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鹊图之谜 - xp1024.com
《七鹊图之谜》


正文 第一章 复活节之花

我搬去和苏菲姨妈住了以后,很快地就和原本陌生的一对姊妹,露西和佛萝拉.莲,熟稔了起来。而且由于我发现的秘密,此后,我都叫她们的别墅为“七鹊屋”。我想,如果不是为了要采花装饰复活节的教堂,我是绝对找不到那个神秘之地的,而或许事实并非如此,但也不全然是因为花的关系——因为他们只是把它戴在头上而已。

苏菲姨妈和我们很少往来,至于她和我母亲之间的不睦,现在也鲜少被人提起了。她住在威特夏,从伦敦搭火车到我们住的密德默是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我想她不会觉得来这一趟很值得。我母亲当然也不会大老远地跑去威特夏看她,特别是她俩的感情也没好到那地步!

苏菲姨妈在我小的时候,就像个陌生人。

我母亲和她虽是姊妹,却长得一点也不像。

我母亲的身材高挑,人也长得很漂亮;五官看起来像希腊雕像;眼睛是淡蓝色的,有时候眼睛好像覆盖了冰似的,冷冷的;她的眉毛修长,睫毛又长又翘,光滑亮丽的头发总是整整齐齐地盘在头上。她一直让人觉得——即使是母亲的仆人也觉得——她是个历尽沧桑的美人,而且那全是“环境”所逼,让我们沦落至此。

苏菲姨妈是我母亲的姊姊,我想她们反目成仇已经有两年了。她的身材中等,但因过于丰满,而使得她看起来矮了点;她有一张红润的圆脸,一双小而精明的棕眼,看起来就像小而无子的甜葡萄干;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几乎看不到眼睛:每次我母亲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时,她那眯成一缝的眼睛反倒成了笑点。

她们会反目一点也不奇怪,我母亲很少提到她,她常说她们会一起长大真是个奇迹。

我们可以说是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贫穷线上”——母亲、我、和两名仆人:梅格,一个从那个“好日子”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人;艾咪,正值豆蔻年华,从卡门另一边的村庄来的密德默女孩。

我母亲花了许多心思保持她的容颜。她是在西达大宅长大的,而我一直认为,这座宅邸老是在我们的视线出现是一件不幸的事。

它就座落在那里,它的华丽和庄严,和我们寒伧的住所——拉文达屋——比起来,实在是好得太多了。西达大宅位于密德默。教会举办的各种节庆都是在它的草坪上举行,它还有一个专供教士聚会时使用的房间。圣诞节前夕,庭院里有合唱团表演,还供应热热的酒和小馅饼。西达大宅有很多仆人,它主宰着这个村庄。

我母亲的一生深为两件事所苦,即她不只失去了她的老家——当她父亲去世时,它就被卖掉了——而且还背负了他生前的债务。西达大宅卖给了卡特家族,他们是靠蔗糖和烟草起家的大财团。他们有两件事很令人讨厌——一是他们的粗俗;二是他们的富有。

每次我母亲从她卧房的窗户朝西达大宅张望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会凝重起来,而且双唇紧抿,一脸愤怒,而我们也都习惯了她这每日例行的哀悼仪式。这仪式也一直主导着我们的生活。

梅格说:“我们离开或许会好一点,老是看着那地方也不是办法。”

所以有一天我对母亲说:“我们何不搬走呢?搬到一个你不用整天看着它的地方。”

她脸上的恐惧之情,即使年幼如我,也知道她想待在这里。她不能忍受不待在这里的情景。当时的我是无法了解她的表情——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在享受她的悲惨和怨恨。

她想要继续在西达大宅的生活。她喜欢参与教会事务——负责筹划义卖会之类的事。夏日节庆不能在我们家的草坪上举行令她很恼怒。

梅格嘲笑着那档事,并且对艾咪说:“什么!在六尺高的草地上!别让我笑掉大牙了!”

我有一个家庭老师。我母亲说,以我们的地位是必须的。她供不起我上好的学校,如果去村里的学校,她认为连想都不要想。所以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替我聘请家庭老师。不过他们都待不久。

过去的荣耀是不可取代的,而这正是拉文达屋缺少的。当我们刚来时,它还只是个小村舍,梅格告诉我说:“没错,多年来它一直都是拉文达村舍,把‘村舍’涂掉改成‘屋’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母亲是个不擅于沟通的人,虽然我常听说关于我家过去的光荣事迹,但她却很少谈到那个我最关心的主题:那就是我父亲。

当我问到他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力地抿着唇,就像座雕像一样。我还记得那时她正好谈到西达大宅的卡特家族。

她说:“你没有父亲……现在。”

这个“现在”和之前的停顿似乎有着特别的意义,我抗议道:“但是我曾经有过。”

“别胡闹了,弗雷德莉卡,每个人当然都曾经有个父亲。”

我一直被他们叫做弗雷德莉卡,因为我们家族里已经有太多弗雷德利克了。我母亲说,回廊上就挂了六张弗雷德利克的照片。我听过的就有弗雷德利克爵士,他是因为波斯渥斯一役而受封的;有一个在滑铁卢表现杰出;另一个则在内战的保皇运动中声名大噪。如果我是男孩的话,我应该会叫做弗雷德利克。但刚好不是,所以我就叫弗雷德莉卡了,但是这样也很不方便,因为人们通常会叫成佛莱迪或佛莱德,容易引起混淆。

“他死了吗?”我问。

“我告诉过你了。你现在没有父亲。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

从此以后,我知道一定有什么关于他的秘密。

我不记得曾看过他。事实上,我除了这栋房子以外,也记不起还住过什么地方。平凡、村舍、教堂,所有在西达大宅阴影里的事,直到那时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梅格、艾咪待在厨房里。她们比谁都来得友善。

我不准和村人为友,就连卡特家的人也一样,我母亲和他们维持着疏远的礼貌关系。

我很快就知道,我母亲是个非常不快乐的女人。

有一次梅格对我说:“这种生活根本就不是生活。每个人都知道拉文达屋只是拉文达村舍而已。你不能光是改个名字就叫它令人满意,你说是不是,佛莱德小姐。”

虽然在我母亲面前,他们都叫我弗雷德莉卡小姐,但是在私底下——只有我和梅格的时候——我只是佛莱德小姐或佛莱迪小姐。弗雷德莉卡实在太拗口了,梅格认为这个名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除非必要,她才会这么叫我。

“我告诉你,佛莱德小姐,破草屋就是破草屋,不管你给它取了什么好听的名字。我觉得我们不如搬到克莱芬的小房子里……脚踏实地地过日子,不用硬假装自己是什么名流,我们在那里也会过得不错的。”

梅格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她是伦敦东部长大的,而且一直以那里为荣。“在那边的生活很不错的,星期六晚上,市场里灯火通明,有海扇和贻贝,玉黍螺、油螺和冷冻的鳗鱼。不错吧,嗯?这边有什么呢?”

“有节庆和唱诗班。”

“别傻了!很多傲慢的人都在伪装自己!你何不干脆搬去伦敦算了?”

梅格喜欢提起伦敦。那里有马车巴士可以通往伦敦西边,她在犹太节的时候都会到那里去。她在那里有一些美好的回忆,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孩子,还没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白痴,还没找到工作……还没到西达大宅。她在马车上看到女王了,不只是看到而已,她甚至认为自己就是女王。“对,我们可以在那边过好一点的生活,而不是沦落在这里。一个可爱的小地方……在伦敦附近的伯朗雷,也许在斯德伯尼。那里东西很便宜。可是我们却要来这里,拉文达屋,为什么?这里绝不比我长大的斯德伯尼好。”

每次梅格一提起伦敦,就会讲个没完没了。不过我倒也很有兴趣听,只是我现在更想知道我父亲的事。

“你跟我母亲很久了吧,梅格。”我问。

“嗯,十五年了。”

“那你一定认识我父亲。”

她显然还沉醉在愉快的回忆里,不太愿意搭理我。

“他那种人……”她说,而且开始笑。

“那种人?”

“哦,没什么。”我看得出她一定是想到关于我父亲的事。

“我应该告诉你母亲的。”

“你应该告诉她什么?”

“这段情不会持久的。我和厨师说过……那时候我们有个厨师。我对她说:‘不会持久的。他不是那种可以安定下来的人,而她也不是那种能忍受太多的人。’”

“她要忍受什么?”

“当然是他罗,他也要忍受她。后来证明我说得没错。”

“我一点也不记得他。”

“你当然不会记得。他走的时候,你才一岁大。”

“他去哪儿了?”

“和她一块儿走了,我猜是……另一个女人。”

“你不觉得是该让我知道的时候了?”

“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后来梅格和我母亲发生了冲突。导火线是牛肉。我母亲嫌牛肉煮得不够熟,她回嘴说那是因为牛肉不够好的关系,我母亲则坚持是因为煮得不够久。梅格在我们家愈来愈重要了,那是她最强有力的武器。如果她走了,我们到哪里去找另一个梅格呢?有个人在家里待了很多年总是好事。至于梅格,我猜她也不想离开。

这件事不久就被淡化了,但梅格还是忿忿不平。每遇到这种时候,要从她那里套出点消息总是很容易的。

“你知道,梅格,我快十三岁了。”

“我当然知道。你有颗聪明的脑袋,佛莱德小姐。而且你不会步你母亲的后尘。”

我知道梅格一直很喜欢我。有一次她当着我的面对艾咪说我是“可怜的小不点”。

“我想知道我父亲的事。”

“父亲?”她又陷入回忆,这是她的习惯。“父亲真是一种可笑的存在。你等着他的疼爱,他却准备好皮带等你。我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总而言之,他失业了,烂醉如泥之后就拿皮带抽你,聪明的最好离他远一点,这就是所谓的父亲。”

“真可怕,梅格,那我父亲呢?”

“他长得很英俊。他们是令人称羡的一对。他们常去参加团部舞会,也会去看电影……两个一起去。你母亲那时候看起来还不像现在这么糟——当然,现在也不总是如此啦。我们常常在窗户旁边,看着他们坐上马车,他穿着笔挺的制服……”

梅格的眼睛闪耀着光芒。

“团部舞会?”

“你父亲是个军人。据厨师说,他在军队里的官阶不低……一个军官、少校或什么的。而且他是个英俊的家伙。他有一双桃花眼。”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的眼睛很不安分。”

“我还是不懂。”

梅格没有再解释,我看得出来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我催促着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打仗去了吗?”

“我不知道。那时候好像没有战争。我们后来都和军队一起迁移。刚安顿下来就又要走了。有一大堆行军之类的事,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你都和他们一起吗?”

“是啊,我在你母亲结婚前就跟着她了。那真是一场世纪婚礼……在西达大宅。我可以想像她从教堂里出来的样子。当时真是盛况空前,谁知后来竟是这种收场。”

“别管那些了,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他们度蜜月去了……然后我们就跟着军团到处跑。他们结婚不到三个月,你外祖父就去世了。接着就是西达大宅被卖掉,卡特家族来了等等,当时简直是一团混乱。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们的婚姻不会持久的。他不是那种适合婚姻生活的人。不久之后,就有另一个人……”

“你是说在他娶了我母亲之后?”

“结不结婚对他不会有什么差别的。”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我真怕会有什么突发的事情打断我们的谈话——或许梅格会突然想起我的年纪,觉得自己说太多了。

“你出生了以后也造成一些改变,她不能再常常去参加舞会了。”

“然后呢?”

“一样啊,他们还是貌合神离。一直都有谣言在流传,但是她什么也不做,只管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什么意思,梅格?”

“她知道那个女人的事。那个女人活跃在社交场合里,有点像交际花。和他正好凑成一对,你说是不是?她有丈夫了。他们……好像被他丈夫抓到过。真是老掉牙的剧情。后来好像离婚了,我想不久之后他就娶了她。他们……也许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你母亲对这件事一直不能释怀。如果西达大宅没被卖掉的话,她还可以回到那里去,这样事情可能不会那么糟。但是房子卖了以后,不但所剩无几,还留下一大笔债务,由你母亲和苏菲小姐一起偿还。她买了一栋自己的房子,而你母亲则住到这里来,她当然也从你父亲那里拿到了一点赡养费……不过你也看到了,实在是无济于事。”

“他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还活得好得很呢,只是你母亲永远忘不了这件事,她从不提它。要是她能回西达大宅就好了,我想她会痊愈得快些。对了,你可别跟任何人说是我告诉你的,要是你母亲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不过,我想每个人总是有权利知道自己父亲的事嘛!”

“不知道我会不会再见到他。”

她摇摇头。“他不会到这儿来的,亲爱的。”

告诉了我这么多,梅格发现很难不继续下去。而且,每当我能从家庭老师那里开溜的时候,我就跑去找她。

我发现她并不是真的不愿意谈,只是有所顾忌,而她其实很爱和人聊天,也喜欢她的工作,她姊姊也是女佣,在索美塞德郡工作。

“有仆役长、管家、厨房女佣、大厅女佣……一大群人。还有照管马车、整理马厩的马夫,你知道,这些事情都有专人负责,而且可不是容易的工作呢!”

“梅格,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

“不错啊,你可以从看煎锅换到照顾炉火!”

“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事。”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而且你千万不要让你母亲知道我告诉你的事。虽然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不过,总有一天她会亲自告诉你的。我觉得他好像在忍受着什么。事情总是一体两面的嘛!他是个有趣的人。所有的仆人都喜欢他。他也总是喜欢和他们开玩笑。”

“你好像是站在他那边的。”

“很难说,其实我两边都不站。其他人也是。我觉得他好像是故意找碴的,你母亲要这样,他就故意那样……”

就在这时候,我母亲到厨房来了。她很惊讶地发现我在这里。

“梅格,”她说,“我想要和你讨论一下今晚的菜单。”

梅格抬眼望着天花板,而我则趁机逃跑了。昨天晚上我们吃的是小牛腰肉,所以今天应该是吃冷牛肉,可是我母亲总是要跑来厨房和梅格讨论一番。她当然比较喜欢派人去把梅格叫来,只是根本没人可以去叫她,除了艾咪,而那表示艾咪必须暂时放下手边正在进行的工作,但是她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慢郎中,所以叫她去叫梅格还不如自己去找她。

而且拉文达屋又没有铃,装设它们则太昂贵了,所以一直都没有装。至于为日常的琐事安排固定的时刻表,那又不合她的意,就像梅格说的,她是个急惊风,而且不愿意被时间束缚住。所以她现在还是得自己到厨房来找梅格。

我常常想对我母亲说,我们实在不用打肿脸充胖子。我想到罗勃.伯恩的话——

珍惜我们所拥有的

认清自己的真实面

多好的一句话啊——特别是对我母亲来说。如果她真能做到这一点的话,也许她丈夫就不会离开她了,而我也会知道我父亲的事。我把他当做一个有着闪亮双眼的已婚男人,他的眼睛会对别人起蛊惑的作用,例如梅格。

有一次,我还看到梅格在打扮自己。那时候她还边打扮边说着我父亲的事。那是在伯尔先生开的肉铺,他一边在砧板上剁着肉,一边对客人叫嚣着:“买!买!买!”伯尔先生虽然是屠夫,不过外表看起来很时髦。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条纹围裙,还戴了一顶草帽,潇洒地斜戴着。当他和顾客开玩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当然大部分都是女客。

梅格说他的话“很露骨”,不过真的都很好笑。

有一次她对他说:“你倒是活得挺快乐的。不过,小心你说的话,年轻人。”

他眨了眨眼,接着说:“谢谢你的忠告,小姐,您到我的店铺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吗?”

“鲁莽的小伙子。”梅格回嘴说。

我父亲就是那种可以让她表现出真正自己的人,特别是和伯尔先生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让我玩味再三。

我正在往牧师家的途中。我母亲吩咐我带封信给约翰.梅瑟牧师。她时常这样做,特别是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

这次的事情是由于教堂的花饰布置而引起的。去年,她就已经抱怨连连。卡特太太和欧德小姐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布置。说实话也是如此,你怎么可能期待一个从商店主人变成暴发户的人懂得这些?她们的布置完全是很低俗的。至于欧德小姐,她是个只会傻笑的可怜人,对副牧师言听计从,而且很明显的,她只是卡特太太的傀儡。荒谬的是,我母亲在她住在西达大宅的那段日子里,就有了很多装饰教堂的经验;而且当时那些绅士们对教会事务也都很有影响力。

我知道我母亲为这件事感到很困扰,在我看来这件事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不过她可是把它当做攸关她的尊严的大事,因此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她已经捎了很多信给梅瑟牧师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表达她的愤怒。这种时节会对她造成一种特殊的紧张状态,往往是发生任何事都会被她小题大作。

那是个可爱的春日天。我正好经过池塘附近的公园,瞥见椅子上坐着两个老人,我认得他们,因为他们已经坐在那里很多天了。他们是农人,或者说,因为他们已经老得没法工作了,所以他们现在白天都坐在那里聊天。我走过的时候顺便向他们道了声“早安”。

我转到一条通往牧师家的小巷里去。每年的这个时候,乡村的景致美极了,七叶树的花都开了,篱笆下的紫罗兰和酢浆草也长得很茂盛。这和梅格说的市场里冰冻的鳗鱼是多么鲜明的对比啊!

想起来也真好笑——我母亲,朝思暮想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而梅格则一心念着她伦敦的市街。也许人总是期盼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吧!

牧师家到了——一栋长形的灰色房子。前面有个可爱的花园,再往前伸出一大片墓地。

牧师在一个乱七八糟的起居室接待我,那儿有很多竖框的窗子,可以看到墓地。他坐在一张散乱的放着许多纸张的桌前。

“哦,海曼小姐!”他说着,边把眼镜推到额头。他是个温和的人,而且我立刻注意到他潮湿的灰眼珠流露出的忧虑之色。他是个爱好平静的人,不过那种状态通常在和我母亲联络之后就会被破坏。当我告诉他有封我母亲要给他的信时,他的恐惧感就更形确定了。

我把信递给他。“我想我似乎该带个回答回去。”我礼貌地说。

“哦,是的……是的。”他把眼镜架回鼻梁上,而且稍微转过身去,所以我看不到他读了信之后的反应。

“亲爱的,亲爱的,”他说,而且他的眼神惊慌失措。“这事是关于复活节的花,卡特太太已经准备好了,而且自然地……”

“当然。”我说。

“而且她……呃……已经请欧德小姐帮她安排了,我相信欧德小姐已经同意这么做了,所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非常明白您的意思。”

“那么……如果你能够转达我对你母亲的歉意……呃……向她解释……这件事情我实在帮不上忙,我想应该就不需要用写的了。”

以我对我母亲的了解,我实在对他觉得很抱歉。

“谢谢你,海曼小姐。请你一定要表达我的遗憾。”

“我会的。”我答应他。

我离开了牧师家,但还不想那么早回去。我知道将会有一场大风暴。我觉得很烦躁。谁去准备那些花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这么在乎?绝不只是花的缘故,而是那个永恒的阴影。在以前她还能呼风唤雨的时候,那些花都是她准备的。她可以决定圣餐台或讲道坛要放什么花。这些事似乎都那么琐碎。我对她真是感到既愤怒又怜悯。

所以我一直在外面徘徊流连,盘算着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才好。

她正在等我。“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嗯……你得到他的回覆了吗?”

“根本不需要用写的。”我说。

然后我告诉她:“卡特太太已经把花准备好了,而且欧德小姐正在帮她安排,因为她已经请她帮忙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正在宣布什么大灾难一样。

“不!”她大叫。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就是这样。对这件事他实在爱莫能助,而且他对你感到十分抱歉。”

“哦,他竟敢如此对我!他竟敢如此对我!”

“你知道的,他的解释是,自从卡特太太准备好了花以后,他就无从插手了。”

“那个低俗的女人!”

她经常是苍白的脸上,现在已经气得胀成紫色,全身摇晃,嘴唇也不停地颤抖。

“真的,妈。”我说。“只是复活节的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她额头上的青筋暴现,急速地跳动着。她喘着气,接着身体摇晃得更厉害。我抢先一步,并在她昏倒之前抱住了她。我发现她已经口吐白沫了。

我想大叫。这太荒谬了,这真的太荒谬了!我突然被吓到了,原来这件事对我母亲来说非同小可。很幸运的,附近刚好有一张大安乐椅,我先安顿好她,然后赶快去找梅格。

我们俩个,和艾咪三个人,合力把她移到她的床上去。

医生来了,梅格带他去我母亲的房间,我则站在楼梯上凝神谛听。

我的家庭老师,葛乐芙小姐,也来了,而且看到我站在楼梯上。

“怎么了?”

“我母亲病了。”

葛乐芙小姐想试着看起来难过一点,可惜并不成功。她是那种骑驴找马的人。

她跟着我进了客厅,等医生离去。

我听到他跟梅格一起下楼,他对梅格说:“我下午会再来,到时候再说。”

梅格谢过他,然后她也到客厅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充满了不安。我知道她是在为我担心,而不是为我母亲。

“发生什么事了?”葛乐芙小姐问道。

“他说她中风了……脑溢血。”

“那是什么?”我问。

“情况不太乐观,不过还不确定。我们还要再看看。”

“多可怕啊,”葛乐芙小姐说。“她是不是……呃……”

“医生还不太确定。他会再来的。她现在身体状况很差。”

“她会好起来吗?”我问。

“他已经给她吃了一些药。他说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病。他会再来的,而且带年轻的艾格汉医生一起来。”

“听起来很可怕,”我说:“她的情况一定很糟。”梅格哀伤地看着我,对我说:“我想也是。”葛乐芙小姐接着说:“那么,如果没有事的话,我想……”

她离开了我们。我想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件事。那天早上,邮局有她的一封信。我猜她一定是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工作。她将成为一个名门闺秀的家庭老师,她等于什么也不用教。我开始学会察言观色。

不管怎么样,她走了我总是很高兴。梅格才是真正关心我们家的人。

“她的病到底怎么样?”我问。

“我猜测和你一样,亲爱的。她病得不轻。我的阿姨珍也是得这种病。有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也不能讲话……只能喃喃自语。她大概那样子维持了一年之久。就像个婴儿一样。”

“哦,不……不!”

“而且,他们不见得能完全痊愈。这种事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的事业可能正如日中天的时候,上帝却认为应该给你一击。”

我继续想着我母亲的事,她那么尊贵,那么以自己的出身为傲,对命运给她的打击既愤怒又痛苦:我现在对她充满了同情。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明白了,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她知道,我全都明白了。

一股可怕的恐惧感袭上我的心头,前所未有的,接着它们全变成了愤怒,在我胸中翻滚沸腾。全都是因为那些愚蠢的复活节花的关系。都是因为她的愤怒才导致这种局面的。哦,不!不只是因为那些花。愤怒、悲痛、怨恨所有这些情绪都已经在她心中滋长很久了。花只是个导火线,把她这几年来对命运郁积的愤怒和嫉妒整个引爆出来而已。

当医生再来的时候,他把艾格汉医生也带来了。他们在我母亲房里待了很久。梅格一直都随侍在旁,之后他们全都到了客厅,而且把我叫去。

肯顿医生以一种亲切的方式看着我,这使我害怕听到最坏的结果。

“你母亲病得非常严重,”他说。“不过还是有复原的希望。如果能够复原的话,我恐怕她也会变成一个重度残障者。她将需要别人来照顾她。”他犹疑地看着我,接着又转过去充满希望地看着梅格。“我们会再观察几天看看。到时候可能会有更多症状显露出来。她有任何亲戚吗?”

“我有一个阿姨,”我告诉他。“我妈妈的姊姊。”他的脸顿时开朗了起来。

“她住得很远吗?”

“她住在威特夏。”

“我想你最好立刻让她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点点头。

“那么,”他继续。“我们再等一阵子看看……到这个礼拜结束好了。病情到那时候应该会比较明朗。”

艾格汉医生对我鼓励地笑了笑;肯顿医生则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几下。我觉得眼眶好像有点模糊。

“我们都希望有最好的结果,”肯顿医生说。“这个时候,该让你阿姨知道一下。”

“你不用再做什么了。如果她的病情又有什么变化的话马上通知我。我明天会再来。”

他们走了以后,我和梅格沉默地对望了一会儿。

我们都在想,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周末。苏菲姨妈来了。我实在很高兴见到她,所以立刻就兴奋地投进她的怀抱。

她也紧紧地抱着我;因为情绪激动,她的眼皮都起了皱摺,眼睛也有一点潮湿。

“我可怜的孩子,”她说。“真是造孽啊,你不幸的妈。让我们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我说:“这是梅格。”

“哈罗,梅格。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不要紧,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您要不要先到您的房间休息一下,卡汀汉小姐?”梅格问。

“也好。先把行李拿进去好了。这一趟路也够折腾的了。”

“待会儿,我想您可能会想去看一下海曼太太。”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似乎意识一直不太清楚。等一下她可能认不得您了,卡汀汉小姐。”

“不要紧,我想先洗一下手,坐火车,一路脏灰灰的,待会儿我们再开始工作。你跟我来,弗雷德莉卡。”

我们一起走到为她准备好的房间,梅格也回房休息了。

“她是个好女人。”苏菲姨妈说。

“是的。”

“她一定很担心。没关系,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医生怎么说?”

“他说完全康复的希望很渺茫。他们说可能要有专人来照顾她。”

她点点头。“没关系,我现在在这里。”她对我悲哀地笑了笑。“可怜的孩子……这么小。你应该是……几岁了?”

“十三。”我说。

“哦!”她喃喃地说着。

艾咪端来了热水,苏菲姨妈开始梳洗,我坐在床上,一边看着她。

当她擦乾手的时候,顺便朝窗户外看了看,而且做了一个苦笑。

“那是老家,”她说。“她还挑了个可以全天候看到它的地方住。真不简单!”

我点点头。“那常常令她很沮丧。”

“我知道。可怜啊,她就是不能忘记那些事。”

“她不想。”

“我了解她。唉,不过已经太迟了。”她转头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十三岁,这种年纪就承担这些也太沉重了。你现在正是应该好好享受青春的时候,年轻只有一次。”我发现地说话常常喜欢天外飞来一笔,思考也常常不连续。

“没关系,”她继续。“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嘛!别烦恼。苏菲姨妈会想办法的。梅格在你们家很久了吧?”

“嗯,她一直都在。”我告诉她。

她点点头,边朝着窗户望去。

“老家还没卖的时候她就在了。好女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带姨妈去见我母亲,我确定她一定认不出她来。我发现去看她真是一件令人不忍的事情,她的眼睛空洞地直视前方,她的嘴唇在抖动。我想她可能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我们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待太久,因为实在没什么用处,只有徒增难过。

“可怜的卡洛琳,”苏菲姨妈说。“想想她今天竟然落得这种下场。我想她最好是不要知道。否则她是承受不了的。”

然后她转向我,把手搭在我肩上。 “别担心,孩子,我会处理一切的。”

自从苏菲姨妈来了之后,我真的觉得好过多了。

后来肯顿医生知道姨妈来了,他也很高兴,复诊之后,他和姨妈长谈了许久。

他走了以后,姨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我想她大概有很多话要跟我说。

“我知道你还小,”她说,“但是有很多事是由不得我们的……不管我们年纪再大,要发生的就是会发生。现在我要坦白地对你说,你母亲病得很严重,她需要专人的照顾。梅格是个坚强的好女人,不过这件事她一个人也应付不来。我已经前前后后都想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请一个特别护士到家里来,不过并不容易。但是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把她送到疗养院去,在那儿她会得到完全的照料,我住的附近就有一个,我们可以把她送到那儿去。”

“那里会不会很贵?”

“哦,也许吧,生意人的头脑总是很精明的。”

苏菲姨妈笑了——她的笑总是会刺激我母亲的神经,不过倒是令我觉得很舒服,这是自从她来了以后,我第一次听见她笑。

“亲爱的,这的确要花一大笔钱,不过不要紧,我的经济状况还算宽裕。我有一间小房子和一个仆人——我忠心的莉莉。我也不花钱打扮。我对我的小房子很满意,我们有一个大花园,而且自己种一些菜。和你母亲比较起来——虽然我们的收入差不多,因为我们均分了可怜的父亲一点仅剩的财产——相对地,我过得舒服多了。

但是恐怕还是不够支付你母亲到疗养院的费用,不过我倒是有一个计划。”

她再次温柔的望着我。

“我一直很喜欢你,弗雷德莉卡。多么高贵的名字啊,真是只有你母亲才想得出来。不过我自己私下都叫你佛莱迪。”

我说:“对,佛莱迪听起来……比较平易近人。”我希望苏菲姨妈不要走,我想跟着她,想求她留下来。自从她来了以后,我心里踏实多了,事情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槽了。

“好了,”她继续。“现在,佛莱迪,听着,你才十三岁,还没办法自己照顾自己,我想……如果你不排斥的话……我想让你跟着我。我现在是你唯一能求助的人了,恐怕,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我笃定地对她笑了笑。

“我想,我这个人还算不难相处,而且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万全之计。”

“是什么?”我说。

“这个计划如果真实行起来的话,可是个大变动呢!梅格和那个年轻女孩,我想让他们到别的地方工作,这间房子也可能要卖掉,所得的钱再拿来付你母亲的医药费……再加上你母亲原本剩下来的钱,应该够了,这样我们也可以安心地上路。你到我们家来住。说实话,佛莱迪,我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我已经和医生谈过。他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而且是唯一的办法。”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在我眼前破碎了。

她专注地看着我。接着说:“孩子,我知道这一时之间令你很难接受,不过,过一阵子你就会适应的。莉莉虽然有点聒噪,不过人还不坏,我也不是个难相处的老人,而且我一直郡很喜欢年轻人。”

我觉得自己有点被她说动了。

我去问梅格的意见,她说:“往后这几年,日子可能会难过点,不过她是对的。这是唯一的办法。我没办法把你妈照顾得很好,但是我也不能忍受家里住了一个护士。她们都很难侍候——一下要这个,一下要那个,不只是为了病人,通常也是为她们自己。我想,往后的日子你得坚强点了,佛莱德小姐。”

“没关系,我不怕,你呢,梅格,这样一来你也要找别的工作了。”

“我已经写信给我在索美塞德郡的姊姊了,那是个大户人家,而且她说过他们那里一直都缺人的。不知道能不能说得成……不过凡事总要有个开始嘛,我一直想要在那样的房子里工作,你记不记得,我一开始就是在西达大宅做事的。对了,我也向我姊姊提到艾咪了,希望也能有份差事给她。”

“哦,梅格,我会很想念你的!”

“我也是,亲爱的。不过人生就是这样,总是不停地变化。我想你跟着苏菲小姐会过得很好的。我从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了,她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不过有时候会有点淘气,但是她的心肠很好,那是最重要的。你和她在一起会比和你妈在一起更有生气的。”

“我真的希望每件事都将会很顺利。”

“会的!自从她来到这儿以后,就好像为我们点亮了一盏明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母亲的病情可能不会再有起色了,她必须有专人照顾,而且她最好是到疗养院去静养,你要常去看她,这样可能会好一点。信任苏菲小姐,她总是会把事情处理得很好。”

一切都成真了,房子被拍卖了,那是个令人中意的地点,买主很多。苏菲姨妈是个很能干的人。她说仆人们如果需要可以留下来,直到找到下一个工作为止。她们不能就这样被赶走,这是对买主的一个基本要求。

梅格的姊姊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替她找到了一个空缺。虽然只是女佣,不过毕竟是份差事,而且这也是梅格想做的事,可以让她“一展身手”。艾咪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邻近还有很多大户人家,而且仆人们彼此都很友善,她已经听说有人需要她过去了。她不久就要去面试,还带了推荐函,那可是大有用处的呢!

事情进行得都还算顺利,所以我们也就越来越乐观。

苏菲姨妈好像童话中的仙女,只要挥挥她的魔杖,我们的梦想就都成真了。

由于连日来的相处,使我和苏菲姨妈的距离拉近不少,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所以我决定问问她关于我父亲的事。

有一天我终于逮到了机会,我对她说:“姨妈,你知不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

她的表情马上有了改变,变得警觉了起来。

“你父亲的事?”她问道。口气很尖锐。

“他的事有什么好提的。”接着她沉思了一会儿。

“毕竟,”我怯怯地说,“他曾经是她的丈夫……而且……是我的父亲。”

“没错,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

“是的,可是他还是……至少他还是我父亲。”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不过十二年而已。”

“他现在已经有一个全新的生活了。”

“和一个新的家庭?”

“也许。”

“所以你认为他不会再关心我了?”

她笑了,而且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我说:“你喜欢他,对不对?”

“大部分的人都喜欢他。不过,他并不是个认真的人……从来都不是。”

我等着她继续讲,不过她似乎没有那个意思,最后我按捺不住了,就对她说:“你认为他真的不值得一提吗?或者是你认为他根本就不希望我们记得他?”

“这些往事提起来……令人很不舒服。当人们离婚了以后,他们通常会变成敌人。他是那种不喜欢麻烦的人……所以他会统统把它们抛诸脑后。哦,亲爱的,让我们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统统忘掉吧,你就要跟我回去了。”

我还是没办法把我父亲的事忘掉,她伸过手来按住我的手说:“你没听人家说吗,‘沉睡的狗不要叫醒。’”

“我知道。”

“如果你把它们叫醒了,可能会吠声震天,而且引发很多不愉快,让我们一起去威特夏吧!想想你在那边的生活,你会去上学,或是做其他的事。你可以接受教育,是不是?这些才是重要的事。你和我还有一大堆决定要做呢!不要让已经过去的事成为自己的负担,我们要勇往直前。你母亲的缺点就是老是回头看。这样是不好的,佛莱迪。我有预感我们两个会相处得很融洽的。”

“你说的对,姨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自从你来了以后,就为我们做了好多事。”

“那是应该的,说真的,我很高兴有你这么个外甥女。”

“我也是,苏菲姨妈,我觉得有你这个姨妈真好。”

然后我们互相亲吻,依偎在一起,我觉得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们忙得团团转。先是拍卖家俱,拍卖所得比我们想像的多很多,原因是其中有很多件是我母亲从西达大宅带过来的珍藏品。

梅格和艾咪也启程往索美塞德郡了,而我们的房子也确定了买主。

我母亲被送到达维兹的一家疗养院,那里离苏菲姨妈家很近,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一个礼拜去探望她一次。苏菲姨妈说她还有一辆几乎是等于她的马车。

“不会比双轮轻马车大多少,它是属于乔.加宾的车,他大约一个礼拜在我们的花园工作一小时,而且不管我们想要去哪里,他都可以载我们去。”

拉文达屋卖了。我也无憾地看了西达大宅最后一眼,因为我曾责怪它不断地让我母亲回想起她失落的华宅和她的“黄金岁月”。最后,我和苏菲姨妈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准备展开我在威特夏的新生活。

正文 第二章 圣奥比家族

在这场悲剧的大变动后,苏菲姨妈不但成了我的法定监护人,更带我到英国境内最迷人的郡县之一居住。我,算是非常幸运的了。

到了那儿,我马上注意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当我和苏菲姨妈提起时,她说是那些古代的遗迹所致。那些史前时代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先人,遗留下来无可抹灭的痕迹。

古遗迹中,又以那些巨石为主。有些人推测,那是早在耶稣诞生前便耸立在那里,使其更覆上一层崇高的色彩。但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是不足以解释这奇特现象的。

哈普葛林村本身和英国其他乡村并无两样。村内有常年需要修复的“老伯爵教堂”;四周绿意盎然:有养鸭池:对面有成列的都铎式小屋;还有圣奥比邸园内建于十六世纪的大宅院。

苏菲姨妈的家虽然不算大,但却非常舒适。而且每当天冷时,每个房间内必会升起暖暖的火。康渥尔来的莉莉告诉我,她无法忍受寒冷。她和苏菲姨妈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收集更多的木头,将柴房堆得满满的。

就如当初来自伦敦的梅格一样:离开故乡康渥尔后,莉莉也曾在西达大宅待过。因此她和梅格也很熟,我总喜欢和她聊起有关梅格的事。

“她和卡洛琳小姐一起走。”莉莉说,“能跟着苏菲小姐,我是较幸运的一个。”

我曾写信给梅格,但由于她的文笔不甚顺畅,所以至今除了她祝我和她目前能够平顺,及索美塞德郡还可以之外,其他则所知不多了。我很庆幸能将新的现况告诉她;如果她自己有看信方面的困难,我确定那边一定有人可读给她听。能这样,我已经感到很安慰了。

圣奥比邸园和庄严的红砖屋——大钟宅,是邻近较具特色的两座建筑物。

“之所以会这么叫,”苏菲姨妈说,“是因门廊上方一直有个大钟,高高地挂在那里,几乎触及屋顶。那儿应曾是礼拜堂。现在杜利恩家住在那儿,他们家里有个和你同年的女孩……是个失去双亲的孤儿。她是杜利恩太太的侄女。当然了,圣奥比邸园也住了个家族。”

“什么样的家族?”

“噢,和邸园的名字一样……圣奥比,他们的家族历代都住在那里。圣奥比邸园建于十六世纪末,而大钟宅则整整晚了一百多年。”

“那么圣奥比家里的人呢?”

“他们有两个孩子……孩子!克里斯派主人一定不喜欢人这么说他!他至少也有二十岁了,是个非常傲慢的绅士。老二是个女的——泰玛莉丝,以轻柔的坚柳命名。是个不寻常的名字。泰玛莉丝和你同年,所以可能会邀你过去喝杯茶。”

“我们从没和买下西达大宅的人喝过茶。”

“可能是被你母亲回绝了,亲爱的。”

“她因他们事业有成而轻视他们。”

“可怜的卡洛琳,一直被过往的日子缠住。没有人在乎她的过去……除了她自己。圣奥比家是这里的望族,大钟宅内的人则名列第二大族。生长于西达大宅的我,如今在山梨之屋也活得很快乐。”

“山梨之屋”是我们的家,其名字之灵感源自于门廊两旁的两棵山梨树。我最喜欢苏菲姨妈谈起村子里的事了。雷凡伦.海瑟林顿牧师虽然已经退休了,但他的“道”还得继续讲下去,所以穆德.海瑟林顿小姐不仅得理家,还得照料我们。

“非常坚强的女士,”苏菲姨妈下评论说道,“可怜的雷凡伦真是少不了她。”

我对离山梨之屋几哩远处的岩石特感兴趣。那天和苏菲姨妈搭着乔加宾的马车往沙里堡购物的途中,我首次和那些岩石会面(因为哈普葛林没有商店)。

“乔,我们可否在这儿停一会儿?”苏菲姨妈问道。乔照着她的话做。

站在这群古代的巨石之间,那遥不可及的时光就好似环绕着我。我既高兴又兴奋,现在我才明白那是种“敬畏”的感觉。

苏菲姨妈告诉我一些有关这群巨石的历史。

“没有人真的知道,”她告诉我。“有些人认为是约在一千七百多年,早在耶稣诞生前由诸尹德祭司所置的。另一种说法是:这个是古代的神殿。当时人们对天堂有崇高的敬拜之意。他们说,这些石头是因日升及日落的投影而设计的。”

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很高兴能和她一起站在那里。回到马车内,乔加宾驾车送我们回家,这一路我想了好多。

每当想起密德默西达大宅阴影下的那段生活,我就会对现况开心不已。

我们常常去探视我母亲。她看起来很自在,只是对于现况及置身何处,无法确定。

离开她,总会引起我悲伤之情;但是,看着苏菲姨妈,我无法否认,若母亲能像她这么好,我们的生活该有多快乐。苏菲姨妈一天比一天更讨人喜欢。

很多较日常的细节都已安排好了——主要以我的教育问题为重。

苏菲姨妈加入哈普葛林最重要的活动。她精力旺盛,又喜欢指挥管理。她组织教会合唱团,安排年度节庆及义卖事宜,虽然她和海瑟林顿有时会意见不合,但她们俩都能认同彼此的才华。

没错,苏菲姨妈住的小屋的确无法和圣奥比邸园及大钟宅相比,但,她是在一座大宅内成长的,深知料理村庄生活的责任与义务。虽然比较不具影响力,但我还是很快地领悟出,我们同属于“上流社会”。

和那些在我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见面之前,苏菲姨妈已先向我形容过他们了。我知道老汤姆,在风湿病“蔓延到双腿”之前,他一直是圣奥比家的园丁,后来就整天坐在凳子上望着养鸭池。他曾告诉那些坐在一旁的人们:他那幢位于圣奥比邸园内的小别墅,是他在“有生之年”所拥有的。听起来宛如那是个锁住他的牢,而不再是那由领主恩赐、曾令他骄傲的爱屋。人们说,看到汤姆必须立刻说“日安”,否则就会被留下,听他诉说陈年往事。

有个可怜的老查理,他一见到人就说“再见”。另外还有曾率兵平镇印度叛变的卡明将军,如今那些重大的功勋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苏菲姨妈把他们俩称为“葛林村的老长辈”。只要天气状况不坏,他们俩必会聚集在那儿,苏菲姨妈说:他们的话题总离不开汤姆的小别墅和风湿病:当查理在场时,便会加上印度叛军之事,他们都聚精会神地一边听,一边点头,好似这一切都是“新”闻。

他们都是幕后的人物——就如同合唱团般。真正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与我同龄的女孩——尤其是圣奥比邸园及大钟宅的那两位。

苏菲姨妈说:“泰玛莉丝有点野,这也难怪了,圣奥比老爷和夫人只管自己的生活,从不拨时间陪陪孩子。当然了,他们是有护士和保姆的……但,孩子需要母亲特别的眷顾。”

她几近惆怅地看着我,知道我母亲满脑子萦绕着过去那些“好时光”,而无暇给我多一些爱。

“他们曾是快乐的一对佳偶,”她继续说道,“有参加不尽的宴会,跳不完的舞,从伦敦到欧洲内陆。也许你会说那又怎么样?反正家里有保姆及家庭老师。莉莉认为这样不妥,不自然。他们有了个儿子,虽然孩子一生下来就把他交给下人带,我想他们也不愿再生,因为这对圣奥比夫人所追求的生活而言无异是道枷锁……大家都很清楚,其实有好长一段时间,圣奥比夫妇都常常只留下他们的儿子克里斯派在家中,自顾自地狂欢去了。克里斯派并没加入圣奥比欢腾的生活中,他们也不大了解他。你可以猜到了吧!他一直照顾那位曾待他无微不至的保姆……和她的妹妹,她们一直在一起。可怜的佛萝拉精神有些失常,她们俩都没结婚,住在邸园内的一幢小屋内。克里斯派的感恩之心,将她们照顾得很好。不过,你想知道故事的发展吧!后来,老爷死了,人们说是因生活太靡烂的关系,他们总是这么说,不是吗?熬夜狂欢,四处游荡……饮酒过度。在许多方面来说,这些对强那生.圣奥比而言是太过、太多了,圣奥比夫人后来也有这种倾向,他们说她还是爱喝酒……不过,人们总爱说那些是是非非。所幸在老爷死去时,克里斯派已过成年之龄,邸园在他的接管下变得有条有理的,他是接管邸园最佳的人选了。”

“他真的很出色,不是吗?”

“很出色的大地主——别忘了他的头衔。大部分的人承认那正是这幢旧邸园所需的;不过,也有些人对他的评论不好。他是这邸园地主之子——如今是这‘邸园之主’。”

“宅邸里有女主人吗?”

“我想你说的是圣奥比夫人——他们的母亲。不过,自从她丈夫去逝后,就因病弱而很少离开邸园了。他们俩很相爱,除了和他狂欢、共度岁月外,她什么也不要。克里斯派结过婚。”

“结过婚?”我问道。

“她从他身边逃开。人们对这事并不表惊讶。”

“她还是他的妻子吗?”

“不是。她到了伦敦不久后便发生火车意外,死了。”

“真可怕!”

“有人说这是恶有恶报,大钟宅内虔诚的乔修杜利恩深信这论点。有更多的善心人士说,他们能了解那可怜的女孩急于离开她的丈夫。”

“这太戏剧化了。”

“呃,这得看你是从哪个角度来看,亲爱的。这种五味杂陈的现象在每个村庄都可见,在平静的外表下,风吹草动后,你可能会发现意想不到的事物,就如寻找藏在石头下的宝藏般,玩过吗?试试看,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所以克里斯派结过婚……但,现在是单身。”

“这就叫鳏夫。他那时太年轻了,我想大概是那可怜的女孩和他合不来吧!老实说,以圣奥比家族的名望而言,身为邸园之主的他无形中就是一种诱惑,或许这个事件的发生对那些蠢蠢欲动的投机者有遏阻的作用。”

“告诉我有关泰玛莉丝的事。”

“她就是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我起初并不认为他们想再生一个孩子,想想在那几个月期间,夫人必须放弃她那快乐的生活。不论如何,整整小克里斯派七岁的泰玛莉丝还是生下来了。”

“她的出生一定带给他们很大的不便。”

“噢,她刚出生时还好,不过,后来为了不让她影响他们的生活,就将她交给保姆带。这也难怪她会这么任性不羁。对这俩兄妹而言,保姆就是他们童年的世界:老爷和夫人对他们而言宛如陌生人,是不会去关心他们的成长的。可怜的孩子,他们一定很伤心。不过我也挺同情圣奥比夫人,他们俩那么相爱,而他却先走一步留下她孤寂一个在世上。我和穆德.海瑟林顿都去探访过她,但却被她回绝,其实我们并不想看到她,但曼德说非去不可,曼德的话谁也不能不听。”

“我是不是该见见他们?”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不过,首先我得告诉你有关大钟宅里杜利恩家族的事。那幢房子很棒……和马路有段距离,红砖砌成的,窗上装有竖框,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可惜里面住的是杜利恩家人,那该是个充满欢乐的房子,我会很乐意住那里的,虽然对我而言大了些,但我想我们可以好好地利用它。我想乔修.杜利恩就是忘不了那里曾是桂格派式的礼拜堂,虽然那不真是个教堂,不过几乎看不出两者间有何不同。但想像得出那里的人都是那种……罪恶源自放纵,是开往地狱之锁。它还高高挂在房子前面,我想乔修.杜利恩并不打算拆掉。”

“那里不是有个女孩吗?您说她和我……及泰玛莉丝.圣奥比同年。”

“没错,你们看起来差不多大。可怜的女孩!前阵子父母双亡,幸好她还有姨丈、姨妈可依靠。”

“而我有姨妈照顾……”

她笑着说:“哎,亲爱的,别拿我和乔修.杜利恩比。”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上帝保佑你,孩子,我们俩都是,我们俩互相将幸运带给对方。我为瑞琪儿在那种环境生长感到很遗憾。那种生活一板一眼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连仆人都待不久,玛莉杜利恩必须一人料理他们的生活起居——在她丈夫的命令下。大家都讨厌乔修.杜利恩,瑞琪儿的妈妈是玛莉.杜利恩的姊姊。我告诉你这么多,是因为如果我能顺利将你的教育问题安排好的话,我希望你对周遭的人、事、物都能先有相当的了解。我想送你上学……到一所好学校。”

“那不是很贵吗?”

“到时我们自会有办法,大概再过一年吧……不是现在。在这之前,泰玛莉丝有个家庭老师……罗利小姐,瑞琪儿也和她一起上课,她每天都到圣奥比邸园和泰玛莉丝一起学习,你知道我的意图吗?”

“你要我……?”

苏菲姨妈用力地点点头。“我还没全安排好,不过,快了。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让你加入应该不是件难事。虽然圣奥比夫人不太在意外界之事,但我还是得征求她的同意,她应该不会反对的。接下来是乔修.杜利恩,我想他也会同意的。

反正到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我相信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对前景感到异常兴奋。

“这表示你每天早上都得到圣奥比邸园上课,能和同年的朋友一起学习是件好事。”

这时,莉莉的注意力转向前门。“海瑟林顿小姐来了。”她说。

“请她进来。”苏菲姨妈叫道,她转向我。

“你将和我们教区牧师的女儿见面——她是他的左右手及最好的顾问,她在哈普葛林有相当大的权力。”

当她一进门,我就知道苏菲姨妈对她的评价一点也不夸张,马上就可看出她的权威。她又高又大,头发往上枕在头顶处结了个髻,上面戴个用勿忘草做装饰的小帽子,领口高及下巴的短衫使她看起来更严厉苛刻:眼镜后是她那双棕色带警觉的眼睛:她的牙齿有点向外凸:她全身散发出的权威是不容忽视的。

她的视线马上落在我身上,我向前走过去。

“这位就是你的侄女?”她说。

“是的。”苏菲姨妈笑着说。

“欢迎你来,孩子。”海瑟林顿说。“你将成为我们的一员,你在这里会快乐的。”她的语气坚决,一点也不含糊。

“我知道。”我说。

她和我谈了一下,看样子似乎很满意,我猜她正试着了解我,看看我能够做些什么。

苏菲姨妈告诉她,希望我能加入那两个女孩,在圣奥比家读书。

“当然好,非常理智的决定,对罗利小姐而言,不管是两个或三个学生,都不会影响到她的教学品质的。”海瑟林顿小姐说道。

“我应先征求圣奥比夫人及杜利恩先生的同意。”

我在想若他们不答应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过很难想像他们敢违背她的意思。

“好了,苏菲,有些事我必须和你商量……”

我溜出房间,留她们两个在里面。

几天后,苏菲姨妈告诉我,家庭教师的事已经解决了,我将加入泰玛莉丝和瑞琪儿,在圣奥比邸园内的教室上课。

在仔细评量下,苏菲姨妈邀请她们俩一起到山梨之屋喝茶,她认为在我加入她们成为学习伙伴之前,最好能先认识她们。

对于这次的会面,我感到很兴奋。在楼下的起居室等时,我充满好奇心但又有一点点的恐惧感。

瑞琪儿先到,她是个纤弱的女孩,有着一头深色的秀发及一对棕色的大眼睛。我们庄重并带有点傲慢地相互握手打招呼,而苏菲姨妈则在一旁微笑着。

“你和瑞琪儿将会相处得很好的,”她说道。“瑞琪儿,我的侄女才刚到哈普葛林,你愿意教她玩跳绳吗?”

瑞琪儿无力地笑着回答:“我会尽力教她的。”

“太好了,现在你们已认识对方了,让我们坐下来聊天吧!”

“你就住在大钟宅吧!我觉得它很迷人。”我先打开话题。

“那幢房子是很棒。”瑞琪儿说,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那房子是货真价实的古建筑物,几乎和圣奥比邸园一样老。”苏菲姨妈说。

“噢,没那么壮丽。”瑞琪儿说。

“它很迷人,”苏菲姨妈坚持地说。 “泰玛莉丝迟到了。”

“泰玛莉丝每次都迟到。”瑞琪儿说。

“哼!”苏菲姨妈低声抱怨。

“她非常想和你见面,”瑞琪儿告诉我。“她很快就会到。”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噢,亲爱的,你来了啊!”苏菲姨妈说。“迟到了,嗯!”

“噢,对!”新来的客人说。她长得满迷人的,一头美丽的鬈发,一双闪耀的蓝眼睛,小巧的鼻子向上翘使她看起来很愉快。她用那毫不隐藏的好奇心看着我。

“你就是那个‘侄女’啊!”

“你是泰玛莉丝.圣奥比?”

“对,我住在圣奥比邸园,”她边说边用其“带有轻视意味的眼神”,扫视苏菲姨妈那摆设高雅,极富品味,但格局不大的客厅。

“你好吗?”我冷冷地问她。

“很好,谢谢,你呢?”

“很好。”我回答。

“你将加入瑞琪儿和我,一起上课。”

“对,我很期待那天的来临。”

她那撇开脸还有噘着嘴的表情我已渐渐地习惯了,这意味着也许在见到家庭老师后,我就会改变想法。

她说:“癞痢佬佬最会奴役幼小了,对不对?瑞琪儿。”

瑞琪儿没回答,她看起来很胆怯,也许是因为敬畏泰玛莉丝吧!

“癞痢佬佬?”我问道。

“癞痢、罗利,她的真名是艾丽丝,但我叫她‘癞痢’。”

“不是因为她外貌的关系。”瑞琪儿很快地加一句。

“我觉得是。”泰玛莉丝反驳道。

“我星期一开始上课。”我告诉她们。

“你们三个可以好好聊一聊,认识彼此。”苏菲姨妈说。“我去看看茶好了没。”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面对两位客人了。

“现在你打算在这里定居了吧!”泰玛莉丝说。

“我母亲生病了,她住的疗养院就离这里很近,所以我就来了。”

“瑞琪儿的父亲及母亲都去逝了,所以她才来这里投靠她的阿姨及姨丈。”

“对,我知道,她就住在大钟宅。”

“那里不比我们家好,”泰玛莉丝告诉我。“不过,还不坏。”她又用那藐视的眼光再一次扫视苏菲姨妈的客厅。

“再过不久我们就要到学校读书了。”瑞琪儿告诉我。

“我想我也该去。”

“那么我们就有三个人同行了。”泰玛莉丝吃吃地笑着。“能到学校上学真棒,可惜我们都太小了。”

“我们当然不会一直这么小。”我说,也许回答得太快了,引起泰玛莉丝一阵爆笑。

“你的语气听起来已经和癞痢佬佬一样了,”她说。“告诉我们你老家的情形。”

她们专心地听我说,就在她们反问我时,莉莉正好送茶进来。

“佛莱迪,好好地招呼我们的客人,”她说。“我就把这责任交给你了。你们可从彼此的身上学习到一些经验,相互提携、成长。”

听了姨妈的这番话,不论倒茶或拿茶点给她们,都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这个名字真好笑呀,对不对?瑞琪儿。”泰玛莉丝说。“佛莱迪!听起来像是个男生的名字。”

“事实上应该是弗雷德莉卡。”

“弗雷德莉卡!!”她的表情里充满了轻视之意。“我的名字比较特别。可怜的瑞琪儿,你的名字太平凡了,你不觉得‘瑞琪儿’好像和圣经有关吗?”

“对的,没错。”瑞琪儿说。

“我还是最喜欢‘泰玛莉丝’,我不会喜欢别人用男孩子的名字叫我。”

“这样才不会和别人搞混。”我回她,结果引来泰玛莉丝的一阵大笑。

之后我们就毫无禁忌地什么都谈,感觉她们俩已接受我了。她们告诉我有关癞痢佬佬多变的性情,告诉我她有多么容易受骗,只是始作俑者必须负起全责:她曾有个爱人,后来因染上不明之疾,年纪轻轻地就去逝了,这就是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是未婚,得当像泰玛莉丝、瑞琪儿及我这类人的家庭教师,而不能和丈夫、家人住在一块,有个自己的家。

在茶会结束之前,我已经不再有恐惧感,并觉得我可以应付泰玛莉丝,而对瑞琪儿我是不用担心。下个星期一,我已准备好前往圣奥比邸园,对和艾莉丝.罗利小姐的会面充满了乐观的好奇心。

圣奥比邸园是幢大型的都铎式大宅,两边外园的灌木丛中都开满了艳丽的花朵。苏菲姨妈和我穿过那精美的房门后,进入了以圆石铺盖的前庭。苏菲姨妈对此次同行解释为:“把这地方介绍给你。”

“别让泰玛莉丝欺压到你头上来,她是那种一有机会就不会放弃的人。千万别忘记,你和她一样聪明。”她说道。我向她保证绝不让她有机会欺负我。

一位仆人引我们进入,说:“卡汀汉小姐,罗利小姐正等着这位年轻女士呢!”

“谢谢,那么我们该上去了吧?”

“太好了。”我回答。

大厅高耸且壮丽,里面摆了个长型饭桌,四周有数把椅子围绕着,墙上挂了一幅依莉莎白女皇的全身照,她身穿缀有鸟毛及碎钻的礼服,样子看起来颇严厉的。

“她曾在这里待过,这家族的人一直引以为傲。”苏菲姨妈轻轻地说。

她带我们爬上一段楼梯,我们经过楼梯间的平台,然后是更多的楼梯,经过摆了几对沙发、椅子、小型大键琴及竖琴的楼座,我怀疑泰玛莉丝会玩这些乐器。接下来又是楼梯。

“教室一定在宅院的顶楼,西达大宅就是如此。”苏菲姨妈下了个定论。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苏菲姨妈敲门,然后进入教室里。

这个教室后来成了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教室很宽敞,天花板也很高,中间摆着一个长型的桌子,而泰玛莉丝和瑞琪儿就坐在那儿。我注意到半开的橱柜内装满了书和石板。教室的另一端有个黑板。这是间很典型的教室。

有个女人直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她,当然就是艾莉丝.罗利小姐。她高高瘦瘦的,约四十出头,我注意到她脸上流露出的神态,宛如受尽了长期的煎熬,一定是教导泰玛莉丝.圣奥比这类学生的后果。这种参杂惆怅的神情,使我想起泰玛莉丝说过,她的生命中曾有个深爱的男人,曾也编筑这无数的美景,而……

“罗利小姐,这位是我的侄女,佛莱迪……事实上是,弗雷德莉卡。”

罗利小姐微笑地看着我,而微笑使她整个人都改变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喜欢她这个人。

“欢迎你的加入,弗雷德莉卡,你一定要好好地自我介绍一番,这样我才知道你和其他两位学生的程度能不能配合得上。”她说。

“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融洽的,待会儿见了,亲爱的。”苏菲姨妈说。

她和罗利小姐道别后就离开了。

罗利小姐指示我坐下,并问了我几个问题,她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的样子,于是我们就开始上课了。

我的求知欲望本身就很强,而且也一直不间断地看书,所以很快地,我发现自己的程度并不落于其他两位同学之后。

十一点仆人拿着托盘进来,盘上有三杯牛奶及三碟饼干。

“我把你的放在房间了,罗利小姐。”她说。

“谢谢你,”罗利小姐说。“好了,各位同学,休息十五分钟。”

她走时,泰玛莉丝在她背后做了个鬼脸。

热牛奶的味道真好,我们都拿一块饼干吃。

“终于自由了。”泰玛莉丝下了个结论。

“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吗?”我问道。

泰玛莉丝点点头。“十一点:牛奶时间。十一点十五分:上课时间,一直到十二点,然后你和瑞琪儿就可以回家了。”瑞琪儿赞同地点点头。

“我想你一定认为这房子很富丽堂皇。”泰玛莉丝对我说。

“它和我母亲长大时住的房子一样壮丽,”我说,一股夸大不实的感觉涌上心头。“它就叫西达大宅,你可能也听说过吧!”

