同事们都走后,陈默就和小向玩对虎,两个双手捧着自己的脸,胳膊肘支在桌上,相互瞪着眼看,哪个先眨眼或者避开别人的目光就算输。小向老是输,说,陈主任,你的眼睛为什么不躲闪而我的目光却老要躲闪呢?陈默就笑,却不想解释,目光游移,是没有定力,定力来自自信,说这些,小向不会懂,也没有必要。

玩了一会,陈默觉得累了,想休息一下,说,小向,你守一下,我回去看一看。小向说,你去吧,陈主任,我保证半步不离办公室,有什么事我就打你电话。陈默笑笑,说,那就辛苦你了。其实陈默也知道,这个时候什么事都不会有,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哪个去找事来?

陈默回到市委招待所楼下的时候,就见招待所门口仡蹴着两个人,一见他过来就站起来了。其中一个喊,陈主任,你终于回来啦。陈默一看,却是黄龙乡那个乡长龙国用,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反驳他说发展企业也不能牺牲农村农业的小秘书,就这一句反驳,陈默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当下陈默惊呼起来,说,是你啊,龙乡长,怎么也不打个电话?龙国用说,这怎么好打扰领导,我们在这里多等一会也就行了。陈默说,那你们怎么不到里面去等。小秘书说,人家门卫不放我们进。

陈默就笑,龙国用他们的衣着,确实像两个进城务工的农民,难怪被门卫给拦着不让进来。龙国用被揭了老底,就不好意思地笑着,骂小秘书说,小孩子嘴那么快做什么!

陈默连忙领着他们进去,小秘书在后面,扛着一个蛇皮口袋。进了屋,陈默说,我也是搭招待所坐的,条件差一些,请原谅。龙国用就说,陈主任说什么呢,这和我们比已经是天堂了。

坐下后,陈默给两人泡了茶,说,龙乡长,这次来市里是?

龙国用说,我们俩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和全乡三万多村民群众来给您拜年。

陈默笑了起来,心想这龙国用还真有意思,哪有代表三万多人给人拜年的。于是直截了当地说,谢谢你们,是不是那五个村的用水问题还没有解决啊?

龙国用就像小孩子给揭穿了谎话,不好意思地说,陈主任就是英明,我还没说就知道了。是这样,原来我们李一光县长准备由那几家矿老板联合出资,县里再配套一点,修一个自来水厂,乡直单位也顺带跟着享受。可是由于县里搞矿山整合,那些老板也不知道自己的企业还能不能存在下去,就不愿意投资了。我们向上面报项目,没有用,资金太大,批不了。因为您是我们酉县人,我们就来了。

我们是背着县里来的,要是让李一光县长知道,肯定要批评我们越级。小秘书在一旁说。陈默就笑,显然,这一茬接着一茬的话,两个人是在家就预演了的。陈默说,我也只是一个市委办副主任,这些忙确实是帮不上的,这样吧,我找个机会给张市长说一下,看灵不灵。

龙国用站了起来,双手握着陈默的手连连地摇,您你不分地说,是这样,陈主任,那太感谢你了,我代表全乡三万多群众感谢你。有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回去也有向老百姓交待的了。说着,回头把那个蛇皮口袋拉了过来,说,陈主任,我恳请您不要批评我,这只是我们乡党委政府的一点小意思,我们什么都没有,和老百姓买了一个狗杀了,这是熏过的,用的是柏树叶熏,不成敬意。

陈默心里感叹,不忍心不接受,就说,这样啊,我就谢谢了,只是,钱你们要收下。说着,从口袋里抽出一百元来,塞到龙国用手里。龙国用吃了一惊,说,陈主任,您这样就是不想帮我们了?

陈默动情起来,说,国用乡长,我也是酉县农村孩子,知道农村的难处,你们那么远的路背来,我不收下,就是我的不对,但这钱你们也要收下,你们不收,这个忙我就真不帮了。

见陈默说得真诚,龙国用二人感动得泪水都要流出来了。龙国用小心翼翼地接起钱,交给小秘书,说,陈主任,你让我怎么说,怎么说呢?

大家坐了一会儿,陈默就打电话给小向,叫他把车开过来,请龙国用他们一起去吃顿饭。考虑到他们不想让县里知道,就去了大都会,陈默悄悄对小向说,你去安排,按高标准,农村基层干部,到市里来一趟不容易。

吃了饭后,龙国用二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陈默愣怔了好一会,才对小向说,走,我们回去。心里却一直在想,要怎么去帮助他们呢?

陈默也分别给路由之书记和蔡鹏副书记拜了年。

给路由之和蔡鹏拜年之前,陈默去了一趟张啸市长那里。要过年了,万家团聚之际,张啸市长的家眷都在省城,看着别人家团聚的局面,不免有些寂寞,就打了陈默电话,说,陈默,在做什么呢?陈默说,没事,在看书呢。张啸哦了一声,停顿了一下才说,那你看吧。陈默就听出了张啸心里深深的寂寞来了,不禁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陈默说,市长,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去你那里吧。张啸说,你来吧。

陈默赶到军分区招待所张啸的住处时,张啸正斜靠在沙发上手握着电视遥控器频繁地换着频道。张啸的身子深深地陷在皮沙发里,看着竟是那么的瘦小,羸弱。张啸的眼里,寂寞像一潭正在汇聚的水,越聚越深。见陈默到来,他苦笑一笑,说,陈默,你看我都快成外星人了。

陈默眼眶一下子红了,对这种男人式的,不经常生出来的寂寞,他是那样的感同身受。而当这种寂寞又是出自于一位领导数百万人口的市长眼里,又格外令人动容。也许是为了安慰陈默,张啸伸过手来,在他肩上拍了拍,笑了一下,说,到我的书房把围棋拿过来,我们手谈一局吧。

陈默点了点头,走进张啸的书房,拿出了围棋。在省城打工的时候,他经常和张啸下围棋,两个人都是那种不温不火,大开大阖的棋风,因此彼此间颇引为知己。张啸曾结合棋风来评论人格,因而看不起那种着着紧逼,寸土必争的棋风,认为这种在小局处纠缠不清的人小气。陈默也深相赞同。

一盘棋罢,张啸输了一目半,自嘲说,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此言不差。

陈默说,市长,以前我也不懂得家庭的意义,结婚了才知道一家人分开过是多么困难的事,你在楚西一个人过日子,没个人照顾,太艰难了,还是把彭姨调过来吧。

张啸长叹了一声,说,你彭姨不愿过来,这个思想工作,不容易呀。陈默,你新婚燕尔,过了年,我来出面给组织部说一声,把舒芳也调到市里来吧,推己及人,我年已半百,倘且受不了这个寂寞,何况你们年轻人。

陈默心中不禁一震,这个结局倒是他没有想到的,结婚以后,舒芳也曾提过想调到市里来,只是他觉得自己一个区区办公室副主任,家属调动的事拿不到桌面上来向领导请求。没想到张啸已经替他考虑到了。

小舒是副科级吧,你看看到哪个单位好?张啸说,我抽个时间给组织部胡部长提一下。

陈默说,谢谢市长,舒芳也向我提出过想调过来,我怕给您添麻烦,就一直没提。既然您提出来了,随便哪个单位都成,有份工资领也就行了。

坐了一会儿,张啸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说,陈默,想不到市长也会如此寂寞吧。

陈默说,想不到,但能感受得到。

是啊,谁会想到,平时里前呼后拥,威风八面的堂堂市长,竟会像一个离愁怨女一样寂寞难排。说实在话,自从当了这个市长,我已经没有朋友了,凡是揣着笑脸来我这里的人,都抱有自己的目的,想说一句知心话都不能够,张啸推心置腹,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是我过于清醒了,人至察则无朋,这话是至理名言。也许,我太把自己这个职务当回事了。应该说,我也有应付不完的酒筵,也有推辞不掉的礼包,就拿拜年来说吧,一到晚上,就会有数不清的人到我这里来拜年,说着祝福吉祥的话语,拿着不菲的礼金,但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感到孤独,恨不能远远地逃离。

陈默默默地听着张啸内心独白一般的话,内心百感交集。面前这个人,他把他视为崇敬的导师,学习的榜样。印象里,这个中年男人是那样的强大,智慧。他却没有想到,他的内心会有那么多的无奈,甚至痛苦。陈默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张啸其实不需要应答,男人的倾诉,常常是只给自己。只是,他为张啸内心深处的那种孤寂而震撼。

好久,张啸停止了自己的诉说,也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也经常会有这种孤寂感,感觉到自己与世隔绝,陈默由衷地说。

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才会有的状态。张啸说,渐渐地恢了正常。陈默,等舒芳调过来,没事的时候,就来我这里吧,暂时把自己的社会属性放下来,做一回普通家人父子,我们下棋,自己做一顿饭吃,我的厨艺都快忘光了。

我是很想来的,但又怕影响你的休息。陈默实话实说。

张啸笑说,你就不会打个电话?

陈默也笑了,突然说,市长,我有个问题想汇报一下。张啸不答话,笑吟吟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陈默就把大家都准备给领导拜年的事说了。最后说,路由之书记和蔡鹏副书记那儿,看样子大家都会去拜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第三十章

张啸笑了,笑得陈默脸红起来,就像被他看透了内心。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张啸笑完后说,既然别人都去,你不去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只是不要太俗,礼轻情义重嘛。有的人自我标榜,说什么自己要是当了官要如何一身正气,我同意,但不相信,如果真的连潜规则都丝毫不顾及,就会被别人看成另类,官从何处来?没有了官,又怎么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我认为,一个人要有远大的理想,为人处世既要有原则又不可迂腐,不懂变通。古时候有的官员十分清正,却太过于腐,结果连脑袋都保不了,还怎么为民办事?

一席话,说得陈默如醍醐灌顶。道,您说得太好了,市长,我读史书常有一个感觉,那就是清官有原则却不懂变通,赃官善变通却没有原则。因此历史上清官多酷吏,这其实也是一种变态,比如包拯,为官清廉,不畏权暴,女儿因丈夫不肖,想要改嫁,竟然被他逼死了;又如清朝廉吏于成龙,治河能臣,在广西罗城任职期间,*少数民族起义时以屠杀为乐,酷刑无所不用其极,曾向他的朋友炫耀如何剥人头皮,闻者变色。因此心里常常为之叹息。为人需有原则,却不可迂腐固执,恐怕许多以操守为务的人未必能悟得通。

两个人正聊着的时候,张啸的手机响了,张啸打开手机,说,在家里,对,你来凑什么热闹嘛,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对,既然来了,我能赶你回去?说完,把电话挂了,对陈默作一个苦笑,说,拜年的来了。陈默说,那我走了,如果要给路书记他们拜年,也得赶着这几天,再怎么我也得准备一下。张啸也不挽留,说,你自己去书房里拿几条烟两瓶酒去吧,拜年的时候拿着,反正也是别人拿来的。陈默也不推辞,走进书房,从柜子里拿了四条软中华和两瓶茅台酒,出门的时候,刚好和财政局局长梁代五碰上了。在这种场合里碰面,陈默心里还正常,梁代五不免尴尬,彼此点了下头就各自走开了。陈默见梁代五手上什么也不拿,就想,梁代五十六岁了,还不肯让出财政局长的位置,这次来拜年,只怕是为了保位子而来,不会空着手,既然不拿东西,只怕是要用钱砸人了。

在去路由之和蔡鹏家去年拜年之前,陈默暗自考虑了很久,不知道要怎么去好。在这之前陈默从来没有给领导拜过年,在县委办的时候,不屑于去做,在省委机关刊物打工时,因为感激张啸,倒是年年去拜的,也不带什么礼物,只叫陈良从家乡买了几块腊鱼作为土特产带去。

