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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心渡》


第一章 邺风初起

清晨的阳光微微透过琉璃瓶时,童昱晴刚刚从她温暖的小窝里极不情愿地爬出来,但也没办法,今天……

咚、咚、咚

“小姐,裘小姐来电,您看……”

童昱晴蹙起了一双拂云眉,眼中却闪过一丝宠溺,也没顾上梳妆就下楼去聆听姚嫂口中裘小姐的教诲了。

童昱晴拿起话筒后连眼睛都懒得睁,直接嗔道:“裘大小姐,我求求您,您的嘱咐小的已经在心里铭记三百二十遍了,您让小的倒着背都行。今日午时到邺津火车站代您迎接白乔煊白公子,不可怠慢,并向他表示您因病未能亲自相迎的歉意……”

嘟、嘟、嘟

童昱晴怒气冲冲地盯住话筒,恨不得将眼神中的锋芒穿过电话线刺到裘意悠的身上。

“是悠悠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突然从童昱晴身后响起。

童昱晴回身,见父亲不知何时已然起身,忙放下话筒上前问安。童枫毅稍抬抬手,说道:“你也该动身了……”

“是,父亲,孩儿这就去准备。”

“等等……”

童昱晴困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父亲,等着他的后话,却没想到童枫毅沉默良久后只是微微拂袖,让她离去……

邺津火车站

当裘家大小姐极其重视的贵宾白乔煊出现时,童昱晴已经在候车厅的贵宾室等了一个下午,两个时辰。虽然童昱晴耐得住性子,但在一个地方百无聊赖地待这么久,也实在是折磨。

所以当白乔煊颇具绅士风范地向童昱晴伸出手,礼节性地道歉时,童昱晴眼未睁、手未动,依旧保持着刚刚手托腮、阖目休息的姿势。但凡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这位小姐怒气未消,白乔煊正措辞打算解释,贵宾室外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显然不是一个人的,也显然不是过往匆忙的路人的。这声音显然将“睡梦”中的童昱晴惊醒,她立时从沙发上站起,整理了一下晶紫暗花藤纹织锦缎礼服,漫步走出贵宾室。

然而出现在童昱晴眼前的并不是她意料中人,甚至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众多兵士让童昱晴与这个男子中间隔有一段距离,她并不能看清他的相貌,但他的衣着气质却是她所熟悉的,深青色的军装,肩上配有立式肩章,腰间是全粒面牛皮制的腰带,腰侧的佩枪是最新的摩鲁宁手枪。

男子惯常地巡视了一下四周状况,眼中尽是不驯的乖谬与桀骜的狂悖。童昱晴脑中忽闪过一个念头,待看到男子左脸上细长的疤痕后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连忙暗示随行的人去督军府报信。

“白公子!”男子笑对白乔煊打了声招呼,童昱晴随之转身,发现白乔煊也走了出来。

“卢少爷,没想到能在邺津见到您,在下真是不胜荣幸!”白乔煊面带微笑,客气地问候来者,心里却转了好几个念头,想着该如何脱身。

卢敬武又怎会猜不出他的心思呢?更何况今早的事情才刚刚发生……尽管已经获悉白裘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今早也已试探过白家的态度,但无论如何,卢敬武决不能让白家为裘家所用。想到此处,卢敬武把心横了一横,言道:“白公子,我记得贵府在邺津好像没有别院吧,不如今晚就赏脸到寒舍下榻歇息?”

自从得知这个不速之客就是蒲西督军卢天胜长子卢敬武,童昱晴表面上不甚在意,实则每一根神经都在被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牵引着。听到卢敬武想把白乔煊劫走,童昱晴心中一惊,思虑急转,上前言道:“卢少爷!小女子鄙姓童,是白公子的朋友,今日特来迎接远方的好友,竟不知卢少爷大驾光临邺津,有失远迎,万望勿怪。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不如让昱晴略尽地主之谊,为二位洗尘。”童昱晴明眸皓齿,谈吐之间大家风范尽显。卢敬武和白乔煊再愚钝,也当即猜出了她的身份。但对她的出现,两人却各有心思。

白乔煊先是惊讶于面前这位小姐的身份,他竟不是父亲多次念及的裘督军的女儿,而是蒲东财政司司长童枫毅的千金,再是对她的解围救场甚是感激,她这么一邀请,卢敬武应或不应都不妥。

而卢敬武此时心情也甚为复杂,本以为可以顺利带走白乔煊,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童昱晴,如今他只能尴尬地笑道:“原来是童小姐,请恕在下眼拙。洗尘就不必了,既然白公子到了邺津,你们想什么时候聚在一起不都可以嘛。今晚就让他陪我喝几杯,您也知道,在下来一次邺津不容易。”

童昱晴见拖延之计行不通,只能说道:“卢少爷此话在理,不过依您之意只想邀白公子一人作陪吗?您也太不给昱晴面子了,您别看昱晴是个女子,其实我的酒量很好的……”

“好啊,既然童小姐肯赏光,那就更好了。来人!”

四个戎装兵士齐刷刷两两站在白乔煊和童昱晴身边。

“请白公子、童小姐上车!”卢敬武哪里有时间跟童昱晴虚耗,既然今天注定要得罪白家,如果再达不到目的,那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于是白乔煊和童昱晴就被分别“护送”上了两辆不同的车。卢敬武又召来随行副将杨濯,对他吩咐几句,自己便也上了车,任凭另两辆车中交错重叠的叫声在显得空荡的火车站中回响……

一路上车窗都被黑色窗帘挡着,所以当车门打开时童昱晴觉得光亮直刺眼眸,待适应了光线,童昱晴才发现自己应该是被带到了邺津城外的一处普通宅院,四周一片荒芜,了无人烟。

“童小姐,”没等童昱晴观察清楚自己身处何地,迎面就走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公子哥,步履气质有五六分像卢敬武。

“手下都是些战场杀伐的粗人,对童小姐真是照顾不周。童小姐您快请进。”

童昱晴见来人脸上堆满了假笑,心中的厌恶更添几分,不过童昱晴一点也不心急,毕竟邺津是裘家的地界,就算卢天胜有本事在邺津埋下一个暗桩,建了一处私宅,裘家也一定能找到这里。她只是有些担心被卢敬武带走的白乔煊……

童昱晴说:“卢三少,您客气了,你们天军不远千里光临邺津,本应由我童家略尽地主之谊,却要您来破费,照顾不周的是我们才对。”

来人吃了一惊,随即笑道:“童小姐慧眼,卢某还未及表明身份,您就认出我来了……”

“卢敬鹏——蒲西督军卢天胜第三子,十五岁便随父兄出征,您长得与令兄如此像,昱晴怎会认不出?”

卢敬鹏摇头笑道:“童小姐所言极是。时间仓促,也不知准备的菜肴合不合童小姐的心意?”

童昱晴见那长长的一张桌上,尽是山珍海味,淡然一笑:“其实只要有真情实意,清粥简菜足以。只有对着外人或有所求或有所欲,才要用这华而不实的菜肴。”

卢敬鹏一怔,他早就听闻邺津童家有位千金,虽是女儿身,但十三岁起就协助父亲童枫毅处理公务,素有巾帼不让须眉的美名。以前他总以为这是童家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传出来的虚言,可现在他才明白,是自己错了。

“三少,明人不说暗话,你我都清楚我们在此是为了什么,不过是等令兄和白公子的消息。这些虚礼就不必了,反正我是没有胃口,你呢?”童昱晴眼波清澈如水,却令卢敬鹏微微心惊。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蒲东未来的督军夫人果然名不虚传,童小姐好胆魄!那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众所周知,自古以来蒲炘州分多和少,蒲江就是这最大的症结。这是天意,非我们人力所能改变。如今蒲炘州一分为二,蒲西是我卢家,蒲东是裘家。多年以来两地边境小打小闹是有的,却从未大动干戈。这与历代蒲西督军相比,我父亲是否已经给足了你蒲东面子?”

童昱晴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悠然道:“如此说来,我们是否应该对你们感恩戴德?感谢你们如此深明大义,让我们只患疥癣之疾,不至病入膏肓?”说着童昱晴眼锋一转,凌厉如刀,“你们不大动刀兵是因为你们根本不敢在这种内乱不断的时候攻打我们蒲东!三少,我们都已经说过要开诚布公地谈,你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呢?”

“你!”卢敬鹏毕竟是一介武夫,怎么说得过日日与文书为伍的童昱晴呢?只能拍案而起,气得直颤。

“好了三少,别这么大火气,大怒伤肝。还是坐下来与我说说你们不计代价潜入邺津到底有何打算?”童昱晴淡淡一笑,顺手给卢敬鹏也斟了杯茶。

卢敬鹏慢慢坐了下来,脸色铁青,却始终不发一言。

童昱晴也借机细细回想蒲西的政局形势,她品了品茶香后笑道:“我想你们打算在今晚最后试探一下白乔煊的态度,如果他怒气已消还好,如果他还是不肯退让,你们是不是准备对白家动手了?”

卢敬鹏依旧面色阴沉,童昱晴只能自说自话,她佯装叹道:“可惜呀,你们得到的消息是不谙世事的裘家小姐来迎接白乔煊,本想不费吹灰之力就掳走他二人。却没想到临时换了人……”童昱晴笑着在卢敬鹏眼前摆摆手,媚眼如丝,如聊家常般笑道:“哎……考虑了这么久,想好怎么对付我了吗?”

卢敬鹏狠狠地盯着童昱晴,“你以为我拿你没法子吗?我就是把你了结于此又如何?!”

童昱晴竟然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三少真是一语中的呀!那我们就说说你把我了结于此会如何。早在令兄出现之时,我便派人去督军府送信,想必现在远军和警备署的人已经将整个邺津围成一个铁筒,而且以我对邺津布防的了解,他们应该也离此处不远了。你若现在对我动手,怕是为时已晚。”

童昱晴生得极美,娇小的鹅蛋脸上,眼如春杏,鼻若琼瑶,唇似仰月。只是此时落在卢敬鹏的眼里,尽是讥嘲。他一跃而起,旋即将童昱晴白皙的玉颈握在手中。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只要再稍稍用力,你便再也没有资格嘲讽我的处境了。”卢敬鹏的声音里充斥着被点燃的怒火。

童昱晴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烈火烧起一样,她趁着自己还有一丝意识的时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如……你……哥……的……意。”

卢敬鹏猛地一慌,手上顿时松了力气,怒问道:“你什么意思?!”

“咳咳咳……”童昱晴伏在桌上用力地喘息,良久之后冷笑道:“本应来迎接的裘意悠,突然变成了我童昱晴,你大哥只能放弃以裘意悠为质逼督军就范的打算,可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处置我,他就把我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你。你若是留不住我,他就可以在你父亲面前说你难堪大用,连一个弱女子都无法应对。你若是杀了我,那就更妙了!我父亲和督军一定会为我报仇,举兵踏平蒲西!可是你父亲现在根本没有做好和蒲东一决生死的准备,你好好想一想,他到时若是不敌远军,会怎么办呢?”

第二章 棋转子动

“会……会……怎么办……”

童昱晴听到卢敬鹏竭尽全力压制的颤抖声音,看着他愈发苍白的面色,再添一剂猛药,“你不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儿子,他为了保住他在蒲西来之不易又摇摇欲坠的地位,大可以不要你这个儿子,而你大哥则铲除掉了眼下最有力的劲敌,你说你是不是你大哥的好弟弟,就这样乖乖地把自己的脑袋送到他的铡刀之下?”

童昱晴就这样轻快地将一段段冰冷的现实摆在卢敬鹏的面前。卢敬鹏明明知道童昱晴是在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可他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因为他与大哥之间的确没有多少兄弟之情,不能祈求大哥在父亲面前对他“口”下留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放了你,顺便还要挑起蒲西内乱。我承认我的确无法拒绝蒲东未来督军夫人的帮助,我们来谈谈条……”

卢敬鹏话没说完,房外突然传来打斗声。卢敬鹏再次握住童昱晴的脖颈,不过这次他却在童昱晴的耳边低语:“我知道你有办法让我全身而退,你若同意,我也让你毫发无损如何?”

童昱晴飞快得砸碎桌上的高脚杯,又用碎片在卢敬鹏的手臂上一划。

“你干什么?!”卢敬鹏疼得大嚷。

“我记得送我到这来的那个人是你父亲身边的得力副将杨濯,现在让你的人放一个远军将士进来,我让他们全力攻击杨濯,却不致死。他随你父亲征战多年,深得信任,他都应对不了的局面,你一个刚入沙场不到两年的人又如何应付呢?我想他会为你说句公道话。至于你身上的伤,该说我狡诈就说我狡诈,该说我恶毒就说我恶毒,这就不用我教你了吧?还有,我再提醒你一句,你大哥若是今日还不能回转白家的心意,那这就注定是他在你父亲面前的大罪,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卢敬武听着童昱晴的部署,愈发觉得她心思缜密,不好对付,可是如今的情形已经不容他深思,只能按她说的去做……

蒲炘州南境最大的出海港口,横跨蒲东、蒲西两地,是历代蒲东、蒲西督军的必争之地。因为必争,所以谁也不可能真正争到,这个港口就渐渐成了蒲炘州境内一处微妙所在。既然双方为此大打出手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就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大家共同推举出一个第三方,维护双方各自的利益,又不至于引发争端。白荣海就是裘卢两家最新推举出的“掌舵人”。原本是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可是这云淡风轻的美景总是转瞬即逝。

八个月前卢敬武奉父命到白家湾护送一批军备物资入金都,恰巧碰见裘泽远的部下,两人言语不和吵了起来,双方的随从更是剑拔弩张,但终究是看在白家的面子上各退一步。

那天正赶上大雪,车在路上走得极为艰难,正当卢敬武心烦意乱之时突然有一个人倒在了车前,惊得他以为撞了人,赶忙命人下车查看,却发现是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滑到在地,他一气之下命手下将那人暴打一顿,扔在路边。

可他万万没想到被自己下令重伤的是白荣海的胞弟白荣川,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白荣海竟然因此与他们卢家断绝了往来。当他得知白裘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时,恨不得将府中所有的器物砸个粉碎。父亲倒是显得比他从容镇定得多,当即命他携厚礼去白家致歉,可他连白家的大门都没进去。此后父亲动用在白家湾的各种关系,在白荣海面前把软话好话说尽,却没有任何效果。就这样,事情拖延到了今天,白乔煊就要来邺津议亲,他们也决定做这最后一搏。

卢敬武知道时间紧迫,必须赶在天亮之前了结此事,但又怕在邺津行事被人发现,露了踪迹,所以选在距离邺津三十里的一片荒地给白乔煊下最后通牒。

和童昱晴一样,因为不见光线,白乔煊在卢敬武打开车门的时候很不适应周围的光线。等他能视物时,卢敬武已粗略地布置好一桌酒席。说酒席都是好听的,其实只有一桌一壶两杯,连座椅都没有,只能席地而坐。

“白公子,这一日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了,晚上你本该有美酒佳人相伴,却让我带到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是我对不住你,来,我先自罚三杯!”说着卢敬武就举起酒杯连干了三杯。

白乔煊知道他肯定还有后话,索性沉着脸闭口不言。

“几个月前手下几个不长眼的东西误伤了你的叔父,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在此向你赔罪,望你们白家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这些跟我一样有眼无珠的东西吧。我再干三杯。”卢敬武赔着笑脸又喝了三杯。

白乔煊扫了一眼被拖着跪在自己身旁的几个人,打着马虎眼:“卢少爷此话说得奇怪,我们白家只是蒲炘州中的一个小商户,怎敢怪罪督军大人的手下?难道这些兄弟贵体有伤,那可实在不是我们白家所为,请卢少爷明察。”

“白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别说这帮畜生现在还好好的,就是你真把他们的腿打断,我也绝不敢有二话。我的意思是不要为了一个误会,坏了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们卢家讨不到好不说,你们白家不是也断了一条财路吗?其实这道理你们也都明白,今天晚上就给我一句准话,要怎样你们才肯对我们重开港口?我们出比裘家高双倍的价钱?要不行三倍?五倍?或者你说多少都可以。还有我再从蒲西找最好的郎中,到贵府照顾你叔父。还有今后你们白家的……”

“卢少爷,卢少爷……您也太看得起在下了,家中父亲犹在,哪里轮得到我做主?”白乔煊适时地打断了卢敬武。

“白公子这是谦虚了,你是家中长子,又帮你父亲料理了几年公务,这些年令尊什么事不要找你商量?”卢敬武呵呵一笑。

“既然您知道乔煊在家中的地位,当然也能猜到断绝和你卢家的关系,乔煊是支持父亲的。”白乔煊说这话时直视着卢敬武,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现在的处境。

卢敬武眼中风云几变,但脸上的笑容未变,“白公子年少气盛,看问题总是那么草率,再好好想想,态度是可以转变的嘛……”

白乔煊仍然盯着卢敬武,眼神丝毫未移,斩钉截铁地说出三个字,“不可以。”

卢敬武脸上的笑意未减,只是缓缓站起了身,白乔煊也随他站了起来,两人彼此注视,谁的视线都没有游移。

僵局还是由卢敬武打破:“既然如此,那……”

白乔煊那仿佛凝住的视线突然向卢敬武的右后方转去,这让卢敬武本能地警醒,拔出腰侧的手枪向右后方指去,却发现除了在四周巡视的天军什么都没有。须臾之间,他感觉小腿处倏的一下,这才明白自己中了白乔煊的计,不过此时反应过来已经迟了。白乔煊在他转身的瞬间已经拔出了他藏在靴中的枪,将枪口对准了他。

周围的天军见状连忙围了过来,纷纷枪指白乔煊,空气冷凝到了极点。慢慢地,卢敬武转过身,眯着眼睛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白乔煊,忽而仰天大笑:“小子,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不过也对,能够怂恿自己父亲倒向裘氏的人,应该不是泛泛之辈,不过你以为凭你,就能杀得了我卢敬武?还是你以为像现在这样,以我为质,今晚就能逃过一死?”

“他什么都没以为,卢敬武!”一个醇厚又不失威严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却覆盖了整片荒地。

卢敬武被这声音惊了一下,不过片刻就恢复镇静:“裘泽远?”

“是我,我已在此恭候多时了。卢敬武,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今夜你放了乔煊,我放你回你的蒲西,绝不在路上为难你;第二条,你不放乔煊,我们在此决一死战。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之后再无声响,只余秋风打落叶的声音,格外荒凉。

卢敬武只觉心惊肉跳,裘泽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他显然对自己的到来早有准备,就算听到他的声音也无法判断他人身处何处。派出去的探子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也无法得知裘泽远带来了多少人马。还有既然连自己的行踪裘泽远都了如指掌,那三弟敬鹏很可能也被他发现了。他如今的处境如何……

片刻之后卢敬武明白,自己如今已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我放白乔煊,只是我弟敬鹏现在还……”

“不急,再等等,他们快到了。乔煊,去替我尝尝蒲西的酒如何?跟我们蒲东的比味道如何?”

白乔煊哑然一笑,老爷子还真有闲情逸致。不过既然是未来岳父大人的吩咐,他还是要遵从的,于是他举起刚刚在桌上他动也未动过的杯子,饮尽了杯中酒。

“回督军大人的话,这酒是好酒,香浓醇冽,不过这酒杯似金非金,似铜非铜,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就算是琼浆玉液盛在这酒杯里,都会跟着变成凡品。”

白乔煊此言何意裘泽远和卢敬武心里都清楚,只是如今一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人心急如焚,谁也没有再说其他。这反倒让白乔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自己方才的答话是否合裘泽远的心意。不过没等他思忖多久,卢敬鹏就到了,只不过是用一个麻袋装着,被人扔到了卢敬武旁边。

卢敬武既惊又怒,奈何此时实在没有足够的力量与远军对抗,只能忍气吞声。

随卢敬武一同前来的副将壮着胆子上前解开麻绳,将卢敬鹏放了出来。

如众人所料,卢敬鹏脸上的颜色甚是好看,被拿掉嘴里塞着的破布后骂骂咧咧地没让人听清楚一句话,不过大意还是可以领会的,是在骂裘童两家奸诈。这令在场的远军将士忍俊不禁,也令在场的天军将士连大气都不敢出。

“滚吧!卢敬武,天就快亮了,你最好快点儿,天亮时要让我发现你还在我蒲东境内,兵戎相见,就不是我的过错了。”裘泽远的声音又回响起来。

天亮之前?怎么可能?他们一行人乔装打扮从金都到邺津一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卢敬武冷静地想了想,乔装打扮行路的时间要比逃命的时间多上太多,如果没有路障,而且只是离开蒲东境内,五天时间应该就可以。可除去今晚仅剩的时间,他们这五十人还要抵御远军五天四夜,只怕就算平安回到蒲西,这五十精锐也会损失殆尽。卢敬武狠狠地咬了咬牙,下令立即撤退。

待卢敬武的人走远之后,白乔煊被一名军官请上了车,往邺津方向驶去。

白乔煊心中疑惑,不知裘泽远如今身在何处,却又碍于身份不敢询问。坐于副驾驶的军官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道:“白公子,天色已晚,督军命我先送您到驿馆歇息,明日午后他会派人为您接风,晚间将于督军府正式宴请您。其他事宜白公子就不必挂心了,督军会将一切安排妥当。”

“多谢将军提醒,将军贵姓?”

“白公子客气了,免贵姓严,名秉志,是督军的贴身副官之一。此次您在邺津的衣食住行都由我来安排,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命我去办。”

“如此就有劳严兄了。”白乔煊此时身体疲惫不堪,心神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在没有试水之前,远军的军事安排还是先不要过问的好。这次他为了维护白氏的尊严建议父亲暂时断绝与卢氏的来往,对于这个决定,他在心里并不是没有犹疑,但毕竟裘家刚刚救下他唯一的叔父,于情于理,此时站在裘家的阵营都更合适些……

第三章 百年裘童

坐落于邺津南部的童宅,刚刚由旧式四合院改建成新式西洋楼,这令这里的常客裘泽远还有些不太适应。此时天边的鱼肚白才晕开一些,童家的小厮和侍女还在打扫庭院,准备早膳。守门人见督军来访,连忙赶着去向管家报信,裘泽远却命人拦住了他,自己下车在庭院里散步,靠近童家大门的这幢楼现由童家仆人居住,院落中央是一处小型菊花式喷泉,再往北便是主楼,现在童家的主人们尚未起身,裘泽远也不便再往里走,索性就在喷泉处止步,静听水花四溅的声音。

童宅虽只有民宅之名,但别说是邺津人,就是整个蒲东的百姓,都知道这座府邸在蒲东的地位。因为它的地位,在蒲东也没有人敢称童宅为宅,统统尊称童府。如今这童府的主人,就是掌管蒲东财政大权的财政司长童枫毅。若要说这童枫毅与现任蒲东督军裘泽远的渊源,还要从百年之前说起……

百年前的蒲炘州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军阀混战。一时哀鸿遍野,百姓苦不堪言。当时的蒲东督军却不顾百姓死活,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勾结外敌一味西征,意欲将整个蒲炘州收入囊中。时有一人,在蒲东北界茽鸣山举兵,对外声讨督军傅仁久,不为富贵只为求生。这一句“不为富贵只为求生”将长时间被军阀压榨的蒲东百姓的怨气与斗志激起。短短半年时间就聚集了足够与傅家军对抗的力量,之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傅家政权,那人也成为了新任蒲东督军。从前大家并不把名字当作一回事,可是现在身为一方督军怎能没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呢?奈何此人从小就是孤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索性取裘为姓,以生作名。从此蒲东就开启了裘家当政的时代。自古以来明君都会有几位能臣辅佐,童乐就是裘生倚仗的“钱袋子”。童乐原是邺津城中做布料买卖的小贩的儿子,与裘生的相识源于一起盗窃案。其实案情并不难查,无非就是裘生没有足够的衣物过冬,偷走了童家的几块布料裹在身上,童乐见被巡警逮住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却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便央求父亲放过了他。十余年后裘生起兵,便想起了这个微时故友,找他来做自己的管账人。

百年光荫,足以消磨最初的深情厚谊,也足以缝合曾经的鲜血淋漓。裘童两家能在这百年乱世间同舟共济,足见历代先人的旷达睿智。作为裘童两家的后人,裘泽远和童枫毅是幸运的,他们生来便可享受祖上留下的丰荫。他们同时又是不幸的,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他们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每说一字都要斟酌再三。

如今便有一件事让裘泽远踌躇不定,所以天才蒙蒙亮便来童家找童枫毅商量。这件事也压在童枫毅心头,所以裘泽远并没有欣赏多久景致便被打断了。

“泽远?你怎么在外面站着也不进来?姚管家,你去看看外面的人是怎么当的差!督军来了也不通报一声。”童枫毅喝道。

“不必了,姚管家。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你还睡着,我一大早就上门来打扰,没好意思叫醒你。”裘泽远呵呵一笑,眉眼间竟有少年般的狭促。

童枫毅见他话说的正经,脸上却是这幅表情,不禁也起了诙谐之意,便道:“既然督军大人如此体恤,那我先回去吃过早饭再来招待督军吧!”说着便转身要进屋去了。

此时从楼中走出一位贵妇,虽只着锦芙睡裙,未着粉黛,亦显雍容气质。

“瞧瞧你们两个,都多大的人了,还如小孩子一般嬉闹。早间秋风凉的很,泽远快进屋里来吧。姚管家,快命人准备早膳。”童夫人何彦君言道。

“还是嫂夫人体贴,不像有的人那么不近人情。”裘泽远边往里走边抱怨。

童枫毅刚待回嘴,何彦君便接过话来:“好了,你们那么有童趣,一会儿餐桌上再斗吧。泽远,你一大早就登门,只怕不是为了和他斗嘴的吧。茶水我已经命人备好了,二位请吧。”她随即打开了书房的大门,等两人入内后,又随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何彦君转过身来,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姚嫂,还是老规矩。”

姚嫂点头应道:“是,夫人。”

书房之内

裘泽远和童枫毅的面色都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波澜,半分也不见方才的嬉戏神情。

“你若是想铲除祸根,我不会反对。”童枫毅说道。他此话说得没头没脑,裘泽远却完全理解他所指何意。

童枫毅以手扶额,叹道:“昨晚昱晴回府时已是深夜,但她还是跟我说了卢天胜那处私宅的事。且不说那宅院布置得如何奢华,单是这处宅子的位置就令人心惊。邺津东郊!他能替卢天胜在你背后插一根钉子,万一哪天打到了邺津,里应外合,蒲东危矣!以往他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也就算了,可是这次,他太出格了!”

裘泽远拍了拍童枫毅的肩膀,“索性一切还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不必太自责。”

“可是……”

“别可是了,我早就说过他是他,你是你,他的罪过不是你的过错。有时间罪己,还不如帮我想想对策……”

昨晚另起风波,童昱晴却不敢因此对工作有所懈怠,她进入财政司工作两年,从司中后勤的琐事到战略制定的大事,童枫毅都要她去学。可是偌大的财政司,别说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面面俱到地把握,就是久经世事的童枫毅,都未必能事事处理妥当。所以童昱晴做事从不敢有任何闪失,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也只能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今天一整个上午她都在研究邺津历年的税收情况,盯着各种数据指标,她只能仰天长叹“呜呼哀哉!”

正当感叹之际,房外传来敲门声,童昱晴连忙整理好桌上的文件,说道:“请讲。”

门外很快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小姐,我是苗雯,司长让我请您去贵宾室一趟。”童昱晴收拾好文件,存档锁箱后走出了机要室。她边锁房门边问苗雯,“什么人来了?”

苗雯道:“回小姐,是白乔煊白公子要来,但还没到。”

童昱晴思虑几转,不是说今日晚间在督军府迎接白乔煊吗?再说昨晚的风波裘叔叔和父亲不需要处理吗?怎么这个时候让白乔煊到司中来了……

童昱晴转过身时见苗雯背对着她站在距她九尺以外的位置,不禁暗叹一口气,转而又笑道:“走吧……”

“雯姐,跟你说过多少次在我面前不要那么紧张,你跟在父亲身边做秘书这么多年,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你就是进机要室里找我,我也不会告诉父亲的。”童昱晴边走边说。

“小姐信任是苗雯的荣幸,但这规矩不可废。裘童两府的书房,督军署和财政司的机要室,这四间屋子非得督军或司长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违者即死。就算小姐宽容,苗雯也是瞒不过这监守的人的。”苗雯一丝不苟地说道。

“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就依你吧。”说着童昱晴便敲了敲贵宾室的门,走了进去。

“父亲,您唤我来所为何事?”童昱晴说着坐在童枫毅右手边的金丝楠木圆椅上。

童枫毅打量了一番女儿的神色,赞道:“刚经历了一场变故还能神色如常,喜怒不形于色,很好。”

童昱晴笑道:“我昨晚回家时,见您只问我被带到了哪里,一点也不担心我是否受伤,我就知道这是您和裘叔叔设的一个局。你们原本就知道卢氏兄弟要来,所以才让悠悠装病,让我替她去接白乔煊。顺便还要看我是否能够应付卢敬鹏。看来,您对我的表现很满意了?”

童枫毅眼中的赞许淡了几分,正言道:“刚夸你喜怒不形于色,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我且问你,如果昨晚要你面对的不是卢敬鹏,而是卢天胜。你可有办法全身而退?”

童昱晴瘪起嘴来,嚷道:“父亲,您总是对我这么苛刻。那卢天胜是蒲西督军,您和裘叔叔尚且要绞尽脑汁对付他,遑论我了。”

“你也知道轻重啊?那还得意忘形?”

“悠悠还是督军的女儿呢,怎么也没见裘叔叔要悠悠知轻重。”童昱晴小声嘟囔着,却还是被童枫毅听见了。

童枫毅立时剑眉竖立,沉声道:“你说什么?!”

童昱晴见父亲面色不对,连忙撒着娇说道:“哎呦我知道啦……我不能和悠悠比。”

咚、咚、咚

童枫毅本想再叮嘱女儿几句,但见门外有人,遂不再多言。

童昱晴问道:“可需我回避?”

“不必。”童枫毅答道,转而扬声道:“请进。”

午后的阳光上化作一个又一个光斑,如孩童般在雪白的墙壁上你追我赶地嬉闹着,惹得童昱晴不得不抬手遮住视线。一道颀长的身影突然遮住了这些恣意的光点,童昱晴安然,缓缓地放下手,向外看去……

面如冠玉,眉长入鬓,目似朗星,鼻若悬胆,唇若抹朱,一身白色西服衬得本就昂藏的身躯更显挺拔。童昱晴暗赞,好一个白公子!

这边白乔煊也在细细打量着昨晚相助自己的童昱晴,只觉她有别于往日所见的深闺淑秀,即使她直视着自己,自己也很难从她的眼眸中窥测出她所思所想。

“白家湾总事白乔煊见过童司长、童小姐。”

童枫毅上前扶起白乔煊,亲和地说道:“乔煊,昨晚让你受惊了,休息得可好?”

白乔煊见童枫毅眉目温润,心中的紧张散去几分,答道:“谢司长关心,乔煊一切都好。只是昨日下午让童小姐在火车站久等,实在抱歉。”

童昱晴昨晚回家后已知昨日清晨卢天胜派人拦截白乔煊的事情,本就对昨日误会白乔煊感到愧疚,今日他再行道歉,童昱晴更不敢再有所怠慢,起身回道:“这件事白公子不必再挂怀,昱晴也有礼数不周之处,请您见谅。”

“哪里哪里,在下还要感谢童小姐站台解围之情。”

“那更是不必,昨日还是督军未雨绸缪,解了你我之困。要谢也当谢督军才是。”

……

童昱晴和白乔煊你来我往的寒暄着,待他们把客套话说尽,童枫毅说道:“都坐下说话吧,我有一件事要通知你们。”

第四章 初访裘府

“从明天开始,我会离开财政司,三个月后再回来上任,在此期间司中所有事务交由你们二人共同代理。”

童昱晴和白乔煊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纷纷看向对方,看到彼此和自己一样的惊讶表情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

“父亲,您的意思是……是要我们在这三个月里代行您的权力?”

童枫毅点点头。

“可是父亲,我虽然跟在您身边工作两年,对管理财政司知道个大概。但真的要我接手财政司,我现在还担不起这份重任呐。”

“又不是要你一个人来担,不是还有乔煊吗?”说着童枫毅看向白乔煊。

其实白乔煊心里也和童昱晴一样七上八下,不明白童枫毅此举究竟为何,童枫毅的决定一定就是裘泽远的决定。至今他连这位未来岳父的面都没见过,就得到如此重托。裘泽远真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吗?绝对不是,雄踞一方的督军怎么会如此轻率?就算他是他认定的女婿,也不会连面都没见就将蒲东的财政大权交于他手。那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试探他的忠心?那也不必把整个财政司都交给他,只需要给他一个相对重要的位置就可以……还有昨晚卢敬武能顺风顺水的进入邺津,证明他在邺津有一个实力不容小觑的暗桩。不过裘泽远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和卢敬武面前,显然也是早有准备。按理说裘泽远和童枫毅当务之急应该是除掉这个奸细或者叛徒,所以这个时候……

白乔煊顿觉醍醐灌顶,答道:“司长信任,委以重任,乔煊不敢推辞,唯有竭心尽力,为督军、为司长分忧。”

童枫毅见他耳聪目明,谈吐得体,没有一般人被给予重托时的惶恐不安,不禁对这个年轻人又高看了几分。转眼又见女儿仍是困惑不解,一脸忧郁,自感这两年的培养还是没有让她真正成熟。果然童昱晴随即又问出了一个让两人都哭笑不得的问题。

“父亲,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您要我们二人共同代行司长之职,那我们如果有意见不合之处该听谁的?”

童枫毅无奈地看着女儿,没有答话。反倒是白乔煊答道:“自然是听童小姐的,我初到财政司,对司中事物还不甚了解。如果有行差踏错之处还请童小姐包涵指点。”

听到白乔煊如此答话,童枫毅既未应允又未否定,这让童昱晴更是一头雾水,她清楚,以往父亲对她的问题都会很有耐心地解答,但凡不答的,就是要她自己领悟其中关窍,所以为今之计只能先应承下来,待回府后再细细思量。

督军府和童府是同时开始改建的,但是督军府的工程离完工还有些时日。这不仅是因为督军府的规模更大,更因为裘泽远是一个极为恋旧的人,他下令原有的主建筑都要保持原样,只许改建一些配景。这让工程师们十分头疼,怎样令中西合璧自然和谐着实是一个难题。好在裘泽远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并不急在一时。白乔煊到邺津时,督军府中的新主楼刚刚建成,裘家主人也入住不过十日。这新楼恰好可以用来接待白乔煊。

夜晚的秋风原本格外凄凉,但一切哀婉遇见督军府富丽堂皇的景象都会被化解,一如白乔煊这几日焦躁不安的心。当他在督军府门前站定,看着用汉白玉石镶饰的“督军府”三个大字的时候,他顿感心安。为了让白家在蒲炘州无人敢小觑,哪怕立时粉身碎骨又如何?

严秉志见白乔煊在门口驻足良久,出言提醒:“白公子……”

白乔煊回过神来,笑对严秉志说:“我们走吧。”

“过了正门,就是前庭院了。白公子请看……”严秉志奉命向白乔煊介绍督军府的布局。“东厢房为承启处,西厢房为内账房;东耳房是厨房,西耳房是库房;东西门房分别为卫兵室和电话室、传达室。”白乔煊看这雕梁画栋,朱漆廊柱,虽已现岁月之痕,却未减半分肃穆。

说着他们继续往前走,“过了这道仪门,就是督军、黛懝姑姑和小姐原来的住处了。堂屋是督军住,东屋是小姐住,西屋是黛懝姑姑住。”

“黛懝姑姑?是督军的妹妹吗?”白乔煊在家时就听父亲说过蒲东督军的夫人早逝,逝世前只为督军留下一个女儿。众人都劝督军续弦,但督军与夫人感情深笃,宁愿自己从此无子也不愿再续娶。只是夫人过世之时裘意悠尚在襁褓之中,不能没有家人照顾。督军的妹妹就主动请缨,为照顾督军日常起居,抚养裘意悠,终生不嫁,此人便是裘黛懝了。

“正是,关于黛懝姑姑,秉志有一点要提醒公子,黛懝姑姑虽是督军的妹妹,按理说于裘家而言是一个外人,但自从她决定为裘氏终生不嫁,督军便答应将她的名字永远留在裘氏族谱之上,所以这些年黛懝姑姑实际上就是督军府的女主人。”

“多谢严兄提醒,小弟会把握好分寸。”

“这是严某分内之事。近日督军府还在扩建之中,您在这前院走动就好,免得被重物误伤。今日督军在新建成的洋楼等您,您随我往这边来。”两人正要往庭廊里去,却听到身后有孩童的笑声传来,便纷纷向来路看去……

严秉志笑道:“该是童家小少爷到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阵“疾风”向他们吹来,一个十余岁的小男孩一下子就躲到了白乔煊的身后。

随即而至的是一阵尖锐的叫声,“童昱晧!你小子敢做就敢当!做完就跑算什么男子汉!”

白乔煊和严秉志面面相觑,严秉志忽而反应过来,把藏在白乔煊身后的小男孩拉了出来。

“童小少,你又对你姐姐作怪了?”

童昱晧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细声细语地对严秉志说:“秉志哥哥,你小点儿声,我把我姐的礼服弄坏了,她这会儿正满世界找我算账呢。被她抓到我就惨了。”童昱晧说着做了一个惨死的鬼脸。

严秉志对这个自幼便十分调皮的童家小少爷感到万分无奈。还好今天是家宴,并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不然这位童小少非得被扒掉一层皮不可。白乔煊见眼前这个小男孩便是童枫毅的儿子,听说他把童昱晴的礼服弄坏了,不由想起自己家中同样顽劣的小妹。心想自己和童昱晴还真是同病相怜,本想把他抓住送到童昱晴面前,可初次见面又不好给这位小少爷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便想着为他们姐弟俩解围的办法。

白乔煊蹲了下来,让自己和童昱晧变得差不多高,“你是童昱晧对吧?我叫白乔煊……”

“你就是白乔煊?”童昱晧听到白乔煊的名字显然又惊又喜,连忙抓住他的手臂左摇右摆,央求道:“乔煊哥哥,你快带我跑好不好?我姐姐马上就要追过来了,她见我和你在一起,一定不会打我的。”

白乔煊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听到童昱晧这么说,一把将他抱起,往内院中跑。

这场景让严秉志一愣,没反应过来就听白乔煊对他说道:“严兄,快跟着来啊……”严秉志赶忙追了上去。

白乔煊边跑边问童昱晧:“小晧,你怎么知道你姐姐见到你和我在一起不会收拾你啊?”

童昱晧嘿嘿一笑,搂着白乔煊的脖子亲密地说道:“乔煊哥哥你是今天晚上的主角,姐姐向来注重礼节,一向不会在客人面前失仪。她现在衣着不整,碰见你一定会躲得远远的,自然就不会追着我不放了。”

白乔煊感叹道:“这么聪明的小脑袋,怎么里面尽是歪脑筋呢?明知道你姐姐会为难,为什么还这么干?”

童昱晧撅着小嘴哼了一声,说道:“上次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把父亲给姐姐的公文弄坏了。姐姐非但不帮我保密,还跟父亲告密,害得我挨了打。我就想趁这次家宴让姐姐也出一次丑。”

白乔煊笑叹了一声,带着童昱晧跑出了庭廊。往前已经能看到张灯结彩的新洋楼,他便就地放下了童昱晧,对他说道:“小晧,今天乔煊哥哥‘救了你一命’,是吗?”

童昱晧用力点头。白乔煊接着说道:“有恩就要还。乔煊哥哥要你也为我做一件事。一会儿你去找黛懝姑姑,问她借一套你姐姐能穿的礼服,你亲自给你姐姐送去。你姐姐现在应该在你意悠姐姐原来住的那间东屋。”

面对童昱晧惊慌失措的眼神,白乔煊又道:“你就跟你姐姐说,乔煊哥哥今天第一次正式拜访督军府,给每个人都备了一份礼物,请她务必笑纳。相信哥哥,你姐姐一定不会再收拾你。”

童昱晧将信将疑地照做了,结果果然如白乔煊所料,姐姐本来扬起来的手在听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缓缓落下,转而对刚刚进门给她送衣服的人说道:“辛苦你了,还要你回家跑一趟。衣服先放你这吧。”说着瞪了童昱晧一眼,“省得这小鬼头又坏事!”

白乔煊处理好童昱晧的问题后继续往洋楼走去。过了方才那段长长的庭廊,这边的景致显然已成西式风格。由大理石铺成的道路两边,栽着灌木丛。正值秋季,看不出种的是什么花,却有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在草丛间暗自绽放。再往前行去,一个九曲水池映入眼帘,水池中央竖着一个古希腊阿波罗神像,设计精妙,可见用心至极。

水池距正厅仅几步之遥,白乔煊已能听到厅中众人的交谈声,他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举步走入正厅……

第五章 夜宴笙歌

裘泽远和童枫毅听人传话说白乔煊已至,便从议事厅中出来相迎。白乔煊见从二楼并肩走下来的两人,一人身着玄青弹墨飞龙纹长衫,身形修长,浓眉如峰,眼眸深邃,鼻梁高挺,口中叼着一支烟斗,举手投足皆不怒自威,一行一止中尽显绝世英姿。另外一人穿着却有些怪异,明明是同那人相当的年纪,却穿了一件黑白印花西装,显得圆润的身形更是滑稽。此人的眉眼明显比那人温和许多,他边走还边嫌弃身边人吐出的烟雾刺鼻。白乔煊下午已见过童枫毅,想着能和他一起同行的必是蒲东督军裘泽远了,忙上前行后辈之礼,言道:“白家湾总事白乔煊见过督军,督军安好。”他转而又向童枫毅致礼,“司长安好。”

裘泽远蹙起一双浓眉,童枫毅在一旁呵呵一笑,说道:“乔煊,今晚是家宴。我们要见的可不是什么总事。”

白乔煊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忙改口道:“乔煊见过裘叔叔、童叔叔。”

裘泽远眉间阴雨消散,“这才对嘛,什么场合就是什么身份,在这里不必太拘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叔叔说,能办到的我都会帮你。”

“多谢裘叔叔。”

原本在楼中分散的各人见宾主都已到一楼正厅,纷纷停止了交谈,往厅中聚集。

裘泽远亲自为白乔煊逐一介绍:

童柏毅,财政司副司长,童枫毅胞弟。

裘令炏,邺津警备署副署长,裘泽远之子。

裘令赫,远军少校,裘泽远之子。

……

虽然名义上裘令炏与裘令赫都是裘泽远的儿子,但是这两人并非裘泽远亲子。他们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站在权力中心的边缘,除了因为出身裘氏之外,更是因为裘泽远无嗣。而老督军生有七女一子。裘泽远并没有直系侄儿,所以只能从他堂兄弟的子嗣中选择督军继承人,入选者纷纷出嗣入继到裘泽远的名下。

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为了争权夺位,父子相残、兄弟相煎的例子比比皆是。当年听说裘泽远开始考虑从堂侄中培养继位者时,他十几位堂兄弟心思各异,无论是眼前一亮,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未来督军的人,还是知晓其中厉害,想要远离权力中心的人,都顿时与其他兄弟心生嫌隙。

在十五年的明争暗斗中,有人主动离开邺津,甚至离开蒲东;有人勾结外寇,败露后被满门抄斩;有人党同伐异,无所不为,终是害人害己;有人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胜出,光鲜亮丽地继续争斗。

裘令炏和裘令赫就是目前为止仅剩的两个胜出者,能够在众多的兄弟中存活下来,他们的心智手腕都不相上下。当他们刚刚听说裘泽远和童枫毅让白乔煊代任司长之职时,都对这位未来的妹夫多了一份心思。

论血脉,只有裘意悠是裘泽远的嫡亲女儿,那么裘意悠的夫君在蒲东的分量可想而知。白乔煊初到邺津就被委以重任,更是印证了他们的想法。白乔煊已经成为他们必须争取的势力。

正当众人寒暄之际,童昱晴领着弟弟步入了新楼大厅,见各位长辈都已到场,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童枫毅见一双儿女才到,责问道:“昱晴,不是让你和小晧酉正到吗?怎么现在才来?”

白乔煊随着众人目光看向大厅西侧的时钟,他们晚了将近一刻钟,刚想出言为他们解围,便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枫毅哥,昱晴这孩子向来最懂礼数,定是司中有事情耽搁了,再说家宴哪来那么多规矩,孩子们都来不就好吗?”

“就是,真不知你怎么想的!有气不对着外人,对孩子发什么火?”另一位夫人说道。

裘泽远不禁同情地注视着童枫毅,童枫毅忍不住对妻子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对孩子们发火了?我不过问了一句,你看看你们回了多少句?这些孩子就是被你们惯的。”

眼看父母就要争起来,童昱晴连忙上前去救火,在父母耳边轻声说:“父母亲大人,还有外人在这呢,有什么账我们回家再算好不好?”

童枫毅夫妇对视一眼,纷纷偃旗息鼓。何彦君转身对裘黛懝说道:“黛懝,厨房那边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命人请意悠出来,开宴吧。”

厅内众人都眼含笑意看向白乔煊。白乔煊本来心里就有些忐忑,被众人的目光一盯,心里更是没有着落,但是面上不敢露出半分破绽,只能佯装口渴,从侍者手中拿过一杯果汁做掩饰。

“乔煊,陪我去客厅坐坐。”裘泽远说道。其他人都识趣地留在大厅聊天。

“你叔父身体恢复得可好?”裘泽远又点了一支烟后问道。

“自从叔父被裘小姐救回来以后,一直在大夫的护理之下,被照顾得很周到。但那天他寒气入体,再加上他身体底子本来就弱,痊愈还需要一些时日。”

“我再从邺津派几个西医去看看你叔父的病情,中西医会诊,你叔父的病会好得快一些。”

白乔煊十分欣喜,“裘叔叔费心了,我代叔父多谢您的好意。”

这时裘黛懝走到裘泽远身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裘泽远面色微变,问道:“悠悠真病了?”

白乔煊听到裘意悠身体抱恙的消息,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却说不清这种不安从何而来。

裘泽远向来宠爱这个独生爱女,听说她不舒服,自然不会勉强她下楼,只能对白乔煊更加热情,请他见谅。

还好在场的人都是机智灵敏的高手。一场宴会并未因女主角的缺席而起任何波澜。

晚宴之上,裘泽远居于主桌主位,裘黛懝、童枫毅夫妇、童柏毅夫妇坐在他的左手边,右手边分别是白乔煊、童昱晴、童昱晧、裘令炏、裘令赫。

其他人也纷纷在自己的坐位落座。

冷盘、松茸山珍汤、香草牛肉、酱烤鳕鱼、清蒸加吉鱼、奶香虾球、清炖狮子头、什锦素花、麻婆豆腐、软浓小米饼……十八道主菜、十种配菜、花式的点心、爽口的瓜果,对此熟悉的人都知道,今晚宴会的规格仅次于国宴规制。

白乔煊虽然不清楚具体事宜,但是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待遇非同一般,浮躁的心情因此安定几分。

“来,大家举杯,欢迎乔煊到督军府做客。”待酒菜上齐后,裘泽远朗声说道。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向白乔煊致意后饮尽杯中酒。

“多谢裘叔叔盛情款待,多谢各位。”白乔煊说着连干了三杯酒。

裘泽远和童枫毅都在场,裘令炏和裘令赫都不敢太过张扬,大家幸而能好好享受一顿美餐……

餐饮过后,裘泽远回房换了一身利落的西装。舞乐奏起,裘泽远走到何彦君面前,“童夫人,能请您跳一支舞吗?”何彦君先是一愣,泽远并不喜欢西洋舞式,以往宴会他都不会邀人跳舞,转而又明白过来,意悠不在,这是在给白乔煊一个台阶下。

裘泽远这一带头,童枫毅邀自家弟妹,童柏毅邀裘黛懝,裘令炏与裘令赫也各自邀请在场名媛。白乔煊和童昱晴见状,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彼此……

一个踏步律动,一个舞步轻盈;一个身如玉树,一个柔若细柳;一个俊美绝伦,一个清丽无双。两人自从见面私下虽未深交,却一次次配合默契,这让两人都对彼此心生亲近之感。一曲舞毕,两人眼中淡淡的笑意都不知不觉地延到唇边……

“今日天色已晚。我还有公事要办,你们年轻人自己尽兴吧。”裘泽远说道:“昱晴昱晧,你们陪好乔煊。令炏令赫,你们想继续留下来玩或者回家都随你们的意。”

“哎,督军大人,您叮嘱他们吃好玩好,怎么唯独忘了我啊?”童枫毅恬不知耻地指指自己。

裘泽远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你啊……你想留下玩?做你的美梦去吧!还不快跟我上楼?”

童枫毅低头“哼”了一声,耷拉着脑袋乖乖地随裘泽远上楼进了书房,留下众人哄堂大笑。

待厅内的长辈全部散去,裘令炏和裘令赫都如狼似虎地扑向白乔煊,童昱晴见势忙上前帮白乔煊解围,笑道:“两位好哥哥,从明天起我和白公子就要接管财政司了。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清楚呢。你们二位现在灌他酒,我一会儿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了。今晚我先跟他说清楚财政司的事情,你们改日再约他出来可好?”

裘令炏和裘令赫两人本就想迎娶童昱晴,让这个在未来有机会左右蒲东财政大局的女子成为自己的贤内助。二人平时费尽了心力讨好童昱晴,但她总是跟他们打太极,从不肯正面回应他们的好意,更不肯央求他们做半点事情。今天她一开口,两人谁都不愿拂了她的颜面,连连点头答应,各自回府。

白乔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有所思,蓦然瞥见一个身影悄悄地向童昱晴身后靠近,定睛一看放下心来,暗示童昱晴注意身后,童昱晴想都没想便开口道:“童昱晧,今天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别不知好歹,赶紧去找母亲和黛懝姑姑,早早睡觉!不然我现在就去找父亲,告诉他你今天干的好事!”

童昱晧的“豪情壮志”一下被一盆冷水浇得冰凉。瘪着嘴嘟囔了一句,“乔煊哥哥,都是你。”

白乔煊不禁被童昱晧的天真逗笑,童昱晴揪住童昱晧的一只耳朵,训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今天要不是你乔煊哥哥,你半条小命早就没了,你还有脸来怪人家?!”

白乔煊看到童昱晧的惨状,笑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我又没有怪他,让他上楼去休息吧。”

童昱晴闻言放开手,童昱晧悻悻地跑上了楼……

第六章 以心换心

童昱晴莞尔一笑,却见白乔煊忽然起身向厨房走去。她本还不明所以,但见白乔煊出来的时候左手一盘紫香糯米糕,右手一盘剥好的荔枝。童昱晴不得不佩服白乔煊的观察力,他不仅看出她最喜欢吃的糕点和水果,还看出她并未完全吃好。从她进入财政司那天起,父亲就告诉她外面的饭局从来都不是让她去吃饭的,宴席之上有太多比宴席本身更重要的东西,她要学会留意每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看似平常的言语中探究弦外之音,从看似微小的举动中观察家教品性。所以从那以后在大型宴席之上,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其他人的喜好、习惯和言行上。同样地,今天她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白乔煊身上,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白乔煊也同样在观察她。

童昱晴接过白乔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缓缓说道:“如果我眼力不错的话,你最爱吃的主菜是鱼,各种鱼你都喜欢吃。配菜是蚝油蛋炒高丽菜,糕点是绿豆凉糕,水果是香栾。”

“鱼是小昱晧的最爱,蚝油蛋炒高丽菜是你叔父的最爱,绿豆凉糕是黛懝姑姑的最爱,香栾是你叔母的最爱。”童昱晴听着白乔煊的话,明白今天晚上她的功课是白做了。

“你如此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怎么唯独算漏了对我坦白的后果呢?难道你不怕我对督军说你心机深沉,不值得他的女儿托付终身吗?”

白乔煊笑着摇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童昱晴的问题,而是说道:“从我们白家决定将我‘嫁’来邺津那天起,白府上下明里暗里就未有过片刻安宁。这原因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所以我并不确定这个决定对于我们白家而言是福是祸,就在今天早晨我还在想着白家是否该修复与蒲西卢家的关系。”

白乔煊毫不避讳地对童昱晴诉说着他曾有的异心,这让童昱晴更为诧异。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我脑袋里是不是哪根弦搭错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非常清醒,比我今早茫然不知前路的状态要好得多。”说着白乔煊低头品了品杯中茶香。

“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现在改了主意,我已然决定与卢家彻底翻脸,从此同你童家一样,效忠于裘氏。”白乔煊放下茶杯,将一块紫香糯米糕递给看似发呆的童昱晴。

童昱晴思索着接过糕点,边吃边问:“是要你代理司长之位让你改变了主意?”

白乔煊挑了挑眉,接道:“没错,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你接触家族事务两年,我比你时间还要久,已经六年。我从十二岁起开始跟随父亲打理杂务,十六岁开始正式担任白家湾总事。虽然你的经验比我少,但是从昨晚到今晚,我能感觉到你的灵敏机变和处事能力并不比我差。我们都清楚,像我们这样的人,予以旁人信任有多难。我们自己尚且如此,那裘督军和童司长只会比我们疑心更重。他们都能放下戒心选择相信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死心塌地地效忠呢?”

“我怎么不觉得他们已经信任你了呢?”童昱晴笑道,“单论今日宴席的奢华和裘叔叔的盛情吗?那我可以告诉你今晚的场面虽不常见却也在情理之中。”

白乔煊听童昱晴言外之意还是不相信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深,“因为我已经向卢敬武言明我的态度,所以你觉得我们白家已是喂到你们嘴边的肥肉,我不想效忠也要效忠,是吗?”

童昱晴并不觉得这句笑言有多好笑。白乔煊打量着她的神色,收起了玩笑之意,正言道:“你想想宴席之上裘副署和裘少校说过的话,再想想督军是怎么答复他们的。”

童昱晴恍然大悟,方才裘令炏和裘令赫言语之中多多少少都流露出想要拉拢白乔煊的意思,当时童昱晴的心神都在白乔煊的回话上,并没有注意到裘泽远的一句看似例常的训话——切记,做好你们的分内之事,其它的事不要插手,在我这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做事不必畏首畏尾,却也不要以为身居要位就可以为所欲为。

“只怕你们总是听督军说这样的话,没注意到督军说这话时的眼神,尤其是裘副署和裘少校,他们好像极为畏惧督军,听这话时都是低着头的。督军说其他话时都是目视前方,唯独说到‘做事不必畏首畏尾’时是看着我的。”

童昱晴笑道:“的确是我疏忽了。每次我们聚在一起裘叔叔都会叮嘱我们一遍,让我们时刻谨记自己的责任。”

童昱晴见白乔煊品过茶香就没再拿吃的,便顺手递给他一块糕点,接着说道:“说重点吧,你今天跟我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白乔煊看着童昱晴,准确地说是盯着童昱晴,盯得童昱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他迷雾般的眼波中,不得不去想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做错了。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就要出言道歉时,白乔煊忽而笑了起来,童昱晴更感莫名其妙。白乔煊笑够了之后问道:“哎,累不累啊?”

童昱晴不明所以。白乔煊又解释道:“我问你这样一直猜人心思累不累?”

童昱晴被道破心思不禁脸色泛红,白乔煊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姿态更随意一些,假装没有看到童昱晴的尴尬,片刻后说道:“这就是我今天想跟你说的事情。我在邺津无依无靠,你是我选择信赖的人,我希望你同样可以相信我。我想我们之间坦诚相对,以后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就直接来问我。”

童昱晴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思索良久,问道:“为什么是我?”

白乔煊对她这一问显然早有准备,想都未想便答道:“于公,你我处境相同,经历相似。我们都肩负蒲东的未来,都是督军和司长信任之人,也都是裘令炏和裘令赫必须争取之人。于私,你是我未婚妻身边唯一的姐妹,你可以帮到我很多。”

童昱晴原本凝神静气地听着白乔煊的理由,可听到后来不禁也和白乔煊一样眼含笑意。

“你要是让我做出卖意悠的事,想都不要想。我可警告你,你的这些九曲心思可一分都别用在意悠身上,她和我可不一样,猜不透你这些隐晦用意。”

白乔煊笑对童昱晴拱拱手,“不敢不敢,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欺负督军的独生爱女,不敢欺瞒您童大小姐的好姐妹啊。”

童昱晴气得向白乔煊丢了一个靠枕,嗔道:“贫嘴!”

白乔煊笑嘻嘻地接住靠枕,这一来一往,将方才紧张的气氛稍稍冲散一些。

童昱晴又道:“除了你方才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意悠也会是你效忠的一个理由。”

“为什么?”

童昱晴十分肯定地回道:“意悠的美丽足以令天下所有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你,也不会例外。”

“难道她比你还要出色吗?”

童昱晴笑道:“你不必恭维我。我的容貌与意悠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你见到她就会明白。”

白乔煊笑了笑,并没有太在意童昱晴说的话,转而又正辞问道:“我记得意悠应该是比你大吧?怎么你倒像是个姐姐处处护着她呢?”

“意悠的确是比我大,但只不过大一岁而已。因为我们年龄相近,裘童两家关系又近,我们从小就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我不护着她,我护着谁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意悠难道没有承担什么事务吗?”

童昱晴笑叹道:“裘叔叔哪里舍得让意悠去做那些烦心事啊。裘叔叔好像只想让意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不愿让她经历半丝风雨。从小到大,我都没听裘叔叔拒绝过意悠的要求。我就没有意悠那么好的命了,自小母亲就教我处理家事,长大了父亲又要我进财政司。唉……到现在我还对父亲的决定一头雾水,父亲怎么会认为我现在就可以接掌财政司了呢?”童昱晴自言自语中忽然回想起今天下午的一幕,看向白乔煊,“你是不是已经明白裘叔叔和我父亲的用意了?今天下午你半句推辞的话都没讲。”

“如果我所料不错,童司长这三个月应该不是想休假,而是要去调查昨晚之事。但就算是调查也无需他亲自出马,而且他这么大的动作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我猜想督军和司长应该是想调虎离山,将那个或者那些暗桩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司长身上,方便督军真正行暗访之事。”

童昱晴思索着白乔煊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说的我也想过,但是连我们两个都能想到的,卢天胜和暗桩肯定也都能想到,我总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一时又想不出其中关窍。不管怎样,我们两个最近行事一定要谨之又谨、慎之更慎。”

白乔煊点点头,“就当这次真的就只剩我们两人孤军作战了,除了彼此,任何人都不能相信。我们以静制动,如果这个时候谁想趁机扰乱财政司最好,这样我们就有端倪可寻。我有一种感觉,昨晚之事应该与裘令炏或者裘令赫有关,只怕督军和司长也对他们起了疑心,看来很快就会知道你的未婚夫是哪位了。”白乔煊一双深邃的眼眸中再次充满笑意。

童昱晴苦笑道:“其实我也怀疑他们,但又想到裘令喆两年前就是因为勾结外辱被灭满门,他们不会再甘冒大险重蹈覆辙。”

童昱晴说着又叹道:“重利之下只怕什么样的风险人们都甘愿去冒。平心而论,他们二人的能力都不弱,只要假以时日多加磨练,谁做督军都是百姓之福。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人做督军一人为辅臣,大家共享江山,同守太平不好吗?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方能罢休?”

白乔煊笑叹道:“到底是个女人,永远不会理解男人心中的宏伟蓝图。称霸天下,俯瞰河山,这是每个热血男儿都有的梦想。我们会心甘情愿为了心中的梦想流尽身上的热血。何况你也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从他们决定踏入这场战争开始,结局就早已注定……”

第七章 初现端倪

厅中鎏金般璀璨的灯光映照在这个正诉说着澎湃心潮的男子,童昱晴顿时感觉到他绝不仅仅是她从表面看到的英姿俊逸、精明干练的男子,他内心的世界要比她想象中广阔得多,只是她还不知道,那里是苍茫蔚蓝的天海,还是连绵起伏的山川?

白乔煊见童昱晴目光中夹杂着钦佩与哀悯,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说过会坦诚待你,决不食言。我也有登顶的夙愿,这几年我随长辈游历于蒲东、蒲西两界,能明显体会到两地百姓生计大不相同。蒲东的百姓虽说算不上富足,但温饱至少是可以满足的,无业可从的流民很少。相比之下,蒲西百姓的生活就苦上太多。不说边境常受战火纷扰的人,就是天子脚下的金都,沿街乞讨的人都并不少见。说到底这并不是两地本身的差别,而是因为蒲东虽有外伐却无内乱,蒲西,却是内外交困了上百年。战争带给在位者的是成败,带给普通人的只有痛苦。我总想着若有一天我能够大权在握,我一定不会发动任何战争,我要走遍我统辖境内的山川河流、城镇村寨,我要我走过的地方,只能看见父慈子孝,听见婴孩啼语,闻到炊香四溢,决不允许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场景再在我眼前出现。”

白乔煊说着又苦笑,“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太不切实际,我永远都不会主动去争那个位置。如今我能想到也能做到的,唯有尽心辅佐好督军而已。”

童昱晴知道白乔煊方才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习惯使然,这些年她一直对蒲西抱着敌对仇视的心态,听人如此客观地分析蒲炘州战局,今日还是头一回。童昱晴恍然发现自己对白乔煊的话无从应答,更对白乔煊多了一分敬畏。她思之再三后说道:“已经很晚了,你随我回府,我拿财政司的资料给你看可好?”

白乔煊应声说好,再没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今晚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完全取得童昱晴的信任,只能今后身体力行,才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童昱晴刚想命人来收拾桌上的点心、水果,便又想起自己的糗事,笑问道:“喂,你到底喜欢吃什么?”

白乔煊看着童昱晴因佯装愠怒而嘟起的娇唇,不由想起刚刚离开的童昱晧,这么看才像是姐弟,笑道:“我这人一向对吃的不是很在意,可以说你看到的都是我喜欢吃的。”

面对童昱晴并不相信的眼神,白乔煊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绝非有意欺瞒。好吧,如果真说有偏好的话,我只一样忌口,就是不吃酸食。”

“不吃酸食?”童昱晴哈哈笑道:“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和我一样忌讳酸食的人!不谈那些国家大事,就吃这一点,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白乔煊不由也笑了起来,“言之有理!从小到大,家里的长辈见我不吃酸食都说我挑食,他们哪里知道我吃一次酸食有多难受?我总算是找到一个知音了!以后再有人逼我吃酸食,我就可以说人家童家小姐也不吃,你敢逼她吃吗?”

童昱晴见他演得像模像样,笑得前仰后翻,一扫先前沉郁难解的心情……

接掌财政司已有月余,童昱晴终于体会到当家人的艰辛,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以往即使休息在家也总是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圈在书房。不过所幸一切辛苦还是有回报的,就算这回报微乎其微,只是这一个多月财政司正常运转,没有因为父亲的离职而起太大波澜。

不过说到波澜,在他们接任之初还真是不太平静。司中高层是以她叔父为首的老臣,虽然他们对她和白乔煊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接掌财政司并不信任,但是他们一向尊重童枫毅的决定,所以大体上还是支持他们工作的。问题是出在司中低层,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童枫毅的离职是由于不满裘泽远安排白乔煊到财政司就职,有意冷落童氏的人,所以故意闭门不出让裘泽远难堪。一时之间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人心不定,工作自然出差错。这差错就体现在述职报告上。白乔煊本想通过这些述职报告迅速掌握财政司的运行状况,可看了如同废纸的报告后却只能眉头紧锁。童昱晴恼怒之下拿着一叠废纸去找人,结果却听到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话。

“哎,你说童小姐这是发的什么疯,这个时候要述职报告?以往司长在的时候也没有这规矩,她在这逞什么能啊?每人一份她看的完吗?”

“谁知道啊?以前童家是督军的左膀右臂,可现在司长都已经跟督军闹翻了,也不知道她还卖弄什么。这财政司迟早都要改姓白,白公子都还没说什么,哪里就轮到她了呢?”

……

听完这些话,童昱晴终于明白述职报告“迟如树懒,淡若流水”的原因了,怒火反而平息了不少。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后刚待开口,就听身后传来白乔煊的声音,“童司长,您让我整理的会议资料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现在过目?”

什么会议资料?童昱晴一头雾水地看向白乔煊,白乔煊眨了一下眼睛,将手中的文件递给童昱晴,童昱晴翻开后看见一排遒劲有力的字:不必动怒,开会时恩威并施就好。

童昱晴不由觉得好笑,假装批复文件一样在纸上写道:是,白司长。

写完后她平淡又不失威严地回身看向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说道:“都回去工作吧。”

白乔煊温言道:“我们也该回去了。”童昱晴笑着应好。

他们把将近两千份报告分给各自的秘书先筛选一遍,挑选出来有价值的交给白乔煊过目的不过两百份。童昱晴又凭借近两年的经验从这两百份报告又筛选出五十份,就这五十份报告与白乔煊商讨了财政司近几年有关国库、税收、法案等各方面的问题,并到实地考察。只分析报告这一项工作,两人就忙碌了半个月的时间,所幸经过这半个月的早出晚归,白乔煊已经对财政司的情况熟悉很多。

这天晚上,白乔煊放下手中的公文,用力抻了一个懒腰,“终于批完了!”

童昱晴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是啊……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白乔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童昱晴会意,说道:“天大的事也等我睡醒再说。不然我真是没有精神应对那些人了。”

白乔煊笑了笑,“也好,对付他们需得周密布局,不能出半点纰漏,还是明日再议吧……”

五天之后童昱晴和白乔煊在财政司召开了一次中层会议,白乔煊唱红脸,童昱晴唱白脸,合演了一出戏。白乔煊歌功颂德,将上上下下的领导齐齐捧上了天。童昱晴含沙射影,把明里暗里的小鬼通通逼现了形。

之后他们的眼神都紧紧地盯着这些被扫地出门的暗鬼,希望看到他们情绪激动、骚动不安的样子,可别说是破口大骂、痛哭流涕,他们连一丝情绪起伏都没有,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地走出了会场。

一般情况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颜面尽失是一件无比可耻的事。正常人应该感到羞愧,甚至是愤怒。可是这些人显然并不在意,这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已经提前知道这件事,并且丝毫不担心自己今后的生计。

对于童昱晴和白乔煊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好在他们已经能够确定,那个他们苦苦追查的暗桩,势力已经浸入了财政司高层。因为他们只在高层会议上出示过这份暗鬼的名单,也就是说能提前告知安抚住这些人的只可能出自财政司高层。除去童昱晴和白乔煊只剩下九个人。想到此处,童昱晴和白乔煊悬着的心都稍稍安定下来。

童昱晴说道:“在座各位,知道刚刚那几位为什么会离开吗?我想你们应该清楚,从我和白司长代任司长那天起,司中就流传一种谣言。那些人就是最初在各部门散播这个流言的人。司长之位由何人出任,是高层的事,与你们无关。我和白司长有无能力担当大任,也无需你们劳心。不要以为之前我在司中宽厚待人会成为你们放肆的借口。如果再让我发现有人搬弄是非,绝不仅仅是请你离开这么简单。”

待童昱晴发泄过“怒火”,白乔煊连忙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各位都是财政司的肱骨之臣,是我和童司长的前辈,我们刚刚接手财政司,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向各位请教。多事之秋,还请各位与我们共同勉力。”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大家鞠了一躬……

散会后白乔煊先回到办公室,部署着对九位高层的监视事宜。童昱晴收拾完开会文件后回来看见白乔煊凝眉工作的样子,唇边微含笑意,可惜她自己没有发觉。

白乔煊听见声响机警地望向门口,见是童昱晴松了一口气,说道:“昱晴,你回来的正好,我们商量一下……”说着示意童昱晴进屋关门。

童昱晴顺手将门掩好,笑道:“你猜我刚刚回来的路上听到了什么?”

白乔煊见她兴奋得难以自抑,问道:“你是知道了什么线索吗?”

童昱晴激动地拍了一下办公桌,“没错!我隐约听到有一个被开除的人在和他的同伙说什么周部长仁心仗义。司中高层里可只有一个周部长。”

白乔煊听着童昱晴的话不禁蹙眉深思,“昱晴,你是在哪里听谁说了什么?详细地告诉我。”

童昱晴见白乔煊丝毫没有放心的意思,问道:“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走路时无意中听到的,被开除的有十多个人,他们都聚在一起,我没注意到是谁说的。我恍然间听到他们说周部长,怕打草惊蛇走路根本没敢迟疑,也没听清他们具体说什么。”

白乔煊为童昱晴倒了一杯水,又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慢慢坐下,“昱晴,不要着急,慢慢想,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记起来的。”

童昱晴见白乔煊格外郑重,不自觉地喝了一口水,告诫自己闭目凝神,仔细回想……

第八章 殊途同归

午后的微光透过窗棂打在沙漏上,印出扇状瓶形的纹路。细沙不断地滑落,沙过留痕,人却无声,不知流沙走了多少,童昱晴睁开双眸,“是赵康生,在快到人事部的那个拐角,对李凤霞说不必担心以后的生活,周部长仁义,会为他们安排什么”童昱晴略带歉意地看这白乔煊,“对不起,我就听到这些了,其他的我不知道,也想不起来。”

白乔煊知道,童昱晴已尽了全力,安慰道:“已经很好了。我们来分析一下事情的经过。某位高层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在财政司权力交接不太稳定的时期鼓动亲信散播流言,挑拨裘童白三家的关系,让原本躁动的人心更加不稳,以此获取某种利益。那么如果我们两个处理不好这件事情,会导致什么后果?”

童昱晴思索着说道:“往小了说我们两个地位不保,司中高层必然再行变动。往大了说司中高层频繁变动必然导致人心涣散,影响……”

童昱晴惊恐地睁大眼睛,白乔煊点头接道:“影响蒲东的经济大局,危及督军的行政大权,前线远军补给难以为继。”

“难道那个暗桩……”童昱晴难以置信地摇头,仔细想想整个人都觉得不寒而栗,“不可能……周兴再过分应该也只是想自己在财政司攫取点小利。周家是如我们童家一样的蒲东旧族,虽然周家没有我们童家的资历久、地位高,但他们也效忠裘氏三十多年了,裘叔叔一直待他们不薄。还有周……”

白乔煊摆摆手打断了童昱晴过于情绪化的想法,“你在这件事上完全是当局者迷,还是让我说给你听吧。”

童昱晴虽然有些不服气,但也明白白乔煊说得在理,便没有打断他,听他说道:“我是说怀疑某位高层,但我并没有针对周兴,你的思路已经被你无意中听到的话带偏了。这个人能在会上让十多个性情不同的人统统缄口不言,他最得力的两个手下却在走廊里说出他的身份,还恰巧被你听见,这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听白乔煊如此分析,刚刚走廊里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在童昱晴眼前,“我不确定……那依你之见,这是真正的暗桩故意让手下说给我听的?他想误导我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周兴身上,等我们精疲力竭之时,周兴还是毫无动静,却不知他已经趁机安顿好那十多个人了?这样的话,我们唯一的线索就断了。”

白乔煊接道:“所以我们现在最妥当的做法,依旧是对九位高层全面布控,守株待兔。”

“九位?算上周兴应该是八个呀?”

“财政司现在一共有十一位高层,除去我们两个,不是……”白乔煊说着反应过来,问道:“你把童副司长也排除了?”

童昱晴难以置信地盯了白乔煊一眼,“难不成你连我叔父也怀疑?你忘了是谁帮我们在司长的位置上站稳脚跟?这些日子如果没有叔父的鼎力相助,你能这么快熟悉司中上下的情况吗?我能这么快找出散播流言的人吗?”

白乔煊不答反问:“就因为他是你的叔父,你就不怀疑他吗?你方才所说,哪一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即使我们应该心怀感激,但有什么理由可以排除他的嫌疑?”

童昱晴的眼神从难以置信变成了愤怒,“白乔煊,你有什么资格怀疑我的叔父?叔父为童氏、为督军、为蒲东效力二十余年,从无大错。从老督军到我的祖父,从督军到我的父亲,哪一位不是对他赞赏有加?何况当年叔父小小年纪就主动请缨到蒲西为质,不要说是我们家里人,就是远军数百万的将士,又有哪一个不是对他感激涕零?你初到邺津,半分功劳都还没有,不说礼敬前辈,竟然还要怀疑他?”

白乔煊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和立场,的确没有办法辩驳童昱晴激烈的言辞,遂不再争辩,“罢了。我不与你争,更何况我们在你父亲面前约定过,倘若我们有意见不合之处,听你安排。我们先去请示督军,请他准许以战备期为由为每位高层增派保护人手,我们自己再从暗中布置一些人手。这样明里暗里的布控,那人全身而退的机会很小,就算他脱身,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省去我们许多麻烦。”

童昱晴本以为白乔煊那天晚上对她说的信任她的话只是想让他自己在邺津更快地驻扎下来,但经过一个月的相处,童昱晴能够感受到,白乔煊那晚说的话并非戏言,他是真的信任她。一个心思缜密,疑心甚重的人能够主动相信自己,童昱晴也不愿再与他置气,说道:“就按你说的办,我今晚就去请示督军。你来安排暗处的人手。”

白乔煊欣慰地点点头,还好,童昱晴虽然看重家人,但是在大局面前不会糊涂。

繁星如许,晚风清凉。童昱晴坐在车里却一点也未觉得惬意,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滑过。无论过程如何,她和白乔煊的目的还是相同的,他们必须拔出这根嵌在财政司高层中的钉子!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童枫毅哼唱着小曲儿载兴而归,刚到家门口,便见姚管家行色匆匆地跑来迎他,不悦地问道:“昱晴又回来找我问财政司的事情了?”

姚管家笑着为童枫毅拉开车门,“回老爷,不是小姐。是裘小姐,来寻小姐的,等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可惜小姐不在。”

和童枫毅一同归来的何彦君责道:“昱晴不在你们就让裘小姐等着?不会去催昱晴快些回来吗?不会劝裘小姐先回府休息吗?”

“遣人去请过小姐了,可被小姐的秘书挡回来了,秘书说小姐吩咐除了督军或老爷找她,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她和白公子有要事商议。奴才也劝过裘小姐了,可裘小姐不肯回府,说就在府中等小姐回来。”

“唉……这姐妹两个,真是一样的执拗脾性。”这细声细语有如女声的一句话让童枫毅夫妇稍稍一愣,相视一眼后都不可思议地看向童昱晧。

童昱晧理直气壮地叫道:“看什么?母亲大人,我学得像不像?”话音未落便一溜烟儿钻进房里,大喊着:“意悠姐姐救我,意悠姐姐救、救……”

何彦君反应过来童昱晧是在笑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怎么肯轻易放过他?还没等他跑到裘意悠身边便揪住了他的衣服,把他生拉硬拽地拖到身边狠狠地打了屁股。

“让你学我!让你笑我!心思不用在正途上,倒学会戏弄母亲了?”

裘意悠一向心软,见平日里活泼可爱的弟弟这般狼狈,于心不忍,出言劝道:“童伯母,昱晧也不是有心的,您就饶了他吧。”

何彦君原本也没想把童昱晧怎么样,便顺着裘意悠搭的台阶走下来,对童昱晧说道:“看在你意悠姐姐的面子上,这次就先饶了你。以后再敢不学好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童昱晧连忙从母亲的“魔掌”中逃离出来,跑到裘意悠身边,撒娇道:“意悠姐姐你最好了,你和乔煊哥哥一样,都是大好人。”说着在裘意悠脸上香了一下。

裘意悠看见童昱晧原本很欣喜,但是当她听见白乔煊的名字时不由身体一僵,不过这一瞬的变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童枫毅见意悠和昱晧这般亲昵,心里也十分高兴,说道:“悠悠,昱晴这段时间很忙,晚上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能从司中回来,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你的房间休息一会儿,晚饭的时候我让姚嫂去叫你。”

因为裘童两家亲密无间,两座府邸都为彼此留出了特定的房间,以备客人留宿或小憩。

“不必了,童伯伯,我不累。我最近新得了一幅竹林图,印象中与府里书房里那幅余子墨的金镶玉竹图有些相似,想着您一定喜欢,就给您带来了。”裘意悠边说边将放在沙发上的画伸展开来,可画还没展开一半,裘意悠的手腕就失了力道险些把画砸到地上,还好姚管家眼疾手快,接住了画轴。

裘意悠面露尴尬,说道:“都是我不好,连一幅画都拿不稳。”

童枫毅忙宽慰道:“怎么是你的错呢?这事本就应该让下人来做,刚刚没伤到你吧?”

裘意悠摇摇头,童枫毅放下心来,说道:“别站着说话了。夫人,你先去准备晚膳。昱晧回房去读书。姚管家,你把画拿到二楼书房门口。悠悠,你随伯伯去书房可好?”

裘意悠心虚,避开了童枫毅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点头应好。

第九章 往事之痕

书房门口,童枫毅接过姚管家手中的画,低声命他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打扰,督军除外。随即领着裘意悠进入书房,随手锁上了房门。

童枫毅笑呵呵地亲手展开裘意悠带来的画,细细欣赏后赞道:“清华其外,澹泊其中。都说子墨先生的金镶玉竹出神入化,不想这斗笠竹画得更是精妙细致,浑然天成。”

裘意悠压了压复杂的心情,跟着笑道:“童伯伯是赏竹林图高手,您说画得好,那就是真的好。意悠也没有白跑这一趟。”

童枫毅看了一眼明明忧心忡忡却在强颜欢笑的裘意悠,索性摊开来直说:“悠悠,你从小就无忧无虑,你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过你人情世故这些惹人心烦的东西。你有事找伯伯就直说,伯伯一定会帮你。”

裘意悠被道破心思,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白,支支吾吾地说道:“童伯伯,我……我……”

童枫毅收起画卷,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见她左右为难,不知所云的样子,笑着逗她,“你这孩子,与伯伯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你再这样犹犹豫豫,稍后你伯母准备好晚膳,伯伯可不等你了。”

本就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再被童枫毅这么一激,裘意悠紧张之下也横下心来说道:“伯伯,我……我今日的确是来找您的。我想向您请教一个人。”

童枫毅看着裘意悠阴晴不定的神色,想着她一定是来向他打听未婚夫白乔煊的事,便放下心来喝了一口茶,笑问道:“哪个人呐?”

“我母亲。”

童枫毅的笑容瞬间凝在脸上,不过转瞬又平淡如常。

裘意悠短短三个字,便令童枫毅在电光火石间忆起无数往事。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都觉得自己早已忘记,可如今他明白,那些人、那些事,早已融入他的血脉,想要忘记,怕是永无可能……那些天真无暇的时光恍如隔世,那些痛彻心扉的日子又近在眼前。但不管是欢喜还是哀恸,都决不能让后辈知晓!想到此处,童枫毅定了定心神,含笑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问你母亲的事了?”

“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母亲的事情。可从小到大,只要我提到母亲,父亲就特别伤心。后来姑母告诉我,父亲是世上最爱母亲的人。母亲过世,是父亲永远的伤痛,让我不要去戳父亲的伤口。我也不愿父亲难过,这几年没在父亲面前提起关于母亲的一个字。不能问父亲,我就去问姑母,可无论我问多少遍,姑母只回答我同样的话:你只需要知道你父亲很爱很爱你的母亲,也很爱很爱你。这就足够了,其他的事你不需要知道。”

童枫毅的思绪随着裘意悠的述说再一次飘回到那段时光,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再想起往事不会再如少时那般锥心,却不想刺骨的寒冷还是那样清晰。他自己都是如此,泽远在意悠提起母亲的时候该是何等痛苦啊……

童枫毅叹道:“悠悠,你姑母说的没错,你知道这些就足够了。裘童两家再亲近,也终究是两家。无论为友还是为臣,你都不该从我这里得知你母亲的事情。”

裘意悠原已想过童枫毅会婉拒她的请求,但是想到在白家湾听到的只言片语,她便不寒而栗,心绪不宁。

“童伯伯,我求求您。以前我还小,不懂你们大人之间的事情。让父亲伤心的事情我更是不愿意提起。可如今你们已经为我指定亲事,我都是要嫁为人妇的人了,难道连生身母亲的事情都不能知道吗?这事不说让外人知道,就是对着白家,我也没有颜面。就算我的颜面不值一提,那裘氏呢?这让蒲东百姓怎么看待裘氏?怎么看待父亲呐?”

裘意悠情真意切、言辞犀利,大有童枫毅不答应便有罪于天下的架势。这令童枫毅十分惊讶,平日里乖巧胆怯的裘意悠竟然也明白他们的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荣耀与束缚!泽远并不期望意悠懂得这些,可从小耳濡目染,意悠不可能什么都不明白。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不好,身为督军子女,意悠本该比昱晴清楚更多的事理,肩负更多的重担。

“悠悠,你说得的确有道理。但今日无论如何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先回府去,过几日伯伯去寻你如何?”

裘意悠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过她还有另一重担忧,“伯伯,那您能答应我不将我今天向您询问的事告诉任何人吗?包括父亲和姑母。”

“为什么?”

裘意悠低下头回避了童枫毅探究的目光,可她这个举动更加重了童枫毅的疑心。

“父亲自不必再说。至于姑母,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也能感觉到每当我提到母亲,姑母也如父亲一样伤心为难。这世上我只有父亲和姑母两个亲人,我不愿他们再因我伤神。所以伯伯,答应我好吗?”

虽然裘意悠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但是她另有心事又怎能瞒过久经世事的童枫毅呢?正当童枫毅思索着该如何答话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吵闹声。

两人纷纷看向房门,童枫毅出言询问:“是什么人在外喧哗?”

看守在书房外的人小心回道:“回老爷,是小姐和白公子。他们说有要事求见老爷。”

童枫毅看了一眼面若桃花的裘意悠,笑着说道:“悠悠,你还没见过乔煊吧?今儿倒是在伯伯府上见到了。他来的也正好,让他送你回府去吧。”

裘意悠面色越发红润,娇羞地嗔了一声,“伯伯……”

童枫毅不敢再逗她,走到门前打开房门,皱眉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我在休假!有事你们两个自己商量,你们实在无法决断就去找督军。”

白乔煊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童昱晴,悄悄在她身*了握她的手腕,童昱晴回过神来,回头看向白乔煊,看到了他眼中的理解、安慰与鼓励,强自定下心来,对楼上的童枫毅说道:“父亲,我们今天来不仅仅是为了公事,还有家事。”

在书房里躲着的裘意悠听到童昱晴的话,不免有些担心,也顾不上白乔煊在场便走了出来。

童昱晴和白乔煊刚刚都各怀心事,到府后只想着尽快见到童枫毅,姚管家也未来得及向他们禀报裘意悠来访之事。猛然见到裘意悠,两人都有些惊讶。

白乔煊仰望着裘意悠,他不知曹子建邂逅洛神时究竟是何心情,他只知眼前这个女子姿可胜皎月,貌可比天仙。虽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却如清水芙蓉,惊为天人。绸缎般的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弯如新月的峨眉蕴藏着淡淡忧思,凊如瑶泉的眼波不染半分凡世烟尘,琼鼻秀挺,樱唇欲滴,皓颈秀项,如玉脂般雪凝的肌肤与及地白裙浑然一色……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哪个女子一见钟情,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定力,也相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绝色,所谓美丽,不过是用妆容配饰装扮而成。如今见到裘意悠,才明白什么叫作仙人天资。

这就是我未来的新娘吗?白乔煊先是为裘意悠的绝代娇容而惊喜,再是为既成的事实而欣喜。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只知道怔怔地看着裘意悠。

童枫毅看到白乔煊望着裘意悠的眼神,稍稍放下心来。不出意外,意悠的一生会按照泽远的期许幸福平安地度过。

童昱晴见父亲暗示她的神色,也跟着父亲一起看向白乔煊,见他痴痴愣愣,半点也不见平日里精明干练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但出于礼貌还是未动声色。

时间仿佛都随着白乔煊的出神而静止。还是裘意悠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安静,无法忍受白乔煊凝住的眼波,出言问道:“昱晴,出什么事了?”

白乔煊这才灵魂归窍,童昱晴贼兮兮地笑道:“没什么事啊。有事也没事了。我去厨房看看晚膳准备得怎么样了。”语音未落人已经飘进了厨房。

“我回府还未及更衣,先回房去了。”童枫毅说道。

裘意悠对这父女俩的“识趣”真是深恶痛绝,连忙拦住童枫毅,“童伯伯,我身子有些乏,就先回府歇息了。”

童枫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也好,乔煊,你送意悠回府去吧。路上小心。”

“不必了,我是坐家里的车过来的。有人等在府上,就不必劳烦白公子了。”裘意悠焦急地说道。

“我要遣那人去你童叔叔府上取些物件,就让乔煊送你。”童枫毅根本不再给裘意悠挣扎的机会,直接问白乔煊,“乔煊,没有不方便吧?”

白乔煊又怎会说有?就这样,童枫毅半请半迫地将不情不愿的裘意悠送上了白乔煊的车……

第十章 与生俱来

童枫毅回过身来就见女儿在身后等着自己,不等他出言拒绝,童昱晴便双手合十,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娇声央求道:“这件事绝不是我和白乔煊能处理的。如果您听完觉得我们能处置却来打扰您,您怎样罚我,我都没话说。”

童枫毅白了女儿一眼,“去书房说吧。”

都说女人的脸色就像天气一样善变,童昱晴比天气还要善变,软语相求的可怜瞬时就变成眉开眼笑的讨好。

其实童枫毅根本没想为难两个孩子,今天见到他们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准备问个究竟。这些日子对他们的请求视而不见,一是为了锻炼他们的处事能力,二是磨练他们的耐性,三是自己终日“不务正业”的样子必须通过他们的忙碌焦灼透露给某些人。

事关财政司机密,童枫毅除了锁上房门,又将显少使用的铜门放了下来,铜门左下方是一个小型的传音器,用来确保房内的声音不被外面任何人窃听到,并且便于外面的人在紧急情况下将消息传递给房中人。这道铜门是他父亲那辈开始使用的,原本设于旧宅书房。重建新楼时他最头疼的就是这道铜门了,铜门嵌于天花板内,纹路复杂,机关精巧,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地摘取下来。他不得已只能放弃原有的那道铜门,重新取铜铸造一块新的铜门。新铜门由他亲自设计,并没有采用家族族徽——上古四大神兽之首的青龙,而是以两柄对称的灵芝式如意为主要构图。因为并不是真正的如意,没有纯银鎏金、蓝宝石、碧玺、珍珠这些材料点缀,这柄如意无论远观近看都不够璀璨耀眼,但是以铜铸成的如意却比那些华贵之物更加牢固朴实。色泽暗淡的物件一般都不讨小孩子的喜欢,当时童昱晴和童昱晧都不大喜欢父亲的设计,只有何彦君觉得这两柄如意十分讨喜。

不过如今童昱晴倒有些理解父亲当初为何坚持不采用那些装饰。一来铜门并不常用,无需过多装饰。二来修建铜门的用意是为了在紧急关头启动铜门到房门之间的机关,除掉擅闯者,保住机密,那些装饰在关键时刻非但无用反而碍事。

待童枫毅锁好铜门,童昱晴已经沏好普洱茶,乖乖地等在座位上。

“父亲,我和白乔煊已经查出了藏在司中高层里的叛徒,就是……”

童昱晴刚要说出贼人的姓名,童枫毅便摆摆手说道:“说话没头没脑的。什么高层里的叛徒?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过问司中事务,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您真的只是带母亲和小晧游山玩水啊?就一点都没有关注财政司里的动向吗?”童昱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童枫毅没好气地嗔道:“不是告诉你们我在休假吗?好不容易偷闲我怎么会浪费时间去查司里的事?”

无言以对的童昱晴只能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给父亲讲了一遍。

“虽然刘振宁处事很谨慎,并没有派直系下属去安顿那些人,但我们还是查出了他管家送信给他内兄的踪迹。乔煊说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事情,奸细不可能托不相干的的人去安置,所以对各位高层的亲信也布控了。这刘振宁也算是小心翼翼,他内兄并不是邺津的豪门望族,如果不是我们布控严密,对与八位高层有关人等的所有行踪都不放过,他光明正大地通过妻子给内兄送去一封家信,任谁都不会想到是为了安顿这些人。”

“你们是何时查出刘振宁送信的?”

“昨日上午。我们也是在今日刘振宁内兄及内弟分头接转那十几个人时才发现的异样。父亲放心,我们的探卫处事谨慎,并未被他们发现。”

“昨日上午……”童枫毅阖眸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玛瑙玉戒,像是在思索着些什么。

童昱晴见父亲出神,连唤了几声,却不见童枫毅有任何反应,不得已只好轻轻推了他一下。童枫毅这才回过神来,说道:“既然你们已经查出刘振宁,那就将他逐出财政司,赶出蒲东就是了。这还需要来问我怎么做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乔煊却提议我们先假装没有查到他,一来刺探他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鱼,二来可以通过他给卢天胜那边设下迷魂阵,传递假消息给他们,让他们自食恶果。等利用完他,再逐他出蒲东。我认为乔煊的主意甚好,就想先留下刘振宁。您认为如何?”

童枫毅深深地盯了女儿一眼,“一进门就乔煊长乔煊短。我是要你们二人共同代理司长之职,不是让你给他当副手,也不是让你来当他的说客。自己一点主见也没有,一出问题就来找父亲。忘了我两年前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面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童昱晴自责地低下了头,不敢与父亲直视。

“女儿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您说您和母亲不能陪伴我一生。您破例让我进入财政司,是想让我日后做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人,不像寻常女子那样一生只能依靠父亲、丈夫和儿子。”

每当童昱晴不堪重负之时,身为父亲的童枫毅心底深处都是一阵阵地抽痛,但想到蒲东和童氏的未来,童昱晴注定要背负家族的荣辱,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使命。血脉未必是这世上最重要的联系,却一定是这世上最难以摆脱的牵绊。如果他在世时她都难以承受,他不在了又有谁来护佑这对姐弟?现在自己赋予她荆棘,总有分寸在。若来日他人为难,即使是生死之搏,她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

童昱晴不知父亲的心思,只见父亲的脸上仍是乌云密布,接着说道:“凡事以童氏利益为念,以蒲东大局为先。女儿一直谨记于心,律己言行。”

“既然没有忘记,就该知道怎么做。乔煊有更加严密妥帖的方法,你放手去做便是。日后再问我这么有欠思虑的问题,看我怎么罚你!”童枫毅疾言厉色,半分心软的心思也未流露。

童昱晴知道生活中父亲为人疏朗豁达,工作中却是雷厉风行。自己方才犹豫不决的态度的确犯了父亲的大忌。她不敢再有所迟疑,便压下心中的恐惧,出言道:“父亲,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是我和乔煊所疑虑的。刘振宁是两年前经叔父引荐审核,由您批准进入财政司高层的。当日安排监控时我出于叔侄之情并未对叔父布控,如今想来……”

童昱晴再说不下去,今日确定刘振宁是奸细时,她拦住了想要去查探刘振宁底细的白乔煊,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她进入财政司后参加的第一次例会,就是为了欢迎刘振宁召开的。也因为是第一次参加例会,她对会上的一切都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将那里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也包括刘振宁的履历。

“放肆!你叔父为蒲东立功之时,你还不知道蒲东是什么呢!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后辈去质疑一位功勋卓著的长辈了?这不会又是那个白乔煊的主意吧?!”

童枫毅疾言厉色,这不禁令刚刚受过一番教训的童昱晴又是一阵心悸。慌乱之下她想也未想便出言道:“父亲误会了,这次不是乔煊对叔父心有疑虑,而是昱晴自己思虑不周,错怪了叔父,请父亲原谅。”

“罢了。现在你还是代理司长,我不愿对你有任何责罚,令外界生疑。这件事查到刘振宁为止,不要再去牵连他人。还有很多比这更重要的事等着你们去处理。听父亲的话,尽快了结此事,不要浪费过多精力在这上面。”

“是,父亲。”

位于铜门左下方的传音器中传来当家主母何彦君的声音,“你们父女两个聊完了没有?我和昱晧都已经饥肠辘辘了。”

童枫毅看了一眼显得如释重负的女儿,眉眼间渐渐变得温润起来,他站起身来舒舒服服地抻了一个懒腰,那神情就好像刚刚睡醒午觉的小胖猫一样。看到父亲又变回了那个只会令人心安的慈父。童昱晴的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笑问道:“我敬爱的父亲大人,我沏的茶怎么样?水平是不是比以前的大有提高呀?”

睨视了一眼桌上的普洱茶,童枫毅甩过头去开门,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跟我亲手沏的比还差远了。”

回过头瞥见童昱晴佯装委屈的表情,他又撂下一句,“不过已经得我五分真传了。”

当晚秋的清风滑过心若湖时,涟漪迭起正如绮罗绫縠。此时的邺津华灯初上,落日余晖洒在这匹绫罗绸缎上,让本就晶莹的湖水更添迤逦。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希文的文章当真是字字珠玑,实至名归。”刚刚步入小舟的裘黛懝见到童枫毅笔下之作后赞道。

童枫毅夫妇听到声音纷纷向外望去,何彦君见到好姐妹立时眉开眼笑,起身相迎,“希文惜文,自然惜墨如金。”

“我也好久没有出来散散心了。这些日子日日听闻你们一家到处游山玩水,好不艳羡。今日正好你邀我至此,我也好忙里偷闲,尽享壶中日月。不然真是不知该怎么向兄长告假。”裘黛懝眼眸微闭,用力品了品湖中央清新怡人的空气。

童枫毅看着裘黛懝心旷神怡的样子,顿时有些后悔将她约至此处。刚待开口便听妻子说道:“今日把你从家里‘解救’出来的可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说着她朝童枫毅努努嘴……

第十一章 心若若心

面对裘黛懝略带惊讶的目光,何彦君没再说什么,她拿起自己湖绿色的风衣,带着船夫一起朝将裘黛懝送至的大船走去,没过多久大船就驶离了小舟。

小舟上只余裘黛懝和童枫毅两人,一站一坐、一动一静,默然无语。裘黛懝一会儿抬头望望东边天际愈来愈明的月亮,一会儿低头看看西侧湖中活蹦乱跳的小鱼。童枫毅则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方才写下的词句,仿佛入定。半晌过后,裘黛懝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美景值得欣赏了,便拽过何彦君方才坐的暖垫,坐到了童枫毅对面。

“枫毅哥,你今日寻我来所为何事?”见童枫毅仍没有开口的意思,裘黛懝只好主动问道。

童枫毅像是才回过神来,眉目含笑,悠哉悠哉地洗茶,冲泡,封壶,分杯,分壶。之后亲手为裘黛懝奉茶,裘黛懝虽然觉得这样安静的枫毅哥十分滑稽,不过也明白此时不宜说笑。

待闻香、品茗之后,裘黛懝感叹道:“我不敢说你这些年其他什么地方大有长进,不过这茶道之功真是已经炉火纯青。”

“茶道可不是功夫,世人只知茶具、茶叶有优劣之分,殊不知这茶品最重要的在于煮茶之人。若每个人烹茶时都能做到一私不留、一尘不染,一妄不存,任再粗俗的茶具,再劣质的茶叶,亦能烹制出最甘醇的茶水。”

“是我们太久没有聊天了吗?我竟不知原来那个整日嘻嘻哈哈,专逗我们开心的枫毅哥已经参悟到道家的空灵境界了。”裘黛懝惊叹之余笑说道。

是太久了……这些年我们两人各有家业,若无大事,我们怎么会有机会再至此处谈心?

童枫毅将蕴藏忧伤的眼睛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转瞬后又平静地看向裘黛懝,笑道:“悠悠最近怎么样?和乔煊相处的还开心吗?”

“唉……就是不温不火的样子。你也知道悠悠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孤僻,不愿与人交往,除了能与兄长和我,还有你们一家这些平日里就亲近的人说说话,她谁也不愿理会。再加上兄长什么事情都为她安排好,她更是什么事都不想,有时与旁人说话直来直去,容易伤人。不过我看乔煊这孩子倒是对悠悠十分上心,虽然平日都要忙到很晚,但是几乎每晚都来看看悠悠,给她送些时兴的小物件,陪她在园子里走走坐坐。”

“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就不必如此称呼了吧?”既然今晚注定要触及往事,或早或晚已经没有太大区别。

果然,裘黛懝的面色一僵,原本清澈见底的眼眸渐渐被一层淡淡的水雾笼罩,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岸边的灯红酒绿也照不到心若湖的中央,童枫毅其实并不能看到裘黛懝的面色,但他知道,她现在的表情一定不好看,心绪所致,两人都没有想到对方并不能看清自己,纷纷将目光投向舟外。

也不知縠纹变幻了几番,裘黛懝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空荡的湖中央显得越发飘渺,“我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视泽远哥为亲生兄长,视悠悠为我的侄女。”

童枫毅听着她如此空荡的声音,心中只觉一阵窒息,那块仿佛已经搬走许久的巨石又沉沉地压在心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暗自强吸了几口气,却不知自己的声音也是一样的空洞,“对不起。我实在不该重提旧事,惹你伤心。”

“没关系。我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血泪早就在多年前流干,如今只是触及痂查,与当年相比,实在是无关痛痒。何况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如今每日都能看见他,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和他一起分享喜悦,承担痛苦。除了没有得到他这个人之外,他的一切不都是我的吗?我知足了……”

“懝儿……”童枫毅沉浸在往事之中,不知不觉地唤起了儿时的称呼。

“我真的没事,和泽远相比,我受的这点委屈又算什么?”

童枫毅忽然很想喝酒,就像当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从此注定孤寂一生,他却无力阻止时,只能借酒精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痛苦,忘记自责,忘记去爱也忘记去恨。奈何小舟之上只备了茶,情急之下他随手将上好的铁观音扔进壶中,把已经凉透的清水倒了进去,也不将这似水如茶的东西倒进茶杯里,直接对着壶嘴把一壶苦中带涩的“凉茶”灌进了腹中。

“砰”的一声,童枫毅将空壶一下砸放在小茶几上,吓了黛懝一跳,但童枫毅并没有给她埋怨的机会,说道:“我怀疑悠悠好像知道了一些以前的事。”

黛懝的心不由狂跳了几下,脑袋嗡嗡作响,半晌后冷静下来,疾言道:“不可能!当年知情甚深者都被送出了蒲东,就连只知道些皮毛的人也都被送出了邺津。这事是由童叔叔亲自督办的,他老人家办事一向稳妥,不可能有所疏漏。悠悠几乎足不出户,就算出门也有贴身侍从跟着,如果有异常,不可能没人来向我禀报。你怎么会觉得悠悠知晓了旧事?”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大概一个月前,悠悠假借探望昱晴之名到我府上,实际是来问我她母亲的事情。你也知道这孩子一向简单,不藏心事,那天却总是闪烁其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还特意叮嘱我,让我不要将她向我询问之事告诉你和泽远。她若没有心事,为什么要隐瞒你们呢?”

“难道悠悠真的知道了些什么……”裘黛懝只觉得双腿发软,身上一点力道也没有,“不行!决不能让悠悠知道!泽远辛辛苦苦将悠悠抚养长大,如果悠悠知道真相后责怪泽远,离开裘家,他这一生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悠悠自己也会受到伤害,这更是泽远不愿意看到的,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污糟之事毁了悠悠的一生。我和泽远已经遍体鳞伤,决不能让他们再搅乱了悠悠原本平安喜乐的生活。”

童枫毅原本就是想提醒黛懝,让她对意悠的言行留神。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他不想再多提旧事惹黛懝难过,遂开口道:“这些日子你多留心悠悠,如果她和乔煊的感情不错,就趁早让他们成亲,免生枝节。”

“嗯,我会留意,处理妥当。”

童枫毅取出了存于暗箱中的“萤火袋”,将袋中的数十只萤火虫放生。顿时漫天荧光闪烁在心若湖中央,宛若繁星,灿如灯塔。在远处等待的大船看到这边的绚烂萤火,缓缓向他们靠拢。见到此情此景,黛懝不由赞道:“枫毅哥,你还真是像小时候一样会玩,什么古灵精怪的点子你都想得到。”

秀眉清栩远如黛,笑靥倾城灿若花。见到黛懝重展笑颜,童枫毅揪着的心渐渐舒展开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时时黏在他和泽远身后,处处需要保护的小妹妹了……她终究还是长大了……

“你觉得我们拨一百万银元可以吗?”

童昱晴盯着手中的账单,细细算着账目,却半晌没听到回话,不由抬头看向对面的人,见那人目光怔怔地落在窗外,叫道:“喂!我问你一百万银元可不可以?”

那人虽然回过神来,却问道:“什么一百万银元?”

“拨给平峊的钱呐。”

“平峊怎么了?为什么要拨钱?”那人仍是不明所以。

童昱晴不禁动了怒气,嗔道:“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你竟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平峊今年闹旱灾,庄稼几乎颗粒无收,我算了赈灾款项,问你这些钱够不够。”

“哦……”那人从童昱晴手中接过账单,看了片刻后问道:“没有算棉衣、被褥这些钱吗?”

“这是旱灾,又不是水灾,房屋亭台并没有损失,百姓不缺御寒之物,要这些做什么?”

那人抚着额头,叹道:“我听错了,那……”

童昱晴不等他说完便抢道:“白乔煊,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如此心不在焉?”

白乔煊放下手中的账单,以手扶额,沉默半晌后拿起自己的黑色风衣说道:“换个地方说吧。”

第十二章 黛洢黛懝

童昱晴静静地看着波澜不兴的明镜湖,今夜无风亦无云,因而圆月完好无缺地印在湖面上,银辉闪耀,清奇绝俗。

“你若一直闷头苦思,就真要错过这番奇景了。”童昱晴一双修长如细竹的美腿荡来荡去,慢悠悠地说道。

白乔煊终于抬起头来,却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他长叹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和意悠相处了。相识月余,一直都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我再多的问题也问完了。昨晚我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想我快点走,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我当时被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才能讨她的欢心。”

童昱晴神色微凝,从小和裘意悠一起长大,她的喜好脾性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就连她的父亲和姑母也不例外。她表面上看起来毫无主见,什么事情都听从父亲的安排,其实心中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顺从父亲实际上是因为她父亲的安排都合乎她的心意,她没必要反驳。但是只要她不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逼她去要。只要她不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逼她去做。如今这个道理放在人的身上也是一样。

“你这就受不了了?我被裘大小姐伤害的次数可比你多得多了。你是她的未婚夫,如果你对她的了解还不如我,那你们以后天长日久的怎么相处啊?”

白乔煊回头看向一脸戏谑的童昱晴,靠在椅背上,“真的是这样吗?她只是在和我闹着玩,并不是真的讨厌我。”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像你这样身如玉树、貌比潘安的公子哥,哪个女孩子会不动心呢?你与悠悠相比只是差了些家世。不过在蒲东哪有比她家世更好的呢?更何况你是裘叔叔钦定的人,所以不要那么悲观。这样吧,这两天你先别去找她,我替你去看看她,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她了,顺便帮你探探口风。”

白乔煊原本愁眉不展,听过童昱晴玩笑着恭维自己的话,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抒怀,笑拱拱手,“如此就多谢童司长了。”

童昱晴白了他一眼,笑道:“比起谢,我更喜欢实在一点的东西。”

白乔煊哈哈笑道:“我记住了,事成之后一定双手奉上。”

“成交!”

“父亲?您怎么也来了?”童昱晴处理完司中事务后到督军府来找裘意悠,不想碰到了同来督军府的父亲。

“什么叫我怎么也来了?许你探望你的朋友,就不许我来探望我的朋友了?”

“您来找裘叔叔只怕不是为了找他玩吧……”童昱晴笑嘻嘻地揶揄着父亲,差点撞到出门相迎的黛懝。童昱晴抬头看清眼前之人,刚待出言问候,对方便开口道:“昱晴也来了?是来找悠悠的吧,她在后花园呢,你进去吧。”

“我知道了黛懝姑姑。”童昱晴回头朝父亲做了个鬼脸,就朝后花园去了……

童昱晴循着琴音找到了独自在花园里弄乐的裘意悠,见她正弹得起兴,并未打扰她,待她一曲终了才现身,裘意悠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欣喜地回过头,“童司长,什么风把您这位大忙人给吹来了?”说着她拉着童昱晴坐在自己身边。

“哎……这小厮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讨好老板呐,不然哪天您老不高兴,下旨废了我可怎么办?”童昱晴忽闪忽闪地眨着大眼睛,谄媚地摇着裘意悠的手。

裘意悠甩开童昱晴的手,“去去去!我哪有那个资格免了你?我还怕你哪天不管我了呢。”

童昱晴哈哈一笑,“说真的,许久不见,你的琴艺真是大有长进。尤其是花蕊散回风、关山临却月这两段,真是将风回曲水和月上东山的意境描摹得淋漓尽致。”

面对童昱晴的溢美之辞,裘意悠毫不谦虚,“这两段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练到这个程度,可是枫荻秋声那段的节奏我却总是把握不好,不是慢一点就是快一点。”

“不着急,慢慢来嘛。你又不急着给谁表演。”童昱晴偷偷瞧了一眼裘意悠的面色,见她神色未变,不由又为白乔煊暗自惋惜。

“这段日子你忙坏了吧?我听说童伯伯真的什么都不管了,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了你和白公子。”

听到裘意悠对白乔煊的称呼,童昱晴心里又是一沉,“你也知道我们忙得昏天暗地啊。难得裘大小姐如此体察民情呀。”

裘意悠拍了一下童昱晴的肩膀,“又胡说,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童昱晴又赔着笑脸说道:“好了我知错了。你既然知道我们每天有多忙,那也应该明了白乔煊对你的心意吧?”

裘意悠面色一黯,并未答话,童昱晴接着说道:“说实话,这些日子与其说是我和白乔煊共同打理司中事务,不如说是我们一起被围在一个困局里。上至督军下至百姓,哪个人不知道我们只是代理司长?让我们两个连二十岁都不到的人撑起整个蒲东的经济大局,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司里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如果不是白乔煊在我身后支持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熬过这三个月的时间。我童昱晴别的本事没有,可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的。白乔煊是一个有魄力、懂担当、可信任的人,他值得你托付终生。就算你不相信我的眼光,总该相信裘叔叔吧?白乔煊是他亲自为你挑选的人,裘叔叔不可能拿你的终生大事开玩笑。”

裘意悠低着头,半晌过后才答话,“不是他有什么不好……他很好,非常好,对我也很好……可,可是……”裘意悠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什么,童昱晴却并未相催。

裘意悠看了一眼在远处站着的侍卫,童昱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于是走到留守的侍卫身边,吩咐他们不必在这儿守着。

“已经没人了,有什么事说吧。”

童昱晴见裘意悠还是一脸为难的样子,揽着她的肩膀说道:“有什么还不能对我说呢?你一个人也想不出办法解决,说出来让我帮你出出主意。”

裘意悠看着自己唯一亲密的朋友,是啊,如果这世上连她都不能相信,自己还能去相信谁呢?

“你记不记得我年初的时候去了一趟白家湾?”

童昱晴点头,“怎么会不记得,你突发奇想要随远军一起去采办物资,结果却采来了你一世姻缘。”说着童昱晴又是一笑。不过她见裘意悠仍是秀眉紧锁,遂不再逗她。

“我若是知道白家会因为我救了白荣川而向父亲提亲,当时定不会那么好心救他了。”裘意悠低头叹道。

“你真的如此厌恶白乔煊?”

裘意悠摇头,说道:“先不说他。当时我在白家湾想买一些饰品给姑母、童伯母和你带回来,那个店家问我是不是辛黛洢辛小姐的女儿?”

“辛黛洢?”童昱晴蹙起眉头思索着,“这名字和黛懝姑姑的好像啊……他是不是把你当成黛懝姑姑的女儿了?你和黛懝姑姑的确长得很像,别人误会也很正常。”

裘意悠摇摇头,“我当时也以为我自己没听清,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像裘黛懝裘小姐?他说不知道我说的人是哪位,还特意将‘辛黛洢’这三个字写下来给我看,我当时看到这个名字便细细问了他这位辛黛洢的事情。他说自己其实并不认识辛黛洢,只是二十多年以前到邺津送货时见过她一次,她当时走在街上,引来很多人的围观,他好奇之下也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觉得她极美,向人打听了她的姓名……”裘意悠停顿了一下,“他说……我的穿着样貌和那个女子像极了,又是从邺津来,就以为我是她的女儿。”

童昱晴的玉臂放在桌架上,手托着香腮,想了半天后说道:“对于你的母亲,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在我的印象中,裘家只有裘叔叔、黛懝姑姑和你三个人。我记得我小时候好像也问过父亲,我的母亲叫何彦君,那你的母亲叫什么,又在哪里?父亲说她就是夜晚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我当时还小,不懂父亲的意思。长大之后我才明白你的母亲已经过世,便再没提起这段伤心事。如果那个店家口中的人真的是你的母亲……我好像有点明白你担忧的是什么了。”

“为什么无论是谁,都不肯告诉我们我母亲的事情,连提起她都噤若寒蝉。为什么裘氏族谱之上连极远的旁支妻室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却唯独没有我母亲的姓名?如果我母亲已经过世,为什么裘氏祠堂之上没有她的牌位,连一支供奉她的香火都不曾有过?还有辛黛洢的名字和姑母那么像,不看姓氏,黛洢黛懝,简直就是亲生姐妹的名字。我的母亲和我的姑母怎么可能是血亲呢?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辛黛洢不是我的母亲,要么……姑母不是我的姑母……可如果姑母不是我的姑母,那她又会是谁?跟我又是什么关系?跟父亲又是什么关系……”

第十三章 习以为常

裘意悠越想越乱,痛苦地闭上眼睛,童昱晴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急,黛懝姑姑对你那么好,不可能不是你的姑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的不是,你就不认她了吗?今晚我回府替你去问问父亲,他和裘叔叔从小一起长大,对你母亲的事情应该一清二楚。”

“没有用的,我问过了,童伯伯什么都不肯说。”

童昱晴有些惊讶,“你已经问过我父亲了?什么时候问的?他怎么说?”

裘意悠又将她何时何地去找童枫毅的事原原本本地给童昱晴讲了一遍。

“看来我们的父辈真的有事情瞒着我们……”童昱晴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又突然想起今天来找裘意悠的目的,“你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心烦意乱,不是因为不喜欢白乔煊这个人才不理他的吧?”

裘意悠胡乱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很不好,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真的没有心思去应对一个陌生的人。”

“我知道你一向随性惯了,从小我就羡慕裘叔叔和黛懝姑姑那么宠你,什么事都随你的心意。可是这次不同,你面对的人是你的未婚夫,何况还是一个很出色,对你又好的人。我也不是要逼你去做什么,只是希望你对他的态度稍稍缓和一点,不要那样针锋相对,好像你很讨厌他的样子。”

裘意悠思虑着点点头,又似乎想到什么,忽地拉住童昱晴的手腕,气道:“好啊……这么久都不见你来看我,寻我一次还是给别人当说客。这么快就被人家收买了?”

面对裘意悠的“责问”,童昱晴有点心虚,嘴上却毫不示弱,“要不是你对人家那么差劲,害得人家处理公务时都心不在焉,我怎么会当什么说客?再说我不也是为你好,你还有脸来怪我?”说着她伸手去捉裘意悠的痒痒。裘大小姐自然也不甘示弱,反手去抓童昱晴,两个人闹着闹着就如儿时一样滚到了地上……

目送着童昱晴离开后,黛懝回头看向童枫毅,“兄长在寝房等你。”

童枫毅走到黛懝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

黛懝同样将声音压到只能让童枫毅听到,“我也不知道,他已经在寝房待了一天,午膳和晚膳都是我送进去的。”

“你没问他吗?”

黛懝微微摇头,“你也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我问了也是白问。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又何必多费口舌呢?我想应该是蒲西那边又出了事,他才找你来商量。”

童枫毅点点头,不再多言。

走到二楼裘泽远寝房门前,黛懝敲了敲门,裘泽远竟然亲自过来开了门,对二人说道:“黛懝,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必在门口守着。枫毅,你进来。”

童枫毅进房之后,裘泽远还特意在门后听了一会儿,确认门外没有人后才直起身来。

“既然不想让人知道,为什么不去书房说?还不让人在外面守着?”

裘泽远抬手示意童枫毅噤声,走到床头柜前转动了一下嵌有裘意悠照片的相框,童枫毅被惊得连忙后退了几步,因为裘泽远的床正在快速向他移动。他刚要询问缘由,又看到了裘泽远噤声的示意,他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裘泽远在空出的地面上像迈舞步一样按着机关。片刻后,裘泽远向他靠拢,他再一次瞪大眼睛看着床原来的位置,那里正一点点向下凹陷,形成一级级的台阶。还没等他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裘泽远已向刚形成的台阶处走去。下了几级台阶后见童枫毅还愣在原处,裘泽远不由出言道:“过来呀。”

童枫毅压下满肚子的疑问随裘泽远走进了连他都不知道的暗室。不过等裘泽远点亮了暗室里的灯,童枫毅瞬时明白了裘泽远建这个暗室的用意。

这暗室四周墙壁的壁纸都是白色的鸢尾,置身其中就好像处于一片仙语蝶飞的纯白海洋。墙壁上、桌几上、架案上,到处都是一个婴儿、一个女孩儿、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的照片。懵懂可爱的、灵动俏皮的、清纯靓丽的、成熟妩媚的……无论什么时期的照片,里面都是一个笑容灿烂、完美无瑕的女子。

看遍了裘泽远小心翼翼珍藏的照片,童枫毅开口问道:“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这个暗室吧?”