泰玛莉丝不在乎地摇摇头。

但我才不买这个帐,继续形容那房子——当然是运用想像力了,因为我从没进去西达大宅过。不过我可将在圣奥比邸园内所见的景象,搬入西达大宅内,而且确定让它听起来更壮观、更华丽。

瑞琪儿坐在一旁专心地听,看起来像是陷进椅子里。她,听得太着迷,太入神了。

“当然了,瑞琪儿是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的。”泰玛莉丝盯着瑞琪儿说。

“我听得懂。”瑞琪儿说。

“噢,不,你不懂得,你只住过大钟宅那栋破房子:而且,在这之前,也不知你是打哪儿来的?你对这样的房子当然不清楚了,对不对,佛莱迪?”

我说:“一个人是不需要住在这样的房子,才能了解这些事。更何况,瑞琪儿每天早上都来这里上课,不是吗?”

瑞琪儿满脸感激地看着我,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要保护她。她小巧精美,看起来像个易碎的娃娃,我喜欢瑞琪儿,但是对泰玛莉丝则抱着怀疑的态度。

我们继续夸耀我们的房子,直到罗利小姐和仆人进来才停,仆人将托盘拿走,而我们则开始上课。

我记得第一天早上上的是地理和英文文法,由于我在课堂上表现优良,罗利小姐对我的满意也明显可见。直到我们下课回家前,这一切都相当完美。

当时我和瑞琪儿正要往山梨之屋方向走,因为大钟宅和山梨之屋相离不远。

罗利小姐面带笑容,慈祥地看着我说:她很高兴我的加入,并相信我就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学生。然后就往她所谓的“书房”——就在教室隔壁——离去。

泰玛莉丝和我们一起下楼。

“哼!”她推了推我,说:“我看得出你将成为癞痢佬佬的小宠物,舔她的脚趾头,佛莱迪.海曼。 ‘我相信你就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学生。’”她模仿罗利小姐说。“我不喜欢马屁精。”她又恶意地补了一句。

“我天生就是这样,”我说。“我喜欢罗利小姐,只要我愿意,当然可以成为她心目中最理想的学生,她至少需要一个。”然后看着我发誓要保护的瑞琪儿,我又接着:“……或是两个。”

“书呆子!我最讨厌书呆子了。”泰玛莉丝说。

“我来这里就是要学习的,而这也是我们的本分,否则来这里干嘛?”

“瞧她说得多正经!”泰玛莉丝对瑞琪儿说。

瑞琪儿直盯着地板,毫无疑问的,她一直受到泰玛莉丝的欺压,但为报答圣奥比的恩情——使她有机会学习,所以就忍气吞声。但,这些课程是由大人们安排的,和泰玛莉丝丝毫无关系,我并不打算迎合她。

泰玛莉丝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我于是领教了她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气。她可以前一分钟侮辱你,而下一分钟又和你言归于好,成为朋友。我心里很清楚,她对我的加入感到很高兴:事实上,她很喜欢有我这个对手,这打破了瑞琪儿一成不变的温驯和认命。

我们走到宽敞的楼梯间时,楼下正好有个男人等着要上楼。

“哈罗,克里斯派。”泰玛莉丝说。

克里斯派!我心想:这就是她哥哥!人们心目中的“邸园之主”。

他和苏菲姨妈形容的一模一样,高高瘦瘦的,一头深色的发及一双淡灰色的眼……冷冰冰的眼……好像蔑视这个世界般,他身上穿着骑马的衣服,看来像是刚从外面进来的样子。

对他妹妹的打招呼,他只是接受地点个头,眼睛很快地扫过我和瑞琪儿,然后从我们旁边跑上楼去。

泰玛莉丝说:“他是我哥哥,克里斯派。”

“我知道,你刚刚喊他的名字。”

“这一切都是他的。”她很骄傲地展开她的双臂说。

“他并不很注意你!”

“那是因为你们在这里的缘故。”

接下来,我听到他的声音,那种可传得又远又清楚的声音。

他说:“那个没特色的小孩是谁啊?”他当时正和楼上的人聊天。“我想大概是新来的吧!”他又加了一句。

泰玛莉丝克制自己,不敢笑出来,而我则感到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充到脸上般,热烘烘的。我知道自己长得没泰玛莉丝迷人,也没瑞琪儿漂亮,但……“没特色的小孩”!我愤恨地觉得自己好伤心、好丢脸。

“呃,他的确想知道你是谁。再说,这是他的房子,而你则是那没特色的小孩。”泰玛莉丝说。她真的不太尊重别人内心的感受。

我说:“我不在乎,罗利小姐喜欢我,我的苏菲姨妈喜欢我,我才不在乎你那无礼的哥哥心里怎么想。”

“这只不过是事实,绝对不是无礼,‘真理永不灭’……应该是这么说的吧!你很聪明,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因为你是癞痢佬佬的小宠物。”

我们走到门前,然后泰玛莉丝毫无憎恨之心说道:“再见,明天见。”

和瑞琪儿走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着:我毫无特色。

我从没想到这一点,而如今则得明明白白地面对这个事实。

瑞琪儿挽着我的手,她自己也曾受过这些屈辱,所以能了解我的感受,我很感激她的沉默,边走边想着:我毫无特色。

我们已到达大钟宅了,在艳阳下,它显得格外迷人。就在我们往前进的同时,一个中年男人走出门外,他姜黄色的头发厚厚地盖在顶上,太阳穴边的那撮已褪成银灰色,而他那短短的胡子看起来则像长在脸上的刺一般,尖尖的。

我注意到他放在门上的手布满了姜黄色的手毛,他的嘴巴紧紧地成一直线,小小的双眼则闪闪发光。

“日安,你就是那位住在山梨之屋,在圣奥比上课的新人。”他眼睛盯着我说。

“这位是我的姨丈。”瑞琪儿静静地说。

“午安,杜利恩先生”我说。

他点点头,用舌头舔湿他的嘴唇,突然间一阵不知名的嫌恶之感涌上我的心头,我很纳闷,但又无法否认。

瑞琪儿的态度也变了,她看起来有点怕:不过我想她大概天生如此吧!

“上帝保佑你。”杜利恩先生说,眼睛依然直盯着我看。

我和他们道别,然后往山梨之屋方向离去。

苏菲姨妈和莉莉正在那儿等我,午餐也已摆在桌上。

“嗯,怎么样?”苏菲姨妈问道。

“非常好。”

“很好,我就说嘛,是吧?莉莉。我猜你一定把她们俩个比下去了。”

“我也这么觉得。”莉莉说。

“罗利小姐好像觉得我还不错,说她很高兴能够教到我这样的学生。”

她们俩相互换了个眼神,然后莉莉说“我花整个早上的时间精心准备好午餐,可别等到菜凉了才吃。”

我们坐在餐桌前,而她则开始上菜,我没什么胃口,吃不多。

“所以,今天早上算得上刺激了。”苏菲姨妈说。

我很高兴能逃回房间躲起来。盯着镜子,我心里想着:没特色!哎,没错。虽然我的头发又直又多,但颜色却太深了:泰玛莉丝的头发卷卷的,颜色又很漂亮,瑞琪儿的波浪也很美。我的脸颊光滑但太苍白了,我淡棕色的眼睛,配上长但不起眼的棕色睫毛。我的鼻子太大且嘴巴太宽了。

苏菲姨妈进来时,我正看着我的脸。她坐在床上。

“最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不是都很顺利吗?”她问道。

“你是指上课吗?”

“我是指一切。是不是泰玛莉丝找你的麻烦?我不会感到惊讶的。”

“我可以应付她。”

“我想也是。她像是个吹了气的气球,把空气泄出来,她的锐气就不再了。可怜的泰玛莉丝,她无法过着正常的童年生活。好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她哥哥。”

“泰玛莉丝的哥哥,克里斯派!他怎么会卷进这里面呢?”

“我们出来时,他正好在大厅。”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但,说了有关我的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解释那短暂的巧遇及他如何说“那个没特色的孩子是谁……?”

“那个下流的小人!你不需要把这种人说的话放在心上,不值得。”

“但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确毫无特色。”

“乱讲,你不需要听这种无意义的话。”

“但,那是事实。我不像泰玛莉丝和瑞琪儿般漂亮。”

“孩子,你拥有比漂亮更重要的东西,一种很吸引人、很特别的气质,这才是重点,我很庆幸你是我的侄女,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的鼻子太大了。”

“那才算是真正的鼻子。不像那些小家子气的鼻子,看起来好像才刚被黏上去似的。”

我失声大笑,她则继续说:“大鼻子才有个性,我真希望自己也有个大鼻子!”

我说:“苏菲姨妈,您的鼻子并不小。”

“你父亲的鼻子生得好,而他将它传给你,他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你有一双明亮……且充满感情的眼睛,你的心全映在里面,这就是眼睛的功能……当然了,还有看清事物。别担心,说这种话的人,通常都未曾思考过,他当时匆匆忙忙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这么说的原因了:他一定没看清楚嘛!”

“他只不过看了我一眼。”

“这就是了,他对任何人都可能下同样的评论。如果你没特色,那我不就成了拿破仑了吗?就是这样!”

我无法忍住不笑,亲爱的苏菲姨妈!她又一次地解救了我。

因此,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早上我都固定到圣奥比邸园去。我已习惯在大钟宅门口和瑞琪儿碰面,然后一起相伴到邸园,我成了瑞琪儿的头目,我俩编列为同一国和泰玛莉丝对抗。

但,我还是忘不了克里斯派对我下的评论,它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苏菲姨妈清楚地告诉我:我并不是没特色,我的头发很美,她坚持地说。虽然有点太多,但很好,我每天都把它梳得光亮柔顺,然后让它散在肩上,一改往日保守的辫子作风,确定我没把衣服弄绉。泰玛莉丝将一切看在眼里,虽然没下评论,但,她却笑得很神秘。

她对我很友善,有时我认为她试着想取得我的支持,好让我和瑞琪儿瓦解,我对这种奉承感到受宠若惊。

我很少见到克里斯派,即使有,通常距离也都很远。很明显的,他对他的妹妹及她的同伴并不感兴趣。

苏菲姨妈说得一点也没错,他的确是个“下流的小人”,找对这点深信不疑。

他想让人们崇拜他的地位,但是他却不在乎苏菲姨妈或我是否崇拜他。

有一天,由于我提早到和瑞琪儿相约的地方,所以她并没在那儿等,因为看到大门是开着的,于是我便走入前庭,坐在椅子上等她。

我双眼凝视着大宅,它的确很庄严华丽,甚至此圣奥比更具吸引力。它应该是个充满快乐、温暖的房子,但事实则不然。泰玛莉丝从小就被家人忽视,且由保姆带大,但也许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瑞琪儿胆子很小……好像畏惧着什么似的,我觉得可能和这房子有关。

也许我是个浪漫主义者,梅格说我是个爱做梦的小妮子,总爱替别人编故事……

而其中大半和事实毫无关联。

突然间,我背后有声音响起。

“早安,亲爱的。”

是瑞琪儿的姨丈,杜利恩先生。我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立刻站起来,从他身边逃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和善,但,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反应?

“你在等瑞琪儿吗?”

“是的。”我边说边站起来,因为他正准备坐在我旁边,他把手放在我手臂上,拉我回座位上。

他很专注地看着我。“你喜欢上罗利小姐的课吗?”

“喜欢,谢谢你的关心。”

“很好……非常好。”

他坐的地方离我相当近。

“我们再不走就要迟到了。”我说。

然后我看到瑞琪儿从屋子里走出来,谢天谢地。

“对不起,我迟到了。”瑞琪儿说道,而且她注意到了她姨丈也在场。

“你害弗雷德莉卡在这儿等。”她姨丈温和地谴责她。

“是我的错,抱歉。”

“快走吧。”我一心一意急着想离开。

“做个乖女孩,上帝会保佑你们的。”杜利恩先生说。

我看到他的眼睛在我们背后直盯着我们离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的确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瑞琪儿什么话也没说,但她经常那么安静,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使我相信她能了解我的感受。

有关杜利恩先生不愉快的回忆的确干扰了我一阵子,而我也试着忘记它。所以之后我都在外面等瑞琪儿,不敢再越入前庭内。

罗利小姐和我处得相当融洽,而我也很高兴能成为她最喜爱的学生,她说我反应灵敏。我们分享彼此对诗的爱好,一起分析、讨论,这时瑞琪儿脸上总会露出不知所云、茫茫然的表隋,而泰玛莉丝则是一副穷极无聊的样子,好似我们的讨论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罗利小姐说,若泰玛莉丝能邀请我和瑞琪儿一块喝个茶,那该有多好。

“泰玛莉丝,你觉得呢?”她问道。

“我无所谓。”泰玛莉丝很不客气地回答。

“太好了,那我们就来开个小茶会。”

当我告诉苏菲姨妈时,她看起来很开心。

“除了那间旧教堂外,那房子还有很多值得你看的。”她下了个评论。 “你会有很多收获的。我很高兴看到你和罗利小姐成了朋友,她是个通晓事理的女人,知道你比她们两个聪明得多。”

“也许我长得没那么好看,但是我的学习能力比她们来得快。”

“胡说!我是说前面那句是胡说,而后面那段是事实。亲爱的,抬起你的脸,你必须先要有自信,这样别人才会对你有信心。”

于是我出席了,茶会里有精致的三明治及美味的樱桃蛋糕,罗利小姐说:身为女主人,泰玛莉丝应想些点子娱乐我们这些客人。但泰玛莉丝的行为举止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听说泰玛莉丝近来在她母亲健康状况准许下,都会在四点半去探望她,罗利小姐事先已问过圣奥比夫人,是否同意和她女儿的同学们见见面,出乎罗利小姐的意料,她马上就答应了,并说她的精神还不错,只是会面时间不宜太久。

就这样,我见到了这邸园的女主人——泰玛莉丝和克里斯派的母亲。

罗利小姐带领我们进去。

圣奥比夫人身上穿的薄绸睡衣是淡紫色、半透明且上面缀有缎带;她当时正躺在沙发上休息,沙发旁有个桌子,桌上有一盒硬糖:虽然她有点太过丰满,不过在那一头金发的陪衬下——发色和泰玛莉丝的一模一样——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她的颈子上有钻石组成的垂饰,手指上也戴有同样的宝石,灿烂夺目。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我们,然后目光闪闪地落在我身上。“圣奥比夫人,这位是弗雷德莉卡,卡汀汉小姐的侄女。”罗利小姐说。

她指示我走近一点。

“听说你母亲病了。”她说。

“是的。”

她点点头说:“我非常……了解这种事。她现在应该是在疗养院了吧?”

我说:“是的。”

她叹了口气。“这真的太不幸了,可怜的孩子,我们必须好好聊聊。”

我正打算说话时,她又接着加了一句:“改天……等到我的精神好些时。”

罗利小姐把手放在我肩上,将我拉开,我明白引起圣奥比夫人兴趣的是我母亲的疾病,而不是我。

过没多久,我就想离开这个房间,而罗利小姐似乎也有同感,她说:“圣奥比夫人,您一定累了吧!”

圣奥比夫人顺从地点点头。

“这位是瑞琪儿,她和弗雷德莉卡是好朋友。”罗利小姐说。

“很好。”

“她们都是好孩子。泰玛莉丝跟你母亲说再见……还有你们俩……”

我们带着解脱的心情,照着她的话做。

我心想:这个家真是有够奇怪的了,不过至少圣奥比夫人不像她的儿女般坏,记得苏菲姨妈说,她曾在狂欢中过日子,除了享受生活外,她并不在乎任何事。如今的状况对她而言一定很难适应,不过我想到,也许她也享受这些,穿着有蕾丝的薄绸,躺在沙发椅上,受疾病煎熬的日子。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

泰玛莉丝和我之间的战况也变得较友善了,她总想在各方面比我强,老实说我也乐在其中。她对我的尊重比对瑞琪儿多多了,每当我和她顶嘴时——常有的事,她看起来也很享受我们之间的文字大战。她对瑞琪儿的轻视是毫不保留的:但,我想在某方面她很崇拜我。

有时,我们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在圣奥比广大的领地上逛,她喜欢用高傲的态度指出所有特殊的目标,也因此我有机会拜访佛萝拉和露西.莲。

她们的小屋离圣奥比邸园不远,她说:她们俩曾都是克里斯派的保姆。

“人们总是和老保姆有份特殊的感情,”她继续说:“尤其是在他们的父母不大关心子女时。虽然坎普顿老奶奶总是生气地对我说:‘别这样!’,但,我还是很喜欢她。克里斯派很关心露西.莲,多奇怪的姓!我想他可能不记得佛萝拉了,起先是她照顾他,后来她发癫,就由露西接下来做。他将她们俩照顾得很好,你没想到克里斯派会这么细心吧?”

“我不知道,我还没真正见过他呢!”我说。

每当我提起他的名字时——当然了,这情形并不多——我的声调听起来总是冷冷的,想起当初他问起:“那个没特色的孩子是谁?”的声音。

“她们就住在这小屋里,本来露西也该是我的保姆,但,我出生时她的母亲正好去世,所以她得照顾她妹妹,佛萝拉需要有人看着她,她老是做那些奇怪的事。”

“哪些事?”

“她总是带着娃娃四处游走,把它当成婴儿,我还听过她唱歌给它听,她常坐在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对着临近矮小的桑树说话。露西不喜欢人们和她说话,她说这会使她变得很沮丧,我们去拜访她们,这样你就可以看到她了。”

“她们会欢迎我们吗?”

“这有什么关系?她们住在圣奥比的土地上,不是吗?”

“这是她们的家,而且是你哥哥送给她们的,也许她们应享有自己的隐私权。”

“呕,呕,呕”泰玛莉丝嘲笑地说:“不论如何,我就是要进去。”

我也不再坚持,和她进去了。

小屋孤孤单单地立在那儿,前面有个小花园,泰玛莉丝打开大门向小径走去,而我则跟在后面。

“有人在家吗?”她大喊着。

一个女人走出来,我一眼就猜出她是露西.莲小姐。她的头发已渐转灰了,而脸上流露出的不安神情,看起来像是经年累月刻上去的,她身上穿着整洁的灰色衬衫及灰色裙子。

“我带弗雷德莉卡.海曼来见你们。”泰玛莉丝说。

“噢,你真好,请进。”露西.莲说。

我们进入小小的客厅,不过规模虽小,却也有条有理,窗明几净。

“原来你就是邸园新来的学生,卡汀汉小姐的侄女?”露西.莲看着我说。

“是的。”我回答。

“并且和泰玛莉丝一起上课,这真是太好了。”

我们坐下来。

“佛萝拉今天好吗?”泰玛莉丝问道,她很失望我无法和她见面。

“她在房里,我不想打扰她。小姐,你喜欢哈普葛林吗?”

“非常喜欢。”我告诉她。

“你可怜的母亲……我知道,她生病了。”

我同意她的说法,也猜她接下来会说:“幸好。”不过她却出乎意料地说:“欧……人生中无法事事如意。”

泰玛莉丝开始觉得无聊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和佛萝拉打个招呼。”她说。

露西看起来很惶恐,我确定她正要回绝我们的请求。就在同时,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门槛里站着一个女人。

由她和露西之间明显可见的相似点,我知道她一定就是佛萝拉;不过,露西看来已全副武装,进入警觉状态,而佛萝拉却睁着她困惑的大眼,好像在找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似的,她的手里抱着一个洋娃娃,这种情景在一个中年妇女身上看到,是颇为奇怪的。

“哈罗,佛萝拉,我来看你了,这位是弗雷德莉卡.海曼。”泰玛莉丝说。

我说:“我叫弗雷德莉卡。弗雷德莉卡.海曼。”

佛萝拉点点头,目光由泰玛莉丝身上转向我。

“佛莱迪和我们一起上课。”泰玛莉丝继续说。

“佛萝拉,你是不是该回房了?”露西紧张地问。

佛萝拉摇摇头,低下头看着洋娃娃说:“他今天不大安稳,长牙齿的关系。”

“这是个小男孩,对吧?”泰玛莉丝说。

佛萝拉坐下来,把娃娃放在腿上,温柔地看着它。

“他的午睡时间不是到了吗?”露西问道。“来,我们上楼去吧!真是抱歉。”她对我们说。

她紧紧地挽着佛萝拉的手,将她带走。

泰玛莉丝用手指着头,看着我。

她低声说:“我告诉你,她疯了,露西试着想为她隐瞒……不过,她真的是精神错乱。”

“可怜的女人!这对她们俩来说都很悲哀。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她们不想看到我们在这里,我们不该来的。”我说。

“好吧,我只想带你来见见佛萝拉。”泰玛莉丝说。

“我们得等到露西下来才能走。”

于是我们在那儿等。

我们走回去的路上,泰玛莉丝问我觉得怎样。

“真可悲,那个姊姊——露西,她是姊姊吧?”泰玛莉丝点点头。“她真的很担心她发疯的妹妹,真可怕,居然能把洋娃娃看成婴儿。”

“她把它当成克里斯派……克里斯派当时只是个婴儿!”

“不知为何她会变成如此?”

“我没想过这点,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只是个婴儿,后来九岁时他便离家出外求学了。他一直很喜欢露西,她的父亲因为曾是我们家的园丁,所以一直住在那幢小屋内,他在露西返乡前便去逝了。原先她在北方工作;她父亲死后,母亲还住在小屋里,所以她便回来了;接下来没多久,佛萝拉发疯了,于是露西就成了克里斯派的保姆。”

“即使她们俩都不再替圣奥比家工作,但克里斯派能留她们在这里,到底是件好事。”

“他很喜欢露西,大部分的人对保姆都有份特殊之情,而她就是他的保姆。”

在回家的途中,我不断想起那个将洋娃娃误认为克里斯派,抱着它到处晃的怪女人。

很难想像那个骄傲自大的男人,曾是个小小的婴儿。

正文 第三章 古塚树林

我们这几个同学前前后后已到过山梨之屋,及圣奥比邸园内的茶会了。接下来我们受邀至大钟宅,泰玛莉丝找了个藉口将这次的茶会推掉了,于是我成了唯一的客人。

当我进入前庭时,心里不禁慌张了起来,经过那天等瑞琪儿时所坐的木椅时,我希望她叔叔今天不在家。我按门铃后,一个仆人前来开门。

“原来是瑞琪儿在等待的小姐,请进。”她说。

穿过大厅,我被带到一个房间,房内的窗子装有竖框,窗外则是一片草地;窗帘不仅厚重且晦暗,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我马上注意到墙上挂的那幅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画,它是那么栩栩如生,几乎可看到血滴顺着被钉住的手流了下来,我真的被这幅画吓得不敢正视它;还有一幅神像——我从他头上的光环推测着——他被万箭穿心,另一个男人则被绑在柱子上,他正站在海中,我了解到他的命运将随着渐升的涨潮而沉入海里。这几幅画都以人类的苦难为出发点,这间带着强烈忧闷及灰暗色彩的房间,毫无疑问出自杜利恩先生之手。

瑞琪儿进来,她一见到我眼睛马上就亮了起来。“我真高兴泰玛莉丝没来,她太爱捣乱了。”

“你不需要理她。”我说。

“我就是做不到。”瑞琪儿回答说。“茶待会儿就送来,我姨妈想看看你。”

希望不是她姨丈。

不久瑞琪儿的喜妲姨妈就进来了。她的身材又高又瘦,头发则紧紧地扎在脑后,她想用这种打扮让自己的外表严肃些,不过显然她失败了;她看起来既焦虑又脆弱,和她姨丈那种自以为是的神态,截然不同。

“喜妲姨妈,这位是弗雷德莉卡。”瑞琪儿说。

“你好。”喜妲姨妈边说边把我的手放在她冷冷的手中。“瑞琪儿告诉我,你们俩个是好朋友,你能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坐下来喝茶吧!”

带我进来的仆人把茶送进来,茶点有奶油、面包、松饼及种子甜香饼。

“我们在家里进食时,总是先祷告。”喜妲姨妈告诉我,她说话的样子像老师教课般。

祷告文很长,流露出罪人对上帝恩典感谢的心。

喜妲姨妈边倒茶,边问我有关母亲的事,及我如何适应哈普葛林的生活。

和圣奥比邸园比起来,这茶会显得很无聊,我真希望泰玛莉丝能和我们一起,虽然有时她很无礼,但,至少她比较活泼。

就在我们茶会结束时,杜利恩先生走进来,我感到一阵恐惧。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然后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茶会啊!”他说。

喜妲姨妈看起来有点罪恶感的样子,好像当场被逮到她放纵饮酒狂欢似的;不过他没有生气,只是站在那里合掌擦拳。他的手一定很乾,所以才会发出刺耳的声音,听起来很讨人厌。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看。

“我想你和我侄女的年纪相当。”他说。

“我今年十三岁。”

“还是个站在生命起点上的孩子……亲爱的,你将发现人生旅途中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危险,你必须有个保镖来为你对抗恶魔和他的诡计。”

我们离开茶桌后,我就找了把沙发椅坐,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离我很近。

“亲爱的,你每天晚上都有祷告吗?”他问道。

“我……嗯……”

他用手轻轻地摸我的脸颊,我向后缩,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他的双眼好像着火般,非常明亮。

他继续说:“跪在你的床边……穿着睡袍。”他的舌头向外伸出一点点,然后很快地舔舔上唇。“然后你祈求上帝原谅你白天所犯下的错,虽然你还年轻,但年轻也可能会犯罪。记住,你随时随地都可能会面对死亡,‘死亡就存在生命之中’。你——对,孩子,即使是你都可能得背负着你所有的过错,面对死亡。”

“我没想过这么多。”我说,试着不留痕迹地从他身旁移开。

“当然没有。所以……每天晚上你必须穿着睡袍,跪在床边祈祷,为你白天所捣的那些蛋……犯的那些错祷告……希望主能原谅。”

我吓得发抖,换成是泰玛莉丝的话,她就会一笑置之,扮她最拿手的鬼脸,她会说这个人“疯了”——和可怜的佛萝拉一样疯,但性质不同,他是不断地提罪恶之事,而佛萝拉则是把洋娃娃当成婴儿。

我一心一意只想离开这幢房子,并希望永远不会再来这里。我不知为何自己会这么怕他——不过,毫无疑问地,他的确把我吓坏了。

我对喜妲姨妈说:“谢谢你的邀请,我想我该走了,我姨妈正等着我呢!”

这藉口听起来很愚蠢,苏菲姨妈知道我的行踪,并且不认为我会这么早回去,但,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刚刚杜利恩先生和我说话时,喜妲姨妈的表情看起来很不自然,如今她倒像是松了一口气般。

“那么,我们就不留你了,亲爱的。”她说。“你能来真好,瑞琪儿,请送你的客人到门口好吗?”

瑞琪儿很快地站起来。

“再见。”我说,试着不看杜利恩先生。

能逃出来真好,突然间我怕杜利恩先生会跟过来——两只眼睛盯着我,继续讨论我所犯的过错——我好想用跑的。

瑞琪儿和我一起走到大门。“你觉得这茶会还可以吗?”

“嘎,可以……当然可以……”我撒了个谎。

“很可惜……”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她的意思:如果杜利恩先生没进来,这将会是场正常的茶会。

“他总是谈这些有关……罪恶之类的事吗?”我说。

“他很虔诚,虽然他不喜欢雷凡伦.海瑟林顿,但每个礼拜他都上三次教堂,他说他偏爱天主教。”

“我想他认为每个人身上都充满罪恶。”

“人性本恶嘛!”

“我宁愿不要太完美,否则一定很别扭。”我停下来,察觉自己太多话了,毕竟,瑞琪儿才是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

走到大门时,我回头看那幢房子,心中有股荒诞的感觉,好似他正站在窗后看我,我只想尽快跑离这幢房子,越远越好。

“再见,瑞琪儿。”我说,然后转身就跑。

风吹在脸上的感觉真好,我想他不可能跑得比我快,他是追不上我的,即使他想。

我并没有直接回家,那个人带给我很大的震撼,真希望能将他在我脑子里刻下的痕迹忘掉,但我无法做到。他干燥的双手磨擦时所发出的尖锐声;他专注的双眼里闪动着无法漠视的光;他看着我时用舌头舔湿双唇的样子,这些举动使我提高警觉。

瑞琪儿怎能和这种人住在一起?但,他是他的姨丈,别无选择。我心里常想着:自己是多么幸运,能搬来和苏菲姨妈一起住。

在风中穿梭彷佛能洗去那些不愉快。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某方面而言还不错,在这里似乎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会发生,先是佛萝拉.莲和她的洋娃娃,接下来是杜利恩先生和……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每当他靠近我时,我就不由自主地害怕了起来,渴望身边有爱我的苏菲姨妈保护我,和我谈些切合实际的话题。

我真幸运有苏菲姨妈可依靠。可怜的瑞琪儿!我以后一定会对她特别好,以补她有杜利恩这种姨丈之憾。

我绕了一大圈,几乎可看到莲家小屋,和往常不同的是,这次眼前是屋子的后方。

我向前走过去。花园四周有道矮墙,从外面可看到泰玛莉丝上次提到的矮桑树,而佛萝拉正坐在一旁,她的隔壁有个婴儿车,我猜那个洋娃娃就在里面。

我靠在墙上以便看得更清楚,她看到我便说:“哈罗。”

“哈罗。”我回应她。

“你来看露西吗?”她问。

“喔,不是,我只是路过罢了。”

“门在那里……后门。”

这听起来像是邀请我似的,激励了我永无止境的好奇心,我越过后门往她的方向走去。

“嘘,他正在睡觉,”她说。“只要有人把他吵醒,他就会大发雷霆。”

“我懂了。”我说。

她往旁边移了移,好让我能和她一起坐在那把长木凳上。

“他就是那么有个性。”她继续说。

“我相信。”

“除了我,他谁也不要。”

“他母亲……”我开始说。

“不该有小孩的,这种人……一天到晚往伦敦跑……我觉得他们不该生下他的。”

“的确。”我说。

她边点头,边瞪着矮小的桑树。“那里什么也没有。”她说。

“哪里?”我问。

她朝着矮树点头。“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为什么?”我问道,因为我试着理出她的意思。

结果我说错话了。她转向我,两眼先前曾有的平静,如今已消失无踪。

“不,没有。你不能……这是不对的,不可以!”她说。

“好,我不会。你常坐在这里吗?”我说。

她转过来看我,眼中的“怀疑”还在。

“我的孩子……很好,他正睡得像天使一样,看起来一副善良老实的样子。”她笑笑地说。“你该看看他雷霆大怒的样子,他将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对所想要的东西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露西一定是从屋内的窗户看到我了,她走出来时,我直觉到:她并不高兴看到我和她妹妹坐在这里聊天。“你不是卡汀汉小姐的侄女吗?”

我说:“是的。”并告诉她:“我只是路过,正巧看到佛萝拉在花园里,然后她便邀请我进来。”

“嗯,很好。出来走走吗?”

“我刚去过大钟宅,正打算回家。”

“很好。”

在她看来每件事都很好,不过我察觉到她全身紧绷,希望我能马上离开。于是,我说:“我姨妈正在家等我。”

“那你就不该让她等太久,亲爱的。”她松了口气地说。

“的确,再见。”我看着正对我笑的佛萝拉说。

然后她说:“那么什么也没有,对吧……露西?”

露西皱着她的额头,似乎对佛萝拉的话百思不解。我想她大概常说那些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

露西陪我走到大门。“山梨之屋离这里不远,你知道怎么走回去吗?”

“知道,我对这一带很熟。”

“代我向卡汀汉小姐问好。”

“我会的。”

我又开始跑了,感觉风好似扯着我的发般。

真是个奇怪的下午——我心里想着。这里的怪人很多,而今天下午我就遇到两个其中之最,如今我只想尽快回到“神志健全”的苏菲姨妈身边。

她正等着我。“你不是早该回来了吗?”她说。

“我在花园里看到佛萝拉.莲,于是便和她聊了一会儿。”

“可怜的佛萝拉!茶会如何?”

我迟疑不语。

“我想也是,”她继续说。“我知道大钟宅内的情况,可怜的喜妲。那些死后能通往天堂的人,在人间可能都得经历一番磨难。”

“他问我每天晚上有没有祷告,求主赦免我的罪,否则可能会一睡不起。”

苏菲姨妈爆出一阵大笑。“你有没有问他是否也做同样的事?”

“我猜他一定有,他们时时刻刻都得祷告。噢,苏菲姨妈,我真高兴能有你!”她看起来乐陶陶的。

“我尽全力让你过幸福的日子,即使我们不常祷告,我希望你还是过得快快乐乐的。佛萝拉呢?还是和往常一样疯疯癫癫的吗?”

“她把一个洋娃娃当成是克里斯派.圣奥比,然后将它放在婴儿车里。”

“那是因为她还活在带他的那段日子里。可怜的露西得忍受一切,还好克里斯派.圣奥比对她很好,常常去探看她。”

“她提到有关矮桑树及那里什么也没有之类的话。”

“她满脑子幻想。好了,如果我再不去购物的话,今晚我们就没得吃了,这是莉莉交待的,你要和我去吗?”

“噢,太好了。”我挽着她的手朝村内的商店过去。

我渐渐了解到:失去父母的孩子很没安全感。像瑞琪儿好了,她得搬到大钟宅和她的杜利恩姨丈住;而克里斯派和泰玛莉丝,虽有父母却得不到他们的爱,和孤儿没什么两样。我也不例外,我的父亲抛家而去,而母亲则把光采的过去看得比亲生女儿重。不过,我很幸运,因为命运之神把我送给苏菲姨妈。

罗利小姐和我处得非常好,我对上课的兴趣远远超过其他两位同学。罗利小姐曾说过:“孩子,历史就在我们的门外,如果你们不好好利用这个优势,那就真的太傻了。想想看远在二千多年前,他们也曾在这块土地上……就在这里。”

她对我的反应很开心,所以有一天她决定,除了每天早上坐在教室里上课外,有时我们也该有所谓的“户外教学”。

有天早上她驾着马车,载我们越过萨里斯布里平原,然后抵达巨石群,我兴奋地站在这群古老的巨石中,而罗利小姐则赞许地对我微笑着。

“孩子们,你们现在可以感受到那种和过去……交接的神秘气氛了吗?”她说。

“可以。”我说。

瑞琪儿看起来迷迷糊糊的,而泰玛莉丝则一脸不屑的样子,我可看出她心里一定想者:只不过是一堆很旧的大石头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它们的年龄约在西元前一八OO——一四OO年之间,仔细想想这点,孩子们!这是早在耶稣诞生前就存在的了。这些石头的排列方式与日升日落有密切的关系,那些高耸直立的巨石代表对天的崇拜之意。”

罗利小姐微笑地看着我,知道我能和她一起分享这份神迹。

之后,我变得对周围任何和古历史有关的事物都很感兴趣。罗利小姐送几本书给我看,当我告诉苏菲姨妈有关巨石群的魔力,及诸伊德教也很崇拜它们时,她用赞许的眼光看着我听我说。

“苏菲姨妈,你知道吗,那些诸伊德教徒的学问可真高,”我告诉她。 “不过,他们曾将活生生的人奉献给神,他们相信灵魂不灭,生死轮回之事。”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更不认同牺牲信徒。”苏菲姨妈说。

“太野蛮了。”无意间听到我们对话的莉莉说。

“他们曾将信徒打扮成假想中的神的模样,把他们放进笼子里,然后用火活活地烧死他们。”我告诉他们。

“我的天!”莉莉大喊。“我以为你是到学校学习读书、写字及算术,怎么会是研究这些流氓的事?”

我大笑。“莉莉,这些都是历史。”

“能多了解这一类的人也不错,能让你庆幸自己不是活在那年代。”苏菲姨妈补充。

拜访过巨石群后,我开始对那些生活在几千年前的人们感兴趣。罗利小姐很鼓励我的学习精神,有一天她带我们到古塚树林去,我感到特别高兴,因为那里离山梨之屋不远。

“之所以称为古塚树林,是因为里面有些古塚,”罗利小姐解释地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古塚吗?不知道?就是坟墓。古塚树林里的这些坟墓,可能是青铜器时代遗留下来的,有趣吧?”

“非常有趣。”我说,不过泰玛莉丝的眼神却呈呆滞;而瑞琪儿则试着集中精神。

“瞧,他们用泥土和石头堆聚成古塚,古塚底下则是墓穴,”她继续说,“以这古塚的规模来看,里面躺的可能是像教宗,或诸伊德教主之类的重要人物。当然了,周围这些树林也是经过安排的,这一定曾是个特别的地方……也许是宗教圣地。”

我听得毛骨悚然,因为从我房间的窗户,正可看到古塚树林。

“古塚是这些坟墓的名字,也就是墓塚的意思,因此就把这里命名为:古塚树林。”

之后我常去那里,坐在那儿看着那些古墓,对躺在地下那些古人——在耶稣诞生之前便下葬于此——感到不可思议。夏天时,墓地周围的树会将它和外界隔开;到了冬天才有人察觉到,树枝已快延伸到马路上。

有一天,我在那儿听到马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我躲在矮树丛后,看到克里斯派.圣奥比骑着马从前面经过。

还有一次我在那里遇到杜利恩先生。他当时正向我的方向走来,一看到他,我的内心立刻涌上一股无名的恐惧感;而他一看到我,则马上加快脚步走向我。我直觉想尽快躲开他,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碰到他,似乎比在大钟宅里危险多了。

“日安。”他微笑地说道。

“日安,杜利恩先生。”

“仰慕这些古塚吗?”他这时已靠得很近了。

“是的。”

“异教徒的遗迹。”

“对了,我该走了,我的姨妈正等着我呢!”

我用跑的离开,不知名的恐惧感使我的心跳得好快。

到了马路时,我回头看,他正站在树林的另一端盯着我看。

我一路跑回山梨之屋,为我能顺利逃开雀跃不已。

我常常想起佛萝拉.莲,可能是因为我相信她珍爱的娃娃就是克里斯派.圣奥比,虽然很难想像他曾是那么小的婴儿。

他常在我脑海中浮现,他既傲慢且又无礼,我不喜欢他,不过,我发现自己常为他找理由。他的父母不爱他,呃,他们也不爱泰玛莉丝。我觉得他们俩兄妹之间还真相似,都认为所有人的都该顺着他们意。

杜利恩先生也常硬闯进来扰乱我的思绪,有时我甚至会梦到他,通常都是模糊不清,没什么意义的梦,不过,由于这些梦使我有不明确的恐惧感,所以还是很庆幸能及时醒来。

哈普葛林的生活引发了我天生的好奇心,于是我常往莲家小屋的方向走去,佛萝拉似乎很喜欢看到我,每当我说:“午安”时,她的脸马上就开心地亮了起来。

我尽量找藉口路经她们的小屋——当然不是下课后,因为我得回家吃莉莉准备的午餐,通常我都是下午去。

我通常都直接走到屋后,若看到佛萝拉坐在老地方,我便会说:“午安”。通常她都会回答我;除非有时她不想见到我,那她就会把头转开,而我则会静静地离去。一般来说,她都会邀我进去。不久我更发现,露西在家时,就是我不受欢迎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露西并不想让她妹妹和我交谈,而佛萝拉也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佛萝拉挺机敏的,她一方面想和我说话,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得罪露西,因此只要露西不在家,她就会邀我进去。

那天下午我路经莲家时,她招我进去,我们一起坐在长凳上,她投给我的笑容好像有什么阴谋似的。

她谈了一会儿。我虽然不能完全了解她所说的内容,不过,她很高兴我来陪她。

话题重心是那个洋娃娃,不过她不只一次地提起矮桑树,并一直坚持那里什么也没有。

然后她突然说这孩子今天下午有些烦躁,可能是风的关系。天寒了,而且他有点鼻塞。

“我最好抱他进去。”她说。

她站起来,我也跟着起身准备和她道别,但,她却摇摇头。

“不……你也一起来。”她指着小屋。

我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进去,露西是绝对不在屋子里的,而我也不再坚持,毕竟,我是应邀而入的。

她推着婴儿车朝后门走去,而我则跟在她旁边,然后我们进到厨房。

她轻轻地将娃娃从婴儿车里抱出来,说:“好了,没事了,只是有点小感冒。佛萝拉奶妈知道他想到婴儿床上睡,那里比较舒服。”

和在外面比起来,这一切在屋内看起来更不可思议,我兴奋地跟着她上楼去。

那儿有个婴儿房及两间卧室,这个小屋比一般的小屋大多了,我推测露西和佛萝拉各睡一个卧房,而婴儿室当然是这个婴儿睡的。

我们进入婴儿房,她轻柔地把洋娃娃放在婴儿床上,然后转向我。

“小天使,这下他可舒服了。”

每当她将洋娃娃当成活生生的人一样讨论时,我总是觉得好糗。

我说:“这婴儿室真漂亮。”

她的脸高兴地亮了起来,之后不久,她的脸上又有一丝不解的神态掠过。

“这和我们以前的那间不一样。”现在她看起来有点怕,石墙上有七只鸟坐在上面,看起来像从书上撕下来,装框裱上去的。

图下有一行题字,我向前跨一步,念道:“七是秘密。”然后,我大叫:“我的天!这是七鹊词!”

她热情地点点头,显然已忘了这间婴儿房和圣奥比邸园的那间不同。

“你喜欢吗?”她问。

“这一定是七鹊歌,我以前学过。内容是什么呢?我想,我应该还记得。”

“一悲,二喜,三女,四男,五银,六金,七是秘密……”

我在念时,她一直看着我的嘴,然后结束时和我一起念:“……不能说。”

“没错,就是这样,我没忘。”我说。

“这是露西题的。”她轻轻地爱抚着画框。

“这也是她裱的框,对吧?”

她点点头,说:“七是秘密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她边说边摇头。“绝对……绝对不能,这是小鸟说的。”

我仔细地看这幅画,然后说:“这些鸟看起来挺邪恶的。”

“因为那是秘密的关系。喔,他醒来了。”她走到婴儿床边,把娃娃抱起来。

这房间看起来很诡异,所以我很渴望能更了解她,把隐藏在这团迷雾背后的真相查明。我怀疑如果有一天她发现,那娃娃只不过是个洋娃娃:且她心目中的婴儿如今已是个大人了,不知她是否会因此而清醒,恢复正常。

不久,我突然很想离开这里,我听到自己说:“我想我该走了,我会自己走出去。”

就在我下楼同时,楼下传来一阵声响,我恐惧地想着:刚刚一直没听到有人进来啊!

“佛萝拉!”是露西的声音,她走出来看见我正要下去,脸上吃惊的表情显而易见。

“我刚刚和佛萝拉在楼上待了一会儿。”我结结巴巴地说。

“哦……她邀你上去的吧?”

我犹豫着。

“她……带我到婴儿室去。”

露西看起来挺生气的,接下来大厅内出现了一个男人——克里斯派.圣奥比。

“这位是卡汀汉小姐的侄女,佛萝拉请她进来的。”露西说道。

他朝着我的方向点头。

“我要走了。”我说。

露西带我走到前门,然后我快速地离开。

这真是个奇怪的下午!我无法不想到那七只鹊鸟,它们看起来很不吉祥,露西显然是将它从书上剪下来,裱成框送给佛萝拉的,它是不是用来提醒她,有些秘密是绝对不能说的?佛萝拉的心智像个孩子一样,也许对某些事印象特别深刻;也许书上的那幅画曾是她童年时的最爱,因此露西把画裱框送给她。

大致说来,这是个很有趣的经验,我边想边往家里的方向跑。

几天后,我无意间发现到苏菲姨妈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山梨之屋里有个通往苏菲姨妈卧室的小房间,以前那曾是更衣室,如今变成小书房。

我有些琐事想找她聊,莉莉告诉我:她在书房整理抽屉。于是我便上去找她,我敲她的房门,但没有回应,所以便把门打开,探一探。

书房的门没关。

“苏菲姨妈!”我喊道。

她走出来,站在门口。

她神色异然,我从没看过她这么忧伤,且睫毛上还有泪珠在上面闪烁着。

“怎么了!”我问道。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喔……没事,没事,年纪一大人也变傻了,我正在写信给一个老朋友。”

“抱歉打扰您了,莉莉说你可能在整理抽屉。”

“没错,我是这么告诉她的。进来吧!亲爱的,有些事是该你知道的。”

我进去书房里。

“坐下来。我正写信给你父亲。”她说。

“我父亲?”

“我们常常通信,我年轻时……就和他很熟了。”

“他在哪里?”

“埃及。如今他已完全离开军队生活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以书信连络。”她用那不确定的眼光看着我,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她接下来说:“是我先和你父亲认识的……比你母亲早,在一个宴会里认识的,我们马上成了好朋友。他受邀到西达大宅时,你母亲正好放假回到家里来,那时她才18岁,长得又相当漂亮;于是,他便深深地爱上了她。”

“但,他离开她!”

“那是后来。他不是那种适合定下来的人,他喜欢浅酌一番……不太多,但常常喝;爱赌博且又花心,是那种不太正经的那种人。后来,在你一岁时他们就分手了——离婚;那时他还另外有个女人,后来他们结婚了,不过结果好像也不大好。”

“他听起来好像很不可靠的样子。”

“他太迷人了。”

“原来如此。你还和他有连络。”

“对,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你是说,当初他有可能会选择你,而不是我母亲?”

她的笑容里藏有一丝遗憾的神情。

“很明显地,他宁可娶你母亲。”

“你差点就成了我母亲。”我说。

“如果这样,那你就不会和现在一样了;而我们俩谁也不想改变现况,不是吗?”

她又恢复本性……开始取笑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如此一来,我就不会这么毫无特色了。”

“哦,胡说!你母亲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我才是毫无特色的那一个。”

“我不相信。”

“别再提特色之类的话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父亲常写信给我问你的现况;如果想让你和泰玛莉丝,及瑞琪儿一起上学的话,我可能无法负担,不过他打算支助你的教育经费,所以几个月后你就可以到学校去了。”

“他真好。”我说。

“这件事还得再安排;不过,有他的帮助应该会容易些。”

“他是我父亲,理该如此。”

“他从离开后就没看过你了。但是,佛莱迪,其实是你母亲不让他回来看你的,如今或许……”

“你是说,他想回来?”

“现在还看不出迹象,不过,搞不好他会。”

“写信给他,不会让你更忧伤吗?”

“人们有时候是很多愁善感的,我常常想起那些年轻的日子。”

“他娶我母亲时,你一定非常不快乐。”

她默默地没回答,而我则用手环着她。

“抱歉,我真希望他娶的是你!”我哭着说。“这样我们就会过得快快乐乐的,而他也不会离开。”

她摇着头说:“他不是能定下来的那种人,他会受不了。”她的唇柔柔地往上扬,微笑地说:“如今你是我的了……把我当成你的母亲,我的侄女……他的女儿。对我而言,这样就够了。”

“告诉我后,你是不是觉得好过些?”我问。

“好太多了,我很高兴你都知道了。”她向我保证。“有关上帝给的恩典,我们俩可有得数了。”

我想我是数不完了,尤其当我拿自己的命运和瑞琪儿比时。我常把自己放在际遇相似的人身上比较,我跑来投靠我姨妈,而她则跑向她的姨妈和姨丈。我一直明白自己有多幸福,但从没再多想,直到后来我发现一些有关瑞琪儿的事。

我一直知道她很害怕,但她从不承认,也很少谈到大钟宅的生活;不过,我觉得那幢房子不单纯。

我们俩之间的友谊比和泰玛莉丝的,远远地好上好几倍。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她,而她也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一样看待。

她常来山梨之屋,我们总是坐在花园里聊天;有时我觉得她想向我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我注意到,当我们开心地笑着时,只要一提起大钟宅,她的态度马上有了转变;我也无法漠视每当我和她道别时,她的眼神是那么地勉强、不愿。她不想回到那个家。

有一天,当我们在花园里时,我问她:“大钟宅怎么样?到底好不好?”

她全身僵硬,久久不语。然后突然大叫:“哦,佛莱迪!我好害怕。”

“怎么回事?”我问。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怕。”

“是不是你姨丈?”

“其实他是个好人,常常谈起上帝……和亚伯拉罕之类的圣经人物,把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正常事……都冠上重大的罪名。我想他真的是个大好人。”

“好人应该关心、照顾别人,而不是把他们吓得半死。”

“当喜妲姨妈买了一把发钗时,他说那是罪恶;那个发钗很美,配在她发上,使她看起来特别不一样;我觉得很漂亮,但他却很生气地说:‘虚荣,这都是虚荣心在作祟。你看起来像个老妓女!’可怜的喜妲姨妈,她吓得脸色发白,好沮丧;他举手便把那发钗挥掉,像圣经愤怒的先知般,他简直不是人……不像我们这些正常人。”

“我的苏菲姨妈心地善良,也很亲切,我认为这比只懂得学亚伯拉罕每天谈圣经的人好多了。况且,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想把他牺牲送给上帝呢!苏菲姨妈是不会为了博得上帝的好感而这么做的。”

“你很幸运有苏菲姨妈这么好的人,真希望她是我的姨妈;不过我的姨丈也是个好人,我们每天都要祈祷,且祷告文很长,我跪得膝盖好酸;因为他是那么的好,所以他认为我们都很坏,必需求得主的谅解,否则会下地狱,这样听起来倒挺有理的。”

“那么他一定能上天堂。”

“当然了,他常和上帝说话。不过,不是这样……”

“是什么?”

“是他看我的眼神,他摸我的方式;他说我是诱惑女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摇着头。

“我尽量不要单独……和他一起。”

“我了解你的感受。”

“有时候……呃,有天晚上我在床上睡觉时,他进到我房间,我醒来看到他站在床边看着我。”

我突然全身冷得发抖,我完全能了解她的感受。

“他对我说:‘你有没有祷告?’我说:‘有,姨丈。’他马上说:‘起床再祷告一次。’他让我跪在地上,双眼一直盯着我看,然后他开始说一些奇怪的祷告文;他求主能救救他,让他不受魔鬼的诱惑, ‘喔,主啊!我在抗拒,您很清楚恶魔想引我步入罪恶之途,我努力地克制自己。’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然后他伸出手来摸我,我以为他要扯下我的睡衣,我吓得推开他就跑,跑出去时看到喜妲姨妈正好在门外,我紧紧地靠着她,而她则一直说:‘没关系,没事了。’”

“那,他呢?”

“我把脸遮住,没看到:他一定离开房间,走了。当我抬起头来,他已不见了。”

“后来呢?”

“喜妲姨妈一直说:没事了。她带我回房,但我会怕,所以她只好和我一起睡,并保证她绝不会离我而去。她整晚都在那里。早上她告诉我那只是场恶梦,我姨丈会梦游:‘最好别提到这件事,否则他会生气。’她说。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现在。而且她说:‘你最好把门锁起来以防他又起来梦游,这样一来谁也进不去,你会睡得比较好。’她把口袋里的锁钥拿给我看。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并确定晚上睡觉前没忘了锁门。”

“我真希望你能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哎,我也希望能如此。有一次……他就在……门外想把门打开;我从床上跳了起来,站在那儿注意地听:他开始祷告,不断地责骂恶魔把他看成圣人般,让他受尽煎熬。他说,他知道我是上帝派来的小鬼,想试试看他能否禁得起诱惑。他半哭地喊着:他会受到谴责,恶魔会要他付出代价。他走后我还是睡不着,虽然门已紧紧地上了锁,还是不敢睡。”

“哦,瑞琪儿,我真高兴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我说。

“告诉你后,我已觉得好多了。”她看着那把锁钥然后把它放回口袋。

“我有这个。”她说。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我非常了解当他进去她房间时,她心里所有的感受。

关于我们离家求学的事还有一大堆需要讨论的,苏菲姨妈和瑞琪儿的喜妲姨妈一起去看圣奥比夫人。

她们三个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喜妲姨妈温顺且容易满足现况;圣奥比夫人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其实谁都知道她根本不在乎;不过苏菲姨妈精力相当充沛,不仅已对几家学校做过调查,甚至还决定选圣史蒂芬女校了。那所学校离家不远,而她也和女校长谈过话,对她的评价是:很理智的女人;她喜欢那学校的格调,觉得很合适。这个建议无人反对。

五月;为了赶上学校九月开学,我们得开始忙了。苏菲姨妈带我们三个到萨里斯布里买制服;到了六月底结束前,我们已全都准备好了。

我们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兴奋——甚至泰玛莉丝——有时会花上几个钟头谈未来的事。虽然我们有点怕,但却都很高兴三个人能一起上学。

然后,发生了一件令我永生难忘的事件。

七月的天气一直是那么闷热,那天我和瑞琪儿到圣奥比邸园喝下午茶,我们一直聊着有关上学的事,至少谈了一个小时。瑞琪儿因为可以离开大钟宅,所以看起来快乐多了;而泰玛莉丝当然已准备好这出新的探险记了。

我和瑞琪儿在大钟宅告别后,并不想马上直接回家:因为苏菲姨妈去买东西,所以我决定经由古塚树林绕个远路回家。

到了古塚树林,我无法抗拒那些古塚的诱惑,所以就走进林里。我站了一会儿,看着它们,我喜欢空气中混合着泥土和树木的味道;还有每当微风轻轻地吹过时树叶合奏的音乐。

我在学校一定会想念古塚树林的。不过我不能待太久,苏菲姨妈搞不好已快回到家了。

我急转了个弯,结果被突出地面几寸高的石头绊倒,我试着不让自己跌倒,但已来不及倒在地上了。我的右脚扭伤,一阵刺痛传遍全身;我试着用脚站起来,但却又跌回地上。明明知道古塚树林内有三个突出地面的石头,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但事情已发生了,自责也无济于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回家?我好沮丧。

我伸手摸自己的脚踝,但却马上缩手:现在那个部位已肿得很大,且非常地痛。

我坐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站在那里,朝着我走过来,双眼直盯着我看,一股不知名的恐慌爬上我心头。

“可怜的小花,你受伤了,小东西。”他轻轻地说。

“我跌倒,脚踝受伤了。杜利恩先生,麻烦你通知我姨妈好吗?”

他站在那儿盯着我看,然后说:“我被引到这个情况,这表示……”

他站在离我非常近的地方,我一辈子没这么害怕过。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想伤害我,用我想都不敢想的方式。

“走开!走开!”我尖叫。“去找我姨妈来。不要靠近我!”

他轻轻地笑说:“可怜的受伤的小花,她这次逃不掉了,哦,糟糕,真是太糟糕了。”

我更大声地叫:“不要碰我!我不要你靠近我,走开去通知我姨妈,拜托……拜托……走开。”

他并没有离开,我知道他颤动的双唇正在和上帝说话,但却听不到他说什么,我吓得全身都麻木了。

“救我,救救我。”我边啜泣边尖锐地叫着。

但他越靠越近,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可怕,直到他来到我身旁,紧抓着我不放。

“不要……不要……不要!”我大声尖叫。“走开。救命啊!救命啊!”

接下来我警觉到马路上传来马蹄的声音,我努力、用力、尽全力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在树林里,拜托,求求你过来……救救我!”

我好怕那个路过的人听不到或没注意到,因为路上静悄悄地,而我却和这个魔鬼单独在古塚树林里。

接下来我听到脚步声。“我的天!”

是克里斯派.圣奥比,他朝着我走过来。

他大喊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他轻易地把杜利恩先生拉起来,像拿娃娃股容易,然后在他脸上打了几拳,再把他扔回地上;杜利恩先生被摔到地上的同时,我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

杜利恩先生成大字形般,僵硬地平躺在那里。

克里斯派的双眼仍燃烧着怒火,他不理会杜利恩先生,转向我说:“受伤了,嗯?”

我还在啜泣,所以只能点点头。

“别哭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说。

他弯下身把我抱起来。

“他……”我看着毫无动静的杜利恩先生说。

“他罪有应得。”

“你……可能把他打死了。”

“那最好。脚受伤了吗?”

“对,我的脚踝。”

他一言不语,而我则一直回头看仍躺在地上的杜利恩先生,他脸上的血让我感到战栗。克里斯派把我放在马上,然后再由我后面蹬上马。

他带我回山梨之屋时,苏菲姨妈正好买完东西,才刚到家。

“她的脚踝受伤了。”克里斯派解释说。

苏菲姨妈大声地惊叫,而克里斯派则抱我上楼,把我放在床上。

“最好尽快找医生来。”苏菲姨妈说。

他们留下我一个人,然后在楼下讲话,我只隐约听到克里斯派说:“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接下来就听不到了。

苏菲姨妈很快就回来,她脸色苍白,情绪失控,我知道克里斯派把他遇见我的情形告诉她了。

她坐在床边说:“现在好些了吗?脚踝还痛吗?”