拿什么礼物,是最让人费踌躇的地方,官场上波谲云诡,弄不好就要授人以柄。原来陈默在酉县县委办的时候,政府办的一个年轻人去给县委书记李享拜年,拿了一大包高级烟酒,结果让县委书记派秘书把烟酒送到了纪委,那个年轻人马屁拍在马蹄上,得了个警告处分不说,还被下放到文化局当副局长去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县委书记是嫌礼轻了。如今这时代,一些当官的收钱收得手滑溜了,一心只盼着有个什么节日好坐收红包。有人开玩笑说,某县一个副县长,平时找他汇报工作难得见他影子,但春节前后十天,他却哪儿也不去,整天坐在家里等下面的干部来拜年。但如果送钱,却也不是没有风险,官场上人,一个个警觉得像兔子,时时刻刻担心别人给他下套子,关系不是很铁,还真不要去撞这个霉头。

踌躇了两天,眼看腊月二十七了,舒芳来了几次电话催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陈默才下了决心,决定区别对待。路由之那里送礼金,路由之快退休了,这个年纪的人对前途已无所用心,却手握权力,怀着一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紧迫感,对钱是只嫌少不嫌多的,而且收了钱后也愿意用尽最后一点权力为人办事,甚至不惜撕破脸皮。蔡鹏年方四十,年富力强,虽然以前对张啸有点芥蒂,但已经顺过筋来,关系日趋正常,正是一心想着仕途的时候,这类领导对钱是过了分的敏感,不是铁的关系不敢收别人一分财物,因此宜用烟酒。

打好了主意,陈默给舒芳打了个电话,叫她立即到楚西市来,两口子一起给两位书记拜年。陈默这样做,心里是有考虑的,他们结婚的时候,路.蔡二位书记都有人情,蔡鹏还亲自主婚,新婚夫妇去,正好以回谢的名义拜访,二来明年舒芳的调动,虽然张啸市长愿意出力,也还要动两位书记的金口。小两口一起去别人家,双方都更易于接受。

舒芳当天下午就赶到了,小两口先在陈默的宿舍里把夫妻之间的事做了,完事后躺在被窝里商量怎么拜年的事。陈默说,给路书记拜年的事,要么不拿,要拿就得让人家记得住,不然破了费不说,还白拿了。舒芳说,那你说拿多少?陈默岔开手掌比划了一下,舒芳叫了起来,说,五千啊?!舒芳说我们年终奖金才发了三千块。陈默说,这是两码事,钱我自己考虑。舒芳就不做声了,说,陈默,你觉得对你就去做吧,反正有一条,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求你升什么官,我还是喜欢写小说的你。陈默说,你老公也不是那些一心想着升官的官迷,但如果有机会,还是愿意去争取,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再说,写作和当官并不矛盾,中国古代那些著名文人,谁没当过官?有的人还是当朝宰相呢。舒芳说,我讲不过你,我那点年终奖金也给你带来了,你看着花吧。陈默一把抱住妻子,激动地说,好老婆,你放心,就是当了官,老公也不是一个黑心的官。

两个人又疯了一回,起来梳理整齐时,天渐渐黑了。简单吃了夜饭,陈默回到招待所,把从张啸市长那儿得来的烟酒拿了两条烟和两瓶酒,另外把龙国用送的腊狗肉砍了一半,用报纸包了,提着出了门。还好,招待所谧无人迹,两人悄悄地溜出来,感觉就像是在干地下工作。陈默所以决定先去蔡鹏家,是因为蔡鹏毕竟是自己跟着的领导,送的又不是钞票,可以超脱一些,先取得一点送礼的临床经验,然后再去给路书记拜。

蔡鹏家住在建设局大院里面,蔡鹏原来是从建设局长升到副县长再一步步升到目前的职务的,所以一直住在建设局大院里。建设局是全市建设得最好的一个单位之一,宽大的院子里,假山绿树,曲径通幽。院子里有些黑,陈默不禁有些紧张,舒芳更甚,依偎着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发着抖。陈默把搂着舒芳的手紧了一紧,似乎既是安慰她,又要从她身上摄取能量似的。

蔡鹏家住在三楼,窗口的灯亮着。两个来到门边,正要敲门,就听见房里有人说话,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了。陈默挽着舒芳,就向第四楼走去,想在楼拐角里等一下,却不料那地方也站了两个人影,显然也是等着蔡鹏家里的访客走后好进门的。陈默两人只得又回身下楼,在院子里一个树荫深处等待,心里却不由得对那些惯于送礼的人佩服起来,自己做起来仿佛历险似的一次寅夜拜访,在别人看来就像是走自己家菜园子,胜似闲庭信步,这种修炼也不是一天就能出道的。

好像是为了和陈默他们拗劲似的,那捷足先登的人赖在蔡鹏家里硬是不出来,初春时节,风很硬,虽然在院子里,却仍然鞭子一样抽在脸上。陈默狠了狠心,掏出手机来,翻到蔡鹏的号码,给他发了一封短信,蔡书记,陈默欲与贱内来府上拜访,快到了,可否欢迎?不一会儿,手机萤光屏一闪一闪的,蔡鹏回短信了,一看,却是,欢迎,陈主任快来救我!陈默不禁好笑,看来,蔡鹏是被拜年的那人给缠得受不了了。舒芳也凑过来看短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悄声说,蔡书记这个人应该好接触。陈默一笑,说,走!

两个人上楼的时候就有意踏响步子,像给屋里通信似的。按了门铃,开门的是蔡鹏的老婆黄亦兰,市司法局的副局长,陈默见过的。陈默说,黄局长好。黄亦兰说,是陈主任呀,请进请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来了就来了,拿东西干什么?陈默说,平时可以不拿,今天要过年了,我也不能让人说蔡书记的秘书不懂礼不是,也没有什么,就几瓶酒。黄亦兰就把东西接过去,放在餐厅里了。陈默和舒芳换拖鞋的时候,就听黄亦兰悄声说,你来了好,那人赖着不走,烦死人了。陈默笑笑,知道黄亦兰的意思是要借自己撵那人走。到了客厅,果然有一个大胖子偏着身子,半边屁股搁在沙发坐着,蔡鹏对面陪着他聊天。纵然是蔡鹏惯于官场,假面具做得逼真,也已经露出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了。见到陈默,蔡鹏高兴地打招呼,说,陈默主任啊,快请坐。又和舒芳打了招呼,说,舒主任,请坐。舒芳说,蔡书记好。黄亦兰却拉着舒芳说,陈主任,我们女人家才有话讲,我可把新娘子拉走啦?蔡鹏笑着说,你们自己说你们的。说着,回过头来,介绍那个大胖子道,这位是房产局刘副局长。又说,这位是我的秘书,市委办陈默主任。陈默对着胖子点了一下头。因为蔡鹏没有介绍对方的大名,显得有点轻视之意,胖子便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笑,不做声,也没有走的意思。

陈默直截了当,说,蔡书记,我们今夜前来拜访,有几层意思,一是给您拜个早年,感谢您向来对我的关心。二来,我们结婚时是您主的婚,按礼节,该给您买一双皮鞋,因为您不拘俗礼,也就不买了,这次来表示回谢的意思。第三呢,有点公事向您汇报。蔡鹏说,好呀好呀,我在市委那么久,要说给人主婚,你们还是第一对呢,有什么公事?陈默就看了那胖子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蔡鹏道,刘副局长不是外人,说吧。陈默还是不说,胖子听了蔡鹏的话,好像得了天大面子似的,笑着说,市长,您有公事,你和陈主任谈吧,我告辞了。

蔡鹏也不挽留,说,那行那行,以后多走动。

送走了胖子,蔡鹏回到客厅,不觉长出了一口气,说,陈主任,要不是你来救我,缠也得给他缠疯了。陈默不觉好笑,指了指大门,说,门外还有两位呢。蔡鹏苦笑,说,都说领导好,其实这就像演戏,戏外人看热闹,哪知道戏内人苦,特别是逢年过节,简直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你看,就是你们这些离我最近的人,不也来这些俗礼了?

陈默就笑,说,知罪知罪,不是潜规则嘛,其实下面人也不容易,想图个进步。

蔡鹏大笑,说,你也一样?

陈默也未能免俗。陈默回答,不觉失声笑了起来。话说开了,紧张的心情也就放松下来,思路也开阔,更能说了。蔡鹏说,陈默,今天就算了,我也不治你的罪,下不为例吧,你非俗人,我自信不会看走眼。我所说的俗人,不包括有抱负的人,有官瘾不等同是有抱负,所谓抱负,其实就是想做一番事业的事业心,这一点是很难得的。当然,人人要实现抱负,都必须有一个平台,要相信组织会给想做事,能做事的人一个平台的。你们以后随时都可以来我这里,只是不要拿东西来,工薪阶层,没几个钱,还是留着过日子吧。

陈默见蔡鹏这样说,敛容道,蔡书记,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我能在您手下工作,真是三生有幸。

蔡鹏笑了起来,说,你小子,奉承话一套一套的。

说了一会儿,陈默想必得给别人留一个机会,就准备告辞了。舒芳和黄亦兰看来也聊得很投机,竟然是挽着手从房里走出来的。临别时,蔡鹏说,陈默,明年市委招待所翻修的事,市委指定我来负责,你是分管后勤的副主任,责无旁贷,张市长那里,可要努努力呀。同时,在资金还没有到位之前,要把前期工作做在前面,规划呀,设计呀,都得抓紧。

陈默说,我一定抓紧。说着站了起来,黄亦兰就把一沓钱往舒芳口袋里塞,说是要打发新娘子。舒芳一面躲一面求援地看着陈默。蔡鹏笑道,陈默,叫小舒收下来呀,要是不给新娘子打发点钱母子,岂不显得我这主婚人小气?再说,什么叫钱母子,母子是为了生崽嘛,图个吉利的意思。

陈默就笑,替舒芳把钱接过来,抽了一张掖到舒芳口袋里,说,就这样吧,再多不成了。黄亦兰和舒芳又推推掇掇地闹了一会儿,也就罢了。

从蔡鹏家里出来,陈默长长地舒了口气,虽然和蔡鹏谈得很好,他还是出了一身汗水,一出来就感觉像是解脱了一样。舒芳却说,原来以为领导都不好接触,原来并不是这样。陈默更紧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说,今天的任务结束了,明天才走一下路书记家里,我们就打道回家,孝敬咱爹娘去。

第二天晚上,陈默和舒芳乘黑去了路由之家里,又是一番地下工作似的惊险剌激,最后才进了屋。路由之和他的夫人都在家里,路由之和陈默说了一会儿,主要是谈的工作,路由之说,陈默听。路由之再次表扬了陈默,说他工作踏实,文笔很好,没有一句家常话。走的时候,陈默把装着五千块钱的大红礼包顺手放在茶几上,路由之似毫无察觉,连眉毛都不动一动。

来之前,陈默设计了很多场景,比如挨批评呀,比如路由之不收要怎么说呀,等等,一句都没有用上。到此时,才又舒了一口气,钱,毕竟是送出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七天春节假,陈默似乎还没有找到感觉,就匆匆过去了。

这七天时间,陈默完全没有了以前在家过春节时的悠闲,整个一个大忙季节。回去的当天,就和陈良一起去拜会了李一光,又和舒芳一起拜访了新上任的副市长石城和新任县委书记罗光耀。石城人调走了,家还没有搬走,因此也只好在酉县一并拜访。