裘泽远原本抚摸着照片的手一滞,淡淡回道:“如果你指这个暗室,那设计师和工人都知道。如果是这里的布置,那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不过现在,你成了那第二个人。”

若是其他事或者其他人,童枫毅必会调侃裘泽远一番,不过看着照片中笑靥如花的女子,莫说调侃,他连最简单的微笑都挤不出来。

裘泽远见童枫毅没有一丝表情地站在那里,不出言玩笑也不开口询问,还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伤心,反而劝道:“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今天把你请到这里不是让你跟我一起怀旧的。”说着他递给童枫毅一封信,童枫毅狐疑地打开了信纸,刚随意地扫了一眼便吃惊地看向裘泽远,裘泽远投以他安慰的目光,示意他先将信读完。

泽远贤弟惠鉴: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长亭一别,已有数年。伏惟珍摄,不胜祷企。白驹过隙,发染尘霜。红尘往事,不足挂怀。今犬子远洋归来,欲携妇至贵府代父探望姑母,以解血脉牵思之情。所请之事,务祈垂许。盼即赐复。

兄睿霖字

裘泽远看着读过信后怔怔的童枫毅,并未出言打扰他。因为他清楚枫毅的感受,惊讶、欣喜、心酸、彷徨……前尘往事纷纷涌到眼前,原以为这一生不会再有任何牵连的人和事,再一次和他们有了交集。这种心情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小城已经成婚了……那个整日跟在我身后,咿咿呀呀叫着我枫毅叔叔的小孩子已经成家了?”童枫毅恍恍惚惚中只喃喃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裘泽远并未答话,转而问道:“你觉得让小城以什么身份来访比较合适?”

童枫毅稳了稳心神,思虑一番后说道:“如果是几年前,孩子们还不大懂事,随便说一个身份都不会出问题。可如今,不说令炏、令赫和昱晴,就是悠悠和昱晧,都清楚我们两个家族的族谱,上至先祖下至旁支,族谱上记录得清清楚楚。让小城冒充我们的亲族必会引起孩子们的怀疑,行不通。那就只能说是你的故交之子,至于具体是什么故交,你闭口不言谁又敢问?”

“我印象中小城和令炏、令赫差不多大,他们有没有见过?”

童枫毅暗叹,真是一遇到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事就什么都忘记了……他反问道:“小城不走,他们哪里有机会来邺津争夺储位?”

裘泽远恍然想起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直接把话头转回到上一个问题,“那个……故交之子这个身份可以。但其实这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问题是……”

“问题是怎么将这件事告诉黛懝。”未等裘泽远将话说完,童枫毅就接过话来。

“嗯,这才是我今日寻你来最主要的目的。我要怎样告诉黛懝,才能将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她为你受的伤害还少吗?童枫毅心里想着,面上却没有任何异样,“照实说,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对她的触动都不会小,毕竟与至亲分离了将近二十年,任谁都会在重逢时失态。这么多年她为你默默付出了那么多,你不会在这个时候还要求她冷静自持吧?”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裘泽远无言以对童枫毅的指责,片刻过后才接着说道:“那我今晚就将此事告诉黛懝,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待睿霖回信告诉我小城具体什么时候到邺津,我再通知你。你回去也要知会彦君,当年对她隐瞒实情,是因为她初到邺津不能全然信任她,她也从未问过,可如今她已经是我们的至亲之人,你不必也不该再对她有所隐瞒。”

童枫毅抚着额头,唇边似笑非笑,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他笑道:“彦君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这么多年,即使我们不说,她也未必不知道。不过当年的事,她猜肯定是猜不透的,我回去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实情。”

裘泽远颔首应许。

童枫毅扫了一眼满室的照片,胸中似有一口气透不出也落不下,于是他对裘泽远说道:“开门,我要出去。”

裘泽远按下开启暗室的机关,“你先走吧,我再陪陪洢洢。”

如果不是背对着他,如果不是攥紧了拳头,童枫毅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将拳头抡到裘泽远的脸上,可是不能……于是他头也不回,飞快地逃离了这个令他窒息的暗室。

二十多年了……他还是宁愿活在自己的梦里,宁愿醉死在这个自己编织的世界里也不肯回过头来看看他身后的黛懝。黛懝又何尝不是像他一样?他们都爱的纯粹,爱的彻底,爱的足以毁天灭地,可总要有人为他们的任性埋单,这个人只能是你,童枫毅暗暗地告诫自己。

懝儿,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这样默默地守护着你。泽远,如果不出意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早已习惯她对你已经习惯了的爱……

第十四章 顺藤摸瓜

童枫毅到后花园时恰好看到童昱晴和裘意悠滚到地上,两个大家闺秀不顾形象地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嬉笑打闹,着实不成体统。不过见她们笑得这么开心,又不忍心上前打扰她们。当年他和泽远一起疯闹的时候,可比她们放纵多了,因为这事他们没少挨打挨骂,却还是玩心不改。比起他们,黛洢黛懝就安静多了,十分讨长辈们的欢心……童枫毅将自己的记忆定格在那段年少飞扬、无忧无虑的时光,不许自己再往下想。

等裘意悠和童昱晴闹不动了,纷纷平躺在草地上时,童枫毅才走过去叫人。裘意悠和童昱晴都被吓了一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站好。童枫毅看着两个孩子滑稽的模样,“噗”的一下笑出声来,裘意悠和童昱晴茫然地看向彼此,这才明白童枫毅忍俊不禁的原因。初冬的草地上虽没有郁郁葱葱的青草,却不乏略显苍白的枯草残枝,刚刚两人不管不顾地滚到草地上,浑身上下都像长草了一样。不仅如此,裘意悠的头上多出了两个“犄角”,童昱晴的脸上也长了几条“猫须”。两人瞬间都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童枫毅在这里,两人又不好意思离开。童枫毅又怎会看不出她们的心思呢?于是他下了一道“赦令”,“快去洗漱更衣!堂堂裘童两家的大小姐,怎么可以如此无状?”

童昱晴狠狠地瞪了一眼明明幸灾乐祸却假装一脸严肃的父亲,拉着裘意悠飞快地溜进了房里……

时间从来都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安逸闲适时你觉得它飞逝如流沙,匆忙劳碌时你也会觉得它就像鸟儿划过天际,不留一丝痕迹。三个月的期限已至,童昱晴和白乔煊没白天没黑夜的生活也暂时划上了一个句号。对于在过去三个月里童昱晴和白乔煊在财政司的作为,童枫毅未置可否,就好像这三个月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还是按照两人的安排有条不紊地继续着。童昱晴又重新回到了以前无论大事小事都亲力亲为的生活,而白乔煊则被安排到了裘令炏的身边,与他一起暂代邺津警备署署长之职,时间同样是三个月。原本白乔煊和童昱晴以为让他们二人共代司长之职只是裘泽远和童枫毅为了找出内奸的计谋,可如今他们似乎明白了长辈们的用意,除了清查内奸,他们应该也是为了考察白乔煊的能力,看他到底是适合从军还是从政,以安排他日后的容身之所。

这天童昱晴正翻看司中各人的履历,她的侍女姚瑶突然赶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并偷偷塞给她一封极短的密信。

见字如面,万分紧急!请妹速至永德路178号210室一叙。

没有落款,童昱晴却已从笔迹看出那人是谁。她虽然对裘令赫的用意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赶紧收拾好文件,赶去他安排见面的地点。

为了隐匿行踪,童昱晴并没有用财政司里的司机,而是自己叫了一辆黄包车吩咐他去永德路180号,然后确定没人跟踪后自己走到了178号。

可她在178号里并没有找到210室,因为整个二楼都是一个废弃的仓库,正当她困惑之际,突然被一个人拽了过去,还没等她惊呼出声,那人便捂住了她的嘴。她定睛一看堵住她嘴的人正是裘令赫,暗暗放下心来。她示意裘令赫她会安静不出声音,裘令赫便放下手,他又再次检查了一下是否有人尾随或窥探,确定没有后走到一堆麻袋面前把它们一个一个搬开,童昱晴这才看到麻袋后面有一道门,裘令赫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请童昱晴进去。

掩好麻袋锁好门后,裘令赫转过头来向童昱晴道歉:“不好意思,委屈你来这么粗鄙的地方。但事情紧急,我实在来不及去准备什么。”

“没关系,最起码你打扫出了能入座的地方。”说着童昱晴指指房内唯一干净的两把椅子,又道:“有事就快说吧。我们在这里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

“你手中的纸条先给我,我烧掉它,免得谈完后把它忘了。”

童昱晴边说边将字条递给裘令赫,“它到我手中时还是被密封的,你派来的送信人和姚瑶应该都没有打开过它。知道字条内容的应该就我们两个人。”

“只是应该,不是一定。不过如果我们两个被发现,也只可能是他们二人的问题了。”裘令赫说着已经点燃了纸条,亲眼看着它彻底变成一小堆灰烬后才落座。

“我接下来说的话也许你听着会有些逆耳,但请你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后,你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童昱晴颔首。

“三个月前,卢敬武在白乔煊到达邺津的那天晚上悄无声息地潜入蒲东,劫走了你和白乔煊。我知道无论是父亲还是童伯伯,都怀疑是我或者裘令炏勾结蒲西制造内乱。我当时唯一清楚的,就是出卖蒲东的人不是我。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内鬼以证清白。于是我从卢天胜在东郊的那处宅子入手,查出了房东是一个叫张顺的人。这个张顺只是一个普通的庄稼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富丽堂皇的宅子?于是我又理了理张顺的人际关系,发现张顺的一个表妹是明和于记钟表公司老板于连生的八姨太……”

听到此处,童昱晴已经大概知道了裘令赫今天找她的用意,不过她已经答应过不打断他,便由他继续将事情的经过说完。

“于连生还不是此事的关键,关键的是他的妹夫!于连生的妹夫是财政司高层刘振宁,而刘振宁又是由童副司长引荐进入财政司。我对你叔父绝没有不敬之意,只是一步步顺藤摸瓜找到他这里,我不能就此罢手。你也知道我和裘令炏明争暗斗了多年,实不相瞒,在他身边有我的内应。这个内应三年前就告诉我裘令炏与刘振宁过往甚密,当时我并未在意,以为他只是想在财政司拉拢一个人脉,可是如今我不能不注意,因为我查了裘令炏近一年来的踪迹,他和刘振宁经常相聚,其中每个月月初都要到鑫荣酒店相聚,而在鑫荣酒店的聚会童副司长参加了六次……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

“明白。多谢你提醒我,我会注意,也会提醒家父和督军。你自己也要一切小心。”

裘令赫原本以为童昱晴会厌恶他怀疑她的叔父,却没想到童昱晴没有一丝想要护短的意思,还应答得冷静理智、天衣无缝。她太过风平浪静反而让他内心不安。

“昱晴,你相信我说的,没有怪我?”裘令赫探究着询问。

童昱晴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浅然笑道:“令赫哥,你不要多想,也不要觉得你查到我叔父,我就会怪你。我们将来都是要身处高位的人,任何人都不可尽信的道理,你明白,我也明白。”

童昱晴又在心里暗叹,其实这个道理我也刚刚懂得,亲如叔父都有背叛家族的一天,在这世上我还敢全然相信什么人呢?

裘令赫摇头苦笑,“你才是那个一定会身居高位的人。而我,成则与你并肩而立,共拓河山。败则……我若败了,沙场之上马革裹尸应该是我最好的归宿了吧……”

其实道理谁都明白,可真听人把话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番滋味。童昱晴一阵心酸,站在门口原本不想回答,却在握住手柄的一刹那心中堵得发慌,“不管别人怎么样,我——童昱晴,会倾我毕生之力忠于裘督军。”

说完童昱晴便打开门,可还没等迈开脚步,她就重重地跌入了裘令赫的怀抱里,裘令赫从她身后紧紧地抱住她,半晌无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在童昱晴的耳边萦绕。童昱晴并未作任何挣扎,这让裘令赫甚是意外,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纠结于这个问题。平日里已有太多真真假假、纷繁复杂的人和事需要他辨认,他不想在此刻,还要绞尽脑汁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童昱晴听见一个沙哑中略带哽咽的声音,“我知道现在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真正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我实在是怕,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对你说了。夺位之路,是我自己选择的,为了督军之位无论生死成败我都无怨无悔。”

裘令赫放开童昱晴让她转过身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说,即使她低着头并未看他,“可是昱晴,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从你我很小的时候,我……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不仅仅因为你是童家小姐……”

童昱晴压了压心中五味杂陈的感受,一语未发便匆匆而去……

第十五章 因果轮回

之前查出在司中造谣的人可能与叔父有关时,童昱晴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强迫自己认为一切也许只是刘振宁的阴谋,与叔父没有半点关系。可是昨天听过裘令赫的话后童昱晴心中最后的那一点火苗也被浇得一干二净,正想着如何劝服父亲暂且罢免叔父的职务,等事情调查清楚再另行安排。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始料未及,童枫毅没有通知任何人就下达了罢免刘振宁的命令,并且“劝说”童柏毅回府“休假”半年。得知这个消息后童昱晴立即跑去找父亲,想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不是对叔父深信不疑吗?怎么会突然……

童昱晴跑到童枫毅办公室门口正准备敲门,忽然听到房内传来“砰”的一声,她吓得一抖,也顾不上敲门便夺门而入,只见办公室里站着两个面色通红的人,正是她的父亲和叔父,两人显然刚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争吵,那一声巨响也应该是其中一位盛怒之下推翻公文的结果。

面对突然闯入的童昱晴,童枫毅和童柏毅都有些错愕,不过这样的表情在这两人的面上尚未停留便已消失不见,以至于童昱晴只注意到父亲对她的一顿痛骂,“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这两年你在司中都学了些什么?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忘了吗?还是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司长就无视我的存在!”

童昱晴被父亲骂得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所以她没有注意到父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神紧紧盯着的并不是她。

半晌过后办公室里才响起童昱晴低若蚊蝇的声音,“父亲,昱晴知错了。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童枫毅没好气地摆摆手,“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你来找我什么事?”

童昱晴看了一眼同样面色铁青的童柏毅,并未答话。

童枫毅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向弟弟,暗叹一声,“柏毅,你先回去吧。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我倒是很想知道,如果这不是最后一次,你到底会把我怎样?”童柏毅全然不顾兄弟之情,说出了一句让童枫毅和童昱晴都不寒而栗的话。童昱晴震惊地看着叔父,只觉得他现在看着父亲的目光如果是一把利剑的话,足以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等这股冷得不能再冷的寒风刮出办公室后,童枫毅走过来抱了抱发呆的女儿,“我们去你裘叔叔家,有些事情应该让你知道了。”

督军府书房内

裘泽远见童枫毅将童昱晴带来不禁有些惊讶,看向童枫毅的目光也带着疑问。

童枫毅品了品裘泽远刚刚为他沏好的大红袍后说道:“以前瞒着她是因为她还小,可如今她已经长大了,迟早要面对这些事情。晚知不如早知,早知不如不知。”

裘泽远不再废话,问道:“柏毅还是不肯罢休?”

童枫毅平静地摇摇头,可是淡然之下难掩绝望,“没关系。我们不是早就料到他不会回头了吗?”

童昱晴听着父亲和裘叔叔如同哑谜的话,困惑不已,却又不敢出言询问。这时裘泽远将自己的大叶黄花梨木皇宫椅挪到童昱晴面前,“昱晴,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问题。裘叔叔给你讲几件事情,听完之后你心中的疑问自然就会烟消云散。三十年前,蒲西的督军还不是卢天胜,而是一个叫冯勇骏的人。这个冯勇骏生性勇猛、能征善战,却穷兵黩武,他的野心就是吞并蒲东,称霸蒲炘州。我们的军队,当时的番号还不是远军而是纪军,在七次大会战中败阵五次,如果这仗再打下去,纪军就将全军覆没。我的父亲和你的祖父商议之下认为唯一的办法就是议和,原本他们觉得冯勇骏只是贪财好色,议和的代价于蒲东而言都是无关痛痒。可是没想到冯勇骏竟然提出要蒲东送出一个质子才肯罢休。你也知道,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出任何闪失。而当时你的父亲又已经在财政司里历练了一段时间,如果将他送到蒲西,那你祖父十余年来花在他身上的心血就白费了。所以唯一有分量又合适的人选只剩下你的叔父。我记得当时他只有五岁……”

讲到这里童昱晴已经猜到个大概,根本没有什么叔父主动请缨到蒲西为质的事情,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哪里会懂得这些?

“他被送走的那天哭得撕心裂肺,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和父母分离,更不明白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境况。可是我明白,你父亲也明白,我们却都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裘泽远有些哽咽,缓和些许才接着说道:“后来冯勇骏被自己的部下背叛,身首异处。你叔父趁着蒲西大乱才逃了回来。他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以为他发生意外失语了,可就在我们为他请来大夫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说话,他说只是太久没有回家与我们有些生疏,我们本就对他怀有愧意,听他这么说都对他越发的好。我和你父亲原以为这场噩梦会就此结束,却没想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你叔父在众人面前,尤其在长辈面前对你父亲毕恭毕敬、有礼有节,私下却总是对你父亲冷嘲热讽,还扬言会把在蒲西遭遇的一切统统还给他。起先你父亲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你叔父颐指气使地命他……”

“泽远,你不必跟孩子说得那么仔细。”童枫毅突然打断了裘泽远的话。裘泽远回头看向显得疲惫不堪的童枫毅,无声地叹息。

“总之,你叔父从他十一岁回来那年起,就一直对你父亲、对我甚至对蒲东都心怀恨意。这些年他做了很多违背童家祖训的事,中饱私囊、结党营私、玩忽职守……这些我和你父亲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替他收拾残局。可是这一次,他勾结外辱,企图拖垮财政司、摧毁远军,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任由他放肆下去。这才停了他的职,让他回家闭门思过。”

裘泽远的一席话,让童昱晴的一个心结慢慢打开,另一个心结却越系越紧。叔父的行径固然可恨,却并不是毫无来由。如果当年他没有被送去蒲西为质……童昱晴心头苦笑,没有这样的如果,当年的战局哪怕只有百分之一获胜的可能,老督军和祖父也不会选择议和,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也不会送人质去蒲西,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会以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为质。可是送了人质,蒲东就太平了吗?用一时的安宁换来一个对家族恨之入骨的亲人,难道就是对蒲东最好的抉择吗?如果叔父的仇恨真的已经深入骨髓,那么以他对蒲东、对裘氏、对父亲三十多年的了解,就算不能令远军灭亡,令远军元气大伤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真要是那样的话,一切不又回到三十年前了吗?这完全是一个死局,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让童昱晴突出重围。

正当童昱晴苦思冥想之际,一双有温度又有力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来看向这双手的主人,喃喃喃道:“父亲……我……”

“什么都不必说了,昱晴,父亲完全理解你刚刚在想些什么。但是父亲要你记住,当年老督军和你的祖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当然,你的叔父在他五岁的时候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是我们终究对你叔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们可以,也应该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迁就他,但决不能拿祖宗基业和蒲东上万万百姓的性命来补偿他一个人的痛苦。如果他还是不肯回头,那我们就只能让他从现在起就开始闲居在府了。父亲在时是这样,父亲若不在……”

童昱晴心下猛然一慌,惊恐地看向童枫毅,看到的却只有父亲平淡如水的目光,“你是童家长女,又是未来的督军夫人。这样的话你必须听进去,这样的事你也必须承受得住。”

童昱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童枫毅却不再理会女儿的情绪,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父亲若不在,你也要为你叔父养老送终,让他寿终正寝。”

“父亲……”

“好了。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父亲也都告诉你了。你先去找悠悠玩一会儿吧,父亲还有事要和你裘叔叔商量。”童枫毅实在不忍心再目睹女儿饱受煎熬的模样,有些劫难注定只能自己一个人来渡,假装不知道,装作看不见也许是唯一可以减少心痛、维持理智的办法。

童昱晴又何尝不明白父亲说的句句在理?可是残存的感性告诉她不要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人。不过童昱晴终究是童枫毅的女儿,装糊涂的本事的确得童枫毅的真传。

她强自理开千缠百绕的心绪,冷静地问道:“裘叔叔,父亲,既然你们已经查出叔父勾结卢天胜的事情,那也应该知道令炏哥纠缠在这件事里了,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第十六章 万幸之中

裘泽远和童枫毅相视一眼,又纷纷狐疑地看向童昱晴,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童昱晴把昨天裘令赫约见她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裘令赫最后跟她说的那一番话。

半晌过后童枫毅说道:“我们并未打算处置令炏,司中刚刚撤了一位副司长和一位部长,邺津治安在这个时候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而且我也已经查明,令炏是被你叔父拉拢的,不是他笼络你叔父背叛裘氏。你不能因为令赫的一番说辞就对令炏心生芥蒂。在……”

“在确定他们两个谁是继任者之前,我不能对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抱有任何感情。这话您已经告诫我许多遍了,我记得。”童昱晴无奈地说道,“不过父亲,这三个月您一直在游山玩水,您身边的亲信也都一直为我所用。您是怎么查到这些事的?”

其实这件事童昱晴一直都想向父亲问清楚,却苦于没有机会。

童枫毅笑道:“的确不是我查到的。你来猜猜是谁?”

童昱晴苦笑道:“财政司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猜得到?”

童枫毅摇摇头,“不是司中的人,而且是与你很亲近的人。”

“与我很亲近的人?嗯……是母亲吗?可是母亲从来没有插手过司里的事啊?是因为这次情况特殊您才让母亲去查的吗?”

童枫毅哈哈大笑,摇了摇头,“不是你母亲。”

“不是母亲?不是母亲那还能是小晧呀?”童昱晴玩笑道。可她却没想到这次童枫毅反而不笑了。看到童枫毅和裘泽远的表情,童昱晴震惊道:“难道真的是小晧?!可是……可他……”

“可是什么呀?就是你弟弟查出了所有的事情。当时我说要休假的时候,我相信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不是真的休息,而是要暗中调查内奸。那我又怎么可能在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查到什么证据呢?可是小晧就不同了,他才十岁又不在司里任职,他跑到哪里去‘玩’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听过父亲的解释,童昱晴不敢相信也只能相信了,只是没想到弟弟小小年纪就能办好这么难做的事情。过去的三个月父亲的确是日日沉迷山水,而昱晧却不是日日陪在父亲左右。几乎一瞬间,童昱晴想通了所有事情。裘叔叔和父亲对叔父早有防备,但他们并不认为叔父会过分到通敌叛祖。从蒲西到邺津那么多道关卡,没有人能做到瞒天过海。卢敬武自以为毫无声息地潜进邺津,固然有叔父给他放水,其实是裘叔叔有意安排。而裘叔叔放卢敬武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白乔煊的态度。如果所料不差,白乔煊给卢敬武的答复应该是令裘叔叔满意的,不然那天晚上只怕卢敬武和白乔煊都不可能竖着走出邺津。想到此处,童昱晴不由打了一个寒颤。白乔煊自以为裘叔叔和父亲是从最初就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殊不知这种信任只是他那晚对卢敬武如同赌注一般的答复赢来的。如果他讲得稍有偏差,只怕如今蒲炘州的局势就会大改。可是转念一想,身处他们这种位置,谁又不是在赌呢?万幸的是裘叔叔和白乔煊这一次都赌对了,他们在不知彼此心思的情况下心照不宣地结盟了,而这种联盟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世上最牢固的联盟。至于昱晧能查出裘令炏和刘振宁的事情,只怕还有自己的功劳。如果不是自己被送到那处私宅安置,卢敬武也不至于暴露出这么大的一个破绽,让他们和叔父的关系这么早就暴露。

“这次任务他完成的非常出色,一点也不逊色于你。不过这次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只做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他也该到财政司和你一起历练了。”

童昱晴再一次被父亲的话惊到,“父亲,小晧才只有十岁,让他现在就进财政司是不是太早了?”

“一点也不早,我当年是刚满十岁就进财政司。他十岁的生日都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就让他像你当年一样先去后勤部吧。”

童昱晴突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无力,点头应是后便起身向两位长辈告辞,也不想再去找裘意悠,直接回府去了。

坐在车里仰望着挂在漆黑天幕上的几点星子,童昱晴想起了不知是谁说过的,“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压抑许久的苦涩在心底翻涌泛滥,这四者从来不是难并,而是像天与地、冰与火,根本不在同一个时空,根本没有相汇的交点……

“小姐,白公子来访,说是来找您的。”姚瑶轻轻拍了拍沉睡中的童昱晴。

童昱晴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看见窗外的天色,猛然坐了起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正了,小姐您要起身吗?”姚瑶被童昱晴方才的动作惊到,小心翼翼地问道。

童昱晴忙掀开被子,“起!当然要起,再不起真是太不像话了。”一边说着一边暗责自己怎么能昏睡到这个时辰?不过想起昨夜的确翻来覆去许久才入睡,她也就没有那么自责了。

净手洁面后,童昱晴才反应过来姚瑶为什么进来叫醒她,“你……你刚才是说白乔煊来了吗?”

姚瑶点头应是,童昱晴忙接过姚瑶手中的娟帕,急道:“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替我接待他。我自己梳洗就好了。快去!”

姚瑶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大步走向门口,又听童昱晴说道:“等等……”

她转过头看向童昱晴,童昱晴却又挥挥手,“去吧。”白乔煊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自己编什么谎话他都会看穿,何况她也答应过他要坦诚相待。

白乔煊见去通报的是姚瑶,回来见他的还是姚瑶,想到昨晚在车中瞥到的那张交错即逝的面容,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

“你家小姐还没起身?我是不是吵醒她了?”

“没有。小姐已经起来了,正在梳妆。她命我来接待您,您坐在这儿稍等片刻,奴婢去给您沏壶茶来。”

白乔煊拦下姚瑶,笑着说道:“你不必忙了,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就好。你也坐。”说着他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姚瑶连忙摇头,“奴婢不敢,侍女怎么能和客人坐在一起呢?童家可没有这样的规矩。让老爷、夫人看到肯定要骂死我了。”

白乔煊见姚瑶吓成这个样子,暗责自己有些鲁莽,“是我疏忽了,不好意思。”说着自己也站了起来。

说来奇怪,他在家也是用惯了侍女的人。可是不知怎么,他不想让童昱晴身边的人受自己的“委屈”。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景致,猜想今年的第一场雪应该马上就会来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童府啊?”白乔煊问着毕恭毕敬站在自己左后方的姚瑶。

“回白公子,奴婢出生就在童府。”

“哦?那你从小就侍候你家小姐了?那你对她应该很熟悉,她对你怎么样?”

“小姐对奴婢很好,私下里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几乎不会让我干什么活,但在老爷夫人面前就不行了……”姚瑶想着童昱晴对她的好不禁笑了起来,又忽然记起童昱晴叮嘱过她不能向外人提起她们之间的秘密,连忙闭紧了嘴巴。

看到姚瑶的反应,白乔煊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童昱晴走到大厅看到的景象就是姚瑶不知为何,紧张地捂着嘴巴,而她身边的白乔煊却笑得乐不可支。

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又和煦,透过明镜般的落地窗打在白乔煊一身洁白如雪的西装上,将他整个人都融入了金黄的暖阳里。而他爽朗的笑声又为这份温暖增添了一份快乐,让童昱晴冰冻了一夜的心渐渐溶化。

童昱晴走过去含笑问道:“你们做什么呢?”说着打了一下姚瑶,“怎么这么尊卑不分?站在这里也不给白公子倒杯水?”

她不说还好,她这么一施“淫威”,白乔煊更想笑了,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笑道:“是我不让姚瑶去的,你别怪她了。既然你收拾好了,那我们就走吧。”

“走?去哪?”童昱晴问道。

“去还债。”白乔煊又笑了起来,拉起童昱晴就往外走,又对姚瑶说道:“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嗯?你们两个有什么事瞒着我?姚瑶……”姚瑶眼看着童昱晴被白乔煊越拉越远,直到最后听不见二人说话的声音,她才依依不舍地回房。

姚瑶满怀心事,突然发现父亲在自己房里,不禁被吓了一跳……

第十七章 紫玉之髓

姚管家淡淡地问道:“小姐和白公子走了?”

姚瑶无精打采地回道:“嗯,走了。”

“身份尊贵却谦和有礼,即便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如此,白公子这样的人品在公子哥中的确并不多见。”姚升赞道。

姚瑶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姚升看见女儿的神色不由长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样的男人不是我们这种身份的人高攀得起的,更何况他还是裘小姐的未婚夫。且不说裘小姐的倾城之资足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她没有这样的容貌,她也是督军大人的独生爱女。你从小跟在小姐身边,应该清楚督军有多疼爱他的女儿,他怎么会容许女婿和其他女人有任何瓜葛?你就听爹一句话,彻底断了对白公子的心思好不好?”

一场湿雾在姚瑶的眼中愈布愈浓,等姚升说完一席话,这阵迷雾已经酝酿出了蒙蒙细雨,雨水在姚瑶越来越白的面颊上滴落地越来越急,姚升心疼地将女儿抱进怀里,如哄婴儿一般轻轻地拍着她。

待姚瑶渐渐收起了泪水,她抽泣着对父亲说:“我明白……您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姚瑶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心,仿佛这样就可以守住它。

“可是我不甘心,我好恨……为什么她既有尊贵的出身又有那么美的容貌?为什么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白公子的心?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而我连喜欢白公子的资格都没有,为什么?!”

姚升惊恐地堵住女儿的嘴,“这些事你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说出来?隔墙有耳!万一被别人听见,我们一家都别想活了!”

姚瑶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姚升又问道:“过去三个月你随在小姐身边才能日日见到白公子。你的心思小姐知不知道?”

“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小姐知不知道,还是小姐不知道?”

“小姐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她早就会跟我谈了,也不会让我再见到白公子。”姚瑶面如死灰地答道。

姚管家松下一口气,叹道:“那就好。不然我们在童家真就呆不下去了。虽然小姐一向待你很好,但是在这件事上,她是绝不可能回护你的。”

“我知道,在裘意悠和我之间选择,所有人都会选择她。”姚瑶恶狠狠地说道。

姚管家握住女儿的手,“至少爹爹一定会选择你。在外人面前一定不能露出马脚,还有爹想跟你商量一下,督军的贴身副将郑峰好像……”

“爹!我可以答应您不再对白公子抱有幻想,但我绝对不会接受郑峰,您想都不要想!”姚瑶怒道。

“好好好,只要你对白公子敬而远之,这个郑峰我们就先不考虑,其实爹也舍不得你这么早就嫁给别人。那你先好好休息一下吧,爹先走了。”

姚瑶又一下子抱住了就要出门的父亲,哽咽道:“爹……谢谢你……”

姚管家拍了拍女儿的手,“傻丫头,跟爹还这么客气?快去休息吧……”

白乔煊拉着童昱晴出门之后随口问道:“中餐西餐?”

童昱晴面色发窘,哼唧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白乔煊又说道:“今日难得休息,我也是快到巳初才起的身。没吃早点就来找你,现在有些饿了。”

白乔煊总有办法让自己即使犯了错也没有那么愧疚,童昱晴想了一会儿说道:“你来选地方吧,我无所谓。”

“童大小姐,您想了这么久就回我这么一句话?今天这地方我是绝对不会选的,你若还不想吃东西我们就先去晁碧湖欣赏一下风景。”白乔煊揶揄道。

“好好好,那我们先去Mavis Cafe吃点点心吧,吃完我们再去晁碧湖。”

白乔煊拉开车门,“请,童小姐。”

童昱晴笑而不语,等白乔煊上车后说道:“看来你最近心情不错,应该是受某个人的影响吧。”

白乔煊挑着眉假装思考了一下,“所以要来谢恩呀,也不能总是临时抱佛脚对吧?”

童昱晴哈哈一笑,连着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我可没有佛祖那么伟大。”

“反正你现在可是我必须供着的活宝。今天您想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玩什么,我都一定奉陪到底。”

“那你现在就别再说话,专心开车。我可不想你在我这儿出什么意外。”

“遵命!不过好像是你先跟我说的话吧?”白乔煊斜睨着童昱晴笑道。

“你……”白乔煊看着童昱晴气得发红的面色又哈哈大笑起来,而童昱晴被白乔煊逗了半天,昨晚郁郁寡欢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Mavis Cafe在邺津南郊,因为位置偏僻又价格不菲,很少有人关顾,这也是童昱晴选择这里的原因。白乔煊选了一个靠窗又偏僻的位置,外面的人几乎看不到他们。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想被一些不速之客或不速之事打扰今天的好心情。

吃好之后童昱晴朝白乔煊身边的箱子努努嘴,问道:“什么东西啊?下车后你就小心翼翼地抱着。”

白乔煊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把箱子慢慢地抱起又缓缓地摆在童昱晴面前,随后示意童昱晴打开箱子,童昱晴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明所以,也学着他的动作慢慢地打开箱子。

童昱晴只觉得自己被一束柔和的紫光晃了一下眼睛,她震惊地看向白乔煊,语无伦次地问道:“这……紫玉髓你……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白乔煊又含蓄一笑,“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需要告诉我喜不喜欢。”

“这……你是要把它送给我吗?”童昱晴难以置信地问道。

“摆在你面前的东西不是送给你那是送给谁啊?”白乔煊反问道。

童昱晴摇摇头,把箱子推向白乔煊,“不行……这太贵重了。鸽子蛋大小的紫玉髓都是少见的了,这么大的紫玉髓我见都没见过。更何况这块紫玉髓色泽呈深紫红色,半点杂质都没有,是紫玉髓里上品中的上品。这根本就是一个无价之宝,你自己收藏吧。你要感谢我,多请我吃几顿玩几次就可以了。”

白乔煊又将箱子推回给童昱晴,“我又不是收藏家,况且我对紫玉髓并不感兴趣。它放在我这儿一点用处也没有,给你还可以打磨成耳环、项链或者手镯来戴。”

童昱晴又推了回去,说道:“那你送给悠悠啊……这不是正好吗?”

白乔煊抱住箱子笑道:“它要是白玉我就送给悠悠了,可它不是紫色的嘛?不要再跟我争你要不要它了,你要是不要我就直接把它当垃圾丢在这儿了。”

“你……”童昱晴再一次被白乔煊堵得说不出话来。

白乔煊笑着把箱子合好,问道:“你想要什么首饰?我命人打磨好再给你送去。”

童昱晴耷拉着脑袋,“那就一副手镯吧。不过说好了,我只要一副手镯,打磨好手镯后剩下的紫玉髓你自己处理,否则我绝不会收。还有,以后你可不能再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了!”

白乔煊见童昱晴已经让步,自己也让出一步,“好。其实你也不必在意这块紫玉髓是否贵重。我可比你想象中狡猾多了。用一个我并不在意的东西就买下了你这张能言善辩的嘴,以后我就不愁没人在悠悠面前帮我说好话了。”

童昱晴见白乔煊一脸坏笑,忍不住想伸手打他,白乔煊怎么会老老实实地让童昱晴得手?童昱晴往右扇他就往左闪,往左扇他就往右闪,就这样左躲右闪中童昱晴连白乔煊的衣服都没碰到,她不禁懊恼地叫了一声,惹得白乔煊捧腹大笑。

“在外面听着声音我就觉得有些熟悉,没想到真是你们。”

童昱晴看见裘令炏走了进来立即坐直了身子,面上露出常日里挂着的微笑,“好巧啊令炏哥,你也来这儿喝咖啡呀?”

白乔煊也瞬间止住了笑意,站起身来给裘令炏让出了一点位置,“一起坐吧令炏哥。”

裘令炏想到自己没进屋前两人的欢声笑语,又看看空无一物的桌子,笑道:“你们已经吃完了吧?我还有朋友在外面等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许久未见好好叙叙旧吧,我先走了。”

走到门口裘令炏又回过头对童昱晴说道:“对了昱晴,我还没谢你在父亲面前为我求情。改日我再设宴答谢。”

童昱晴一头雾水,思虑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他与叔父有所瓜葛的事,他以为是自己求情才让他免于受罚吗?他这一问是真心感谢还是有意试探?

童昱晴一时无法判断,斟酌再三后她笑着回道:“不必客气令炏哥,都是一家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裘令炏走后房中寂静了好一会儿,白乔煊看着童昱晴和昨晚一样沉郁的面色,试探着问道:“昱晴,昨天……”

“乔煊,我们先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好不好?等我们游过晁碧湖,晚饭时我再同你说那些人那些事好不好?”

白乔煊颔首默许,马上转移话题,“对了,昨日我收到家父来信,说舍妹想来邺津小住一段时日。”

“你妹妹要来呀?我记得你跟我提过,她今年九岁,叫阿茵是吧?”

白乔煊回道:“没错,但阿茵是她的乳名,她本名叫白嘉茵。嘉言之嘉,绿茵之茵。”

“白嘉茵……好名字,你妹妹一定是一位美人。”

白乔煊笑着摆摆手,“她还那么小,能看出什么美不美的?”

童昱晴又笑问道:“这件事你跟裘叔叔说了吗?”

“还没,我打算明天去督军府再同他讲。”

“也好。”童昱晴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坐得久了腰有些不舒服。”

“那我们现在去晁碧湖?”白乔煊也站了起来。

童昱晴露出灿若朝霞的笑容,欣然接受了白乔煊的提议……

第十八章 晁碧湖畔

一个个娇小纯白的精灵在白乔煊和童昱晴到达晁碧湖的那一刻不早不晚地降落,童昱晴伸出玉手,满心欢喜地迎接着一点点融于掌心的沁凉舒适。这温馨的一幕落在白乔煊眼中也是说不出的安慰,难得万般凄苦中还留一丝甜……

其实自从昨天听说童柏毅和刘振宁被撤职,裘令炏又被传去督军府后,白乔煊已经将自己到邺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除了猜不出到底是谁将事情查清楚,其他事情他都猜出了大概。不过事到如今,他已不想追究裘泽远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从何而来,因为裘意悠,这一切都已不再有意义。

眼前这个眉眼俱笑的女孩子让白乔煊想到昨晚自己在去督军府的路上见到的情景。童昱晴坐在车里仰望着天空,面上无喜无悲,眼中亦是无欢无怒,他在那样一张明丽的面容上看不到任何生气。她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总是被人提着,逗别人开心,却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

同是富家千金,为什么裘意悠和童昱晴一点都不同呢?裘意悠无论什么时候,面对什么人,都十分随性,喜欢就欣然接受,讨厌就直接赶走,从不做任何违逆自己心愿的事情。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愿不愿意。而童昱晴就正好相反,她好像从来都没有自己的喜怒。无论工作是缓是急,是难是易,她都对它们没有偏见,都会尽全力将它们做到最完美。无论她喜不喜欢裘令炏和裘令赫,她都会对他们笑脸相迎,不主动也不回避。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愿不愿意,只有应不应该。

“雪花这么白,这么干净,她们是不该降落到世间的。”童昱晴的一句话拉回了白乔煊飞到远方的思绪。

“哦?那她们应该降落到哪里?”

童昱晴笑指着天空说道:“她们就应该在云端之上,哪里也不去,好好和白云作伴。”

“哈哈哈……我刚刚还在想你和悠悠那么不同,为什么会是好朋友?原来你也是一个相信童话的女孩子。”白乔煊笑指指童昱晴。

童昱晴的笑容渐渐消失,“哪个女孩子没有浪漫美好的梦呢?可惜我的身份不容许我做梦……你要知道千军万马的守候才能换来一个的天真烂漫的裘意悠,如果我和悠悠一样,那远军的人数至少要翻一倍。”说到这里童昱晴又笑了起来,不过白乔煊却再也笑不出了,他凝视着童昱晴久久不语。

“你能得到这个有成千上万的人守护的珍宝,一定要好好珍惜。悠悠她有时候是很直白,甚至有可能会伤害到你,但她对你绝不会有任何恶意。不像有些人笑里藏刀,让你防不胜防。面对这么简单的人总比面对那些人轻松多了吧?”

白乔煊点点头,郑重地承诺,“你放心,我会的,我会像督军一样,一生一世将她捧在手心里,无论什么事都随她的心意,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童昱晴玩笑道:“这么严肃呀……搞得像我要嫁女儿,跟女婿讨承诺一样。我可不要,这话你还是留着跟你的岳父大人说吧。”

白乔煊付诸一笑,转而说道:“本来想来晁碧湖畔走走的,如今下雪了还走吗?”

“走啊,就是下雪才更应该走呢。雪中漫步多惬意呀,我都好久没有闻到这么好闻的空气啦。”说着童昱晴伸了一个懒腰。

就这样白乔煊和童昱晴围着晁碧湖走了起来,晁碧湖虽然不是邺津最大的湖,但从头走到尾也要花上两个时辰,童昱晴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再加上昨晚休息得不好,走了一个时辰便有些乏了。

可惜因为晁碧湖离市区很远,平日里鲜有人烟,长椅并不是很多见。两人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发现一条长椅,童昱晴欣喜若狂地扑了上去。

雪渐渐小了,直到白乔煊再也感受不到她们的踪迹,他才搓搓手笑道:“我以为你的体力会比悠悠好很多呢,没想到你和她一样这么弱不禁风呀。”

“哪有?要不是见你累了,我可以马上走回车里。”童昱晴狡辩道。

“是嘛?那我们不坐了,现在就回车上?”说着白乔煊起身就要走。

童昱晴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求饶道:“好了我的白公子,我承认我有点体力不支可以吗?您好好坐一会儿,也让我歇歇吧。”

白乔煊看着童昱晴可怜兮兮的模样咯咯直笑,“你这样也不行啊……”

童昱晴嚷道:“我又不用去打仗,这样怎么不行啊?”

“就算不用你去打仗,你的体力也需要锻炼呐。明早起你陪我去晨跑吧。”

童昱晴瘪起嘴来,“不去!你要人陪找悠悠啊,这么好的机会干嘛放过?”

白乔煊讪讪地说道:“悠悠啊……虽然她现在没有那么抵触我了,但是要说拉着她去跑步,只怕我还没有那个能耐说服她。我更不想因为一点小事让她对我刚刚好转的态度退回原点。”

“你拉不动悠悠就来找我呀!白乔煊,我看我是对你太好了吧?”童昱晴瞪着他说道。

“昱晴……好昱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啦,看在紫玉髓的份儿上你就原谅我吧。”白乔煊双手合十连连对童昱晴作揖,童昱晴本来也没想怪他,见他这副滑稽模样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可白乔煊却突然回过味来,嗔道:“本来是你不想锻炼,现在怎么反倒是我的错了呢?”

童昱晴笑容一滞,不敢直视白乔煊的目光,半晌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你。我前世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呐?今生竟碰到你们这两个冤家!”

白乔煊听她言下之意,似乎还有一个人逼她,便问道:“两个冤家?还有一个是谁啊?”

童昱晴垂头丧气地回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那位父亲大人了。小时候被他逼着练轻功,长大了还要陪你晨跑……”

白乔煊有些惊讶,“轻功?你懂轻功啊?你父亲为什么要逼你练轻功啊?”

“为了逃命啊……父亲说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我们死。他不指望我拥有盖世武功,只希望我拥有尽快脱离险境的能力。”

白乔煊说道:“你父亲说得有道理啊。你不需要拥有打败刺客的能力,只需要比刺客跑得快就可以了。因为你身后一定有无数的人可以帮你清理刺客。既然你从小就练轻功,身体应该很好才对,怎么才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累得不行?”

童昱晴叹道:“自从两年前进财政司后,我就再没练过轻功了,身体自然没有以前好。”

“哦……那你不要陪我跑步了,重新把轻功练起来就好。我在地上跑,你在天上飞,怎么样?”

童昱晴十分无奈地看着白乔煊,非常不情愿地挤出一个“好”字。

咕噜、咕噜……

童昱晴随着声音看向白乔煊的肚子,本来很想笑,但又想到自己说过会在晚膳时告诉他所有事情,尚未展开的笑意凝在唇边。

“一会儿我们去吃城南的那家火锅吧。”童昱晴闭着眼睛说道。

“好,刚好可以去去身上的寒气。”白乔煊搓着双手答道。

“比起身,我想我现在更该暖的是心。”

白乔煊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童昱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听到童昱晴说:“你不必担心。我会慢慢适应的,父亲说的对,我早晚要独自面对背叛、面对绝境、面对生死。只是现在,我还没有习惯……”

一颗晶莹剔透的玉珠悄无声息地从童昱晴的眼角滑落,而这颗玉珠恰好落在白乔煊看似波澜不惊的眼中,白乔煊抬起手想要接住那滴泪珠,却终究在碰到它的前一刻放下了手。他慢慢地闭上双眼,一阵阵寒风将他的衣衫一层层打透,他却并未感到有多冷,因为比肉体更寒冷的是心灵。孤独永远都是每个人避无可避的绝境,在这个绝境里,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救自己。不过他相信自己,也相信童昱晴,就算未来的风雨会让他们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他们也绝不会在困境中迷失自己,丢掉最初的那颗心。

晚上童昱晴和白乔煊并没有吃到火锅,而是被叫去督军府共进晚餐。晚宴之上裘泽远当众训斥了裘令炏,又对裘令赫旁敲侧击了一番。之后又提前宣布了童昱晧进入财政司的消息,在场许多人的反应都与童昱晴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时的一样,一边难以置信,一边坦然接受。

童昱晧站得笔挺,有模有样地端起酒杯,“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财政司,我都是最小的那一个。日后还请各位长辈、各位兄长、各位姐姐多多指点,小……昱晧在这里先干为敬。”

童昱晴看着从未喝过酒的弟弟将满满一大杯酒灌进肚子里,泪水一瞬间溢满了双眼,却又硬生生地被她逼了回去,她笑举着酒杯,说道:“当然要好好‘指点’了,放心,有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童昱晧见眼眶红红的姐姐说出这样一番别有深意的话,配合着戏谑道:“不敢不敢,姐姐您别公报私仇就好了。”惹得在座众人哄堂大笑。

童枫毅见到一双儿女都如此懂事理,明进退,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不由独自饮下一杯酒。裘泽远看看裘意悠心无旁骛的笑颜,又看看白乔煊滴水不漏的笑容,心中也如打翻了五味瓶。转眼之间,孩子们都已经这么大了,从前总觉得他们还小,可如今他们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连小昱晧都要进财政司了。他只觉得枫毅第一天进财政司时的紧张彷徨还历历在目……

第十九章 各安其位

“裘叔叔,我本想明日拜访之时再同您说,不过今日恰好来了,家人又都在,我就提前向您请示吧。”说着白乔煊将一封信递给裘泽远。

裘泽远匆匆看过后说道:“既然你妹妹想来,就让她来吧,正好你下榻的驿馆空着那么多的房间,你亲自为你妹妹挑一间,有什么需要置办的……”裘泽远的余光快速地扫过裘意悠,见她没有任何反应,便接着说道:“你就带着悠悠去采买,费……”

裘意悠抢道:“父亲,我哪里会置办什么物件?不如让昱晴……”

裘意悠听父亲言下之意是想让她和白乔煊单独出去,心里有些不情愿,本想说让昱晴替她去,可是她左看看童昱晴劝诫的目光,右看看父亲和白乔煊失望的眼神,将“替”改成了“陪”。

如此一来无论是裘泽远还是白乔煊,都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们原本也不指望裘意悠真的做什么,只是希望她能有一个恰当的态度。

可是不知为何裘令赫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个和谐的局面,“只怕这样有些不妥吧?”

这一句话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裘令赫的身上,裘泽远眉心微蹙,“有何不妥?”

裘令赫慢慢放下餐具,有条不紊地说道:“按道理讲悠悠才是乔煊的未婚妻。当初因为悠悠抱恙在身才让昱晴代她去接乔煊。如今悠悠好好的,只是置办一些摆设,再说还是接待她未来的小姑,为何还要拉上昱晴?昱晴夹在他们中间算什么?她不需要上班工作吗?”

从裘令赫开口说话,童昱晴就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可他都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越说越不妥。

裘令炏正愁如何挽回他在裘泽远眼中的形象,没想到裘令赫这么不长脑子,竟敢当面顶撞裘泽远,暗讽裘意悠百无一能。他如获至宝,马上接过话头,“令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父亲的决定吗?还没当政呢你就如此不把父亲放在眼里,日后掌权了还了得?还不快向父亲请罪?”

裘令赫沉着脸一言不发,童枫毅见苗头不对刚待出言调解,裘泽远就示意他不要讲话,开口问裘令赫,“令赫,你也知道悠悠从来没有独自处理过什么事情,只是来了一个客人请昱晴陪同去接待,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今日酒有点喝多了吧?”

任何一个明智的人都应该趁裘泽远还没有真正动怒之前顺着他搭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可是今晚的裘令赫并不明智,他看见梯子不仅不想顺着它走下来,还想一脚将它踢翻。

“父亲,我很清醒,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您疼爱女儿我可以理解,做父亲的没有一个会不爱自己的女儿……”

童枫毅和黛懝纷纷看向裘泽远,果然,尽管裘泽远面色丝毫未变,但他藏在桌下的拳头却越攥越紧。

童枫毅疾声喝道:“住口!”

“枫毅,让他说,我倒要听听他今天能说出什么话来!”裘泽远强抑住怒火,冷声说道。

裘令赫扯了扯领带,豁出去的夷然不惧,“凡事都要有一个度吧?悠悠今年十六,已经不小了,您都已经给她定亲了,可她连自己的日常起居都打理不好,连一个女人最起码该会的料理家务都不会。您是想一辈子把她捧在手心里,永远都不让她落地吗?如果您想这样,那为什么还要帮她定亲?您是想让白乔煊像您一样一辈子对她言听计从吗?拖累他一生?还是想让昱晴永远跟在她身边,除了为财政司劳心伤神,还要像仆人一样照顾好您女儿的衣食住行?太过分了吧?凭什么我、裘令炏、白乔煊、童昱晴要为了蒲东大局、远军大业尽心尽力,上要对得起祖宗基业,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小昱晧只有十岁就让他独自面临清查内奸那么危险的局面,而她裘意悠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一切便信手拈来。就因为她是督军千金吗?”

“裘令赫,我怎么对我的女儿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置喙。你若不想操心劳力,大可以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我们裘氏没有你这么不懂进退、不知好歹的子孙。”裘泽远说完示意两个贴身副将将裘令赫拉出去。

裘令赫用力挣脱两人的束缚,“我今天就去蒲江前线,我是不是裘氏子孙,不是你说了算!”

情感上童昱晴很想去追裘令赫,劝他回头,可理智清醒地告诉她在这个时候没有恰当的理由可以回护裘令赫,解铃还须系铃人。

一场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戏因为裘令赫的一番话再也演不下去,裘泽远遣散了众人,让黛懝好好照料裘意悠,不要让她多想,并将童枫毅单独叫去了书房。

“你真的打算放弃令赫?”童枫毅看着裘泽远依旧阴沉的面色问道。

裘泽远喝下整整一杯水,平静了许久后反问道:“你觉得呢?”

童枫毅吁了一声,“我可不敢随意猜度督军大人的心思,这万一猜错了也被赶出邺津怎么办?我可不像令赫,离了邺津我可活不了。”

裘泽远随手扔了一个苹果给他,气道:“去去去,有多远滚多远。”

童枫毅笑嘻嘻地接住苹果,坐在沙发上大口咬了起来。心里想起了他父亲在世时对他说过的话,裘童两家之所以能在风雨飘摇的蒲炘州携手走过近百年,是因为裘氏历代督军不仅视童氏为辅臣,还将童氏视为亲族和挚友,裘氏一代先祖裘生就立下了永不对童氏起疑的誓言,并告诫后世子孙代代相传。而童氏一代先祖童乐临终遗言便是要童氏子孙代代效忠于裘氏,视裘氏为主为友,永不相叛。先祖留下遗命并非难事,难在裘童两家的继任者如何做到无论面对何种境遇,都能对彼此绝对信任,永不相弃。父亲说他和裘叔叔并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意见一致,但他们能在三十年间互相扶持,共拓河山,在于他们都能认清自己的位置。无论他们的意见有多大分歧,最终做决定的必须是裘叔叔本人,即使最终的方案父亲并不满意,他也会绝对服从裘叔叔的指令。裘氏于童氏先为主公后为友人。裘氏也必须给予童氏应有的尊重与权力,无论父亲的意见裘叔叔有多反对,他都必须对父亲的意见有理有据地辩驳,只要有一点他不能说服父亲,他就要继续更改,直到他将父亲真正说服,亦或是赢得父亲的让步。童氏于裘氏先为友人后为辅臣。只有裘童两家的在位者摆好自己正确的位置,他们在蒲东的地位才会永远不变。

童枫毅少时并不十分清楚父亲所言何意,那时的他只觉得自己和好兄弟永远不会有分歧,更不需要用权术来维护他们之间的友谊。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夹杂在他们中间,他和泽远都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温室里的鲜花,是需要精心维护的。他们也越来越清楚父辈们的每一句教诲,背后都有一片沧海桑田。

如今在裘令赫的事情上,童枫毅决不能在裘泽远明确表明态度前发表任何意见,一来继承人的问题永远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他不能也不该有任何偏向。二来童柏毅刚刚犯下大错,虽然这并不直接和他相关,但童柏毅毕竟和自己血脉相连,自己难辞其咎。三来无论裘泽远放不放过裘令赫,都有道理,也各有利弊。所以不管裘泽远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支持。

裘泽远见童枫毅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吃着苹果,对他心中所想也猜到一二,于是慢悠悠地沏好一壶茶后说道:“令炏处事严谨,危急关头向来都稳如泰山、镇定自若,在警备署这几年也颇有建树,可是他太容易被旁人左右,从这次他轻而易举就被柏毅拉拢就能看出来。卢天胜对他许下一个空头承诺,他就敢背祖忘宗,也足见他大义不明,心智不熟。还有你看他今天迫不及待对令赫落井下石的德行,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小人嘴脸。这样的人做一个警备署署长也许还可以,可是让他做统领一方的督军,那指挥权和领导权还不都落在旁人手里?旁人若对他忠心耿耿倒也罢了,可万一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那裘氏迟早毁在他手里。”

童枫毅一本正经地看着裘泽远,又拿起一个苹果吃了起来,只大声地“嗯”了一声。

“至于令赫……虽然他生性鲁莽,心浮气躁,有时做事顾头不顾尾,但他敢于担当,不论对错,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虽然他今天顶撞的是我,但我心里清楚他是对事不对人,讲求的是一个理字。而且他在军中这几年,立下了不少军功,远军上下都不乏对他的赞美之词。”

裘泽远说到此处便看向童枫毅,喝着茶不再说话,童枫毅笑呵呵地放下苹果,“小时候国文先生……”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瞥了一眼裘泽远的神色,没想到裘泽远也困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刚开始讲就停了下来,两人相视一眼后裘泽远才反应过来童枫毅在想什么……

第二十章 眸中微澜

“说吧……我不至于那么敏感吧?你提起国文先生,我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荀老先生的影子……”裘泽远双手缓缓转动着青花瓷杯,“不该想起的人我也不愿再想起。”

童枫毅见他嘴上说着不想实则思绪已经飘远的样子,忙嘻嘻哈哈地岔开话题,“荀老先生说过‘但是’前面的都是废话。所以刨去那些废话,你想说的就是一句话——作为督军人选,令炏不如令赫。”

裘泽远递给童枫毅一杯茶,笑道:“在你看来呢?”

童枫毅把刚要递到嘴边的茶放了下来,猛摇头,回道:“我没有想法,这件事您怎么吩咐,我怎么办。”

裘泽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指着他的鼻子开骂:“我看你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那你说我叫你来干嘛?你连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坐在这儿干嘛?”

“哎,这罪名我可不担啊。你要怪就去怪先祖定下的规矩,我让你去,你敢吗?”童枫毅辩驳道。

“你……你把吃的苹果都给我吐出来!吃了几个还我几个。”裘泽远说不过童枫毅,便像小孩子一样胡搅蛮缠起来。

童枫毅抬手打了一下裘泽远指着他的手指,“行行行,你先把你对他们两个的想法跟我说完,我再回府给你取苹果好不好?泽远小弟弟……”

童枫毅的一声“呼唤”让裘泽远顿时“不寒而栗”,他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忙道:“现在谈确定继位者还为时过早,不过我担心的是他们最后的结局。”

“他们的结局不是早就注定了吗?一生一死,无论谁掌权都不可能放过另外一个。但无论谁生谁死,都不会牵连到你,你担心什么?”

“死亡对于死者而言是结局,但是生者呢?我担心的是活着的那一个怀着一颗怎样的心开始他的执政生涯,以一个怎样的形象树立在世人面前。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弑兄或杀弟,那他这一生就很难再去相信旁人,得到他人的助力。高处虽不胜寒,但更可怕的,是孤立无援。到时候如果他的心性不稳,是他坐督军这个位置还是位置反过来操控他就很难说了。还有昱晴,比起令炏、令赫我更心疼的是她。你现在对昱晴的要求是对他们两个不偏不倚,直到他们其中一个得位,让昱晴嫁给他。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她,这样她虽然体会不到男女之间真心相爱的快乐,但也不会有痛失所爱的风险,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以后的生活?对于她丈夫而言,昱晴只是一个能在事业上帮到他的女人,他心上的人是昱晴还好,若不是昱晴,那她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你也不想昱晴的一生只为童氏和蒲东活着吧?”

童枫毅久久地凝视着裘泽远,他知道他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他始终都把自己视为最好的兄弟。

一时间童枫毅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缓了半晌后方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再观察他们三年,三年之后我会确定督军人选。确定之后我会亲自处理掉另外一个,这样所有过错都会归结到我的身上,不会给新任督军留下任何有关于此的污点。此外我会另设一个圈套给未来督军,然后由你去通知昱晴,让她提醒他如何应对。这样那个人对昱晴就不可能只抱有敬重之心,最起码他会感念昱晴的搭救之情,不会对她没有一点真心实意。还有这些事不要让昱晴知道,她承担的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再让这些污秽之事负累她的心。”

童枫毅点点头,转而又想起今天裘令赫的话,“你放心,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到时候我们再仔细商量对策。还有你也别只担心昱晴的将来,悠悠的将来你又真的考虑清楚没有?其实你……”

裘泽远抬手打断了童枫毅的话,“其实我心里明白令赫今日所说句句在理,只是我心里……我心里还没做好准备,虽然给她定下了亲事,但在我心里她还始终是个孩子,我总想把最好的最完美的给她。”

“可你也不能跟着她一辈子呀……”

裘泽远长叹一声,“我知道。我会请黛懝从明天开始教她处理一些基本的内务。”

童枫毅见裘泽远似乎又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往事,轻声劝道:“别再想了,早点休息吧。对了,苹果你要几个?”

裘泽远见童枫毅拿着几个苹果玩杂耍,笑道:“一车!”

“是!督军!”童枫毅说完连忙赶在裘泽远丢来的“*”砸到他身上之前关上了书房大门……

晚宴之上裘令赫闹的这一出虽然没有真正触怒裘泽远,却令在场的小辈个个坐立难安。散场之后裘令炏立即回到自己的府邸和幕僚商量如何利用今晚之事彻底拖垮裘令赫。童昱晴一边为裘令赫的冲动惋惜,一边油然而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白乔煊觉得今晚这场闹剧都是因自己而起,如果他不在晚宴上拿出那封信,也许就不会给裘令赫留下话柄。矛头的焦点裘意悠更是感到无比自责,如果不是自己如此无能,父亲也不会在旁人面前颜面尽失。

“昱晴,”童昱晴刚刚走到童府门口便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环顾四周才发现躲在树后的裘令赫,她越发生气,气他今日如此鲁莽冲动。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竟然敢当众顶撞督军,不要命了吗?”童昱晴将裘令赫拉到一旁的墙角,压低了声音疾声问道。

裘令赫双手扶在童昱晴的肩头,“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和白乔煊单独相处?”

“什么?”童昱晴被裘令赫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搞糊涂了。

“白乔煊是悠悠的未婚夫,你如今这样是在引火烧身。”裘令赫平静地解释。

“你在说什么?我又怎么了?你今天是不是看谁都不顺眼啊?!”童昱晴仍然没有听懂裘令赫的话。

“你可以不爱我,可以不爱裘令炏,可以不爱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但你不能去爱白乔煊!”裘令赫索性挑明了说。

童昱晴这才明白裘令赫所言何意,但她更加感到莫名其妙,反驳道:“你胡说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爱……”说着童昱晴又用余光扫了扫周围,确定无人后才挤出那三个字。

裘令赫不答反问:“你今日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

“你跟踪我?!”童昱晴几乎被裘令赫气得跳脚。

裘令赫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道:“一个人的语言会说谎,动作会说谎,表情会说谎,但是有一个地方永远都不会说谎,那就是眼睛。昱晴,你眸中的波澜已经出卖了你心底的秘密。也许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看向白乔煊的目光中,是带着光亮的。你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看过我,或者其他任何人。”

裘令赫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那种情绪化作一个个细小的漩涡,搅乱了童昱晴原本水波不惊的心。

但童昱晴还是理智地摇头,“不可能,我将来的夫君只可能是你或者裘令炏。”

裘令赫苦笑道:“你的夫君?只怕……”

“令赫哥,你不该这样想,督军没有对你做出任何处置,你自己不能灰心。”童昱晴斩钉截铁地说道,也不知这话是对裘令赫的安慰,还是给自己的暗示。

“罢了,如今的局面不是我能控制的,多思无益。我今日就是来提醒你,且不说白乔煊现在的心在裘意悠身上,就算他也爱你,你们又能怎样?裘氏不会放过你们,童氏不会接纳你们,整个蒲东都不会有你们的立足之地……”

“够了!我自己的心思我自己清楚,我会守好自己的心,做好自己的事。反倒是你,今日如此冲动,有没有想过后果?”

“大不了一死,没什么可顾忌的。”裘令赫头靠在墙上,仰天自嘲。

“那我呢?你也不管我了吗?”

裘令赫猛然看向童昱晴,眼中闪烁着比星辰还要耀眼的光彩,“你在乎我?”

童昱晴肯定地答道:“在乎,我在乎身边所有人的安康喜乐。”

裘令赫有些隐隐的失望,可即便如此,他也是快乐的,因为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关心即将失势的他。

“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裘令赫不愿让谈话再继续下去,因为他想留住童昱晴刚刚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也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最近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切不可再出差错。”说完童昱晴就飞快地从侧门溜回了府中。

邺津火车站贵宾室

“悠悠,这是刚刚从南边运来的青枣,脆嫩多汁,口感极佳,你试一些。”

童昱晴见裘意悠又要拒绝白乔煊递来的水果,清咳了一声。

她今天亲眼目睹了白乔煊口中所说的已经缓和一些的关系,不得不佩服白乔煊的耐心。他能在裘意悠连续拒绝了苹果、阳桃、蜜橘、柳橙后依然不觉挫败地给裘意悠递送水果,裘意悠如果再拒绝实在太过不近人情。

裘意悠听到童昱晴的咳嗽声,有些不情愿地接过青枣,放了一颗在口中。白乔煊见状十分欣喜,感激地看向童昱晴,可童昱晴却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的车道……

第二十一章 站台乌龙

裘令赫已经离开一个月了,她原本以为他那天晚上说要去蒲江前线的话是气话,可是第二天早上她就得到了裘令赫远走的消息。也不知是为什么,她心中竟然有些发慌。不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警告,她清楚自己对白乔煊的与众不同只是因为他们志趣相投,她相信以自己的意志不可能让自己对他的感情变了味道。可不是因为裘令赫的一番话,这种不安又从何而来?这些日子童昱晴始终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车来了!”白乔煊突然出现在窗前打断了童昱晴的思绪。

童昱晴忙站起身来穿好披风,却见裘意悠还坐在原处,不由催促道:“悠悠,穿好衣服,我们该出去了。”

“昱晴……不如你代我去迎人好了,我……我怕冷……嗯不是……我还没准备好……”裘意悠找着各种不出门迎客的借口,越说越没有底气。

童昱晴刚待出言相劝,白乔煊便说道:“那悠悠你就在屋里等着吧,我让蒂儿进来陪你,稍后我再领小妹来见你。”

“今天之前我还怕你对悠悠没有足够的耐心,不过现在我一点都不担心了。你做的比我好多了。”走出贵宾室后童昱晴对白乔煊说道。

“悠悠是一张白得不能再白的白纸,也是一朵美得不能再美的鸢尾花。她值得被人呵护。说实话,我觉得即使和她就这样相处也要比面对那些人轻松多了。”白乔煊感叹道。

童昱晴自然明白他所指何人,心有戚戚然地点点头。

白嘉茵下车后就上蹿下跳、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哥哥的踪迹,可惜九岁的小女孩儿个子还没长起来,被埋没在一群成人堆里找人没那么容易。而且她左跑右跳的可忙坏了随行的人,她的贴身女佣兰姨好不容易按住了她,忙劝道:“小姐,车站鱼龙混杂,我们忙乱事小,您要是被坏人带走事就大了。”

白嘉茵乌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搂住兰姨的脖子,一下就跳进了兰姨的怀里,咯咯直笑,“那兰姨你抱着我找好不好?”

兰姨连忙抱稳了这位小祖宗,这时忽听一个随从兴奋地喊道:“小姐您看,少爷在那里。”

白嘉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到一黑一红并肩而立的两人,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楚他们的容貌,但也能隐约感受到男子丰神俊硕,女子明艳动人。她忙叫嚷着要下来,兰姨无奈地放下了她,并示意几个手脚麻利的随从紧紧地跟着白嘉茵。

此时白乔煊也注意到有一队人马正疾速向他们奔来,待他们靠的近些时他才看清是自己府中的人,他立即弯下身来往人群中寻探,果然看见一抹熟悉的粉红身影,童昱晴见白乔煊的动作也跟着他一起弯下腰往前看。白嘉茵看到哥哥已经发现她了,沮丧的同时立即转移了目标,还没等童昱晴回过神来就跳进了她的怀里。童昱晴被撞得身体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带着白嘉茵向后仰倒在地上,她紧紧地将白嘉茵护在怀里,只希望不要伤到她,然后闭上眼睛等待背部传来剧痛。

然而她并没有等来疼痛,而是等来一阵暖风,她感到有人从身后托住了她,没有让她摔倒在地上,于是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白乔煊关切的目光,她的心竟然颤了一下,连忙逃离了白乔煊的怀抱和他无处不在的目光。

白乔煊看着面色酡红的童昱晴,也略感尴尬。白嘉茵看看抱着她的童昱晴的神色,又看看哥哥异样的表情,捂着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哥哥,嫂嫂害羞了。”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又是这样一个称呼,童昱晴的耳垂都红得发紫了。

白乔煊气得拎着妹妹的帽子就把她从童昱晴的怀里拽了出来,厉声训道:“胡说什么?!出门之前父亲没有嘱咐过你老老实实乖乖听话吗?没认清楚人就乱叫!兰姨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兰姨!……”说着他转身又要去训兰姨。

童昱晴见状忙劝道:“乔煊,阿茵第一天来邺津,你就不要发这么大的火了。”

白乔煊听童昱晴这样说不由想起他第一次拜访督军府时童昱晧闯祸的情景,暗声感叹真真是风水轮流转。

童昱晴见白乔煊的面色逐渐缓和,便蹲下身来将被哥哥吓得楚楚可怜的白嘉茵揽进怀里,柔声安慰道:“阿茵乖,不哭了……姐姐是童家的昱晴姐姐,不是你未来的嫂嫂,你嫂嫂正在屋里等你呢。她给阿茵准备了好多好多礼物,姐姐现在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不要!”白嘉茵撅着小嘴气哼哼地说道,显然还对刚才哥哥训她的事耿耿于怀。童昱晴给白乔煊使了一个眼色,白乔煊无奈地抱起妹妹,轻声哄道:“好了,刚刚是哥哥不好,哥哥不该在你刚来的时候就骂你。回到住处你再慢慢罚我好吗?”说着他朝白嘉茵眨眨眼睛,忽然从左手中变出一颗糖来。

白嘉茵显然已经动心了,可仍是板着一张小脸说道:“你什么时候都不该骂我。”

“嗯,对,我什么时候都不该骂你,我们阿茵最乖了是不是?我们现在要去见你悠悠姐姐了,还不能改口叫嫂嫂呢。”白乔煊笑把糖塞到妹妹的手里。

白嘉茵哼了一声,将头扭向另外一边。白乔煊见她已经偷偷地将糖放进嘴了,一边忍着笑,一边拉起妹妹的小手准备进屋。可没想到小阿茵甩开了他的手,跑到了童昱晴的身边,嚷着要跟着昱晴姐姐走,还朝白乔煊做了一个鬼脸。

童昱晴哭笑不得,真是跟没长大前的昱晧一模一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了大厅,白乔煊命其他人留守大厅,领着童昱晴和白嘉茵进到了贵宾室。

也不知蒂儿怎么了,童昱晴只见她面容沮丧地向裘意悠请辞。蒂儿告退后,白乔煊笑着介绍,“悠悠,这位是舍妹嘉茵,嘉言懿行之嘉,绿草如茵之茵。家中一向称她的乳名阿茵,你也这样称呼她好了。阿茵,这位是……”

“这位是裘氏意悠,情投意合之意,余韵悠然之悠。你的未婚妻子,我未来的嫂嫂,这次没错吧哥哥?”白乔煊看着裘意悠越来越红的面色,真是想堵住妹妹这张惹祸的嘴,不过这次又好像和刚才有些许不同,白乔煊恼火之中还夹杂着一丝感激和喜悦。

童昱晴见裘意悠的头埋得越发深,谈笑解围,“没想到阿茵小小年纪竟也是出口成章,乔煊,你们白府真是好家教。”

白乔煊笑而不语,童昱晴又提醒裘意悠拿她身后的玩偶,裘意悠这才想起童昱晴帮她准备的那堆东西,于是随手抓了一个,努力挤出笑容递给白嘉茵,“阿茵,这个是给你的礼物,希望你喜欢。”

“谢谢悠悠姐姐。”白嘉茵礼貌地接过洋娃娃,却又转手递给了哥哥。

白乔煊和童昱晴对两人的表现都很满意,心照不宣地笑了。

“还有很多礼物都在你的房间等着你呢,我们现在就去你的房间好吗?”裘意悠笑对白嘉茵说道。

白嘉茵笑嘻嘻地应好。

童昱晴按照白乔煊形容的样子果然布置出了令白嘉茵十分满意的房间,不过这功劳还是要归结到裘意悠的身上。如他们所愿,白嘉茵非常感激也非常喜欢这位未来的嫂嫂。

四人一起有说有笑地用过晚餐之后白乔煊兄妹二人送走了裘意悠和童昱晴,白乔煊还特意嘱咐童昱晴一定要亲自送裘意悠回府,童昱晴白了他一眼,说没他之前也是这样,用不着他操心。

白乔煊忙赔着笑脸亲自送童昱晴上车,目送着她们离开后回过身来却撞见妹妹别有深意的目光。

他拍了一下妹妹的小脑袋,笑道:“坐了一天的车累傻了?想什么呢?”

白嘉茵拉着哥哥的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兄妹俩不约而同地扑到软软的床上,笑闹了一会儿后白乔煊笑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白嘉茵懒懒地翻了个身,趴在哥哥的怀里,“我的房间都是嫂嫂布置的吗?”

白乔煊微皱眉头,“都说了还不能改口呢,怎么又忘了?”

白嘉茵对哥哥的反应有些不屑一顾,“这里又没有外人,我称呼什么你不都能反应过来是谁嘛?那我换个称呼,这些都是裘意悠布置的吗?”

白乔煊听到妹妹的答话眉头皱得更紧了,“要叫意悠姐姐或者悠悠姐姐,我们白家出来的孩子可不能这么没有教养。”

白嘉茵翻过身来自己躺着,不耐烦地说道:“我叫她嫂嫂也好,叫她裘意悠也罢,重要的不是我对她是否尊敬,也不是她对我是否友好。而是她对你的态度如何,我还是刚才那个问题,我的房间是她布置的吗?”

白乔煊没想到妹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只能委婉地回道:“当然是,你房间的每一件陈设都有她的心血。”

“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竟会顾及我的感受?看来她对你真的很用心。”白嘉茵冷笑一声。

白乔煊再也受不住妹妹的阴阳怪气,坐起身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二十二章 人小鬼大

白嘉茵也翻坐起来,面对着哥哥说道:“我不喜欢那个裘意悠。我是小,但我不傻,我有眼睛,看得出来。她是很美,但她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些都不是她准备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意,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白乔煊一时间竟找不到说辞来反驳妹妹所说的话,白嘉茵又说道:“这间屋子若不是昱晴姐姐帮你们布置,她只怕连需要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吧?今天若不是昱晴姐姐拉着她来,她只怕连见都不会见我吧?人在心不在!你知不知道我这半天对着她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有多累?不过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只怕比我更不好过。”

白嘉茵打量着哥哥阴沉的脸色,又贼兮兮地笑了起来,白乔煊见她一副欠揍的表情,打了她一下,嚷道:“笑什么?我这样你很开心呀?”

“哈哈……不过我今天也发现你并不是死到临头毫无出路呀,你身边还有一颗卟呤卟呤闪耀的明珠。”白嘉茵一双大眼睛也跟着卟呤卟呤地眨着。

白乔煊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妹妹,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小丫头,不过可绝不能让她生出这种想法,“你别乱说啊。童昱晴是童家长女,更是裘督军钦定的儿媳,未来的督军夫人。”

白嘉茵看着哥哥,笑意更深了,“我又没说是昱晴姐姐,你急什么?不打自招了吧?”

白乔煊一把握住妹妹娇小的手指,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话在外人面前可半个字都不能提起!否则你我小命不保不说,还会牵连我们整个白家!”

白嘉茵笑嘻嘻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这不是没有外人吗?你紧张什么?别转移话题,连我都能看出来,明明你和昱晴姐姐相谈甚欢,脾气秉性也更为相投,你真的不喜欢她?”

“我喜不喜欢有什么用?我是裘意悠的未婚夫,她是未来的督军夫人。我和她之间永远都不可能。”白乔煊笑叹一声。

“那这么说你也是喜欢她的对不对?如果抛开这些既定的事实,可以随你心愿选择的话,你会选择裘意悠还是童昱晴?毕竟你们的婚约都有一个‘未’字,可谁又知道未来还有多久才来,又会不会出现变数呢?”

“一,既定的事实我们不可能抛开。二,我很清楚我爱的是裘意悠而不是你喜欢的童昱晴。三,我今天才发现你这个小脑袋里怎么那么多鬼主意?我可提醒你,你要是在这儿给我惹祸,我立马送你回白家湾!”

白嘉茵连忙扯住哥哥的衣袖,来回摇摆,嬉皮笑脸地说道:“哎呀……你不喜欢我说我就不说了嘛,我刚来邺津还不想回去呢,在家连个陪我玩的人都没有。”说着她又立即化作可怜状,等着白乔煊松口。

“那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能在第三个人面前提起刚才说过的话。”白乔煊再一次嘱咐道。

白嘉茵立即双手合十,不停地点头。

“我去叫兰姨侍候你洗漱安寝,今儿早点休息,明晚我会带你去督军府拜谒。”

白嘉茵又问道:“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白乔煊回道:“该准备的我都已经帮你准备好了。你只要遵守礼节,不失礼数就好。”

“知道啦!保证好好表现!保证不给你丢脸!”

白乔煊看着妹妹古灵精怪的模样,心里暖暖的,在邺津城内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不管发生什么,至少还有一个亲人在他身边。

白嘉茵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锅里的斑鱼片,等斑鱼片稍稍卷起花边,她立即下手想把它捞上来,却再一次和另一个人的筷子撞到了一起。她怒气冲冲地盯着那双筷子的主人,那人也分毫未让,横眉怒目地看着她。

白嘉茵手上突然发力,想把斑鱼片硬抢过来,可那人也用力争夺,于是无辜的斑鱼片刹那间被绞成碎末,两人见状都“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到桌上。

“昱晴姐姐……”

“乔煊哥哥……”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搬救兵。这些日子,童昱晴和白乔煊已经无数次被这两位小祖宗拉进他们的夺食大战、争饮大战、抢话大战……可他们总不好训斥别人家的弟妹,于是这段裘令炏和裘意悠已经听腻了的话再一次萦绕在他们耳边。

“昱晧,你年长阿茵一岁,又是一个男子汉,让着妹妹一些。”童昱晴看着弟弟说道。

“阿茵,不要总和你昱晧哥哥抢,那不是还有那么多斑鱼片吗?够你吃的。”白乔煊说着把一碟斑鱼片都放进锅的两边。

“一人一半,谁都不许再争了。”白乔煊看着两个活宝说道。

“哼!”童昱晧和白嘉茵恶狠狠地看着对方,又各自把头甩向一边。

安抚好这两个小朋友,裘令炏和白乔煊都松下一口气,笑为童昱晴和裘意悠夹菜。经过这些时日的历练和相处,裘意悠已不像裘令赫刚离开时那样百无一能,虽然她还不能像童昱晴一样谈笑自如,但已经能够坦然地面对白乔煊,不再对他的存在感到抵触和不安。

白乔煊看着裘意悠将他夹给她的的菜一点不剩地吃掉,心里美滋滋的,又给她夹了些许,不过这次裘意悠摇摇头,“吃不下了,你不要只顾着给我夹菜,自己也吃一些。”

听着裘意悠柔声细语地同他讲话,白乔煊的心里又不知生出多少片鸢尾花丛,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飘飘欲仙,不亦乐乎。

“喂喂,你美丽温柔善良可爱的妹妹还没吃饱呢,你也不知道照顾一下?你的眼里除了嫂……除了悠悠姐姐还有没有我了?!”白嘉茵拿筷子敲着哥哥的手臂抱怨道。

一下从极乐世界掉落回烟火人间,白乔煊的态度自然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不仅没有给妹妹夹菜,还直接把原本属于妹妹的斑鱼片捞了大半到自己的碟里。

“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饿了眼里哪还有别人?”白乔煊一边晾着斑鱼片一边说道。

白嘉茵见自己的斑鱼片转眼间就在别人的碟里,哪里肯依?连忙伸手想要抢过哥哥的碗碟,没想到白乔煊一个高举碟盘就让妹妹扑了空。

眼看白嘉茵就要哭闹起来,白乔煊又一个斜倾让晾好的斑鱼片都稳稳地落进妹妹的碗碟里。

裘令炏连连拍手称赞,童昱晴见白嘉茵呆住的表情也跟着笑道:“你哥哥还是疼你的嘛,快吃鱼吧。”

白嘉茵嘟着嘴巴,“这还差不多。”

童昱晧见不得白嘉茵得意,冷冷地哼了一声。

“昱晧!吃你的饭!”童昱晴连忙赶在两人开始争执之前阻止了它的发生。

裘令炏笑道:“以前昱晧可是家里的小霸王,这回真是棋逢对手,有人掣肘了。”

白乔煊笑向裘令炏拱拱手,“令炏哥,您说的太对了,这位小公主已经折磨了我足足九年,如今终于有人可以替我报仇了。”

白嘉茵面含愠怒地看着哥哥。

“两个小孩子胡闹,怎么你们两个也跟着起哄?”童昱晴说道。

“好好好,不说了。说点别的,也不知这次来访之人是何方神圣,竟能劳动父亲和童叔叔亲自去火车站迎接,还对外保守得如此严密。昱晴,你知不知道什么内情?”裘令炏问道。

“我能知道什么?我也是跟你们一样今日午时才知晓此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裘叔叔和我父亲的行事风格,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说过不一样的话?你从裘叔叔那里打探不出的消息,我就能从父亲那里得知?笑话!谁能从他们用铁水灌注过的口中探知他们想要保守的秘密,我就对谁拜服得五体投地。该你知道的无需你问他们也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你要是知道了就不怕他们……”童昱晴将右手横举到脖颈,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

她的动作没有吓到裘令炏,反倒把白嘉茵吓得小脸发白,白乔煊忙开口道:“阿茵,昱晴姐姐开个玩笑,你也吓成这样?”

童昱晴也注意到自己现在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忙往自己口中塞着吃食,又淡淡地扫了裘令炏一眼。

裘令炏知道此时的确不该再探究此事,也埋头吃了起来……

辛城在督军府门前站定,心里突然生出一丝犹疑,童枫毅见他止步不前,轻声劝慰道:“放心,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不在,府上只有你的小姑母和我的夫人。”

裘泽远也在一旁劝道:“自从你小姑母知道你要来,她就一直心绪难平,今天更是想直接到火车站去接你。快进去见见她吧,别让她等急了。”

“夫君,二位叔叔说得有理,我们进去吧。”辛城的夫人楚言也说道。

走进这座熟悉的府邸,辛城看见儿时自己很喜欢在上面刻字的青砖珑瓦。即使他费了很大力气还是徒劳无功,但还是自娱自乐玩得很开心。还有自以为能掩住自己身体的庭廊画栋,每次藏在那后面,他都得意于长辈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他……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督军府前院的景致竟是没有半分改变!不过转念一想也有道理,裘叔叔和小姑母都是固执至极的人,他们想要留住旧日之痕也很正常。当年他还小,不懂得长辈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过如今他自己已历经人事,所以他十分清楚裘叔叔和小姑母舍弃的是什么,守护的又是什么。

黛懝在楼中已经坐不住,何彦君也不知如何再安慰她,便陪她一起出门去迎。刚待出门便看到一行人正往这边走来,她兴奋地握住黛懝的手,“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故人归来

可是这次黛懝反而不走了,何彦君回头看向她,发现她秀目之中已是一片汪洋,一时间何彦君竟找不出任何话语劝慰她,自己反而被带的鼻子发酸。裘泽远从远处看见黛懝微微垂眸,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从小就是这样,每每难过之时她总是习惯把自己悲伤的情绪按捺回去。他却从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的人变成了害她遍体鳞伤的人。

辛城看到不远处立着的那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努力想把心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和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可惜十六年的光荫还是带走了很多美好的事物,比如,一个女人的青春。

从九曲水池到新楼正厅这段不长的距离,辛城却觉得走过了十条蒲江那么长的路,当他站定在黛懝面前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不停地颤抖,还好有楚言在他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跪了下来,他才稍稍回过神来。

辛城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再也止不住地哽咽起来,连一句问安的话都说不完整。

在场诸人见辛城如此模样,无不悲从中来,就连裘泽远和童枫毅两个饱经世事的男人都红了眼眶。

情绪最先稳定下来的还是当年的局外人,何彦君一手搀扶着泪如雨下的黛懝,一手抚着楚言的背,对楚言说道:“孩子,扶你夫君起身吧,我们去那边坐下说。”

楚言从怀中抽出丝帕擦拭了一下面上的泪水,抚着辛城的手臂想搀他起来,可辛城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在冰冷的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说道:“侄儿辛城拜见姑母,姑母万福。”

楚言见状,便随夫君一起向黛懝行子侄之礼,“侄媳辛楚言拜见姑母,姑母万福。”

黛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露出了坚强而隐忍的笑容,深弯下腰将两人扶了起来,笑道:“总算把你们盼来了,先用膳吧。小城,姑母记得你幼时最爱吃青笋了,准备了很多,也不知你如今的口味变没变?”

“没变,煎炒蒸煮,无论怎么做,只要有青笋他总是吃得最开心了。”楚言柔声说道。

“那就好。初次见面也不知楚言你的喜好,如有不周之处请多担待。”何彦君笑对楚言说道。

“叔母您客气了,夫君的喜好就是楚言的喜好。”楚言甜甜一笑。

四个长辈见他们小夫妻夫唱妇随,心里都感到十分宽慰。

用过晚膳后,何彦君对众人说道:“你们到楼上叙话,我在大厅守着,等令炏他们回来。今晚就让悠悠到我们府上去住吧?”

童枫毅和裘泽远相视一眼后,童枫毅对妻子说道:“也好,你……”

“你放心,我会安置好悠悠的。”何彦君说道。

童枫毅哈哈一笑,调侃道:“我当然知道你能处理妥当,我是想说外面风大,你多穿一件披风再带他们回府。”

“知道了。”

何彦君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暖的。多年夫妻,童枫毅的品性她再清楚不过。晚宴散后,她窝在沙发里,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那年梨花树下,那人紧紧地抱住她,苦苦哀求着她不要离去,可惜父命难违,她还是坐上了嫁来邺津的花轿。

那晚洞房花烛,她哭得瑟瑟发抖,却发现盖头外面那人也是一脸沉郁,她又恨又怕地等了很久,只听见一个空洞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你就是何彦君?”

她以为他会问她为何哭泣,她以为他会为了她在大喜之日像哭丧一样地哀嚎而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竟问了这样一句话,她忘记了哭泣,恶狠狠地反问道:“你娶的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要娶的是何氏长女,却不知道是你。”他的回答令她瞬间恢复了平静,半晌过后她凄惨一笑,感叹道:“我也是。我知道我要嫁的是童氏长子,却不知道是你。”

一句过后又是一阵寂静,她双眼死死地盯着这个拆散她和爱人的人,发现这人的眼中除了一片死寂还是一片死寂,她的任何情绪投到他眼中都惊不起任何波澜,一瞬之后她仿佛有些懂了,他的背后应该也有一段悲凉的往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童枫毅坐到了她的身边,“今夜过后你我就是夫妻,我想你答应我一句话。”

“什么?”她隐约感觉到他要的承诺也会对她有利。

只见他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心口,声音暗哑,“我不多想你不多问,我们一起,安度余生可好?”

她注视着这个冷眼看着窗外清冷月色的男人,突然之间对他的憎恨没有那么强烈了,也许他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父母之命,也许在他的心里也藏着那样一个难以割舍的人。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又何苦为难他呢?

“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过问,只是同样的话你能答应我吗?”她冷声问道。

这一次童枫毅不再看着窗外,而是回头看向她,她被他眼中的清冷盯得有些怕,刚待改口却又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可以。但无论你做什么事,在那之前一定要考虑清楚后果,否则就算我放过你,我的家族也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的家族。”

后来……

“童夫人,小姐她们回来了,已经走到庭廊,您看……”何彦君的思绪被前来禀报的胡管家打断。

她连忙起身穿上自己的枫叶色风衣快步往外走,赶在他们还没出庭廊之前拦住了他们,待她说明了来意,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母亲,府中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悠悠去我们府上?”童昱晴一脸不解。

“是啊母亲,父亲还好吗?裘叔叔呢?”童昱晧也跟着姐姐搭腔。

“伯母,我姑母呢?她不在府上吗?”以往就算不见父亲和童伯父,姑母总是会陪在她身边的。可这次连姑母都不见了踪影,裘意悠的心就像是被掏出了一个无底洞。

裘令炏抬眼看了一下远处的阁楼,见那里依旧灯火通明,没有任何异样,心中也觉得奇怪,但想想今日裘泽远和童枫毅的行事,隐约猜到应该与今日来访之人有关,遂没有多言。只是暗暗提醒自己如果接触到此人,切不可大意。

白乔煊见前面三人问了那么多,何彦君只答了一句“一切都好,你们只管回府休息。”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也如其他人一样愁眉不展。

白嘉茵抬头看看哥哥跟苦瓜一样的脸色,又看看其他人的脸色,奇怪道:“不就是请悠悠姐姐到童府留宿一晚吗?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苦大仇深的?我来邺津都快客居一个月了,也没见父亲和哥哥担心呐?”

“多嘴!”白乔煊刚要教训妹妹,何彦君忙抱起这个小福星,赞道:“阿茵说得太对了!不就是去我们府上住一晚吗?悠悠又不是没住过,值得你们如此大惊小怪吗?快往回走,我亲自送你们回府。”

何彦君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控制五个人怎么想,一路上只能逗着小阿茵,调节气氛。

回到童府何彦君安置好裘意悠后准备躺下休息,却在刚要关门的时候看见女儿穿着睡衣抱着枕头站在门口,看到她后童昱晴贼兮兮地笑道:“母亲,今晚我想和您一起睡。”

“你来是想和我一起睡觉?我要是放你进来了只怕我今晚就不用睡了吧?回去睡觉!明天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童昱晴又是沮丧又是担心,何彦君却不再给她辩驳的机会,直接把她关在了门外。

刚刚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里,童昱晴突然被一道影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放下心来。

“悠悠,你真是吓到我了!”童昱晴压低了声音惊呼道。她又仔细打量着裘意悠的装扮,试探着问道:“你……你是想偷偷溜回督军府吗?”

裘意悠拉住童昱晴,点头应道:“嗯!不回府看看我实在是不能安心,你陪我回去找我姑母好不好?”

童昱晴锁着眉头思虑再三后说道:“不妥,且不说两家府上的护卫我们避不开,就是避开了,裘叔叔、黛懝姑姑和我父亲也未必在督军府上。说到底我们现在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晓,如果贸然行动发生意外,我自己脱身已经很困难,更何况还要带上你?为今之计只能等,方才我听母亲的意思,等到明天我们就能知道事情原委,现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睡觉!”

裘意悠走来走去,十分焦急,“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在理?可是我现在怎么睡得着啊?”

童昱晴到裘意悠的房间将她的睡衣拿了过来,让裘意悠换好,又在书柜里找了一本极厚的书扔给裘意悠,之后她替裘意悠盖好被子,安顿好一切后她自己也钻进了被子里。

裘意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示意裘意悠把书翻开,“卷一零五,你读给我听。”

“《资治通鉴》?你竟然喜欢这本书?”

童昱晴懒洋洋地说道:“不喜欢,父亲要我看的,不得不看。”

裘意悠想到童枫毅对童昱晴严苛的管教,再一次庆幸自己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好父亲,可是父亲现在……

童昱晴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催促道:“快读吧!以往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春,正月,秦吕光发长安,以鄯善王休密驮、车师前部王弥窴为乡导……”

第二十四章 一探虚实

裘意悠读了一会儿觉得好生无趣,渐生倦意,于是拍拍身边的童昱晴,“你来读一会儿吧,我有些乏了。”

童昱晴接过厚重的书卷,继续读道:“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见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劲敌,何谓弱也!’怃然始有惧色……”

读到此处童昱晴迷迷糊糊中隐约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些重要的信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她又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刚刚读过的话……

“草木皆兵!”

裘意悠见童昱晴突然坐了起来吓了一跳,“怎么了?什么草木皆兵?”

童昱晴激动地握住裘意悠的手,“悠悠,你说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想,如果裘叔叔他们真出事了,我母亲怎么可能会面无忧色?”

裘意悠听童昱晴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可又想到姑母,狐疑道:“那你说会有什么事情让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姑母离开我呢?”

童昱晴仔细想了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觉得只有今日中午得到的消息有些可疑,她思索着说道:“会不会与今日来访之人有关?今日裘叔叔和父亲亲自去接人,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事情。这说明此人对蒲东至关重要,黛懝姑姑如果被留在督军府招待客人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有什么客人连我们也不能见?”

童昱晴左思右想也没理出头绪,“不知道……我听母亲的意思,明天我们就能知道事情的原委。难道此人明日能见,今晚就见不得?那今晚为什么见不得呢……他们今晚要做什么吗?还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商量?黛懝姑姑如果和他们在一起,应该不是公事……不是公事就是私事,长辈们能有什么私事瞒着我们?悠悠,这几日你姑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裘意悠闭目思索了片刻,回道:“最近姑母做事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别的也没有什么。”

“唉……想了半天我们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姜还是老的辣,他们要想隐瞒我们什么事情,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童昱晴深叹一声,盖好被子准备睡觉。

一个念头从裘意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却没能捕捉到它,转头见童昱晴已经渐入梦乡,她也躺了下来,安慰自己只要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清楚……

第二天清晨裘意悠和童昱晴早早就醒了过来,辰初便用过早膳准备回督军府,何彦君拦住了她们,等裘泽远派人来请她们过府,才陪着她们一起前往督军府。

在督军府门口她们碰见了闻讯赶来的裘令炏和白乔煊兄妹,童昱晴看了看裘令炏和白乔煊的面色,知道他们昨晚一定也没休息好。

裘意悠迫不及待地跑回主楼,看见裘泽远和童枫毅正在门口等着他们。她提起袍脚飞快地奔向裘泽远,焦急地问道:“父亲,出什么事了?昨晚为什么不让我回府?”

裘泽远笑着替女儿拢了拢莹白缕金凤纹披风,轻声说道:“没事,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这就带你们去见他们。”

众人进到正厅看见一对陌生的男女,纷纷看向裘泽远,裘泽远笑着介绍道:“小城,言儿,这位是小女意悠。”

辛城夫妇向裘意悠见礼。

……

等辛城夫妇认遍在场诸人后,裘泽远又笑向众人介绍他们的身份,“这位是我故交之子辛城,这位是他的夫人辛楚言。”

裘意悠脑中嗡的一下,突然想起昨晚自己没有抓住的思绪是什么,她喃喃地问道:“父亲,悠悠刚刚没听清楚,这位公子贵姓?”

裘泽远看着裘意悠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担忧起来,可是她并不知道辛氏的事情啊……

辛城见裘泽远一直不回答裘意悠的问题,看向童枫毅,可惜童枫毅低着头并没有看他,气氛突然间冷凝起来,只有白嘉茵天不怕地不怕地插嘴,“这位公子姓辛,立十辛。”

裘意悠的面色越发苍白,口中却分毫未乱,“辛公子,辛夫人,幸会。”

童昱晴在听到辛城姓氏之时也突然反应过来这个辛城只怕和裘意悠的母亲脱不了干系,但是她要比裘意悠镇定得多,有说有笑地和辛城夫妇打了招呼。其他人不知道辛城和裘泽远到底有什么关系,只知道他在裘泽远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自然毕恭毕敬,不敢有所怠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着,只有裘意悠借口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

午膳之时黛懝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复,昨晚哭肿了的眼睛也已经消肿。旁人不仔细看,看不出任何端倪,可是她微红的眼睑却没有逃过童昱晴的法眼。

辛城用膳时总感觉有人盯着自己,他抬眼看去发现是裘意悠,于是笑道:“裘小姐您休息好了?快来一起用膳吧。”

众人纷纷看向裘意悠,裘意悠淡然一笑,并未答话。

这时楚言像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一阵作呕,辛城忙抚着妻子的背帮她顺食,眼尖的何彦君试探着问道:“言儿这是有身孕了吧?”

黛懝听到何彦君的话惊喜地问道:“真的吗?言儿你有喜了?”

黛懝说完这话心中旋生悔意,裘令炏、白乔煊和童昱晧都奇怪地看着她,童枫毅夫妇面色微凝。她连忙看向裘泽远,眼含歉意,裘泽远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他并没有怪她。裘意悠和童昱晴见到黛懝对楚言可能怀孕的过激反应,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唯一没有多想的就是白嘉茵,依旧乐此不疲地吃着自己最爱吃的鱼。

见其他人都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停筷,楚言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清楚,用过膳我去医院检查一下。”

裘泽远对楚言说道:“不必,我让家里的专用医师来给你检查。”说着他转头吩咐胡管家,“去把莫芬叫来。”

“如此便有劳裘叔叔了。”辛城向裘泽远道谢,又转对黛懝与何彦君谢道:“多谢黛懝姑姑、童伯母关心。”

莫芬来给楚言检查过后确定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黛懝虽然喜出望外却不敢流露分毫,反倒是童枫毅夫妇格外高兴,何彦君嘱咐着楚言孕期的各种注意事项,童枫毅又让女儿去采办一些孕妇用品。

“不劳烦童小姐了,我去吧,言儿的喜好我最清楚了。”辛城说道。

“女人的东西永远都是女人最了解,昱晴去方便一些,你们两个一同去吧。”童枫毅说道。

“不如我也一同前去吧?可以帮辛公子提些东西。”白乔煊说道。

“不必麻烦白公子了,买东西实在不必兴师动众。”辛城又说道。

“哪能让客人亲自提东西,这不是显得我们督军府没人了吗?”白乔煊说完这话,裘泽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们三人一同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裘泽远发话后无人再作辩驳。

离开督军府,车上只有三个人,童昱晴见白乔煊并没有要开口探寻的意思,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上的辛城,恰巧辛城也看到了镜中的她,她借机问道:“辛公子不是蒲东人吧?”

辛城暗自庆幸昨晚已经和长辈们串好“口供”,他故作轻松地答道:“童小姐好眼力,辛某的确不是蒲东人,而是濂吟州人。”

“噢?没想到裘叔叔在濂吟州也有故交,我竟然一直不知道!”童昱晴说话时一直盯着辛城的眼睛,想从他的目光中探究虚实。

可是辛城的眼波温润如水,并没有异样,“我也是近日才从家父那里得知他在蒲东有一位故友,不过父辈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情,我也不甚清楚。”辛城直接回答了童昱晴想要问的下一个问题。

辛城将话答得如此滴水不漏,童昱晴也不好在白乔煊面前贸然提起裘意悠与辛氏的牵连,于是转换了话题,“昱晴见公子与尊夫人伉俪情深,定是十分清楚她的喜恶,稍后采办物品时还要请您多指教。”

“童小姐客气了,其实内子的喜好很简单,只要清雅简致的物件就好,要说偏好,她喜欢紫色多一些。”

“紫色?那不是同你的喜好相同吗?”一直没有开口的白乔煊突然说道。

辛城问道:“童小姐也偏爱紫色?”

童昱晴叹道:“嗯,真是太巧了,昱晴竟与尊夫人的喜好相同。”

“那稍后就劳烦童小姐为内子的装扮费心了。”

“公子不必客气,这是昱晴分内之事。”

从孕妇的衣装到物件,从婴儿的物件到衣装,三人足足逛了两个时辰才置办齐全。冬日的天色早早就暗了下来,等他们从店里出来,天色已经黑透,童昱晴算着督军府的晚膳时辰已过,便提议到邺津最大的夜市铜鼓街去吃些小吃,顺便请辛城四处逛逛。

可是刚到铜鼓街,白乔煊就发现距街口不远处围着一大群人,像是出了什么事情。眼下年关将至,只怕有些不轨之徒趁机作乱。想到自己如今还是邺津警备署代理署长,白乔煊忙上前一探究竟,童昱晴和辛城也随他走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情定三生

铜鼓街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处,如今又出了乱子,白乔煊和童昱晴顾忌到辛城的安危,不敢直接亮明身份上前查探。白乔煊只能厚着脸皮硬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可在外面围着的人没有一个不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三人被挤着推着,寸步难行。

辛城见人群中挤得厉害,怕童昱晴受伤,便让她走在自己和白乔煊中间。三个人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走到了前处,看到了正在发生的惨剧。

一个身强体壮的大汉挥舞着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一个趴在地上的男子。那男子却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壮汉的暴行。童昱晴推测他应该是为身下牢牢被他护住的小女孩受刑,因为现场除了路人的嘈杂声,骇人的怒骂声和鞭打声,只剩下了小女孩哀哭求饶的声音。

从大汉的怒骂声中,童昱晴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地上的男子应该是从蒲西游荡来的卖艺人,他护着的女孩是大汉买来的丫鬟。这个丫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主人大怒,主人教训她的时候卖艺人不知深浅地回护她。

“你一个从蒲西来的穷卖艺的竟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你真是找不着北了!知道老子的兄弟是谁吗?!在蒲东连童家都敢得罪,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童昱晴本想回身同白乔煊一起找附近的巡警来处理残局,突然听见身后的人提起童家,气得凤目圆睁。

仗势欺人也就算了,竟还敢牵累童氏的名声?!

白乔煊来不及拉住童昱晴,她已经冲了回去一把扯住那人已经沾满血迹的鞭子,白乔煊见事态危急,连忙放出随身携带的信号弹,召集人手来此处增援。

伏在女孩身上伤痕累累的男子转过头来看向这个挺身而出的人,他原以为会是一个七尺男儿,没想到牢牢拽住恶人皮鞭的竟是一个灿若云霞的紫藤仙子。他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又觉得她眉眼之间有凌云劲竹之风,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凌云劲竹真志士,紫藤花蔓俏佳人。

他唇角缓缓上扬,如此形容她真是再恰当不过。

“无论此人所犯何罪,自有警署律法来管教他。怎样都轮不到你一介布衣在大庭广众之下滥用私刑!”童昱晴义正言辞地说道。

“呦呵?!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从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你这么想救他们,那老子就连你一起打!”说着他用力拽过皮鞭想把童昱晴摔到地上,可是他刚一用力,整个人就一个大马趴“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他火冒三丈地看向前方,却发现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不是刚刚那个口出狂言的小丫头,而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

白乔煊冷眼看着这个趴在自己脚下的人,眉头微挑,不屑地问道:“不服啊?不服起来打呀。”

壮汉爬起来握着拳头抡向白乔煊,却连白乔煊的衣服都碰不到,片刻之后他刚刚舞鞭的手腕就被白乔煊折断了。正当他惨叫之时警备署的巡警赶到了,他们看到白乔煊纷纷想要致礼问候,却看到白乔煊暗示的目光。

于是今夜值班的队长便示意手下假装不认识白乔煊等人,遣散人群后向他们例行问话。

童昱晴听着那个小女孩断断续续的哭诉,明白了今夜事情的原委。女孩儿名叫碧儿,三天前她母亲过世了,她在邺津又举目无亲,便想要卖身葬母。两天前那个大汉骗她说可以帮她安葬母亲,让她跟他走。可是没想到他将她百般蹂躏后根本没有帮她安葬母亲。今天她好不容易从魔窟中逃出来,却被他抓住一顿毒打。那个护住碧儿的是从蒲西来,在锣鼓街弹唱的卖艺人,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被一个壮汉打成这样,便上前去劝解,劝解不成他便提出代碧儿受过,于是便有了童昱晴三人最初看到的一幕。

队长假装教训了一下白乔煊后便带着属下将那个壮汉压回警备署。

等巡警离开后,童昱晴上前查探了一下卖艺人和碧儿的伤势,碧儿身上的红痕虽然骇人,但并没有见血,可卖艺人背上的衣衫已经渗出点点血迹,不及时处理伤口可能会感染,于是就和白乔煊、辛城先带他们去了医院。

把二人送进诊室后,童昱晴转过身来向辛城道歉:“实在抱歉辛公子,我冲动之下将你牵入危局。”

辛城忙扶起向他弯身的童昱晴,“童小姐说的哪里话,这不能怪你。”

“多谢公子谅解。”

半晌后三人见卖艺人从诊室里慢慢地走了出来,辛城忙上前去搀扶他,向碧儿的诊室看了看,“这位公子都已经出来了,怎么那个小姑娘还没出来?”

他这一说其他三人都觉得奇怪,童昱晴便到碧儿所在的诊室去找她,却发现诊室中除了医生旁无一人。

“医生,刚刚那个病人呢?就是那个小女孩。”童昱晴问道。

“她已经走了,她让我代她向你们致谢,说是不想再麻烦你们,自己去瀛安投奔亲戚去了。”

“她身上分文没有,怎么去瀛安呐?”童昱晴有些生气,这人怎么能连招呼都不打便只身离去?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路,既然她想走就让她走吧。”

童昱晴回头看着说出这话的人,问道:“你是代她受过,好歹她也该向你辞行吧?你这人倒也奇怪,既然不想管她,刚才救她做什么?”

“这位先生说的对,该帮的我们已经帮了,剩下的路怎么走是碧儿自己的事。”白乔煊劝道,又悄悄示意童昱晴,辛城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童昱晴听两人都这么说,再纠缠下去好像是自己无理取闹,又想到辛城这位客人在场,便说道:“这里离鑫荣酒店很近,我们去那里吃点东西吧,”又看向卖艺人,问道:“先生要同我们一道去吗?”

卖艺人敛施一礼,“却之不恭。”

童昱晴三人从下午一直忙到现在,在外面还不觉得,可一进到酒店就感觉饿得厉害。童昱晴看看其他三位,却发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她立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也不客套推辞,直接点了鑫荣酒店最负盛名的五道菜肴:紫金殿、火烧云、朱玉环、槐柳荫和乌云托月。

想到在座还有一位蒲西人,童昱晴又说道:“再给这位先生做一小份面,口味清淡一些,他身上有伤。”

侍者出去之后,童昱晴喝了一口水,突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抬头发现是那个卖艺人。两人四目相对,卖艺人面色一怔,不疾不徐地说道:“刚刚小姐救人的时候,在下就觉得您英姿飒爽,如今见小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在下更感稀奇,平生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有您这般的英气。如果在下所料不错,您应该出身侯门将府吧?”

侯门将府?自己无意中的行为竟然让他这么快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童昱晴暗责自己今日行事鲁莽,思索着说道:“先生说笑了,我们相处了一个时辰,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自己。小女子敝姓许,名若娮,若木之若,女言之娮。只是经常出门给家主办事,不能拖泥带水,您实在是抬举我了。”

卖艺人从头到脚打量着童昱晴的衣着,知道她对自己有所隐瞒,但是不便拆穿救命恩人,便随着她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许小姐气宇非凡。在下也未及向您介绍自己,在下名叫卿子汀,爱卿之卿,臣子之子,汀州之汀。不知两位仁兄尊姓大名?”说着他看向白乔煊和辛城。

“在下姓乔,单名意字。乔木之乔,惬意之意。”童昱晴听到白乔煊编的名字不由觉得好笑,取自己和裘意悠名字里中间的字,亏他想得出来。

“林瑞,双木林,祥瑞的瑞。”辛城见童昱晴和白乔煊都用了别名,自己也随意编了一个。

众人介绍完自己,后厨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上菜。等饭菜上齐之后,卿子汀举起茶杯,“卿某以茶代酒,敬三位一杯,多谢许小姐、乔公子、林公子救命之恩。”

“卿先生客气。”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动筷之后,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谈的最多的还是桌上的菜肴和邺津的饮食天气。

童昱晴见卿子汀一直没碰火烧云,随口说道:“卿先生,尝尝这道火烧云,这鲫鱼肥嫩多汁,这里面的红椒都是现摘的,十分新鲜。”

“不必了,许小姐,我这人不能吃辣,平日里一点辣都碰不得,碰了就会起红疹。”卿子汀忙推辞道。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不能吃辣,早知道不点这道菜了。”童昱晴说道。

“没关系,我不吃,您和乔公子、林公子还吃呢。”卿子汀说着谈起另一道菜,“这道紫金殿,名字真是别出心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皇宫中的御用之食呢。紫茄软糯滑口,三黄鸡肉质细嫩,应该是文火慢煮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能如此喷香。”

“想不到卿先生对烹饪也有所了解。”白乔煊赞道。

“自己一人生活,不懂不行啊。”卿子汀自嘲道。童昱晴听他的意思似乎家里并无亲人,为了避免提起人家的伤心事,聊起了朱玉环这道菜,“朱玉环中的斑节虾是今早从海中打捞,直接空运过来的食材,粉丝是蒲东最著名的高老师傅亲手熬制的,调味的酱汁又是鑫荣几十年的独门秘方,所以鲜中透香,十分独特。”

“这一截截晶透的玉环绕着这一对对斑节虾,品相也甚是精致。还有,我原以为这道槐柳荫是普通青菜做的,没想到真的是用柳叶编织而成,只是这味道我还真是不大习惯。”辛城说道。

“林公子第一次吃这道菜自然是吃不惯的,柳叶虽然味苦,但是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我们每日进食的大多过油,吃点柳叶正好滋养心脾,调理肝肺。”童昱晴答道。

卿子汀说道:“原来如此,今日卿某人真是受教了。不但品尝到了美味佳肴,还知道了一道养生之菜。只是这冬日哪里来的柳叶?”

童昱晴回道:“鑫荣自家在温室里种植的,因为槐柳荫是这家的招牌菜,几乎四季都会有客人来点,有人还特意来邺津,就为吃这一道菜,鑫荣总不能让慕名而来的人扫兴而归呀。”

“说起来不怕各位笑话,这四菜一汤我只知道乌云托月。”卿子汀笑道。

“哈哈……这道菜的确久负盛名,紫菜宛若乌云悬浮于上,鸽蛋好似皎月,依托于乌云之中。”童昱晴说道。

……

等几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卿子汀再次举起茶杯,“多谢三位盛情款待,让卿某在异乡品尝到如此丰盛的佳肴。卿某还要感谢乔公子、林公子担待在下有伤在身,不能饮酒。待他日二位大驾光临蒲西,卿某一定陪二位痛饮几杯,到时我们不醉不归。今时今日,天涯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那乔某便记下卿先生的话了,我们后会有期。”白乔煊同样举起了茶杯。

辛城和童昱晴也跟着一起举杯,四人将杯碰到了一起,“有缘再见,后会有期。”

第二十六章 心头微悸

白乔煊将辛城送回督军府后,送童昱晴回府,童昱晴说道:“我跟你一起去警备署吧。”

“不必,忙了一天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点小事我处理就可以了。”白乔煊柔声说道。

童昱晴微微一笑,“你以为我只是想去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呀?”

白乔煊眉头微挑,笑道:“你也觉得那个卿子汀不对劲?”

童昱晴颔首,“看来不是我多虑,你也有同感。”

“所以现在最稳妥的做法就是立即将他‘请’出蒲东。不管他有何图谋,不在蒲东就什么都做不了。”

童昱晴闻言笑道:“怎么请啊?我们连他的落脚之处都不知道。”

“刚刚他离开鑫荣的时候,我已经派人暗中跟着他了。明日天明就赶他走。”

童昱晴斜睨着白乔煊,笑拱拱手,戏谑道:“佩服佩服,白署长真是未雨绸缪。”

“少来。那我就直接送你回府了?”白乔煊见童昱晴笑得那么开心,心里也跟着高兴。

“好……”

白乔煊听童昱晴的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不由问道:“怎么了?”

童昱晴抚着发髻喃喃道:“我总觉得这个卿子汀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他。”

白乔煊沉吟片刻,“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有些面熟,在哪见过……”

两人思量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童昱晴摆摆手,笑道:“不想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当街施暴的人?”

“脏了你童大小姐的手,我还能怎么处置他?”白乔煊也开起了玩笑。

但童昱晴却没有笑,她想了想后说道:“这样不好,还是按律法办吧。邺津城里时有不法之事发生,但不是每一件都会被我们遇到。不能因为这一次我们恰好撞到了就由我们直接处置,这样对那些受害者也不公平。”

白乔煊听着童昱晴的话,忽然觉得那个卿子汀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童昱晴身上的英气,他从未在其他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见过。

童昱晴见白乔煊一直看着自己,问道:“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白乔煊回过神来,摇摇头,笑道:“没有,那我也不回警署了,明早按程序直接处理就好。”

“嗯。不过我还是要查一查那个暴徒是不是真的同我家里有什么关联,若是有,我真是该提醒父亲整肃家风了。”

“的确该查。不严惩狐假虎威之人,督军再怎么勤政爱民都是枉费。”

童昱晴以为白乔煊还会问她一些辛城的事,可是他说完今晚的事便专心开车,没再说话也没有问话。不过白乔煊什么都不问倒是让童昱晴轻松许多。试想他若是问了,她又能回答他什么呢?说她的推测,有损裘家声誉。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仿佛又对他有所欺瞒。所以他不问对她最好。虑及此处,童昱晴又想到是不是白乔煊考虑到她的处境,所以才选择沉默,如果是这样,那他帮她保全朋友之义的用心实在值得感激。

童府门口两人道别之时,童昱晴突然说了一句“谢谢你”。白乔煊看着童昱晴暗藏深波的眼眸,微收眼帘,嘴角弯出了一个邪魅的弧度,明知故问:“谢我什么呀?”

童昱晴看到白乔煊的表情,瞬时明白自己的推测都是对的,故意说道:“谢你送我回家呀。”

白乔煊听童昱晴如此回话,唇边的弧度弯得更深了,“老规矩,一个谢字可太轻了。”

童昱晴唇边笑意更深,她故意弯下腰身,拉长了声音说道:“好,您老请慢走……”

“嫂嫂,你看我这个‘佳’字收尾之处是不是力道不够?”童昱晴看着自己写的楷书还是觉得不甚满意。

自从得知楚言怀有身孕,童昱晴就奉父命日日到督军府陪伴楚言,等过完年再回财政司上班。两人闲来无事便一起弹琴作画、下棋练字。今日她们就在临摹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

楚言仔细瞧了瞧童昱晴指着的字,说道:“我倒觉得你的力道用的有些过了。此书以圆笔藏锋为主,书体似山蕴玉。本就不该锋芒毕露。”

童昱晴思索着点点头,“嫂嫂说的有道理。詹景凤先生评此书‘圆劲古雅,意致优闲逸裕,味之深不可测’,我方才的腕力的确不妥。”说着提笔准备重写一遍。

她刚提起笔,楚言便好像看到了什么珍奇一样惊叹了一声,童昱晴转头看向楚言,问道:“怎么了嫂嫂?”

楚言轻轻抬起童昱晴刚刚提起的手腕,端详着她腕上的紫玉镯,赞道:“光泽淡柔明亮,色泽紫中透红,杂质几不可循。这副紫玉镯当真是一件稀世珍品,妹妹从哪里得来的?”

童昱晴刚想回答是白乔煊送给她的,又见楚言淡然一笑,“是令炏赠予你的吧?”

“为何是他送我的?”童昱晴不明所以。

“如此贵重的信物除了有情人还有谁会舍得赠予旁人?”

童昱晴被楚言的一句无心之语吓得一阵心悸,楚言见童昱晴半晌没有答话,以为她有些害羞,宽慰道:“嫂嫂不逗你了,祝福的话就留在日后你们办喜事时再说。”

“嫂嫂误会了。这副手镯是我自己买来的,不是旁人送的。”童昱晴压了压心事,平声答道。

楚言心中虽不信,但也不想拆穿童昱晴,于是说道:“原来如此……”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不等楚言开口同意,门外的人就闯了进来,童昱晴见是姚瑶,斥道:“有什么事能让你行容不整的就闯进客人的房间?还不快向辛夫人道歉!”

姚瑶急忙向楚言致歉:“奴婢实在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小姐禀报,请辛夫人海涵。”

楚言抬抬手,“快起来吧,出什么事了?”

“小姐,今日裘署长和白署长追踪蒲西细作,发生意外受伤了。”

童昱晴边穿风衣边问姚瑶:“什么?!你说清楚一点,令炏和乔煊谁受伤了?”

“两人都受伤了。他们已经被送回前院了,莫芬和她的助手正在为他们诊治。”

童昱晴忙对楚言说道:“嫂嫂,我先去前院看看,您先好好休息,事情未查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走出这道房门。”

“你去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楚言答道。

童昱晴快步走出房间,边走边问:“通知悠悠了吗?”