“嗯。”

“不会有事的。我想应该是扭伤,希望骨头没断,谁会相信……”

“哦,苏菲姨妈,我好怕。”我说。

“被我抓到,我一定把他杀了!”她说,“他这种人不配活在世上。”

从那时起,我长大了;我知道自己会有何下场——若克里斯派没及时出现——我满心感激他。我不断地想到他将杜利恩先生提起,用力摇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杜利恩先生的样子,那种被烦恼、恐惧、绝望折磨的表情,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痛苦的脸。克里斯派气疯了,当时他把杜利恩先生摔回地上的样子,好像在扔一团厌憎的垃圾般;他不在乎是否会把他打死,我害怕地想着也许……

我想那就成了谋杀罪,那表示;瑞琪儿再也不用害怕了。医生来了。

“小淑女,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他说。

他推推我的脚踝,问我能不能站起来,他的诊断结果是:脚踝的扭伤很严重,很麻烦。

“得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正常不再痛。怎么发生的?”

“我在古塚树林跌倒。”

他摇头看着我说:“下次去时得小心点。”

他告诉苏菲姨妈热水带的效果及用法,等他走后,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了。

她神色紧张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正想着:谢天谢地,幸好只是扭伤脚踝,而不是更糟的……

苏菲姨妈是那种无话不能谈的人,也因此她决定面对这个不幸事件,坦然地和我谈。

于是我将事情的始末全都告诉她:从跌倒,到杜利恩先生的出现,我也顺便提起长久以来对他的恐惧,以及当他说到我穿着睡衣祷告的情形。

“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她说。

“那时我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回答,然后告诉她有关瑞琪儿的事。

“那个人疯了,到哪里都看到罪恶,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宗教狂热份子。我为他的妻子感到遗憾。”她说。

“我想克里斯派.圣奥比可能把他打死了,这是谋杀。”

“不会的,只不过打了几拳,这是他最需要的,搞不好能打醒他,让他学乖。”然后她突然抱住我。

“我很高兴你平平安安的没受到伤害,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不是你的错。”

“我会怪自己没把你照顾好。我早该知道他是这种人。”

“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应该知道。”

她把我的床移到她房间,“直到你的情况稳定些,你可能会半夜醒来……我希望能守在你身边。”她说。

我真的半夜醒来,恶梦把我吓得全身是汗。我梦到自己躺在古塚树林里,而他正直逼着我,走到我身旁,我大声叫:克里斯派!然后一双手抱着我……那是苏菲姨妈。

“没事了,你在自己的床上,而苏菲姨妈也在这里。”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力地哭了;我很高兴自己很安全,而且有最亲爱的苏菲姨妈照顾我。

哈普葛林村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打破它旧有的沉默。每个人都在谈论大钟宅发生的不幸事件,这是一个非常小的地方,像这种可怕的事马上就会传遍全村。这种事通常只能从报上看到,在一些不认识的人身上发生,很难相信如今却出现在哈普葛林村。

早上送信的邮差——汤姆.威尔森是第一位把消息带到山梨之屋的人;当时我正卧病在床,而苏菲姨妈则在花园里。

她进来时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站在一旁看着我,然后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的心思仍停留在恶梦里的树林内。

“是关于杜利恩先生吗?”我问道。“他……是不是死了?”

她慢慢地点头,我心想着:克里斯派杀了他,这是谋杀,会被判吊刑,他为我做了……这么大的牺牲。

我相信苏菲姨妈猜出我的心思,她很快地说:“今天一早可怜的杜利恩太太在马厩发现他自杀了。”

“在马厩……”我结结巴巴地说。

“汤姆.威尔森说他把绳子结在屋椽上,上吊自杀;他说:杜利恩先生昨晚回到大钟宅时,脸上正流着血,他说是在树林跌倒造成的。他很沮丧地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就没再出来了。她上去看他时,他正在祷告不想被打扰。她说他在房间里祈祷了好几个小时。她那天整晚都没看见他,早上她发觉他并不在屋子里,而在无意间她发现马厩的门没关,于是她就走进去、看到他……”

她坐在床边抱着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怎么说比较恰当,但反正无论如何你一定会听到人家谈起。你这么年轻……亲爱的……这么小就卷入这场不幸之中。我真希望能护着你,但既然你也进入这个乱局,我想最好让你了解一切。你知道……这个人……想做好人、想当圣人,但他有一些正常的本能,他试着压抑自己,但弄巧成拙。噢,我解释得一团乱。”

我说:“没关系,苏菲姨妈,我了解你的意思。”

“他失败且被当场抓到,打击一定很大。感谢上帝,幸好克里斯派及时赶到。不过,这个可悲的人无法面对被逮到的事实……所以只好自我了断。”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把整个事件再回想一逼。我知道这将成为我心中抹杀不去的阴影,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的恐惧及战栗。

“可怜的杜利恩夫人……瑞琪儿,这件事对她们的打击一定很大,还有你……喔,我真不敢想!你还这么小……”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苏菲姨妈。”

“的确,这种事是会令人成长的。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但我不希望你介入其中,我得去找克里斯派.圣奥比谈谈,我该去看看他的。”

她根本不需要去,因为他已经来山梨之屋了。苏菲姨妈和我在楼上聊时,莉莉上来说他已在楼下等了。

她匆匆忙忙地离去,忘了把门关上,使我能清楚地听到他那又深沉又清晰的声音。

他说:“我来看看那小女孩,她今天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吗?”

小女孩!我愤愤不平地想着,我才不是小女孩……尤其是现在。

他和苏菲姨妈谈了很久,最后她才带他来看我。

他看着我说:“现在好些了吗?”

“好些了,谢谢你。”

“是扭伤吧?不用多久你又可以蹦蹦跳跳的了。”

苏菲姨妈说:“圣奥比先生和我刚刚已经讨论过了,结论是:最好别让任何人知道他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们的看法是:他跌了一大跤,回到家后因忧伤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杜利恩夫人因为他整天不想见她而沮丧,早上她发觉他并不在屋里,又注意到马厩的门没关,所以便走进去,谁知却在那里找到他,很明显的——”

克里斯派打断她:“当别人看清他的真面目时,他无法面对这个现实;这粉碎了他伪扮圣人的美梦,他无法忍受,于是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苏菲姨妈说。“到时会有人来调查,初步判决是自杀——这是事实。不过圣奥比先生和我决定采取最明智的行动:对树林内所发生的事只字不提,这样对谁都有好处。你被石头绊倒扭伤脚踝,而杜利恩先生也趺了一跤,不要提到有关碰见他的事。我不喜欢耍诡计,但必要时,我们别无选择。”

“那么,”克里斯派下个结论,说:“一切都摆平了。”

他看起来好像急着离开。

他转向我说:“如今他已不能再惹事生非了,你不会有事的,不用怕。”

他向我点头告别,然后苏菲姨妈带他下楼。我躺在床上听着他逐渐离去的马蹄声。

调查时间很短。判决是:“心态不平衡而自杀”,我知道苏菲姨妈和克里斯派做了最佳的决定。苏菲姨妈说:如果杜利恩夫人和瑞琪儿知道事实真相,她们一定会受不了,且对我也较有利。于是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现在的大钟宅少了像杜利恩先生这么强硬的人之后有何改变,我无法想像,不过一定和往日不同。

杜利恩夫人有亲戚过来帮她,苏菲姨妈则建议瑞琪儿搬来和我们一块儿住,直到“事情平静下来”。

苏菲姨妈说:“我们得在你的房间内加一个床位,你们俩睡一间,为将来开学后的学生宿舍生活做准备。”

瑞琪儿很高兴搬来这里:她变了,变得不再伯了。我们通常都熬夜聊到眼睛张不开,才睡去。我们俩对她姨丈都有恐惧感,且一开始谁都无法提到这件事。我记起姨妈吩咐我不要提到那天下午的事;但我就是无法忘记它。

有天晚上瑞琪儿对我说:“佛莱迪……我想我一定很坏。”

“为什么?”我问。

“因为我很高兴他死了。”

“这是他自找的。”

“我以为他对任何事都很有自信。”

“事实证明则不然,他一定了解到自己并非想像中的那么完美。”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没错。但,高兴并不表示你是坏人。我也很高兴。”

我们俩都知道彼此已从虎口中逃过一劫。

九月,瑞琪儿、泰玛莉丝和我按照计划的安排,离家求学去。

这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它像一座桥般,把我和瑞琪儿从过去的阴影及恐惧,引到另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们在新的环境中相互勉励。泰玛莉丝还是那么傲慢、冷淡,和她哥哥一个样,我心里想着。瑞琪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不再有过去的阴影,我绝对可以了解她的感受。我们三个是好朋友;住同一间宿舍,在同一个教室上课;而我也和瑞琪儿一样,开始走出过去的恶梦。

到学校的第一年我母亲去逝了,我在学期中途回家几天参加她的葬礼。

苏菲姨妈说:“这样也好,反正她永远无法康复,每天都过着无知觉的日子。”

我问她我父亲是否会来参加葬礼。她摇头。

“不会。他人在那么远的地方,况且他们早已离婚了。当人们走到这一步,就表示是尽头已到。”

“你告诉他了吗?”

“嗯。”她说,我看到她脸有着惆怅之情,和我当初看到她写信给他的神情一样。

当泥土落在棺柩上时,我流下几滴眼泪。我想到她有多么的不快乐,把生命浪费在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上,我为她感到悲哀。

几个人和我们一起回到山梨之屋,我们拿三明治和酒请他们。当我和苏菲姨妈独处时,我感到很快乐。

“好了,”苏菲姨妈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然后我回到学校,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变。

当我们放假回家时,我都会到莲家和佛萝拉坐在花园聊天,她依然和从前一样,把娃娃放在身旁的婴儿车内;小屋后的矮桑树和那幅七鹊图一点也没变。我怀疑佛萝拉是否会想到那婴儿该长大了。不过,我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换过娃娃,所以在她心目中克里斯派也一直就只是个婴儿吧。

当我去找瑞琪儿时发现,大钟宅变了。起初我以为是因为:不需再担心杜利恩先生是否会随时闯进来。不过,不仅是如此;如今窗帘已换成亮丽的花布,而大厅里也摆了一盆花。而其中以杜利恩夫人的改变最大。

她用西班牙式的发饰将头发髻得高高的;衣服色彩明亮,剪裁大方;颈子上还有一条珍珠项链,她是另一个对杜利恩先生的去逝不感到伤心的人。像他这么好的人,居然能让这么多人不快乐。

我已不再怕那幢房子了,不过进出之时,还是会避免下去看马厩。

所以,哈普葛林又恢复正常了。如今我已成了孤儿——或,该说是半个孤儿。我母亲虽已过逝,但在她死前的这几年,她对我而言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且在失去她的同时,我得到苏菲姨妈。

我又回到学校生活,在那里只有:曲棍球队队员、晚餐的菜单及谁和谁是朋友才重要——学生就是这样,快快乐乐,顽皮捣蛋。

正文 第四章 圣奥比邸园里的舞会

两年的时光一晃眼就过去了,明年五月我就满十六岁。

苏菲姨妈说:“我想再过一年你就要毕业了,到时候不知该怎么安置你,你得出去多交些朋友。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每天的话题总离不开‘社交娱乐’。我想泰玛莉丝应该会有些舞会之类的活动:关于瑞琪儿我则不清楚,或许她姨妈对她另有安排,我改天再去找她谈谈。”

我最喜欢放假回家了。苏菲姨妈总是会到车站接我,这些年来从未缺席过,她是世上最棒的监护人;泰玛莉丝和瑞琪儿每次都没人来接他们。看到泰玛莉丝和瑞琪儿脸上羡慕的神隋,不禁使我高兴得骄傲起来——因为她是我的苏菲姨妈!

把泰玛莉丝和瑞琪儿送回家后,我们就回到山梨之屋,屋里总会有准备好的茶点或午餐——依时间而变——然后我就会开始谈起学校的生活,而苏菲姨妈和莉莉则在一旁专心地听。我很不可思议地发现,这些旧事听起来还真有趣——比事发当时好得太多了。

莉莉说:“我想你在学校一定过得很快乐。”

有一天,苏菲姨妈告诉我一则新闻。

苏菲姨妈说:“总而言之,外面有个传闻——只是流言罢了——圣奥比邸园可能近期内会有婚礼。”

“噢?泰玛莉丝怎么都没提过?”

“你们才刚回家,不是吗?而这也是这一、二个月内才发生的事。女主角费欧娜.察理顿小姐,是伯爵的女儿,这正好门当户对,连圣奥比夫人都很赞成。哎,也该是克里斯派定下来的时候了……自从第一次的婚变后。”

“你是说他要娶这位费欧娜.察理顿小姐?”

“还没公布,她和她母亲在圣奥比邸园住了一段时间,也逛过祖产家业。这一切看来很有希望……当然了,现在下定论还言之过早,或许第一次的经验使他更谨慎了。”

“就因为他结过婚?”

“男人遇到这种不幸总会变得更小心谨慎,但我也不认为他是容易相处的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离开他了。而在她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选择的新生活前,却在一场火车意外中,死于非命。”

“你看过费欧娜小姐吗?”

“看过一次。她和他一起骑马出游,我们并没有正式地介绍彼此,只是说些‘今天早上天气真好’及‘日安’之类的客套话。她骑马的架势很好,但人长得不漂亮,不过家族的势力可弥补这一点。”

“泰玛莉丝会把这件事全都告诉我的。”我说。

“全村的人都等着看好戏呢!”

“这些人就喜欢管闲事。”

“上帝保佑他们,只因他们自己的生活太平淡了,所以只好从别人身上寻找刺激。”

之后我一直想起克里斯派,想起当初他将我带离那可怕现场的样子,在这之后我就对他特别有兴趣——不,比这早;早在他用不幸的烙印将我幼小的心灵刺得遍体鳞伤那一刻起。我很想和泰玛莉丝谈论他,但我不敢;对泰玛莉丝我是不能掉以轻心。

我一回到家,第一个拜访的人一定是七鹊屋——我浪漫地私下为它命名——的佛萝拉。

我想露西并不欢迎我去拜访她们;但,佛萝拉喜欢我去,所以我选择露西出外买东西时去看佛萝拉,然后再偷偷地溜回去,这样一来露西就不会发现了。

有一次,佛萝拉在花园内离矮桑树不远处坐着,旁边的婴儿车内依然摆着那个娃娃。当她看到我时,她的脸立刻高兴得亮了起来,她的态度看起来总像我从未离开过般。

“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说。

“真的?我昨天才放假回家。”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继续说:“我离开后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他染上了假膜性喉炎,满严重的;有一次我还以为他会撑不下去了呢!每当他开始咳嗽就会把我吓得半死。”

“他现在好些了吗?”

“壮得像条小牛一般,没危险了。你要知道,疾病潜藏在四周,不过,还好他是个小斗士,没有什么能击倒他的!”

“我很高兴他好了。”

她点着头继续形容假膜性喉炎的徵状,突然,她说道:“我现在要带他上楼了,湿气有点重。”

她推着婴儿车往屋子的后门走去,我无法抗拒随她进去的诱惑,我想再看看那些鹊鸟,想知道其中是否真的隐藏什么邪恶的事?也许,我得上去了解查证。

她温柔地抱他上楼:然后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他,脸上尽是那无限的温柔及爱。

我走向前去看那幅七鹊图。“一悲……”我开始念起。

“二喜,”她说。“继续念。”

我照着做,到了最后一段时,她抢先念道:“七是秘密……”然后摇着头说:

“不能说。”她满脸严肃地紧紧地抱着洋娃娃。

这件事有点诡异,这句话对她有着非常特别的意义;什么秘密?我很怀疑。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幻想,这是无可置疑的:任何能把洋娃娃看成是婴儿的人,基本上就没有正常的思考能力。

我突然警觉到有人在楼下,马上说:“一定是你姊姊回来了。”

她没回答,继续看着她的娃娃。

楼梯间传来脚步声——很沉重的那一种,可以确定绝对不是露西。

那个人喊道:“露西!你在吗?”

是克里斯派。门突然被打开,他站在那里看了我一眼再转向佛萝拉,然后目光落在那幅七鹊图上。

然后发生了令我不解的事。佛萝拉突然猛地站起来,娃娃从她手上滑落掉到地板上;有几秒钟的时间,我们全部盯着那破碎的瓷娃娃看;接下来佛萝拉悲恸得痛哭哀号,她跪在娃娃身边,双手重重地捶着胸部。

“不……不要!”她大喊。“这不是真的,不是,我没有,是秘密……不能说。”

克里斯派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拉起来,她还是啜泣着:“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是。”

他轻易地把她举起来——就如当初在树林时一样——然后抱她回房,把她放在她的床上;他突然把头转向我,指示我把破碎的娃娃拿走。我遵照他的话,带着娃娃跑下楼去,把娃娃放在厨房的桌上后,又马上回到佛萝拉的房间。佛萝拉还是躺在床上啜泣着,克里斯派不在里面。不过,几秒钟后,他又出现了——一手拿着杯子,另一手不停地搅拌着。

他拿给佛萝拉,她温顺地把它喝完。

“这会使她平静下来。”他对我说。

我心想着:真奇怪,他怎么知道在她沮丧时该如何处理?如何让她平静?

他小声地对我说:“没事了,她不再兴奋,不久就会睡着。”我又再度被他“对照顾她的见解”吓了一跳。

我们站在旁边看着她,不到五分钟她就不再喃喃自语了。

“现在她已记得不多了,我们再多等一会儿。”

这真是一幕奇怪的景象;在这幢小屋内,佛萝拉躺在床上,而我和克里斯派则站在一旁看着她。他一定对这个屋子及住在里面的人非常了解,他一定是直接到露西放药的地方——这些年来已成了她妹妹生活中的必需品。他的行为和举止宛如他是这里的主人般;但,在别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佛萝拉不久就睡着了。

克里斯派看着我,指示我随他下楼。

到了厨房后,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看佛萝拉,我常常来。她到楼上,所以我也跟着上去。”

“露西小姐不在?”

“不在。我想她应该是去买东西。”

他点点头说:“现在,我们得把它解决掉。”他指着桌上破碎的洋娃娃。“必须把它修好。我得进城去买一个类似的回来,天黑之前她是不会醒来的了,所以必须在这之前办好;一定要找个新娃娃放在婴儿床上。”

“可是,她会知道……”

“露西小姐会告诉她:她做了个恶梦;她知道怎么应付这些事。不过得找个一模一样的,有个玩具屋……不是在哈普葛林里……我们要去的地方有点远。我应该留张条子给露西小姐,告诉她事情的经过,以及我们约一个多钟头就会回来。”

“我们……?”我说。

“我要你一块来帮我选洋娃娃,我们会把摔坏的那个也一起带去;比起我来,选娃娃对你而言应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我得回家告诉苏菲姨妈,否则她会担心。”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我回去驾辆马车,你回去把情形告诉你姨妈,并告诉她你将和我一起去选洋娃娃;你对那娃娃应该很熟悉,但我从没仔细看过它,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因这个冒险而感到十分兴奋,我说:“好,好。”

“把洋娃娃拿去,我很快就和你会合。”

我一路跑回家,幸运的是苏菲姨妈正好在家,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

她看起来很迷惑。“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我的天!这简直是要她的命。”

“他很替她担心。”

“天啊!有得忙了。”

“我要和他去,我不能让任何不幸事件发生在佛萝拉身上。”

“的确,你们得尽快找个娃娃来代替,他的建议是最明智不过的了。”

甚至在我还没和苏菲姨妈谈完前,他已坐在马车上等了;我带着娃娃奔了出去,爬上马车坐在他旁边。

那两匹马跑得相当快,我和他坐在前面,多么地刺激啊……为了救人一命而急速地奔驰着,我心想着。这是我们一起面临的第二个救人行动,他的行为举止深深地打动我的心。

途中他并没再多说什么,约过了三十分钟我们已经进到城里了。他把马车停在一家小旅馆的前庭,看样子他们不仅认识他,而且也很尊敬他。

他把我抱下来,然后我们就直接到店里去了。

他把佛萝拉摔破的娃娃放在柜台上,然后说:“我们要买一个洋娃娃,外表必须和这一个相似。”

“这一型的早在几年前就停产了。”

“那么就找最相像的,你这里应该有。”

我们看娃娃时,他总会迟疑地看着我,这使我不由得骄傲了起来。

“它看起来不能像个女孩,”我说。“摔坏的那个头发是短的,而且衣服也必须能配得上去才行。”

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一个能通过审查的娃娃——外表和摔破的娃娃很相似。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完全确定。我们把衣服穿在新娃娃身上,然后走出玩具店。

“我们该回去了。”他说;于是我们启程回家。

“头发的颜色是正确的,不过我们得做一番整饰。这一个看起来太像女孩子了。”

“你或露西小姐可进行这项工作。”

我要做,我想尽量延长这个探险的时间。我们回到小屋时,露西马上跑出来。

她看起来非常担心。

“没事了,我们找到一个代替的了。”克里斯派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说。“这招一定有效,只要在她醒来时能看到娃娃,她就不会注意到什么有异样了。”他继续说。

“我会把它放回婴儿床去。”露西说。

他们让我剪它的头发;完成后,这个新娃娃看起来比先前像多了。

露西把它拿到楼上,克里斯派和我则单独在厨房里。他专注地看着我,我心中不禁怀疑此刻他是否依然认为我毫无特色。

他说:“你帮了一个大忙。”一股骄傲在我心中升起。“佛萝拉的脑筋不大正常,”他继续说。“我们必须善待她,那个洋娃娃是她的心肝。”

“是的,我知道。她把它当成小时候的你。”

一股笑容掠过他的脸,我无法想像有谁比他更不像洋娃娃。

“在这之后,得更小心照顾她了;希望她不记得,这件事对她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露西下来,说:“她睡得很平静;我该多留意她,以确保她醒来时我能在场。”

“没错。”他说。然后用一种我只能用柔情来形容的笑看着她。这真的令我非常惊讶,因为我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他一直不断地把惊奇带给我。

我心想着:他非常喜欢她。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了,因为自从佛萝拉生病后,她就成了他的保姆。

现在,他正注视着我。

“我大胆地假设,你姨妈正等着你回家。”他说。

“我想也是。”我勉强地说。

“那就再见了,谢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这话听起来像是逐客令,不过我满心欢喜地跑回家。

我不能忍住不去七鹊屋。两天之后,佛萝拉依然坐在花园里的老地方,旁边也摆着婴儿车;我和她打招呼,然后看到她用微笑来欢迎我。

“他……今天下午……好吗?”我紧张地问。

“睡得很熟。他总是轻声笑着把我给吵醒。”

我走过去弯下来看那个洋娃娃:剪理过的头发和那件衣服,对于效果的加强有很大的帮助,但我很惊讶她居然没注意到其中的不同点。

“他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好。”我小心地说。

一片阴影盖过她的脸庞。“我做了一个恶梦。”她说,双唇开始颤抖。

“如果是恶梦就不要放在心上,最好把它忘了。”我说。

“没事了。”她高兴地看着我。“我没那么做吧?我把他抱得紧紧的吧?我没让我的心肝受到任何一丁点的……伤害吧?”

“没有,当然没有。他好好的,完整无缺,你看……”我马上停住,这不是我该说的。

她两眼盯着矮桑树看。“只是一场恶梦,对吗?”她开心地说。“就是这样。”

“当然。你是知道的,人嘛,有时难免会做恶梦。”我更坚定地对她说。

我想到当时在树林内恐怖的时刻,克里斯派出现之前……及之后。

“你也有?”她说。“可是当时你并不在场。”

我不懂她的意思,当洋娃娃不小心从她手上滑落时,我就在她旁边。但,我最好是

赞成她所说的一切。

我说:“没事了,你只需看看他,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变。”

“没有,”她喃喃自语,“一切都没有变,他在这里……他一直都在这里。”

她闭上双眼,然后睁大眼睛说:“那是因为当我看着他……我看到他……小小的身体……”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显然地,摔坏娃娃真的把她吓坏了。

我只能说:“好了,现在一切都没事了。”

她微笑地点着头。

我和她聊了一会儿,直到我想露西该快回来了;于是我和她道别,并保证我很快再来看她。我一离开小屋就看到克里斯派.圣奥比,和他碰面时正离小屋不远。

“哦,你刚刚到过小屋了,”他说。“我想,我们的小伎俩成功了。”

“我不认为她已经完全忘了那件事。”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她看起来很困扰。”

“怎么个困扰法?”他尖锐地问。

“我也不确定。是有关她说话的方式。”

“她说了些什么?”

“有关他不在那里,但又在那里之类的话。”

“她精神错乱,你不需要把她所说的话看得太重。”

“当然不会,但其中似乎有个模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模式?”

“我是说,有时她所说过的话,会和另一天所说的有连贯关系,能相互应和。”

“你听起来像是个能明辨事理的年轻小姐。”

年轻小姐!我喜欢这个称呼,不再只是个小女孩了。我想他对年轻小姐的尊重,应比对小丫头的多多了。

“呃,我常常到七鹊屋去。”

“你为何这么叫它?”

“因为婴儿房的墙上有幅画……”

“所以你就以那幅画为它命名。”

“我想它对佛萝拉有着特别的意义。”

“那幅画叫什么?”

“七鹊图。你去过那房间,一定也看到了;画中有七只鹊鸟就挂在墙上。”

“它有什么特别?”

“那首押韵诗。佛萝拉说,那是露西从书上剪下来,裱上框送给她的。你搞不好也知道那首押韵诗。‘一悲、二喜’,然后到‘七是秘密,不能说’,佛萝拉知道这首诗,她不只一次向我提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认为这里面藏有什么玄机?”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每当佛萝拉告诉我时,她的态度总是变得很奇怪。”

“这是你这么感兴趣的原因吗?”

“我想这只是……原因之一。我为佛萝拉的事感到很遗憾,我想一定有什么事困扰着她。”

“而你想找出那个答案?”

“我喜欢探索。”

“我可以看得出来,有时……”他停住,而因我显然想听后半段,所以他又加上:“有时事实会带给你很多的麻烦。”

我很惊讶地说:“我看不出……”

“通常人们都看不出麻烦所在,直到惹上身时才发现。”

“这是通常人们给多事者的警告,或是事实?”

“我大胆推定在某些情况下,这会是事实。”

我们已经到山梨之屋了。

“再见。”他说。

我边走进去边想着他。整个假期我都希望能再见到他,也许他会把我找出去谈一谈,但他没有;泰玛莉丝说他出国了,我无法制止自己想到:也许费欧娜小姐也和他一起去。

之后不久,我们就回到学校,开始我们的最后一学期。我常常想到毕业后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去年五月我已过十七岁了,泰玛莉丝说这是适婚年龄,她认为圣奥比邸园

将会为她举办很多娱乐节目,把她引入社交圈。而瑞琪儿则有点儿不确定。

大钟宅如今已改头换面,成了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事实上,我告诉苏菲姨妈说:我想杜利恩夫人一定费尽心思,想把一切彻彻底底地改变,好让她能把她丈夫忘得一干二净。

苏菲姨妈同意我的说法。

当村里传出将有一场婚礼时,整个哈普葛林都大吃一惊,新人不是克里斯派和费欧娜——人们的希望恐怕是落空了——而是杜利恩夫人找到一个新丈夫。

他是亚奇.格林多——一个五十几岁的鳏夫,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郊外的牧场里;如今他已将牧场交给两个儿子管理,自己则搬到大钟宅和新婚妻子同住。

他的身材圆滚滚的、脸色红润、笑声洪亮,他和杜利恩先生之间的相异,和瑞琪儿的喜妲姨妈——现在是格林多夫人——和过去的她之间的相异,是一样的。不变的只剩下那个马厩了,但由于它已被刻上不愉快的回忆,所以根本没有人想进去。

喜妲姨妈依旧穿着光亮的衣服,用西班牙式的发钗整饰头发;她常常大声地笑。瑞琪儿喜欢亚奇,所以这一切和从前比起来,形成强烈的对比。

但对我而言,杜利恩先生的灵魂依然在此徘徊不去,不知道如果他知道家里所发生的事后会作何感想?我是不会忘记他的,因为我在他的这场悲剧中扮演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苏菲姨妈既高兴又快乐,她说:在经历这么多沧桑后,喜妲也该过点像样的生活;如今她可是用双手捧着它。

这场婚礼把邻居们的生活都搅热了。

“有一就有二,这场婚礼只是个起头。”莉莉预言道。

但是村里依然没有有关克里斯派和费欧娜订婚的传言。

学生的日子结束了,我们的法定监护人也因而被迫面临社交问题。圣奥比夫人为了把她女儿带入社交圈,并不在意介入其中;瑞琪儿的姨妈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苏菲姨妈,由于本身年轻时在西达大宅也缺乏经验,所以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苏菲姨妈办了个聚会,讨论在目前状况准许下,所能做的。

在这同时,我常常看到克里斯派;而他也注意到我,常用我所谓“带有阴谋”的笑容看着我。毕竟,即使我们谁也不曾提过,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了戏剧化,而且那个新娃娃还是我们同心协力的成果呢!

我还是常去拜访佛萝拉.莲,由于露西依旧不欢迎我,所以我总是避免和她碰面;并一直提醒自己,是佛萝拉喜欢我,希望我能常去看她。

最后他们决定开场舞会,由苏菲姨妈安排,地点在圣奥比邸园——这是最适宜的场地,且邸园内也正好有间大舞厅。圣奥比夫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这和苏菲姨妈所谓过去那种“狂欢的日子”是一样的,所以我们都很兴奋地期待着。我想克里斯派也应该会去吧,毕竟这是为他妹妹举办的舞会——事实上,这是为我们三个举办的。

费欧娜小姐的名字已很久不再有人提起了,我想邻居们大概已忘记她了。瑞琪儿的姨妈和亚奇.格林多的婚姻已步入了第九天。

如今的大钟宅变得既亲切、又友善,且充满欢笑,我经常到那里去。那马厩内的梦魇还存在我心中,我想大多数的人都已不再想起那件事了;马厩也因大钟宅不再有马,而不复使用了。有一次我进到里面,把身后的门关上;然后站在中间一会儿,看着上面的屋椽——他好像复活了,虽然全身软趴趴的……但,却依然用他那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和当初我无助地躺在古塚树林的眼神一样——我好怕,恐惧再度逼布我全身。

我回头马上往外跑。太傻了,他现在是伤不到我的,他已经死了,他因被揭穿真面目,无法重新面对生活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全身发抖地跑回山梨之屋,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进去那里了。这个插曲就这么结束了,如果可能的话,这一切也将随之淡忘而去;克里斯派及时解救了我,而我们也成了朋友……算是吧;不过,当然了,最主要还是得感谢佛萝拉的娃娃事件。我想他应该不讨厌我。

泰玛莉丝曾说过,人们特别喜欢自己帮助过的人,因为每一次的接触,都使他们更加肯定自己。他是曾把我从大难中救出,也许泰玛莉丝是对的,当他看见我时,他就会想起自己曾为我所做过的事。

现在我们三个之间的话题总离不开那场即将举行的舞会。为了制做礼服,苏菲姨妈带我们到萨里斯布里买布,我选择淡紫色;泰玛莉丝选的是火红色;而瑞琪儿则选蓝色。苏菲姨妈看起来有点伤感,无疑是想起那段曾是为她“加入社交圈”而举办的舞会,及那位曾为她做礼服的裁缝师,曾经听母亲聊起那段往事过。村内的裁缝师——玛莉.塔克——为我们料理一切。

“她的手工技术相当好,”她说:“我真期待……”

我越来越常往大钟宅去了。亚奇.格林多非常风趣;而无疑的,如今的喜妲姨妈已完全沉醉在快乐中,她常穿着漂亮的衣服,疯狂地在屋内狂欢、高唱。这里的变化不断,使我始终保有惊喜之心。

丹尼尔.格林多也常去那儿,他是亚奇的长子,和弟弟杰克一块儿接手牧场的事。

丹尼尔,高大笨拙,永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喜欢他,并以其高壮为他取了个绰号“温顺的大汉”;他不常开口,他父亲告诉我们:他和动物之间的沟通比任何人来得好。

“我的祖父也是如此,”杰克.格林多说。“他把这点遗传给丹尼尔。”

杰克比较矮,和他父亲一样容易发福,以及,爱讲话;他们俩给人的感觉都是:喜欢享受生活的人。

佳斯顿.马奇蒙是经由杰克.格林多的介绍而加入我们这一圈的,也因此他该为这点负全责。

佳斯顿.马奇蒙,这个名字不断地出现在泰玛莉丝和瑞琪儿之间的对话中;而且也引起一番风云,搅乱了我们的生活。他的身材很修长——几乎可说是“苗条”。外表相当好看,诚如泰玛莉丝所言:以世俗的评判来说,他高贵的气质几乎到令人无可置信的地步。

杰克和他是在欧洲内陆相识的;他们一起横越英吉利海峡,由于佳斯顿.马奇蒙当时正打算在旅馆小住几天,所以杰克便顺口邀他到格林多的牧场作客。

杰克看来似乎认为佳斯顿是屈尊前来作客;佳斯顿当然没这么暗示过,他全身散发的就是那种高雅的气度。不过,我可以看出为何格林多家的人——虽然家境富裕,但举止却很卑微——会准许自己把佳斯顿.马奇蒙的作客,当作毕生最大的荣幸。

杰克毫不浪费时间,马上把这位迷人的绅士介绍给村里的人认识,我们从佳斯顿的名字猜出他母亲是法国人,他一直定居法国,如今正打算搬回苏格兰——他父亲不久前去逝,因此他继承了当地所有的地产。

他的穿着显示出他高级的品味,及高贵的气质;他的西装正合时尚,泰玛莉丝告诉我,他骑马的架势很神气。他简直就是魅力无边。圣奥比夫人很快就很喜欢他;她开心地和他抬杠,而他则对她频频地献殷勤。他不断地提起回苏格兰的事,但每个人,包括杰克.格林多——都急着要他再多待几天。

“你们这是在考验我,”他说。“害我犹豫不决起来了。”

泰玛莉丝说他必须待到舞会结束,否则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我亲爱的小淑女,”他回答道。“我无法拒绝你这双美丽的眼睛。那么,舞会一结束我就走。”

她和瑞琪儿继续不断地,把话题放在佳斯顿身上,我没有加入,因为虽然他没真正忽略我——偶尔想起,他也会赞美我——但,我想他是伤了我的自尊心了。当他提到我们时,他总是说“三位高雅的女士”,把我也加进去了,不过这只是礼貌性的;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少落在我身上,而泰玛莉丝和瑞琪儿则得到他大部分的笑容。

他当然是非常迷人的男士——和他比起来,克里斯派显得冷漠无情,而格林多兄弟则成了乡巴佬。但,这么说是不公平的,格林多兄弟非常好,我认为丹尼尔那温柔、和善的笑容比佳斯顿.马奇蒙的魅力更能令人接受。

玛莉塔克在圣奥比邸园的裁缝屋为我们做礼服。有一天,当我们正忙着试穿礼服时,她们俩正和往常般谈论着佳斯顿.马奇蒙。我说:“我觉得他说的话有一半不是出自内心的真话。”

“有一些是,”泰玛莉丝反驳道。“你只不过是妒忌,因为他不太注意到你。”

我仔细想着这点,真是如此吗?

我们之中,瑞琪儿是第一位有仰慕者的人——丹尼尔.格林多。瑞琪儿长得相当美,看起来很无助、很女性化;而丹尼尔则是那种喜欢保护弱小的那种人。

我注意到,每当丹尼尔看到瑞琪儿时,他的眼中总会出现梦般的神情。而泰玛莉丝则不能了解,当她在场时,怎么可能有人会注意到别的女孩而忽略了她。那么柔情的眼神我曾看过一次,当时我正在牧场,而他手中抱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羊。

“那又怎样!”泰玛莉丝说。“反正他只不过是个农夫罢了。”

“那有什么不好,”瑞琪儿极力为他辩护。“他人很好,喜妲姨妈很高兴她嫁给他的父亲。”

“你喜欢他吗?”泰玛莉丝询问她。

“他的为人不错。”瑞琪儿说。

“你会嫁给他吗?”

“这是哪门子的问题!”瑞琪儿大喊。

“你会!你会!也许,他和你正好相配。”

瑞琪儿没回答,她太难为情了。我猜泰玛莉丝把丹尼尔和佳斯顿.马奇蒙放在一起比较。

她继续谈论他,而且很高兴他愿为舞会而留下来。

“我告诉他如果他不多留几天,我永远也不原谅他;然后他说:‘你让我别无选择。’很甜吧?”

“他说的话的确都很中听。”瑞琪儿承认。

“他的骑马技术棒极了,”泰玛莉丝继续说:“简直和马结为一体……像古时候的战士般。”

“他看起来像是介于强盗和骑士之间的那种人,”我说。“我甚至可以想像他说:‘站好,把东西拿过来!’或骑着马为反抗康渥尔而战。”

“我一直都极讨厌康渥尔,扫兴的讨厌鬼,把一些娱乐场所、歌剧院都关起来……我讨厌这些扫兴的人。”泰玛莉丝说。

“我不认为你会运用想像力,把这些形容词放在佳斯顿.马奇蒙身上。”我说。

“当然不会!”泰玛莉丝暗暗地笑着说。

她继续谈论有关他的事,无疑地,他是个贵族。

瑞琪儿做梦般地笑了起来,我说:“既然他这么完美,我真怀疑他会愿意屈就在这个小地方。”

“也许,他有他的理由。”泰玛莉丝神秘地说。

舞会已随着日子飞逝越来越近了,礼服已大功告成。泰玛莉丝告诉我:温室内的盆栽将会被用来布置大舞厅;且餐厅里也将会提供自助式的餐点;他们安排了乐团演奏;而她母亲每天都在花园走动,以便舞会当天有足够的精力来应付那场面,且也特别准备了一件礼服;所有的邀请卡都发出去了。这将是在克里斯派的妻子死后,在邸园里举办的第一个舞会。

“如今这一切都将改变了,”她宣称:“我已成年,即使连克里斯派也无法漠视这一点。”

我去看佛萝拉,坐在花园里离矮桑树不远的地方告诉她舞会的事。我不认为她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但她喜欢听我的声音;她时常插嘴打断我的话,说些像“他有点不安,我想是长牙使他难受了。”之类的话;不过这也无所谓,我还是继续说,而她则坐在那里边听边笑,好像很高兴我在那里似的。

离开她后我碰见克里斯派,我猜想他又要去拜访七鹊屋了,好像那里随时都会有状况,而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现场。

我很珍惜那段回忆……当佛萝拉不小心摔破娃娃后,他是那么地担心。我喜欢想到他细心照顾二位年纪渐衰的保姆。

“哈罗,”他说。“我猜得到你刚刚去哪里。”

“她喜欢我去。”

“当露西小姐不在时!”

我红着脸,重复地为自己辩护道:“呃,佛萝拉喜欢我去找她。”

“她向你透露什么过吗?”

“透露?没有,至少不是直接的。”

“你是说她间接地说?”

“嗯,有时她会重复一些曾说过的话。”

“哪些话?”

“我猜可能和矮桑树有关,她一直说那里有个东西不见了。”

“那里有东西吗?”

“没有。她一直盯着树丛,我想她对那里的某种东西感到不安。”

“我懂了。你能过来看她真好,这场舞会看样子已占据那些人所有的思绪。”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等着那天的来临。”

“每个人之中也包括你吗?”

我点点头说:“我猜一定很好玩。”

“我还听说那个该死的大人物保证一定会出席。”

“你是指……?”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你对他也有这样特殊的见解吗?”

“我想大家对他的参与都感到很快乐。”

“大家?也包括你吗?”

“当然了。”

“我懂了。好了,我不打扰你了。”

他举起帽子,微微地鞠个躬,并对我笑。

然后他便往莲家的方向走去了。

舞会的前一天我到大钟宅找瑞琪儿。

她看来容光焕发,和以往完全不同;当我以为她要向我透露些什么时,她的眼睛又掠过迟疑的神情;我忆起每当害怕时,她总会跑来向我求助。她和泰玛莉丝相差很大,她孤独、羞怯、不让别人分享她的秘密。

我又再次地看她的礼服;对自己的则已看了五十多次。

“你穿上这件礼服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莉莉夸张地说道:“相信我,真的是相得益彰,令人赏心悦目。”

我很紧张,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和我跳舞?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练习舞步,直到个个都几乎成了专家为止;但我所担心的是舞伴问题。泰玛莉丝会有一大堆,不光只是因为她美丽迷人的外表,还有舞会地点就在她家,而她母亲又是这里的女主人,没有人会想到苏菲姨妈是促成这一切的人;男士们会认为自己有义务陪泰玛莉丝跳舞。而瑞琪儿是不会有问题的,她那无助脆弱的模样谁会不想靠近她?但,我呢?也许杰克.格林多或丹尼尔会来邀我跳舞。克里斯派呢?我无法想像他跳舞会是什么模样。

瑞琪儿突然说:“丹尼尔已经向我求婚了。”

我满脸惊讶地盯着她看,我马上想到:她是我们三个人之中第一个接到求婚讯息的人,泰玛莉丝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她总认为自己在各方面都该名列第一。

“多让人兴奋啊!”我大叫。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很难决定。”

“他的人很好且又仁慈,你和他处得又很好。你答应他了吗?”

她摇头。

“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吗?”

“我是喜欢他,非常喜欢。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甚至在他父亲娶我姨妈之前,当然了,之后我们的见面次数更频繁。不久之前……”她停了一下再继续。“我……嗯……我真的非常喜欢他。”

“我知道,是因为太快的原因。”我说。“我们才刚毕业不久,当然还是有些人很早就结婚的,况且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是没错,但这不同……”

“你说什么?”

“我无法对他说,他看起来……你是知道的,相当好。他一直都对我很好,让我很有安全感……尤其是自从……”

对她的感受我完全可以体会,我可以想像她在房间里,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停在她的房门外——幸好她第二次锁上门——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传入空寂的房里。在这之后她非常需要安全感——我也是,自从树林里那可怕的经验后。

“他认为我们一直是好朋友,所以绝对不会有问题。”她继续说。

“当然没问题。只是可能有点太快了,你还没这个心理准备。”

她的双跟盯着前方。

“我想现在我无法再……”

“但,你很喜欢他。”

“没错……我是喜欢他……但是……”

“你只是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我说,心想着苏菲姨妈一定也会这么说的。

“等着看泰玛莉丝听到后的反应吧!”

“别让她知道,佛莱迪,请你不要对她提起这件事。”

“我当然不会,只是很想看她脸上的表情,她什么都想抢先一步。”

我的脸上挂满了微笑,相信瑞琪儿一定会嫁给丹尼尔。多完美啊——嫁给喜妲姨妈的继子,我相信她会和喜妲姨妈一样快乐。在杜利恩先生控制的大钟宅内饱受折磨后,这个结局可说是再完美不过了。

圣奥比邸园里的大舞厅看起来很壮观,从温室搬来的棕榈树盆栽,和百花争艳的灌木已经安排在大厅四周;地板用滑石粉打得光光亮亮的;大厅一端放了一个讲坛,一端则是身穿晚礼服的音乐表演者。这一切看起来气派非凡,令人敬畏。

圣奥比夫人为了今天——和客人喧寒问暖——身体神奇而迅速地复原了。她的唯一特权是在舞会开始时:她庄严地坐在华丽的椅子上,接受人们前来致敬。

苏菲和喜妲姨妈不时地在她身边徘徊,好似在提醒大家她们的份量和泰玛莉丝相当;不过,这里是圣奥比邸园,所以女主人之位当然首归圣奥比夫人了。而瑞琪儿和我则是有荣幸能被邀来参加舞会的人。

瑞琪儿和我分别坐在泰玛莉丝两旁;苏菲姨妈坐在我旁边,而喜妲姨妈则坐在瑞琪儿的另一边。虽然在家里苏菲姨妈和莉莉不断宣称我看起来很美,但现在我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看看你,简直就是舞会之后。”苏菲姨妈说。

然后莉莉又加上:“佛莱德小姐,我从不知礼服对女孩子能产生这么大的魔力。你看起来很棒,真的。”

无论她们怎么说,在泰玛莉丝艳丽的火红礼服,及瑞琪儿轻柔的蓝绉绸映衬之下,我知道自己和“舞会之后”的美梦还相差很远;所谓的“看起来很棒”可能只适合在家里提提就算了,在这么豪华的舞会里最好别拿出来现丑。

舞曲才刚扬起,佳斯顿.马奇蒙立刻就站到我们三人面前;他抬起眼睛,然后说些关于“三位迷人的女巫”之类的话;之后才问泰玛莉丝,是否他有这荣幸能请她跳支舞,这正好如她所愿,身份不凡的圣奥比小姐很高雅地滑向舞池。接着前来的是格林多兄弟;丹尼尔邀瑞琪儿一起跳,而我则随着杰克滑入舞池。

杰克跳得很好,他推说是舞厅的大小及地板好的关系,说泰玛莉丝如今已是成年人了,希望这里能常有类似的节目。我们之间的对话只停留在这些平凡的琐事上。

第一首曲子结束后,佳斯顿.马奇蒙和瑞琪儿共舞;泰玛莉丝和丹尼尔一起;而和我跳的是位中年人,他是圣奥比家的朋友,我只见过他一次面。

当我的舞伴把我带回座位时,我很惊讶地看到克里斯派正和苏菲姨妈在聊天。

看到我走向前,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就在此时,佳斯顿.马奇蒙也正和瑞琪儿一块儿回来,瑞琪儿的脸上有着红红的彩霞,看起来很快乐。

“瑞琪儿小姐,依你在舞池上的表现来看,我非夸奖你不可,你跳得真好。”佳斯顿说。

瑞琪儿低低地说了些话,然后音乐又开始奏始。我看见佳斯顿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而就在他要开口的那一刻,克里斯派把手伸向我说,“这支舞是属于我的。”

我们走进舞池时,我看到佳斯顿的眼睛依然盯着我们俩个看。

克里斯派说:“把你从万人迷——马奇蒙的手中夺走,希望你不会太失望。”

我大笑,心里觉得既开心又兴奋。

“喔,当然不会,”我说。“他来邀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你确定人们对他的期许那么高,没有一点虚伪吗?”

“某方面来说,他确实如此。”

“你是不是在故作神秘?你是说在某方面而言,他对自己的行为并不是很负责?”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在社交场合里他的表现永远都是那么地得体,显然他也知道这点。”

“我看得出你并不像其他人一样那么喜欢他,我很高兴见你如此;我的舞跳得恐怕没他好,他看起来像个专家。说到跳舞,你可能已发现我有点笨手笨脚的,我看我们坐下好了,嗯?这样你会比较舒服。”他没等我回答就拉着我,往一旁布满棕榈盆栽的位子走去。

我们坐在那里看着别人跳舞。有一阵子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看到佳斯顿正和一位客人跳舞。

克里斯派眼睛盯着他说:“的确是个专家。告诉我,你觉得佛萝拉喜欢那个新娃娃吗?我们给她的那个。你认为她真的能接受吗?”

“有时我很乐观,但有时……又无法确定。我觉得,有时她看起来好像知道那只不过是个洋娃娃,她的脸会整个皱起来。”

“真的?”

“嗯,这是事实。”

“以前也这样过吗?说是说,她的脸也曾整个皱起来过吗?”

“我不确定,可能有吧!”

“可怜的佛萝拉!”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么说来,你依然定期去探望她。”

“嗯。”

“这么吵讲话很不方便,我们待会儿一起用餐,我到时会来找你。你有没有卡片或什么的?”

我把自己的节目安排表递给他,然后他在晚餐前最后一支舞的空格内潦草地签上他的名字。

“好了,”他说。“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可和那些懂得跳舞的人跳。不过,这一支舞可是我的。”

我很失望他没邀我多跳几支,同时也为他专横的态度感到不满;他甚至不认为有必要事先经过我的同意,就直接替我决定。这使我想起泰玛莉丝,圣奥比这家人都是同一副德性!

我忍不住地说:“你一向都是这样,告诉别人该做什么吗?”

他扬起眉毛,平静地看着我,笑着对我说:“这样做完全不需要浪费时间,就可以达到你所想要的。”

“你一向无往不利吗?”

“哎呀,当然不是了。”

“或许,我的最后一支舞已被某人订走了?”

“不会吧?你的节目安排表上最后这支舞是空白的。”

“呃,舞会才刚开始,而且……”

“那不就成了,嗯?我们到时一起用餐,我想和你谈谈。”

我为此感到很高兴,同时也注意到,当他带我回座时,有好几对眼睛正盯着我们俩看。

我和佳斯顿跳了一支舞。克里斯派一带我回座,他马上就走过来,之后克里斯派就离开了;我想他并不想跳舞,甚至可说是不屑跳舞,而原因无疑:他跳得不是很好。

之后我看到他和一个男人交谈——看样子像是邸园地产的管理人。再过一会儿则是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听说他的土地离圣奥比家族的只有几哩,今晚特地带妻子及女儿来参加舞会。

佳斯顿的舞真的跳得很好,他甚至让我觉得自己跳得也不错。

他说我看起来很迷人,且我衣服的颜色是他的最爱。我想当他和泰玛莉丝跳舞时,他的最爱应该是火红色;而在和瑞琪儿跳时,他的最爱则变成蓝色。哎——也许他的为人真的很虚伪,不过他确实想讨好每个人,这和克里斯派有天壤之别。

他聊到圣奥比邸园和克里斯派;这块产业可真大,你不觉得吗?搞不好是全威特夏最大的。

“泰玛莉丝告诉我,你对境内某座小屋里的那对老姊妹很感兴趣。”

“你是指露西小姐和佛萝拉.莲小姐吗?”

“这就是她们的名字吗?她们其中一个真的把洋娃娃当成婴儿,带着四处逛吗?”

“这是真的。”

“很奇怪不是吗?”

“这情形已经持续很久了。”

“把洋娃娃当成是‘邸园之主’?”

“当他还是个婴儿时,她曾是他的保姆。”

“如今他把这对姊妹照料得无微不至。”

“她们俩都曾先后是他的保姆。人们对自己的保姆总有一份特殊之情,他能这样照顾她们,算是非常仁慈的了。”

“相当仁慈。泰玛莉丝说你和精神失常的那位处得很好,并对很多事都非常感兴趣。”

“我为她们俩感到很遗憾。”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了解,所以你常常去看她们。泰玛莉丝告诉我,你都选在另一位——没发疯的那位——不在时去,且你希望能把原因徵结——致使那可怜的老女人失常的原因——找出。”

“泰玛莉丝告诉你这些!”

“难道这不是事实?”

“呃……”

“当然了,我们都想查个水落石出。”他说。“这其中一定暗藏了什么玄机,使她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你不觉得吗?”

“我也不知道。”

“或许,经由你的调查能使真相公诸于世。”

这支舞已近尾声了。

“我们一定要再跳支舞,”他说。“我玩得很开心。我想你的舞一定都被订走了。”

“还有一、二支舞还空着。”我说,他带我回座。

之后我和好几位年轻男子跳,心里并质疑着:为什么佳斯顿对这两姊妹这么有兴趣呢?我猜一定是泰玛莉丝又用她那戏剧化的口吻把事情扭曲了,她说话向来都很夸张;不过,当然了,佛萝拉和她的洋娃娃也的确不寻常。

我很快地就把佳斯顿抛之脑后,没耐心地等着晚餐前的那支舞,我怕克里斯派把这件事忘了;还好当音乐一奏起,他马上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挽着我的手步入舞池,一旁的人已经开始跳了。我们沿着大厅绕一圈,然后他便说:“我们去选用餐的位子吧!否则搞不好得和别人一起坐。”

他带我回到之前我们坐的位子。位子旁摆了张桌子,桌上有两只杯子及两套餐具。

“就这个好了,”他说。“把你的节目安排表放在桌上,好让别人知道这位子已有人坐了;然后跟我走,我们去拿些吃的。”

餐厅内的台架上摆了个大长桌;桌上每隔一段的距离就有一组烛台,还有一大堆食物——冷鸡肉、鲑鱼、各式各样的肉及沙拉,这些食物看起来可口诱人。我们俩是最先到达的人。

在克里斯派的带领之下,我们各自拿了自己喜欢的食物,回到我们的位子时,桌上已摆了一个冰筒,筒子里有瓶香槟。

音乐一停止,人们就开始由大舞厅往餐厅的方向移去。

“你真有先见之明!”我说。“会想到抢先一步。”

“没错。我们避开了人潮,而且有满桌的食物等着我们。”

他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一位仆人走过来为我们倒香槟。

克里斯派举起酒杯,并彻底地打量我一番。

“敬祝,”他说。“弗雷德莉卡步入成年。她为自己已脱离童年而感到快乐吗?”

“我想是的。”

“如今你有何打算?”

“我还没想到那么多。”

“大多数的女孩都想结婚,这似乎是最终目标。你呢?”

“我没想到这些。”

“哦,少来了。每个女孩都会想到这些。”

“也许你不认识每一个女孩,只有一些。”

“也许你说对了。不管怎么说,你还在起跑点上,而这可是你的第一个舞会;你玩得开心吗?”

“非常开心。”

“听起来好像满意外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例如:没有人前来邀你共舞?”我说。

“这就足够让你陷入别扭的形势了。我敢打赌你一定不喜欢等着别人来邀请你,你宁愿自己能主动地去邀请别人。”

“这可是每个人的心声。”

“那么你就可以上前邀佳斯顿.马奇蒙共舞了。”

“我才不会这么做。”

“哦?我忘了你不像其他人一样被他迷得团团转。你的判别能力相当高明。”

“我是……有一点点希望。”

“结果,我走过来要求你离开那位舞中之王和我走。”他很专注地看着我。“你和我之间有些不寻常的邂逅,你不认为吗?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买洋娃娃的情景吗?还有……古塚树林内的那件事。”

我感到一阵战栗。我记得吗?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梦魇随时随地都准备掠攫我,瞬刻间把我带回树林里,让我再次面对那份恐惧。

他伸出手越过桌面,很快地握一下我的手然后说:“对不起,我不该提到这件事的。”

“没关系,”我回答道。“只是,那不是我这辈子能忘得掉的事。”

“那个经历太可怕了,幸好我及时路过!”

“他因这件事……而死,”我说。“我永远也忘不了。”

“他有这种下场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当多年来隐藏在圣人面具后的真面目被揭穿而曝光时,他完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事实。”

“当他走进马厩,决定上吊时,心里一定非常地绝望。”

“千万不要这么想,只要记得:幸好我及时出现。我完全不后悔当初所做的事。”

“你从没想过,也许他是因为你的轻视而决定自杀吗?当初在树林里时,我以为你把他打死了。你难道不担心吗?”

“怎么会?他是个懦夫……是个伪君子;外表装得有如高洁的圣人,行为表现却和最低等的动物没两样。对于我能及时出现、和事后的结局,我的心里只有快乐两个字。能替这个世界消灭一个令人憎恨的家伙,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而且,亲爱的弗雷德莉卡,你的平安及幸福远比他那糟糕透顶的生命重要多了。往这方面想,你就不会对那个该死的败类心软,这个世界少了他后变得更好了;我有正当的理由把他杀了,但由他自己动手的确方便多了。”

他的脸上连一点点的怜悯痕迹都没有,但我无法不对自己承认;无论如何,杜利恩先生是真心地想当好人。

克里斯派继续说:“原谅我,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但我只想确定你没因为这件事而不快乐,绝对不要这样。生命有时是很丑陋的,你必须了解这一点;只要记得那些快乐的事,然后把其他的翦除。”

他和蔼可亲地对我笑,我想起泰玛莉丝曾说过:人们喜欢那些他们曾冒险解救过的人,因为每次的接触总能再度让他们忆起自己的英勇事迹。

“你还想来点鲑鱼吗?”他问道。

“不了,谢谢。”

“我想多听听你对佛萝拉的看法。她有和你说话,不是吗?”

“一些。不过,我告诉过你,那些话常叫我摸不着头绪。”

“你还说,有时她似乎了解娃娃已被换过?”

“它和过去那个并没有那么相像,不是吗?那个旧的已跟了她这么久,而新生产的款式和以前的也不同。”

“但,她并没有真的说……?”

“没有。她只是看起来很疑惑的样子……不过她常常也是如此。”

“就像她试着想要想起什么一样?”

“可以这么说。但,也许更像是:她试着不想想起什么似的。”

“就像她试着想告诉你什么似的。”

我迟疑着,而他则专注地看着我。

“是吗?”他再问。“就像她试着想告诉你什么似的。”

“这件事可能和婴儿室里的那幅画有关。”我说。“她常盯着那幅画看,然后双唇抖动着,我可看出她在对自己道……‘七是秘密不能说’。”

“所以,是那幅画……”

“我不知道。我想它有某种特定的功用。”

我记得早先和佳斯顿.马奇蒙的对话,然后继续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她精神失常……非常戏剧化的事,或许这和那个不能说的秘密有极大的牵连。”

他突然安静地低头盯着他的盘子。

我继续说:“我想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当你还是个婴儿时。她被吓得无法接受事实。也或许那是她的错,而她一直假装事情没发生……她想回到事发之前的那些日子,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要你长大,希望你永远停留在婴儿阶段。”

他慢慢地说:“这个论点很有趣。”

“我该想到,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事,人们应该都会知道的;除非那件事只有佛萝拉一个人知道,这真是太神秘了,有一、二次她曾提到过‘盖瑞西湖’。”

“盖瑞.西湖?”