拜会李一光的那天,陈默先给李一光打了个电话,李一光和陈良都还在矿山上。李一光督查矿山整合工作,陈良还在督促工程队加紧尾矿坝修建,要赶在明年讯期之前竣工,不然,讯期一来,或者台风一来,问题就大了。两人都说要到下午才回来。听说有事,陈良就先回来了,李一光却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才回来,一见面就连称让陈主任久等了,有罪有罪。见李一光一身泥一身水,狼狈得就像刚打一场败仗,陈默笑道,你还真是个工作狂呀,李县长。李一光说,过了年就要招标了,原来那些非法矿洞的矿老板们还不肯撤下来,他们不肯让出地盘,这标还怎么招?我也是被逼上梁山,豁出去了。

陈默说,再怎么的,还是要注意身体。李一光说,有道理,等把矿山整合这块拿下来了,我用半个月时间吃和睡。说着自己也笑了。

陈默给李一光带了两条中华烟,却是从张啸那儿拿的四条中的一半,一半拿到蔡鹏家去了。李一光也不客气,说,正好,反正我是老烟枪,不过,以后不要这样了,你小子已经够穷了,我还思谋着要怎么扶贫你呢。陈默大笑,说,这叫抛砖引玉,与钓鱼同理。

李一光刚刚从山上回来,两人聊了一会儿,李一光说,他是带着秘书司机一行五六个人上山的,刚才把大家打发回家洗澡去了,这下都没有饭吃,就打电话给小翟,叫找一家酒店撮一顿。于是大家在酒店里真的好好撮了一顿,也许是饿了,李一光和他那群人风卷残云,简直如鬼子进村一般。陈默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就想,看来李一光还真是一个干事业的人,不觉就有了一些崇敬感。

直到除夕晚上,陈默才和陈良回到家里,陪父母吃了一顿饭,第二天陈默把陈良留在家里,自己和舒芳就赶回了县城,去舒芳娘家陪老人吃了一顿团园饭。舒芳的哥哥舒进和嫂子都是县电影公司的职工,这些年电影公司越来越不景气,连工资都开不下去了,就一个劲在陈默和舒芳面前唉声叹气,意思不言自明。舒芳的嫂子是倒还开明,骂丈夫说,妹妹他们好容易回家一趟,你唉声叹气做什么?舒进才不唉声叹气了。舒芳的父母都是教师,对陈默没有时间回家团年倒不觉得什么,反而为女婿在社会上混得开高兴,说,如今这世道,在家吃饭的有几个人混得开的?我家姑爷是副处级干部,放在县里是副县长那级的领导。老人家那得意样子,好像都恨不能把陈默当一张招贴画用竿子挑起来在街上逛一两趟来回似的。陈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

初三陈默就去了一趟省城,给张啸拜年。还是老规矩,两条腊鱼,还有舒芳给张啸纳的一双棉鞋,舒芳虽然是大学毕业,却也会一些针线活,像陈默表扬她的那样是一个才女。舒芳本来也闹着要去,但陈默不同意,陈默想去张啸家里必然要遇见张园,以张园那种性格,会闹出什么来,就说不清了。再说,彭桂枝也很喜欢陈默,希望陈默作她的女婿,如今陈默却舍弃了她家的名门闺秀聚了舒芳这样的小家碧玉,带着舒芳去只怕会让她不高兴。春运期间,虽然才过了初三,打工的人们就开始纷纷回城了,因此火车挤得难受,幸而陈默提前请方舟之动用了他在火车站工作的朋友买了一张卧铺票,所以没有受什么罪,睡一觉也就到省城了。

陈默到张啸家的时候,张啸也不在这家,忙着给省里的头头脑脑们拜年还没有回来,彭桂枝也陪着去了。陈默就想,原来这夫人路线是从上到下都要走的,这也算是当今官场上的一大特色吧。

家里只有张园一个人在家,陈默便觉得不自在,才一个多月不见,张园变了,已经由那个现代得有点另类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成熟娴雅的女孩,陈默就想起了某个名人说的话,女人要经过失恋才能长大。张园倒没有显示多大的不适应,给陈默端来了吃的喝的,摆了一茶几,才给张啸打电话,说,爸爸,陈默哥来了。张啸在电话里说,他来做什么,天远地远的,也不在家好好过个年,你在家陪陪他吧,我和你妈妈办完事了就回来。陈默听了,心里就有了感动。张园就偷偷觑着他看,好几次才说,陈默,你瘦了。陈默一愣,这是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瘦了,难道当真瘦了,不自觉地用手一摸,脸颊果然刀片样突出来。陈默就笑,说,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瘦了,怪。张园说,想当官想的。陈默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自己一想,张园其实说得不差,虽然他没有那么过分的想着仕途升迁的事,可自己这些天来所做的,又有哪一样与仕途升迁没有关系?这么想着,陈默就自惭形秽地一笑,自嘲道,园园,你的目光什么时候都那么敏锐,像刀子一样。张园说,你们男人。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老于世故似的。陈默通过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自己是有点俗了,就又自嘲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接下来陈默怕张园会还说出什么话来,就说,园园,你在建筑设计院怎么样,设计了什么好的作品了?张园说,还能怎么样,现在在哪儿还不是老人当家,那些顽固派,保守得都快成老古董了,我设计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说是太前卫。陈默笑了起来,说,都还在图纸上啊。张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不在图纸上还能怎么的,又不是我家自己起院子。要是我家自己起院子呀,就得听我的。

陈默突然想起了市委招待的事儿来,就说,园园,我们市委招待所要推倒重修了,要不,你先给我们设计一纸规划图,试试看如何?张园就蹦了起来,问,真的呀?陈默说,不是蒸的还煮的呀,我正好分管这个工作,你设计吧,我来看看。张园高兴劲儿过了,说,设计也是白设计,只怕没人喜欢。陈默说,看不起乡下吧,以为乡下人不懂得现代派?

张园就笑了,说,那行吧,我来设计一个,反正也不图你们用上,就当完成一次作业好了。

陈默说,地方你是到过了的,应该还记得那地形,只是,你不能光设计规划画,还要有效果图才行。不仅要有主建筑的设计,还要有园林设计,这样风格才统一。

张园说,行。

接下来两个聊到了建筑设计艺术,陈默不懂得这个,对艺术却不外行,于是气氛就渐渐融洽起来了。正聊着,就听见门响,张啸和彭桂枝回来了。陈默站起来,说,彭姨,你们回来了。彭桂枝说陈默怎么天远地远地来了,累了吧。陈默说坐卧铺来的,不累。张啸换了鞋子,进来说,陈默你其实可以不来的,这么远的路,车又挤,有什么话要楚西不就说了。陈默说,我好久不到省城了,也想来看一看。

张啸也不多说,换了衣服就去厨房。陈默想去帮忙,让张啸给赶出来了,张啸说,这里不用你,去和你彭姨她们说话吧,到办腊鱼的时候你再来,那东西我不在行。陈默没法,只好回到客厅里和彭姨她们扯谈。彭桂枝问,陈默结婚了?陈默说是。彭桂枝说年纪不轻了,是该成家了。接下来无非就是客套,问一下家里人好不好之类。显然,彭姨对陈默和张园的事没有成还是有点遗憾。聊了一会,张啸就在厨房里喊陈默去办他的腊鱼,陈默应声走了。

晚饭办得很丰盛,张啸的厨艺名不虚传。吃饭后,陈默就准备告辞了,张啸说,既然来了,就不要忙走,恰好今天我要去见一个人,你和我一起去吧。张啸不说是见谁,但看他的神色,显然不是一般人物,于是同意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来到张啸家楼下,张啸拿着公文包和陈默出了门,陈默看小车牌照,却是省委机关的,不觉微微一怔,心里竟莫名地兴奋起来。司机在车里坐着,一个秘书样的年轻人早已站在车边,开着车门等着了,见张啸两人过来,年轻人说,张市长,易部长在办公室等您。陈默见张啸神情严肃,就猜出来了,省委几个部,只有一个易部长,就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易为。陈默不由得也有些激动,好像这次去见易部长的不是张啸而是他似的。年轻人把张啸和陈默让到后座,自己在副驾座上坐了下来,小车就无声地开动了。陈默想,省里毕竟是省里呀,什么事都规矩一些,在楚西那里,领导都喜欢坐在驾驶员旁边,以为那个地方敞亮,别人远远可以看见自己,威风,却不知道那是秘书和副官坐的地方,领导都是坐在后排正中位置的,主要是安全。陈默坐在张啸身边,眼睛却在不断地打量坐在副驾上的那个年轻秘书,竟然无缘无故地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好感来。恰巧,年轻人刚好回头和张啸说话,目光和陈默对上,两人都笑了一笑,仿佛如久违了的朋友一样。

过了不久,小车就直接就进了省委机关。陈默从车窗边看出去,看见站岗的战士举手敬礼的身影被徐徐抛在后面,腰也不由得挺得笔直起来,感觉到周身都庄严无比。车到省委大楼前停下了,陈默随在张啸背后走了下来,跟在那位年轻的秘书后面上了三楼。也许是新年未过,省委大楼里空无一人,明亮的灯光下,空荡的大厅显得宽大空阔。三楼楼梯口吊着一块牌子,省委组织部,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灰色浅花地毯,走在上面如猫步一样寂然无声。年轻人引着他们直接走进了部长室,一进去,陈默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来这并不是什么部长室,充其量也就是一个部长会客的客厅,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某著名画家的巨幅山水画,墙角摆着绚烂的插花,让人感觉到这已经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客厅的另一边,一条走廊呈曲尺形绕过,不知伸向何方。年轻秘书把他们在客厅的一角安顿下来,弯下腰来说,张市长,您稍等一下,我去通报一下易部长。张啸点点了头,说,有劳了。

年轻的秘书从那客厅那头那曲尺形的走廊里消失了,过了一会,又从走廊里走过来,说,易部长请张市长过去。说着,对陈默歉意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叫他稍等。陈默一笑,也点了一下头,看着张啸和年轻人在走廊里消失了。

他们走后,宽大的会客厅只剩下陈默一个人,于是站起来,去欣赏字画,墙上有一幅本省一位书法名家写的字,却是郑板桥那首著名的诗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许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从运笔上看,用墨干涩,笔力遒劲,一如悬岩枯枝,剌破苍穹。布局上,粗看如无法度,其实凌而不乱,随意挥洒处见*。与这幅相对应,对面墙上也有一幅,却又是另一种法度,深沉厚重笨拙质朴,写的是俯仰无愧四个字,落款易为书以自勉。原来是易部长的字,陈默在省委机关刊物打工时,易部长刚从另一个省的省委宣传部调过来当的组织部长,知道是个文人,却没有想到他原来有这么一笔好字。

正看着,年轻秘书回来了,见陈默正在看字,就用一口字正腔园的普通话说,我们易部长是个书法家,还是中国书协的会员呢。陈默回过头来,说,果然好书法。然后就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陈默,楚西市委办副主任。年轻和陈默握了手,说,刚才张市长给我介绍了,大作家,你在杂志社时,我也早有耳闻了,只是无缘得见。然后自我介绍说,方志禹,和你同行。陈默笑了起来,说,岂敢岂敢。

原来方志禹也喜欢文学,两人聊了一会当今文坛轶事后,感觉十分投缘。陈默说,方兄,敢问你大学在什么学校读的?方志禹一回答,陈默简直就喜出望外了,原来他们竟然是校友,而且都是中文系本科生,都是程隐之先生的弟子。方志禹是师弟,本科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陈默则只读了本科就工作了。两人本来就天生地觉得投缘,有了这一层关系,就更觉亲切,方志禹干脆就叫起了师兄,说,听说程教授辞职下海了,你知道吗?陈默就把自己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方志禹,方志禹唏嘘半天,说,程教授虽然年届五十,还是不改奋发之心,尤其是古道热肠,殊为难得,更难得的是,张啸市长竟然还是我们的师叔,这个世界还真不大。又说,我们那届的同学,大多分在中央各部门了,分到我们省的也只有我一个,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师兄。陈默道,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同门师弟,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俯允?方志禹见他太客气,就说,这样吧,我们也不要酸溜溜了,干脆,你是师兄,我称你为兄,你称我为弟,有什么话都可以讲,如何?陈默说,我这次来省城,主要是陪张市长办事,本来明天就要回去,既然我兄弟二人天缘巧合,我想请你吃一顿饭,不知可否?方志禹说,师兄远道而来,这个东应该我来做,这样吧,我们也不拘什么礼节了,也不交换什么名片了,你是什么电话?陈默就把自己的手机号说了,方志禹拿出手机,按号拨了过来。二人相视而笑,各自存了对方号码。

又聊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响,抬头看时,张啸和易为部长缓步走了过来。张啸说,部长请留步。易为却坚持要送。陈默和方志禹连忙站起来,向易部长行注目礼。张啸拉着陈默向易部长介绍道,这位是陈默,原来跟着我在机关刊物做编辑的,现在是市委办副主任。陈默说,易部长好!易为就伸出手来,说,好好,不错不错。易为的手宽厚柔软而且温暖,目光和蔼慈祥。易为又笑着,温和地问方志禹,小方,你们谈了些什么啊?