“蒂儿应该已经向裘小姐禀报了。”姚瑶答道。

童昱晴向裘意悠的房间望了望,没见她出来,心里又实在担心裘令炏和白乔煊的安危,便直接跑去前院探望。

裘令炏和白乔煊被临时安置在裘泽远原来的住处,童昱晴赶过去的时候见白嘉茵正在门口呜呜地哭,白嘉茵见她过来,一下就扑到她怀里,呜咽着哭道:“昱晴姐姐,哥哥受伤了,流了好多好多血,整片衣衫都是红色的,哥哥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童昱晴搂着白嘉茵,轻声哄着她,好不容易才让她止住眼泪,童昱晴忙命兰姨带白嘉茵到客房休息,并低声叮嘱兰姨在没人通传之前,不要再带白嘉茵出来。

姚瑶见童昱晴没有要进屋查探的意思,急道:“小姐,您不进去看看吗?”

童昱晴转头看向姚瑶,姚瑶被童昱晴的目光盯得发虚,胡乱地说道:“小姐……我……我只是太担心……不是……我……”

童昱晴本来没有多想,可见姚瑶如此失态,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疑虑,不过现在她不想深究,于是说道:“我们到这里有一会儿了,里面的人都没有出来过,说明他们伤得应该不重。”

姚瑶听童昱晴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刚要回话就见莫芬和她的助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莫芬向童昱晴致礼后说道:“令炏公子只是左臂略有擦伤,皮肉伤并无大碍。白公子右肩中弹,贯穿伤,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筋骨,如今子弹已经取出来了,调养几日就好。”

“辛苦你了,回去好好休息吧。这边我会找人照顾他们。”

“分内之事,童小姐客气了。那莫芬先告退了。”莫芬又向童昱晴施了一礼。

莫芬走后童昱晴和姚瑶进屋去探望受伤的两人。

姚瑶直接冲到白乔煊的床边,轻声问道:“白公子您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要不要吃些东西?”

白乔煊看着强忍泪水的姚瑶,柔声说道:“已经好多了,你不必太担心。”

童昱晴走到裘令炏身边,看他想坐起来,便帮他把靠枕立好,扶着他坐起身。

裘令炏对童昱晴笑了笑,看向对白乔煊一脸关切的姚瑶,又转回头来别有深意地看着童昱晴。

童昱晴看见姚瑶对白乔煊超乎寻常的关心,心头十分不安,不自觉地摩挲着腕上的紫玉镯,裘令炏注意到童昱晴的新首饰,笑问道:“好漂亮的紫玉镯,从哪里得来的?”

“还有这个闲情逸致?看来的确没什么大碍。姚瑶,你去厨房给两位公子准备些点心。”童昱晴对姚瑶说道。

姚瑶领命出去后,童昱晴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查到了什么人?值得你们两人倾巢出动。人抓到了吗?”

第二十七章 后会有期

“今早巳初左右,有一家做瓷器生意的老板和伙计要出城门,例行检查时被看守城门的兄弟发现了端倪,双方火拼了起来,我和乔煊听报说是蒲西细作,不敢大意,就带着人马去增援,可是没想到这伙人厉害得很,就像是军旅之人,我和乔煊就不小心受伤了,好在邺津天子脚下,远军得知消息立马赶来救了我们一命。可惜那些人都是死士,见抵抗不力统统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搜查他们的店面了吗?”

“派人去了,但也是一无所获。”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童昱晴以为是姚瑶回来了,没想到是裘叔叔和父亲的心腹。

郑峰见是童昱晴,忙行礼问道:“童小姐,督军派我回来探望令炏公子和白公子,他们二位伤势如何?”

苗雯也说道:“小姐,司长派我来看望两位公子。”

童昱晴回道:“你们回去告诉督军和司长,两位公子伤势不重,其他事情我会处理,不劳督军和司长费心。”

“黛懝姑姑到城外佛寺进香。原本督军的意思就是请童小姐坐镇督军府,那一切就有劳童小姐了。”郑峰再次向童昱晴抱拳鞠礼。

“郑将军不必多礼,警备署那边督军有何安排?”童昱晴问道。

“督军已经召回章署长,将令炏公子调任回副署长,白公子的职务待定。在他们二位养好伤之前,都不必到任。”

童昱晴点点头,又对苗雯说道:“代我转告父亲,请他放心。”

“是,小姐。”

一阵餐车滑轮的声音越来越近,郑峰转头望去,见姚瑶正带着厨房的人往这边赶来,忙上前相迎,姚瑶此时的心思都在白乔煊的伤上,根本不想理睬郑峰。一个殷勤问候,一个冷若冰霜,二人的一言一行全都落在童昱晴的眼里。

“你们快回去向督军和司长回话吧,别让两位等急了。姚瑶,随我进屋服侍两位公子用膳。”

童昱晴这一发话,郑峰也不好再和姚瑶纠缠,只能同苗雯一起离开了督军府。

等裘令炏和白乔煊在童昱晴和姚瑶的照顾下用好午膳后,姚瑶便退了出去收拾碗碟,留下屋里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过后裘令炏笑对白乔煊说道:“乔煊,你的本事可不小啊。有我妹妹这个蒲东第一美人做未婚妻,还顺带着采了她身边娇艳欲滴的鲜花。”

白乔煊忙否认道:“令炏哥,您就别拿小弟开玩笑了,我哪里有那个胆子动别的女人?此生得意悠一人足矣。”

“你这么想就对了,不然让父亲知道了,不但那朵花会顷刻枯萎,连你的家族都不会有好结果。你不像我,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地守着悠悠一个女人,旁人就留着来生再想吧……”裘令炏说完这话便后悔了,果然,白乔煊一副听了不该听到的话的表情。

他忙看向童昱晴,结结巴巴地说道:“昱……昱晴,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保证如果我娶了你,我这一生不会再娶别的女人……不是……别的女人我碰都不会碰,想都不会想。”

童昱晴冷笑道:“令炏哥,我可什么都没说,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不过你放心,如果我有幸嫁给你,我一定不会管你在外面有多少风流债。只要你没有过分到色令智昏的地步,危及蒲东大局,我保证我是这世上最大度的妻子。”

裘令炏傻傻地干笑,只会说“不会”,“我保证”,“昱晴你误会了”这些毫无意义的话。

“姐姐,姐姐……”门外传来童昱晧的声音,童昱晴笑对两人说道:“又来了一个。”

童昱晴出来后,童昱晧说道:“姐姐,我听父亲说令炏哥哥和乔煊哥哥受伤了,就回来看看他们。”

“他们没有大碍,你去客房看看阿茵吧。她还不清楚她哥哥的伤势,你帮姐姐安慰一下。这个时候让着她点,知道吗?”

“姐姐放心。”

童昱晴送走了童昱晧后回过头来见白乔煊正往门外望,心中暗叹一声,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其中却没有他最渴望的那份温暖。

童昱晴走到白乔煊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道:“你先睡一会儿,我回主楼帮你取些东西。”

白乔煊眸光清亮,透进童昱晴暗含哀伤的眼波,一瞬之间,两人都知晓了彼此的心意。童昱晴又走到裘令炏的床边做了和刚刚同样的事,说了和刚刚同样的话,可裘令炏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但他捕捉不到,也猜摸不透,缺失的那一角,究竟是和风清露,还是月笼轻纱……

五日之后

辛城接到父亲来信,希望他能回家与家人共度新年,黛懝心中纵然百般不舍,却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们一家共享天伦之乐。于是裘童两府众人,除了万事都不挂在心上的裘意悠,纷纷于次日到火车站为辛城夫妇送行。

裘意悠在督军府门口目送着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后正准备回房,却听到一个小女孩叫“姐姐”的声音,裘意悠环顾四周,看到府邸西侧的松树下站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她见四周并无旁人,确认小女孩叫的是自己,便走到她的身边,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问道:“小妹妹,找姐姐有什么事?”

只见小女孩从松树后面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裘意悠,“这是一个叔叔要我给姐姐的。”

说完这话小女孩就跑掉了,独留裘意悠在原地发呆,过了片刻裘意悠回过神来,想问小女孩是谁要她来送礼盒的,却已经不见小女孩的踪影。裘意悠抱着满腹疑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打开礼盒,发现里面是一件白纻舞衣,她拿起舞衣准备换上试一下,却发现夹在舞衣里的一封信掉在了地上,她见信封上写着“意悠小姐收”,便拆开了信封……

与此同时,火车站内,童昱晴等长辈们对辛城和楚言千叮咛万嘱咐过后,上前拉起楚言的手,“原本以为嫂嫂会等过完年再走,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离开了。你……”

楚言忙伸出食指止住了童昱晴就要说出口的话,“长辈担忧我的孕事也就罢了,你就不要再说这事了。等我下次来邺津的时候,你陪我在邺津好好逛逛就是了,这次因为肚子的小宝宝,什么事都没做上。”

“嗯,等下次我带着嫂嫂和小侄儿一起去玩。”童昱晴笑道。

“说不定我下次来时就是喝你的喜酒了。”楚言开着童昱晴的玩笑,闹得童昱晴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由嗔道:“嫂嫂你好坏。”

“哈哈……你多保重,后会有期。”楚言伸出双臂抱了抱陪伴她多日的童昱晴。

“嫂嫂也要保重。”

那边五个男人的临别之辞已经说完,看她们这边依依不舍的样子有些好笑,童昱晧最先喊道:“你们说完了没有?火车要开了。”

白嘉茵扯了扯楚言的衣襟,娇声说道:“阿茵要嫂嫂亲亲。”

楚言听到小阿茵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蹲下身来亲了她一下,“再见,阿茵。”

童昱晴也走到辛城面前,伸出手来,“辛城哥,一路顺风。”

辛城握住童昱晴的手,“多谢。”

读过信后泪流满面的裘意悠久久地握着这封足以令她整个世界尽数坍塌的信件。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一直喃喃地说着这一句话,可是她心里明白,就算这封信上说的不全是 实情,也离真相相差不远。

这时窗外传来童昱晧和白嘉茵吵吵闹闹的声音,他们回来了!裘意悠连忙跑去锁好房门,想照着信上的嘱托烧掉信件,可是她找了半天火柴都没找到,又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打火,找到火柴也没有用,于是快速把信塞回了那件还没来得及打开的舞衣里,然后把礼盒藏在了床底,藏好礼盒后她抬头正巧看见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头发散乱,脸上的妆都被哭花,黑一块红一块,这个样子要是让旁人看见怎么得了?听到门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忙散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直接钻了进去。

“悠悠,悠悠……”门外传来了黛懝的声音。

裘意悠故意等了一会儿才装作被吵醒的声音问道:“姑母,有什么事吗?”

“悠悠你在睡觉呀?哪里不舒服吗?”一句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问话落在如今的裘意悠耳中,却仿佛是一把钝刀一寸寸地划在她颤抖的心上,眼泪再一次不可抑止地涌了出来。

“悠悠,悠悠,你怎么了?听到姑母说话了吗?”黛懝半晌没有听到屋里的回话有些着急。

裘意悠狠狠地咬住下唇,努力放平声音回道:“我没事,只是身子有些乏,想睡一会儿,姑母,我就要睡着了,您别再吵我了。”

黛懝听到裘意悠一如往常对她撒娇的声音,放下心来,“那你睡吧,姑母回房去了。”

裘意悠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趴在门上听到门外的确没有声音了,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滑坐到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白纻舞曲

裘泽远站在一楼大厅望了望裘意悠的房门,对黛懝说道:“已经申时了,让蒂儿去叫悠悠起身吧。午膳就没用,再不用晚膳就该饿着了。还有遣人去把莫芬请来给悠悠看看吧,悠悠是不是又染了风寒,才睡了这么久?”

“父亲,人家只是睡了个懒觉,你怎么就说人家生病了呀?我就这么弱不禁风吗?”裘意悠突然从房中走了出来。

黛懝见裘意悠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病人的样子,笑道:“悠悠起来了,快下来用膳吧。我和你父亲就等你了。”

裘意悠甜甜地笑了起来,“正好饿了呢,姑母真好。”

裘泽远吃着饭总觉得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想到以前有这种感觉时都是某个小仙女有求于他,于是连眼皮也未抬便问道:“说吧,有什么事要父亲帮忙?”

裘意悠按耐住翻涌的心绪,强作欢颜地笑道:“没事就不能看看您吗?我只是在想父亲如今不惑之年都是这样风姿俊逸,蒲东第一美男子的美名也从未另属他人。年轻的时候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呢。”

裘泽远差一点被呛到,笑问道:“今儿是怎么了?睡了一觉,嘴里跟抹了蜜一样甜。”

裘意悠神秘地笑了起来,裘泽远和黛懝都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半晌后她嘻嘻一笑,同往常一样撒娇,“父亲,十天之后的除夕之夜我们是不是还会和童家一起过呀?”

“是啊,不过这次不仅童家,乔煊兄妹也会来府上过年,不然只留他们两个守岁有些凄凉,你说呢?”

裘意悠听到裘泽远这样说,心中更加决绝,笑道:“的确应该请他们来。父亲,我最近迷上了一支舞蹈,想在除夕之夜跳给你们看,你说好不好?”

如此简单的要求裘泽远怎么可能拒绝?于是他欣然同意:“当然好,这几天你需要准备什么都告诉胡管家。乔煊看到你献舞一定很开心。”

如果是往常,裘意悠一定会回一句“谁在乎他开不开心?”

可是今天这句话她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她勉强笑着回道:“但愿如此。”

即使夜幕已经拉开,整个督军府在一盏盏火红色灯笼的映照之下,依旧灼灼其华,熠熠生辉。

今夜最开心的要属最小的昱晧和阿茵了,他们两个小家伙手里的红包多得两只小手拿都拿不住,不过难得他们今日不拌嘴了,因为两个小财迷都忙着数钱呢。

童昱晴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毛绒暖衣,外搭了一件金色的裘皮大衣,显得她华贵非凡。裘意悠也罕见地穿了一件正红色的绒衣,上面用金银两线绣着几朵璀璨夺目的太阳花。白乔煊看着平日里不喜穿暖色服饰的两个女子今日都穿着如此喜庆的衣衫,感到怪异的同时也被她们身上的颜色所感染,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像是置身在暖阳之下,半分也不觉深冬的寒冷。

裘泽远打赏好府中的下人后,让他们都下去吃年夜饭了。厅中只剩下裘、童、白三家人。

童昱晧吵嚷着:“裘叔叔,每年除夕就是吃吃饺子,放放烟花,今年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吗?”

何彦君拉过儿子就要训斥,裘泽远笑着止住了她,“还是昱晧聪明,知道今年会有新意。一会儿吃过年夜饭,放过烟花,你悠悠姐姐要为大家献舞一曲。你要是和阿茵有什么好玩的也可以拿出来,我们一起玩啊。”

白乔煊看向裘意悠,见她美目流转,面若桃花,知道裘泽远所言非虚,一时间对心上人舞姿的期待溢满了心房,只想着快点吃完年夜饭,快点放完烟花。

众人吃饱喝足之后,裘令炏带着童昱晴和童昱晧,白乔煊带着裘意悠和白嘉茵,分别在庭院的东西两侧放烟花。

漫天焰火,正值芳华,一朵朵一簇簇前赴后继地在督军府上方的天际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海。火红的玫瑰以她魅惑之姿向人们展示她如火般炽烈的感情,金黄的菊盏以她灿烂娇颜向凡世演绎她向阳而生的倔强,晶蓝的星辰花以她曼妙之姿向世人描绘着她浓烈馥郁的思念,淡紫的风信子以她轻柔之语向爱人诉说着她辗转反侧的依恋。

裘意悠仰望着夜幕中绚烂多姿的烟花,第一次主动低下头来,看向自己身边的人,轻轻地拉起他的手,白乔煊感觉到自己手中增添的温度,心如鹿撞,他都不敢确定这温暖的源头是不是自己渴望的那个人,直到他回过头来看向自己身边的佳人。

“新年快乐,乔煊。”

即使隔着噼里啪啦接连作响的爆竹声,白乔煊还是听到了裘意悠的祝语,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个令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只觉得一切美好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好像是在梦里。

他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在心里大叫:“真的痛!这不是梦!”

“新年快乐,悠悠。”他连忙牢牢握住裘意悠如柔荑般的玉手,生怕再晚一秒她就会消失不见。

裘意悠露出如天上烟花一般的璀璨笑颜,拍了拍他的手,温柔地说:“我去换舞衣。”

童昱晴见天际中正盛放着一朵硕大的紫金烟花,笑跳着想叫白乔煊他们看,正巧看见白乔煊握着裘意悠的手,柔情蜜意,不知在说些什么。

裘令炏见旁边的人突然没了动静,顺着童昱晴的目光也看向白乔煊,就在他仿佛察觉到什么的时候,又听身边人笑道:“昱晧,你慢点跑,别摔着了。”之后不远处便再一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差不多了,你们都进来吧,别在外面冻久了。”何彦君见焰火被孩子们放得所剩无几,便出来叫他们进屋。

观舞的座位已经在正厅摆好,众人暖手更衣后各自落座,黛懝从密封的铁筒中取出收藏的苏合香,放置于香炉后点燃,苏合香的芬芳慢慢在室内蔓延。点好香后黛懝击了三下掌,室内的灯光逐渐熄灭。

筝、瑟、笙、竽……诸多乐器的调音声接连响起,令人如沐春风。渐渐地,错落的乐音在不知不觉中萦绕在一起。精通乐理的童枫毅最先察觉到,这是一首白纻舞曲……

随着笙竽之音,一幅金色清秋夕阳西下时,在溪流之间浣衣的女子不时向远方眺望着的画面在白乔煊的眼前浮现。

还没盼到心上之人,这幅画就被筝瑟之弦勾勒出了他们在枫林边的木屋中相视而笑,淡然携手的景象。

筝瑟之刚缠带着笙竽之柔逐渐盘旋而上,舞厅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位身着鸢尾裙衫,盈盈而立的女子,就像是身处云端,遥不可及的鸢尾花仙,向着远方轻移云步,就在众人想要一睹仙子芳容之际,她真的如人所愿,缓缓地转过了腰身,只是掩袖半遮娇颜,仅留下一双晶亮如星的眼眸,引人无尽遐想……

这时远方突然传来潮汐拍打海岸的声音,众人还未从这笙歌之中缓过神来,只见鸢尾仙子轻拂水袖,倾世容颜尽数展现于世人眼前。潮汐的声音愈来愈急,愈来愈近,耳边的潮汐之流已变成惊天海浪之声,翻滚咆哮着怒打在海岸边最为坚硬的礁石之上,可是这礁石上千年来都伫立坚守着这片海岸,又怎会被这不时发疯的海浪击溃?这世间最强大的两种力量在光明正大地较量着,就如仙子争挥双袖,势要将悬于苍穹万年的雪山一片片划作飞雪。

白乔煊看着将“飞袖”挥舞得淋漓尽致的裘意悠,她的身上没有半丝平日里的娇柔之态,有的尽是坚不可摧的决绝,他只觉得如今的她是如此陌生,还好铿锵有力的迅即之音渐渐舒缓下来,裘意悠也不似方才那般刚硬,他在她的眼中再一次看到了如水柔情,轻舞慢转间仙子将水袖缓缓扬起,恰似白鹄拂过绿波,清风吹过柳叶。乐音渐淡,只见她左一掩面,后一折腰,右一倾袖,前一俯身,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右座之上突然响起掌声,众人纷纷从仙境中回过神来,跟着白乔煊一起鼓掌,灯光被点亮,乐师行过拜礼之后纷纷离去,何彦君笑看向黛懝,却发现她眼中似有泪光,她又看向自己的夫君,发现他也是紧锁着眉头,而他身边的裘泽远面色有些苍白,何彦君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紧张得一句话都不敢说。白乔煊见四位长辈没有一人出言让裘意悠起身,虽觉得有些奇怪,但更不忍让裘意悠在冰冷的地上跪得太久,于是上前扶裘意悠起身。

也许是一曲舞毕,裘意悠有些体力不支,白乔煊见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回房休息片刻?”

裘意悠淡然一笑,示意白乔煊回座席上坐好,“这一夜还很长,还不到我休息的时候。”

她此言一出,不仅在座的四位长辈,就连同座的几个晚辈都察觉到了异样……

第二十九章 前尘往事

童昱晴叫了一声“悠悠”,可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向裘泽远,在裘泽远面前站定,久久地注视着他,可是裘泽远闭着眼睛斜靠在椅子上,一直不肯睁开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裘意悠突然不再看裘泽远,转过身来看向眸中含泪的黛懝,裘意悠看着咬紧下唇,强忍着不哭出来的黛懝,眼前也逐渐模糊起来,不过她也忍住了泪水,含笑问道:“姨母,这曲白纻舞我跳得如何?”

听到裘意悠对自己的称呼,黛懝心中最后一道防线被彻底击溃。多年的隐忍,多年的委屈,多年的伤痛,顷刻之间化作泪海,止也止不住地奔泻而出。

裘泽远听到黛懝最初淅淅沥沥的哭声逐渐变成狂风暴雨般的哀嚎,心头如被千万根细细密密的针尖所刺,不见血迹,却早已千疮百孔。

童枫毅面色铁青,袖中的拳头越握越紧,不知不觉掌心已现乌青。

童昱晴等人看见这般情景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说错了一句,做错了一事便万劫不复。

等到黛懝的情绪渐转平静,裘意悠又回过头来看向裘泽远,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又在地上砰砰地给他磕了三个头,每一声落在裘泽远的耳中都倍感心惊肉跳。

之后裘意悠站起身来,字字清晰地对裘泽远说:“父亲,刚刚那三个头,是谢您十六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我心中了然,仅仅三个响头,不足以报答您待我的恩情,不过这份恩情我只能日后再报。刚刚那声‘父亲’,也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您。”

意悠顿了一顿,深呼一口气,接着说道:“督军,我希望您亲口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和你是什么关系?又是如何过世的?”

裘泽远瘫靠在椅背上,万念俱灰,唇边却带着一分笑意,“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要亲耳听到您的解释。”意悠笃定地答道。

童枫毅见好好的一个除夕之夜就这样被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毁了,压在心头多年的愤恨都凝在眼前这件白纻舞衣上。他猛然掀翻面前的茶桌,任凭滚烫的茶水浇落在他手上,烫出点点伤痕,也不顾散落一地的碎片是否会将他割伤,径直冲向意悠。

意悠被童枫毅突然爆发的怒火惊了一跳,吓得直往后退,可童枫毅半点也不想饶过她,一步步逼向她:“解释?他需要向你解释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质问他当年的真相?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视你如己出的姨母?要不是他们,你早在娘胎肚子里就已经死了!你非但不知感恩,还联合外人拿这件事来对付他们!你果然跟那对奸夫*一个德行,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别说童昱晴等人,就连从小和童枫毅一起长大的裘泽远,亲如夫妻的何彦君都没见过童枫毅发这么大的火,说过这么恶毒的话。

童枫毅把意悠吓得跌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还想继续斥责意悠,却被身后一人用力拉了回来,猛地一拳砸在他的脸上,那人拎住他的领带狠狠地道:“你做什么?!悠悠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你何苦为难她?!”

童枫毅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腔怒火的男人,忽的冷笑一声:“她无辜?她的确无辜,但你又何辜?懝儿又有何辜?凭什么你们为了她孤苦一生,却要反过来被她指责?”

裘泽远刚待回嘴,就听到不远处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枫毅哥,你错了,即使没有悠悠,我和泽远也注定一生孤独。”

童枫毅和裘泽远听到黛懝仿若洞悉一切的话语,心中顿生悲凉,久久无语。

厅中忽然静了下来,静到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童昱晴被刚刚的情景惊到整颗心都在颤抖,但她毕竟不知其中原委,还是最先冷静下来,走到意悠身边扶她起来,也不知是意悠的身体抖得厉害,还是自己本身就在发抖,童昱晴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晃动,就像是暴雨中被吹打的落叶,没有依凭。

只是短短一刻的时间,裘泽远却觉得像是过了一年,他忽而笑道:“岁已经守过了,我先回房休息了。嫂夫人,麻烦你陪黛懝待一晚。枫毅,孩子们想知道什么,你来告诉他们吧。”

童枫毅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裘泽远打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不用避嫌,不用欺瞒。”

裘泽远又走到意悠面前,抚了抚她的髻鬟,柔声说道:“悠悠别怕,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父亲,我都不会怪你,”接着他又用力扶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怪你……”

三人走后,童枫毅的目光从厅中每一个晚辈面上扫过,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意悠身上。

泽远终究还是毁在了她的手里……

半晌后童枫毅收回目光,回身却被地上的茶杯碎片绊到,还好冬日里穿的鞋子够厚,没有伤到足部。

他无声地哀叹,小心地绕过碎片去拿扫帚,童昱晴和童昱晧见状连忙帮父亲打扫残局。

父子三人收拾好后各自落座,童枫毅罕见地点了一支雪茄,他望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它们先是愈来愈浓,又一圈圈、一丝丝地散开,远方的记忆在迷雾中一点点地向他走来,该从何说起呢?当年……

当年,四十年前,不,除夕已过,应该是四十一年前,时任蒲东督军的裘纪渊在蒲江边界与蒲西流匪作战时大获全胜,正当清点俘虏之时一个女人突然冲过来跪在裘纪渊面前哭求他放过她的夫君。虽然他的夫君在人群中怒骂她,让她快滚,但是裘纪渊能明显感受到那个男人并非不爱她,而是为了保护她。于是他命人堵住男人的嘴,俯身问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你夫君扰乱我蒲东边境,是我裘纪渊的敌人。你若说不出让我饶恕他的理由,我连你一起处置。”

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这些政治大事?但是为了夫君和孩子,她还是抽泣着说道:“夫君都是为了我和孩子才做这些事的,他若是不去抢粮食我和孩子就快饿死了,你要杀就杀我,饶过我夫君吧……”接着她就不停地给裘纪渊磕头,不停地说“求求你”。

裘纪渊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忽而转头看向她的丈夫,示意兵士将他口中的布拿走,“你夫人并没有给出一个足矣令我让步的理由,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能说服我,我便放了你和你的家人。你若不能,我杀你全家。”

“裘督军,你明明不打算杀我们这些人,何苦来吓我们?”

裘纪渊没想到这个男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打算,不由觉得好奇,笑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杀你们?别忘了,你们是我的敌人。”

“你继任督军以来蒲东渐入政清人和的佳境,唯一的隐患便是蒲西,所以你应该不会舍得我们这些蒲西反贼就这样在什么都没说的情况下死去。而且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不是你真正的敌人,我知道一些其他俘虏被放生的先例。”

裘纪渊见此人临危不乱,谈吐清晰,不像是胸无点墨之人,于是将他单独带到房中,与他详谈了一番。

那一次谈话令裘纪渊身边多了一个谋士,也令辛兆勋寻得了自己的知音。他们两人倒是相谈甚欢,却苦了在门外等了半天的兵士和俘虏。两人走出来时天色已经黑透,裘纪渊发话将此次被俘之人尽数充军,随他一起返回邺津,从此他们都是蒲东军人,他们的家眷也都是蒲东百姓。

此后辛兆勋很快就凭借自己过人的胆识和满腹经纶的学识,赢得了裘纪渊的青睐和童广霆的赏识,仅仅半年便襄助裘纪渊在蒲西战场上斩杀八名蒲西大将,俘兵上千人,为纪军立下汗马功劳,如此辛家一跃成为继裘、童两家族之后的第三大家族。

更令人咂舌的是两个月后,裘纪渊的夫人和辛兆勋的夫人在同一天同一时刻临产,分别诞下了一个男婴和一个女婴。而立之年的裘纪渊当时已生有六女,对这一胎的期盼自然非比寻常。而此次果然如他所愿,裘氏后继有人。大喜之下,他将这一年来所有的喜事都归因于刚刚出生的两个孩子,认为这两个孩子是上天赐予蒲东、赐予裘氏的福星。裘纪渊和辛兆勋一拍即合,为两个福星定下了亲事,让他们喜上加喜,福上添福。这两个孩子便是裘泽远和辛黛洢。

小泽远从小便继承了父亲玉树临风的气质,小黛洢也继承了母亲倾国倾城的容貌。

小泽远从不像小枫毅那样顽劣,他要是有调皮的时候,也一定是扛不住小枫毅的软磨硬泡外加威逼利诱,所以他们两个要是闯了什么祸,第一个挨揍的一定是小枫毅。而小黛洢除了容貌倾城,女红、琴艺、舞技也非常出众,和小泽远之间互谦互让,相处得十分融洽。

第三十章 青梅竹马

福泽深远,黛蛾如洢。正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黛懝出生之后,黛洢对自己唯一的妹妹十分疼爱,几乎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小懝儿,泽远和枫毅自然也时常见到小懝儿。泽远爱屋及乌,对懝儿也如待洢洢一样温柔似水。时间久了,懝儿总是喜欢黏在黛洢和泽远身边,但是泽远总要有与洢洢单独相处的时间呀,于是就总拜托枫毅照顾小懝儿,起先枫毅并不乐意守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嫌她碍着他去爬山、爬树、游湖、摸鱼……总之就是嫌弃她让他什么都玩不了。可是后来他这个嬷嬷的活儿做的久了,没有小懝儿哭闹的声音在耳边乱晃,他反而不习惯了。于是就变成他主动接上小懝儿,和泽远、黛洢一起出去玩。

无忧无虑的童年总会过去。虽然四人也时常聚在一起,但是自从童枫毅和裘泽远陆续进入财政司和督军署,他们之间交谈的就不仅仅是吃喝玩乐。尤其是童柏毅被送去蒲西以后,他们的眉宇之间多多少少都染上了一缕愁思。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辛黛洢第一次和裘泽远吵了起来……

那一天应该是下了初秋里的第一场雨,雨水淅淅沥沥地顺着辛府西厢房的脊雕流落下来,将裘泽远的青衫尽数打透,但他还是不停地敲着房门,直到一个梨花带雨的泪人儿打开了门,他本想出言相劝,却听她质问道:“柏毅只有五岁呀……裘叔叔、童伯伯和父亲怎么忍心把他送到蒲西?!你们成天操练军队,却连至亲骨肉都保不住吗?”

裘泽远拿出方绢想要擦拭辛黛洢面上的泪珠,辛黛洢却将头转向一边,“你走吧,柏毅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既然你根本无法保护我,我也不会奢求你毫无意义的怜爱。”

“洢洢,你听我解释……”裘泽远话还没说完,辛黛洢已经把他关在门外。

屋里的辛黛洢以为裘泽远已经离去,却没想到他蹲坐在她的房门口,直到她再次出门时才发现他在外面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她虽然心下不忍,却更因为他如此逼迫她而生气。她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对他的哀求听而不闻。最终还是小懝儿来找姐姐时发现了已经发烧的裘泽远,将他送回了督军府。

裘泽远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一双柔软的小手在抚摸他的额头和脸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稚嫩、熟悉的面孔。

“泽远哥哥你醒啦!”小黛懝惊喜地叫道。

裘泽远想说“水”字,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可聪明的黛懝立即明白了他想要什么,她想要扶他起身喝水,却怎么都抬不起他。没办法,她只能去厨房取了一个汤匙一点点地喂他。

小黛懝见她的泽远哥哥一直愁眉不展,不由问道:“泽远哥哥,你怎么会在姐姐门前蹲着呀?姐姐不在吗?”

裘泽远看着天真无邪的小黛懝,笑着点点头,“对呀,泽远哥哥去的不是时候,正巧你姐姐出去玩了。”

小黛懝不知想到了什么,嘟起了小嘴,“也不知童伯伯把柏毅哥哥送到了哪里?蒲西是什么地方呀?离这儿远吗?”

“懝儿想柏毅哥哥了?”

小黛懝点点头,“嗯。姐姐、泽远哥哥还有枫毅哥哥虽然待我很好,但我还是最喜欢和柏毅哥哥一起玩。”

裘泽远想到柏毅只比黛懝大一岁,他们两个在一起能玩的、能说的的确会比和他们更多。

“懝儿,泽远哥哥是不是很没用啊?弄丢了你的柏毅哥哥……”

小黛懝看着裘泽远从来没有过的悲伤神情,心中很不舒服,忙说道:“不会呀,裘叔叔不是说了嘛?柏毅哥哥总会回来的。再说你会陪我放风筝,给我烤红薯吃,你的用处大着呢,怎么会没用呢?”

裘泽远原本满腔愁绪,可听到小黛懝的答话,瞬间就被她的童真逗笑了。

于是童枫毅听说裘泽远生病的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赶到督军府时看到的情景就是一脸炭黑的裘泽远和一个手捧红薯咯咯直笑的小家伙。

在那之后,辛黛洢很快就原谅了裘泽远,但是只有童枫毅清楚地知道裘泽远没有什么对不起辛黛洢的地方,反倒是辛黛洢恃宠而骄,不将裘泽远放在心上。

从裘泽远这一代开始,外来的思想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蒲炘州人。女子开始有了自己的名字,街上的建筑不仅仅只是园林庭院,人们之间的联系无需仅凭信件维系……

裘纪渊洞察秋毫,为了稳定政局,从各个方面开始进行优化改革,其中一个方面就是教育。裘纪渊公开招募外来学者,为裘童辛三家的孩子们授课。几轮筛选过后,一个名叫原野的留洋博士被裘纪渊选中。

彼时裘泽远已过二十不悔,也已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能够独当一面。听父亲说还要请人教他们读书,虽然表面上不敢违逆父亲的决定,但是心里对这个什么留洋博士并不是很服气。童枫毅的想法跟裘泽远的差不多,所以两人初次见原野时只是跟他虚与委蛇,他在上面说,他们在下面处理自己的公务。反倒是童柏毅、辛黛洢和辛黛懝听得比较认真。

裘泽远偶尔抬眼看原野几眼,发现他明明看见他和童枫毅对他爱搭不理,却不出言管教,不由想起少时对他们十分严苛的荀老先生。那时候他要是不小心打了个盹儿,可是要挨手板的。

下课之后,他拦住了想要直接离开的原野老师,义正言辞地说道:“原老师上课时明明知道我和枫毅不仔细听讲,却置之不理。下课后也不布置教案作业,监督我等学业。您这位老师当得还真是轻松啊。”

原野扶了扶眼镜,唇角含着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裘先生也说了,您刚刚没有仔细听我授课,那么我说了什么,您自然是不知道的。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我没有义务回答您与课业无关的问题。请您将路让开,我要回家了。”

童枫毅见这个原野竟敢在他们面前如此张扬,不由想出言训斥,却见辛黛洢走到裘泽远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让他放原野离开。裘泽远虽然不满原野言语之间的桀骜不驯,但是更不愿拂了辛黛洢的心意,便让原野如愿离去。

原野走后,辛黛洢无奈地看着裘泽远,“人家原老师已经说了外面世界的主流思想是自由、平等。人家给了我们自由,我们也应该报人以平等,不是吗?再说我们小时候挨荀老先生的板子挨得还不够多啊?现在有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师,你们对人家横眉竖眼的,不是失了自己的身份吗?”

“那你把他今天讲的重点给我说一遍好不好?”裘泽远笑看着辛黛洢,目光温柔似水,绵里含蜜。

童枫毅重重地清咳几声,“还有这么多人呢哈,说情话……哎呦!裘泽远你就知道踢我!有本事你别跑啊!”

辛睿霖看着童枫毅的狼狈模样,笑得前仰后翻。童枫毅一个飞腿向他踹过去,结果被他一闪扑了个空,摔到了地上,辛睿霖笑得更厉害了,站在角落里的童柏毅看着趴在地上的童枫毅暗中冷笑。

只有辛黛懝走过去扶童枫毅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枫毅哥,你没摔坏吧?哥,你也真是的,枫毅哥都摔成这样了你还幸灾乐祸。”

“我的傻妹妹,他那皮糙肉厚的还能有摔坏的时候?他要是能摔坏反倒好了,我和泽远也能有几天消停日子。”辛睿霖笑道。

童枫毅听到辛睿霖说这样没心没肺的话,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和他算账却被辛黛懝拉住了,“好了好了,再不走泽远哥和姐姐就要走远了,我们快去找他们吧。”

……

之后裘泽远和童枫毅认真听了几堂原野讲的课,发现他所描述的世界是他们从未接触过的,他所阐述的思想有很多在他们的观念里是离经叛道的。但是作为王者,他们从小就被告知“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他们应该求同存异地对待这世界上新奇、冲突的万物。

而且他们发现原野的确有他孤傲的资本。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之事经他描述后顿时不再是死板的历史,而是一段段妙趣横生的故事。此外原野固然桀骜,但他并不趋炎附势,有时还能给裘泽远和童枫毅提出一些他们意想不到的建议。渐渐地,他成为裘泽远和童枫毅的“谏议大夫”,时时伴在他们左右,指摘他们的不足之处。

除了裘泽远和童枫毅,辛黛洢对这位留洋归来的老师也是情有独钟。他的幽默风趣给她二十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太多欢声笑语。他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也燃起了她对未来广阔世界的憧憬。原野对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学生也是格外眷顾,时常送给她新奇的礼物,给她讲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

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光整整漫过了一圈年轮……

第三十一章 黛洢无意

这天晚上辛黛洢正在房中把玩着原野送给她的水晶球,看着在水晶里翩跹起舞的女子,唇畔含笑。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她还没有将水晶球收好,门外的人就走了进来。

“姐姐,你说我明天穿这套衣裙好不好?”

“懝儿,你怎么没经过我的同意就闯进我的房里来了?”辛黛洢有些责怪妹妹的意思。

辛黛懝被姐姐说得一头雾水,“怎么了姐姐?以前我也是敲三下门就进来了呀,你不是还说不用我敲门的吗?今天……你梳妆台上是什么东西?”辛黛懝见姐姐的身体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梳妆台前,不由问道。

辛黛洢被妹妹说破秘密更加恼怒,“你快出去!以后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

辛黛懝本来没有那么想知道姐姐藏了什么,可是听姐姐说话如此不客气,自己的脾气也被引了出来,她直接冲到姐姐身后抢到了那个水晶球,不由质问道:“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晶球,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有什么可藏的?还对我这么凶!”

辛黛洢一把从妹妹手中夺过水晶球,训道:“越来越不像话!”

辛黛懝见姐姐如此愤怒,心中狐疑,“这东西是谁送你的?”

“要你多事?!”

“不会又是原老师送你的吧?姐姐,不是我说你,你最近跟原老师走得太近了。虽然他是我们的老师,但毕竟他也是一个尚未成家的男人,比哥哥他们大不了几岁。你有婚约在身,总和一个未婚男子私下会面不合适。”

“你说到哪里去了?要说未婚男子,我见你枫毅哥的次数可比见他多多了。”辛黛洢嘴上反驳着,心中却有些发虚。

“原老师能和枫毅哥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你别跟我提什么身份贵贱,那套封建说辞我早就已经听够了!”想到自己未来的婚姻还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辛黛洢狠狠地将水晶球按到了桌上。

“姐姐,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对那个原野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辛黛懝看着面带怨气的姐姐,心中涌出了不安。

“玩笑如何,认真又如何?我们的命运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终究还是要嫁给裘泽远。”辛黛洢冷笑一声。

辛黛懝听着姐姐的话,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裘泽远对她有多差,可那明明是一个将她宠上天的男人。

“姐,你说这话是不是对泽远哥太不公平了?他对你有哪里不好吗?从小到大,哪一次你使小性子不是他让着你?哪一次你犯错不是他在父亲面前替你求情?哪一次你说想要什么玩偶不是他第一时间跑去给你买来?哪一次你生病不是他放下手中急务赶来看你?哪一次……”

如果不是辛黛洢打断了辛黛懝,辛黛懝的“哪一次”只怕可以说上一天一夜。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懝儿,我不爱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原以为我自己是爱他的,如你所说,他对我那么好,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呢?但直到我遇见原野,我才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爱情!爱情是世间唯一没有来由的东西,能说清理由的都不是爱情。”

辛黛懝被姐姐的一席话震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好妹妹,姐姐的一生只能这样了,唯愿你将来能嫁给一个你爱,也爱你的人。”辛黛洢抱住妹妹,眼中隐有泪花闪现。

原本辛黛懝只是来找姐姐帮忙挑选一下第二天去督军府赴宴的衣服,没想到却听到了姐姐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她不禁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一边是姐姐的终身幸福,一边是泽远哥的爱而不得。她不知该作何选择,或者说她根本没有选择,因为这件事情根本不是由她掌控的。第一次,她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小懝儿,看枫毅哥给你带什么好玩的来了……”童枫毅兴高采烈地将臂上的鹦鹉递给辛黛懝看,却见她神思无属。

辛黛懝见一双手在她眼前乱晃,才回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丝笑意,“枫毅哥,你又新得了一只鹦鹉啊。”

“对呀,一会儿宴会结束你就带回府去吧,以后有什么话对着它说就好了,它机灵着呢。”童枫毅笑道。

“多谢。”

童枫毅见辛黛懝没精打采的,不由问道:“怎么了?以往给你带礼物,你都很欢喜,不喜欢这只鹦鹉吗?”

“不是啊,我很喜欢,一看就知道是你亲自训练了几个月的鹦……”辛黛懝昨晚没有睡好,为了不让童枫毅看出端倪只能强打起精神,可是一抬头便看到姐姐和刚到督军府的原野站在那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心头再一次被大石压住。

童枫毅见辛黛懝说着话突然顿住,不知在看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裘泽远正走到辛黛洢和原野身边,三人有说有笑。

“裘叔叔真是抬举这个原野,今日家宴竟然将他也请来了。”坐在一边的童柏毅说道。

“柏毅,不得无礼,他是我们的老师,你不该直呼其名。”童枫毅听到弟弟的话出言训道。

童柏毅冷眼瞧了一下童枫毅,“哼”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辛黛懝连忙按住就要发火的童枫毅,“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了,你就忍一忍吧。他也是个可怜人。”

童枫毅见辛黛懝相劝,只得作罢。

宴席之上,裘泽远突然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坐在自己身旁的辛黛洢。

辛黛洢笑问道:“这是什么?”

裘泽远笑而不语,示意她打开礼盒。辛黛洢见是一件普通的白纻舞衣,只说了一句谢谢便准备将它交给下人。

裘泽远及时拦住了她,说道:“打开看看。”

“这么多人呢……”辛黛洢面露难意。

“洢洢,你就打开看看吧,这又没有外人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辛兆勋对女儿说道。

辛黛洢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原野,可是原野独自饮着杯中美酒,并没有看她。

“熄灯。”裘泽远说道。

众人更感好奇,纷纷看向那件白纻舞裙。只见洁白的鸢尾花在黑暗中一朵朵盛放开来,直到无数朵鸢尾花连成一片花海,空气中真的弥漫着鸢尾花香,众人才体会到这件白纻舞衣的精巧之处。

“妙,实在是妙!好一件鸢尾花裙,辛小姐穿上它一定是锦上添花,妙不可言。”原野拊掌赞道。

灯亮过后,裘泽远笑对辛黛洢说道:“你最喜白纻舞,这是我命人为你特意赶制的舞裙。”

辛兆勋见裘泽远对自己的女儿如此用心,一边感叹一边放下心来,说道:“洢洢,泽远都已经帮你将舞裙做好了,你稍后便为大家献舞一曲吧。”

辛黛洢心中很不情愿,暗责父亲为了讨裘氏欢心把她当舞女使唤。

“哦?原某早就听闻辛小姐不仅容貌倾城,舞技更是惊世绝俗,不想今日竟然有幸能观得小姐一舞!”

原野的一句话令辛黛洢对这支舞的态度彻底转变,想到自己要在心上人面前起舞,她心头不由紧张地砰砰乱跳。她立即去客房梳妆准备,力求为原野献上自己最美的舞姿。

那一曲舞的确是她跳过的最好的一次,但是当时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想到,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跳这一曲白纻舞……

一曲舞毕,辛兆勋和裘纪渊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眼。裘纪渊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夫人,裘闵氏立即领会了夫君的意思,笑对辛黛洢招招手,让她来到自己跟前,将自己左手腕上的白玉镯转戴在她的左腕上,说道:“洢洢,你是叔母看着长大的。叔母看着你从一个粉粉嫩嫩的婴儿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在叔母心里你和泽远的四个姐姐没有分别,如今她们都已嫁为人妇,叔母身边也缺一个贴心的人说体己话。你家中兄长已经娶亲,小城都已经两岁了,父母身边还有一个懝儿可以承欢膝下。叔母觉得是时候让你入主督军府了。”

如同五雷轰顶,辛黛洢刚刚献舞时的喜悦之情被一扫而空,她错愕地看着裘纪渊夫妇,又转头看向面含笑意的双亲,眼中尽是绝望。

裘泽远事先也不知道今日家宴的目的是为了他的婚事,听到母亲这样说,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一时间也如辛黛洢一样愣在原处。

这时辛兆勋将裘泽远唤到身前,拿起自己身边的宝剑,对他说道:“泽远,这把佩剑随我征战多年,虽然不比古时帝王身边的尚方宝剑,但也倾注了我半生心血。今日我把它和黛洢一同交给你,你可知我心?”

裘泽远按捺住万般复杂的心情,半跪在辛兆勋面前,双手接过佩剑,一字一顿,重如千钧地承诺:“岳父大人放心,小婿定当不负重托。守我蒲东百世基业,护我家人一生平安。”

辛兆勋离座亲手将裘泽远扶了起来,又看向裘纪渊,裘纪渊笑对裘泽远和辛黛洢说道:“我已命人去测算你们的生辰八字。很快就可以选出今年最适宜你们成亲的黄道吉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围着裘纪渊夫妇、辛兆勋夫妇和这一对即将大婚的夫妇,七嘴八舌地道贺……

第三十二章 黛懝无依

只有原野和辛黛懝没有上前,不过他们所关注的人完全不同,原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辛黛洢,而辛黛懝的目光又始终没有离开过原野。所以当原野想要上前对裘纪渊说些什么的时候,辛黛懝立即走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

“原老师,黛懝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我们借一步说话?”辛黛懝玉手轻扬,指向房门外。

辛黛懝将原野引到一个几乎听不到众人声音的拐角,原野见辛黛懝一直盯着自己,不由问道:“辛小姐有什么问题?”

“我不管你对姐姐是什么心思,请你就此打住。”

在原野的印象中,辛黛懝一直是一个温柔乖巧、谦和有礼的小姑娘,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身份对他有任何不敬之举,可她的面色是如此阴沉,说出的话语又是如此强硬,就像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在命令仆从。一个人突然展现出与她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举止,一定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刺激,那么这个深深刺激到辛黛懝的人是谁呢?如果自己和辛黛洢走到一起,什么人所受的打击最大?什么人又会承受痛苦?一些曾经被他忽略掉的零星画面在眼前浮现……

辛黛懝看不懂原野面上几经变幻的风云,不过她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也许太过强硬,于是缓下语气说道:“如果你真的爱姐姐,就不该来打扰她原本富贵平顺的生活。而且你应该明白,我这么说也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倒是你,你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吗?”

原野富有磁性的声音让辛黛懝心中一慌,不过瞬间她便恢复了理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知道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比泽远哥更爱姐姐……”

“那裘泽远呢?这世上最爱裘泽远的女人又是谁?”原野又将辛黛懝表面平静实则翻涌的思绪搅了起来,辛黛懝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这个人在胡说,可是她控制不住心底已经漏出的小洞,它正不断地把她拉向一个黑暗的深渊。

就在她拼命挣扎的时候,那个仿若炼狱之使的声音再次响起,“难道你不想和你心爱的男人在一起吗?一场爱情中最该放手的应该是不被爱的那一个,所以你其实不该来劝我放手,而是应该去劝那个不被爱的人放手。他在这场爱情中不被爱,就会在另一场爱情中被爱,不是吗?”

“不可能!”辛黛懝几乎是在尖叫,她的所有精力都用来压制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懝儿,你怎么跑到外面来了?原老师也在?”童枫毅的声音突然从辛黛懝身后响起。

“枫毅哥你怎么出来了?”辛黛懝见到熟悉亲切的枫毅哥,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刚刚好像听到一个很尖锐的叫声,就出来看看,不会是你喊的吧?”童枫毅双手插在兜里,随意问道。

“嗯?有声音吗?我怎么没听见?你酒喝多幻听了吧。”辛黛懝无比感激屋里吵吵闹闹的嘈杂声,连童枫毅都没有听清她刚刚的叫声,不然真的难以向众人解释。

“你应该是听错了枫毅,我和黛懝小姐都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原野说道。

童枫毅听原野也这样说,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可能真的是醉了。对了,你们两个在外面做什么?懝儿,还不快去给你姐姐、姐夫道喜?”

辛黛懝回头不放心地看着原野,原野笑道:“黛懝小姐对我上节课讲的政体不是很理解,我就给她解释了一下。我还有一些文案需要处理,就先回去了。还请黛懝小姐代我向督军请辞。”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们还能在一起讨论政体这么无聊的东西?原老师你那些文案不急在这一时,至少也该当面向督军……哎呦!懝儿,你现在怎么也学你哥他们欺负我?你可打不过我啊……”

“人家原老师想走就让人家走嘛,你那么多事做什么?平时也没见你那么守规矩。”辛黛懝边说边拉着童枫毅往屋里走,又假装不经意间看向原野,示意他赶快离开。

原野见辛黛懝态度坚决,自己怎么说都没有让她动摇,知道今天只要辛黛懝在场,自己一定没有开口的机会,便先行离去,决定他日再寻机会。

自从那天晚上在督军府裘纪渊宣布了裘泽远和辛黛洢的婚讯,辛黛懝恨不得时时刻刻死死地盯着姐姐和原野的一举一动,可惜她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盯住两个人,尤其是特别防备她的两个人。

那天晚上辛黛洢见到原野和妹妹一起出门后就没再回来,猜到一定是妹妹和他说了什么。果然之后的几天她发现妹妹在暗中盯着自己,而原野也没再在私下里找过她。

正当伤心绝望之际,她忽然在原野批复给自己的文案中发现了一张纸条,她欣喜若狂地打开看,浑厚有力的字迹正是出自她心上人之手,诚恳动人的话语正是她期盼已久的心声。

她想办法摆脱了妹妹的跟踪,如期赶到原野约定相见的地方。

心意相同的恋人在看到彼此的那一刻纷纷热泪盈眶,也正是在那一刻,他们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阻止他们相守一生。

原野将辛黛洢的一双玉手捂在掌心里,坚定不移地说道:“洢洢,不要怕,我会带你走。虽然我给不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我会给你我全部的爱,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一朵朵泪花在那汪如桃花潭般的眼中绽放,辛黛洢语不成句地说道:“我一直在等……你终于……我相信你……我答应你……我……”

原野的手指轻轻搭在辛黛洢的娇唇上,“只要你爱我,原野刀山可上、火海可下。”

辛黛洢握住原野的手,摇头道:“我不要你有事,我要你好好活着。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我本想那天当晚就向裘家众人和你的双亲表明我对你的心意,鞭挞这封建婚约的旧俗,争取光明正大地和你成婚,可是被你妹妹拦下了。如今你和裘泽远的婚期已定,如果我再去找裘纪渊,只怕他更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所以为今之计,只有私奔。”

“私奔?!”辛黛洢听到这个字眼不由惊呼出声。

“你怕吗?”

“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辛黛洢想到自己也会有如卓文君一般的壮举,不仅不怕,还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囚禁她二十多年的枷锁。

“洢洢,你可想清楚了?我们这一走,也许你一生都不能再回邺津,甚至不能再回蒲东。也就是说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和兄妹……”

“我……”辛黛洢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也想到如果不跟原野走,她的一生都会被锁在督军府中,和自己不爱的人拴在一起。再说等几年之后风头过了,总会有机会回来探望父母兄妹。

“我想清楚了。我跟你走,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原野回道:“我明日去向督军请辞,告诉他我要去游学,但没有定下去向。我会在五日之后到达宜安,你七日之后动身,务必在当日戌时之前赶到宜安福禄街89号,我们连夜赶到澜滨,从那里走水路出海。”

“好,我今晚就回去准备。我独自出府并不难,但是懝儿这几天盯我盯得太紧,我怕被她看出破绽。”

“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我以前也没有发现,直到那天晚上你妹妹找我谈话,我才发现她应该是爱上裘泽远了……”

辛黛洢十分诧异,“什么?!怎么可能?你误会了吧?懝儿从小跟在我和泽远身边,泽远心细,比我们的亲生兄长待她都好,懝儿喜欢他很正常。但是喜欢一个哥哥和爱上一个男人可不是一回事,懝儿如果只是维护泽远一点都不奇怪。”

“我当然清楚亲情和爱情的区别。如果她只是视裘泽远为兄长,那她为什么会在我诱导她想她是否已经爱上裘泽远的时候挣扎?她和裘泽远的关系再近,近得过你这个姐姐吗?她当时可是只想着委屈你的一生来成全裘泽远的幸福。”

“不……这怎么可能呢?懝儿,懝儿她是我的小妹妹啊……她还那么小,怎么会爱上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还是裘泽远……”辛黛洢听到原野的话顿时没有了底气。

“洢洢,如果你妹妹能代你嫁给裘泽远,对于我们四个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虽然我和裘泽远站在对立面,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男人。”原野打断了辛黛洢的思绪,让她好好考虑他的提议。

辛黛洢迟迟拿不定主意,半晌后才说道:“原野,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就随意决定懝儿的一生。”

第三十三章 失之交臂

原野见眼前的一条捷径就这样被辛黛洢截断,还想进一步出言相劝,却被辛黛洢止住,她说道:“我爱你,但我也同样爱我的妹妹。求你,我们想别的办法。”

原野听辛黛洢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说道:“洢洢,你同我还讲什么求字?你不想做的事情,我绝不会逼你。既然你不想撮合他们两人,那就只能尽量避开你妹妹了。”

“只能如此,我会小心,你也要当心,不要被别人发现破绽。”

……

回到家中之后辛黛洢想着如何避开妹妹的视野收拾行装,转身正巧撞到一个人身上,她揉着被撞痛的额头,抬眼看向来人。

“你去什么地方了?”辛黛懝冰冷的声音几乎是在质问。

“懝儿,再怎么说我是你的姐姐,不是你的犯人!我去哪里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辛黛懝听着姐姐的责问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说道:“进屋说。”

辛黛洢心中突生一计,故意将声音拔高,嚷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在这里说?”

她这一喊直接将堂屋里的母亲和东厢房里的嫂嫂都引出来了,辛蓝氏见两个女儿站在西厢房门口,不由问道:“怎么回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多大了还不晓得姐妹之间要互谦互让吗?洢洢,你刚刚在嚷什么?”

辛黛洢忙走到母亲面前喊冤:“母亲,我今天想自己出去走走,懝儿非要跟着,我不依,她便和我争了起来。”

“懝儿,你姐姐还有几天就要出嫁了,这个时候难免焦虑,你都多大了还要整日缠着姐姐。这些日子你就同我一起好好修习一下女红吧,让你姐姐好好准备出嫁。办完你姐姐的婚事,我和你父亲就该操心你的婚事了。”提到两个女儿的婚事,辛蓝氏又是欣喜又是心酸,不由红了眼圈。

辛黛洢见自己不经意间引出了母亲的眼泪,想到自己和原野离开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母亲,不由拉住母亲的手,想要说些什么,辛蓝氏却握住她的手说道:“你嫁到督军府之后想再见懝儿一面就难了,这几天你就让着她点,以后你想让她粘着你都不能了。”

“母亲,您说的哪里话?就算我嫁到督军府还是可以回来看你们的嘛。”辛黛洢说道。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你再回府就是客居了。”辛蓝氏叹道。

辛黛洢听到母亲这样说,心中更难受了,嚷道:“母亲……不管我嫁不嫁人,这里永远是我的家,我是主不是客。”

辛黛懝见姐姐不管不顾地吵嚷,想尽办法逃出她的视野,知道她刚刚一定是去见了原野,也一定不会踏踏实实地嫁到裘家。如今母亲也帮着姐姐,接下来的几天自己不能再跟在她身边,左思右想后决定将计就计……

童枫毅正埋头研究着一份进货单,见单据之上光线越来越暗,不由抬起头来。

“懝儿,你怎么来了?我都没发现,有事吗?”童枫毅忙放下手中的货单。

“瞧你看得仔细,没敢出声打扰你。长话短说,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查到邺津各大交通枢纽的人员出行记录?越详细越好。”

童枫毅困惑地看着辛黛懝,“你查这个做什么?”

辛黛懝思忖片刻说道:“我有事急用,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缘由。请你不管能不能查到都替我保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在查这件事。可以吗,枫毅哥?”

童枫毅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面,半晌后说道:“我可以帮你去查,不过我毕竟不是交通部的人,部门主管肯定会将我查阅出行记录的事上报给督军,这件事不是我想帮你保密就能保密的。”

辛黛懝听说这件事要被告知裘纪渊,心中焦急,“就没有办法绕过督军这一关吗?如果你吩咐交通部的人不准上报,他们也会不听吗?”

“懝儿,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总要我心里有个底,才好把握分寸呐……”

“我……罢了,还是不要查了,这件事到你这里为止,你还是可以做到的吧?”辛黛懝听说原野向督军辞行后本想打探他的去向,这样即使她不看着姐姐,也能把握她的行踪,可这件事是绝不能让裘家人知道半点的,如今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辛黛懝唯有祈求上苍让姐姐平平顺顺地嫁到督军府……

童枫毅看着辛黛懝无限落寞的神情,心里突然很不舒服,忙拉住就要离开的她,急道:“我想办法帮你查好不好?”

“你又有办法了?”辛黛懝眼中再现希冀。

“明察的确没有办法绕过督军,但暗访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我今天让人去请交通部长喝酒,然后……”童枫毅一脸坏笑。

辛黛懝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怎么不早说?害我失落半天。”

童枫毅哈哈一笑,“好了好了,这么美的小脸拉得比茽鸣山还长,开心点,不然枫毅哥查出来也不告诉你了。”

“谢谢你,枫毅哥,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辛黛懝真心实意地说道。

“说什么见外的话呢?跟我提谢字?那你这个小家伙从小到大要谢我的事可多了。”

辛黛懝淡然一笑,“那我先回府了,不管什么时候,你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好,你乖乖回府,我就不送你了,还要看那惹人心烦的进货单呢。”童枫毅头疼地指指桌上的货单。

七日之后

督军府请来的裁缝到辛府给辛黛洢送婚服,田管家敲了半晌辛黛洢的房门都不见人应,只能去找辛蓝氏。

辛蓝氏听过田管家的来由后也去敲辛黛洢的房门,还是没有人应,便奇怪道:“昨晚我告诉洢洢今天要试婚服,让她留在府中,这会儿怎么又出门了?田管家,你去门卫那儿问问,洢洢是不是出去了,几时出去的?”

半晌后田管家赶来回报:“夫人,门卫说没见大小姐出门。”

辛蓝氏一听不由心里发慌,立即吩咐道:“田管家,叫几个人把洢洢的房门撞开。再派几个人去后院和街上找找。”

几个家丁领命后连忙散开去找,房门被撞开后,辛蓝氏见屋内空无一人,就连房中陈设也甚是空荡,床头上的相框和辛黛洢最喜欢的几朵鸢尾花都不见了,她又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的衣服所剩无几。

一些琐碎的画面突然在辛蓝氏的脑海中浮现……

平日里不怎么喜欢黏着她的大女儿最近总是喜欢往她的怀里钻,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娘,不管我做了什么,您都会爱我吧?”

“娘,以后我不在了,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我会常常想您的。”

“娘,爹爹腰上的伤冬日里时有隐痛,您要记得给他贴膏药啊。”

“娘,您说小城以后的性情是会像哥哥还是像嫂嫂,好想知道他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啊。”

“娘,以后别让懝儿嫁得太远了,就让她在邺津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夫婿,安安稳稳地守在您和爹爹身边吧。”

……

田管家见辛蓝氏在屋内半晌都没有动静,叫了几声也没有人答,自己又不好直接进小姐的闺房,只能去找辛蓝氏的贴身侍女莲儿。

莲儿进屋后发现辛蓝氏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神飘忽,怎么叫都叫不应,只能硬将她扶到床上。岂料刚刚将辛蓝氏安置好,她突然回过神来猛力抓住莲儿的手腕,惊得莲儿大叫一声,田管家听到莲儿的惊呼声再顾不上礼节直接冲到房内,辛睿霖的夫人也闻声赶来,只见辛蓝氏抓着莲儿的手腕不停地说:“快去请老爷回府,快去请老爷回府,快去请老爷回府……”

辛兆勋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赶回府中,田管家边随他入府边向他汇报了今日一早发生的事情,辛兆勋听过后直接到辛黛洢的房间探望妻子,辛蓝氏一见到夫君便失声痛哭出来,辛兆勋拍着妻子的背劝道:“你先不要哭,先跟我讲清楚,洢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以为她只是不舍得离开家,离开我们,没想到她是根本不想嫁到裘家。可是她不想嫁,可以和我们说,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呢?她怎么可以狠心就这样抛下我们?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说着辛蓝氏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洢洢没有独自出过远门,应该没出邺津,我让府中家丁都出去找,很快就能找到她的。”辛兆勋只能这样宽慰妻子,也宽慰自己。

辛蓝氏突然止住了抽泣,抬起头像是看见了什么,辛兆勋不由回过头来,见到小女儿正俏生生地立在门口。

辛黛懝见到母亲哭成这样,心中自责不已,她还是晚了一步……如果她能早点查到姐姐的车票信息,也许就不会……

辛黛懝强忍心痛,对父母说道:“我知道姐姐去了哪里……”

第三十四章 美梦破碎

辛兆勋看到小女儿凝重的神色,知道她所言非虚,于是他稍一抬手,打断了女儿的话,说道:“懝儿,先派人将你哥哥请回来,等他回来后你跟我们从头到尾讲清楚。”

等一家人都在正厅聚齐,辛兆勋说道:“懝儿,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于是辛黛懝便从发现姐姐和原野的私情到今日辰时查到姐姐的出行信息,整件事情都讲了一遍。

辛兆勋面色铁青,辛蓝氏听说女儿是和别的男人私奔,面色瞬时煞白,几乎昏厥过去。辛睿霖夫妇也是神思不属。正厅里半晌都无人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辛兆勋突然站起身来,辛蓝氏看到夫君决然的神情,惊得拉住他的衣袖,颤抖着问道:“夫君,你……你要做什么?”

辛兆勋反问道:“我要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辛兆勋一生光明磊落,上对得起苍天先祖,下对得起妻儿亲族。偏偏生养出这么个不肖的女儿!她要是形单影只,没有婚约也就罢了,可是偏偏她有婚约在身,不仅身负婚约,还身负着和裘家的婚约。我问你裘家是谁?!抛开督军之家不说,裘家更是我们辛氏一族的恩人!如果不是当年督军将我们带回蒲东,我们一家在蒲西只怕早就饿死了!如果不是这几年督军看重我,抬举我们一家,你觉得我们能在短短几年就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站稳脚跟吗?她背弃主君,是为不忠;背弃父母,是为不孝;背弃亲族,是为不仁;背弃婚约,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还留她在这世上做什么?!我这就去向督军负荆请罪,请他派兵将原野与那个不肖女捉拿回来。然后把她从宗室族谱里彻底除名!我们辛家没有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辛兆勋也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辛蓝氏吓得跪倒在辛兆勋的脚下,哭求道:“夫君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去找督军,不能让裘家知道。裘家要是知道了,洢洢就真的没有退路了。我们先去宜安找到洢洢,带她回来好不好?”

辛睿霖也随母亲跪了下来,求道:“父亲,请您息怒。洢洢还小,总有被人蛊惑是非不分的时候,您就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吧。”

厅中的人只有辛黛懝没有跪求辛兆勋,她直视着父亲说道:“父亲,懝儿以为此事应该让裘家人知情,只是求您不要就此放弃姐姐。如果您不好向督军开口,懝儿不是男儿身,膝下没有黄金。懝儿可以代您去向督军求情,求他饶恕姐姐的罪过。泽远哥也是很爱姐姐的,他应该也会原谅她,重新接纳她。”

辛兆勋听到辛黛懝的答话后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小女儿,第一次发现这么小的她真的人如其名,识大体懂大局,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在情理之上。

“懝儿,你为了你姐姐的事忙了这么多天,先回房休息吧。你膝下虽说没有黄金,但也不能随意代人受过。这件事情交给父亲来处理,你就不必操心了。”

“父亲言过了,就让懝儿陪您去找督军吧。”

辛兆勋想到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绝不能再让另一个女儿有所差池,断然回绝了辛黛懝的请求,让她陪辛蓝氏回房休息。

就在一行人走出正厅之时,他们突然发觉正配厅的拐角处有两个人,辛黛懝看清楚那两人是谁后面色也如他们的一样苍白。

辛兆勋见角落里的裘泽远紧紧地握着花架,目光涣散,面如纸白,一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身旁的童枫毅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不过他看到他们出来,还是最先回过神来,扶住身边的裘泽远,说道:“泽远,我先陪你回府吧。”

裘泽远被人一碰如同惊弓之鸟,他转头看向童枫毅,笑道:“枫毅,怎么我做梦还能梦到你呢?这个梦太不好了,我得赶紧醒过来,你还要陪我去看给洢洢建造的心若湖呢,是吧?”

童枫毅见裘泽远竟然开始痴人说梦,心酸到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知一味地扶着他,想将他拉回督军府,可裘泽远就像是在这里扎下了根,任他怎么挪都挪不动。

童枫毅不禁怒吼一声:“睿霖!帮我把他带回府!”

辛家人如梦初醒,辛睿霖连忙走上前来想和童枫毅一起将裘泽远带走,辛黛懝也上前来哭求着裘泽远,可裘泽远看着这些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完全听不进他们的话语,童枫毅和辛睿霖两个人都拉不动他。终于,那个花架承受不住几个男人的拉力,咔嚓一声断裂开来,架上的花瓶一个个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几个人突然失去了重心,纷纷跌倒在地上。

童枫毅和辛睿霖都站起身来吃痛地揉着身体,裘泽远却匍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一朵朵飘零的鸢尾花瓣,辛黛懝看到裘泽远这个样子心如刀绞,慢慢蹲在他的身前,伸出双臂将他抱在怀里,哽咽着叫道:“泽远哥……”

裘泽远闻到辛黛懝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傻傻地问道:“懝儿,你姐姐在哪儿?她是不是就在房里等着我呢?都说婚前男女是不能见面的,你是怕我忍不住去找她,才编出这样一个故事来骗我的对不对?你去跟你姐姐说,让她跟我说句话,我听到她的声音就走,保证不见她,好不好?好不好,我求求你,你让她跟我说句话,我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一个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裘泽远面前,他这才抬起头,看着面色通红,眼含热泪的辛兆勋。

“泽远,伯父对不起你。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怨言,你不要这个样子,我求你。我现在就去向你父亲请罪,你要怎样处置我们都可以,不要折磨自己。”

裘泽远的眼眸随着辛兆勋的话语逐渐变得血红,辛兆勋见他仍是一言不发,怕再拖下去拖垮他的身体,于是站起身来,说道:“枫毅、黛懝,你们照顾好泽远。睿霖,随为父一起去督军署。”

辛兆勋的脚步突然被一双手拖住,他低下头,发现是裘泽远。

“辛伯伯,不能去,您不能去找父亲。如果此事被父亲知晓,洢洢就彻底毁了。她会被抓回来,被酷刑折磨至死。我不要,不要……我绝不能让她受那些罪。辛伯伯,我们先去把洢洢找回来好不好?我不相信洢洢对我一丝感情都没有,我把她找回来,只要她肯回头,我们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除了这个院子里的人,谁都不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辛兆勋俯下身抚摸着裘泽远强忍哀恸下青筋爆出的额头,心痛地说:“孩子……难为你此时还在为那个逆女着想。伯父答应你,伯父什么都答应你,你先到客房去休息片刻,伯父这就带人去追他们,保证不辜负你的心意。”

辛兆勋和辛睿霖离开之后,童枫毅和辛黛懝将裘泽远搀扶到客房,等裘泽远睡着之后,童枫毅轻声对辛黛懝说:“懝儿,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辛黛懝看了一眼熟睡的裘泽远,轻手轻脚地随童枫毅走出了客房。只是他们没有看到,就在他们合上房门的那一刻,裘泽远睁开了双眼……

“你早就知道你姐姐和原野有私情,为什么直到他们私奔才来告诉我们?”童枫毅冷声质问道。

辛黛懝面对童枫毅的责问,双眸噙泪,哽咽道:“我……这件事毕竟事关姐姐的声誉,我本想劝姐姐回头,可是……可是……”辛黛懝“可是”了半晌,也说不出自己这么多天内心的挣扎与苦楚。

她不想让姐姐从此万劫不复,也不想让姐姐嫁给她不爱的男人。她不想让泽远哥从此痛苦一生,也不想让泽远哥得人不得心。她分不清这件事里究竟谁对谁错,也想不通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最可怕的是,自从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被原野唤醒之后,她更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与无助。

所有的痛苦就在此时此刻,在她的枫毅哥哥面前化作无穷无尽的泪水。童枫毅原本还有好多话想问辛黛懝,可是看到小小的她在自己面前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他又觉得所有疑问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他只能把她揽在怀里,像幼时哄婴儿的她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好了,我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了。只要你姐姐能够回来,泽远能够安然无恙,我什么都不追究了。”

辛黛懝渐渐冷静下来,看到童枫毅大半边的衣衫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不由赧然。童枫毅看到她的面色,逗着她说:“你小的时候什么没有在我衣服上流过,现在才知道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晚了?”

辛黛懝听童枫毅这么说面色更加红了,忙着想要转移话题,她忽然想到他们来得奇怪,便问道:“你们怎么进来的?怎么都没有人通报,你们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正配厅了呢?”

第三十五章 东窗事发

“只许你姐姐趁门卫换岗时和野男人私奔,不许我和泽远趁门卫换岗时进府吗?”童枫毅想到辛黛洢对裘泽远做出的事情,难以抑制自己的愤怒,说话时也忘了注意语气。

辛黛懝面色十分难堪,童枫毅才反应过来在这件事中懝儿是无辜的,自己不该这样对她说话。可他又想到今日裘泽远拉他来辛府的目的,顿生悲凉之感,叹道:“懝儿,你可知我们今日为何偷偷摸摸地来你家?泽远知道你姐姐喜水,这几日正筹划着为你姐姐专门凿一片湖,他怕建出来的湖泊不合你姐姐的心意,又碍于婚前男女不得见面的习俗,便拉着我来,让我帮着打探你姐姐的喜好。结果我们刚从侧门绕到正配厅,便听到你说了那样一番话。要换作是我,我只怕早就疯了,可是你也看见泽远的反应了,他竟然宁愿自己承受这么大的屈辱,也不愿你姐姐遭半点罪……”

童枫毅的一席话让辛黛懝无言以对,也不知过了多久,童枫毅才听到辛黛懝沙哑的声音。

“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是吧……姐姐回来后会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地嫁给泽远哥,原野会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所有的噩梦都不会再缠着我,对吧?”

也不知是安慰黛懝还是安慰自己,童枫毅双手紧紧地握住辛黛懝的肩头,无比坚定地说道:“对!这一切都会过去,你的梦里应该都是欢声笑语,不沾半点凡尘污秽。”

裘泽远瘫坐在客房门口,童枫毅和辛黛懝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在他耳中,即使内心的伤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也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一切总会有过去的一刻……

那边车厢中,原野略备薄酒,与辛黛洢举杯同庆他们的重生。暗室生香,两人正如雨条烟叶,尤红殢翠。

这边辛府里,众人或伤痛或忧心,夜幕深沉,却无一人能够安寝。裘泽远躲在客房中,不知回府后该如何面对父母,童枫毅在他身边陪着,却不知该如何劝慰他。辛黛懝将厨房做好的饭菜热了又热,可辛蓝氏就是吃不下分毫,辛黛懝没有办法,只能陪着母亲在房中枯坐。

“咚!——咚!咚!”

亥时的打更声将辛府中众人唤醒,童枫毅摇了摇心神涣散的裘泽远,说道:“已经亥时了,我们该各自回府了。再不回去我们的父亲会起疑的。”

童枫毅见裘泽远还是毫无反应,急道:“裘泽远!你振作一点!且不说辛黛洢这个女人值不值得你如此相待,就算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也终究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起来,跟我回府!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你现在这样不仅救不了你心爱的女人,还会带累旁人!”

裘泽远被童枫毅猛然拖下床,险些跌在地上,幸而童枫毅扶住了他,将他一步步挪到车上……

童枫毅眼见着督军府越来越近,而裘泽远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碍于司机在场,不能明劝,只能用力地握了握裘泽远的手臂,提醒他打起精神,仔细应对。

童枫毅带裘泽远回到督军府中,暗自庆幸府中并无异常,正准备将裘泽远送回房中安寝,府院中却突然灯火通明,童枫毅见正厅之上裘纪渊和童广霆正襟危坐于两个主位之上,背上顿时被冷汗浸透。

“回来了,你们二人今日去哪了?”童广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几乎凉透的茶水,冷声问道。

“禀父亲,我们今天……今天……我们今天去北郊打猎了,没注意时……”

还没等童枫毅将谎话编完,一个瓷杯险些砸在他身上,童枫毅看着在自己面前被摔得粉碎的青花瓷杯,猛然惊觉既然裘叔叔和父亲既然会在这里等着他和泽远回府,自然是知道了一切。

“来人!给我把这个是非不分的逆子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童广霆怒喝一声。

裘泽远这才真正清醒过来,急忙跪了下来,求道:“童伯伯,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跟枫毅没有半点关系。请伯伯惩罚泽远,不要责打枫毅。”

童广霆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裘泽远往前膝行几步,拉住童广霆的衣襟苦苦哀求,可是不管他说什么,童广霆都不理会他。

裘泽远眼见童枫毅的衣襟已经被几个家仆打开,露出一副坚实的脊背,只能转向去求父亲,不过裘纪渊一直眯着眼睛仔细品着凉透了的大红袍,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裘泽远看到三寸厚的木板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童枫毅的真皮实骨上,童枫毅却忍着不发一声。裘泽远心中一凛,直接冲过去护在童枫毅身上,两下重板实实地落在裘泽远身上,可是童广霆又召来十余个家丁,让他们将裘泽远拉走。裘泽远只有两双手,怎么可能挣脱开十几个人的束缚?他只能哀求着父亲和童伯伯,求他们手下留情,求他们网开一面,可是无论他如何请求,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二十大板,除了落在裘泽远身上的那两板,其余十八板都实实在在地落在童枫毅的背上,童枫毅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即使裘泽远已然历经沙场,并不是没有见过淋漓鲜血,可在自己家里,还是头一次见此情形。

此时隐隐从天际传来阵阵雷音,裘纪渊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开口道:“将童少爷抬进来,泽远,你也进来。”

等童枫毅和裘泽远都回到屋檐下,童广霆又对厅中众人吩咐道:“你们都退下,没有我和督军的吩咐,今夜谁都不许走出房门,违者立斩!”

一众家仆看到童枫毅背上的鲜血,明白童广霆所言绝非吓唬他们,纷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告退。

屋檐外渐渐下起瓢泼大雨,童广霆拿过早就备好的药箱为儿子仔细处理着伤口,裘纪渊走到儿子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今日你们去了哪里?”

裘泽远不敢直视父亲眼中的锋芒,可是他刚刚低下的头颅被父亲狠狠抬起,他浑身战栗,声音却还算平稳,“回父亲,我们今天一直在辛府。”

“为何?”

裘泽远心中明镜,但面对父亲几近残忍的逼问,他还是不能坦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一点一点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来,“您一定要如此吗?”

裘纪渊面不改色,反问道:“如此是如何?”

裘泽远听父亲的意思,只怕今夜他不承认自己的过错,父亲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

“洢洢和原野私奔了,我得知消息后不愿惊动父亲,想自己处理此事,是我拜托辛伯伯,请他隐瞒您的,也是我要求知情众人封锁消息,所以一切的过错都是我的罪过,求您责罚我,不要牵累这些无辜之人。”裘泽远硬撑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哦?你是因为不愿污了为父清听才隐瞒不报的?既然如此,原野和辛黛洢这对奸夫*已经搅了为父清净,那你就去将他二人擒回,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裘纪渊深沉的声音中没有半丝起伏,仿佛要处置的,不过是两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裘泽远的心就像是沉入了不见光亮的万丈深渊,痛苦与惧怕像一条条阴冷的毒蛇,将他愈缠愈紧……

“父亲……”裘泽远都能够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跪下!”裘纪渊一改方才的平静无波,疾言厉色起来。

“裘泽远,若你只是你,你愿意当这个乌龟王八蛋,我理都不会理!可我问你,你除了是你自己,你还是谁?你是什么人?又是什么身份?你是我裘纪渊的儿子!纪军唯一的继承人!自你懂事,我恨不能时时提着你的耳朵对你说,你身上肩负的不仅仅是你个人的荣辱,还有我们裘氏的兴衰,蒲东上万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可你为了一个女人,弃自己的声誉于不顾,视裘氏门楣如粪土!你若是为了一个贞节烈女也罢了,偏偏为的是这么一个*!若不是我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逆子,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撕了你!”

裘泽远被父亲骂得整个身体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颅,那边伏在木板上身负重伤的童枫毅听到裘纪渊如此责骂裘泽远,不由想劝上几句,可他刚要开口便被父亲扯痛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裘纪渊看向童广霆父子,又转而看向自己的儿子,冷声问道:“知道为什么你犯下了过错,我们责打的不是你,而是枫毅吗?”

第三十六章 池鱼之祸

还不等裘泽远回答,裘纪渊又接着说道:“因为我别无选择,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只有你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督军之位,不会引起权位之争。只要你是储君,你的全部就必须一尘不染,光鲜亮丽,这样你才能将督军之位坐得长久安稳。泽远,你记着,你的一举一动不但会影响你自己的前程,而且会牵连你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这一次是枫毅,下一次也许就是你的母亲。如今蒲东的一切在我手中,你做错事我还可以为你收拾残局。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童伯伯不在了,还有什么人能为你们收拾残局?你再想想柏毅,我自认为不是昏庸无能,但是当年对敌冯勇骏,纪军千军万马尚且护不住一个五岁孩童,你现在这样为女色所迷,魂不守舍,若明日真有强敌来犯,你拿什么来保护你的亲族?!”

童广霆一边给儿子上药,一边听着裘纪渊教训裘泽远。听裘纪渊的语气从疾言申斥渐渐变成无奈哀叹,他感同身受,顿时也不想再训斥儿子了。他重重地长叹一声,慢慢蹲在儿子面前,问道:“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了吗?”

童枫毅听到裘纪渊刚刚说的话,一颗心也是越来越沉,他忍着身上的伤痛,看着父亲说道:“父亲,孩儿知错了。孩儿不该在泽远犯糊涂的时候盲目地回护他,我没有尽到为臣的职责和为友的义务。孩儿也忘记了辛黛洢和原野侮辱的不仅是泽远,更是整个裘氏。”

童广霆听到儿子的回答欣慰地点点头,笑对裘纪渊说道:“还好没有白打一顿,换回了一个明白人。”

裘纪渊看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儿子,没好气地喝道:“把头抬起来!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没有?男子汉大丈夫遇到点事就溃不成军,像什么样子?!”

裘泽远被父亲的申斥吓得一抖后渐渐平静下来,他缓缓抬起头来,面上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他一字一句地说:“父亲,孩儿自知心性软弱,大事之前不够沉稳。但洢洢是孩儿毕生所爱,孩儿断断不能弃她于不顾。孩儿也知父亲不可能再让洢洢入府,所以孩儿恳请父亲,将孩儿从宗室族谱中除名,从您的侄儿中挑选合适的继承人。这样我便只是我,我做什么事都不会有辱裘氏门楣,裘氏也不会后继无人,岂不两全其美?”

裘纪渊原本以为今晚的一番教诲会令儿子神志清醒,却不想他为了一个女人竟做出如此抉择!

童广霆也被裘泽远的话惊到了,急忙劝道:“泽远,你……”

“广霆,不必再劝了。好一个两全其美,不愧是我裘纪渊的儿子,有骨气!裘泽远……哦不,泽远先生,我便如你所愿,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裘家人,你想怎么处置你的女人和那个奸夫,是你自己的事!只是从今往后无论你有任何难处,都不许再踏足督军府半步!裘氏从没有过你这样的子孙!”裘纪渊强压怒火说道。

裘泽远给父亲重重磕下三个头后,说道:“多谢父亲,孩儿走了,您多保重。”

“受不起,您请吧。”裘纪渊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为净。

童广霆想上前去拦裘泽远却被裘纪渊拉住了,等裘泽远的身影消失不见,童广霆急道:“纪渊,泽远只是一时糊涂,你怎么真由着他就这么走了呢?”

“你急什么?他身上带着那么点钱,顶多就是跑到宜安,在那里生活上三天都是难事,想要找人更是难上加难。我倒要看看他离了家里能成什么气候?!”

裘纪渊见童广霆还想再劝,笑道:“别人不懂我的心思也就罢了,怎么你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泽远若是离了我们也能渡此难关,那便说明我花了二十余年培养出来的真是一个栋梁之才。他若不能,那便更好,这样无论我怎么处置原野和辛黛洢,他都无从申辩也无从反抗。”

童广霆见裘纪渊的目光瞥向童枫毅,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转头对儿子说道:“你若敢暗中去接济泽远,我连你一起赶出家门!”

童枫毅心中庆幸裘叔叔不是真的放弃裘泽远,听到父亲的话便连忙应下。

“出来吧。”裘纪渊对着屏风后面说道。

童枫毅这才发现躲在竹藤屏风后面的辛兆勋父子。辛兆勋面色如土,走到裘纪渊面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来,“督军,兆勋有罪,请督军降罪。”

裘纪渊藏了一天的伤痛终于有一丝挂上了眉宇,他俯下身扶起辛兆勋,“瞧瞧我们含辛茹苦养大的一双儿女,尽是些没心肝的东西。若管束不住子女便是罪过,那我跟你的罪过岂不是一样深重?”

“督军这么说实在是折煞兆勋了。一切都是那个罪女的错,是她带累了泽远,辱没了裘氏。”辛兆勋仍是半伏着腰身,恭谨地答话。

裘纪渊平淡的语声中夹杂着暗殇,“事到如今,你心中要有一个决断……”

“是!等原野和罪女被捉拿回来,但凭督军处置,兆勋绝不会有半个不字。”

辛兆勋知道,此时此刻,他再不能为女儿求情。为今之计,只能舍去此女保得举家平安。可是想到女儿被擒后要遭受的酷刑,他还是从心底里发寒,正想着该如何为女儿求一个体面的死法,他又听裘纪渊说道:“念在你为纪军效忠半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辛黛洢免受铁莲花之刑,如何处死也交由你自己决定。”

辛兆勋如获大释,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童广霆又问裘纪渊:“那原野呢?你打算如何处置原野?”

“自然是浸猪笼。这厮枉顾宠信,竟是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真是活着污了世间清净,死掉又让人心有不甘。不过先不急,最恨原野的人还不是我。”裘纪渊看向辛兆勋。

辛兆勋咬牙切齿地说道:“督军放心,这厮毁了我女儿一生,令裘辛两家门楣受辱。我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让这畜生生不如死!”

裘纪渊冷哼一声,“最恨他的人只怕也不是你,我们就等着泽远拿主意吧。”

“督军英明,原野交由泽远处置才是正途。”辛兆勋回道。

庭外的雨渐渐稀疏起来,裘纪渊看着又紫又红的天幕,自言自语道:“天快亮了,梦该醒了……”

原野和辛黛洢一夜春宵,半点不知邺津城的天已经为他们改了颜色,一张又细又密的大网正在向他们拢来。原野以为安全抵达澜滨代表着裘童辛三家还没有查到他们的行踪,便决定在澜滨的一所教堂为辛黛洢举办一场简易的婚礼。

原野看着修女为辛黛洢上妆打扮,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便揽住辛黛洢的肩头,看着镜中的她柔声说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些东西回来。”

辛黛洢握住他的手,娇声回道:“在这里举行婚礼已经是铤而走险了,你还要出去买什么?一切等我们离开蒲东再说吧。”

原野笑着摇摇头,亲昵地抵着爱人的额头。辛黛洢真是爱极了他的笑容,那是她一直向往的阳光,她回手轻轻摩挲着他的面颊,只听他说道:“这样东西缺了可不行,你在这里梳妆,我去去就回。”

原野和辛黛洢都没有料到,那次牵手,是他们最后一次十指相扣;那次相拥,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颈相栖;那次凝眸,亦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视相见……

在那之后不久,原野紧紧握住手中的鸢尾花,被押上了开往邺津的囚车。辛黛洢梳妆后静静地等着自己的心上人归来迎娶她的一刻,她从气质如兰地坐等变成了翘首以盼地眺望,从气定神闲地玉立变成了心急如焚地踱步。就在她想走出教堂去找原野的时候,教堂的殿门突然被从外自里地推开了,她欣喜若狂,刚待相迎,却发现入内的不是她盼望的人。即使那些人身着便衣,但是整齐铿锵的步伐也暴露了他们的身份。

为首的那人辛黛洢也认得,是裘纪渊身边的林副将。她惊恐地一步步往后退,可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军人?

辛黛洢战栗,无助地求道:“林将军,求您,求您放我走吧……”

林副将理都不理她,直接命令属下:“带走!”

“救命!原野!原野!救……”辛黛洢被一巴掌扇倒在地上,接着嘴里便被塞进了一块臭抹布。

“敬酒不吃吃罚酒!到现在还有脸喊你那奸夫的名字!你当自己还是辛府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小姐吗?!实话告诉你,督军有命,将你秘密押送回邺津。若是你在途上泄露了关于这丑事的半个字,你,我,加上这十数兄弟,统统不用活了!”

辛黛洢从小到大享受的都是未来督军夫人的优待,连她的父母都没有动过她半根汗毛,她没料到第一次挨打竟是出自一个外人之手,一时间又惊又怒。想到回邺津后只怕会生不如死,她竟起了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心思……

第三十七章 冥冥之中

“住手!”林副将一行人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辛黛洢也愣住了,众人纷纷向教堂门口望去。

来人见到身着纯白婚纱的辛黛洢,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知道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仿佛只要走到她身旁,就可以握住此生的幸福……

不过他的美梦很快就被人吵醒了,他看着跪倒在他面前的一行人,听到林副将说:“少爷,我等奉督军之命,前来捉拿辛黛洢。您其实不必亲自过来,让这个贱人污了您的耳目。”

林副将见半晌没有人答话,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裘泽远直勾勾地盯着辛黛洢,眼中尽是疼惜与不舍,他顿时惊觉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果不其然,裘泽远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谁打了她?”

林副将稳了稳心神,平声回道:“回少爷,是卑职。”

“我已经不是裘家的少爷了,林将军大可不必如此称呼我。”裘泽远此言一出,在场兵士和辛黛洢都震惊地看着他。

“我都说了我已经不是裘家的少爷,你们还跪在我面前做什么?”裘泽远的声音冷若万丈寒冰。

林副将仿若明白了裘泽远的意思。不管督军如何震怒,能够处置辛黛洢的只有裘辛两家的主人,无论如何,他们在没有得到指令之前不可以贸然动手……

裘泽远的话再次打断了林副将的思绪,只听他说道:“我这话就是表面上的意思,你不必多想。我已经被督军逐出家门,不再是你们的少主。但这并不代表我眼见妻子被打会善罢甘休。”说着裘泽远一把拎起跪在地上的林副将,照着他的腹部就是一拳。

即使裘泽远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但林副将哪敢回手?他伏在地上连道:“属下知错……”

裘泽远不再理会他,只是去解缚在辛黛洢手上的绳索,一如往常地温柔,“洢洢别怕,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辛黛洢没想到这世上最该恨自己的人仿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就像她被一群土匪劫走,他急着赶过来救她一样。一种难言的心酸与愧疚慢慢爬上心头……

“你刚刚说你被督军逐出家门了,是什么意思啊?”辛黛洢的声音又弱又低,闻若蚊鸣,却一字不落地落在裘泽远耳中,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紧紧地握住辛黛洢的香肩,声音也轻得虚无缥缈:“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辛黛洢看到他原本芝兰玉树的身姿如今变得挫败颓废,一个“不”字仿佛重若千斤,压得她不能言语,她只能回避他灼如烈焰的目光,裘泽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仍然跪着的兵士。

“林将军,你们回去向督军复命吧。就说是我拼死抵抗,不让你们带洢洢回府,你们怕伤到我,所以只能空手而归。”

“可是少爷……”

“既然你不信我已经被逐出家门,那我说出的话你就要遵从。还是你真的想踏着我的尸身回去复命?!”裘泽远根本不给林副将辩驳的机会,直接将话说至绝处。

“属下不敢,这就告退。”说罢林副将便领着下属火速离开了教堂。

辛黛洢也后退一步,避开了裘泽远握在她肩上的手,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原野在哪里?”

裘泽远眼中的火苗一点点熄灭,艰难地吐出一个个苦涩不堪的字符,“我不知道。”

裘泽远的确不知道,连在这所教堂里找到辛黛洢都是巧合。他没有如裘纪渊所料去宜安寻找他们,而是直接到了澜滨。因为他想到他们最终一定会走水路离开蒲东,所以就想在澜滨守株待兔。也许是上天眷顾,他漫无目的地在澜滨走街串巷,想着如果成婚的话,他的洢洢一定会更愿意在西式教堂里举行仪式。没想到他刚走到一个教堂,便见到了他想找的人。

“你是不是抓走了原野?告诉我原野在哪里?!他是不是被带回邺津了?他是不是在你们手里?!”辛黛洢完全不相信裘泽远说的话,她死死地抓住裘泽远的衣袖,不停地晃动他,可是她见裘泽远就像是一只没了生气的木偶一样任她怎么打都没有回应,又悲从中来,瘫坐在地上啜泣起来,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尖利,哭着呢喃道:“原野在哪?把我的原野还给我,把我的原野还给我……”

辛黛洢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空荡荡的教堂里,两侧窗畔盛放着美至极处的荼蘼花,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近海之处,这里的荼蘼却仍然肆无忌惮地随风摇曳,笑看人间悲欢。

“泽远,我求求你,你放了原野好不好,放过我们好不好?你是蒲东未来的督军,这天下的女人你要多少有多少,没有我也无关痛痒。可是原野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我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裘泽远突然蹲在辛黛洢面前,手指搭在她的朱唇上,堵住了她要说的话,忽而笑道:“洢洢,你在外漂泊了两天,一定累了,我先带你去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说今后的事。”

辛黛洢刚待再辩,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裘泽远虚搂着辛黛洢,将她额前的一缕秀发拢到耳后,低声说道:“洢洢,我这一生,怎么可能再有别的女人?”

林副将打量着裘纪渊的神色,不知道自己回的话他听进了没有。即使在督军身边待了六年的时间,他也并不能完全拿捏督军的心思。

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裘纪渊才回过神来,说道:“进来。”

他抬眼见林副将仍立在原处,又道:“这次的事办得很好。去账房领金条吧,这次去的兵士每人一根,你自己再多拿一根。只是拿了钱之后,知道分寸吧?”

林副将忙说道:“督军放心,此次派去澜滨的都是平日里谨言慎行的兵士。属下也会再去叮嘱他们一番,让兄弟们知晓厉害。”

“去吧。”

童广霆等林副将出去后坐在了裘纪渊对面。

裘纪渊问道:“枫毅身上的伤如何了?”

童广霆回道:“已无大碍,泽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谢……”

“别别别,抛开枫毅本来就有错不说,就算是他没有错,代泽远受罚也是他的本分。我不也替你挨过打吗?”童广霆一番笑语堵住了裘纪渊原本要说的话。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变故,虽说裘纪渊不至于承受不起,但也是满腔愁绪。这种焦灼在旁人面前不能显露,但在童广霆面前,他还是可以暂时放下防备,将情绪染在眉梢。

“你已经为我,为我们裘家折损一个儿子了……自从柏毅从蒲西回来,他的性子就变了,我记得他幼时是那么活泼开朗,如今却变得乖戾孤僻,这些你从不肯对我提起,我也不忍说破。如今又为了泽远,拿枫毅开刀。有时我觉得,我如今稳坐的江山是用你们童家的血泪堆起来的……”

童广霆猛地站起拍了一下裘纪渊的头,“我撇下一堆公务跑来你这里不是听你怀古伤今的,你有这些感慨回家对着你夫人吐去,再不说点我想听的,我就摆驾回宫了……”

裘纪渊揉着发痛的额头,作势要扇童广霆一掌,童广霆往下一闪又稳稳地坐回了原处。

裘纪渊虽然气恼童广霆,但还是从心底里庆幸自己有一个可以肝胆相照的兄弟。于是也不再废话,将澜滨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你说泽远真就这么误打误撞地找到黛洢了?”童广霆奇道。

裘纪渊长叹一声,“若不是我当年亲征蒲西,若不是我将辛兆勋一家带回邺津,若不是我给泽远和辛黛洢订下了一纸婚约,也许今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当年的一念之差,如今竟给裘氏带来如此奇耻大辱!孽债啊……”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也不要太自责了,我会去澜滨劝泽远回来的。”童广霆安慰道。

“你就不要与我争了,泽远不回来,我们谁的日子都清净不了,再说我也想趁此机会让枫毅历练历练,所以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还不等裘纪渊说话,童广霆又将他想亲自去澜滨的话堵了回去。

“只是黛洢……我要向你探个底,泽远宁愿背负这样的奇耻大辱也不放弃黛洢,足见他用情至深,难以自拔。如果泽远不肯处决黛洢,你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裘纪渊深呼了几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后他无奈地说道:“索性这件事情没有张扬出去,就当我的儿子在外面养了个章台女,也不是什么大事。”

童广霆知道裘纪渊已经做了极致的让步,刚待应好,又听他说道:“不过底牌不能露得太快,你还是要逼一逼泽远的,最好让泽远同意处死那个贱妇。”

“明白,我会尽力。”童广霆点头。

裘纪渊忽而笑道:“你什么都做了,那我做什么?”

第三十八章 同生共死

童广霆指指裘纪渊桌上小山堆似的文书,“你要没事做,我那有三四五六七八堆文案,这就去叫人给你送来。”

不等裘纪渊“怒火”发作,童广霆已经笑嘻嘻地溜到门外,消失在裘纪渊的视线里……

连续两天的长途跋涉本已令辛黛洢疲惫不堪,突如其来的变故更让她身心俱疲,难承重负,所以当她悠悠转醒之时,已是翌日午时。

昏睡过久,辛黛洢只觉得头昏脑胀,口干舌燥,她揉着发痛的额头,硬撑起自己的身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转头一看,发现裘泽远就守在床边。

裘泽远长年身在军旅,睡眠原本就轻,如今又满腹心事,更是稍有动静就会惊醒。

裘泽远见辛黛洢已经醒来,又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轻声问道:“洢洢,你该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买些吃的回来。”

可他刚待举步,眼前一晃险些跌倒在地,还好他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桌子。辛黛洢见状,忙扶他坐在自己身边,她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不清,哽咽道:“我的心里没有你,我的爱也不属于你。从我决定和原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我和他已经私定终身,生亦同生,死亦同死。不管他在哪里,我都会随着他,永不相弃。裘泽远,放了我吧。你管得住我的人,但你管得住我的心吗?”

裘泽远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惨白,他悲极反笑,“洢洢,我去给你买些温热的粥回来,你饿的久了,不能吃太过油腻的东西。”

辛黛洢见裘泽远只是一味的装糊涂,决口不提他们之间的事,更是悲从中来,“泽远,你这又是何苦?我们迟早都要面对现实,不可能永远活在梦里。”

裘泽远像逃一样挣脱了辛黛洢的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房间。

之后辛黛洢没有见到裘泽远亲自带午膳回来,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给她来送的清粥小菜。听她说是一位公子请她带过来的,辛黛洢便没有起疑,直接将她送来的饭菜全都吃了下去……

郁郁葱葱的绿叶在风中自由自在地摇曳生姿,一朵朵如婴儿般娇嫩的花苞依次绽放,就像是随风起舞的白蝶,在百香园里寻觅丝丝缕缕的香甜。白蝶越来越多,越飞越远,追蝶人逆风而去,想要捉住蝶翼,可是他刚刚触及蝶尾,白蝶就以迅疾之势枯萎殆尽……

“不……不要,不要!”

“醒了……”

裘泽远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地喘着气,忽然听到人语声,才惊觉自己身处何处。

“童伯伯,我……”裘泽远转头看到一边伏在地上的辛黛洢。

此时辛黛洢身上的*也散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动静也挣扎着想要起来。

“既然你们都醒了,那我们就谈谈正事吧。”

童广霆说是要谈谈,可是却直接拔出腰侧的佩枪,将枪口对准了辛黛洢。

裘泽远见状也不顾自己会否受伤,直接扑倒在辛黛洢身上,死死地护住她。童广霆以雷霆之势一掌将裘泽远推到一边,辛黛洢见那枪口又对准了自己,心想命将休矣,惊惧中坦然地闭上双眼,只听“砰”的一声,辛黛洢并没有感受到身上的剧痛,也没有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她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见裘泽远的肩领处露出了一个子弹大小的洞。辛黛洢惊恐之下还是稳住心神,看清楚那颗子弹只是穿过了裘泽远的衣襟,并没有伤到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童广霆死死地盯住裘泽远,裘泽远还沉浸在险些失去辛黛洢的恐惧中,没有留意到童广霆波澜不惊的眼波深处流露出的些许无奈。

“裘泽远,你宁死也不肯杀掉这个背叛你的女人吗?!”童广霆的质问连他自己都觉得多余,可他还是要做这最后一搏。

“童伯伯,洢洢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自然也会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是您和父亲一定要杀洢洢,就先把我杀了吧。”

裘泽远此言一出,房中的气氛冷凝至极,半晌后裘泽远才跪倒在童广霆面前,声色俱悲,“童伯伯,我自知不孝,但我还是要求您,求您放过洢洢。这世上我失去谁都可以,但我不能失去洢洢。我真的不敢想象,若是洢洢不在了,我该怎么活……”裘泽远说着不由哽咽起来。

“这世上你失去谁,都可以?那么我请你好好地想一想,若你保全了辛黛洢,就要失去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与你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枫毅,与你不是叔侄胜似叔侄的我,我们八个人加在一起在你心里的分量都不如一个辛黛洢,是吗?”

裘泽远说不出话来,童广霆又逼近一步,“好,就当我们在你心里真的一文不值。那我们来问问你拼死都要守护的女人,她肯吗?她肯放弃原野和你重新在一起吗?”

童广霆说着看向辛黛洢,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不!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会背叛原野。”辛黛洢的声音如珠石玉落,字字清晰。

“你听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个贞洁烈妇呢。裘泽远……”

童广霆还想再劝,却被裘泽远拦了下来,“童伯伯,不管洢洢如何对我,她都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我求您,饶她一命。”

童广霆听到“妻子”二字,心头突地一跳,盯着裘泽远问道:“怎么,你还想娶她,将她迎回督军府做未来的督军夫人?”

这次还没等裘泽远答话,辛黛洢就抢先说道:“不可能!我死也不会回到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裘泽远,你想都不要想!原野在哪里?他现在是生是死?童伯伯……”

“别,我当不起。我童广霆从没有过不知礼义廉耻的侄女。”

童广霆看也不看辛黛洢一眼,一直盯着裘泽远的眼眸,忽而笑道:“这个女人在这儿,我们叔侄不好讲话,来人。”

门外立即有人推门而入,朗声道:“在。”

“将这个女人拖到西屋,堵住她的嘴。没有我的命令,西屋内外严禁一切人员出入!”

“是!”

裘泽远想要阻止辛黛洢被带走,但是一看到童广霆眼中的杀气,便止住了自己所有的动作。他明白,这个时候自己越是反抗,洢洢就越是危险,他绝不能轻举妄动。

童广霆又怎会不知裘泽远所想?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当真是痴傻至极。

裘泽远打量着童广霆阴晴不定的神色,低声问道:“童伯伯,您和父亲是如何知道……”

童广霆见他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将他扶到座位上后没好气地问道:“如何知道什么?原野和辛黛洢的事情吗?你也不想一想,整个蒲东都在你父亲的掌控之中,一个小小的辛府又怎么可能逃出你父亲的手掌心?”

“您是说……辛府中有父亲的眼线,可是……可是辛伯伯这些年一直对父亲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呐,父亲何至于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呢?”

童广霆的眼中尽是失望,叹道:“枉我们苦心孤诣*了你二十余年,你竟会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忠心、二心,你提到的这两个词中都有一个‘心’字。难道你不知道这世上最难把控的就是人心?我们不说辛兆勋,就算是我,身边也一定有你父亲的心腹……”

裘泽远眼中俱是震惊,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口中喃喃说着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身边一定有你父亲的心腹,正如你父亲身边有我的心腹,是一样的道理。”

裘泽远更加震惊,在他的印象中,世上再没有比父亲和童伯伯更加亲密无间的兄弟,如果连他们之间都不能做到完全信任彼此,那么这世上还有“信任”二字可言吗?

“我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我和你父亲本身存在隔阂,而是督军之位和臣属之职之间应有的距离。如果我对你父亲不生异心,那么你父亲在我身边的棋子就是静棋,如常听我调配,供我差遣。如果你父亲对我不起疑心,那么我在你父亲身边的棋子也是同样的道理。可是一旦我们任何一方有所异动,那些棋子就会立即动起来,提醒他真正的主人小心防备。这样一来,就算我心有异变,或是你父亲心生疑窦,也不敢立时轻举妄动。你要明白我和你父亲都不是圣人,在你们外人看来,我们说出的话、做出的事都如出一辙,可是我们总会有意见相左,一言不合,怒气盈胸的时候,人在这种时候最容易做出令自己事后后悔的事。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在冲动的时候冷静下来,不管再怎样愤恨恼怒,都不能忘记我们是彼此的倚仗。”

裘泽远听着童广霆的话,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悲凉,原来这世上再亲近的关系,也需要费劲心力小心翼翼地维护……

第三十九章 苦心孤诣

“这些话我原本不该现在让你知道。裘童两家传承数十年,有两张毫无交集的情报网,若不是出了辛家的事,你又问及此事,我也不会这么早就告诉你。”

话至此处,童广霆眼中的哀伤就要溢出眼眶,他伸出手来抚摸着裘泽远的额头,言语中充满了无可奈何,“孩子,你为了辛黛洢,头也不回,说走就走。你说的容易,让你父亲从子侄中另选储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花了二十四年的时间才培养出你这一个储君,他还有没有另一个二十四年可以用来培养另一个人呢?”

童广霆能够感受到掌心之下,裘泽远的身体在颤抖,他又悠悠说道:“裘氏太祖三十二岁战死沙场,太宗三十七岁魂归茽鸣,世宗四十五岁撒手人寰,你的祖父显宗五十一岁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不到一月也与世长辞。你父亲今年已经五十四岁,比起历代先祖,已算高寿之身,你觉得他可以支撑着再用一个二十年来栽培一个储君吗?”

裘泽远心下不安,父亲……

“泽远,我和你的父亲早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的人了……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我们也不想逼迫你们,哪个父亲不期望自己的儿女一生平顺喜乐?如果可以,我愿意永生永世守着你们,不让你们受这世间半点苦楚,可是我们不可能永远陪着你们。孩子,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生与死的距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跨越……”

“童伯伯,我……”

裘泽远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童广霆拦了下来,“泽远,在辛黛洢这件事情上,我们各退一步。我和你父亲可以不杀辛黛洢,但是辛黛洢永生永世不得再踏足督军府。”

裘泽远又想说话,可是又被止住,“你先别急着拒绝,就当是大发慈悲,好心骗一骗我们这些将死之人,不要让我们死不瞑目,到了地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行吗?我们闭眼之后,你想怎么折腾,谁又能真的管得了你呢?”

裘泽远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后才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声音,“泽远,听童伯伯的。”

童广霆欣慰地点点头,说道:“这处宅子原本是我给自己建的一处疗养之所,如今就赠给你,将辛黛洢安置在此地吧。”

裘泽远讷然地点头,童广霆又道:“林副将已经将原野押回了邺津,你父亲的意思是交给你处置,你……”

“我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交集,还请童伯伯代为转告父亲,请他人代劳吧。”

童广霆见裘泽远神色坚决,便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说道:“好,你这几天在外奔波,你母亲担心得很,我先将你送回督军府,你好好陪陪她吧。”

两日前,裘泽远离开邺津时,本已做好永不回头的准备,可是如今才明白,自己这一生,想要离开此地,怕是永无可能了……

车子刚刚驶入督军府正门所在的巷子,童广霆和裘泽远就察觉有异,府门前似乎有军队集结,整条街巷在火把的照耀下亮如白昼。

童广霆急命司机停车,车子还没停稳,他就冲了下来。身着军装,正在发号施令的裘纪渊看到他之后,立马扫了一眼尾随而至的裘泽远,说道:“我刚收到蒲江前线急报,赵峑这个王八蛋突袭昭宁,我要去督军署调兵遣将,回头再听你细说。”

童广霆忙道:“你快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

裘泽远原以为回来之后第一次见父亲必然是劈头盖脸一番训斥,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他急忙上前,也顾不上忏悔致歉,直接问道:“父亲,您需要我做什么吗?”

裘纪渊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边往外走边朗声说道:“你现在什么都不做,老老实实待在府中,我就烧高香了。”

话音未落,裘泽远就已经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当然清楚父亲所言何意,心下愧疚,转头对送他回府的童广霆说道:“童伯伯,您也累了一天了,就先回府歇息吧,这些天我会待在府中,哪都不会去的。”

童广霆抬手拍了拍裘泽远的肩膀,心想除了面对辛黛洢,泽远在其他事情上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是非对错的。

第二天裘泽远早早就从睡梦中醒来,陪母亲用过早膳后准备去督军署看看父亲的情形,却被匆匆赶来的辛黛懝拖住了脚步。

辛黛懝一见到他,眼泪瞬时倾泻而下,但她还是拼命止住了,强自镇定地问道:“泽远哥,姐姐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裘泽远见原本就瘦小的辛黛懝似乎又消瘦了一圈,知道这几天她的日子一定也是在煎熬中度过,拉着她落座后,柔声说道:“你姐姐现在被我安置在东郊的一处私宅,有专人在那里照顾她,很安全,你不要太担心。”

辛黛懝的心稍稍安稳下来,这些天母亲几乎是粒米不进,父亲和兄长也是愁眉紧锁,泽远哥被逐出家门不知去向。枫毅哥背上的伤口令她不忍目睹,但伏在床上的他还是悉心宽慰着她,想法子逗着她笑……

只是她的到来似乎不太讨童广霆的欢喜,昨晚童广霆回府后见到她守在童枫毅床边有说有笑,直接冷语相向,半点往日情分也不留。她忍着委屈乞求着向他打听姐姐的下落,他只回了一句“去问裘泽远”,就将她赶出了童府。

“泽远哥,你……你还好吗?”其实辛黛懝是想问他今后的打算,可是看着他憔悴不堪的面容,她实在无法问出口。

裘泽远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语声也尽量放得轻快,“我还好呀,你姐姐回来了,父亲忙着军务,也没时间责罚我,这些天我正好落得自在。”

辛黛懝看着他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她也露出笑颜,笑道:“我能去看看姐姐吗?在你方便的时候。”

裘泽远给辛黛懝面前的空杯添上热水,说道:“等我和父亲将事情讲清楚,他老人家息怒过后,我会带你去见你姐姐的,你回家也转告你双亲和兄嫂,我会照顾好你姐姐的。”

辛黛懝点头应好。

只是还没等裘泽远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十日后东郊私宅就传来了辛黛洢绝食晕倒的消息,裘泽远急忙带上辛黛懝赶到那里,看到辛黛洢面色苍白,毫无生机地躺在床上,裘泽远悲怒攻心,眼前一阵晕眩,辛黛懝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他,眼中尽是关切。

“小姐绝食,为什么不早些向我禀报?!”裘泽远厉声质问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下人。

“回少爷,是……是童老爷关照,您这些天要静休,这里有任何消息都不准向您……”

那人还没将话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他心里一抖立马伏在地上,只听裘泽远怒道:“静休?!怎么现在就不让我静休了呢?!我告诉你,要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彻底到地下去静休!”

“少爷,奴才也是奉命行事,求少爷绕过奴才,求少爷绕过奴才……”

“滚!”

辛黛懝见裘泽远一改往日谦和待人的秉性,大发雷霆,知道他是关心则乱,忙遣退一干人等,向他们询问过辛黛洢的情况后独自一人留下来照顾裘泽远。

“泽远哥,我刚刚听照顾姐姐的人说,姐姐前几天一直闹着要见……”辛黛懝看着裘泽远苍白的面色,不知该如何将那两个字说出口。

“我明白了,你接着说。”裘泽远揉着眉心,略带沙哑的嗓音透出无尽的疲惫。

“之后姐姐又吵着要见你,可是都被他们拦了下来。也许是姐姐实在想不出办法,才在两日前开始绝食的。泽远哥,姐姐不会有事吧?”

辛黛懝的声音稍有哽咽,裘泽远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声说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姐姐有事的……”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童枫毅推门而入,裘泽远连忙迎了上去,说道:“你背上的伤尚未痊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在床上已经躺了十多天了,实在是闷得慌。我本来是去督军府找你的,可是听下人说你和懝儿到这里来了,我就过来看看。黛洢怎么样了?”

“大夫正在里面诊治,还不清楚状况。”辛黛懝答道。

裘泽远和辛黛懝一边一个想要搀着童枫毅到正厅软榻上落座,童枫毅挣开了他们的手,嗔道:“我都说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们做什么?真把我当残疾人了?”

裘泽远白了他一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不是怕牵动你的伤口吗?自己爱站着就站着吧,懝儿,我们去喝杯茶。”

辛黛懝知道,童枫毅是有意分散裘泽远的心绪,不让他一直沉浸在姐姐的事情里难以自拔,于是莞尔一笑,“枫毅哥,跟我们过去坐一会儿吧。”

童枫毅瞪了裘泽远一眼,看向辛黛懝时眼中却已蓄满了温柔,含笑应好。

三人落座后童枫毅对辛黛懝说道:“懝儿,前些天父亲心情不好,对你讲话失了风范,还请你多包涵。”

第四十章 雪上加霜

辛黛懝眼中一黯,她心里十分清楚,童广霆这样对她,只怕是因为督军对姐姐的行径动了真怒,童广霆一向与督军同心,所以才会毫不掩饰地迁怒于她。

不过她不想因此让童家父子离心,细细思忖后答道:“童叔叔日理万机,就算有些气撒到我们后辈身上,我们也没有抱怨的道理。”

“童伯伯迁怒于你了吗?”裘泽远问道。

“都说没事了,泽远哥,枫毅哥,你们就不要再多想了。”

童枫毅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屋里的大夫走了出来,三人忙走上前去,裘泽远问道:“吴大夫,洢洢怎么样了?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裘少爷,辛小姐近日来忧思郁结,再加上两日未曾进食,所以昏厥过去,在下刚刚已为辛小姐施针,她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裘泽远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刚要举步去看辛黛洢,却又听吴大夫说道:“裘少爷,请听在下把话说完。在下刚刚为辛小姐施针之前,从她的脉象上,察觉出一些异常……”

裘泽远见吴大夫面有疑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由急道:“吴大夫,您是跟在我父亲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有什么事您就直说,我是不会为难您的。”

吴大夫听裘泽远这样说,面上的疑虑尽数化作哀伤,是啊,少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却要看着他受这样的屈辱……

“辛小姐,似乎已怀有身孕……”吴大夫将腰深深地弯下,不忍去看裘泽远的面色。

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还是童枫毅最先回过神来,握住吴大夫颤颤巍巍的双手,“吴大夫,您刚才说什么?您是不是诊错了,您诊错了吧?”

吴大夫的腰身埋得更深,没再答话。

辛黛懝觉得自己眼前一片模糊,伸手去触自己的眼眸,才发现自己的面容早已被泪水浸透,她都不敢去看裘泽远的样子,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相比童枫毅的难以置信和辛黛懝的悲痛欲绝,身为当事人的裘泽远这一次反而镇定得多,他甚至是笑着说道:“麻烦您了吴大夫。枫毅、懝儿,你先带吴大夫去客房休息,我去看看洢洢。”

辛黛洢见裘泽远推门而入,厌恶地闭上双眼,将头转向一边。

裘泽远不恼不怒,只是端起备在桌前的温粥,小心翼翼地将一匙粥端到她的唇边。

辛黛洢当然是不肯喝的,接连几日吵嚷着要见原野和裘泽远,又连着两日未曾进食,辛黛洢的声音又粗又哑,问出口的却是同样的话,“原野在哪里?”

裘泽远举着汤匙的手僵住,眼中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褪去,辛黛洢却半点都不想顾及他的感受,又问了一遍,“原野在哪里?”

裘泽远突然觉得胃里似乎有一把尖刀在不停地翻搅,端着碗筷的手一时间失了力道,但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清明将手倾向床边,不让碎片伤到辛黛洢。

这声音将屋外的辛黛懝和童枫毅引了进来,童枫毅见裘泽远额间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惊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身后扶住他,大声喊着:“吴大夫,吴大夫……”

吴大夫闻声赶来,看到裘泽远的情形连忙和童枫毅一起将他平放在床上,吴大夫忙掐住裘泽远的人中,又在他的几个要穴施针。辛黛懝看着近乎奄奄一息的裘泽远,欲哭无泪,只是牢牢地握住他的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求:泽远哥,你不能有事,你不会有事……

辛黛洢也被惊到了,她刚要触碰到裘泽远就被童枫毅一掌打开,童枫毅咬牙切齿地说道:“辛黛洢,我不准你再碰泽远。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枫毅哥……”

童枫毅痛苦地闭上双眼,他感受到一双娇小柔弱的手拉住了他的手,她祈求的声音让他连愤怒都无处着落。

辛黛洢终于看到了一个亲人,急忙过去拉住辛黛懝的手,迫切地询问:“懝儿,你能不能告诉姐姐,原野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

辛黛懝看着眼前这个人,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半晌后她突然笑了起来,满面泪痕地笑道:“姐,我不知道原野在哪儿,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原野在哪儿,他好与不好,是生是死,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啪!