“我猜那是个名字。”

“她有没有提过什么有关他的事?”

“她只是叫他的名字而已。”

“邻居里有人姓西湖,一对中年夫妇,有一个出外传教的女儿;和一个已经出国去的儿子,我想不是去澳洲就是纽西兰。我对他们的事知道得不多。”

“只有一、二次,我听到她喃喃自语地念着他的名字。”

“我想她真的很喜欢你。”

“我知道她喜欢我去看她。”

“只有在露西小姐不在家时。”

“我有个感觉——露西小姐不喜欢人们去看她们。或许是因为她怕这样会使佛萝拉变得很沮丧。”

“但,这对你丝毫也产生不了影响。”

“反正,我喜欢和佛萝拉说话,而她也很喜欢和我谈。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害处。”

“而你对真理向来就充满了好奇心。”

“没错。”

“你对那几只神秘的鹊鸟极感兴趣,并怀疑那幅画就是:造成可怜的佛萝拉小姐失常之徵结所在。”

“我的想法是,可能和一件震惊骇人的事有关。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而弗雷德莉卡.海曼小姐成了兼职侦探,下定决心要打开这个谜底。”

“这么说太夸张了。”

他笑着我,然后说:“那就说……想使真相大白?”

“我想任何人都会有兴趣的。”

“尤其是某些人。”他举起酒杯。“我该祝你:调查顺利。”

“如果能知道其中的一些原因,就更能把真相确切地理出。”

“或许真相恐怖得不该揭露出?或许,真相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是有这个可能。”

“我们一直在谈别人,说说你自己的事吧!不去找佛萝拉小姐时,你都做些什么事?”

“我最近才刚离开学校,目前对未来还没有确切的计划。”

“像今晚这样的聚会,以后还会有更多,你可有得忙了。相信母亲已为我妹妹安排一些节目,我敢说你和瑞琪儿也会一起加入的。”

“自从我来之后,我们三个就形影不离了。”

“你在哈普葛林的这些日子快乐吗?”

“非常快乐,苏菲姨妈对我相当好。”

“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

“她从来不曾好好地享受人生,真可悲……我父亲离开了她,而且她最想住的西达大宅——她的老家——也已出卖;住在一幢小房子,每天望着她心中永远的家,难怪她

一直快乐不起来。”

“所以哈普葛林的生活比较快乐?”

“我很幸运有苏菲姨妈这么好的亲戚。”

“你父亲……?”

“我从没看过他。他和我母亲早就分手了。”

他点头说:“这些事总是不断地重演着。”

我怀疑他是否想到那位离他而去的妻子。

“当你结婚后,我希望你能过着和在山梨之屋一样快乐的生活。”

“谢谢你。我也希望你能快乐。”

“你知道那件事?哎,除了最吸引你的七鹊之谜外,哈普葛林真的剩不到几个秘密了。我的妻子离开我,或许谁也不能怪她。”他苦涩地说着;我觉得是该转移话题了,但却又想不出要说些什么。我们俩都陷入一片沉默。

然后我挥着手,指着这个房间说:“这一切的准备工作,一定非常麻烦。”

“我们有最好的仆人和管家。他们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如今有这个机会可好好地露一手,他们都很高兴。”他继续说:“她因外面有了其他的男人,而离开我,结果却因火车意外而死于非命。”

“这件事给你的打击一定很大。”

“哪件事?她的私奔?还是,她的死亡?”

“两者都是。”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笨拙地赶紧说:“别把它放在心上,或许你会找到更适合的人。”

我想到费欧娜小姐,听说他们俩很配。突然间,我察觉这段话已越来越不寻常,使我们俩感到有些不自然。

“你是不是想到谁了?”他说。

我已别无选择了。“村里有些传言提到费欧娜小姐。”

他大笑。“人就是那么多嘴,不是吗?我们俩是很要好的朋友,不过从没提过‘婚姻’这件事;事实上,她最近已经结婚了,我还参加她的婚礼,她的丈夫是我的一个朋友。”

“所以那只是闲话流言。”

“流言是永不间断的,就看你怎么去判断。当人们认为一个男人该安定下来时,他们就会尽量为他找个妻子。”

我对自己松了一口气的心境感到不可思议。

午夜的钟声已响起,而人们也开始移动了。

“哎呀!”克里斯派说。“快乐的时光已近尾声了。谢谢你愿意和我聊天。”

“我也乐于其中。”

“你不介我强迫你加入我?”

“‘你的加入’是今晚最好的节目。”我坦白地说。

他微笑地看着我,然后起身带我走向人群——他们正在大舞厅中央排成一圈;乐团奏着“往昔美好的时光”。我们也加入一起唱,真诚地紧握着对方的手。

亚奇.格林多先送我和苏菲姨妈回家后,再载着瑞琪儿和她的姨妈回大钟宅。

莉莉正等着迎接我们。

“我已准备了热牛奶等你们,舞会怎么样?”她说。

“非常好,”苏菲姨妈说。“有热牛奶真好,可以让我的心平静下来,有助睡眠。我们在哪里喝?”

“厨房,”莉莉宣布。“进来吧!早准备好了。”

于是我们一边喝牛奶,一边回答莉莉的问题。

“我猜那些男士一定大打出手,抢着和你跳舞。”莉莉说。

“这么说是有些夸张,”苏菲姨妈告诉她。“不过她倒真的有很多舞伴。而且,不知你有何见解?‘邸园之主’ 一直霸占着她。”

“少来这套!”莉莉说。

“真的。他整晚没花多少时间跳舞,不过倒是邀了我们的小淑女跳餐前舞,而且还是事先预约,以确保那支舞是他的。佛莱迪,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这是真的。”

“呃,的确非同小可。”

“而且,他还用香槟来款待她呢!”

“真的假的?香槟!这玩意儿可真烈。”

“这舞会办得很豪华,使我想起西达大宅的舞会。一开始我很排斥舞会,怕自己成了壁花;后来我才说服自己:我一点也不在乎,如果那些年轻小子不和我跳舞,那我也不和他们跳舞。”

“真有骨气,”莉莉说。“那些年轻傻小子,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还好这些事没发生在佛莱德小姐身上。”

“一点也没有。佛莱迪,你和克里斯派都谈些什么?”

我回想道。“事实上,话题大多绕着莲家转。”我说。“他对她们很感兴趣,并想知道我对佛萝拉的看法。”

“他对她们俩真的很好。”苏菲姨妈说。

她坐着喝牛奶,回想起西达大宅的那段日子,我想,当时舞伴的眼光一定是都落在我母亲身上,而不是她。我赞成莉莉所说的,他们都是年轻傻小子。

我对苏菲姨妈的爱有增无减。

正文 第五章 私奔

舞会的隔一天,泰玛莉丝和我被邀请到大钟宅喝下午茶。要不是因为那里的改变这么大,我是一辈子不会再踏入一步的;我可以感觉到,过去的不愉快好像被一阵大风吹过一般,不留下痕迹——除了马厩那扇可怕的门之外;我看到它是锁着的;心里真怀疑是否还有人会进到那里去。

我很快就沉缅于对话中了。泰玛莉丝把她的快乐分享给我们;舞会办得相当成功;她的母亲非常开心,说好像回到从前的日子般,以后还要再办这样的节目。泰玛莉丝和佳斯顿.马奇蒙整晚一共跳了六支舞,可惜即使如此他依然立刻动身前往苏格兰,处理有关遗产的事宜。

“他会再回到这里吗?我真怀疑。”我说。

泰玛莉丝和瑞琪儿一起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我。

“他当然会回来!”泰玛莉丝大叫。

“他非回来不可。”瑞琪儿说。

我们喝茶时,丹尼尔走进来坐在瑞琪儿旁边,我问他昨晚的舞会玩得开心吗?“非常棒的舞会,”他谨慎地回答道。“每个人似乎都很满意。”

“非常成功。”泰玛莉丝同意地说。

喜坦姨妈走了进来,看到她不禁使我想起过去;那时的她脸上布满了惶恐的神情,身上的衣服没有这么漂亮,头上也不会簪上发钗。格林多先生和杜利恩先生之间一定有着天壤之别,克里斯派说得没错:对众人有益之事一定错不了的。

我注意到泰玛莉丝对丹尼尔非常冷淡,她是不会原谅丹尼尔把注意力放在瑞琪儿身上,而忽略了她的。

杰克.格林多也加入我们这一群,他告诉我们:他已经送佳斯顿.马奇蒙到车站,并看着他坐上往伦敦的火车。

“他将直接到苏格兰去,”他说。“看样子那里的事是非他处理不可。”

“他会回来的。”泰玛莉丝很有信心地说。

“我想他一定很忙,他说一定会再回来并将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他在这里的这段期间过得非常愉快,”杰克继续说。“有他在也很棒,他点亮了我们平淡的生活。”

“一点也没错。”泰玛莉丝微笑地同意着。

我怀疑她对佳斯顿.马奇蒙的计划,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来得清楚。

或许她真的了解,因为三个星期后,佳斯顿.马奇蒙真的回来了。他到格林多牧场并问是否能在那儿住几天——如果不方便的话,那他就到旅馆去——因为上次愉快的经

验使他想再多和他们住几天。

杰克说他们非常高兴他能再回来,而且他当然得在牧场待几天,否则他们会很遗憾的。

佳斯顿.马奇蒙已经回来三天了,在这期间我很少看到他。当我听到马蹄声时——

我正和苏菲姨妈一起,帮她整理花园——没过一会儿,莉莉就跑进花园来了。

“圣奥比先生来了,”她说。“她想见佛莱德小姐。”

克里斯派已经来到花园了。

“泰玛莉丝不见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他问。

“不见了!”苏菲姨妈大叫。“到哪儿去了?”

“这就是我来的原因。”他看着我说。“你知道她会是去哪儿了吗?”

“我?不知道。”

“我以为她会告诉你。”

“她什么也没提到。”

“从床上的痕迹看来,她昨晚并没睡在那里,一定是昨晚就离开了。反正,结果就是她不在家。”我摇着头说:“我昨天看到她时,她看起来是有些兴奋。”

“你没问她兴奋些什么吗?”

“没有。通常有什么事她都会主动告诉别人,所以我当时认为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他的紧张是明显易见的,在了解我什么也帮不上忙后,他便离开了。

整个早上我们都在谈论这件事。

“这可有趣了,我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里面一定暗藏着玄机。”苏菲姨妈说。我们不受合理结论的限制毫无禁忌地推测她的行踪,我相信不久后她就会回来,她有可能因意见不合而离家出走——也许她和她的母亲之间起了冲突。

接下来,杰克又来报告说:佳斯顿.马奇蒙也不见了!他不像泰玛莉丝般不着痕迹地失踪,他临走前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他有急事得离开一阵子,也许不久他就可以回来,到时他一定会解释清楚的。

人们立刻把泰玛莉丝和佳斯顿.马奇蒙的失踪联想在一块,谣言及推测瞬间就在村里漫延开了。

我到大钟宅去看瑞琪儿,喜姐姨妈告诉我她正在果园里。大钟宅的花园总面积大约有二英亩,园内的草坪相当宽广,通常每当教会无法在圣奥比邸园举办露天宴会或节庆时,就会以大钟宅来代替。果园附近的树林较密、地也较广,我知道那一直是瑞琪儿最喜欢的地方。

在那儿找到她后,我便往她的方向走去,并大喊:“你听说过那个新闻了吗?”

“新闻?什么新闻?”

“泰玛莉丝和佳斯顿.马奇蒙都不见了,他们俩一定一起走了。”

“噢,不可能的!”她大叫。

“这件事是满巧合的……两个人都同时离开。”

“他们俩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能?”

“他不会……”

“他在舞会中和她一起跳舞的次数比谁都来得多。”

“那也是不得已的,因为主办者是圣奥比家族,所以他才不得不常过去邀泰玛莉丝一起跳。”

“我相信他们俩是在一起的。”

“等佳斯顿.马奇蒙回来不就真相大白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但,他们俩……一块儿失踪了!”

“这之中一定有什么原因的。”

她的眼睛盯着果园内的小溪流,脸上带着像是被人遗弃的焦虑神情。

她说对了。他的确回来了,而且还是和泰玛莉丝一块儿回来的。泰玛莉丝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彩,左手第三个指头上有个金戒子,她说生活真是太奇妙了,如今她已是佳斯顿.马奇蒙太太。格兰塔葛林是最方便、最容易安排一处婚礼的地方,所以她和佳斯顿.马奇蒙决定一起私奔到那里,完成他们的终身大事,以省去所有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心一意想结合,不愿为任何事拖延。

整个哈普葛林都为之兴奋不已;这可算是继大钟宅马厩内,乔修杜利恩上吊自杀后,最具戏剧化的事件了。

“在这里连这样的事都能发生!”莉莉说。“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苏菲姨妈说这件事很不寻常。

“他们为什么要私奔?如果他有自己说得那么好,就应该不会有人反对这件事;安排一场盛大的婚礼对圣奥比夫人而言是最佳良药,而且,我相信泰玛莉丝也一定会喜欢。这件事看来有点狡猾,看来这位男士不愿太多人干涉。”

佳斯顿.马奇蒙和新娘一起住在圣奥比邸园,打算一直住到他把所有的事处理好了,再搬回他们自己的家。

他们回来的隔一天,我看到克里斯派骑着马正才从达维兹回来,他见到我便停住马然后跳了下来。

“你确定对泰玛莉丝的计划完全不知情?”他问道。

“百分之百确定。”

“所以她连暗示也没有?”

“当然没有。”

他看起来非常生气。

我说:“她不是很快乐了吗?这就是她所要追求的。”

他目视前方,嘴巴成一直线。“她真是彻底地愚昧、无知,”他说。“这种感情用事的举动可能会毁了她的一生。天啊,她才离开学校不久。”

我感到一股愤慨之气由心中升起,这就是他对我的看法——一个才刚离开学校不久的小女孩!

“但,他们很相爱!”我说。

“相爱?”他轻蔑地反驳道。

“也许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有些人的确会为了某人而疯狂地陷入爱河。”

他不耐烦地看着我。“如果她曾给过你什么暗示,你就该来警告我或任何人。”

“她没有,我早告诉过你几百次了。而且,即使她把心里的话说给我听,为什么我就得向你报告?你搞不好会因而从中作梗,试着破坏他们俩。”

我带着沮丧的心情离开那里,他对别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在乎,我才刚开始认为他也许对我有兴趣——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我想那可能是因为我常去拜访露西和佛萝拉.莲的关系。他依然是那位转身伤我的人,我几乎可听到他说:“那个没特色的孩子是谁……”

自从泰玛莉丝回来后,我就没看过瑞琪儿了;有一天下午我决定到大钟宅看她。

我在果园的小溪流边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却被她身上所散发出的那颓丧气氛吓到了。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然后说:“瑞琪儿,你怎么了?”

“你知道泰玛莉丝和佳斯顿已经结婚的消息了。”

“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

“我真的无法相信这件事,佛莱迪,当他们一起离开时……”

“我想当时我们已猜出可能会有这种结果了。”

她陷入沉默之中,我说:“瑞琪儿,你爱上他了吗?”

我用手环住她,她全身都在颤抖。

我突发灵感地接下去说:“他让你相信……”

她点了点头。

“我从不觉得他是那种真诚可靠的老实人,”我说。“苏菲姨妈和莉莉都认为他只会在女孩子面前大肆吹嘘,这种人所说的话不代表任何意义,不值得你为他心伤。”

“那些话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瑞琪儿说。

“你是说……”

“他一直告诉我:他是真心地爱着我。但,他指的事实上是泰玛莉丝。”

“那天晚上的舞会中,他和她跳了好几支舞并且和她一块儿用餐。”

“当初我以为那只是……”

“你还不了解他所说的那些甜言和蜜语不代表任何事吗?”

“不是这样的,佛莱迪……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很特别,也很认真。但,他却抽手离去和泰玛莉丝结婚了。”

“可怜的瑞琪儿,你不明白,这一切并不代表什么,不具任何意义。”

“有的,有的!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份爱。”

“那么他为什么……为什么娶泰玛莉丝?”

“我猜是因为她的身世和地位,她不是很富有吗?她将会有一大笔财产,她是圣奥比家族的一员。”

“如果原因真是如此,那能脱离他也算是你的幸运了。他和丹尼尔不同,丹尼尔才不在乎你能给他什么,他是真心的爱着你。”

“佛莱迪,你说起话来还真像个老姨妈;这些事你是不会懂的。”

“我了解!他让你觉得他爱上你,然后却又跑去娶泰玛莉丝。”

她绝望地说:“没错,一点也没错。他就是这么对我的。”

“那么,你很幸运能离开他;而泰玛莉丝才是那个该担心的人。”

“我愿付出一切的代价,只求能换取她目前的状况。”

“理智点!丹尼尔深深地爱着你,而你也喜欢他,他那么好的人一定会是个体贴的好丈夫。哎,我知道他的舞跳得不好,没有四处旅行,而且待人处世也没那么圆滑,但这些并非必要之条件,最重要的是善良……忠贞。”

“佛莱迪,别再继续说教了,我会受不了的。”

“好吧,”我说。“不过我很庆幸他娶的不是你。事实上,我认为泰玛莉丝犯了个很大的错,而她的哥哥克里斯派.圣奥比也和我有同感。”

我们在那儿坐很久,看着小溪流的韵动,默默地什么话也不说。

我对瑞琪儿感到非常地不安。

圣奥比夫人的情绪反应很大,在格兰塔葛林结婚是很好,但她更喜欢在我们自己的教堂举行正式的婚礼。泰玛莉丝和佳斯顿俩都同意这个见解,于是就马上安排一场婚礼。

圣奥比夫人的健康情形进步得相当快,她已为泰玛莉丝安排了好几场舞会,努力地想把她女儿引进社交圈。不过泰玛莉丝的棋先一步,使得她的计划变得毫无必要了。

这场婚礼当然不是她心目中理想的婚礼,如果她有更多的时间,她会把它做得更好;但她想尽快完成结婚仪式,以免有人会否认先前那个简单的婚礼,认为那是伪装的。

教堂已正式宣布这个婚礼;我是伴娘,而雷凡伦.海瑟林顿则为仪式的主持人。泰玛莉丝身上那件丝绸制的蕾丝礼服,是她母亲当年结婚时所穿的;圣奥比夫人认为光只是教堂仪式似乎不够,所以决定会后再到圣奥比邸园设宴庆祝。

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对泰玛莉丝和佳斯顿.马奇蒙结婚的事实存有任何质疑。

瑞琪儿并没有出席这场婚礼;就我们所知,她的身体不舒服。她和我一向就比和泰玛莉丝来得亲,我真的很担心她——那天坐在小溪流旁时,她眼里悲痛的神情使我不安——久久不能释怀,她的影像在整个招待会上不断地浮现在我脑中。

庆宴结束后,苏菲姨妈和我一起回家,而我的心仍挂在瑞琪儿身上,我有个不祥的预感——瑞琪儿可能出了什么事。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我知道若是看不到瑞琪儿,我是无法平静的;于是我溜出了山梨之屋,跑到大钟宅去。

我必须经过那个马厩。当我跑近马厩时,心里不禁惊慌了起来,那扇一向深锁的门,如今已打开了。

我停下来看它,感到一股嫌恶之痛涌上心胸,这个地方让我恐惧得全身都会发抖。好像我一推开那扇门就会看到杜利恩先生上吊在那里,用着他那双恐怖的眼睛瞪着我——告诉我这一切的错都是我造成的。

这太愚蠢了,那当然不是我的错;克里斯派已经清楚地告诉过我:这样想就太傻了。

就在我迟疑地站在那儿时,一阵微风把门打开了点,并发出吱吱地声响。

是谁,为何在这时候打开这扇门?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奇怪的灵感想跑来大钟宅?

我感觉到瑞琪儿正处于危险之中,她需要我。

我下定决心走向马厩,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瑞琪儿!”我大叫。

她正坐在地上,手上拿着绳子。

“你在干嘛?”我大声说。

她生气地说:“你来这里干嘛?”

“我必须来找你,我感觉到你在叫我,然后我看到马厩的门是开着的。”

“你该离开了。”

“不,我不会走。你在这可怕的地方做什么?”

她默默地看着手上的绳子,没回答。

“瑞琪儿!”我大喊。

“都是他造成的,”她说。“看来这似乎是唯一的解决途径。”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佛莱迪,我不想待在这个世上了,我无法忍受这一切,太可怕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受不了,我不能承受即将发生的事,我不想活了。”

“别乱说了。人们都得活着面对未来,是不是和泰玛莉丝与佳斯顿有关?他的甜言蜜语让你相信你是他所爱的人。我认为没和他有任何牵扯算是幸运的了,你只要这么想就会好过些。”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不能这么想,”我继续说。“这个恐怖的地方……我无法忍受,我们离开吧!跟我来,我们到果园谈。”

“没什么好谈的了,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没有用的。”

“或许我们会谈出什么结果来。”

她摇摇头。

“反正我还是要试试看,”我坚持地说。“但,不是在这里,我受不了这个地方。跟我来,让我们到别的地方谈。”

我把她手中的绳子拿走,丢到角落去;然后挽着她的手,继续说:“你有马厩的钥匙吗?”

她把它从衣服上的口袋里取出,拿给我。我挽着她走出去,当我回头看那些屋椽时,我几乎看到杜利恩先生那双邪恶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关上门后便紧紧地锁住它,然后再把钥匙放入口袋里。

“现在,我们到果园谈吧!”我说。

我们坐在那里,她全身都在颤抖着;我试着不去想像她的身体吊在屋椽下,无力地摆动着……她会这么做吗?以当时她的心境而言——失魂落魄、郁郁不乐,她真的不想活在这世上——她会这么做的。

我知道必须来看她,幸好我及时赶到;我们俩之间有份很特殊的情谊,如今我在这里照顾她。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比你想的还要糟,你以为我只不过是被抛弃。”

“他说过要娶你吗?,”

“呃,没有很确切地……”

“暗示过吗?”

她点头。“我以为我们就要结婚了,所以我才……我以为这是很自然的……所以,佛莱迪,这不单只是他娶了泰玛莉丝的问题,我……怀孕了。”

我被吓到了。我惊恐地瞪着小溪流,不敢直视瑞琪儿,怕她看出我眼中的惊吓。

“你……你打算怎么办?”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也看到我打算怎么做了,这是唯一解决的方法。”

“不是的,这不是唯一的方法。”

“还有什么办法?”

“人们有生育小孩的权利。”

“当然了,在已婚的情况下,这会是个大好消息,如果不是……那就成了罪恶,一辈子都洗不掉的耻辱。”

“不会的,有时候结局会好得令你无法想像。泰玛莉丝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知道。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人知道。”

“他……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他……太卑鄙了。”

“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不能改变任何事实。”

“没错,如今他已娶了泰玛莉丝。噢,瑞琪儿,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想不出有什么可行之法,佛莱迪,这就是为什么我……”

“你绝对不可以这么做,否则大家都会知道,到时候还不是……”

“至少我不会在这里忍受这些。”

“一定有什么方法的。”

“什么方法?我连一个都想不出来。”

“如果你告诉他呢?”

“那有什么用?”

“噢,可怜的瑞琪儿!不过,我们一定会有法子的。可惜主角不是丹尼尔。”

“丹尼尔?”

“丹尼尔的为人那么好,他是不会像佳斯顿.马奇蒙一样卑劣的,那个小人,怎么会有人在乎他呢?”

“他非常地迷人……与众不同。”

由于我心里有个模糊的点子,一直试着想理出一个头绪来,所以就没注意到她在说些什么。我想着那个线索。

“我想不出什么解决之道,”她说。“佛莱迪,我不能面对这个事实,我可以想像哈普葛林村里的每个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丑闻……耻辱……”

我说:“别那么早下定断,也别采取任何行动,答应我好吗?明天我来之前别做任何傻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好不好?”

“你在想什么?”

“我想这件事应该可以解决的。”

“你的意思是……?”

“我还不确定,只求你先答应我一件事——见到我之前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我什么时候会再看到你?”

“很快。我向你发誓。”

“明天?”

“对,明天。这是个秘密,拜托你千万别做傻事,或许这会是个万无一失的好方法。”

“你不会要去找佳斯顿吧?”

“当然不会!我不想再见到他了,请你相信我,瑞琪儿。”

“佛莱迪,我真的不认为……”

“你想想,为什么我会正好及时赶到马廊?因为命运驱使我这么做,告诉我这件事非常重要;因为我们之间有种特别不寻常的关系。我有个点子,可能有希望把问题解决,请你务必照着我的话做,相信我,瑞琪儿。”

她点点头说:“那么就到明天再说吧!”

于是我便离开她。当我从大钟宅跑向格林多牧场时,我感到口袋里的钥匙上上下下地震动着。

我一路祈祷,拜托让丹尼尔在那里!拜托,求求祢,神啊!让他待在家里。

我的祷告灵验了,当我跑到牧场的那幢农宅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

“噢,丹尼尔!”我气喘吁吁地说。“我真高兴看到你,有件事情很重要,我必须和你谈谈。”

“亲爱的佛莱迪……”他说。

“是有关瑞琪儿的事,”我说。“我非常非常地担心她,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谈谈?”

他一听到瑞琪儿的名字,表情马上警觉了起来。

“到我的工作室谈好了,”他说。“就在这附近。”

我跟着他走,工作室里有两张凳子及一张长桌,桌上摆了许多不同的工具。

“好了,”他说。“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匆忙?”

“她……她打算上吊自杀。”

“什么!”

“丹尼尔,我恐怕她真会这么做。她非常、非常地不快乐;我知道你爱她,我也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二短,我会受不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和佳斯顿.马奇蒙有关。”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苍白,拳头紧紧地握着。

“他做了什么事?”

“他娶了泰玛莉丝。”

“那和瑞琪儿有什么关连?”

“她以为他会娶她。”

“我的天。”他平静地说。

“他是个……专门调戏良家妇女的人,他对瑞琪儿频频地献殷勤……”我犹豫着;

心里又默默地祈祷:主啊!求求祢,让我有信心,完成这件事;我必须向他坦白这一切……为了瑞琪儿,我必须让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方法,非成功不可;如果他不帮忙,那么她一定会自尽的。

我硬着头皮再说一遍。“她……她怀孕了,我在杜利恩先生上吊自尽的马厩里找到她。有个力量引导着我,我们俩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丹尼尔,我愿为瑞琪儿做任何事,我想你也是如此的。”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看,我想他是吓到了,他很害怕,他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地爱她。

“她无法面对这件事,丹尼尔,”我恳求他。“她无法……单独,一个人面对这件事。”

“在那个马厩,”他喃喃自语道。“当初杜利恩先生……”

“她当时心里一定有这个想法,她几乎那么做了,丹尼尔,如果我没及时赶到……”

“瑞琪儿……”他喃喃自语道。

“她是那么地不快乐,噢,我真是恨死那个男人了!”

沉寂好像延续了一辈于久般,然后我说:“真希望她没来到这里。我以为你对她的爱足够抵挡一切的阻碍,你不是曾向她求过婚吗?”

“她不接受,因为那个男人的关系……”

“人非圣贤,怎会不犯错呢?丹尼尔,如果你是真心爱她……我以为你是认真的,所以我才来找你;我以为你是诚心诚意地爱着她,你会愿意娶她,这样一来小孩子的事就可解决了。”

我扯太远了,在这出悲剧中我所扮演的角色——在毫无其他选择下——很快地已逐渐地在消失中,如今我已开始在试着安排别人的生活,这实在是太自大、太多管闲事了……但,瑞琪儿的生命正系在那条绳上。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想你会认为这不关我的事,但她是我的朋友,我非常地……在乎她,当我知道有解决的方式时,我是不会放弃,而让她就这样死去的。”

接下来,丹尼尔终于说话了。“你是个好女孩,”他说。“你来找我是对的。”

“噢,丹尼尔,你是认真的吗?那你是会娶她了?噢,谢谢你……谢谢你。”

他说:“我会去看她的。”

“没多少时间了,我很不放心把她留在那里,丹尼尔……你能不能马上动身?”

“当然了,我马上去。”他说。

他把我放在前面,然后我们一起骑着马往大钟宅方向离去。

等到我们一到那里,下了马后,他便转身告诉我说:“佛莱迪,你先回去,让我单独去找瑞琪儿谈。回牧场前我会先过去找你的。”

“哦,丹尼尔……谢谢你……谢谢你。”

我的双唇颤抖着,并一直不断地祈祷,希望一切都能如我所愿。

他看了我一会儿,我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已被我感动了。

然后他亲吻我的额头,说:“你真是个好女孩。”

他转身往大钟宅走去,我则跑回家直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连苏菲姨妈都不知情。

一个月后,丹尼尔和瑞琪儿结婚了。由于时间很急迫,教堂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宣布这场婚礼,所以典礼进行得很平静。我注意到在这段期间,人们交头接耳地点着头、低声地揣测这场仓促的婚礼背后所隐藏的原因。

丹尼尔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我则感到很快乐。我为自己想出的解决方法感到非常骄傲、非常满意,因为不愉快已经成历史了。我够成熟也够明智,能看出丹尼尔是个不寻常的男人,这件事幸好有他伸手帮助;我亲眼目睹了这场罕见的意外,例如他那无私忘我的爱,我深深觉得瑞琪儿能拥有他及他的心真的是非常幸运。

我把这想法告诉瑞琪儿,而她也同意我的看法。她说: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丹尼尔为她所付出的一切——而且一点也不求回报。终她一生,她会尽全力做好他的妻子,以报答他的恩情。

泰玛莉丝呢?她的生活又是如何呢?

她和佳斯顿仍继续住在圣奥比邸园。佳斯顿使出浑身解数想讨好圣奥比夫人,而我听说圣奥比夫人也的确很喜欢他。不过,他和克里斯派之间的冷墙依然还存在着;克里斯派天生疑心病就重,我相信他一定反覆地问自己:为什么佳斯顿要这么匆促地结婚。

我真怀疑如果他知道瑞琪儿肚子里怀的小孩是佳斯顿的,会有何反应?

几年前,我就粗略地了解到古塚树林不幸事件背后,隐藏着生命中丑陋的一面。如今我的见识可又增广了。

瑞琪儿的确是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完成终身大事;可是,泰玛莉丝呢?也许她现在很满足,但和佳斯顿那种人一块生活,会幸福吗?

我常常想到当初在舞会时,我们这群女孩曾编织着——社交生活和人际关系,婚姻和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之类的事;我不禁怀疑能实现的到底有几个?

对瑞琪儿及那未出世的宝宝而言,这些都已成了回忆;对自谦、仁慈的丹尼尔而言,毫无疑问的,这个宝宝将像面镜子般提醒他,瑞琪儿和佳斯顿曾在一起的事实。

但,对泰玛莉丝而言,她却必须和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但却背着她和别的女人做爱——的男人一起生活。

克里斯派对佳斯顿的态度极为冷漠,使我怀疑他是否发现了什么;我对佳斯顿的看法是:无恶不做。法国和苏格兰的那些财产详情如何?真的是存在的吗?他是否怕被人发现自己虚张不实的真面目,所以才想出此计策,以保住泰玛莉丝及她的财产?

这算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我去访视泰玛莉丝,她好像有点儿改变了,变得比较热情;常常是笑容满面,春风得意的样子,不过我怀疑这表面所呈现的可信度有多高?她一直宣称生活美满如意,这样是不是太刻意了点?

我问她是否她和佳斯顿将在圣奥比邸园定居下来。

“噢,当然不是,”她回答道。“我们还在考虑,反正在这里过得这么快乐!我们还没下定决心住在那里,所以这段期间圣奥比邸园就成了最佳暂居的地方了。”

“我也认为这里会是最适合的地方!”我回应她的话。“你们不会想到国外定居吧?例如法国的那幢房子?”

“喔,你可能已经忘记,佳斯顿把它卖掉了;我们可能会在那儿买一幢。”

“那苏格兰的房地产呢?”我继续问。

“也正在进行买卖交易中,否则我们现在就住在那儿了。我母亲对这件事最高兴了,她非常喜欢佳斯顿。”

“那克里斯派呢?”我问道。

“哦,你是知道的,克里斯派除了邸园内的事之外,什么都不喜欢。”

她是真的快乐吗?她的这席谈话是否有什么不安的暗示呢?

对我而言,有一大堆事都还是不确定的。本来苏菲姨妈认为既然圣奥比邸园将会有几场舞会,那么我应有更多机会认识些男孩子;不过,泰玛莉丝一结婚,就没有必要再办了。

海瑟林顿来找我,她说我必须加重自己的身份,尽心为哈普葛林出一点心意。这表示我必须加入缝纫行列,为远在非洲的那些穷得没衣服穿的人做外套;我必须帮忙推广义卖活动及年度庆祝会;我必须加入糕点竞赛评审委员会组织且成为插花班的学员。

苏菲姨妈刚听到这消息很兴奋,但事后想了想又觉得这和她为我安排的计划有出入。

我说:“我一定得找些事做,我是指工作之类的事,否则我会把你吃垮了。”

“吃垮!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的日子没有我之前那么好过,所以一定是我加重了你的负担。”

“没这回事,你是我意外的收获。”

“而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我回应地说。“我真的想做些事,最好也能赚一些钱,你带给我这么多。”

“你也带给我很多。不过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想让自己提早老化,成为乡村生活的殉道者,成为穆德.海瑟林顿第二。”

“我一直在想自己能做什么,或许可以找类似像家庭老师或女伴的工作。”

苏菲姨妈看来像是被吓到了。“让其他那些有教养的女士去做吧!但,我真的无法想像你照顾那些恣意妄为的小孩,或乖张易怒的老人。”

“反正我不像多数人般一成不变,开始的那阵子可能会满新鲜的;以后如果我不喜欢,我总是可以离开的,到时至少会存下一点钱。”

“忘了这个想法吧,我已经开始想你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一定会有解决之道。”

距离瑞琪儿的宝宝出世时间已渐渐逼近,我到她那儿去探望她。

她说:“要不为宝宝的事开心是不可能的;佛莱迪,我真的好爱宝宝,很奇怪吧,因为这明明是……”

“一点也不奇怪,这是人的天性,这个小孩是你的,等到他一出世就也是丹尼尔的了。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绝对不能说出去。”

“一个绝对不能说的秘密。”她说。

我的心思立刻飞到莲家的育婴室,还有墙上那幅七鹊图。

“这是首古诗。”我说。

“我知道,”瑞琪儿说。“我一直怀疑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你觉得那个诗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我猜大概是任何秘密的统称吧!”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提醒我该尽早去看佛萝拉。可怜的佛萝拉,时间的飞逝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她将一辈子活在过去中。

瑞琪儿说:“我正试着把他彻彻底底地赶出记忆里,当初相信他真的是太傻了,如今我已可以看清事实,我相信他是为了泰玛莉丝的钱而和她结婚的。”

“可怜的泰玛莉丝。”我说。

“的确,如今我也这么觉得了。”

“而你,瑞琪儿,有个真心爱你的男人和你长相厮守。”

她点着头。我知道她并不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快乐中;不过眼前的她已和当初我在马厩发现,手上拿着绳子的女孩大不相同了。

不久,我又去拜访泰玛莉丝。她穿着淡紫色的丝质礼服,上面缀饰着精细的蕾丝花边,样子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佛莱迪,你来做什么?”她想知道我的理由。

“我才刚从缝纫行列那边忙完。”

她扮了个鬼脸,说:“真有趣!我想穆德.海瑟林顿小姐不会这么轻意地放过你的。”

“她的要求相当严格。”

“你打算再让她控制多久?”

“不久了,再过一阵子我打算找份工作做。”

“什么样的工作?”

“我还没决定。那些受过教育的年轻小女孩能做些什么?你不知道?好吧,我告诉你:她们只能从家庭教师或女伴看护中任选一样。除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外,其他的连想都不用想了。”

“哦,别说了,”泰玛莉丝大叫。“看!克里斯派往这边走来了。”

他走了进来,然后对着我说:“午安。我看到你来了,猜想你一定在泰玛莉丝这里。”

“她刚刚才告诉我,她想去找家庭教师或女伴看护之类的工作。”泰玛莉丝说。

“照顾别人的孩子,或服侍一些老女人。”

“教导小孩子可能满有成就感的。”我说。

“或许是对那些经你指导而获利的小孩而言。但,你呢?当人们不需要家庭教师时,她就得收拾行李,马上离开。”

“哪一种职业不是如此?”

“家庭教师的需求期都是有限定的,我不认为可以把它当成是一种事业。”

“我没有太多选择的自由,目前为止只有家庭教师和女伴看护这两条路。”

“第二项比第一项更糟,需要女伴看护的人通常都是一天到晚爱发牢骚,这种人是很费精神的。”

“也许有些人不会如此。”

“如果我是个正在寻找事业方向的年轻女孩,我是不会选择这个机会的。”

“唉呀!可惜你不是。”

泰玛莉丝爆出一阵大笑,他耸耸肩,我们就把话题转开了。

他离开不久后,我便回山梨之屋了。我坐在窗子旁,两眼直视着古塚树林。

我进去画室时,苏菲姨妈正好在喝茶。我常到教会去帮忙插花的事宜,由缪德莉.克莱费尔督导;她的祖先混有法国血统,所以在吃的方面特别考究。

我感到相当疲倦——和身体的损耗无关,而是因为无法发挥己长,觉得自己很愚蠢。我每天都反覆不断地问自己:到底要往哪条路走。我很惊讶地看到克里斯派和苏菲姨妈在一块儿,而她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哦,弗雷德莉卡来了,”她说。“圣奥比先生和我在讨论他的一个构想。”

“很抱歉打扰你们,”我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这是有关于你的事,过来这边坐,我知道你想喝杯茶。”

我拿起她为我倒的茶,然后看到她对着克里斯派微笑。

“这只是一个构想,”他说。“我想你应该会有兴趣的。你知道马里特夫妇?他是帮我管理邸园的两人之一,而马里特夫人则对他的事业辅助很大;下星期底他们俩将要动身前往澳洲,他的哥哥在那儿有个牧场,长久以来一直试着说服他们过去一起经营,如今他们总算下定了决心。”

“我是有听说过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我说。

“马里特是个好伙伴,有人已经代理他的职位了,所以这不在重点之下;主要是马里特夫人,她对他的帮助很大,而我们也因此受益不小。”

“妻子通常都帮上了大忙,”苏菲姨妈下评断道。“而且都得等到不在后才被肯定。”

他勉强地笑了一笑。“的确,这么指责一点也不为过。马里特非常优秀,但马里特夫人有自己的一套,我想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女性的体贴’。有时马里特的态度会有些粗暴,他不太爱讲话,一开口又直言不讳;而她的人际关系处理得相当得体,也比较知道邸园边缘的那些村舍……依莉沙白时代的房屋,最需要的是什么。她了解如何不让它们失去其格调;相反地,马里特会尽量以低价花费来做评估,而此举可能不适合那些村舍。她让那些佃户为自己的租地感到骄傲,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苏菲姨妈自命不凡、沾沾自喜地坐在那儿,而我则怀疑着这段谈话到底目的何在?

“事实上,”克里斯派继续说。“听到你说起有意从事家庭教师或女伴看护之职,我个人认为这个工作可能更适合你。”

“适合我?你的意思是……”

“我在想不知你是否愿意代马里特夫人之职,这表示你将得了解所有的地产,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人’——有技巧地和他们交涉。詹姆士.波林已经代替马里特之职,所以你将和他互相配合、共事,你觉得如何?”

“这真的是个惊人的消息,我不确定真正的工作内容,且也不知自己能否胜任。”

“呃,你不是一直对古建筑物很有兴趣吗?”苏菲姨妈说。“而且你向来和人们都处得很好。”

“你可以先试试,”克里斯派说。“如果真的不喜欢,到时候再放弃也不迟。汤姆.马森是理财的,你可以过去和他谈谈薪资的问题。试试看好吗?也许你会发现这比烦人的小鬼头,或罗唆的老女人好多了。”

“我想我应该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工作,”我说。“我不确定自己够不够资格接受它。”

“这点不久就可以知道了。我想你会越做越有兴趣,邸园里有些房子历史都很悠久,我们必须想办法在不破坏古迹构架的原则下,尽量提升房子居住的品质,使住在里面的人更舒适。当时的人懂得如何建造这么坚固的房子,所以才能使它们在历经这么多年后,还能坚决地站立在那儿,而如今我们这些后代的子孙,已开始重视其价值了。”

“我想像不出来能做些什么?”

“很简单,你得去认识他们。你以公务的身份前往拜访他们,很热诚地听他们聊起任何的事,我们必须维持其良好的秩序;他们什么都可能会要求,所以你得解释为什么这么要求无法完成。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无论如何,除非亲身去体验,否则你是无法下决心做或不做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听起来很棒。”苏菲姨妈说。

“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开始去做?”我问。

“越快越好。你何不去看看汤姆.马森和詹姆士.波林?他们会把详细情形告诉你的。”

“谢谢你能想到我。”我说。

“我当然会想到你,”他说:“我们需要找个人来补马里特夫人的位子。”

他离开后,我们依然坐在那里听着路上传来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而消失。苏菲姨妈笑着。

“太好了!”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简直无法相信。”

“这工作听起来很温馨。”

“太不可思议了。我怎么会知道地产方面的事?”

“你为何不试着去学?他是我所谓的那种‘神秘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永远也搞不清他的心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想他的所作所为背后都隐藏些原因。”

“那这件事背后的原因呢?”

她心照不宣地看着我。“我的见解是:他对你很有兴趣,不喜欢你要离开的那个主意,家庭教师的事一直像刺般困扰着他。”

“你是说他自创这份工作,好把我留在这里?这太怪异了,还是从苏菲姨妈你口中说出。”

“他当然有他的理由,我揣测他的想法是:必须留意、照顾你。这和过去的……”

“你是指古塚树林的事吗?”

“这件事我们谁也忘不了,影响的程度也都是相等的,这么说吧!因为那件事的发生,使得他对你特别有兴趣,而他认为就这样让你去进行那些冒险的计划是不对的。”

“冒险的计划?当家庭教师?”

“他是这么认为,别忘了他曾救过你。在这种事情发生过后,人们通常会有很强烈的感觉的。”

“很难想像除了邸园以外,他还会对任何事有强烈的感觉。”

“如今他的心里的确是想着邸园的——他心爱的依莉沙白时代的村舍之类的事。”

好一会儿,我们俩都默默地想着。

我说:“我要留下来,这些听起来真的挺有趣的。”

“我也这么认为。”。苏菲姨妈说。

隔天,我就到圣奥比邸园办公室和汤姆.马森见面。他的个儿高高的,中年人,看起来很活泼。

“圣奥比先生告诉我你今天会来,”他说。“他认为马里特夫人是她先生的左右手,帮了很多忙,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我们都会想念她的。你就当詹姆士.波林的助理,马里特短期间内还会来办公室帮忙,你最好能和她谈谈,以便摸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

“好的,”我说。“到现在我对将来份内之事都还模模糊糊的呢!”

“这份工作应该不会太艰难,我们发现有她在,事情的进行会比较顺利,你最好直接和她谈;在这段期间,我们可先解决其他的细节问题。”

他告诉我邸园的一些条规:工作时数很有弹性,任何时间都有可能会有人要和我见面,而我必须在每个紧急事件发生时前往处理,有匹马将可供我使用,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有马车及一匹小马。我们讨论薪资方面的问题,然后他问我有没有任何疑问,我说没有,我觉得好像没多少线索可挖掘。

马里特夫人来了。

“噢,哈罗,海曼小姐,”她说。“我听说你将来代我的职位。”

“是的,而且我很急着想知道工作的内容是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完全搞清楚呢!”

她的脸蛋看起来清新可人,态度也相当随和,看得出为什么人们都很喜欢她。

她说:“开始都是这样子的。帮忙我先生没多久之后,我发现有某些特定的事情对佃户不是很适合,所以我对这个工作越来越有兴趣。邸园内有好几户需缴税的村舍,我们必须确定佃户们将它们整理得很好;我觉得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抱着‘反正只要一失业就得搬’的观念,所以使他们不去在乎这些事。你必须让他们把要修补的地方都向你报告;然后还有抱怨及小争论,你当然也得摆平这些,你必须去认识、了解他们……那些真正有委屈的人,和那些有抱怨及诉苦嗜好的人。我总是努力地让他们保持愉快的心情,也让他们为自己的窝感到骄傲,这其中包含着很多。我的职责之一是确定每个人在圣诞节时都有个提篮,且里面都装满了他们所要的东西。几年前这些人连煤炭都不足,如今我却发现他们的柜子里满满都是棉被。他们其中有些人很……骄傲;当然了,也有些是乞丐,他们骄傲得开不出口,所以你得去让那些富有的人捐出一部分的资产。我这样说你是不是比较有概念了?”

“噢,是的。”

“到时候你就会认识他们了。我们的目标是使整个邸园都能乐融融地,这是让事情运作顺利的最佳方法。我会把我的笔记簿给你,里面记录着每个人的小档案。”

“谢谢你。”

“别担心,会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的。我敢说波林先生会让你忙个不停的,我先生就是这么对我的;他的确是需要一个助手,我保证你一定会忙得天昏地暗的。”

“这份工作听起来颇不寻常的。”

“你是说雇用一个女人吗?男人通常都认为女人成不了大事,圣奥比先生可不这么想,他说我可运用所谓‘女性的直觉’去了解他们。我相信你也会成功的。”

她把笔记簿交给我,我大约地流览了一逼,正好看到一则有关矮桑树村舍的小记。

“这是莲家。”我说。

“可怜的佛萝拉,我不太和她们交涉,通常都是由圣奥比先生来照料她们,这是他的愿望。”

“我知道他把她们俩照顾得很好。”

“露西小姐曾是他的保姆。在这之前照顾他的人是佛萝拉小姐,这真是件悲伤的事。”

“你一定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们了。”

“自从我嫁到这里来后。”

“所以你所认识的佛萝拉小姐一直到现在都没变?”

“是的。早在克里斯派还是个婴儿时,她就发疯了。”

“我常在想是不是该为佛萝拉小姐做些什么事。”

“例如什么样的事呢?”

“我想是否该到她家去告诉她,她所珍爱的娃娃根本不是个婴儿——而只不过是个洋娃娃罢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行,如果这对她有益,她姊姊老早就会想到这一招了,她把她照顾得很好。”

我问她临走的感言。

“很复杂。我丈夫急着想走,他认为那里的机会很好;他哥哥到那里后,如今已有一块肥沃的土地了。那里的土地很便宜,只要你肯努力工作收获一定会很大。”

“我想这一定很有挑战性。”我说。

她也同意这点。

波林先生来后,我和他谈了很久。

他很年轻,我想大概才二十出头吧!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友善及快乐,和他共事的疑惧马上云飞四散。

他说:“你可以帮我做帐,这并不表示我们这部门有太多帐要处理,而是帐单总是零零散散地,而且算术也不是我的专门;还有信件需要处理。马里特说要忙的事情有一大堆,所以我需要你尽全力帮忙。”

“我恐怕没什么经验。”

“我相信这点很快就会被我们克服。”

当我回到家时,苏菲姨妈已等不及想知道所有的进展,我告诉她这真的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而不是如她凭空想像的梦——克里斯派为了留住我而塞给我的工作。

“这不是件挂名的差事,”我冷静地告诉她。“我想到时候我会忙得喘不过气来。”

“我很高兴,”她回应我说。“我确实不要你离开,而且也不认为你适合家庭教师的工作。”

正文 第六章 丹妮儿

于是我便在圣奥比邸园工作了。

第一天早上詹姆士.波林便帮了我很多忙,他拿了些文件档案及帐簿让我看,并在他的指示下写了几封信。他拿一张邸园的地图给我看,地产的面积比我想像得大多了。

“你干脆骑马去看视那些村舍好了,”他建议道。“你知道的,就是邸园角落的那排都铎式房屋。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是来代马里特夫人之职的人,他们都很喜欢她;她天生富有怜悯之心,而我看得出来你也同样具有此特质,这就是圣奥比先生选用你的原因。这样好了,我和你一起过去,顺便把你介给他们。”

这真是个好主意。

“你喜欢骑什么样的马?”我们走往马厩时,他问我。

“不要太活泼的。我在五年多前来到哈普葛林后才开始骑马的。”

“噢,我懂了,我们会找到合适的马,到时后它就会习惯你了。我和迪克或查理谈谈,你可以信任他们对马的眼光。”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很快便骑着马在邸园里穿梭了。他带我到几个他认为我有必要知道的地方。

“这个地方所牵涉到的工作很多,”他说。“我很久没到这里来了,不过可看出圣奥比先生把这块地产照顾得相当好,我猜想他父亲一定是放着事业不顾,任它消沉。”

“是的,我也听说过这件事了。”

“所以他没遗传到他父亲的这一点,算来是邸园的一大福气。邸园里大部分的房屋都是属于圣奥比家族的财产,不过有些牧场已被圣奥比先生的父亲卖掉了,像格林多牧场就是个例子;他们将那地方买下后,亚奇.格林多还把它经营得有声有色的。”

“他最近和我一位女友的姨妈结婚了。”我告诉他。

“是的,他如今已搬到大钟宅去享受退休的日子了,不过他的两个儿子也接管得很好。今天早上,我看我们就好好地探视一下那列都铎式的村舍。”

村舍的旧式红砖、格子窗及悬垂的三角墙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相当美丽,我相信屋内一定光线不足;那里一共有六户房子,每一幢的四周都有一点小空地,它们就是所谓的“老房舍”,我已看过好几次了。

“真漂亮。”我说。

“祖先们知道如何建造出真正的房屋,想一想这么多年来它们一直坚持地站在这里……而在天地间它们小得微不足道。很典雅吧?不过,有些人抱怨里面太暗了。”

“不可能对这些窗子做任何改变的。”

“这会是违法的,你赞成吗?”

“十分赞成。能住在光线充足的地方当然很好,但,像这样的房子,即使是不方便也得保有它的美丽。”

“你不久就会认识这些佃户了。圣奥比先生喜欢整个社区像一个大家庭般,他说这样才是让他们提高工作效率的方法;很多人都在牧场工作……约有十分之一……除了那些忠心耿耿在家享清福的老仆人外。首先我们先去看潘太太,她一定在家里的,那个可怜的老人如今已卧床不起了;她的丈夫在邸园工作,而她则待在家里,访客对她来说很重要,白天时门都只上闩,中午她的媳妇都会出其不意地带来一份热腾腾的午餐。她最会向人哀诉了,但在她的处境下,谁又何尝不会如此?”

他拉开门闩并喊着:“潘太太,詹姆士.波林和海曼小姐来看你,可以进去吗?”

“你们不是进来了吗?”一个尖利的声音传了出来。

“那,你是高兴看到我们来了?”

“进来吧,”她说。“顺便把门也带上。”

床和窗子很近,以便她可看到外面的世界。她老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泛白的头发编成两个辫子,她用枕头把头部撑高。

“哦!马里特夫人到澳洲去了,”她说。“那个古怪的地方,以前我们叫它植物学湾,是放逐犯人的地方。”

“那些都已过去了,潘太太,”詹姆士.波林愉快地说。“现在已相当不同了,是个非常文明的地方。再说,我们也曾是在洞穴打转的人……只比猴子高明一些。”

“你说什么都有理,”她边说边盯着我看。“我喜欢马里特夫人。”她又加上。“她愿意听人们的倾诉。”

“我发誓也会听你们的心声的。”我说。

“可惜她已经走了。”

“我是来代她位置的。以后就由我来这里看你了。”

詹姆士从另外一个房间拿了两把椅子过来,我们坐了下来。

“以后有什么牢骚尽管向海曼小姐抱怨。”詹姆士说。

“好,”潘太太宣布道。“你去告诉波特太太我不喜欢种子甜香饼,我喜欢果酱三明治……果酱里面不可以有果核,因为果核总是会卡在牙缝里。”

我把这些事写在事先已准备好的笔记簿里。

“有没有什么地方新闻,潘太太?”詹姆士问,然后他转向我说:“潘太太是新闻的集散地,人们总喜欢来这里和她聊天。潘太太,我说得对不对?”

“没错,我喜欢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个星期六晚上这里发生了一件事,希拉……”

“哦,希拉?”詹姆士再一次转向我,解释道,“希拉.甘特来住在最后一间……就在村舍底。甘特来太太九个月前去逝了,而哈里.甘特来还无法承受这一切的变动。”

“他非常担心希拉,”潘太太解释说。“注意,他那儿有些困难需要帮忙。她的外表看起来很轻浮,一个十五岁都不到的小丫头。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和她大吵一架的——这一天应该就快到了。”

“可怜的哈里.甘特来,”詹姆士说。“他是个马夫,由于超过四分之一的马房都已客满了,所以他才搬到村舍去的。我们会去看他的,但我想这个时间他应该不在家里。好啦,潘太太,你和我们的新小姐见过面了。”

“她似乎太年轻了点。”潘太太,好像无视我的存在般。

“她的年纪不会影响到她处事的能力,潘太太。”

潘太太喃喃地抱怨着。“好吧!”她说。“记住了,亲爱的;我的生日已快到了,以往他们都会送糕点来,告诉他们不要种子甜香饼,要果酱三明治——果酱里面不要有果核!”

“我会的。”我答应她。

门突然被打开,有个女人探头进来。

“葛雷丝太太,近来如何?”詹姆士问说道。

“很好,先生。我不打扰你们了。”

“没关系的,我们正好要离开了,有一大堆事等着我们做呢!”

葛雷丝太太走进来,詹姆士为我引见。“这位是园丁总管的妻子也是潘太大的媳妇。”

“你是卡汀汉小姐的侄女,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样子。”

“那时我才十三岁。”

“如今你和我们融为一体了。”

“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真的得走了。”詹姆士说。于是和葛雷丝太太握过手后,我们便离开了。

我说:“那可怜的老女人,整天卧病在床一定很不好受。”

“我想她挺喜欢待在家里等着媳妇来服侍她的日子。那是威尔伯小屋,迪克是个木匠,玛莉则在厨房帮佣,我很怀疑他们俩现在会在家。我们还是敲敲看好了。”

我们敲了敲门,被他说中了。

“那是约翰.盖瑞格的地盘,我猜他应该是在花园里;他曾在花园里工作,直到近几年才从工作岗位退休,如今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自己的花园里。”

他一看到我们便带我们去看他的玫瑰花园及菜园,并分别送我们俩一人一颗甘蓝菜;他还告诉我,花园里的那株老橡树把一些香草的阳光都夺去了,他希望能把它修剪一番,不过这项工作得爬上梯子,他的风湿让他动弹不得。

我把它记了下来,并告诉他我会找个园丁来看看的。

于是我们又继续走下去。在这之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希拉.甘特了。她的父亲在工作,所以大半时间她都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她长得相当漂亮——波浪般的棕发及一双淘气的眼睛,她给我的印象是:她正等着冒险。

“我希望邸园能找些事让她做,”詹姆士告诉我。“邸园需要额外的帮手时就会找她母亲去,她做的酥皮点心相当可口。”

希拉让我们进去,并说她父亲出门工作去了。我注意到她一直在评估我;她告诉我她已离开学校,并一直待在家里帮她父亲管理家务琐事,不过她不打算一辈子耗在这些事上。

我们离开后,詹姆士说:“你现在可以了解为何这女孩让哈里.甘特来忙成这样了。”

我的确可以了解。远离那些村舍后,我说:“莲家呢?”

“喔,她们算是特别的个案。你知道佛萝拉的事?”

“嗯,我常去拜访她。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去看她们了?”

“当然。”

“如果露西不在的话,佛萝拉就会在外面。”

“圣奥比先生亲自照顾她们。他也知道,在他小的时后,她们俩都曾是他的保姆,所以他对她们特别感兴趣。”

“我知道。”

我们经过花园的门看到佛萝拉正坐在那儿,她看到我们在一起好像很惊讶。

我说:“我今天是因公务之职而来的。”

她一副不解地看着我。几乎是立刻的,露西从屋里走出来。

“我听说你接受了这份工作,”她说。“你不需要把我们也加进去。”

“我知道圣奥比先生把你们照顾得很好。”詹姆士告诉她。

“没错。”露西说。

“我只是要告诉你,我已代理马里特夫人的工作。”我解释说。

“很好,”露西说,“她一直是个很好的人,不会时时想刺探别人的生活……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是知道她的意思,我已展露太多的好奇心了;我必须记住只有在露西外出时才来……就像我以前那样。

开始的这段期间,詹姆士.波林帮了我很多忙,他让我觉得自己很有用,否则我也许会相信这里根本不是真的需要我——就像我原先的反应一样。

詹姆士在地产的办公室附近有间小公寓;公寓内有三个房间,一个厨房以及所有的必用装备。马里特的小屋已被一对已婚夫妇重新装潢。

由于有詹姆士的带领及指教,使我很快地就对邸园的事很感兴趣,同时也能了解为何克里斯派会钟情于工作。我总在回家后便对苏菲姨妈报告所有精采的详细内容,而她也总是很专注地听着。

“这些人全都在那里工作!”她说。“想想看!这为他们制造了一份收入;然后也有像潘太太这样的人每天就只能待在家中度日,仰赖他们所谓的‘邸园之主’——换句话说就是伟大的行善家,克里斯派先生——的照料。”

“的确,他让这一切顺利地运作;真是无法想像他还没接手前会是什么样子,他父亲忽视这些佃户,而使得他们的生计出了危机。”

“他的嗜好是:能在最适当的时刻出现。”苏菲姨妈若有其事般冷静地说。

有一天当克里斯派进入邸园的办公室时,正好看见我坐在桌上,旁边的詹姆士正拿一本帐簿给我看。

他说道:“早安,”然后看着我说:“一切都顺利吗?”