方志禹说,报告部长,我在听陈主任品评和比较两幅书法。

陈默吃了一惊,这个方志禹也太不懂事了,部长的书法,岂可随便品评和比较的?继而一想,明白了,方志禹之所以这样说话,是为了引起易部长的兴趣,使后面有话可谈,内心里是为陈默找一个和部长说话的机会。因此就向他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果然,易为似怔了一下,向陈默偏过头来,疑问地哦了一声,拖长声音说,小陈对书法也有研究啊,说说看?

陈默说,我和方秘书乱谈,岂敢在部长面前卖弄。

易为慈祥地笑着说,但说无妨。

陈默说,我觉得,写郑诗的那帧作品,贵在用意,神在用笔,因此在用墨上故用枯墨,在运笔上则更多匠心,迟缓处凝滞延宕,迅疾处如狂风闪电。在布局上也于粗放处聚匠心,看似凌乱,其实参差有序,功力深厚,确乎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作品。部长的大作,不在用意上下功夫,而是持心中正,运笔深沉,存心厚重,在布局上规范工整,虽则循规蹈矩,其实方正深沉之中,有深意存焉。

易为凝神听着,果然内功深厚,听别人谈自己的作品,就像听别人谈与自己无关的事,神色不稍动。见陈默停下来,徐徐问道,既是对比,不可无优劣之分,你觉得这两贴字,孰优孰劣?

这一句问话,非但方志禹觉得惊心,就连张啸也为陈默捏了一把汗水。陈默略作思索,回答道,两幅书法,各有千秋,如果硬要分出个一二三来,我倒认为,部长您的大作更胜一筹。

请试言之。

书法之优劣,贵在用意,用意之重,贵在用气,用气之重,贵在用心,用心之重,贵在持正厚重。陈默索性放开来,娓娓而谈。近些年来,书法界过于注重用意,片面突出技巧,其实也正在陷入一个误区之中,书家们大多独辟新径,旁逸斜出,而把书法最基本的东西给忽略了。从这两幅作品来看,那幅作品技巧有余,而持重不足,这大概与作者的境界有关系吧,那位作者的境界,只着意于雕虫小技。因此,我觉得您的书法,胜在用心持重中正,反映在作品上,虽然面似笨拙,其实厚重大气。这是我的一点浅见,班门弄斧了,请部长见谅。

易为开始凝神倾听,至此不觉抚掌而笑,对张啸说,张啸同志,古人说得不差,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遗贤。张啸同志,你的眼力不差呀。说着,慈祥地在陈默肩上拍了拍,说,年轻人不错不错。

回去的时候,张啸问,陈默,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陈默就把和方志禹明天有约会的情况说了一下,张啸也很高兴说,好呀,有了这层关系,对你以后的工作有好处,以后多和他们联系吧。

第二天,陈默还躺在宾馆里时,方志禹就打电话来了,方志禹说,师兄住在哪家宾馆,起床了吗?我过来看你。陈默连忙报告自己住的宾馆名称,说,已经起床了。挂了电话,立即洗漱,按了铃叫服务员来收拾房间,然后端着在靠窗的椅子上看书。过了不久,方志禹果然就到了,两个人在宾馆里聊了一会儿,就出去吃午饭,席间相谈甚欢。分别的时候,方志禹说,师兄,以后有什么就直接打我电话吧,虽然帮不了什么忙,可我在省城,信息总比你灵一点。

第三十二章

新年上班的第一天,市委秘书长肖仁富就把陈默找到他的办公室,谈了一下关于市委招待所翻修的事。肖仁富说,现在的社会,物质进步到一定程度了,以前一套要改革,比如机关办招待所的事,好多地方都办了,结果因为条件太差,机关自己的客人都不去住,浪费了。因此,市委招待所已经没有必要再办下去,还是建一栋县委机关宿舍楼的好,我和市委几位领导商量了,他们也赞同。肖仁富还说,资金的问题,市委已经和市政府协调好了,先拔500万元,余下的由工程队垫付,竣工验收合格交付使用后再付清余款。请陈默要尽快和有关建筑设计单位联系,把设计图和效果图拿出来,还要尽快开展工程招标。为了加强这个方面的工作,市委成立了以蔡鹏副书记为组长,肖仁富等人为副组长,陈默等人为成员的领导小组。肖仁富说,陈默呀,我们只是挂名,办事的还是你啊。

陈默这才醒过神来,原来领导的真实意思在这里啊,自己还一直以为当真是修招待所呢。现在的领导,说话越来越艺术了,好多人说话的时候,故意把一桩本来明明白白的事说得含糊其辞,甚至说得云里雾里,似乎有意煅炼下属的领会能力似的。不过陈默也承认,肖仁富说的也是事实,现在愿意住政府机关招待所的人少了,连自己机关里来了客,都带到外面的高档宾馆去住,修一栋招待所实在也没什么必要。陈默回过神来后,就说,秘书长,我已经和省设计院专门从事规划设计的人打招呼了,叫他们搞一个规划、设计方面的图纸来。巧得很,我们张市长的女儿就是科班出身的,目前就在省设计院,听说后很感兴趣,也说要试着设计一下,我就同意了。

肖仁富说,张啸同志的女儿是学这行的?那好啊,叫她赶快设计,弄好了大家一起研究一下,就可以上报了。

陈默告辞出来,立即就给张园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原来的计划改变了,不按宾馆来设计,还是按宿舍楼设计。陈默说,园园,你平常总是怀才不遇,这次,是骡子是马,我就拭目而待了。张园说,我的设计理念,只怕在你们楚西没人跟得上,如果这样,设计得再好还不是白搭?陈默说,先别吹,我们等着看啦,别以为乡下人不懂得你那套洋玩意儿。

市委办事就是快,按照路由之书记的说法,特事特办,市委是全市的首脑机关,修一栋楼算不得什么特事,但也不是小事。路由之和蔡鹏一起主持了一次联席会议,把国土、建设、规划等部门的头头脑脑请来坐了一个上午,第二天就把该拿的批文都拿到了。接下来就是在电视台和《楚西日报》上公布招标公告,如今法制健全了,工程建设要杜绝暗箱操作,陈默就草拟了一个短短只有一百多字的招标公告,肖仁富秘书长看后点了头,说,发出去吧。陈默就给沈小艳打了个电话,说,照顾你一桩生意,老同学,我们要在报纸上发一个公告,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陈默知道记者一般都有拉广告的任务,就是当年自己在省委机关刊物的时候,也有拉彩版广告和发行的任务,因此就想把这一单生意给了沈小艳。沈小艳却说,这怎么叫照顾啊,市委的公告,谁敢和你们要钱。陈默说,这不是公务公告,你放心好了。沈小艳就笑,说,那到时我可要向你要钱的呀。陈默说,行,广告费只管和我要得了,只是拿了提成要请客。

不一会儿沈小艳就来了,龙云见来了女士,就想退出去,把办公室让给陈默两人,陈默笑着说,小朋友,你也太敏感了吧。龙云笑笑,说,我有点事要出去办,你们聊吧。

龙云出去后,沈小艳说,陈默,你们坐机关的,头脑就这么僵化,还真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看见男女之间有一个眼色,就是不正常了。陈默说,打住,老同学,别糟蹋了鲁迅先生好不好。说得沈小艳也笑了。

陈默就把打印好的招标公告拿出来,说,要在显要位置上登啊,不要只放在角落里,连登一个月,广告费就按你们的规定办,到时候给开张发票来就成。沈小艳把公告收到小坤包里,说,总不能头版头条吧。陈默说,那也成。说着,突然想到还有电视台,就说,干脆,生意都总承包给你好了,电视台的广告你也去做,反正你们同行,你就辛苦一点吧,我也省了事。沈小艳说,那行。也收了。

接下来两个就谈一些同学时的事儿,开始是相互问了一下对方毕业后的情况,接下来就是沈小艳主讲了。沈小艳说起了她的婚变,脸色就有些黯淡,她的前夫也是省电视台的一个导演,和一个女演员有了恋情,她受不了这种背叛,就坚决离婚了。陈默发觉这种谈话很危险,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万一沈小艳情绪激动起来,哭了,他怎么办?别人看见就难免要猜疑了。陈默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把话岔开,问道,老同学,我上次叫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别是忘了吧?