辛黛懝触着自己肿胀起来火辣辣的半张脸,竟然萌生出一丝笑意。

童枫毅见辛黛洢竟然丝毫不顾与辛黛懝的姐妹情分,怒吼一声:“辛黛洢,你疯了吗?!外面的都是死人吗?!还不把这个疯婆子给我抬走!”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急忙进来想要带走辛黛洢,辛黛洢挣扎着喊道:“你们告诉我原野在哪儿!童枫毅,你要干什么?!”

“住手!”裘泽远在吴大夫施针之后醒过来看到的一幕就是辛黛洢被人拖着往外走,不由怒道。

童枫毅和辛黛懝见裘泽远醒过来纷纷凑上前去,裘泽远看到辛黛懝的左脸上多出一个鲜明的五指印,问道:“懝儿,谁打你了?”

不等辛黛懝答话,童枫毅就抢道:“还能有谁?还不是你一心护着的那个*!”

裘泽远听到童枫毅的话猛然看向辛黛洢,“洢洢,懝儿做错了什么你要打她?她是你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啊,以前你连碰她一下都会心疼,如今怎么下得去手打她?”

“如今除了原野,她心里还能有谁?!”童枫毅仍是满腔愤恨。

裘泽远难以置信地看着辛黛洢,见辛黛洢如同困兽般狠狠地盯着童枫毅,仿佛童枫毅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终于,裘泽远不再看向辛黛洢,他喝退左右后挣扎着走到她的面前,声音冷如万丈玄冰,“洢洢,我们中间没有人知道原野的下落。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也很快就会送他下地狱。”

辛黛洢抬手又是一巴掌,裘泽远不躲不闪,实实在在地受了这一掌。

童枫毅冲过来抓住辛黛洢刚刚打了辛黛懝和裘泽远的那只手,眼看就要将它折断,又听裘泽远喝道:“枫毅,放手!”

“吴大夫,劳您去熬一碗堕胎药来,将对母体的伤害调到最低。”

裘泽远此言一出,辛黛洢的眼眸就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刚想抬手再打裘泽远,却发现刚刚被童枫毅捏住的手腕奇痛无比。

“吴大夫,您先给洢洢治一下手腕,再去熬药。我去处理一些杂务,回来之后,希望您已经将事情办妥。”

裘泽远说完就要举步离开,可是脚步忽然被一人绊住,他低头一看,见辛黛洢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他。

辛黛洢哭求道:“泽远,泽远,我求求你,不要杀原野,不要杀我的孩子,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裘泽远心生大恸,这些天来隐忍的痛苦与不甘倾泻而下,他近乎疯狂地从地上抓起辛黛洢,一把将她按在墙上,死死地掐住她的脖颈。

辛黛懝被裘泽远的暴怒吓坏了,整个人都在发抖,上前拉住裘泽远的衣襟,“泽远哥,你别这样,你快放开姐姐……”

童枫毅将辛黛懝拉了回来,说道:“这样六亲不认的姐姐你还认她做什么?走!”

辛黛懝哪里肯依?童枫毅也料到她不会乖乖听话,扬手在她后颈上一击,立时三刻就将晕厥后的辛黛懝带出了房间。

辛黛洢在裘泽远的掌下,整个身体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颅,裘泽远看着她越来越红的面色,忆及过往种种,不禁红了眼眶,厉声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我?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辛黛洢的眼前同样浮现出两人以前琴瑟在御的时光,可惜一切已恍如隔世,不可再追。细细思来,他们两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因由在她一直分辨不清对他的感情到底是男女之爱,还是兄妹之情,可是他却一直爱她至深,又将这份爱意在漫长悠久的岁月中愈酿愈沉,直至今日,他已经陷入爱沼,难以自拔。

可是这些辛黛洢都已说不出口,她的意识越飘越远,思绪也越来越乱。裘泽远见辛黛洢的面色已至紫红,口中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理智猛然回归,将辛黛洢放开。

辛黛洢如获重生,瘫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裘泽远看着自己刚刚掐住辛黛洢的手,心生悔意,他慢慢蹲在辛黛洢面前,声音轻得虚无缥缈,“洢洢……这世上你求我任何事情,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你现在,是为了谁而求我?原野?原野是什么人呐?他有什么资格让你为了他不顾一切?他有什么资格让你为了他而求我?低三下四地求我?!”

第四十一章 千头万绪

辛黛洢生硬地用左手握住裘泽远的双手,“泽远,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背叛了你,伤害了你,把你全部的恨意都加注到我一个人身上吧。我只求你,饶过原野的性命,饶过我孩子的性命,如果他们两人之中有一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我也活不成。你不是想要我吗?你不是想让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吗?你放过原野,让我将孩子生下来,我把孩子交给原野后就再也不见他们一面,我一生一世,都会守在你身边,当牛做马地服侍你。”

“如果原野和孩子只能活一个呢?”裘泽远此时的心有多冷,声音就有多寒。

辛黛洢的声音比他更硬更寒,“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会消失在他消失的下一个瞬间。”

又一次沉默良久的对视,裘泽远心里清楚,在这世上他有办法战胜其他任何强劲的对手,却没有办法赢过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他却断断不能拿她的性命来设赌局。因为这个女人身上的伤若有五分痛,他心里的伤便会有十分痛。

终于,他放弃了挣扎,扶起趴在地上的辛黛洢,自己也站了起来,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透着无限的疲惫,他扶着她的肩头说道:“洢洢,你在这里安心养胎。我会让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

辛黛洢的眼中满是不解,“我们的孩子?”

裘泽远俊逸的面容上透出难以言说的坚毅,他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道:“对!我们的孩子。你的孩子应该是我的孩子,也只能是我的孩子!有我在,我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我们的孩子,也不会让不相干的人带走我们的孩子。”

辛黛洢瞬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时间哀伤、悲痛、愧疚、感激、不安……种种情绪将她的心吞没殆尽,让她无法呼吸。

“至于那个人,我不会杀他。”

辛黛洢知道,裘泽远已经做了最极致的让步,为了保住原野和孩子的性命,她必须妥协,“我会遵守承诺,永远待在你的身边。”

辛黛懝醒过来后,不顾童枫毅的阻拦,匆匆忙忙地跑来查看裘泽远和辛黛洢的状况,本想劝两人罢手,却没想到撞见了两人静静相拥的画面。

她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却知道一定是裘泽远先做出了让步,她看着裘泽远宁谧清隽的面庞,压制住内心深处暗暗滋长的不可言述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他好就好,他们好就好。

童枫毅站在辛黛懝身旁,看到了房中两人表明上的重归于好,也看到了身边人眼里心里的悸动,这种悸动让他很不舒服,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他只能将知觉隐藏,庆幸一切都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留下辛黛懝在东郊照料辛黛洢后,童枫毅陪裘泽远返回督军府。

回程途中,童枫毅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裘泽远,出言问道:“泽远,你真的想好了?”

裘泽远苦笑不已,“我有其他选择吗?”

“裘叔叔只怕不会轻易答应……”

痛苦充斥在裘泽远的每一寸肌理,他难以抑制地悲呼:“枫毅……我怎么会不知父亲不会轻易答应?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洢洢以她的性命相胁,若我杀了那个畜生或是她腹中的孩子,她真的弃世而去,你让我怎么活?”

童枫毅良久无语,但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泽远,为了一个背叛你的女人,拿刀子去捅亲生父母的心,值得吗?我们出身豪门世家,从出生我们就拥有比旁人不知多出多少的荣华富贵,这些都是家族和父母给我们的。按理说我们享有多少荣华就该承受多少负担。保住家族的荣耀,维护父母的尊严,是我们应当做出的回报。可是你如今空揽家族和父母赋予你的权柄,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拿着这种权柄反去捣毁家族的声誉,伤害父母爱子之心,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太残忍了吗?”

裘泽远静静地听着童枫毅的肺腑之言,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反驳他的责问,童枫毅看着他的神色又接着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泽远,我说这番话不是想反对你去劝说裘叔叔。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的父母都已不再年轻。尤其你的父亲此时正在为了前线军务忙得焦头烂额。既然这件事情不好说,那就慢慢说,不要急在一时。如果裘叔叔因为你的言行难以压制他的怒火,你就想想我同你说的话。”

车窗外清风吹拂,绿意茵茵,裘泽远的眼中终于映出这春日的颜色,他回手拍了拍童枫毅的肩膀,没有多说一句话,但是童枫毅完全能够感知他心中的千言万语。

男儿之间肝胆相照的感情有的时候很复杂,需要在觥筹交错间、酩酊大醉后才能建立;有的时候却也很简单,只要一个交心的目光,就可以在顷刻之间将两个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这边裘泽远和童枫毅煎熬忐忑,那边裘纪渊和童广霆又何尝不是无可奈何?

童广霆将他如何把裘泽远带回督军府的过程讲了一遍,裘纪渊揉着发痛的额头,沉声说道:“急事缓办,换作是我,也不可能将事情处理得更好。我们就等时间将一切磨平吧……”

童广霆颔首,“我当时答应泽远放过辛黛洢,打的就是这个注意。任凭这世上再轰轰烈烈的爱情,都经不起时光的消磨摧残。辛黛洢的容貌的确是世间少有,超凡脱俗,也难怪泽远不愿放手。但她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不说再过十年,就是再过五年,她也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胜极则衰,月满则亏。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她已是一个身负污点的女人?情满爱浓时,泽远也许不会在意她的过去,但是等到色衰爱弛呢?这个污点在泽远的眼中就会越来越醒目,越来越刺眼,直到晃得泽远心烦意乱。等到那个时候,不必我们苦口婆心地相劝,只怕泽远自己就会主动处理掉溅在他身上的泥腥。”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泽远毕竟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识不得大体,耐不住性子都可以理解。但我们不能跟着他一起胡闹啊!那个辛黛洢去留事小,泽远的婚事事大,我不可能等到泽远放下辛黛洢的时候再为他筹备婚事吧?”

童广霆听裘纪渊言外之意应该是已经有了打算,于是问道:“你心中有合适的人选了?”

裘纪渊缄默片刻后问道:“你觉得懝儿如何?”

童广霆惊道:“懝儿?辛黛懝?有辛黛洢的前车之鉴,你还敢将辛家的女儿许配给泽远?!”

裘纪渊给童广霆添了一杯茶,没有答话。童广霆将裘纪渊的决定细细思虑了一番,发现辛黛懝似乎的确是打破僵局最合适的一枚棋子。

裘纪渊见童广霆渐渐回过味来,悠悠说道:“往小了说,如果我现在另选其他名门毓秀,一时间选不出合适的不说,泽远这一关就不好过。可是辛黛懝就不一样了,她是辛黛洢的妹妹,也是泽远看着长大的小妹妹,就算泽远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让她过门,泽远不会太抗拒,琴瑟在御做不到,至少可以相敬如宾。而且这次出了辛黛洢的事之后,懝儿在人前人后都表现出一个世家淑女应有的风范,既尽心回护家族颜面,又尽力保全姐妹亲情,力求忠孝两全。往大了说,当年我定下裘辛两家的婚事,不仅仅是因为大喜过望,最重要的还是拉拢辛兆勋,让他死心塌地地为我纪军效力。即使过程出现一些波折,我也不能为了一点小波澜就放弃初衷。更何况这一次他并没有袒护他的女儿。既然他能为我裘氏江山舍弃一个女儿,那我为什么不能摒弃前嫌,重新重用他呢?”

童广霆笑道:“是是是,我们督军胸怀最宽广了,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跟部下计较,明明……唔!”

童广霆拿出裘纪渊塞到他口中的茶点,抱怨道:“还不让人说了?”

“吃你的茶点!”

童广霆哈哈一笑,转回正题:“可是邺津的豪族世家都知道泽远是与辛家大小姐订有婚约,如今突然变成了二小姐,总要有个合理的解释吧?”

“解释什么?我和辛兆勋当年白纸黑字写下的婚契是裘家少爷与辛家小姐订婚,又没有指明是辛家大小姐,辛家小姐可不止她辛黛洢一个。再说你以为那些人真那么想知道我们的家事啊?问一次一笑而过,问两次含糊其辞,你觉得那些老狐狸还会问第三次吗?”

“但若是别有用心之人……”

第四十二章 何家有女

“我已经在你东郊那处别苑附近安排了人手,若有人异动我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并且处理干净。但我觉得蒲东这边应该不会有这种不惜性命也要跟我作对的人,而消息也不会那么快传到蒲西那边,所以这一点你不必过虑。”

童广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只是可能,我们还是要小心,毕竟泽远娶亲是大事,动静不会小。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没有想到!在你看来,泽远对黛懝的抗拒会比对其他女人的小,可我反倒以为正因为黛懝是辛黛洢的妹妹,泽远才更难以接受她。爱屋及乌,泽远未必忍心断送黛懝的一生来成全两家的联姻。”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反了他了?!让辛黛洢活着留在他身边,我已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他若是得寸进尺,我……”

裘纪渊说着说着就没了下文,童广霆递给他一杯水,劝道:“大怒伤肝,别再气坏了身子。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泽远现在这样,你能放心把江山交给他吗?退一万步讲,泽远就是不听话,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你还能把他拉出去杀了吗?”

裘纪渊刚待回话,童广霆又说道:“既然不能就不要发那么大脾气,我们把能做到的都替他做到,不能的,就留给老天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不要太强求了。”

想到儿子如此感情用事,自己又根本无力阻止,裘纪渊的眉头蹙得越发紧,无声地叹息,转而问道:“枫毅的婚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童广霆笑道:“年前就开始准备,我和你嫂子已经商定了三个世家大族的女子,明合黄振朝的妹妹黄婷,瀛安何耀华的嫡长女何彦君,澜滨雷立行的嫡次女雷菲,无论与哪家联姻,都会对稳固江山有所助益,所以最后还是要你来过目,决定到底选择哪一家的姑娘。”

裘纪渊说道:“既然三家的实力相差不多,那就看这三个女子本身如何,她们的容貌德行、才情品性都要配得上我们枫毅才行,终身大事可不能让枫毅委屈了。”

童广霆拿出三个女孩的照片,笑问道:“你觉得这个何彦君如何?眉清目秀又显落落大方,花容月貌又有大家风范,似乎在瀛安的女子精修学院还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而且我听你嫂子说她去瀛安之时常听人说起何家大小姐的嘉言懿行,说她乐善好施,常常帮助贫苦之人。”

裘纪渊拿过何彦君的照片细细打量了一番,“嗯……还是觉得配不上枫毅……”说着又摇头苦笑:“不过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总觉得没人能配得上自己的孩子。若不是我的几个女儿都已嫁人,我倒真想我们两家联姻,让枫毅做我的女婿,免得便宜了外人。”

童广霆听着裘纪渊略带恭维又出自真心的话,笑道:“那也没办法,只能怪你没有福气,招不到我们家枫毅这么好的女婿了。不过说到两家联姻,我倒觉得我们的孙辈可以考虑考虑,毕竟自从我们太宗那一辈联姻之后,我们两家几十年来就再没有结亲,几代人下来血缘也已经冲淡,到我们孙辈,也是时候应该再度联姻,将我们两家的关系绑得更紧了。”

“没错,不过也要等我们真的有孙子、孙女之后才能给他们定亲啊,我们还是先把泽远和枫毅的婚事定下来,让他们兄弟二人在同一天成亲,热热闹闹地操办一天,我们也好坐等着抱白白胖胖的孙儿……”

两人正沉浸在尽享天伦之乐的美梦里,门外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裘纪渊刚要去开门便被童广霆拉了回来,“好像是我的线人,我出去看看。”

听到童广霆这样说,裘纪渊立即坐回原位不再置喙。半晌后童广霆回到房中,裘纪渊见他神情凝重又不言语,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我跟你说了你别急啊……刚刚东郊那边的线人传来消息,说是那个女人有身孕了……”

“什么?!”裘纪渊气得拍案而起,又很快冷静下来,尽力心平气和地问道:“这应该还不算最坏的消息吧?是泽远知道后出什么事了吗?”

童广霆面露为难之色,但想到纪渊迟早要面对,索性让他有所准备,直接说道:“泽远想留下那个孩子,而且还想放走原野。他和枫毅正……纪渊!”

童广霆话还没说完就见裘纪渊的身子直接往后栽了下去,连忙上前扶住他,将他平放在用来小憩的檀木软榻上,片刻过后裘纪渊眼前渐渐清明起来,喃喃说道:“广霆,你说我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呀,偏偏生出个这么不孝的逆子,他这是要我死不瞑目啊……”

童广霆看着裘纪渊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也是万般酸楚,只能宽慰道:“泽远只是一时糊涂,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裘纪渊的心思却越发澄明,摇头说道:“不会的,我的儿子我清楚,只要是他认定的事,就是撞了南墙他也不会回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辈子就被辛黛洢这么不三不四的女人给毁了,你现在马上把嫂夫人、辛兆勋夫妇和懝儿请到府上,尤其是辛兆勋,一定要让他在泽远和枫毅回府之前出现在我面前。”

“好,我这就派人去找,辛兆勋那里我亲自去请,你放心。”

……

“少爷,童少爷,你们回来了。督军吩咐只要您二位回府,就叫去偏厅见他。”彭管家为裘泽远打开车门后说道。

彭管家是从小跟在裘纪渊父亲身边,看着裘纪渊出生,又陪着裘泽远长大的老人,裘纪渊早就想让他回家安养,可是老人家年纪大了极是恋旧,无论裘纪渊如何劝说,他都不肯离开督军府,总说虽然年纪大不中用,但还是想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裘纪渊拗不过他,就由他去了。

因为父亲的态度,裘泽远从不敢怠慢这位老人家,于是从车里下来搀着彭管家问道:“彭爷爷,这初春里的天气乍暖还寒,这些事让别人做就好了,您怎么出来了?父亲有说是什么事吗?”

彭管家嘿嘿一笑,回道:“这个老奴也不知道,不过看着应该是喜事,童老爷和童夫人,辛老爷和辛夫人都在,应该是商量两位少爷的婚事。”

“我的婚事?彭爷爷,您是老糊涂了吧……不应该是泽远的婚事吗?”童枫毅笑道。

彭管家没再答话,只是一双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裘泽远见老人家也不说话,于是笑道:“彭爷爷,我先让人送您回房,我和枫毅这就去偏厅见父亲。”

彭管家呵呵笑着应好,裘泽远安顿好他之后看向童枫毅,说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上一次父亲和童伯伯就不声不响地知道了原……知道了那件事,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洢洢怀有身孕的事,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把我们都叫去偏厅。你能不能先帮我找一个心腹去洢洢那里守着?”

童枫毅白了裘泽远一眼,怪道:“要去你自己去,让父亲知道了,我又得挨一顿板子。”

裘泽远面色一黯,说道:“是我不好,连累你了,我去找人,你先进去吧。”

童枫毅见裘泽远真要离开,忙拉住他,“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怎么还当真了?我什么时候怪过你啊?只是不想你因为那个女人蒙羞罢了,你还真想让她把那个野种生下来啊……”

裘泽远甩开童枫毅的手,正色道:“枫毅,从今天起,洢洢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侄儿或是侄女,不要再叫他野种。”

童枫毅见他面色坚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知道这个孩子他是一定要保住了,于是甩了甩手,嚷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就去找人。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的心腹也是我父亲和督军的心腹,若是督军真的下令打掉辛黛洢肚子里的孩子,只怕他们也不得不从命。”

“两道截然相反的命令总会让他们僵持一段时间,足够我赶过去保护洢洢了,拜托你了枫毅。”说罢裘泽远用力握了握童枫毅的手。

目送着童枫毅离开后,裘泽远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往偏厅走去……

裘纪渊见只有儿子一人回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枫毅呢?”

裘泽远努力在唇边挂上一丝笑意,“枫毅突然想起他从澜滨订回来的咖啡一直放在火车站,怕要生潮就去取了。父亲、母亲、童伯伯、童伯母、辛伯伯、辛伯母,我有件事想和各位长辈言明……”

“你有事要说啊?刚好我也有两件事要宣布,你先坐下,等我说完你再说吧。”裘纪渊的声音像深不见底的海水一样深沉。

裘泽远落座后见父亲也不开口,其他长辈或饮茶或读报,都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心中越发不安,出言问道:“父亲……”

第四十三章 始料未及

“再等一等,还有两个人。”裘纪渊说完这句话便拿起案上的一份公文,裘泽远见状不敢再多问,只能一点一点地数着时光的流逝。

大概一刻钟过后童枫毅回来见到偏厅里无一人言语,压迫感迎面而来,他试着调侃的一句玩笑话也如石沉大海般没有惊起任何波澜。

他在父母下首,和裘泽远相对而坐,裘泽远即使看到了他眼中的疑问,也没有办法向他解答,因为他也不知道父辈们要说什么事,他只能暗示童枫毅稍安勿躁。

童枫毅回来之后,偏厅里就从一个人数秒变成了两个人数秒,童枫毅只觉得他数了无数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可还是没有等到最后那一个人的到来。若不是今天的事他觉得自己和泽远理亏,他早就不想待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了,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娇小的身影,顿时清醒许多。裘叔叔为什么叫懝儿过来?有什么事非要当着懝儿的面说?

裘纪渊见到辛黛懝后一改方才漠然之态,亲自上前将跪在地上施礼的辛黛懝扶起,笑道:“总算把你盼来了懝儿。我和你父亲已经商定,将你和泽远的婚期定在五个月后的八月初八。”

听到裘纪渊如此说,裘泽远和童枫毅都是一愣,辛黛懝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浅笑道:“裘叔叔是说泽远哥和我姐姐的婚期吧,多谢叔叔原谅姐姐。”

裘纪渊眼波澄亮如水,一言一语都透露着不可违逆的威仪,“什么姐姐?你是你父亲的独生爱女,辛家唯一的女儿,哪里来的姐姐?兆勋,你还有其他女儿吗?”

辛兆勋避开女儿难以置信的目光,沉声说道:“回督军的话,兆勋此生只有过黛懝这一个女儿。”

童枫毅听着这段令人不可思议的对话,看到辛蓝氏眼中蓄满的泪水,真的不敢想象他们怎么可以为了自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抹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过的痕迹……

裘纪渊全然不理几个孩子的惊诧,直接对童广霆说道:“这就是我们要宣布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就由你来说吧。”

“枫毅,我和你母亲为你择定了一门亲事,是瀛安何家的嫡长女,婚期还没定,不过我会尽快与何耀华商量,一定在年前将你们的婚事安排妥当。”

童枫毅还没从上一个消息的惊恐中缓过来就又跌入了另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他极力稳住自己的颤抖的声音,“父亲,难道不是我娶妻吗?您怎么问都不问我的意思,就给我定亲了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是。问你的意思做什么?“童广霆冷傲如山的面庞已透出些许不悦。

“父亲,我没有要违逆您的意思,只是我的婚事,难道我连知情的权利都没有吗?还有黛洢,就算她私自同原野出走,有违伦常,将她禁足难道还不够吗?非要把她从辛氏族谱上除名,让她死后变成孤魂野鬼吗?”

童苑氏急忙抓住童广霆就要扇在儿子脸上的手,厉声斥道:“枫毅,怎么说话呢?你裘叔叔和你父亲的决定也是你能质疑的吗?还不快请罪!”

“枫毅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何罪之有?父亲,童伯伯,辛伯伯,我早就说过我今生的妻子只能是洢洢,我会等着她回心转意的一天。懝儿是洢洢的亲妹妹,也是我的妹妹,我害谁都不可能害她。”

裘纪渊像没听到儿子的话一样,看向辛黛懝,慈爱地问道:“懝儿,你觉得让你做裘氏未来的女主人是在害你吗?”言下之意就是让辛黛懝点头。

辛黛懝刚到督军府就听说这两件令她措手不及的大事,心中乱成一团麻。若是她说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不说,只怕父亲和辛家在蒲东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若是她说愿意,泽远哥和姐姐怎么办……

童枫毅见辛黛懝的泪朵在那双如桃花般美丽的眼眸中卷起了几番烟云,以为她真的不愿意嫁给裘泽远,直接上前一步挡在辛黛懝面前,对裘纪渊说道:“她不愿意,就请裘叔叔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这次童苑氏未及阻止,童枫毅就被童广霆拉过来一掌打到了地上,“逆子!你裘叔叔跟黛懝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我看上次的板子还没让你长记性!来人!”

“童伯伯,枫毅哥背上的伤才刚刚痊愈,求您不要再打他了。”辛黛懝护在童枫毅身前求道。

可是童广霆和裘纪渊都一言不发,辛黛懝情急之下膝行到裘纪渊面前,连声求道:“裘叔叔,我愿意嫁给泽远哥,我愿意代姐姐嫁给泽远哥,求您放过枫毅哥吧,求求您……”

“广霆,懝儿说的有理……”

还没等裘纪渊说完,童枫毅就猛然握住辛黛懝的双肩,力气之大让辛黛懝觉得她的骨头都要被童枫毅捏碎了,“懝儿,你不能嫁给泽远,你不必管我,我皮厚挨多少打都不打紧,你不能嫁给一个你不爱,也不爱你的人,不能拿你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开玩笑啊……”

“枫毅哥你快放开我,你弄疼我了。”童枫毅这才发觉自己握辛黛懝握得有多紧,忙撤力虚揽着她。

辛黛懝揉着发痛的肩膀,不敢直视童枫毅焦灼的目光,低着头用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是真心想嫁给泽远哥的,我一直都很喜欢泽远哥……”

“你……你说什么?”童枫毅像是没听清辛黛懝说的话,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黛懝说她是真心想嫁给泽远,她一直都很喜欢泽远。”童苑氏拉起伏在地上揽着辛黛懝的儿子,将辛黛懝不敢再说一遍的话又说了一遍。

从辛黛懝回府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童枫毅就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颠得他头晕目眩,砸得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一起疼,他却连躲避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童苑氏转而又对丈夫说道:“夫君,我们先带枫毅回府去吧,让督军和辛将军谈谈泽远和黛懝的婚事。”

童广霆领会到妻子别有深意的目光,询问着看向裘纪渊,得到裘纪渊的默许后带着妻子和魂不守舍的儿子离开了督军府。

裘纪渊不愿多想童枫毅的心思,他只觉得老天真是无比公平,他们裘家刚为辛家折损了一个儿子,马上又让辛家赔回一个女儿。

“原本不求你二人真心实意,如今倒是锦上添花了。兆勋,我们也可以安心了。”裘纪渊说道。

“父亲……”

“裘泽远!懝儿心甘情愿嫁给你,既圆了我和你辛伯伯的心愿,又保全了我们裘辛两家的颜面,你不要不识好歹!”裘纪渊的声音又冷了下来。

裘泽远见与父亲分辨不过,索性不再谈这件事,转而说道:“父亲,我是绝对不会娶懝儿的。我今天回来也不是要同您争辩我的婚事,我是想告诉您洢洢有了身孕,您要有孙儿了。”

裘纪渊回过身来拿起桌上的茶杯,品了品普洱茶香,转手将整碗茶水泼到了裘泽远的脸上,裘泽远顺势跪倒在地,凄声求道:“父亲,洢洢以她的性命相胁,我不得不帮她保住这个孩子。若是您不同意,我就在此长跪不起。”说罢他将头深埋在地上。

“兆勋,你看着办吧!”

裘纪渊见儿子如此不争气,心里就像是堆着千百个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索性眼不见为净,带着妻子离开了。

辛兆勋夫妇和辛黛懝围在裘泽远身边想要扶他起来,裘泽远不从,扯住辛兆勋的衣襟求道:“辛伯伯,洢洢是您的亲生女儿啊,您怎么可以不要她……若是洢洢被从辛氏族谱上除名,我想要名正言顺地娶她入府就更难上加难了……”

辛兆勋的一双剑眉也紧锁在一起,语声要多无奈有多无奈,“孩子,不是我不要她,是她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要知道人活一世,有些错能犯,犯过之后还可以改,但是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回不了头了。若是我一时心软回护了洢洢,那我就护不住懝儿,护不住你辛伯母,护不住睿霖一家,更护不住辛氏这二十年来清清白白的门楣。既然你能不计前嫌善待洢洢,保住那个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那你是不是也能善待真心对你的懝儿呢?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儿同样不幸。算伯伯求你了,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洢洢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听你父亲的话娶懝儿过门好不好?”

说着辛兆勋扑通一下跪在了裘泽远面前,辛蓝氏本就在哭,见到丈夫如此卑微地给一个晚辈下跪,就知道他有多为难,哭得越发厉害。辛黛懝听着父亲和泽远哥的话,心中也泛起无尽酸楚,但还是强忍住泪水劝父亲起来。

裘泽远如同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浮木,浮木却被流水无情地冲走,再怎么挣扎也是枉然,只能等着溺死的命运一点一点地临近。

第四十四章 如梦初醒

半晌过后裘泽远轻声说道:“辛伯伯,您起来吧,您说的这两件事,我一件都不能答应您。”辛兆勋听他如此说还想再劝,又听裘泽远说道:“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懝儿谈谈,您和辛伯母先回府去吧,晚些我会亲自送懝儿回府。”

裘泽远不再谈及此事,而是要留下女儿说话,辛兆勋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带着夫人先行回府,一时间整个偏厅只剩下裘泽远和辛黛懝两人……

旁人在时,辛黛懝顾不上想自己的事情,但是现在裘泽远独独将她留下,又说有话同她讲,辛黛懝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脸上顿时如火烧一样烫。其实她已经猜到他想对她说什么,无外乎是无情的拒绝,不过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属于姐姐的,不是吗?是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被人拒绝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可即使明白所有的道理,她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姐姐对原野的感情,终于明白姐姐为什么宁肯放弃一切也要随原野离开……

裘泽远看着辛黛懝绯红的面庞,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一直被自己当作妹妹爱护的小女孩,秀眉明目,清纯动人,才只有十八岁,正是如桃花一般可人的年纪,不该为你的不幸作陪葬,不是吗?裘泽远如是想到……

落日的余晖从偏厅的角落慢慢收回了她残存的温度,远处天边弯弯的明月渐渐洒出淡淡的光辉。裘泽远终于不再沉默,柔声对辛黛懝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你刚刚出生的时候,你姐姐欢喜极了,觉得终于有一个亲妹妹可以陪在她身边。我也和她一样欢喜,你也知道我原本有六个姐姐,见过面的有四个,却一个妹妹都没有。有了你这么乖巧可爱的妹妹,你不知道我和你姐姐当时有多开心!这么多年你一直跟着我和你姐姐,还有枫毅,我们四个一起嬉笑打闹,游山玩水,我们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原本以为我和枫毅可以一直护着你和你姐姐,保你们一生平安无虞,幸福美满,可是……可如今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了……枫毅要娶妻了,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挽回你姐姐的心,而你……你……懝儿,我们的父亲为了家族利益和裘氏千秋万代的基业把你和我捆在一起,的确可以挽救裘辛两家岌岌可危的关系,但这代价是你的一生,我断然不会答应。你是这世间最善良、最可爱的姑娘,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妹妹,在我心中你就像珍宝一样圣洁高贵,你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完美的爱情,站在你身边的应该是这世间最伟大的英雄,而能给你这些的人不可能是我。我的……我的心已经被你姐姐挖去了一角,如果没有你姐姐,我根本不敢想象我是否可以活下去,这样的我怎么可能再给另一个女人幸福?这样的我难道不是娶了谁就是在害谁吗?懝儿,我早就已经配不上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再一次波光潋滟,裘泽远见她为了忍住眼中的泪水,面色涨得通红,心中也是万分愧疚,但是又不能像往常一样哄她。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答复。也不知过了多久,辛黛懝轻启朱唇,柔声说道:“泽远哥,我知道你爱的人是我的姐姐,这件事从懂事起我就知道了。若是没有发生那件事,你和姐姐现在应该已经成亲了,过得也应该很幸福。我原本想着只要你们两人能好好的,我一辈子都不会让外人知道我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可惜天不遂人愿,裘辛两家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父亲和哥哥已经因为姐姐的事被夺了军权,若是我再违逆裘叔叔的意思,他在盛怒之下灭了我们辛家满门都是有可能的。泽远哥,我不求你像爱姐姐那样爱我,更不求你接受我,做你真正的妻子,我只求你暂且答应我做你名义上的妻子,救救我家人的性命。”

裘泽远避开了那两道饱含祈求的目光,他怕他下一秒就会心软地答应下来。又是一段沉默良久的等待,辛黛懝见白色的月光已经在裘泽远的身上映了一个轮回,知道让他现在答应是在为难他,想到他中午被姐姐气昏后就没用过膳,就想扶他起来去吃些东西,可是裘泽远推开了她的手,说道:“懝儿,在父亲没有答应我留下那个孩子之前,我是不会起身,也不会用膳的。”

“泽远哥,你这是要以死相逼吗?”辛黛懝哭问道。

裘泽远苍白的面孔下尽是绝望与决然,辛黛懝心中一凛,索性跪在了裘泽远的身边,若是他出了事,她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裘泽远刚要出言相劝,就听辛黛懝说道:“泽远哥,你不可能说服我,同我不可能说服你,是一样的道理。我们两人一起跪求,裘叔叔也许会快些心软,答应你的请求。”

辛黛懝说完这一句就闭上了双眼,仿佛入定,裘泽远不再多言,也如辛黛懝一样闭目清心,静静等待着明早的黎明,或是永久的黑暗……

在黎明与黑暗的边界嘶吼挣扎的不只裘泽远和辛黛懝,还有浑浑噩噩中被父母带回家的童枫毅,童枫毅被父母安置在床上后脑中清醒了许多,他终于明白自己对辛黛懝的感情早就已经超出了兄妹之情,可是就在他明白的那一刻,他也永远地失去她了。她早就已经爱上了裘泽远,换作这世上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他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把她的心夺回来,但为什么那个男人偏偏是泽远?为什么他最爱的女人要爱上自己最好的兄弟?为什么?!

童枫毅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却找不到答案,找不到答案他可以去问黛懝不是吗?她一定会告诉自己到底哪里不好,告诉自己到底哪里不如泽远,她说完之后自己可以改呀,等他变成她爱的样子,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童枫毅像疯了一样冲出房门,却被迎面而来的父亲挡了回来。

“你做什么去?”

“父亲,我要去找懝儿,我要去问她,我到底哪里比不上泽远……”

童广霆把儿子按在椅上后坐到了他的旁边,叹道:“若不是我和你母亲机敏,察觉出你情形不对,只怕你现在都能当着督军的面说出这话了吧……”

童枫毅握住父亲的手,求道:“父亲,懝儿不能嫁给泽远,我求您去跟裘叔叔说,不要让泽远娶懝儿……”

“为什么懝儿不能嫁给泽远?”童广霆明知故问。

“我……”童枫毅一时难以启齿,但转念一想,迟早要将此事同父亲言明,索性咬了咬牙,说道:“父亲,我喜欢懝儿,我想娶她为妻。”

童广霆得到儿子这样的答复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随手拿起茶壶想给儿子倒一杯茶,却被童枫毅接了过去。他先为童广霆斟满茶,再为自己添上了茶。

童广霆将茶杯握在手中慢慢转着,悠悠说道:“这世上辛黛懝可以嫁给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唯独不能嫁给你。”

童枫毅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懝儿可以嫁给泽远,却不能嫁给我?”

“坐下!遇事便如此沉不住气,一点也没有王者风范。这个样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将祖宗基业放心地交给你啊?”

童广霆见儿子坐回原位,努力平复着焦灼的情绪,暗叹一声后说道:“还记得我们童氏族谱吧?想想童氏历代当家主母的家世。”

童枫毅在脑海中仔细想了一遍到母亲为止五代家族主母的身份背景,童广霆又问道:“除了你高祖母是裘氏太宗之妹,还有哪位主母是出自手握军权的世家大族吗?我们童家已经拥有掌控蒲东经济命脉的财政大权,你如今还要娶辛黛懝?你还想干什么?上天呐还是入地啊?”

童枫毅瞬时明白父亲所言何意,但仍心有不甘地问道:“我们童家历代对裘氏忠心耿耿,裘叔叔不会猜忌我们到如此地步吧……”

童广霆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案上,“糊涂!督军不猜不忌是因为我们从不做可以令他起疑的事,从不沾可能让他生疑的人。没有人对另一个人的信任是毫无来由的。你若娶了辛黛懝,知道的人以为你是真的喜欢她,不知道的呢?他们会以为你是因为觊觎督军之位,想要积蓄兵力,有朝一日取而代之,所以才会与手握重兵的辛家联姻!为什么当年督军要给泽远和辛黛洢定亲?若只是为了抬高辛氏的身价,那将辛黛洢指给邺津任何一个贵族子弟都可以,不必把她许配给泽远。可督军是要将辛兆勋这员沙场干将收为己用,就只能让辛黛洢嫁给自己的儿子,将辛氏的未来与裘氏的未来牢牢地绑在一起。”

第四十五章 命中注定

“裘辛两家联姻,纪军又得两员大将,那叫如虎添翼!但若是童辛两家联姻,你一人兵财齐备,就会令督军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不等你真的起反心,督军身边的谏臣就会提醒他拔出你这颗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不管督军是不是真的照做,我们童家在他心中的地位都会动摇。一个女人与裘童两家几十年来的情谊相比,孰轻孰重?!”

童广霆说着看了看儿子渐渐发白的面色,知道自己说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便说道:“你好好思量思量,明早给我答复吧。”

说罢童广霆回房休息,独留童枫毅一人在房中静静地看着月光悠长,时光流转……

次日清晨,童广霆和童苑氏见儿子没有出来用早膳,便到儿子房中寻他,没想到童枫毅仍坐在昨晚的位置上,竟像是一夜未睡也未动,童苑氏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看到儿子憔悴不堪的面色,顿时湿了眼角,童广霆心中苦涩,慢慢蹲到儿子面前,想出言劝慰几句,却听儿子说道:“父亲,我不会再提求娶懝儿的事,我现在就去找泽远,劝他答应迎娶懝儿。至于我的婚事,全听您的意思吧,我没有任何意见,您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童枫毅说完就要往外走,没走两步身子就晃了几晃,童苑氏扶住他,拿出丝帕拭了拭眼角的泪,说道:“先吃些东西再去吧,不急在这一时。”

童枫毅点点头,苦笑道:“母亲说得有理,不吃东西怎么做童氏未来的当家人呢?更不用说,保全裘童两家了……”

童广霆知道儿子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于是说道:“枫毅,只要你答应放弃辛黛懝,不碰出身将门的女人,其他女人你要多少,父亲就给你多少,你若不喜欢何家姑娘,可以娶几个妾室……”

“父亲,您也说过女人多了容易生事,您和裘叔叔不都只有一位妻室吗?我又要那些庸脂俗粉做什么?”

“那你想要什么?”

“我这一生最想要的,都已经要不得了,其他有或是没有,并无分别。”仅仅一夜之别,童枫毅的声音就透露出历经沧桑的深稳沉重,这让童广霆既感心安又感心疼,但他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将儿子的婚事尽力安排妥当,尽量让他在这段他并不情愿的婚姻中获得最大的慰藉……

童枫毅调整好心绪后到督军府找裘泽远,却发现裘泽远和辛黛懝一起跪在昨天议事的偏厅。他找来平日里照顾裘泽远的阿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平回道:“童少爷,少爷和辛小姐从昨晚开始就一直跪在这里,督军在督军署与众位将军商议军政要务,不许外人打扰,没办法向督军禀报消息,夫人因为不满少爷要留下那个野……”阿平本想随着老爷、夫人叫野种,但想到眼前这位爷是和少爷一条心的,便硬生生地改成了“孩子”。

童枫毅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上跟他计较,直接问道:“夫人是不想管少爷吗?”

阿平挠挠头,回道:“这个阿平也说不好,说管吧,夫人一句劝慰的话也没跟少爷说过,说不管吧,夫人夜里又特意起身来瞧了少爷一眼……”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传膳,马上端到这儿来。”童枫毅打断了阿平的话,吩咐道。

阿平又挠了挠头,“童少爷,您也知道府里有规矩,不是用膳的时辰厨房是不做吃食的,现在都……”说着阿平指了指天上的日头。

“规矩都是人定的,那规矩是为了让人平日里饮食规律,调养生息,现在是平常时候吗?少爷要是饿出个好歹来,你担待得起吗?就说是督军说的给少爷做些软食,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阿平听童枫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忙跑去厨房。童枫毅走到裘泽远和辛黛懝身后,思虑片刻后站在裘泽远身侧,说道:“泽远,起来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这样不吃不喝只会激怒裘叔叔,让他更加仇视辛黛洢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裘泽远原本清朗如风的声音就像被怒吼狂肆的沙尘所侵,若不是童枫毅熟悉他的音韵,根本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我何尝不知这样是在为难父亲?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童枫毅看着他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只能接着劝道:“你是战场杀伐之人,一夜不睡,一天不吃并无大碍,但你能不能替懝儿想一想?她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呀?”

辛黛懝听到童枫毅如此说,刚想出言婉拒,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裘泽远的还要沙哑,跪了一夜已经让她神思恍惚,如今还想费力说话,更让她力不从心,眼前的青花釉里红瓷瓶渐渐从一个化作了两个,又从两个化作了四个,最后她实在支撑不住倒向一旁。童枫毅见状急忙将辛黛懝扶起来,本想直接抱她离开,但是想到自己刚刚对父亲的承诺,只能虚揽住她,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问道:“懝儿,听枫毅哥的话,先吃些东西,再到客房里休息一下好不好?”

辛黛懝拼尽身上全部的力气想做出摇头的动作,但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一动未动,童枫毅却看出了她的意思,他明白只要裘泽远不起身不进食,她也不会离开片刻。

“泽远!”

裘泽远听到童枫毅的声音,睁眼看向童枫毅怀中奄奄一息的辛黛懝,说道:“枫毅,你先带懝儿走吧……”

“裘泽远!你看看她,你看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起来,她就是死在这儿也不会离开!为了一个辛黛洢,你真的什么都不顾了是吗?!不顾你父母的感受,不顾懝儿的性命,不顾这么多真心爱你的人苦口婆心的规劝……”童枫毅凄声质问。

可是不管他怎么说,裘泽远都毫无反应,辛黛懝听到童枫毅对裘泽远的质问,努力握了握童枫毅的衣襟,想要求他不要这样对裘泽远,却说不出话来。

童枫毅看到辛黛懝的样子,眼睛逐渐变得血红,突然,他将辛黛懝扶起跪好,自己也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地上。他心如死灰地想到,不过一死而已,我陪你们就是了!

于是阿平违背规矩端来的饭菜变得毫无用处,昨天两位祖宗跪在这里已经让他抓耳挠腮,现在又多了一位,阿平情急之下只能跑去求夫人,裘闵氏听说跪着的人又多了一个,想着若是他们再不起身,身体只怕真的消受不起,便派了两个人,一个去找辛兆勋,一个去找童广霆,又拜托童广霆去找裘纪渊,因为只有童广霆才能在裘纪渊下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时见到裘纪渊。

之后裘闵氏亲自赶到府中偏厅,看见跪成一排的三个孩子,心中长叹一声,走到童枫毅身边说道:“枫毅,泽远胡闹,你怎么也跟着糊涂?让你父亲看见又该打你板子了,快起来。”

“叔母,您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泽远若是不同意留下辛黛洢的孩子,辛黛洢便会以她的性命威胁泽远,泽远只能答应她留下孩子。懝儿是为了泽远才跪在这里的,若是泽远出了什么差池,她一定不会独活于世。而我,若是懝儿……和泽远出了事,裘氏无后,纪军没有未来,哪来的主君要我来辅佐?又哪来的基业要我来守护?”

辛兆勋和辛蓝氏见女儿一夜未归,本就打算到督军府一探究竟,在半路上得到消息后更是马不停蹄地赶来,到时又正巧听到童枫毅字字如泣的话语,更感无地自容。

裘闵氏见到辛兆勋夫妇,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怨愤都发泄到他们身上,辛兆勋只能护着妻子一步步地往后退,无论裘闵氏骂出怎样难听的话,他都只有默默承受。直到一个深沉威严的声音叫了一声“梓桐!”,裘闵氏见到夫君后才悻悻罢手。

裘纪渊如鹰般锋利的目光将在场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童广霆身上,童广霆领会他的用意后立即和另一个家仆连拖带拽地把奋力挣扎的童枫毅带走。

裘纪渊看了一眼濒临绝境的辛黛懝,示意辛蓝氏过去给她女儿喂一口水,又走到儿子面前蹲下,说道:“赵峑来势汹汹,连夺昭宁、平峊、信和三城,为父今日申时就要点兵奔赴沙场了。”

裘泽远原本以为父亲回府后一定会将他痛斥一番,却没想到父亲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前方战事凶险,他要御驾亲征!一时间,担忧、愧疚、紧张、惶恐……种种心绪压得他心惊胆战,他宁愿父亲怪他、怨他、打他、骂他,也不想父亲一句不说,用那样平静如水的目光看着他。

“不过我看你为了你心爱的女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现在应该没有力气随我赴前线杀敌。你还是守着你的女人和你的孩子在家好好享福吧。”说着裘纪渊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第四十六章 冰雪微融

裘泽远的面色一会儿如鲜血一样红,一会儿又比宣纸还要白,他想要追上父亲,却连站都站不稳,一下栽倒在地上,只能爬着去追越走越远的父亲,就在他跌跌撞撞地拖住裘纪渊的那一刻,却又被裘纪渊一脚踢开。裘闵氏想要上前来扶儿子,但看到夫君凌厉如锋的目光又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裘泽远摔在地上倒是让他的心神清醒了许多,不管父亲怎么踢开他,他都一次又一次死死地抱住父亲。

终于,裘纪渊怒斥一声:“裘泽远!让你舍弃那个贱人随我一起守卫祖宗基业你不肯,让你舍弃万里河山去陪着那个贱人你也不肯,你到底想怎样?”

裘泽远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裘纪渊又一脚踢开他,斥道:“我一生果断英毅,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窝囊东西?!”

辛黛懝不忍见裘泽远被如此责骂羞辱,想要上前求情却一点力道都没有,软软地跌回母亲的怀里。

辛蓝氏哭道:“孩子,你别再乱动了……”

裘纪渊看了一眼辛黛懝,低头问道:“裘泽远我问你,你是铁了心要把那个野种当作你自己的孩子了?”不等裘泽远回答他又接着说道:“好,就当他是你的孩子。若是女婴还好说,但若是男婴,他就是你的长子,自古以来立嫡立长,他便是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选,你是打算将我裘氏祖宗基业交给一个杂种吗?!”

裘泽远原本只是怕没了这个孩子,他会永远失去洢洢,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

思虑良久后裘泽远答道:“父亲,我不会让这个孩子染指储位,我会把江山交给我和洢洢的亲生孩子。”

裘纪渊见儿子还没有为了这个女人糊涂到极点,想到他毕竟不是真的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更何况如今战事紧急,再僵持下去只怕贻误战机,便松了口答应儿子暂且留下那孽种的性命。

裘泽远又问及父亲对原野的态度,裘纪渊说道:“那人本就要交由你处置,你自己都不想为自己报仇,别人还管他做什么?人在城郊监狱地底的暗室关着,应该还剩一口气呢,你自己去领吧。”

裘泽远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多谢父亲!”

“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枫毅和黛懝。若是没有他们,我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这也许是裘纪渊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感到慰藉的事了,不管日后有多少明枪暗箭对着泽远,都会有一个为他宁上刀山的兄弟挡在他面前;不管日后泽远是富是贫,是贵是贱,都会有一个为他甘下火海的女人陪在他身边……

辛黛洢趴在门上听着门外的动静渐渐消失不见,心下一松不由滑坐在地上,昨晚辛黛懝走后不久,这处偏僻的别苑就热闹了起来,前前后后来了两拨人,一拨人说是奉童少爷之命前来保护她安全的护卫,另一拨说是奉督军之命前来叮嘱她“养病”的兵士,辛黛洢瞬时明白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已经被裘纪渊知晓,他们送来的汤药必是滑胎药无疑。幸好有童枫毅派来的人与他们周旋,否则她一个人不可能保住她的孩子……

“洢洢,是我,开门。”辛黛洢听到裘泽远的声音,悬了一整夜的心总算有了着落。

裘泽远见辛黛洢原本宛若仙姿的身形如今憔如老妪,一双手像是在寒冬腊月的冰水里浸过一样冷,心如刀绞,不由将佳人轻揽入怀,自责道:“是我来晚了洢洢,让你受委屈了。”

辛黛洢有些不自在,轻轻推开了裘泽远,见裘泽远身后还有两人,顿时泪如泉涌。

“母亲!”辛黛洢飞奔过去抱住同样泪流满面的辛蓝氏,母女二人哭成一团。

等两人情绪渐渐平复后,裘泽远对辛黛洢说道:“洢洢,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会将这院内所有人都遣散,只留下你母亲和妹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辛黛洢知道裘泽远这样做一定是因为这院里有裘纪渊或是童广霆的眼线,自己怀孕的消息只怕也是他们传出去的,若是裘纪渊明的不行来暗的,随便让人在她的饮食中做些手脚就会要了她孩子的性命,更是防不胜防。想到此处,辛黛洢急忙答应下来。

裘泽远又对辛蓝氏和辛黛懝说道:“辛伯母,懝儿,我能想到真心对洢洢好,又能善待那个孩子的人只有你们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我不可能时时守在洢洢身边,所以你们一定要保证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日夜须臾不离。另外除了我亲自带来的食材、药材、衣衫、器件……其他人带来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洢洢碰,如果我真的有事不能来,我会告诉那人特殊的暗语,懝儿,你一定要记得辨别这人到底是不是我派来的人。若不是,还想擅闯,那你就立即放出这种信号弹,我安排了亲信在附近驻守,他们看到信号会立即赶来救你们。”

辛黛懝握住一颗信号弹,神色凝重,认真地点点头,说道:“泽远哥,姐姐在我在,孩子在我在,我一定为替你守住她们,不会给任何人伤害她们的机会。”

娇嫩鲜艳的粉红染上了杜鹃的发梢又缠在了锦带的衣角,这年的暑气甚是逼人,裘泽远放下手中提着的大小包裹,拭了拭鬓角的汗,踌躇着要不要进屋坐坐……

虽然已经决意留下那个孩子,但是看着辛黛洢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裘泽远还是觉得刺眼,前几次都借故放下东西就离开了,但是许久不见辛黛洢,又担心她的身体。还有懝儿,父亲自从说要让她代姐出嫁,这几个月便开始陆陆续续地准备他们的婚事,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绝父亲,父亲本就已经极为不满,若他再在这件事上忤逆不从,他都不敢想象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裘泽远重重一叹,多思无益,该来的还是会来,总不可能逃避一辈子。

“泽远哥,你来了,东西怎么都放地上了?是太沉了吗?”裘泽远刚待敲门辛黛懝便推门出来了。

裘泽远指指她手上端着的一小盆火红锦带,笑道:“在屋里放得好好的,拿出来做什么?”

辛黛懝笑看看那一簇簇盛放的花骨朵,又看看眼前人,回道:“锦带喜光,我带她出来晒晒太阳,屋里的阳光哪里有外面的好呀?”

裘泽远拎起地上的两个冰裂纹瓷罐,辛黛懝看到之后眼睛都亮了,喜问道:“是梅姨酿的冰镇青梅汤吗?”

裘泽远见辛黛懝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见到青梅汤就两眼放光,不由笑道:“你呀,一点都没变。”

辛黛懝面色一红,嗔道:“人家喜欢喝嘛。”

“知道你喜欢喝,才给你酿了这么多,不过一次不要喝太多,凉的伤胃。”

辛黛懝惊问道:“你自己酿的呀?!”

“嗯,我想着你姐姐……和你都爱喝,就跟梅姨学着酿了两罐,知道你畏热,冰镇的那罐是给你的,你姐姐有身孕不宜沾凉,温热的那罐给你姐姐。”

辛黛懝接过那罐冰镇的青梅汤,抱在怀里,即使他只是在想起姐姐的时候顺带想起她,她也觉得好满足好幸福。

裘泽远见辛黛洢的房门紧闭,问道:“你姐姐在休息吗?”

辛黛懝点点头,说道:“近日姐姐总是嗜睡,每日夜里睡五个时辰,午后也能睡上两个时辰。”

辛蓝氏听到人语声,悄声从屋里走了出来,说道:“泽远来了?洢洢在午休,等她睡醒,你留下一起用晚膳吧,我现在去准备。”

裘泽远忙拦住她,劝道:“伯母不必忙了,洢洢身边不能没人,晚膳我和懝儿来准备就好。”

“这么多女人在,怎么能让你动手呢?你去休息吧。”

辛黛懝见母亲和裘泽远争执不下,忙道:“母亲,您去守着姐姐,方便她醒之后照顾她,晚膳就让我和泽远哥去做吧。”

辛蓝氏知道小女儿还是想同裘泽远多些时间相处,便不再和裘泽远争,叮嘱几句便回屋去陪辛黛洢了。

晚膳过后裘泽远给辛黛洢和辛黛懝讲了讲外面的见闻,从邺津趣事聊到蒲东奇闻,从当今风雅才子的文章聊到古时豪迈词人的巨作。没有家族负担,没有爱而不得,没有欺瞒背叛,三人就像回到幼时一样谈天说地,不知忧愁为何物。

不过没聊上一个时辰,辛黛洢就倦意缠身,裘泽远怕她累着便让她先去睡了,守着她睡去之后裘泽远也准备回府,却被辛黛懝拦了下来。

两人到辛黛懝的房间坐下后,辛黛懝说道:“泽远哥,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裘泽远见她神情凝重,不由问道:“怎么了懝儿?”

“泽远哥,八月初八眼看就要到了,你想好如何应对我们的婚事了吗?”

裘泽远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辛黛懝蹲在他面前,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眉心……

第四十七章 道高一尺

裘泽远惊得抓住她的手又急忙放开,可辛黛懝却又牢牢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再为难了,我已经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把婚事变成亲事就好了。”

裘泽远一头雾水,婚事和亲事不是一回事吗?辛黛懝笑了笑,接着说道:“把我们两个喜结秦晋之好的婚事变成出嗣入继的亲事,从此我便是你的亲妹妹裘黛懝,世间再无辛黛懝其人。”

裘泽远猛然起身,惊道:“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一生就这么毁掉!”

辛黛懝摇摇头,眼中的秋波就如古潭深水一般平静,“我自己的一生是成是毁,不是由旁人评断的,而是在我自己是喜是悲,是乐是伤。在你看来,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于我而言却是幸福美满。我既可以保全家族的尊荣地位,又可以永远守在我爱的人身边,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这一生都不能像平常女人一样生活……”

“所谓平常,不过是这世上多数人的生存之法,多数人的是非对错未必就是真正的是非对错,我为什么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违背我自己的心愿?就像你对姐姐,在世俗之人眼中,姐姐不忠不贞,违背伦常,大逆不道,但在你眼中,她依然是无价珍宝,完美无瑕,不可取代。你会觉得委屈吗?就算真的有那么些许不甘,留她在身边的隐隐之伤也要比放她远去的锥心之痛要好上百倍不是吗?你能为姐姐忍受多大的屈辱,我便能为你承受多少心酸。”

裘泽远看到辛黛懝眼中的坚毅,感动不已,但他还是不能答应她,于是说道:“懝儿,我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清楚,你说了不算。”

裘泽远见她还是如此执拗,便顺着她的话说道:“你也知道我说了不算,所以就算我答应你,父亲也不会答应。他要的是儿媳,不是女儿,他已经有了六个女儿,不缺你这个女儿。”

“只要你答应我,我便有办法说服裘叔叔。”

裘泽远痛苦地抱住头,像是一头困兽在嘶吼,“不可以!我不能答应,你应该嫁给一个家世显贵、文武双全的男人,应该嫁给一个真心实意爱你的男人,应该嫁给一个让你一生无忧无虑的男人,你那么美好,不该将你最宝贵的年华留给我这样的人。”

“家世显贵、文武双全,你是蒲东督军之子,德才兼备,放眼蒲东,没有人比你的身份更尊贵。真心实意,就算你不能像爱姐姐那样爱我,也会将我当作妹妹一样疼爱。让我一生无忧无虑,这只是一种祝福而已,世上哪有那种没有半点忧愁的人呢?既然陪在你身边有忧愁,嫁给别人也要烦心,我为什么不选择你呢?”

“你……你先说服父亲再来同我讲吧,父亲同意我便同意。”裘泽远见辛黛懝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索性拿裘纪渊做挡箭牌,让先她冷静下来,期许着一切还有转机。

可是裘泽远万万没想到,他随口而出的一句话竟然成了父亲要挟他答应辛黛懝入继的话柄,他不知辛黛懝到底是如何说服父亲的,只知道再度见到父亲时这件事已成了一道军令,父亲说身为人子,他可以不从父命,但身为将领,他必须服从军令。他再去找辛黛懝时,辛黛懝却躲着不见他,只托人说八月初八裘氏祠堂见。

面对这个消息惊愕茫然的不止裘泽远一人,童枫毅从父亲那里听说这个消息后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听父亲连说了三遍,才反应过来父亲在说什么。

“您是说懝儿不嫁给泽远了,她要过继到裘家?!”童枫毅牢牢抓住座椅两侧的扶手,仿佛就要把那藤芯捏碎。

童广霆微微颔首,说道:“这是黛懝自己提出来的,她对泽远倒是用情到了极处。”

童枫毅猛然站起就要往外跑,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喝令:“站下!”

童枫毅的身形顿了一顿,不过须臾便又举步往外走,却被门口的守卫挡了回来。他不得不转过身来,冲到坐在原处动也未动的童广霆面前,悲道:“父亲,我可以听您的话,娶别的女人为妻,可以忍痛看着懝儿嫁给泽远。因为我相信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起害我之心,但是您不会。我也相信泽远会善待懝儿,让她一生无虞,只要她过得好,我怎样都无所谓。可你们竟为了家族基业,葬送懝儿的一生!我断断不会答应!这次不论您是否同意,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要阻止这件事。”

说完童枫毅拿出抽屉里的手枪,将枪上膛后就往外冲,门外的守卫见少爷拿了枪出来,纷纷吓得往后退,但又畏于童广霆的命令……

他们几乎在一瞬间想到,要是被少爷打中不过一死而已,但违逆老爷只怕会生不如死,又纷纷围了上来,童枫毅喝令他们让开,但是十几个人没有一人敢动,童枫毅的眼中渐渐涌现出杀机,他慢慢将枪对准了他正前方守卫的头,那人的瞳孔逐渐放大,甚至忘记了呼吸,旁边的守卫眼见童枫毅的手指慢慢钩动扳机,吓得屏息静气,就在众人的心悬到喉咙的一刻,童枫毅手中的枪发出“咯噔”一声轻响,童枫毅茫茫然地看着手枪,又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父亲,他竟然不知在何时将枪里的子弹都拿走了……

童广霆终于不再坐在原位不问世事地沏茶品茗,他慢慢走到儿子面前,将儿子拉回屋里,又随手关上了房门,童枫毅刚要动弹就听父亲说道:“你若想让门外这么多无辜的人因为知道了你对辛黛懝的心思而枉死,就尽管把门打开。”

童枫毅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后他慢慢收回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又听父亲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样的道理,你若想辛黛懝因为你的肆意妄为而枉死,就尽管走出家门。”

童枫毅的眼中充满了愤恨不解,但是童广霆就像没有看到一样接着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我是在吓唬你还是真的会这么做?童枫毅,你不是爱辛黛懝吗?爱她就剥夺她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权利,这是爱她吗?是要她入继裘家享一生荣华,还是要她香消玉殒不得善终,你来决定。”

说完童广霆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对外面的人吩咐道:“将大少爷房间的门窗锁死,十二个时辰你们要轮流在大少爷门前守着,直到八月初九。要是大少爷在谁值守的时候溜出了家门,谁就最好立即咬舌自尽,免得落到我的手里,生不如死!”

“是!”众人齐声应道。

童枫毅听到外面的声音,绝望地滑坐在地上,今天已经是八月初三,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就是懝儿入继裘家的日子,他要怎样出去,阻止这场悲剧呀?

他想尽各种办法,但是无论哪种办法都会牵及无辜。还有,就算他不顾其他人的性命,他要怎样说服懝儿放弃入继裘家?毕竟这主意是懝儿自己提出来的,要是他冲破千难万阻,懝儿自己不同意怎么办?

童枫毅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千万种可能与不可能炸开,就在他崩溃之际,忽听门外传来童柏毅的声音。守卫们想着老爷只说不准大少爷出来,没说不准别人进去,便放童柏毅进去了。

“哎呦!我的好兄长,您做了什么错事?能把一向疼爱您的父亲大人气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只有我这可有可无的次子才会受这无妄之灾,没想到您这尊贵的嫡长子,好日子也是说不见就不见呐……”

童枫毅看到童柏毅阴阳怪气的样子就心烦,索性闭上眼睛,冷声说道:“我做错事,父亲罚我是理所当然的,你这个时候还是离我远一点吧,免得牵累了你。”

童柏毅咬牙切齿地想着你牵累我牵累得还不够多吗?!但面上仍笑着说:“兄长这是说的哪里话?父亲经常教导我们,兄弟之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兄长受责,我岂有不为兄长排忧解难之理?”

“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还没等童枫毅把话说完,童柏毅便接道:“兄长难道不想出去找懝儿吗?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样在裘泽远身边改名换姓地呆一辈子吗?”

童枫毅的目光比深渊中的玄冰还冷,“我警告你,你平常怎么胡闹,我都能容你,但你若是拿懝儿开玩笑,毁了她的清誉,我绝不放过你!”

童柏毅忙拱一拱手,说道:“不敢不敢,兄长误会我了,我动谁也不敢动您心尖儿上的人呐,我只是想帮兄长一把,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罢了。兄长若是不愿,那我走便是了。”

说罢童柏毅便佯装往外走,不出所料,童枫毅果然已经思虑不得这到底是不是陷阱,说了一句:“你等等……”

第四十八章 魔高一丈

童柏毅笑道:“兄长有何事吩咐小弟?”

“你有什么办法既保住门外那些人的性命,又能让我出去?”

“这有何难?这两天我闲时便来找兄长请教司中事务,父亲见我们兄弟二人如此勤奋好学,定不会阻拦,三日后我会突发肠疾,反复不止,等到戌时兄长再次陪我解急时换上我事先为你备下的家仆衣物,扮作仆从出府办事不就成了吗?至于那些人,父亲不过是说说而已,等木已成舟,父亲就是杀了他们又能如何?兄长还是想想怎样劝说懝儿吧。”

童枫毅并非不明白童柏毅是想让他触怒父亲,从此失势,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能暂且借童柏毅之力,脱身之后再从长计议……

虽然辛黛懝过继的缘由不可为人所知,过继仪式也不会有外人参加,但是出嗣入继毕竟是家族大事,其中的礼仪规程需要辛黛懝和辛蓝氏提前修习,在裘纪渊的命令下,两人提前十天回到辛府,准备相关事宜。裘泽远原本反对二人回府,怕辛黛洢无人照拂会出意外,但是裘纪渊的一句“我才不会让那贱妇在这个时候死,让她的脏血污了黛懝入继的吉日。”让裘泽远难以接受之外又倍感安心,不管父亲是否憎恨洢洢,至少在此期间他不会要了洢洢的性命。

八月初六,童枫毅和童柏毅的计划顺利进行,顺利到童枫毅没有遇到任何府内护卫便走出了童府,之后又顺利地找到一个黄包车,顺利地来到辛府。

辛兆勋已经被重新启用,在督军署与裘纪渊商议军政要务并未归来,辛蓝氏见童枫毅深夜来访,惊问道:“枫毅,你不是生病了不便见人吗?怎么……”

辛蓝氏打量着童枫毅身上怪异的衣着,又看看他光清整洁的面容,不解童广霆为什么要说儿子身染疹疾不能示人,还没等问清因由却听童枫毅问道:“辛伯母,懝儿呢?”

“懝儿?说来也奇怪,今日申时懝儿匆匆忙忙出府去了,没说去哪儿也没让人跟着,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刚已经派人去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你若想辛黛懝因为你的肆意妄为而枉死,就尽管走出家门……

爱她就剥夺她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权利,这是爱她吗……

你应该知道我是在吓唬你还是真的会这么做……

肆意妄为……无辜枉死……

爱她……

你应该知道……我真的会这么做……

父亲的话反反复复,无止无休地回响在童枫毅脑中,震得他头晕目眩,胆颤心惊,他猛然转身向外跑去,却被不太合身的裤腿绊了一脚,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他顾不上身体的剧痛,飞快地爬起来像一阵风一样卷出了辛府……

懝儿,懝儿,等我,求你等我,求求你等等我……

从辛府到童府一刻钟的车程,穿着不合身衣物的童枫毅硬是用脚力给跑出来了,他的狼狈不堪可想而知,就是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下人”,疯了一样冲到童府正门想要擅闯竟然无人阻拦!童枫毅就这样闯进了童广霆的书房。

“父亲!”童枫毅推开房门后一口气没上来,一下扑到了地上。

“呀!”童枫毅意识飘忽之时听到一个女子的惊叹声。

那女子正是童枫毅心心念念的辛黛懝,辛黛懝今日申时被昔日有过一面之缘、一饭之恩的小女子茂儿邀到城西的一处小酒家相聚。

茂儿当年虽为辛黛懝搭救但是毕竟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维持生计,之后不久又流落风尘。三日前她“偶然”为童广霆所识,将她安排到财政司去做些零活,之后茂儿又“偶然”从童柏毅口中得知当初搭救过她的是辛家二小姐,做人理应知恩图报,于是茂儿在童柏毅的帮助下给辛黛懝送去消息,约她相见。之后童广霆又在城西“偶遇”两人,将两人邀到童府盛情款待。辛黛懝原本见天色已晚想要请辞,但是禁不住童广霆再三“挽留”,便陪着童广霆赏诗作画,直到童枫毅闯了进来……

辛黛懝被地上这个蓬头垢面的人吓了一跳,又听他口中似乎喃喃地叫着父亲,于是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这人的面容,她不由惊呼道:“枫毅哥?!”

“枫毅哥,这是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辛黛懝扶起气喘吁吁的童枫毅,又搀他坐下。

童枫毅虽然身上再也没有半分力气,但是思绪却越来越清晰,从三天前父亲把他锁在房中的那一刻起,童柏毅来找他,这三天陪他演的戏,到他今天异常顺利地赶至辛府都是父亲和童柏毅有意安排的,为的就是要他清楚地明白一件事:父亲可以随时随地要懝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这一次父亲可以请懝儿赏诗作画,下一次他就可以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童枫毅连喝了六杯水,又喘了许久,半晌后他对辛黛懝说道:“父亲要我跑几圈练练身体,说这样身上的病去得快些,我便从这里跑到你家,又从你家跑了回来。”

“那你穿着家丁的衣物做什么?”辛黛懝指指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裤。

童枫毅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说道:“父亲想让我借此机会体会一下他们平日里的辛苦。”

“懝儿,你先回府去吧……不……”童枫毅说着又看看父亲,“父亲,我先送懝儿回府可好?”

童广霆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笑道:“你跑了许久也该累了,就让司机去送吧,懝儿,你说呢?”

“叔叔说得有理,枫毅哥你换身衣服洗洗睡吧,让别人送我就好了。”

童枫毅知道父亲还是不相信他,怕他在路上对懝儿说些什么,他苦笑道:“那懝儿你路上小心,明日就待在家里,好好准备后日的入继仪式吧……”

对不起懝儿,在你的幸福与性命之间,我只能选择你的性命……

辛黛懝总觉得今日之事事有蹊跷,但童枫毅这样说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不便再多问,只能先行离去。

童枫毅目送着辛黛懝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直到最后连影子也望不见,他才回过头来,童广霆走过来将书房的门掩上,刚要开口便听儿子说道:“父亲,您的老谋深算着实令孩儿甘拜下风。我这就回房去,在懝儿入继礼成之前不会踏出家门一步。”

说完不等童广霆开口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童广霆见儿子走回自己的房间,大声叫人拿酒来,知道他是真的准备放弃辛黛懝了,悬了几天的心稍稍落地,等到后日之后,他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静静地看着儿子成婚、生子,然后把家业都交给他了……

黛懝在裘泽远的坚持下没有改名,随六位姐姐的名字从楠从草,只是改了姓氏,成为裘家七小姐裘黛懝。裘纪渊在入继仪式过后赠予裘黛懝黄金百两,白银五十两,玉石十座,甚至将祖传的红宝石夜明珠和石榴石夜明珠都交给了她,要知道这两颗夜明珠是八百年前的遗世珍宝,历代督军只会传给继任者,裘纪渊将原本要传给裘泽远的东西传给了裘黛懝,足见他对这个女儿的器重与喜爱。

童枫毅和何彦君的婚期也订了下来,就在十二月十二。

一切仿佛已经尘埃落定,荼蘼花落,红染枫林,雪舞霜冻,转眼间已是冬至时分。

自从裘黛懝入府之后,裘闵氏就渐渐将府中的大小事务交给她来打理,冬至节也不例外。古人云:冬至与岁首并重。裘黛懝第一次主持如此重要的节日,紧张之余更觉兴奋,总想弄出一些新点子,为大家添些别的乐子。所以除了安排好拜天祭祖的典礼和在那之后的宴席,裘黛懝又将投壶与吟诗作赋加在了宴饮之后,众人休息娱乐之时。规则很简单,男女两人一组,男子投壶,投中者可要求其他人吟诗一句,不中者则由同组女子吟诗一句,所吟之诗必须与冬至有关。

除了辛蓝氏在东郊照顾黛洢,裘童辛三家人都在各自拜天祭祖后到督军府参加宴席,裘纪渊为显宽厚,仍准黛懝唤辛兆勋父亲,所以在外人眼中,黛懝与嫁来裘家并无两样,但是其中万千滋味,只有黛懝自己心中清楚……但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看向裘泽远,为了这个男人,就算没有姓氏、失去尊严又如何呢?

童枫毅看着黛懝,他能体会到她心中滴着血却落在蜜罐里的复杂感受,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办法站在她的身边,逗她开心了……

童柏毅看了看神游天外的裘泽远,看了看看着裘泽远的裘黛懝,又看了看看着裘黛懝的童枫毅,心中冷笑,这可是你们自己送上门的……

“黛懝,这次冬至节你办得甚好,有条不紊,有规有矩,有你坐镇督军府,泽远日后在前线也可以后顾无忧了。”裘纪渊赞道。

第四十九章 狂风暴雨

“父亲过誉了,为兄长解忧是懝儿分内之事。”裘黛懝恭谨地回道。

“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玩的尽兴。”裘纪渊对在场众位晚辈说道。

众人齐声应是。

待在场长辈都到房中叙话后,辛黛懝命人将壶摆到院中。

于是裘泽远与裘黛懝一组,童枫毅与曹璐一组,童柏毅与潘茹一组,辛睿霖和他的夫人一组,开始了投壶吟诗的游戏。

第一轮由裘泽远开局,他拿起箭矢,毫不费力地瞄准壶口,猿臂轻伸便将箭矢投入了壶中,引来一阵喝彩。几缕阳光洒在他俊美绝伦的面庞上,将他精雕玉琢般的轮廓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芒,惹得裘黛懝目眩神迷。

“懝儿,你来点人吟诗吧。”裘泽远轻声说道。

裘黛懝这才如梦初醒,点了童枫毅与曹璐吟诗,童枫毅笑指指她,说道:“就知道你要点我,我便借杜子美之句献丑了——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

曹璐接道:“子美的《小至》,下句应是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我记得可对?”

“曹姐姐记得不错,枫毅哥,到你投壶了。”裘黛懝笑道。

童枫毅拿起箭矢一笑而掷,箭矢擦到壶口前沿掉在地上,曹璐抱憾垂首,“差一点就进了……罢了,我便再吟一句——星辰列位祥光满,金石交音晓奏清。”

“更有观台称贺处,黄云捧日瑞升平。”童枫毅接道。

裘泽远笑道:“权载之的佳言妙句正应了今日吉祥之景!柏毅,到你了。”

童柏毅瞧也未瞧壶口一眼,随手就扔,自然不中,开口便吟道:“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

童枫毅眉头一紧,这小子想做什么?虽然杜子美的词句中“泥杀”为一词,大家也都明白这句只是诉子美心中客居之苦,但是在这吉日里念“杀人”多有不祥。那么多的诗句他不念,偏偏念这一句。

童枫毅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一时间没有一人说话,场面十分尴尬……

“潘小姐是不记得下句了吗?”还是童柏毅自己打破了僵局,佯作问道。

潘茹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只能说道:“真是忘了,还请童二少赐教。”

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小厮,童柏毅看到那人后在心中暗笑,不必我赐教,自会有人让你们明白。

“启禀少爷,小人有要事禀报。”那人跪在裘泽远面前朗声说道。

“过来说话。”裘泽远将那人叫到一旁,裘黛懝和童枫毅面面相觑,纷纷看着不远处的裘泽远。

半晌后那小厮领了裘泽远的命令离开,裘黛懝和童枫毅走到裘泽远身边,裘泽远以手抚额,愁道:“刚刚那人来报,说原野死了……”

“什么?!”还没等裘泽远说完,裘黛懝便惊呼道。

“懝儿你先别慌,听泽远把话说完,原野不是放出去了吗?他是怎么死的?”童枫毅扶住裘黛懝的香肩,柔声安慰道。

“不知道,有人在城东的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因为他在被父亲关押的时候身上的外伤太多了,所以也看不出他到底死于何因,只能请法医鉴定了。”

“那畜生死就死了,还费力气检查他的死因做什么?”童枫毅想到若是原野从没有出现过,那辛黛洢就不会离开泽远,懝儿也不会入继裘家……想到这一年来的种种痛苦,种种割舍,都是拜原野所赐,他便恨不得拿原野的骨头去喂狗!

裘泽远迟疑着说道:“我怕洢洢若是知道了,没办法向她交代……”

“你有什么要向她交代的?!人你也放了,孩子也给她留下了,她还想怎样?!我看你就是太纵着她了!”童枫毅气道。

院外突然传来隐隐的吵闹声,此时童柏毅走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兄长,您怎么还跟泽远哥吵起来了?你这样不是为难黛懝吗?”

童枫毅当然知道童柏毅是在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但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他不能也不该跟他计较,于是他理也未理童柏毅,继续对裘泽远说道:“你也不想一想,黛洢如今在城郊私宅足不出户,你不告诉她,她从哪里得知原野的死讯?”

“少爷!”一个小厮突然从院外跑进来,脚下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裘泽远斥道:“家中有贵客在,什么事如此惊慌?”

“裘泽远!”一个尖利的女声仿佛要划破裘泽远的耳膜,是洢洢……她……

裘泽远看着被众人包围用尖刀抵住自己脖颈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的黛洢,背脊像是生出一根根骨刺一样,戳心地疼,他已经知道她要开口说些什么了,果不其然,是一句句剜人心窝的话语……

“裘泽远,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会放了他的!你说过会放他一条生路的!你为什么要骗我?!”黛洢凄声质问,泫然欲涕。

裘泽远只知道摇头,口中喃喃念着:“不是我……”

“你杀了他,还妄想让我陪在你身边?!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他的尸身,你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黛洢嘶声怒吼,全然不顾院中越聚越多的人。

裘纪渊、童广霆和辛兆勋等人听到动静纷纷走了出来,辛睿霖见妹妹只穿了一件单衣站在院内,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恐惧,因为裘纪渊的面容越来越狰狞可怖……

裘黛懝走到黛洢身边,把自己的风衣披到黛洢身上,低声对她说道:“姐姐,原野真的不是泽远哥杀的,他已经放了原野,何必再去杀他?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原野的死讯。这里是督军府,今日纪军中有头有脸的将领都在此处,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实在不妥,先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黛洢甩开裘黛懝的手,哭笑道:“家?我哪里还有家?父亲……不,辛兆勋已经为了他们的家将我从族谱中除名,我已经没有姓氏了,更没有家,没有你这个妹妹。再说你不是也已经为了裘泽远入继裘家了吗?你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为了他骗我更是不在话下!”

“够了辛黛洢!要为你那野男人哭丧,滚出去哭!这里没有什么人欠了你什么,我们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们几个,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拖出去!”童枫毅怒喝一声。

围了三层的人刚要抓住黛洢,便被一声“住手!”给喝住了。

“泽远!”

童枫毅刚待再劝就被裘泽远止住了,“枫毅,这事你不要管了。”

裘泽远穿过重重人群一步步走向黛洢,眼中含泪,心中含血,他一字一顿地说:“洢洢,不是我杀的原野,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黛洢状似疯狂,猛然将手中的尖刀抵在裘泽远的心口,厉声质问道:“你要他死,何须你亲自动手?!未来的督军,钩钩一根小手指就有无数条狗向你摇尾乞怜,若不是你,原野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道伤口?!”

童广霆和童苑氏在看到黛洢的第一时间便开始疏散人群,将闲散人等都带去后花园中的望月楼,奈何今日来访之人太多,让这五十多人在一瞬间消失在这个院中是根本不可能的,还是有人看到、听到了裘氏最隐秘的耻辱……

“孽障!”辛兆勋见那不孝女又捅出了一个天大的篓子,上前大力打落了黛洢手中的尖刀,又一掌将她扇到地上。

辛蓝氏发现女儿不见后,马上赶来督军府,想要告诉裘泽远,可到院中看到的第一幕就是夫君将女儿打在地上,她连忙跑上前来抓住夫君的手,痛哭流涕地求他不要打女儿,她现在还怀着身孕呢……

辛兆勋又转头训斥妻子,辛睿霖和黛懝又去劝父母,裘泽远听着他们无止无休的吵嚷,心绪越来越乱,突然拔出腰侧的佩枪,当天就是一发,喝道:“住口!”

院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

裘泽远仰头看了看正翩跹起舞的如梨花般的雪花,又低头看了看伏在地上的黛洢,半晌后他缓缓蹲在她身前,将手中的枪递给了她,面对她茫然失措的目光,他笑道:“既然你认定是我害死了原野,那便杀了我吧……”他万般留恋地抚着她如雪花般晶莹剔透的面颊,“死在你的手中,对我来说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裘纪渊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不知不觉中拿起一根投壶用的箭矢,可就在裘纪渊向黛洢投出那根箭矢的一瞬,童柏毅高喊了一声“小心!”,然后飞快地挡在黛洢面前,替她挡下了致命的一箭。

众人纷纷吃了一惊,裘泽远回身死死地护住身后的黛洢,童枫毅最先回过神来冲到弟弟身边,命人去请大夫,又和几个家丁将童柏毅抬进东厢房里。

裘纪渊见自己本来想杀黛洢却不想误伤了童柏毅,对黛洢更是恨之入骨,于是怒喝一声:“来人!在后院备马,将这个永世不得超生的贱人五马分尸!”

第五十章 千钧一发

裘泽远将黛洢紧紧地抱在怀里,同样喝道:“谁敢乱动?!”

黛洢在裘泽远怀中瞥见童柏毅刚刚滴在雪中的血迹,想起自己刚刚在树林里看见的原野满布血痕的尸身,心上仿佛生出一道道裂痕,鲜血喷涌而出,就要将她整个人淹没殆尽……

“血!血……”裘黛懝看到有鲜血从姐姐身下流出,映在洁白的雪上格外的红,不由惊叫道。

“去请大夫!快去!”裘泽远大声喊道。

“谁都不许去!”裘纪渊的一声喝令又让众人不敢动弹。

裘泽远见黛洢的面色越发惨白,心乱如麻,他不敢擅动,怕自己一离开,父亲就会杀了洢洢,他又不敢不动,怕洢洢血尽而亡……

“泽远,洢洢只怕是要生了,必须马上请稳婆来,不然洢洢会没命的……”辛蓝氏哭道。

说完辛蓝氏不顾夫君的阻拦在冰天雪地里爬到裘纪渊的脚下,不停地给裘纪渊磕头,哭求道:“督军,我知道是我们家洢洢对不住泽远,对不住督军的厚爱,但请您看在我们辛家为您效忠二十多年的份儿上,救救洢洢,救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对她赶尽杀绝,我求求您我求求您……”

不等裘纪渊发话,辛兆勋便拉起跪在地上的妻子,将她打昏后,把她推到儿子怀里,说道:“睿霖,你母亲糊涂了,你先带你母亲和小城回府去。”

辛睿霖知道,父亲是怕督军因为黛洢迁怒于他们,他也怕母亲、妻子和儿子没了性命,于是二话不说便带他们回府去了,想安顿好他们之后再回来帮父亲应对督军。

“懝儿,去请稳婆。”裘泽远见家丁在父亲的严令下无一敢擅动,只能去求黛懝。

裘黛懝将自己的风衣给姐姐后,冻得直打颤,滴滴晶泪刚刚流出就被凛冽的寒风吹干,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看看站在不远处面色阴寒的裘纪渊,又看看在裘泽远怀里疼得瑟瑟发抖的姐姐,只能朝裘纪渊跪下,言道:“父亲,懝儿失礼了。”说完便向外跑去……

辛兆勋刚要去追回女儿却被裘纪渊拉了回来,辛兆勋不解地看向裘纪渊,都说女人心似海底针,他却觉得裘纪渊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他不是不让人去请稳婆吗?为什么偏偏让黛懝去请?

裘纪渊吩咐家丁各自散去,又命妻子回房休息,之后对辛兆勋说道:“随我到望月楼看看……”

望月楼里的五十几人早已从最开始的骚动不安变成了沉默无言,童广霆和童苑氏试图活跃气氛的几句玩笑也再兴不起一点波澜,众人都在焦灼地等待着前院那场浩劫的平息。

曹卓将军最先看到了不远处的裘纪渊和辛兆勋,但是他心中的忧虑更甚,就算不被灭口,他们这五十多人在邺津的日子也不长了。果然,裘纪渊让辛兆勋留下,叫走童广霆后并没有见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裘纪渊和童广霆来到后花园中视野最开阔的居宁湖,确保无人在旁也确保只要有人靠近就会被发现后两人才开始讲话。

“望月楼中除了辛兆勋和我的夫人,总共五十四人,十二家人,六位将领,七位财政司高层,其他人都是他们的家眷,你准备怎么处置?”童广霆问道。

裘纪渊死死地掐住自己的太阳穴,但还是觉得头痛无比,半晌后痛声叹道:“十三个人?!都是我的能臣爱将,我上哪里再去找像他们这样的人?!”

童广霆也皱紧了眉头,努力嘲弄道:“十三个,你六我七,我应该比你更头疼好嘛……”

裘纪渊苦笑一声,不过须臾便冷静下来,问道:“你记得谁知道,谁不知道吗?”

“我又不是神仙,当时的情形那么乱,我怎么知道谁知不知道?”童广霆摇头笑道。

“那就只能让这五十四人都消失了……”

“你想杀了他们?他们只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还不一定是真的知道了,没有犯下任何过错啊,你……”

“我说让他们消失,没说杀了他们,你想多了。”不等童广霆说完,裘纪渊便接道。

童广霆松下一口气,又听裘纪渊说道:“不过在泽远面前,你便说我把他们都杀了,让泽远知道,为了那个女人,他身上背负了多少人命和血债。”

“那其他小辈呢?”

“对枫毅和黛懝我们可以说实话,他们都是真心为泽远好,知道该让泽远知道些什么。至于柏毅……”

“我明白了。”童广霆已经知道裘纪渊想说些什么,有些话就不必说破了,“那我现在就去安排我的家丁,连夜将这十二家人送走。”

裘纪渊拦住他,“等等,要走就走得彻底一点,让所有与辛黛洢有关的人和物都在邺津消失。”

童广霆问道:“什么意思?”

裘纪渊回道:“除了裘童两家人,在邺津所有知道辛黛洢存在的人都要离开邺津,从此邺津再也没有什么辛家和辛黛洢。”

童广霆诧异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两家的家丁和辛家人全都走?”

“对。”

“这怎么可能?送走这十二家人我们已经是损兵折将,再送走家丁,我找谁来督办此事?万一监管不力,他们在半路走漏了什么消息,那我们不是得不偿失吗?”童广霆觉得裘纪渊的命令简直没有人可以办到。

“让家丁先送走这十二家人,十二家人送出邺津即可。之后我再令纪军将两家的家丁送走。尤其是我家的几个家丁,必须要送出蒲东才行,他们知道的太多了。让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一路向东,总之不论去哪儿,就是不能向西,你明白吗?”

童广霆点头,西面就是蒲西,当然不能让这些知晓裘氏丑闻的人往蒲西走,他又问道:“那辛家呢?黛懝呢?虽然她已经过继到你们裘家,但这血缘是斩不断的呀。”

“裘辛两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没脸再见我,我也不愿再见他们。我已经为他们的女儿折了六位将领,还差他们家的两个吗?若是刚出事时我便有此决心,也不会牵累这十三个人。这次我不能再犹豫了,就让他们的离开还我们裘家彻彻底底的清净吧。至于黛懝,你也说了,她已是我裘家的人,她一心向着泽远,在这世上我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她那样无所顾忌地维护泽远了,为了泽远,我也不会让她离开裘家。”

“那辛府的人也马上送走吗?”童广霆问道。

裘纪渊静默片刻,说道:“让黛懝和泽远再见他们一面吧……”

“好,我亲自去跟望月楼里的人说清其中厉害,若是出了意外我去处理。等安置好这些人,我再送辛家的人。”

“辛苦你了兄弟!”裘纪渊一把搂住童广霆的肩头,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

“去去去,去看好你那宝贝儿子吧,让他少给我惹点祸,我也不必这么辛苦!”童广霆无比嫌弃地推开裘纪渊,自己去干那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了……

阿平万分无奈地看着在西厢房门外来回踱步的裘泽远,他已经在这里走了一个时辰,无论自己怎么劝都不肯回房等着。这冰天雪地的,再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呐?!

“洢洢的情况怎么样?”裘泽远拉住走出来的一个稳婆,焦急地问道。

“少爷呀,少奶奶她怀着身孕,怎么能让她奔波劳碌又在雪地里待那么久啊?胎儿早产就是因为她被寒毒所侵,只怕就算生下来了,她也会元气大伤,孩子也会有先天不足,少爷您心里要有数啊……”说完稳婆便端着一盆鲜红的血水跑去换水了。

“洢洢,洢洢……”

阿平见裘泽远惊慌失措间就要开门进屋,连忙牢牢地抱住他,劝道:“少爷,您不能进去啊……产房不吉,会冲撞了您的……”

“放开!放开!阿平!”裘泽远狠狠地打着阿平拦着他的手,但是无论怎么打,阿平都不松手,他顺势跪了下来,“少爷,少爷,我求求您了,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为黛洢姑娘想想吧,要是您进产房的事让老爷知道了,黛洢姑娘能讨着好吗?”

裘泽远慢慢放下举起的手,阿平吁了一声,也慢慢放开了裘泽远……

不能进屋,裘泽远只能在外面守着,他听到黛洢撕心裂肺的惨叫,看着一盆又一盆澄清滚烫的水、飘着血腥气的水被端进端出,听着形形*的声音说着各种各样的话,思绪逐渐飘远,飘回了那段静谧美好的岁月……

那一年他首披战甲,意气风发;那一年她金钗年华,倾国倾城。他本答应她,凯旋归来后为她备下厚礼,却被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摄了心魂,回来后大哭大闹了一场,又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日一夜,哪里还记得她的礼物?可她却没有恼,还亲手为他绣了一个荷包,庆他首战告捷。他从来都是不戴荷包的,但那个荷包却从未离过身……

第五十一章 永世裘辛

裘泽远沿着冰冷的墙,慢慢坐在地上,在心中默默地念着洢洢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是不是我念到一万遍,你就会顺利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果是,我念,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

裘纪渊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裘泽远坐在门前缩成一团,见他安然无恙,没有闹得太过,裘纪渊也没有上前劝阻,直接回去陪童广霆安排送人的事情了。

淅淅沥沥的雪花渐渐变成鹅毛大雪,映得原本暗沉无边的天际如烈焰一般炽热火红,这便是新生与死寂的颜色,如此灼热逼人,焚心蚀骨……

当一丝清晨的光束投射在那片火红的一刻,一声婴儿的啼哭将裘泽远唤起,裘黛懝推开门,也不知她脸上是泪水、汗水还是已经融化的雪水,裘泽远只知道她倒在他怀里的一瞬间,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泽远哥,姐姐生了,生了一个女孩,你不必再担心了。”裘黛懝躺在裘泽远的怀里开心地哭了。

裘泽远问道:“你姐姐怎么样?”

“不好了!不好了!少奶奶气陷了!大夫!快去请大夫啊!”

裘泽远和裘黛懝听到屋里稳婆的惊叫声,急忙扑到黛洢床前,阿平这次根本来不及拉住裘泽远,只能随跟裘泽远一起进了这个充斥着血腥气的房间。

“洢洢,洢洢!你别睡,你睁开眼睛看看我!阿平,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啊!”

阿平见事已至此,只能先去请大夫。

裘泽远不停地摇黛洢的身体,稳婆忙止住他,“少爷,这个时候不能晃少奶奶。”

裘泽远忙收住手,一只手轻轻地握住她的玉手,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浸满汗水的青丝,一遍遍地叫着:“洢洢,洢洢,洢洢……”

也不知过了多久,裘泽远感觉辛黛洢的手动了一下,他忙握紧她的手,轻声唤道:“洢洢……”

黛洢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两张殷切焦急的面孔,她的声音就像是漂浮在云海中的一点星辰,“懝儿,泽远……”

“我在呢,洢洢,我在”

“姐姐,姐姐……”黛懝握住被裘泽远握住的黛洢的手,三个人的手叠在一起。

“对不起……”

懝儿,对不起,姐姐没有早点发现你对泽远的心意,一直占着你梦寐以求的位置,让你失去家人,失去一个女人所有的尊严,还为了自己迁怒于你,姐姐对不起你。

泽远,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我曾经也想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可惜原野出现了,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感情,我不可能再若无其事地待在你身边。为了他,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我也不想这样的。在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可是这些话黛洢再也没有力气说出来了……

她只能耗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吐出她最后的牵挂,“孩子……”

“孩子很好,是个很漂亮的女儿。稳婆,把孩子抱来。”

稳婆按裘泽远的吩咐将孩子抱给黛洢看,黛洢好想抱一抱自己的孩子,抱一抱她和原野的孩子,但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孩子在她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直到原野的样貌与孩子的样貌重叠在一起,这个被裘泽远爱了一生的女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洢洢,洢洢……”裘泽远想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也想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可是他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在颤抖的自己……

裘黛懝的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黛洢白藕般的玉臂上,她不停地摇着姐姐,就像小时候,只要她对姐姐撒娇,姐姐就会给她想要的一切,她叠声叫道:“姐姐,姐姐,你醒一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女儿啊……你还没有为她取名字呢……你醒一……泽远哥!”

裘黛懝哭求着黛洢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裘泽远心神俱散地站了起来,直到裘泽远直愣愣地倒在地上,她听到“咣”的一声巨响才看到身后只剩下一口气的裘泽远……

此时阿平正领着昨晚刚为童柏毅治好箭伤的吴大夫来为黛洢看病,见状连忙将裘泽远扶到榻上。阿平和其他几个家丁又跑去给督军和夫人报信,裘闵氏接到消息后连鞋子都没穿好就跑了过来。

裘纪渊正与曹卓将军话别,听到阿平的汇报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直接命他回去照顾裘泽远,仿佛阿平说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此时天边的雪花渐渐稀疏起来,裘纪渊和童广霆与每一位被此事牵累不得不离开的爱将道别,众人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看着自己手里沉甸甸的盘缠和妻子手中厚厚的银票,想到一家老老小小、上上下下的性命,还是选择了缄默不言。

裘纪渊最后说了一句:“各位都是我的肱骨之臣,是我裘纪渊对不住你们了!”说完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拜。

曹卓连忙扶起了他,“督军折煞我等了,日后山高路远,还望督军珍重。”

众人齐声说道:“督军珍重。”

裘纪渊看向童广霆,童广霆说道:“时候不早了,各位该上路了。”

裘纪渊目送着最后一家人离开后,转身奔向前院,刚到西厢房门口正好遇见拎着药箱往外走的吴大夫,急忙问道:“长松,泽远怎么样了?”

吴大夫面露为难,拱手说道:“督军,请恕长松无能,少爷悲急攻心,昏厥过去,我已经为少爷试过各种办法,可少爷就是醒不过来,只能请您另觅贤能了。”

裘纪渊原本以为没什么大事,没想到竟会严重至此,急道:“长松,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这邺津城中哪里有比你医术更高明的人呐?你……”

吴大夫打断了裘纪渊的话,说道:“督军过誉吴某不敢擅领,我的确已经为少爷用尽了我毕生所学。中医的确不可再为督军解忧,不如您试试西医?”

裘纪渊并不是推崇西医之人,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只能采纳吴长松的建议。

可惜吴长松向裘纪渊推荐的西医与他一样,对裘泽远的病症一筹莫展

裘纪渊听不懂这位西医说的话,问道:“他说什么?”

裘纪渊环顾四周,却发现身边都是和他一样听不懂外语的人,还是守着裘泽远的裘黛懝说道:“医生说泽远哥的身体很正常,他看不出是什么病。”

话音未落,裘黛懝几近干涸的眼眸中又落下两行清泪,“父亲,请医生离开吧。兄长这是心病,只有姐姐才是他的解药,可是如今,解药已经不在了……”

黛懝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众人才发现裘泽远身旁还躺着刚刚过世的黛洢,裘纪渊怒火冲天,喝令家丁将黛洢的尸身和她生下的孩子扔出裘家。

“父亲,请您息怒,姐姐的后事和这孩子的生死还是等兄长醒后,由他来定夺吧……”裘黛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厚葬黛洢,保住这个孩子。

裘纪渊又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不过对黛懝,他还是想给她两分颜面的,于是说道:“黛懝,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在这里好好照顾泽远。”

“父……”

“黛懝!你一向乖巧懂事,深明大义,不要让父亲觉得看错了你。”裘纪渊的声音利若冷锋,尖似寒冰。

童枫毅将受伤的弟弟送回府后又赶了回来,见裘纪渊正为了黛洢母女的事暗责黛懝,忙上前劝阻黛懝,“黛懝,不要违逆督军的命令。”

裘黛懝感觉童枫毅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转头看向他,看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感心安,于是她坦然跪下,向裘纪渊请罪,允诺不再管姐姐和外甥女的事。

童枫毅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说道:“裘叔叔,您在此守着泽远,黛洢和那孩子的事就交给侄儿来处理吧。”

裘纪渊微收眼睑,童枫毅得到默许后立马让自己的心腹将黛洢和孩子送走,藏到一个隐秘之处……

童枫毅和裘黛懝原本以为他们的安排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切还是逃不出裘纪渊的手掌心。

当裘纪渊出现在孩子的藏身之处时,童枫毅和裘黛懝齐齐跪倒在地,向裘纪渊苦苦哀求。

他们完全没有看到,裘纪渊经过这十天的煎熬,鬓边皆已染上霜华,身形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挺拔,他慢慢坐到主位之上,眼中苍凉空旷,仿若无物,当窗外的夕阳映照在他眸中的一瞬,他不适地微阖双眸,言道:“懝儿,你以为当日我为何不准其他人去请稳婆,却独独没有拦着你?”

裘黛懝一怔,抬头看向裘纪渊,她这才发现这十天他就像老了十岁一样,但她还是不懂裘纪渊的用意。

裘纪渊无奈地摇头,“我是为了泽远的将来,为了你的将来,为了你们的将来……”

第五十二章 随风而逝

“雪中送炭要比锦上添花让人刻骨铭心十倍百倍。别人不敢为他冒的风险,你敢为他冒,别人不能为他做的事,你能为他做,他能不记得他的心愿是谁帮他达成的吗?泽远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你对他这样好,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你对他的心,会接受你成为他的妻子而不是妹妹,你还不明白我的用心吗?”

裘黛懝泪如雨下,叠声说道:“我懂了,我懂了父亲……我知道您是真的心疼我,我知道……”

裘纪渊又看向童枫毅,问道:“枫毅,知道为什么那日我明知道你要保住黛洢和那个孩子,还默许你违抗我的命令吗?”

童枫毅已经隐约猜到裘纪渊的用意,他觉得自己的心一时在万丈玄冰里冻着,一时在炎炎烈焰里烤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当然知道那个女人是泽远一生最大的魔障,也是你们的心病。你们四个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不是旁人能比。将心比心,若是你父亲出事,我也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我不想为难你们。但小情在大义面前真的是微不足道。我根本不在乎黛洢和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我在乎的是泽远,是整个蒲东的将来。如果泽远真的再也醒不过来,那我只能将江山交给我从未谋面的某个侄儿。且不说从未接手过蒲东政事的新任督军能否治理好蒲东,枫毅,你应该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你的命运与泽远的命运是休戚相关的,新任督军只会起用他自己的兄弟心腹,不可能像泽远那样器重你,轻则大材小用,重则身首异处。那时的你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到时候你连自己都保不住,又拿什么来护住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童枫毅深深俯下,悲声说道:“以前是枫毅不懂事,枫毅听裘叔叔的吩咐。”

“如果泽远醒不过来,那我们这些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枉然。你们都回去吧,大家齐心协力让泽远早日醒过来。枫毅,你不要带着孩子东躲西藏了。黛懝,你也不必总是偷偷溜出府去看孩子了,这个孩子以后就交给你来抚养。”

童枫毅和裘黛懝听裘纪渊的意思是同意留下这个孩子了,由衷地欢喜,连连向裘纪渊道谢……

“怎么又背了这么多的柴回来?”女子帮丈夫将二十捆干柴卸下来,话是埋怨,但情是牵挂。

“就要入冬了,不是怕你和宝宝冻着吗?”男子笑道。

“那也不必砍这么多柴回来啊,前日背上的伤还没好呢。”

男子一笑而过,转身才看见妻子只穿了一件单衣,忙道:“现在秋风凉的很,怎么穿的这样少?我们快进屋去吧。”

男子和女子携手走进一个草屋,一个粉粉嫩嫩的人儿在榻上咯咯笑着,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一双小手不停地向男子挥来挥去,男子一下抱起女儿,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女子在一旁也是笑语不断。一家人其乐融融,简简单单地吃过晚饭后,一起坐在窗前看夕阳西下,宝宝一会儿趴在父亲的身上,一会儿又钻进母亲的怀里,男子抱着妻子和女儿,看着院外的景色,心中无限满足,悠悠念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女子回首看了看丈夫俊美的侧颜,又看了看怀中活泼可爱的女儿,心中也被一片宁谧填满,接着念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愿你我情意悠长,相守终老。”女子说道。

“与子情意悠长,同卿共守终老。”男子许诺。

……

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消散得这样快?裘泽远在看清那对男女的面容后就在梦中想到自己是在做梦,但他还是不愿醒来,因为他知道梦里梦外,天差地别……

是什么东西在他身上动来动去,还压着他的胸口?梦真的该醒了吗?

裘泽远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原来是你啊,我的小宝宝……洢洢,我们的孩子是如此娇小可爱,你看见了吗……

裘黛懝将孩子的衣物洗完之后回来看见那个小家伙竟然爬到了裘泽远身上,连忙过去,想抱她下来,走近之后才发现裘泽远正笑看着她,她脚下一滑差点跌在地上,还好裘泽远扶住了她。裘黛懝握住裘泽远的手,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裘泽远的手上,裘泽远又抬手拂去黛懝面上的泪痕,黛懝激动地大叫:“泽远哥!泽远哥!”

外间的人听到动静以为裘泽远出事了,纷纷闯了进来,阿平见少爷好好地坐在榻上,而且是睁着眼睛坐在榻上,和黛懝一样激动,“少爷!您醒了,您总算醒了!我这就去禀报老爷、夫人!”

话音未落,阿平和其他几个人就跑向四面八方,禀报裘泽远苏醒的消息。

不到一刻的时间,裘童两家大大小小的人都聚到裘泽远的房间。

“泽远,你让母亲急死了……”裘闵氏抱住儿子就开始哭。

“孩子不是醒了吗,别再哭了……”最后赶回来的裘纪渊劝道。

童苑氏说道:“泽远,伯母给你带来了两根野山参,两例洞燕,两例血燕,这些日子要吃些补品,好好补补。”

“是啊,泽远哥,你都不知道你睡着的这十二天,我父母亲没睡过一个好觉。”童柏毅说道。

裘泽远看到童柏毅吊着的胳膊,问道:“柏毅,你的伤怎么样了?”

童柏毅将心中的情绪死死压住,笑道:“多谢泽远哥挂念,小弟并无大碍。”

“泽远,你现在就不要担心柏毅了,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童广霆说道。

……

众人又说了好些话,只有童枫毅一言不发,裘泽远知道他气自己,想和他好好谈谈,于是就请其他人先行一步,将童枫毅单独留下。

“裘大少爷,您找小人有何贵干呐?”童枫毅阴阳怪气地问道。

“你既唤我少爷,那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呀?”裘泽远同样没发出什么好动静。

童枫毅顿生警觉,问道:“你想干什么?”

裘泽远挑挑眉头,示意童枫毅坐到他身边,童枫毅战战兢兢地坐下,眼睛时刻盯着裘泽远,怕他搞什么动作。裘泽远嘻嘻一笑,伸手想搂住童枫毅的肩膀,童枫毅吓得一抖,裘泽远适当露出善意的微笑,慢慢将手搭在童枫毅的肩上,正当童枫毅放松警惕的时候,裘泽远的另一只手猛然抬起,童枫毅明明看到了也无法闪避,因为他已经被裘泽远死死按住,只能任由裘泽远的拳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

“哎呦!哎呦哎呦……”童枫毅疼得龇牙咧嘴,缓了半晌后才骂道:“你小子躺了这么多天,力道怎么一点也没减啊?母亲给你拿了那么多补品,算是白费了。”

裘泽远斜睨着他,“我不是少爷了?”

童枫毅回赠了他一拳,笑骂道:“你再不醒过来,我新娘都娶回来了!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不舍得给喜钱,故意在那儿装睡,躲着我的婚礼?”

裘泽远笑拱拱手,“不敢不敢,我躲谁的婚礼,也不能躲你的呀,我不是在你婚礼之前醒过来了吗?我醒就是为了我兄弟的大喜日子啊。你还不快谢谢我?!”

童枫毅没理会他的笑语,一边摇头一边说道:“还行,还能算计着怎么打我,怎么跟我开玩笑,没睡傻。”

裘泽远挂在唇边的一丝笑意瞬时消失不见,踌躇着想问洢洢的下落。

童枫毅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直接说道:“前几日你昏迷时我瞒着裘叔叔将黛洢安葬在了东边树林的一个隐蔽的角落,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没有为她立碑。而且我还……还将原野葬在了离她不远的地方……”

童枫毅打量着裘泽远的神色,但是裘泽远面不改色,他看不出他是喜是怒。

“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洢洢只怕会被父亲暴尸荒野了。”

“那你……”童枫毅想问裘泽远今后的打算,裘泽远却抢先说道:“先让洢洢在那里睡几年吧。父亲……父亲这几日老了许多,我不该再让他为我的事劳心了。”

童枫毅又想问他对黛懝的打算,但是想了想又将话吞了回去,自己、泽远和黛懝,谁也经不起这般摇摆不定、熬人心血的日子了。

黛洢已逝,就让他们年少时光中轰轰烈烈的爱,讳莫如深的爱都随她而去吧……

自从八月八黛懝入继裘家以来,裘泽远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不敢单独面对她。尤其是她看着他的目光,他只要想一想就觉得不安。若不是今日辰时传来边关急报,赵峑不守信义再次侵扰蒲东边境,他就要随父出征,他也不会急着去想他和黛懝的事。

他从未踏足过父亲单独赐给黛懝的庭院,所以也是第一次看到那颗傲然立于寒冬腊月中的娉婷婀娜的梅花树……

第五十三章 针锋相对

风吹花落,花随风舞,摇曳生姿,暗香浮动,裘泽远的心底突然感受到久违的平静……

“泽……兄长!”

不知何时,身着淡青梅花纹旗袍的黛懝已站在不远处,裘泽远见她身上这件旗袍也是素梅花样,不由说道:“以前竟不知你如此喜爱梅花,这院里种的、身上穿的都是梅花。”

以前的你怎么会看见我的喜好?你只知姐姐最喜鸢尾。黛懝收起心中的一点妒意,娇声笑道:“怎么样?我养的绿萼梅可还好?”

“好看,与你正相配。”裘泽远还像以前哄小妹妹一样哄着她,不过说完就有些后悔了,他今天来不是要同她赏花的。

“懝儿……”

“嗯?”

“我……我……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什么?!又要打仗了?夏天的时候裘……父亲不是已经与那个赵峑和解了吗?怎么又要打?”黛懝听说裘泽远又要上战场,紧张得什么情绪都忘了。

裘泽远真是恨自己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口舌在黛懝面前总是这么不听话,你不是来赏梅,更不是来让黛懝再为你担心的!

裘泽远又看到黛懝满是关切的目光,心乱如麻,只能背过身去,将话一口气全都说了出来:“懝儿,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为你选中了一门亲事,是明合黄振朝的次子黄悰,年纪比你大两岁,前两年他到邺津集资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相谈甚欢。他为人谦和宽厚,样貌也是出类拔萃的,与你十分般配。我月初问过他,他还没有成亲。你若是同意,我为你们安排婚事可好?”

裘泽远一番话说完,身后的人半晌也没有回应。他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得不回过头来,却见黛懝满面泪痕,哭得梨花带雨。

“懝儿,懝儿,是我不好,我不会说话,没有问过你的意思就贸然给你说亲。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赵峑阴险狡诈,不同于以往的蒲西督军,我真是不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给我射上一箭。如果我出了事,辛伯伯他们已经走了,你孤苦无依的,你让我怎么放心呐?”

黛懝边哭边摇头,连连说着:“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在担心这个,你若是担心你出事我无依无靠,那你怎么不担心悠悠呢?若你不在,她不才是真正地无依无靠?你就是想把我嫁出去,泽远哥,我就让你厌恶到如此地步吗?”

裘泽远见黛洢哭成这样,心里也绞成一团,一手虚揽着她,一手为她拭泪,“不是的,黛懝,不是的,我没有厌恶你,我没有……”

“泽远哥,你为悠悠取名那日,说你毕生所愿就是与子情意悠长,同卿共守终老。我知道你愿与之携手共度余生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说过我不求你像爱姐姐那样爱我,我只求你把我当作你的妹妹,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就好了。难道你连这么一点点渺小的愿望都不肯帮我实现吗?还有,你记不记得我们送我父母离开时我父亲说过什么?他对我说,他就那么狠心地对我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今后有什么痛苦都得你自己受着。他还说他权当从来没生养过我和姐姐这两个女儿。我已经没有我的生身父母了,难道你也不要我了吗?”

裘泽远想起那日送别辛家人的情景,想到辛兆勋对黛洢的死不闻不问,也不由为黛洢和黛懝感到心寒,更不忍心再伤黛懝。

“还有悠悠,她从出生起就天天跟着我,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如果我不在,你一个人能带大一个女孩子吗?或者我将悠悠带走,你忍心吗?你忍心让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与你从此再无瓜葛吗?再或者你娶别的女人为妻,让她来抚养悠悠,但是这世上除了我,你能找出第二个比我更爱悠悠,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的女人吗?你能吗?!”

裘泽远的心渐渐湿润又渐渐清明,是啊,抛开那些借口,只要悠悠在一天,他和黛懝就一天也不能分开。他们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人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不得不守护的孩子,为了孩子,他们也该永远在一起……

裘泽远稳了稳心神,将黛懝面上的泪水擦拭干净,轻声说道:“黛懝,今后我再也不会提这件事了,以后我们一起抚养悠悠,你永远是她的姨……姑母。”

裘黛懝破涕为笑,牢牢地牵着裘泽远的手,半晌后笑道:“知道了,兄长,我去为你准备明日出征的铠甲。”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一直在那里转圈,转的我头都晕了。”刚刚怀有心事嫁入童府的何彦君见到童枫毅就有些心烦。

童枫毅看到何彦君又何尝不心烦呢?但他还是告诫自己,这个女人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他必须要和她好好过日子,于是他尽力平心静气地说道:“督军出征已经有十五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不管军务再繁忙,父子俩总有一个会派人来报个平安。不过也真是的,我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泽远这小子还真没喝上我的喜酒便出征去了,裘叔叔也不准我们改婚期。”

说着童枫毅重重地叹了一声,何彦君听着前半段倒真有点理解童枫毅的担心,但是一听后半句,心里的火就不打一处来,“什么叫裘叔叔不准我们改婚期啊?你的意思是他若让改,我们的婚期就要改了呗?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童枫毅赶紧跑过来捂住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心中暗怪父亲怎么给他选了一个这么不懂事的女人?

“新婚当天我跟你说过什么?谨言慎行!你的一言一行,不仅关乎着你的性命,还关乎着我的性命,不仅关乎着我的性命,还关乎着你们整个何家人的性命!你口中的他是什么人?当今督军!他的决定是你能置喙评断的吗?!说话也不动动脑子,真不知道你在那精修学院都学了些什么?还品学兼优呢!”

童枫毅不提精修学院还好,他这一提何彦君更火了,“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他是督军就可以随意摆布我的命运吗?!你以为你姓童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吗?!我告诉你!我何彦君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我们何家能做到今天,拥有瀛安最大的炼钢厂,其中也有我的功劳!你别以为离了你,我就活不了!”

童枫毅长这么大从没有遇见过这么泼辣的女人,他觉得以前所有对待女人的办法都不可能适用于眼前这个母老虎,他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骂道:“真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不可理喻的女人!”

“谁不知好歹?!谁不可理喻?!才成亲八天你就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以后还不得把这房梁给拆了呀?”说着何彦君抬手就要打童枫毅。

咚、咚、咚

何彦君听到敲门声立即偃旗息鼓,童枫毅压住怒火说道:“进来。”

一个小厮有条不紊地说道:“启禀少爷,督军府来人传话,请少爷、少奶奶到督军府。”

“是督军回来了吗?”童枫毅问道。

“回少爷,小人不知。督军府的人并未说是何事。”

童枫毅不免怅然,但是见刚到府中的新人竟比旧人还要沉稳,行事也颇有章程,便问道:“你叫什么?是哪儿的人?来多久了?”

“回少爷的话,小人姚升,邺津人,十二月初一入府,算今儿入府二十天了。”

童枫毅点点头,赞道:“嗯,头脑清楚,言语利落,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多谢少爷。”

当童枫毅被督军府的管家引到府中的第三进院时,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在童枫毅心中油然而出,这第三进院是督军和夫人平日起居之所,外人很少到此,他只在幼时踏足几次,成年之后根本没有来过,今日出了何事竟要将他们带到此处?

到了督军的卧房之外,童枫毅隐隐听到女人压抑的哭声,他再也稳不住,不等管家通报便推门而入……

“泽远!”童枫毅看到背上被鲜血染得通红的裘泽远,不由失声惊呼。

哭得不成人形的裘泽远转头看到童枫毅,也是万般心酸。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儿?怎么还蹲在地上,快躺下啊……”

裘泽远握住童枫毅的手,痛苦地摇头,“不是我……”

童枫毅一怔,转头看向被白帘遮住的另一边,喃喃说道:“不是你……不是你……”

“枫毅和彦君来了……泽远,你父亲叫你进去。”

童枫毅看到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裘闵氏,脑中像被千万根铁丝左拉右扯地牵着疼,他拼着残存的理智拖起蹲在地上干呕的裘泽远,何彦君进到帘内顿感恍惚,明明前一刻自己还为了这个葬送自己一生的人和丈夫吵得不可开交,这一刻那个人却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第五十四章 心绪凄迷

“泽远……”

“父亲我在……”裘泽远连忙握住父亲费劲千辛万苦向他伸来的手。

“从小到大,父亲对你都是贬过于褒,不是你真的做得有多不好,而是我想要你做得更好……”

裘泽远抽泣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不过知子莫若父,他的话裘纪渊都能听懂,“我知道父亲,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总是不听您的话,惹您生气,以后您说什么我做什么,保证听您的话,父亲,您不要丢下我,……”

“你听我把话说完,不要再打断我……你说你总是不听我的话,其实至今为止,你违逆我的只有一件事,只为一个人而已。父亲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无比庆幸那个女人死在了我的前面,因为我知道她再也无法左右你的决定,降低你的底线了……”

说着裘纪渊竟笑了起来,而裘泽远却哭得更难看了,“但就算这个女人死了,我还是担心你的性情扛不起这么沉、这么重的江山,你重情重义是好事,但你决不能让这情义二字拖住你,成为你举棋不定、左右摇摆的借口,为所欲为是为君者的大忌,优柔寡断同样是!在这一点上,枫毅就做得比你好。”

裘纪渊又将另一只手伸向童枫毅,将两个人的手叠到一起,童枫毅连忙说道:“裘叔叔,您放心,我会倾尽一生,尽心尽力辅佐泽远,永不相叛。”

裘泽远听到童枫毅的话,也跟着说道:“父亲,我会一生一世相信枫毅,与他相扶相持,永不相疑。”

裘纪渊听到两个后辈的话,欣慰地笑了,“好啊,你们倒是清楚我的心愿。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离心,大厦将倾。你们二人要牢牢地记住这八个字。”

“是。”裘泽远和童枫毅齐声应道。

裘纪渊又笑道:“好了,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我的好兄弟说说话了……”

其他人纷纷退了出去,童广霆坐在裘纪渊身边,抢先说道:“你跟我说点人话!我认识你五十四年,这交情你不能让我过不好年吧?别在那儿哭丧着脸跟留遗言似的,我可不搭理你!”