“非常顺利。”詹姆士回应说。

我说:“波林先生帮了我好多忙。”

“很好。”克里斯派说完便往外面走去。

隔天我和詹姆士骑马到一个牧场巡视。

“是有关破损屋顶的问题,”詹姆士早先告诉我。 “或许你也该来,这样你就能与杰尼斯太太见面。你的职责就是和这些太太们建立良好的关系。”

去的路上我们又遇到克里斯派。

“我们正要去杰尼斯牧场,那里的屋顶出了问题。”詹姆士告诉他。

“我知道了,再见。”克里斯派说完后就离我们而去。

隔天我又到村舍去探望玛莉.威尔伯,她在圣奥比邸园的厨房工作时手臂被热水烫伤。

克里斯派朝着我骑过来。

“早安,”他说。“威尔伯太太怎么样?”

“有点被吓到的样子,”我回答道。“她手臂的烫伤看起来挺严重的。”

“我到办公室找你,波林把你的行踪告诉我。”

我以为他会要与我走一段,但……没有。

相反地,他却说:“我想知道你适应的情形,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一起用午餐……一个比较适合谈话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通常我都是自己带三明治在办公室用餐,然后再到詹姆士的厨房冲一杯茶或咖啡的;詹姆士经常不在办公室,不过只要他在,他一定和我一起吃午餐。

我说:“当然好了。”

“我知道戴维兹路有个好地方,我们到那儿去好了,这样你就有足够的时间告诉我你的感想了。”

我觉得好得意、好开心。有几次我都相信当时苏菲姨妈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正确的,认为他是为了不让我离开,所以便在邸园的事业中找一份工作给我。偶尔我可感到他对我真的有意,像现在我就觉得很快乐;不过有时候,我又相信自己的工作有存在的必要,而他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兴趣与我有更进一步的进展。不过自从他邀我一起午餐后,我开始怀疑,也许苏菲姨妈的推断有一部分是事实。

我们经过古塚树林,那地方对我的影响依然很深,穿越树林时我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我从阴暗的树林中瞥见了其中的一个古墓,心里想着: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它已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里,无法抹灭。

克里斯派说:“我想去的那家餐馆叫‘小雌狐’,你看过它吗?它在外面放了一只很逼真的小狐狸做为招牌。”

“我想我知道。它就在大马路后。”

“他们有个很好的马厩,而且他们的特制午餐既简单又有益健康。”

他说得一点也不为过——非常有益健康。我们点火腿。

“这都是他们自己腌制保存的,”克里斯派说。“他们拥有一个小牧场,而且经营得很出色;他们也自己种蔬菜。”

我们又点了莴苣、蕃茄及烤马铃薯(带皮的)来搭配火腿。

他问我想喝葡萄酒或苹果汁,我说葡萄酒会让我太过舒服而想睡觉,也许我下午还有工作得做呢!

他笑着说:“这点同时反映到我们俩的情况。我们还是喝苹果汁好了。”

食物送来时,他说:“好了,告诉我工作进行的怎么样吧!”

“非常地好,谢谢你的关心。波林先生很和善,并帮了我很多忙。”

“我注意到你们俩配合得很好。”

我平静地看着他,说:“有时候我觉得……”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马里特夫人和多数的妻子一样都尽心地帮助她们的先生。或许不能把它称做是她自己的工作吧!她只不过是个……伴随在其左右的附属者罢了。”

他扬起眉毛说:“我不认为她会因这席话而受宠若惊。”

“我知道她很受人欢迎,而且事情也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有时我觉得这份工作好像是凭空发展出来的……呃,只为了让我有件事做。”

“你是说事情还没让你忙得团团转吗?”

“我是很忙,但有时我认为这有些勉强不过。我是说,你真的需要有人游走村舍之间,去发现潘太太喜欢果酱三明治,不喜欢种子甜香饼之类的事?”

“这就是你发现到的吗?”

“其中之一,是的。”

他开始大笑。

“这听起来也许很有趣,”我迟疑地说。“但,我想清楚地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否有它的价值在……还是你只是在可怜我。你知道我真的想做事。”

“你姨妈不希望你离开。”

“我知道,我不想留下来加重她的负担。”

“负担?我一直认为她有了你之后变得快乐多了。”

“她并不是有钱人。”

“我不知道她的经济有困难。”

“没有。她的生活还挺舒适的。”

“那你怎会成为一个负担?”

“是……”

“你的骄傲?”他问。

“如果你喜欢这么说,是的。我自己有一点钱,我母亲的房子卖掉后,我们把那笔钱拿来付学费,不过,我父亲给我一些教育的钱,而我运用那笔钱做点小投资,所以还可带给我一点小收入。”

“所以你很独立,”他说。“而乡村生活对你来说有些太平淡了。”

“每个人都想要做些事。你有邸园,每天忙得天昏地暗,你能了解我想做些真正的事,而不只是插插花,缝缝外套之类的事。你能了解我的感受吗?”

“我非常了解。”

“把我的工作内容及情况告诉我。”

“这比教导一群娇蛮且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来得适合你。”

“细心呵护、教养出来的孩子不是乳臭未干的小子,而且他们很少大喊大叫。”

“这职位对像你这般骄傲的年轻小姐而言,太不庄严了;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就不会允许让你陷入这种情况里。”

“你不允许?”

“我只不过关心这件事将会对你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相信我,这会是个很大的错误。”

“你怎么知道?”

“把别人的经验拿来做借镜;我总认为家庭教师和女伴看护的生活很可悲,她们完全依着孩子们情绪的高低而起伏,而照顾老人常常是很费心的一件事。不行,我必须说,这种生活不适合弗雷德莉卡.海曼。”

“所以你为她创造了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很值得去做,马里特夫人已证明了这一点,我不需要创造它;它本来就在那里,而不可思议的是你也正好适合填补这个缺。”

我看着他想寻找些端倪,而他就坐在那里对我笑。接下来,他突然把手伸出来,越过桌面握住我的手,然后轻柔地拍抚我的手。

“我想,”他说。“我对你特别感兴趣。”

“你是指古塚树林的事件吗?”

“或许是吧!”他回答道。然后好像很困窘地发现自己紧握着我的手,于是他很快地放开我。

“它还困扰着你吗?”他继续说。

“好几次我都会想起。”

“例如,今天早上经过那里时?”

“是的。”

“找一天我和你一块儿到那里去,我们要站在事发现场,然后把那个恶梦从记忆里驱除掉才行,你一定要忘记这件事。”

“我不认为自己能完全忘记。”

“总有一天会的,不是吗?”

“他自杀了。”我说。

“他当时心理不平衡,你无法以正常人的角度去衡量他。这是最好的结果了,看看大钟宅的改变,亚奇.格林多夫人如今已成了一个快乐的妇人了;瑞琪儿也是。能把一个恶魔消灭算是件好事,往这方面想吧!”

“我想你是对的。”

“我要让你忘掉这一切的不如意,别再担心你在邸园做了些什么;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值得的,我是一个商人,我不会做些没意义的事来捣乱我的生意。”

他看起来和以往判若二人,突然间我快乐了起来。我依然相信他设计了一份工作给我。

他对家庭教师和女伴看护的了解又有多少?很少吧,我确信。他找了这个工作给我,主要是为了留住我。

“这是姜汁布丁,里面有牛奶蛋糊;还有苹果和黑莓馅饼,里面有奶油和牛奶冻,我要苹果和黑莓馅饼。”

“我也是。”

甜点送来时,他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是有关泰玛莉丝的事,你现在已不常看到她了吧?”

“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她已经结婚了。”

“当然了。我有点担心她,呃,应该说是满担心的。”

“为什么?”

“我想事情的进行并不太顺利。”

“怎么说?”

他皱着眉头说:“我想她的丈夫并没有她所编织的形象一半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不该和你谈这些的,但我想你或许可以帮得上什么忙。”

“怎么帮?”

“她也许会向你倾吐,你们在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

“她曾喜欢把自己当成话题,大谈特论的;不过,最近……”

“我相信她会再如此的,去看看她,然后找出她心里的感受。希望一切不如我想像中的那么糟,事实上,我知道……”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停了好一阵子后,他说:“不久以前我和你才谈起那个不愉快的经验,如果我认为这件事促使我们俩的关系变得很特别,这么说正确吗?”

“很可能是对的。”

“我相信是。你瞧,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只有你姨妈、你和我,所以保住这个秘密是对的。当很多好事都因秘密而得到纡解,那么保住秘密就是对的。而对这些参与者而言,心里总会有特别的感受。”

“哦?”

“你和我……”他微笑地看着我,神情温和地几乎打动了我。

我赶紧说:“你可以相信我,并对我有信心。”

“很好,我必须承认对这个婚姻感到非常不高兴,一开始我的反弹就很大,我不认为有那么匆忙的必要,我认为那只是他假借浪漫之名蛊惑她一起私奔。如今看起来好像又不是这么一回事了,事实上我一直派人暗中调查,结果发现他在法国及苏格兰根本没有房地产,我很怀疑他的名字是否真的是佳斯顿.马奇蒙,这一点还没完全证实,不过我相信他的本名应该是乔治.马修,他是个大骗子……是个投机份子。”

“可怜的泰玛莉丝,她是那么地替他感到骄傲。”

“她是个愚昧的女孩,太容易受骗了,如今她已嫁给了他;他说了很多谎,他欺骗了很多人,但他也是她丈夫。他知道我应该会找人调查他的身世,所以才赶在我找出真相前安排这出私奔。如今她已经结婚了,所以我们必须接受他;当然了,搞不好他就此而安定下来,我们必须给他一个机会。如果她和他在一起能快乐的话……”他耸耸肩。“这就是我急于知道的。我想她并不真的完全溶浸在新婚的快乐中,也许她已察觉他并不像当初他所营造的绅士般那么好;不过如果他打算改邪归正,安定下来的话……”

“你会在邸园安排一份工作给他?”

“我或许会这么做,不过对这点我得非常地谨慎小心,先摸清楚他的意图再说。你应该猜得到,我是张大眼睛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的。目前的情势很不单纯,所以我才要你从泰玛莉丝口中探些线索,找出她真正的感受,看看她是不是真心爱他?我们必须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找出一条理性的解决之道。”

如果他知道瑞琪儿即将出世的宝宝是佳斯顿.马奇蒙的,我怀疑他的看法又会是如何?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瑞琪儿的秘密,而我没有权利去泄露它。

我说:“我不确定泰玛莉丝会不会把这些事透露给我。”

“你可以试试看。我认为非常有必要把事情看清楚,我很怕这其中隐藏着不愉快。”

“我会尽力去做的。”我保证地说。

“谢谢你。”他往椅背一躺,然后微笑地看着我。

“我相信,今早的工作一定会很令人满意的。”他说。

隔天我便去拜访泰玛莉丝。

“你好吗?”我问道。

“非常好,”她回答。“一切都很完美。”

“佳斯顿呢?”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棒。”她边笑边说,我怀疑她的话有几分是真实的。

“你有工作了,”她继续说。“职称是‘佃户联系关系人’,听起来挺重要的。你和詹姆士.波林配合得怎么样?”

“谁告诉你这些的?”

“不要看起来好像是个犯错的小孩,你是知道的,这个小地方是藏不住什么秘密的。大家都跟我说常看到你们俩在一起。”

“我们相互配合,一起工作。”

“听起来很好嘛!”

“是很好。说说你自己吧!你的婚姻生活真的快乐吗?”

我注意到她沉默了一下下,然后才说:“快乐无比。”

我立即明白她是不会对我透露任何事的,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她也还没准备去承认它。

“我猜你们不久就要搬到自己的地方了吧?”我说。

“当然了。但,住在这里的这段日子太舒适了,我母亲又那么喜欢佳斯顿——他真的知道怎么逗她开心——如果我们提议离开,她会大发雷霆的。”

“那你们到时打算住哪里?”

“我们正在考虑,或许会先去旅行一阵子吧!佳斯顿想把整个欧洲介绍给我。巴黎、威尼斯、罗马、佛罗伦斯等。”

“听起来很棒,所以婚姻生活真的是多采多姿了!”

“我告诉你婚姻真是太棒了。为什么你一直绕着这话题不放?”

“对不起,我是想确定。”

“你是不是也开始想为自己安排了?”她淘气地问。

“我的心里根本没有这种想法,而且理由也很明显。”我简洁地说。

我沮丧地离开了。泰玛莉丝变了,变得不太自然,直觉告诉我: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自命不凡、认为世事总会如她所愿的快乐小女孩了。

如今我已知道佳斯顿.马奇蒙是个专门玩弄女人的人,他完全迷惑了泰玛莉丝和瑞琪儿两人;他是个能说善道的无赖,克里斯派看清他的真面目,但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可怜的泰玛莉丝!至少瑞琪儿有个深爱她的男人愿意接受她,虽然我认为她也不完全感到快乐。

在回办公室途中,我路经那列旧村舍,想的全都是泰玛莉丝和克里斯派对她的忧心。

走到那列村舍底端,我很惊讶地看到佳斯顿本人,他就站在甘特来小屋旁和希拉聊天。

我继续往前走,而他则走向我。

“哈罗。”他愉快地说。

“午安,”我回应他道。“我刚刚才去和泰玛莉丝聊天。”

“很好,她一定很高兴。你好吗?听说小姐你最近很忙,这工作很适合你,你看起来容光焕发的。”

“谢谢你的夸奖。”我冷冷地说。

“可以陪你走吗?”

“我正要回办公室去。”

“跷班啊,嗯?”

“才不是,我的工作时数是不受限的。”

“这种工作最好了。我经过那里时,正好看到那个小女孩,我猜想她是住在那里吧,我那时正问起她父亲的事。”

“哦?他身体不适吗?”

“听说是病了,但我想大概是搞错人了吧!”

知道他种种的罪状后,我无法和他正常地交谈,连和他走在一起都觉得很不自在,到达办公室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瑞琪儿临盆的日子已快到了,我去探望她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有几星期的时间她看起来都很平静、安详,我注意到,怀孕的女人除了肚子里的宝宝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在意,而她们都认为相见的日子还很久才会到。

但如今日子已越逼越近了,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出现了惶恐的神情。

我们的友谊在她结婚后变得更坚定了,我也知道她和丹尼尔都把我当成是最要好的朋友。瑞琪儿有一次对我说:“你可知道,你在我们的人生舞台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吗?假如当初你没找到我?假如我……”

“生命就是如此,不是吗?在天时地利人合的条件下,才能串连出一整出戏。”

“但,你为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我只是太过大胆罢了。我承认曾迟疑了一会儿,但有个声音告诉我丹尼尔对你的爱够多,也够坚强。能做他的妻子是你三生有幸;他才是为你流血流汗的人,不是我。”

“丹尼尔和我都一致肯定你为我们俩所做的一切。”

“我很高兴听到这些,尤其是在下了这么大胆的一步棋后,结果发现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感觉真好。”

“我们都很幸运,但对你……”她颤抖了起来。

“你因了解自己的幸运,而使幸福加了好几倍。有些人就无法认清这一点。”

“再过不久一切就没了。佛莱迪,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丹尼尔对我一直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

“这个宝宝。如果这是他的孩子,那该有多好;但不是。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他有多好……不论他多努力地伪装。”

“伪装?”

“去爱这个孩子。他不会忘记的,我怕他会怨恨宝宝……不,他不会,他不会怨恨任何人,尤其是一个无辜的小孩……但,当他看到孩子时,他会想起一切。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发生,我已开始爱这个孩子了,即使他不该来到这世上,我依然爱他。他是我的孩子,如果丹尼尔不爱他,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丹尼尔是个好人,最好的人。”

“我知道。他会尽全力试的,但事实是无法改变的;看到这孩子,一定会提醒他过去的事,不会吗?”

“他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当宝宝真正出世时,情况又不同了。我不要让这孩子在阴影下长大;我想就因为他需要我特别去爱他、照顾他,所以我更加地爱他。我一直想要这个孩子,如今却害怕看到丹尼尔的反应;他不是那种善于掩藏自己的人,不知小孩出世时他会怎么样。佛莱迪,你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佳斯顿和我的事……只有你。每个人都认为这孩子是我和丹尼尔的,因此我们才这么仓促地结婚;他们私底下交头接耳的,有些人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过他们都觉得我们俩是为了赎罪才急着结婚的。你是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佛莱迪,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无禁忌地谈。”

“你非把佳斯顿忘掉不可,一切都结束了,你必须珍惜在手中的幸福。是因为这孩子才促成你和丹尼尔的婚姻,这是你做过的事情中最好的一件……对你们俩来说都是。你必须想想这些好的事情,瑞琪儿。”

“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孩子出世时,你能在场吗?我希望你能在那里陪丹尼尔;我要你告诉他我非常爱他;让他知道我当初是那么地年轻、那么地傻,才会轻易地被他迷惑了,如今我已能看清一切。他是个谦虚的人,总认为自己远远比不上迷人的佳斯顿;不过如今他的魅力已不再,我总算看穿他了,我要让丹尼尔知道这件事,但我怕他无法了解。我要你在宝宝出世时陪在他身边,把我告诉你的事说给他听,或许你有办法让他了解。”

“我会的,我会尽心做好我该做的,瑞琪儿。”我说。

她把身子倾向前,在我的脸颊轻轻地啄了一下。

几天以后,我们正在吃早餐时,有个格林多牧场的工人急急忙忙来找我,他说:丹尼尔夫人今天就要生产了,助产士古柏夫人已赶到牧场帮忙了。

我赶紧到办公室把这件事告诉詹姆士,并告诉他若有任何紧急事件要和我连络,可以在格林多牧场找到我。我立刻到瑞琪儿那里。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神色有些恐惧。

“哦,佛莱迪,”她说。“我真高兴看到你,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才刚开始。丹尼尔在吗?”

“在,我会陪他的。”

她的脸突然扭曲了起来,古柏夫人立刻跑到床边。“小姐,你最好快离开,”她对我说。

“我和医生连络过,看样子他可能已经来了。”

我对瑞琪儿微笑,然后才离开。走到楼梯时,我遇见丹尼尔。

我说:“她要我在这里。”

“我知道,”他说,“一切都还顺利吗?”

“当然。古柏夫人很在行的,她的风评一向很好,而且医生也已经来了。我们要在哪里等呢?”

“在我的办公室等好了。要多久呢?”

“这种事没有特定多久能完成,我们要耐心地等。”

“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他带我到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房内的墙上摆满了牧场的帐簿及有关书籍,还有几件动物标本;有个桌子,桌上满布着写字纸;还有几把椅子。

“我不想和其他任何人一起等,”他说。“瑞琪儿的姨妈待会就会过来了,她的人真的很好,但她总是大题小作的,会把我搞得心烦意乱。”

“你不介意我在这里吗?”

“不……不介意。”

“瑞琪儿要我一定要在这里陪你,她很担心你。”

“担心我?”

“人们说有些丈夫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与妻子的受苦程度一样强烈。”

“我想她不会有事的。”

“当然了,她既年轻又坚强,而且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你知道的,每天都有一大堆宝宝诞生。”

“是没错……但,这是瑞琪儿啊!”

“她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

“如今她过得很好了,丹尼尔,是你使她这么快乐的。”

“有时我还会怀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悲哀的神情。我觉得有时候当她往回看时……会觉得很后悔。”

“你知道原因何在的,丹尼尔。她往回看时,对过去发生的事深感后悔;在经历这么多的事后,她最希望这孩子是你的。”

“我也是。”

“她很担心。这是她的孩子,丹尼尔,这是她的一部分。”

“无论如何,我只要她快快乐乐的。”他诚心地说。

“她会的,你也是……如果你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的话。”

“但,她会一直往回看,而我……”

“你必须向前看,丹尼尔。你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明白地表示了那么深的爱,这一点是没人比她更清楚的了;你必须忘了过去,继续往前走,你必须让这孩子也变成是你的,这就是她所担心的;她觉得你一定会想到过去,然后让过去成为你和孩子之间的障碍,这么一来你们辛苦经营的家就会被破坏了。”

“我无法忘记谁才是那孩子真正的父亲。”

“那孩子一出生的那刻起就是你的了,你必须看清这一点。”

“我做不到;如果你是我,你办得到吗?”

“我会尽全力去试的,因为若不如此,所有的幸福和快乐就会消失无存了。”

“我知道你说得对,”他说。“那瑞琪儿呢?”

“这一切全看你的了,丹尼尔。爱一个小孩并不是件难事,更何况别忘了这是瑞琪儿的孩子;而他之所以来到这世上,是因为你爱她太深了。”

“你替我们俩做了很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觉得你和瑞琪儿都很幸运能拥有对方,丹尼尔。”我说。

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竖耳凝听秒针的摆动,心情也跟着越来越沉重,他和我心里都在想着:到底还要等多久?

宝宝不到黄昏就出生了。医生走下楼来看我们,从他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他的样子看起来容光焕发的。

“恭喜你,格林多先生,是个女孩,”他说。“非常健康的女孩。”

“那……我的妻子呢?”

“虽然疲倦,但也欢欣雀跃得开心不已;待会儿你就可以和她见面了,现在她最需要的莫过于是休息了。”

我们到楼上的卧房去。瑞琪儿看起来很苍白,但,就如医生所言——欢欣得雀跃不已。古柏夫人用披肩把婴儿裹起来,只露出那张红通通且布满皱纹的脸。她把那包礼物放入丹尼尔的手臂里。我战战兢兢地等着,这么多的事都靠这关键性的一刻。瑞琪儿仔细地看着他。

“她好漂亮,”他说。“我们的孩子。”

这简直太完美了!我察觉到自己早已热泪满眶了。

瑞琪儿看着我说:“佛莱迪,你来了。”

“我当然会来,我想看看孩子。你不能独占她,丹尼尔。”

我把孩子抱在手上——这个小家伙对他们的人生影响可真大——而在这段期间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完美地解决的。如今结局果真很完美。

生和死一直是生命最主要的两个点,所以整个哈普葛林也陷入一片热闹声中。每个人对格林多家的新生儿都很感兴趣,大家都很欢迎这个新人加入,而受洗礼拜也将在教堂举行。我花好多时间陪瑞琪儿,通常我都是在午餐时间走到她家,和她一起用餐。宝宝长得很好。

“丹尼尔真的很爱她,”瑞琪儿告诉我。“他怎么能抗拒她?她是那么地可人。”

她的确是。看来她进步了不少,初次见到她时有如一个满脸皱纹的九十岁高龄老绅士,现在比较像个婴儿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颜色也很黑:非常幸运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特征和佳斯顿.马奇蒙有相似的地方。最后我们终于讨论到命名的问题了。

“如果她是男的,”瑞琪儿说。“我就会把他命名为小丹尼尔,这样就可让丹尼尔觉得她真的是他的孩子。”

“这是个好主意,我相信丹尼尔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想他已经把她视为己出了,佛莱迪,我认为应该以你的名字来命名。”

“弗雷德莉卡!哦,不行!佛莱德……佛莱迪……光用想的就觉得很可怕!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孩子取和我同样的名字。”

“这段日子以来,你和我们是那么地亲近。”

“没有任何理由规定这可怜的孩子得牺牲来取我的名字为名。我想到了,有个女孩子的名字,应该是法国名字……反正哪一国都无所谓。这名字和你的本意很近,我觉得这个主意会很好……丹妮儿,你觉得如何?”

“丹妮儿!”瑞琪儿大叫。“听起来和丹尼尔一样,但我觉得应该取为弗雷德莉卡。”

“不,不行,绝对不可以。这样一来不就又会成了个暗示吗!我们要完完全全地远离过去的不幸。她是你和丹尼尔的……这才是重点,她一定要叫做丹妮儿。”

“我懂你的意思了。”瑞琪儿说。

当雷凡伦.海瑟林顿为瑞琪儿的宝宝受洗时,大多数的哈普葛林村民都来到教堂;典礼之后,丹尼尔带着丹妮儿及满心的骄傲,走回格林多牧场。

正文 第七章 谋杀事件

自从我在邸园工作后,只剩下不多的时间分给缝纫行列或其他的活动团体;而且甚至连海瑟林顿小姐都了解这一点。她很肯定我所从事的工作,她认为女人应该尝试在商业及大众事务的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苏菲姨妈当然也很高兴。

“这就就是你所需的,”她说。“我对克里斯派的感谢真的无法表达。”

每当我把佃户的事仔细告诉她时,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她喜欢詹姆士.波林,而且也陆续有好几次都会请他来家里喝茶。

事实上,当人们看到我和詹姆士在一起时,他们会相互地交换眼光;我猜得出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常常去找泰玛莉丝,但她并不真的欢迎我去,我想事情并不太顺利,而她却不愿告诉我出了什么错;我也常常到格林多牧场,宝宝活泼健康,很明显地丹尼尔和瑞琪儿都很喜欢她。

那天正好是星期六下午,通常除非是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否则我就可以放假休息;离上次拜访佛萝拉.莲已有好一段时间了,所以我决定今天再过去看她。

我往小屋的后方走去。没有人在花园,婴儿车依然在佛萝拉平时坐的木椅旁,但里面却空无一物;接下来我注意到后门的门是开着的,所以我猜她大概进屋里做些什么事吧!

我走到门口,并喊道:“有人在吗?”

就在这么喊时,佛萝拉带着娃娃出来了,令我惊讶的是佳斯顿.马奇蒙也和她在一起。

“哈罗,”佛萝拉说。“你好久没来了。”

“你有客人……”

佳斯顿.马奇蒙向我敬了个礼。“我正好路过,”他说。“我和莲小姐聊了一下,她带我到她照顾那小宝贝的婴儿房去。”

佛萝拉面带笑容地看着手上的娃娃。

我的惊讶一定很明显。看到她对佳斯顿这么友善,并还邀他进来屋内,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我是在先后拜访她多次后,才享有这特权的。

佛萝拉把娃娃放在婴儿车里,然后就坐下来,而我和佳斯顿则各自坐在她两旁。

“你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佳斯顿对我说。

“的确很意外。”

“我对邸园内的人、事、物都很感兴趣,毕竟我已是圣奥比家族的一员了。”

他谈话的态度里夹带着侮慢,我心里想着。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继续道。

“你好久没来了。”佛萝拉重复地说。

“现在我已有了工作,所以没什么时间来。”我解释道。

“海曼小姐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士,”佳斯顿插了进来。“她是在时代尖端的人。她站出来证明一些早在几年前我们就该学习的事,这位小姐和男人一样能干——甚至更好。”

佛萝拉看起来一脸模糊的样子。

“他又感冒了,从来没真正痊愈过,我带他上去拿药给他吃,是草药偏方吔!你会好起来的,小宝贝。”

佳斯顿扬起眉毛看着我,好像很高兴看到这景象般。知道这么多有关他的事之后,我对他的轻视一直往上升。

“莲小姐把楼上的婴儿室布置得真美。”他说。

我想这不可能会是他第一次来看她的。我猜他一定和我一样专程来看她的,然后在谈话中说服她;宝宝身体不适,需要服药。于是她便上楼,而他则也跟着上去。

“莲小姐能带我上去婴儿室真好,”佳斯顿继续。“谢谢老天,不用再搞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海曼小姐,你有没有注意到墙上那几只凶相横生的鸟?”

看到他眼中突然闪烁着强烈的好奇神情,我感到一股冷酷的寒气灌入全身。

这些鸟对我有某种特别的作用力,使我想起那首古诗——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他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

“那个七鹊图,”佛萝拉说。“露西帮我装框裱起来的;它是在告诉大家:有一个秘密……绝对不能说。”

“你知道是什么秘密吗?”佳斯顿问。

她一脸恐惧地看着他。

“你知道,”他兴奋地说。“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们,这样一来一定很好玩,对吧?我们是不会说出来的,别担心。”

佛萝拉开始发抖了。

我低声地对他说:“你吓着她了。”

“抱歉,”他喃喃地说。“今天的天气真好,是适合坐在花园的好日子。”

我看得出他有多伤她的心,她连坐都坐不稳了。

我说:“我们该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我继续对佛萝拉说。“我敢说,你姊姊一定快回来了。”

佳斯顿一直盯着我看。

我平静地重复说:“对,我想我们该走了。”

佛萝拉点头。她看着婴儿车里的娃娃,开始一前一后地推着它;然后她站了起来把它推往小屋的方向。

“再见。”我说。

她轻声低语,连头都不回地说:“再见。”

“啐!”我们离开时他说:“她可真生气。”

“她的精神错乱,你不该提起那些鸟的。”

“是她先提起的,她带我上去并指给我看,那时候她并不在意。”

“像她这种情况的人,你必须要很小心。”

“她真的……处在另一个世界,把洋娃娃当成婴儿!它应该是克里斯派吧?这简直是疯狂不可理喻。想想看那位趾高气昂、意气风发的首领,而她居然能把他看成一个瓷娃娃。”

“她曾是他的保姆,而她依然……生活在那段日子里。”

“她的姊姊真可怜。”

“她们都很满意有对方相伴,而克里斯派也对她们很好。”

“你在怪我把事情弄乱吗?”

“哦!的确是你提起那些秘密之类的事造成的。”

“我在想如果她能让自己解脱……谈谈有关秘密的事……我想那是因为在她心里的一个结……或者是编结的那条线。”

“我认为最好是别理她……顺着她的意……假装那洋娃娃就是个婴儿;这就是她姊姊的方法,而克里斯派也是如此。他们知道怎么做对她最好,她失常时她姊姊也正好在场,而克里斯派……呃,他认识她很久了。”

“我猜,在他心目中她是他亲爱的保姆。”

“不是佛萝拉。他才几个月大时,她就无法照顾他了,然后就由露西接手照顾他。”

“这故事真奇怪,不是吗?不过倒是挺有趣的。我的本意只不过是想让这个老小姐快乐些罢了,如今倒是对这些事感到很有兴趣。”

“你是想在这里待下来吗?”

“关于这点,我亲爱的弗雷德莉卡小姐,可说是上帝给我的恩赐。”

我很高兴终于回到山梨之屋,他看我走回家后便往圣奥比邸园去。

有天早上吃早餐时,苏菲姨妈告诉我:“盖瑞.西湖回家了。”

“谁是盖瑞.西湖?”我问。这名字好像在那儿听过似的。

“你知道西湖家的嘛,他们在卡里斯路有幢房子。”

“那盖瑞呢?”

“他是他们的儿子。几年前离开了家,好像是二十年……不,不只,大约二十六年前,应该是吧!当初他还是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子,突然就决定要移民到澳洲;不,不是澳洲,是纽西兰,因为他在那边有个朋友。”

“不知道马里特夫妇在澳洲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他们最近应该会写信回来吧,到时那封信一定会四处传阅的。我敢说他们一定过得很好,他们俩都很勤奋工作。”

我到办公室时,詹姆士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西湖夫妇的儿子回来了。”

“苏菲姨妈也说了些有关他的事,叫盖瑞是吧?你认识他吗?”

“天啊!当然不认识,他走时我想我还没出世呢!不过哈普葛林的村民都还记得他,现在正热烈地讨论着他的归巢呢!我正好要到那个方向去修理一些东西,我想可以到西湖家坐坐,顺便看看这个年轻人,你要不要和我去?”

我迟疑了一会儿,知道人们正为我们俩频繁地成对进出已在交头接耳了。我非常喜欢詹姆士,但却不愿意和他名字相连,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过他是否知道这些闲话,并也因而觉得很不安?

我说:“这个理由正当吗?”

“反正,这是让你和西湖夫人见面的好机会,她丈夫是我们雇用的建筑工人之一——他现在只能做兼差的了。那附近的地产总是有做不完的工程,我想听听盖瑞的看法。”

所以,我就和詹姆士出去了。

西湖之家虽小,但却整理得有条不紊,花园也是经过细心照顾的,那真是愉快的早晨。

西湖夫人拿出她自己酿的接骨木果子酒,我见到盖瑞——一个开朗的男人,带着他的妻子和一个年纪与我相当的女儿回乡。

她们说这是她们第一次来英国。盖瑞则解释到当年他是如何在邸园流血流汗、辛勤地工作;就在他满十七岁的生日一过,他便毅然决然地下了决心前往纽西兰。离乡背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认为只有在新的国家,他才能有更好的机会出头;他先前已有个朋友到那边去,而他们也都一直有通信保持连络,所以他才决定到那里。

回想起近些年,他的眉头不自主地皱了起来。

“我想这个决定非常正确。”我说。

“的确,虽然一开始并不容易。不过有很多年轻人都想到那里去,所以移民的设备也就多样化了。我是搭三等舱去的,听起来满简陋,但当一个人才十七岁时,满心兴奋之时,哪会在乎这些!在那里有个朋友等着接我,他比我大十岁,结果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西湖老人笑着看着他的儿子。“当初你和那个女孩处得可真好,”她说。“你那时候离开对谁都有好处。”

“是的,”她的丈夫说。“可怜的女孩,你走后她就变得很奇怪了。”

“妈,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哎,我认为事情在这之前就开始不对劲了。不过,儿子,你那时也的确是个小帅哥。”

盖瑞看起来很不安。

“事情都过这么久了,”他说。“嗯……克里斯派.圣奥比先生好吗?”

“非常好。”我说。

“身体很健壮吧?”

“没听过他有什么病痛过,詹姆士你听过吗?”我问。

“从来没有听过。”

“我想他一定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

“我完全同意,这是最贴切的形容诃。”詹姆士说。“你不觉得吗?”他问我。

“一点也不为过,百分之百赞成。”我回答。

“高大、挺拔,声音宏亮、气势非凡。”盖瑞低喃地说着。

“百分之百正确。”盖瑞看起来好像很满意般地大笑着。

西湖老人拿了些饼干来搭配酒。“这简直像个庆祝会嘛!”詹姆士说。

“哈,波林先生,”西湖老先生说。“我们不是每天都有个儿子从纽西兰回家看我们的!”

这真是个有趣的早上。

我正往佛萝拉家走去,当我离小屋不远时,很惶恐地,我碰见了佳斯顿.马奇蒙。

“午安,”他开心地大叫,“我猜得出你要去哪里,我还以为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呢!”

“我了解。”我毫无情绪地说。

“我想她一定很喜欢别人去看她,她总是一副期待的样子,我真为这个老小姐感到惋惜。”

“我不认为她姊姊喜欢别人来打扰她们。”

“这就是你都选在她离去时来访的原因吗?‘猫一离开……’人们是这么说的吧?”他真的激怒了我;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盖瑞.西湖正跨出大门。他也来小屋探望她,这真是太奇怪了。

“哈罗!”他说。

我回应他的问候,然后转向佳斯顿.马奇蒙,说:“这位是盖瑞.西湖先生。”

“我知道了,”佳斯顿说。“能回到自己的国家和家人见面,感觉一定很棒。”

“的确很好。”盖瑞说。

“你很快就要走了吗?”我问。

“明天。我很高兴能回到这里,不过美好的事物总是结束的前兆,哎!”

佳斯顿说:“我敢说你很快就又会再回来的。”

“太远了,而且这些旅费是我多年的积蓄存下来的。”

“那么,祝你好运了。”佳斯顿说。

“一路顺风。”我又加了一句。

他离开我们走回去了。

我一看到佛萝拉,立刻知道有什么事不太对劲,她的双眼张得大大的,整个脸都扭曲了起来。

“佛萝拉!”我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并左右地摇着她的头。

“告诉我,佛萝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瞪着手上的娃娃。“这不是……这不是……这不过是个洋娃娃。”她喃喃自语着。

突然间,她把娃娃丢掉,那瓷器娃娃的笑脸毫无生命地微笑着,落在婴儿车里。

我真不敢相信,佛萝拉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周围的一切事物好像都静止不动了。我注意到佛萝拉痛苦的脸,及佳斯顿热切的好奇。

“为什么?”他对我说。“到底是什么事改变了这一切?”

我把手放在他手臂上制止他发问,我看到露西正走向花园来。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大喊着。

“这只不过是个洋娃娃。”佛萝拉可怜兮兮地说。

露西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之情,她的双唇抖动着好像是在祈祷般。她挽着佛萝拉的手。

“进来吧,亲爱的,”她说。“没事了,一切都没变。”

“这是洋娃娃。”佛萝拉轻轻地说。

“你刚刚是在做梦。”露西说。

“只是一场梦?”佛萝拉轻轻地说。“这只是一场梦罢了。”

露西回过头看着我们。

“我带她进去了,”她静静地说。“我会让她静下来的,她的情绪常常起伏不定。”

她和佛萝拉进去小屋里,留下我和佳斯顿目视着她们离开。

我说:“好了,我们该走了。”

我们走出大门,来到马路边。

“你觉得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说。

“露西姊姊看来并不喜欢看到这种情形。”

“她很担心佛萝拉,这可真是个沉重的责任啊!”

“她先前还有个访客,”佳斯顿说,“我想这件事一定和他脱不了关系,不知道我们的殖民地前卫拓荒者对她说了些什么?”

佛萝拉的影子一直在我的脑子里飘来飘去的,所以几天后我决定去看她。去的时候露西正好也在家。

“你能来真好。”她说。

佛萝拉在花园,旁边的婴儿车里依然摆着那个娃娃。

“她现在已经好了,亲爱的,你说是吗?”露西对她说。

佛萝拉点点头。她正前后地推动着婴儿车。

“这样摇他比较容易入睡,这招比什么都管用。”她说道。

看来一切好像又恢复正常了。

露西陪我走到大门。

“她复原了。”她说。我心里想着“复原”这个形容词用法好像不怎么恰当;有那么一刻的时间,佛萝拉回到现实的世界来,这怎么会是件坏事呢?

“她以前也曾像这样子过,”露西告诉我。“这对她没好处,事后的影响很大,她会变得兴奋过度、会做恶梦。我拿了些医生给的药让她服用,她才能平静下来。”

“有好一会儿时间,她看起来像是梦醒了,能真正地看清周遭的人事物。”

“不,并不全是这样。现在这样对她最好了,她真的高兴多了。”

“一定有什么事情挑起这一切。”我暗示道。

露西耸耸肩膀。

我继续说:“我怀疑这件事和盖瑞.西湖有关?”

露西几乎惊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我只是这么怀疑着,因为他来看过她;我们看到他时,他正好走出来。”

“哦,不。他已经离开这里至少二十七年以上了。”

“我真心希望她能平安没事。”

“谢谢你,我知道你的心意。”

我带着一颗严肃的心走回家。

看到泰玛莉丝使我觉得沮丧;我猜得出从克里斯派和我谈过后,她活得越来越痛苦了,而我也一直试着赢得她的信心。我对佳斯顿.马奇蒙的反感更深了,且他对佛萝拉这么感兴趣也令我很不安;他似乎以折磨她为乐,而他去探望她的事实也一直困扰着我。

这一次泰玛莉丝对我的防备心已没先前那么重了,我看得出她才刚哭过,她一定是了解一直假装幸福快乐是徒劳无功,没有用的。

“泰玛莉丝,”我说。“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也许会有帮助的。”

“什么也帮不了的。”

“是关于佳斯顿的事吗?”

她点头。

“你们俩个吵架了吗?”

她大哭。“我们常常吵架,他如今一点也不殷勤了。”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

“每件事都不对劲。他说我是个傻瓜,他比较喜欢瑞琪儿;他说她很傻但有自知之明,我也很傻但却不自觉,这是我们俩唯一的不同处。克里斯派恨他,而他也恨克里斯派,我想他也恨我。他的脾气火爆,但我曾把他想得那么迷人……”

“可怜的泰玛莉丝!”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想克里斯派会想申请离婚的。”

“用什么立场?你不能突然决定离婚,就只因为你发现自己没有想像中那么地爱他。”

“私通,我认为。”

“有什么证据?”

“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一些。他说我们结婚前,他和瑞琪儿是爱人关系;他说他宁愿娶她为妻。我知道他娶我是因为这一切的关系,他认为我很富有;当然了,我是有些资产,而他想把它占为已有。他很妒嫉克里斯派,他说我哥哥不懂得如何享受生活。”

“我猜他懂吧……让别人活得不快乐……欺骗,说谎。”

我心里一直想着有关他提到瑞琪儿的事。如果这件事被发现的话呢?那么这将是格林多家快乐的终点站,他们俩最珍爱的小丹妮儿怎么办?如果他把这一切都破坏了,我会受不了的。但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不能,否则他丑陋的私生活就会曝光——勾引良家少女!

“克里斯派想了几个方法要摆脱他。他的话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甚至他的名字,而且他根本没有房地产。他只是一个胆小的投机份子,噢,佛莱迪,我觉得好丢脸。”

“呃,我想你不是唯一被他玩弄于手掌心的人,他是那么地能言善道。”

“他酒喝得太凶了,这是在他露出马脚后我发现的。他谈了好多瑞琪儿的事,他说只要他愿意,他能使她抛下一切,跟他到海角天涯。”

“胡说八道!”

“我知道。但我认为有关他们俩的事是真的,我知道她对他很感兴趣。”

我说:“瑞琪儿如今已是个快乐的已婚女性,且还有了个孩子;我相信如果他想占她便宜,她一定会蔑视他的。”

“当然了,她一向是个甜美的小妻子;关于那孩子……我想当时她一定已经对丹尼尔很有好感了。”

这话题不能再谈下去了,我必须制止。我很快地说:“你打算怎么办?泰玛莉丝。”

“我也不知道,我想克里斯派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他一向很聪明,而且也早已开始行动了,我不认为他能容忍和佳斯顿共处一室。佳斯顿依然在蛊惑我母亲,他谄媚地称赞她美丽得有如豆蔻少女般;她是站在他那边的,不过这也帮不上他的忙。我相信克里斯派不久就会有所行动了。”

我想着克里斯派,认为该告诉他泰玛莉丝已向我透露部分的情况。

当他到达办公室时,我逮到机会便告诉他。

“很好,”他说。“你能在一点时到雌狐狸等我一起午餐吗?”

我告诉他,我会去的。

我把泰玛莉丝告诉我的,一五一十地转告给他。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我问。

“能摆脱他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是不会为了让我们好过而离开这里的。唯一的方法是离婚,这虽然不能令人全然满意,但我看不出还有其他可行的办法。”

“用什么立场?”

“私通,我大胆地说。从我们对他的认识看来,我相信在某个角落里,一定可以找到证据的。”

不要是瑞琪儿,我心里想着。这对他们的打击一定很大,况且她那时还未结婚,这条路千万不可行。不过如果他们开始进行调查,那么这件事一定会事迹败露的。瑞琪儿的幸福绝不能被牺牲。

“你确定他是那种滥交的人吗?”我问。

“非常确定。事实上我一直派人监视他,这是非常机密的,他完全不知情;如果他有什么可疑之处……那么,他会被警告的。”

“你认为会找出什么来吗?”

“他太鲁莽、太轻率了。虽然他盯着关键机会的眼光很锐利,但在某些方面他有可能变得很愚蠢。他和泰玛莉丝结婚,是因为她可提供他一个舒适的生活,这点他是如愿以偿了;但,继续假扮亲爱的丈夫形象,却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他是很聪明,但却还不够聪明。佛莱迪,我一定要把他赶出家门,我真高兴泰玛莉丝开始向你透露了;她很少和我谈话,而即使我们聊天时她也都保留着克制的态度。你可以让我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和感觉,我们必须常常见面。”

他非常温和地对着我笑,我感到自己好似被快乐推向无尽的天际,这种反应每当他表现出对我有意时都会出现。

“你和波林依然相处得很融洽吗?”他问。

“是的,他和善,也很热心。”

“佛莱迪,你知道我对你特别感兴趣吗?”

“在古塚树林事件后,是的,这点我已理解。”我不可抗拒地又加了一句:“虽然在这之前你很难得注意到我。”

“哦,你一来到圣奥比邸园上课时我就注意到你了。”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第一次看到你的情景。”我说。

“真的?”他说。

“那时就在楼梯口,我正和泰玛莉丝及瑞琪儿在那里;我们从上面下来,而你正要上楼去。你简短地点了个头就上楼了,而就在听得到的距离里,你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我记得你是说:‘这个没特色的小孩子是谁……’”

“不,我没这么说。”他说。

“这是真的。”

“这是个痛苦的回忆吧?”

“非常痛苦。苏菲姨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使我的伤口复原。”

“我很抱歉,但我还是不相信。我真正的意思是:‘那个有趣的小孩子是谁?’”

“一个人在十三岁时还被称为是小孩子是很伤人的,而没特色是更大的侮辱。”

“你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唉,我相信自己的确没特色。”

“我记得你总是编两个辫子,很严肃,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

“而你则有一副尖牙利嘴。”

“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这真是太傻…太愚笨了,我当时该看得出你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小淑女的。最没特色,平白无奇的人,通常最后都成了大美人;你知道的,丑小鸭长大后也变成天鹅了。”

“不需要为这件事找台阶下,我当时的确没特色;但你知道吗?自从那之后,我开始对自己的外表感兴趣了。所以,你瞧,最后的结局变得很完美,你帮了我一个忙。”

他把手伸过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他说。

我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看来像是改变主意了。

“那么这算是个协定了,”他说。“我们以后要常见面。你把发现的事情告诉我,然后我们再想看看有没有可以解决的方法。”

后来我们又聊了一下邸园的事;由于我对邸园已有很深的认识,所以他显得相当地满意,且也很开心。我们要分开时,他说:“我很担心泰玛莉丝,但我们会找出解决之道的,至少我们在一起时很快乐。”

我常常跑到格林多牧场去。丹妮儿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我对她非常感兴趣。瑞琪儿也很快乐,我想她已成功地从过去走出来了,而这最主要得归功于丹妮儿,因为她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她身上。

哎,可惜这幸福无法持久。

我和克里斯派在雌狐狸谈后不久去看瑞琪儿,结果了解到事情也不平顺。

“佛莱迪,”瑞琪儿说。“他来过这里了,佳斯顿来过这里了。”

“他来这里干嘛?”

“他说希望我们能再次成为好朋友。”

“真无礼!”

“哦,佛莱迪,事情变得这么糟,我好怕。”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你曾爱过我的,记得吗?’我叫他走开,我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他好恐怖,试着想用手抱我,我吓死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来找我,一个仆人把他带到起居室,而我正巧也在那里,我还以为他不会走呢!”

“你把这件事告诉丹尼尔了吗?”

“嗯,他非常生气。我想如果让他再见到他,他一定会把他杀了的;丹尼尔不常生气,不过这一次他真的火大了。哦,我真希望佳斯顿永远都不会再来,如果他……”

“他伤不了你的。”

“我是在担心丹妮儿。”

“他猜到了吗?”

“嗯。当初怀孕时我有把孩子的事告诉他,但那时他并不在乎……一心只想到绝不能使这件事破坏了他对泰玛莉丝的计划。”

“如今他已伤不了你了,瑞琪儿。”

“搞不好他会告诉大家丹妮儿是他的孩子,这么一来丑闻一定会四处流窜,到时对她一定会造成大的影响的,人们一定会传上好几年的。哦,佛莱迪,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不会有事的,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她抱着我。“我好怕,真的好怕。”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也很害怕。

我真的好恨那个男人!不管他走到哪里,总会闹得鸡犬不宁。我以为当丹尼尔接受并珍惜那孩子时,一切的问题就已解决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佳斯顿对他们的伤害有多大,我对他越来越反感了。如果他能离开就好了!只要他能离开!他太喜欢圣奥比邸园那豪华的生活了,他计划安排和泰玛莉丝结婚,然后在此定居——他是毫无离去的意愿的;他会为了留下来而奋斗的,只要他能得到自己所要的,他是不会在乎别人的死活的。

局势有了新发展,也为邻近居民引起了一阵波动。哈里.甘特来发现佳斯顿.马奇蒙很留意他的女儿希拉,那女孩连十六岁都还不到,哈里.丹特来在花园里的柴房内逮到他们俩。

哈里很清楚佳斯顿对他的女儿有什么企图,这使哈里相当愤怒,声称要把那男人杀了,佳斯顿试着为自己申辩,但哈里已到房里拿了一把猎枪——他专门用来射兔子的——出来。

佳斯顿幸运地逃开了,而哈里则对空射击以警告他,若再胆敢接近希拉,这将会是他的下场。邻居们都听到了枪击的声音,且也都目睹了现场的情况。

如今人们开始谈论圣奥比家族的是非了。当初他们浪漫地逃到格兰塔葛林,但结果却引发了这件事,克里斯派先生一定在想办法把这家伙摆脱掉。

瑞琪儿的恐惧一天比一天大,她无法承受那个丑闻伤及她祥和的家,佳斯顿.马奇蒙是不会在乎的,只要他认为是对自己有益的,他会毫不留情地去伤害别人。

有天下午,当克里斯派知道詹姆士.波林不在办公室后,他马上就过来找我。

“事情已日渐恶化了,”他说。“我们真的非摆脱这家伙不可。”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我问。

他摇摇头。

“他四处玩弄女人,所以要找出对他不利的证据或许并不难。”

我为瑞琪儿颤抖了一下,我想告诉他:千万别牵涉到瑞琪儿,因为这对她很重要。但,没有她的准许,我什么话也不能说,否则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

他坐在桌子尾端,双脚不停地摆动着,两眼注意着前方,皱着眉头,神情充满了绝望的挫折感。我完全能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和他有同感。

“你说你已派人暗中监视他了。”我说。

“是的。但只是和希拉调情并不能证明什么。”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进来。”克里斯派叫道。

邸园的一个工人走了进来。

“我刚刚路过小屋时,露西小姐把我叫住,”他口吃地说。“她要我来告诉你,先生,立刻到那里去,发生一些事了。”

他跑出去,跳上他的马。

“我跟你去,”我说。“也许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当我进到小屋里时,佛萝拉和露西及克里斯派正好在厨房里。

佛萝拉看起来狂乱不已,而露西则一次又一次地说:“没事了,佛萝拉,没事了。”

克里斯派也试着安抚她,但佛萝拉却无法平静下来。

她哭着说:“他把宝宝夺走,他抢走宝宝,他会伤害宝宝的,他说如果我不把……如果我不把……”

“别哭了,”克里斯派说。“现在这些都过去了。”

她摇着头说:“没有,没有过去。他说:‘说出来……说出来……然后我就会把宝宝还给你。’”

“所以你告诉他了。”露西毫无声调地说。

“不再是个秘密了,绝对不能说……但,宝宝……他会伤害宝宝的。”

我直觉地立刻知道她指的是谁,当然是佳斯顿了,我不是有好几次都在这里看他吗?他一直对佛萝拉很感兴趣,非常地感兴趣……并下定决心要揭发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他确定是找到关键要点了。噢,可怜的佛萝拉!她曾把七鹊图指给他看,就如她当初带我上楼一样,而他却下决心要逼她把秘密说出。

我真怀疑他为什么会对佛萝拉的疯言疯语感兴趣呢?为什么他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呢?

露西把佛萝拉带回房间,克里斯派跟在后面帮忙;而既然帮不上忙,我只好离开了。

那一整天我的心思全被这些事占领了,而那天晚上则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到自己正无助地躺在古塚树林的空地上,杜利恩先生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我,我大声喊救命,树林间却传来一阵低沉的声响;突然间逼近我的不再是杜利恩先生,而是那几只鹊鸟,它们停在树枝上邪恶地看着我;我满心恐惧地不知所措,就有如杜利恩先生带给我的威胁一样……

我惊慌地醒了过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混乱的傻梦罢了。我怎会被几只鸟搞得心神不宁,吓成这样呢?

在这之后,我想去看看佛萝拉怎么样,但我想自己大概不会受到欢迎吧!我希望克里斯派能来办公室,但他没有。我很庆幸詹姆士没发现我心不在焉。

隔天早上我们吃早餐时,邮差来看我们——通常如果他的时间充裕,莉莉都会在厨房为他冲一杯咖啡——而今天她则带他来见我们。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充满了恐惧及兴奋,我猜想一定是坏消息。

“汤姆刚刚才告诉我,”她说,“佳斯顿在圣奥比邸园的灌木栽植地里被发现中枪身亡。”

我觉得自己几乎快晕倒了。

“是的,”汤姆接下去说。“他今天早上被发现在灌木栽植地里;你知道,就在邸园后面不远的地方,一个园丁在那里发现到他,看来一定是昨晚发生的。”

“这下可麻烦了。”莉莉说。

“怎么会这样?是谁干的?”我听到自己口吃地说。

“关于这点,”汤姆说。“警察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所以,果真出事了。想要除掉他的人有很多个;而我非常害怕,怕犯下这谋杀罪的凶手会是我认识的人。

第一个浮现在我脑子里的人是:丹尼尔。我无法相信像他这么温和的人会是杀人凶手;这个想法让我无法承受;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将为瑞琪儿的幸福划下句号。

哈里.甘特来?他曾拿枪威胁佳斯顿.马奇蒙,而且事实上,他还开枪射击。

泰玛莉丝?她后来也开始恨他了,他欺骗她、屈辱她,她是个捉摸不定、轻率鲁莽的人,而最重要的是她最恨受到屈辱。

克里斯派恨他,也曾不只一次地说想要摆脱他。他对每个人都构成威胁,他甚至去干扰可怜的佛萝拉,不论走到哪里,他都能使周围的人不快乐。

不是克里斯派,我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否则这将是最令我无法承受的。

第一次,我开始面对自己对他的感觉;当我最初见到他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深深地被他吸引了;而那个不幸的伤口会那么痛,也是因为他是烙下这个印的人。古塚树林事件?唉,那件事对我们俩都有很深刻的影响。对我而言,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将杜利恩先生丢出去的神情;也忘不了他柔情地转向我,温柔地抱我离开的情景。我是多么喜爱在雌狐狸共度午餐的那些时光?我曾试着欺骗自己,否认自己有多么盼望他能在办公室出现。

但,我们之间有个不明的障碍横在那里,有时我看到他态度温和地走向我——我能想像他一定很在乎我——然后一下子又换上了冷漠的面孔。或许我爱上他了,但有时我觉得自己并不完全认识他这个人,虽然他的冷漠不只是针对我,对每个人也都是如此。他狂热地致力于邸园的事物,我想这是可了解的,而且也是很大的责任。这其中好像有什么埋在他心里,像是有什么秘密似的。

秘密!四处都是秘密;这一切都和采访莲家小屋,及那幅牵绊人的七鹊图有关,我甚至还梦到它呢!

苏菲姨妈对佳斯顿.马奇蒙的死并没多说些什么;不过哈普葛林所有的村民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自然是不会放弃这么好的话题的。

到底是谁杀了佳斯顿.马奇蒙?这个问题悬挂在每个人的口上,空气中凝结着一股迫不及待的希望之气,每个人都相信真相不久就会大白。

莉莉很确定是哈里.甘特来做案的。

“自从他逮到佳斯顿和希拉在一起时,他就有这个想法了。”她说。“我保证。如果你问我,我的答案是非他莫属。反正他是罪有应得,而这也正好给了他一个教训。”

“我希望可怜的哈里没涉入这淌浑水。”苏菲姨妈说。“这是谋杀,不管你是用什么角度来看。我知道他很急躁,但我怀疑面对这么无情的手段,他会躺在那里等死,他一定会察觉的。不,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他过去结怨的人,我想他一定有仇人的。”

苏菲姨妈很冷静,她的想法使我不禁为克里斯派担心了起来,她也许比我更能了解我心里的感受;她非常了解克里斯派一直很恨佳斯顿.马奇蒙,并一直希望能将他赶出圣奥比邸园的大门。我情愿把凶手想成是佳斯顿以前的仇人。

接下来的几天,警察成了哈普葛林的常客。由于哈里.甘特来曾脱口威胁,所以也被侦讯了好几次,不过他有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他帮邻居粉刷油漆一直到九点,而那是佳斯顿中弹身亡的时刻;之后那邻居和哈里回到甘特来家;他们一起喝啤酒,吃希拉所做的三明治,玩扑克牌直到半夜才散去。

他们认为佳斯顿死亡的时间约在晚上十点半至十一点间,所以哈里.甘特来就如他们所说的“清白”。

我去看瑞琪儿。我很高兴她和佳斯顿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受到外界的质疑了,这个秘密只有我、丹尼尔、泰玛莉丝知道。

她看到我时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会来的。”她说。

“我早就想来了……但,我不确定……”

“佛莱迪,你不会认为是丹尼尔干的吧?”