沈小艳说,陈主任交待的事,怎么敢忘呀。我到理论部问了一下,他们也没有多大印象,最后在前年的稿签上找到了,这个退之名叫李翔,稿签上的地址是芦花造纸有限责任公司办公室转,具体是哪个车间不知道。陈默在案头的记事本上记下了,又问,难道连个电话都没有留?沈小艳说,电话也是公司办公室的电话。

陈默就不再问了。沈小艳说,你找他做什么?陈默说,你上次不是问过为什么了吗,其实也没什么,读了他一篇文章,感觉不错,就叫你顺带问一下。沈小艳就感叹起来,说,陈默,我们毕业都十年了,学生时代谁不是充满了理想,现在一个个都让社会磨成了俗人一个,只有你还那么的理想主义。两个人正聊着,就见门口有人影一闪,陈默看时,却是方舟之,就叫,方主席,进来进来。方舟之因为见办公室里陈默正和一个女人谈得起劲,正进退不能,见陈默主动招呼自己,就笑着踱着方步走进来,陈默和他握了手,介绍了一下。三个人坐了一会儿,沈小艳说,陈主任,你有事你忙吧,我走了。陈默也不送,说,我等着看报纸啊。沈小艳说,放心。

方舟之见沈小艳走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似的,说,对不起,陈主任,把你的客人撵走了。陈默一笑,说,不要紧,是报社的,我们市委办有个公告要在报纸上见一见。说着,把方舟之让坐了,泡了茶。彼此道过新年好后,陈默说,有事?方舟之说,一年复始,万象更新,陈主任,过来你对我们文联、作协的工作支持甚大,方某一直感激在心,无由表达,今天特来给你拜个晚年。陈默暗笑,心想这方舟之还真是说惯了这半文半白的腔调,就说,不敢不敢。方舟之站起来,踱到门口看了一下,又踱了回来,陈默见他那神秘样子,不由得想笑。这时,方舟之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来,说,陈主任,这是一点小意思,给你拜个晚年,我们文联、作协是清水衙门,不成敬意,万望笑纳。陈默连忙推辞,还没有开口呢,方舟之又掏出了一个来,显然要厚一些,说,这是给张市长的一点润笔费,感谢他给我们的刊物题写刊名。

陈默连忙站起来,正色说,方主席,这我就要批评你了。你我都是从文之人,对君子之交淡如水这句话应该是懂得的。别说我去年没有给文联帮过什么忙,就是帮了忙,也是我的工作职责内的事,哪能枉受你的礼?你这是逼我犯错误呢。至于张市长的稿费,我建议你还是按规矩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直接汇到政府办就是了。

见陈默这么说,方舟之就张口无言,不知要怎么说了。陈默暗笑,这又是一个不会送礼的。文人一般来说都心高气傲,憋到送礼这一步,估计也是三十六计皆无计了,不得已才拉下老脸,情有可悯。于是放缓了语气,以推心置腹的口气说,方老师,收了吧,你放心,我陈默无职无权,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不过是工作在市委办,离领导近一点。如果文联以后有什么需要领导支持的,我会给你们创造条件的。

方舟之的脸色这才回复过来,说,陈主任,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要说有事相求,在下也不讳言,在下忝居文联副主席多年,我市文联主席空缺三年了,宣传部常吴有才部长多次表态说要我顺延而上当这个主席,却一直没有落实。实在是久思无计,出此下策,陈主任位在中枢,有机会给美言几句,在下其实也没有几年可做的了,能在正处上退休,也不辱没先人。

陈默听他一套夹文带白的话,忍不住想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只是连连点头。

方舟之走后,陈默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好笑,原来这号称作家诗人的也一心想着正科副科,正处副处。既然一心想着做官,这文章还怎么做得下去?

第三十三章

招标公告在楚西电视台和《楚西日报》发布后,大楼修建就算正式开始了。按照蔡鹏副书记的意见,要在临街的地方找两间门面做工程指挥部办公室。陈默沿街转了一圈,市委招待所附近都是熙熙攘攘的门面房,却都是有人租了的,生意很好,退不出来。最后找到了两间,却是市政协的门面房,前些年上面鼓励机关创办实体的时候,人大和政协动作快,在市委大院外面,市委招待所那边各起了一栋大楼,其实也就是宾馆,人大的宾馆叫代表之家,政协的就叫政协之家。这两个之家一楼都是门面房,每年的房租是一笔不菲的数字,而宾馆每年收入也相当不错,因此,人在和政协两家成了市直机关里福利最好的两家。陈默看上的那两个门面,和即将要拆的市委招待所毗邻,陈默回来向蔡鹏作了汇报,蔡鹏出面和政协主席高伦联系,没费什么工夫就拿到了。

指挥部挂牌后,陈默在市委办的工作就基本上让彭立功兼了,这使得彭立功非常高兴,像是凭空捡了不少便宜似的,对陈默也感激起来,见面时又是握手又是拍肩,亲热了不少。市里从建设局和司法局各抽了两个年轻人来当陈默的帮手,接待前来报名投标的建筑公司,协调各方面的关系,都要人来做。挂牌那天,陈默就接到陈良的电话,陈良说,哥,听说你们要建一栋楼,你负责工程?陈默说,是呀,怎么了?陈良说,哥,我想拿那个工程。陈默吓了一跳,心想陈良才到酉县建筑公司上班不到半年,胆子就这么大了。于是说,陈良,你是不不吃错药了,你修条水沟估计还差不离,建房,你的资金呢?技术呢?设备呢?陈良说,哥,你还在用老眼光看人,告诉你,我已经是我们公司的工程项目经理了,我是没有资金,也不会建房,更没有设备,可是我们公司有啊。陈默愣了半晌,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二十多年了,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弟弟。再接着,他自己也想通了,陈良虽然对他毕恭毕敬,但陈良的性格和他却相差很大,陈良从小胆子大,敢作敢为,而且有时做事不计后果。当年他考上大学,父母亲也不准备让陈良辍学,准备借债供他们兄弟俩读书。陈良和谁也不商量,直接从学校就去了矿山打工。陈默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陈良,我是主抓工程不假,但这个事,我不希望你掺和,因为我和你的关系,别人会瞎猜疑,即使是公平竞标,也弄得好像是暗箱操作似的。再说,我只是办事,板子要领导来拍,我算不了数,也帮不到你的忙。

陈良也就不说了,东拉西扯了好一阵,临到放电话时,才说一句,我就知道,这事儿指望不上你。

虽然定下了报名费须交五千元,无论中标与否都不退还,还要交十万元的保证金(不中标退还),但挂牌仅仅半个月的时候,来报名竞标的建筑工程公司还是超过了十八家,房地产行业竞争是越来越激烈了。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找到过陈默,希望从中得到照顾。陈默只是微笑,决不表态。他知道,这个表态权不在他,甚至不在蔡鹏副书记,因此只是热情接待,耐心解释。再就是把从建设局、司法局抽调来的两个年轻人派出去,对所有报名参加竞标的公司进行调查。两个年轻人倒是很高兴,工作热情很高,陈默知道,出去到各公司开展调查是个肥缺,所以他们高兴。

工程招标的广告打出去了,市电台、电视台每天都在播,《楚西日报》也在比较重要的广告位置发了出来。自从沈小艳来办这个广告后,陈默就比较关注去看《楚西日报》,一看,就看到沈小艳写老七的报告文学,整整占了三分之二的版面,标题起得很有气势,《扬帆在大潮中》,还配了照片,照片上,老七西装革履,坐在一个宽大的办公桌前,气度不凡。还有一张是老七的汇鑫公司领导班子围着一张规划图纸的集体照,老七的手惦着图纸的一角,一手指向远方,一副指点江山的样子。陈默笑了起来,心想沈小艳虽然是从省电视台过来的,观念并不新,连照片都弄得很是有点模式化,怕除了这两个姿式找不到其他的照片了。接着又去看文章,虽然满篇是歌功颂德,倒也能依稀看出老七的一点历史。原来老七年轻时出身也很贫寒,兄弟俩靠做干豆腐沿街叫卖为生。后来,老七的哥哥在一场车祸中死亡,老七接过了抚养哥哥的儿子的重任,开始了创业,先是拉起一帮乡亲干建筑业,当小包头,后来渐渐壮大,八十年代矿山开始起步,老七卖尽家产投资矿山,挖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又由采矿向矿产加工扩展,办起了自己的浮选厂,电解锌厂,企业发展成为跨行业的集体公司,云云。虽然文章对老七的发家史避重就轻,语焉不详,但陈默还是敏感地读到了其中的一点信息,那就是某领导的车把老七的哥哥撞死后,老七宽容大度地处理了哥哥的后事,这名要人被他的大度感动,帮助他成了一名企业家。

陈默笑了起来,心里却一直在猜,那名帮助了老七的领导会是谁呢?

工程队报名截止那天,陈默叫两个年轻人把各队的情况搞了一个简要介绍,把各种表格弄完善,然后去向蔡鹏副书记汇报。比对各工程队的综合情况来分析,陈默觉得海潮公司比较有把握中标,这个公司资质齐全,资金雄厚,而且技术力量和设备也很强,历来在楚西市的房地产市中占据着绝对优势。其他公司基本差不多,只有一个叫金厦公司的,两个司法局的年轻人反映说什么都没有看到,看来是个皮包公司,不过,五千元的报名费还是交了。这个公司的经理姓严,叫严行雷,样子不过二十七八岁,头上永远梳得整整齐齐,打着保湿摩丝。严行雷有个晚上来到陈默宿舍里,拿来了一大扎钱,先把名片递了,就把钱往沙发上一扔,说,请多关照。然后就反客为主,把自己扔到沙发上去了。因为严行雷扔钱的这个动作,陈默看着这人就不顺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的,心想这个人肯定是在生意场上跑惯了,觉得钱能办得到一切,因此很自信也很傲慢,把每个人都看成赃官了。陈默拿起那扎钱,用手量了量,说,不少,呵呵。严行雷说,不多,事成之后,另有重谢。陈默说,这扎钱对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说实话,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严行雷就笑,说,陈主任开玩笑了,这算什么钱,不是我吹牛,我十岁的时候就拿过比这还多的钱,陈主任如果把这个工程总承给兄弟,兄弟保证……陈默连忙笑着打断他,说,慢,严总,这可不是我能够做的,我只是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

严行雷也坦率,说,我知道你不能决定,我只是请你上点心,领导面前多推荐一下。

陈默笑了一笑,严行雷的坦率,其实是在侧面告诉自己,他和领导也有关系。陈默本来想奚落一下他,这时也就犹豫起来,万事得留一步,这话很正确。陈默于是把钱拿起来,递回严行雷,说,严总,对于来竞标的所有公司,我都是热情推荐的,这样吧,钱你拿回去,说实话,放在这里我会动心,怕受不了诱惑。可是,我又实在不能收下,收下了,我就变成吃短命饭的人了,我才三十岁啦,还要干下去,你说是不?

严行雷笑,说,陈主任也是爽快人,不过你也不要背包袱,如果事情不成,钱还是我的,事情成了,就不止这点,我说话算数。

陈默说,这不成,严总,钱我是不会收的,这不是客气话,希望你别让我为难。至于你怎么去操作,我不管,衷心祝你成功。真的,如果你不把钱拿走,我们就没法谈了。

严行雷笑笑,说,看来你还真是个老实人,陈主任。这样吧,钱我就先拿回去,事情还请你多支持,咱们兄弟来日方长。

严行雷走后,陈默愣怔了好久,眼前总是浮现那一扎厚厚的钱,红得晃眼,好像把五脏六腑都照亮了。陈默觉得自己还是道行不深,面对金钱做不到无动于衷。

陈默费了好大的劲才静下心来,然后把所有竞标公司的资料拿去蔡鹏办公室汇报。蔡鹏却不在办公室。陈默打了蔡鹏一个电话,蔡鹏回答说自己在外面办事。陈默就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着发怔,眼前还是晃着那沓钞票。龙云说,陈主任在想什么呢?陈默一下了惊醒过来,说,没想什么,这几天累得够戗。龙云说,要保重身体呀,工作是国家的,身体却是自己的。自从陈默接任了这个后勤副主任后,办公室同事都好像对他有些敬畏似的,也难怪,分管后勤的副主任掌握着财权,大家来个把亲戚朋友,要吃个饭,潇洒潇洒一下,还是要他点头的。陈默由此就有了感叹,一个人的威信原来就是这样慢慢地高起来的,回想自己工作多年来的经历,有的人当大家平起平坐的时候,似乎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旦升到高位上去,给人的印象就大不相同,已经是一个伟人了。陈默在县委办的时候,有一个副主任彼此之前经常哥们姐们的叫,后来调到水利局当局长去了,见面就握手,叫官衔,看着就已经是另一种气象了。奇怪的是,不仅仅是这样,就连那人的模样,也一天天变得官模官样起来,这种从气质到身体的变化,叫陈默揣摩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

正坐着,手机就响了,一看,是老七的电话。老七说,陈主任,你有时间没有?要是有时间,请来我这里一趟,有点事。陈默问,什么事?老七说,来了就知道了。陈默就想,肯定是老七也要来竞标了。这么想着,就给小向打电话,问车子在不在家。小向说在家。陈默说麻烦你送我一趟,有点事。小向说,行,你在哪里?陈默说,我在办公室啊。

打了电话后出去,车已经在办公楼门口等着了。陈默一上车,小向就问,去哪儿?陈默说,大富豪酒店。

到了大富豪酒店,老七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陈默考虑到办公室万一要车,就把小向打发回去,说,等下我自己坐车回来好了。然后和老七去大厅的一角坐了。老七说,陈主任,不好意思,好久不和你联系了,主要是矿山整合那头,忙得很。陈默问,中标了?老七说,还没有竞标呢,怎么中,主要是做前期工作,好多关节要打通,妈的,条条蛇都要咬人啊。陈默知道老七说的是各个方面都要花钱去打通关节,不好插嘴。就主动换了话题,问道,七哥叫我来,是不是想参加我们市委那栋楼的竞标?老七说,我还有个卵精力去弄那个,现在人、财、物都集中在矿山上,再说,我来竞标,不是给你添麻烦,让我中吧,你兄弟目前还没有那个能力,上头有人管着,我如不中,兄弟心里定不好想。陈默听说不是为竞标的事,心就放下来了,说,我还真是生怕七哥来,正像你说的,这事不好弄。老七说,要说交朋友不靠朋友是骗人,不过,也得看时候,看能不能办到,不给朋友添乱,这是我交朋友的原则。陈默由衷道,这才是君子之交啊。

老七说,陈主任,素芬病了。

陈默吃了一惊,说,病了,怎么病了?