裘纪渊苦笑着摇摇头,“还知道自己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啊,跟个孩子一样,我看呐,比你孩子还不如。”

“你单独找我就是为了损我啊?你要这样,老子还不伺候你了呢!”

“坐那儿!还跟我耍上脾气了?”童广霆原本也没想走,听裘纪渊咳嗽了两声,更不敢跟他开玩笑了。

“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你能不能答应我?”

“这辈子哪件事我没答应过你啊?就听你的话了,连我老爹的话,我也没有那么听过啊……”

童广霆的一句笑语让裘纪渊瞬时湿了眼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泪水滑了出来,“第一,帮我看好泽远,守好江山,守好我们兄弟一辈子的心血。”

童广霆点头。一辈子的交情,根本不需要再多言。

“第二,你要好好活着,至少三十年后再来见我,别我走没两年呢你就来找我了,小心让我碰见踹死你!”说着裘纪渊仅剩的一条腿还蹬了一下。

童广霆的眼泪猝不及防全都落了下来,他背过身去,骂了一句滚蛋之后便笑着走出去替裘纪渊叫了他此刻最想见的人……

裘闵氏看着被毒箭所伤,只剩下一条腿仍无法保住性命的丈夫,心里的血仿佛也被放尽。

“过来,我想在你怀里靠一会儿。”裘纪渊的温柔一如当年新婚时。

那时满室都是暖人的红色,喜庆的红色,而如今同样是红色,却让她心如刀绞。裘闵氏轻轻地抬起丈夫的上身,让他倚在自己身上,裘纪渊轻声说道:“我走以后,你好好跟着儿子,儿子孝顺,你后福无穷……”

一向温良的裘闵氏却突然发作,“不!他但凡有一点孝顺父母的意思,也不会到现在都不肯娶妻生子。我对不起你啊,生下来的儿子竟是这样狼心狗肺!若是当年你再纳几房妾室,也不至于只有泽远这一个儿子,让你为他操碎了心呐!”

裘纪渊轻轻拍了拍妻子揽着他的手臂,说道:“不是说好不再提这件事了吗?怎么又说到这儿了?你是因为生泽远的时候身上落下病根不能再育,我怎么能因为这个娶别的女人?再说哪个女人能比你垂髫之年便伴我身侧,了解我的一喜一怒,一哀一乐?只可惜,我这辈子的福气算是到头了……”

裘纪渊感到妻子的泪珠一点一滴地落在他的发间,心绪凄迷,五十四年的岁月在眼前匆匆而过,多少金戈铁马卷起红尘滚滚,又有多少红尘往事转瞬如烟……

裘泽远几次想进屋再看父亲一眼,都被童广霆挡了回来,直到他第九次来到门前,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母亲……”

裘闵氏看也未看儿子一眼,目光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几根枯枝上,“督军,薨逝。”

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哀声悲泣。没有人看见裘闵氏痴痴愣愣地走出了这座庭院,也走出了督军府,之后再没有人寻到她的踪迹……

裘泽远哭着哭着猛然起身向院外冲去,童枫毅急忙跑过去拦住他。

“你要干什么去?”

“我去杀了赵峑那个阴毒卑鄙的小人!我要杀了他!父亲说我优柔寡断,的确是我优柔寡断才会中了那赵峑的圈套!让他们有机会来暗杀父亲!我再也不会摇摆不定了,我现在就当机立断杀了赵峑那个狗贼!”

裘泽远不顾童枫毅的阻拦,拼尽力气往外冲,童枫毅毕竟不是军旅之人,比不过裘泽远一身的蛮力,索性松开了他,裘泽远失去阻力一下跌到了地上。

“你去!去杀呀!你怎么还像条废狗一样趴在地上?!杀赵峑?”童枫毅冷笑一声,“我看你现在连只鸡都杀不了!杀鸡还得找准时机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呢,更何况是杀赵峑这个蒲西督军!我问你,你现在去,想怎么杀赵峑?他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等着你去杀他吗?!我看赵峑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就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裘泽远这一摔,还真把自己摔清醒不少,听到童枫毅骂自己的话,想到还在房中躺着需要入殓的父亲,心中的狂风暴雨渐渐平静,眼中的锋芒却越来越尖锐,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童广霆面前,平声说道:“童伯伯,我知道现在是该由我和枫毅撑起这片天的时候了,但我还是想请您在离休之前帮我召集人手,聚拢人心。”

童广霆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纪渊的儿子,欣慰地点头,恭敬地向裘泽远施礼:“既然督军心中已有打算,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新年原本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节日,但是今年年底,整个邺津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愁眉紧锁,不敢张扬。赵峑知道裘纪渊中了他亲自调制的无药可解的毒药之后,五日之内必死无疑,于是在蒲东边境大肆宣扬督军已死的消息,一时间流言四起,人心涣散。尤其是被赵峑占领的昭宁,将士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降的降,百姓无人护佑,老人自生自灭,男子全部被杀,女子被逼为娼,孩子被迫为奴,哀鸿遍野,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边境民不聊生,都城邺津也并不安宁。裘纪渊之死与裘泽远不无关系,这引起了几位沙场老将对裘泽远的极度不满,他们都认为裘泽远心浮气躁,不足以担当督军之位。另外,冬至晚宴之后一大批将领不知所踪,生死成谜,令许多官员心生疑窦,不知所措。外有强敌,内有非议,初掌大权的裘泽远和童枫毅已经十日不曾回府了,他们不是在督军署与各级将领一起商议军务,就是在财政司与各部部长一起商议政务。

这日晚间,裘泽远和童枫毅正在商量说服老将同意裘泽远亲征的办法,其实童枫毅也并不赞成裘泽远亲征,因为裘泽远还没有子嗣,如果他此时亲征再像裘纪渊一样发生意外离世,裘氏根本无以为继。

童枫毅还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完,童广霆便推门而入,裘泽远上前迎他坐下,问道:“童伯伯,他们怎么说?他们就算不服我,总应该听您的劝吧?”

童广霆面色微黯,裘泽远恍然发觉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妥,自从他上任之后,童广霆再也没有以叔伯的身份训诫过他,就是为了在他心中,在众人心中树立他督军的威仪。他也不该再在公事上视童广霆为长辈,而该视童广霆为忠臣。如果他自己都不将自己视作督军,那么还指望谁信服自己的命令呢?

童广霆见裘泽远明了自己的暗示,面色稍缓,说道:“回督军,我同几位老臣转达过督军渴望手刃赵贼,为父报仇的意愿……”

第五十五章 同病相怜

“其他都好说,只有一点,督军无嗣,是众人所虑之处。不知此事督军可曾思量?”

裘泽远沉吟片刻后说道:“其实这几日我一直在考虑此事,我此生不可能再有嫡亲之子,所以想尽早从我的堂侄中选择继承人,将他们入继为我的子嗣。我翻阅过族谱,祖父生前共有十五个儿子,其中三位嫡子,十二位庶子。嫡长子早夭,嫡次子战亡,战亡之时并无儿女,父亲是嫡幼子,除去……除去在硕纪之乱中被杀的两个庶子,其他十位庶子被分封到蒲东各地。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我已经没有嫡亲的叔父在世,那嫡庶之别在我选择继承人时就并不重要。我想以长幼之别作为我选择继任者的条件,所有三岁以下的孩子都有资格入选,因为那么小的孩子还没有记忆,由我抚养成人后未必挂念生身父母,我为他人作嫁衣的风险极小。而且以长幼为尺可以缩小选择范围,目前我堂侄中是三岁以下孩子的只有二十六个,否则我如今在世的堂侄有五十七位之多。再说要与亲子生离,父母未必肯付出这种代价,这二十六位还会再减。之后我再亲自甄选这些幼子,能在我身边留下五个也就足够了。你们以为如何?”

童枫毅刚待开口就被父亲按了回去,童广霆赞许地看着裘泽远,说道:“督军的考虑甚是周全,这件事就交给老臣去办吧。”

“能得伯伯相助,此事必定无错。”

童广霆笑道:“督军过誉,我这就去把那二十六位小少爷和他们的父母请来邺津,先堵住悠悠之口。待督军得胜归来,再由督军定夺入继之事。”

裘泽远颔首,童广霆又问道:“明日就是除夕了,督军有何打算?”

“外敌未除,父亲新丧,明日我也未必回府,一切从简就好。”裘泽远的忧思又挂上了眉宇。

“督军此言不妥,已经劳累了这些时日,您都五日未曾回府了,索性明日也不出征,就回府歇息片刻吧,不然黛懝又该为您忧心了。”说着童广霆瞥了儿子一眼。

童枫毅当然明白父亲的意思,可他还是为黛懝感到不值。

裘泽远见童枫毅突然把头低下,笑道:“怎么了枫毅?跟我一起熬这么多天,累了?那你今晚就回府休息吧。你新婚不久,我便将你扣下,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童枫毅分辨道:“你胡说什么呢?裘叔叔刚刚过世,我还要为他守孝呢……”

童广霆截住儿子的话,说道:“督军是体谅你,你谢过之后退下便是,何须多言?”

童枫毅知道父亲想拉他回府,再警告他一遍,不准他再管泽远和黛懝的事,心中越发不爽,说道:“父亲,泽……督军和我还有好多政事,您就别管我们了。”

裘泽远见这对父子就要为这点小事吵起来,连忙说道:“枫毅,今日已经很晚了,我也有些乏了,你回府休息吧。”

童广霆不等儿子再辩,向裘泽远请辞后直接拉着儿子往外走去,童枫毅赶在父亲开口之前说道:“父亲,我知道你又想告诫我离黛懝远一点,我发誓我这次不想让泽远收养继子不是为了黛懝,泽远还这么年轻,他不该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从此断子绝孙,这样对他不公平!”

童广霆冷哼一声,笑道:“公平?妄你身为童家之主,还能说出如此幼稚的话!这世上哪里有公平二字?你生来富贵,而有人生来低贱,每个人打从娘胎肚子里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你还在这里妄谈公平?你也不想一想,是泽远的私事为大,还是边境的战事为大?就算他现在娶妻生子,那见到这个孩子,还未必是个男孩也要一年以后。邺津这些老臣等得了吗?就算我们这些人等得了,那边疆那么多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等得了吗?后嗣一日不定,泽远便不能出征。他若不亲征,怎么镇得住势如破竹的敌军?!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财政司长,难道如此简单的取舍都不会做吗?!或是你觉得我还没有彻底放手,你仍有退路可走?”

童枫毅这一次是真的羞愧地低下了头,童广霆拉开车门后又说道:“你这几日再加紧一些,初二那天何家有人要来,不管你怎样忙,那日还是要露一面的。”

童枫毅刚想问何家什么人要来,童广霆便踏入车中扬长而去,独留童枫毅,置身于扬起的尘烟之中……

何彦君送走前来探亲的母亲和妹妹后,见童枫毅正在更衣,拦住他问道:“刚回来又要走?政务还没处理完吗?”

童枫毅边戴圆帽边说:“是啊,今日我是忙里偷闲才能回家来见岳母和小妹,泽远还在督军署等着我呢,我得赶紧走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何彦君连忙堵在门口,将门关上,转身说道:“你先听我说完再走,你这一走又不知要几日才能回来。我的一位故人病危,我想回瀛安见他一面。”

童枫毅打量着何彦君阴晴不定的脸色,隐约猜到是什么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可以,不过你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不该发现的人察觉。你有信得过的人随着吗?”

何彦君原本以为她新婚不久就要回娘家,需要和童枫毅费许多口舌,没想到童枫毅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悸动,只点了点头。

“那你这就随我一起出府吧,也可省去许多麻烦。”童枫毅拿过妻子的风衣递给她,见她还愣在原处,不由嗔道:“愣着做什么?和我一同出府,我就同父亲说你我夫妻多日不见,想让你留在督军署陪陪我,也省得他盘问你的去处。这样还没等众人发觉,明日清晨你也已经回来了。”

何彦君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更衣随童枫毅光明正大地走出童府……

待翌日清晨童枫毅再次见到何彦君时,她和昨天判若两人。虽然衣着还是昨日那件枣红霜花风衣,但内里的人却神思涣散,仪容皆乱,尤其是那双杏眼,肿得不成样子。童枫毅无比庆幸左右并无旁人,连忙将妻子扶回房中,回手将门紧锁。

童枫毅将一杯温水递到何彦君手中,何彦君却盯着那水面喃喃道:“他死了,他死了……”

豆大的泪珠就这样从何彦君眼中滑落,落在同样扶着水杯的童枫毅的手上,虽然明知妻子口中的那人是谁,但他对那人并没有什么感觉,一丝恨意都没有,因为他根本不爱他的妻子,何彦君在他眼中顶多是一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可怜人罢了。他们同样是舍弃心爱之人,与原本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成婚的懦者。试想若是黛懝走在了他的前面,他又会怎样呢?他不敢想象那种彻骨之痛……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明明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为什么他到死还要让我好好活下去?他要我怎样好好活下去?永远背负着他的死,好好活下去吗?我就是一个杀人凶手!”何彦君将那杯水打落在地,晶莹剔透的碎片就像是他们已逝的爱,再难重圆。

童枫毅想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妻子起来,何彦君却像疯了一样狠狠地捶打着他,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娶我?蒲东那么多的女人,你为什么偏偏要娶我?!”

童枫毅心虚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却又听她哭笑道:“而我又为什么要嫁给你?如果我没有嫁给你,他的病不会这么快就恶化,他不会这么快就死掉。如果我没有嫁给你……”

何彦君再说不下去,没有这样的如果……他已经死了,是你害死的……

童枫毅忙抓住何彦君狂扇她自己耳光的手,好不容易才让她冷静下来,却又听她喃喃说道:“父亲说如果我不嫁给你,督军会以忤逆之罪灭了我何家满门,而他也会在那之前要了瀚文的性命。我是为了我所爱之人的性命才嫁给你的……可如今我嫁给了你,还是保不住瀚文的性命……”

童枫毅心中大恸,我也是为了我所爱之人的性命才娶你的……

“为什么我是何耀华的女儿?为什么我要为了家族赔上我的一生,为什么……”

童枫毅听何彦君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忙试探妻子的鼻息和脉搏,知道她还活着,松下一口气,不等将她安置到榻上,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童司长,督军派属下来问您怎么还不到议政厅议事?”

童枫毅忙应道:“就来了,你回去请督军稍等片刻。”

……

何彦君醒来之时天色已经黑透,但她的头脑却比早间清楚许多,她竟然毫无顾忌地对童枫毅说了那么多足以令何家抄家灭门的话,他们成婚不过一月,她怎么就对他推心置腹了呢?

“你醒了……”何彦君望着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推门而入……

第五十六章 大梦归来

猛然听到童枫毅的声音,何彦君既羞愧又紧张,但也没有办法,童枫毅已经坐到了床边。

“醒了就起来喝杯水吧,睡了这么久应该口渴了。”说着童枫毅伸手想将她扶起来。何彦君看到他伸来的手一下弹坐起来,夺过童枫毅另一只手中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将一大杯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咳咳咳……”

童枫毅见她如此也没有再帮她顺气,而是将一碗鸡汤递给她,说道:“你一天不曾进食,我让厨房给你熬了粥和鸡汤,还做了一些小菜,不知你的口味,就都备了一些。”

何彦君也不说话,又想将一碗鸡汤一次都喝光,可是刚刚递到嘴边就被鸡汤的味道熏得直呕,童枫毅忙拿回那碗鸡汤,递给她一碗清粥,结果何彦君闻到粥的味道还是想呕,童枫毅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吃什么都不行?胃里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给你看看吧。”

何彦君连忙抓住童枫毅的衣襟,摇头道:“我有些想吃辣的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弄来一点?”

“辣的?粥和鸡汤这么清淡的东西,你都吃不下,再吃辣的,你的胃能受得了吗?”

何彦君回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也许是赶路太过疲惫,并无大碍。”

童枫毅只好给何彦君拿来一碗香辣面,这一次何彦君非但没有呕,还将一大碗面全部吃光,连汤汁都没有剩下。

“你……”何彦君想着无论怎样,昨晚和今早的事都该给童枫毅一个交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童枫毅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为难,于是说道:“你先自己在这院中走走吧,不要直接躺下,胃里容易积食。泽远还在等我,我得赶紧回去了。”

“哎……”何彦君刚想解释便听童枫毅接着说道:“昨晚你我夫妻在督军署休息,并未踏出督军署大门半步。今早我们都睡过头了,你今日一天都在房里为我织冬衣。午膳和晚膳都是我亲自送进来的。记住了吗?”

何彦君接过童枫毅手中已经织完一半的冬衣,认真地点点头,童枫毅又说道:“新婚之夜我同你讲的话都是真心话。我真的想同你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也希望你能安安心心地做我的夫人。如果你还想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为人更相信父亲的眼光,你一定会是我的好妻子,将来也会是孩子的好母亲。”

何彦君望着童枫毅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半晌后她转身望向皎洁月光投映在窗台上的镂花倒影,唇边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之后的日子也是喜忧参半。后嗣之事解决后督军旋即出征,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将赵峑彻底打败,其实赵峑也不算死在了督军手中,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死在了自己的猜忌之中。而昱晴也在那之后出生,我父亲认为大局已定,便彻底放手,不再过问任何事务……”

隐去自己与妻子各自深埋在心底,永不愿为人所知的感情,童枫毅将他们鲜衣怒马时,悲欢离合事尽数向后辈坦白。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就连鲜有愁思的白嘉茵都沉浸在往事中难以自拔……

还是前来服侍众人洗漱的侍女拉回了众人神游天外的思绪,白乔煊最先反应过来,微整仪容之后立刻走过去遣退了端着浣洗器具的侍女。

众人听到声响回过头来才发现此时天边已经大亮。裘令炏早就知道自己并不是督军亲子,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加倍努力,渴望得到督军的青睐,却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追逐储位还与意悠的身世有关……

童枫毅看了一眼神思不属的意悠,沧桑的声音里透露出沉重的疲惫,“悠悠,你想知道的,伯伯都已经告诉你了,现在我也想让你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人告诉你你的身世的?又是谁让你在昨晚穿着你身上的这件舞衣献舞的?”

童昱晴见意悠的目光直愣愣的,用力摇了摇她,却没想到意悠就像是一块没有生机的白玉一样,任童昱晴如何摆弄,她都没有任何反应。童枫毅见状连忙唤来裘泽远,何彦君和黛懝也闻声赶来,裘泽远见到众人千呼万唤仍不见醒转的意悠,心中像是起了熊熊烈火,就要将他体中的血液全部烧干,可就在他猛然抱住意悠的一刻,恍然听到一个如同天籁的声音,“你不要不要我。”

裘泽远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看到众人欣喜若狂的神情,知道自己没有听错,泪腺一瞬间不再听话,不过他顺势低下头掩饰过去,再仰首时已露出暖暖的笑意,“傻孩子,父亲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永远都是父亲的女儿。”

意悠如花蕊般绚烂的面庞露出缕缕愁思,美如秋波的眼中也泛起点点星光,哀声道:“我不是你的女儿……”

裘泽远面色微黯,不过转瞬释然,他试探着问道:“你想改姓为原吗?你若想……”

“我不姓裘,更不会姓原。从今天起,我姓意名悠。”意悠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字一句如碎玉落石般清脆。

还没等裘泽远反应过来,意悠又走到白乔煊面前,说道:“乔煊,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宽容和照顾,我已不是裘家的女儿,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希望你今后能找到一个与你家世匹配、两情相悦的女子。”

意悠同样没有等白乔煊作答,便走到童昱晴的面前,说道:“昱晴,有些话我想同你单独说。”

童昱晴看着意悠一本正经、认真严肃的神情,心中有些忐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意悠。众人又何尝不是担忧?但是想到意悠与童昱晴的情分,想着也许童昱晴的劝说,意悠应该会听上几分,便都没有阻拦二人密谈。

裘泽远看到白乔煊神不守舍的模样,万般无奈,上前劝道:“乔煊,悠悠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介意,等她稍缓几日,我自会劝她的。”

白乔煊心中了然,意悠绝不是随便说说,她一直在找机会推脱婚事,如今正好可以借着身世之事全身而退,也可以让自己不失颜面地离开……

但不管他和意悠的婚事如何,裘泽远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于是白乔煊向裘泽远施了一礼,道谢之后便携了妹妹离开。

裘令炏也借机告退,裘泽远看着眼下乌黑的黛懝,猜到她一夜未眠,却不知自己也没比她好到哪里。

“兄长,你面色不好,回房休息片刻吧。”还是黛懝先开口劝道。

裘泽远心中酸楚,愧疚难当,但是多年身处督军之位,他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于

是他颔首,独留黛懝凝望着他的背影……

意悠房内

童昱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意悠的神色,但无论如何看,都无法看出意悠此时的心事,童昱晴也不敢轻易开口。

也不知就这样沉默了多久,意悠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一下穿透了童昱晴身上的鹅黄银丝毛绒暖衣,冻得她直打颤,而意悠明明站在风口,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童昱晴见她如此,忙上前将她从窗边拉回来,又关上窗户,回身握住意悠的手,焦声说道:“意悠,你不要这样吓我,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意悠直愣愣地盯着刚刚被风吹起的,仍在飘荡的月白轻纱窗帘,缓缓说道:“原来如此。”

“什么?”童昱晴不懂意悠的意思。

“原来这十六年我一直活在他为我编织的梦里。原来这么多年他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童昱晴这才听出意悠口中的“他”是谁,忙劝道:“悠悠,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呢?裘叔叔对你多好啊!他那么疼你、爱你,连你皱一下眉头,他都会心疼。他也从来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你都不知道从小到大我有多羡慕你!”

意悠的眼中泛起点点泪光,摇头道:“他疼我爱我宠我惯我,不过因为我是辛黛洢的女儿,如果我不是从辛黛洢的肚子里爬出来,在他眼中,我只怕和这些年来向他献媚的那些女人一样,连尘埃都不如。”

童昱晴揽住意悠,哄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如果?你不要想那么多。不管裘叔叔是为了什么,他养了你十六年,他对你的好都是真的,不是用什么如果,就可以抹杀的。难道你要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不认他了吗?听我的话,从这道门走出去之后你还是你,还是裘意悠,督军唯一的掌上明珠。我们这些人,裘令炏、白乔煊兄妹还有我们童家人都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去的。”

意悠惨淡一笑,“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有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本事,但是我没有。已经脏了的水,我不可能再把它当作清水喝下去……”

第五十七章 坚定不移

“同样的道理,我也不可能再将他,当作我的父亲。”

童昱晴被意悠气得直跳脚,她怒责道:“你不把裘叔叔当作父亲,难道想认那个原野作父亲吗?!”

意悠冷笑一声,目光冷冽如剑,“原野?从督军到姨母再到我,我们所有人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我认谁作父都不会认他作父。童伯伯说的一点也不错,他和辛黛洢就是一对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狗男女!可惜呀,我就是这对畜生的女儿,所以,我也是个小畜生,哈哈哈哈哈……”

童昱晴原本深恨原野和辛黛洢,但是看到意悠为了他们状似癫狂的样子,又生了恻隐之心,软语劝道:“你别这样说,他们……他们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啊……”

意悠的眼泪被童昱晴的一句话全部引了出来,她边肆无忌惮地哭着,边狠狠地打着自己,“为什么当初我没有跟辛黛洢一起死掉?为什么原野和辛黛洢要把我生下来?现在我生无颜面对督军,死又怕督军和姨母承受不住打击,随我而去,他们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承受这种痛苦的折磨吗?!他们生下我就是为了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童昱晴心中从昨晚忍到今早的酸楚再也难以控制,尽数化作泪水奔泻而出,她抱住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意悠,不断地抚着她的背,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后意悠渐渐冷静下来,却喃喃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我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他们要瞒着我?我曾经无数次问过他们我的母亲是谁,督军想起母亲心痛难忍,为什么姨母和童伯伯也不告诉我?他们说过不会骗我,他们倒是没有骗我,他们只是瞒着我而已,瞒了我整整十六年而已……”

童昱晴扶住她,轻声宽慰道:“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他们想让你开开心心地长大。”

意悠将头埋在童昱晴怀里,又是半晌无语,再抬起头时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她平声说道:“我应该好好活下去,好好守在督军和姨母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不该再为难他们,也为难自己了,是吗?”

童昱晴的嘴角上扬,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揽着意悠说道:“嗯,这才是我的好姐姐。”说着她又想起一事,问道:“那白乔煊呢?你是不是也可以重新接受他?”

意悠看向童昱晴,童昱晴见意悠盯了她半天也不说话,莫名有些心虚,只好垂下眼帘回避她的注视。意悠笑着凑到童昱晴眼下做了一个鬼脸,吓得童昱晴一下跳了起来,气打了她一下,嗔道:“干嘛吓我?”

意悠捧腹大笑,“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童大小姐花容失色,我真是佩服自己的本事。”

“你……”童昱晴一时语塞。意悠摊摊手,揽着童昱晴坐下,笑道:“我刚刚心事难解倒是忘了正事。我找你来其实是想问你,你喜欢白乔煊吗?愿意嫁给他吗?”

童昱晴的面色瞬时红得像苹果一样,不过她还是很快理清已经绕成一团乱麻的思绪,反问道:“枉我好心宽慰你那么久,你心情好转过来就是专门戏弄我的吗?你明知白乔煊是你的未婚夫,而我未来的丈夫只可能是裘令炏或是裘令赫,怎么还拿这种话来开玩笑?”

意悠正色道:“你觉得我的样子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童昱晴无奈道:“怎么你们都这样?你是这样,裘令赫也是这样,我不过是和白乔煊比较谈得来而已,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喜欢他呢?”

意悠忙揽住她,问道:“你是说令赫哥也发现你对白乔煊的感情了?那他有没有责怪你?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童昱晴挣开意悠的手,嗔道:“什么谁对谁的感情啊?我做错了什么,他要责怪我呀?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根本没影的事。就算我对白乔煊有好感又怎样?我只是欣赏他的才华与能力,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嫁给他吧?”

意悠叹道:“昱晴,你有资格掌控邺津乃至蒲东的财政大权,也有能力辅佐督军成就丰功伟绩,但是你面对自己的感情怎么这么糊涂啊?你真的清楚你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吗?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连令赫哥都察觉到了你对白乔煊的不寻常,我还真当自己是在乱点鸳鸯谱。你仔细想一想,他初到邺津执掌财政司的那三个月,你们二人忙得焦头烂额,我只见过你一次,其他时间我连你的人影都见不到。而那唯一一次你是为了谁来找我?你再想,白乔煊和令炏哥为蒲西细作所害受伤的那一次,你匆匆忙忙地赶去,日日夜夜地守着,又是替谁来唤我去看谁一眼?你什么时候像关心白乔煊一样关心过裘令赫或是裘令炏?还有,不只我和令赫哥察觉出异常,就连蒂儿也要我小心提防,她说她在外听说了好多你和白乔煊一起工作时的奇闻异事,也听姚瑶说你为白乔煊挨了童伯伯的训,我们一同到火车站接白嘉茵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你不小心跌在白乔煊怀里时的神情,那一次我还为保住你的名声,训斥了蒂儿……”

一幅幅零零碎碎的画面随着意悠的话在童昱晴的脑海中浮现,那一次她是担心白乔煊因为得不到意悠的青睐而消沉才来劝意悠的,那一次她是担心白乔煊因为得不到意悠的关心而失望才去找意悠的,那一次她是担心白乔煊被父亲责怪才揽下猜忌叔父的罪名的,那一次她是因为和白乔煊游玩了一天而被裘令赫误会的,还有那一次她在白乔煊怀中心如鹿撞的感觉是真实的……

童昱晴遏制住自己可怕的思绪,连连摇头,像是这样就可以平复已经被搅乱的心潮,“不可能,我明明知道那人是我不该爱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傻傻地爱上他?我又不笨,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

意悠扶住童昱晴乱晃的头,让她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说道:“爱上一个人哪分你是精是明,是蠢是笨?要说精明,唐玄宗是否精明?可他还不是为杨贵妃折了大唐江山?”

“不行,我不能爱白乔煊的。就算我真的爱他,我也不可能把他放在江山之上。就算他再好,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一个男人与裘童两家百年来的情谊相比,与我们童氏基业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裘童两家在我们这一代联姻是我们祖辈定下来的,我不会违逆先祖、督军和父亲的意思,我不会跟你抢男人,不会因为我的一点私心,毁了我们童家在蒲东的根基。”童昱晴死死地握住意悠的双手,不知是要让意悠相信自己还是让自己不再犹豫。

“昱晴,你真的要为了家族毁掉自己一生的幸福吗?你就不能为自己活着吗?”意悠还是无法理解童昱晴,她的眼中明明有隐忍的泪水,她做出那番决断明明是那么痛苦,她为什么要这样逼自己?

“我本就是为家族而生的,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将裘童两家紧紧地连在一起,若是裘童两家因我而生出嫌隙,只怕不等父亲来责罚我,我自己就会先毁了我自己。”童昱晴说完便像逃命一样地逃出了意悠的房间,不再给她动摇自己的机会……

自从初一那日意悠挑明解除婚约之事,白乔煊就一直在思虑自己的未来。他来邺津的缘由是与意悠订婚,如果这桩婚事作罢,他便失去停留在邺津的理由,那他就只能重回白家湾,守着一隅之地过一辈子了……

白乔煊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出现他回到白家湾的景象,亲族一定会对他冷嘲热讽,父亲会对他失望透顶,他会像往常一样被困于大大小小的订单之中,奔波于大大小小的县城之中。他的雄心壮志会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被磨得越来越小,直至最后一点不剩,变成一个没有斗志的老者。

不行,我不甘心,我不能就这么碌碌无为地混日子!既然已经踏足邺津,就不能再回去!

打定主意后白乔煊又开始想各种能让自己名正言顺留在邺津的理由,还有意悠,不管她是不是督军的女儿,她都是他梦里的女人,他不想就这样失去她。

如果他还能迎娶意悠,那么以督军对意悠的感情,绝不会忍心让意悠离开邺津,他是意悠的夫君,自然也不会离开邺津了。

白乔煊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但是难就难在怎样让意悠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否则督军顾及意悠的心意也不会轻易同意他们的婚事。可要怎样扭转意悠的心意?白乔煊已不是初识意悠,他了解意悠的性情,她的心意不是可以轻易扭转的,至少他并没有自信让意悠在短时间内喜欢上他,那就只能借助他力……

第五十八章 柳暗花明

意悠会听谁的劝呢?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对裘泽远的态度难以辨明,那就只有两个人的话,她会听了。

想到此处白乔煊连忙更衣,出门后听隔壁竟然没有动静,便推门而入,兰姨见白乔煊突然进来,忙上前致礼,白乔煊问道:“兰姨,怎么只有你在,阿茵呢?”

“小姐在房中待得烦闷,去找您您又不理,便去童府找童少爷玩去了。”

白乔煊一愣,问道:“阿茵找过我吗?”

“找过呀,小姐这几日天天去敲您的房门,您没听到吗?”

白乔煊心中生愧,这几日他日日在房中想自己的事情,完全忽略了妹妹……

他转而又想到一事,问道:“阿茵这几日都去童府吗?”

兰姨笑道:“是呀,小姐和童少爷倒是很玩得来呢,两人不像刚认识时那样拌嘴了。”

白乔煊没再说什么,只是原本打算先去请童昱晴帮忙,如今只好先去买些礼品拜访黛懝了……

可惜白乔煊没有想到他到督军府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督军领黛懝姑姑到宗祠去了,他想不通,年节已过,二人去宗祠做什么?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黛懝,她也不知道裘泽远在这个时候为何带她来裘氏宗祠,但在裘泽远身边多年,她已经养成了裘泽远不说她便不问的习惯,于是他们一路安安静静地到达祠堂,又恭恭敬敬地向列祖列宗行了拜礼。

待她为先祖敬过香后,裘泽远说道:“懝儿,我们成婚吧。”

黛懝以为是自己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出现幻听了,她环顾四周,看到裘家五代先祖的牌位,看到宗祠两侧屋宇清晰的轮廓,看到屋檐旁树梢上的积雪……一切都是这样清晰,你怎么就做上梦了呢?

裘泽远揽住望天看地、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的黛懝,直视着她凝满泪水的眼眸,又说了一遍,“懝儿,我们成婚吧。”

黛懝猛然抓住裘泽远的衣襟,急道:“泽远哥,你不要再说了,再说你就会消失不见了。以前就是这样,我梦见你说要娶我,然后不等我抓住你,你就消失了,我的梦就碎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无尽的自责与酸楚在裘泽远心中泛滥开来,这个女人到底为你付出了多少?裘泽远将黛懝紧紧按在怀里,任凭她的泪水浸透自己的衣衫,半晌后裘泽远劝道:“别再哭了懝儿,以前都是我不好,我欠你太多了……”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黛懝哭得更凶了,像是要将半生的委屈都倾泻出来。裘泽远不敢再劝,只能抱住她,轻轻地哄着她。

等黛懝的情绪稳定下来,天边的日头已上三竿。裘泽远扶她坐了下来,自己蹲在了她面前,“懝儿,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姐姐,也害了你,我不能再错下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弥补我对你的亏欠?”

黛懝哭得头中一牵一牵地疼,只知道点头,可她刚刚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泽远哥,你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欠我什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裘泽远赧然一笑,说道:“那我们不提往事,说说我们的喜事,你想要中式还是西式的婚礼?”

黛懝想了想后说道:“我们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婚事就不要大办了,请家里人吃顿饭,更改一下族谱就好了。”

“那怎么行?这也太委屈你了。”

“你听我说,我是真的不想大办,我的身份本就尴尬,当年父亲已然为姐姐撤换了全部的家丁,我不想因为我而令督军府再起风波。还有我们的往事已被几个小辈知晓,这些事无论因由如何,总是些不光彩的事,我不想让他们时时刻刻都想起。至于我,你这些年不操持家事,不知道办一次盛大的筵席要花费我多少心血,我实在不想费力声张。”

裘泽远清楚这些都是借口,黛懝是顾及裘氏的颜面才不想办婚礼的。但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

“泽远哥,还有一事是我最担心的。”黛懝又说道。

裘泽远握住黛懝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担心这妹妹突然变成妻子的事情我没办法向众人解释。其实并不难,只要编一个故事就好了。原配去世后,妻妹入府照顾小姐起居,入裘氏族谱,以裘家小姐身份视人,多年来宽厚平和、恭贤攸德,与督军日久生情,是以敬告历代先祖,恢复原籍,纳为继配。”

黛懝看着裘泽远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但仍是担心,“那还是于裘氏名声有损啊。”

裘泽远站了起来,摇头说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你不也说过人活一世,不能为了别人的眼光活着吗?”

黛懝想到多年前自己决意留在裘泽远身边时对他说过的话,暗中感叹真是一报还一报,遂也不再纠结,上前几步从裘泽远身后环抱住他,笑道:“好,管他是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好。”

……

白乔煊没见到黛懝就只能去找童昱晴,没想到小厮却说小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他便想找姚瑶问清楚童昱晴到底得了什么病,竟然严重到要闭门谢客!可回话的小厮又告诉他姚瑶姑娘正在照顾小姐抽不开身,白乔煊便觉出了几分异样,答谢过小厮后默默离开。

小厮见白乔煊走远,松下一口气,赶去给小姐回话,童昱晴听说白乔煊走了,心中五分失落五分释然,回头看向魂不知丢到哪里去的姚瑶,长叹一声:“不要再妄想远在天边,望都望不见的东西了,守住眼前的才最是要紧。”

姚瑶想到父亲告诫过自己的话,又想到童昱晴劝说自己的话,心中一片惨淡,想都不能想,那这辈子的牵绊算是彻底断了……

之后几天白乔煊或是送白嘉茵到童府玩,或是到童府接了童昱晧去外面逛,总之不管怎样,每日必到童府,每日都托人问童昱晴的安,却也没有见到童昱晴一面。

直到正月十六众人重理公务,白乔煊借着一纸公文名正言顺地站到童昱晴面前,说道:“童小姐,承阳雪灾,督军命我前去赈灾。这是赈灾物品的清单,上面有物品种类、名称、数量、单价及总价,请您一一核对,确定无误后请您配合拨款。”

童昱晴看着白乔煊一脸严肃的样子,接过单据重新算了一遍拨款金额后签字盖章,将单子递回去时问道:“你何时启程?我听说承阳雪灾十分严重,有些低矮的草屋都被埋到了雪下,你落脚之处选好了吗?一定要注意安全。”

白乔煊看向精神饱满、面色红润的童昱晴,反问道:“童小姐这是病体痊愈了吗?开始关心起在下的安危来了。”

童昱晴知道他知道她骗了他,一时语塞。白乔煊见童昱晴低着头也不说话,说道:“你若是怕我对姚瑶别有居心,你直接告诉我,我不见她就是了,你带着她,主仆二人一起躲着我算怎么回事?”

童昱晴摇头道:“不是……不是因为姚瑶……”

“不是为了姚瑶,那你为什么躲着我?除夕那日还好好的,我做了什么值得你好几日闭门不出,就是为了躲我?”白乔煊语声一顿,又问道:“还是出了什么事?也没有啊,除了那晚意悠的身世被揭开,也没出什么大事呀?再说多少年前的旧事跟我们又没多大关系,你到底怎么了?”

童昱晴被白乔煊问得头疼,想想自己前些天做事的确欠妥,就算他们私下不见,为了公事还是一定要见的,她这么躲着根本不是办法,于是回道:“你没做错什么,也没有出什么事,那些日子我又不是单单不见你,我是任何来访之人都没见,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跟我计较了。”

白乔煊一双剑眉蹙成一团,嗔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大人大量是对毫不相干之人端着的架子,你我之间还须如此见外吗?既然你不想同我说,我也不再问了。临走之前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童昱晴忙抬手止住他,说道:“你若是为了和意悠的婚事就免开尊口,我不会再插手你们二人之间的事。你能娶她就娶,她愿嫁你就嫁,与我无关。”

“还说不是针对我,你这不是冲着我又是什么?我做了什么让你突然这般厌恶我?”白乔煊嚷道。

“好好好,你觉得我是针对你也好,厌恶你也罢。总之我以后不会再管你的事了,你快去忙你赈灾的事吧。”说着她就把白乔煊往外推。

“你这算什么?把话说清楚行不行?”白乔煊边说边被童昱晴推着往外走,没想到刚走到门口,门便被人从外向里撞开,白乔煊闪避不及,被门撞了个正着,直接向前栽去,只听“咚”的一声……

第五十九章 问心有愧

童昱晴的后脑传来剧烈的疼痛,一时间天旋地转,无数金星在她眼前越转越急,与此同时她隐约感到唇边多了一丝温度……

白乔煊的瞳孔瞬间放大数倍,他惊得立即直起了身子,离开了那个他不该触碰的旖旎之处,却见童昱晴仿佛被砸晕了过去,又忙俯下身子,将童昱晴抱起,揽在怀里,“昱晴,昱晴……”

此时闯祸的人也扑了过来,叠声叫着:“姐姐,姐姐……”

童昱晴渐渐醒了过来,她抬手揉着发痛的脑袋,白乔煊见她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急道:“昱晧,你怎么这样冒失?还不去请大夫来?”

童昱晧这才反应过来,忙跑去请莫芬。白乔煊又对童昱晴说道:“昱晴,你再忍一忍,大夫马上就来了。”

童昱晴被砸得半点理智和力气也不剩,一直在白乔煊怀里懒懒地趴着,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

莫芬很快就赶了过来,摘下童昱晴绾发的紫玉笄,给童昱晴后脑受伤处做了热敷,叮嘱道:“童小姐的意识清醒,还能看清房中之物,应该并无大碍。只要每日做两次热敷,再好好休息上十日,即可痊愈。”

童昱晴慢慢说道:“有劳你了。”

莫芬浅浅一笑,向三人致礼之后先行离开。

童昱晴扶着头上的热巾,神志渐渐清晰,慢慢直起身子,离开了白乔煊的怀抱,白乔煊见她要起身,便想扶她坐下,却没想到童昱晴甩开了他的手,自己坐了下来。

白乔煊悬在半空的手慢慢放下。童昱晧突然惊呼一声,又把童昱晴和白乔煊吓了一跳,童昱晴的头又痛了起来,斥道:“昱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下来?以前你在家中,我们都不跟你计较,如今你身在财政司怎么还是这样毛手毛脚?今天是我,你能逃过一劫,倘若你今天是在父亲面前失仪,你这层皮是不是又保不住了?”

童昱晧被说得低眉顺眼,童昱晴也不愿再训,便问道:“这么急急忙忙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若说不出个眉目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童昱晧忙摆摆手,又出去扫了一眼门外是否有人,确定没有人后回来房将门紧锁,凑到童昱晴和白乔煊跟前,悄声说道:“刚刚我在父亲的办公室听父亲的密探向父亲报告,说昨日裘令赫在边疆起兵谋反,已被窦宏将军镇压击杀。”

童昱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失声惊呼:“裘令赫死了?!”

童昱晧点点头,童昱晴几乎在一瞬间想通了所有关节,裘令赫再糊涂也不会在自身实力尚未成熟时就起兵谋反,而且还是在边境,在那里造反根本不能直接摘下督军的人头,只能任凭消息传到督军耳中,这不是等着督军派人来剿灭他吗?还有,窦宏的驻地与裘令赫的驻地相距千里,他是如何这么快得到裘令赫谋反的消息,仅仅一夜之间就令裘令赫败北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裘令赫根本无意谋反,他落入了窦宏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被窦宏趁乱杀死。而能让窦宏心甘情愿为之效命的人除了裘令赫的死敌裘令炏,还会有谁呢?

窦宏是何时开始依附于裘令炏的?裘令炏又是如何收服窦宏的?她竟然全然不知!裘令炏这次下手又快又准又狠,直接扭转了双龙夺嫡的局面,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又即将发生的?想到此处,童昱晴仿佛落尽了无边无际的寒潭之中……

不行!即使督军除了裘令炏已再无他选,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裘令炏就这样为所欲为,她必须要阻止他!

“你要去做什么?”白乔煊突然挡在童昱晴面前。

“我要去找裘令炏,我不能让他伤害督军……”

白乔煊用力将童昱晴推回座位,顺势牢牢握住她的双手,劝道:“你清醒一点!一刻之前,不要说你想找他理论,就是你去打他骂他,我都不会阻拦,可如今裘令炏已经不是于蒲东而言可有可无的人,他已是毋庸置疑的未来督军,是你要辅佐一生的主君,更是你要相伴一世的夫君!谁都可以忤逆他,唯独你不可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静待窦宏的战报光明正大地传回邺津,再等督军的处置,你到那时才可以有所作为。”

童昱晴一双秀目渐渐拢上一层薄雾,凄声问道:“裘令炏目无尊长,残忍弑弟,难道我连质问他的权利都没有吗?”

白乔煊暗叹一声,“这一天早晚都要来,只是如今来得早些。难道裘令炏不杀裘令赫,裘令赫就不会杀裘令炏吗?他们之间本就是非莫辩,你又何必如此认真?再说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仅代表你自己,还代表着童氏的态度。你这个时候去指责裘令炏,岂不是与童叔叔的意愿相背?”

童昱晴眼中隐含疑惑,白乔煊耐心地解释:“一般来说,密探向主公禀报极为隐秘的消息时是不会容许第三个人在场的,可是今日童叔叔竟然允许昱晧在场,还允许他来通知我们这个消息!这就说明他还是支持裘令炏的,所以才会让我们提前获知消息,有所准备,不至于在裘令炏面前失态……”

眼前的一切都蒙上浅浅的灰色,童昱晴心中了然,白乔煊说得有理,父亲只怕也不会同意她贸然行事,这世上的事远远不是非黑即白那样简单,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家族着想,决不能行差踏错。只是……

“你们等一等,姐姐,乔煊哥,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令赫哥这事跟令炏哥有什么关系?”童昱晧的话打断了童昱晴的思绪。

白乔煊说道:“昱晧,你若相信我,你现在就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听说过,该做什么做什么,等裘令赫一事的处置公文发到你面前时,无论你父亲和姐姐说什么,在外人面前,你都只管点头就是。”

童昱晧看向姐姐,见姐姐颔首应许,便默默离开了。

白乔煊见童昱晴双手扶额,说道:“走吧,别在这里冥思苦想了,也想不明白什么。酉时已过,我们去用晚膳吧。”

不等童昱晴拒绝,白乔煊拿上她的黑色风衣,拉起她就往外走,童昱晴脑中昏昏沉沉,便任由白乔煊将她带到了Mavis Cafe。

白乔煊点好餐后遣退店中屈指可数的几人,将店门关闭,又为一路痴痴愣愣、不言不语的童昱晴绾起青丝,安顿好她之后开了一瓶霓菲古堡干红葡萄酒,刚想往童昱晴的杯中注酒,又想起一事,问道:“你头上的伤感觉如何?能饮酒吗?”

童昱晴接过红酒瓶二话不说就往白乔煊和自己的酒杯中注酒,白乔煊还没举杯,童昱晴就已自己饮过一杯,白乔煊无奈,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童昱晴,直到她自己连饮五杯后方夺过红酒瓶,说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酒不是这样喝的。”

童昱晴泪如雨下,声如玉碎:“你还想要我怎样?你知不知道从我懂事起,我就特别害怕我的失策会令亲族丧命,所以我没有一刻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是无益于江山的事情,我绝不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就像我从不会推脱我与裘氏的婚约。可有些事我根本不敢细细思虑,当年裘令喆被裘令赫和裘令炏联合揭发勾结外辱,裘令喆的确与卢天胜有来往书信,但是那么隐秘的信件是如何落在裘令赫和裘令炏手中的?那到底是裘令喆的罪证还是裘令赫和裘令炏的伪证?今日的局面和那日是何其相似?我真的想不明白,他们兄弟之间为了督军之位争得你死我活,活下来的那一个就不会噩梦缠身吗?我们这些人对他们的行径装聋作哑,难道就真的是为了江山?你是为了江山吗?”

白乔煊仰首将杯中酒饮尽,想都不想便答道:“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有白家上上下下百余人的性命。”

童昱晴冷笑起来,也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白乔煊,“我也是,我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自己一生的荣华富贵。江山那么远,百姓那么多,我护佑得过来吗?他们的生死存亡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裘令喆和裘令赫就不是我蒲东的子民吗?我们不也为了所谓的江山,舍弃了他们吗?所以呀……我们不过是舍少取多,这江山根本不可能完好无损……”

童昱晴面若红霞,又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杯酒,站得愈发不稳,“你瞧,我为自己找的借口多好呀……说这种恬不知耻的话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我都可以想象,如果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我心里仅存的那点愧疚都会一点不剩,我会面带微笑,端端正正地坐在胜利者身旁,义正言辞地说谁谁谁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被满门抄斩也是罪有应得。然后再向全蒲东的人通报他的罪行,让我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更加光辉璀璨……哈哈哈哈哈……”

白乔煊见她笑得前仰后合,马上就要跌倒,忙上前扶她坐下,没想到她又哭了起来:“令赫死前一定特别特别恨我,他说他爱我,是真的爱我,他要我相信他,可是我连一句信他都不肯对他讲……我的心怎么那么硬啊?!他都要死了,我却连一句宽慰他的话都不肯说,他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死了呢……”童昱晴泣不成声。

白乔煊本对裘令赫没有什么感觉,于他而言,裘令赫和裘令炏谁生谁死都一样,可是看到童昱晴为裘令赫之死宛若疯癫的模样,不由心生凄凉。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如果连亲人故友都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那生时富贵贫贱又有何分别?

不过斯人已逝,他们这些活着的人还是要往前走的,于是他也不顾是不是惹人厌,上前抓开童昱晴浸满泪水的玉手,盯着她说道:“你难过不是因为不得不做违心之事,而是因为你心爱之人离世。难道你不知你不该在这个时候爱上裘令赫吗?”

童昱晴气得一掌拍在他身上,怒嚷道:“原来我说了这么半天都是在对牛弹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爱上裘令赫了?!”

白乔煊故意指指自己的双眼,答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呀。”

童昱晴欲哭无泪,一刻也不想再和这种有眼无珠的人待在一起,起身就要往外走,白乔煊忙拦住她,赔笑道:“童大小姐息怒……我在这里看你哭了这么久,不过是想让你的痛苦都发泄出来,身体是有承受极限的,眼泪再多就要伤身体了,所以故意气一气你,让你把余火都化作怒火发泄到我的身上。你瞧,你把我当作出气筒,用完之后转身就走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呀?”

童昱晴又要发作,白乔煊抢道:“我明日就要启程前往承阳,你有什么火,等我回来再发好不好?”

童昱晴瞬间没了恼火,只余担心,轻声问道:“你要去几日?”

白乔煊揉了揉童昱晴的头,笑道:“这就醉了不是,现在怎么知道要去几日,那不还要看灾情如何吗?”

童昱晴也跟着摇摇头,“是糊涂了……”

白乔煊打量着她的神情,像是平复了不少,便试探着问道:“我们吃点东西?”

童昱晴没精打采地点头。

说是吃东西,但两人谁都没有多大胃口,只吃了蓝梅香草忌廉饼和龙眼玫瑰露椰奶啫喱两份甜点,其余时间都是在飞觥献斝中度过的。

两个千杯不倒的人喝了十余瓶酒,却都是越喝越清醒,童昱晴觉得无趣,放下酒杯说道:“有的时候千杯不醉也不是什么好事,连借酒浇愁的福气都没有。”

白乔煊唇角微微扬起,“借酒浇愁愁更愁,还是清醒的好……”他边说边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透过那妖冶魅人的红色仿佛看到了意悠袅袅婷婷的身姿,他慵懒地笑道:“昱晴,如果不为家族而活,你最想做什么?”

童昱晴刚刚凉下来的眼眸再次温热起来,我心爱的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说爱你呀……

“没想过,也不敢想,想了也是痴心妄想。”

白乔煊目如寒星,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无趣。我就想过,若无束缚,我必要横刀快马,不计生死,把整个蒲炘州都打下来,什么蒲东督军、蒲西督军,统统不复存在,蒲炘州只有我一个督军,我要把整个江山都捧到我心爱之人脚下,任她取夺。”

童昱晴笑声清朗,“果然尽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男子有这样的野心也不足为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做你的首辅大臣如何?”

白乔煊笑道:“自然是好,你操持政务我便可以逍遥度日,云游四海了。不过以意悠和你的交情,只怕她不会忍心让你如此辛劳。还是得我劳心劳力呀。”

童昱晴也不知想到什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到时候会不会被我们折磨成一个弓着腰、弯着背的小老头呀?”

白乔煊不甘示弱地说道:“那你们不还得被我喂成两头小母猪呀?”

童昱晴气得想揍他,“你说谁是母猪?!”

白乔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说着:“你……”

“好呀!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真当我是病猫呀!”说着就去抓白乔煊的“死穴”。白乔煊抵挡不住连连求饶,童昱晴非但不理反而抓得更凶,白乔煊被逼急了也反手去抓童昱晴的痒……

也不知是谁先罢手,两人都筋疲力尽地躺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童昱晴愣愣地盯着房顶悬挂的玉兰罩花灯,隐隐听到白乔煊沉重的鼻息,他竟然睡着了!童昱晴忙悄悄地翻身,双手托着下颌,静静地打量着白乔煊的睡相。明明仰着身子,两腿却非要斜到一边,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不过这样貌还是子都之美,剑眉浓重如峰,英挺的鼻梁如雕刻般棱角分明,只是那薄唇紧抿,像是在梦里还隐含怒意。

这就是我爱的人……这一刻明明离我这么近,却终究不属于我。乔煊,你的心里是不是也有我呢?

童昱晴缓缓俯首,她的气息渐渐与他的气息缠绕在一起,那两瓣薄唇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可就在她的凉唇要覆在他的薄唇的一瞬,他薄唇微启,喃喃叫了一声:“悠悠……”

童昱晴的美梦顷刻间支离破碎,与此同时断裂的还有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童昱晴忙起身背对着白乔煊,跑到不远处的角落里将自己缩成一团,望着窗外扬扬洒洒、飘落无声的雪花,也如雪花般无声地落泪……

童枫毅漏夜赶至督军府,却见胡管家正在书房打扫一个花瓶的碎片,他见裘泽远正站在窗边不知在瞧些什么,于是轻咳一声,裘泽远见童枫毅已至,便叮嘱胡管家快些打扫。

胡管家能在众位家丁中脱颖而出,十余年来身居管家之位从无动摇,自然不是一般人物,听裘泽远如此说,立即收拾好残局,出去之前还顺带将铜门关上,又将书房房门合紧。

童枫毅叹道:“你拿花瓶出气做什么?那青釉暗刻缠枝花卉瓶是我花了千两黄金托人花了五年时间才寻来的,你说砸就砸,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留着了。”

裘泽远不耐烦地说道:“你若心疼,我赔你千两黄金就是了,说这些废话做什么?我问你,这一路上有没有跟着你的尾巴?”

童枫毅白了他一眼,“俗气!古董是能用价钱来衡量的吗?!再说以他现在的本事,他的尾巴能让我发现了吗?”

裘泽远余怒未消,骂道:“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真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不成?!还敢剪除我们的耳目,他是想造反吗?!”

童枫毅施施然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地说道:“是。”

裘泽远原本就在气头上,看见童枫毅不以为意的样子,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他造反,你很高兴是不是?你到底怎么想的呀?!”

“我还能怎么想?他让裘令赫以谋反的罪名不声不响地死在边疆,说明他已然具备察觉并且剪除敌方耳目或是将其收为己用的本事,那我们身边的人很可能已经不干净了,这个时候你让我派什么人去查他到底有没有跟踪我?就算查了,得到的答案也只可能是没有。这不是打草惊蛇吗?还有这次他毫不避讳地将我们在边疆的人杀得一干二净,说明他根本不怕得罪我们,已经做好随时与我们翻脸的准备。”

裘泽远问道:“你都明白,怎么还如此气定神闲?”

童枫毅回道:“既然局面已经无法挽回,我又何必生那份闲气?怒火还伤肝,再为你口中禽兽不如的东西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更不值得?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先稳住他,再寻个时机为他和昱晴操办婚事,向他传达我们的善意,让他觉得这个位置迟早是他的,他夺不夺都无所谓,这样江山才能安定平稳、绵延昌盛。”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么一掀而过,他随意杀弟的事我们理都不理?还要溜须拍马地去讨好他?!”

“你现在不讨好他,还能去讨好谁?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再说他们之间迟早要死一个,令炏这次下手干净利落,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把柄,就说明他不是你眼中那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他十分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再说,督军之位本就该由对敌人铁石心肠,对百姓仁爱宽厚,又能禁得住血雨腥风的人来担当,如此说来,他是不是比令赫更适合当这个督军呢?你在苛求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手上又是那么干净、滴血不占的人吗?你何必那么计较无碍大局的事情呢?”

第六十章 时移世易

裘泽远看向童枫毅的眼神极为陌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一条人命在你眼中就什么都不是吗?令赫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呀……”

“如果他只是一个孩子,我当然会为他讨回公道。但他不只是一个孩子,他更是储位的争夺者!成王败寇,他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还有,你从小到大都是家中的独生爱子,无论是财富还是权位,你不争不抢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你当然不会理解兄弟之间相争相夺,骨肉相残的悲哀,在这一点上,你没有资格指责令炏。”

“好好好,我不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我们就事论事,你说我除了裘令炏别无他选,我怎么就没有别的选择了?论文韬武略、经纶济世,乔煊哪一点不在裘令炏之上?他又何以不能成为未来的督军?”

“你发什么疯?!意悠不是你的女儿,白乔煊更不是你的女婿!若白乔煊有资格问鼎蒲东,那岂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做这蒲东之主了?你这是要把江山社稷拱手让人吗?!当初你为辛黛洢断子绝孙,我忍了,你现在竟然还想把整个蒲东都送给她的女婿?!裘泽远我告诉你,不可能!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所欲为,毁了裘氏传承百年的基业!”

“我就随口一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好好的,说什么生呀死呀的?多不吉利?再说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对黛洢心存那么大的敌意?”

童枫毅听到黛洢的名字就像有千万只臭虫爬到他身上一样觉得恶心,于是他摆摆手说道:“说储位的事,别提那不相干的人。”

“不选白乔煊,我还可以从近年来出生的堂侄中挑选可用之才,重新培养……”

童枫毅忙止住他,说道:“不说培养督军需要花费的心血和时间,你觉得裘令炏会放过被你选中的孩子吗?这些年来为了储位,裘家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不再让其他无辜的孩子牵扯到这场是非中,是我们现在最好的选择。”

裘泽远沉默不语,半晌后长叹一声:“若是令羽……”

“令羽重情,他就是看透这个位置带给他的失过于得,不忍兄弟相残才举家离开蒲东的。他已经走了,追忆只能徒增伤感,于现实半分无益。令炏还是有情可原的,最起码他从没有做过鱼肉百姓的事情。你就退一步吧……”

又是一阵寂寂无声,裘泽远徐徐瘫坐在椅上,他以手扶额,叹道:“我终究不适合这个位置……原本我还打算这几日就召令赫回来参加我和黛懝的婚礼,可是……”

“什么?!”童枫毅与黛懝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是一样的反应,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裘泽远见童枫毅双眼都快要睁出来,又重复了一遍,“这些年我欠黛懝的太多了,再不偿还只怕苍天难恕。”

童枫毅暗暗失落又隐隐释然,叹道:“你总算是想通了……”

裘泽远自嘲道:“四十不惑,若是我到这个岁数还想不通,就真是痴傻了。”

“还知道自己是个傻子呀?倒还不傻嘛。”童枫毅笑道。

裘泽远清饮一杯香茶,驱散脑中那一片混沌,缓缓说道:“明日着邺津警备署副署长裘令炏颁发公文公告裘令赫谋反、窦宏平叛始末。同时裘令炏改任蒲东都统,择日与童氏嫡长女配婚。窦宏平叛有功,擢升为督军署参谋,即日到任。”

这一来明里捧了裘令炏的身份,让他稍安勿躁,暗里将他在军中的心腹改为文职,卸了兵权。一明升一暗降,也是在提醒裘令炏,到底谁才是蒲东之主。童枫毅暗叹,若裘泽远全身心地投在督军之位,只怕也不会发生这段兄弟相残的惨剧……

裘令赫之死结束了蒲东储位空悬的局面,许多人的命运也随之拨转。白乔煊从承阳赈灾归来后被裘泽远提为蒲东协统,仍与裘令炏工作在一起。童昱晴被童枫毅提为财政司副司长,填补童柏毅的空缺,并且安然接受了父辈为她和裘令炏订下的婚期,静待入主督军府之日。裘泽远已不能全然掌控蒲东政局,索性甩开这个他本不愿背负的包袱,将大半的政务都交给裘令炏来打理,自己则专心筹备与黛懝的婚礼。众人听说裘泽远与辛黛懝的婚事,无不祝福,只有意悠偷偷在房中哭了一夜。

这天裘泽远正和辛黛懝剪着婚宴那日需要用的喜字,忽听外面有碗碟落地的声音,裘泽远悄声对辛黛懝说道:“悠悠这几日总是怪怪的,以前她从不藏心事,她想要什么我一眼就能看穿,可我现在真是看不透她的心事了。说她疏远我们,她又每天都学着给我们做喜欢的菜肴,那双小手这几日都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不是刀伤就是烫伤的,我看着都心疼。说她亲近我们,她又说什么后半生日日像仆从一样守着我们,这些日子她都没有唤过我父亲,看我的眼神也透着疏离。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辛黛懝脑中闪过意悠听说她和泽远要成亲时的悲恸错愕,手中的剪刀一下偏了方向,刺破了中指,裘泽远见状忙放下手中的剪刀和红纸,轻轻为黛懝吹着伤口。

窗外春风和煦,黄鹂啼鸣,阳光被懵懂的绿意剪成一点一点的光痕,映在裘泽远身上这件雪青弹墨鹤纹长袍上分外温和,正如辛黛懝心中久违的宁谧……

“一点小伤并无大碍,我去取药箱简单包扎一下就好。”辛黛懝恬淡一笑。

裘泽远忙拦住她,“我去取,你坐在这儿别动。”

裘泽远小心翼翼地为黛懝包扎好后又拿起剪刀和红纸,说道:“这几日你就好好养手,这些小事我,来做就好。”

辛黛懝心里的蜜都要从眼中溢出来了,柔声说道:“那我看着你剪。”

裘泽远宠溺地揉着她的青丝,就像小时候她对他撒娇时一样,一个“好”字拖得无限长……

午膳时裘泽远和辛黛懝一如既往地夸赞意悠亲手做的并不合口的饭菜,意悠也是一如既往地恭谨疏离。仿佛她一直都是督军府里的一个侍女,沉默周到地服侍督军和夫人用膳。

就在裘泽远和辛黛懝以为意悠又要像前几日一样恭敬地告退时,她却走到裘泽远和辛黛懝面前,将两个绣工极差,几乎认不出是什么图案的香囊递给辛黛懝,“这是意悠送给姨母与督军的新婚贺礼,是一对花开并蒂的香囊,请督军、姨母笑纳。”

辛黛懝忙接过香囊,又将其中的一个递给裘泽远,裘泽远看也未看便夸道:“好漂亮的并蒂莲,辛苦你了悠悠,我和你姨母都很喜欢,你……”

裘泽远本想问她绣香囊时有没有伤到手,却听意悠说道:“督军谬赞,意悠愧不敢当,若督军没有别的吩咐,意悠这就退下了。”

裘泽远暗叹一声,便随她的心愿让她离开了。意悠刚走,裘泽远立即对辛黛懝说道:“这孩子第一次碰针线,手上一定有伤,她现在待我这个样子,我也不好多问,你晚些去给她送些伤药吧。”

辛黛懝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我会去的,也会劝她的。”

裘泽远也握住掌心的温暖。他何其幸运?无论何时何地转身,身后都会有一个人温柔相待。

你是原野和辛黛洢的孩子,你的父母曾经对他们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他不是你的父亲,他要娶你的姨母了,你的姨母为他苦苦守了十六年呐,一个女人一生当中能有几个十六年?这是她应得的,不是吗?再说她含辛茹苦地将你拉扯大,于你有大恩,做人决不能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你绝不能像那对狗男女一样厚颜无耻!你该做的就是祝福他们,用尽你的余生偿还你身上的罪孽……

可是我好痛啊……像扒皮挫骨那样痛……我不想……

你不想?你有什么资格生出这种妄念?!你除了是辛黛洢的影子,什么都不是!扒皮挫骨?!好,我便扒了你的皮,挫了你的骨,让你这一辈子再也无法面对他!

于是泪流满面的意悠拿起一把剪刀照着自己的左臂就是一划,豆大的汗珠瞬间从她的鬓间滑下,鲜红的热血从她的左臂倾泻而下,染红了她的白裙,也染红了地面洁白的理石。为了不让自己惨叫出声,她还咬破了自己的白唇,口中尽是血水和泪水的咸腥。

你应该清醒了吧?他不可能属于你……意悠身上的气力越来越弱,但意志却越来越坚定,你不能死,你死了他怎么办?若是这世上连辛黛洢的影子都不在了,他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在世上吗?你要挺过来,你要为了他,苟延残喘地活着……

辛黛懝敲了半晌的门也无人来应,心头不由发慌,忙取来备用钥匙将意悠的房门打开,刚推开门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突然倒在她脚下,她“啊”的一声惊呼出声,将裘泽远和当值的几个家丁都引了过来,裘泽远刚跑到楼梯中央就瞥见倒在血泊中的意悠,顿时惊得心神俱散,直接从楼梯中央飞过去,将她抱了起来,一遍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辛黛懝看清满身是血的人是意悠时,也被吓得不知所措,还是几个家丁机灵,见状忙跑去请莫芬。

等莫芬来时裘泽远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整个人都在战栗,待莫芬检查过意悠的伤口,确定只是划破手臂,没有伤到筋骨时,裘泽远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快去查!彻查刺伤小姐的凶手!”裘泽远怒吼道。

“不必查了,我就是。”上过药后醒来的意悠忍着手臂上的剧痛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说道。

众人纷纷怔住,辛黛懝忙在裘泽远发作之前将家丁遣散,待房内只剩他们三人时,裘泽远冲到意悠身边,悲怒地质问:“悠悠,就算你恨我令你失去双亲,你怎么能拿你自己来伤害我?!你是想让我死都无法面对你的母亲吗?!”

意悠看着裘泽远悲痛欲绝的样子,那双桃花眼中又一次蓄满泪水,她想摇头,像以前一样扑到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却再也没有那样的勇气,索性闭上眼睛,不听不看。

裘泽远多日来的隐痛在意悠合上双眼的一刻如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他猛然拎起躺在榻上的意悠,按住她疯狂挣扎的头,逼迫她睁开眼睛,直视自己,尖利如锋的目光仿佛是在盯着此生最强劲的对手,“你到底想怎样?你就这么恨我吗?!”

意悠的伤口在二人拉扯时又被撕裂,火红的鲜血再次涌了出来,她却仿佛失去知觉,仍与裘泽远针锋相对,“我想让我从来没有存在在这个世上!你能做到吗?!你说我恨你?对!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要留下我这个孽种?!你留下我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就保住你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了吗?!她不还是片刻不留,就去地狱找她那个奸夫了吗?!”

啪!

意悠惨白的脸上瞬间红肿起来,她用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抚着自己火辣辣烧起来的左脸,绝望之中竟萌生出一丝笑意,她冷嘲道:“果然,你疼我、宠我全部都是因为她,只要我有一丝丝地冒犯她,你就会在瞬间,把我从天堂拉进地狱。”

裘泽远还没有从那一掌中回过神来,他直直地盯着自己刚刚打在意悠脸上的手,一遍遍地想着,我刚刚打她了吗?可是看到意悠脸上鲜明的五指印,裘泽远的心又一次拧在一起。

“你恼我恨我,怒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我欠你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是你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语言,咒骂你的母亲?她是因为生你才死的……”裘泽远忆及往事再也说不下去,早已泪流满面的辛黛懝忙上前扶住他,轻声劝道:“泽远哥,你先回房歇息,我来跟悠悠谈……”

裘泽远走后,辛黛懝重新为意悠清洗包扎过伤口,又帮她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裙,为她打理好后缓缓坐到床边,注视着面容姣好、苍白憔悴的意悠,将她发间的一缕青丝绾到耳后,柔声说道:“悠悠,虽然你不是我亲生,但你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你的一悲一喜,泽远看不懂,我却看得一清二楚。你根本不恨泽远,你是在恨你的父母,甚至恨你自己,因为你觉得他们对不起泽远,连你也难辞其咎。你觉得你无颜以对他这么多年来对你的疼爱,是不是?”

意悠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团,不言不语,辛黛懝又接着说道:“这还不是最令你痛苦的事,真正让你不惜自残也要剜去的,是你对泽远的爱意,是不是?”

意悠觉得自己的脑海就要被滚烫翻涌的泪水浸满,她都不知自己是真的在摇头还是已经出现幻觉,辛黛懝见意悠的面色被她憋得血红,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悠悠,你也许会觉得姨母说这话是为了自己,但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是泽远心爱的女人,我们能得到他的怜惜疼爱都是因为你的母亲、我的姐姐。就算如今泽远转念想娶我,他对我的感情也不过是愧疚怜惜之情,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女人来爱。你是我的亲甥女,我不想看到你重蹈我和你母亲的覆辙,我们的一生都毁在爱上不该爱的人身上,你母亲为此赔上性命,我为此耗尽我的余生,我不忍见你也是如此。还有如果你真的爱泽远,就应该希望他平安喜乐,这么多年他都是把你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来抚养,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或是一直与他针锋相对,你让他这后半生心何以安?你又于心何忍?”

意悠抱头痛哭,抽泣着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安安稳稳地嫁给白乔煊,他就会心安?”

“只要你过得好,他就会心安。”辛黛懝抱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悠,轻声宽慰。

一缕夕阳映照在窗边洁白如雪的鸢尾上,羽翼上的光斑令翩跹起舞的白蝶熠熠生辉,意悠看着霞光万道的夕阳将那白蝶渐渐托起,平静地说道:“我会如他所愿……”

身着玄青缕金如意纹云绫锦袍的童枫毅缓步从这座自己走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府邸走过,入目的尽是喜庆的红色,门外石狮上佩戴的赤红绢花,门口牌匾上悬挂的鲜红绸布,相送一路摇曳生姿的粉红月季,主楼各房点亮的大红灯笼,还有廊间、厅内、柱上、地上、窗上、门上张贴的正红喜字……各种各样的红色令童枫毅眼花缭乱,不知所感。

“虽然省去了六礼,但这场面还是红红火火的。听说这些都是泽远和黛懝二人亲手布置的,真是一点也不逊色于我们当年那场尽是繁文缛节的婚礼。”身着金黄彩绣牡丹纹宋锦旗袍的何彦君感叹道。

童枫毅心中本就压着一口气,听何彦君如此说更是愤然,他挑了挑眉头,冷声说:“很好吗?普天之下只怕只有黛懝肯受这样的委屈。”

走在童枫毅身后的身着浅紫刻丝藤纹云雾绡旗袍的童昱晴听父亲如此说,不由说道:“父亲又不是黛懝姑姑,又怎会知道黛懝姑姑是委屈还是欢喜?人家大喜之日,父亲怎么尽说些丧气话?”

女儿的一句话让童枫毅哑口无言,还是何彦君回身对女儿说道:“你父亲不过感叹一句,你哪来那么多话?”

身着藏蓝缕金腾云纹漳缎长袍的童昱晧凑到童昱晴耳边笑道:“原来姐姐也有挨骂的时候呀……”

可还没等他笑完,他的右耳就被童昱晴揪了起来,正应了损人不利己这句俗语,他连连求饶,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何彦君见一双儿女闹成一团在一旁暗自偷笑,却见夫君仿佛皱了一下眉头,以他的心胸应该不至于生儿女的气呀?想到这里何彦君忙问道:“枫毅,你怎么了?”

童枫毅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几日怎么回事?这眼睑总是跳个不停,搅得我有些心神不宁。”说着他又摆摆手,笑道:“许是这几日筹备昱晴的婚事,迎来送往太过忙乱,应该没什么大事。”

童昱晴闻言亲昵地挽住父亲,娇声笑道:“父亲若是忙不过来,把我的婚期延后几日不就好咯?您也不至于太辛苦。”

童枫毅戳戳女儿的额头,嗔道:“都是要为*的人了,还这么没正形,出嫁之后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童昱晴眼中杏波几转,将不该唤起的记忆掩去,面上仍是笑靥如花,带着一个参加婚宴的人该有的喜气。

因为前来相祝的都是熟人,婚宴也没有中规中矩地设在主楼正厅,而是摆在了后花园望月楼前的一处空地。此时正是满园春色的风景,娇嫩可人的粉红桃花、素雅清新的洁白樱花正迎风起舞,置身其中的人仿佛能被一瓣瓣调皮的精灵洗涤俗尘。晚风清凉,刚刚送来十里香的馥郁芳香,又迎来白玉兰的淡淡幽香。花香袭人,流水也不负深情,今晨落下的细雨搅动了居宁湖的一池春水,流水潺潺,清净自然,胜过无数丝竹之乐、管弦之音……

众人在此良辰美景处依次落座,一对由红绸牵连的佳偶徐徐走来,待二人在香案前站定,礼乐奏起,赞礼官高喊:“一拜天地!”

身着吉服,头戴冠玉的裘泽远慢慢牵引着凤冠霞帔的辛黛懝转身,二人齐齐敬拜天神地公。

“二拜高堂!”裘泽远和辛黛懝都湿了眼角,十六年蹉跎岁月,两人的双亲已无一人在世,他们只能对着香烛敬告天上的父母,他们不再是孤苦无依的漂泊之人。

第六十一章 青梅已尽

“夫妻对拜!”裘泽远和辛黛懝缓缓转身面对彼此,两人都是深深一拜。

“送入洞房!”无论平日多拘谨的人,此时都凑着热闹,簇拥着两人入洞房。

裘泽远和辛黛懝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吃过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又要饮下合卺酒,可是这酒刚刚递到嘴边,童枫毅便笑道:“等等,你们两个进洞房后除了吃什么都没做,都是我们在闹,这可不行。泽远,你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告别你四十多年的孤独岁月呀?”

裘泽远一看童枫毅不安好心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就是他带头才不安生,笑骂道:“滚远点儿!”

“哎!弟妹,你说这是不是泽远的不是了,这大喜的日子竟然叫我滚?”童枫毅闹不动裘泽远就来闹辛黛懝。

何彦君也在一旁帮腔,“就是,黛懝,你得管管你家泽远,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辛黛懝被他们羞得面若彩霞,低头不语。

童枫毅又起哄道:“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众人也跟着童枫毅叫嚷,裘泽远被闹得无法,只能揽过辛黛懝的香肩,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房中顿时掌声如雷。白乔煊看向身旁的意悠,见她双眸噙泪,以为她在感时伤怀,便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意悠却如惊弓之鸟,猛然将手缩了回去,白乔煊以为意悠觉得自己有所冒犯,刚想致歉却又听她说道:“无妨。”

洞房中的仪程结束后,裘泽远和辛黛懝各自换好便于行走的轻装,裘泽远穿了一件釉底红弹墨并蒂莲纹文尚葛长衫,辛黛懝穿了一件正红缕金并蒂莲纹天香绢旗袍,又在臂间腰侧搭了一条正红薄纱罗披帛,两人挽手步入早已备好的酒席,落座后先由一众小辈送上贺礼。因为裘令炏与童昱晴、白乔煊与意悠的婚事已定,他们便商议不拘俗礼,此次敬贺直接以未婚夫妇的名义来送,讨长辈的欢心。

最先敬上贺礼的当然是刚刚入主东宫的裘令炏,裘令炏和童昱晴一人一端将一幅织锦长绸缓缓展开,成千上万朵并蒂莲花盘根错节地盛放着,让人理都理不清哪朵跟哪朵才是一对儿,裘令炏和童昱晴齐齐跪下,朗声祝道:“恭祝督军、夫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裘泽远再不喜裘令炏,这个时候也要给他留三分颜面,于是和颜悦色地命他们起身,裘令炏和童昱晴又一人拿来一个精致的福盒,分别递给裘泽远和辛黛懝,两人打开一看,里面尽是莲子。裘令炏和童昱晴又恭谨地说道:“祝督军、夫人福禄双全,子孙满堂。”

裘泽远心下一黯,面上却未动声色,平声问道:“这贺礼的主意是谁想的?”

裘令炏俯下身子说道:“回父亲,并蒂莲花图的主意是昱晴想的,莲子福盒的点子是我出的。”

裘泽远心中恼火,目光却分外清亮,问道:“你希望我儿孙满堂?”只愿你不要盼我断子绝孙才好。

裘令炏的身子俯得更低,但声音还是平稳有力,“身为人子,令炏当然希望父亲万子千孙,国祚绵延。”

童枫毅将酒杯重重地落在案上,醉眼迷离地笑道:“好了好了,你们的礼也献过了,就退下吧,我还等着看乔煊和意悠的礼物呢。”

裘泽远也不再与裘令炏纠缠,放他们落座。一身纯白镂丝穿枝花璎珞纹凤尾纱长裙的意悠轻移云步,盈盈拜倒,与身着月白弹墨远山纹明华葛长袍的白乔煊并肩而跪,裘泽远看到这对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倍感欣慰,洢洢,你在天上看到悠悠觅得良人,也该瞑目了……

白乔煊与意悠行过拜礼后说道:“请督军、夫人移目上空。”

一盏盏佩挂着小火狮的朱红明灯冉冉而起,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中汇成了一片红花海,令人无法忽视她耀眼的光辉,就在众人眯起眼睛回避她的夺目绚丽时,位于夜空正中的两个火狮突然口吐红绸,令人又惊又奇。

意悠笑道:“这是我和乔煊为姨父、姨母作的不算对子的对子,请二位笑纳。”

“千秋万代平生愿,意满情圆百世安。好句,好句呀!虽然对仗并不工整,但山河永驻,永世为好正应今时今日此情此景。”童枫毅拊掌赞道。

“哎?这句尾和句首还化用了泽远和黛懝的名字呢。”何彦君细看红绸后叹道。

白乔煊笑道:“叔母说的是。”

众人这才发觉“愿”、“意”与“远”、“懝”谐音,更是对白乔煊和意悠赞不绝口。

裘令炏笑道:“乔煊与意悠能想出这火狮献句的妙法,果然是才子配佳人。我真是自愧不如。”

“令炏哥过誉了,小弟愧不敢当。”白乔煊向裘令炏微微俯首,抬头看向童昱晴时,见她也面带着最恰到好处的笑容。

裘泽远等众人静下来后笑道:“那就承你们吉言了,快落座吧。”

最后拜礼的自然是年纪最小的童昱晧和白嘉茵了,童昱晧讪讪地说到:“裘叔叔、叔母,我的贺礼实在没法和几位哥哥、姐姐比,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二位笑纳。”

裘泽远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只要是昱晧你送的,叔叔都会喜欢,拿出来吧。”

童昱晧从案旁拿出一对对形态各异的小糖人,有穿着冬衣打雪仗的小人儿,有春日里在碧草蓝天下放风筝的小人儿,有清凉夏日中在荷塘戏水的小人儿,有金秋岁月里收割麦田的小人儿……

辛黛懝笑道:“好可爱的小东西,真没想到昱晧的手还这样巧。这一个个刻画地真是入木三分,叔母都不舍得吃掉他们了。”

白乔煊见妹妹也不拿出自己的贺礼,忙出言提醒:“阿茵,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白嘉茵天真无邪地眨着两只大眼睛。

白乔煊蹙眉,小声说道:“贺礼。”

“我献过了呀,你没看见那么多的小糖人吗?”

“那不是昱晧的贺礼吗?!”白乔煊觉得自己要被妹妹气疯了,但还是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和他一起做的呀,不然你觉得以他笨手笨脚的模样能做出那么漂亮的小糖人吗?”

白乔煊心想他和意悠,裘令炏和童昱晴都是身负婚约之人,联名献礼没有什么不妥,妹妹和昱晧一起献礼算怎么回事啊?

就在此时裘泽远的声音突然传来,“乔煊,你在那儿跟阿茵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小孩子一起玩闹不是很正常吗?你何必如此认真呢?”

“昱晧,阿茵,我很喜欢你们的贺礼,只是以后你们再在一起做什么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禀明你们的父母、兄长。”

童昱晧和白嘉茵齐齐应是,之后纷纷回到座位。

裘泽远看向童枫毅夫妇,童枫毅醉笑道:“看什么呀?还不过来给我敬酒?今日家宴,你还想端着你督军的架子,等着我去敬酒呀?”

裘泽远与辛黛懝相视而笑,纷纷无奈地摇头,无论多大年纪,童枫毅还是改不了顽劣本性,于是二人端着酒杯携手走到童枫毅夫妇面前,裘泽远玩笑道:“小弟初出茅庐,还请兄长和嫂嫂今后多多指教。”

童枫毅哈哈笑道:“指教就不必了,只要以后啊,活儿你来干,钱我来管,我就心满意足了。”

裘泽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计就计地说道:“好啊,以后活儿你来干,钱我来管。”

童枫毅已有九分醉意,完全没有听出裘泽远这话有何不对,惹得辛黛懝和何彦君捧腹大笑。

待辛黛懝忍住笑意,她举杯说道:“多谢枫毅哥和嫂嫂多年相伴,有你们,我和泽远才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小妹先干为敬。”

童枫毅忽觉眼睑发热,忙仰首借着饮酒匆匆掩了过去,可是刚刚低回头,就觉得辛黛懝后方,远处屋檐旁有一个黑影闪动,他用力甩了甩发晕的头,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有一个人正在弯弓搭箭,箭锋直指裘泽远!

“小心!”情急之下童枫毅猛然将裘泽远推向东侧,自己也没稳住身形随着裘泽远重重地栽到地上,就在童枫毅以为躲过一劫的时候,一滴鲜血滴到了他的脸上,他的瞳孔越来越大,但却躲不过在眼中越聚越多的正红色,当他整个面庞都被飘落的正红薄纱罗披帛盖住时,一抹红艳的身影也倒在了他身旁,正落在裘泽远的怀里……

那抹红艳的身影正是辛黛懝,原来刚刚电光火石间辛黛懝转身也看见了对准裘泽远的箭矢,她奋不顾身地扑向裘泽远,护在了他的身前……

“懝儿!”裘泽远揽起面色青白、口吐黑血的辛黛懝,泪水猝不及防间冲出了眼眶,落在了辛黛懝苍白的面颊上。

“悠……”辛黛懝刚刚说出一个字,口中的黑血就像从泉眼里涌出来一样,顷刻之间染黑了裘泽远抱着她的双手。

意悠原本被突如其来的祸事吓得躲在白乔煊的怀里,但是看到贼人的毒箭射中了辛黛懝,她哭着飞奔到辛黛懝身边,一遍一遍地求道:“姨母,姨母,您不要吓悠悠,您怎么了……”

裘泽远痛哭不已,哀声说道:“懝儿,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不能有事,你不会有事……”

可是裘泽远刚刚抱起辛黛懝的身体,她背上黑稠的血水就流得更凶,裘泽远又忙放下她,这一举一降间,辛黛懝仿佛看到了一道极亮、极强的白光,吸着她往另一个没有喜乐也没有悲痛的世界飞去,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时光吧,在这道光束中,她看尽了自己的一生……

时光你再等等我,等我安顿好这世上最后的牵挂……裘泽远见辛黛懝拼命移也没移开一寸的手指仿佛是想握住意悠,忙抓过意悠的手,将她的手按到辛黛懝的手上,他又凑到她嘴边,极力听着她想说的话,可是没有用,她根本发不出声音。

辛黛懝残存的神识渐渐被那道拥有着无尽力量的光束吸纳殆尽,裘泽远见她如蝶翼般微微翕动的睫毛缓缓静止,悲恸欲绝,他死死地抱住她的身体,无穷无尽的苦泪浸湿了辛黛懝再也不会对他含笑的面孔。

懝儿,懝儿,我求你醒醒,我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们才刚刚成亲,你不可以就这样抛下我……

意悠跪在辛黛懝的身前也是泣不成声,她不停地摇着辛黛懝的手,哭求道:“姨母,您醒一醒,您不能抛下我,我都答应您好好嫁人了,我这么听话,您也要守诺不是吗?您答应过要送我出嫁的……”

在裘泽远和意悠眼中仿佛千年万年的时光,不过是他人眼中的短短几瞬,何彦君和童昱晴先是为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惊,再是为辛黛懝之死而悲,都在原地偷偷垂泪。

白乔煊在惨剧发生的一瞬间就想飞身去追凶手,可是扑到他怀里的意悠绊住了他的脚步,等再回首时凶手早已逃之夭夭。白嘉茵被吓得钻到了案下,童昱晧为了护着她,也一直守在她身边。裘令炏见辛黛懝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转身便往凶手处行去,这个畜生!竟敢擅作主张下此毒手?!

听到众人或低低哀泣,或嚎啕大哭的声音,童枫毅的酒意尽数散去,他拿开盖在面上的正红薄纱罗披帛,走到裘泽远身边,笑道:“泽远,你哭什么啊?懝儿在跟你闹着玩,你看不出来吗?”

裘泽远听到声音,悲怒地看向童枫毅,童枫毅仿佛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仍笑说着:“你忘了小时候我们带懝儿出去玩,她耍赖不想走,就躺在地上吗?”

他又仿佛想起什么,喃喃自语道:“噢,你可能不知道,你那时候一直守着你家黛洢,应该不知道懝儿不讲理时有多赖皮。不过你只要背起她,她准在半路上就醒,还揪你的耳朵。你快背她回房去吧,她肯定会醒,你相信我。”

裘泽远原本很气童枫毅在这个时候还开玩笑,但是越往后听越明白,他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裘泽远心中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懊悔与酸楚。他和童枫毅相识四十余年,他竟然一直不知,竟然现在才知他心中所牵所挂所思所慕到底是谁!裘泽远,你真是枉为人友,自私透顶!你只顾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除了她,你忘记了你身边所有人!你不仅看不见爱你的女人,甚至连你兄弟的一喜一悲都看不到!

童枫毅见裘泽远看着自己一直在哭,急道:“我都跟你说了懝儿是在耍赖,你还哭什么?你不背我背,我来哄她。”说着童枫毅从裘泽远怀中接过辛黛懝,对自己手中、身上的血迹视而不见,他轻轻地摇着她,就像儿时,哄格外讨人嫌又不失娇小可爱的她睡觉一样,他趴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懝儿,你睡了这么久,你最喜欢的那颗青梅树都结果了,你就不想睁开眼睛看看吗?这次它结了好多好多果子呢,可以给你酿好多好多的青梅汤,我回去就给你酿,好不好?但你也要醒过来,跟我一起摘果子呀。小懒虫,再不醒来,就要变成小胖猪了,你若是变成小胖猪,我就不喜欢你了,我若不喜欢你,你可就没有青梅汤喝了……”

可惜童枫毅不管怎么说,说什么,这一次,小懒虫是真的不会醒过来了……

童枫毅也不知痴痴愣愣了多久,又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懝儿,我犯了大错,等我向你承认错误之后,你就醒过来好不好?我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也许是你第一次把涎水流了我满身的时候,又或许是你第一次在我背上睡着的时候……我爱你,太久太久了……可我因为知道你爱的是泽远,就萌生了退意,想着他心地善良,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我错了,你为他委屈了一辈子,我不该争都不争,就把你让给他。还有,我为了背负童家长子的重担,彻底放弃迎娶出身军旅世家的你,我错了,我不该为了家族,眼睁睁地看着你入继裘家,从此与亲人远隔天涯。我把我的罪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可以原谅我,我们一起重活一世?我们抛开压在肩上的千钧重担,一起逃,好不好?”

回应他的除了周围众人的哀哀哭声,就只有疯狂席卷的凄凉风声,满面泪痕的何彦君一步步走到丈夫身边,哽咽着劝道:“枫毅,我们回家吧……”

童枫毅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何彦君刚刚触到他的身体,他便反手抓住何彦君的手腕,力气之大,就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何彦君却不喊不叫,只一张脸疼得惨白,她直视着童枫毅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枫毅,我是彦君。”

童枫毅的神志逐渐清醒,慢慢松开了何彦君。童昱晴忙跑过来查看母亲手腕上的伤,见她玉碗肿起,又青又紫,忙道:“母亲,我带您去上药吧。”

何彦君摇摇头,对女儿说道:“我在这儿守着你父亲,你先带意悠、昱晧和阿茵回房,没见到我们之前不要出门。”

童昱晴刚想拒绝就听母亲说道:“这点场面都稳不住,你还配做童氏长女、未来的督军夫人吗?!快去!调集守卫,护好他们。”

童昱晴缄默片刻,随即转身带意悠等人离开。

童昱晴走后,何彦君又将白乔煊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乔煊,你现在马上派人盯紧裘令炏,把你手下信得过的兄弟全部分派出去,守住督军府大门、门前的东西要道、邺津四大城门,即刻起关闭督军府各门、邺津城门,除有督军之令,严禁一切人员进出,听明白了吗?”

白乔煊之前以为童昱晴的精明果敢全都承袭于父亲,此刻他才明白何彦君对童昱晴的教诲同样至关重要,她身上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像极了何彦君。

“乔煊明白,一定不会让督军府的情形散播出去,也一定不会让有心之人钻了空隙。”言罢白乔煊立即出府布局去了。

何彦君安顿好督军府内外事务,走到裘泽远身边轻声说道:“泽远,现在还不是我们伤心的时候,那人想杀的是你,他没有得手,一定会再来的,你要振作起来,保护好自己,不能令黛懝枉死,你要为她报仇!他能如此清楚督军府的地形,还知道今日的宴席是在后花园举办,就说明他一定就在我们身边,了解我们的一举一动。你更要慎之又慎!”

裘泽远抬手想要擦干面上的残泪,却看见自己的手上尽是还未风干的鲜血,他的眼锋越来越锐利,越来越阴冷,他握紧双拳,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去把莫芬找来。”

何彦君忙派人去请莫芬,她又蹲在抱着辛黛懝,眼睛一眨不眨的童枫毅身边,柔声说道:“枫毅,随我回房休息片刻吧……”

“你回到他身边去吧,他还在等你。”童枫毅声如抽丝。

何彦君一怔,没听懂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所指何意,但是又怕刺激到他,不敢询问。

童枫毅又道:“如今已经无人能牵制我们了,我放你离开,去过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吧。”

何彦君这才听懂童枫毅的意思,泪海在心中泛滥开来……

如果童枫毅这话放在十六年前,她一定会如获大释,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岁月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不可能抛下相守十六年的丈夫,更不可能抛下他们的一双儿女……

何彦君挽住童枫毅,哽咽道:“你累了,我带你回家……”

裘泽远见童枫毅如失心魂地怔愣在原处,狠下心抬手往他后颈砸去,命两个家丁扶他去客房休息,他们走后,裘泽远又对何彦君说道:“看好枫毅,我已经失去黛懝,不能再失去他了……”

第六十二章 一波未平

裘泽远沉吟片刻后又道:“你也要保重好自己,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宽心。”

何彦君郑重颔首,她走后没多久莫芬便到了,她看到躺在地上的辛黛懝,悲叫道:“黛懝姑姑!”

裘泽远拔出辛黛懝背上的利箭,问道:“莫芬,你看看这箭上涂的是什么毒?”

莫芬忙擦干眼泪,接过箭矢仔细辨认,问道:“督军,黛懝姑姑是中箭多久后过世的?”

裘泽远仿佛就要将牙关咬碎,“当场毙命。”

莫芬思虑半晌后说道:“这是见血封喉,中毒的人遇血即亡。”

“见血封喉?自从太宗死于见血封喉,整个蒲东便严禁此毒运输买卖,唯一收有此毒之处便是……”

莫芬立时跪在裘泽远面前,惶恐道:“督军明察,莫芬近日绝对没有动用过此毒,更没有将它转交给任何人。督军可以到药密库查看,莫芬对督军绝无二心啊!”

裘泽远扶起莫芬,说道:“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召你来查明毒种,只是你没有动过此毒,药密库的其他人也没有碰过它吗?”

“药密库的人只在外间把守,他们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进入藏药的内间,若有人擅闯,我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可是药密库并无异常。唯一一把钥匙在我这里,我一直贴身戴着。”说着莫芬背过身,从自己的里怀拿出钥匙。

裘泽远摩挲着钥匙,暗自思量,如此说来,这毒是行凶者从蒲东之外的地方得来的,有心又有力杀我的人只会与蒲西有关……卢天胜……不对,卢天胜虽然有心有力,但是他没有那么了解督军府的地形和内情。他在蒲东一定有帮凶……

何彦君的话涌入裘泽远脑海,这人一定在我们身边!与蒲西有牵连的人……

“来人,备车!”

童柏毅府门前的家丁见督军领着浩浩荡荡数百名亲兵将整座府邸层层围住,刚想跑去给主人报信就被郑峰一剑毙命,其他家丁吓得立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声求饶。

郑峰拎起其中一个,阴沉地说道:“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出声,回答我一个问题。”

那人连连点头,郑峰问道:“童柏毅在哪儿?”

家丁指着府内,颤颤巍巍地答道:“老爷在寝房。”

郑峰放开那个人,走到车窗边对裘泽远说道:“督军,童柏毅在寝房。”

裘泽远的掌心被他自己攥得青紫,狠声说道:“带上人随我来。”

也不知为何,柔和的晚风此刻竟呜咽起来,惹的人心烦意乱,仿佛正等着春雷滚滚、细雨绵绵……

裘泽远盛怒之下一脚踹开童柏毅的房门,一个女人“啊”的一声惊叫,蜷进被子里。

裘泽远一把拽起睡眼朦胧的童柏毅,砰的一声将他按到墙上,童柏毅的惨叫还没出声,一把枪已经顶在了他的前额上。

“督军……”原本蜷进被子里的女人见状又裹着被子滚了过来。

裘泽远令道:“郑峰,将童夫人带到客房,好生照顾,不许为难。”

郑峰得令后抱起那副铺盖卷便离开了,童柏毅似乎很是惊恐,颤声问道:“泽远哥……不不……督军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我……我也没得罪您啊。”

裘泽远强忍怒火,整个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半晌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你”字。童柏毅无辜地眨着双眼,问道:“我怎么了?”

裘泽远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拳,又将枪口对准了他,怒喝道:“你杀了黛懝!”

童柏毅惊道:“什么?!黛懝死了?!”

裘泽远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重重地按在墙上,用枪逼着他的下颌,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你在这儿装什么糊涂?!这么多年,不管我和枫毅如何待你,你对我们的恨意一天也没有消减过!说!前些日子令炏和乔煊查出来的瓷器店,是不是你的?你想杀我,却误杀了黛懝。我杀了你!”说着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童柏毅将双手举起,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哭道:“督军大人,我冤枉啊,我怎么敢杀您呢?我更没有杀黛懝呀!自从去年秋日您和兄长将我禁足以来,我一天也没有踏出过府门,一直在府中面壁思过呀。不信您可以问慕馨,她是您指婚给我的,您不信我的话,总该信她的话吧?我怎么可能杀黛懝呢?实在是冤枉啊……”

裘泽远冷哼一声,“你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出去见卢天胜派来的走狗了!看我把你府里的密道挖出来,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来人!给我仔细搜!”

“等等……”童柏毅忙阻住裘泽远,裘泽远以为他是心虚,却没想到他把府中三处密室、暗格的位置都告诉了裘泽远的亲兵,还嘱咐他们仔细查,查清楚后还他一个清白。

亲兵走后,裘泽远的枪虽然仍顶着童柏毅,但是力道明显有了一丝松懈。片刻之后三路查探密室、暗格的亲兵回来之后不约而同地向裘泽远摇头。查看书房密室的严秉志说道:“督军,书房密室里都是财政司的绝密文件,属下不敢随意翻看。除此之外属下检查了密室中的每一个角落,的确没有通往府外的密道。”

又过片刻,查看府中其他各处的兵士也回来了,但是结果与那三路人马一样。

童柏毅无比贴心地提醒裘泽远,“督军,您要不要听听慕馨还有我家侍女或是家丁的说辞?”

裘泽远面色铁青,单手扯过童柏毅的右臂,抬腿照着他双膝就是一脚,童柏毅吃痛,一下跪到地上,只听“咔嚓”一声,童柏毅的面色瞬时比纸还白。

裘泽远蹲在童柏毅面前,捏住他的双颊,冷声说道:“我手中没有证据,不能杀了你为黛懝报仇。但即使我手中有证据,我也不能杀你。因为你父亲走前,我和你兄长跪在他塌前向他保证,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你一世富贵平安。身为七尺男儿,我不能食言,但我们没有保证过你是如何富贵平安地过这一生,所以我可以让你身体健全,堂堂正正地过富贵平安的一生,也可以让你瘫痪颓废,枷锁缚身地过富贵平安的一生。而你到底能过怎样的一生,还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童柏毅,这是我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劝告你,你好自为之!”说完裘泽远便拂袖离去。

年慕馨回房看到瘫倒在地上的童柏毅,惊得连忙上前来扶他,可是童柏毅却以左臂用力打开她,吼道:“滚!”

年慕馨被吓得直哭,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童柏毅用仅剩的左臂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躺回榻上,又是“咔嚓”一声,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边滑落,他吃痛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浓重的血腥气在他口中蔓延,他却浑然不觉,只知揉着自己刚刚复原的右臂。

半晌过后,他淡淡地望向窗外,听到春雷震耳中隐隐有兵士到岗的声音,无声地狂笑……

辛黛懝死后,童枫毅也被抽去了半条性命,若非何彦君在他高烧不退时日日夜夜地守在他身边,在他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时牢牢握住他的手,在他哀嚎恸哭、不能自已时陪他默默垂泪,只怕他残存的那半条命也会随辛黛懝离去。

等他真正醒过来时,辛黛懝已经入殓下葬多日,祭拜之事他不提,众人也不敢问。裘泽远听闻童枫毅清醒过来,匆匆赶到童府之时,童枫毅正在何彦君的照顾下用膳,何彦君见到裘泽远,忙放下手中的青花缠枝蜀葵花纹碗,起身致礼,待她想再端起碗给童枫毅喂粥时却发现他早已自己端碗喝起粥来。何彦君尴尬一笑,裘泽远知道童枫毅这股暗火是因他而起,便笑对何彦君说:“我还没用晚膳,有些想念嫂嫂烧的红烧肉了,不知嫂嫂可否辛劳一番?”

何彦君知道,他是想与童枫毅单独谈谈,自然不会推辞。她走后,裘泽远坐到童枫毅对面,思量着如何开口,而童枫毅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稀粥和小菜,瞧也未瞧裘泽远一眼。

不多时童枫毅突然起身,裘泽远也忙跟着站了起来,原以为他是想起身离开,却发现他只是用过膳后口渴,去找水喝。裘泽远刚刚放松警惕,却见童枫毅放下水杯就往外走,裘泽远忙拦住他,“枫毅,对……”

“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不起是不是?这三个字……”童枫毅悲笑一声,“实在太轻了,根本换不回懝儿的性命,也弥补不了我十余年来的痛苦煎熬。泽远,你扪心自问,她在你身边,过过一天好日子吗?我不想骗你,我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听你说些无关痛痒的歉语,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你。我恨你、怨你,如同我恨我自己、怨我自己是一样的道理。”

裘泽远愁肠百结,剑眉紧锁,刚欲开口就又听童枫毅说道:“其实我也没有理由怪你,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对黛懝的心思,你又如何会知?我不会因私废公,你仍是我的主公,整个童氏依旧会效忠于你,至于你是否仍愿信我,就是你的事了。”

说完童枫毅便命人备车前往财政司,处理这些日子以来堆积如山的公务。

何彦君听说童枫毅撇下裘泽远,自己离了府,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赶过来,见裘泽远站在堂前静静地仰首望天,也转身看着天上……

一弯残月斜斜地挂在苍凉的夜幕上,何彦君眉眼凄然,那日花好月圆的景色还历历在目,黛懝还是凤冠霞帔,浅笑嫣然,可是不过几日,故人已是凉凉冰骨,长眠地下。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无论岁月如何残忍待人,活在世上的人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的。

何彦君回过头来对裘泽远说道:“枫毅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慢慢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怪他。”

裘泽远叹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恨我自己,我认识他四十余年,竟不知他的心事!若是……”裘泽远忽觉自己这话有些不妥,何彦君笑道:“若是你知枫毅心系黛懝,便会尽力成全他们是不是?”

裘泽远想要辩解,但是看到何彦君似笑非笑的眼神,忽而笑叹道:“枫毅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仅善解人意,还能屈能伸。”

何彦君佯作怒道:“你们两个还在一起议论我?!”

裘泽远忙摆摆手,言道:“不敢不敢,只是偶然提及,枫毅从没有跟我编排过嫂嫂。”

何彦君柳眉一挑,“这就不打自招了不是?我可没说他编排我。”

裘泽远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却听她又笑道:“好了……你也说过你们相识四十余年,这么多年的情谊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被抹灭的。”

裘泽远这几日无人可诉的苦闷得以排解,也不再强求童枫毅这么快原谅他,便又与何彦君闲聊几句就告辞回府了……

“黛懝,我回来了。”裘泽远回到主楼便习以为常地喊了一声,待他反应过来再不可能有那个人,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家,都会迎上来嘘寒问暖的时候,一股寒意从心头漫过全身,可就在此时,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跃进裘泽远的耳膜,“你回来了……”

“黛懝!”裘泽远又惊又喜,猛然转身,却发现是一身素服的意悠。

意悠避开裘泽远满是失落的目光,转到他身后,为他褪去西装外套,说道:“晚膳已经备好,不知你在外用过晚膳没有?”

裘泽远忙接过意悠手中的外套,问道:“你一直在等我,还没用晚膳吗?”

意悠颔首,裘泽远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以后不要这样了,我不回来,你就自己先吃。”

意悠的头埋得更低,裘泽远见她这个样子,以为她还在为黛懝过世而难过,瞬时没了脾气,软声说道:“我还没吃,我们先去用膳吧。”

主持辛黛懝丧礼的几日,裘泽远和意悠都是随意吃几口点心应付膳食,今晚还是第一次重回餐桌,可两人谁也咽不下眼前的山珍海味,意悠不敢抬头,裘泽远不敢侧身,他们都怕看到对面、身旁那个空荡荡的座位。

意悠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哭,你难过,他会更难过,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只能高高地将云气鸟兽纹陶瓷碗举起,将整个面容都藏在碗里。

裘泽远见意悠的红泪已滑至蝤蛴般的玉颈之上,却仍高高地举着碗,难言的酸楚涌上心头。这孩子生来成孤,好不容易觅得良人,亲如生母的姨母又撒手人寰……

“督军。”郑峰的声音打断了裘泽远的忧思,郑峰在厅内见小姐也在,便没有上前。裘泽远示意郑峰出去,裘泽远也随郑峰走到楼外,低声问道:“找到了?”

郑峰也压低了声音说道:“是,可是……督军节哀,我们找到令炏公子的时候,他已经离世多时。”

裘泽远眼前发黑,强自镇定下来,“他……他是怎么死的?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从头至尾跟我讲清楚。”

郑峰说道:“回督军,我们是在北郊猎场的一处陡坡下发现令炏公子的,法医说令炏公子是自尽身亡。”

“自尽?”

“对,持刀割颈。属下亲眼看见了那柄刀,正是令炏公子佩戴的防身刀。”

裘泽远迟疑,喃喃道:“难道大婚那日想杀我的人是裘令炏?他失手错杀黛懝后觉得我定会察觉是他所为,所以才畏罪自尽的吗?”

郑峰不敢擅答,又听裘泽远问道:“童柏毅这几日有什么动作吗?”

郑峰摇头,“我们的人一直跟在童二爷身边,他没有任何异常。”

“去把童司长请来,让他到书房见我。”郑峰领命后正准备走,裘泽远又把他拉了回来,“把童小姐也请来。”

郑峰走后,裘泽远不停在院内踱步,总觉得裘令炏死得太过蹊跷,若是他派人来杀自己,他唯一的目的应该是夺位,那他在误杀黛懝之后应该会选择逼宫篡位,而不是悄无声息地自杀。还有,若只是畏罪自尽,他为什么不直接在自己府中了断,非要跑到北郊猎场那么远的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自愿自杀,而是被人逼迫自尽,那么是谁留他不得?童柏毅吗?可童柏毅恨的是自己和枫毅,他应该会很愿意帮裘令炏谋反,为自己报仇,没有道理杀裘令炏呀!又或者是卢天胜的人?这仿佛是唯一说得通的道理,裘令炏是蒲东唯一的继任人选,杀了裘令炏,裘氏将后继无人,再强大的军队如果群龙无首都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卢天胜想吞并蒲东就易如反掌了。可是还有一事,裘令炏的心志虽不是稳如泰山,但也不至于不堪一击,卢天胜是如何逼迫裘令炏自尽的……

种种迷雾扑朔迷离,裘泽远一时也无法判断隐藏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到底是谁,如今只能以静制动,等待对手露出更多的破绽,他才能顺藤摸瓜,将他挖出来!

“昱晴。”白乔煊刚到督军府就看见童昱晴从前面的车里走出来。

“乔煊,你也来了?是来找悠悠的吧?”童昱晴打量着身着白色西装,内搭黑色印花衬衫,深蓝领带的白乔煊笑道。

“是啊,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有多忙,每天能睡上一两个时辰,我就心满意足了。”白乔煊扫了扫四周,见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裘令炏死后,所有事都落到了我这个协统身上,我真是有些力不从心。”

童昱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悄声道:“连这点辛劳都受不住,还敢说自己梦想有朝一日当督军?”

白乔煊恨不能封住童昱晴的嘴,“那日只有你我两人,我才敢告诉你我的心里话。这是在督军府门口!你怎么这样口无遮拦?”

童昱晴双手合十,不停作揖,赔笑道:“好好好,协统大人,小女子知错了,以后保证不说了。”

白乔煊笑叹道:“你呀,有时威严凛冽如严冬寒风,有时娇柔和顺如三月春柳,我都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了。”

童昱晴笑道:“还说我呢,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倒是半分也没受裘令炏的影响,真不知是该为你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根本不愿背负的婚约,还是该为你悲哀,相伴那么多年,差点成为你丈夫的人竟从不在你心上。”

童昱晴面色骤冷,问道:“你是在怪我无情?”

白乔煊连连摇头,解释道:“当然不是。裘令炏是什么品性,你我都清楚,你如愿没有嫁给他,我当然为你高兴。我只是感慨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童昱晴听白乔煊如此说,也忍不住感叹道:“是啊,从新年到现在不过短短三月,就有三位故人接连离世。按理悠悠要为黛懝姑姑守孝三年,你们的婚事只能延后。我就更不知所从了……罢了,只有苍天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只要尽我所能,把该做的事做好,无愧于心就是了。”

“好一个无愧于心!”白乔煊赞道。他不经意间瞥到童昱晴身后的车,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到督军府是来找谁的?怎么不见姚瑶?她没跟着你吗?”

童昱晴盯着白乔煊半晌无语,白乔煊忙说道:“你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是想见姚瑶。”

童昱晴眉头一蹙,嗔道:“知道就好,不然你讨不到好不说,连我也要被责驭下不严,管教无方。我是来找督军的。黛懝姑姑刚走,我怕悠悠心情不好,这些日子时时派姚瑶给她送些时兴的玩意儿,逗她开怀,所以这会儿姚瑶没在我身边。”

白乔煊干笑,忙岔开话题,笑道:“你瞧我们只顾着说话,连门都没进,我们先进去吧……”

第六十三章 一波又起

四月的春风温柔和煦更胜三月,渌水澹澹,映了一汪芙蓉花影,醉人心弦。可惜未有闲人肯为其驻足,枉付了满园春晖。童昱晴和白乔煊匆匆赶至主楼,胡管家见二人来访,忙叫来蒂儿,让她去请督军和小姐,自己则为二人奉茶,笑道:“晚膳后,小姐说想看看自己母亲的旧照,这会儿督军和小姐应该是在……”

“啊!”

“啊!……”

胡管家的话还没说完,楼上督军寝房里就传来两下尖利的叫声,童昱晴和白乔煊相视一眼,飞快地跑上楼,可没想到室内的画面完全是不堪入目……

蒂儿吓得瘫倒在地,身子不停地抖。白乔煊看到意悠双眸噙泪,将玉体用蚕丝被紧紧地裹住,而裘泽远就在她一旁睡眼惺忪。

白乔煊觉得周身的血气都在上涌,顶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猛然冲进去将裘泽远从榻上拉了下来,照着裘泽远的脸就是两拳。童昱晴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冲到白乔煊身边与胡管家一左一右将他从裘泽远身边拉开,也顾不上裘泽远就赤身裸体地站在离她不远处。

裘泽远原本酒醉未醒,却被白乔煊打得瞬间清醒,他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众人面前,忙捡起地上的衣裤穿好,可就在他转头看向床榻的时候,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悠……悠悠……”

白乔煊挣开童昱晴和胡管家的束缚,冲上去又给了裘泽远一拳,怒骂道:“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表面上惺惺作态,假意成全我和意悠,背地里却做出这等不知羞耻、罔顾人伦的事情!你简直无耻透顶!”

裘泽远头痛万分,却无法反驳白乔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悠悠会在他的榻上?

白乔煊恶狠狠地拎起裘泽远的衣领,声寒若冰,“裘泽远,我们走着瞧!我定要将你对我的羞辱千倍万倍地讨回来!”说完白乔煊转身而去,门外众多家丁和侍女见到白乔煊阴狠的眼神都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胡管家这才看见门外早已聚满了人,忙上前斥道:“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了吗?!”

众人诚惶诚恐地散去,胡管家拽起仍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蒂儿,自己也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下裘泽远、意悠与童昱晴三人,意悠缩在被里哭得泣不成声,裘泽远猛然回身望向案上的酒杯,喃喃道:“这酒有问题,这酒一定有问题!”

童昱晴走到塌边抱住意悠,无奈地叹道:“裘叔叔,能不能请您出去稍候片刻?我先为意悠洗漱更衣。”

裘泽远如梦初醒,背对着意悠迅速离开了房间……

童昱晴走过去将门紧锁,将意悠扶到案旁坐下之后,快速扯下榻上的床单,从盥洗室拿了一个洗漱盆,又从柜中找出一盒火柴,当即烧了那张床单,换上了崭新的一张。

打理好床铺后,童昱晴轻声对意悠说:“我陪你洗漱吧。”

意悠看向案上的酒杯,仍然难以接受自己已经是一个女人,“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连一杯酒都没喝完,怎么就……”

童昱晴揽住意悠,“我们先去洗漱。”

意悠突然抓住童昱晴的手,说道:“昱晴,我自己洗就好,你帮我去看看父……督军,不要让白乔煊伤害到他。”

童昱晴恍然发觉意悠的粉泪并非因为意外失身,而是因为担忧惶恐,一个女人能不介意自己失身于人,要么是因为万念俱灰自暴自弃,要么是因为那人本就是她心爱之人。意悠还顾及裘泽远的处境,显然不是第一种理由。难道这才是她一直不愿接受白乔煊的真正理由吗?她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裘泽远的?她怎么会爱上裘泽远呢?!童昱晴只觉不可思议……

意悠见童昱晴一直怔怔地看着她,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忙说道:“我真的没事,你快去督军那里,今日之事太过蹊跷,我怕是有人要害他,在这世上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他……”

童昱晴听意悠如此说,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但现在不是计较私情的时候,意悠说的不无道理,这督军府上只怕已经不干净了,已经有人把手伸到了这里,安排了这出好戏,故意让白乔煊撞见,挑拨裘白两家的关系。

“那你自己梳理,我这就带着这瓶酒和两只高脚杯去见督军。”

意悠一时没有听明白童昱晴的话,问道:“为什么要带着这些?”

童昱晴回道:“督军说这酒有问题,我带去找人查验。你自己要小心,锁好门窗,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要出去,半个时辰后我会派人来接你去书房,不是这个时辰来的人、不是接你去书房的人都不要信,记住了吗?”

意悠严肃地点点头,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

书房里,裘泽远已经喝下第八碗醒酒汤,刚想喝第九碗时,童昱晴推门而入。

裘泽远本以为是胡管家又来劝阻他喝醒酒汤,刚待发作,却见是童昱晴,忙放下汤碗,迎了上来,急切地问道:“昱晴,悠悠怎么样了?她……”

“她很好,非常好,和您一样,关心着对方。”

裘泽远听着童昱晴似讥似嘲的话,心中的懊悔与愧疚又涌了出来,“是我对不住她,我更对不住她死去的母亲,我……我简直不是人!”

童昱晴敛施一礼,说道:“裘叔叔,请恕昱晴失礼。您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想着对不住谁,也不是自责自贱,而是查出到底是谁在暗害您和意悠,离间裘白两家。您能告诉我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裘泽远渐渐冷静下来,思虑片刻后说道:“今日我照常忙完公务后,从督军署回来与悠悠一起用膳,晚膳过后悠悠说想看看她母亲的旧照,我便领她到我房中密室,细细看过她母亲的照片。忆及旧事,我们都有些感时伤怀,于是便想……小酌几杯,以解烦忧,可是没想到……”

童昱晴细细听完裘泽远的解释,问道:“您是说你们是在饮过酒后才……那您还记得当时有什么感觉吗?”

裘泽远面露赧然,说道:“我当时仿佛看见洢……悠悠的母亲凤冠霞帔,就坐在榻上静静地看着我,我……”

童昱晴了然,裘泽远是将意悠当作辛黛洢了,不由为意悠惋惜,但是想到红酒的事,又问道:“悠悠说她喝了还不到一杯酒,那您喝了多少?”

“这才是我感到诡异之处,我也喝了不过一杯,怎么就能心生迷幻?那酒一定有问题,我这就找人来查。”

莫芬来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红酒瓶中的酒,两个酒杯中的酒,可是都没有结果,“督军,童小姐,这波尔多葡萄酒里没有任何*或毒药。”

“怎么可能?”裘泽远想再上前检查一番,童昱晴拦住他,说道:“裘叔叔,稍安勿躁,我来饮下一杯酒,看看它会不会让我心生迷幻?”

裘泽远摇头道:“不行,如果这酒真的有问题,那样不是害你吗?”

“一来我相信莫芬的检查没有问题,二来莫芬在侧,真出了事,她也可以救我。”说完不等裘泽远再辩,童昱晴已上前饮下一杯酒。

裘泽远见状也只能静候童昱晴的反应,沙漏中的细沙一点点安静地流逝,两刻之后童昱晴的神识仍是清醒如初。

“怎么会这样……难道不是红酒的问题?”裘泽远叹道。

“裘叔叔,您与意悠用过晚膳时是什么时辰?”童昱晴突然问道。

“确切的时间我是记不得了,只记得我酉初从督军署回来,用过晚膳应该已近酉正……”说道此处裘泽远恍然明白童昱晴的用意。

童昱晴说道:“我和白乔煊到督军府时已是亥初,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内应换掉红酒了,我们现在只要查酉初至亥初接近或是进入寝房的人就可以了。”

裘泽远颔首,“没错,我和意悠被他们迷得神智全无,他们完全可以趁机换掉红酒。我这就派人去查。”

“等等,您这样贸然去查,只会搞得人心惶惶,查不到人不说,还会打草惊蛇。我们先去将今日当值的家丁和侍女都各自软禁起来,再到房间看看换酒之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再作打算。我与悠悠约定半个时辰后派人去接她,现在看来不必接她过来,我们过去就是了。”

裘泽远叹道:“还是你想得周全,你父亲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能干的好女儿。”

“裘叔叔过誉了,您只是关心则乱,否则一定比昱晴安排得周到。”童昱晴见裘泽远眉间的愁云未散,问道:“裘叔叔,您还有何顾虑?”