我沉默不语。

“不是他,”她突然激动地说。“他下午就回来了,一直待在家里直到隔天早上,杰克也在,他可以作证。”

“哦,瑞琪儿,我一直在担心。”

“我也是……如果我不知道丹尼尔在这段时间内一直待在家里。事发时间不是在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吗?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死去……就在这时候。”

“丹尼尔怎么可能会涉入其中?”我说。“佳斯顿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没有人知道它可能会构成一个动机。”

“不能让他们知道,佛莱迪,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没有人知道你和佳斯顿的事,除了我们和……唔……泰玛莉丝。”

她满脸恐惧地看着我。

“他告诉她的,”我说,然后很快地接下去。“她什么也不会说的。她不会要别人知道当他追求她时,同时也和你做爱。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苏菲姨妈认为可能是他过去的仇人下的毒手,像他这种人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定有很多仇人,连在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内,他都能树立那么多敌人。”

“哦,佛莱迪,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很高兴他不会再出现了,否则永远也不会有太平日子可过。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我能了解你的感受,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把你和这件事牵扯在一起。”

她双手环住我,抱着我。

“我真高兴你在这里,佛莱迪,我真高兴你是我的朋友。丹尼尔常常说你是我们俩最好的朋友,每当我想起……”

“别再想那件事了,把它忘了吧!现在已无关紧要了,你已经自由了,我只是想确定丹尼尔没有……”

“他没有。我发誓那段时间他一直在这里。”

我真的好想相信她,当我和她在一起时我相信她;但离开后,我想丹尼尔一定很恨他,因为瑞琪儿曾经爱过他,而他所珍爱的孩子也不是他的,更过分的是,佳斯顿还曾来这里恫吓过他们的幸福。

他是无辜的,她发誓他是无辜的。但我脑子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呃,她当然会这么发誓,不是吗?

我去看泰玛莉丝。他们告诉我她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麻烦你告诉她我来了,好吗?”我说。“只要她想见我,我随时都愿意来。”

仆人上楼时,我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当她匆匆下来时,我正打算离去。

“马奇蒙太太说愿意和你见面,海曼小姐。”她摇着头,看着我说:“可怜的小姐,警察又来烦她了,她无法承受这一切。”

“我知道那种情况,”我说。“除非她准许,否则我不会待太久的。”

泰玛莉丝躺在床上,她虽然穿戴整齐,但长发却散在肩上,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你来了,佛莱迪。”她说。

“我早就想来了,但我不确定你是否想和任何人见面,刚才我几乎放弃离去了呢!”

“我不想看到其他的人,但我想和你谈。”

我在床缘坐了下来。

“很可怕,不是吗?”她继续说。

我点头表示赞同。

“真不敢相信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真不敢相信他死了。警察来过这里,一连串地问了好多问题,他们也对克里斯派……我母亲……及一些仆人做过了面谈。我母亲非常不快乐,她真的很喜欢他。”

“泰玛莉丝,你有什么感受?”

她两眼直视着前方,我注意到她的双唇垂了下来,满脸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说:“我知道这不该说,但也只有对你才能如此坦白。我很高兴。真的,我恨他。”

我大吃一惊,她则苦笑着。“我当然没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否则他们会怀疑是我做的。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有好几次我的确有这个想法。”

“快别这样说,泰玛莉丝!”

“这很不明智,不是吗?事实上,他们几乎怀疑上我了……虽然他们没明确地说出。我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大傻瓜,佛莱迪,但这不正是你眼中的我吗?我一直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而当他告诉我心里除了我以外,绝对没有任何人时,他却还持续地和瑞琪儿交往。”

“泰玛莉丝,求求你别这样说;想想看这会对她和丹尼尔造成多大的伤害,况且还有个孩子呢!”

“但,这是事实啊!”她说。

“听我说,他活在世上时曾造成了很多伤害,如今他已经死了,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结束!那这些纠缠不清的警察呢?”

“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别忘了这是件谋杀案。警察到底对你说些什么?”

“哦,他们是很有礼貌;其中一个很温和地和我谈,而另一个则在他的小手册做笔录。我把我们的婚姻及简短的恋爱过程告诉他们。他们知道他在这里用的是假名,他们知道一些有关他的事,显然地他惹了一些麻烦……用的是另外一个名字。哦,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屈辱。”

“别太在意这个,很多人也常得忍受这个,况且你还这么年轻。”

“所有的报纸将会大肆宣传,真不知到底是谁干的;他们说佳斯顿遇害时,哈里.甘特来正和邻居在一块儿,当时我一直在这里,克里斯派也是;有一段时间,我怀疑是克里斯派……”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向来都非常理智的。”

“我想也是,但他确实也很恨他;不管怎么说,事发当时他的确是在这里。我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警察会把真相公诸于世,不是吗?”

“我敢说他们会的,他们通常都是如此。”

“我很高兴你能来,佛莱迪,我好想和你谈。这不会持续太久吧?总有一天会结束的,到时候我就自由了。”

“泰玛莉丝,我希望一切都能平顺。”

“我知道你的心意,你让我好过多了,我猜你是要把你那一套老哲理搬出来了。‘事情总会拨云见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将会是新的开始,我必须忘记这一切;而我一直反覆告诉自己的一句话是:我自由了。”

是的,我的心里想着。你能从他手掌心逃出算是非常幸运的了,佳斯顿.马奇蒙的死,一定为这世上的许多人带来很多快乐的。

隔天早上当邮差送信来时,也顺道带来了最新消息。

莉莉带他进来时,我们正在吃早餐。

“圣奥比邸园有了新的发展,”他告诉我们。“他们正在灌木栽植地进行挖掘。”

“为什么?”苏菲姨妈问。

“不要问我,卡汀汉小姐,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警察已经到那里去了。”

“这到底意义何在?”苏菲姨妈喃喃自语地说道。“他们是不是想挖出什么东西?”

“想必我们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他走后我们继续地谈论这件事,而詹姆斯.波林看到我后所说的第一件事是:“你听说了吗?有人在进行搜证及调查的工作。”

“他们正在挖掘圣奥比邸园。我们吃早餐时,邮差进来向我们报告最新的发展。”

“这真令人受不了。”

“这件事一定和谋杀案有关,真不知这一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谣言四处奔窜,到哪里都可看到一群希望能一睹凶杀现场的陌生人。”

“我真希望那个人从没来过这里。”

“我敢说你不是唯一有这想法的人;很奇怪的,这么多年来哈普葛林一直很平静,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有可怜的杜利恩之死,私奔事件,这个男人的出现,以及现在的谋杀事件。”

如果我把古塚树林发生的事告诉詹姆士,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我希望克里斯派能平安没事。”詹姆士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害怕地问他。

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没有回答我的话。我心里想着:他怀疑是克里斯派做的。我又忆起当时克里斯派在古塚树林的情景——他抓起杜利恩先生的眼神;事后我对他说:“你可能会把他打死的”时,他回答说这并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他对佳斯顿.马奇蒙是否也有相同的看法呢?

那天回到家时我很高兴苏菲姨妈正在等着我,她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我;在她说之前,我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们到底在灌木栽植地挖到什么东西了?

但,她竟然说:“克里斯派来过了,他想和你见面,说是有要紧的事。”

“什么时候?”我赶紧问道。

她看了看壁炉台上的时钟。“大约三十分钟前。”

“在哪里?”

“他会来这里的,他知道你回家的时间,他说他会再回来,你可以和他在起居室谈。”

我说:“灌木栽植地的进展如何?”

“我也不知道。”

“他们还在挖掘吗?”

“没有,他们停止了。呃,他很快就会来了,他说要私下和你谈。”

我洗了个澡,梳好头发,等着他。然后我听到他的马蹄声,不久苏菲姨妈把他带到起居室来。

“你要不要来杯葡萄酒?”苏菲姨妈问。

“不用了,谢谢。”克里斯派说。

“好吧,如果你们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就在附近。”

她留下我们俩个后,他来到我的面前,握着我的双手。

我说:“求求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放开我的手,然后我们俩都坐下来。

他平静地说:“他们找到那把枪了。它被埋在灌木栽植地里,离陈尸地点不远的地方。毫无疑问地,这把枪一定是作案的凶器。”

“他们怎么会想到从那边着手?”

“他们注意到那块地不久前曾被翻动过。”

“这对案情有帮助吗?”

“那把枪证明是属于圣奥比邸园的。”

我恐惧地盯着他的脸。

“这又代表了什么呢?”

“有人从枪枝贮藏室拿了这把枪,利用它来作案,事后不但没将它放回原处,反而把它埋在灌木栽植地里。”

“为何要这么做呢?”

他耸耸肩。

“他们认为是圣奥比邸园的人做的吗?”我问。

“这只是目前的推论罢了。”

“真是疑云重重。”

“他们对这个论点有何看法?”

“我不知道,直到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则每个人在他们的眼中都是嫌疑犯。如今可确定的是,那个人曾进到邸园里过。”

“所以‘过去曾结过怨的仇人’这个想法就不合情理了。”

“过去曾结过怨的仇人?”

“哦,这是苏菲姨妈提出来的。她认为像佳斯顿.马奇蒙这种人,不管到哪里都一定会和人结仇,她想有可能是其中的哪个仇人追上他,然后对他下毒手的。”

“这可真是个有趣的理论,我希望这会是真的。”

“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摇摇头。

“你担心吗?”我问。

“是的。这条线索把邸园扣得更紧;但,到底为什么这个人拿了枪后,却把它埋了……而且还不是很俐落?这种做法太奇怪了。”

“或许他们能找出答案来吧!”

他转向我说:“我好久以前就想和你谈了,也许这是适当的好时机,但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你一定早就知道我对你非常地感兴趣。”

“你是说,经过那件可怕的事之后……”

“那也算是。不过在那之前,打从一开始……”

“当你注意到一个没特色的小孩子?”

“你必须原谅我,并把它也忘了。弗雷德莉卡,我爱你,我要你嫁给我。”

我不敢相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宜,”他继续说。“但是我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感情了,有几次我都几乎脱口而出,感到在光阴的追逐中,我们已浪费了好多时间了。”他探索的眼光看着我。“你愿意继续听我说下去吗?”

“是的,”我热切地说。“我愿意。”

“这是否表示……”

“表示我想继续听你说。”

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我面前,用手紧紧地抱着我。尽管有多么地恐惧和怀疑,我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快乐。

他热切地吻着我,甚至可称得上是狂烈。

我被这么丰富的情感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般;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这件事就和其他的事一般出乎人意料之外。

“我一直很害怕面对自己的感觉,”他说。“过去曾发生过的事对人的影响可真大,不是吗?它会腐化你所有的思想,但如今……”

“我们坐下来谈吧!”我说。

“先告诉我,你在乎我吗?”

“我当然在乎你。”

“这样我就高兴了。虽然……我很高兴,我们会在一起的,不论有任何困难,我们都能一起面对。”

“我现在很困惑。”

“但你知道我的感受!”

“我不能确定。当我提到要离去时,你却把我留在这里。”

“我当然不能让你走。”

“我也不想走。”

“但你却有这个计划。”

“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一直都很自大吧?”

“冷漠、极不友善。”

“那是一种自卫。”他突然笑了出来。“如今……所有的事都还朦朦的……”

“或许,”我说。“就是因为这些事。”

“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再也不能隐藏自己的真情了,弗雷德莉卡,你的名字既庄严又高贵。”

“的确,我也常这么认为。我母亲很以家族为荣,所以帮我取了这个名字,我们家族里曾有好几位弗雷德利克受后人尊敬——将军、政客等。她倒宁愿我是个男的,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是:没特色的弗雷德利克。”

我们为什么一直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感觉上好像我们试着把什么可怕的事撇在一边,避开不谈。我一直记得他对杜利恩先生的愤怒,及狂暴之气;和当他提到佳斯顿,及想摆脱他的欲望时的态度。他选择这个时间,在这混乱不清的一刻,当凶器被发现在他的灌木栽植地时,居然向我求婚。

我必须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而我最希望的是:你也能爱我。虽然我无法相信你会爱上我。我并不吸引人,比不上……”他的脸色一沉,恐惧又爬上我心头。

我说:“克里斯派,我爱你,我要嫁给你,我要让我们俩的关系永远能完美无缺,我要知道所有和你相关的事,我不要让任何秘密阻隔在我们俩中间。”

我注意到他开口前,有一丝迟疑及停顿。“当然了,我也希望如此。”

他的背后保留了某件事。我在心里默祷,希望他没涉入这件恐怖的事;如果他真的有,我会承受不住的。

看样子,他好像在恳求我除了谈论我们的爱之外,什么话都不要说;除了表达我们对彼此的爱之外,他要求我把其他的事都放到一边。

他几乎恳求地说:“你能在乎我,并也能关心邸园的事令我感到很开心。”他不悦地挥着手说:“这一切……麻烦……很快就会结束的,他们会找出犯案的凶手,然后我们就会忘了这件事。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亲爱的,你改变了我,你改变了我对人生的看法;我曾是那么地忧郁,我对美好的事物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我要让你了解……有关我第一次的婚姻状况。”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对我的影响却很深……促使我变成如此的原因,直到我爱上你之后,我才从过去的阴影中逃出。你必须了解,否则我一辈子也平静不下来。”

他紧握着我的手,然后继续说:“当时我年纪很轻,还不足十九岁,正在上大学: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艺术表演者,她是其中之一,那时她一定有二十五岁了吧!但她坚称自己才二十一岁。我去看那场表演……是音乐喜剧……歌舞剧之类的,她是合唱团员,位置就在第一排,那时我心想她真美丽。我观赏了首晚的演出……然后接下来……我送花给她,然后她准许我和她见面,我完完全全地迷恋着她。”

“这种事发生在很多年轻人身上。”

“不能以此充当愚笨的藉口。”

“当然不能。但却可安慰你,让你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你总是会替我找理由,不是吗?”

“我想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所爱的人这么做的。”

他把我拉向他,然后吻我。

“我真高兴已对你表白我的心意!我真不敢相信你也爱我,你将会一辈子照顾我。”

“你是个强壮的男人,应该是由你来照顾我。”

“我会尽全力照顾你的……那……在我虚弱的时候,你必须守在我身旁。”

“我随时听候你的差遣。”我告诉他。

当他抱紧我,亲吻我的头发时,有一会儿的时间,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你还没说完。”我提醒他。

他立刻冷静了下来。

“我觉得很惭愧,但你必须了解我只要……”他迟疑了下来,我又再次感到恐惧涌上我的心头。

“我要知道一切的事,克里斯派。”我急切地说。“拜托你别隐藏任何事,我会了解的……不管那是什么。”

短暂的犹豫再次出现。

“那时,”他继续说。“不顾我朋友的反对,我娶了她,放弃了学业。反正我有这一大片的邸园,而且对邸园的事物也一直都很热中,我以为会就此安定下来。凯萨琳……我不认为这是她的真名……在她身上根本找不到真实,一切都是假造的。凯萨琳.卡菲尔厌倦了邸园的生活,她不愿意住在乡下,我当时既痛苦又失望。很快地我更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十九岁还像个傻子般,是件很丢脸的事;有时它会使你的生命变得……残缺不全,对我而言的确如此,直到你出现后,我才开始有了转变。”

“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克里斯派。”

“我不想为自己找藉口;但除了露西.莲外,没有人是真正地关心我,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如此轻易地上了凯萨琳的当,她非常善于伪装。我的父母对我和泰玛莉丝都不感兴趣,他们是那么沉迷于自己的生活中,而我们却不被包括在内。露西一直对我很好。”

“你也一直对她很好。”

“我这么做也是自然的。”

“你把她……和她妹妹照顾得相当好。”

“凯萨琳离开后,我整个人都松了一大口气,那种感觉真叫人无法形容。”

“我可以了解。”

“你听说过那个意外事件了。当时我被通知去指认她,她伤得很重,幸好有那只我在婚后送她的戒指为证,否则我也不敢确认;那戒子好几年来一直属于圣奥比家族的,上面有雕刻精巧的标章,现在我依然保有它。还有一件里面绣有她名字简写的羽毛披肩,这段插曲才算是真正结束。”

“所以你必须把它忘了。”

“现在我可以了。你爱我的这个事实已经使我恢复了自信。”

我笑着说:“我一直相信这是你最不缺少的一个条件。事实上……”

“我很自大,这点我们都同意。”

“呃,或许吧!”

“亲爱的,和我在一起不需要拘泥你的用辞,我要你把最真实的感受说出来。”

“我也对你有相同的要求。”我回应他,再一次地,那疑惧不安又浮现出来。

“我有邸园,”他继续说。“我彻底地放弃了我自己,你无法想像邸园是如何帮我度过这段时间的。”

“我完全能了解。”

“这结局太完美了,我们将会结婚……只要这件事一结束。”

“我希望很快就结束。詹姆士说村里四处都是好奇的陌生人,想来目睹谋杀现场。”

“哦,詹姆士。”他专注地看着我。“詹姆士可想而知是个好伙伴。”

“我知道。”

“他很喜欢你。我可以老实向你招认,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很嫉妒他。”

“没有这个必要的。”

“人们总是说他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我相信的,总有一天会有哪个幸运的女孩能获得这份荣幸。”

“你对他有任何强烈的感觉吗?”

“我喜欢他。”

“喜欢可以提升至更强烈的情感。不过,现在那个提升已有了我这个阻碍,所以不用担心,你会发现我是那种很需要安全感的人。”

“你永远都不需要担心这点。”

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脚边,紧紧地把我靠在他身上抱着,使我看不到他的脸。

“好了,”他说。“解释已结束了,你知道我的过去并且依然要嫁给我,我高兴地想在这里跳舞,但你已有和我跳舞的经验了,而且也知道你对此的评价并不高。”

“如果是以跳舞能力来做评估的话,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我轻声地说。

他的脸贴着我的,而那股疑惧依然强行介入我们俩之间;如果没有那些不安,我将会有多么快乐啊!

我说:“苏菲姨妈一定开始好奇了,我们是不是该把这件事告诉她了?”

“当然了,我要让大家都知道。”

苏菲姨妈走了进来。

“我们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说。“克里斯派和我决定要结婚了。”

她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光采。

她吻了我,然后再吻克里斯派。

“上天保佑你们俩,”她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你们俩早该可以做这个决定了!”

克里斯派走后,苏菲姨妈和我坐在起居室里聊天。

她告诉我,她有多么地快乐。

“我一直认为克里斯派有很多优点,”她说。“当我看到你们俩在一起时,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还替你找了这份工作吗?那是一个好讯号,这件事让我开怀了很久。当然了,他有他第一次悲惨的婚姻,那时他还好年轻,生命里最可悲的一件事之一就是:当你年轻时意气风发、自命不凡;而随着年纪的增长,却发现自己只是个无知的傻子。但‘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些都会成为你的经验,至少当你摔得很重时,心里就会有警惕。佛莱迪,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高兴,你将会一直待在这里——我心中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是最圆满的结局了,我一直害怕哪一天你将离我而去。”

我把他们在灌木栽植地找到的东西告诉她,她瞬间变得相当严肃,我察觉她脸上的喜悦已消失无踪了。

“一把枪枝贮藏室里的枪!”她大叫。“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知道。”

“照这样看来,开枪的凶手可能是圣奥比邸园的人。”

“那个人可以进入邸园里,把枪拿出来。”

“看来那个人一定对邸园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有很多人都符合这个条件。”

“但,为什么要把它埋了?为什么不放回原位?”

“这件事疑点很多。哦,我真希望这个讨人厌的事情能马上结束。”

“除非他们把凶手找出来,否则是没完没了的。”

她神色不安地看着我。

我想对她大喊:不是克里斯派做的,他一直待在屋子里;而且人们也不会只因不喜欢自己的妹夫,就开枪把他打死!

我可以看到苏菲姨妈的脑子里正奔窜着那些想法。为什么克里斯派会选在这个时间要我和他结婚呢?

那是传讯的日子。克里斯派和我并没有公开宣布我们结婚的消息,我们认为这不是理想的好时机,而苏菲姨妈也赞成这主意。

哈普葛林四处都充满了悬疑的气氛,在圣奥比邸园的挖掘成果已上了报纸的头条新闻,被广泛地拿来讨论,我可以想像各种鬼怪的推论都出笼了,我们每个人其实都非常紧张。

早上我到办公室时,看到詹姆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件事太可怕了,”他说。“我受不了看到那些观光客在那里徘徊,他们都想要到灌木栽植地看看。我希望他们能找到那个凶手,然后早早把事情解决。”

“这么一来必会引来更多的人群,”我提醒他。“况且还有个审判呢!”

“我真希望这里没有人涉入其中,”他不安地说。“可怜的马奇蒙夫人!这件事对她而言一定是项很大的考验。”

“她一直待在邸园里,”我说。“这件事一定令她感到很伤心。”

“传讯时她将得到场,当然了——还有可怜的哈里.甘特来;其中的——一些仆人,以备临时所需。不知道这对邸园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会有什么影响呢?”

“我在想,如果他们永远都找不到凶手,那一定会造成很大的不便。我常常想拥有自己的一块天地,刚开始面积小小的就好了,我自己的牧场,我是说……一个自己可管理的地方,能够当自己的主人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我想也是。”

“刚开始用租的,或许总有一天能买下它。”他充满憧憬地看着我。

“目前,”我说。“你在这里的表现相当好。噢,真不知道传讯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真希望他们没发现埋在灌木栽植地的那把枪。”

“我希望凶手是我们不认识的人,”我说。“希望是他过去结仇的冤家。”

“这点倒是很可疑,不过倒不失为最佳的解决之道。”

我整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那天我尽早赶回家。

苏菲姨妈和我一样急切地想知道初判结果,我确定克里斯派知道我紧张的心情,并会立刻来山梨之屋的。

他来了。

“初判结果,”他告诉我们。“果真是谋杀,与某个或某些还没露出真面目的人,发生冲突而被杀害。”

“否则还会是什么?”苏菲姨妈说。

“现在呢?”我问。

“警察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忙着搜证,”克里斯派说。“我们每个人在台上都度过了一段繁重而累人的时间,可怜的泰玛莉丝是最沮丧的了。目前的局势对哈里.甘特来很有利;虽然他曾威胁过马奇蒙并也开了枪——对空发射,而且现场还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但当然了,那发致命的射击并不是来自他的枪。马奇蒙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不能以此做为理由,任何人都没有权利把他杀了。我们没听到下文,因为这把枪已掀起很大的波动,看来范围已缩小到附近居民了。他们问了我很多关于这把枪,和枪枝贮藏室的问题,我们现在已不常使用那些枪了,以前邸园内常有射击活动。最奇怪的一点是:有人拿了这把枪然后把它埋了。但是,如果那个人能进到邸园里拿枪,把它放回去不是更容易吗?”

“这指出那个人能够进入邸园,但却不住在那里。”我说,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他微笑地看着我,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我相信他们也有此同感,”他说。“我不怀疑,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是非,恐怕我们还没见识到这件事最糟的一面,不过至少传讯已结束了。”

正文 第八章 阴魂不散

九月底,克里斯派和我决定在圣奥比邸园设一场晚宴,藉以宣布我们俩订婚的消息。

“这就是我母亲想要的,”克里斯派说。“圣奥比家族历代以来对婚礼一直都非常重视,非常讲究的。”

大家还是在谈谋杀案。经过传讯结果后,人们对这件病态事件已不再采取违抗遏止的态度了。“某个或某些还没现出真面目的人”这句话听起来挺邪恶的。在商店、市场每个地方总是会有人问道“是谁杀了佳斯顿.马奇蒙?”

嫌犯焦点落在一、两个人身上:克里斯派是其中之一,泰玛莉丝和哈里.甘特来也是,也有几个人相信凶手是佳斯顿以前的仇家。毕竟,为什么会有人能进到邸园里把枪拿出来,却没有机会把它放回去呢?这个疑点必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在这段期间,晚宴成为另一则惊动居民的“新”新闻。

圣奥比夫人和我们一起用餐。她的健康状况自从佳斯顿来后,便大有改善,已终止病人的身份了。他超出情理地奉承她,说她看起来宛如一个年轻、动人的少女,而她也因此开始相信他了。如今她已养成和家人一起用餐的习惯,所以佳斯顿虽然已去逝,但她也无法立刻又回复到病弱的身份。我心里想到,其实他也做了些好事,她一定是唯一为他哀悼的人,他的死真的让她非常伤心,这点是不容质疑的。

晚宴的客人有:海瑟林顿家人,和邻近的一些朋友,包括:医生和他的夫人;戴维兹来的律师——圣奥比家族的法律代理人;当然了,苏菲姨妈也出席了。

克里斯派坐在桌子的最前端,我坐在他的右边;圣奥比夫人坐在另一端,虽然她看起来很悲伤,但她和从前那个只在房里用餐的病人已大不相同了。泰玛莉丝也出席在场,她变了好多,她已失去了那份无所谓的态度,而且也不再是那个幸福愉快的女孩了。

看来佳斯顿的鬼魂依然在我们周围徘徊着,虽然人们费心地想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般,但要回到过去那平静的日子,是完全不可能的。

晚餐结束后,克里斯派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然后简单扼要地说:“我在此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弗雷德莉卡——海曼小姐——和我已经决定要结婚了。”

接着四周立刻响起恭贺之声,先前从厨柜拿出来的冰筒已在备用中,我们喝香槟庆祝。如果没有那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我一定会很快乐的,我怀疑是否有那么一天,它会就此安息离开我们?后来在客厅时,我发现泰玛莉丝就在我旁边。

“我不需经过正式宣布就知道了,”她说。“我当然不会忽略,那种气氛就散布在空气中,嗅得出来。”

“有这么明显吗?”

“满明显的。尤其是在你到邸园上班后,这当然是他安排的了。”

“他能这么做真好。”

“真好!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她说。

“泰玛莉丝,你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糟透了,有时觉得很没有面子,一下子很害怕,一下子很高兴……很高兴他不在了……但,在某方面而言他依然在这里;他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他们把杀他的凶手找出来,我真希望……哦,我真希望自己从没遇见过他。”

我把双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们俩应该能算得上是姊妹了,”她说。“关于这点我倒是很开心。”

“我很高兴。”

“瑞琪儿,你,还有我,我们三个……一直都黏在一块儿,不是吗?看来在我们三中,你算是最成功的一个了。你和克里斯派,谁会想到克里斯派会陷入爱河?而且还是跟你。”

“瑞琪儿的婚姻也很幸福、美满。”

“可怜的瑞琪儿。”

“她很好,如今她已经很快乐了。但是,泰玛莉丝,你呢?”

“等到这一切结束后,我应该也会好起来的。除非我们谁也不认识这个凶手,否则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会在这里继续徘徊,直到案情真相大白为止,我是指,那些警察,虽然传讯已结束了,但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当做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活下去。”

“有些人认为是我干的,他们是不会终止的,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这个事件会一直悬在这里的。”

“不会的,他们会把答案找出来的。”

“但是,如果这个答案是我们不想要的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试着要让自己快乐起来,或是假装我们很快乐,或许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可以成功;但,它依然在这里,它会突然再出现的,佛莱迪。他们非把真正的杀人凶手找到不可,否则这一切永远也不会结束的。”

苏菲姨妈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她真的很开心;但是,在她的笑容后面——我察觉到——隐藏着一份忧虑。

哎!的确,那天晚上佳斯顿的鬼魂一直在那里陪着我们。

我很惊讶我们的订婚晚宴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兴趣,我所指的不是哈普葛林的居民,他们……当然了,我想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晚宴的几天过后,有天早上我下楼正想吃早餐时,看看苏菲姨妈已早到一步,正坐在餐桌前看报纸,当我和她打招呼时,我立刻察觉到她的神色很忧虑。

“早安,苏菲姨妈。”我走向她,给她一个早安吻。“有什么不对的吗?”

她耸耸肩,说:“我想这应该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看起来很沮丧。”

“是关于这个。”

我在她旁边坐下来时,她把报纸放到我面前,报纸的头版有克里斯派的照片。

“这是干什么?”我喊道。

“他们一定是在进行调查搜索时拍的,新闻媒体总是潜伏在四周,无所不在的;在他旁边的是巴洛斯巡官,记得吗?他那时也在这里做调查工作。”

我念出来了——

克里斯派.圣奥比先生宣布,将和弗雷德莉卡.海曼小姐共结连理,他们俩数年来一直是邻居。圣奥比先生是威特夏的大地主,前一阵子有人在他的邸园内发现佳斯顿.马奇蒙的尸体,而致命凶器在经过调查确认后,证实是来自圣奥比邸园里枪枝贮藏室的一把枪。这是圣奥比先生的第二春,他的第一任妻子凯萨琳.卡菲尔是个演员,婚后不久便在一场火车意外事故中丧生。

苏菲姨妈两眼一直看着我。

“他们为何要把这些事翻出来?”

“我想他们大概认为人们会对这些事感兴趣。”苏菲姨妈说。

“但,有关第一个婚姻……”

“哎,只不过是为了使内容更戏剧化罢了。”

“人们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感兴趣?”

“当然了,因为这是给全国民众看的。”

的确,这份不是地方报纸,它的发行量广布全国各地,我想至少会有好几千人看到这则报导。过一段日子人们就会忘记了。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但总是有些是驻留在人的心里面,没有逃生的路子可走。这则报导对克里斯派倒没有引起很大的困扰。

“他们的眼睛会一直盯在我们身上,直到这件事情解决,我们必须把它忘了。想想其他那些快乐的事,我想我们没有必要拖延时间了,婚礼的事我们就尽快准备吧!我母亲已经开始计划安排,她说婚礼一定得照圣奥比家族的传统,我得记得自己是圣奥比家族的主人。依我个人而言,我是希望能越快越好,我只想要守在你身边……以确定我们俩将会一辈子地……连为同心。”

“我也希望能如此,”我说。“我想这场婚礼将会吸引更多媒体前来采访。”

“我恐怕我们得接受这一点。”

“或许我们该等一下……不用太久,只是以防事情有突破性的发展。”

他看起来好像一副惊骇的样子。

“一些新的发现,”我继续说。“及部分的事实。”

“哦,不!”他激烈地喊道,一脸非常不悦的样子,我用手圈住他,把他抱近我:他紧握着我不放,好像是在寻求保护般。

“永远都别离我而去,不要再提到延期的事了。”

我深深地被他感动。我觉得自己好像试着想接近他,但却碰不到,我深感到有某种怪异的气氛阻隔在我们俩之间,我说:“克里斯派,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是指什么?”我察觉到他的声音夹杂着一点恐惧,这会不会是我太多心,胡思乱想的?“我们俩之间是不能有秘密的。”我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他又回复到原本的他——那个在任何处境中都能泰然自得的男人。

“你是指什么,弗雷德莉卡?”他重复问道。

“我只是以为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而我却不知道。”

他笑着亲吻我,“这才是重要的事……对我来说,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们应该和你母亲及苏菲姨妈商量这件事。”

“我想苏菲姨妈那边不会是个问题。”

“她当然会尊重我们的决定;不过,她也说到依照目前……的情况看来……命案才

发生不久,你母亲又偏爱隆重的婚礼,这么做似乎不太适合。”

他一言不语,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我坚称。“你的妹夫才刚去逝,这段期间算是失去亲人的哀悼期,通常都至少得等一年。”

“不可能的!这根本没所谓的丧亲之痛。”

“这是谋杀,我认为我们应该感到很伤心,如果有什么高兴的事要庆祝,至少也得等一阵子再说。否则别人会怎么想?”

“我们在乎这些吗?”

“我认为我们得记住这是个很微妙的局势,克里斯派,在命案了结之前都不能忘记。人们的思想和嘴巴是管不住的,推理能力则更是了不得。”

他沉思着。“你不会认为我们该等个一年吧?”

“没那么久,没有。但,我们该看看事情发展的,不是吗?”

“我只想离开这一切,”他说。“亲爱的,我们该去哪里呢?”

“哪里都行。”

“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这所有的推测……所有不愉快的纪录;除了我们俩的事,我什么也都不想。”

“听起来真棒。”

再一次地,我又觉得他试着想和我沟通,把心里的话告诉我。一股恐惧之感逼向我,我一直问自己:在这件谋杀案中,他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为什么不把心里的话告诉我?会不会是他不敢说?如果我们俩之间没有隔阂,如果我对未来能更有希望及信心,那么我们的结合将会有多快乐啊!但是,我的心里总是摆脱不掉:灌木栽植地的那具尸体,及圣奥比邸园里枪枝贮藏室那把被拿出来做案的枪。

克里斯派继续地谈到我们的蜜月旅行,义大利向来是人们最喜爱的地方,有谁能否认它是世上最美的国家?有那么多过去的影子还驻留在那个地方,佛罗伦斯、威尼斯、罗马。奥地利也很有创意,我们可以到萧邦及莫札特出生地去看看。法国?洛依城堡,他一直想目睹盖拉德城堡。

但是,我们的谈论却打不断我的思绪,这其中有些不寻常的事,他无法完全隐藏住,我可从他的眼中看出。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能直接问他,因为他并没承认有什么不对劲的;但是……我那了解他、爱着他、追随他的眼光注意到这件事了。

莉莉为我感到很骄傲。

“那幢大邸园,嗯?那所有一切的女主人!我相信,到时候你会因太高贵而不到山梨之屋看望我们。

我们取笑她。“别这么想,莉莉,你心里明白得很。”我反驳道。

“呃,当然不会了,你永远都是我们的佛莱迪小姐,你说是吧?苏菲小姐。”

“是的。当我们俩成了老态龙钟的老太婆时,她会是个成熟的贵妇人,到时她依然是我们的佛莱迪小姐。”

苏菲姨妈常谈到过去。

“我还记得克里斯派小的时候,”她说。“他可是个乖孩子,他照顾莲家的样子……证明了他高贵的情操。那时我常常看到他,他的父母亲很难得会在家,他们总是穿梭在伦敦和欧陆之间……任邸园消沉、衰败,所幸他们请了个有能力的人来管理这些事。克里斯派接管时,这个地方才开始有了一片生机,这真是邸园的福气。先前他是在大学里读书的,结婚后他便放弃学业,开始了他邸园的生涯;其实也正到了他该接管的时候了,这场婚姻虽然像个闹剧,但多少也有些好处。这场婚姻把他带回家来,而从此邸园也就发达了起来。”

“你那时一定常常看到他的妻子。”

“噢,是的,我是看过她。我的天,我当时可真的吓了一大跳!一开始就带来灾难,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娶她这种女人,我想大概是年纪太轻脑筋不清楚吧!她看起来比他大得太多了……比她承认的还要多,我猜。”

“她长得漂亮吗?”

“我不认为。脂粉味太重,发色太金了感觉很不自然,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这段婚姻维持不久的。”

“我想知道这件事,苏菲姨妈。”

“你不用怕她,亲爱的。有时候第二任妻子会对前任妻子存有某些幻想,认为丈夫会对第一任念念不忘;关于这点你是不需要去顾虑的,每个人都知道,当他摆脱掉她时他有多么地高兴。”

“她在的时候,圣奥比邸园的情形如何?”

“她只要舞会、派对之类的活动。”

“和克里斯派的父母一样。”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而且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他父母喜欢的舞会是那种高级、豪华型的;而她喜欢喧嚣、吵闹型的,很多进出的人都是音乐厅来的,邻居对她非常反感,他们也常常吵架。可怜的克里斯派,他很快就看清自己已陷入僵局里;后来她因为生活太无聊,所以就逃走了,在这之后不久就发生了那场意外,而她就因此丧生了。快乐的解脱——人们都替克里斯派这么说。”

“我想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

“非常大,感觉上他好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把心思全放在邸园上。不过倒是还有一、两个人把目标定在他身上。”

“你是指费欧娜小姐吗?”

“或许吧!还有别人。但直到他爱上你之前,他对她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哦,佛莱迪,我相信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他改变了好多,脸上已不在有过去的阴影了,那股傲人的英气能勇敢地向命运挑战。看来他似乎把过去所做的事,判断为愚蠢的不堪的行为,他看不起他自己,而且也把所有的安全感都藏在身后了。”

“的确,”我说。“我相信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不过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

某些障碍,当我要接近他时它就会阻止我。”

“这就是了,亲爱的。想要让他完完全全地和过去分离得花上好一段时间,不过他现在已经有进展了,我对这件事感到非常高兴。我相信这对你们俩都有益,对我而言,你的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我最亲爱的苏菲姨妈,对你的恩情,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不知从何感谢起,自从我到这里来后,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我最亲爱的孩子,你不只是我的侄女,而且也是……”

“我父亲的女儿。告诉我,你写信给他了吗?”

“我把你订婚的事告诉他了。”

“他会感兴趣吗?毕竟,他对克里斯派一点也不了解,他对我也并不了解。”

“从我的信里,他已经非常了解你了,他总是急着想知道你的事。他现在已经离开埃及到一个小岛去了,那个岛就在地球的另一端。”

“我以为他还在埃及。”

“他前些时候就离开了。那个岛的名字叫‘卡斯克岛’ ,它是个与世隔绝的岛,几年前一位名叫卡斯克的男人发现了这个岛。这个岛只有几个人知道,在地图上也找不到;不过我在一本地图册里找到了,它只是个被放在海中央的一个小点,我想大概是因为它太小了,所以很少人会去注意到它。”

“他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一位叫卡拉的波里尼西亚女人在一起,他在信里常常提到她。我想不出他为何会离开埃及,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吧!但,他没告诉我。”

“我觉得,你在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能和他保持连络,真的很好。”

“我们曾是很要好的朋友,现在还是,以后也一直会是的。”她回答。

克里斯派和我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他带着我四处在邸园里绕,所到之处我们总是会接收到人们的恭贺。他对我将更深一层认识邸园感到很焦虑,但我在办公室所学的已经很多了,所以对这些都挺了解的。这里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才急着要我和他一起分享,而我也很热切想走入其中。

这几天我们都非常快乐。克里斯派变得很难以捉摸,我发现他个性的另外一面;从前他一直压抑自己,其实他是很懂得享乐的人。如今人生已充满了快乐,我们常常笑,发自内心快乐、开怀地笑。我想,如今一切都没事了吧!

我们到格林多牧场拜访;瑞琪儿见到我们显得很开心,而丹妮儿好像是出生来让人宠爱的。有一会儿我和瑞琪儿单独聊天,她告诉我她为我感到很快乐。

“你不再担心了吗?”我问。

“只有在偶尔回想起时,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希望他们能找出杀害佳斯顿的凶手,把该了结的一次做完,否则我们谁也无法真正地放松,警察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感兴趣了。”

“我想他们会把它归为无法破解的悬案吧!我相信这类案子一定不少。”

“的确。当初他们对这案子是那么地感兴趣,如今却只想让它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这就是现实真相,不过我真的很希望他们能把这案子了结。”

“我们每个人都这么希望。”

克里斯派和我一起骑马离去。

这些快乐的日子,直到我注意到他有了些改变,才开始转变。我太清楚、太了解他了,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欺骗我。我注意到他的笑里掺杂着造假的成分,我不时地捕捉到他的眼神流露出焦虑,他努力地伪装一切都很顺利,事实上他的心思已被某件困扰的事占满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我问。

“没有,没事,你怎么会这么问?”

我多希望他能把一切都告诉我,那股恐惧不安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了。我真的好想说:我们俩之间一定要有完全的信任,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困扰着你,让我们一起来分享、承受。

有几次当这股焦虑从他脸上褪去时,我都会问自己:是否是我自己幻想它的存在。

几天后他告诉我:他有公务得到萨里斯贝里跑一趟,这一去可能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我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但是他却说:到时他会整天忙着和各式各样的人周旋,无法陪我。

“只不过是一天而已。”他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天傍晚我们道别时,他却有如不愿让我走似的,紧紧地抱着我。

“我后天才能再见到你了。”我说。

“是的。”他说,双手依然紧紧地抱着我。

“你看起来好像不愿让我走似的。”我轻轻地说。

他热烈地说:“我永远也不会放你走。”

那天早上苏菲姨妈告诉我:“我今天下午要到戴维兹,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想我该到办公室看看。”我回答道。

她点点头说:“好吧,没关系。我坐马车去好了,我要到那里买几样东西,大概傍晚前会回来。”

我到办公室时,看到詹姆士.波林正在那儿。自从克里斯派和我对外宣布订婚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有了转变,他变得比较安静,我知道他已从满心期待和我结婚的美梦中醒过来了。其实即使没有克里斯派,我也不会想要嫁给他,不过我还是一样很喜欢他。

他告诉我有关佃户的事,并提到他很关心那几户墙面向北的村舍。

“我觉得该仔细地检查那几幢房子。”他说。

他正要去办这件事,我很高兴他没提议要我一块儿过去。

我问他租牧场的计划进展如何?

“放弃了,”他告诉我。“到时候一定还会有别的希望的;事实上,我看中的地方已早一步被租走了。”

我很高兴克里斯派回家的时刻终于到了,我又再次了解到:少了克里斯派,日子变得既空虚,又无味。

到家后我发现苏菲姨妈还没回来,哎呀!她不是已经说过傍晚前才会回来吗?我想一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快到七点才回到家,而那时我也开始紧张了,她看起来好像是历经过大难一场般。

“你还好吗?”我不安地问。

“累坏了,这趟路途可真遥远,我要直接回房休息了。”

“要不要叫莉莉带些东西给你?”

“不要了,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先前我在戴维兹已经吃过一点了。真的,我累垮了。”

“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我改天再告诉你,现在我只想能上床睡觉就好了,我已经老得什么也做不动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有……没有。我回房休息就好了。”

“你确定不让莉莉准备一点吃的?热牛奶好不好?”

“不,不用了。”她有些不高兴了,这根本不像她。她回到她的房间,而我则去找莉莉。

“她回来了,那我去准备晚餐。”莉莉说。

“她已经直接回房休息了,什么也不吃。”

“那她一定是在戴维兹吃过了。”

“她看起来精疲力尽的,一心只想早点上床休息。”

那天晚上整个天地间变得很晦暗,天空开始下起雨来,轰轰的雷声也在天际响着。我期待苏菲姨妈会下来,把下午的戴维兹之旅用她快活的声调告诉我。这件事太奇怪了,我开始替她担心。

我无法克制自己到房里去看她的想法。她躺在床上,两眼紧紧地闭着,即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不一样,我真怕她是生病了。

我去找莉莉,说:“我刚才溜进去看她,真希望她不会有事。”

“我也是,”莉莉说。“她只是虚脱,太累了的关系。这正好给她一个教训,她向来不管做什么都过度了。”

我必须同意这个说法。

回到房间时大概才九点半,少了苏菲姨妈一切都变得很奇怪;如果她有了三长两短,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我坐在窗旁看着外面,密布的黑云看起来阴霾昏暗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古塚树林,在雷电之下它看起来更具威胁力了,不过对我而言它向来如此……即使是在艳阳底下。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雷声,今天真不如意,我一直告诉自己今天真该和她到戴维兹的。

我换下衣服上床睡觉,但却睡不着。然后,突然间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像山梨之屋这种老旧的房子,地板吱吱作响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在寂静的夜晚更是常常可听到声响。不过,我听到的好像是有人小心的开门声。

我披上睡袍,穿上拖鞋,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来仔细听。

是的,的确有人在楼下。会不会是莉莉?她已经说过今晚要提早睡了,不过,或许她只是到厨房拿什么东西罢了。

我决定亲自下楼去找答案,于是我到了厨房后就轻轻地把门推开,餐桌上有把蜡烛立在烛台上,正闪闪地发出一道微弱的光圈,而坐在一旁的竟是苏菲姨妈。

依她的举止看来,好像有什么事烦忧着她,她的身子向前倾,两只手顶住沉重的脸,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

“苏菲姨妈。”我说。

她警觉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喔,”她说。“我睡不着。我觉得下楼弄杯茶喝可能会有帮助。”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默默不语。

“你必须把事情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依然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我说。“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很离谱的事,你必须把它告诉我。”

“我不知该怎么办,也许是我误解了;不,不可能的;不过,或许有可能……”

“误解什么?在哪里?你看到什么了?是在戴维兹吗?”

她点点头。然后她转向我,把手放在肩上,我知道她已下定决心要告诉我了。

她说:“我看到他们。他们那时正由饭店走出来。”

“苏菲姨妈,他们是谁?”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但,我知道自己很确定。”

“你必须把这件事完整地告诉我。”

“是克里斯派,他那时正和凯萨琳.卡菲尔在一起。”

“他的妻子?她已经死了。”

“我真的是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一定在作梦;但,这是真的,她是那种令人无法忘记的人,我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但,苏菲姨妈,你不可能会看得到她的,她死了,早在多年前的那场火车意外中就死了。”

苏菲姨妈冷静地看着我。“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事情过后我一直无法下决定,我无法面对你,我必须忠于自己的感受。”

“这一定是你自己幻想的。”

“不是,我不可能搞错的。她的金发依然是那么地不自然,她一点都没有变,跟多年前一样……他们俩从饭店里一起走了出来,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再坐出租马车离去。”

“这件事根本不是真的。”

“哎,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能怎么说?”

“一定是别人。”

“世上不可能会有两个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佛莱迪,她真的是凯萨琳.卡菲尔,而这表示……她还活在这世上。”

“我不相信。”

“她是他的妻子,他已经娶了她。哦,佛莱迪,他怎么可能再来娶你?”

我无力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了恐惧及害怕,试着从这混乱的局势中理出一个头绪来。我只能一直反覆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一阵突来的雷电声让我惊跳了起来。我很困惑,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壁炉台上的钟告诉我现在才十点半,今晚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到黎明,明天一早我就会和他见面了;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挨得过今晚?我必须马上见到他,我必须听他亲口告诉我,告诉我苏菲姨妈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误。

我站了起来,然后说:“我要去找他。”

“今晚?”

“苏菲姨妈,我无法让一颗心整晚都悬在那里,我必须把答案找出来……现在……

去证实你说的是否正确。”

“我不该告诉你的,我知道我不该说的。”

“你非告诉我不可,知道这件事对我比较有益。我现在就去找他。”

“我和你一起去。”

“不,不要。我必须单独一个人去,我必须去找他问个清楚。”

我回到房里换上马靴,加了一件厚外套,便下楼往黑漆漆的夜里跑去了。我在雨中一路跑到圣奥比邸园,按了门铃不久后便有一位男仆来应门。

“我要见圣奥比先生。”我说。

他看起来很惊讶。“请快进来,海曼小姐。”他说,同时间克里斯派也来到大厅前。

“弗雷德莉卡。”他大叫。

“我必须来,”我说。“我必须来看你。”

“没事了,葛罗夫。”克里斯派对男仆说,然后再转向我说:“到这里来。”

他带我到一间和大厅相通的小房间,然后示意要帮我脱下外套,但我坚持穿着它,因为我根本来不及着装,就匆匆地出门了。

“我一定得来,”我突然说。“我必须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我无法忍受等待的滋味。”

他提高了警觉心,看着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苏菲姨妈今天到戴维兹,回来后却变得很沮丧,她说她在那里看到你和凯萨琳.卡菲尔在一起。”

他的脸色一转苍白,毫无血色,我立刻知道苏菲姨妈并没有看错人。

我说:“那么,这件事是真的了?”

他看起来似乎是在和自己格斗奋战中。

我继续说:“求求你,克里斯派,我必须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说:“没事了,现在一切都已摆平,我们就快结婚了。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他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我心里想着:他告诉我的,是他希望我相信的。我感到一股很强烈的恐惧感涌上我心头。

“一切都摆平了,”他继续说。“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一切都将会照我们的计划进行。”

“你告诉我你要去萨里里贝里,”我提醒他。“而今天苏菲姨妈却在戴维兹看到你。”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确定他是到戴维兹和凯萨琳.卡菲尔见面,而毫无疑问的,苏菲姨妈看到的那对男女,就是他们俩。

他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上。“听我说,”他说。“这件事真的不需要你来操心,我会安排一切的;我们将照原先的计划结婚,否则我也不必去忍受这件事,也不会下定决心做这件事。”

“如果你不打算让我知道这个秘密,克里斯派;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能对你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那么我们之间一辈子都会有隔阂在,我必须知道事实。苏菲姨妈看到你和你的妻子,今天下午从一家饭店里走出来,而那女人照理说,早在多年前就去逝了;但,她怎么可能会和你在戴维兹出现呢?”

他突然用双手把我紧紧地抱住。“我会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但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她已不再具威胁力了,这一切我都安排好了。”

“不再具威胁力?”我憎恶地喊道。

“我必须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几天前我收到她写来的一封信。”

“我就知道有事情发生,”我喊道。“噢,克里斯派……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能这么做,我怕这样会造成大灾害。我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都不能失去你,弗雷德莉卡,你千万别离我而去;她只是要钱罢了,这一直是她所要的,也因此我能这么轻易地打发她……塞住她的嘴,让她别出风声……以免她出面阻止我们……”

“但是,她还活着,她是你的妻子。”

“她在报纸上看到我们的订婚启事,所以才引发这一切;否则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而我也会一直认为她已经死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当我收到她的信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何不告诉我?我要知道有关你一切的事。”

“我不能告诉,我必须确定一切能完全照我们所计划的进行。选在戴维兹碰面是我的疏忽,我早该想到那里离这里太近了;我安排和她在饭店见面,那场会面真可怕,我恨她,也恨自己曾和她有过牵扯。当她离去时,我真的好感谢上天,而当我听到她丧生的消息后,我觉得自己将一辈子不会再看到她了。世上没有任何的罪过比这还要愚蠢,而我很庆幸这已结束了。”

“但,她并没死。”

“的确,而且她也解释了一切。”

“但,在那场意外事故发生后,你曾到场指认她。”

“我看到我送她的戒子,和那件在事发之前就已被偷的羽毛披肩,而且那女孩又伤得很重,面目全非,我根本看不出她是否真的是凯萨琳.卡菲尔,只能从她手上的戒子来判断;而警方对这样的指认也觉得已经足够了。”

“克里斯派,是不是因为你急着想确定这件事?”

“我已经确定了,那个戒子和被偷的那件……这就足够了。她告诉我她先前已把戒子变卖了,而后来披肩也被那女孩偷走;她是个女演员,一年多前离家出走后,一直梦想哪天会被发掘而走向星光大道;看来她和家人早已失去连系了,所以一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死亡。凯萨琳是从报纸上看到有关我的妻子已丧生的消息,她决定对此不采取任何行动,毫无疑问的,她是想在有朝一日能藉此来获利,这是她一贯的思考方式;所以当她在报上看到我们的订婚消息时,她决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大捞一笔。”

“而她得逞了吗?克里斯派。”

“关于这件事我是不用多作考虑的,我不会让她再破坏我的生活了;所以我才安排和她在戴维兹的一家饭店见面,她赴约了,老天,我真的好恨她!她笑着说我一定非常沮丧,她的取笑方式让我真想干脆把她杀掉算了。她以为她逮到我了,并说她是永远也不会同意和我离婚的;如果我有意越界,那她将不顾一切后果和我周旋,反抗到底。我看得出只有一条路可行,所以决定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叫她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见到她。”

“你不会天真地相信她会这么做吧?”

“我告诉她,如果她敢再回来,我就找警察来抓她,指控她勒索敲诈。”

“你以为这么说她就不敢来了吗?”

“应该不会再来了。”

“你既然已开先例付了一次勒索金,谁能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我知道如何应付她。”

“克里斯派,难道你看不出来这是错的吗?”

“否则我还能怎么办?”

“接受事实吧!我想。”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知道。但,事实就是事实,任你怎么伪装也改变不了。她并没有死,而你还亲眼见到她呢!”

“她走了,她向我保证她将前往澳洲,她说我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她的消息了。”

“你相信这些鬼话!”

“我是想相信。”

“但是,你不能因为想要相信,而认定自己已经相信。她是摆明来敲诈的,而你却一股劲地付了勒索金,难道你看不出……即使你和我正式结婚了,这个婚姻也是无效的,而她将会知道这一点,她会再回来的……而这次敲诈的理由可就更冠冕堂皇了。”

“如果她真的这么做的话,到时我再来应付她。遇见你后,我才享受到一生从没有过的快乐,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只要你一个,弗雷德莉卡,我爱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留住你。”

我被他情感中夹杂的暴力吓到了,我对自己所听到的感到很困惑,他的爱情力量让我感到很高兴——但是,我更深深体会到自己根本还不了解他;他已露出个性中的另一面,而这是我从没看过的。如今我深信——就如同昔日般——他的背后一定隐藏了不少的秘密。

我说:“你打算不顾虑这个烂摊子,照计划和我结婚吗?”

“是的。”他说。

“而且你也不打算告诉我?”

“我不能冒险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无法确定你会采取什么行动。我爱你,除了拥有你,我什么都不愿多想;不论如何你将成为我的妻子,不管是在什么仪式下。我只能这么说了,我对你的感情已远远地超出文字所能及的范围了。”

我只能说:“你原本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是因为我怕你不赞成我的作法。”

“我认为,”我缓缓地说道。“这个事实真的令我非常地震惊,我觉得这里面暗藏了一些秘密。”

“秘密?”他的声音里有些警觉的意味,我的心瞬间充满了恐惧。

“克里斯派,”我说。“你为何不把所有的事告诉我?就像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一样。”

他说:“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我什么话也没说,但心里却想着:你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我,是因为你已别无选择。若不是苏菲姨妈正好撞见你们俩个,我是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我会就这样傻傻地和你结婚,而你也绝不会阻止我的,有关这件事你会就此一直欺骗我下去。

“弗雷德莉卡,”他说着。“亲爱的,你是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也许我说得不够动听,但我真的希望能朝夕和你共处……生生世世直到永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伤得了我了。”

“我真的很惊讶,”我喃喃自语道。“也很迷惑。”

“这件事情的确令人感到震惊,不过你不需要去担心它,我会处理所有的事的。我们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和他们无关,我们俩才是牵连在内的人;她将要离开了,而即使哪天她又回来,我还是可以应付她的。”

我整个思绪只能想到: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秘密,他是不会把它们告诉我的。如果我们真有那么亲近的话,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存在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好好地想一想;这一切和我过去所相信的,有非常大的出入。

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反覆地出现:他原本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我,照原计划和我结婚……知情不报。我们俩之间一定还另有秘密。

另有秘密?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想到佳斯顿.马奇蒙走入灌木栽植地里,躺在那里死去,而凶器是来自圣奥比邸园里枪枝贮藏室内的一把枪。

克里斯派一直不断地和我提起爱,而他的所做所为也都是受了这份爱的驱使;我要这份爱。我深深地为它感到快乐,我想相信这份爱会一辈子系着我们俩;但,我不敢这么想,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理智地想清楚,有好几个问题我必须先问自己。

“克里斯派,”我试着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必须好好地想一遍,这件事带给我很大的震惊,我必须回家想清楚。”

“当然了,亲爱的,”他说。“你真的不要担心,把一切交给我来办就好。”他很快地抱住我,温柔地吻着我。“我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太晚了,我必须送你回去。看来这场倾盆大雨是不会减弱的,我还是去牵马车来,驾车送你回去。”

我让他去准备马车,我在前廊目送着他离去,当他一消失在我的视线,我马上转身往外跑。他说的没错,雨下得真的非常地大。雷声就在我上方大肆怒吼,而闪电也划破天际;我一直跑,头发全都贴在我脸上——湿湿的,衣服也全部浸了水。我当时根本没停下来在外套里多加件衣服,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情形;一心一意只想到戴维兹发生的事,它将显示出,在这件和我息息相关的事件中,我到底被忽略了多少。

他并不打算告诉我,我重复地告诉自己。

我终于到了山梨之屋,苏菲姨妈正等着我,她看起来像是吓坏了。

“你已经淋成落汤鸡了,”她大喊。“快进来,你不该去的。”

她很快地把我赶回房间,帮我脱下湿衣服,然后跑了出去,回来时她已经是满手的毛巾和毛毯了。

她大声对莉莉喊道:“点燃炉火。”

“上帝啊!请帮帮我们!”莉莉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刚刚淋着雨回来的。”

“上帝啊!请赐与我力量吧!”莉莉祈祷着。

我全身都在发抖,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因为太冷的关系。我想在我一生中,我从没有过如此骇人地惊吓过。

她们提了几个热水瓶到我床边,壁炉里的火很快地就吱吱地吐出火舌来,我的床上多了好几条毛毯,而莉莉也一直试着把热呼呼的牛奶倒进我喉咙里。

我把它推开,发现自己只能躺在那里发抖。

她们俩整晚都熬夜陪我,徘徊在我周围,而一大早她们就把医生找来了。

他说我的病情颇严重的,感染上较严重的风寒,如果稍有闪失,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转为肺充血。

我的病痛在某方面而言,并不是完全没有益处的。我的脑子非常混乱,常常有些精神错乱。我以为自己已嫁给克里斯派,但我却不快乐;我看到一个女人的阴影一直在背后徘徊不去,我虽然没见过她,但却知道许多有关她的事。或许我会嫁给克里斯派,但我却不是他的妻子,她才是他的妻子——那个具威胁力的影子。我想和他一起长相厮守,我想告诉他……就如他所言:让我们忘了她曾回来的事实吧!如果那天苏菲姨妈没到戴维兹去,我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那么结果一定会和现在完全不同的。

有时我只想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好疲劳,虚弱地无法思考,关于这点倒是挺令人欣慰的。我躺在地狱的边缘继续和死神搏斗,依然病得什么都不能做。

苏菲姨妈和莉莉都不时地出现,房间里也都一直有花,我当然知道那是谁送的,虽然我知道他来过——有一、两次我听到他的声音——但却从没再看过他。

有一次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苏菲姨妈说:“最好不要,也许会引她伤心的。”接下来我又听到他苦苦哀求的声音。

我怀疑他是否会不顾苏菲姨妈的反对而上来看我,但他没有这么做;我在毅然投入暴风雨之前的情景,一定成了他心中挥不去的影像。

我的病情已开始有了好转,她们一直试着让我多吃些,莉莉说这场病使我瘦了一大圈;通常这种事都是强求不来的,不过,莉莉倒很有能耐,她真的有办法抓住我的胃口。

她会把一些美味的食物送到我的床边。“把这些吃掉,否则你那可怜的苏菲姨妈会因为担心你而提早入土。”所以我就开始吃了。

在我康复的同时,我也不断问自己将来有何打算,心里明白自己是因为不敢想像没有克里斯派的生活而迟迟不下决定。有时我懦弱地想顺从他,把一切都交给他处理,然后我又想到他准备做的事,及打算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告诉自己:我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到他的真面目。他的背后隐藏了些事,而它们有如一个无形的大萤幕般,阻隔在我们俩之间;还不只是这样,这其中还另藏有玄机。

苏菲姨妈坐在我的床边。

她说:“你现在已经好多了。我必须承认,你真的是把我给吓坏了。”

“我很抱歉。”

“亲爱的,我真希望自己能替你背负这些苦。”

我知道她指的不只是我的病痛。“我该怎么办?苏菲姨妈。”我说。

“只有你才能决定了,你可以依着他所想要的,或是……”

“我和他的婚姻是不可能成立的。”

“的确。”

“如果有了小孩……我们得在猜疑中度日,一辈子也无法确知她何时何日会再回来。”

“这确实是个重点。”

“但是,没有他的日子我是不可能快乐的。”

“世事难料,亲爱的。如果你有任何怀疑,那就该停下来想清楚,所以我才会认为你该到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当你靠太近时,是很难看得清事实的。这种事是无法草草了结的,你需要的是时间,时间是万灵丹,它能改变一切。”

“我觉得好累,”我说。“苏菲姨妈,我想听听他怎么说,谁知道,或许我们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呢!”