老七说,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开年上班后,她一直没有来上班,她是我这个酒店的台柱子,这你知道。我就问了一下和她一起的服务员,才知道她过年前就生病了。说起来你也心里不要有负担,她的病,与你有关呢。那天和张市长吃饭,你醉了,她不是服侍你一夜吗,回去就感冒了,接着就放假,她家里穷,舍不得治,结果变成了肺炎。

陈默说,那天我醉得厉害,害得她一夜都守着,受了凉。老七说,是这样。如果只为这个,我也不叫你来,听服侍她的服务员说,她躺在医院里,却叫你的名字。

陈默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眼前又浮现出素芬那蕴含着深情的目光来,看来,他的第六感观没有错,那个女孩,对他确实有着那么一种感情,而且很深。外表上,陈默装着很平静,说,小女孩子初进入社会,还不懂得什么。

老七笑了笑,说,这女孩对你用情太深。有时间,你还去看一看她吧,在崔敏他们那里。

陈默说,等下就去,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是老板,也该爱护下属。

老七说,我已经去看过了,你自己去看她一看吧。另外,一个题外话,我们公司正在竞标酉县的矿产开发,难度很大,特别是贷款不容易,方便时你出面请一请张市长来我们公司考察一下吧,给我撑一把。

陈默说,行,看机会吧。

从老七那里出来,陈默打了一辆的士,到花店里订了一束鲜花就直奔医院。赶到医院时,迎面碰到了崔敏,说,陈主任,去看人啊。陈默有些尴尬,毕竟,探望一个女孩子,怎么说也有点暧昧。陈默说,是啊,看个朋友。崔敏却不想就走,站着和陈默说话,说,陈主任你来了好,过年忙了一段,都没有给你问声好,等下一起吃饭吧,我做东。陈默说,刚过年,肉饱酒醉的,什么都不想吃了,这样吧,我母亲住院期间,你费了不少心,过几天忙过了我请你。崔敏笑了,说,哪敢要你请,我请我请。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陈默的汗水就开始渗出来了,生怕会遇到熟人,要是遇到熟人了,别人一问,该怎么回答?陈默最怕的事就是撒谎,没有那个习惯,一想到要说谎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还没有开口就暴露无遗无遗了。可是崔敏却像是发了话瘾,不停的东说西讲,陈默告辞的话几次都要出口了,又被他打了回去。正说着,崔敏的手机响了,陈默抓住机会,赶快告了别,三步迈着两步走了。

素芬住在一间大病房里,房里有三张病床,素芬闭着眼正在打着点滴,另外一个妹子坐在床边看着一本,也是老七派过服侍陈默母亲的,所以认识。见陈默来了,那个妹子局促地站了起来,说,陈……大哥来了?陈默说,好了一些没有?妹子说,好多了。正说着,素芬就睁开了眼,一见陈默,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里就溢满泪光了。陈默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就装着摆花,弯下腰去好半天才摆好。回过头来时,素芬眼时的泪水已经逼回眼眶里去了。

那个妹子说,陈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出去吃点东西,正没人替手呢。说着就出去了。陈默心想,这些在服务业打工的女孩都是人精,她哪是出去吃什么饭,不过是把时间让给他和素芬罢了。陈默也不想点破,由她去了。

有一阵子时间,陈默只能和素芬默默相对,就像小孩子玩“对虎”那样对看了一会儿,素芬就笑了,说,这场病真好。陈默心里又是一抽,这话的意思,是太明确了。陈默就说,傻妹妹,生病有什么好呀。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素芬说,病了你才来看我啊。

陈默说,都是因为我,要不然你也不得生病。

素芬笑了,说,我愿意。

陈默就没有话说了。素芬故作顽皮的样子,其实掩盖不住她的感情,有一瞬间,陈默心里的冲动达到了顶点,忍不住想俯下身去,吻一吻她因为生病而显得有些疲惫的脸,想把她抱入怀中。

素芬还在说,我到城里来那么久了,只有你一个人对我好,真的。我们在宾馆当服务员,那些男人只想占我们的香瘾,只有你,那么正直。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觉得你好熟悉,就像以前在哪儿见过似的,我回忆啊,回忆啊,我知道了,我以前没有见过你,我是在梦里见过你……真的,不骗你。

陈默静静地听着,心潮起伏。素芬突然不说了,眼睛看着他,突然用一种粘稠的,似乎可以流动的声音悄悄地说,你不知道,那天在医院,你妈妈是怎么对我说的,她说,好闺女,要是你是我的儿媳妇,该多好呀。

陈默的心翻腾着,面对一个姣好的女孩,一个痴情、纯洁的女孩直露得甚至有一些直白的表达,他心里即有冲动,又有惭愧,也有……爱。是的,爱,切切实实的爱,男人是那样一种动物,他有爱有恨,他的恨是专一的,而爱,却决不会单独的给任何一个人。男人是博爱的动物。

然而,在理智的一边,还站立着另外一个陈默,提醒他,不行,决不可以。也许是为了扼杀自己的那一份冲动,陈默突然下决心似地向着她伏过身去,说,素芬,好妹妹,谢谢你信任我,就把我当你的大哥吧,你看,我没有妹妹,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妹妹。

素芬眼里的火花一下子熄灭了,仿佛炽烈到耀眼的钢铁突然淬火,雾汽从她的眼里冒出来,升腾到空中。然而只是一刹那,这个女孩就笑了,用一种几乎是欢快的神情说,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当我的哥哥吗?我也没有哥哥呢,小时候就好羡慕别人有哥哥。

该换药了,护士走了起来,换了一瓶点滴。陈默直起腰来,说,素芬,我要走了,你安心养病,肺炎不是什么大病,住几天就好了,我过几天再来看你。素芬虽然有些不舍,还是点了点头。陈默就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塞在素芬的枕头上,说,这点钱,你先拿着用吧,不够我回去再找一点来。

素芬连忙推辞,说,我不要,我不要。陈默把她按住了,说,你不认我这个哥哥啦?素芬说,我认。陈默说,妹妹住院了,哥哥不可以给一点钱吗?何况你的病还是因为我生的呢?

素芬就不做声了。陈默像大哥哥一样拍了拍她的脸,走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陈默没有想到,在蔡鹏副书记家里,他竟然遇到了严行雷。

这一段时间蔡鹏书记好像很忙,陈默打了几次电话也见不着人,而时间却离招标会越来越近了。陈默不得已,又打了蔡鹏书记一个电话,这次,蔡鹏书接了,说,这样吧,陈主任,你干脆到我家来,我在家。陈默就抱一沓竞标资料,去了蔡鹏家,开门的却是严行雷。见了陈默,严行雷也不显得惊讶,对着陈默笑了笑,说,陈主任,蔡书记在书房里等你。

陈默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手上拿的那一沓资料,严行雷的金厦公司让他给排在了最后。陈默惦量了一下,进屋换鞋子的时候,突然一个踉跄险些要摔倒,一大沓资料一下子全撒在地上了。严行雷说,怎么了?陈默说,不要紧,差点摔跤,你去吧,我收拾一下。

严行雷走开后,陈默连忙把资料的装订针拔了出来,迅速把金厦公司的资料往中前靠前的位置插上,理整齐后,才抱着资料慢慢地进去。蔡鹏正在一张藤椅上坐着,见陈默有些狼狈,就问,怎么了,严总说你差一点摔跤?陈默说,换鞋子时没站稳,跤倒没摔,只是把资料弄撒了,得重新装订一下。

蔡鹏朝书桌上指了一下,示意订书机在那里,陈默走过去把资料都理整齐订好了,才坦然坐下来,说,陈书记,这是我们通过调查后的十八家建筑工程公司的资料,招标会马上就要开了,所以急着给你,以便领导研究时参考。

蔡鹏唔了一声,接过资料草草翻了几下,就放在一边了,说,这些天你辛苦了。因为严行雷也在场,蔡鹏就没有问陈默的意见,陈默当然也不会主动说。倒是严如雷开了腔,说,蔡叔叔,你们这个大楼预算得太紧了,我估计好多公司都拿不下来,如今这年头,建材产品价格一个劲往上翻,不好做呀。

陈默心里一动,料不透严行雷是什么底子。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大汉,把才四十岁出头的蔡鹏叫叔叔,令人觉得滑稽。就听到蔡鹏说,预算确实是有点紧,当时研究的时候,我也提了意见,如果不让工程队有点攒头,谁来当这个冤大头?可是,财政的钱,不好拿啊,研究来研究去,就这2000万,一分也没有加的了。

陈默心里又是一跳,两千万啦,修一栋大楼,这还少吗?看来领导的气魄确实要比一般人大。陈默想着,就告辞道,蔡书记,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回去了,我还要把设计图纸催一催。

蔡鹏说,好好,设计图要赶快,一旦招标成功了,旧楼就要立马动工拆除,旧楼拆完之前,图纸要完成啊,抓紧一点。陈默答应着出来了。

陈默一出来没有多久,陈良就打电话来了,说,哥,你在哪里。陈默说我走在路上呢。陈良说我来市里了,住在七哥这里。陈默说,没事你住那里干什么,晚上搬过来吧,我在招待所给你开一间房。陈良说没事,等下我来找你哦,别走哪里去了。

陈默就知道陈良没有死心,还想着竞标的事。心想手机上也说不清,干脆等他来见面说得了。

到了晚上,陈良过来了。一段时间不见,陈良变了个样,西装革履,头发还打了保湿摩丝。陈默说,陈良,咱爹咱妈还好吗?陈良说,还不是老样子,我想接他们到城里去住,他们又不肯,说是舍不得乡亲们。陈默就问,接到城里去,你有房子?陈良说,买了一套商品房。陈默就感叹起来,说,陈良,你出来工作才几天,哪来的钱买房子?陈良不在意地一笑,说,那你说要干多久才能买房子?陈默就不做声了。

然后陈默就说,陈良,我知道你来要做什么,告诉你,竞标的事,你们建筑公司当然可以报名参加竞标,但我这里是不能帮你们什么的,相反,对你们还会苛刻一些,因为你是我弟弟,我不想让别人说什么。陈良又是一笑,说,哥,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我找你不是为这个,我来给你看一套房子。

陈默大吃一惊,说,给我看房子,给我看什么房子?陈良说,哥,我知道你没钱,可是你也不能总是住在招待所里呀,再说,招待所马上就要拆了,你住那里去?陈默说,单位会给我安排的。陈良说,哥,你和舒芳也不能总是两地分居吧,你们结婚几个月了,到时候如果舒芳也调过来,你们住哪里,一旦生了孩子,难道你让她们住在马路上?