“那人精心设下今日的局,只怕不单单是想挑拨裘白两家的关系。你父亲本就在为你黛懝姑姑的事情责怪我,若是再得知今日之事,只怕会恨不得杀了我。”

童昱晴柳眉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轻声宽慰道:“父亲不是不辨是非之人,待我们向他说清缘由,他定不会怨怪您的……”其实童昱晴的心里也没有底,但眼下的情境,只能先让裘泽远宽心。

童昱晴转头看向桌上的沙漏,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去您寝房看看吧。”

二人走到裘泽远的寝房门口,裘泽远突然止住了脚步,童昱晴知道他现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意悠,便说道:“裘叔叔,不如您在门外稍候,昱晴一人去查看。”

裘泽远忙颔首同意,等在离房门十步之外的地方,看着童昱晴敲门,房里人开门迎她入内。半晌后童昱晴出来叫裘泽远进屋,裘泽远迟疑片刻还是举步入内,见意悠并未在房内,顿时松下一口气,想是她不愿见自己躲进了盥洗室。

童昱晴将一条衣线递给裘泽远,说道:“这是我在窗边发现的,那人应该是从窗外爬进来的。”

裘泽远细细看过那条衣线,说道:“府中的家丁穿的是普蓝树纹素织葛长衫,这衣线正是普蓝色的,我再下去看看窗底有没有他遗留下的痕迹。”说着裘泽远顺着窗边跳了下去。

童昱晴趴在窗口,不过须臾,童昱晴便见裘泽远手中摇着一个类似穗头的东西,不胜欣喜,忙直起身子让到一旁,让裘泽远从窗口上来。

“太好了,这次只要打探到谁是这穗头的主人,就可以找到那个内鬼了。”童昱晴拊掌笑道。

“你去把胡管家找来,我先问问他认不认得这穗头。”裘泽远说道。

童昱晴立即跑去找胡管家。

胡管家果然不负所望,一眼就认出这穗头是家丁阿曲的物件。

“马上把这个阿曲叫来,动静要小,不要惊动其他人。”裘泽远吩咐道。

片刻之后胡管家垂头丧气地回来,对裘泽远说道:“督军,奴才去晚了,阿曲已经撞墙自尽了。”

“什么?!”裘泽远和童昱晴齐声惊问。

裘泽远随即从失望中回过神来,说道:“胡管家,你把阿曲的来历讲一遍,他是什么时候入府的?是谁带入府的?从哪里带入府的?他在世上还有什么亲人?他平日里和府上哪些人亲近?把你记得的统统讲一遍。”

胡管家努力回忆与阿曲有关的一切,说道:“回督军,阿曲是去年九月奴才从市场买回来的。他干活倒是勤快,但似乎不喜与人来往。奴才记不得他是否有其他亲人,也不知道他和什么人亲近……”说着胡管家跪到地上,“督军恕罪,这府上的家丁和侍女太多了,奴才实在是记不清了。”

裘泽远失望地摇头,叹道:“罢了,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你记不得也是人之常情。起来吧,去将阿曲秘密下葬,不要引发恐慌。”

“是,督军。”胡管家领命后立即告退。

裘泽远愁道:“好不容易理出一点头绪,竟就这样断了!”

童昱晴说道:“我们派几个人守在阿曲的尸身附近,也许会有人去祭拜他呢。”

裘泽远摇头叹道:“不必了,且不说他是不是真正的内鬼,就算是,这个时候他背后的人也只会绕着他走,不可能去祭拜他。”

的确如此,此时主谋只会避嫌,不会在意一个小喽啰的生死。童昱晴不停地摩挲着颈前的紫晶璎珞,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昱晴,府上的事暂且放一放,你现在去帮我把白乔煊稳住,切不可让白家倒向蒲西。”

裘泽远的话拉回了童昱晴的思绪,她问道:“那府上……”

“为今之计只有釜底抽薪。除了胡管家一家,我会将府上所有仆从遣散,近日调远军来守卫督军府。”

童昱晴又道:“那是不是还要吩咐府中上下封锁消息?”

裘泽远摇头叹道:“不必,这事就算不从府中传出去,幕后之人也会散播消息。你就不必再操心督军府上的事了,只要帮我稳住白乔煊,再挑一个适当的时机,陪陪你父亲。”

童昱晴意会,裘叔叔这是怕父亲怒火难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说道:“我这就去找白乔煊,绑也要将他绑在邺津。”

裘泽远望向紧闭的盥洗室大门,高声说道:“我随你一起出去,到督军署处理公务……”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么匆匆忙忙的是去哪里呀?”

白嘉茵一路上已经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可白乔煊始终一言不发,只领着众人一门心思地往前走,可是刚刚拐入下一个路口,就见一辆汽车堵在了他们的面前……

车中人见到他们一行人,不慌不忙地下车,站在他们面前,平静地注视着白乔煊深不见底的眼眸。

原来童昱晴赶到白乔煊所处驿馆时已是人去楼空,却见院中的汽车还在,料想白乔煊肯定是在盛怒之下,想都未想就带着家眷走着去了火车站,便直接开车堵在从驿馆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上。

“昱晴姐姐!”白嘉茵从兰姨的怀里跳了下来扑向童昱晴。

童昱晴笑意盈盈地将白嘉茵揽在怀里,白嘉茵立马朝童昱晴告状:“昱晴姐姐,你说哥哥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我睡得正香呢,他硬是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就带着我往外跑,我问他去哪里,他也不理我,我好困啊……”

童昱晴见白嘉茵真的打了一个哈欠,笑着捏捏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哄道:“是啊,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哥哥?我们不理他,去昱晴姐姐家睡觉好不好?”

白嘉茵一听“睡觉”两个字,小眼睛都亮了,连连说好。

“你们两个,将白小姐带回府,好生招待。”跟着童昱晴的两人随即将白嘉茵带上车。

白乔煊见童昱晴要将妹妹带到童府,刚要阻止就听童昱晴对白家的家丁说道:“你们也回驿馆休息吧,我与你家少爷有话要说。”

众人看向白乔煊,得他默许后纷纷离去。

白乔煊狠狠瞪了童昱晴一眼,抬腿就要往前走,童昱晴的脚步也不慢,一下挡在他面前,他再走她再拦,他又走她又拦……

走走拦拦之间,童昱晴没了耐心,猛地将白乔煊往后推,嗔道:“走什么走?你若真的打定主意一走了之,我能拦得下你吗?!分明是心中仍有顾虑,我由着你闹了半晌,你见好就收呗,非要我恼了,你才肯站下来,听我说话吗?!”

白乔煊正愁有火没处撒,偏偏童昱晴在这个时候送上门来,他怒嚷道:“你的意思是我受这等窝囊气都是活该!我连恼火都不成吗?!你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童昱晴何尝不知他心中委屈?于是她拉他到路边坐下,软下声来说道:“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发脾气。我漏夜赶来也不是为了和你置气的。今日之事的确是裘叔叔对不起你,可是你真的不能一气之下就返回白家湾,这样就真的中了设局之人的奸计了。”

其实白乔煊从督军府出来就觉得事有蹊跷,只是碍于颜面不肯回去,如今听童昱晴这样说,便问道:“内鬼抓到了吗?”

童昱晴喜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奇辱盛怒之下还能沉着冷静,洞察秋毫。”

白乔煊蹙眉,“你再废话我真走了。”

童昱晴嘻嘻一笑,扮了个鬼脸,白乔煊想笑却一直忍着,冷声说道:“丑死了。”

可话音未落背上便挨了一掌,他刚待发作就听童昱晴说道:“不闹了,说正事。我和裘叔叔刚找到一个疑似内鬼的人,那人便撞墙自尽了。我们无法判断府上是不是还有他们的人,只能遣散家仆,再作打算。”

童昱晴打量着白乔煊郁郁寡欢的模样,叹道:“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裘叔叔和意悠,只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倒向蒲西。这件事情十有八九就是他们为了离间裘白两家关系使出的下三滥手段。我……”童昱晴咬了咬樱唇,“我不能代表蒲东或是远军要求你如何如何。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你我相对而立,反目成仇。”

白乔煊见童昱晴难得露出服软的一面,心里也有些许不忍,可是自己留在邺津又能怎样呢?短短几月,裘意悠变成了意悠,他忍了,只要裘泽远还认这个女儿,那意悠对他来说就仍有助益。可如今意悠已是裘泽远的女人,他如何再娶她?即使白家不如裘家显贵,也容不下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呐……

童昱晴见白乔煊久久不语,对他心中所想也猜到几分,这世上没有几个裘泽远,能在女人已非完璧之时仍想娶她为妻。

“这些日子你只要待在驿馆就好,我不会请你抛头露面的,你就当帮我一个忙,留下来吧……”童昱晴不停摇着白乔煊的胳膊。

“好,若是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来扰我清净……”

第六十四章 何去何从

“我唯你是问。”白乔煊虽有不甘,但看在童昱晴的面子上,还是松口了。

童昱晴连连道谢,笑道:“保证不辱使命,您就等着享清福吧。”

“督军,蒲西那边的探子来报,近几日蒲西境内兵马调动频繁,卢敬武、卢敬鹏更是亲临蒲江边界的芒延城,不知有何举动。”

裘泽远冷笑道:“卢天胜果然等不及了,邺津里的流言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不过这样也好,既然他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我就只好替他松松筋骨了。秉志,传信给齐森、申琛、姜源三位将军,命他们五日之内建好战壕,随时备战。”

“是!”

裘泽远转身望向窗外,院门前的一丛鸢尾闹得正盛,雪白纯真,金黄灿烂,蓝紫素雅……她们正处短暂花期中最美好的年华,不该承受风吹雨打。

“督军……”

裘泽远回头看向严秉志,问道:“还有事吗?”

严秉志踌躇再三决定还是告知裘泽远,“督军,小姐已在会客厅等了您一天,您看……”

裘泽远有些惊讶,“悠悠来了?怎么没有人向我禀报?”

严秉志回道:“小姐没说要见您,让我们不要来打扰您。可小姐又等在会客厅不肯离开,属下思虑再三,还是来禀告督军,请您拿个主意。”

裘泽远将拇指上的黑玛瑙扳指绕了又绕,终是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吧。”

严秉志走后,裘泽远漫步走向会客厅,明明几步路的距离,裘泽远却觉得走了一生那样长……

当他推开会客厅的大门,看到一身轻纱白裙的意悠纤纤立于窗前时,心中更是酸楚难耐。

意悠同样看到了她十多天来朝思暮想的人,一滴红泪毫无预兆地落在那层轻纱之上,她微启朱唇想要唤人,却不知该唤什么,父亲、姨父、督军还是……

裘泽远却在意悠绛唇轻启前走到她面前说道:“这几日你瘦了好多,是我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意悠见裘泽远抬到半空的手又落了回去,心中黯然,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裘泽远轻声说道:“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不管外面的传闻有多么不堪,只要我抵死不认,他们奈何不了我分毫。等过两年流言散了,我再为你择定一门亲事,或是有能入你眼的人,我也会帮你嫁给他。只要有我在一日,没有人敢薄待你,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意悠含泪问道:“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裘泽远虚揽住她,柔声道:“当然,只要你说出来,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泪花在意悠的眸中越转越急。

“让我来告诉你她想要什么吧!”一声震喝惊醒了厅中二人。

裘泽远见到怒火冲天的童枫毅和尾随而至的童昱晴,顿时明白童枫毅已然知晓此事,忙将意悠推到童昱晴身边,说道:“昱晴,你先带悠悠回府。”

“谁都不许走!”童枫毅又喝一声。

童昱晴拉住父亲的衣角,苦苦劝道:“父亲,有什么话我们回府再说好吗?这是督军署……”

童枫毅一掌打开女儿的手,怒视着裘泽远吼道:“枉我前几日听到风声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深浅的混账东西造谣生事,还巴巴地抓了几个人关起来,打算和你商量对策。可我真是万万没想到啊,裘泽远,你还是我认识的裘泽远吗?你饥不择食到能和养了将近二十年的女儿*吗?!”说着他掏出怀里的枪直指裘泽远。

童昱晴见门外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忙上前遣散人群,将门关死。意悠见童枫毅拔枪对准裘泽远,惊得直接挡在裘泽远身前,哭求道:“童伯伯,都是我的错,您不要生泽……督军的气,您杀了我,不要伤害督军,我求求您……”

“你以为我不敢碰你吗?”童枫毅上前几步,一掌将意悠扇在地上,指着她怒骂道:“你真是跟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一样,尽是些下作的娼婆*!你刚刚说你想要什么?你也有脸说出口!你想入主督军府,当正经的督军夫人,也不照照镜子瞧瞧你到底配不配?!你姨母刚走不到一月,你就能爬上你姨父的床,真是得你娘的真传啊!”

“枫毅!”裘泽远扶起缩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的意悠,将她护在身后,“你有什么火冲着我来,意悠还是个孩子。”

“孩子?!你问问她,她还把自己当作孩子吗?!她还把你当作父亲吗?”

意悠始终不敢看向裘泽远,裘泽远见她如此,心中了然童枫毅所言非虚,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童枫毅被气得青筋爆出,突然狂吼一声,将裘泽远腰侧的佩枪拔了出来按在他手上,说道:“你杀了我吧。”

“你说什么呢枫毅?我怎么会杀你?你先回府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好吗?”裘泽远撇下抢,拉起童枫毅就往外走。

童枫毅甩开他的手,裘泽远看着他涨得紫红的脸和血红的眼睛,觉得只有一个词能形容他现在的样子——痛不欲生。

童枫毅的确是痛不欲生,小时候无论他和泽远谁犯错,挨打的总是他,他为了自己的兄弟只能忍。长大后他每天都要活在对弟弟的愧疚和自责里,面对弟弟朝他射来的接二连三的明枪暗箭,他为了让父母安心只能受。好不容易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可她爱的是他的主君,是他最好的兄弟,他为了家族基业只能让。但苍天连他默默守候的机会都要夺去,硬是要把他的心都掏干,现在还要眼睁睁看着黛懝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为什么还要撑下去?

“从今而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当你的督军,我做我的野鹤,告辞。”

裘泽远挡在门口,“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

童枫毅的声音和目光都冷到了极点,“黛懝复生,意悠离府。这两样,你能做到哪一样?”

裘泽远挡着大门的手慢慢滑落,童枫毅夺门而出,“咣”的一声震得厅中三人心惊肉跳。

童昱晴力图稳住自己颤抖的身体,跪在裘泽远面前求道:“裘叔叔,父亲只是一时气极,您不要生他的气,我会去追他回来,我这就去……”

裘泽远苦笑着摇头,“那人果然观人于微,洞察人心。如今他只怕正躲在一角静静地观赏我们这出好戏呢。”

童昱晴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裘泽远所言何意。父亲可以轻易原谅裘叔叔的任何错误,但却绝不会原谅他对黛懝姑姑犯下的罪过。偏偏意悠又是裘叔叔绝不可能舍弃之人。那幕后之人定是抓住了父亲和裘叔叔的痛处,一击即中,在二人之间结下了一个死结。

不管事实如何,童昱晴该劝慰还是要劝慰的,“只要裘叔叔肯为父亲留一条回来的路,父亲终有一日会回到您身边的。”

此时意悠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走到二人身边,和童昱晴一样跪在裘泽远面前,轻声说道:“请您恩准意悠离府,移居别苑。”

裘泽远刚想反对,意悠又说道:“意悠有些话想单独同您说,我们先回府可好?”

童昱晴忙请辞告退。

裘泽远和意悠也启程回府,一刻钟的路程,二人都是缄默不语,直到踏入楼门,裘泽远才萌生了一丝退意,“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意悠扯住他的衣襟,眉眼间尽是坚决,“今天说,现在说,借用一下您的书房。”

裘泽远随意悠一步一顿地走进书房,刚刚将书房的门锁好回过身来,就发现意悠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弯身想要扶起意悠,却听意悠说道:“这一跪,是我最后一次对您行子侄之礼。”

“别闹了悠悠,你先起来。”

“我没有闹,这也许是我唯一一次,为你们所有人做下那么一点点善事。我的出现带给裘家的是耻辱,我的出生带给母亲的是死亡,我的存在带给旁人的是纷扰,我的爱情带给别人的是绝望。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意悠声泪俱下,“你以为我恨你害死了我的父母,其实不是,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一天也没有。若说恨,我也是恨他们给你和姨母带来那么多痛苦,恨我自己从来没有珍惜过你们对我的疼爱。”

裘泽远见意悠如此,亦是悲从中来,他俯下身来轻抚意悠的额头,叹道:“不是这样的,悠悠。你不是错误,错的是我们,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带累了你。你母亲走后我如失魂魄,是你唤醒了我,是你让我觉得在这世上仍有牵绊,也是你给我灰暗的生活添了一抹亮色。你同样是你姨母的宝贝,你不知道我们因你有过多少欢乐。如果没有你,我们不可能撑到现在。”

意悠伏在冰冷的玉石地上隐隐啜泣,她抽出怀中的鸢尾玉帕缓缓擦干眼角的泪,之后依依起身,轻启朱唇:“本不是要同你讲这些的,过往的恩恩怨怨,孰是孰非早已辨不清楚,今日我想向你挑明我的心思……”

裘泽远的一双手越攥越紧,却只能听意悠将一曲柔肠娓娓道来,“我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喜欢你的,更不知是因何爱上你的……也许是从我得知自己身世的一刻,也许是因为你对母亲的执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爱上你,也决定好该如何爱你。”

意悠美目流转,温柔如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裘泽远,“姨母新逝,按常理我要为她守孝三年。可莫说是嫁给你,就算是对你存了一点非分之想,我也是对不住姨母。所以我想将这孝期延长一倍,六年之后我再考虑是否嫁给你。这六年我就先离开督军府,移居东郊别苑,一来暂息童伯伯雷霆之怒,二来也合你我避嫌所须。”

裘泽远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意悠又说道:“无论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你亲口所言,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吗?”

裘泽远无奈道:“如果你想嫁的是一个与你相配的人,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但是我们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会受世人唾弃,我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再说我们相差二十余岁,我们根本不合适。还有……”

不等裘泽远说完,意悠便轻扬玉指止住了他,“不要再跟我讲那些大道理了,在我这里,那些都是两个字——无用。你也该想一想,我是宁可放弃尊荣也要追逐真爱的辛黛洢的女儿,是宁可终身不嫁也要守候真爱的辛黛懝的外甥,更是宁可背负耻辱也要坚守真爱的裘泽远的养女,无论是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还是这十余年来点点滴滴的岁月,都是我鞭策我执着不放的理由。你若还有什么话,就留在话筒里或是信笺中跟我说吧,我要去收拾行李了。”

裘泽远就这样看着意悠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他并不是拦不下她,而是不知该如何去拦。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感到后悔……

“烟轻琉璃叶,风亚珊瑚朵。红芍药不愧是五月花神,我在远处都看得见这满园韶华。”

正修剪芍药花枝的意悠闻声满心欢喜,放下手中的金剪迎向来人,笑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来瞧我?”

童昱晴打量着意悠头顶的螺髻,一身不加点缀的素白月影纱裙,笑道:“难得你肯亲力亲为,侍弄花草,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身装扮呢。”

意悠浅笑嫣然,显然没有将童昱晴的嘲弄放在心上,转而说道:“虽说孝期之中不宜养这红色的芍药,但姨母素来爱花惜花,我想她应该不想因为自己而埋没了她们的美丽。”

童昱晴微微颔首,“说得有理。孝道自在心中,的确不必拘泥于这些尘俗。我们也别站在这儿说话了,先进屋去吧。”说着她拥着意悠往屋里走。

“蒂儿,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不必服侍我们了。”童昱晴吩咐道。

一众侍女退下后童昱晴转过身来看向意悠,见她就这一会儿功夫便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不禁拍了拍她,问道:“怎么,我才刚来你就要睡呀?”

意悠稍微睁了睁眼睛,恹恹地说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几日身子特别容易乏。”

“你没有找大夫看一看吗?”

意悠笑道:“嗜睡还要找大夫看?莫芬一天到晚得多忙呀!”

“也是。”童昱晴摇了摇意悠,“那你先醒一醒,我有件事要问你。”

意悠瞬时清醒许多,直起身子说道:“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若是为他来做说客的,就不必说了。”

童昱晴嗔道:“瞧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数落我一顿。我就是想问问你的心意,不愿让你做出日后后悔莫及的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意悠态度稍缓,问道:“你真不是来劝我的?”

“不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说六年后再考虑是不是嫁给裘叔叔,到底是一时意气还是真心实意?终身大事可不是拿来赌气的。他比你大了整整二十四岁,你们根本不是一代人!他是你的养父、你的姨父,你们在一起,这叫*,你要有多大的勇气、多强的意志来对抗那些指责你们的流言蜚语?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爱的是你的母亲,他对你的……”童昱晴突然顿住,发觉这话怎样说都不合适……

意悠抬手摆了摆自己的轻纱裙尾,气定神闲地回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从来没有经受过风吹雨打,承受不住打击,不过只要我爱他,你说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他大我二十四岁如何?他是我的养父又如何?最重要的是我与他本无血缘之亲,我们在一起根本谈不上*。你读的史书那样多,该知道历史上比我们过分的有多少。还有,你想说他爱的女人不是我,他对我的疼爱完全是因为我是辛黛洢的女儿,是吗?”

童昱晴不敢直视意悠,意悠又自顾说道:“我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姨母也曾说过无论是她还是我,能得到泽远的庇护爱惜都是因为辛黛洢。但是昱晴我问你,在这世上,你还找得出像他一样爱我的人吗?”意悠说着看向童昱晴,笑道:“白乔煊吗?只怕你会说他也爱我,嫁给他是更好的选择。可他爱的是我的什么?不过是我的容貌、我的身姿、我的青春。若有朝一日我容颜老去,仙姿不再,青春流逝,他还会爱我吗?”

童昱晴沉默无语,意悠又道:“也许这些都太远,还不必思虑,我们就说说眼前,他现在还肯不肯娶我这个已然委身他人的女人?他能像泽远包容辛黛洢那样包容我吗?若是能,我离府半月有余,他也没有公务在身,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意悠直起纤腰,声如落玉击石,“我已思虑详熟,泽远因何爱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我。即便这种爱,不是你们说的爱,但你们谁都无法否认,在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

童昱晴眉间烟云稍淡,握住意悠的手,叹道:“虽然我仍心存担忧,但是你已经将事情想得这般长远,我也不愿再劝你放弃。只是前路多艰,盼你能得偿所愿,幸福终老。”

意悠长叹一声,说道:“的确如此,虽然我心意已定,但泽远还是不肯接纳我。还有童伯伯,不知他何时才能原谅我们?别人的风言风语,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是童伯伯,不一样。”

童昱晴想到父亲那日燃怒督军署后就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还将财政司里的一切事务都甩给了她,她承担不起,累得多年不理外事的母亲和尚未真正长大的昱晧也不眠不休。真不知他何年何月才能放下前尘,重新开始……

意悠见童昱晴面上愁云密布,也知童枫毅的心结不易解开,于是不再提此事,转而笑问道:“昱晴!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呢!”

童昱晴打量着她兴高采烈的模样,便知她想问什么,忙道:“我在财政司还有公文没批呢,我得回去了……”

童昱晴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意悠拽了回来,“你骗谁呢?落了公文你能到这儿来吗?!你就乖乖坐在这儿,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和白乔煊的未来?”

童昱晴面颊酡红,嗔道:“我是我,他是他,什么谁跟谁的未来?”

意悠一掌拍在她身上,又躺下来将头枕在童昱晴身上,笑道:“我虽看不懂旁人的心思,但你的心思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还想蒙你的小蛔虫?哼!先前你顾虑的是你们各负婚约,可如今令炏哥和令赫哥都不在了,我又是这般情形,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你喜欢他就嫁给他呀,为何还要犹豫不决?”

从意悠这个角度来看,童昱晴面上的一喜一忧袒露无余,意悠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是担心白乔煊不喜欢你?”

童昱晴藏不住自己眼底的失落,只能以手掩面,意悠见状翻了个身,背对着童昱晴,片刻后又转回来,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觉得白乔煊不喜欢你。”

童昱晴的声音从指缝中传来,“你别安慰我了,他喜不喜欢我,我清楚得很。”

意悠摇了摇童昱晴的玉臂,让她放下双手直视自己,“我没有安慰你。我们几人也相聚多次,我觉得他与你谈笑要比与我自在得多,你们能聊的事也比我与他能聊的要多得多。你们私下的交情也不错,他不是还在令赫哥死后劝阻你与令炏哥针锋相对吗?我觉得他还是很在乎你的。”

童昱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劝阻我了?”

意悠回道:“他告诉我的呀,他担心你因一时冲动毁了前程,就……”

第六十五章 童山西崩

童昱晴蹙眉道:“他就是因为心怀坦荡,对我无心才会将此事告知你的。也是因为你,他才会关心我,如果没有你,我在他眼中只怕连盟友都不算……”童昱晴恼得紧,用力摇了摇头,扫除心中的杂念,“我们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这事一时半刻也定不下来,我真该赶回去了,母亲还等着我的消息呢。”

“童伯母等你什么消息呀?”意悠一头雾水。

童昱晴边扶意悠坐起来边叹道:“还不是您的终身大事?我和母亲都想知道你和督军的心意,想在中间帮帮你们。”

意悠晶眸闪烁,如生光辉,喜道:“那就请童伯母帮我好好劝劝督军,督军一定会听。”

童昱晴如获赦令,匆匆离去。半晌后意悠才反应过来童昱晴是借机回避去谈她和白乔煊的事,但也只能懊恼自己头脑愚钝,轻易放走了她。

昱晴,你总是在为别人的事情奔波劳碌,可你自己的事,你又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何彦君步入督军府时,天际已露万丈霞光,红艳瑰丽,如火如歌,督军府的飞檐兽吻、挑脊宝顶在这丹霞的照耀下更显辉煌灿烂。

和那晚霞一样光彩照人的就是气质非凡的何彦君,她的一步一履都透出一个成熟女人拥有的力量,一颦一笑都显露着她卓越的风姿。

裘泽远听人传报说童夫人到访,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出门相迎。二人彼此见礼后在客厅落座。

“嫂嫂请用茶。”裘泽远含笑道。

何彦君微品茶香后,赞道:“这普洱配菊花的确清新雅致,别有韵味。”

“嫂嫂若是喜欢,我派人送几饼到府上。”

何彦君笑着摇摇头,“府上有备茶,督军忘了?每月初你都会派人送来最新鲜的茶品。”

裘泽远笑道:“噢……对,瞧我这记性,真是不中用了……”

裘泽远也稍饮茶汤,问道:“枫毅还没有出府门吗?”

何彦君并未答话,一双杏眼静静地看着裘泽远,半晌后才开口道:“枫毅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逃出你的眼睛?我今日来也不是同你讲他的。”

裘泽远面色未改,眼波微动,只听何彦君说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我有话就直说了,若有冒犯之处,请你多担待。我想问你,你真的不打算迎娶悠悠吗?”

“我……”裘泽远迟迟未有下言,何彦君又道:“我知你有所迟疑,便再问你一句,将悠悠交给哪个男子,你能真正放下心来?你能保证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对待悠悠吗?”

裘泽远眼中波澜翻涌更甚,但何彦君丝毫不给他考虑的机会,“你已然失去了黛洢,辜负了黛懝,难道你想让悠悠重蹈她们的覆辙吗?黛洢在天之灵会原谅你抛弃了她的女儿吗?再者,悠悠不仅仅是黛洢的女儿,她还是黛懝亲手带大的孩子,她对悠悠付出的心血绝不亚于我对昱晴,你觉得黛懝是会感激你因对她有愧而远离悠悠,还是会责怪你因畏人言而伤害悠悠呢?”

裘泽远愁道:“嫂嫂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也绝不是畏惧人言之人,我只是觉得悠悠跟我,实在是太委屈她了。还有枫毅……”

何彦君抢道:“枫毅之事我早已同你讲过,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他现在只是沉浸在黛懝离世的悲恸之中,所思所为皆作不得数。伤筋动骨尚且需要百日才能愈合,更何况是心上的伤,你总要给他时间来愈合伤口吧?刚刚得知你与意悠之事时,他把自己锁在屋里滴水不进、粒米不沾,直要自己送命的架势,也不知晕过去多少次。都是我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给他强灌些米汤,才保下他的性命。可是这几日给他送进去的饭菜茶汤他都会吃。这不就是好兆头吗?你真的不必急于一时,终有一日他会原谅你,祝福你们的。”

何彦君见裘泽远握在柚木扶椅上手越来越紧,不再多言,可还没等到裘泽远决断,胡管家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

裘泽远与何彦君见他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顿觉异样。

胡管家的语声颤抖,“督军,别苑那边传来消息,小姐不见了……”

“什么?!”何彦君惊得几乎跳了起来。

裘泽远竭力稳住自己,对胡管家说道:“你先别慌,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讲一遍。”

“半刻之前蒂儿从别苑打来电话,说今日午后童小姐走后,小姐说要歇午觉,因为小姐每日都要歇午觉,所以蒂儿也没有在意。直到申正小姐仍未起身,蒂儿才察觉不对,敲了半晌小姐的房门也无人应答,最后只能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这才发现小姐已然不见踪影……”

裘泽远边穿风衣边往外走,“马上给别苑去电,我没有赶到之前任何人不准离开,违者立株九族!”

何彦君也加紧脚步跟着裘泽远,说道:“我跟你一起去。”说完又回头说道:“胡管家,劳你将消息告诉昱晴,让她心里有数。”

裘泽远又召来今日当值的郑峰,命他领一队亲兵随行。

一行人赶至别苑之时,天色已经黑透,夜空中只有一弯残月隐藏在乌云背后,晚风呜咽阴凉,跪在院内的一众侍女、家丁在远军的包围下无不瑟瑟发抖。

裘泽远仔细问过众人后来到意悠最后出现过的房间,不停踱步。

何彦君愁道:“门窗都没有撬过的痕迹,看似内鬼所为。可如果是内鬼将悠悠带走,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总不可能这院中所有人都是内鬼呀……”

裘泽远急怒之下拂袖将盛着鸢尾花的白釉暗刻缠枝莲纹瓶扫到地上,何彦君却突然回转过身,眼中暗藏惊喜。

裘泽远也听出了声音的不对,方才一片瓷片粉碎的声音中隐含着“咚、咚”两声,如此空旷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房内?唯一的解释就是房中存在着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想到这里裘泽远与何彦君一起寻向碎片砸落之处,果然在衣柜后的隐蔽处发现了一个机关。

裘泽远怕有危险便让何彦君暂出房间,又传来几个亲兵,一队人沿着阴冷幽暗的暗道寻下去,却发现前路已经被乱石堵死,只能铩羽而归。

“没找到?”

裘泽远走出暗门后忽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只叫了一声:“枫毅……”

童枫毅施施然走到裘泽远面前,说道:“你且先回府,我去找意悠。”

裘泽远还未及反对,童枫毅又道:“你若不想我记恨你一辈子,便回去好好守着我们的江山。你该知道,我们所有人的喜乐悲苦皆源于此。”

裘泽远默默无语,半晌后方说道:“枫毅,我这一生欠你的债,只能留待来生再还了……”

童枫毅不再看他,只说道:“把郑峰和他带的兵士留给我,让秉志护送你回府。”

守在一旁的何彦君也对严秉志说道:“你回去后嘱咐昱晴和昱晧打理好财政司里的事务,我也去寻意悠。”

裘泽远看着道路两边消失不尽的绿树,他还未从意悠失踪的惶恐愤怒中挣扎出来又掉进了对童枫毅无穷无尽的愧疚感激之中,仔细想想这半生,看似他深沉稳重,枫毅玩世不恭,实则两人真正的性情正好相反,枫毅才是那个时时刻刻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去明枪暗箭的那个人。凡有大事,都是枫毅在代他受过,而他又何尝为枫毅承受过痛苦呢?一次也没有……

童昱晴在得知父母去寻找意悠的消息后也是心事重重。她想到自己刚刚得知意悠失踪时的奇怪想法。她明明知道不该,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给白乔煊送了这个消息。她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更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莫名其妙?她不希望看到他殷切关心意悠的消息,却也不希望看到他全然不理意悠的消息……童昱晴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理不清自己所思所想到底是什么……

不过苍天也没有给她多虑的时间,财政司中接二连三的事情很快将她埋葬在堆积如山的公文里。而白乔煊的反应既没有童昱晴想象中那么焦虑,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冷漠,准确地说,他一直在配合着众人寻找意悠。

接下来的几日众人都是在焦灼和忙碌中度过,裘泽远和童昱晴面对一次又一次传报搜寻无果的消息时皆是愁眉紧锁。他们已经动用了所有能够能用的力量,翻遍了蒲东地上地下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就差掘地三尺,将整个蒲东的天地翻转过来。

就在一串串请见、免礼、摇头、失落的循环之中,磨人的暑气渐渐侵入了春意的尾哨,裘泽远在望不见希望的黑暗中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府中的瓷器越来越少。胡管家每日都奔波于清扫府中各处的碎片,却也庆幸府中仆从已于日前遣散,免于遭殃,不像督军署里的人,面对督军的怒火避无可避。

只是谁说黑夜之后必见黎明?还有一种漫长持久的漆黑之后是死寂绝望的黑暗。众人还没有找到意悠,寻找意悠的童枫毅与何彦君也不见了。

裘泽远和童昱晴见到满身是血的郑峰时,漫天狂风大作,天河决堤,那密密麻麻如黄豆大小的雨珠砸在人身上都分外惊心,隆隆惊雷中童昱晴只看到郑峰的嘴巴一翕一张,却听不进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只知道父母现在都很危险,那些人随时都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裘泽远连忙拉回不管不顾冲进瓢泼大雨中的童昱晴,大声说道:“我不能再让你和昱晧出事了,你先随我到你家将昱晧接来。督军府的戒备总要比童府森严,护你们姐弟平安不成问题。我去找你们的父母,你照顾好自己和弟弟。”

童昱晴被恐慌冲散的理智收拢几分,用力点点头,和裘泽远一起在根本不足以抵挡狂风暴雨的青伞下奔向府外……

那场暴雨肆虐了一夜也没有停,让人分不清此时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可是童昱晴和童昱晧坐在主楼正厅里却一丝睡意也没有。

“昱晴!”白乔煊得到童枫毅夫妇失踪的消息后连忙赶至督军府探望童昱晴。

童昱晴看到衣着单薄的白乔煊,知道他是在仓促之间得知消息赶过来的,提在喉间的心刚刚落下两分又悬了上去,她冲到白乔煊身前,泪水直在眸中打转,语无伦次地说:“我父母,他们,乔煊,他们……”

“我都知道了,你先不要急。叔父叔母都是胆略过人之人,一般人奈何不了他们,只要他们还在蒲东,督军就一定会找到他们。”白乔煊握住童昱晴的手,坚定地说道。

“可他们若是不在蒲东了呢?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呀?先是意悠,再是双亲,我好怕……我好怕他们会出事……”童昱晴仍是泪眼婆娑。

“别怕,我已经派人联系家中父亲,让他也派白家的人出去寻找,我们总会找到的,你相信我。”白乔煊揽住童昱晴的香肩,望着她的泪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站在童昱晴身旁的姚瑶心中突然抖了一下,为什么她看到白乔煊望着小姐的眼神会如此不舒服呢……

“是啊,昱晴姐姐,你就不要太担心了,这世上还没有我哥哥说能做到还做不到的事呢。”随白乔煊一起赶来的白嘉茵说道。

白乔煊将妹妹推到童昱晴身边,说道:“我带阿茵来是想请你先帮我照看一下她,我也出去帮你寻人。”

童昱晴知道白乔煊是担心自己耐不住性子出去寻人发生危险,才将白嘉茵交由她来照看,让她留在府中。可他担心她的安危,她又何尝不担心他呢?

“你不……”童昱晴刚抓住白乔煊的衣袖想跟他说不要去,可又实在担心父母的安危,便只能任由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小姐。”姚瑶突然跪在童昱晴面前,童昱晴已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无奈地点点头,“去吧,护好他,也护好你自己。”

童昱晴看着姚瑶像逃出囚笼的鸟儿一样飞了出去,突然很羡慕她,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随心爱之人到天涯海角,可她却不行,她必须留在此处,守着弟弟妹妹,守着童氏基业,让父母归来之时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家……

嘀、嗒、嘀、嗒……

童枫毅觉得自己陷入了无边亦无际,无穷亦无尽的混沌之中,无数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交错重叠,黛懝、母亲、昱晴、昱晧、父亲、彦君、泽远、黛洢……仿佛这一生所有见过的人都在自己眼前,而他们每一个又都离他很远……我这是在哪里……那是滴水的声音吗……

“醒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将童枫毅彻彻底底地从混沌中解救出来。

“是你?”童枫毅认出这个声音后想要冲上前去,却在用力的一瞬间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利器束缚住了,他刚刚那一用力,瞬时令鲜血从他双手、双脚中滚滚流出。

那低沉的声音又殷切地响起,“好哥哥,您可千万别乱动。您瞧瞧您手脚上的伤口,我看着都疼……”说着童柏毅还以扇掩面,一副不忍目睹的样子。

豆大的汗珠沿着童枫毅惨白的面颊滴落在浸满他鲜血的刑具上,可他却仍强忍着不出一声,也不知那“嘀嗒”声又响了多久,童枫毅终于将想问的话从齿缝中挤了出来,“是、你、抓、走、意、悠?”

童枫毅被蒙上了双眼,只能听见童柏毅冷笑了两声,“果然是我忠肝义胆的好兄长,死到临头还记挂着主君,哦不,是主母的安危。”

童柏毅回手拍了拍落有些许灰尘的藤椅之后缓缓落座,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很好一样淡然说道:“没错。你想问的应该不止这些吧?没关系,我现在除了大把的好时光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了,所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你问出心中的疑惑,并且为你一一解答,以免你做个糊涂鬼。”

童枫毅的心瞬时冷到极点,他忍着身心双重的剧痛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你派人告知意悠她的身世?”

“是。”

“是你暗助令炏害死守在边关的令赫?”

“是。”

“是你怂恿令炏自尽?”

“是。”

童枫毅努力压住心中的怒火,艰难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派人暗杀泽远,却在乱中误杀了黛懝?”

童柏毅笑道:“是,又不是。因为我想杀的本来就是辛黛懝。”

童枫毅急怒攻心,喉中顿感一股温热咸腥,他理智全无地想要挣脱枷锁,将童柏毅碎尸万段。

童柏毅满意地欣赏着童枫毅每一个动作,稍用腕力将手中的棕玉绸扇收起,语气之中隐含失望,“我以为凭你的才智应该不至于将问题问得毫无章法,怎知你为了一个辛黛懝竟连如此简单的因果都想不清楚。”

童枫毅已经没有心力与他周旋,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童柏毅冷哼一声,将一丝泪意死死地封在眼底,笑道:“我想说什么……兄长,时至今日你才问我想说什么,是不是有些晚了呢……也罢,在你面前装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再和你兜圈子了,我就将这二十余年的丰功伟绩都说与你听吧。原野是我杀的。令羽是我劝走的,令册是我逼走的。令炏、令喆、令赫三人多年来的明争暗斗都是我挑拨的,说他们都死在我的手里也不为过。我还设法让意悠知道了她的身世,在杀死黛懝后让意悠爬上了裘泽远的床,如今意悠、何彦君和你都在我的手中。”

怒不可遏和悲痛欲绝已经无法形容童枫毅此时的心情,他心中更多的是不解,“为什么……就算你恨我和泽远,恨我们当初把你推出去做挡箭牌,可你为什么要杀黛懝?!她那么善良,你们小时候是那么亲近,你怎么对她下得了杀手?!”

童柏毅的声音隐有哽咽,叹道:“是啊!懝儿那么好,这么多年我们这些人中唯一没有变的人只有她。我也不想这么对她的……可惜,她爱的人是裘泽远,爱她的人又是你童枫毅,她怎么可能逃出成为我手中刀柄的命运呐?还有……”童柏毅明明知道童枫毅看不见还是凑上前去紧紧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年不杀她,非要拖到十余年后她和裘泽远大婚之日才杀她,还要让裘泽远和意悠走到一起吗?”

遍体鳞伤的童枫毅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战栗的身体,那如同地狱使者的声音再次饱含笑意地响起,“看着你心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身边守了将近二十年,直至生命的终点也没有得到那个男人,别的女人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而这个女人还是辛黛洢的女儿,你的心是不是特别疼啊?虽然他是你最好的兄弟,但你是不是特别恨他?是不是很想亲手杀了那对奸夫*,为你心爱的人报仇呢?”

童枫毅悲鸣一声,滚烫的泪水从满是鲜血的脸上滑落,仿佛他流出的尽是血泪,“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童柏毅的脸上又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就急了?知道你最心爱的女人因你而死,便不想理清前因后果,不想知道我接下来会怎么做,只一心求死了?”

童枫毅心中刚刚被斩断的弦又紧绷到一起,他原本不解,童柏毅杀黛懝也许是为了对付自己和泽远,可他有什么理由杀原野呢?原野本就是泽远的仇人,他杀了原野不是成全泽远吗?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刚刚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终于都想通了……

“我本不想要原野性命的,可是后来我看到裘泽远竟然会为了辛黛洢放过原野,心甘情愿地戴绿帽子,就改变了主意……”

第六十六章 洛钟东应

“原野的命就是辛黛洢的命,而辛黛洢的命又是裘泽远的命。在邺津想要直接取太子的命太难了,可原野就不一样了。没有人不想要他死,自然也不会有人理他的生死。想想你当初得知原野死讯的时候是不是大有快感?这可是你弟弟我的功劳,还不快谢谢我?”

童枫毅咬紧牙关,童柏毅见他如此也不甚在意,接着说道:“只是我让原野死在了辛黛洢眼前,对你们而言就不太妙了。她挺着七八个月的孕肚哭得好伤心好绝望啊……当然这只是我想象中的画面,我当时正在督军府陪你们玩乐呢,还因为害怕你们追查原野之死查到我身上,为辛黛洢挡了一剑,还是兄长你陪我医治的伤口呢。但后来辛黛洢的表现没让我有多满意,我以为她生下孩子后会一刀杀了裘泽远呢,可她竟然就这么不争气地死了!不过没关系,她那日大闹一场倒是给我献出了一批值得栽培的心腹。”

“你……”童枫毅听到此处不由脊背发凉。

“我花了三年的时间将被童广霆和裘纪渊那两个老东西遣走的十二家人全部杀光,只是一家留了那么一个漏网之鱼,都是三四岁左右水灵灵的奶娃娃。我大发善心地救下他们,告诉他们是蒲东裘家为了保守家族丑闻令他们家破人亡,又煞费苦心地栽培了他们七年,让他们能够为我所用,从无二心。”

“三年……七年……十年……”童枫毅喃喃念着这些光荫,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我想你应该猜到了,你身边最信赖的苗雯,就是这十二分之一。”

童枫毅又猛烈地摇头,“不可能,苗雯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童氏的事情,她怎么会受你指使?!”

童柏毅冷笑道:“她当然没有做过对不住童氏的事情,我又没有让她去做,她怎么会做呢?她处在你身边这么关键的位置上,我怎么舍得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启用她?再说不将她闲置七年,怎么取得你的信任?不过不久之后我就会动用她。”

“你还想怎样?!难道我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够吗?!你到底还要做什么?!”童枫毅怒吼道。

童柏毅不停地用扇骨敲打手背,阴冷地笑道:“话至此处你竟还不知我想做什么?你的天资也没比我强到哪儿去呀?怎么当初童广霆就认定你是他的继承人呢?”说着他还长叹一声,颇有惋惜之意,“既然你这么笨,我就告诉你吧。我要让裘童两家的百年情谊同这江山一起,分崩离析,将三十一年前因我而停息的战火再度燃起,祭奠我本该拥有的美好岁月。所有人都以为我恨的是你和裘泽远,其实我最恨的不是你们,而是整个裘氏,凭什么他们在战场上打不赢的仗要拿我来抵债?!就因为裘氏是君,童氏为臣吗?!还有裘泽远,还有你!这天下本就是你们二人的,你们享受多少荣华就该承受多少磨难,凭什么所有财富、地位都是你们的,而折辱、苦难都是我的?!别跟我提这些年你们怎么弥补我!你们施舍给我的那点残羹剩饭跟我在蒲西的遭遇比起来连屐底之泥都不如!就是将整个蒲东都给我,也还不了你们欠我的债!”童柏毅多年来的头痛病又犯了起来,他气怒之下催动了束缚童枫毅的机关,鲜红的血液再一次从童枫毅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兄弟二人一起痛苦地低吼着,半晌后,童柏毅的头痛稍缓,他扯掉蒙在童枫毅眼前的黑巾,童枫毅终于看到自己身处一个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其中唯一的光源就是嵌在墙壁里的几盏烛台,同时他也看到了不远处同样被绳索束缚的妻子,“彦君……”

“嘘……”童柏毅示意童枫毅噤声,“你叫不醒她的,我给她的*分量足足有你的三倍。还有,除非你想让她像你一样在不久之后就要被我戳瞎双眼,否则你最好不要叫醒她。”

童枫毅顿时不再出声,静静地看着全身*站在自己面前的弟弟,童柏毅见童枫毅终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便开始轻按自己身上几处大穴……

童枫毅的瞳孔越睁越大,他亲眼看到,弟弟的身体像蛇一样褪了一层皮下来,露出了满目疮痍的伤疤。从额头到脖颈,尽是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疤痕,身上的伤更是惨不忍睹,深长的鞭痕、细密的针痕、鲜明的刀伤、暗青的烙印……全身上下只余那双透着刻骨恨意的眼睛完好无损。

滔滔不绝的悔恨愧疚令童枫毅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童柏毅看到哥哥低下的头颅冷笑道:“当年的我那么小,应该还没有那刑架一半高,他们将我架在一个火盆之上,方便给我用刑。我脚底的一层皮就是这样掉的。给我用刑的人跟我说,只要我向他求饶,说蒲东人都是些软骨头,连给蒲西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他就会放过我。你猜我是如何回答他的?”

童枫毅的头埋得更沉,弟弟极小的时候就是一个硬脾气,向来吃软不吃硬,那人说这种话折辱他,一定没有讨到便宜。

“我活生生将他的脸咬去一半,让他知道什么叫作不要脸。不过等着我的又是一番毒刑,我的脸就成了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之后的日子也是这样度过的,他对我用刑,我重伤不醒,他用冰水将我浇醒,问我是否求饶,我拒绝,他又用刑……直至一日我被冰水激醒后,他终于没有再问我是否求饶,而是将我从刑架上卸了下来,坐在我对面问我,为什么三年来我宁死也不肯求饶?我说因为我是童家的人,童家人的骨头可以被捏碎,但不可以被踩碎。”

这是父亲经常教导他们的话,童枫毅没想到当时那么小的弟弟竟然记得,而且照做了……

“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他听完我说这话时的那种嘲讽的笑意。他说终有一日他会重塑我的骨血。我气极,想撕烂他另半张脸,却发现那一整张脸都是完好无损的。他见我好奇,竟然说要将他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我。我原本十分不屑,却听他说也许有朝一日我学成之时就可以逃出生天,还有他并不强求我叫他师父,我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他总要在冯勇骏不在的时候教我,否则他自己也要被冯勇骏拳打脚踢的。我从那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易容、窃听、毒术、摄魂术、机关术……日复一日,我们二人都是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中度过的,慢慢地,我对他也没有起初那般敌视,而且我也越来越了解他心中所想,他想杀了冯勇骏,他跟我是一样的人,曾经被冯勇骏幽禁,受尽屈辱。那冯勇骏也是恶事做尽之人,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没有挨过他的拳脚,还没有等我们动手,他就被他的几个副官给杀了。之后蒲西大乱,我们也趁乱逃了出来,可我将近六年不见天日,一出来自然受不了那么耀眼的阳光,他竟然趁我不备之时将我掳到了一个草屋,将我捆在柱子上不得动弹,原来他想让我留下来继承他的衣钵,正式拜他为师,服侍他终老。我怎么可能浪费我的大好年华,留在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身边,给他服侍终老?我的拒绝自然又招来一顿毒打,不过我连抽筋拨皮的罪都受过,那点皮肉之伤又算得了什么?我趁他夜里沉睡之时逃了出去,却不想他不知好歹对我死缠烂打,甚至想要我的性命!结果你也该猜到了,他死在了我的手里,临死之前还咒我不得好死,我在他断断续续的话中听明白原来他是被他的大徒弟背叛才落入了冯勇骏的手中,他这一生中的两个徒弟都背叛了他,殊不知他也曾经背叛过他的师父。我残存的一点同情心告诉我该安葬了他,而我直至他死也不知他的名字,便在他墓碑之上刻下因果二字,又叫了他一声师父,之后便跋山涉水回到了蒲东……”

“你为什么从不肯说你在蒲西受了这么多罪?!”童枫毅的嗓音又粗又重,如同困兽。

“告诉你又能怎样?除了能换来你越发同情的目光,还能换来什么?从我回来到现在,你有把我当作你的弟弟来看待吗?!你看我和看街头乞丐有什么区别?!你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同情我?!”童柏毅死死掐住童枫毅的脖颈,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他烧干。

童枫毅心中越发悲凉,弟弟说的一点都不错,自他回来以后,自己对他除了愧疚就是同情……

“不过你很快就看不到我了。我向来不喜欢别人知道我满身疤痕,更不会容许别人看到!只好让你的眼睛随这个秘密去了。”说着童柏毅从案上拿起一把尖刀,直指童枫毅的眼睛。

童枫毅的眼睛眨都未眨,只是眼中蓄满泪水,平声说道:“只要能让你消气,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

童柏毅不喜反怒,冷笑道:“你以为如此说我就会放过你吗?!可惜我早已是铁石心肠了!”

话音未落暗室里就回荡出一阵短促尖利的惨叫声,锥心之痛令童枫毅无法控制颤抖的身体,使他的手足不停地触动机关,周身鲜血倾泻而下,印在玄青的衣襟上又不见踪迹,而他的心也随着逝去的光明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

童柏毅安好自己的一身假皮后将童枫毅从刑架上放了下来,看着他像一条虫子一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笑道:“若我此时将你撇到大街上,只怕没有人会相信这是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童枫毅司长吧?你知道吗?我好羡慕你呀……羡慕你和嫂嫂即使没有感情,也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拥有一双聪明可爱的儿女。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你们将来也可以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童枫毅已经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清楚地感觉到,童柏毅要将魔爪伸向他的妻儿了。果然,何彦君在此时苏醒过来,看到童枫毅浑身是血,惊慌失措地爬到他身边。

“枫毅,你这是怎么了?童柏毅,是你将你兄长伤成这个样子的?你还是人吗?!”何彦君满面泪痕地怒喝。

“哎呦呦,我还是人吗?嫂嫂问的真好,我仔细想想我应该不是人了,应该是你们这些人口中的禽兽,所以嫂嫂,你应该不会责怪一个禽兽麻木不仁吧。”说着童柏毅抓起匍匐在地上的何彦君,将她安置在童枫毅刚刚用过的刑架之上。

“不……”童枫毅耗尽全身的力气只说出一个字。

“兄长说什么?不?你是想让我放过嫂嫂吗?”童柏毅的声音分外清朗,仿佛真的是在同童枫毅商量。

童枫毅努力爬过去抓住童柏毅的袍角,每说一个字都有大颗的汗珠从额间滑落,“求……你……放……了……她……”

“哦……”童柏毅点了点头,笑道:“你是想求我呀,好呀,我坐到那边主位之上,你跪着爬过去给我磕三个头,再将我鞋底的泥舔干净,你觉得可好?”

“童柏毅,你这个畜生!杀人不过头点地啊,就算枫毅曾经有愧于你,但他这么多年给了你他能给的一切,你为什么要把他伤成这个样子还要如此羞辱他?!你……啊!”何彦君像刚刚苏醒时的童枫毅一样想要冲上前去杀了童柏毅,结果也如童枫毅一样鲜血淋漓。

童枫毅听到妻子的惨叫声心如刀绞,却也当即做出决定,照童柏毅说的做。他全然不理妻子悲痛欲绝的阻拦。童柏毅坐在上位摇着扇子,笑看着童枫毅一点一点地爬到他脚下,安然受用他磕的几个响头,又像踩踏板一样在童枫毅的舌头和脸上乱踩一通,最后将童枫毅一脚踢开。

“好了,我要给你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用刑了,你先去一边趴着吧。”童柏毅两袖一拂就要走向何彦君。

童枫毅惊得扑过去挡在他身前,嘴里呜呜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不过童柏毅完全懂得,“我准你求我,却没说过我会答应。再说当初我也撕心裂肺地求过你们,求你们不要让我离开母亲,不要让我离开家。你们又是如何回答我的?”说着童柏毅毫不留情地从童枫毅身上跨了过去,不过须臾暗室里就只剩下骇人的鞭挞声和呜呜的悲泣声……

“十一拜见义父。”

刚刚从关押童枫毅与何彦君的密室中走出来的童柏毅眉眼之间似有倦意,跪在他面前的人又说道:“给他们用刑这种小事交给孩儿们去做就可以,义父又何必劳神在这两个将死之人身上?”

童柏毅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知道你们都有孝心,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管过用刑这种小事?只是这二人不同,我同他们之间的恩怨,必须要由我亲手了结。”

“因果报应,当初他们狠心出卖义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结局。义父,七姐那里并无异样,三哥、五哥和九哥也都已经准备妥当,我们是不是可以迈出最后一步了?”

童柏毅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眼间透着冷厉的小姑娘,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人见童柏毅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叫了一声:“义父……”

童柏毅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手中的棕玉绸扇,笑道:“你唤了我这么多年副司长,突然唤回义父,我一时有些不习惯。刚刚那一瞬间我还想将你唤作苗雯,却忘了你本是我的十一。”

苗雯向童柏毅施礼,恭敬地回道:“无论多少年过去,十一都不敢忘记义父当年的救命之恩,十一始终是义父的女儿。”

童柏毅笑着将她扶起来,“义父知道你的孝心。只是未来几日要委屈你了。”

“只要能助义父得报大仇,就是要了十一的性命也不算什么。”

童柏毅欣慰地拍拍苗雯的肩膀,刚要说些什么就见有人从门外进来,来人同样跪在童柏毅面前,恭敬地向他请安,“十二拜见义父。”

“我不是要你歇息几日吗?怎么突然来见义父,可是出了什么事?”童柏毅问道。

“回义父,姚瑶方才给我传信,问我裘意悠和童枫毅夫妇是不是在义父手中?”

童柏毅皱眉,斥道:“这么一点小事也要来回我?你自己不会处理吗?”

十二忙磕头请罪,“不单单是此事,姚瑶还说她已经猜到他们一定在义父手中,想与义父做个交易。我听至此处便觉得此人留不得,所以是为此事来请示义父的。”

童柏毅冷冷一笑,“与我做交易?这丫头还真以为她有那个资格跟我谈条件?殊不知她只是我的一枚弃子罢了。若非当初只有她方便出入督军府又不会引起怀疑,可以将迷情药洒在裘泽远的塌上,又能帮我们布好障眼法,我连瞧都不会瞧她一眼,她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虽然我迟早都要与裘氏翻脸,要不要她的命都无所谓,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她在我面前自以为是的样子。”

“就是!我看这丫头真是被白乔煊迷得失了心智,竟敢威胁义父?!”苗雯狠狠道。

“那我这就去处理掉这个麻烦。”十二听童柏毅和十一姐都如此说,旋即起身。

可童柏毅又叫住了他,“等等,姚瑶那丫头现在是跟在白乔煊身边吗?”

十二点点头。童柏毅笑道:“我这侄女倒是和我那兄长一样大方,自己心爱的人,说让就让了。”说着童柏毅的唇角再次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不过也好,如此一来,这出戏就更精彩了……”

“轰隆!轰隆!”滚滚天雷中一道青光在童昱晴眼前一闪而过。

“姐姐!你看到了吗?!是我童家的图腾!”同样看到那条青龙的童昱晧万分激动。

若不是弟弟也如此激动,童昱晴定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眸中噙了一夜的泪水瞬时坠落,也不管外面是不是在下雨,举步飞快地往外跑。

“姐姐你等等我!”根本追不上她步伐的童昱晧连连叫道。

童昱晴这才冷静下来,飞快地折了回去,将弟弟按回正厅,“你在府上等着,那边情况不明,姐姐一个人去就好。”

童昱晧忙扯住姐姐的衣襟,央求道:“姐姐,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都说了那边可能有危险,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呢……”

童昱晴耐心说道:“若这府上只你一个人,我当然会带你一起去了,但现在阿茵不是在这儿吗?你乔煊哥哥走前将妹妹交给我们照看,总不能我们一得了消息就都走了,将阿茵一个人丢在这偌大的督军府中呀。”

“可府上还有兵士守卫,她不会有危险的。”

“那些兵士总不是我们自家的人,听话,留在府上帮姐姐照顾好阿茵。”

童昱晧回头看了看在隆隆雷声中依然睡得香甜的白嘉茵,只好点点头,留在了府中。

童昱晴安置好弟弟后急忙开车赶往方才烟火绽放的东郊,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近日因为督军府四处寻人,邺津全城戒严,百姓能不出门的都不会出门,所以童昱晴一路之上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不出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东郊边界。

正开着车,童昱晴隐隐看到右前方有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似乎有些熟悉,仔细一看竟是和父母一起失踪的苗雯!

“雯姐!”童昱晴忙抱起满身血痕,倒在地上的苗雯,连连叫着她的名字。

真的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苗雯缓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微微睁开眼睛,童昱晴见她嘴巴一张一翕,像是极力要说些什么,忙将耳朵贴了过去,童昱晴半听半猜才明白苗雯的意思——快去救他们……

第六十七章 天塌地陷

“雯姐,你别睡,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童昱晴用力摇了摇又要昏睡过去的苗雯。

“副……副……”

“什么?付?是姓付的人抓走了我的父母吗?”童昱晴问道。

苗雯摇头的动作微乎其微,却还是被童昱晴看出来了,“不是姓付,是什么人的副手吗?”

苗雯又用力将头往下低,童昱晴欣喜若狂,问道:“他姓什么?”

“童……”

童昱晴的脑海“嗡”的一下炸开,她忙将苗雯背到车上,直接将油门踩到底,飞向童柏毅的府邸。

终是走到这一步了吗?叔父,您当真如此恨父亲,非要他死才甘心吗……

被童柏毅打得遍体鳞伤的何彦君拼尽全力朝童枫毅爬去,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短短十步之遥,对于如今的何彦君来说远在天涯海角,但她还是没有放弃,终于在她力尽之时握住了丈夫的一片袍脚。

童枫毅感觉到那一丝熟悉的温度,忙顺着感觉探出手来,两双满是血迹的手在触到对方的那一刻都是钻心之痛,可是两人都不舍得放开,久久地握着彼此。

“枫毅,我带你出去。”何彦君看着双目失明的丈夫坚定地说道。

童枫毅不得不感叹这个女人的毅力,如今的境况,她自己出去都是难题,更别说还要领着他这个瞎子。

童枫毅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会离开,这是我欠柏毅的,理应还他。你若是知道柏毅设置的机关,就自己出去吧。”

“不行!要走一起走,我不可能留你一人。不管你曾经欠他什么,如今这样也该两清了,难道非要至死方休吗?!”

面对妻子椎心泣血的质问,童枫毅说:“是,我欠他的只能用命来偿,如果我一个人的命能换来他怒火平息,不再做为害蒲东的事,那我也算罪孽得赎。”

何彦君像疯了一样怒吼,“那根本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童枫毅冷静地回道:“可就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么想,事情才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这份苦果总要有人来偿,那就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来偿吧。彦君,有些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却不知该如何说,可如今,我是不得不说了……”

何彦君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泪如雨下,连连摇头,“我不听,你别说,我不听……”

“当年我明知你心有所属,却还是要你留在我的身边,让你与所爱之人生死相隔。我不是不想放了你,而是我没有那个权力。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得,更无法助你逃出苦海。对于董瀚文的死,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何彦君早已泣不成声,说不出话来,童枫毅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一直知道我心底藏着的那个人是懝儿,却从不说破,也从不多问,我要多谢你一直如此体谅我,包容我。还有……最最重要的,我要多谢你,为我添了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给了我一个家,让我身有所栖,心有所归。”

“枫毅,既然你知道对不起我,亏欠过我,你就该还我,而不是在这里自暴自弃。难道只有童柏毅的债需要你去还,我的债你就要拖到下辈子吗?”何彦君握着童枫毅的双手迟迟不肯放开,“算是我求你了好吗?我不能没有你,孩子们也不能没有你……”

一行血泪顺着童枫毅的面颊滑落,滴在了何彦君的手上,“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告诉他们,不要找他们的叔父寻仇。叮嘱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永远忠于裘氏,守护蒲东。”

“不要,我不要,要说你自己跟他们说,我不要替你说……”

不等何彦君将拒绝的话说完,天地伴随着“轰”的一声震颤起来,童枫毅把心一横,凭着感觉将何彦君推了出去,“走!”

“枫毅!”何彦君只能眼睁睁看着童枫毅的身体沉入了黑暗的深渊。

枫毅,你等等我,我去替你杀了童柏毅,马上就来找你!何彦君悲痛欲绝地转身,凭着记忆中童柏毅操纵机关的样子打开了密室的大门,可是一出来就迷了方向。

向左、向右还是向前?三条完全不同的路摆在她眼前,她根本无法判断童柏毅在哪个方向?

何彦君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冷静地告诉自己,先找到出去的路。可是该如何找出去的路呢?以往迷路时她都可以顺着有光或是有水的方向走,可童柏毅的密道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这里灯火通明,甚至可以说是金碧辉煌,四周都是刺眼的光芒。童柏毅,你是想把我困死在这里吗?何彦君咬牙切齿地想道。

“嫂嫂……”一阵阵空旷冰冷的声音从何彦君的耳膜深处扩散开来,震得她头晕目眩。

“我在此恭候您多时了……您是在寻我吗……”何彦君觉得自己的神经仿佛被人牵住,扯得她头痛欲裂。

“童柏毅!有本事你出来啊!躲在暗处算什么英雄好汉!”何彦君怒喝一声。

“哈哈哈哈哈……嫂嫂这是在激将吗?可惜我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什么好汉,我只是……你的主人……”

“你妄想!”何彦君盯着自己面前的那堵墙,却无法阻止意识越飘越远。

“嫂嫂又错了,我从不会做天马行空的幻想,只会做十拿九稳的大事,比如说……”

一声清脆的响指彻底摄住了何彦君的心魂,或者说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何彦君,只有童柏毅的傀儡。

“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我们,你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昱晴,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指后,童柏毅笑意吟吟地问道:“记住了吗?把我刚刚的话复述一遍。”

目光呆滞的何彦君木讷地点点头,“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我们,你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昱晴,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很好,去找你的昱晴吧。”一条明亮清晰的道路在何彦君面前铺展开来,指引着她缓步向前……

童昱晴原以为要在童柏毅府门前与门卫纠缠片刻,却没想到她飞抵至府门的一刻恰好看到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母亲。她的理智瞬时被惊恐烧干,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与漫天砸落的雨珠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天在哭还是她在哭。

她扑到母亲身前想要捂住母亲腹部血如泉涌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说道:“母亲,不……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女儿来了,我求您……您看看我……”

也不知童昱晴在雨中哭求了多久,何彦君睁开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虚弱却清晰地说道:“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我们,你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昱晴,你一定要为我们报仇!”

童昱晴的身体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抖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颤声问道:“您……您说什么?”

可惜童柏毅并没有给何彦君说第二句话的时间,回应童昱晴的只有倾泻而下的暴雨声。须臾一瞬,她紧绷了一生的神经尽数崩断,抱着母亲的尸身嚎啕大哭,直到天公震怒,一声惊雷将她惊醒,童柏毅……

童昱晴血红着双眼将母亲的尸身安置到车上后,拿出车中的手枪,冲进府中,寻遍了整座府邸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砰!砰!砰!砰!砰!……”怒火冲天的童昱晴将枪中的子弹尽数射向黑云压顶的天际。

“轰隆!哗啦!轰隆!哗啦!”凡尘中的喜怒哀乐于天神而言不过儿戏,就如那无止无休的暴雨并不会因为那一人的悲喜就停止席卷她卑微的希望……

“你一夜未睡吗?”刚刚睡醒的白嘉茵揉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童昱晧。

原本闭目凝神的童昱晧疲惫地睁开双眼,无奈地看着头发蓬乱、呵欠连天的白嘉茵,叹道:“睡不着,你若是觉得无聊,我去捡一本书给你看。”

白嘉茵再不懂事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来烦童昱晧,所以连忙拉住了他,摇头道:“我最不喜读书了,你就不必管我了……”

话音未落童昱晧就听某个小活宝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出了声,白嘉茵看到童昱晧微蹙的眉头,本想发作,却又想到现在不能闹他,只嘟起粉唇,小声嘀咕了一句,“人家就是饿了嘛……”

童昱晧暗叹一声,说道:“我去命人传膳,你先去洗漱。”

白嘉茵这次倒是乖乖地听了话。不多时胡管家将早膳端来,童昱晧却又在正厅坐下,没有一点要用膳的意思。

“你不吃东西吗?”白嘉茵走到童昱晧面前问道。

童昱晧摇摇头,白嘉茵又说:“你昨晚一夜未眠,现在又不吃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啊?就算要等叔父叔母回来,也不能这样等呀……”

童昱晧淡淡道:“我没有胃口,吃不下。”

白嘉茵有些不悦,蹙眉道:“那也不行。你就当陪我用膳好不好?”说完也不等童昱晧再答,她便拉着他往餐厅走。

白嘉茵端起一碗鲤鱼汤,笑道:“来,张嘴,你吃不下,我就喂你吃下,本小姐还是第一次喂别人呢,你是不是要给我一分颜面呐?”

夙夜未眠委实令童昱晧神志不大清醒,听白嘉茵说“张嘴”二字,便迷迷糊糊地照做了,结果可想而知,那碗鱼汤大半都喂给了两人的衣衫。

只是这样一来,童昱晧彻底清醒了,他将白嘉茵按回座位,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我吃我吃,但你能不能先让我把衣服换了,白大小姐?”

白嘉茵嘻嘻一笑,连连点头,“我也去换衣裙……等等,这里似乎没有我的衣裙……”

童昱晧的头顿时变成两个大,他挠了挠头,叫道:“蒂儿!”

“奴婢在,童少爷有何吩咐?”

“蒂姐姐,悠悠姐那里有白小姐能穿的衣裙吗?”童昱晧指指白嘉茵。

蒂儿摇头,“小姐的衣裙都是半月一换,半月之前的衣裙都没有,小时候的衣裙更是没有了……”

“那你自己的呢?”

蒂儿仍是摇头,“奴婢的衣裙虽不及小姐换得多,但这般大小的也没有了。”

“你再仔细想想。”

蒂儿想了半晌后叹道:“若是前些日子府中的侍女都还在,说不定能找到一两件,但是如今就剩下奴婢一家,实在是找不出这般大小的衣物了……”

“算了算了,我也不出门,这衣裙晾一晾也就干了。”白嘉茵说道。

“那怎么行?如今的天气又阴又湿,你着凉了可怎么好?乔煊哥哥和姐姐都让我照顾你,若是他们回来看到你生病,定是要骂我的。这样吧,我看你的身量跟我差不多,不如你先穿我的将就一下?”

白嘉茵实在是嫌弃自己黏糊糊的衣裙,便痛快地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换好衣服后又回到餐桌前,童昱晧从上到下打量着白嘉茵的扮相,笑道:“没想到你穿我的衣服还挺合身的,若是再将这长发束起,活脱脱一个俊朗的公子哥。”

“那是,再丑的衣服穿在我的身上也是好看,不像某人呐,锦衣华服都能穿出……唔!”不等她说完,一张巧嘴就被桂花糕堵住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我认输,能先好好用膳吗?”面对怒气盈盈的白嘉茵,童昱晧连连告饶。

“现在知道好好用膳了?”白嘉茵拎起童昱晧的一只耳朵。

“知道知道……”

白嘉茵见童昱晧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就凝在唇边,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那人的青丝被雨水吹打地黏在额间,残留的雨水顺着她的衣襟噼里啪啦地落在冰冷如玉的理石上。若不是那一身熟悉的衣裙,童昱晧完全不敢相信这人是他的姐姐。

“姐姐,你受伤了吗?是谁伤了你?找到父母亲了吗?”童昱晧走近一看才发现童昱晴的半面衣襟都是血迹。

白嘉茵也凑了上来,焦急地询问童昱晴的伤势。

童昱晴却并未理会弟弟妹妹的担忧,一双眼睛透不出任何生气,声音也是空洞无物,“昱晧,收拾东西,随姐姐回家。”

童昱晧握住姐姐的肩膀,不停地摇着她,声音中带着哭腔,“姐姐,你不要吓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别一个人藏在心里?父母亲不在,童家只有我们姐弟了,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但总可以帮你分担一些压力,姐姐……”

“是呀,昱晴姐姐,童家是你们姐弟两个人的,你没有必要把所有事情都扛在自己身上,你告诉我们,不仅昱晧会帮你,我和哥哥也会帮你的。”白嘉茵也在一旁说道。

童昱晴的眼中仿佛有了一丝神采,“你哥哥……你哥哥在哪里?他回来了吗?”

白嘉茵回道:“还没有,他不是也去找叔父叔母了吗?你们没有遇到吗?”

童昱晴摇摇头,“阿茵,你随昱晴姐姐一起走吧,这督军府实在是容不下我们。”

童昱晧完全听不懂童昱晴的话,“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如今的童昱晴脑中昏昏沉沉,身体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是撕心裂肺地疼,她只清楚一点,必须带着弟弟马上离开督军府!

所以她也不管外面是不是下着瓢泼大雨,拉起他就往外走。童昱晧一声声“姐姐”都被埋没在哗哗的雨声中……

可惜天不遂人愿,童昱晴刚刚迈出大门就撞见了她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被他们逼得一步步往后退……

来人也看到了他们,意悠隔着瓢泼大雨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满身血迹的人,不由惊呼了一声,猛然缩进裘泽远的怀里,不过她脑海中闪现过童昱晧的身影,又回过头来,待看清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就是童昱晴时,她已经被裘泽远抱到了他们跟前。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意悠被裘泽远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童昱晴还有欺骗自己的理由,她可以骗自己是那暴雨声太刺耳,才听错了母亲的话,也可以骗自己是她多日不眠不休,才听错了母亲的话……无论是什么理由,都是她听错了母亲的话。裘泽远再担心意悠,也不可能全然不顾她父母的安危,毕竟……

没有毕竟……童昱晴几近干涸的眼眸中又蓄满了泪水,她应该相信的,辛黛洢才是裘泽远的一切,他当然不会允许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绊离他而去,而父母亲不过是他的臣属,如此弃车保帅,再平常不过。

意悠见童昱晴像疯了一样先是默默落泪,后是仰天大笑,心就像是被吊在了悬崖边,她从裘泽远的怀中跳下来,冲到童昱晴身前拉住她冰凉的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昱晴,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童昱晴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浸满雨水和血水的手从意悠白皙柔滑的手中抽了出来,“鄙人的生死成败、荣辱得失就不劳意悠小姐费心了,只要您一人安好,这天下不就太平了吗?是不是呀,裘督军?”

裘泽远看着童昱晴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心里也是一阵阵发寒,但他完全无法理解,短短一日不见,是什么让童昱晴对他生出了这么大的敌意?

童昱晴笑叹一声,缓步走向裘泽远,“裘督军,我素知您深情如许,为了辛黛洢,什么人都可舍,什么事都敢做,不曾记得您敢做不敢当呀……怎么,您是想轻描淡写地把这事掩过去,好让我和我的傻弟弟继续为裘氏卖命吗?”

裘泽远一头雾水,“昱晴,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误会……”

不等裘泽远把话说完,童昱晴就从袖中掏出一把手枪,飞快地上膛,朝裘泽远射去,却被童昱晧眼疾手快地抬起了手臂,正厅中的吊花灯应声而落,还好意悠和白嘉茵离那灯有一段距离,其他人又都是身手敏捷之人,没有人被碎片所伤。

“姐姐,有话我们好好说行吗?这枪是父亲留给我们防身的,不是用来伤害裘叔叔的。”童昱晧惊慌地握住姐姐颤抖的双手,把那把枪慢慢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童昱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父亲……昱晧,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没有父母亲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我怀里死去,可父亲……我连父亲的尸身都找不到……我真是无用!”说着童昱晴抬手猛扇自己耳光,不过片刻嘴角就渗出血来。

童昱晧想要扶起姐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其他人也都怔在原地,无法言语……

“昱晴,你说什么?你说谁不在了?你再说一遍?”裘泽远脑中嗡嗡作响,周身的血液仿佛逆流而行,堵在他的胸口。

童昱晴看着裘泽远涨红的双眸,笑道:“裘泽远,你演得真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种天赋呀?童柏毅让你在意悠和我父母之间选择,你想都不想就选了意悠,害得我父母在童柏毅手中受尽折磨,死于非命。你现在还想摆出一副菩萨心肠吗?”

“什么选择?你听谁说的?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是在苗雯发出青龙讯号后才知道悠悠被藏在何处,根本没有见过童柏毅,更没有你说的什么选择!”

裘泽远见童昱晴眼中的恨意仍是一分未减,不知该再如何解释,更何况他现在也无心解释,因为他只想弄清楚童昱晴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童枫毅与何彦君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严秉志和白乔煊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白乔煊先看了看大厅中央一地破碎的灯片,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不成人形的童昱晴,心里顿时揪成一团……

“督军,我已将姚瑶送到莫芬那里了,既然意悠已经安全回府了,我们是不是该动身去寻童司长和童夫人了?”白乔煊忐忑地问道。

第六十八章 裘童决裂

童昱晴嘴角噙着一丝笑,用残存的力气支撑自己站了起来,“原来白公子也随督军去救意悠小姐了,您还真是有情有义。”

白乔煊不知童昱晴的怨气从何而来,怔愣在原处。童昱晴最后的希望被碾压得一点不剩,她看也不看白乔煊和裘泽远一眼,拉起弟弟就往外走,裘泽远当然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却没想到童昱晴竟然再度开枪,子弹就落在他脚下。

“裘泽远,裘童两家百年情谊就此断绝!我会让你,为你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童昱晴一字一句就像是那颗钉进地面的子弹一样,再没有回膛的余地。

“秉志,马上顺着童小姐刚刚留下的线索,查清楚童柏毅囚禁童司长夫妇的地方,务必将他们救出来!”裘泽远望着童昱晴的背影,高声喝令。

严秉志面露为难之色,裘泽远强忍住内心的哀恸,添了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意悠被童昱晴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回不过神来,缩在桌角瑟瑟发抖,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千尺寒潭中救了出来,她才将这几日的忧虑恐惧尽数化作泪水。

“昱晴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为我舍弃了童伯伯和童伯母吗?他们也被童叔叔抓去了,还被他害死了吗?”意悠在裘泽远的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裘泽远轻轻抚着她,无奈地叹道:“怎么你也如此问我?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有性命之忧,也不可能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呀。”

“那昱晴为什么这么说?我从未见过她对你如此疾言厉色,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像要杀了我一样……”意悠只要一想到童昱晴方才的神情,身体就止不住地抖。

是啊,既然他没有见过童柏毅,昱晴到底为何认定是他做的呢?裘泽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白乔煊也深觉今日之事颇为蹊跷,就像是被什么人置在了一张大网之中,他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人就躲在某个角落看着他们,牵制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督军。”白乔煊思虑再三还是要打断裘泽远的思绪,不能让他的心神无止境地停留在意悠一人身上。

裘泽远闻声果然放开了意悠,毕竟他和意悠之事,是他对不住白乔煊。

“悠悠,你先回房休息,我和乔煊谈些事情。”裘泽远轻声说道。

可意悠却紧紧抓着裘泽远的衣襟,哽咽道:“我不想你不在身边,我好怕……我……”

“好,我不离开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别哭了。”裘泽远本就见不得意悠受半点委屈,经此大劫,更是心有余悸,于是果断将她留在身边,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

白乔煊虽然看着眼前这两位心中很不舒服,但想到现在有一百件事比此事重要,便压下心中的不快,拉着妹妹坐到了那两位对面,却没想到妹妹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要去找昱晴姐姐,昱晴姐姐不在,我们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白嘉茵虽是童言无忌,却令裘泽远心中猛然一惊,蒲东还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有多少人是因为童氏才效忠他裘氏的?如果童氏挟势而起,那裘氏江山岂不危在旦夕?

白乔煊将妹妹拽了回来,叹道:“不和督军商量清楚对策,你昱晴姐姐是不会理会我们的,你现在去也见不到她。”

白嘉茵满腔怒火都写在脸上,狠狠地哼了一声,但也听兄长的话坐了下来。

白乔煊直截了当地说道:“督军,我相信您是被陷害的。您现在对那幕后之人可有头绪?”

裘泽远无奈地摇摇头,又痛苦地点点头,“是我的错……我一次次纵容他,一次次放过他,我原以为天长日久,他总有一天会原谅我们。是我太幼稚,我早该想到的,血债只能用血来偿,鲜血之中,只有生死,没有是非。从我们把他送到蒲西为质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白乔煊了然裘泽远所指何人,当初清查出财政司内鬼后,童昱晴已将她叔父之事告诉了他。就算裘泽远不说,白乔煊最怀疑的人也是童柏毅。

“既然已经确定是童柏毅设局,那么如今当务之急就是向昱晴解释清楚,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为童柏毅所用。”白乔煊说道。

裘泽远唇边挂着一丝凉凉的笑意,“哪里有那么容易?昱晴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不是可以轻易被左右的人,若不是亲眼所见,或是她最信任的人的话,她根本不可能怀疑我,甚至与裘氏决裂。我猜童柏毅也许找到一个身形容貌跟我差不多的人,假扮成我的模样和他密谈,故意让昱晴看见。或者童氏被他抓去的人里,有他的人……”

说到此处裘泽远心中狂跳了几下,苗雯……

裘泽远的异样都落在白乔煊的眼里,“督军,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乔煊,我可能知道谁是童柏毅的人了。”

“谁?”

“苗雯!枫毅的贴身秘书。她是和枫毅、彦君一起失踪的,与他们关在一处,可我在关押意悠的地方根本没找到他们。也就是说苗雯在她被关的地方根本没有见到悠悠,那她又是怎么知道悠悠身在何处?我当时救人心切,看到有人发出童氏的青龙讯号便赶去了,根本来不及细想,如今想来真是漏洞百出。如果她不是童柏毅的人,怎么可能从童柏毅的手心里逃出来,还给我报信,告诉我悠悠在何处?”

白乔煊凝神将裘泽远说的前因后果细细思虑了一番,回道:“您说得有理。那我们马上动身去童府吧。”

裘泽远拦住白乔煊,说道:“等等,童柏毅为挑拨裘童两家而在昱晴面前诬陷我可以理解,但你有没有想过昱晴为何对你也有误解?”

白乔煊藏在袖中的拳头越攥越紧,眸中的浓墨愈卷愈深,却一直沉默无言。

意悠扯了扯裘泽远的衣襟,对他摇了摇头,裘泽远仿佛什么都懂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懂,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不该再过问白乔煊和童昱晴之间的事了。

裘泽远打破了厅中沉沉的长寂,“事不宜迟,一起去童府吧。”

……

事情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简单,他们一行人别说当面向童昱晴解释,就连童府的大门都进不去。裘泽远和白乔煊站在雨中,纷纷向车内看了一眼,若只有他们二人,站多久等多久都无所谓,可是如今意悠和白嘉茵在此,又不知童柏毅是不是躲在暗处,他们根本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督军,不如您先带意悠和阿茵回府,我在此处等昱晴开门。”白乔煊说道。

裘泽远摇摇头,刚待答话便见严秉志从远处跑来,“督军……”

裘泽远见他面色苍白,吞吞吐吐,叹道:“说吧,那么多大风大浪我都挺过来了,承受得住。”

严秉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督军,秉志该死,请您降罪。童柏毅就将童司长夫妇囚禁在他府中,可那日我带人搜查童府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是秉志无能。”说着他深深俯下。

裘泽远虽然恼火,但也知道现在再做追究已经毫无意义,于是问道:“找到他们了吗?”

严秉志的声音沙哑,“回督军,我们到的时候整座府邸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童司长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恐怕?我派你去就是为了听这两个字吗?!我跟你说过什么?没找到人,你还有脸回来见我?!”

严秉志心中一凛,埋首道:“督军,属下这就去调集人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严秉志走后,裘泽远说道:“乔煊,正门不开,我们再去侧门和后门看看吧。偌大的童府,总要留一个门,供人进出。”

白乔煊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只能点点头。

不出所料,童昱晴留出了府上的西门,更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刚好碰到了正要出门的童昱晧。

白乔煊忙拦下他,焦急地问道:“昱晧,你姐姐怎么样了?”

童昱晧双眼红肿,很显然刚刚哭过,听到白乔煊这样问,泪水又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摇摇头,走到裘泽远面前,边哭边说:“裘叔叔,你们先回去吧,姐姐现在正在气头上,除了让我去准备葬礼,就是抱着母亲的尸首。她什么都不肯对我说,更不会见你们了。”

“你母亲的……”那两个字眼卡在裘泽远的喉咙里难以出口,“小晧……”

“我已经不小了,是童家唯一的男人了。我只剩下姐姐这一个亲人,无论如何不会违背她的心愿,就请裘叔叔不要再为难我。如果你们实在想见姐姐,就等出殡落葬之后再来吧。也许那个时候,姐姐能冷静下来。”

“还要有七八日的光景才能出殡落葬,就算你姐姐不想见我,至少也让我帮你们安排丧礼,吊唁一番吧。”裘泽远急道。

“你们现在连正门都进不去,还谈什么吊唁?请您念在童氏为裘氏效忠百年的份儿上,让我父母安安静静地离开。裘叔叔,我不愿相信姐姐说的话,更不想有朝一日走到与您为敌的地步。您若真想证明清白,就请您将童柏毅的项上人头取来,祭奠我的父母。”说完童昱晧就领着一众家丁去置办丧礼事宜。

“督军,我想暗中跟着昱晧,看有什么能帮上他的。”白乔煊说道。

裘泽远点头,“也好,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帮昱晧,我先送悠悠和阿茵回府,再去彻查童柏毅在蒲东的势力。”

“哥,我想跟你一起去。”不知何时白嘉茵从车上下来,站在了白乔煊身边。

“不行,你随你悠悠姐回督军府,听话,这个时候,不要让哥哥分心。”白乔煊牢牢握住妹妹的肩膀。

白嘉茵悻悻地点点头,裘泽远却叹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敢保证远军中没有童柏毅安插的细作,就让阿茵贴身跟着我吧。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你放心去吧。”

白乔煊郑重地向裘泽远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跑去……

几瓣零落的凌霄花被掩在刚刚盛开的向日葵后,金黄的光束打在金黄的向日葵上让本就蓬勃的向日葵越发熠熠生辉。只是这景象落在童柏毅的眼中,就显得十分碍眼。

“这向日葵是谁打理的?全都给我拔了!好好护理那后面的凌霄,我离开之前要是看不到盛开的凌霄,就让那养花人彻底消失!”童柏毅对他身后的人吼道。

那人被童柏毅的一阵痛骂吓得胆战心惊,连连应诺,当即就命人将地上的向日葵尽数拔除,不过片刻,墙边就只剩那几瓣几近枯萎的凌霄。

“义父,请您息怒,是我没有打理好这处庭院,惹您老不悦。不如让小六为您奉上一盏清茶,就当是给您赔罪。”

童柏毅微阖双目,小六见状,暗自松下一口气,连忙去煮童柏毅最喜欢的庐山云雾。

“义父,十弟已经替您去老夫人那里扫过墓了。我想老夫人在天之灵,是不会怪罪您的。”小六将煮好的清茶,双手递到童柏毅面前。

方才看到凌霄,母亲昔日的音容笑貌瞬间出现在童柏毅的脑海里,可偏偏母亲的忌辰,自己不能到场,这让童柏毅不得不恼火。不过饮下义子奉上的庐山云雾后,童柏毅的心渐渐安定下来,问道:“你十弟来信了?”

小六点点头,回道:“十弟在信里说请义父安心在蒲西静候佳音,那边的情势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童昱晴和童昱晧一直没有再见裘泽远,裘泽远也没有再主动去过童府,就连吊唁和出殡都没有参加。”

童柏毅冷笑道:“他没去参加葬礼,是因为他正急着找我呢吧?”

“没错。只是裘泽远那家伙怎么能比得上义父料事如神,早就想到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做。”

童柏毅冷眼看着面前这个马屁精,训道:“你要是能把拍马屁的功夫用一半在正事上,我也不会安排你来蒲西,做一些闲事。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要面对的是整个蒲东,万不可有一丝轻敌之心!”

小六又一次低头认错,童柏毅都已经懒得再看他,转而问道:“你十弟还说了些什么?何家、霍家和郭家有什么动静吗?”

“义父放心,三哥和五哥已经在霍帆和郭晟的耳边吹风了。让他们站在童昱晴这边,起兵反裘不是问题。”小六回道。

童柏毅的目光仿佛凝在了波澜不惊的水波上,半晌后方说道:“回信给你十弟,让他转告你三哥和五哥,一切点到为止就好,不要太过刻意。”

小六笑道:“您大可以放心,三哥和五哥把握得好分寸,只是……”

“想问什么就问吧。”童柏毅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小六话里有话。

“义父,您怎么能确定何立仁、何立信一定会帮童家姐弟?虽说娘亲舅大,外甥和甥女有难,舅父理应相助,可这次不是小事,是谋反杀头的大罪,他们难道不懂得明哲保身吗?”

童柏毅嘴角噙着笑:“明哲保身?那是火还没烧到你身上的时候。”童柏毅将案上的檀香点燃,等香气缓缓散开后问道:“你说这柱香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被火焰烧尽的命运吗?”

小六看着烟雾氤氲,摇摇头,“除非有人将火熄灭,否则它只能等着香尽魂散。”

“那你再想想,如今的蒲东,还有什么人不在这团火中吗?”

小六又是半晌无语,童柏毅接着说道:“莫说是何家,就是点起这把火的我们,也身在其中,一不小心都有可能引火*,根本没有人有能力熄灭这团火。再说血缘哪里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何立仁就算能狠下心来不帮童昱晴,他还能狠得下心,帮裘泽远杀了童昱晴吗?裘泽远是不可能相信何立仁的,他知道何家这十几年来受了童家多少恩惠。等双方杀红了眼,何家怎么可能置身事外?说到这里,我倒是不得不感谢童广霆这只老狐狸了,他总算是给我留了一件有价值的东西。”

小六笑道:“是啊,若非他精打细算,给童枫毅订下了何家这门姻亲,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助力。”

“他以为不让童枫毅娶辛黛懝就万事大吉了,却没想到童昱晴的一个舅母和一个姨父都出自军旅世家,人家的家事他总管不了,我照样可以让童昱晴和童昱晧成为一把利剑。”童柏毅将茶杯重重地砸在案上。

“是啊,没有人能一手遮天,童广霆也不例外……对了义父,还有一个好消息,意悠有身孕了。”

童柏毅有些意外,“哦?那小丫头竟然怀上了裘泽远的骨肉?!一边是新生之喜,一边是往生之痛,反差如此之大,真是老天都在帮我啊!这好消息,童昱晴和白乔煊知道了吗?”

小六回道:“他们都已经知道了。童昱晴那边没什么动作,可是白乔煊……”

童柏毅听小六的语气,好像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愿,于是问道:“白乔煊没有设法对付裘泽远吗?”

“没有,白乔煊现在和裘泽远一起在找您,我真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不顾裘泽远给他带了那么大的绿帽子,甚至还想帮裘泽远在童昱晴姐弟面前辩解!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童柏毅原本靠在摇椅上,听小六这样说,不由越坐越直,神情也越来越凝重,“也许我犯了大错……我一直以为意悠是白乔煊心尖儿上的人,现在看来不是。”

小六喃喃道:“难道童昱晴才是白乔煊心里的人吗?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一直喜欢意悠的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您也说过,白乔煊在童昱晴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如果白乔煊将童昱晴对裘泽远的仇恨安抚下来,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童柏毅凝眉思索片刻,身子又靠了回去,“别担心,白乔煊真正将谁放在心上不重要,重要的是童昱晴以为,他将谁放在了心上。”

小六如醍醐灌顶,“对呀!白乔煊在童昱晴父母和意悠之间选择了先去救意悠,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是白乔煊用一些虚无缥缈的臆测就可以推翻的。”

童柏毅又饮了一口清茶,“而且我们还有一把干柴没往里添呢。”

“您是说姚瑶吗?要不要让十二弟催催她?”

“不急,在这件事上,她比我们急。等她嫁给白乔煊,看我那心高气傲的侄女还会不会理白乔煊说的话……”童柏毅拂了拂香雾,又说道:“我离开蒲东时已经交代你十弟在蒲东各地将裘泽远见色忘义的风吹起来了,你再告诉他,这风在白家湾要吹得更大一些,我要白家湾的每个人都知道白乔煊被扣绿帽子的事情,我倒是要看看白荣海那张老脸挂不挂得住。还有你可以联系卢天胜的人,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多向白荣海示好。”

小六对童柏毅的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您可真是将三十六计驾驭得炉火纯青啊!可是义父,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其实以我们如今的势力,完全可以借卢天胜之手击溃远军,您为什么一定要费力让童昱晴姐弟做这件事呢?”

“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明白。”童柏毅白了他一眼。

小六脸一红,不知该如何回话,童柏毅只能回答他:“我要的从来不是裘泽远或是童枫毅的性命,他们的命在我这里一文不值。我要的是摧毁曾经毁掉我一生的东西,是裘童两家亲如一家的情谊,还有他们苦心孤诣守护的江山。他们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家人来看待,所以如果由我来挑起这场战争,他们最多会感到遗憾,不会有痛苦。但如果是童昱晴一枪杀了裘泽远,或是……”

第六十九章 互诉衷肠

“裘泽远一时失手杀了童昱晧,那可就不一样了,活下来的那一个会沉浸在对方的死亡中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这,才是我想要的。我要把他们曾经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给他们。你说如果童广霆在天之灵看到是他最宝贝的孙子孙女,亲手毁掉了他为之守护一生的裘氏,裘纪渊看到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终究还是毁在了辛黛洢的女儿手里,会作何感想?你说他们会不会死不瞑目啊?”说到这里童柏毅再也止不住心中的笑意,任由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他这一生,只这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不过他很快止住了笑意,叹道:“刚刚还说你轻敌,我也有些得意忘形了。还是等事成之后我们再来论功吧。我方才说的这个只是一半原因,我选择从童昱晴姐弟入手,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们能动用的势力最多,由他们口中说出的话更容易让人信服。”

“只是……义父,您就不怕童昱晴和童昱晧顾念旧情,不忍对裘泽远动手吗?”

“他们不忍杀裘泽远,就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无辜枉死吗?放心,只要他们起兵,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我知道你想为家人报仇,但是这个时候一定要顾全大局。一个人的生命要多脆弱就有多脆弱,等到裘泽远失了江山,就如丧家之犬,到时候你想怎么办他,就怎么办他,知道吗?”童柏毅紧紧盯着小六的眼睛,直到他眼中的不甘散去。

“知道了,还有一件事要向义父请示。年慕馨想见您。”

童柏毅皱眉,“你们有人去了年府吗?”

“没有,是有一次四姐经过年府时,看到年慕馨和她兄长撕扯,就在暗处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她想出来找您,却被她兄长拦下了。您看……”

童柏毅长叹一声,“这女人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现在局势这么乱,她不好好在娘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小六试探着问道:“要不要四姐把她送到蒲西?”

童柏毅摇摇头,“她是裘泽远塞给我的女人,裘泽远应该不会对她怎么样。她又在娘家的庇护下,不会出什么意外。倒是你四姐,提醒她注意安全,没事少在年家这种危险的地方转。”

小六应道:“我会转告四姐。义父……除了年慕馨,那人也想见您一面。”

童柏毅的眸光骤冷,“不是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联系那个人吗?!”

小六一脸冤枉,“义父,不是我联系他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听说您到了蒲西,要和您见面的。”

“不见!”

小六心想,您老简简单单两个字能打发了我,可我总不能拿这两个字来打发他吧。可是他没胆子说出口,还好童柏毅知道他愚笨,又补了一句,“你就跟他说,等我处理完蒲东的事,亲自登门拜访。”

小六瞬时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这就去给十弟回信,交代您说的几件事情。”

童柏毅疲惫地点点头,又靠在摇椅上闻着馥郁的檀香,看着零落的凌霄,想着母亲,不要怪我……

童昱晴站在廊前,静静地让微凉的晚风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吹透,静静地看着被风拂过的白绸一点一点在她眼前消失,也静静地等待着前途未知的漫长岁月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姐,我们进屋去吧,晚上风凉。”童昱晧回来后见姐姐又靠在冰凉的玉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忙跑过来叫姐姐回屋。

童昱晴从漫无边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问道:“舅父他们已经走了?”

童昱晧点点头,童昱晴沉默片刻后拢了拢身上的披帛,说道:“我们也该重整旗鼓,准备行事了。”

“姐姐,你真的想好了吗?要知道这一步若是迈了出去,可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童昱晴怒道:“挽回什么?那个根本不把我们的性命放在眼里的白眼狼吗?!难道我们为了看清他的嘴脸,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裘……督军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那你是说我诬陷他吗?!”童昱晴几乎是在怒吼。

“你冷静一点,在这世上我不相信谁,都不可能不相信你,我的姐姐!我是说你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要我怎么答应你做这起兵的大事?如果真有误会,我们姐弟不能做这捣毁祖宗基业的千古罪人呐!无论如何在行事之前,我希望你能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跟我讲清楚,我是童家长子,和你一样有资格,决定家族的命运!”一番话说完后童昱晧仍觉得气血难平,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童昱晴从没见过弟弟如此决然的样子,便说道:“好,那我便告诉你……”

“小姐,少爷,督军和白公子求见。”姚管家此时突然跑过来说道,他虽知小姐见他们的几率不大,但还是照着规矩请示一番。

果然童昱晴怒喝一声:“不见!”

“见!”童昱晧同样喝道。

童昱晴满腔怒火地看着弟弟,童昱晧却冷冷道:“这件事我要听你们双方的说法,不然我不会同意起兵。”

姐弟俩都直视着对方,片刻后童昱晴喝道:“让他们进来!”

一路走来,入目皆是望不尽的白色,虽然家丁已经在陆陆续续撤掉府中的白绸,但是路旁的栀子还在展露欢颜,这让白乔煊身在孟秋却感到冬日的寒意。

可当他终于见到令他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的人时,他的心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烫,冰火交加,这个词用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再合适不过。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她,仿佛几生几世不曾见过,如果说她之前是一幅明丽生辉的绿水图,那她现在就是一幅清淡寡薄的水墨画。她发间最喜爱的紫玉笄不见了踪影,如墨般漆黑的青丝倾泻而下,落在那一身不加点缀的素衣之上,没有颈间常佩的紫晶璎珞,那副圆盈的锁骨在她白皙的颈间清晰可见。几日不见,她竟消瘦至此!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倒,可她仍要拼着残存的力气,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族的重担。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忽然觉得裘泽远的决定是对的,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要尽力一搏。

“裘叔叔,乔煊哥,请坐。”坐在主位之上的童昱晧指着自己左侧的位置说道。

裘泽远和白乔煊刚要入座,童昱晴就抢先一步,坐在了童昱晧左侧居首的座位上。

一时厅中三人都略感尴尬,蒲东向来以左为尊,童昱晴这样做,显然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裘泽远知道童昱晴不是长幼不分之人,遂不动声色,坐在了童昱晧右侧的位置上,白乔煊也随着裘泽远,坐在了他的下首。

童昱晧尴尬稍减,命姚管家去沏裘泽远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裘叔叔,我们今日便开门见山吧,你们到访所为何事?”童昱晧问道。

“我们今日来是想向你们解释那日的误会。”说着裘泽远看向童昱晴,“昱晴,我和你父亲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可能置他的安危于不顾。我从没有做过,舍弃他的决定。自从悠悠和你父母失踪后,我一直在找他们,却怎么找都找不到一丝痕迹。那日我在东郊听苗雯说她有悠悠的消息后就马不停蹄赶去救她,你知道她被童柏毅关在何处吗?她就在东郊别苑的地下暗室里,那日我走到那处密道的尽头发现前路被毁,以为是绑走悠悠的人为了不让我们找到他们,才将密道堵死,根本没想到这是一个障眼法,暗室入口就在密道的侧壁,我在找到意悠之后怀疑你父母不是被关在自己的府邸就是被藏在童柏毅的府邸。我本想直接去寻他们,可你也知道悠悠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要被掣肘,便先将她送回府上。我……”裘泽远至今不愿相信童枫毅已死,那些字眼无不令他如鲠在喉,但是如今身处这座空荡荡的童府,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无论何时何事都会站在他身边的兄弟已经不在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父母当时已经出事了。昱晴,我知道你是被奸人蒙蔽,才会误以为我舍弃了你父母。今日我把她带过来,让她当面和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童昱晴阖目不语,童昱晧见姐姐不言,便说道:“既然您找到了证人,就将他带上来吧。”

童昱晧看到被几个兵士抬进来的人是大伤未愈的苗雯,眉头微蹙,“裘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裘泽远看向苗雯,说道:“苗雯就是童柏毅安插在你们父亲身边的细作,她已经亲口承认,是童柏毅命她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童昱晧的眉头蹙得更深,他试探着问:“苗雯,督军所言是否属实?是你告诉姐姐督军舍弃了我父母,选择了去救意悠姐吗?”

苗雯面色惨白,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鬓角,她双手向后用力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看了一眼裘泽远后,泪眼婆娑地看向童昱晧,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

说完之后苗雯双手掩面,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

“你说完了吗?”童昱晴终于睁开了眼睛,冷声问道。

裘泽远见童昱晴的恨意丝毫未减,心底就像是被剜去了一角,牵引着他向下沉去……难道他错了吗?难道不是苗雯?

白乔煊看着童昱晴一步步走到苗雯面前蹲了下来,心中同样不安。

“为什么要说谎?”童昱晴拿出袖中的丝帕为苗雯拭泪。

苗雯满面泪痕,哽咽道:“小姐……”

“是他逼你的对不对?”童昱晴的声音轻得就像飘在云端。

“我……”苗雯痛苦地低下头。

裘泽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构陷怒不可遏,如果不是白乔煊死死地拦住他,他真想立刻送这个女人下地狱。

童昱晴站起身,看向面色涨红的裘泽远,冷笑道:“你查了这么多天,找了这么多天,就告诉我这么个结果?裘泽远,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童昱晴转而对弟弟说道:“昱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认定裘泽远舍弃了父母亲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因为告诉我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母亲!”

童昱晴此言一出,不仅童昱晧,就连裘泽远和白乔煊也都大惊失色。

“裘泽远,你是想说我母亲也是童柏毅安插在我父亲身边的细作吗?你是想说我母亲临死前留给我唯一的遗言,是在骗我吗?!”童昱晴怒吼道。

童昱晧再也坐不住,他冲过去抓住姐姐的双手,“姐,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真的是母亲告诉你的吗?”

童昱晴回握住弟弟的手,眸中隐有泪光闪烁,“昱晧,姐姐以我童家百年的清誉起誓,我所言非虚。那日苗雯告诉我父母身在何处后,我立即赶到了童柏毅府上,在府门前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母亲,母亲临终嘱托,裘泽远为了救意悠舍弃了他们,我们的父亲就是被童柏毅和裘泽远害死的,要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

裘泽远身体晃了两晃,他不知道何彦君为什么会这样说,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童柏毅的诡计,他是要裘童两家决裂,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童昱晧觉得自己心底残存的希望被拭得一干二净,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到地上。此时苗雯跌跌撞撞地爬了过来,哭道:“少爷,是苗雯的错,我没能救出司长和夫人,还因为怕死,帮着督军欺瞒您。”

裘泽远几乎是在怒吼:“不是!苗雯,你就是童柏毅的人,是你在说谎!那日我问你知不知道枫毅和彦君的下落,你说你不知道,可你却告诉了昱晴!”

苗雯望向裘泽远的目光中充满了委屈和痛苦,“事到如今你还在冤枉我,我明明告诉你,童柏毅要你在意悠小姐和司长夫妇中选择一方去救,可还没等我告诉司长夫妇在哪儿,你就迫不及待地赶去救意悠小姐了。现在你还威胁我,让我在少爷面前说谎,你……”

苗雯一脸气得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裘泽远更是气得发抖,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手中没有证据,仅凭旧日的感情不可能洗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童昱晧不知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来的,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回主位之上,“督军,您请吧。”

“小晧,你要相信叔叔,从意悠失踪到你父母出事,我从没有见过童柏毅,更没有舍弃过你父母,你父亲是我最好的兄弟呀,我怎么可能舍弃他呢?”裘泽远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连你的父母都可以不顾,我父亲区区一个外姓之人,又如何不能舍?”童昱晴的声音就要将空气冷凝成冰。

裘泽远不敢置信地看着童昱晴,这句话要比她之前说的任何一句话的分量都重。

童昱晴却像没有察觉到裘泽远的痛苦一样接着说道:“当年你但凡有一点顾念父母的心意,都不会在老督军临危时还不肯松口娶黛懝姑姑,哪怕去骗一骗他,你都不肯。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说的话?!好,就算童柏毅从来没有让你做任何选择,我现在问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父母仍都在世,他们和意悠同时身陷囹圄,而你只能去救其中一方,你不去救的一方就会立刻死掉,你会选择去救谁?”

裘泽远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童昱晴扼住,无法呼吸,如果……如果当时童柏毅真的要他做出选择,如果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选的地步,他会选谁……

裘泽远在与童昱晴长久的对视中终于低下头去,她说的没错,等到这条长路的尽头再也没有任何退路,等到这个世上的浮华再也没有任何光彩,他唯一不能舍、不能弃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她……

“你还有什么事吗?”童昱晴看向白乔煊。

裘泽远走后,童昱晧也回房休息,整个正厅只余童昱晴和白乔煊两人。

白乔煊走到童昱晴身边坐下,踌躇着说道:“我知道我手中没有任何证据,你可能不会相信我说的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是怎样想的。童柏毅对督军和你父亲的怨恨由来已久,从二十几年前,他回到蒲东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筹划着怎样报仇。他先是将督军的继任者一个一个地处理掉,让蒲东后继无人。然后将督军身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从他身边夺走,先是黛懝姑姑,再是我们白家,最后是你的父母和你们整个童家。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是想借你之手毁掉裘氏,让蒲东陷入大乱。可是昱晴,你不能就这样被他利用,不为了别的,就为了你们童家世代忠良的声名,你也不能挑起战火,你说呢?”

童昱晴冷冷答道:“我并不想挑起战火,如果裘泽远主动将他自己和意悠的项上人头摆在我父母的灵前,我可以息事宁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这次的事情很有可能就是童柏毅在陷害裘泽远,就像当时……”白乔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和意悠的事情一样。你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劝我的吗?”

童昱晴看着白乔煊殷殷切切的目光,眼眶温热,“不一样。这一次是我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我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昱晴,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但也许,也许你母亲也被童柏毅蒙蔽了呢?”

“没有这样的也许!她已经永远躺在那片冰冷的土地底下,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了!”童昱晴跳起来对白乔煊怒吼着,却在转身时又一次痛哭不止。

白乔煊突然从她身后牢牢地抱住她,不管她的拳打脚踢,也不顾她的拼命挣扎,“昱晴,你冷静一点!”

童昱晴将白乔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吼道:“我已经冷静了半辈子了!可我换来的是什么?我父母死于非命!我母亲鲜血淋漓地死在我怀里!我父亲的尸身不知在何处,无法归葬!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根本不敢闭上眼睛,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母亲身上血如泉涌的伤口,我怎么按都止不住那些鲜血。我只要一停下休息,就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他在问我为什么让他身归异处,不得安歇。你要我如何冷静?!我又为什么要冷静?!我就是要让那些害死他们的人一个一个都下地狱,裘泽远是,意悠是,童柏毅更是!白乔煊我告诉你,不要再劝我放过他们!”

白乔煊眼中的悲伤无法抑制地流露,却让童昱晴会错了意,她后退几步,说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意悠,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会给她一个不太痛苦的死法。”

“你以为我苦苦劝你不要起兵是为了她吗?”

童昱晴看到他眼中的伤痛,心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你错了,我也错了,我一直固执地以为我爱的是意悠,可当我发觉我对那件事只有愤怒没有痛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让我留下来的人,是你。我不想看到你为难,所以我才留了下来,你相信吗?”

月光将悠长的时光延成一道道清辉,透过门窗洒在光洁的理石上,就像是茫茫银河中散落在人间的星子。

良久之后,童昱晴回道:“我相信。我曾经答应过你,永远相信你,我不会食言。”

白乔煊欣喜若狂,却又听她说道:“你该知道,即使裘令赫、裘令炏曾经可能成为我的夫君,我也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第七十章 青衫公子

“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试过,真正去爱一个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不同的。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一点点委屈,尝一丝丝苦楚。”

“我知道昱晴,我知道,我也不想看到你痛苦,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见不到你,我有多难熬……”白乔煊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

童昱晴的双眸仍蓄满泪水,任白乔煊怎样拂也拂不去,“所以乔煊,我现在不是在逼你,而是在心平气和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为我父母报仇?”

白乔煊的动作僵住,半晌后方说道:“我会不遗余力,帮你去找童柏毅……至于裘泽远和意悠,我不想让你杀他们,是因为我不想有朝一日,你怪我当初没有及时阻拦你,毁了你最看重的家业和最珍惜的友情。”

童昱晴微收眼帘,沉声问道:“所以你非但不会帮我,甚至还会在我要杀他们的时候挡在我面前,是吗?”

白乔煊艰难地攫取着对他来说越来越稀薄的氧气,不知过了多久才吐出一个是字。

童昱晴听到这个答案竟然面带笑意,“你回白家湾去吧,这里的一切本就与你没什么干系,回去好好帮你父亲打理家业,不要再理有关邺津的一切。我不要你帮我找童柏毅,也不要你帮我报仇,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白乔煊当然知道,童昱晴说的都是真心话,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深陷在邺津这泽泥潭里,他所爱所恨都在这里,他怎么可能离开?

“我一定会帮你杀了童柏毅,也一定不会让你做出会令你悔恨终生的事。”

如果是平时,白乔煊有一千种一万种比这番话更委婉的说法,可是如今,他不想那样说。

“你不要逼我……”

童昱晴看到白乔煊眼眸深处的波澜一番一番卷起,又一波一波落下,却始终不肯再多说一句,她深深吸上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语毕她回身离去,却被人扯住了衣袖,那人低沉的声音暗哑,“我知道你不会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裘泽远和意悠,你都不会忍心,我懂你。”

“你若真懂我,当知我决绝。”

白乔煊看着那段素色衣袂一点点从自己掌心滑过,最终消失不见,心中的纯白也一点点融入了这茫茫夜色之中……

白乔煊不知道,童昱晴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伴随着呜咽的晚风走进了濛濛细雨……

她沿着府邸西门前的小径一路向西,走过了凡家灯火尽息的民居巷,也走过了夜晚中最热闹的铜鼓街,看到了在街角缩成一团的乞丐,也看到了小酒铺中正喝得高兴的旅人,听到了雨滴落在青苔上的嘀嗒声,也听到了母亲正哄孩子入睡的哼唱声……

这邺津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因为她至亲的离去而停止它的悲欢离合。

童昱晴对自己说,你看那天还好好地挂在你头顶,没有塌下来,这地也好好地躺在你脚下,没有陷进去。所以一切还是会过去的,只要你将这十六年的痕迹抹去,重活一番。

重活一番?她突然被自己逗笑了,这白日梦做的真好,如果浮生真的如梦,醒过就好,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的人了。

她一次又一次拂去面上的泪痕,却根本无法风干血如泉涌的心殇,终于,她不再抑制,任由所有的不甘和绝望都化作泪海,直到那海枯竭,直到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直到意识一丝一丝地游离,她仿佛听到一个声音……

童昱晴,今晚过后,大仇得报之前,你再也没有懦弱的权利……

一场秋雨过后,万里晴空碧波如洗,暖阳透过黄色枫叶投在林间的光斑随时间变幻跳动,清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点点波纹下的鱼儿愈发娇巧灵动。此时,一汩琴音从河中央的一座青雀黄龙舟中流出,时而浅如落玉,时而亢似龙啸,时而宛然清绝,时而澎湃浩荡,直至音落,仍令人如沐春风,久久不能忘怀……

舟上的一个白衣公子缓缓摇着手中的竹节绸扇,悠悠说道:“你心不静啊……”

另一个青衫公子轻抚着琴身,犹如抚着爱人的玉体,漫不经心地问道:“何出此言?”

白衣公子探出窗牖,微阖双眸,静静地享受着和风煦日,“你的指法的确仍如行云流水,只是你素来描摹细流之音妙于澎湃之乐,今日却是相反。让我来猜猜是何方神圣,竟能搅乱你这一汪波澜不兴的春水……”

青衫公子仍抚着爱琴,并未理会友人的戏谑之语,只是走到他身边,同样将身子探出窗外,悠悠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白衣公子回过身来,叹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你又何须介怀?”

青衫公子摇了摇头,似是叹息,似是释然,“我要的人,你带来了吗?”

白衣公子见他不想再谈及伤心事,也不再纠缠,回道:“你我相识多年,难得你问我要人,自然安排妥当。照你的吩咐,没有惊动家里人,我亲自去挑选的人,一个身世可怜的孤女,她父母兄弟都已不在,家中只余她一人,你现在要见吗?”

青衫公子颔首。

“进来吧!”白衣公子将在帘外恭候多时的女子唤了进来,“来,见过……”

青衫公子突然扯了扯白衣公子的衣襟,白衣公子改口也快:“额……见过这位公子。”

那小女子怔愣片刻才手忙脚乱地施了一礼,白衣公子忙向青衫公子解释道:“这姑娘以前没侍候过人,你不让惊动家里,我也不好将她带回府中*,你莫见怪。”

“无妨,只要是个伶俐的姑娘就好。”青衫公子说着又看向那女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小姑娘显然是有些怕他,支支吾吾地回道:“三儿,秀萝村人。”

还没等青衫公子发问,白衣公子便说道:“秀萝村是岩西下辖的一个村。”

青衫公子点点头,笑着对三儿说道:“你别怕,我请你来,只是想请你帮我一点忙,等事情忙完,我自会放你走的,不会让你一直困在岛上。”

三儿勉强露出一点微笑,青衫公子又说道:“只是这段时间你跟在我身边,还是有一个悦耳的名字比较好,以后我便唤你觅岚,你看可好?”

“觅、岚?真好听,像是戏文里的人。”三儿终于真心笑了出来。

青衫公子敲了一下扇骨,“那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清咳了几声,白衣公子忙扶住他,说道:“河上的风清凉透骨,我们快些上岸,免得你寒疾又犯了。”

青衫公子扶住友人的手,却摇了摇头,“我带觅岚乘小舟回岛就好,你回府去吧。”

白衣公子拦住他,笑道:“哎?我说你这人过河拆桥是不是?不对,你这还没过河呢,怎么就急着拆我这座桥呢?难不成你那岛上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说着白衣公子打量起他的神色,见他眼神躲闪,叫道:“果然有事瞒我!我就说你平素没有使唤丫鬟的习惯,怎么突然问我要人,还不让我告诉家里?快快如实招来,否则休想上岸。”

青衫公子被他气笑,原本惨白的面色染上了一层红晕,“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就是因为它不能被别人知道,否则怎还称得上是秘密呢?”

白衣公子也笑了,反问道:“我是别人吗?”

“自然是,除了自己之外的都是别人,没有例外。”

白衣公子见他把这么没良心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气得直跳脚,刚待发作却又听他说道:“这话可还是你当年对我说的,怎么这就忘了呢?”

白衣公子快要冒出头顶的火气立时被浇地半点火星都不剩,接连说了几个“好”字,“不跟你这小气鬼计较,你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知道,带着你的人和琴滚回你那寒屋漏舍去吧。”

青衫公子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将琴收好,又对搞不清楚状况的觅岚笑了笑,不多时便带着一人一琴泛舟而去……

“哇!这些都是给我的吗?”一个身着浅紫暗花蝶纹织锦缎长裙的小女孩看到一整盒紫香糯米糕,兴高采烈地问道。

女子爱怜地摸摸小女孩的头,笑道:“当然都是你的了,不过你可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你父亲发现,不然下次黛懝姑姑就不能给你带好吃的了。”

小女孩想到父亲那张凶巴巴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可怜兮兮地问道:“黛懝姑姑,令册哥哥不过是去裘叔叔的书房找几本书,为什么裘叔叔和父亲要那样责罚他呀?令羽哥哥更是无辜,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为令册哥哥求情而已,却也被罚面壁思过,一个月不得外出。”

黛懝蹲下身来抱住小女孩,笑道:“小家伙,你这是在为你令羽哥哥喊冤,还是在为你自己鸣不平啊?”说着她抬起手在女孩小小的鼻子上一刮,“休说我们名门望族,就是寻常百姓之家,也有不可废的方圆规矩。书房无令不得擅入,这是铁律。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你令册哥哥身为督军之子,更该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假传督军之令,若是放在古时,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裘叔叔只是让他半年下不了床,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听着黛懝的话,小女孩又想起那日正午她和令羽哥哥并肩跪在烈阳下,眼看着令册哥哥被打得皮开肉绽,头顶虽是炎炎烈日,却如置身三九寒冬。

黛懝看到小女孩眼中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心中无声地叹息,“孩子,这是你第一次目睹亲人的鲜血,但却一定不是最后一次。你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任何人都无法伤害到你,和你想保护的人。”

……

“你不要走!”一个身着淡紫缕金凤纹散花锦旗袍的少女牢牢抓住一个身着竹青弹墨龙纹雨丝锦长衫的少年。

那个少年回过头来,眼波深若寒潭,隐藏着痛苦、怜惜与不舍,少女看不懂他眸中的情绪,只知扯住他的衣襟不放,她微喘的气息和头上仍在摇晃的烧蓝云凤玛瑙步摇都显露出她刚刚得知他要离开时的急切不安。

“你知道吗?当我得知那笔赃款是令册命人安排在我名下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而当我去质问他,他又笑嘻嘻不肯承认的嘴脸,又让我有多恶心?”