“这是完全不具法律成效的,如果你对他的妻子依然在世的事实不知情的话,人们是不会责怪你的;但,你不该在知道他的妻子还在世时,和他结婚的。”

“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必须做的事是:离开这里,好好地把事情想清楚。你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我们还将再反覆地……讨论几次,我知道你无法面对失去他的痛苦,我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或许我们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几天以后,邮差送来了一封信。

苏菲姨妈坐在我床边。

她说:“是你父亲寄来的。”

我站起来,两眼注意着她,看到她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件事一发生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揣测事情会有何发展。要把一封信送到那里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一定是看完后马上坐下来回信的。他要你到他身边去。”

“到他身边?哪里?”

“我会把他写的内容告诉你的。‘这是个与世隔绝、离红尘很远的一个小岛;这里到处都充满阳光,和英国大不相同,有你一辈子也梦想不到的——全新的生活方式。在这里她可以真正地静下来想,或许还可以理出一条可行之道。也该是我和我女儿见面的时间了,离上次看到她几乎快满二十年了吧?我确定这对她会有益的,说服她,苏菲……’”

我吓呆了,曾经我是那么地想和我父亲见面;而如今他却建议我远离家乡,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看他。

她放下手中的信,然后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一定要去。”她说。

“怎么去?”

“到底贝里或南艾普顿之类的地方……搭船,然后就一路航行到那里去。”

“那个小岛在哪里?”

“卡斯克岛。几乎是在地球的另一端。”

“听起来很荒谬。”

“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佛莱迪,你最好考虑这个建议;我个人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你也该和你父亲彼此认识对方了。”

“如果他真的想见我,怎么会拖到现在呢?”

“你母亲在世时,他是不会过来的,而之后……呃,他的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但是,如今在你需要帮忙时,他就在那里展开双臂等着你。”

“但是,突然提供这样的建议……”

“这正是你所需的。在你和这个迷惑之间,你需要一些事物来缓和自己;你必须理出一条路来,而最好的方法便是跳开这一切,才能看得清楚。”

“这么远!”

“越远越好。”

“苏菲姨妈……假如我真的去了……你会和我一起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不会,我无法忍受长途旅行,太远了;而且他的建议中并没提到要我一起去。”

“你是说我得一个人去了?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父亲的。”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但我知道时间还没到。”

她把头转开,不愿让我看出她的心思。

而我自己的感受则是相当迷惑,这个建议来得太突然了。就如苏菲姨妈所知:这个与世隔离的小岛就在地球的另一端。而这个远离英国绕遍半个地球的主意,奇怪得让我无法抱着认真的态度去看它。

卡斯克岛——地理位置在哪里?对我而言它只是个名字。去看我父亲——我对他毫无印象,但这几年来他一直不定时地和苏菲姨妈合作,以从她信中获得他女儿的消息!

他们曾是很好的朋友,而这份友谊是长存不灭的。她一直坚持他很关心我,但却从未提议要和我见面,这是因为他和我母亲之间还存有仇恨吗?但,我母亲已去逝了,而他则在远方的一座小岛里;我以为自己这辈子是见不到他的了,而如今他却邀请我前往卡斯克岛,远离一切的混乱以便理清我的思绪。

苏菲姨妈拿了一张地图到我床边来。

“在这里,”她说。“这是澳洲。看到海洋中的这个小斑点了吗?那就是卡斯克岛,它太小了,所以只能在地图上以一点做表示。你看,这里也有几个小点,它们也都是海中的小岛。想像住在一个小岛里,四周都是海洋环绕着,哇,一定很棒的!”

“一定会是个奇怪的经验。”

“这正是你现在所需要的,你需要到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整自己。”

“自己一个人?”我说。

“你父亲会在那里陪你的。”

“那在这之前呢?这趟旅途太遥远了。”

“这些事都是可以安排的。人们说世上最有益身心的事,莫过于横越不同的海域了。”

“我真的不确定。”

“正是必然的,你必须好好地想一想。佛莱迪,他真的很希望你能去。”

“在这么久之后?他怎能如此?”

“他在信里也提到过,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好久了。我想这件事对你是最合适的。”

“如果你也能来……”

“这样一来就会影响你的思绪,你需要的是彻底的全新生活。我看得出你已经开始认真的考虑其可行性了。”

克里斯派来找我。我把手伸向他。

他牵起我的手,热烈地亲吻着,那一刻我便下定了决心。如果我留下来,那么我势必会依他所求而行,我想到我们将一起在阴影下生活;她到底何时会再回来要钱呢?这是不可逃避的事实,而这个威胁、这个恐惧——会一直留在这里,把我们所有的快乐破坏无遗。我非常想要有小孩,我相信他也是,到时候小孩怎么办?但,我又怎么忍心丢下他?他看起来是那么地悲伤、那么地困惑,他眼中流露出哀求的神情让我毫无勇气提起。

“我一直很担心。”他说。

“我知道。”

“你跑进大雨中,你离我而去,而接下来她们又不准许我上来看你。”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克里斯派,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看起来很苦恼。“离开?”

“我想了很多,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必须离开一阵子好好想一想。”

“不要,”他说。“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我必须如此,克里斯派,我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你爱我……”

“我的确是爱你的。但我必须好好地想清楚,我必须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你会回来的。”

“我到我父亲那里去。”

他大吃了一惊。“他不是住在很远的地方吗?”

“是的,非常遥远。”

“不要去!没有你,我怎么活?为我设想吧!”

“我是在为我们俩设想,为我们的未来设想。”

光是想到那种情形,我的心现在都已经痛了起来,他苦苦地恳求我留下,我几乎就这样放弃了;但是,我的内心依然坚信:我非走不可。

苏菲姨妈写信给我父亲,而我也附上一封,和她的一起寄出去。我要见他,在经过了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了——不只是我在梦里想像的。

苏菲姨妈全心地将自己投入准备工作,虽然我心里很明白她正在因我的离去感到悲伤,我常常看到她的眼眶里闪动着泪水,而有好几次我们俩都相对掉眼泪。

她说:“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泰玛莉丝来看我。

她说:“你要离开了?”

“是的。”

“到……世界的另一端去?”

“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你和克里斯派之间出了问题,所以你才打算离开,对吧?”

我答不出话来,她继续说道:“这件事太明显。你原本已经快要嫁给他了,如今却要离开这里,你怎么伪装这个事实?不过,我想你大概不想谈这件事。”

“没错,”我说。“我是不想谈。”

她耸了耸肩膀。“所以你打算一个人离去?你可真勇敢啊!”

“你,泰玛莉丝竟然会认为这样很勇敢?!”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佛莱迪,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诧异地盯着她看。

“别说我不能去,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下定了决心想做什么之后就会着手去做。记得学校里的布来克小姐吗?‘孩子们……如果你下定决心要让自己成功,如果你尽全力地支持到最后一刻,那么你会成功的。’佛莱迪,我必须和你一起去。”

“但是,这件事太……”

“我知道,太突然了;这就是你想说的,对吧?但,事实则不然,真的。好久以前我就想走了,如今这个机会正是我梦寐已求的。我不能待在这个伤心地,佛莱迪,我无法忍受每天面对它的日子,这里有太多的是非围绕着我……而我只想忘了这一切,在这块土地上……我全无重新爬起的机会,每当我看到灌木栽植地……太恐怖了,如果他们能找出凶手,那么事情就会大不相同了。通常人们总是会怀疑妻子涉嫌重大;我们都知道他对我不忠,也知道他是个骗子,而这之中深受其害的人是谁——他的妻子。所以谁能保证她没进入枪枝贮藏室,取出一把猎枪……杀了他以消心头恨,嗯?”

“别再说了!泰玛莉丝,你有些歇斯底里。”

“我要离开这里,我再也受不了了;你需要有人陪伴,而我们又一直是好朋友,让我和你一起去。写信告诉你父亲,说你不是单独旅行,你正有一位朋友急需离开这个地方。”

我一语不发,试着推测目前的形势。我当然知道她需要离开这里,她和克里斯派一样都活在这场悲剧谜团中,我能了解她的心情,或许能有个伴也不坏。

她看穿我的思绪。

“这很容易安排的,佛莱迪,一起去会比较好,哦,我觉得好多了。自从我了解自己所犯的错误后,长久以来一直很郁卒……后来他就被害了。佛莱迪,请让我和你一块去。”

“这件事得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很清楚自己离去的意愿。当我听说你要离开时,我就想和你一起去了,这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机会!哦,佛莱迪,让我有这个机会离开这一切,重新开始。拜托,佛莱迪,拜托你嘛!”

“我们得和苏菲姨妈商量。”

她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她很善解人意,”我说。“她会了解你的感受、帮助你的。”

“好吧。”

我把苏菲姨妈找来,然后对泰玛莉丝说:“你告诉她。”

她苦苦地哀求……解释她的不快乐,说她无法在圣奥比邸园的阴影下生活……说那

里有很多不愉快的回忆及骇人的秘密一直绕着她。

苏菲姨妈很认真地听着,然后她说:“泰玛莉丝,我认为你应该和佛莱迪一起去,我看得出你有必要得离开。我一直在担心这一路上佛莱迪会孤零零的,不过如今有了你,你们就可以照顾彼此了。”一向感情用事的泰玛莉丝跑过去抱着苏菲姨妈。

“你真好,”她说。“现在,我该怎么做?该尽快订位子是吗?”

“首先应写信给佛莱迪的父亲,告诉他她会带一个朋友一起去,不过我们没时间等他回信了,我相信他是不会反对的——因为他的确提到希望有人陪她过去。倒是泰玛莉丝你,是不是该再考虑一次再下决定?”

“我已经想很久了,我确定这是我要的。”

“那么我们就要立刻查查看还有没有位子。”

“太棒了,我已经感受到那种气氛了,”她亲吻我们俩的脸。“我该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准备。我太爱你们了,你们俩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祝你们永远能快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我们得再查查看,”苏菲姨妈说。“无论如何都得把你们俩安排同行。”

她走后,苏菲姨妈说:“这件事虽然改变了她,但是我想她的内心深处还是一样的。看到她慢慢地回复往日模样真好,可怜的孩子受了那么多苦,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初次作战经验’;当时她一心只想要跨入人生的另一阶段,在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她便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结果在经历过这场浩劫后,遏体鳞伤地回来了。我很高兴你们俩能一起去,这样我的烦恼也就少了些。”

一切都安排好了,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离开英国。泰玛莉丝强烈反应不准延期;要讨论的细节非常多,如今她已俨然成为山梨之屋的常客了。

她的改变相当大,和她本性不符的忧郁已被丢在一旁了。她为我们的准备工作带来一股强烈的热力,因此我的情绪也不由自主地被她带动了起来。

日子一晃眼就消逝无踪,我们起程之日也已迫在眉睫。

克里斯派的心情已跌到谷底了,他说我这么一走恐怕就不愿再回来;我一再解释自己需要时间想清楚,这对我很重要。我把今生的幸福都用来当赌注了。我常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几乎想就这么留下来了;但,每当我一想到我们的孩子……关于这件事克里斯派一定会了解的。

这是场充满哀伤的离别。

我说:“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再回到这里,到时候我们就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这么说对我们俩多多少少都有些安抚的作用。

苏菲姨妈和詹姆士.波林一路陪我们去搭船,克里斯派没来,我想这样也好,否则只会徒增彼此的感伤。

虽然苏菲姨妈试着掩住自己的情感,但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忧伤的神情;而詹姆士.波林则很和善,我了解他对我是一片真心的。在得知我和克里斯派之间出现暗礁后,我相信他心里一定想着或许我会转而接受他;这点让我很感动,也很欣慰。

我们在伦敦过了一夜后,隔天一早便前往南艾普顿,和苏菲姨妈及詹姆士互道别离。

苏菲姨妈几乎掉下泪来了,我也是。为了一双及时伸出的援手,我将珍爱的一切抛在身后,决定重新开始。不过从苏菲姨妈坚决的笑容看来,我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在那遥远的海中小岛上,有着父亲的陪伴,我应该可以找出未来的方向。

“我们必须上船了!”泰玛莉丝说,显得有些不耐烦。

于是,我们互道最后一次的珍重再见。和苏菲姨妈拥抱之后,我平静地和詹姆士握手示意,没想到他竟然冲动地靠向前来吻我。

“谢谢你,詹姆士。”我说。

“你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说。“我知道。”

苏菲姨妈和我又再一次紧紧地抱在一起。

“苏菲姨妈,您对我恩重如山,这辈子我怎么还得了?”我说。

她笑着摇摇头。“我的心肝宝贝,只要你能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我知道。”

说完再见后,我和泰玛莉丝便踏上“南方之后”——随着它往世界的另一端启程去。

正文 第九章 出航

我们的船舱在甲板上,正如我们所料,果真是很小巧。靠着墙的两边各摆了一张床,其空间正好能让人躺在上面、互望对方;里面有扇舷窗;一张梳妆台上面有一面镜子;有个盥洗盆及衣柜。看来我们的衣服将要为狭窄的空间打混战了,因为光是泰玛莉丝带来的衣服大概就有一个衣柜那么多。

既然行李还没送来,我们又已参观过船舱了,所以我们决定探查这艘船的内部设备。

外面是既忙碌又喧哗,有如四处奔窜的蚂蚁,乱成一片;甲板的休息室里有一大堆的行李正等着被送回船舱。我们结伴一起去探查所有公共设施——有吸烟室,阅读馆,音乐厅及可举办各种娱乐活动的舞厅。我们对这一切都很满意。

回到甲板的途中,正好看到服务员在递送行李。

“不知道我们的在不在这里?”泰玛莉丝说。于是她往那堆行李里去找。

“上面的牌子会把它们的目的地指出。”她说到。“看看这个。‘J.巴罗,前往墨尔本’不知道J.巴罗个怎么样的人?‘克雷达可太太,前往孟买’怎么找不到我们的?会不会已经送到我们的船舱去了?噢!太不可思议了!‘路卡艾尔摩,前往雪梨,转至卡斯克岛’”

她转向我,脸上散发出一副充满兴趣的神色。

“想想看!他要去我们的岛!这艘船上不可能有太多人要到那里去的。”

“能知道有志同道合者真好。”

“路卡艾尔摩……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在这么长的旅途中,想找出这个答案并非难事。”

回到船舱才发现我们的行李早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把行李里的东西拿出来,洗完澡后便下去吃晚餐。我们和几个人一起坐在长桌上用餐,在几段的夹混对话中,我们也多少了解了些同伴的身世或背景。不过就如我们一般,大家也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平静地坐在这里,所以已经累得不想多说些什么了。

用完餐,我们便早早地回船舱休息了。

从船身摇摆的情况看来,我们已开始航行了。我们躺在床上聊天,一直到泰玛莉丝的声音越来越沉重……渐渐地消逝在这寂静的夜里。

我毫无睡意,不断地想起:苏菲姨妈离别时眼眶闪烁的泪水,及詹姆士.波林认定我不久将会回英国的模样。

不过,最主要想到的还是克里斯派,想到他那无助、哀求的眼神,哎——我知道这将一辈子追随我、困扰我。

回想起最初的这几天,我不禁感到有些模糊不清。我们花了好多时间在船上探险,但也不断地迷失找不到路。这里充满无数的房间等着你去探索,无数的人们等着你去认识,在我们的眼中这些“无数”,都是全新的体验。

第一天晚上后我便对大海的汹涌翻腾有了深切的体会。当时泰玛莉丝和我正躺在床上,结果突然间有好几次都随着海浪的波动被抛下床,摔了又摔,使我们不禁怀疑这趟旅行是否为明智之择。不过狂风暴浪后,我们又平平稳稳地准备出发去探险了。我非常庆幸有泰玛莉丝陪着我,我相信她对我也有此同感。

我们迷人的服务员——珍妮对我们说:人们在海上的感受是随着天气的变化而改变的。海洋的把戏诡计多端,谁也无法预测,不过在她眼中它就如湖面般平静。

“这完全依风向而定。好了,两位女士,我们很快就会离开暴风圈了,到时候你们又可以开始享受海上的生活。”

她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乱流一过,我们又继续探险的行动。不用多久我便了解,虽然我对克里斯派的思念之情有增无减;但把自己投入全新的环境,是避免沉缅过去最好的方法,所谓旁观者清,或许我能更超然些吧!不过,能看到泰玛莉丝在这次的冒险之旅有所收获,我也觉得不虚此行了。

由于这几天来大伙儿都一块围着长桌用餐,所以不用多久都已混成一团,开心地聊成一片了。大多数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抢着把以前搭船的经验和此行的目的地告诉我们。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的终点站都只到孟买,这些人不是正在服役、就是为政府工作,换班时间一到他们就得回到印度。他们大多是经验丰富的旅行老手。

还有一些是到澳洲探望家人;或是澳洲人到英国去看亲朋好友,并且带着故乡的祝福归航回家。截至目前为止,除了路卡艾尔摩之外,我们没再找到任何前往卡斯克岛的人;而“他”直到现在也只不过是行李牌上的一个名字。

船长喜欢和他的旅客聊天,从不遗漏任何可展现他和善之长的机会,他对每个人的去处都很感兴趣。当他听到我们将前往至卡斯克岛时,惊讶地扬起眉毛。

我告诉他,我们去拜访我父亲的。

“真的?”他说。“我们很少有旅客到那里去。你们的行程都安排好了吧?一到雪梨我们就得分道扬镳,同一天你们可从雪梨搭船到卡多岛,然后再从卡多岛搭小船到卡斯克岛。整段路途是极远的!”

“是的,我们听说了。”

“并不常有人到那儿去。我猜由卡多岛到卡斯克岛的渡轮班次很少,且多以传递物品为主,乘客只有偶尔才可见。不过,就如你所说的,你们是到那儿看你父亲的,或许他在那儿做生意,像乾椰子肉制品之类的。在那儿椰子的买卖算是最大宗的生意,当地居民根本不了解椰子的用途有多广。其实,椰子制造业可说是卡斯克岛的经济动脉。”

“我对这些完全不了解,只知道我父亲住在那里。”

“嗯,到雪梨的这段路途我们会照顾你们俩,然后再过几天我们就又要收锚回乡了。你们喜欢我的船吗?”

“非常喜欢。”

“对于我们的照顾,你们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谢谢你。”

“很好。”

他离开之后,泰玛莉丝说:“看来,我们的船长认为卡斯克岛是全世界最偏远、最原始的小岛之一。”

我们航程中休息的第一站是直布罗陀。在这之前我们已结识了将军和坦士丹夫人,他们即将前往孟买和将军的军队会合,他们是季节性的旅行家,来来往往印度好几次了。在得知两个毫无旅行经验的小妮子结伴出游时,我想在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之余,坦士丹夫人并且也下定决心好好地看住我们俩。

她告诉我们当船抵达直布罗陀时,如果我们想上岸蹓躂,可以加入她和她丈夫的行程,到时船上会有一小部分的人集成一团,雇用一个导游进城逛逛。我们满心欢喜地接受她的建议。

早上起来时,我从舷窗看了出去,隐隐约约地看到直布罗陀的大巨岩就在我们正前方,这个景象真是壮观极了。我们匆忙地赶到甲板上以便好好地看个够——太壮观了,它犹如一个刁蛮不驯的巨人,把守着出入地中海的主要关卡;而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全都映现在我眼前。坦士丹将军也到外面来观赏,且就站在我们旁边。

“很壮观吧?我一直很骄傲它是我们的。我记得船身待会儿会绕向西侧……瞧!我们在转动方向了。”

我们站在那里看着,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们已在直布罗陀半岛的西侧了。这一面的地形倾斜度比较大,防御墙后的房子如波浪般,煞是好看。再往海湾渐渐地驶入,我们眼前也跟着浮现出造船厂和堤防。

“在这里得谨慎些,”将军说道。“你们看,下面那群人可真忙,不是吗?”

我摸不清头绪地盯着那些前来和我们打招呼的小船,每艘船上都有好几个小男孩兴致勃勃地看着我们。

“他们在等游客把钱币投入水中,然后他们便会转身潜入水里把钱找出来。这种把戏太危险了,有关当局其实应出面禁止的。”

我觉得这些迫不及待的孩子们很可怜,有些乘客果真把钱币丢下来,那些孩子们立刻像鱼一般在水中穿梭,寻获的人都有如凯旋归国的战士般,举起钱币摆出成功的姿势。现在步入眼帘的是城里的景象,它看起来充满了异国色彩,非常有趣,泰玛莉丝和我都从没看过像这样的地方过。

将军说:“我们的船太大无法进港,所以得搭这些小船上岸。不过别担心,和我们在一起很安全。你们要小心这里的居民——他们给观光客的价钱普遍来说,都有偏高的倾向。”

在坦士丹夫妇的照料下,我们和其他团员一起搭小船上岸。这真是个令人兴奋的经验,刹那间我居然能将所有的过往抛诸脑后,我深信泰玛莉丝此刻的心情也和我一样;对我们俩而言,能有一个喘息的机会是很可贵的……即使是那么地短暂。

上岸后我们马上陷进一片人海中,几个船上来的观光客瞬间便挤进当地居民中了。摩尔人身上穿的宽松长袍、和头上缠的头巾,使得整个气氛又多添了几许独特的风味。这里的人种繁杂,有西班牙人、希腊人和英国人,不过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每当和人迎面而过时他们便会大声喧哗一番。

在狭窄的街道上,一整排全都是摊贩,摊上摆着设林林总总的行头,有小饰品、戒子、手镯、项链及皮制品——如皮质柔软、雕刻精美的大背袋。在一家外表如洞穴般的商店里,传来一阵刚出炉的面包香味,展示架上有几条撒上黑芝麻的面包。有些摊子专门卖土耳其式的无边帽、缠头式小帽及草帽;有些则摆上各式各样的皮鞋、软皮便鞋、摩尔式凉鞋及一些鞋尖往上翘的鞋子。

泰玛莉丝在一个摊子前停了下来,她的目光全被一顶船形草帽吸引了,它的上面缀有蓝色的缎带及一束勿忘我。

她一拿起那顶帽子,小贩的神色立刻惊觉了起来,而在一旁观赏的坦士丹夫人则淡然地享受其中的趣味。

“亲爱的,你不能戴这种帽子出门的。”她说。

由我长久和泰玛莉丝相处的经验看来,告诉地不可以做某件事,无疑是助长她下定更大的决心去做那件事。

她立刻示威似地把草帽往头上一摆,在一旁的小贩张大双眼,流露出赞赏的神情,他夸张地抬起头来对天朝拜,无疑地是想藉此表示自己已被戴上草帽的泰玛莉丝迷得无法克制了。这顶草帽的确使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让我想起学生时代的她,刹那间——这几个月以来阴魂不散的恶梦……好像都已遥不可及了。

“真好玩,”她说。“我一定要买下它。多少钱?”

坦士丹夫人在一旁帮她讲价,后来他们才以一个方便泰玛莉丝兑换钱币的价钱定案。于是泰玛莉丝便把那顶草帽戴上,而原先的那顶无边小圆帽则被放入手提包里。我们又继续往前走去。

百猿峰是将军特别推荐的必游之地。由于它们在坡度较大的地方栖息,所以想一睹风采得爬上一段山路,这对连日待在船上的我们都很有益处。

“几百年来这些猿猴便已在那里定居下来,我想你们会喜欢它们活泼生动的神态。传说只要此地有猿猴在,英国人的足迹也一定会跟过来,这两者是形影不分的。当然了,这些话是毫无根据的;不过,对人们却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力。”

它们真的很讨人喜欢,活泼的天性配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它们早已习惯被雀跃的观光客围绕了,正如将军所言——来到直布罗陀就得看猿猴,才算是不虚此行。

“小心看好随身携带的物品,”坦士丹夫人警告说。“它们总是有办法从旅客身上偷些东西,然后迅速逃离现场。”

正当她这么说时,其中的一只猿猴往我们这边靠了过来,起先谁也没注意到它,只知道接下来泰玛莉丝突然放声尖叫,而它则摘下她头上的草帽,不到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

“噢——”泰玛莉丝气得说不出话来,而我们看到她那副沮丧的模样都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那顶草帽太耀眼了,才会吸引它的目光。”坦士丹夫人说。“反正已经追不回来了,别把它放在心上吧!”

我们才往前走不久,便看到一个男人手上拿着泰玛莉丝的新帽子朝着我们的方向跑来。

他笑容满面地说:“刚刚的事我都看到了,这些猿猴就和人类一样,身手非常敏捷。刚才在偷走你的帽子之后,它在我旁边停了下来——回头看你——于是我便利用那个机会,从它手中把它偷回来。”

“你真是太聪明了!”泰玛莉丝大叫。

大伙儿放声大笑,而其他人也闻声加入我们。

“这真是太好笑了,”其中的一位女士说道:“那只猿猴一脸困惑的样子,后来只好耸肩离去了。”

“这顶帽子和你很配。”救“帽”者面带笑容的对泰玛莉丝说。

他那淡淡的金发及高大的身材,配上友善的态度,让人看上一眼就会立刻喜欢他。

“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泰玛莉丝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只刁蛮狡猾的猿猴在片刻的得意后,便失去它的战利品了。”

“我很高兴它能失而复得。”

“好了,”坦士丹夫人说。“事情总算有了圆满的结局。泰玛莉丝,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把这顶帽子摆在头上了。下一次,或许就没有自告奋勇的解救者在一旁等着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而那个男人也跟着我们,毫无疑问的,他一定也是同船上岸的观光客之一。

坦士丹夫人确定了我的推测。她说:“你一定是从‘南方之后’来的,对不对?”

“是的。”他说。“看来今天在直布罗陀的外地人大多是从‘南方之后’来的。”

“每当一有船来,就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将军又补上一句。

“我想该开始慢慢走下山了,”坦士丹夫人说。“或许先恢复精神,小歇片刻会是个好主意。上次我们去的那里如何?盖伦。”她对将军提议道。“你记得吗?你那时很喜欢他们的酥皮点心。”

“当然记得。”将军回答说。“我相信你们一定有兴趣体会那种坐视人间繁华的闲情逸致,且在这同时也可以补充体力。”

于是救“帽”者也跟着我们一起下山。找到那家小咖啡店后,我们六个就选一桌可看到街景的位子坐下来,那个金发男子就坐在我和泰玛莉丝中间。

点好了咖啡和特制酥皮点心后,将军便转向新伙伴,他说:“我们的船也不算特别大,但在那有限的空间里,居然会没见过同行的伙伴,真是不可思议。”

这段话很明显是在邀引这位年轻人自我介绍一番。

“我的名字是路卡.艾尔摩,”他说。“我将前往雪梨。”

泰玛莉丝和我兴奋地互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突然爆出:“太有趣了……”

坦士丹夫人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泰玛莉丝解释道:“我们登上船的第一天便在一堆行李中注意到你的了,从你的行李牌上,我们得知你的目的地是卡斯克岛。”

“没错,我是要到那里去。”他说。

“重点是,”泰玛莉丝说。“我们也是。”

“真的!太有趣了!我想整艘船上一定找不出第四个同行者了。你们怎么会选上那个小岛的呢?”

“因为我父亲住在那里,我们要去拜访他。”我说。

“哦,原来如此。”他回应我的话。

“你对小岛有相当的了解吗?”我问。

“我从没去过那里。”

“每当旁人听到我们要去那里时,他们总是会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泰玛莉丝说。

“那是因为人们对它的了解相当有限。我曾试着想多了解有关小岛的事,但却没什么收获;我只知道三百年前左右,有个名叫卡斯克的人发现了这个小岛,从此以后他便在岛上住了下来,一直到死为止。后来人们就把它命名为‘卡斯克岛’。你说你父亲住在那里?”

“是的,我们要到那里找他。”

他百思不解地看着我,好像在想:为什么我对自己父亲所住的地方会这么陌生?不过他一定猜想到我和我父亲间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且像他这般有礼貌的正人君子,是不会鲁莽地探问别人的隐私的。

“难得能知道有人也要到那个乏人问津的小岛,真是太好了。”

“而且也带来极大的慰藉。”泰玛莉丝下了个注解。

“我同意。”他说,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我们都很高兴能和路卡.艾尔摩本人认识,更何况他是那么地讨人喜欢,太棒了。

他的见识很广,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就会竭尽所能去多了解它的风情民俗。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那么沮丧——当他满怀兴趣去找卡斯克岛的相关资料时,却一无所获。

“能到世界各地多走走、看看是很好的事,”他说。“那些曾只是课堂上的地理名词,在转眼间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围绕在你身边。想想早在西元七一一年,北非的回教徒便已占领这里,想想看一二OO年前这里曾是回教徒的天下!而当时英国人根本不把这些回教徒看在眼里,让直布罗陀的命运一直处在动乱不安中,一直到西元一一七四年,这块土地才归英国所有——是大西洋通往地中海的唯一港口——其军事防御功能为世界首要关卡之一。”

“的确,”将军说。“而且长久以来,它一直是属于我们的!”

“好啦,”坦士丹夫人说。“如果大家都吃饱喝足了,那我们就回船吧!”

那天晚上我们都已精疲力尽了。泰玛莉丝和我躺在床上聊起白天的探险记。

“真过瘾。”泰玛莉丝说。“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的确很好玩。”我同意地说。

“最棒的时刻莫过于——当路卡.艾尔摩手中拿着草帽出现在我们面前,及当我们证实他就是行李牌的那个人。他真的是要到卡斯克岛吔!你说这不是很棒吗?”

“不过我们早就知道他一直在这艘船上。”

“但是,他也是把我的草帽从那只讨厌的小猴子手中夺回的人。这真是太戏剧化了。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我心里只想到狂欢大笑一番。他的人很好,不是吗?他拥有某种特别的……”

“你根本还不了解这个人。”

“哦,我会的。”她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想他是不会反对的。”

在这之后我们常常看到他。他并没主动告诉我们去卡斯克岛的原因,而我们也从没问过他。我们认为,既然大伙将一起同行,那么到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我们都互相被对方吸引,通常我们都会在甲板碰面,然后再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他知道很多有关岛屿的事,他曾在加勒比海及婆罗洲附近住了好几年;不过,这些岛屿都远比不上卡斯克岛来得偏远。

我们的下一站是拿坡里,由于早在上岸之前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所以提议他和我们一起去参观庞贝古城的遗迹算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就连坦士丹夫人也很有风度地相信——把我们交给路卡.艾尔摩,她很放心。

路卡.艾尔摩不仅学识丰富,且还是个最佳的解说员,使得平凡的日子变得相当有趣。他说每到一个地方,他总会要把当地的来龙去脉摸个清楚,并且还生动地描述庞贝古城的历史。随着他声调的起落,我感到自己已被推回到那个悲惨的年代——公元七十九年,当维苏威火山爆发时,一瞬间赤热的岩浆便把这个繁荣的城市吞没了。废墟的现场是那么地栩栩如生,我几乎能感受到当时人们的惊慌及困惑,那种面临毁灭却无处可逃的无助。

回到船上后,泰玛莉丝对我说:“我们的路卡.艾尔摩可真严肃!他似乎很关心那些古废墟及曾在那儿受过难的人。”

“你不觉得这些事很有趣吗?”

“是很有趣,但他却一味地往里面钻研。这些悲剧都已成为无法改变的历史了,多想也是没用的。”

“他是个很严谨的人,我喜欢他。”

“我们和他认识的过程真有趣……但,如今他却这么的……”

“他完全不是那种轻浮的人,我以为你已记取教训学乖了。那些虚有其表的男人,在卸下华丽的面具后就不值得你多看一眼了。”

后来我很内疚,说了这些伤她的话,有几个小时她都不再如先前那么兴高采烈。不过当我们再次见到路卡.艾尔摩时,她对他的态度变得非常可人。

穿越苏伊士运河的日子渐渐近了,而我们的期待也完全值回票价。它那金光闪耀的海岸及照顾牲口的牧人——偶尔会出现在眼前——景象和那幅曾挂在“拉文达舍”的宗教图很相像。我们偶尔会看到身着长袍、脚穿凉鞋的牧者带着神情轻蔑的骆驼,横越那无边际的黄金地毯,形成一幕独特且动人的画面。

能坐在甲板上,随着慢行的船身静静地观赏这个景致,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路卡.艾尔摩来到我身旁坐了下来。“很壮观吧,不是吗?”他说。

“这真是次了不起的经验,我从不敢梦想能目睹这一切。”

“多伟大的壮举啊——居然能建出这样的运河!这真是航运界最大的资产!”

“你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

“我们的旅程是不会为任何感动而驻足的。”

“你一定很能适应这种漂浮不定的日子,但对毫无经验的人而言,这每一点、每一滴都是难能可贵的宝贝。”

“无论是做什么,第一次总是最特别、最令人难忘。”

“的确。不知其他的船的情形如何?”

“我想是不会比这艘大、也不会比这里舒服。我们搭往卡多岛的‘金色黎明号’也许跟这艘船很类似,但体积却小了很多。我曾搭过一些渡轮,情况并不是很好。”

“你从事的行业一定和旅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如果你是指偏远的地方,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你的父亲不也是如此吗?”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把真相告诉他,反正他也要到卡斯克岛去,迟早总会知道的。

我说:“我从未见过我父亲。他和母亲婚后不久便离婚了,离家时我还很小,所以对他毫无印象。母亲前几年去逝后我便搬去和姨妈住,如今我打算和他见面。”

他严肃地点点头,接下来有一段时间我们都锁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思。

后来,首先回过神来的他说:“我大胆地推测,你一定对我的职业很好奇。我是一个传教士。”

这下我真的被吓呆了,他笑着说:“你似乎有些惊讶。”

“惊讶?怎么会呢?”

“大多数的人都会。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像是个普通的生意人,通常人们都不会把我和传教士连在一块儿。”

“神职的工作一向都令人很赞佩的。”

“我认定这一切都是主为我安排的——命运。”

“所以你才会游走这些偏远地区。”

“我们把基督教的信仰传递给大家。我们在卡斯克岛上有一个特使团,那里只有两个人——约翰弟兄和摩瑞儿.海佛斯姊妹。他们是最近才成立的,所以推动起来比较吃力。我到那里是想尽一份心意帮他们整顿,这种工作我在别的地方也曾做过……希望我的经验能帮上一些忙。”

“不管是做什么事,成功总是令人欣喜。”

“尤其是这件事。我们试着多方面帮助他们。教他们卫生保健的常识,以及如何分辨什么样的土质适合种什么样的农作物——这一切都是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品质,未来我们更希望能在那里创办一所学校。”

“当地居民的反应如何?”

“普通而言还算不错,虽然有几次他们依然会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们,不过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要让他们了解基督教的人生理念——用爱和宽恕来包容你的朋友和敌人。”

他开始谈起他的计划及抱负,我被他的热忱感动了。

“我非常幸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说。“我父亲留了一笔小收入给我,因此我可以说是毫无后顾之忧。于是我更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

“你很幸运能知道自己想要过的是什么样子的生活。”我说。

“那么,你和马奇蒙夫人呢?”

“呃……家里出了一些事,所以觉得出来散散心对我们或许会有帮助。”

“我早就感受到一股悲伤的气息了——甚至连马奇蒙夫人的身上也有。”

他在等着,但我并没多说什么,没过多久我便起身离开他了。

我在船舱里找到泰玛莉丝时,她正要准备出去。

我说:“我刚刚才和路卡.艾尔摩聊过天,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传教士。”

“什么?”

“他是一个传教士,到卡斯克岛是有任务在身的。”

“你是指……对当地土人传教?”

“类似啦!”

她露出一脸的苦相,说:“你知道吗?在他戏剧化地夺回我的帽子后,我以为我们这一路会和他开心地打成一片的。”

“搞不好就会。”

“我毫无头绪了,”她说。“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人,我想我该改口称他——圣男路卡。”

“这么说好像有点……亵渎神只。”

“但是……传教士!”她喃喃低语地说。

她看起来非常地失望。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而我们的生活也被套入一个不变公式,只有船靠岸的那一刻才算是多采多姿的开始。通常上岸的期间都会有安排一些节目,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才会被大世界的新面目吞没……而哈普葛林则远远地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和路卡.艾尔摩的友谊越来越深,他不仅迷人且又很讨喜,是个很好的伙伴。他愉快地把那些有关他曾游历过的地方故事告诉我,且除非有必要,否则他对献身的工作是绝口不提的。有一次他告诉我,每当人们发现他的工作时,他们总是会改变原先亲切的态度,有时甚至会避开他……其余的则是等着他来讲道。他注意到自从马奇蒙夫人知道真相后,她对他的态度已和从前截然不同。

泰玛莉丝的确有些顾忌,退缩了。曾经,她是那么高兴他能从猿猴手中救回她的帽子;她说以那种方式交朋友真有趣;她以为照这情形看来或许会有什么好玩的进展,尤其是他也要到卡斯克岛去。依她最近所经历过的苦,我很惊讶她会去期待这种逢场作戏的关系,我相信她一定很困惑——怎么会有人想当传教士呢?

后来我想:即使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泰玛莉丝依然是泰玛莉丝。

坦士丹夫妇和我们在孟买告别。我们互道珍重,并都抱有相见恨晚的遗憾。他们一直是我们的好朋友,并且还很热心地把船上的生活仔细地介绍给我们。

他们走后,我和泰玛莉丝便和一群熟人上岸。我们一方面赞叹那些美丽的建筑物,另一方面却也惊骇地目睹了它的贫穷。四处都有乞丐苦苦哀求的声音,我们想要出点心意,但这对我们周围的人群终究是起不了作用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些哀求的黑眼珠将会像恶梦般紧紧地跟着我。那些穿着色泽艳丽的绸纱的女人,及装扮体面的男人,对乞丐的情况漠不关心。在这里,贫与富之间的对比,真是令人既痛苦又沮丧。

我们在孟买的探险几乎成了一场大灾难。当时我们正和船上的伙伴们一起穿梭在这些小巷子里。坦士丹夫妇早先已警告过我们千万别独自上岸,否则后果会不堪设想。大街小巷里四处都摆满了摊位,通常这种地方最能吸引泰玛莉丝的注意力了。我必须承认那些货品的确很引人注目,陈列的东西包罗万象,有银器、刺绣精美的绸缎,小饰品以及各种皮制品。

泰玛莉丝对银手镯是情有独钟,特别感兴趣。

她选了几个,试戴之后,便下定决心全买下来。在一阵讲价声停止后,他们才完成交易,而在这同时我们才发现同伴们已出了我们的眼线之外,看不到他们的人影了。

我紧抓住泰玛莉丝的手臂,大喊道:“其他人都走光了,我们一定要赶快找到他们。”

“为什么?”泰玛莉丝说。“我们可以和他们一样租辆马车回去,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们开始沿街一条一条地走。这一路我们完全是跟着詹尼斯夫人来的,她曾在孟买住过一段时间过,如今我们却和大伙儿走失了,我无法抑制心中那股强烈的恐惧感。

由于四处都是人潮,所以若不加把劲推挤一番,想穿过这些人墙简直比登天还难。走到街底了,依然找不到同伴们的身影,我惊慌地往四处望了又望,却看不到一辆马车。

突然间,一个小男孩把我撞了个满怀,我在惊讶之余却发现另外有个男孩从我身侧撞过来。直到他们俩消失无踪后,我才发现到手臂上的小包包已经不见了,而我们身上的钱都在那小包包里。

我大叫:“他们偷了我们的钱,看现在都几点了!船再过一个小时就要离开了,而我们应该在起航前三十分钟回去的。”

如今我们两个真的又惊又慌——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手边连一分钱都没有;只知道船就泊在港口边,却毫无头绪不知如何走回去。

我向一、二个当地人询问码头的方向,他们却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他们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在绝望中开始寻觅西方脸孔。

我的脑子不断地探索每个可行的办法,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目前的处境已濒临绝望的边缘——而这一切都应归咎泰玛莉丝的滞留,而使我们俩忽略了其他人。

我们转向另一条街后,意外地发现眼前有条较宽的马路。

我说:“我们必须试试那条大马路。”

“我们没来过这里。”泰玛莉丝说。

“那里一定会有人能告诉我们码头怎么走。”

而就在这同时,我看到他!

我放声大喊:“艾尔摩先生!”

他匆忙地走向我们。

“我碰到詹尼斯夫人,她告诉我你们还留在市集里。于是我说我会过来找你们。”

“我们的钱被几个可怕的小男孩偷了。”泰玛莉丝松了一大口气地说。

“独自行动是最不明智的作法了。”

“哦,能看到你真好!”泰玛莉丝大叫。“你说是吧?佛莱迪。”

“我快乐得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自己心里的感受,刚刚我的整颗心真的每过一秒就往下越沉越深。”

“怕我们会抛下你们俩不顾而离开吗?当然了,这种事几乎发生了。”

“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艾摩尔先生,”泰玛莉丝说,她挽着他的手,抬头微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会平安地把我们带回船上去的。”

他说:“这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们得走一段路才有马车可以搭,不过我们现在离码头并不太远。”

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被遗弃在这个地方的想法真的把我们俩吓倒了,而如今我们的解救者突然出现,并且告诉我们他是特地出来寻找我们的。

“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们的?”泰玛莉丝问。

“詹尼斯夫人说他们是在市集和你们走失的。我对这一带挺熟的,猜想们应该就在这附近——依照詹尼斯夫人的描述来看。我想最好的方法便是在这里徘徊几分钟,结果,你们瞧——这法子是行得通的。”

“这是你第二次对我伸出援手了,”泰玛莉丝提醒他。“起先是帽子的事,现在又多了一桩。下一次当我遇上危险时,希望你能再次及时出现。”

“我也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你有需要时我都能帮得上忙。”他说。

当我们登上跳板,踏入船的那一刻,我忍不住高兴了起来。这场救难行动简直是神奇得令人无法置信,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打冷颤。另一方面我也很庆幸救我们的人是路卡.艾尔摩,因为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泰玛莉丝也是,虽然她依然尊称他为“圣男路卡”。

她的确又开始接近他了。有几次我都在甲板上发现他们俩坐在那里聊天,通常我会加入他们,开心地任由时光飞逝。

和“南方之后”告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而泰玛莉丝也承认她很高兴有人会陪我们一起去卡斯克岛,尤其当这个人正是“圣男路卡”本人,他的丰富阅历对我们的帮助很大。

她说他甚至把自己为卡斯克岛设计的蓝图告诉她。他不知道能在那里看到什么样的景象,不过他却深信这将会是个前所未有的珍贵经验。这个特使团才刚成立不久,而创始阶段总是最困难的;他们必须让人们了解,自己是为了理想和抱负才走向这条路的,和老天爷的魔力完全无关。

“他是个不寻常的男人,”泰玛莉丝对我说。“我从没认识过像他这样的人,他非常地坦诚、直率。我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从我如何地迷恋佳斯顿……到我的婚姻……和所有的内幕……甚至连佳斯顿遇害的事都说了。他听得好专注。”

“我想,”我说。“这种故事通常都很引人注目的。”

“他似乎可以了解我的感受——那种处于无知中的恐惧、成天想着有谁和我一样已被列入可疑份子的名单中。他说警方不可能会怀疑我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准许我离开英国。我告诉他这件事有涉嫌的可疑人士似乎都是清白的……我自己、我哥哥和那位女儿被勾引的父亲……每个人都是无辜的。这就是为什么让我们大家……处于无知状态的原因,我认为凶手应该是和佳斯顿的过去有关,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大怨仇。他发誓会为我祷告的;我告诉他自己也曾祷告过,不过倒是不太用心,或许以他较高尚的身份来祷告会比我合适,上帝会多花心思听他的话。他听了之后,神情好像很不自然地回缩了一下。”

“你不该这么说的。”

“我后来才想通这一点,但在某方面来说,我的确有那种想法。他的人那么地好,即使上帝对他的关爱多了些,也算是合情合理的。若要论起正义,他是绝对义不容辞的,上帝对这种人的眷爱有加,总是会多留一点心来回应他们的祈求,而且我相信他在为别人祈祷时绝不会怠慢不周的。我们的‘圣男路卡’真是个大好人,我真的很喜欢他。”

我们继续沿着澳洲的海岸线航行——首先抵达的是费利曼特,然后是阿得雷德,墨尔本——而从墨尔本,我们和“南方之后”告别的日子已一步步地接近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了雪梨——当年科克船长赞赏它壮观的港口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南方之后”划破水痕驶入海岬的气势盛大辉煌,而这个才刚成立不久的殖民地也瞬间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由于整艘船已被急着下船的旅客震得闹哄哄了,所以我们根本没多少时间可以观赏眼前的景致。珍重道别的声音四处响起,这几个星期以来的朝夕相处,我们大伙儿都早已习惯每天共享三餐的乐趣。我对泰玛莉丝说:“在家乡,我们连和最好的朋友见面次数也没这么频繁呢!”而如今这些人都将在我们的生命中消逝,往后的日子里我会珍藏这份难得的回忆。

路卡.艾尔摩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他必须确定我们的行李已被送到“金色黎明号”,且我们三个将搭同一艘船离去。

很可惜我们无法在雪梨多待一刻——虽然我们只看到它的一小部分,但却不难发现它的美。不过,只要我们的旅程能继续顺利地进行,一切的事都变成次要的了。

“我们的圣人真的很能干!”泰玛莉丝说。我注意到每当她提到路卡时,她的声音中总会夹杂一丝嘲弄的语气。她喜欢他,只是无法忍受他那超乎常人般的意志力罢了。

最后,我们终于登上了“金色黎明号”继续为目的地奔波。这是一艘货船,通常很少搭载乘客的。横越塔斯曼海时风浪非常大,海面很不平静。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一直到抵达威灵顿。我们在那里做了个短暂的停留——完全依装、卸货的时间而定——之后我们便算真正地航向卡斯多岛了。

隔天我们很优闲地度过海上的一日,那一整天风平浪静的,气温很高,最适合坐在甲板上什么事都不要想;看着清澈温和的海水,往远一点的地方瞥过去,随时都有机会看到跃出海面的飞鱼,四处也都有可能出现一群徜徉在大海洋嬉戏的海豚。

我们坐在甲板上凝听路卡的童年往事,他小时候一直居住在伦敦,父亲是个出色的生意人,在商业界颇负盛名;他希望路卡和他的弟弟一起加入这个家族企业,但是路卡却对自己另有期许。父亲过逝后留下一笔足够的钱,使得他能如愿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家里的企业则让他弟弟一手接管。

路卡不喜欢父亲辛苦打拼出来的事业,但却无法否认“它”才是使他能为所欲为的最大助力。由于有他弟弟挺身揽下父亲临死的遗愿,所以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照自己心中理想的生活方式过活。

“所以说,”泰玛莉丝用她对路卡一贯的嘲笑语气说。“即使你厌恶自己父亲的事业,但却不得不承认‘它’使你的美梦成真,关于这一点,你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呢?”

“我知道你的观点,”他微笑地说。“不过我相信人们应该活得单纯些。我的收入虽是来自我不喜欢的事业上,但却足够提供我所有的开销,如果这笔钱能推广我的信念,那么我看不出有任何不可行的理由。”

“我想,我只能说这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的。”泰玛莉丝勉强地说。

“我希望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内心的。”

我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泰玛莉丝对路卡的友善依然带有一丝戏谵,不过他们俩似乎还乐在其中。

离开“金色黎明号”我们终于到卡多岛了,在经过这么漫长的旅途后,如今我们一心只盼望开往卡斯克岛的渡轮能快快启航。

卡多岛虽小,但它的活力却带给我们很大的震撼。“金色黎明号”的进港引起一阵欢迎的喧哗声,几艘小船立刻出来迎接大船,并赶在卸货前先行将旅客送回岸上。

我们被一群大声呼吼的居民包围着,他们正兴奋地看着这些观光客,无疑是想多增加些收入,因为每个人都卯足了劲,比手划脚地试着想留住他们的眼光。摊位上的货品有凤梨、椰子、木雕艺品、奥秘的石形艺术,及造形邪恶的武士木偶。这里四周都被青翠、茂盛的草木围绕着,阔棕树健朗的枝叶处处可见。

路卡说,在这等待的同时,首先我们必须找家饭店驻脚,然后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后,他会立刻去查询渡轮的时间表。

我们发现有个男人正迫不及待地想充当我们的导游。虽然他会讲一些英文,不过却一厢情愿地不让我们有反口的机会。

“饭店?”他说。“我懂了,我来带路,很棒的饭店……小姐、先生……很棒的饭

店,今天,渡轮没有。”他用力地摇摇头。“今天没有。”

他把我们的行李搬进手推车里,然后往我们周围开始聚集的群众中推出去,他示意要我们跟紧。几个小孩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们走过去,他们连一件能遮掩自己铜棕色的身子的衣服都没有。我们的导游一路上不停地回顾,以确定我们还跟在他身后。“跟我来。”他大喊。

他走到一幢白石砌成的建筑物面前,这间饭店离岸边只有几百码。

“很棒的饭店,非常好,卡多岛最好的饭店。你们来,你们会喜欢的。”

我们进到室内后,很欣慰地感到气温已降了几度。一个皮肤很黑、身材壮大的女人正露出白皙的牙齿对我们微笑,她用那双宝石一般的黑眼珠打量我们。

“我带人来,我带人来,”我们的导游说。“先生、小姐……”接下来他们便轻松自然地用当地话交谈起来了。

那个女人即使在将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时,依然不忘堆上笑容。

“你们要住下来吗?”她问。

“是的,”路卡告诉她。“在下班开往卡斯克岛的渡轮出发前,我们将一直住在这里。”

“卡斯克岛。”她蠕动的双唇间吐出声来。“哦,不行,这里最好,我有两……”她用手指比着。“两间房吗?”

“两间是再好也不过了,”路卡说,然后转向我。“你们俩介意睡同一间吗?”

“我们在船上时早就习惯了。”泰玛莉丝说。“我们去看看房间吧!”

我们很快便安顿下来了,由于没有其他选择的空间,所以对现况也就无从挑起。那个太过丰满的肥女人似乎很高兴我们能到这里来,她唯一的缺憾是——我们唯一的目的是等待渡轮、离开这里。

所有的房间不仅窄小,也很老旧,不过里面倒还能挤得进两张床……算了,反正我们也住不久。每张床上都罩有蚊帐,当那个肥女人指着这一切时,她神情中所流露出的骄傲是显而易见的。

不久那个导游便扬扬得意地离去了,好像他刚才做了什么丰功伟业般。

我们查出下一班渡轮星期五开,由于今天已是星期三了,所以我们不禁庆幸自己不用在此地久留。

长久待在海上后,对陆地上的干燥反而觉得怪怪的。这里的一切事物都很新奇,所以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见识见识。由于和卡斯克岛的距离不远,我们推测这两个岛之间的差异一定很小。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最近这几天所需要用到的东西先从行李中整理出来。

泰玛莉丝认为这一切都非常刺激。“我喜欢那个肥女人,她看到我们来时简直乐歪了,还因我们无法多住几天而深感遗憾。世上还有比这种欢迎方式更温馨的吗?”

卡多岛和卡斯克岛间来往的渡轮并不算太频繁,通常这两个岛所需传递的货物都是从雪梨运来的,这个路线同时也是岛民和外界之间信件连系的主角。

我们安顿好后,便决定静下来等。外面的热气使得大家心浮气躁,不过至少室内总比户外来得阴凉。

我们到达的那天,大家已经都累得全身无力了,当天的晚餐有不知名的鱼及水果,那时天色已越来越晚了,所以大伙儿决定提早回房睡觉,这样一来,明天早上就可以探险了——或傍晚——我们都已见识到这里的白天、及下午在空气中蔓延的那股热气,让人全身都很不服。

泰玛莉丝一下子就睡着了,而我却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凝听海浪舞动的声音及……从远方传来的……隐约中可辨出……有人正弹奏着优美的乐曲。

不知此刻克里斯派在做些什么?苏菲姨妈呢?她一定在想我过得好不好。长久以来我一直渴望能和父亲见面,而这个愿望已即将实现了;但,我却愿意放下一切,奔回英国。

“除非,”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除非那女人永远不再出现,除非她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我们的生命中。”

这不是解决之道,我必须让自己远远地和过去隔离,我必须为自己理出一条大道,看清自己人生的目标。

在这一切迷雾中,只有一个不变的事实,那就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克里斯派。

我瞥了泰玛莉丝一眼,她散落在枕头上的金色秀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地动人;躺在蚊帐之下的她安详地宛如刚出生的女娃儿般。长久以来她就想要逃开那里,远远地,忘掉一切,目前的处境是正中她下怀。她已经有些改变了,不过泰玛莉丝过去的影子依旧常常出现。这趟旅游正是她所需要的,如今她成功地慢慢卸掉锁在她身上的枷锁。

而我相信自己今生将和过去纠缠不清的。

隔天早上我们便在卡多岛展开探险行动。我们的出现使得当地许多好奇的居民都感到相当兴奋,他们对西方人的认知似乎相当有限。泰玛莉丝一头金发引来一群侧目的眼光,一个女人甚至还走向前去摸她的头发。他们谁也不试着去掩饰那双好奇的眼睛,且还大剌剌地盯着我们——吃吃地傻笑着,好像发现我们本身就是一出出好笑的闹剧。

热气的火舌在天地间嚣张地对万物示威,午餐之后我们只好待在饭店里,坐在那儿观赏外面的景致,让时间在等待中慢慢流逝。

泰玛莉丝说。“很快地我们就要站在那里了。我希望那里没有这么热。”

“我想差别应该不会很大,”路卡说。“通常人们都能适应过来,你不用担这个心。”

“到时你将有任务在身,那个任重道远的工作,”泰玛莉丝说。“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到我那里帮我啊!我敢说我一定能找些事情让你做的。”

泰玛莉丝露出一脸苦相。“我不认为自己是这一型的人,你不觉得吗?”

“我相信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办得到。”

他们俩微笑地互相看着对方。

她问我:“你可以想像我做这种神圣的工作吗?”

我严正地说:“我相信只要有诚心,什么事都难不了你。”

“你看,‘圣男路卡’,我还是有希望的。”

正文 第十一章 归巢

先前泰玛莉丝和我都因从未流浪天涯过,所以一切事物都是那么地新奇、刺激,所到之处都很能引人入胜;而如今在航线相同的情况下,这些景象我都看过了。席贝儿是个季节性旅行家,对船上生活了若指掌,毫无疑问的,她很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她曾搭过这位船长的船,也认识其中几位工作人员。就如她所说的,有她在一切都能搞定。

我们睡在不同的船舱,仅仅相隔一面墙。“右舷那边。”席贝儿解释说。“左舷出海,右舷回港。否则热带的艳阳会烤得让你受不了。”

对我来说,她真的是最棒的伙伴了。她绝不准许让我有闷闷不乐的机会,她立志出席船上所有的交际活动,晚上常大伙儿一起玩扑克牌、或跳舞。每当到达一个港口,她便会安排一些短途的旅游行程,并且总是会找个风趣迷人的护花使者来相陪。她非常地受欢迎,身边总是不断有些喋喋不休、幽默风趣的调情高手在一旁围绕着。

当大海开始兴风作浪时,我们便会各自留在自己的船舱里。这时我总是会躺在床上想着回家的事,不知我离开的这段期间内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明朗化了吗?我这么匆忙地离开哈普葛林,而且还是在刚宣布订婚不久后,这举动必定会引起一阵大骚动。

我躺在那里听着海浪拍击,打散一簇美丽的满天星,与船身奋战相抵,惹来一阵阵吱吱的响声。好像在对无情的大海提出它不满的抱怨声。

暴风雨过后,天地间又恢复一片宁静的气氛。

而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们起航离开里斯本——最后靠岸的一站。我和席贝儿及一些朋友上岸游览。我们在市区里逛,参观了杰若米摩斯修道院、卡摩教堂及贝勒塔,在露天咖啡雅座欣赏来来往往的葡萄牙人。回船后,站在甲板上看着船驶出海湾——马达帕哈——而就在我们回首时,山丘上的塔加也步入眼帘了。

家,就在不远的地方了。

日子像加快脚步般飞逝着。我们的行李也都打理好,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最后一晚终于到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驶进南艾普顿港口。

“误点”好像总是个不变的行程。时间像是上了链子般,拖负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折磨那一张张迫切下船的脸。

席贝儿说,我们会搭专属客轮的火车回伦敦,然后再从伦敦转往哈普葛林,之后她再自己回伦敦。我告诉她,不需要如此大费周张陪我回去。但她却非常地坚持,她说她答应隆尼要亲手把我交给我姨妈的,她绝不能出尔反尔。

其实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因为岸边一旁早有人苦苦地守候着——克里斯派和苏菲姨妈。

苏菲姨妈满天欢喜地叫着我的名字,而克里斯派的脸则瞬间亮了起来,一副不可言喻的喜悦写在上面。我急急地跑向他们,第一个伸出双手迎接我的是克里斯派。他用双手把我举了起来,我从没看他这么快乐过;而苏菲姨妈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我们。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亲爱的。”然后她乱无头绪地说了一堆话,双颊的泪水就像小溪般潺潺地流着,那些珠泪滴滴都是喜悦。

我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席贝儿脸上挂着笑容,掩不住喜悦地看着这一幕。

“这位是费瑞瑟女士,”我说。“我父亲要她陪我回来的。”

“我们全都知道了,”苏菲姨妈说。“不久前我们才收到你父亲寄来的信。自从知道你要回来以后,我们就计划把那只肥牛宰了,好好地帮你补一补。哎,看来信跑得是比人快了些。哦,盼了这么久,总算让我再看到你了!”