陈默就不再说话了,陈良的话是对的,问题是,他自己没有钱,陈良才参加工作半年多一点,不但自己买了房子,还要给自己买房子,他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近些年来,房地产、建筑行业成收益最大,也是风险最大的行业,陈良胆子太大,令他放心不下。

陈良看出了他的忧虑,说,放心吧,哥,我的钱都是正当来的,以前我们都看着别人发财,真不知道别人怎么会那么快发财,现在,我明白了。你不知道,哥,其实我们只要揽到一项工程,就能赚上你一辈子的工资。远的不说,就说我现在做的矿山尾矿坝工程,钱简直像流水一样,当然,我只是得到其中的一小点,就是这一小点,你就不会知道是多少。

陈良滔滔不绝地说着,陈默静静地看着他,这就是以前那个跟着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弟吗?就是那个在矿山里打工,一身泥一身水,蓬头垢面的陈良吗?尽管陈良几次说要他放心,但他心里的那种隐忧,却更加强烈,更加浓酽不可化解。

最后,陈良说,老七给他推荐了一套三室两厅的二手房,要十八万元。他也去看了一下,那是一个比较靠近城中心繁华地带的小区,叫月华小区,左边有一个城市公园,离市委办约有三站的路程。房子的装修有点旧了,要重新装修。说着,陈良说,哥,你和我去看一看吧,你一定会满意的。

陈默说,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陈默说,陈良,我的房子你不用操心,一切都要慢慢来。

陈良沉默了一会儿,说,哥,你不是觉得是我的钱买的你不想要?哥,其实我们还是一家人,我还没有成家,我们还没有分家呢。这样吧,就算是我买的房子,先借给你们住,等以后你们买了房子再退给我,这总行了吧。定金我都付了的,还怎么退回去?

陈良走后,陈默独自坐了好久,才给舒芳打了个电话,把陈良看房子的事告诉她。舒芳的反应却很平淡,说,我知道了。陈默说,你知道了?舒芳说,陈良已经和我商量过了,我同意了的。陈默说,这些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同意了?舒芳说,陈良也是一番好心,知道我们在市里没有房子住,他先给我们买,以后有钱我们再还他的,有什么不可以?陈默说,还他的,你说得好听呀,哪来的钱?舒芳就笑,说,老公,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放下电话,陈默不禁有些茫然。舒芳的话语似乎很有自信,他不知道她的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年终时虽然把奖金什么的一起加上,总共有一万多块钱,舒芳那头也有三千多块,但过年、拜年,加上给父母亲留了一点,所剩无几了。十多万块钱,从哪儿来?

张园的设计图纸很快就快递送过来了,这之前张园给陈默打了个电话,说,图纸弄好了,你们看一下吧,用不用都无所谓。陈默说,都还没有见呢,怎么就知道我们会不用呢?张园说,反正我设计的东西,基本上就一个被枪毙的命运,也习惯了。

图纸到后,陈默粗略看了一下,虽然自己不懂得建筑设计,平面图看不好,效果图却也能看出个大概来,张园的设计风格果然很前卫,甚至有一些另类。与此同时,市建筑设计院的设计图纸也到了,两两相比,陈默还是喜欢张园的设计。但究竟采用谁的设计方案,还得等领导定夺。没想到,方案一送上去后,领导就同意了张园的设计,虽然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张啸的关系,陈默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毕竟,他比较了几个设计方案后,还是觉得张园的别出心裁,比其他的设计高明得多。

蔡鹏那边,自从陈默把竞标公司的所有资料给了他之后,他也再没有找陈默问情况,好像是把这件事给忘了。但陈默却隐隐觉得,蔡鹏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件事,而且,他还隐隐猜测到,中标的一定会是他一开始毫不看好的金厦公司严行雷。

一个月后,招标结束了,和陈默预料的一样,金厦公司顺利中标。更令陈默大跌眼镜的是,工程队入场时,陈默发现带队的竟然是他的弟弟陈良。那天晚上,兄弟俩有了一次很有意思的对话。

陈默问,陈良,你们和金厦公司是什么关系?

陈良回答说,什么关系都不是。

陈默不相信,说,不可能吧,中标的是金厦公司,做工程的却是你们,世上会有那么巧的事?

陈良浅浅一笑,说,哥,你是说严行雷,你们不是调查过他的公司吗,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底细?告诉你吧,严行雷的公司恐怕只有他人一个卵一根。

陈默一愣,金厦公司没有实力他是知道的,但金厦公司如陈良所说的只是严行雷一个人,倒是他没有想过的。陈默瞪大双眼,说,那不就是皮包公司嘛。

陈良又是一笑,说,哥,你还是太正统了,对,严行雷就是皮包公司,问题是,他是皮包公司,却击败了众多实力雄厚的公司拿到了工程合同,而我们,虽然实力雄厚,却必须从他手下转包这个工程。

是吗?

你不相信?我们从金厦公司手中拿到这个工程,标的额是1800万元。陈良淡淡地说道,即使这样,我们也还可以通过这个工程赚到一笔钱,当然,不会太多。因为我们要通过这个工程来打开楚西市的局面,要打开楚西市的市场,我们就要创建一个优质工程,你对工程质量完全可以放心。

陈默默然了好久,心里却是山呼海啸一般。严行雷转手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就赚了200万!200万元啦,是个什么概念,一个副处级公务员就是工作到死,总收入也到不了这个数字的一半。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民家庭努力工作五十年,也难达到这个数字!陈默不敢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陈良说出的话更令陈默觉得惊心。陈良说,哥,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严行雷是干什么的吧?

陈默问,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蔡鹏书记的侄女婿,在楚西红黑两道都有名气,人称严大胆。

你怎么知道?

陈良微微一笑,不再往深处说了。对陈默而言不啻平地一声惊雷。以前他听别人说,有的从政的人为了理清楚各种关系,往往给自己准备一个小本子,把所认识的人尤其是上级领导的亲戚子女用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方式登记着,以备日后不时之需。那个时候,他还嘲笑这些人是织网专家,专门织造自己的关系网,也理清别人的关系网。想不到,这还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为人机警,只怕这次要把严行雷和蔡鹏得罪惨了自己还不知道。

第三十五章

工程队进场后,住在招待所就要搬出来,陈良却再不向陈默提起那二手房的事,而是把舒芳接了过来,一起去看了房子,还商量了装修的事。陈良说,他带的工程队里就有装修的队伍,现在工程还用不着装修队,不如让他们去装一下。舒芳就同意了,晚上舒芳才把这一切告诉陈默,陈默说,那怎么行,我们没有钱。舒芳却一点也不着急,说,陈良不是先给垫了嘛,再说,如果有一天我也调来了,我们在酉县的那套房子怎么也能卖个十二三万块,欠的也不多。

陈默不好再说什么,住宿问题刻不容缓,口袋里没有钱,也只好让他们闹腾去。

工程开始之后,陈默的事就少了,除了在办公室呆呆之外,没事也去工地去走一走,看一看。陈默发现自己以前确实是小看了陈良,作为哥哥,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懂得这个弟弟。陈良对他的建筑队伍的管理,确实也有很多独到的地方,而且看上去他的威望也很高。陈默就想,其实每一个都是人才,关键是要给他一个平台,有了平台,就有了发挥才能的地方,就有了威信。

因为要抓工程,陈默在办公室的工作就基本上被别的副主任兼去了,因此有时回到办公室来,他也没事可干,就是喝喝茶,看看报,再就是和同事们聊聊天。就在这年前年后不长的时间里,陈默觉得办公室的人事关系好像有了很多说不出的变化,大家对自己好像更尊重了,这种尊重既有艳羡,又有敬畏,同时又似乎多了一种隔膜。不知不觉中,蔡鹏副书记似乎和他亲近了不少,这种亲近感只有置身事中的当事人才能感觉出来。有一次,当他和蔡鹏副书记两个人的时候,蔡鹏微笑着问他,陈默,工程队的那位陈经理,是你兄弟吧?陈默说是。陈默有点紧张,毕竟,自己主抓工程,而施工的恰恰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再怎么说也难以避嫌。蔡鹏一笑,说,不错不错,你兄弟不错。

陈默就觉得蔡鹏笑得很诡异,蔡鹏的那种笑,似乎有一种把陈默当作了自己人的那种意味,好像是在暗示陈默,他的弟弟陈良取得这个工程自己也是出了力的,预示他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似的。

陈默不禁心里有些发毛。

又有一次,蔡鹏主动地问起了他家里的情况,父母年纪多大了,做什么的,等等。末了,蔡鹏很关心地说,陈默,还是把小舒调过来吧,牛郎织女的生活,我年轻时也过过,那是不得已。回头你打个报告来吧,我毕竟还是市里人事工作领导小组组长,不能让别人骂我不关心下属啊。

陈默第二天就打了报告,蔡鹏二话不说,签了字。接下来,陈默又找到常务副市长向举才和组织部长胡建设,因为市里最些年有个规定,凡是人事问题,必须有这三大头都签了字才能定下。陈默先找了胡建设,胡建设二话不说,也签了字。常务副市长向举才见二位都签字,也就乐得卖个顺水人情,在他们下面签了同意。

就在陈良的装修队把月华小区的那套二手房装修结束时,舒芳的调动也办好了,调到市统计局任办公室副主任。舒芳来的第一天就拉着陈默去看房子,显得很是兴高采烈,陈默却不怎么热情。陈默说,有什么看的,陈良怎么装我们就怎么住得了。舒芳很有一些扫兴。舒芳说,老公,我知道你不想当一个求田问舍的人,你胸有大志你有就是了,我不拖你后腿,我可是要过小日子的,只要有了房子,我和小宝贝再不会向你提出什么要求了。舒芳怀了孕,见自己说不动丈夫,就搬动了腹中还没有成形的孩子来了。

陈默拗不过舒芳,就和她一起去看了房子,房子不错,三室二厅还有一个宽宽的外阳台。陈良的装修也不奢华,就是一般的装了一下,很简洁,也很雅致。陈默很满意,陈良还是很能办事的,从这个房子的装修上就可以知道,陈良其实也是一个有品味的人。

看了房子后,舒芳就想拉着陈默去看家具,陈默说,光看哦,我是没有钱的。舒芳说,我知道你没钱,我又不买,先看看吧。陈默就跟着舒芳来到了家具店。舒芳像一只觅食的小鸟一样在琳琅满目的家具里穿梭着,显得很兴奋。舒芳越兴奋,陈默就心里就越没底,生怕她提出什么要求来。舒芳后来只决定买一张席梦思,加上床架一起二千多块,陈默这才放心了。

当天晚上,小两口睡在那张宽大的新床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家,陈默心里不禁有些愧疚,说,老婆,嫁给我后悔了吗?舒芳深情地俯身在他胸前,小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胸脯,说,不后悔,我们才开始,老公,一切都会有的,我现在只有高兴,牛郎织女的生活结束了,我可以每天晚上都睡在你的身边,睡在你身边,我就不会害怕。

陈默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把舒芳紧紧地搂在怀里。左手轻轻地握着她坚挺的乳防,然后沿着她光滑细腻的腹部一路向下,仿佛一个探险者,在那幽深的峡谷中纵情游玩,流连忘返。很快,舒芳的呼吸急促起来,脸色也越来越潮红,目光越来越迷离。可是,当陈默伏上身去的时候,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不。

陈默迷惑地抬起头来。

我们不能,默。

为什么?