少女听到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上不得下不得,动不得碰不得,半晌才缓过来,说道:“你别急,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督军已经查出了新的线索,真相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也许……”

“我知道,”少年肯定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督军查出了这件事其实是裘令册做的,也知道裘令册已经安排了杀手,打算在今夜除掉我。”

少女被少年说的话惊住了,原本要说的话梗在唇边再难出口。

少年见她朱唇微翕,沉声说道:“我若连最起码的防人之心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在这暗流涌动的邺津活了十几年呢?”

少女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少年又说道:“这么多年,不是你和我联手,一起对付他,就是他和你联手,一起算计我,没有一时是停下来的,没有一时记得我们原本是一祖同宗的兄弟。这种如履薄冰、举步维艰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我再也不想时时处处设防,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督军之位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是督军和我父母,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逼我要的!我为什么要为了我嗤之以鼻的东西毁掉我的一生?不可以,绝不可以!”

也不知是因为多年的肺腑之言终于说出口之后的解脱,还是因为被自己一直关爱有加的弟弟暗算之后的愤慨,少年有些发抖。

“我不想杀人,却也不能白白被他们杀掉,所以我必须离开,也只能离开,才能彻底摆脱这些是是非非。”少年心绪平复过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宁静。

少女的眼前渐渐蒙上一层水雾,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真好。”

“什么?”

“你还有选择的权利,真好。还有四个人削破了脑袋,想夺你弃如敝履的位置,让你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而我却没有一个姐妹可以代替我,嫁给我根本不想嫁的人,做我根本不想做的事。”

少年本想说她也可以抛下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转念一想,就能想到她任性的后果是什么。一切美好的愿景于她而言都是遥不可及。与她相比,他的确幸运很多。

少年用力握住那双冰冷的小手,声音又低沉起来,“我不敢祝你幸福,唯有祈祷你的平安……唉……也许于你而言,平安都是奢侈,所以,我希望你,能拼尽全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哪怕你为此终化成魔,我也希望你能活下来,我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

……

晨光熹微,一个紫衣女子眺望远方,想找到阳光初现的地方,却分不清哪里才是天之涯,海之角。正当挣扎之时,一道恢弘的红光跳入了她的眼眸,她丝毫未觉虹光刺眼,反而恣意地踏波逐流,与海波争胜,同云霞斗艳……

一曲箫音恍然传入耳中,她追箫音而去,远远看到山花烂漫处,似有两人相背而依,她欣喜地向他们奔去,抱住他们,笑着叫道:“我回来了,你们……”

话未说完,她忽觉手中一片濡湿,抬手一看,竟是一滩血迹。她心中一阵颤栗,却无法阻止怀中的男子虚化成烟,杳无踪迹,“不……”

没等她的“不要”说出口,女子突然瘫倒在地,血如泉涌,她眼看着那血水越过了她的双脚,染红了她的衣裙,又漫过了她的纤腰……

“小姐!”

她一阵心悸,从梦中惊醒,却难从梦中走出,仍喃喃地说着“不要……”

“小姐,您做噩梦了?”

她终于抬头看向这个满眼担忧的女子,声音轻得仿若虚无,“你……你是?”

“我叫觅岚,这些日子一直是我在照顾你。”

“觅、岚?这些日子?”她忽觉头痛难忍,觅岚见状立即劝道:“小姐,你尚未痊愈,还是先躺下吧。”

她摆摆手,问道:“怎么是你在侍候我?姚瑶呢?我躺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姐你说什么?谁是姚瑶……”觅岚一头雾水。

她闻言心中一凛,环顾四周,忽然发觉这里并非自己的寝房,忙问道:“这是哪里?”

觅岚更是糊涂,“这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她连忙翻身下床,不由又是一阵眩晕,觅岚拦不住她,只得扶住她。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确定自己神志清醒,不是在做梦,“这哪里是我的家?”

“小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这是公子的家,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家?”

她更听不懂了,“公子?什么公子?”

觅岚一时语塞,她一直唤青衫公子为公子,却从未问过他姓甚名谁。

“我……我不知道……”

她只觉不可思议,“不知道?”

觅岚摇头,“我确实不知,我两个多月前才被公子带到这个岛上,并没有问过他的身份,他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是谁。”

“两个月前?”她更觉匪夷所思,“你是说我已经卧病在床两个多月了?”

觅岚回道:“是啊,公子带我来岛上就是要我照顾你。我见他这些时日为你的病劳心劳力,就以为你是他的家人……你……不是吗?”

她苦笑,“我连你口中的公子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是他的家人?这样吧,你带我去见他,我当面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觅岚说道:“可是公子外出了呀?他说要两三日才能回来。”

“他什么时候走的?说要去哪儿了吗?我去找他。”说着她就往外走。

觅岚忙拦住她,劝道:“公子是昨日午时走的,说是要去宁台给你买些衣物和药材。外面风大得很,你病体未愈,实在不宜奔波,还是等公子回来再说吧。”

“宁台?蒲西宁台?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买这些东西?”

觅岚挠着头说道:“乘船出岛向南半个时辰就可以到宁台了,不远啊……”

她惊讶不已,“半个时辰?!这岛在宁台附近?”

觅岚答道:“这岛不是在宁台附近,是在宁台境内。”

境内?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竟然浑然不知被人带到了蒲西境内的宁台,而且还昏迷了两个多月!昱晧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蒲西?乔煊知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蒲西?如果他们不知道,这两个多月岂不是要被急死!

想到此处,童昱晴疯了一样冲出房间,跑到岸边,沿着河边焦急地寻觅船只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半晌过后觅岚终于追上了她,替她披上一件御寒之物,“小姐,你不必找了,这岛上唯一的一艘船已经被公子划走了,您是出不了岛的,还是快快进屋吧。如果公子回来看见您旧疾未愈,新患又起,定是连带着自己的身子也要拖垮了。”

童昱晴仍不死心,觅岚只能继续说道:“小姐病着的这些日子,公子亲自为你调理,给你配药、喂药,除了不得不让我做的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照料你的身体。最初的那几天,我亲眼见他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你身上移开,生怕你有什么不妥。因为那些天太过劳累,他几次旧疾复发,体力不支。小姐,你真的不顾及公子的感受吗?”

觅岚的一番话令童昱晴心中疑窦更盛,自己从未来过蒲西,不可能与蒲西中的哪个人有这么深的交情,这位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第七十一章 有匪君子

虽心有疑虑,但童昱晴的心还是软了下来,随觅岚往回走。刚进房间,童昱晴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觅岚连忙扶她躺下,又给她压了三床被子,“小姐,你先休息片刻,我去给你煎药。”

适才童昱晴心急如焚,毫无顾忌,半分未感不适,这时冷静下来方觉自己全身酸痛难忍,脑中似有百根钢线时时牵动。喝过药后她更觉眼皮若有千斤重,少时便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觅岚在外扫洒时,透过窗牖竟见童昱晴已然起身,以为她又想出岛寻人,忙跑进屋想要劝她。

童昱晴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忙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想出岛,只是这些时日我一直昏迷不醒,卧在榻上,身上的筋骨都要散了,就想起身走动走动。你放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今早起来,我觉得自己精神大好,比昨日不知强多少倍。”

觅岚见她面色红润,说话时也不似昨日那般有气无力,知她所言非虚,于是笑道:“那我陪小姐出去走走,看看这岛上的风光,您也很久没看过了吧?”

童昱晴虽然心中有事,但是看到觅岚笑起来时的可爱模样,还是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跟着笑道:“我不是很久没看过,而是从来都没看过呀,你不说,我也会要你带路的。”

觅岚哈哈笑着,“好啊,冉清苑有东南西北四苑,小姐想先去哪边?”

“冉清苑……听这名字,便觉景致出尘……”可惜再出尘的景色也不能抚平童昱晴内心的哀痛,她淡淡一笑后说道:“先去南苑吧……”

“好啊!”觅岚一路上嘻嘻哈哈说个不停,童昱晴虽配合着她说说笑笑,眼睛却一直望着南方……

“小姐,那枫叶……”觅岚兴高采烈地想让童昱晴向上看,却没有得到回应。

“觅岚,你看那是不是你家公子?”童昱晴突然抓住觅岚的衣襟问道。

觅岚顺着童昱晴手指的方向看去,“太远了,我看不清。”

话音未落,童昱晴就已消失在觅岚的视线里,只听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是他……”

此时,舟上的青衫公子也看到了岛上极速向岸边飞来的那抹丽影,激动之下猛咳了几声,他强自按下自己紊乱的气息,催着身边的人,“快!快一点!”

他的书童看到立在岸边的素衣佳人,明白公子心中所想,迅速将小舟划到了岸边。

天空澄碧清透,河边水雾氤氲。远而望之,那袭青衣不染纤尘,掩于其后的人更是隽逸脱俗。近而观之,白貂帽下,眉目温柔似水,面容温润如玉,笑意温暖如春。

童昱晴脑中突然浮现出那首《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你终于醒了!”青衫公子扶住丽人的玉臂,仔细端详着她的模样,如同端详着一件稀世珍宝,半晌过后他笑道:“你的气色真是好多了。”

“你……你……是……”童昱晴觉得眼前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正当懊恼之时,青衫公子打断了她的思绪,清如凤鸣,婉如玉露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我是卿子汀。”

童昱晴秀目圆睁,今时玉树临风的贵公子竟是那日遍体鳞伤的卖艺人?!一个是世外高仙客,一个是凡尘俗累人,如果他不说,她实在无法将这两个有着云泥之别的人联想在一起。

恍然之间,她想起自己和白乔煊当时就怀疑过他的身份,现在想来,他们的怀疑是对的,这个卿子汀的确不是一般等闲之辈。

青衫公子似是知她心中所想,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也知道你很着急,但是天大的事也要有气力去应对,你先回房歇息,我去准备早膳,有什么事情待用过膳后再说,好吗?”

也许是他举止之间透着一种令人无比舒适的感觉,童昱晴竟然真的听话回房休息,直到觅岚唤她服药,方才起身。

服侍童昱晴用过药后,觅岚问道:“小姐,公子让我问你,想在此处用膳,还是去外厅与我们一起?”

童昱晴心想自己已经叨扰他人多日,如今既然已然苏醒,断没有怠慢主人的道理,便起身随觅岚到外厅,与卿子汀等人一起用膳。

卿子汀见童昱晴迟迟不落座,还时不时望着窗外,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

童昱晴只得问道:“只有我们四人吗?”

卿子汀淡淡一笑,“是,不仅这一餐,这岛上也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觅岚你应该已经认识了,她是我专门请来照顾你的。这位是书阙。”

童昱晴见书阙身着水蓝布衫,应该是卿子汀的侍从。但卿子汀却只介绍了他的名字,半字未提他的身份,想来卿子汀从未将他当作自己的仆从,而是视他如弟一般。

书阙起身向童昱晴施礼,“书阙见过小姐。”

童昱晴不敢怠慢,以同辈之礼回敬。

“好了,大家各自入座,举箸吧。”卿子汀笑道。

觅岚为童昱晴倒了一碗竹荪煲鸡汤,“小姐,你先喝碗汤暖暖胃。”

童昱晴的味蕾在碰到汤匙的一瞬间立时缩了回去,好酸!酸甜苦辣咸五味,即使是苦,她都吃得,唯独酸这一味,她从来都是避之不及。

卿子汀见童昱晴眼眸紧闭,忙问道:“你怎么了?”

童昱晴想起那天他们一起在鑫荣酒店吃饭时,他曾说过自己吃不得辣,不由暗叹他们口味迥异,就算是为了自己这张嘴,也该尽早离去。

“没什么,汤有些烫。”说着童昱晴放下汤碗,试吃了几口其它菜式,不出所料,都是她无法承受的酸度。

无奈之下,童昱晴只能一手红薯一手清粥,勉强吃完一顿饭。

用完膳后四人笑谈了几句,但书阙和觅岚都知道那两人有话要谈,没说几句便纷纷请辞离开。

童昱晴放下手中的茶杯,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卿子汀仿佛没有察觉到童昱晴对他的疑虑,举止仍如四月春风,温暖和煦,“是,我知道。”

童昱晴问道:“那你将我带到此处有何目的?”

卿子汀也放下茶杯,淡淡回道:“帮你。我想,你应该也猜到我的身份了吧?”

童昱晴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在铜鼓街初见你时,我便觉你似曾相识,但是当时未曾细想。直到方才仔细端详你的面容,又想到这岛是在蒲西宁台境内……”童昱晴语音一顿,话锋急转,“你们三兄弟虽是异母所生,但到底同出一父,总有相似之处。我猜的对吧,卢二少?”

卿子汀听到这句不带丝毫疑问的问话,一笑过后并未答话。

“不好意思,我对身处蒲西政局之外的人不够了解,所以,还是要请教您的名讳。”童昱晴毫不避讳地盯着卿子汀含山孕水的眼眸。卿子汀知道,她还是不相信他。

“那日初识,我说我是卿子汀,的确没有骗你。因为除了回金都督军府,父亲会唤我敬挚之外,其余时候我都姓卿名子,字子汀。你可以唤我子汀。至于我说想帮你,也并非凭空想象。虽然我从不涉政事,但是在父亲面前,我还是说得上话的。我希望你相信我。”

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对她说过一句,希望她信他……

卿子汀见她突然泪眼盈盈,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心中正忐忑不安,她却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

“你既已知我身份,那也该知道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自我父母双亡,我便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更何况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帮我?”

卿子汀笑着走到童昱晴身后,微凉的手指搭在她的香肩,眼中秋波涟涟,一股淡薄如叶的气息萦绕在她耳边,烧得她耳朵发烫,“因为我爱你啊……”

此言一出,不仅耳朵,童昱晴觉得自己玉颈以上都似被火烧,她猛然从座上弹起,向前走了几步,逃到那股温流之外。

卿子汀不敢逼得太紧,站在原地说道:“因为我爱你,想娶你,所以我多方打探许若娮的消息,我真的应该早一点知道你是童昱晴,只要早上一天,你的父母也许就不会……”

童昱晴再一次泪盈于眶,卿子汀不忍再说,转而说道:“我急着去邺津寻你,却没想到在西郊的路边看到了你。当时大雨滂沱,你昏倒在地,浑身烧得滚烫,四周却空无一人。我本想送你回家,但是那里离邺津太远,我怕你支撑不住,便就近找了一处民宿,借住了一晚。后来我又怕童柏毅会对你不利,便将你带回岛上,没有将你的消息告诉任何人。现在无论是你家里,还是童柏毅,都在四处寻你。你要给家里送信吗?”

昨日醒来后童昱晴一直急着回去,可是如今她却犹豫了……

“在我想好应对之策前,我在此处的消息不要告诉任何人。”

卿子汀笑道:“好,你想怎样,我都依你。但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如果有什么为难之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拼尽全力帮你。”

童昱晴的声音低如蚊蝇,“多谢。”

卿子汀本想说不必客气,但片刻之后他改了主意,说道:“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先告辞。”

“小姐,你这几日一直望着那边,那边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看这么久?”觅岚不知摆了多少次手,童昱晴都没有反应。她索性将头伸到童昱晴眼前,挡住她的视线,发现她竟然还是没有反应。

觅岚心急之下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童昱晴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觅岚满脸疑惑,嗔道:“小姐,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吧?你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

童昱晴笑道:“傻丫头,我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想事情。”

“噢……那小姐在想什么?”

“烦心事,不说也罢……”童昱晴打量着觅岚的神色,笑问道:“你是不是闷了?”

觅岚嘟着嘴,“是啊,公子整天都在饮水阁读书,书阙陪在他身边。小姐又在想事情,岛上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我好无聊啊……”

“那你也坐下,我们聊聊天,”说着童昱晴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石头,“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家里都有什么人,是怎么到这岛上的?”

觅岚脸上的笑意瞬时消失,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是岩西秀萝村人,十年前家中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可惜好景不长,督军扩军抓壮丁,我爹就被抓走了,从那之后杳无音讯。我娘一个人,白天打理庄稼,晚上给人家做针线活,拉扯我和两个哥哥长大。我大哥八岁就辍学在家,帮母亲种地,照顾我和二哥,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们……”觅岚说着哭了起来,“我和二哥那个时候都太傻了,真的以为大哥喂完我们之后还有吃的……后来母亲才发现他经常五天都吃不上一口饭……大哥走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可我们却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只能草草把他埋了……大哥走后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

觅岚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童昱晴明白这种丧亲之痛非言语所能安慰,只能默默地抚着她的背,希望她可以慢慢走出那段痛苦……

“今年三月村长的小儿子相中了我,可我不想嫁给他。他家就想把我强娶进门,我二哥与那混蛋争执时下手失了轻重,把他两条腿打断了…那个畜生为了给儿子报仇,把我二哥活活打死……”

童昱晴惊呼出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去报案呐?”

觅岚冷笑一声,“报案?我当时也像你这么天真,以为警署里有青天大老爷,会为我主持公道,可惜我无权无势,不敌那帮禽兽不如的东西,可以只手遮天。”

“怎么可能?警署办案须有人证物证……”

没等她说完,觅岚就说道:“人证物证是可以伪造的呀……我的傻小姐,更何况当天在场的除了我以外都是他们的人,那些打人的木棍,他们事后一把火就什么都不剩了。”

“小姐……”觅岚见童昱晴被她的话震住了,忙握住她冰凉的手,“小姐,你不必如此愤懑。苍天有眼,那混蛋在那之后没多久便被腿上的炎症带走了。”

童昱晴望着觅岚娇小的脸蛋,问道:“那你呢?那家人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又是怎么虎口逃生的呢?”

觅岚的脸上重现笑容,“这就要感谢小姐啦!我本被他们卖到了宁台的妓院,却遇上了一位贵人,他在一众刚到的新人里挑中了我,替我赎了身,告诉我,要给一个人当丫鬟。”

“是卿子汀?”

觅岚摇摇头,“公子出尘绝世,怎么会出没于聚香院那种地方?是一位姓顾的少爷买下我的。”

顾……

顾家家主顾怀珒,三十余年前便追随卢天胜左右,他们一起出生入死,从无人知晓的小卒到名扬天下的将军,其间有数不清的动人故事。可是这个故事在十年前出现了转折,顾怀珒从督军署副署长降为宁台知府,阖家亦从金都搬到了宁台。关于此事的原因,坊间传闻甚是热闹,有说是顾怀珒功高震主,卢天胜忌惮已久;有说是卢天胜更希望副署长这个位置由比顾怀珒更亲近的人来坐;又有说是顾怀珒与同僚不睦,卢天胜为顾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的兄弟……众说纷纭,各有各的道理,童昱晴记得父亲当时还问她到底哪种说法更可信,她冥思苦想也不知该选哪一种,最后随便选了一种。父亲却说自己无论怎样选都不对,因为事情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而这个真相只有卢天胜和顾怀珒二人知道。一件事情的起因能有这么多种解释,一种可能是当事者自己为了掩盖真相散播流言,混淆视听,另一种可能是真相被某些不会传话的人添油加醋,严重扭曲。父亲还说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们都不可以因此放松对顾怀珒的防备……

童昱晴长叹一声,曾经以为永远不会面对的人和事,如今都近在眼前,她不能不做一个决定。

“觅岚,你陪我去饮水阁吧,我有些事情,要与你家公子商量……”

“人间万事阴阳隔,但能前知不会痴。”他偶然听到行人口中呢喃的诗,写满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有些人与事,即使前知又如何?还是会有人义无反顾,飞蛾扑火。

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也听到了这句诗,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上提着的东西,又抬头看了看身边人的神色。他面上虽有笑意,但那笑意却没有任何温度。

年轻男子不敢再看,一路无声,随他走到岸边。

“你们把东西放到船上就回去吧,我自己过去。”

年轻男子本想劝一下,但是看到那人凌厉的眼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改成了“是。”

他一年未碰船桨,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仿佛昨日还在泛舟河上。他看着被自己惊扰到水波,感觉自己的心也变得像它一样柔和,但是看到曾经坐着佳人的位置如今被那些冰冷的纸钱填满,他的心又变得比铁石还要坚硬……

快到对岸时,岸上的人看到是他亲自划船,疾步向前相迎,他对他们笑了笑,示意他们不必着急。

“书阙见过老爷。”书阙向来人见礼后恭敬地扶他下船。

卿子汀更是恭谨,向来人行叩拜大礼,呼道:“孩儿拜见父亲。”

卢天胜连忙从地上拉起他,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不是在府上,这些虚礼就免了。你身体本就不好,跪在那么冰的地上着凉了怎么办?你母亲可是会怪我的。”

“多谢父亲体恤。”

面对儿子恭敬的疏离,卢天胜用笑意掩去了眼底的失落,回身去拿船上的东西。

“父亲,这些东西我已经备好了,您不必再拿。”

卢天胜有些惊讶,“往年都是我带来,你从没买过,怎么今年想起提前备这些了?”

卿子汀笑了笑,并未回答卢天胜的话,而是说道:“父亲,我们先去探望母亲,这些事情我过后再与您说好吗?”说着他便拥着卢天胜往小祠堂走去。

卢天胜虽有疑虑,但想着孩子又不是不与他说,只是晚些时候说,便没再多问。

步入祠堂,父子二人神色肃穆,卢天胜见那香案之上的牌位一尘不染,供奉的点心瓜果都是她生前最喜欢吃的,不禁眼含热泪,半晌之后说道:“挚儿,你有心了。”

卿子汀见父亲感时伤怀,轻声宽慰:“我不过是学着父亲往年的样子布置罢了,哪里称得上有心?”

卢天胜调整了一下呼吸,说道:“我先上香。”

两人依次上过香后,又一起烧纸钱、送寒衣,卢天胜心中时悲时喜,喃喃道:“小晨,我回来看你了,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今年给你送去的东西都是儿子亲手给你准备的,你一定很受用……”说着卢天胜抬头看向儿子,却没想到儿子也在看他。

卢天胜看着儿子苍白的面容,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小晨,我真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让他那么小的年纪就离家远走……”

卿子汀连忙放下手中的寒衣,过去安慰父亲,“父亲,您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我从来都没有怨过您,再说这里本就是我的家,哪里是离家远走呢?难道您没有把遥尘岛当作是家吗?”

卢天胜摇摇头又点点头,抽泣着说:“不是,遥尘岛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家……”他的眼眸突然变得极为狠厉,“是钟舜华!一切都是那个钟舜华!是她害死了你的母亲……”

第七十二章 有缘无分

“是她把你从我身边逼走,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卿子汀抱住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不是她的错……”

待卢天胜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卿子汀才继续说道:“当初离府是我自己的主意,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您不要因此迁怒夫人。”

卢天胜冷笑道:“夫人?她就是要与我对着干!她准敬鹏、敬飞和叶儿称她为母,却独独不准你唤!她这是……”

“父亲,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在这儿呢……”说着卿子汀指向香案之上的牌位。

卢天胜抚着儿子的额头,“对,对!我的挚儿无论德行、样貌都是举世无双,怎么会有那么一个肮脏龌龊的母亲呢?”

卿子汀勉强笑了笑,扶卢天胜到堂屋坐下,温声说道:“父亲,前些日子我托人去蒲东寻一个女子,这事您是知道的吧?”

卢天胜转悲为喜,“我当然知道,你这么大的事,我怎会不知呢?”

卿子汀面色泛红,卢天胜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你是喜欢那女孩的吧?别怕,不管是哪家女子,父亲都会为你做主,帮你娶来。父亲就是怕她配不上你。”

“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怎么会配不上我?只是……现在她家里出了事,我还不能娶她……”

卢天胜瞬间就明白了儿子的用意,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是想让我帮她?”

卿子汀点点头,说道:“我已经将她接来岛上,父亲可否见见她?”

“当然可以。”

卢天胜有些吃惊,儿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是不希望外人到这岛上,扰他清静的,他能将那女子带回岛上,足见对她情意深重。

“多谢父亲。书阙,你去请小姐到堂屋来。”

童昱晴在房内等得坐立难安,时不时地望向窗外,当她看到书阙的身影,连忙跑了过去,问道:“你家老爷肯见我?”

书阙跟在卿子汀身边的时间久了,行事也如他一般闲适,他慢慢地说道:“是,小姐。”

童昱晴闻言连忙跑去堂屋,她本想以蒲西之礼拜见卢天胜,却没想到卢天胜见到她后猛然站了起来,步伐直逼到她脚下,声音雄厚如钟,“童昱晴?!”

卢天胜比童昱晴曾经在照片中见过的更加威武挺拔,岁月虽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痕迹,但他的身姿依旧如高山般沉稳。

童昱晴直视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赞道:“卢督军好眼力,小女正是童昱晴。”

卢天胜突然转头看向儿子,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你爱上的是她?!你怎么会爱上她?”

卿子汀扶父亲回去坐下,轻轻叫了声“父亲……”

卢天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喝了一口卿子汀递来的茶水,半晌过后竟突然笑了起来,他叹道:“整个蒲炘州两个月来找疯了的童昱晴,竟然被你藏到了这岛上……挚儿,以前父亲真是小觑了你。”说着卢天胜瞥向童昱晴,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说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我都已知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我若帮你,有什么好处?”

童昱晴知道卢天胜是在掂量她手上的筹码,她思量再三后说道:“蒲东军事布防图,财政司……”

卢天胜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童柏毅虽然接触不到蒲东最高军事机密,但是假以时日,他必能拿到比你记忆中更精准的布防图。至于你们财政司中的事,我更是不感兴趣。”

童昱晴面对卢天胜的质疑仍是从容不迫,“您也说了,童柏毅拿到布防图是需要一些时日的。而且您放心,别的我不敢说,记忆绝对是我的强项。”

“那如果我说,并不急于将蒲东收入囊中呢?”

童昱晴见卢天胜目光如炬,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心底,只能强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如初,“卢督军知道了我的身份后仍肯让我站在这里,就说明您在心里已经斟酌过价码。既然如此,就请您来开条件吧。”

卢天胜面上喜怒不显,但心里对这个小丫头的欣赏又添了几分,他再次施压:“你那么聪明,猜猜看,我会提什么条件呢?”

童昱晴看向卿子汀,脑海中却浮现出白乔煊的模样……

卿子汀此时也猜出了父亲的心思,忙说道:“父亲,她父母刚去,尚在孝期……”

“我没问你。”卢天胜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重锤,敲在童昱晴心里。

童昱晴迟迟不答,卢天胜微收眼睑,对卿子汀淡淡说道:“挚儿,父亲该休息了。”说着卢天胜便起身往外走,卿子汀拦住他,声音急切,“父亲,孝期中人行嫁娶之礼是十恶不赦之罪,您为何要这般强人所难?”

卢天胜反问道:“孝中嫁娶是十恶不赦之罪,那她要背主屠叔就不是了吗?”

“是裘泽远弃童家在先,是童柏毅杀兄嫂在先,若娮不过是要报仇而已,更何况……”

卢天胜打断了他的话,转身对童昱晴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如果你想要我帮你,就先嫁给敬挚。你若今日嫁,我明日就可以将童柏毅的人头摆在你面前。你若三年孝期过后嫁,我也只能待三年之后再挥师蒲东了……只不过你要好好地想一想,你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为了守孝而放弃为他们报仇的机会,是会欣慰你至诚至孝,还是会气怒到死不瞑目?”

母亲临去前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童昱晴脑海中,童昱晴藏在袖中的拳头越攥越紧……

……你是我选择信赖的人,我希望你同样可以相信我,我想我们之间坦诚相对……

……如果不为家族而活,你最想做什么……

……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是那个让我留下来的人,是你……

乔煊……童昱晴在心里呐喊过无数次的名字,以前是她没有选择,现在是她不可选择,是否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擦肩而过……

“我答应……”童昱晴回身看向卢天胜,字字如弦断珠碎,“只要您能帮我报仇,我答应嫁给卿子汀。婚期由您来定。”

“我不同意!父亲,她嫁,我也不会娶……”

卢天胜从未见卿子汀如此疾言厉色,可他越是反常,卢天胜就越确定他对童昱晴的心意。

“好啊……”卢天胜扫了一眼那边立着的童昱晴,对卿子汀说道:“你娶或不娶就不是我的事了,可她若不是我的儿媳,我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背弃我的盟友,她的叔父……”说着卢天胜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父亲天黑之前离开,你考虑的时间可不多。”

话音未落,人影已远。卿子汀追不上父亲,只能返回去对童昱晴说:“你别担心,我会再劝父亲,绝不会让你在孝期嫁给我。”

童昱晴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没用的。我虽只见过你父亲一面,但也能感觉到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决定下来的事情,是不会那么轻易更改的。他最后说的那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他想让我劝你应下这桩婚事……”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我求你,求你答应,答应娶我,我真的一刻都不想再等,我必须为我父母报仇……”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仿佛滴在他的心里,一滴一滴,汇聚成海,浸湿了他的心,也润湿了他的眼,他心慌意乱,急着去找她的娟帕,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无奈之下只能用自己的方帕为她拭泪,柔声说道:“你别哭,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童昱晴渐渐平静,理智也慢慢回到脑中,反应过来是卿子汀在为她拭泪,忙从他手中接过素帕,转过身,自己慢慢擦干眼泪……

卢天胜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终于不再抑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三十多年了……自他从军的那一天起,他没有一天不想称霸蒲炘州,成为人上之人。他为此流过汗,也流过血,咬碎过牙关,也受尽了屈辱,娶回了一个母夜叉,也失去了一朵解语花。如今裘童两家离心离德,蒲东一片乱局,自己收服蒲东,夙愿达成指日可待。而童昱晴的出现,也将替他解开了两个心结。

当初童柏毅找上他,说要助他摧毁远军,瓦解裘氏。他虽乐见其成,却总觉得童柏毅行事诡谲阴厉,不可轻信。今日他帮自己,不过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利益。一旦这个利益达成,说不定自己就会成为他下一个目标。童昱晴与童柏毅相比,不但更加了解蒲东的机密,而且更容易被自己掌握。

敬挚自幼孤身在外,是他扎在他心头多年的一根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让儿子回到自己身边,儿子却始终不肯。如今敬挚就算不为他自己着想,为了童昱晴,他也不能不回到金都。虽然童昱晴的心思不像平常小姑娘的一般单纯,但是自己府中并非净土,有敬挚这样一个让他“担惊受怕”的儿子已经够了,若再加上一个和他一样心性的儿媳,只怕自己日思夜虑都不足以保他们周全。方才童昱晴能在自己步步紧逼的情形下镇定自若,应对得体,日后自然也能为敬挚抵挡府中的明枪暗箭,有她在敬挚身边,自己也能放心许多……

咚、咚、咚

“父亲,是我。”

卢天胜听到儿子的声音立时正襟危坐,“进。”

当他看到儿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想通的。”

童昱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卢督军……”

“哎……”卢天胜抬抬手,“很快就是一家人了,这么称呼,太见外了。”

童昱晴连忙改口:“是,卢伯伯。不知您现在可愿听听我的部署?”

卢天胜看向卿子汀,他知道儿子一向不愿听这些事情,果然,卿子汀笑对童昱晴说:“你和父亲慢慢谈,我去准备午膳……”

天色铅灰,晶莹洁白的雪花淅淅沥沥地在天地间飞舞,这让他想起,曾经同她雪中漫步的情景……

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中又想着一片风景,却不知自己亦是他人眼中、心底的风景。坐在他身侧的女子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他,黑色西装将他俊武英绝的身姿完美地呈现出来。虽然他没有看向她,但她仍然能够感到那双剑眉之下的眼眸深邃清澈,如一捧清泉,似皑皑白雪。高挺的鼻梁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只是往日里红若丹朱的唇瓣今日却略显苍白……

吱……

两人的身子纷纷随着急刹车向前倾,女子责了一句,“你怎么开的车?”

“抱歉,小姨奶奶……”

“罢了,雪天车在路上不好走很正常,你继续开吧。”他开口打断了那令人心烦的声音。

女子仍是担忧,玉手覆在他纤长的手上,却觉如触冰块,“呀……公子的手怎么这般冷……”

“无碍。”说着他不着痕迹地从那只手中脱开。

女子缓缓收回手,却不知不觉在袖中握紧,没再说话。两人又回到了方才你望着窗外,我望着你的情形。

良久之后,车子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门前,下车之后他却立在府门前,久久不离,他身边的女子虽然心中疑惑,但却没有出言催促。

曾几何时,他也站在一座宏大雄伟的府邸门前感慨万千,如今同样的情景,心境却截然不同……

他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上前几步递上名帖。值岗的侍卫接过后说道:“稍等。”

没过多久一个身着褐色平纹缎背葛长衫的人带着两名小厮迎了出来,他看这人应已年过半百,身上又是这样的衣式,想是这府上的管家。

来人上前见礼,言道:“白少爷,我家老爷已在府上恭候多时,请随老奴来。”

白乔煊自府邸大门而入,绕过福字影壁,穿过第一进院,又过了垂花门,才在会客厅中看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那人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高峻魁梧,一行一止都沉稳如山。

白乔煊弯身,朗声唤道:“白家湾总事白乔煊见过卢督军,督军万福。”

卢天胜沉声道:“免礼,坐。”

“谢督军。”白乔煊依礼坐到了卢天胜右手边第一个座位上,随行的女子跟着站在了他身后。

白乔煊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力让自己语气平稳,说道:“督军,在下今日到访是奉家父之命。家父想与贵府重修旧好,再缔盟约。”

卢天胜在心中冷笑一声,嘴上却说道:“噢?你父亲何时改了主意?他不再怨怪敬武伤了你叔父吗?”

白乔煊压住心底的怒火,仍是笑道:“督军说的是哪里话?当时大少爷并不知拦在他车前的就是我叔父,再说打人的也不是大少爷。”

卢天胜本想再刁难他几句,但想到无论如何为难他,都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倒不如省下时间去处理政务,便直接说道:“既然这件事只是一个误会,那就没有必要为此而坏了两家的情谊,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白乔煊沉声说道:“督军请讲。”

“其实很简单,就是要你白家湾开一扇门,关一扇门。”

对于卢天胜提出的条件,白乔煊显然早有准备,他想都未想便答道:“好。”

卢天胜大喜,“痛快!”

白乔煊见他喜不自胜,忙说道:“督军,此次乔煊除了要与督军共商两地大计之外,还有一事请教。”

卢天胜微一挑眉,问道:“何事?”

白乔煊回道:“我想向督军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什么……”卢天胜话没问完,他的副将突然过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卢天胜闻后面色微凝,对白乔煊说道:“失陪片刻,稍等。”

白乔煊心中焦急,却别无他法,只能静静等待。不过须臾,他听到外面似乎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其中还伴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白乔煊不知是谁,但为了不失仪,还是准备起身,向来人示意。

一个男子小心翼翼地扶着身旁的女子迈过垂花门下的门槛。虽是初冬,天气尚未大冷,但那男子却戴着一顶棕褐绒帽,穿着一件极为厚实的黑色裘衣,手中还拿着一个袖炉。与之相比,侧身为他拂去肩上雪花的女子,衣着实在单薄。

男子忙将她拉了回来,“无碍,一会儿就会化的。”

女子淡淡一笑,目光不经意间扫向会客厅,只这一眼,她的心跳就仿佛漏掉了一拍,她怔怔地看着他,恍然间忘记了世上的一切。

时间是停滞的,空间是凝固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不顾一切向她奔来,目光中流淌着紧张的担忧、浓烈的爱意。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泪珠毫无预兆地滴落,与那融化的雪花一起,晕湿了她乌漆的秀发,“你去哪里了……我怎么寻都寻不到你,你不要再离开我了,我错了,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你永远都不要再离开我了……”

童昱晴的眼泪亦如断了线的珍珠,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道:“你瘦了……”

卿子汀为眼前的两人所感,默默无语,直到他听到在场另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公子、小姐,这是在蒲西督军府,卢天胜随时都会回来!”

卿子汀猛然清醒,和姚瑶一起用力将两人扯开,他扶着童昱晴轻声说道:“父亲可能会来。”

两人慢慢冷静下来,也都发现彼此身边多了一个人……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可以向对方解释清楚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真的能用言语解释清楚吗?

卿子汀沉吟片刻后说道:“父亲曾经赠予我一所茶坊,在城西樘陵街上,名唤兰若。如果你们有意,我们午后申初在那里相聚,把话说清楚,如何?”

你们、我们?谁同谁是你们,谁与谁又是我们?白乔煊像是被喂了一碗苦汁,从心房到血脉都是苦的。

“贤侄久等了……”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卢天胜回来后,头都未抬便说道。

待他抬起头,却见白乔煊站在厅外,“哎?挚儿昱晴回来了,我来给你们介绍……”说着卢天胜伸出手臂,让四人回到会客厅。

“贤侄,这是犬子敬挚。这位你应该很熟悉,童氏长女昱晴,我听闻你们曾在一起共事。挚儿,这位是白家湾总事白乔煊……”

“父亲,您不必再介绍了,我与白少爷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卿子汀看到父亲眼中的疑问,笑道:“我同您说过的,当初在邺津救下我的除了若娮,还有两位少爷,白少爷就是其中一位。”

“哦?如此我要多谢贤侄了。”卢天胜看向白乔煊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温度。

白乔煊强笑道:“督军客气了。”

卢天胜回到座位上,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方才想向我打探什么人的下落?我派人帮你去查。”

白乔煊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自己斜对面的童昱晴,说道:“我刚刚想了一下,这点小事就不必劳烦督军了,我自己去找就可以了。”

卢天胜摆摆手,“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你……”

卿子汀心中一团乱麻,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若娮与白乔煊的事情决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两人只怕难逃一死……

“父亲,既然白少爷如此说了,您不如领下人家这份心意。”

以前儿子对这些人情世故之事从不插言,卢天胜不知儿子今日为何会有此例外,但是他没有理由在一件小事上不遂他的意思。

“也好,那你便自己去找,但如果缺少人手,一定要与我说。”

“是,多谢督军……”白乔煊本想再寒暄几句便请辞,却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

“二嫂!二嫂!我的二嫂在哪呢?”一个穿着橙黄彩绣蝶纹织金锦绒衣的女孩边跑边叫。

卿子汀听到这声音欣喜地走到厅外……

第七十三章 锥心刺骨

女孩面如春花,眼含凝露,樱唇浅笑,嫣然生辉,见到卿子汀,一下就扑到了他怀里,兴高采烈地叫道:“二哥,你终于回来了!”

“雪下的这么大还疯疯癫癫地跑,你不怕滑倒呀?”卿子汀拥着她,话是责备,实为关切。

女孩放开卿子汀,笑道:“我是谁呀,这点雪怎么能滑得倒我?我在外面收到家中传信,说你要成婚,惊得我日夜不停地往家里赶,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想回过家,你快带我见见未来的二嫂!那边坐着的那个是不是就是……”说着她也不等卿子汀回答,直接冲到童昱晴面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嗯!是个美人,二哥,你的眼光不错。” 片刻后她回身对卿子汀说道。

她这才看到卿子汀的眼色,发现会客厅中还坐着另外三个人,她暗呼不好,果然一个重重的落杯声传来后就是一阵责骂,“冒冒失失,一点分寸都没有,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女孩忙赔笑道:“父亲说的哪里话,希儿眼里怎么会没有您老人家呢?”

卢天胜碍于外人在场,不再责怪女儿,转而对白乔煊说道:“这是小女卢希,一向在外散漫惯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接着他对女儿说道:“还不见过白少爷?”

卢希虽然心里很不高兴,但还是向白乔煊施了一礼,“希儿见过白少爷。”

白乔煊怎会感觉不到她这一礼施的心不甘情不愿?不过看在她是卢天胜的爱女,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

“换身衣服,然后去见见你母亲吧,你离家在外这些日子,她很挂念你。”卢天胜对卢希说道。

“是,希儿告退。”

白乔煊目送卢希离开后对卢天胜说道:“督军日理万机,小侄便不再叨扰了,告辞。”

卢天胜想了想后说道:“好,你在金都这些日子若得空,便常来府上坐坐。挚儿,你代为父送送白少爷吧。”

卿子汀看向白乔煊,目光温平,“白少爷,请。”

童昱晴随卿子汀一起送白乔煊与姚瑶出府,一路上四人都是沉默无声,直到二人上了车,白乔煊方压低声音对卿子汀说道:“申初兰若茶坊见。”

卿子汀的声音同样低沉,“到时见。”

随着引擎发动,车子渐行渐远,刚刚从未对视的两人方才毫无顾忌地凝视着对方,凝视着爱人的面容慢慢变成虚幻的身影,远处的一点,直至消失不见……

卢希穿过会客厅,向内院走去,一路走,一路命人噤声,当她走到自己房门口刚好遇见侍候自己的语欢。

“大小……”还没等那个姐字呼出声,卢希便已经捂住了她的嘴。

卢希将语欢拉进房后放开了她,“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大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外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卢希嘻嘻一笑,“当然是想吓吓你们啦。”

语欢抚着心口,叹道:“我的大小姐,奴婢可真没有几个胆子,经得起您这么吓。”

卢希瞧她这个模样甚是可怜,笑道:“好啦,下次不逗你了。你快去给我找件在家穿的衣服来,我换好后去拜见母亲。”

语欢甜甜一笑,“是,小姐。”

卢希沿着墙边,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往正房走,守在正房门口的两个婢女看到她本想见礼,但是看到卢希的手势后,齐齐告退离去。卢希越靠近正房,唇边的笑意越深,可就在她走到窗边的一刻,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梁益明真的是这么说的,你是不是听错了?”

“是……夫人……不仅梁副署长,陈副署长也说……童昱晴嫁进我们卢家是对江山大有裨益的喜事……”

“我难道不知道她嫁进卢家对江山有多大好处吗?!关键是她嫁给谁,也不能嫁给那个野种啊!”

“夫人,也不能怪他们不敢谏言,此次督军态度强硬,说谁胆敢再阻拦那个野种的婚事,就让谁家破人亡。他已经处置了一个人,他们怎还敢触逆龙鳞?”

“他们不敢得罪卢天胜,就敢来忤逆我吗?!哼!卢天胜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是要把整个江山拱手送给他那个宝贝儿子啊。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去!告诉那帮狗东西,他们若是不能阻拦童昱晴嫁给那个野种,就不要怪我断了他们的生路!”

从房间里退出来的人看到立在窗边的卢希,吓得一抖,“大……大小姐……”

“慧姨,好久不见啊。”

蓉慧心中忐忑,不知如何回话,只听卢希冷冰冰地说道:“母亲不是要你去告诉一些人一些事情吗?你还站着做什么?”

她正要跪下请罪,却听房中人问道:“蓉慧,你在与谁说话?”

卢希不再理会蓉慧,直接推门而入,“是我。”

原本坐在里间的贵妇满心欢喜地迎了出来,“希儿,你回来了!”

卢希凝视着母亲的面容,不过几月不见,她脸上的细纹仿佛又深了几分,鬓边的华发也愈发明显,不过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高贵的气质,她的举止依旧是那么完美得体,她身上摄出的光芒依旧令人不敢直视。在她的面前,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低下头颅。

卢希顺势跪了下来,“孩儿给母亲请安。”

钟舜华连忙搀起女儿,“快起来,你何必跟母亲这般客气?过来坐,与母亲说说你这些日子的见闻。”

卢希平淡地说:“女儿在外欣赏再多的风景,结识再多的朋友,也不及回到家来,听母亲教诲来得惊奇呀。”

钟舜华唇畔的笑意不再,“你听到我与蓉慧说的话了?”

卢希不答反问:“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反对二哥的婚事?”

钟舜华厉声道:“他不是你二哥!你没有这样的二哥!”

卢希冷静地说道:“母亲,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您争执。他是不是我二哥,是你我二人说是与不是就能决定的吗?我问的是,您为什么要阻拦他成婚?”

钟舜华也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与女儿纠缠没有意义,便说道:“希儿,你还小,不懂母亲的苦心……”

“正是因为我不懂,所以才要向母亲求教。”卢希根本不给钟舜华喘息的机会。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大哥,你可知道卢敬挚要娶的是什么人?那是蒲东第一大世家童氏的长女!你从不问政事,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总之谁娶了这个女人,就等于娶了整个蒲东!”

卢希的声音平静如水,“第一,我不相信一个女人就可以决定一方土地的命运。蒲东没人了吗?蒲东的督军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就算蒲东督军真的疯了,为了一个外姓女人把江山拱手送人,那送给二哥就是送进我们卢家,送给父亲和大哥,您又为什么要阻拦呢?”

钟舜华面对女儿的天真竟然笑了出来,“送给卢敬挚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你大哥的?你就是被你父亲和卢敬挚蒙蔽了,他们父子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夺走本应属于我们母子三人的江山,他们没有什么好心的……”

卢希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了,您是怕二哥娶了这个童昱晴之后与大哥争夺督军之位,这不可能。他从未插手军政之事,怎么可能与大哥争位?”

钟舜华说道:“他是没有学过处理政事,但你父亲可以从现在开始教他。这么多年只要他想要的,你父亲就会给,不是吗?以前是一座岛,现在是一个女人,今后他未必不会要你大哥的江山呐!”

卢希望向母亲的目光中充满着无奈,“您势在必得、不能割舍的东西未必就是别人心心念念的东西。我不明白,您可以容得下三姨娘和三哥,容得下四姨娘和叶儿,也容得下五姨娘和飞儿,为什么偏偏容不下二姨娘和二哥?二姨娘已经过世多年,二哥也被您逼到了一座孤岛上,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

钟舜华冷笑道:“老三、老四、老五算什么东西?他们在我眼里不过是些有点身份的奴才罢了,在你父亲眼中也是一样。至于你口中的好二哥,要怪,就只能怪他不安分守己地待在岛上!还非要娶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女人!他说他是因为喜欢这个女人,所以要娶她,笑话!他若真的像你说的那般澹泊明志,又怎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满心算计的女人?”

卢希失望地看着母亲,哀声道:“母亲,予人余地就是留己生路啊,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二哥,也放过您自己啊……”

钟舜华又道:“希儿,母亲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你大哥啊,你……”

卢希抢道:“您口口声声说所做之事都是为我和大哥着想,其实您心里只有大哥,根本没有我。你可曾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家而已,一个正正常常、完完整整的家!可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带给我的不过是一个令我心中泛寒的家。父亲有多久没有踏足这里了?大哥大嫂又有多久没有回来用过膳了?”

钟舜华听到女儿的话,泪花瞬时盈满眼眶,“希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说母亲心里没有你?你要知道,让这个家支离破碎的罪魁祸首不是我。如果不是你父亲移情别恋,我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卢希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对不起母亲,希儿不是有意伤您。”

钟舜华想摸摸她充满委屈的小脸,卢希却转头避开,“希儿告退。”

卢希出去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边跑边哭,边哭边跑,不知推开了多少个惊疑的侍女,也不知自己究竟要跑向何方……

“你真的想好了吗?”

“樘陵街人迹罕至,你选的这个位置确实不错。”

卿子汀已然看到兰若的牌匾,心中焦急,也不顾童昱晴正在开车,用力扳过她的肩膀,“若娮,你真的想好了吗?”

童昱晴直视着卿子汀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我曾与你说过,童柏毅是我的死敌,你可知死敌是何意?这世上有的仇怨可以用时间来化解,有的仇怨可以用金钱来化解,有的仇怨却只能用死亡来化解。我与童柏毅之间的恩怨非死不可消解,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拿命在搏,为的是报我父母之仇。可他与我一起能得到什么?除了每日与死神擦肩,他什么都得不到。我绝不能让我最爱的人和我一起深陷地狱,我父母已经不在,如果他再有事,那我索性不要活了。”

卿子汀在童昱晴的眸中看到了坚不可摧的决绝,她的每一分痛苦都是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地划在他的心口,他却没有办法抵挡这种伤害……

白乔煊看到并肩而来的两人,心中一紧,他对身旁的姚瑶说道:“一会儿你随卢二少在一旁等我,我有话要与你家小姐单独谈。”

姚瑶本想拒绝,但是看到他苍白消瘦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

卿子汀将茶坊的大门打开后,对白乔煊和童昱晴说道:“你们去二楼谈吧,我和姚瑶在一楼守着,有什么意外也来得及挡一挡。”

两人颔首上楼,各自落座,白乔煊急切地抓住童昱晴的手,说道:“昱晴,你听我解释,姚瑶不是我要娶的。我们一起去寻意悠的那晚,被童柏毅的人偷袭,她为我挡了一枪,那一枪……”白乔煊语声一顿,“姚瑶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我本已给了她一笔钱安置,却不知父亲如何知晓了她的事情,还逼我娶她。我……那晚从你家离开后,我便被父亲派来的人押回了家,父亲气我被人羞辱还为人奔走,将我关在房中,命我思过。过了一段时日我听阿茵说你在邺津失了踪迹,心急如焚,可父亲知道我要出来是为寻你,更是怒不可遏,让我断了这个念头,纳姚瑶为妾,来金都与卢天胜和谈才肯放我出来。我别无他法,只能先应下这三个条件,再另找机会追寻你的下落……昱晴,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我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她离开,你原谅我好不好……”

白乔煊紧紧握住童昱晴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童昱晴多想伸手拂去他内心的煎熬啊……

可她只能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任由指甲嵌进掌心,“其实你不必向我解释你与姚瑶的事,你没有错,你父亲也没有错,姚瑶为你伤成这个样子,除了娶她,也没有其他办法抚平她身上的痛、心中的伤。我们之间的问题也从来不是姚瑶。”

白乔煊抬头看向她,心底越来越害怕。

“与你道别那晚,我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郊外,被大雨淋得不省人事,是子汀救了我。我真是没想到,当日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换来如此大的福报。我不仅捡回一条命,还找到了为我父母报仇最好的帮手。”

“那你也不能嫁给他啊!”白乔煊的惊慌终于溢于言表,“你不能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拿你的婚姻作筹码!”

童昱晴异常冷淡,“为什么不能?我的婚姻从来都是一个筹码,一场交易。”

白乔煊呐呐不能言,童昱晴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只不过以前是裘家兄弟,现在是卿子汀罢了。从我一出生,就早已注定,我童昱晴一生只能为家族而活。如今我应该庆幸,我自己还有那么一丁点价值,可以作为交换,为我父母报仇。”

“我不准你这么说!”白乔煊冲过去抓住童昱晴的手腕,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你有选择的,你可以选择的,你跟我回去,我们成亲,我一样可以帮你杀掉童柏毅,为你父母报仇。”

“你?”童昱晴冷笑一声,“你白家湾在蒲炘州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一兵一卒,你凭什么说,连裘泽远都找不到的童柏毅,你能找到?就算你能找到吧,你需要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我等不了那么久,我一天都不想等。如果可以,我要童柏毅的人头现在、立刻、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白乔煊气力骤泄,呆呆地不知看着何处,童昱晴仍不放过他,逼到他眼前,“还有,你到现在都不肯相信我,是裘泽远舍弃了我父母,我跟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言罢童昱晴抽身离去,卿子汀见只有她一人下来,正感困惑之时忽见一个人影闪到自己面前,接着自己便被人扼住喉咙,几乎窒息,他被眼前的金星遮住视线,看不到那人眼中刻骨的恨意,只在朦胧之间听到两个交替重叠的女声,一个哀求,一个怒吼。

“……公子您快放手,他是卢天胜的儿子,杀了他,您也活不成……”

“……放手!白乔煊,你有怨有恨冲我来,是我负了你,是我求子汀娶我,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童昱晴费尽口舌,却只见白乔煊的手越来越紧,情急之下她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白乔煊的手臂打落。白乔煊伤在臂上,痛在心里,他看向童昱晴的目光格外陌生,“你居然为他伤我?!”

童昱晴不忍目睹他的哀伤,只是去扶被掐得喘不上气的卿子汀,白乔煊的眼睛染上了血红的印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人,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要你们付出代价!”

虽然天气依旧冰冷,但今日却是这些时日以来难得的一个晴日,一个女子束发戎装,从高台之上飞旋而下,从上百个硕大木桶中抓起一个表面上刻有刀印的木桶。没有风雪阻挠,今日她的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可是她却半分未敢松懈,仍如往常一样,一次又一次重复这套动作……

直到一个如清风玉露般的声音响起,她方才回身,“若娮,你看谁来了……”

木桶落地,发出一个沉重的声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男孩已经扑到她怀里,哭叫道:“姐姐……”

童昱晴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抱住弟弟,“昱晧……”

片刻过后,卿子汀走到二人身边轻声说道:“外面冷,你们进屋去吧。”

童昱晴擦了擦眼泪,“对,外面太冷了,我们去屋里叙话……”说着她看向卿子汀,卿子汀温柔地笑道:“我在书房,有事你去那里找我。我已经告诉书阙,今日东院闭门谢客,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

“多谢。”

两人进房后,童昱晧急忙问道:“姐姐,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什么你会到这蒲西来?你可知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童昱晴扶他坐下,轻轻道:“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你听姐姐慢慢说……”

童昱晧一直静静地听着姐姐说的话,可听到她准备嫁给卿子汀的时候,他一下从座上弹了起来,“什么?你要嫁给卢天胜的儿子?姐姐,你可还记得自己尚在孝期?你这么做是会身负恶名,遗臭万年的!”

童昱晴说道:“可是如今没有比卢天胜更合适的盟友,单凭姨父和大舅母家的兵力,未必可以拉裘泽远下台。昱晧,你不必担心,美名也好,恶名也罢,都由姐姐一人承担,绝不会牵累到你。”

童昱晧急切地握住姐姐的手,“姐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我姐弟之间有什么拖累之说。只是如果一定要背负罪名,也当由我这个童氏长子来担。”

童昱晴笑抚着弟弟的头,“傻昱晧,如今家中只余你我二人,何事都当你我共担。难道你不把姐姐当作童家人吗?”

“姐姐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童昱晴笑道:“好啦……姐姐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次契机正巧落在我的身上,自然应由我来承担。”

第七十四章 伤人伤己

“若是日后需要你为童氏割舍付出,姐姐也不会许你推辞。”

童昱晧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踌躇着问道:“那……乔煊哥怎么办?”

童昱晴眼中的痛楚一闪而过,“他自会有他的生活,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童昱晴不愿再想起他,让自己软弱下来,转而说道:“姐姐还没有问你,裘泽远可知道你来了蒲西?”

童昱晧回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那日一早我发现你不见了,以为你是去找舅父他们商议大计,便去了瀛安。谁知那里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你,我们才发觉你是失踪了。我本想再去寻你,可大舅父担心我的安危,不准我四处乱跑,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舅父府上,并不知道裘泽远那边的消息。”

童昱晴点点头,“舅父做的是对的,毕竟当时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被童柏毅抓了去……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乔煊哥告诉我的。”

童昱晴心中酸楚,自己那样对他,他还是这样为自己着想……

童昱晧见她面色难看,担忧地叫了声,“姐姐……”

童昱晴对弟弟笑了笑,“我没事,既然你回到我身边,我就会替父母好好照顾你。这些日子,你先在这里读书,待我报了家仇,再安顿你的下落。”

童昱晧想拒绝,却听童昱晴说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让姐姐毫无后顾之忧,知道吗?”

看着童昱晴肃穆的神情,童昱晧无法说不,于是他点点头,说道:“那姐姐也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护自己,我已经失去了父母,不可以再失去你。”

童昱晴眼中含泪,面容坚毅,用力地点点头……

天空暗澹无华,昏灰的云朵连绵不绝,沉沉地压在邺津上空,一个鬓染斑白的男子静静地坐在结成冰霜的居宁湖畔边,园林萧条凋敝,正如他此时的内心,一片荒芜。淡淡的烟雾缭绕在他身边,一圈圈缠绕又一缕缕消散,他不禁在想,这世间除了生与死,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督军,”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有消息了。”

他仿佛在无边迷雾中找到了一丝光亮,可他身后之人却不知该如何再向他开口。

他转头看向那个沉默不语的人,心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熄灭,“说吧,现在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呢?”

“童小姐……在卢天胜府上……”

裘泽远心中松下一口气,“可打听到她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前两个月他们不是也在找她吗?”

严秉志打量着裘泽远的神色,裘泽远听他又没了动静,觉得奇怪,可是看到他迟疑的样子后,就猜到了他的顾虑,“只要她没落到童柏毅的手里,无论在哪里都是好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还不清楚,我们的人一打探到童小姐的消息,就立马送了消息回来。”

裘泽远点点头,“你们做的是对的。”

严秉志又道:“督军,无论童小姐是怎样到卢天胜府上的,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一个好消息,您看……要不要调整一下军事布防,以防万一?”

裘泽远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严秉志不知他是何想法,也只能默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个深沉空旷的声音响起,“一切照旧。”

如果是其他人与严秉志说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想一想,自己是不是神志不清听错了,可说出这四个字的是裘泽远,他就十分清楚,自己并没有听错。

“是,督军。”严秉志如常回话,眼眸却变得温热。

他沿途返回,在远处看到一个人影,想避却无处避,那人已经走上前来,“严将军,小姐有请。”

严秉志进退两难,蒂儿又添了一句,“将军是想要小姐挺着肚子亲自来请吗?”

严秉志闻言只能随蒂儿往主楼走,他透过落地窗看到意悠竟然站在门口等着,忙疾步进屋扶她坐下,“小姐,您现在不宜久站,还是快坐下吧。我知道您找我是问什么事,您放心,童小姐已经有消息了,一切平安。”

意悠展露欢颜,惊人的美貌比世外仙株更加脱俗,“是吗,她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严秉志轻轻道:“小姐只要知道她无碍就是了。”

意悠笑容一滞,“秉志哥,告诉我好吗?你难道想让我去问督军,惹他心烦吗?”

严秉志踌躇片刻后说道:“她如今在卢天胜府上。”

意悠眉心微凝,半晌过后问道:“督军可有说些什么?”

严秉志尽力轻松地说道:“督军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只说一切照旧就好。”

“哦……”意悠微收眼睑,沉吟片刻后说道:“麻烦你了秉志哥,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那小姐好生休息,秉志告退。”

一场初雪过后,雪花时时飘落,几不间断,金都一片银装素裹,阳光洒在房顶洁白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更显妖娆多姿。而此时督军府门前却是一派整肃,四排侍卫之间夹着两排侍女,规整地站在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身后。

立于首位的男子穿着黑色貂皮大衣、黑色长裤、黑色皮鞋,戴着一副黑色手套,在他的身上很难找到一点暖色,左脸上细长的伤疤更是令人难以找到一缕暖意。与他相比,立于末位的男子就温暖得如寒冬回春,精雕玉琢的容颜令人不忍移目,一身素白弹墨祥云纹雨丝锦长衣外罩湖青裘衣,更显他温和儒雅,清净如雪。如果一人如严冬,一人似暖春,那么两人之间的女子就像是春后冬前的夏秋之季。雪白缕金凤纹妆花缎长裙外搭一件金黄披风,让她清丽动人之外又显灵动俏皮。

若说三人之间有何相似之处,应该就是远处车辆驶入视线之中时,他们的心底都溢出了一丝喜悦。

“敬武(敬挚、希儿)恭迎顾叔母,叔母万福。”三人齐齐向从车上走下来的一位贵妇见礼。

奚亦芊一手扶一个也扶不过来,索性说道:“免礼免礼。”

随奚亦芊一起下来的一个年轻男子走到卢敬武面前见礼,“维濡见过敬武哥。”

卢敬武稍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希儿见过维濡哥。”卢希笑着向顾维濡施了一礼。

顾维濡笑回一礼后,转到卿子汀面前,两人相视一笑,用力抱了抱对方,顾维濡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提前道一声,恭喜。”

卿子汀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多谢。”

“叔母,外面风雪大,让希儿直接带您去内院见母亲吧。她这几日一直念叨着您呢”卢敬武拥着奚亦芊笑道。

奚亦芊翻了个白眼,“她若真的惦记我,怎么不亲自来接我?她只怕是不想我来吧?”

卢敬武瞥向卿子汀,干笑了几声,“希儿,还不快陪叔母进去?别让母亲心急。”

卢希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亲热地挽住奚亦芊的手臂,将她送进母亲所居的正房后乖乖回到自己房间,语欢刚想给她沏一壶茶,却听她说:“你给我倒杯热水就行了,我喝完还要出去呢。”

“啊?您又要出去啊?小姐,都说我是您的贴身丫鬟,可是我怎么觉得我就是丫鬟,没怎么贴身呢?您去哪都不带着我。”

卢希笑道:“让你有机会偷懒还不好啊?”

语欢转忧为喜,偷笑着说道:“跟着小姐就是这点好,可以偷懒。”

卢希故意逗她,“哦,我就这一点好啊?”

“哪有?小姐哪里都好,能服侍小姐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说着语欢将水递给卢希。

卢希笑道:“这还差不多,行了,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我喝完水就出去了。”

语欢走后,卢希又在菱花镜前反复修饰自己的妆容,良久过后才跑出房门,却在快到大门的地方碰到了卿子汀。

“二……二哥……”

卿子汀见她神色惊慌,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怎么见到我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吗?”

卢希忙摇摇头,“没……没出什么事,二哥怎么没回东院,是来主院有什么事吗?”

卿子汀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你这是要出去吗?”

“嗯……”卢希点点头又摇摇头。

卿子汀一头雾水,“到底是出去还是不出去啊?怎么既点头又摇头的?”

卢希尽力掩藏自己的失望,“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出去了。”

卿子汀看她为难,便拥着她往外走,“你若是有正事就去办,反正二哥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金都,我们兄妹什么时候叙话都可以。”

卢希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卿子汀推出了门外,她看到那人的车已经等在老地方,避无可避,只能强颜欢笑,向卿子汀道别。

虽然车子离府邸正门有一段距离,但卿子汀还是认出了那人是谁,他看到妹妹的面容渐染霞光,面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车前的,只见那人面含笑意,异常热情地同他打了声招呼,“卢二少,好久不见。”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镇定如初,“希儿,你是要与他出去?”

他这话问得甚是奇怪,人和车都已经等在这里,卢希不与他出去,还会与谁出去?

不过那两人一个暗藏心事,一个暗怀鬼胎,谁都没有理会他这句问话。

“希儿,上车吧。”那人的声音柔情似水,可卿子汀听来却分外刺耳。

他看着那人发动引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恍然想起他一个月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卿子汀真的很希望他直接踩紧油门将自己碾压过去,将他入骨的恨意发泄出来,也结束自己的纠结痛苦,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载着妹妹的车离自己越来越远……他绝望地蹲了下去,将自己蜷成一团,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挡冰冷刺骨的风霜,将世间的一切烦恼,统统隔绝在外……

督军府正房内

奚亦芊自顾自地脱下银灰披风,只余一件宝蓝暗花牡丹纹古香缎绒衣,她见厅中无人,黑檀木桌上却放着一个手炉,唇边含了一丝笑意,拿起手炉走向内间,只见那人和衣而睡,面容安详。

她觉得好笑,一把年纪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脾气一来便装睡不醒。她也不急着唤醒她,悠然地坐在一旁的黑檀木椅上,静静地等着她自己睁眼。

果然没过多久,躺在床上的人耐不住性子,责道:“你怎么不叫我?”

奚亦芊笑出了声,“我没叫,您这不是也醒了吗?”

钟舜华觉得无趣,起身叫道:“你来做什么?”

奚亦芊笑看着她,“肯理我了?”

钟舜华白了她一眼,“为了他宝贝儿子的婚事,他可真是煞费苦心呐!知道我快抵挡不住了,便软硬兼施,把你请了来。”

奚亦芊问道:“那我来的有用吗?”

钟舜华朝她扔了一个抱枕,嗔道:“滚,你就会帮着外人欺负我!”

奚亦芊把抱枕放回床上,“我能欺负到你,是因为我有理呀。这些年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几时插过嘴?可是舜华啊,这次可不仅仅是你们两个斗气斗法那么简单。”

钟舜华默默无语,半晌之后问道:“你家那位也兴奋地睡不着觉吧。”

奚亦芊回道:“莫说他们这些男人,就是我,刚刚听闻此事时也是夜不能寐。蒲炘州一统,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十代人中也未必有一代可见,但是这样一桩伟大的壮举,是由我们的男人来铸成,也是由我们的子孙来传承,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

奚亦芊见钟舜华欲言又止,笑着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担心武儿,怕那个没良心的把武儿的一切夺走,送给挚儿。我向你保证,就算他真的丧尽天良这么干了,我和怀珒也不会同意,更何况他根本没有这个打算。武儿再怎么样,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不会亏待他的。再说这江山即使送给挚儿又能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这个心思和本事,打理这片江山。到头来还不是要还给武儿?这话由他来说你不信,我来说,你总该相信了吧?”

钟舜华咬了咬嘴唇,轻声说道:“其实这些事情我也不是想不明白……”说着钟舜华紧紧捂住胸口,“我就是……有点不甘心,有一口气出不去。我只要一看到那个卢敬挚,就想起那个贱人的嘴脸,想起那个混蛋是如何忘恩负义,想起我曾经受过的屈辱。想起这些,我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他有什么资格奢望父慈母爱,妻贤子孝?又有什么资格和武儿并肩而立,同为卢氏子孙?”

奚亦芊轻轻拍着她的背,“该说的话,我已经跟你说过千万遍,你没听腻,我也说腻了。如今只劝你一句,万事皆是身外之物,唯有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憎怨恨怒,伤己最深,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要懂得保重自己,凡事看开一些。”

钟舜华淡淡一笑,头倚到她肩上,声音也变得极淡,“亦芊,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无论多么惹人心烦的事情,到你这里仿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化开。”

奚亦芊笑道:“世事已多烦忧,自己又何必再寻烦恼?细细数来人生不过弹指一挥间,刹那芳华,有什么是值得紧抓不放,又念念不忘的呢?”

钟舜华噗哧一下笑出声,“瞧你这样,就快参悟成佛了。”

奚亦芊嗔道:“人家好心来帮你排解心中苦闷,你却拿人家取笑?”

钟舜华得理不饶人,“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如果不是受人之托,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呢。”

奚亦芊无奈,“好好好,我的姑奶奶,当我怕了您行吗?看您的样子,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交差了?”

钟舜华面色阴沉,眼中却含着笑意,“嗯,退下吧。”

奚亦芊狠狠瞪了她一眼,嘴上却说道:“是,在下告退……”

鹅毛大雪一片片从天而降,却未及落在地上便被肆虐的大风吹到了窗沿。原本漆黑的夜幕被漫天红光映得恍若白日。金都最繁华的向荣街,如今只有几个屈指可数的过路人,所有人都急着赶回家,就连路边的乞食者,也尽力将自己蜷在墙角里。

可此时在这条街上最著名的光峰酒店门前,却立着一个青衣公子,他不走不动,不言不语,甚至连眼睛都鲜有眨动,仿佛化成了一个石人。大雪将时间掩藏,直到一个身着黑色裘衣的人站在他面前,他才用暗哑低沉的声音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黑衣公子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红光下的他五官轮廓分外清晰,宛如雕刻,他的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吐出温热的气息,“我想怎样,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也不知是青衣公子在风雪中站的时间太久,还是他已经被人磨光了喜怒,他的声音异常平静,“我知道此时再说其他没有意义,所以我只问一句,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希儿?”

黑衣公子眼转眸动,踮动着脚尖,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怎么才肯放过她……你放过昱晴,我就放过她。否则你洞房花烛之日,就是你妹妹永堕地狱之时。你要相信我,我能在一月之内让她对我动了心思,就能再用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对我死心塌地,答应嫁给我。”

卿子汀暴怒,猛然抓住白乔煊的领口,怒道:“你好卑鄙!”

白乔煊反手抓住卿子汀的领口,“卑鄙?比起你乘人之危,我的卑鄙似乎不及你的万分之一吧……”

“你有怒有恨冲我来,放过希儿!她是无辜的。”

“我就是冲着你去,才对你的妹妹下手啊……”白乔煊反笑道,“至于无辜,我平白被你夺了所爱之人,我又无不无辜?!”

卿子汀咬牙切齿地说道:“婚事是我父亲逼我的,我也不想让她背负骂名,在孝期成婚!”

“这就不是我的事了,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总之你若夺我挚爱,就莫要怪我伤你至亲。”

卿子汀逼近白乔煊,恨声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白乔煊推开他,笑得愈发灿烂,“这话还是等你做到之后再与我说吧。”

卿子汀愤而离去,却听身后的白乔煊说道:“我听说你们的婚期就快定了,你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祝你好运……”

姚瑶透过窗子将楼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她见白乔煊进楼,忙斟好茶水,回到座位静静地等他。

白乔煊回房后看到她关切的目光,下意识避了开来。姚瑶苦笑,“公子当真如此厌恶我,连正眼瞧一下都不肯。”

白乔煊端着茶杯的手一僵,转而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怒道:“你整日里除了胡思乱想还会做些什么?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自会有你应得的待遇!”

姚瑶含泪无语,白乔煊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轻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白乔煊头痛欲裂,弯下身子抱住自己。他不是不知道,卿子汀说的都是实话。能够决定这件婚事的不是他自己,更不是童昱晴,而是卢天胜。可是他无法逼迫卢天胜,又不能劝服童昱晴,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卿子汀。他只能赌,赌卢希在卿子汀心中的分量,赌卿子汀有办法推掉这门亲事。

姚瑶蹲在白乔煊面前,缓缓拿开他抱住头的手,轻声问道:“公子,如果小姐最后还是嫁给了卢敬挚,您真的会娶卢希吗?”

白乔煊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疲惫,“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到最后关头,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他的泪水在眼中急转,“我不敢想象,如果我真的失去她,究竟会怎样……”

姚瑶心如刀绞,忽而用力将他拥入怀中,任由眼中的泪,同心中的泪一起,泛滥成海……

第七十五章 罪己之诏

书阙仰头望着天边宛若火烧的颜色,穿上自己最厚的棉衣,踏入深可没靴的积雪,一步一个明晰的脚印,举步维艰地向前挪。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脚被冻得没了知觉,他终于透过昏黄的灯光,在小巷深处看到了一个同样寸步难行的人影。

他搓了搓手掌,用尽全力跑到那人身边,为他披了一件厚重的青绒棉衣。

书阙见卿子汀面色青白,忙将袖中的手炉递给他,可这炉中的热气与外面的冷气相冲,卿子汀反而连打了好几个冷颤。

书阙见状忙道:“公子,我背您回去吧。”

卿子汀虚弱地摇摇头,“不必,一个人走在这么厚的雪中已经很是费力,你背着我,我们更不知何时才能走回家了。你扶着我就好,我要去一趟主院,见希儿一面。”

书阙急道:“如今天色已晚,雪还下得这般大,有什么事,您明天去见大小姐也不迟啊……”

卿子汀坚定地摇头,“不行,我找希儿有急事。”

书阙没有办法,只能扶着卿子汀步履蹒跚地走向主院内院。

语欢远远地看到两人,忙迎上前来。因为卢希与卿子汀一向亲昵,她与书阙也十分熟稔,“这冰天雪地的,你怎么这个时候带着二少爷出来了?他寒疾发作了怎么办?”

卿子汀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不关他的事,是我有事来找希儿,你进去帮我通报一声吧。”

语欢本想说大小姐就快就寝了,但是看到卿子汀的脸色,想着他一向不是这样不知分寸的人,冒雪顶风漏夜赶来定是有急事,遂答道:“是,奴婢这就去通禀。”

片刻之后语欢请卿子汀入内,卢希披着头发,内着一件白色寝衣,外搭一件金色披风,惊疑地问道:“二哥找我所为何事?”

卿子汀笑对书阙和语欢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走后,卿子汀也顾不上是否无礼,直接问道:“希儿,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白乔煊了?”

卢希的面色瞬间泛红,小声喃道:“二哥……”

卿子汀不等她答,便说道:“二哥来就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喜欢他,都到此为止,你们根本就不合适。”

卢希的面色由红转白,“二哥为什么这么说?”

卿子汀想都未想便答道:“他不是真心爱你,接近你是别有用心的,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

卢希打断了他,“二哥与他很熟吗?”

卿子汀被哽住,卢希又问道:“你若与他不熟,又怎么知道他别有用心?”

卿子汀急道:“你不知道,他就是想要利用你……”

话到嘴边,卿子汀才发现这个理由根本不能为人所知。

卢希顺着他的话问道:“利用我什么?二哥莫不是也想说那世俗的门第之见,说他是想利用我,攀上父亲这颗大树吧?”

卿子汀在妹妹这句话中听到了一个十分刺耳的字眼,“也?谁跟你这么说过?你和白乔煊的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是父亲和夫人吗?”

卢希冷冷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不是……我没有这样想……我……”卿子汀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如果白乔煊利用希儿只是为了若娮的事被父亲知晓,那他只怕在劫难逃,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出事,卿子汀真的不敢想象若娮会怎么样……

卢希平静地说道:“既然二哥没有这样想,我也已经知道二哥的意思了,那就请回吧。”

卿子汀急道:“希儿,二哥的确有难言的苦衷,但你一定要听二哥的话,离那个白乔煊要多远有多远。”

卢希如今满心满眼都是白乔煊,根本不想听人说他半句不是,卿子汀的欲言又止更将她本就不多的耐心消磨殆尽,她不耐烦地喊道:“语欢,送客!”

“希儿……”卿子汀急切地抓住妹妹的衣襟,话未出口,眼前已是一片漆黑……

卢天胜得到卿子汀寒疾复发的消息后星夜赶回府中,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书阙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公子应该是被风雪冻着了……”

“废话!我难道不知道他是着凉了吗?今日风雪这么大,常人都不敢在外待得太久,他有什么大事,值得不顾身体在外奔波?!”

书阙颤颤巍巍地回道:“公子……公子今日出门时没让我跟着,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也没说……”

卢天胜气得一脚把他踢开,骂道:“废物!他不让跟,你就不会偷偷跟着吗?这漫天风雪,你也能让他一个人出去,我要你在他身边有什么用?!”

书阙连连磕头,“老爷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

“来人,拖出去!”

书阙心中一惊,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卢希见他无辜,忙道:“父亲,饶他一命吧,他从小跟在二哥身边,二哥视他如弟,若是二哥醒来见他不在,会伤心的。父亲就算不在乎他,也要顾惜二哥的心情啊。”

卢天胜听女儿说得有理,又道:“算了算了。”

书阙逃得一命,不停地磕头,“多谢老爷开恩,多谢小姐。”

“滚滚滚……”卢天胜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而问卢希,“你二哥到你这儿来做什么?”

卢希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事,二哥就是与我闲聊……”

卢天胜显然不信,“闲聊?他一向畏寒,这天风吹透骨,他来找你闲聊?希儿,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父亲呐?”

卢希心中焦躁不安,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房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他有什么事与希儿何干?你盘问她做什么?”

卢天胜眼中是毫不掩藏的厌恶,“你来做什么?”

钟舜华反问道:“这是我女儿的房间,难道我不能来吗?反倒是某些人,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卢天胜见她眼锋扫向敬挚,怒道:“挚儿是希儿的二哥,他为什么不能来找他妹妹?”

钟舜华冷哼一声:“二哥?你也不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这么一个体弱多病的野种也配当希儿的哥哥?!”

卢天胜举起床塌边桌几上的药碗就朝钟舜华砸去,“滚出去!”

钟舜华被他激怒,逼上前去,“卢天胜!不要以为我同意你的野种成亲就是怕了你,我那是给亦芊面子,否则你那野种就算烂死在岛上也休想娶童昱晴进门!还有,这是我的家,要滚也是你带着你的野种滚,滚!”

卢天胜挥起的手掌眼看就要打在钟舜华的脸上,手臂却被一只手钳住,甩了回去。

奚亦芊怒道:“你们吵什么?就不能有一刻安静的时候吗?吵了三十多年不够,还非要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吵!成何体统?!”

说着奚亦芊走过去抱住哭得泣不成声的卢希,柔声说道:“希儿乖,不哭了,你先去叔母的东厢房休息吧,稍后叔母就回去陪你,今晚你二哥只怕是要在你这里,不能动了。”

安顿好卢希后,奚亦芊冷着脸问钟舜华,“大雪夜你不在房里好好睡觉,跑到这里做什么?”

钟舜华倔强地反问,“我来看女儿不行啊?”

没想到奚亦芊给她碰了一个软钉子,“女儿你也看过了,回去吧。”

钟舜华心气未平,不肯动弹,奚亦芊直接对外面说道:“蓉慧,带你家主子回去。”

钟舜华走后,奚亦芊走到床边,手搭在卿子汀头上,试探他的体温,探完他的体温,替他敷了一条热毛巾,敷完热毛巾又给他加了两床被褥,好像房内根本没有卢天胜这个人一样。

“亦芊……”

她若无其事地越过他,打扫地上的药碗碎片。

卢天胜忙拉住她,“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你与我说说话好吗?”

卢天胜见奚亦芊一点反应都没有,问道:“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不睬我了吗?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我招惹她,是她非要来与我吵。她这般羞辱为难挚儿,我这个做父亲的能不管吗?她……”卢天胜见她面色清冷,长叹一声后说道:“你不愿我说她的不是,我便不再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多谢你,多谢你为挚儿的婚事奔波。这么多年,挚儿在宁台能平安无事,也要多谢你的照拂。如果不是你,只怕挚儿活不到今天。谢谢你……”说着卢天胜弯身向奚亦芊鞠了一躬,这是他任蒲西督军之后第一次向别人弯腰。

奚亦芊侧身避了开来,冷冷道:“不必,我是心疼卿晨,看在她的份儿上,才帮忙照看挚儿,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他死在我家门前,我也不会睬他一眼。卢天胜,如果你的感谢是出自真心,虽然我不应该奢望你这样的人还有心在,就请你以后没有必要,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这双眼睛吧,不喜欢见那么脏的东西。”

这些话如果出自他人之口,卢天胜肯定早将他大卸八块,但是眼前这个女人,他动不得,甚至连说都不行。

卢天胜只能悻悻地说:“我守着挚儿就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奚亦芊确定卿子汀并无大碍后,看也未看卢天胜一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清晨,卿子汀悠悠醒转,觉得自己浑身酸痛,口渴难耐,却没有力气起身去找水喝,挣扎之时碰到了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那人突然醒来,喜道:“挚儿你醒了!”

卿子汀的声音仿佛被粗砂磨过,“父亲……”

卢天胜忙扶住他,“你躺着别动,想要什么,我帮你去拿。”

“水……”

卢天胜立即倒了杯温水给他,“慢点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痛不痛?身上还痛不痛?”

卿子汀面色青白,下意识抚住脘腹。

卢天胜顺着他的手望去,问道:“胃疼吗?我给你灌一个水袋……”

卿子汀拉住他,“父亲不必忙了,我有事要与您商量,您不要再逼若娮嫁给我了好吗?”

卢天胜缓缓坐了下来,淡淡问道:“你就是被这件事惹得旧疾复发吗?”

卿子汀心中焦灼,额头汗珠涔涔,“父亲,我不需要您强迫她嫁给我。难道我在您心里不堪到连一个女人的心都得不到,需要您利用权势来帮我拴住吗?若娮是这世上我最爱的女人,我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我不要我们的婚姻有半点不甘。”

卢天胜细心为他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叹道:“傻孩子,正是因为你爱她,父亲才会让她嫁给你啊。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绝对的事情?你们成婚以后,你一样可以想办法让她心甘情愿地爱上你啊。父亲只是担心你心肠太软,怕你到头来只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

卿子汀还想再求,卢天胜笑道:“好啦……你现在这个样子,父亲也不能逼你起来成亲,你且好生修养些时日。父亲可以答应你,先挥师蒲东,为她报了家仇,再为你们主持婚事。但你记住,这已是父亲最后的底线。待班师回朝之后,不管是她过河拆桥不嫁你,还是你反悔不想再娶她,我都会杀了她。我的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卿子汀惊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父亲!”

卢天胜扶他躺下,说道:“即使有童昱晴在,这一战也未必容易。快则一月,慢则半年。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说着他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她的生死在你手中。”

卿子汀定定地看着父亲,却又不似在看他,一个月,半年……就算准备婚事需要一个月的时间,那这桩婚事再迟也迟不过来年六月,甚至等不到六月,白乔煊就会对希儿下手……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最怕的是若娮报完仇后不再嫁他,以死明志,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重重的敲门声打破了拂晓的岑寂,打盹儿的守门人被这声音吓出一身冷汗,小声嘀咕着“这天还没亮透,谁啊?”

可敲门的人根本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一下一下不停地敲,他不耐烦地高声喊:“来了来了!”

他刚拿下门栓,一个身穿玄色裘衣的人便破门而入,横冲直撞,他惊得拦住那人,“你是谁啊?来找谁啊?你不能就这么进去。”

他脚步未停,大声叫道:“我找卢敬挚!”

眼见来人就要走进内院,他拼命抱住他的腰,将他按在院外,“你等等,你站住!我去通禀一声。”

没等他松手,就听到一个震惊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白乔煊?你疯了,孤身闯我督军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守门人忙回身行礼,“二少爷。”

卿子汀挥挥手,“你下去吧,将院门锁死,不准任何人入内。”

那人走后,白乔煊说道:“我要见昱晴。”

卿子汀无奈地问道:“她巳初便要随军出征,很快就会有天军来接她,你这个时候来找她做什么,不怕被我父亲的人发现吗?你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也不顾及若娮的性命吗?!”

白乔煊沉声道:“我就是为此事而来,她不能随军出征。”

“我为什么不能随军出征?”一个清冽的声音从东厢房中响起。

童昱晴已经穿上天军的深青色军装,肩章上的两条黑色细杠和一枚圆徽告诉白乔煊,她领的是少校军衔。

白乔煊面色苍白,声音却铿锵有力,“谁都可以攻击蒲东,攻打裘氏,唯独你不可以,童氏中人永远不可以背叛裘氏,你莫要忘了你先祖立下的誓言!”

童昱晴的笑容同样苍白,“出征在即,我不想再与你争执,你走吧。”

白乔煊上前握住童昱晴的肩膀,“昱晴你想清楚,这一切不过是童柏毅想要你们同室操戈的陷阱,你现在跳出来还来得及,你醒醒好吗?”

童昱晴推开他的手,淡淡说道:“我很清醒,我从来都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此时书阙走到卿子汀身边,“公子,老爷派来接小姐的人已经到了。”书阙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院中三人听到。

童昱晴不再理会白乔煊,径直向院外走去,白乔煊跑过去挡在她面前,童昱晴的声音冷如三尺玄冰,“让开!”

“除非我死!”

白乔煊话音未落,就被一股大力推倒在地,他震惊地看着童昱晴,她如今的力气怎么这般大?一个月前她还不是这个样子,这一个月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童昱晧被外面的打闹声吵醒,正巧看到白乔煊被童昱晴推倒,他连忙跑过去扶起白乔煊。

“姐姐,你推他做什么?”

童昱晴没有回答弟弟,只是看着白乔煊说道:“如今我想要你让开,又何须要你死?”

语毕童昱晴扬长而去,白乔煊回身看向卿子汀,说道:“既然你已经拿出了诚意,我也退让一步,我来蒲西的公事已经办完,今天就回白家湾,只希望下次来的时候不是为了私事,更不是为了什么喜事,否则……”

白乔煊转身离去,卿子汀想着他未说完的话,心底一片冰凉……

督军通令:

远以凉德践祚,十六年于兹矣。纪纲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先祖谟烈,因循悠乎,苟安目前,以致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是远之罪一也。

远系先考独子,本应承延嗣之责,然远为己欲,迄今无后克承宗祧,是远之罪一也。

昔裘童两氏太祖,相识于微时,同心共敌,创垂基业。太祖戒后世,童氏在裘氏言,先友后臣。太宗、世宗、显宗、武宗皆遵太祖之教,护童家累世周全,然远即位以来,多有遗行,及其灭矣,是远之罪一也。

今以不至天怒人怨,特令各地边境不起。若被击,开门纳之过。

隆远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

当这样一则名为通令,实为罪己诏的东西送到霍帆手中时,这位常年不苟言笑的将军,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这让他的副将曹湛不禁好奇地问道:“将军,这则通令都说了些什么?”

霍帆将通令递给他,不过须臾,曹湛便瞪大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不起……督军这是要把江山拱手送人呐。”

霍帆冷哼一声,“他也是知道自己的江山守不住了吧……像他这样,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自己兄弟性命的人,活该赔上这大好河山!”

曹湛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霍帆嘲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以我霍家与何家的关系,谁又会相信我们站在裘泽远那边?该有的疑心,他早就有了。”

曹湛微收眼睑,笑道:“是啊,他也明白,五条南北走向的防线,一条在我们霍家手中,一条在郭家手中,这场仗即使打起来,也会极为艰险。”

霍帆摆摆手,说道:“现在我们就无须顾忌他是怎么想的了,是时候想想以后的处境了。家姐是何家长媳,我们帮童家报仇无可厚非,只是日后若换了天地,不知我霍家能否同享往日尊荣啊……”

曹湛笑着说道:“童小姐很快就会成为卢家的儿媳,此次我们这么帮她,她不会亏待我们的。”

霍帆仍是愁眉不展,“可是蒲西的水只会比蒲东的还要混。她要嫁的是卢天胜那个从不理政事的庶出之子,只怕不足以保我霍家周全。而且我听说这个庶子与卢天胜嫡妻嫡子的关系并不好……”

曹湛宽慰道:“将军,凡事有失必有得,他与正房关系不好,却是卢天胜最疼爱的儿子啊……虽然卢天胜上位之初受钟家牵制颇多,但是这十余年下来,我们已经不能仅仅留意,卢天胜是靠钟氏起家的了。”

霍帆叹道:“是啊……卢家不是昔日的卢家,钟家也不是昔日的钟家了。我们还是先隔岸观火,再作抉择吧。”

曹湛赞同地点头,霍帆又说道:“你去准备准备,天军应该快到我们镇江关了……”

第七十六章 意料之外

夜幕星空下,房中的女子摩挲着钮座外的星云带,面容宁和安详。星云百乳镜,在汉代不过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可是在千百年后的今天,却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这并不是因为它本身价值不菲,而是因为它历尽沧桑,洗尽铅华。

你究竟经历过多少个繁华盛世,又见证过多少人的悲欢离合?

女子贴近镜面,绽放出世间最美的笑容。

“小姐,您想束哪条发带?”

女子笑道:“鸢尾花带。”

心灵手巧的侍女没过多久便为女子重新束好了发髻。女子在心中默默地向手中的星云百乳镜道别,缓缓向外走去……

星光透过窗牖映在她松软的莹白暗花鸢尾纹绵裙上,月华如水,拖出一地旖旎,与她纤长的身影混成一色。

她一路无声,楼下坐着的男人却感受到她的存在,他眉梢眼角的落寞正如身上的那件墨色刻丝藤纹织金锦长衫给人的感觉,一丝一缕都是刺人心底的痛楚。

璀璨灯光映照下,女子颜如静兰,质若红梅,行似低柳,她望向男子的晶眸中蕴藏着数不尽的眷恋,柔情百转,情浓缱绻……

两人一站一坐,相距咫尺,却远隔天涯。

沉默之中时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仿佛只在短短的一瞬,又仿佛已经走过了长长的一生,男子终于打破了恒久的沉寂,他抚着手中的梅子青釉长瓷瓶,说道:“这是你姨母生前最喜欢的瓷器,明日你摘几株青梅,去看看她吧。”

意悠眼中泪花几转,“你是想让我去看姨母,还是想让我离开你啊?”

裘泽远默不作声,意悠哭着笑了,“我只是想像姨母一样在你身边守着就好,可你却连这么一个小小请求都不能答应吗?”

裘泽远突然将那个梅子青釉长瓷瓶摔得粉碎,他回身狠狠地盯着意悠,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像你姨母一样?她守了我一辈子,从来都是默默付出,无怨无悔。像她一样?我倒是要问问你,我最心爱的佩枪是哪一把?最爱吃的菜式是哪一样?这府中上下有多少仆从?每日的开销又是多少?你对这些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说像她一样?!”

意悠似乎被激怒,她三步并作两步逼近他,“是啊,这么多年她像一个圣母一样爱着你,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她更爱你。你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怪你。我没有她那么好的涵养,无法帮你将家事打理得有条不紊,更无法忍受你心里装着别的女人。可我要问问你,你是如何对待这个最爱你的女人的?你可曾回予她一星半点的爱意?你的心里除了辛黛洢,可还有半寸余地?!”

裘泽远怒瞪着她,仿佛她是此生最大的敌人。

意悠冷笑道:“你想我走是吗?我成全你,我明天就走,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裘泽远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变得无波无澜,如潭水一般清净……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一队人马却顶着风雪站在一座宏伟的府邸门前。

主帅身边的一个副将给另一个副将递了一个眼色,那人会意,叫道:“督军……督军!”

“嗯?”卢天胜转头看向身旁的人,“怎么了?”

童昱晴轻声问道:“督军在想什么?”

卢天胜笑叹道:“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我竟未费一兵一卒,便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蒲东。昱晴,你真是我卢家的福星。”

童昱晴虽面含笑意,心中却苦涩难言,“督军,我们进去吧。”

卢天胜点点头,一众人马长驱直入,来到裘泽远日常起居的主楼。

童昱晴看到在会客厅中央正襟危坐的人,心中一惊,“怎么是你?”

仿佛故友久别重逢,意悠嫣然浅笑,“昱晴,好久不见。这位想必就是卢督军吧。”说着意悠看向卢天胜,目光平静如水。

卢天胜的目光也落在这个传说中的蒲东第一美人身上,肤如凝脂,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顾盼生辉,即使挺着孕肚,举止笨拙,也难掩她绝代风华。

他不由拊掌赞道:“裘夫人第一美人之称,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才明白,他为何肯为你舍弃锦绣河山,你的确抵得上这片江山。”

意悠淡淡一笑,没有理会卢天胜的言外之意,转而对四处张望的童昱晴说道:“你不必再寻,整个督军府除了你们,只余我一人。泽远已经被我送走了。”

“裘泽远,被你送走了?”童昱晴好像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笑话,“你被他送走还差不多吧?”

意悠低眉浅笑,缓缓说道:“我一向愚钝,不懂得世事变迁,人心复杂。可无论我如何愚笨,有三个人的心事,我是一定能猜透的,我知道你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知道姨母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泽远出事,更知道泽远想在安顿好我之后孤身赴死。他为了让我死心,还特意与我大吵一架,殊不知我早已发觉他所思所想,竭力配合,与他争执,就是想让他以为我真的会离开。之后我便拜托秉志哥给他用了点*,将他送到他原本想送我去的地方。”

童昱晴仍然不信,问道:“严秉志一向只听从裘泽远的命令,他怎么会听你的话,将裘泽远送走?”

“我以死相逼,他不听也要听。”

童昱晴终于相信了意悠的话,于是她问道:“你把裘泽远送到哪里去了?”

意悠笑道:“我知道你会问,所以我根本没有问过秉志哥,泽远为我安排的容身之所在哪里。如今我也和你们一样,不知道天地之大,该去何处寻他?其实你们也不必再去寻他,你们想要的都已经近在咫尺。”

卢天胜深深地盯了意悠一眼,对童昱晴说道:“我先去督军署,这里交给你。”接着他对几个兵士说道:“你们四个留在这里保护童副将。”

“是,督军。”

卢天胜走后,意悠慢慢跪了下来,“童伯父、童伯母被我牵累过身,我罪无可恕,死不足惜,可是泽远无辜,他根本不知……”

“够了!”童昱晴怒喝一声,狠狠说道:“我今天来不是听你为他辩解的,我是来索命的!”

意悠也料到她盛怒之下听不进自己的话,于是说道:“那我们就来说说偿命的事。我如今一身两命,刚好可抵你父母两条性命。你杀了我,杀了我腹中的骨肉,放过泽远行不行?”

“你竟然毫不顾惜你孩子的性命?天地间竟然有你这样的母亲?”

意悠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如果他能代父偿命,也算死得其所。”

童昱晴冷笑一声,“你想得倒美,拿你和孩子的性命换裘泽远的性命,可惜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

意悠凄声问道:“为什么?”

童昱晴反问:“为什么?小的时候我也有很多个为什么想问。为什么你抢我的玩偶可以,而我抢你的玩偶不可以?为什么家里家外,你什么事都不需要操心,而我却事事都需要过问?为什么你无论做什么,督军和黛懝姑姑都不会责骂你,而我只要有一点错处,父亲母亲就会让我站上一天?后来我知道了,因为我姓童,而你姓裘;因为我是臣,而你是君;因为童家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守护裘家的人!好,可以,为了我与生俱来的使命,我可以不与你争,不与你抢,我事事忍让你,处处包容你。我真的没有想到,我守护了这么多年的你竟然不是裘家的女儿!就算你不是裘家的女儿也没问题,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们之间可以不必计较那么多,可是我再不计较,也不能不计较我父母的性命!我们童家累世的功勋,父亲泣血的忠心,在他裘泽远的眼中算什么?我们不过是一枚他说舍弃就舍弃的棋子!在他心里,我们还比不过一个带给他无尽羞辱的女人,比不过那个死去的辛黛洢!”

意悠泣不成声,只能听童昱晴继续说道:“凭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不能放过裘泽远,我也问你一句,你凭什么让我放过他?凭你是他的女儿?他的妻子?好像都不是吧……”说着童昱晴走到意悠面前,捏着她的下颚,强迫她直视自己,“你不过是一个野种而已!”

意悠的眼泪打在童昱晴手上,令她厌恶不已,她放开意悠,转身说道:“怎么?回到他身边时间久了,就忘了自己的来处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你是辛黛洢与原野的女儿,是他们苟且生下的女儿。因为辛黛洢,即使你肚子这么大了,裘泽远也不肯给你一个名分。”

意悠抽泣着膝行到童昱晴脚下,想要抓住她的衣角,却被她躲开,她只能不停磕头,哭求道:“昱晴,你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可以,我不会驳你一句,我只求你放过泽远,我求你我求求你……”

童昱晴不知想到什么,忽而扶她起身,声音温柔,却如绵刺,一根根扎在意悠心头,“裘泽远还没有回来,我怎么舍得碰你一根手指头呢?”

“他……”

“其实我应该多谢你,动了一个这么蠢的脑筋,把裘泽远送走……”童昱晴看到意悠惊恐的样子非常满意,继续说道:“若是他将你送走,我软硬兼施也未必能从他口中探出你的下落,照顾你的人也定是能管束住你的人,最终死的只会是他一个人。可现在反了过来,你将他送走,虽然你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但是他总会有清醒的一天,你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束得住他?也许现在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你放心,待他回来,我定会让你们一家三口,生同生,死共死,不会让你们其中一个落单,在黄泉路上孤独无依。”

童昱晴的一番话将意悠推向绝境,她再难支撑,昏死过去。童昱晴唤来一个兵士,将意悠交到他手上,吩咐道:“你把她带回楼上房里,然后去药密库找一个叫莫芬的医生来。”

往日里从药密库到督军府,走一刻钟便可至,可是今日因为兵士不熟悉路,再加上雪天路滑,童昱晴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莫芬。

“童小姐!”莫芬见到童昱晴的一瞬间热泪盈眶,童昱晴也是心中酸楚,两人紧紧抱住对方,半晌过后莫芬才说道:“平安回来就好。”

童昱晴破涕为笑,莫芬嗔道:“您还笑得出来?您可知道前些日子没有您的消息,我有多着急?”

“好姐姐,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吗?你就莫要生气了。”

莫芬听到童昱晴无意之间像幼时一样唤她姐姐,心中更似五味瓶被打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啊,莫芬,小姐平安归来是喜事,怎么还哭哭啼啼的呢?”随莫芬一起来的女子笑着劝道。

童昱晴看向那人,叫道:“雯姐,你也来了……”

苗雯笑着挽住童昱晴,“小姐率军回津,为老爷夫人报仇,这么大的事,我怎会不来?”

童昱晴展露欢颜,另一只手挽住莫芬,“既然两位姐姐都来了,那日后你们就待在我身边,我必定不会亏待你们。”

莫芬拭去眼角的泪珠,笑道:“那是自然,苗雯为老爷所救,我为老爷赏识提携,老爷是我们的恩公,如今老爷……我们自当为小姐效劳。”

童昱晴欣慰地点头,说道:“我今日请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意悠现在情况很不稳定,我想请你竭尽全力,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莫芬很是吃惊,“保住孩子?她害得童家家破人亡,小姐为何还要保她的孩子?”

苗雯同样不解,试探着问道:“是啊,难道小姐不想报仇了吗?”

童昱晴摇摇头,“杀亲之仇怎能不报?只是裘泽远如今下落不明,在他回来之前,意悠和孩子必须安然无恙,这样他才有回来的理由,否则我们费人费力也未必能找得到他。”

苗雯放下心来,莫芬也说道:“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了,这就去照看意悠。”

莫芬走后,童昱晴对苗雯说道:“雯姐,现在我身边正好缺一个贴心称职的秘书,你可愿在我身边帮我?”

苗雯正想找一个机会留在童昱晴身边监视她,闻言立即应下,童昱晴笑着倚在她肩上,“太好了!”

一声尖锐的鸣笛划过沉寂的夜空,童昱晴警觉地坐了起来,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片刻过后她起身走出房间,看到卢天胜和杨濯同样走了出来。

杨濯对卢天胜说:“督军,我出去看看。”

卢天胜点头,没过多久一个男人顶着杨濯的枪口走入大厅,童昱晴赞道:“我本以为你最早也要再过两天才能赶得回来,没想到你回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早,果然有情有义。”

裘泽远直接问道:“我回来,你们放过悠悠行不行?”

童昱晴唇畔噙笑,“不愧是一家人,说的话都如出一辙,那我也要再说一遍,我不会让你们如愿以偿。”

“昱晴,你能不能……”

“不必再求,既然不能同生,共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一个虚弱的声音从童昱晴后方传来。

莫芬对童昱晴说:“对不起小姐,我没有拦住她。”

裘泽远见意悠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想上楼去看看她,却听卢天胜一声喝令,“站住!”

裘泽远不听,卢天胜将枪口对准意悠,“你若再向前一步,我一枪毙了她!”

裘泽远冷笑道:“我把江山拱手送你,你还怕我对你不利不成?”

“在没有完全接管蒲东之前,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有什么盘算?你若是想看这个女人,我可以让她下楼。但你若是别有用心,就要想一想是你跑得快,还是我的枪快了。”

裘泽远朗声道:“我别无用意,你放她下楼。”

卢天胜仍不放心,“先把你的枪交出来。”

裘泽远冷哼一声,将腰侧和靴中的两把枪都拿了出来,踢到一边,“要不要搜身呐?”

杨濯看到卢天胜的示意,将裘泽远全身上下搜了个遍,确定无误后对卢天胜点了点头。

卢天胜收起佩枪,笑道:“你的寝房,我住得甚是舒服,这几日就委屈贤伉俪到佣人房休息了,待我处理好各项事务,我们就启程回都。”

对于裘泽远和意悠来说,此时没有什么人比彼此更重要,所以二人都没有理会卢天胜的冷嘲热讽,他们只是牵着手,一起回到卢天胜为他们安排的狭小房间。

裘泽远见意悠美如桃花的眼睛真的染上了桃花的颜色,轻声问道:“哭过?”

裘泽远温柔的声音让意悠更加自责,“对不起……”

裘泽远暗叹一声,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母亲和姨母。”

意悠哭得更加厉害,不知是为了裘泽远,还是为了他口中的两个人。

裘泽远缓缓拍着她的背,由她哭了一会儿后说道:“别再哭了,如今这样也很好,我们生死都在一起,谁也抛不下谁,谁也不会痛不欲生。”

意悠破涕为笑,环住裘泽远的腰身,把头埋在他的颈窝,说道:“是啊,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爱你,不必去想对不对得起姨母,也不必去想你到底爱不爱我。我们被关在这里,你也不可能再躲着我了。”

对前人犯下的罪孽已经无法救赎,至少不能再伤害近在眼前的人。她想如何,便随她如何吧……

想到此处,裘泽远开起了玩笑,“听你这么说,好像要吃了我似的。”

自从四月发生那件事之后,意悠都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于是她也极力配合着说笑,“对呀,我早就想一口一口吃掉你了,你让不让我吃?”

裘泽远点头,意悠大笑,“我怎么舍得吃掉你啊?”

“那你要我做什么?”

意悠将手搭在他肩上,笑道:“我要你……抱着我,从今天起,你要抱着我吃饭,抱着我喝水,抱着我入睡,抱着我与宝宝说话,抱着我与宝宝散步。”

裘泽远笑嗔道:“你是要黏在我身上呀?”

“是……呀!”意悠本想说“是呀”,突然想到的事让她的“是”和“呀”隔得特别远,“昱晴不会不给我们吃的喝的吧?”

裘泽远笑道:“她是要在刑场上杀我们,不是要在这里饿死或是渴死我们。”

意悠放下心来,裘泽远哄着她,“天色不早了,你先睡下吧。”

意悠眉尖若蹙,“你忘了我刚与你说什么吗?你要抱着我睡。”

裘泽远连忙抱住她,连声应道:“好……我抱着你睡。”

十日后,童昱晴刚起身,苗雯便说道:“小姐,杨副将说督军请您去书房一趟。”

童昱晴微收眼帘,“嗯。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得怎么样了?”

苗雯回道:“童柏毅实在太狡猾了,我至今都没有查到他半点踪迹。”

童昱晴的眼锋骤然狠厉,苗雯忙道:“小姐恕罪。”

童昱晴安慰道:“我不是在怪你,如今蒲炘州一统,督军也答应帮我报仇,很快他就会无处遁形。”

苗雯点点头,恭敬地服侍童昱晴更衣,待她走后,苗雯的冷笑从心里爬到了脸上……

杨濯将童昱晴送进书房后本想照例守在门外,却听卢天胜说道:“你也进来。”

两人入内后,卢天胜对童昱晴说道:“蒲东各界政务,我大体上已经理清,打算留下敬鹏和几位重臣,暂时代理蒲东政务,明日大队人马就会启程返回金都,是时候商量一下你和挚儿的婚事了。”

即使早有准备,童昱晴的心还是往下沉了几分,卢天胜嘴上说是商量,但只要与他意愿相左,自己不可能见到明日的太阳。而且她就算不顾忌自己,也不能不顾忌昱晧,他如今还在蒲西……

第七十七章 宁台顾家

想到这里童昱晴唇边挂上一丝笑意,“伯伯所言极是。”

有了她这样的态度,卢天胜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你双亲已去,不能亲自为你筹备婚礼,所以我已经请顾氏夫妇为他们代劳,准备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六礼之中只差亲迎一礼,蒲西的亲迎与蒲东不甚相同,不是由新郎亲自去娘家迎新娘。具体的礼节,顾家人会与你说清。今日就由杨濯护送你去宁台顾家,十六日行亲迎之礼,十七日行成妇之礼,十八日仿古制,于弃市处斩裘泽远和意悠,这样的安排……你可还满意?”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婚事和丧事的一日之差,让全部主动权都掌握在他手中。

童昱晴心中荒凉,面上却笑靥如花,说道:“伯父的安排十分妥当,我这就去打点行装,启程回宁台。”

卢天胜又对杨濯说道:“保护好童小姐,如果有什么差池,我唯你是问!”

杨濯肃容道:“是!属下定当将童小姐安全送至顾府,请督军放心。”

童昱晴回到房间,苗雯问道:“小姐,督军有什么事吗?”

童昱晴摇头,“雯姐,你帮我收拾一下行李,我要去宁台顾家待嫁。之后你就随督军一起回金都,不必随我奔波,我们到金都再见。”

苗雯正想拒绝,童昱晴又说道:“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找到童柏毅更重要,你去查他的下落就是帮我的忙,其他小事,你不必劳心。”

苗雯怕再说什么露了痕迹,只得答应童昱晴返回金都……

透骨的寒风吹在身上仿佛化作银针,一下下刺着脆弱的骨脉,街上的行人都恨不得自己变成刺猬,拥有坚硬的外壳,可以抵御风霜。

车中身着素白绒衣的女子看到鹅毛般的大雪无休无止地从灰暗的天空降落,叹道:“难怪平峊百姓生计艰难,夏旱冬雪,这里没有一样逃得过。”

坐在她身前的男子不知平峊往年天气如何,但看到这漫天飞雪,推测女子说得不错,“天灾人祸,百姓从来都是避无可避。”

“听杨将军这话,似乎颇有感触?”

“在下没有童小姐那么好的福气。我生在乱世,从小就是孤儿,如果不是得督军赏识,只怕早就不知饿死在何处了。”

生而为人,从来没有什么是你本就应得的。际遇好或不好都是与别人比出来的,在自己眼中的祸事,也许就是他人眼中的幸事。

童昱晴说道:“督军不会无缘无故赏识一人,你的确勇猛果敢,对督军忠心不二。”

杨濯虽是武人,但在卢天胜身边多年,说话的人是有意附和还是出自真心,他还是听得出来的,“童小姐也是能屈能伸、至诚至孝,有别于其他美而无华的女子。说一句僭越的话,二少爷宽厚仁孝,温文尔雅,与您是天作之合。”

童昱晴淡淡一笑,转而说道:“我们随行带着的干粮还有很多,将军觉得把富余的干粮送到官署如何?”

杨濯笑道:“我正有此意,还不知如何向小姐开口……”说着杨濯已经看到官署的大门,“童小姐,那我将干粮送进去,您在车中稍候。”

童昱晴颔首,杨濯又对开车的兵士说:“保护好小姐。”

杨濯刚离开,就有一个乞丐过来敲了敲童昱晴的车窗,童昱晴本来不甚在意,正准备给他一口饭吃,却看到了他的面容……

兵士的驱赶声扫走了童昱晴的震惊,她忙说道:“没事,不必赶他,你去后备箱给他拿口吃的吧。”

兵士下车后,童昱晴再难掩饰自己的震惊,压低声音问道:“你疯了?”

那人眼不惊心不跳,“今晚亥初我去你落脚的酒店找你,你提前想办法把这些人支走,不然我就光明正大地闯进去,大家同归于尽。”

他说完这话,兵士已经将饼递到他眼前,他装得也像,拿着饼就大大地咬了一口,回到原来行乞的地方蹲下。

童昱晴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别无他法。大仇未报,她不能与他再作纠缠,只能在今晚做一个了断。

晚间童昱晴以慰劳之名将杨濯及一众护送她的兵士灌醉,自己也喝了不少,不过好在她早已炼成千杯不醉之身,不会神志不清。

她回到房间,看着流沙一缕缕滑落,细数了逝去的时光,直到几下敲门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低低地说了声,“进。”

白乔煊一身服务生装扮,神情倦怠,眼下更是一片乌黑,显然是几夜都没有睡好。

童昱晴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几乎喘不过气来,准备过无数次的绝情话语再难说出口。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他,怕再看一眼,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防线就会尽数瓦解,她用尽全部理智压下被感情自然而然点起的心火,稳住自己的语气,冷冷问道:“寻我何事?”

白乔煊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意,爱人之间的灵犀是不需要用言语维系的,她在想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来之前我想过很多种情形,你对我不知死活的行径,是恼怒、欣喜还是像现在这样平静?你果然还是你,是那个无论遇到何事都能镇定自若的童昱晴。我也曾想过面对你的怒火、喜悦或是平静,应该如何回答,可是如今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童昱晴默不作声,她怕开口就是不可挽回的错,白乔煊又笑,“其实我也猜到,我冒死来这一趟极有可能就是白来。在你心里,没有什么是比父母、家族更重要的,但是既然见到了你,我还是要问上一句,如果我要你现在随我离开,你会否答应?”

童昱晴藏在袖中的手隐隐发抖,半晌无声。一旁的细沙仍在淅淅沥沥不停地滑落,半分不等世人脚步……

白乔煊的笑容完美无瑕,轻轻落下两个字,“告辞。”

“二夫人,这样可以吗?”站在凳上的人扬声问道。

“再往左半寸,半寸就好啊!”喊话的妇人身着茜色彩绣蝶纹素软缎绒衣,外罩一件墨黑披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的手,正要说“停”却猛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她惊得大叫了一声,身后的人得意地哈哈大笑,“姨母,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她狠狠打了一下那人的手,骂道:“臭小子,这么大了还没个正形,还不放开?被你父亲看见,仔细他揭了你的皮!”

那人又笑,“就是知道父亲不在,我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吓姨母啊……”说着他看向周围看热闹的人,“你们,还有你们,都不许告状啊。”

与他相熟的小厮笑道:“那大少爷可要好好想想怎么堵住我们这么多人的嘴了。”

他笑骂道:“哎?我说几月不见你胆子见长啊?!”

小厮显然不怕,向他挑了挑眉。

“看看,平日里没个正经样,连下人都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啊……”妇人拧了拧他的胳膊,他连连叫痛,“现在你父亲是不在府上,可他马上就回来,你还是这个样子吗?”

他立时收起了嬉笑的嘴脸,将一锭金子交给站在凳上正贴喜字的人,“罗管家,稍晚你将这些分给他们……”说着他转身看向那些捂嘴偷笑的人,“别笑了,救人命呐!”

他又扶着妇人到一旁坐下,殷勤地为她揉肩,“姨母……”

妇人叹道:“好了,姨母什么时候跟你父亲说过你半句不是啊?”

他眉开眼笑,“姨母最疼我了!”

妇人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还不快坐下?姨母还要布置厅堂呢。”

他问道:“母亲将这桩婚事交给您来打理了?”

妇人边打量着梁上的红绸边道:“这么多年不都是这样吗?除了一些场面上的大事,你母亲什么时候理过府中的事,不都是我过问?”

他哈哈一笑,叹道:“是啊,有您在,母亲只要享清福就好,真是辛苦您了。”

他活音刚落,就见一个小厮赶来通报,“二夫人,大少爷,老爷回府。”

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又问道:“姨母,我没什么不妥吧?”

妇人见他紧张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嘲道:“要见的是你父亲,又不是外人,你怎么这般如临大敌?”

他嘀咕着:“还不是怕我的样子入不了他老人家的眼,招一顿打……”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一个深沉醇厚的声音从垂花门外传来,“你还知道自己不成体统啊?”

他心虚地低下头,恨不得父亲在众人之中找不到自己,听到他人齐声高喊“见过老爷。”他才跟着行礼:“见过父亲。”

他看着那道颀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延向自己,心也跟着越跳越快,就在他准备跪下请罪的时候,那道影子偏向一旁,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起来吧,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正门已经布置妥当,辛苦你了。”

妇人一如既往地恭敬,“老爷客气了,这是妾身分内之事。”

“你们先下去吧。”

他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与众人一样行礼告退,可惜却听到一句“维清留下。”

他吓得一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起身,更不敢抬头。

时间一寸一缕地流过,他觉得自己手也僵了,腰也酸了,可父亲却没有丝毫让他起身的意思,他求助地看向姨母,妇人试探地叫了声,“老爷……”

顾怀珒继续品着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腰就要断了,身体止不住发抖的时候,奚亦苓终于忍不住求道:“老爷,让维清起身吧,孩子知道错了。”

顾怀珒看向她,唇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是吗?”

奚亦苓忙给顾维清递了一个眼色。父亲的手腕,顾维清从小领教到大,知道自己不服软只怕还有更多的罪受,想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忙说道:“是,孩儿知错了,不该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让父亲、母亲和姨母记挂。”

顾怀珒微收眼睑,慢悠悠地说道:“哦……你就这一点错啊……”

顾维清只能接着认错,“孩儿一直在外放浪形骸,不能为顾家开枝散叶,也不能为父亲分忧解劳,是孩儿不孝。”

奚亦苓也在旁帮腔,“老爷,维清虽然散漫,但也知道分寸,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您命他回来,他不就回来了嘛?孩子还是有孝心的,您就饶他一次吧。”

顾怀珒轻声叹道:“慈母多败儿,他就是被你和你姐姐惯的!我还没说什么,你就心疼成这样,他怎么可能成器?”

奚亦苓见顾怀珒嘴上埋怨,神情却不似方才那般阴沉,示意顾维清再求一求,顾维清也机灵,忙软言说道:“父亲,您有什么事情唤我回来尽管吩咐,我一定为您办妥,不会让您失了体面。”

顾怀珒也不愿耽误了正事,遂问道:“敬挚的未婚妻要来我顾家待嫁,这事你知道吧?”

顾维清说道:“当然知道,这也太离谱了,那女子还没出孝期就办喜事,卢伯伯这么着急也不怕惹了晦气,子汀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顾怀珒气得大拍桌子,“闭嘴!你看看你听听,这就是你说的知分寸,不出格!”

奚亦苓也气自己好不容易灭下的火又被顾维清轻易地点了起来,责道:“维清,你是在外面疯得太久,忘了自己的身份吗?督军离谱、晦气是你应该说的吗?还有,这府上的规矩你也忘了?顾府里向来只有卢敬挚,没有什么卿子汀,你难道不知道督军不喜欢听到自己的儿子从外姓、唤他名吗?”

顾维清虽然心里很不服气,但是为了不讨打,还是低头请罪。

顾怀珒狠狠道:“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诋毁督军,在家里唤卿子汀这个名字,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奚亦苓软语道:“老爷,您消消气,不是还有正事吩咐维清吗?”