克里斯派抓着我的手,拉向他,紧紧地依靠着:而苏菲姨妈则拉着我的另一只手。

“我真的为你们感到高兴,”席贝儿说。“希望我的家人也能这么热情地欢迎我。”

突然间,克里斯派和苏菲姨妈好像把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收回,转过神来看着席贝儿。

我说:“席贝儿很照顾我。多亏她这个旅行老手,所以这一路才会这么平顺。她是来英国拜访她儿子的。”

他们诚挚地感谢她,并问她接下来的行程。她告诉他们她将前往伦敦直接去找她儿子。

那些好消息是直到我们在车站的咖啡厅聊天时,才听到的。

席贝儿刚才已招了一辆计乘车,在保证有空一定会去看我们后,就互道珍重别离了。由于从庞汀顿开往威特夏的火车还得等一个小时才会来,所以我们就找了间咖啡厅坐下来,边聊边等。

那天的情景真是令我毕生难忘。之后的每个日子里,每当我到火车站,总会忆起那天。

克里斯派在我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来,不时地伸手摸摸我,好像在验证我真的回来了,好让自己安心。

我们才刚坐下来点好茶,苏菲姨妈就说:“这结局不是很完美吗?有谁会想到最后居然会是如此收场的?这些日子以来……。”

我说:“怎么回事?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从你的神色及……态度,我看得出来。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我写信告诉你了,”克里斯派说。“我知道这件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火速地写了一封信给你。”

“你写了一封信?你什么时候写的?”

“我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写了。”

“你不是在说……你没收到那封信吧?”苏菲姨妈说。

“哪封信?你们也知道,寄出一封信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才收得到。”

“那封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信啊!克里斯派和我都写了,所以,当我们听到你要回来时……我们以为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时间的确不合,我们的信一定还在邮轮上。”

“但是,我们以为你回来的原因是……”克里斯派开始说。

“是什么?”我生气地大喊道。

“是这样的,”克里斯派说。“我雇用一家徵信社调查有关她的事。虽然她说她将前往澳洲,但是我并不相信她的说法,我必须一次就彻彻底底地扔掉她,我知道她一定计划把我当成凯子,打算让我一辈子永无止境地付钱。”

“这还用说,”我说。“她怎么可能一次就会乖乖地收手。”

“现在什么也不用再担心了——我根本从没娶过她!早在遇见我之前,她就已经结婚三年了,当时她只是形式上和我行结婚仪式罢了。”

“你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绝无虚假,字字都是有凭有据的。”苏菲姨妈高兴地说。“克里斯派有证据。不是吗?克里斯派。这些事都是有纪录存档的。”

“我们的确有铁证,不容质疑。”克里斯派说。

“现在已经没有障碍横阻了。”苏菲姨妈高兴地继续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真后悔把看见她的事告诉你,并不断地自问:‘该死的老巫婆,当初怎会贸然地开口,把事情都搞砸了。’”

“这些都过去了。”克里斯派拉起我的手说。“亲爱的,雨过云散,现在什么事也挡不住我们了。”

“真令人难以相信,”我说。“这一切都太……戏剧性了。”

“人生也不全是乱摆谱的。”苏菲姨妈说。

“我不能了解的是……”克里斯派说。“你怎么会选在这时候回来……”

我深情地看着他说:“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离开的痛苦,所以我就回来了。”

“即使……”

“即使这里是一片混乱。我无法承受离你而去的相思之苦,我父亲也看得出来,他说:没有了你,我这一生就别想有真正的快乐……所以,我就回来了。”

克里斯派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的,”他说。“你居然是在知道那件事之前,回到我身边的!”

苏菲姨妈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和蔼的脸上挂满笑容。突然间,我的心轻声地告诉我:终我一生,这将成为我无数个快乐、且难忘的时刻之一。

多么动人心弦的归巢啊!

哈普葛林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一点儿也没变。我们搭计乘车回山梨之屋,莉莉在家里迫不及待地等着我们,一听到外面起了动静,她立刻冲出屋外,紧紧地抱住我。她用沙哑的声音,嘎嘎地挤出:“你总算回来了!”很明显是在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是的,莉莉,我总算回来了。”

“也该是时候了。”

“我好想念你们。”

“你以为我们就不想你吗?你这个四处游荡的小妮子。进来吧!难不成你们打算在门口站上一晚?”

我们于是往起居室走去。

“回家的感觉真好!”我说。

“现在我们可以照计划进行了,千万别再拖延,”克里斯派说。“我们已经等太久了。”

苏菲姨妈开始谈婚礼的事。

“婚礼越快举行越好,别再为那些繁琐的准备工作费心了。”克里斯派说。

“我想你母亲会想照她的意思进行的。”苏菲姨妈说。

“这件事没有选择的余地,她非顺着我们的意思不可。我们要到哪里度蜜月呢?”

“到时候再说,”我说。“能回到家里,并且看到一切都这么顺利,我高兴得脑子都不灵光,无法思考了。直到我坐在火车站的咖啡厅里,夹杂在杯盘的敲击声中,看着忙碌不休的人群,听到火车在轨道上奔驰的怒吼,我才听到这个消息!”

“在哪里听到又有何差别!”苏菲姨妈说。“这真的……真的是世上最棒的消息了。”

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真好。那场恶梦从苏菲姨妈带回来的消息开始,历尽几番波折,如今总算结束了。眼前的日子,我们将用无数的快乐来填满。

克里斯派在保证隔天一早会再来后,便先告辞了。他一走,苏菲姨妈就向我问起我父亲的事。

当她获知他失明时,她着实被这个震人的消息吓到了。

“他为何不告诉我?”她问。

“他知道你会难过,而他也不愿让你担心。他就是那种达观的人。”

“可是,他怎么能料理生活起居,照顾自己呢?还有,他怎么会到那么远的岛屿去?他到底在那里做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把卡拉的事告诉她。

“喔,”她说。“一个女人,他的身边总是不断地有女人出现。”

“她是个混血儿,既善良又热心,你会喜欢她的,苏菲姨妈。她非常关心他,而且甘心为他做牛做马,付出一切。她甚至代他执笔,依着他的意,写信给你。”

她点点头。“当时我就知道那些信有些异样,不多,但和从前不尽相似。”

“他不想让你知道,卡拉也很能谅解。她在岛上的权利很大,拥有一个大型林场。”

“我的天,他的际遇竟然这么惊险!如果他当初告诉我……”

“我知道,你一定会试着把他带回来。他真的非常喜欢你,不愿利用你,苏菲姨妈,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爱你,但是如今他已经成了没有用的人,他不愿意自己成为你的困扰,加重你的负担。我非常了解他,可以体会他的心情。”

“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男人了。”

“如果他听到这句话,铁定会大笑的。他自称是个罪人,我想很多人都会同意他的话。但是,就如你和他生命中无数个挚爱的朋友一样,我们都爱他,深深地爱着他。”

她沉默了。不过,在这个大好的日子里,她可不准许我的快乐布上乌云的。

她开始谈到克里斯派的转变。“如今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小男孩。哦,佛莱迪,你真幸运能拥有这么真挚的爱。”

“我知道。”我说。

“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你依然回来……我真高兴你做下这个决定。这说明了一切,不是吗?当他恍然大悟时,你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了吗?”

“我看到了。我必须回来,苏菲姨妈,我父亲了解这一点。”

“而他却从不愿妥协。”

“这件事居然如此收场,简直像魔术般——太神奇了。”

“生命中偶尔总是会有奇迹出现。哦,我真是太高兴了,这就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看到你快快乐乐的,并且一辈子能不再担心你会离我远去。我今生所有的梦想就是如此了……几乎是。”

我前往拜访圣奥比夫人。由于不知道她对这件婚事的看法,所以我对这次的会面感到很紧张。无疑的,她一定希望她的儿子能和地位相当的名门淑女结连理。

不过,她倒是很亲切地招呼我。她说:“亲爱的,能看到你回来真好,再过不久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而你也将成为我的媳妇,我很高兴地欢迎你加入这个家庭。”

她躺在沙发上,我怀疑她的风湿是否又旧病复发了;当初佳斯顿.马奇蒙住在圣奥比邸园时,她的病痛已完全痊愈。

“如今克里斯派可说是非常地快乐,能看到他这样,我也感到很欣慰,”她说。“过去的不愉快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我很高兴看到他能安定下来,而且对方还是我认识多年的女孩,这使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在心里暗暗地笑着,我知道她从不关心自己子女的幸福。

“这个家有个女主人来管也是件好事,”她继续说。“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的。而我自己,则为病痛所碍,几乎快成了个废人了。”

我知道她又一返昔日的老把戏了。而就如苏菲姨妈所说的,既然她将是我的婆婆,那我最好别跟她起冲突。

“亲爱的弗雷德莉卡,”她继续说。“你能帮我把床罩拉上来盖住我的腿吗?不管室内多温暖,我总是能感受到一丝风寒吹进来。好了,谈谈我的女儿吧!她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呢?”

我把泰玛莉丝对教会深感兴趣的事告诉她,把她如何将阴沉的大厅插满娇艳的花朵,她那一头金发对那群孩子的吸引力有多大,以及她是多么地受到他们的欢迎,一一地告诉她。

“真是不可思议!”她说。“你想她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敢说一定很快。只不过,目前她还沉浸在那些新鲜感中,乐不可支。我相信,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必须再结婚的。”她的表情起了点变化。“那场悲剧把大家都吓坏了。你和我得睁大眼睛,看看能不能帮她找个合适的丈夫。”

“我猜测,她会想亲自选择自己的幸福的!”我说。

她悲哀地点着头,说:“就像当初那样。真可惜,他是那么地迷人。”

我根本不愿意想起佳斯顿.马奇蒙这个人。

我到格林多牧场去。瑞琪儿高兴地和我打招呼,我看得出她过得很好。小丹妮儿长大了许多,已经学会了几个字,并开始摇摇晃晃地在家里四处逛,对每件事都充满兴趣。

瑞琪儿告诉我,丹尼尔很好。如今那件谋杀已不再具任何影响力,生活看来已回到往日的平静了。

她迫切想听泰玛莉丝的消息。在听到花瓶风波、及泰玛莉丝出人意料地居然对教会感兴趣时,不禁开怀地放声大笑。

“这是你所能想像她会做的事之中,最不可能的一件事了。”她说。

“哎,泰玛莉丝的作风总是出人意料之外。”

“佛莱迪,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能回来,并即将嫁给克里斯派,真是太好了。”她直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一点端倪。“当初你怎么会就这样离开了?我真想不通。”

“我有我的理由在。”

“当然了。”她没问理由何在。瑞琪儿向来都很机智,她了解这是有关我和克里斯派之间的私事,所以也就不便多问。

“不过,现在你回来了,一切都很完美。哦,佛莱迪,我知道你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的。”

“既然你都知道,而我也下决心朝这目标努力,那么一定不会错的。”我说。

“可怜的詹姆士.波林!”她无力地笑着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

“以为我会嫁他?”

“你们俩看起来很合适。他是那么地独立自主、冷静而且办事效率又高,我相信他会是个很好的丈夫的。”

“这是大家有目共睹,可以预期的。我相信他一定能成为一位忠实、体贴的好丈夫。”

“有个传言说,戴维兹那儿有位年轻女人很吸引他,她的父亲是位律师……各方面看来都很相配。”

“我很高兴听到这件事。”

“传闻说,她的家人将出钱为他买个牧场,好让他们俩安定下来。”

“太理想了!”我大叫。

“每件事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真是完美极了,你说是吗?有那么一阵子,事情全被搞得七零八落的——一团糟——后来,突然间又好了。每当我回过头来想时,总觉得这种发展好像有某种特定的方式似的。”

“瑞琪儿,”我很快地说。“别回头看。你必须把目光放在未来。”

她微笑地说:“想到你将在此扎根,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和詹姆士.波林见面了。他看起来似乎过得很惬意,他先恭贺我即将举行的婚礼,然后再告诉我他打算买一块地。他已和圣奥比先生明白地表示过了,因为他认为必须事先通告他才算是公平,这样一来,他才能在他——詹姆士——离职之前,做好职前训练。

他诚心诚意地恭禧我们俩。之前我还在想他可能会有些后悔,不过詹姆士是个重实际、心志严谨的年轻人,他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那么一度,他以为我能成为合适的伴侣,而我则明白地要他死了这条心,如今他当然就找人来代补了。他是个理性、达观的人,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绝望、无助的谷底,也不会准许自己攀上狂喜、忘我的天际。

自然地,我也迫不及待地往莲家跑,但却抱着满怀的疑惑回家。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好像早已成了定律了。

我选择某个特定的下午——从前我每次都固定这时间去,而佛萝拉也总是坐在花园里。

她不在那里。我跑到屋子的前门,并敲着。门一打开,里面站的是露西。

“哦,”她说。“原来是海曼小姐。请进,海曼小姐,我听说你回来了。”

“我该来看看你们的。佛萝拉小姐近来好吗?”

她带我到起居室,并指示我坐下。

“佛萝拉的情况并不是很好,”她说。“她正在休息。”

“哦,我很遗憾。”

“这一阵子她的人一直不太舒服。”

“她病得很重吗?”

“呃,我想还称不上严重,每天下午我都会让她躺下来休息。我听说你即将和克里斯派结婚了。”

“是的。”我说。

我注意到她紧握的双手正在颤抖着。

“他是个好男人,”她说。“最好的一个。”

“我知道。”

“嗯,我相信你们俩的未来一定会很幸福的。”

“我也相信。我能不能上去看看佛萝拉小姐?我不想让她误以为我竟没来看她。”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朝着我点头后,我便随在她身后走出起居室。

“她变了。”我们步上楼梯时,她低声地说着。

“是的,你说过了。”

婴儿房的门开着,我们走过它,进入到佛萝拉的房间。

佛萝拉正躺在床上。

“海曼小姐来看你了,佛萝拉。”露西说。

佛萝拉起身半坐着,说:“你回来了。”

“是的。我特地来看你的,你好吗?”

她躺回去,并且摇摇头。我注意到在床附近有张玩具婴儿床,那个娃娃就摆在上面。

“全都走了,”佛萝拉自言自语地说。“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我们在你的房间里,亲爱的。”露西说。“海曼小姐刚从国外回来,她来看你了。”

佛萝拉点点头。“如今他已经走了。”她说。

露西轻声地说:“她的神智有些不清,胡言乱语的。”然后,大声地说:“海曼小姐能来看你不是很好吗?佛萝拉。”

“能来真好,”佛萝拉重复她的话。“他来这里……看到……”她看着我。“他拿走……”她的脸皱了起来。

露西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今天她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她很快地说。“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我会拿药给她吃,让她平静下来。”

我可以感觉到,她急着把我支开,所以我也不再为难她。经过婴儿室那扇打开的门时,我瞥了一眼,正好看到那幅“七鹊图”。

走到前门时,我转身看着露西,她的样子显得十分忧虑。

“她变了。”我说。

“今天的情况颇糟的,她精神恍惚,且语无伦次的。哎……她偶尔会这样,不过,有时她也会恢复从前那样。呃,当然了,这么长久以来她一直就是这么奇怪。”

“你一定很焦虑,不安。”

露西耸耸肩膀。“我知道……她是我妹妹,我知道该如何照顾她。”

“她很幸运有你这么好的姊姊。”

她并没回答我这番话。

她打开门,说:“恭禧你,我真高兴你将和克里斯派结婚了,他一直很喜欢你,能过着快乐的日子也是他应得的。”

“谢谢你。”

“我很高兴……看到这样圆满的结局。”

我带着笑容离开,虽然有一丝困惑,不过每当我拜访过“七鹊屋”之后,总是会有这种感觉。

我回来后的第六个星期,我们便结婚了。即使如此,克里斯派还是不耐烦地反对延期。就如我们俩所想要的一样,那场婚礼就在平静、祥和的气氛下举行。圣奥比夫人曾提出反对的声音,但语气并不强硬。首先,是由女方家辨庆祝晚会——和圣奥比家族比起来——相形之下,我们显得微不足道。

婚礼仪式是由海瑟林顿先生主持的,我想大部分的邻居都出席了。

当每个人围绕在我们身边,道出他们最诚挚的贺词时,我和克里斯派都深深地领悟到幸福、快乐的真谛。瑞琪儿来了,我真希望泰玛莉丝也能来;我常想起她,并深信她对那个小岛的热情总有一天会冷却的,她的为人处事向来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维持不久的。我看到露西.莲也在教堂里,我很高兴看到克里斯派过去和她讲话,并且时时留意怕怠慢了她。不知佛萝拉好不好?但是,除了我的婚事及计划全新的未来外,我恐怕分不出一点心思想其他的事了。

婚礼一结束,我和克里斯派便起身前往义大利,而接下来的这几个星期,我们被快乐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这些日子完美得令人难以相信。我发觉到克里斯派新的一面——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快乐,满心喜悦,所有的衿持、保留都抛弃了。如今那件事结束了,他完全放松自己,纵容自己贪婪地吸吮洋溢在空气中的喜悦。四处都满布着欢乐的气息。

对大多数的人而言,佛罗伦斯是个美得不可思议、迷人的城市;而对我们而言,它则是人间天堂。我们在维奇欧桥上和珠宝商们讲价钱,他们听到我们试着讲义大利文都开怀地大笑。我们参观无数座以壁画法描绘、装饰的教堂及画廊。皮蒂宫的壮丽及包伯利花园的美看得我们俩都着迷了。我们驾一辆马车,出城前往杜斯卡尼目睹那举世闻名的大理石。这几个欢乐的星期里,每一刻都充满了喜悦。我从没梦想过自己能这么快乐,而且还有个深爱的人和我分享这份快乐,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如今居然降临在我身上。

当然了,蜜月之旅是会结束的,不过这些日子将一辈子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

正文 第十二章二 七鹊屋

随着这些快乐日子的飞逝,我甚至可以预期这些欢乐将随着我们回哈普葛林,我迫不及待想开始品尝当圣奥比邸园女主人的乐趣。

我们奇迹般地居然能排除万难,共上枝头。在不久之前我们俩还为横阻着我们之间的障碍痛苦着,而如今却完完全全地陶醉在幸福之中了。之所以令克里斯派铭记于心的是我坚定不移的爱,唤醒我奔回他的怀中;而不是看在他所能带给我的财富而回来的。圣奥比夫人很欢迎我成为家里的一份子,这就像是……在经历过命运之神一次一次的打击后,她决定把这些苦痛视为神对圣奥比家族的谴责;于是对这些她赞成的事,她便极力去祝福。有时,这么大的快乐反而让我有些害怕。

接下来,一点点微弱的阴影出现在晴空中。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太多心吧!克里斯派那天早上在邸园内巡视,下午要我陪他一起到希雷家的牧场去,他们的谷仓出了点问题,而这趟拜访顺便可以让希雷太大有机会祝贺我,及我们的婚姻。

“你也知道这些人的,”他说。“希雷太大说你曾拜访过惠斯顿家,那时惠斯顿太太端了一杯特制的苹果汁,你对它的评价相当高。所以我想或许你该去和希雷太太聊聊天。”

我很喜欢这个主意。我喜欢和邸园里的人见面,接受他们的道贺,听他们说起克里斯派是个多好地主,自从他接管后这里变得多繁荣。

他回来晚了。他说他三点会回来,然后我们得立刻动身出发,三点十五分他依然还没回来,到了三点半我已经开始紧张了。

不久他终于回来了,他的神情看起来很焦虑不安,我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哦,没什么,”他说。“刚刚有事耽搁了。走吧!别迟到太久。”

通常他都会告诉我怎么回事,我一直等着他说,但他却没有。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得即刻出发前往希雷家,所以根本没时间说。

我和希雷太太见面,喝她为我准备的苹果汁——味道很美。就这样,我把克里斯派迟到的事抛之脑后了。

隔一天,我到在哈普葛林村内遇见瑞琪儿。她告诉我,她把丹妮儿托给保姆带,自己则出来买点东西。

“看得出事情一定很顺利。”她说。“你看起来容光焕发的,全身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我真的很快乐,瑞琪儿。你看起来也很好。”

“多么大的转变啊!我常常回想起那段我们三个聚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我们曾天天到圣奥比邸园,接受罗利小姐的教诲。”

“好久以前的事了。”

“人生真是变化无常啊!”我看见她的脸蒙上一层阴影。不知她是否曾回忆起杜利恩先生马厩上吊的事?这个想法无疑地,使晴空万里的早晨被破坏了,可惜啊!

接下来,她说:“昨天我碰到克里斯派,他看起来好像心事重重的,不知道怎么了。”

“哦,在哪里看到的?”

“莲家小屋附近。昨天下午,很明显他是到过那里了。他真好!对她们可真照顾,不是吗?这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也知道他是个善良的好男人。”

我们又聊一会儿,后来我心里想到:原来,这就是他迟到的原因——去探望莲家姊妹。

为什么当时他不直接告诉我呢?

或许他是认为没那个必要吧!

我婆婆告诉我,如今圣奥比邸园已有了新的女主人,必须经常邀请朋友来家里作客。

这就是圣奥比邸园昔日的风光,她说:“过去这里一直是门庭若市的,一直到我的身体渐渐虚弱后……”

当客人来时,她的病情的确是改善了一些。

那几天我一直都很忙,要学会管理这么大的一幢房子,我的路还长的呢!苏菲姨妈帮我不少忙。

“你必须让管家们知道这里已由你接管、指挥了。否则,他们或许会因为你出身于较卑微的家庭,而加以恫吓你呢!”

我大笑地说:“不会吧!苏菲姨妈。”

“目前为止,你做得相当好。别忘了,这里可是克里斯派毕生的骄傲及心血。”

“我知道。毕竟,他已将他的一生奉献在这上面了。”

“所以这个地方对你也很重要,圣奥比邸园的女主人,”苏菲姨妈陷入冥想状态。“我老实告诉你,这已超越了我最大的梦想,我一直希望能看到你幸福、快乐。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你父亲,并且把婚礼的事全都告诉他了。”

“我也寄了一封信给他。”

我闭上双眼,脑子里浮现出一幕清晰的画面——我父亲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卡拉正把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不知他们会不会拿给泰玛莉丝看,她一直迟迟没写信回家,不过,她向来容易将身后看不见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净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等着她会写张条子说她要回来了,像这种事她就非提笔不可。

我父亲得知剧情有了这么神奇的转变后,一定会感到很开心的。我在信上还写到我们到佛罗伦斯度蜜月的事,我相信他会很高兴的。

每天从早到晚忙得让我抽不出时间去探望朋友,不过我倒常常和瑞琪儿见面。一天,我决定去看佛萝拉。

我在花园里找到她。她就和往常一样坐在那里,身旁的婴儿车里依然摆着娃娃。我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向我点点头,于是我便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哈罗。”我说。

接下来,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我以为这次的造访将和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但,当她把脸转向我时,我看到她的眼里闪烁着狂野的光芒。

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今天好吗?佛萝拉小姐。”我问。

她一言不语,只是摇摇头。

“那……小宝宝呢?”

她大笑一声,用脚推动婴儿车。

“他睡得安稳?”我大胆地说。

“他啊,睡得像死人一样。”她神秘地说。

这太奇怪了,我原本期盼她会像往常般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他有点不安稳、老把戏了、或是他鼻塞了,希望没染上什么病菌之类的事。

她转向我,眼中闪动着奇异的神情。

“他们说,”她说。“你和他结婚了。”

“是的,”我说。“我嫁给他了。我们到佛罗伦斯度蜜月,过得很快乐。”

她开始放声大笑,笑得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所以,你现在住在圣奥比邸园了。”

“是的。”

“你认为你嫁给他了,不是吗?”

我的心脏开始急速地跳动着。我马上想到凯萨琳.卡菲尔,佛萝拉可能会知道有关她的事吗?不过,现在都没事了,她早在这之前就结过婚,所以我根本不用怕。

“你没嫁给他。”佛萝拉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小心翼翼地问。

“你以为你嫁给了他,”她说,然后又开始狂笑。“你怎么可能嫁给他?”

“没错的,佛萝拉,我是嫁给他了。”我说。

我心里想着:真不该和她谈这件事的,在她眼里克里斯派依然是个小婴儿,当然了,所以她才会这么困扰,不解。

我说:“我该走了,露西小姐就快回来了。”

她抓住我的手,嘶哑地大吼:“你没嫁给他。他怎么可能娶你?他并不在这里。”

这太怪异了,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我站起来,然后说:“再见了,佛萝拉小姐,改天我再来看你。”

一旁的她也跟着站了起来,靠向了我,在我耳边低声地说:“你没嫁给克里斯派。他们说你和克里斯派结婚了,他们是骗你的,你不可能嫁给克里斯派。你怎么可能和克里斯派结婚?和你结婚的人不是克里斯派。”她又再度开始放声大笑——既阴沉又狂野地笑着。“克里斯派不在这里,他在那里。”

她戏剧化地指向矮树丛里。她双眼直盯着我,向着我靠过来。“那才是他在的地方。我知道,那个男人也知道,他强迫我告诉他的。你不可能嫁给克里斯派的,因为克里斯派在那里……那里。”

我心里想着:她完全发疯了,她的眼神是那么地疯狂,而且还又笑又哭的。突然,她把娃娃从婴儿车里拿了出来,然后使尽全身的力气,把它丢向矮树丛里。

我必须离开这里。露西一定是到哈普葛林村内采购,我必须找到她,告诉她佛萝拉出事了。

我急忙跑出大门,直奔向大马路去。当我看到露西手上提着购物篮,向着我的方向走来时,我不自主地大松了一口气。

我大叫:“佛萝拉出事了!她不停地说一些很奇怪的事,和克里斯派有关,而且还把娃娃丢到矮树丛里。”

露西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好苍白。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最好先离开,”她说。“她不喜欢有人去烦她。把她交给我来处理吧!”

我是再高兴也不过了,当然不会想过去插手。看到佛萝拉这个样子,我的心里充满了怀疑、恐惧及不安。

克里斯派一眼就看出我正为某事困扰不已。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是有关佛萝拉的事,”我说。“今天下午我去看她。”

他立刻警觉了起来。“她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很奇怪的话。她变了很多。她说,她听说我们结婚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什么?”

“她说:‘你没有嫁给克里斯派。’然后……哦,真的把我吓坏了!她指着花园里的矮树丛,说:‘你不可能嫁给克里斯派的,因为克里斯派就在那里。’看来她完全失控了,像是完全疯了似的。”

他深呼了一口气,说:“你不该去那里的。”

“长久以来,我偶尔都会去看她的。但,她变了,我想她是真的快疯了。在这之前,也只不过是精神错乱、胡言乱语罢了;但是,这一次不同。”

“当时露西在场吗?”

“露西到村里去买东西,我事后立刻跑出去找她。”

“露西知道该怎么照顾她的。天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辞辛劳地照顾她,哎……可怜的露西!”

“她告诉我不用担心。”

他点点头。

“我想,有露西在,她会平静下来的。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再到那里去了,亲爱的。这件事让你的心情变得很烦闷。”

“过去每当她看到我去找她时,总是欢天喜地的,好不快乐。”

“好了,别担心,露西知道怎么做对她最好。”

我无法忘记佛萝拉,也注意到克里斯派的转变。我看到他的眼睛被阴影蒙蔽了,厚厚的布幕放下来,把我排除在门外。我开始领悟到,不管过去让我百思不解的究竟是什么,这其中一定多多少少都和“七鹊屋”有关系。那天一整个晚上的气氛都很不自然。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我说:“有什么事不对劲了?克里斯派。”

“不对劲?”他有点暴躁、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事应该不对劲?”

“我看你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布洛认为,葛林艾克斯的部分田地应该停止耕种一段时间,当然了,这对总生产量是会造成影响的,所以他才来问我的意思。然后还有史瓦尔家的那些小谷仓,我不确定这是否可行。”

不过,我一点也不相信他的情绪和让田地废荒,及史瓦尔牧场的小谷仓,扯得上关系。

突然间,我在黑暗中惊醒了。一阵紧张、不安的感觉涌向我——我把手伸出去,发现克里斯派并不在我身边。

那时我已完全清醒了。我在床上坐了起来,眼睛试着往四处探寻,在黑暗中我看到他的影像——他正坐在窗前,出了神般地盯着外面。

“克里斯派。”我说。

“没事,我只是睡不着。”

“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说。

“没有,没有。没事,别担心,我马上就回去睡。我只是想活动一下,伸展我的脚。”

我下床,披上睡袍:走向他,然后跪在他旁边,用手抱着他。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克里斯派。”我说。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有的,克里斯派,”我坚定地说。“现在该是你把事情告诉我的时候了。”

“这件事你真的不用担心——甚至连我都管不着。”

“这件事很重要,”我说。“而且不是最近才发生的,‘它’已经存在很久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派,我非常地爱你,我们俩早已融为一体了。既然你是属于我,而我也属于你,那么……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它也是我的困扰。”

他沉默了。

我继续说:“我知道有些不对劲,我一直都知道,‘它’ 一直横阻在我们之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如果是这样,我就更该知道,你不可以暗藏秘密,把某些事隐瞒住,不让我知道。”

“我没有。”他激动地说,我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克里斯派,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他摸摸我的头发。“什么事也没有……既然没有,又怎么能告诉你。”

“我知道有的,”我老实告诉他。“它阻碍了我们俩,使我无法靠近你,它是个障碍,而且一直就挡在那里。有时候我真的可以把它忘了,但却总是又会想起。你不该把我关在门外的,克里斯派,你必须让我进去,这样我们的心才能真正地结合在一起。”

有好一会儿,他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他说:“有几次我都几乎快要告诉你了……”

“求求你……求求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们俩必须坦诚相见,毫无保留,分享彼此生命中的一切。”

他什么话也没说,于是我又再次地恳求他:“我非知道不可,克里斯派,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慢慢地说:“这件事牵连太广了,我真不敢想像发生什么事。”

“除非我知道,否则我一辈子也无法平静。”

“我看得出事情已经脱轨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断地和自己争论,知道总有一天会把事情告诉你。这件事得追溯到很久以前……早在我还在母亲的肚子时。”他又再一次停了下来,整张脸因焦虑而皱了起来。我很想安抚他,但是在知道他的困扰所在之前,我什么事也不能做。

他继续说:“莲家一直都住在邸园里。父亲——杰克,是园丁之一。他有两个女儿,露西和佛萝拉。露西是个保母,在伦敦工作;佛萝拉的年纪比较小。杰克.莲死后,他的妻子依然住在那幢小屋,而佛萝拉则为邸园工作。她想要和姊姊一样成为保母,所以当一有婴儿出世时,她决定要接下来当他的保母。就在这时,圣奥比邸园的少主人出世了。”

“就是你。”我说。

“克里斯派出世了,”他说。“你必须从最开始听起。那对父母,正如你所知,对那个孩子并不太感兴趣。他们很高兴有个儿子,就如大多数的人一样,尤其像他们这种有身份地位的人,儿子可以延续香火、继承家业等等。不过,他们对社交生活更感兴趣,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园外。他们俩是否为慈爱的父母,从一开始就可以看出来了。有一天,露西回家了。她惹上一个大麻烦,几个星期前她离开伦敦那份工作,在外面住了一段日子,把身上所有的积蓄——实在少得可怜——全都花光了。她就快要生产了,你可以想像这对小屋的震撼有多大。父亲才过逝不久,母亲的年纪已大,佛萝拉在圣奥比家做事,正准备照顾那位即将出生的小少爷。”

他停住了,我知道他迟迟不愿继续说下去。突然,他像是铁了心似的,狠狠地开了口。

“露西,”他说。“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一个善良、真挚的年轻女人。就和那群曾犯下错的女人一样,她听信那些甜蜜的誓言,被引诱上钩后,随即就被抛弃了。莲老太太曾接受过助产训练,所以这点小事难不了她,摆在她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她们不可能永远把孩子藏着而不被发现。她们想离开这里到伦敦去,到时露西和佛萝拉可以出去工作,而她们的母亲则在家里照顾孩子,于是她们便决定这么做了。有一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明确的:她们无法留在哈普葛林面对这么大的丑闻。”

“她们当时的处境真可怕!”

“她们曾犹豫过。有好几次,莲老太太都想向圣奥比夫人坦诚一切,请求她的帮忙。她猜想,和哈普葛林的居民比较起来,圣奥比夫人和她丈夫或许对这件事的反弹会比较小。然而接下来却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停住了,好像是很难再继续讲下去。

“克里斯派那时已有几个星期大了,佛萝拉则是他的保母。突然间,黑暗中出现一道曙光,她们看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非常骇人……但,却是解决之道。而且,别忘了,她们当时是一群濒临绝望边缘的人。你看过佛萝拉,也知道她一直为某件事苦恼着。我想她大概天生就是这么单纯吧!或许,她不该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帮任何人看小孩。但她一向都很热爱小孩,村里很多母亲看到她这么喜欢她们的孩子,都纷纷把孩子交给她带,她们说她是个天生的好母亲。当然了,我们是没福气可见识她的这一面,我们认识她时,看到的只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可怜人了。盖瑞.西湖,当地农夫之子,开始注意到她了。”

“我记得他。前一阵子他来过这里,我记得他移居到纽西兰去了。”

“是的,事情发生后他立刻就走了。当时盖瑞是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小伙子,和大男孩没什么两样。他对足球很感兴趣,不论走到哪里,总是不忘趁机会练习丢球、和踢球的动作。这就是我所听到的故事。他曾在圣奥比邸园工作,也因而在那儿遇见了佛萝拉。他常在楼下对她吹口啃,等着她把头探出窗外看,然后他会把球丢给她,再由她把球丢回来,她总是会下楼站在一边,看他兴致勃勃地踢着球,他会表演各种踢球的方式,然后告诉她其中意涵的重要性。发生的这件事是非常令人难以置信的,你必须记住,他们俩当时都还很年轻。佛萝拉那时被盖瑞的眼光迷得团团转的——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被强迫和他一起分享玩球的乐趣。她通常会照着他的指示丢球、接球,一心想博得他的赞扬。任何人只要一想到是这两个——小孩,真的——会发生这种事也不足为奇了。然后这个移转乾坤的一天到临了。他对她吹口哨,你可以想像那时候的情景——他站在下面,抬头看着她的窗口,然后她打开窗子探出头,手上抱着婴儿,说。‘我下来了。’然后她叫他的名字——就如往常他叫她的一般。‘接住!’当时她一定认为这个玩笑很棒,盖瑞非惊吓得跳起来不可,因为她居然把婴儿丢下来!”

我战栗地大喘了一口气。“我,不……不可能吧!”我大叫。

他点了点头,继续说:“盖瑞从惊骇中清楚时,已经太晚了。他曾试着接住他,但为时已晚,那孩子落在石头砌成的平台上。”

“哦……她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很难想像。她一心只想到要取悦盖瑞,以为他能轻易地接住那孩子——压根都没想到他或许会漏接——这样一来可就好玩了。佛萝拉飞奔到平台上,把孩子抱起来。用厚围巾把他包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像是毫发无伤了,那时佛萝拉一定松了一口气。可怜的佛萝拉!可惜她的解脱太短暂了。盖瑞吓得跑回家了,他本该和佛萝拉共享这份解脱感的,但是,毫无疑问地,他只是想尽快离开出事地点——越远越好。佛萝拉把孩子带回婴儿室,对这件事绝口不提。想像当她了解那孩子的肋骨断掉时,她有多么恐惧,那晚孩子便死去了。佛萝拉很迷惘,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像往常每当她有苦恼时——她跑回自己的家了。她的母亲和露西都被吓坏了。佛萝拉把小少爷害死了,而她姊姊生了个私生子,她们这辈子从未遭遇过这么大的灾难过,这下子她们可逃不了了。在绝望中,她们开始寻求解决之道——然后,希望居然自己跑来她们面前。大多数的婴儿看起来都很相似,再加上克里斯派的父母对他又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接下来,你应该可以猜得出她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了吧!她们把克里斯派埋了。”

“埋在矮树丛下?”我问。

“然后露西的儿子就被带到圣奥比邸园,取代他的位子。”

“你是说……你就是那个婴儿了。”

他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露西——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她认为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我居然不是克里斯派.圣奥比,而这座邸园也不是我的。我太爱这里了。”

“我知道。而这……就是那个不能说的秘密,还有那幅‘七鹊图’……是为了提醒佛萝拉千万不能把秘密说出去——而被放在婴儿室的墙上的。”

“可怜的佛萝拉!她的脑子被吓坏了,之后不久,她就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了。露西长久以来一直照顾她,你也知道,露西接手照顾我,变成我的保姆。佛萝拉在回到小屋之前,行为举止就变得很怪异了。这件事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这个地方并不真的属于你,你是怕被别人发现吗?”

“有那么一度,几乎被人拆穿了。”

“佳斯顿.马奇蒙。”我喃喃自语着,一股恐惧感冲向我。

“他是个无赖,罪有应得,死了活该。”克里斯派说。“他强迫佛萝拉说出这个秘密。她本可就这样无知地度过一生;相信那孩子仍然活着,一切都停留在还未出事之前的景况。在他出现之前,她一直是深信不疑的。你知道他这么做,对她……和露西的伤害有多大吗?他猜测我和小屋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并且下定决心把它挖掘出来。他为了财富和地位,于是便和泰玛莉丝结婚:之后,他却发现自己能拥有的,甚至比原先预计的还多。他把娃娃偷走,并且还恐吓可怜的佛萝拉。他看过那幅愚蠢的画——她真不该拥有那幅祸源的,露西的原意只是希望那幅画能提醒她,别把秘密说出去。你必须原谅露西,她是我的母亲,一心一意只为我好,她最大的快乐是——看着我成为邸园的主人。”

“但,那并不属于你,克里斯派。”

他用力地摇头,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事实甩掉似的。他继续说:“他拿娃娃来威胁她,告诉她如果不说,他就会伤害它,于是没脑筋的佛萝拉只好说了。这次的惊吓使她重回到现实的生活,而他要的秘密也到手了。之后他便遇害了。”

“克里斯派,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我惶恐地问。

他转向我,柔情似水地笑着。

“我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有多么地爱我。没有,我犯过罪错,但我没有杀死佳斯顿.马奇蒙。你必须知道所有的事,我现在看得出来了,这些秘密对我们毫无益处;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就该了解所有的事。佛萝拉那时相当痛苦,她发现自己已经出卖那个秘密,而在同时她也觉醒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欺骗自己,相信那只是一个骇人的恶梦,而如今才了解……那原来都是真的。为了取悦盖瑞,她竟然一时愚蠢,糊里糊涂地把那孩子害死了。在这事发生不久后,盖瑞便前往纽西兰了。毫无疑问的,他以为那孩子还活在人世间,当然也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过,当孩子掉落在地上时,他的恐惧感驱使他决心离开这里。佛萝拉当时神智就不清了,于是露西便找了个娃娃哄她,让她相信那孩子还活得好好的。对佛萝拉而言,当她了解到自己已出卖这个秘密,而且那个娃娃也只不过是个娃娃时……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方法,能确定这个秘密不会被说出去。”

“很令人无法理解她居然能这么做,但她到底还是做了。我相信像她这样子的人,有可能突然会变得很专注,冷静、精确地计划行事,让人刮目相看。由于她曾在圣奥比邸园住过一阵子,对邸园的情形有相当地了解,所以便进到枪枝贮藏室偷了一把枪出来。因为灌木栽植地是从马厩回邸园的捷径,圣奥比家里的人通常会走这条路回家;于是她便躲在那里等佳斯顿.马奇蒙经过。那晚,他果然被她逮到,于是她便开枪把他打死。接下来,她这出精密的计划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她把枪留在地上,自己便一股子劲地跑回小屋。当时露西很苦恼、狂乱,不知佛萝拉跑到那儿去了。当佛萝拉回来后,便一五一十地把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露西的想法是:保住这个秘密。她唯一的梦想是看到我拥有圣奥比家的一切,这样,她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也算是有了补偿;别忘了,我是她的儿子。那天晚上她跑回圣奥比邸园,把找到的枪埋了。很不幸,并不是很有效率。杀死佳斯顿.马奇蒙的人是佛萝拉,佛雷德莉卡,请你……请你一定要了解——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说出去。”

我有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被这些话扰乱了思绪。不过,除了惊恐之外,我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如今我们之间已没有任何秘密了。

我可以描绘出所有的事发过程。佛萝拉把婴儿往下丢;当她了解自己所为时的痛苦;我可以想像那三个绝望的女人,日日夜夜绞尽脑汁,想找出解决方法逃离那个困境;我可以感受到当露西看到自己的儿子前途似锦时,心中的那份快乐;我想像当她们把那可怜的小身子——那个真正的克里斯派埋葬的画面。我可以想像佛萝拉的精神错乱到什么程度,我可以看到那幅“七鹊图”,挂在那儿不时地提醒她;如果秘密泄露出去了,后果会有多可怕。结果她说出去了,佳斯顿逼她把秘密说出来的。而在她单纯的脑子里,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在他把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去之前,先把他杀了。

我说:“克里斯派,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你。”

“但,这个地方是因为有了我,才能这么繁荣。是我造就这一切的。”

“即使如此,这里依然不是你的。你不是这里的继承人。”

“不是。露西是我的母亲,而我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露西知道他是谁。”我说。“但,事情还是得解决,你打算怎么做?”

“做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派……我必须叫你克里斯派……”

“我从没有其他名字过。”

“这件事……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你告诉我,而自此就消失无踪了。”

他没回答,于是我继续说:“这个地方并不属于你,这是事实,不是吗?”

他并不想承认这件事……但,这是事实,而他也知道。

“拥有你没权利拥有的东西,你一辈子也不会快乐的。”

“我很快乐。这个地方一直是我的,我想不出还有谁比我更适合拥有它。”

“如果,佳斯顿.马奇蒙还在人世……”

“他已不在人世了。”

“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公诸于世,这样一来……”

“他当然会了,这就是他的动机。他一定早已略知一、二,一定是佛萝拉透露出去的,她把娃娃当成克里斯派的事实也富有很重大的意义。如果他成功了——那他就可以以泰玛莉丝的另一半的身份去接管这里,可惜他的生命太短暂了。”

“但这是泰玛莉丝的。她是邸园的女儿,家里如今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了。”

他说:“如果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那可就糟了。想想邸园里所有人的生计,事情的运作,都将会受到影响。如今你已知道这个秘密了,但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你,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俩之间绝对不能有秘密。”

“我很高兴你也这么想。”

“如今佛萝拉成了我们的问题,我不知该拿她怎么办,露西很替她担心。你也知道那男人是如何对付她的,她非常沮丧,那件事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

“他的死就和那个婴儿一样,在她的良心上刻烙了不可磨灭的印号。”

“如今她再也不要那个娃娃了,看来她已下了一个结论:克里斯派已经死了,而那个娃娃也只不过是个娃娃罢了。当她相信它是个孩子时,她的脑子完全停工,并且把过去排除于外。但那个邪恶的男人却逼她把事发经过说出来,他把她带回现实生活,而这也正是她所无法面对的。”

“克里斯派,”我说。“有一件事你非得做不可,否则你这辈子永远也无法心安。泰玛莉丝必须知道这个地方是她的,她必须了解真相;除非你告诉她,否则你今生都没办法彻彻底底地享受快乐的。”

“然后,我就会失去这些年来努力奋斗所得到的成果?”

“泰玛莉丝爱你,她很为你感到骄傲,把你当做是她哥哥般地尊敬你,她会要你待下来的。她知道少了你,再完善的计划也无法进行。”

“到时候这就不是我的了,我不接受别人的命令的。”

“她不会命令你的。”

“如果她结婚,那该怎么办?想一想,如果佳斯顿.马奇蒙没死的话,真不敢想像后果会如何!”

“他已经死了。我认为泰玛莉丝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我相信除非你告诉她,否则你绝不会有真正的快乐的。”

他说,他绝对不会说的。他之所以告诉我,是因为我们都双双同意不让秘密阻隔在我们俩之间。如今我已知道了,可千万别再散播出去。把这个年代已久的故事告诉别人,有什么好处!引人前来指控佛萝拉的谋杀,有什么好处?

可怜的佛萝拉,到时她就会被审判。他绝不准许这种事发生——这整个故事会全曝光。泰玛莉丝可不要这样——所有的丑闻、及她那场不幸的丑闻会被掀开。可怜的露西……以及我们所有的人,这么做,不论是谁都会遭到相当程度的打击。

这件事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佳斯顿.马奇蒙的谋杀案如今已被列为悬案了,如果现在有人回想起这件事,一定会相信凶手是佳斯顿过去的仇人——他的声名狼籍,如今已是众所皆知的事了。

的确,这件事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

我们彻夜谈了一整晚,最后我终于说服他——有一件事,他是非做不可的。

他写了封信给泰玛莉丝。

要收到她的回信可要等上好一段时间。在这段期间里,克里斯派看起来快乐了些,可能是那夜和我倾谈的关系吧!

他也说到,现在的感觉好像长久以来积压在他肩上的大石头已经卸下了,好不轻松。不过,在这同时我也看到他眼睛不时地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每当他谈起邸园时,我总是可以察觉出散布在空气中惆怅的气氛。我很想安慰他,也常纳闷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得离开圣奥比邸园,那该怎么办?

当泰玛莉丝得知自己拥有这么一大块土地时,她一定会要接手掌管的;这样一来,将会是多少人的悲哀啊!

我常想到佛萝拉手里举着枪,把他打死的样子,那个孩子的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不过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她犯下的蠢事;但杀害佳斯顿则是冷血残酷的谋杀案件,而当时她一心只想到自己居然把那秘密出卖了。

除了这些惊人的内幕外,我很难有闲情逸致去想到其他的事。

我们每天都在等着泰玛莉丝的来信。前一阵子克里斯派和苏菲姨妈寄到卡斯克岛的那些信,如今已由卡拉回覆了。我父亲写信说他很高兴一切都能这么顺利,并希望我能带我丈夫到卡斯克岛让他看看。

最后,左盼右盼地,终于让我们等到泰玛莉丝的来信了。上面署名写着我们夫妻俩的名字,而书写风格和泰玛莉丝那轻率的个性完全吻合。

我亲爱的新婚佳偶……我想你们一定猜得出,看到你们的来信,我,真的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种事居然会在哈普葛林发生,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首先,我要向你们宣布一件最重要的消息。

别认为结婚是你们俩的专利,你们会吓一跳的,不过精明的佛雷德莉卡或许可从事情的发展趋势中,瞧出一些端倪来吧!是的,我结婚了,新郎当然是路卡。

我真的把圣男追到手了,不是吗?在杰可的受伤风波后,这里充满了刺激及欢笑。

我们现在已经有所小学校了,而且,相不相信,我和摩瑞儿那个老小姐一手包办学校的教学活动!她负责那些正经八百、拯救他们灵魂之类的事。而我则是扮小丑、逗人开心用的,他们总是围着我又唱又笑的,我真的爱死他们了,我相信他们对我也有同感。

路卡和居民处得很好,我们现在已经有间小……呃……诊所,我想你们在家乡是这么说的吧。摩瑞儿在这方面很有一套,约翰和路卡也在那儿帮忙——甚至连我偶尔都会到那儿去。在杰可事件成功的印证后,我们如今已风靡全岛,个个都成了赫赫有名的大红人了。

汤姆.郝洛威成了教会固定的常客,他们都很喜欢待在这里。

你们说的那些事,真的太不可思议了。也就是说,克里斯派——你竟然不是我哥哥。老实告诉你,我常想:真奇怪,我居然会有一个这么卓越的哥哥,我们俩的差别怎么会这么大。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人,我依然深爱着你和你的新娘。

而那些有关佛萝拉和婴儿、及娃娃的事,听起来好像从圣经或是莎士比亚里取出来的故事一样……就这样轻易地互换人们的命运,谁会想到这居然会在真实生活中发生……尤其是在哈普葛林。在这么多年乏味无趣的生活公式后,突然间居然会有这么戏剧化的转变。

原来圣奥比邸园是我的。我到底能在那里孵出几颗蛋来?我成天往佃户家跑,对农作物,屋顶及牛棚就会有帮助吗?

亲爱的前任哥哥,拜托别弃我不顾,千万别带着你新婚的妻子远走高飞。留在属于你的地方,虽然我必须承认,如果你们能花点小钱来卡斯克岛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佛莱迪,我知道你父亲一定会很喜欢这个主意的,而且我也想让你瞧瞧在我们精心经营下,如今教会已大有改观了。我们将要盖一幢新的建筑物,我打算出一笔钱赞助,但圣男路卡这老小子并不喜欢这样,他并不想要一个有钱的妻子;事实上,他已经认为我太富裕了。他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要我;当然了,这有点太过超然了,不过还挺甜蜜的;不过,你也是知道“圣男路卡”这种人的。

好了,千万别为了这件事而做任何改变。那个地方是你的,克里斯派,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是你,那个地方也不会有今日的繁荣的。

路卡说我们不能把这里弄得太华丽,教会的旨意不在此,它是建立在信心,忠实和关怀上的。你知道他这个人,佛莱迪,你会了解我的意思的。

我把信放下来,克里斯派说:“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她太轻率了,好像这件事一点也不重要似的。”

“对她而言,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她已经拥有路卡这么好的男人了,还有何可求。所以我们应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别再想了。”

“那以后怎么办?这个地方已经不是我的了。”

“克里斯派,”我说。“它本来就不是你的。”

“万一她改变主意了呢?你以为她能埋首在教会奋斗多久?你也知道泰玛莉丝这个人,她一向都只有三分钟热度。”

这倒是实话。

他继续说:“而当她了解到这个地方有……谁知道?或许她会决定回来接管也不一定?”

“你是说把你逐出家门?怎么可能?她根本不知道如何经营这一大片产业。”

“或许哪天她厌倦这个神圣的丈夫,或许……”

“当然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所以……”

“克里斯派,”我说。“我们还有对方啊!这才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我相信泰玛莉丝已学会了爱人的喜悦,这是她从没经验过的。你该看看她的转变有多大,她已不再是那个被佳斯顿.马奇蒙骗得团团转的那个傻丫头了,我相信她已经学会看清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了。”

“我呢?”他问。

“你也是,克里斯派。”我说。

他突然笑了,看起来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顿时年轻了好几岁,就好像我们度蜜月的那段时间一样,那时他还深信那个秘密绝对不会被发现。但即使是在那时候,有几次他的脸上也会有恐惧的阴影抹过;而如今,这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天晚上出了一件大事。我当时是被那不寻常的声音吵醒的,当我从窗外看出去时,我看到整片天空好像打铁的炉子般,炽热得把黑幕映成胭脂红了。

我立刻跳下床,克里斯派站在我旁边。

“不知道是哪里着火了。”他说。

我们穿上衣服,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楼下早已聚集了几个仆人在那儿大声嚷着。

当我循着浓烟的方向看时,莲家——这个想法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们急忙赶到小屋……而眼前所见竟是——炽热的火舌正在吞蚀曾历尽多少风波的七鹊屋。

露西一看到来的是克里斯派,便立刻跑向她儿子。他用双手抱着她,而她则歇斯底里地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这简直就像一场梦魇——燃烧的木头发出劈叭的声音,四处耀武扬威的火焰,在墙壁面前兴高采烈地飞舞着,随着裂痕斑斑的砌石慢慢地散发热力。

露西哭累了,不过还是在啜泣着,她不停地一次又一次喊着佛萝拉的名字,那时我就知道——佛萝拉死了。她从育婴室的窗子跳下去,尸体在花园里的矮树丛旁被发现。

我这辈子绝不会忘记那天夜晚的。我记得当时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不清,人们一边奋力扑火,一边互相嘶喊着。接下来我得花好多的日子,才能将莲家小屋着火的画面,从脑海中移到记忆箱里的最后一层。

事发原因是茶余饭后最大的话题。佛萝拉.莲的行为举止向来就很怪异,她一定是点了根蜡烛,睡觉前却忘了把它吹熄:它有可能是不小心被弄翻了,火的爆发力很强,蔓延的速度相当快。那个可怜的家伙一定是太过惊慌,才往窗口一跃而下,其实她大可从楼梯走下楼的,她的姊姊就是这么做的。可怜的佛萝拉,你真是太糊涂了!

他们说,这件事很单纯,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是怎么发生的。

我心里坚信佛萝拉是无法面对事实而寻短见的,她前后一共杀了两个人,她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我相信她是在育婴室布上火苗,然后让人相信她是为了逃生才跳出窗口的。她把秘密出卖给佳斯顿.马奇蒙之后,她再也不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不会再次把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说出去。

我们把露西带回圣奥比邸园。她在那里住了一阵子,但她宁愿住在属于她自己的房子,身为儿子的克里斯派——当然是在邸园内找幢距离较近的房子给她。三个月前,邸园里一个工人的寡妇去逝了,因此她生前所住的地方就这么空了下来;于是,克里斯派令人安排重新整修装潢,打算把它送给露西。

我常和她聊天,她改变态度接受我,而且我不再觉得她想刻意地避开我,我们之间已建立一层新的友好关系了。她是我丈夫的母亲,我开始揣测她的感受——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照顾着佛萝拉,有一段时间这份工作沉重得让她惊慌不已,而如今她已卸下这份重责;但,首先她只注意到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我想她是在为自己过去对我的态度寻找藉口吧!我记得她总是紧绷地说:“那真是太好了。”她曾这么说,然后她的眼神会变得很不安;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正等着我离开;当然了,我当时表现出来的好奇心或许有些太过鲁莽了。不过,如今我俩已搭起友谊的桥梁了。

她对我说:“能住得近一点也比较好。”

“克里斯派坚持如此。”我告诉她。

“他向来对我就是这么好,甚至在他知道之前他就很仁慈了。”

有一次她说:“生下他,我毫不后悔。”

“我可以了解你的感觉。”我告诉她。

“你我一定会成为朋友的,”她继续说。“我生下他,而你却带给他很多的快乐。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我生命的重心。那个法子很缺德,但是以当时的情况看来,却像是唯一可行之路,结果居然为他带来这么好的前程。”

“我知道。”我说。

泰玛莉丝又寄来一封信。教会蓬勃发展,远超过他们所能想像的,她希望我们能过去看看。每星期日上完教堂后,露西总是会到佛萝拉的墓前去看望她,有时我也会陪她一起去,然后再回到她的新家喝杯茶,聊聊天。

有一天,克里斯派和我骑马经过“七鹊屋”的遗址。看着它,我忍不住发抖了起来,它看起来像是咧齿低吼的魑魅般——即使是在艳阳高照的夏日里。

“重建这个地方的时间到了,”克里斯派说,“我们过去看看吧!他们下星期可以先过来把这里清一清,目前为止建筑工人还派不上用场。”

我们把马拴在大门前依然耸立在那里的门柱上,经过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花园——以前佛萝拉总会推着婴儿车,在花园里的矮树丛面前坐了下来。

“小心。”我们进入已损毁的屋子时,克里斯派警告我说。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带我进入那曾是厨房的地方,大部分的墙壁都已倾倒了。

“这块地会很好清理的。”克里斯派说。

我们走向那些依然完整无缺的阶梯。

“真耐用,”克里斯派说。“这些阶梯相当好、很坚固。”

我们登上楼。一半的屋顶都已不见了,烟火的刺鼻味依然在空气中徘徊不去,我凝视着那些起泡的木头及焦黑的砖头……然后就在地板上,我看到了它,它面向着地板躺在那里。

我把它捡起来。外面的玻璃已成了碎片了,当我一碰到它,立刻就散落满地。而在眼前盯着我看的,就是那七只鹊鸟,图片被浓烟熏得污七抹黑的,整张纸已转黄且也都湿了。

我把图片拿出来,让画框随意掉落在地板上。

“这是什么?”克里斯派问。

“这就是佛萝拉的那幅画——露西为她裱框的那幅——‘七鹊图’,有关一个绝对不能说出去的秘密。”

他盯着我,看我将它撕成碎片,随后我将那一堆纸片抛向空中,这时一阵风正从已坍塌的露天屋顶吹了进来,这一片片的碎花便随风四散飘舞了起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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