孩子,舒芳为难地说,医生说了,怀孕头三个月不能做,对不起。

陈默有点沮丧地翻身下来,心里的潮汐却仍然奔腾激烈,无以平复。舒芳看着他难受的样子,不由得心痛起来,说,要不,你轻一点?

陈默摇了摇头,这时却感觉到她的小手已经伸了过来,用力地把他往她自己身上搬。

我也想要了。她吹气一般地悄声说着,眼睛里的光像水一样,仿佛就要流淌的样子。她用颤抖的声音耳语一般道,只要轻一点,浅一点,不会有事。

陈默再也忍不住了,翻身上爬了上去。

夫妻间的事就这样浅尝辄止地结束了,陈默疲惫地躺着,婚后,离别的时间毕竟太长了,而孩子似乎也来得过于早了一些,新婚的琼浆玉液还没有喝够,生活就进入了另一个快车道,这让他多少有些不甘。倏忽之间,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素芬那健康红润的脸孔来,那闪烁着深情的目光,仿佛在向他招手。

男人是*的动物。陈默突然想起了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句子。在这一刻,他看清了自己,不管他怎么欺骗自己,其实在心里,他对那个迷人的女孩,还是有着那么强烈的欲望,那种欲望像火山一样,压抑得越深,也许喷发得将越剧烈。

第第三十六章

旧的市委招待所大楼采取的是整体爆破式拆除,大楼拆除后,就要开始地基的清理了。就在大楼整体爆破的那一天,蔡鹏书记把陈默找到他办公室,就设计图的问题给了他一些指示。蔡鹏书记说,陈默,总的来说,设计图很不错,嗯,不愧是科班毕业,我们市委几个同志碰了个头,觉得……嗯,基本上可以不动,但有些户型,嗯,这个这个,主要是设计者没有考虑到实际情况,要照顾到多方面,要有区别,主要领导接待多……

蔡鹏副书记把话说得很含糊,但陈默最终还是听懂了,按原设计图来看,整栋大楼四个单元,12层,户型基本相同。陈默琢磨蔡鹏书记的意思是要分出档次来,一是户型不能完全相同,二是大小要有区别,领导的住房要大一些,便于工作。说白了,就是要拉开档次,要给市委几个领导特殊政策。

陈默又一次打了张园的电话,建议把设计图修改一下,把四个单元改为三个单元,另,每个单元有一套复式楼。张园说,为什么要修改?陈默说,要考虑有所区别,不能五根手指一样长嘛。张园就明白了,说,陈默,你这官是越当越精了,我都不相信,你会变得这么快。

仿佛被人看透了底牌,陈默黯然了好久,说,园园,生活在改变我们,哪怕我们不愿意,只能被动接受。但事实是,我们知道生活正在改变我们,我们却无力抗拒。说实话,园园,我也不希望自己改变,我也喜欢那个理想主义的纯洁无瑕的陈默,但生活又告诉我,一个人要达到理想,行为处世却必须从俗。你不会因为这些改变而鄙视我吧?

张园那头停顿了一会儿,才说,默哥,我只是说说,无意于批评你,我又不是那些迂腐到油盐不进的人,能不知道思方行园的道理?我爸爸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吧,他也还不是要从俗?

陈默说,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样吧,你把设计方案重新做一下,略作改动就可以了。

张园那头却沉默了下来,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默哥,你们……生活得好吗?

陈默说,谢谢你,园园,我们很好。

我有时想,为什么生活要让我们相遇。张园接着说,如果我们从来都没有相遇过,会是多么好。

张园的声音有点凄楚,陈默心里一揪,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在他心里,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着张园。

有时,我甚至想,即使是仅仅为你献身,我也愿意,不要什么名义。

园园!陈默的泪涌了出来,深深的内疚强烈的剌痛着心房,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当你彻底离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比以前更爱你。张园还在说,已经是抽泣了。

陈默狠狠心,挂了电话。他觉得头有点晕,对张园这种直来直去的表白,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因此,这个下午陈默的心情都很压抑,什么事都不想去做。正忧悒处,就听到腰间手机响,掏出来一个,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摁下接收键,就听到了个圆润的普通话说,陈默主任吗,我是黄彪。

陈默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黄彪,这人是谁呢?想了一下,突然就想起在大富豪吃饭那天的事了,黄彪不就是张啸市长带来的那位年轻人吗?陈默连忙回答,黄总,你好你好。黄彪说,想起来了吧?我现在华天大酒店,想见你一面,有时间吗?陈默就想,这黄彪和自己只有一面之缘,他能什么事呢?想着,就说,目前手上有点事要处理一下,等一会儿我就过来看你。黄彪那边爽快地说,那行,我等你。

陈默放下电话,就陷入了深思之中,从那天的情形来看,黄彪行为举止儒雅*,以陈默的识人来看,此人决非凡品,是个有来头的。而且,他把张啸市长称为叔叔,看来应该是省里张啸某位同事的公子。只是,自己无权无势,这个黄彪突然给自己来一个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陈默百思不解,无事找事地在办公室拖延了半个时辰,才叫小向把车开来,送自己去华天大酒店。陈默之所以蹉跎这半个时辰,其实也是心里藏着一点小九九,如果一接到电话就去了,显然太急,好像自己是急着去巴结谁似的,就不主动了。

车到华天大酒店,就见黄彪悠闲地坐在大厅里看报。陈默把司机小向打发走后,走了进去。见陈默到来,黄彪站了起来,和陈默握手,说,陈主任,才见过一次面就给你打电话,不嫌黄某冒昧吧?陈默说,哪里哪里,黄总是张市长的客人,自然也是我的客人,接到黄总的电话,我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完后,就立即赶来了。

黄彪说,那天在大富豪那里,小弟深慕陈主任的风采,想和陈主任交个朋友。只因陈主任身居市委办,我一个闲散之人不好上门拜访,因此就冒昧打了电话,还望陈主任恕我失礼。

陈默连忙说,岂敢岂敢。

黄彪说,喝一杯茶吧,我们边喝茶边聊?

好的。

大厅旁边,就是一个装修豪华的茶厅。两人进去时,两侧肃立的女郎们躬身行礼,一切如仪。两人随着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找了一个包间,彼此礼让着坐下了。黄彪问道,陈主任喝点什么?

陈默说,随便吧,黄总喝什么我也跟着喝什么。

黄彪说,小弟喜欢喝一点咖啡,不知陈主任可习惯喝这个东西?

陈默说,原来在省城时,我也经常喝点咖啡的。

黄彪说,这样最好,那就来两杯古巴咖啡吧。

咖啡端上来后,黄彪说,听张市长说,陈主任原来在省里做过?

陈默说,打工而已,在张市长手下当一名打工编辑。

黄彪一笑,说,可惜那个时候我还在北京,不然,也许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陈默问,黄总原来在北京发展?

黄彪说,谈不上发展,混口饭而已。

陈默说,黄总过谦了。

接下来两人东拉西扯了一些北京趣闻,什么故宫、天坛、颐和园,无非是无话找话。陈默谨慎地斟酌着每一句话,暗暗猜着黄彪的底牌,黄彪不说,他也不问,心想,既然黄彪请他来,是不可能无事找人陪他聊天的。

果然,聊了一会,黄彪把话题一转,进入主题了。不瞒陈主任,我这次来楚西,也正如那天在大富豪所说,是来求得一点发展的。听说酉县县委县政府正在重新整合矿山资源,实行招标,我也想参加竞标。

底牌终于亮出来了,陈默笑着说不说话,等着黄彪把话说完。黄彪接着说,我和酉县李县长虽有一面之交,却不甚熟悉。我听张市长说,陈主任是酉县人,又和李一光是至交,我想请陈主任从中周旋,也使小弟能够公平地参加竞标……

说到这里,陈默就基本明白了,看来上次吃饭黄彪还是没有和李一光接上关系,这次是想通过他来与李一光接上关系了。陈默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黄总来我们楚西投资兴业,是一件大好事啊。我的职责本来就是服务,自然非常乐意。只是,这事也得等一等机会,况且我人微言轻,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

黄彪说,陈主任谦虚了,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陈主任肯出面,事儿成与不成,我都是要感谢陈主任的。

接下来,大家就不再谈这事了,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没有必要没完没了地讨论下去。但接下来的聊天中,黄彪还是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点消息,暗示叫他出面联系李一光是张啸的意思。临别的时候,黄彪握着陈默的手,一语双关地说,陈主任,刚才说那事儿,就请你劳心费神了,事成之日,自有重谢。小弟说一句狂妄的话吧,小弟在省里颇有几个熟人,陈主任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小弟甘献犬马之劳。

当天晚上,陈默把这事儿告诉了舒芳,舒芳说,老公,李一光他们的事儿,你还是少掺合为好。陈默问,怎么了?舒芳说,矿山的事非常复杂,我听说,李一光原来在矿山上确实没有插手,但现在却插手得很深。这次矿山整合,说是整合,其实是一次利益再分配,李一光他们借矿山整合的机会,想把原来占据矿山的势力排挤出去,换上了自己的势力,矛盾激化很严重,听说有一次还险些动了枪,武警上去了才勉强镇下来。

陈默心里一凛,矿山情况复杂,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却没想到会这样复杂。舒芳说的他们,其实就是指李一光和老七,老七原来在矿山就有几个矿洞,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浮选厂和一个电解锰厂,这次酉县的矿山整合,实际上就是李一光支持老七的公司吃掉其他的采矿企业,独霸矿山。后来,张啸市长作出了要划分矿区,引进竞争的指示后,酉县才把矿山划成了三大采矿区,老七的公司竞争目标是面积最大,储量最多的一块。而这一块采矿区,原来是由另一家金源公司占据着,金源公司的老总付代家在酉县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此人原来是一个黑道人物,曾犯伤害罪坐了七年大牢,回来后就给原金源公司的老总当保镖。付代家虽然在社会上臭名昭著,却颇得女人青睐,床上女人很多。付代家有一次叫自己的一个情人陪老总睡觉,然后带着几个兄弟捉奸在床,挑了老总的脚筋,后来又出了两百多万元把本来值上千万的矿洞强行买下,把老总赶走,自己就成了公司的老总。金源公司经营多年,付代家已经成了资产过亿的人物,还成了省政协委员,在红道上也和一些官员打得火热,这样的主,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既得利益被别人抢去。

活跃在矿山的矿洞主们本来大多数是暴力发家,可以说,一部矿山的开采史,其实就是一部血淋淋的争斗史。李一光和老七要染指矿山,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因为清楚这些,陈默才一直和老七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是为老七的公司起草竞标书之类的事也不愿去做,而把它推给了彭立功。因此,当舒芳要他不要介入其中的时候,他还是很清醒的。问题是,从黄彪的口气来看,陈默实在把握不准,让他出面去找李一光,究竟是不是张啸市长的主意,从那天张啸带着黄彪去和李一光他们吃饭的情形来看,这是很有可能的。

陈默说,我会有分寸的。

舒芳就更加紧地依偎过来,说,老公,我说过,我不求你怎么的荣华富贵,我只求像平凡人一样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冒险的事,我们不去做,好吗?

陈默不回答,只是把妻子搂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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