顾怀珒喝了一口茶水后说道:“童昱晴没有兄长,我找你回来是要你来扮她的兄长……”

顾怀珒话没说完,顾维清就问道:“啊?您要我打理彩礼这些事吗?我……我也不会呀……”

顾怀珒看到他没出息的样子就烦,“我当然没指望你能成什么大事,彩礼的事都是你姨母和维濡去办,你只要扮她兄长,抱她上轿,再和维泓一起送轿就行,这点小事你应该能办好吧?”

顾维清松下一口气,笑道:“能办好能办好,父亲放心,护佑佳人的事,我最擅长了。”

话音刚落,顾维清就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还好奚亦苓反应快,对顾怀珒说姐姐有事找他商谈,才让顾维清又避过一劫。

顾怀珒走后,奚亦苓拎起顾维清的耳朵,“你在外面满嘴女人也就算了,回到家里,当着你父亲的面也不知收敛,你活腻了是不是?你活腻也就罢了,害得我也得跟你这个小祖宗一起提心吊胆的,你姨母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经不起你这么吓。”

顾维清龇牙咧嘴,连连叫疼,“姨母我错了错了……”

奚亦苓放开他,说道:“还不回房去更衣?过会儿去见见你母亲。那童昱晴明日就到,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今日没有外人,你怎样,我都不与你计较,明日你若再像今天这般口无遮拦,把脸丢在外人面前,不止你父亲,我也不会放过你,听到没有?”

顾维清揉着耳朵,委屈巴巴地说:“是,姨母。”

翌日午时,童昱晴在一众兵士的护送下抵达宁台顾府,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在漫长的冬日里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已经在外恭候多时的罗管家上前见礼,“童小姐,在下是府上的管家,老爷在会客厅等您,请随我来。”

童昱晴笑着点头,杨濯对身后的兵士说道:“我随童小姐进去就好,你们在外稍候。”

童昱晴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府中的雕梁玉砌,与金都督军府的金碧辉煌相比,顾府更显小巧玲珑。还有一点,童昱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那督军府虽然恢弘雄伟,却是死气沉沉,这顾府虽小,却是生机勃勃。

看着庭院中随处停落的鸟儿,童昱晴不知不觉放下了心中的包袱,真心实意地绽放笑容。

“老爷,童小姐带到了。”罗管家的声音将童昱晴从欣愉中拉了出来,她看向厅中众人,居于正中的男人身着玄色弹墨祥云纹长袍,面上喜怒不显,剑眉之下的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与他一起居于正中的女人一身紫檀缕金并蒂莲浣花锦绒衣,慈眉善目,温柔的笑容仿佛可以令人忘却烦忧。她身旁立着一个身着绛紫彩绣蝶纹散花锦绒衣的女人,与她一样,望之令人忘忧。居于三人左侧的是三男一女,为首的男子比童昱晴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美,他的美貌甚至在裘泽远之上,只是他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慵懒散漫让他的气质难敌裘泽远。坐于他下首的男子眉眼温和,面带笑意,论美貌不及前者,却让人舒适安心。坐在第三位的女孩看起来是四人之中年龄最小的,一身鹅黄彩绣凤纹花软缎长裙衬得她俏皮可爱,只是她虽笑着,童昱晴却感受不到她的开心。居于末位的男子身姿修长,眉目坚毅,沉稳如山,小小年纪却和主位之上的男人一样喜怒不行于色,令人生畏。

童昱晴恭敬地向主位之上的人行叩拜大礼,“童氏昱晴拜见顾老爷、顾夫人、二夫人。”

奚亦芊亲自上前扶起童昱晴,“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你现在唤我伯母,待出嫁后随挚儿唤我叔母就好。”

童昱晴回道:“是,顾伯母。”

杨濯在童昱晴之后向在座众人见礼,“杨濯见过顾老爷、顾夫人、二夫人、大少爷、二少爷、小姐、三少爷。”

顾怀珒说道:“免礼,一路舟车劳顿,将童小姐安全护送到府上,辛苦你了。”

杨濯恭敬地说道:“都是众位兄弟的功劳,知府的称赞,杨濯愧不敢当。”

顾怀珒赞许地点点头,“罗管家,带杨副将和众兵士去休息吧。”

“是,老爷。”

杨濯走后,奚亦芊挽着童昱晴的手说道:“来,我带你见见我的孩子们。这是犬子维清,序齿为长子,论长幼,你该唤他大哥。”

童昱晴刚想见礼,却被奚亦芊拉住,“不急,且待我一一介绍,你们再互相见礼也不迟。”

顾维清见母亲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散漫失礼,只好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些虚礼。

奚亦芊见顾维清终于将身子坐直,便继续对童昱晴说道:“这是犬子维濡,序齿为次子,你唤二哥就好。这是小女维湉,你唤她小妹就好。这是我妹妹的维泓,序齿为幼子,现在你唤他三哥,出嫁后随挚儿唤他三弟就好。”

童昱晴先向维清、维濡、维泓见礼,再向维湉见礼,四人各自回礼后,奚亦芊指着主位右侧的位置说道:“坐吧。”

虽然现在蒲炘州没有东、西之分,但童昱晴知道,按照蒲西旧礼,右为尊座,她不敢无礼,可想到初次登门主人之意却之不恭,推拒一番也就坐下了。

顾怀珒说道:“你今日到府上,明日休息一日,后日行亲迎之礼。督军厚爱,一切仪典都是按蒲炘州的最高礼节准备的,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童昱晴哑然一笑,这哪里是为她准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儿子,不过作为父亲这也无可厚非,只要能让她报仇,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是,多谢顾伯父、顾伯母为昱晴的婚事操劳,伯父伯母的恩情,昱晴谨记在心,他日必当报答。”

奚亦芊笑道:“我们不要你的报答,只要你日后好好照顾挚儿,了却我们的一桩心事……”

第七十八章 吉日飞雪

说到此处,奚亦芊神色哀戚,“挚儿这孩子命苦,生来便身患寒疾,常年缠绵于病榻,幼时还有父母看护,可自从他八岁丧母之后,他便自己孤零零地在岛上生活,没有父母在旁,也没有朋友陪伴,只有一个小书童在身边,实在可怜。但愿你能给他一丝慰藉,让他不再孤苦无依。”

虽然已经在督军府东院借住一个多月,但是那段时间童昱晴日日忙于练武,从来没有问过卿子汀的母亲是何时过世的,他又为何带着书童在岛上生活。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卿子汀的境遇竟是这般凄凉……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奚亦芊不知她在自责,以为她是为卿子汀难过,便劝道:“你不必伤心,好在挚儿胸怀宽广,从不自怨自艾,自己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往后有你,日子一定会更加有声有色。只是你既要嫁给他,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提醒你。督军疼惜挚儿,几乎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但是挚儿一向明事理,知道自己难当大任,从不与兄长争锋。我知道你从小随令尊学习处理公务,也听闻过童小姐巾帼不让须眉的美名。我没有立场要求你去做什么,只能说希望。我希望你能嫁夫随夫,澹泊明志,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不要卷入什么无休无止的斗争当中,这才是保你在卢家平安的长久之道。”

童昱晴明白奚亦芊是希望自己不要涉足争储之战,她能够感受到,奚亦芊是真的关心自己的安危,在意卿子汀的幸福。

她从无意争权夺位,之前所有不过是为了保全家族在蒲东的地位,如今既然上天为她卸下了肩头的重担,她也不愿再涉政事,她郑重地回道:“昱晴谨记伯母教诲。”

奚亦芊笑道:“你也不必太过委屈自己,如果遇到避无可避、忍无可忍的刁难,你也要记得告诉伯母,伯母来帮你处理。督军府里的有些人呐,一向横行霸道惯了,挚儿应该提醒过你吧?”

童昱晴一脸茫然,奚亦芊看她的样子,叹道:“挚儿真是个心口如一的君子,我以为他为了孝道,不与他父亲和我们说,也会受不住责难与你说,没想到他真的有这么好的韧性,从未对人说过她半句不是。既然他不说,那就由我来说,督军夫人向来容不下挚儿,只怕你也会无辜受难,如果她为难你,你不念在她是长辈的份儿上,也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她三分,不过如果她实在过分,你一定要告诉我。”

童昱晴回道:“是,多谢伯母爱护。”

奚亦芊又说道:“督军为你们新婚准备的府邸离督军府有一段距离,非年非节你应该遇不到她,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童昱晴点点头,说道:“昱晴一定会把握好分寸,不给伯母添麻烦。”

奚亦芊淡淡一笑,“好了,我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要维湉陪着回房休息了,你顾伯父、维濡和维泓也要回官署去处理公务,你这两日的起居事宜和后日的礼数、礼节就由我妹妹细细说给你。”

童昱晴起身施礼,“昱晴恭送伯父伯母,恭送两位哥哥。”

几人走后,顾维清起身,舒舒服服地抻了个大懒腰,“真是比我作一整天的曲还累……”

奚亦苓狠狠地瞪着他,顾维清“哎呦”一声,对童昱晴笑道:“好妹妹,等后日哥哥给你送轿哈,保你平安顺遂地见到你的爱郎。”

奚亦苓真是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回房去,但在童昱晴面前,她只能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还不快滚?”

顾维清笑嘻嘻地朝童昱晴抛了一个媚眼,“我走了妹妹,你好好听我姨母教诲哈。”

童昱晴在他转身过后不由闭了闭眼睛,暗中想道:这不会是个疯子吧……

那边奚亦芊挽着女儿走在回房的路上,她轻声问道:“我的小湉儿今日似乎有心事啊,是学堂上的功课太难了吗?”

顾维湉撅起小嘴,“这事可比学堂里的功课难上太多了!”

奚亦芊问道:“哦?何事啊?能与母亲说说吗?”

顾维湉回道:“对人假笑啊,我真的不喜欢对我讨厌的人笑!”

奚亦芊更感奇怪,“你一向与人为善,有什么人能让你这么讨厌啊?”

顾维湉气鼓鼓地说:“那个童昱晴啊。”

“你今日是第一次见她,跟她才说过一句话,她做错什么犯了你的忌讳?”

顾维湉甩过头,“没做什么,我就是不喜欢她!”

奚亦芊笑出了声,顾维湉怒道:“我都这么生气了,母亲还笑!”

奚亦芊略收笑意,“那你的怒火也该有个理由啊,世上哪里有没来由的厌恶?”

顾维湉揪着自己的裙摆,沉默半晌后说道:“我觉得她配不上敬挚哥哥。”

奚亦芊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叹道:“我的湉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顾维湉听不懂母亲说的话,自己讨厌童昱晴和长大有什么关系?

奚亦芊看到女儿眼中的不解,笑着摇摇头,没有把话说得太深,“从小到大,你大哥一直云游在外,三哥又随在父亲身边料理公务,只有二哥有闲暇,能与你嬉闹,但也不及敬挚哥哥向来会哄你开心是不是?”

顾维湉用力点点头,“敬挚哥哥最好了!”

“所以你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当然了,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有好吃的吃……”顾维湉突然想起母亲不喜欢她贪嘴,随即说道:“嗯……如果有他天天念书给我听,那我什么文章都能记得下来,不用那么辛苦地背书,母亲您还记得敬挚哥哥最喜欢的纳兰公子吗?他的词都好美啊,由敬挚哥哥念出来的词就更美了!”

奚亦芊放下心来,女儿到底还是涉世未深,“当然记得,你敬挚哥哥也如纳兰公子一样,宁静致远。”

顾维湉摇着母亲的手臂,央求道:“我不喜欢那个童昱晴,我不要她抢走我的敬挚哥哥,母亲,您帮我把她赶走好不好?”

奚亦芊笑着握住女儿的手,“若你怕的只是这个,那母亲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抢不走你的敬挚哥哥,而且不止她,任何人都抢不走你们两小无猜的情分,敬挚哥哥永远都会是那个最疼爱你的哥哥。”

顾维湉仍是不相信,“他不会因为童昱晴不理我吗?”

奚亦芊笑道:“不会。童昱晴是童昱晴,你是你,他永远不会因为她,而不理你这个妹妹。”

“真的吗……”

奚亦芊抱住女儿,笑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准备送给敬挚哥哥的新婚礼物,然后在婚礼当日开心地把礼物送给他,衷心地祝福他。母亲保证,他不仅不会不理你,反而会更加疼爱你。”

顾维湉半信半疑,但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母亲,回到房间反复检查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

往日丑寅交替之时,起身的一般都是家中主妇和急着下地干活的人,可是这日,大街小巷中的男女老少纷纷在丑寅交替之时起身,梳洗装扮,用过早膳之后结伴前往宁台主道——华安街。整个宁台万人空巷,如果天上的星辰真有眼眸的灵性,一定会觉得华安街是宁台的中心,数十万道身影都在璀璨灯光的映照下向这里汇聚。不过那屈指可数的几点星辰没过多久就被几朵云彩遮住了双眼,淅淅沥沥的雪花随即而至。

有个女人叹道:“天呐!下雪了,这是吉兆啊,俗话说风婆婆,雨贤惠,下雪是贵人,果真不假,卢二少娶的可不就是贵人吗?”

那人身边的女人也说:“是啊,还不是一般的贵人呢,她进门可是以整个蒲东作嫁妆,助督军一统蒲炘州啊!”

那人又说:“哎,我还听老人说成亲下雪,新娘是娘娘命,你说日后会不会是卢二少得了天下?”

她身边的男人本来没有理会两个女人的闲聊,听到这话却喝道:“闭嘴!乱嚼舌根!这不是家里,你说这话被人听到了怎么办?我们全家都得被你害死!”

同样的雪,在不同的人眼中就有不同的寓意。有人觉得是吉兆,就会有人觉得是凶兆。

“唉……好好的喜事怎么下雪了呢?雨里的夫妻泪交流,雪里的夫妻不到头。”

“雨落天垂泪,雪飘阴气重。我听说这女子父母刚死,只怕这雪就是因为她在阴间的父母死不瞑目才下的。我们还是回去吧,不必为了领赏,沾上晦气。”

众人议论纷纷,但无论吉言还是恶语,都传不到顾府中人的耳朵里,因为顾府各个门前的街道都已被天军守住,防止闲杂人等冲撞了前来道喜的贵人。

童昱晴此时已经穿好喜服,坐于她所谓的闺房之中,任由喜娘摆弄。虽然知道开面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她也有心理准备,但是真的被喜娘用五色棉纱线绞去脸上的第一根汗毛时,她还是疼得发颤。

奚亦苓见状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掌心竟全是冷汗,“看来是疼得紧了,不如休息片刻再继续吧。”

童昱晴面色苍白,勉强笑着摇摇头,“早疼晚疼都是疼,不如一气呵成,把罪受完。”

虽然奚亦苓才与童昱晴相处两天,但她能看出,童昱晴不是一般娇柔软弱的女子。童昱晴这句话更令她心生敬佩,也让她明白,卢天胜为什么一定要童昱晴嫁给敬挚。

奚亦苓柔声说道:“好,喜娘,你尽量轻一点,不要让小姐受太多罪。”

开面上妆之后,花轿刚好临门,众人在罗管家的指挥下放炮仗,声音如雷贯耳,即使远在郊外,也能够感受到喜悦的气氛。

顾维清欢天喜地地关上大门,顾维濡笑道:“大哥,只是虚掩大门,你别那么大力,真把门关严了。”

顾维清笑骂道:“傻小子,我这不是为了让他们快点给红包吗?”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上前递来红包,顾维清哈哈大笑,重新将门打开。顾维泓点燃红烛,手持镜子,照向轿内。

顾维清问道:“这是做什么?”

顾维清等了半晌也没听到弟弟作答,不由看向他,见他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红包,不由拿它打了一下他的头,“给你,小财迷!现在能说了吧?”

顾维濡笑嘻嘻地说:“搜轿啊,逐冤鬼的。”

顾维清冷笑道:“真是荒唐,这世上哪来的鬼?有鬼也是人心里有鬼。”

“大哥,你……”

顾维清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父亲、母亲和姨母唠唠叨叨也就罢了,你就不要再说我了,我不说就是了。还有正事问你,今日我们府上是不是不摆正席酒了?”

顾维濡点点头,“督军说让宾客直接到金都吃席就好,可有些人还是往这儿跑了一趟。”

顾维清冷哼一声,“还不是怕得罪父亲,失了礼数吗?”

顾维濡笑道:“也有人是真心敬重父亲,不辞辛苦,大哥不能这样以偏概全。”

这次顾维清是真心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不过他的自责还没停留下来,就被馋虫掩住了,“我和维泓将花轿送出宁台,就要回来倒火熜灰,不能随你们一起去金都,只怕我们到的时候喜宴已经开到一半,你记得给我们留点好吃的啊,我们喜欢吃的你都知道。”

顾维濡问道:“正席酒晚上才开,你们怎么会赶不上呢?”

“啊?不是拜完堂就开啊?”

顾维濡真是从心底佩服这个不问世事的哥哥,他叹道:“就算拜完堂就开,你们也赶得上啊,拜堂礼节繁缛复杂,哪里有那么快?”

顾怀珒在门内与前来道贺的人说话,眼睛却时不时向内院望,当他看到一个红色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慢慢走来,走过去对两个儿子说道:“新娘出来了,维清,你平日里骄纵放肆,我都可以饶你,今日可万万不能出纰漏!”

顾维清撇了撇嘴,心里却将送轿的礼数了默念一遍。

童昱晴等人行至门前止住,待卢家的喜娘再三催促之后,奚亦苓揽童昱晴坐到她的腿上,给她喂了一口饭。

顾维清低声问弟弟,“这又是什么说法?”

顾维濡小声回道:“上轿饭。女儿上轿前要坐在娘的腿上,由娘喂一口上轿饭,寓意莫忘哺育之恩。这饭本该由母亲来喂,但母亲怜姨母无女,便让她体会一下有女儿是什么滋味。”

喂过饭后奚亦苓哭道:“嫁过去后要孝敬公婆,爱重夫君。”

童昱晴看到奚亦苓的模样,想到如果母亲健在,只怕也会泪眼盈盈地送她出嫁,不由动了真情,泪盈于睫。

只是她们这番哭嫁落在顾维清眼中都变了味道,他不由叹道:“我真是佩服她们,虚情假意也能真的能哭出来。”

顾维濡在哥哥耳边提醒道:“该你了,别出错。”

顾维清笑呵呵地走过去说道:“姨母、妹妹莫再伤心了。”

奚亦苓用娟帕拭去自己的眼泪,又为童昱晴盖上红盖头。

顾维清将童昱晴的手搭在自己臂上,扶她走到轿边,抱她上轿。

待她坐定后,只听外面的司仪官高喊:“起轿!”

响彻天际的炮仗声再次划过众人的耳膜,顾维濡将茶叶、米粒撒向轿顶,顾维清、顾维泓一左一右随轿而行。

童昱晴在轿内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过了拐角,街道两旁的叫嚷声、吵闹声和呐喊声明显高了几倍。

“来了来了,不愧是宁台第一大家啊,嫁个女儿都是这么大的阵仗!”

“哪里是顾家嫁女?这是卢家娶媳。顾家不过是担个嫁女的名义罢了。”

“不管是嫁还是娶,这场面都是十年难得一见啊,上元灯节都没有这么热闹呢。”

“是啊,督军不是说今日不论贵贱,能来给送亲、迎亲、道喜的,都给半两银子吗?这么多人,他得花多少银子啊?”

“你何必去理他花多少银子?人家有的可是整个国库呢,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也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们每日精打细算,连苍蝇腿上的肉都恨不得抠下来,却有人挥金如土,都是命啊……”

有幸站在华安街西侧,挤到前列的女子看到送轿的竟是如此貌美的男子,不由心如鹿撞,偏偏那个男子还含笑地向街边招手,更是让人难以自持,“你看你看,他在朝我招手呢。”

女子的同伴说道:“哪有?他明明是在与我招手。”

“胡说,他分明就是在和我打招呼!”

两人身边的女子说道:“这样的男子身边,一定是绝色倾城的女子,你们两个姿色平平,有什么可争执的?”

“你是比我们两个好看一点,可也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又有什么资……”

女子话没说完,就被同行的第四个女子打断,“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看他身边就是群色环绕,害人不浅,你们又何必为他伤了姐妹情分?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好好学学那八抬大轿里的女人,想想怎么让自己余生无忧……”

童昱晴这几日怀着心事,本就少眠,听着外面数十万人交替重叠的声音更是心烦意乱,但只要想到后日的大事,她就捂住耳朵告诉自己静心静气。

纷乱的声音终于在进入第二个拐角后渐渐变小,直到最后消失无踪。没过多久,轿子慢慢落了下来,童昱晴在顾维清的搀扶下走出花轿,上了一辆汽车,之后又听到顾维泓的声音,“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金都到宁台一个时辰的车程,如果用花轿抬你走过去,只怕要走上一天,所以我们就商量着用花轿把你送出宁台,再用车把你送到金都。到了金都,那边自会有人再抬花轿接你,父母亲在你离府时就乘车跟着,你不必害怕。”

“多谢。”

顾维泓柔声说道:“不必客气,你是敬挚的妻子,就是我们顾家的家人。”说完顾维泓又对司机说道:“一路小心,启程吧。”

童昱晴走后,顾维清笑对弟弟说道:“不过是一桩婚事而已,你何必如此费心?”

顾维泓笑道:“如果我不为父亲分忧,难道大哥想回来帮父亲操心这些事吗?”

顾维清干笑几声,“我们回去吧……”

天公作美,零零散散的雪花并没有阻碍行人的旅程。童昱晴顺利地在辰时之前赶到金都郊外,当她再次坐入轿中的时候,雪已不落凡尘,晨曦初露娇颜,一洗空中的黯沉。

此时的向荣街也如方才的华安街一样,人群熙攘,喧闹繁华。当一顶四周以雕金刻镂,上顶九千九百九十九颗小石榴石、八百八十颗黄钻、六十六颗红宝石的花轿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人群罕见地安静了一瞬,只不过这一瞬间很快就被惊叹声湮过。童昱晴即使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也能猜到大概,因为昨日当她看到这顶轿子的照片时亦是唏嘘不已,只是她反而担忧起来,月满则亏,胜极则衰,她实在不知道这场奢靡铺张的婚礼带给她的究竟是福还是祸?

“老头子你眼神好,帮我看看,那轿顶边镶着的红石头有多少颗啊?”

“哎呦,什么红石头啊,人家那是石榴石,再说我眼睛也没比你好多少,你没听旁边的年轻人都说数不清吗?”

“你说什么?”

老头凑到老伴耳边大喊,“我说我也看不清。”

“哎呦,这场面可真大啊,我看比几年前他大儿子成亲的时候排场还大。”

“几年前怎么能和现在比啊?”

“哎,他大儿子是哪年办的喜事?”

“你瞧瞧你这记性,自己刚说完的话转眼就忘。”

“我什么时候说了?”

“你刚才不是说这场面比六年前他大儿子成亲的时候排场大吗?”

“我什么时候说六年前,我说的是几年前,还说我记性不好?我看是你忘性大。”

第七十九章 大婚之礼

“好好好,是我不好,是我忘性大,你快看街上吧,一会儿人家有红石头的花轿就过去了……”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突然盖过纷纷扰扰的人语声,童昱晴知道,这是进了新府邸的大门,她理了理裙摆,静静地等着人卸轿门,当她感到衣袖被一只柔软的小手微微拉了三下,便看着盖头下方她指引的方向慢慢出轿,跨过一只朱红漆木制的马鞍,又跨过热滚滚的火盆,与此同时,她听有人唱道:“新娘过门跨火烟,明年添财又添丁;孝敬公婆人不恼,家庭和睦万事兴。”

唱罢,童昱晴在喜娘的搀扶下步过红毡,站在喜堂的右侧。

待卿子汀在喜堂的左侧站定,赞礼官高喊:“行庙见礼,奏乐!”

礼乐声起,赞礼官赞唱,“跪,皆跪!上香,二上香,三上香!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童昱晴随着赞礼官的赞唱跪拜、上香、叩首,告诉自己,此礼过后拜别年少岁月。

赞礼官接着赞唱,“升,平身,复位!跪,皆脆!升,拜!升,拜!升,拜!”

童昱晴随着默念,此礼过后褪去柔软心肠。

“跪,皆脆!读祝章!”

一个十三四岁的儇子跪在右侧拜佛凳上读祝章,读毕,赞礼官又道:“升,拜!升,拜!升,拜!”

此礼过后忘却往昔旧情。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此礼过后……你便是卿子汀的妻子,所思所念皆应为他。

喜娘将彩球绸带的两端分别交给卿子汀和童昱晴,又以五只麻袋,接连递传于前为卿子汀铺路,寓意传宗接代。童昱晴能感觉到,红绸那端的人踩在麻袋上走得极不平稳。

一行人在两个手执龙凤花烛的儇子引领下步入洞房,卿子汀与童昱晴坐在床沿,一个看着就有福相的妇人用秤杆微叩了一下童昱晴的头,之后用秤杆挑去红盖头,寓为称心如意。

卿子汀稍坐片刻后,柔声对童昱晴说道:“我先出去了,你慢慢换妆,不急。”

童昱晴微微点了点头,在喜娘的服侍下换了一套简便的喜服,之后到堂屋行拜见礼。

卢天胜一身藏蓝弹墨水纹蜀锦长袍,看到他面上藏都藏不住的笑意,童昱晴不由一愣,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卢天胜笑容可掬的样子。不过这样的笑容将他身旁妇人面上的阴寒衬得越发明显。童昱晴在心里给自己敲了一个警钟,这就应该是顾夫人提到的督军夫人了。

正当她心中打鼓的时候,冰冷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她抬头望向那双如水般温和的眼眸,心中的寒风渐渐停止了吹舞……

“孩儿携妇拜见父亲,父亲万福金安。”

童昱晴随卿子汀一起跪倒在卢天胜面前,随他一起说道:“拜见父亲,父亲万福金安。”

“好好好……”卢天胜说着将红包递给童昱晴,然后一手一个扶他们起身。

卿子汀和童昱晴转到钟舜华面前,童昱晴刚说到“拜见母”的时候,却听卿子汀说道:“敬挚携妇拜见夫人,夫人万福金安。”

童昱晴急忙跟着改口,可惜“母”与“夫”一仄一平,发音相差甚远,即使极力掩盖也能被有心之人听了去,钟舜华讥道:“你未出嫁前,的确是名门贵胄,若是向我见礼,我想我也应该是要回礼的,可是现在你已经嫁作人妇,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条狗都没有资格唤我母亲,你却急着来攀高枝,认我为母了?”

卿子汀握了握童昱晴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从小到大,童昱晴都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她只能咬紧牙关,告诉自己这不是从前,自己从前能受得起多大的尊荣,现在就要忍得下多重的屈辱。

卢希看到父亲望向母亲的目光骤然阴冷,忙上前说道:“都是我这个女儿不好,昨夜叨扰母亲太久,让她没有休息妥当,还请父亲莫怪。慧姨,你还不快带母亲回府休息?”

卢天胜和钟舜华看到女儿哀求的眼神,不忍拂她的面子,纷纷退让了一步。钟舜华走后,卿子汀带童昱晴走到主位右侧第一个座位前站定,童昱晴看到这位置虽空,但卿子汀的神色却异常恭肃,猜到这个座位应该是他已故亡母的。

“孩儿携妇拜见母亲,母亲万福金安。”

童昱晴也随之跪拜问安,有了前者的教训,童昱晴特意比卿子汀说话慢了一瞬,听到他唤母亲,不由暗叹,不知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依蒲西礼制,庶子不能唤亲生母亲为母,只能尊嫡母为母,对亲生母亲的称呼只能是姨。可是如今钟舜华的鄙弃,反而让卿子汀可以尊生母为母,不必受寻常庶出之子,骨肉不得相认之苦。

之后二人行到卿晨下首,坐于主位右侧第二位的是一个轮廓柔和秀美的妇人,看起来比钟舜华小上四五岁,她身着湖绿暗花百合纹玉锦绒衣,举止有度,笑容亲切。

“敬挚携妇拜见三姨娘,姨娘万福金安。”

和氏笑着将红包递给童昱晴,“恭喜。”

道谢后两人又转到下一位面前,这位妇人虽然身着锦衣华服,却举止怪异,身体似乎是被她身后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中年婢仆强行按在座上,口中还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敬挚携妇拜见四姨娘,姨娘万福金安。”

童昱晴心中奇怪,卢天胜的妾室中怎么会有精神失常的女人?但是碍于礼节,她未敢多问,照常行礼问安。苟氏身后的小姑娘又握着她的手将红包递给童昱晴。

卿子汀也照常说道:“谢过四姨娘。”

居于右侧末位的女子容颜清丽,一身樱红缕金茶花纹雨丝锦绒裙将她婀娜多姿的轮廓勾勒成画的痕迹,童昱晴推测她应该比卢敬武大不过一两岁。

“敬挚携妇拜见五姨娘,姨娘万福金安。”

如此年轻貌美的美人,却要陪伴在身子已有一半没在黄土里的人,实在令人唏嘘。可童昱晴接过她递来的红包后,也只能说:“谢过五姨娘。”

至此卿子汀与童昱晴已经将卢家长辈拜见个遍,接下来就是与他们的平辈见礼。

他们走到主位左侧第一位与第二位前,卿子汀说道:“敬挚携妇拜见大哥、大嫂。”

卢敬武从眼到心都没有什么温度,只是示意妻子将红包递给童昱晴。

童昱晴接过红包时看到那只递来红包的玉手,不由暗叹,好美的一双手!接着她抬头望向这双手的主人,更是惊叹,她不止手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那双婉约的黛眉之下,深邃的眼眸中还集聚着天地之精华,海露之凝美。

童昱晴突然想到用王粲的那句“扬娥微眄,悬藐流离。婉约绮媚,举动多宜。”形容她再适宜不过,她甚至想到,如果她没有为了收敛锋芒与自己同着红衣,自己站在她身边只怕会连尘埃都不如。

童昱晴望着美人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卿子汀出言唤她,她才回过神来。卢天胜问道:“昱晴在想什么?”

童昱晴不禁赧然,“昱晴见到嫂嫂皓质天成,一时失礼,请父亲见谅。”

卢天胜本以为她是无心婚事才会失神,本已心含不悦,听她如此说,不由哈哈大笑,“这不是你的错,是人见到婉露都会失仪,我们蒲西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

听到卢天胜这话,堂中众人都是忍俊不禁,唯有卢敬武,面色越发阴沉。

童昱晴心中暗赞,美人的芳名也是如此美丽,婉露婉露,婉如凝露。

卢天胜又说道:“你们两个拜了这么久,也该轮到别人拜你们了,快坐下吧。”

卿子汀和童昱晴依次坐在钟婉露下首,身着橙黄缕金凤纹织锦缎绒裙的卢希首先上前见礼,“希儿拜见二哥、二嫂。”

童昱晴笑着扶她起身,将手中的红包递给她。

卢希笑容明亮,声音也甜甜的,“多谢二嫂。”

卢希坐回原位后,和氏柔声说道:“敬鹏远在邺津,不能回来拜见他的二哥、二嫂,不过他已托人带回贺礼,以贺你们新婚之喜,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卿子汀与童昱晴站起接过礼盒,童昱晴又将红包交给和氏的侍女,之后二人齐声说道:“谢过三姨娘。”

二人坐回原位后,原本按着苟氏的小姑娘上前说道:“叶儿拜见二哥、二嫂。”

身为庶出之女,又有那样一位母亲,卢叶的日子显然并不好过,身量似乎比同龄的姑娘小上好几分,童昱晴心生怜惜,想着日后若是得空,要多多去督军府西院看看她。

最后上前拜见的是卢天胜的幼子,今年只有四岁的卢敬飞。

看到卢敬飞有模有样地向自己行拜见礼,奶声奶气地说:“飞儿拜见二哥、二嫂。”童昱晴的心都软化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对于他来说有些太大的红包塞到他的小手里,叮嘱道:“握住了哦,可以买糖吃。”

“谢谢二嫂。”

童昱晴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赞道:“真乖。”

拜见礼结束后童昱晴又忙于待筵和亲割礼,直至午后,方得须臾闲暇。

喜娘问道:“二少奶奶是想回房休息片刻还是用些点心?”

童昱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二少奶奶的话,快到未时了。”

童昱晴又问道:“如果我用过点心再休息的话是不是来不及?”

喜娘算了算时间,“回二少奶奶的话,申初就要开正席酒,时间的确有点紧。”

童昱晴有气无力地说道:“那你去给我取些点心吧,我实在是太饿了。”

喜娘刚走,童昱晴又将她喊了回来,“你今日起得比我还早,到厨房自己先吃点,不急着往回拿。”

“多谢二少奶奶。”

今日但凡是蒲炘州显贵,都携家眷前来参加喜宴,而新府没有一处屋宇能够容纳得下这上百口人,所以卢天胜索性将酒宴摆在院中,为了防止雨雪,还在上空架起透明罩棚,加饰彩绸红带。

童昱晴囫囵吞枣地用过点心后,以手抚额在梳妆台前小憩片刻,就由喜娘为她换妆,与卿子汀一起前往正席酒宴。

他们到时,卢天胜已经在那里招待宾客多时,见他们来了,便看向司仪官。

司仪官得到卢天胜的示意,鸣笛请各位宾客稍安,原本忙于走动关系的众人回到座位,卢天胜站在庭院中央说道:“各位百忙之中莅临小儿婚宴,卢某感激不尽,下面就请各位贵宾吃好喝好,尽情尽兴,我们不醉不归,卢某先干为敬!”

在座众人无论是真高兴也好,假高兴也罢,此时都拼尽全力为卢天胜喝彩,场面一时热烈至极。

司仪官又命奏乐百鸟朝凤,卢天胜放下酒杯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拉着卿子汀和童昱晴走到顾怀珒夫妇面前,“这次父亲能顺利为你们举行婚礼,全是你们顾叔父和顾叔母的功劳,你们要谨记他们的恩情,永世不忘。”

卿子汀和童昱晴纷纷说道:“叔父叔母的恩情,敬挚(昱晴)永世不忘。”

顾怀珒急忙扶起两个孩子,说道:“天胜你这是说什么?挚儿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为他筹谋婚事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奚亦芊虽然对卢天胜的话不以为然,但却明白夫君的心意,对二人说道:“只要你们日后夫妻同心,互敬互让,分甘共苦,就是还了我们的恩情。”

卢天胜用力握了握兄弟的肩膀,转而对顾家三兄弟说道:“今日宾客众多,敬挚向来不会饮酒,你们三个跟在他身边,尽量替他挡挡。”

顾维清哈哈大笑,“卢伯伯放心,维清别的事情不在行,但是饮酒这种事情我敢保证,在场中人,没人是我的对手。”

顾怀珒和奚亦芊阴沉的目光齐刷刷地扫向顾维清,顾维濡见状忙揽住双亲笑道:“今日是敬挚大喜的日子,这不都是高兴吗?放心,我和维泓会看着大哥,不会让他失了分寸的。”

看二人面色稍缓,童昱晴笑着上前为他们斟酒,又依次为顾家兄妹斟酒。

披肩上的湘色羽绒将顾维湉衬托得俏皮可爱,与那日初见时不同,童昱晴觉得今日,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顾维湉的朱唇勉强碰了碰酒杯,羞赧地说道:“敬挚哥哥,湉儿……”

没等她说完,卿子汀已经接过她的酒杯,“这酒辣的很,湉儿喝不下不打紧。”

“哎哎哎,总说我挥霍无度,浪费这么好的酒,你们才是暴殄天物呢。”说着顾维清拿起顾维湉的酒杯一饮而尽。

顾维湉早就对兄长的德行见怪不怪了,根本没有理会他,直接对卿子汀说道:“敬挚哥哥,这是我亲手抄录的《饮水词》,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卿子汀本还不信,但当他打开小匣,看到里面真的是《饮水词》时,不由感叹,“你一向不耐烦读书的,这次竟然抄下了整本词集!这……”卿子汀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维湉佯装愠怒,“你不喜欢?那还给我好了。”

卿子汀忙将小匣关好递给童昱晴,“谁说我不喜欢了?再说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顾维湉哈哈一笑,“逗你的,不过你可要好好记下我的辛劳,日后是要还我的啊。”

卿子汀笑得温柔,声音却不能小了,“好,记住了,待敬挚哥哥忙完婚事,一定好好陪你玩。”

此时顾维泓走到卿子汀和童昱晴身边说道:“接下来就是给原蒲西的各位显贵们敬酒了,你们不熟悉各类要务,我先大概与你们说一下,稍后我再一一为你们介绍。庭院中间的就不用说了,是婆家和娘家的亲眷。东侧坐着的是督军署五位副署长、财政司五位副司长和他们的家眷。西侧坐着的是镇守四境的都督的家眷和副将,四位都督因为要镇守边关,所以并未亲自出席。西侧还有广辉的纪……”

顾维泓话未说完,目光就胶着在刚刚进院的身影上,卿子汀和童昱晴觉得奇怪,也跟着向外看去……

隔着人群,他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心中却止不住发抖。卿子汀最先支撑不住,手随心颤,酒杯掉落,还好人群熙攘,他们与卢天胜、顾怀珒等人隔着许多人,又没有几个人是真的在意这个不问世事的庶子,所以只有围在他身边的童昱晴、顾维泓和两个喜娘注意到卿子汀的失态。

顾维泓觉得奇怪,捡起酒杯后问道:“你也认识那个小厮吗?”

“嗯?”卿子汀茫然地看向顾维泓,“不认识。”

两人说话的功夫,远处的人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卿子汀下意识看向童昱晴,见她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人,心中更是害怕。她已是不堪重负,那人的来意会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乔煊恭贺卢二少爷、二少奶奶新婚之喜,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请二位笑纳。”

从看到他的那一刻,童昱晴就在想,如果他今日来大闹婚礼,那最后只会是四败俱伤,如果他今日规规矩矩地来贺喜,那就更糟,他一定想到了一个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办法,逼着自己不得不退让。

如今听到这样一番话,看到他风度翩翩、怡然自得的样子,童昱晴的心往下沉了几分……

顾维泓见白乔煊手捧贺礼,那两人却谁也不接,不由叫道:“敬挚……”

卿子汀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笑着接过礼盒,他身后的喜娘本想接过来拿着,却听卿子汀说道:“白公子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的贺礼,我要亲手来拿,无须代劳。”

白乔煊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转而走向卢天胜,顾维泓的目光却一直随着白乔煊身边的小厮……

白乔煊与卢天胜见礼后说道:“督军,乔煊今日冒昧来访除了是为二少贺新婚之喜,还有两件极为重要的事要与督军商议,督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卢天胜摆摆手,回绝道:“哎……今日所有宾客到访皆为小儿贺喜,公事明日再谈吧,你刚到金都,好好吃一顿喜酒,休息一晚,有关两地往来之事明日与我说也不迟。”

白乔煊淡淡一笑,“督军误会了,乔煊所说极为要紧的事并非卢白两家往来之事,而是指,祁封瞿氏。”

此言一出,不止卢天胜,顾怀珒的脸色也变了几分。

白乔煊又说道:“如果督军觉得今日实在分不开身,那乔煊明日再来叨扰。”说着白乔煊转身离去,可没走几步就被卢天胜叫住,“贤侄留步,我们屋里叙话。”

院中的人见督军离席,纷纷询问缘由,打探消息,场面一时极为混乱,顾怀珒命司仪官停止奏乐,又向众人解释督军有急务处理,可惜能够来到这里贺喜的人,都是蒲炘州最聪明的狐狸,这个解释显然无法打消他们的疑虑,尤其坐在西边的广辉纪氏,将白乔煊身边小厮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如坐针毡四字都不足以形容他们此刻的焦灼。

顾怀珒知道他们疑虑未消,只能命卿子汀和童昱晴为宾客敬酒,让喜宴在表面上恢复如常,众人也知道他们当下无法得知督军离去的真正情由,便卖力演戏把眼前这关先应付过去。

那边喜乐再次奏起,这边卢天胜和白乔煊也走进一个极为隐蔽的房间坐定。

白乔煊说道:“我知道督军时间宝贵,就有话直说了,失礼之处还请海涵。我身边这位,督军看起来可还眼熟?”

卢天胜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白乔煊身边的小厮,回道:“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他与瞿家有什么关系吗?”

“督军英明,此人正是瞿氏嫡长子瞿增的贴身侍卫。”

说着那人向卢天胜施礼,“小人叩见督军大人。”

卢天胜不由惊疑,“你身边为什么会有瞿增的贴身侍卫?”

第八十章 各显神通

白乔煊回道:“就在十日前,瞿增与他父亲闹翻了,督军应该知道,瞿增自幼丧母,虽有舅父庇护,却不敌父亲偏心二房母子。”

卢天胜更是惊讶,“他们父子已经闹翻了?我的人竟然还没报信给我!”

白乔煊思忖着问道:“督军这么久都没有得到消息,会不会是那边的人出了什么意外?”

卢天胜思虑片刻后说道:“有可能,稍后我派人去查探。瞿增是逃到你们白家湾了吗?”

白乔煊点点头,“我与他素有交集,称得上是朋友。加之离他最近的容身之所就白家湾,所以他就寻我来了。”

卢天胜的目光中隐含狐疑,“就算知道他们父子决裂的消息,你也没有道理平白无故地跑来给我送信,说说你有什么想法吧。”

白乔煊笑问道:“督军可听说过硕纪之乱?”

“当然听说过,几十年前轰动蒲东的一场战乱……”说着卢天胜已经猜到白乔煊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帮瞿增,重演当年的硕纪之乱?”

白乔煊颔首,“督军不觉得如今瞿家的乱象像极了当年硕纪之乱前的情景吗?当年身为嫡长子的裘纪渊和童广霆都是年幼丧母,而他们的父亲又都有各自宠爱的妾室和庶子,他们这两个嫡子受不到重视,甚至时时受到父亲和庶弟的欺压,最后二人联手,借助外戚的势力,逼迫父亲退位,屠尽曾与自己为敌的庶母和庶弟,所以硕纪之乱也称为嫡庶之乱。”

卢天胜忽而笑道:“也不知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诅咒这回事,我听说当时他们用的都是极刑,那些人边受刑边诅咒裘纪渊和童广霆子嗣稀薄,江山不过三代而亡,没想到现在还真的应验了这句话。”

白乔煊说道:“同根相煎,总是凄凉。不过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一个机会。督军登位以来,虽然蒲西在名义上是一个整体,但是督军应该深有体会,名义永远不能延伸不到实际。祁封瞿家、通邑徐家、广辉纪家,三地相近,三族相连,其间势力盘根错节,始终是督军的心腹大患。”

卢天胜淡淡道:“你说的不错,这些年我一直由着他们自治,不过是因为我担心不知何时就会与蒲东有一场大战,自家的事也是令人头疼不已。如今没了蒲东的隐患,也是时候腾出手来收拾收拾他们了。好,我可以答应你,助瞿增起兵,只是起兵之后的事……”

白乔煊接道:“督军放心,就算没有与父亲的矛盾,瞿增对督军也是没有恶意的。更何况督军能够帮他转势逆运!他日后一定会成为天军麾下的一名得力干将。”

卢天胜又问道:“既然你已经想过应对瞿家的办法,那徐家和纪家的应该也已经想到了……”

“督军说的不错,纪家其实已经不必我们费力去想了,他们是三家之中最弱的一个,这次能来为二少爷贺喜,就说明他们已经心怀忧惧,我想只要督军在嘴上说说威逼利诱的话,就可以将他们收拾服帖。所以我们现在要着力对付的是瞿家和徐家,乔煊想到的计策就是一攻一赏,攻的是瞿家,赏的是徐家。”

卢天胜微收眼睑,“离间计?不错不错,那你觉得我应该赏他们什么呢?”

白乔煊不答反问:“我想如今最让督军头疼的,就是择选蒲东的管辖人吧?”

卢天胜不由深深地盯了白乔煊一眼,沉声说道:“是。一直以来我想的都是如何攻下蒲东,却从未曾想过裘泽远会把蒲东拱手相送,这一切来得太快,我确实没有想好蒲东应该交给何人治理,如果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只怕蒲东很快就会陷入百年来纠缠蒲西的困局,到时巨浪掀起,第一个吞没的,就是卢家。”

白乔煊平静地说道:“按理来说,督军得利,首先想到要分享的应该是几个儿子。可惜,督军也如瞿栎一样,在四个儿子当中,有一个最为疼爱的儿子,所以您将蒲东交给谁都不会全然放心。”

卢天胜眼锋直扫白乔煊的眼眸,可惜那里太过沉静,他无法看出他的真正意图,“我想如果你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是无法继续往下谈了,为什么要帮我?不要告诉我是为了修复我们两家的关系。”

白乔煊笑道:“的确不仅仅是为了我们两家的关系,而是因为一件私事,乔煊自己的私事,也是乔煊要与督军说的第二件大事。”

“哦?什么样的私事能称之为大事啊?”

“乔煊想求娶令嫒,大少爷的胞妹,卢希小姐,希望能得到您的首肯。”

卢天胜愣了片刻,忽而大笑,“虽然你我只见过短短数面,但你真是给了我很多意外,而且一次比一次惊奇。”

白乔煊唇边含笑,却未回一言。

卢天胜本以为他多少都会有些惶恐,毕竟希儿如今是全蒲炘州最尊贵的闺中女子,想娶她的男儿大有人在,不必非要下嫁给他这么一个居于一隅的人。以他的智谋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可是卢天胜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忽然觉得他很像年轻时的自己,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眼。因为出身富贵的人妄自尊大与出身低微的人妄自菲薄都是一样的道理,都是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表现,只有当人克服这种心绪,才能够摆脱世俗的束缚,成就丰功伟业。

虽然卢天胜在心底已经认可了白乔煊的能力,他可以承得起希儿的一生,可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卢天胜总觉得,现在就说可与不可,决定她的终身大事,有些草率。

想到这里,卢天胜说道:“希儿身份特殊,她的婚事不是只要我点头就可以的,你还需要让她自己和她的母亲点头。”

白乔煊笑道:“督军之意,乔煊明白。乔煊自会去督军府主院,拜访尊夫人。”

卢天胜听他只提到钟舜华,心下一惊,“难道你已经……你们已经……”

白乔煊微微颔首,“乔煊今日斗胆来向督军提亲,希儿是知道的。”

“希儿?你们都已经这般熟稔了吗?你竟直呼她的闺名?你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我这个做父亲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白乔煊淡淡笑着说道:“督军公务繁忙,我们两个也一直心思未定,所以……”

卢天胜笑叹道:“原来你们是商量好了啊,唉……希儿这孩子……”

“督军莫怪她,都是乔煊不好,让您伤心了。”

卢天胜摆摆手,“罢罢罢,也是我这些年一直放任她远游在外……就这样吧,你找时间去督军府,之后我也会再与希儿和她母亲谈谈。我们先说徐家的事情吧……”

白乔煊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恭顺地说道:“是,督军。乔煊愚见,猜测督军之所以会为蒲东的管辖权头疼,是因为无论交给哪个儿子,都会有后患。您觉得如果把蒲东交给大少爷,二少爷将来便再无容身之处;交给二少爷,又怕他无心无力,最后还会为局势所累;交给三少爷,担心他经验不足,能力有限;交给四少爷,是怕他年纪太小,主少国危。”

卢天胜长叹一声,“可惜挚儿……向来胸无大志,只想永远困在那遥尘岛上,他哪里想过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又哪里想过我这个父亲,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啊?”

白乔煊略低下头,让卢天胜看不到他的目光,又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说道:“所以督军帮他娶回一个能助他成事的女人,甚至有了将蒲东交给她来打理的想法。”

卢天胜已经领教过白乔煊的智计,对此他并无惊讶,直接说道:“你说对了一半。我的确有让她助挚儿成事的打算,但若说现在就将蒲东交给她,还是太早了些。她虽然聪慧机敏,坚韧过人,但是治理一方土地,只有这两点是远远不够的,年资、阅历、威望都是问题。”

“那督军打算……”

“暂时把蒲东交给何家、霍家和郭家共同打理,三家轮流主事,直到迁都完毕为止。”

白乔煊心下了然,这三家都与童家关系紧密,在蒲东的势力深稳雄厚,如果卢天胜要为卿子汀留下后路,把蒲东交给他们再合适不过,可是他又怕一家坐大,架空主君,所以宁可蒲东的政局稍乱一些,也要让他们轮流主事,这样他们彼此合作又彼此牵制,没有一家能够威胁到卢家。至于迁都,如今蒲炘州合二为一,无论是金都还是邺津,都不再适合做蒲炘州的都城,所以迁都之举势在必行,而迁都又是极为庞大的工程,没有三年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只要卿子汀和童昱晴能留在金都,卢天胜就有足够的时间劝说儿子,*儿媳。

“乔煊方才说想要督军赏赐给徐家的,就是蒲东的管事之权。您想,徐家世代都在通邑,与蒲东甚少往来,对那里的局势只知表象,如果您把蒲东交给徐家人,一来可以为日后打压创造契机,有二少奶奶的亲眷在,随便找一个错处就可以让他们翻不了身,二来您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们,您觉得瞿家人会怎么想?”

卢天胜仍是愁眉不展,“你这离间计固然不错,但徐家的主事人不是傻子,他若是不肯接这份差事怎么办?”

白乔煊点头,“没错,他的确有可能不接这个烫手山芋,可只要督军的指令传到通邑,我们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接与不接,都会在瞿栎心中种下疑窦,您觉得一个正沉迷于美色的人,会想太多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有这个头脑,想到这是一出离间计,瞿家已乱,天军大兵压境,督军要对付损伤后的瞿家和完整的徐家,也不怕什么了吧……”

卢天胜的眉头终于舒展,“没错,只要瞿家不是以前的瞿家,就没有什么是值得我顾忌的了。乔煊,你真是帮我除去了一个心病啊……”

白乔煊微微笑道:“能为督军解忧是乔煊的荣幸。今日已经叨扰督军多时,乔煊也该去讨一杯喜酒喝了。”

卢天胜哈哈大笑,“对对对,你到访多时却连一杯茶水都未曾奉上,实在失礼,我们这就回喜宴上吧。”

自从父亲随白乔煊走后,卿子汀虽在敬酒,但心早已不在,如今看到父亲喜开颜笑地回来,他更是心乱如麻。他一边告诉自己,如果再迟一步,妹妹就会万劫不复,一边告诉自己,如果对父坦白,若娮就会死无全尸。

“夫君,夫君!”

童昱晴的声音将卿子汀拉了回来,他这才发现对面的那人惊疑不定,而自己手抖不止,杯中的酒已洒出大半。

顾维泓笑道:“孙将军为督军镇守南境,二少爷这是太看重孙将军了。”

孙翊虽然对卿子汀心不在焉的态度很不满意,但看在顾维泓的面子上还是笑道:“二少爷如此看重,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童昱晴又给卿子汀斟满酒,卿子汀强打起精神来敬了孙翊一杯酒,顾维濡见卿子汀脚步虚浮,忙扶住他问道:“怎么样?要不要休息一下?”

卿子汀努力地摇摇头,偏偏此时白乔煊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道:“二少爷这是不胜酒力吗?不如先回房休息吧。”

卢天胜看到儿子的脸色,也说道:“挚儿,你若是撑不下去,剩下的几家人父亲应付就好,你先回去吧。”

卿子汀一听到白乔煊的声音就头痛欲裂,童昱晴见卿子汀明明已经气力不支,他还要来上前挑衅,气恼不过,遂扶住卿子汀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卿子汀想到,就算不为自己的名声,不为父亲的颜面,也要为若娮的这份心支撑下去,于是他覆住她的玉手,笑道:“我没事。”

白乔煊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转瞬间便笑道:“那白某人就该敬二位一杯酒了。”

童昱晴直视着他的眼眸,将两个酒杯斟满,卿子汀本想接过来,却没想到童昱晴直接端着酒杯走到卢天胜面前,声如碎玉地说道:“父亲,我与白公子本是旧识,他也不算是外人,这一杯酒就让昱晴代劳吧。”

卢天胜突然想到他们二人本该是裘泽远的儿媳和女婿,不由暗叹人世无常,他哈哈笑道:“好好好,的确不是外人,很快就都不是外人了。”

童昱晴本以为卢天胜会拒绝,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心生疑窦,她转头看向白乔煊,见他笑意连连,心中更生寒凉。

白乔煊也回眸看向童昱晴,两人目光相接,瞬时便读懂了彼此心中所想……

饮尽杯中酒,童昱晴挽住卿子汀的手臂,继续向在场宾客敬酒……换汤宴毕后,伴着戏谑的贺郎词,卿子汀与童昱晴三酌易饮,顾维清又带着人大闹洞房,子时方散。

卿子汀握着床头果说道:“若娮,我……”

童昱晴打断了他,“等等,床下和柜里的人都出来!”

卿子汀惊得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人一个一个从床底爬出来,“你们什么时候藏到那里的?过了一会儿又叹道:“天呐,你们六个人是怎么挤进去的?”

他又转头看看从柜里出来被挤到变形的人,笑得话不成句:“你们……你们真是……”

“都怪你!喘气那么大声!”

“这怎么能怪我呢?你活着不喘气啊?”

“我没让你喘气吗?关键你那么大声做什么?”

童昱晴忍不住笑出了声,“实在不好意思各位,是我的错,忘了告诉你们,我也算是半个习武之人,一两个人的气息我感受不到,但是你们十几个人的气息,我想只要有一点习武根底的人就能轻易察觉。”

此时门外忽而走进一人,他边拊掌边赞道:“我们这位二少奶奶倒真是位人物啊,子汀,小心点,不然日后够你受的。”

童昱晴看到这个混世魔王,自然而然就想明白这些人是怎么被塞进去的了。卿子汀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往外推,“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维清哪里是卿子汀能够推动的?他直接倚在门口说道:“哎哎哎,你们听到了没有,不能怪我说他重色轻友了吧?”

“你还说?让我们在里面憋了半个时辰,结果什么都没听到,还被人揪了出来,到现在我身上还疼呢!”

有一个起头的,其他人也纷纷叫嚷,顾维清拍了一下门框,“你们这一个个的过河拆桥是不是?梁阔!你说没说过想留下听音儿?”

人如其名,梁阔面容方圆,笑起来脸上的肉都堆到一起,“说过说过。”

顾维清又指向另一个人,童昱晴实在没有心思再应付他,直接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推出门外,“顾大少爷有兴致还是改日再带人来玩闹吧。”

这次顾维清看向童昱晴的目光彻底变了,卿子汀尚且没有力气推走他,童昱晴一个女子竟然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到门外!他甚至觉得童昱晴为了不伤到他已经尽量省下力气,想到这里他转了个心思,嘻嘻笑道:“既然二少奶奶不喜欢我们打扰,那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找你们。”

众人听到顾维清正正经经地说话,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正面面相觑的时候又听到他一声吼叫,“快走啊!等什么呢你们?”

童昱晴目送着他们走远后,回身锁上房门,问道:“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

卿子汀倒了两杯热水,示意童昱晴坐下,回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未与你说……”

童昱晴见他一直摩挲着白乔煊送给他们的礼盒,问道:“事关白乔煊吧?今日你一见到他,脸色就不是一般的难看,他拿什么事威胁你了?”

卿子汀从来都不是会掩藏心事的人,前些时日不与童昱晴说是怕妨碍她报仇,可如今她的家仇马上就会有个了结,当务之急就是要阻止白乔煊对希儿下手,他不能再瞒。

童昱晴越往后听越生气,他怎么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竟然去害一个无辜的小姑娘!

卿子汀打量着童昱晴的神色,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你,但我已经无计可施,只能求你,求你想想办法,救救希儿,救救我的妹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求你……”卿子汀作势就要跪到地上,童昱晴连忙将他扶回座上。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仔细地想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白乔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回头,但是如今自己就算不为了报父母之仇,为了道义和责任也不该再回头。

乔煊……你不愧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你真的很会给我出难题……

半晌过后童昱晴说道:“你莫急,我会尽力想办法阻止这桩婚事,只是……”

卿子汀忙道:“只要尽力就好,如果最终真的事与愿违,一切还是要以童氏的家仇为先。”

听到卿子汀这话,童昱晴羞愧地低下头,“子汀,我真是欠你良多,其实我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卿子汀见她如此,暗责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转开话题,“若娮,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明日一早,我们要去城南钟府拜见舅父,舅父与夫人不同,他为人和善,对我也如对待大哥一样,所以你不必太过紧张。”

童昱晴问道:“你说的可是夫人的亲兄长,大哥的亲舅父钟澍波?”

卿子汀回道:“是,他也是大嫂的父亲,大哥的岳父。你也听说过他?”

童昱晴点点头,“钟先生的嘉言善行,即使我远在邺津,也有所耳闻。我听闻他富而不骄、乐善好施,深得督……父亲的倚重,百姓的爱戴。”

卿子汀笑道:“不错,舅父确实德高望重,令人敬仰。”

第八十一章 爱恨交织

能让卿子汀如此夸赞的人,童昱晴不禁也想见见,看看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今日已经很晚了,你早点歇息吧。”说着卿子汀从柜里又抱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

“你……”

无论平日里如何雷厉风行,童昱晴到底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孩,一个“你”字过后再说不出其他话。

卿子汀淡淡一笑,“今早我不到丑时就已起身,实在是困得紧,你若不介意,我便先睡了。”

窗纸忽而被外面的冷风吹得呱呱响,卿子汀冻得一激灵。童昱晴想起他身体不比常人,地上寒气逼人,他哪里受得住?

“你到榻上去休息,我在这里。我忘了与你说,我从小就怕热,父亲把这屋里烧得太热,在榻上我受不了,地上还好一些。”

卿子汀虽不聪明,却也不傻,知道她是怕自己睡在地上着凉,忙拉住她说道:“你就上去吧,我身体没有那么差……”

童昱晴说道:“你不要与我争了,否则我们谁也睡不好。”

两人你推我搡,都想把对方往榻上推,卿子汀知道童昱晴现在轻而易举就能举起一个男人,只能死死握住头上方的衣柜腿,童昱晴想直接将他拎起来,情急之下失了力道,重重地摔在他身上。

“你没事吧?”

“你有没有事?”

两句话重叠在一起,两人都没有听清楚对方说的究竟是什么,唯一清楚的就是彼此眼中的关切……

恍惚中门外传来一个声响,“什么人?!”

童昱晴警觉地起身,大步走出门外。

门外那人笑得前仰后合,卿子汀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也走了过来,“我说你这人没完没了了是不是?你不累吗?”

顾维清边笑边说:“这么好看的戏,我怎么会看累呢?没想到啊,平日里那么温静的一个人,闹起来也能闹到床……”

卿子汀急忙上前捂住他那张没遮没拦的臭嘴,顺便叫来书阙,叮嘱他亲自将这个混世魔王送出府外。

只这一会儿功夫,卿子汀就冷得瑟瑟发抖,童昱晴连忙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将他安置到榻上,卿子汀刚想拒绝,童昱晴就说道:“别再争了,我想好了,你睡在榻上,我也要睡在榻上。”

卿子汀愣住,又听她说:“如果方才在门外的人不是顾维清,而是你父亲,如果他看到我们一个睡在榻上,一个睡在地上,我们谁也无法交代。你就当再帮我一个忙,好吗?”

卿子汀心下黯然,是啊,这桩婚事本就只随了父亲的心意,如果连他的欢心都讨不到,那所有的牺牲都会变得一文不值。

童昱晴也不宽衣,直接躺到卿子汀让出的位置上,她盯着身旁的大红帷幔,轻声说道:“明日从钟府回来后,你陪我去一趟他落脚的酒店吧,光明正大地谢礼反而不容易让人起疑心。”

卿子汀迟疑地问道:“我去……他会见吗?”

“会,”童昱晴肯定地回道,“他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逼我们退让,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明日都是最后的时机。”

卿子汀喃喃道:“若娮……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你们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这么快就能为我父母报仇……”童昱晴沉吟片刻又说道:“最不必对我说对不起的,就是你。”

卿子汀阖上双眸,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理清……

同样静不下心来入睡的,还有正处回程中的何立信。童昱晴的这位小舅父,因为是家中最小的一个,自幼就是娇生惯养,即使长大了,凡事也都有他的大哥和两位姐姐罩着,所以他直到现在,虑事仍是简单直接,说话也是直来直去。

自从他听童昱晧说童昱晴是为了报仇才嫁给卿子汀的,他看卿子汀就百般不顺眼,今日见到天资英纵的白乔煊,更是觉得卿子汀这个病秧子配不上他的外甥女。

他见一旁的兄长辗转反侧,以为他也在为这桩婚事发愁,便随口说道:“兄长,你是不是也觉得,昱晴和卢敬挚,像极了当年的大姐和董瀚文呐?”

何立仁本来已经快睡着,却被弟弟一句话惊得半点睡意都没有了,他低喝道:“你说什么呢?!”

何立信撇了撇嘴,叹道:“你至于吓成这样吗?车里又没有外人在。”

何立仁责道:“不管有没有外人在,那个人,永远不准再提起,这是父亲下的死命令!你大姐跟他没有关系,我们何家跟他更没有关系!”

何立信笑道:“当年大姐为了嫁给他,都被父亲打得半死不活的了,还说没关系?真是虚伪。”

何立仁怒道:“你再说一遍!”

何立信不敢挑战兄长的底线,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现在的昱晴,就像当日的大姐一样,非要嫁给一个不如自己的男人。你看那卢敬挚的身体,是不是跟当年的董瀚文有的一拼?你说大姐也称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了吧,我都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看上董瀚文的?那董瀚文跟大姐夫一比,简直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现在,卢敬挚和白家那位公子比,不也是这样吗?”

何立仁狠狠道:“还说,还说?!我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是不是?我看我平日里真是惯坏了你,才让你如此不知好歹。这还没出蒲西的地界呢,你就敢这么编排卢天胜的儿子,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还是嫌我们何家尊荣太盛?!”

何立信见与兄长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索性作罢,“你不想我说,我不说就是,发什么火呢?睡觉睡觉……”

如梨花般洁白的雪花零零落落,一个青袍公子轻轻拂去身边女子大红氅衣上的雪花,转身对一个温和宽厚的中年男子说道:“天气冷,舅父不必再送了。”

钟澍波淡淡一笑,漫天飞雪都为他驻足,“既然都出来了,自然要看着你们走,你们快上车吧。”

卿子汀也不好再推辞,只能带着童昱晴先行上车,钟澍波目送着他们离开后方才回房。

童昱晴赞道:“舅父真的是忧国忧民,光风霁月。生在权贵之家,能有这般的情怀和胸襟实属难得。”

卿子汀说道:“你不也是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童昱晴笑着摇摇头,“那不过是幼承家训,父亲告诉我,身处高位者应该体察民意、体恤民情,我才不敢放肆,把百姓装在心里,但我的心根本没有那么大,只装得下身边几个亲近的人。以前童家和天下的利益一致,你才会觉得我忧国恤民,可一旦两者利益相悖,我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大取小,就如我当时不顾一切地要起兵反裘,我根本没有想过这场战争会不会导致民不聊生。”

卿子汀笑道:“你并没有任何错,没有几个人面对不共戴天的大仇还能镇定自若,换作是我,当时也想不了那么多。”

钟府离光峰酒店极近,两人说话的工夫就到了。卿子汀脸上的笑意褪去,接过司机手中的礼盒,与童昱晴一起走到白乔煊的房门面前,敲了敲房门。

半晌无人来应,卿子汀看了看童昱晴,“会不会没在啊?”

童昱晴面色阴沉,又敲了几下房门,卿子汀若有所悟,没再说话,只是在童昱晴身边静静地站着。

时间如水般一点一滴地流过,再加上昨日忙了一整天,晚上又没睡好,卿子汀现在是又困又累,童昱晴见他站都站不稳,只能再次敲响房门。

里面还是无人回应,童昱晴心中气恼,如果不是有所顾忌,她真恨不得把眼前这道门拆了,再把白乔煊揪出来好好打一顿,不像现在,只能狠狠地盯着这道门。

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被里面的人打开,童昱晴正想入内,却发现眼前这人不是自己要见的人。

那人抱着一摞礼盒走了出来,童昱晴本以为自己找错房间,刚要致歉,却见那人探出脑袋点头向自己致意。她正感困惑,一道熟悉的身影缓缓走出,见到他们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二少爷、二少奶奶新婚燕尔,怎么有时间来看在下啊?是来回礼吗?不急,凭我们之间的交情,你们就是不回礼,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童昱晴的脸色本就不好看,见他如此口蜜腹剑,更是如寒霜般冰冷,“你是想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吗?”

白乔煊一脸茫然,“在下愚钝,还请二少奶奶明示。在下有什么话是需要与二少奶奶说清楚的?”

童昱晴深呼一口气,抑制住想一拳打翻他的冲动,慢慢走进房中后又转身看向他。白乔煊眼中刚刚浮现出一丝暖意,就在转身的瞬间凝结成冰。

卿子汀也被童昱晴的举动所惊,冲到她身边说道:“昱晴,你快起来,不要跪他。”

白乔煊反手锁上房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让他爱入骨也恨入骨的女人,忽然觉得她很陌生。

他怒极反笑,“我见你跪过天地,跪过父母,跪过你曾经的主君,却不曾想过你也会跪我。”

童昱晴沉声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离弃了你,待我报完家仇,安置好昱晧,我随你处置,要杀要剐都可以,只求你,放过卢希,她是无辜的。”

白乔煊缓缓蹲在她面前,将她鬓前的一缕青丝挽到耳后,举止温柔,声音更温柔,“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要的是你的人。你应该知道,只要你报仇之后随我离开,所有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童昱晴眼中泪光点点,“就算我抛下所有的礼义廉耻,也不可能抛下昱晧,他已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要我随你走,那你能告诉我,你带着我和昱晧,能逃出卢天胜的掌控吗?”

白乔煊无声地笑了起来,如鹰般的眼眸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唇边是洒脱不羁的邪魅,若是往常,童昱晴看到他这样的笑容,一定会感到心安,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他倒挂在悬崖边。

“你……你!”

白乔煊纤长的手指又搭在童昱晴的香肩上,声音空灵如歌,“我的昱晴,还是这般聪明,无需我多说一句,就可以了解我全部的心思。”

童昱晴的心随着他的话彻底掉进了深渊。她应该想到的,白乔煊做事从不是那么简单。他恨自己,更恨令他失去自己的人。他娶卢希,不仅仅是为了逼自己让步,更是为了让卢天胜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不仅仅是他的一双儿女,更是他费尽心机图谋的江山。

白乔煊,已经在布局,夺取那个至高无上的督军之位!

以为可以吃掉他的棋子,却不知道自己与他下的根本不是一盘棋。童昱晴,你真是愚不可及!

“对不起,我救不下你的妹妹了。”童昱晴转头对卿子汀说。

卿子汀终于把不再用力的童昱晴从地上拉了起来,“没关系,我还可以去跟父亲说,只要我态度坚决,父亲不会不考虑我……”

一旁的白乔煊听到卿子汀的话冷笑起来,想都不想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想什么愚蠢的办法。只要我死死抓住卢希,无论是你,还是卢天胜、钟舜华,都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桩婚事,除非你们不怕伤到卢希。因为我可以,把生米煮成熟饭。”

“你!”卿子汀冲过去拎起白乔煊的衣领。

白乔煊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声音也慵懒无力,“放开。”

“子汀,放开吧。”童昱晴走过去握住卿子汀僵硬的手。

白乔煊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露出那个完美无瑕的笑容,“两位没有别的事了吧?在下是否可以走了?在下还要赶着去拜见督军夫人呢。”

童昱晴用力握住,准确地说,应该是攥住卿子汀再次躁动起来的手。卿子汀眼睁睁地看着白乔煊离开,焦急地问道:“若娮,我们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童昱晴笃定地回道:“当然不是。我们还可以去找一个人。”

“谁?”

“卢希。”

“夫人,老爷来了。”

钟舜华闻声对屋内的侍女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卢天胜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钟舜华,又看了看她一旁空着的位子,坐到了平日里用膳的桌子旁,淡淡问道:“你请我回来,所谓何事?”

钟舜华一边嘴角上扬,无声地冷笑,“你会不知道今日白家的少爷来过府中一趟吗?这时候与我装什么?”

卢天胜面色阴沉,“我今日回来不是与你吵的。如果不是为了希儿,你以为我想踏足这里吗?”

钟舜华毫不示弱地说道:“是,你这么低贱的人当然只配踏足那些阴秽肮脏的地方。”

卢天胜拍案而起,但想了想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还是冷静地坐下,“我再说一遍,我回来不是来骂你,更不是来找骂的!你最好马上把正事给我说完,否则,希儿的婚事我不会再问你半句。”

不管卢天胜和钟舜华有多怨恨对方,至少有一点还是一样的,那就是为了女儿,他们都可以退让一步。

钟舜华冷冷道:“一句话。我不看好那个白乔煊,所以不同意他们的婚事。”

卢天胜皱眉,“为什么?”

钟舜华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有我的前车之鉴,我还敢让女儿重蹈我的覆辙吗?”

“你!”卢天胜气结,“你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好!既然你不依不饶,那我们就好好说说以前那些破事!当初如果不是你从早到晚,见人就说我靠你们钟家起势,我会跑到宁台去吗?”

钟舜华本是就事论事,没想去翻旧账,可听卢天胜这么说,心中的暗火全被点了起来,“你本就是借我钟家起的势,我为什么不能说?如果没有我,没有我们钟家,你卢天胜还不一定缩在哪个墙角讨饭呢!”

卢天胜一时语塞,“是,我承认我有今天的成就不得不感谢岳父和兄长,但你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你不也是仰仗家世而活?除了钟家大小姐这个身份,你还有什么安身立命之本?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所有加诸于我身上的屈辱,在世人眼中,那也是你的!”

钟舜华冷哼一声,“你倒是一身傲骨,把自己比作鸡狗。如你所说,我好歹出自名门望族,有身份护持,可你若没有我,又剩下什么呢?空想出来的督军之位、权势富贵吗?”

卢天胜怒吼道:“钟舜华!你不要太过分了!直到现在我还留你一条性命,让你安然无恙地待在这督军府里享受着荣华富贵,不过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你不要以为你勾结几条走狗就真能把我吓住,他们也是会见风使舵的!”

钟舜华冷笑道:“你别说的那么好听,若是他们真的无关紧要,只怕我们母子早就没有活路了吧?”

卢天胜气得失了理智,直接掏出佩枪顶在她头上,“你还有脸跟我提武儿?!当初如果不是你把我逼到绝路,武儿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样阴狠嗜毒?”

钟舜华骂道:“你真是恬不知耻!当初如果不是你为了你那个野种要杀武儿,武儿会变成这样吗?怎么?现在倒是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了?”

卢天胜吼道:“如果不是你要杀挚儿,我会不择手段到拿武儿来要挟你吗?”

钟舜华同样吼道:“如果不是你拿那个贱人来羞辱我,我会去杀那个野种吗?”

“你不配提起我的小晨!”卢天胜大力扯过钟舜华的头发,一脚把她踹到地上,飞快地扣动扳机,只听木板断裂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阵嚎哭。

“父亲!你做什么?!这是母亲啊!你怎么可以杀我的母亲?你怎么可以让我没有母亲?你怎么可以……”

卢天胜恍惚之中看到无数个身影涌向钟舜华,一张惊恐的面庞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另一个人死死握住。

卿子汀说道:“父亲,夫人就算有千错万错,她也是大哥和希儿的生母,您就算不在乎她的生死,也该考虑一下他们的感受吧……”

钟舜华声嘶力竭地骂道:“滚出去!我需要你这个野种在这里假惺惺地装好人?你给我滚!带着你的女人和你那个猪狗不如的爹,滚!”

卿子汀看到钟舜华发髻凌乱,还要匍匐在地上破口大骂,暗叹一声,想带父亲离开,却被童昱晴拦住,“我们来是有正事的。”

卿子汀突然想起他们到督军府来所谓何事,但是看到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不忍让她再添伤悲。

童昱晴看到他眼中的为难,正要随他离开,却听卢天胜问道:“你们来有什么事?”

童昱晴拦住想要回话的卿子汀,回道:“我们本想来看看希儿。”

卿子汀惊觉自己差点说错了话,白乔煊私下里与他们的谈话根本不能抬到明面上来,所以他们本不该知道白乔煊提亲的事。

卢天胜没有看到儿子的异样,却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以手抚额,转过身来对卢希叹道:“我真是被你母亲气疯了,我回来是为了和她商量你的婚事,她不同意。接下来的事,你们母女商量吧,商量好了,你记得到你三姨娘那儿告诉父亲一声。”

说完女儿的事情,卢天胜又对儿子说道:“挚儿,你先带昱晴回府吧,她明日还有生死攸关的大事需要处理,应该早点休息。”

父亲和兄嫂走后,卢希将母亲扶回座上,自己则蹲在她膝下,哽咽着问道:“母亲,父亲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不同意我和乔煊的婚事?”

钟舜华方才面对卢天胜的狠厉消散如烟,眼中尽是慈爱与柔情……

第八十二章 将计就计

她爱怜地抚着女儿的额头,问道:“你先告诉母亲,你为什么喜欢他?”

卢希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问,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半晌才红着脸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开心很开心……母亲,我真的很想和他永远在一起,您答应我好不好?”

钟舜华无声地笑了起来,又问道:“那你再告诉母亲,你为什么不喜欢梁阅?”

卢希面色骤变,震惊地看着母亲,“梁阅……他来找过您吗?”

钟舜华笑着摇摇头,“希儿,虽然母亲不反对你远游在外,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你,和你身边的人,更何况是那些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玩伴?告诉母亲,梁阅和你可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卢希又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他的确对我很好,但我就是不喜欢他啊……母亲,您问我这些做什么?我根本回答不出。”

钟舜华笑道:“其实你已经给了母亲很好的答案,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那您……”

钟舜华安抚住女儿,“你听母亲把话说完,你喜欢一个人可以没有道理,但是你要嫁给一个人绝对不可以这样。因为婚姻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那些你往日里想都想不到的琐碎的事情。这些事情会慢慢消磨掉曾经的感情,让婚姻变得索然无味。这个时候婚姻中的弱者就会完全被压在强者脚下,喘不过气来。你知道母亲为什么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吗?因为母亲在白乔煊的身上看到了你父亲年轻时候的影子,身无长物却自傲自负,自以为能将天下握在掌中。这样的男人,也许会让女人目眩神迷,可你一旦被他捆住,这一辈子都只能是他的附庸,母亲殚精竭虑,尚且被你父亲骑在头上,你这样柔善的心性,日后又怎会是白乔煊的对手?你看看母亲现在的境遇,就该知道悬崖勒马!”

卢希说道:“母亲,我听不懂您说的大道理,我只知道,乔煊不是父亲,您不能因为父亲否定他。”

钟舜华知道自己的反对也许会遭到女儿更强烈的抵制,她只能委婉地说道:“母亲没有要否定他,只是说他不适合你而已。你根本驾驭不了他!”

卢希万分无奈,“我是要让他做我的夫君,又不是要他做我的臣子,我为什么要驾驭他呢?”

钟舜华劝道:“希儿,你以前要玩要闹,母亲都没有说过你半句,你就听母亲这一次不好吗?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啊,母亲难道会害你吗?那个白乔煊,他接近你根本就是别有用心,他是图谋你父亲的权位,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卢希对母亲的执念失望透顶,“母亲,二哥娶亲,您说是为了权位,我是局外人,没有体会,反驳您只是出于我对二哥的信任。可是这一次,我身处其中,我能感受到乔煊他是真的爱我,我也是真的爱他,您还说他是为了权位?是不是在您眼中,所有接近我的人都是为了权位?我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竟没有一个人真心相待!那照您这样说,梁阅喜欢我是不是也只为权位呢?”

钟舜华没有想到白乔煊竟在女儿心里扎下如此深的根,只能说道:“好好好,就算你们彼此相爱,你不要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妾室,你真的能忍受深爱的夫君身边有别的女人吗?”

卢希回道:“如果您担心的是这个,那大可放心。乔煊已经向我坦言,他娶姚瑶是受父母之命,他对姚瑶没有任何心思,只是为报救命之恩,将她供养在府中。”

钟舜华一时被哽住,不知该说什么,想了半晌方说道:“也许母亲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但我还是要把该说的话说完。你记住,女人,如果要结婚,如果一定要在爱自己和自己爱的人中做出选择,应该选择那个爱自己的人,这是母亲耗尽一生得到的教训。”

卢希的面色刚变,就听母亲又说道:“当然母亲的经历不能强加在你身上。”

她眼中闪耀着期冀的光芒,“那您是答应了?”

钟舜华开始拖延,“女儿的终身大事,你总要给母亲考虑的时间吧?”

卢希忙不迭地点头,笑道:“只要您不是一锤定音,考虑多久都可以。”

钟舜华见女儿没有起疑放下心来,嗔道:“真没出息!别忘了自己是个大家闺秀,还不回房休息?”

卢希像只小猫一样在母亲怀里蹭了蹭,乖乖跑回房,正要喊语欢烧水,却看到房中另有其人。

“二哥……你还没走啊?二嫂呢?”

卿子汀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点,“她回去了,我有话要与你说,就留下等你。你不能嫁给白乔煊,这不仅是你母亲的意思,也是我和你二嫂的建议。”

卢希在母亲那里积压的委屈尽数爆发,她嚷道:“二哥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和母亲能和平相处,却总是事与愿违。我没想到,你们第一次意见一致是为了反对我的婚事,是为了反对我和我深爱的人在一起!”

卿子汀极力扶住她颤抖的肩膀,“希儿你听我说,不管二哥和夫人之间有怎样的恩怨,我们始终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我们都真心爱你,真心维护你,不想看你受到半点伤害。你也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对一件事情有一样的看法,那你就该好好想一想,为什么我们会一样?或者说,为什么我们都不看好白乔煊?”

卢希激动地抢道:“因为你们都以为,他是为了父亲的权势才会接近我!因为你们觉得我一无是处,根本不配有人真心爱我!”

卿子汀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安静了下来,安静地等待她情绪平复……

寒风吹打着窗棂,发出刺耳的声响,卢希终于不再抽泣,平静地问道:“那天二哥就提醒我不要与乔煊接触,你还没说过原因就昏了过去。现在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卿子汀把童昱晴教给自己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因为你二嫂与我说过,白乔煊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你该知道,白乔煊曾经与原蒲东督军裘泽远的养女订婚,可就在订婚期间,他与你二嫂身边的侍女,也就是他现在的妾室姚瑶不清不楚。世人皆以为白乔煊是因为意悠失贞,气怒之下才舍弃婚约,却不知他和姚瑶早已暗度陈仓,只不过两件事情恰巧赶在一起,混淆了视听。希儿,你好好地想一想,一个男人如果执意不娶,别人又能用怎样的手段逼他成亲?你不要被他骗了,还蒙在鼓里!”

卢希心生疑窦,半晌无声,卿子汀想起童昱晴说的话,她说污蔑白乔煊和姚瑶的谎言,只要等妹妹见到白乔煊的时候就会被戳穿,他们需要的就是妹妹心存疑虑,不与白乔煊见面的这段时间。

卿子汀见目的达成,握住妹妹的手说道:“希儿,成亲之所以被称为终身大事是因为一生只有一次。这一次,可千万不能走错了。二哥言尽于此,该走了。”

爱人的情话、母亲的劝诫、兄长的言语就像是乱麻,在卢希的脑中交错重叠地闪现,每一言每一语,都牵动着她的神经,令她无比纠结……

“若娮,若娮!”卿子汀用力摇醒被困在梦靥中的童昱晴。

童昱晴猛然惊醒,以为卿子汀就是梦中的恶人,快速伸手扼住他的喉咙。

卿子汀无力挣扎,只能抓紧被子,一声声喊着,“若……娮……”

童昱晴终于从噩梦中走了出来,放开卿子汀,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半晌过后她说道:“对不起,我……我看错人了,你怎么样?”

卿子汀想笑笑安慰她,可笑容还没展开就又咳了起来。童昱晴连忙下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卿子汀喝过水后才慢慢好转过来。他见童昱晴放回杯子后就坐在桌边没有起身的意思,忙劝道:“若娮,现在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童昱晴望着窗外的月光,淡淡说道:“我睡不下。”

月色皎洁,将她笼罩在一层清冷的光晕下,卿子汀长叹一声,随即起身为她披了一件衣服,安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旁,不言不语,直到她自己将感时伤怀的情绪赶走,主动说道:“明日是一场硬仗,为了死去的双亲,我也该养精蓄锐。”

翌日,童昱晴早早地起身,换上一身干练的军装,对一旁的卿子汀说道:“我走之后,你就去找人吧,对不起,让你为我受委屈了。”

卿子汀微微一笑,“是我拖累了我自己的妹妹,你说什么对不起?凡事有因才有果,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

卿子汀抚住她的香肩,说道:“好了……相信我,今日我们两个都会有好消息。”

大战在即,童昱晴也只能暂且压下所有的担心。她展露笑颜,满室生辉,“没错。今天晚上我们要把酒言欢,共贺胜果!”

言罢,童昱晴率领一众兵士往城西弃市行去。她透过车窗看向路边越聚越多的人,面上无喜亦无悲。

早早守在刑场的杨濯看到童昱晴一行人的车队,亲自上前迎她下车,并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童昱晴听后点点头。

不多时载着两个人犯的囚车驶入众人的视线,童昱晴见囚车和囚犯的身上都是烂菜叶、碎鸡蛋和大粪汤之类的东西,不由抬手掩住口鼻。

卢天胜的车辆随囚车而至,他身着*的督军军装,举手投足间尽显凛凛君威,不容侵犯。人群中的躁动因他的到来平息,他走到监斩台前,高声说道:“百年以来,我蒲西民生艰险,盗匪横行,皆因外敌侵扰。胜自承天授命以来,无不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唯恐有负上天之重托,苍生之厚望。今,得天地相佑,终偿所愿,可灭宿敌,故特请在场众位观刑,以谢天地,以慰人心!”

在场的百姓,不是自己与远军有仇,就是亲族与远军有仇,能够亲眼见证蒲东督军的灭亡,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所以一时人群沸腾,纷乱的欢呼声渐渐变成整齐的呐喊声,“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监斩官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又看了看一旁的日晷,高喊道:“时辰已到,行刑!”

伴随着细碎的鼓声,刽子手手起刀落,两颗人头滴溜溜地掉了下来,人们还没有从嗜血的兴奋中走出来,就被一个从监斩台上飞旋而下的身影惊得四处逃散。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个身影已经将人群中的一个男子席卷而起,可就在他们快落回监斩台的一瞬,男子挣脱了那个身影的束缚,飞上他身前的屋檐。可惜的是,这里早已被卢天胜的死士围成一个铁筒,几声枪响过后,那男子从屋顶滚落而下,“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那个让人看不清楚样貌的身影再一次飞旋而起,转瞬间就落在那名男子身边,她俯视着他,渐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别来无恙啊,我的好叔父!”

金都警备署的暗室中

童昱晴已经脱下那身军装,换上一身素服,她淡淡地对狱警说道:“叫醒他。”

狱警将一盆凉水泼到童柏毅的身上,童柏毅慢慢睁开双眼,童昱晴又说道:“你先去忙吧。”

狱警犹疑,却听她说道:“放心,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对手。”

童柏毅起初因为身上的剧痛神志模糊,待他眼前的薄雾散去,看到铁栏外的童昱晴时,他明白,自己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冷笑一声,“杀了我吧,你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童昱晴眼眸温热,却笑了起来,“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指望叔父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只是想我们叔侄二人,谈谈天,说说地。”

童柏毅大笑起来,“从得知你失去踪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老天又开始和我作对了。我既然要战,就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是一条残破不堪的贱命罢了,我早就不想要了,你尽管拿去。”

童昱晴的眼中没有一丝诧异,只有无尽的哀悯,“也是,一个连命都不想要的人,我又何必指望他还有人性呢?”

“滚你妈的蛋!就算我是鬼,我也是被你们逼成鬼的!你一个在蜜罐里泡大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这个从地狱里归来的鬼?你尝过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滋味吗?你尝过被抽筋刮骨的滋味吗?你闻过自己的皮肤,被烧焦之后的味道吗?没有吧……在我印象中,你好像连一个巴掌都没挨过吧?我走过的炼狱,你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没有人性?!”

童昱晴苦笑,不由跟着点点头,“没错,我没有经历过你的遭遇,没有资格批判你。时至今日,我甚至不能用童氏祖训来指责你,因为无论我有多少理由,裘氏江山,到底是因我而灭亡。我唯一可以理直气壮指责你的,就是你竟然因私仇,灭大义!你竟妄图以蒲东百姓的性命为献礼,祭奠你早已被毁去的人生!”

童柏毅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到全身,他无法抑制自己对童昱晴的嘲笑,直到他笑够了,才大声说道:“你最初不是也什么都不顾,只想杀了裘泽远和意悠报仇吗?如果不是那该死的卢敬挚,你会从我精心布置的局中跳脱出来,将计就计吗?”

童昱晴颔首说道:“说到这里,我的确要感谢他,是他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把我带到了蒲西,是他岛上宁谧无澜的景色让我狂躁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是他为我安排的侍女不经意间一语惊醒梦中人,告诉我证据是可以伪造的,令我解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死结。你布置的局的确精巧,先让裘叔叔和悠悠的事在白乔煊眼前败露,推白家出局,再用悠悠引得裘泽远心生慌乱,你算准了只要他乱,父亲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果然,父亲暂且放下前尘,帮裘叔叔一起寻找悠悠,我想你原本的计划是将父亲引出去就好,这样童府的守卫就会减去大半,凭你的本领,抓母亲易如反掌,可是你没想到,就连母亲也去寻找悠悠,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坏事,因为这样就可以集中兵力,一次将他们二人一起抓走。在此期间,苗雯一直随在父亲身边,理所当然,会被你一起抓走,只不过你没有把她与父亲、母亲关在一处,而是把她痛打一顿再放出来,与此同时,你在邺津东郊放出青龙讯号,引我前去,目的就是让苗雯告诉我,父母亲在你手里。当我赶到你府邸门前,看到满身伤痕、血如泉涌的母亲时,我心如刀绞。母亲的临终遗言,更是令我脑中紧绷了十几年的弦尽数崩断。你料定,我在崩溃的状态下不会去多思多想,只会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你没有料错,我当时真的没有想过你为什么没有把苗雯和我父母关在一起,没有想过苗雯是怎么逃出来的,更没有想过母亲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番话。震怒之下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送裘泽远、意悠和你下地狱。”

童柏毅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惜……”

童昱晴毫不留情地抢道:“可惜你功亏一篑。乔煊并没有因为受辱而理智全无,而我被子汀带到宁台的一座孤岛,出不去,卢天胜一时又不会来,所以我就有足够的时间细细思量事情的前因后果,自然而然就对很多事情心存疑问。比如说,既然你已经与卢天胜暗中勾连,为什么不直接帮助他攻打蒲东?为什么要杀黛懝姑姑?为什么要污毁悠悠?为什么要抓走悠悠和我父母?又为什么杀我父母却不杀悠悠?这不禁让我深思你的目的,你要报复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毁掉你的究竟是什么?是裘纪渊和裘泽远,是你的父亲和兄长,更是蒲东上万万的黎明百姓,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裘童两家近百年来的情谊!所以,你为了摧毁父亲和裘叔叔,选择在婚礼上残杀黛懝姑姑。所以,祸及百姓的战争只有由我挑起,斩杀裘氏的屠刀只有由我挥起,你的大仇才算是真正得报!”

童柏毅冷冷道:“所以,你将计就计,联合卢天胜,攻打蒲东。”

童昱晴摩挲着衣袂,“其实在我最后一个疑问消解之前,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

童柏毅冷哼一声,“是卢天胜告诉你,我会易容术和摄魂术的吧?”

童昱晴颔首,“母亲一向谨遵祖训,维护裘氏的利益,就算她看到或是听到裘叔叔为了悠悠舍弃她和父亲,也不会说出让我报仇这番话。是你用摄魂术摄住了她的心魄,让她说出你让她说的话的。”

童柏毅摇着脖颈,施施然地说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有些人,我根本不需要用摄魂术,就可以随意驱使。你与其死抓着我的人不放,还不如好好查查身边的歪花野草……”

童昱晴狐疑,“我身边的歪花野草,不就是你那个苗雯吗?”

童柏毅呵呵一笑,“那是童枫毅身边的,我说的,是你信赖倚重的姚瑶,哦不,现在应该是白乔煊的妾室,白家的小姨奶奶姚瑶。如果没有她的襄助,我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让意悠爬上裘泽远的床呢?如果没有我的襄助,她又怎么可能不损性命地为白乔煊挡了子弹呢?”

童昱晴蹙眉道:“当时我和裘叔叔查到那个阿曲,线索就断了,现在看来他只是替罪羊了?”

童柏毅笑道:“他替的可不是姚瑶一个人的罪……”

第八十三章 两败俱伤

“这件事被毁尸灭迹,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烧了那张床单,这么大的一份物证,又怎么会查不到踪迹呢?”

原来那种药是被姚瑶洒在了床单上!童柏毅料定,她为了尽力挽回意悠的名誉,会亲手烧了床单,原来线索竟是被她亲手掐断的!她面色青白,童柏毅见已达到目的,便将话头又转回到正题上,“你知道只要你身在天军军营,裘泽远即使要战,最多也就是防守,根本不会祸及无辜,所以你就放心大胆地随卢天胜一起攻打蒲东。如你所料,裘泽远连战都不战,直接将蒲东送给你作嫁妆。为了不让我的人起疑心,你还对意悠极尽羞辱、咄咄相逼。最后再上演了一出弃市处斩的好戏。你和卢天胜之所以选择弃市处斩,是为了瞒天过海,用两个被判死刑的人代替裘泽远和意悠,因为以蒲西旧制,押送犯人的过程中要用黑罩蒙头,以示人道。这更是为了让我可以安心观刑,落入你们早已布置好的陷阱。因为你知道,任何事情我都可能不亲自插手,唯独这裘童相残的好戏,我不可能不亲自观看,而且我,会在离刑场最近的地方,光明正大地看,所以你只要紧紧盯着离你最近的人群,就可以找到我……”说着童柏毅皱了一下眉头,问道:“我自问我的易容出神入化,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童昱晴低声浅笑,“这就得益于父亲对我的教导了。叔父也该学过观人于微的本领。你的容貌可变,身形可变,但是遇事的反应不会变。叔父难道没有发现吗?常人紧张时的反应是握紧拳头,而你紧张时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将手伸开,让自己放松下来,就像现在……”

童柏毅随着童昱晴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五指间的空隙要多大有多大,他下意识并拢手指,却又不自觉地分开,他不再挣扎,自嘲地笑道:“早知如此就该剁了这一双坏事的手。”

童昱晴笑道:“那我要找你就更容易了,直接找没有手的人就可以了。”

童柏毅摇头苦笑,“我的好侄女,你以为你现在就算是赢了吗?你为了杀我,不惜在孝期成婚,背上不孝的罪名,不惜欺瞒白乔煊,抛弃你最爱的男人。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要怎样面对这些人和事?”

童昱晴说道:“拜叔父所赐,我从未想过我还会有以后。就算要想,也不需要叔父为我操心。至于输赢,从我准备报仇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这场战争注定不会有胜者。叔父也不必再浪费口舌来激我,我已经没有什么输不起的了。如今苟活于世,只不过是我还有牵挂的人罢了。所以,我们还是说一些有意义的事吧,你是想自己说出底下那些人的下落,还是想让我去问苗雯和章绰呢?”

童柏毅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这两个蠢货被人耍的团团转都不自知,留着也是无用。”

童昱晴叹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自己告诉我了,也好,对付他们要比对付你容易得多。来人!”

狱警看到童昱晴的示意后,用*打向童柏毅的左臂。童柏毅觉得奇怪,“你不杀我?”

童昱晴笑意吟吟,在童柏毅耳中却是阴气森森,“我怎么舍得让你这么快就死掉呢?再说父亲也吩咐过我,要让你寿终正寝,所以我就为叔父选了这处福地,除了开门或开灯,其余时候都是暗无天日。叔父就在这里颐养天年吧,我会让人按时给你打营养针,有兴致时我也会来看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任何自尽的机会,除非我不想继续跟你玩这个游戏。”

童昱晴见童柏毅慢慢闭上了眼睛,对狱警说道:“拔掉他所有的牙齿,以防他咬舌自尽。还有给他打针时,你要注意安全,别让他伤到你,也别让他伤到他自己。若他出了意外,我唯你是问。”

“是,二少奶奶。”

童昱晴转去关押苗雯和章绰的刑讯室,已经遍体鳞伤的苗雯看到她,破口大骂:“童昱晴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十八代祖宗不得超生!”

狱警的鞭子刚要抽到她身上,就被童昱晴止住了,她笑道:“你诅咒我也就罢了,可我的十八代祖宗,难道就不是童柏毅的十八代祖宗吗?”

苗雯一愣,随即又骂道:“你别跟我玩什么文字游戏!哼!我告诉你,义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就是死也不会出卖他!要我们说出其他兄弟姐妹的下落,你妄想!”

童昱晴摩挲着额际,笑了出来,“你就说你,说什么我们?章副将可不像你这般冥顽不灵,是吧?”

章绰下意识回避童昱晴意味深长的目光,守在这里多时的杨濯说道:“阿绰,就算你不念你我兄弟共事多年的情谊,不念督军多年来对你的爱重之恩,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身为督军副将,你应该知道督军行事如何,他肯给你这个机会,至今没有用刑足见诚意,否则……你是知道这里有多少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的。别再执迷不悟了,好吗?”

章绰大声道:“别再废话了,我誓死效忠义父,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杨濯无可奈何,只能照卢天胜的吩咐使出最后的杀手锏,“阿绰,你和那个女人不一样,她无牵无挂,你却有家有室啊!难道你为了你口中的义父,连妻儿的性命都不顾了吗?你忍心让他们随你而去吗?”

章绰骂道:“杨濯!你无耻!”

虽然章绰极力克制,但是他的反应已经告诉童昱晴,杨濯已经捏住了他的七寸。

“把他的妻儿带上来。”童昱晴说道。

杨濯心怀不忍,迟疑地看着童昱晴。童昱晴不能在章绰面前展现自己的善心,又大喝了一声,“带上来!”

这次不等杨濯动手,已经有狱警迫于压力,将章氏母子带到了童昱晴面前。

童昱晴三下两下就将二人按在章绰对面的刑讯室里,让他能将那里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她亲自烧红烙铁,大喊道:“章绰!你听着!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问你!你的同党在哪里?”

苗雯见章绰死死抓住铁栅栏,大叫道:“二哥,你别看她耀武扬威的,她不会伤害他们的,她没有那么狠心!你相信……”

没等苗雯说完,一声凄厉的惨叫就从对面传来。章绰也被吓得跟着大叫起来。

童昱晴吼道:“他们!都在哪里?!”

苗雯惊得尖叫:“二哥!她只是折了二嫂的一条手臂,这是可以治的,你千万不要被她吓住!”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不过这次还伴随着皮肉烧焦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二哥!二哥!她烧的是二嫂腿上的皮肉,不是要害,你相信我!她根本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那催命的魔音再次响起,“在!哪!里!”

章绰见童昱晴将火红的烙铁慢慢从妻子身上挪到儿子头顶上空,哭喊着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童昱晴将烙铁交到杨濯手中,淡淡地说了句:“这里交给你。”之后便转身离去。

童昱晴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警备署的,她像是一个被抽去魂魄的人,遣走了来接她的司机,茫茫然地游走在大街上……

今天之前,她只有和童柏毅同归于尽的念头,从没有为以后打算过。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害怕面对以后。

以后……

“嗯!”童昱晴迷茫之中忘记了防备,被一个人捂住口鼻拖到了暗处。

这是一个熟悉的气息,一种淡淡的青草香,童昱晴即使视线迷离也能猜到这人是谁。

她推开他的手,低声喝道:“你疯了!这是在大街上,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白乔煊也低声说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必须回答我,今天刑场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被你抓走的那个人是谁?被斩首的那两个人又是谁?”

偏在此时一个过路的老妪朝这边看了一眼,童昱晴吓得把脸埋进白乔煊的怀里,半晌过后才向外探了探头,狠狠地问道:“你想在这儿把话说清楚吗?”

白乔煊似笑非笑,“我若是说想呢?”

童昱晴气他这个时候还没正形,赌气着说道:“你若是想死,往北走就是警备署。”

白乔煊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你抓我进去?”

童昱晴大力将他推开,“你有没有正事?没有我走了!”

白乔煊眉目含情,想伸手抚抚她的青丝却被她打开,他急忙拉住就要离开的她,给了她一条围巾,示意她围好后说道:“上车。”

白乔煊坐好后对司机说道:“绕着金都来回开,直到我们说完话为止。”

车开起来后,他又对童昱晴说道:“昱晴,这是玹苍,从小跟在我身边。不过我到蒲东的那段日子没有带着他,所以你应该不太熟悉。”

童昱晴见玹苍就是那日抱着一摞礼盒的人,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白乔煊说道:“车窗帘都已经拉好,车也一直开着,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童昱晴将她的布局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白乔煊的面色越来越阴沉,直到最后他凄声质问:“童昱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宁可相信卢天胜,也不肯相信我!你为什么要瞒着我?看着我为你担惊受怕,看着我像傻子一样拼命阻止一场根本不会被挑起的战争,你很开心是不是?”

童昱晴低下头,小声嘟囔着:“对不起,我必须确保这个计划万无一失。以童柏毅的心智,他不会猜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一定会派人监视你的反应。我……我承认,我的确利用了你对我的关心,让他坚信我深陷在他设下的陷阱里,对不起……”

白乔煊怒气难消,大叫道:“停车!”

玹苍连忙将车停到路边,白乔煊又喝道:“下车!”

童昱晴明知不该在他生气的时候再说什么,还是说道:“乔煊……对不起……全部都是我对不起你……从今天起你要怎样夺位,我都不会阻止你,我只求你,不要去利用卢希,她是无辜的。”

白乔煊铁青着脸问道:“我被你毫不留情地欺瞒抛弃,我又无不无辜?”

“乔……”

“下车!”

童昱晴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然后默默下车走到路边,看着脚步不歇的行人交替从她面前走过……

卿子汀看这天色越来越沉,穿上厚重的玄青裘衣就要往外走,书阙再一次拦下他,“公子,今日天气冷的很,您还是在屋里等吧,门口也有人守着,只要夫人回来,他们就会来报信的。”

卿子汀焦急地说:“这都两个时辰了,她虽然到金都已经有些时日,但这还是头一回自己一人出行,万一她迷路了怎么办?”

书阙忙安慰道:“不会的,就算迷路了,二少奶奶也可以叫一辆黄包车回来,您就安心等着吧。”

书阙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小厮的声音,“回来了!回来了!”

卿子汀疾步向外走去,见她一个人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大力将她拥入怀中,“你总算是回来了,一个人去哪儿了?我真是怕得要命!”

卿子汀见怀中的人不说不动,以为她是气自己冒犯了她,刚要放手,就见她从自己怀里向下滑去,忙又揽住她,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他心下慌乱,忙手忙脚地把她抱进房间,平放在榻上。

他不是没有给她诊过脉,可是这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昏倒在自己面前,手就止也止不住地发抖,根本摸不准她的脉象。

书阙见他如此,没等他吩咐就遣人去请大夫。

莫芬闻讯赶来,细细查探了她的脉象,“二少爷,童小……二少奶奶近期劳累过度,再加上郁结于心,气血不畅,才会昏迷。莫芬开一服药,您按时给她服用。还有就是嘱咐她,近期一定要安心静养,不宜再过度操劳。”

卿子汀说道:“我知道了,你最近就住在府上吧,有熟人在身边,若娮也能好转得快一些。”

“莫芬正有此意,如此便多谢二少爷了。”

卿子汀扶起莫芬,对书阙说道:“着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是,公子。”

童昱晴这一昏迷,就整整昏迷了三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不由被房中浓郁的苦药味熏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咳嗽声将守在床边的卿子汀惊醒,“若娮,你终于醒过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

不出声还好,这一出声,她才发觉自己声音沙哑,口干舌燥。卿子汀知道她口渴,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将床边的靠枕放好,扶她坐了起来。

她喝完水后才惊觉外面的天色不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卿子汀知道她想起了那些凡尘俗事,不敢再让她多思多虑,于是说道:“莫芬说你这些日子操劳过度,才会精神不济。你现在就静下心来,好好休息,把身体调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他越是这样说,童昱晴越是觉得事情不妙,她急切地说道:“你不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又昏了多久?白乔煊是不是已经得逞了?”

卿子汀沉默良久,童昱晴焦急地抓住他的衣襟,“你快说呀!你是不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他是不是已经娶了你妹妹?”

卿子汀拗不过她,只能说道:“我与你说,你千万别着急,别动怒。”

童昱晴点点头。

“三日前,我刚到金都最大的妓院采锦阁,就碰到了维清,被他纠缠得分不开身,只能作罢。没想到夫人也想到了和我们一样的计策,在希儿面前把白乔煊塑造成一个花花公子的形象,可是……”

童昱晴已经猜到个大概,接道:“可是白乔煊识破了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连人带物摆到了卢希面前,是吗?”

卿子汀垂下眼帘,童昱晴心中一片荒芜,“让卢希捉奸在床,虽然是一个下下策,却也是我们最后的办法了,不成功便成仁。这桩婚事,再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商量的余地了……”

卿子汀安慰道:“事已至此,我们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其他的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病中的童昱晴既脆弱又无力,她的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任凭卿子汀如何劝说,都噼里啪啦地落个不停……

“小姐醒了!这是怎么了?”刚为童昱晴煎好药的莫芬一进门就看到她哭得泣不成声。

卿子汀终于等来救兵,喜道:“莫芬,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劝劝她吧。”

莫芬的到来让童昱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渐渐收起了眼泪,抽泣着说道:“我没事。”

“都哭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小姐,你有什么话不能对二少爷说,也可以对我说啊……”

卿子汀听到她们姐妹要说私房话,主动离开了房间。童昱晴看到他离开,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我……我真是罪该万死,我护不住我爱的人,也护不住爱我的人……他们都因为我,遍体鳞伤……我活在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莫芬能猜到那个“爱我的人”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位,但是想不出那个“我爱的人”到底是谁,以为她是说那几位已经过世的裘家少爷之一,便说道:“二少奶奶,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尽快放下过去,继续往前走。”

童昱晴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方才的那些伤感被她一驱而散,“我的好姐姐,你真是……也罢,我还是不要再多做无谓的伤感了,还有正事要问你,我昏睡的这几天,童柏毅手下的那些人都被抓到了吗?”

童昱晴的变化太快,莫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记得她在病中不宜忧思,便没有答话,把她的药端了过来。童昱晴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于是说道:“虽然我不知道童柏毅的这些人到底在哪里,但是以苗雯和章绰的情况来看,他们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而且很有可能藏在蒲炘州哪个大人物的身边。藏在敌人的身边也就罢了,就怕他们藏在自己人……”说着童昱晴突然双脚着地,想要站起来。

莫芬想拦住她,却听她说道:“放心吧,莫芬姐,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了结,不会让自己倒下去的。”

“你现在是个病人,应该听我这个大夫的话……”

童昱晴拉住她,急道:“莫芬姐,舅父和姨父他们可能会有危险,我必须打电话提醒他们!”

莫芬听她这样说,不敢再拦她,只能替她穿好鞋子、披好衣服,扶她去打电话。

童昱晴分别往何府、霍府和郭府打过电话,听到三府中各有一关键人物失踪的消息后,她知道他们应该不会有危险了。她又往督军署打了一个电话,本想请卢天胜将童柏毅还活着的消息不着痕迹地传出去,引那帮人前来相救,以便一网打尽,却没想到卢天胜已经这样去做了。

即使所有地方都已经做了部署,童昱晴还是放不下心来,这些人都是疯子,未必会按常理出牌,如果她猜错了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她思绪胶着之时,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她激动地抱住莫芬,“我想到了!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还没等莫芬反应过来,童昱晴已经再次拿起话筒,对卢天胜说道:“父亲,我们都想错了,他们不会去救童柏毅,现在境况最危险的是您。”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是吗?为什么就不是二少奶奶呢?”

童昱晴面色煞白,扔下话筒就朝督军署飞奔而去……

第八十四章 母子对峙

督军署督军办公厅内

以杨濯为首的天军将士现在都齐齐举枪指向一个人,而这个人,此时也拿枪顶着一个人的头颅。

一个从楼下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房中冷凝至极的气氛,“楼上的人听着!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你引我过来不就是为了杀我和督军吗?我来了,你开枪啊!”

“二少奶奶的轻功有多好,我早已有所耳闻,你想让我在转身杀你的同时被后面的人射杀,妄想!你若是识相,就老老实实地上来,坐在你这位好公公身边,我一枪解决你们两个,再让这些人解决我!”

童昱晴知道一般的调虎离山之计在他身上行不通,于是高喊道:“我听你的话,我上楼!”

童昱晴在快进入匪徒视线的地方就开始高举双手,她慢慢走入房间,却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被喝住,“站住!把外衣、外裤和鞋子都脱下来!”

童昱晴依他的吩咐将这些衣物都脱了下来,将可能藏枪的地方都向他展现出来,“我没有带任何有可能伤害你的器物,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人又喝道:“闭嘴!想通过和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你想都别想!坐过来!”

杨濯看到童昱晴坐到匪徒指定的位置上,终于忍不住慌乱,高声说道:“你现在做的事情,足可以诛灭九族,还不悬崖勒马?!”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拜裘纪渊和童广霆所赐,潘氏除我之外,再无一人,哪里还有什么九族可灭?今日能以我八人性命换得蒲炘州大乱,为义父报仇,是我们三辈子修来的福气!童昱晴、卢天胜,你们去死吧!”

杨濯眼中风云骤变,却没想到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卢天胜拿起身后的花盆朝那人砸去,童昱晴大力搬过那人的手臂,将他的枪口抬向上空……

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在众人的心中却像是过了千百万年……

童昱晴终究没有匪徒的力量大,子弹还是与她擦“肩”而过。杨濯最先回过神来,飞奔去找大夫。刚刚赶至的卿子汀和莫芬听到震耳欲聋的枪响,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上楼,他们与飞下来的杨濯迎面撞上,杨濯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紧张中走出来,看到人,本能地拔枪相对,待他看清来人是谁,很是后怕自己将枪上了膛。

“二少爷,二少奶奶受伤了,我要去找大夫。”

“什么?!”卿子汀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

莫芬拦下杨濯,“我就是大夫,督军署里应该有备用的伤药吧?你去帮我取来吧。”

杨濯点头,与莫芬一起跑回楼上。

卿子汀看到童昱晴满身是血地趴在父亲怀里,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与他鬓边的汗水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泪是汗……

卢天胜见儿子止不住地发抖,安慰道:“挚儿你别怕,昱晴只是伤在肩膀,失血过多,没有伤到要害。”

莫芬不多时就拎着医药箱赶到督军办公厅,她检查过童昱晴的伤口后跟卢天胜说了同样的话,卿子汀看她给童昱晴做了包扎后果然止住了血,这才慢慢冷静下来……

卢天胜又说道:“挚儿,你带昱晴去一旁的会客厅休息片刻,等父亲处理完这边的事,再带你们一起回家。”

刚刚赶回来的杨濯扑通一声跪到卢天胜面前,言道:“属下护卫不力,让督军受惊了,属下罪该万死,请督军责罚。”

卢天胜揉着眉头沉声说道:“起来吧,若论罪,章绰是我亲自选拔的副将,从督军署调往警备署的兵力也是我亲自调拨的。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我自己有眼无珠、调度失策造成的。”

“督军言重了,是童柏毅的人趁虚而入。”

卢天胜长叹一声,“当日在刑场上没有发现童柏毅的同党,我就应该想到他早就不想要自己的性命了,又怎么会安排人救他自己?他一定会让手下的人竭尽全力搅乱蒲炘州政局,而搅乱政局的第一步,就是杀我。群龙无首,自然会是一盘散沙。再说他们又有章绰这个线人在,我们的防卫部署又没有改好,他们想要来督军署走一遭,简直是易如反掌……好在这次有惊无险,不必再纠结于已经过去的事情,你还是说说你那边的情况吧。”

杨濯再一次埋下头,“督军,属下办事不力,他们外围的那七个人,纷纷含毒自尽,无一活口。属下认出,其中三个,是何、霍、郭家三天前失踪的人。”

卢天胜点点头,“你稍后给三府老爷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内鬼已除,不必再担心。然后加紧重塑督军署的防卫体系。”

“是,督军。”

杨濯走后,卢天胜转去会客厅,送儿子、儿媳回府,临别时又嘱咐卿子汀:“挚儿,眼看就要过年了,你让昱晴安心在府里养伤,外面的事,父亲都会处理,无需她劳心。她醒之后,你告诉她,大年三十,父亲可是要在督军府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席上……”

汩汩琴音从一双纤长细腻的玉手中流出,将寒冬的气息隔绝在外,只余莺歌燕舞、婉转低吟的暖暖春意。

“嗯……”一个俊美绝伦的公子赞道:“佳人的琴音真是愈发美妙了。”

“是吗?我怎么没听出来呢?”一个阴鸷低沉的声音之后就是一声惊呼。

顾维清睁开眼睛,看到那人正对佳人百般蹂躏,不由叹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对待美人,应该温柔一点。”

那人放开琴女,说道:“我可没有你那种闲情逸致,这些女人不就是供我们赏玩的吗?”说着他把琴女按到地上,正准备下手,就又听到顾维清的声音,“你要玩,也别在我面前玩啊,好歹等我出去再说吧?”

琴女看到那人狰狞的面孔,吓得瑟瑟发抖,那人突然低喝一声,“滚!都给我滚出去!”

琴女和舞女退出去之后,钟舜华身边的蓉慧来了,她说道:“少爷,夫人派我来请您回府……”

卢敬武顺手就将一个瓷瓶砸向蓉慧,“不长眼的狗奴才!没看到顾大少爷在这儿呢吗?连行礼问安都不会吗?”

顾维清见碎裂的瓷片划伤了蓉慧的手,忙说道:“好了好了。慧姨,你先回去吧,告诉卢伯母,稍后我亲自送敬武回府。”

蓉慧红着眼眶,低声说道:“是,多谢顾大少爷。”

蓉慧走后,顾维清嗔道:“你发那么大火做什么?蓉慧虽然是个奴婢,但好歹也跟了你母亲一辈子,按道理我们都要唤她一声姨,你倒好,直接把人家给伤了,你回去怎么跟你母亲交代啊?”

卢敬武阴沉着脸反问道:“我有什么要向她交代啊?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你看看我们在这儿待的,一会儿来一个人,一会儿来一个人,像催命一样催我回去,最后还把蓉慧给派来了?哼!我今日倒要看看,我不回去,她这个督军夫人能不能放下身段,亲自到这烟花之地来寻我?我都能想到,她让我回去有什么破事!”

顾维清知道他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能采取怀柔政策,央求道:“哎呦……你要跟令堂较劲,也别选在我这儿啊……你不怕挨骂,我还怕呢,你就当陪我去看看卢伯母,好不好?”

“不好!”

顾维清见他虽铁青着脸,眼锋却不似方才那般狠厉,于是软磨硬泡,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回了督军府。

卢敬武能将铁血手腕用到任何人身上,却没办法用到这个无赖身上,只能冷着脸任由他摆弄。

顾维清见到钟舜华后笑嘻嘻地说道:“卢伯母,我把敬武带回来了,这就告辞了。”

顾维清刚要离开,就被钟舜华叫住,“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明知道敬武有家有室还带他去那种地方鬼混,你不知道今日都是腊月二十九了吗?也不知道早点回去看看父母!”

顾维清狠狠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卢敬武,随即赔着笑脸,热切地挽住钟舜华,“我这不是先来探望伯母了吗?您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回宁台。”

钟舜华戳了戳他的额头,“油嘴滑舌。你走的时候顺便把桌上的那些礼盒都带走,里面都已经写好是送给谁的了,还有,记得代我问候家人。”

顾维清嘿嘿一笑,“谢谢伯母,那维清告退了?”

得到钟舜华的默许后,顾维清跑得要多快有多快,他走之后,正房内的气氛一下从炎炎盛夏变成凛凛寒冬。

卢敬武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眸,钟舜华毫无笑意地盯着他,半晌后方说道:“堂堂督军府的大少爷,天军未来的主人,腊月二十九,不在家里陪着妻子,跑去采锦阁寻欢作乐,你至婉露的颜面于何地?至你舅父的颜面于何地?至我们钟家的颜面于何地?”

卢敬武不耐烦地问道:“是那个贱人……”

钟舜华喝道:“住口!张口闭口贱人、贱人,你骂谁是贱人?你在外面的那些残花败柳才是贱人!你扪心自问,婉露过门这些年对你如何?你又对她如何?我真是奇怪了,论学识、论家世、论样貌,婉露哪一点不比那些女人强?就像今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也没有跟我说过你半句不是。这么好的女人,你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卢敬武知道她话没说完,索性闭口不言,果不其然,接下来又是一番老生常谈的话,“还有,你成婚这么多年,家里家外也有这么多女人,怎么没有一个肚子有动静的呢?以前母亲没有把你逼得太紧,是因为那卢敬挚和卢敬鹏年纪还小,对你构不成威胁,可是现在那卢敬挚已经成婚,说不定哪天就冒一个孩子出来,你可不能让他把卢家长孙的名分占了去啊!”

卢敬武冷笑一声,“母亲现在又希望我在外面的女人生一个孩子出来了?我怎么记得以前您是最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您还特意为此给她们一个一个喂过红花呢……”

钟舜华说道:“母亲现在想通了,只要你能有孩子,是谁生的都好。就算不是婉露所生,我也可以杀母取子,把孩子过继到婉露名下。我已经和婉露商量过,她是同意我这么做的……”

卢敬武适时打断了她的话,“这么多年莫说是这一件事,她又反对过您做的哪件事呢?杀母取子,然后再把表弟的女儿许配给我的儿子,这样你们钟家就可以永世屹立不倒。您可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孩儿不佩服都不行。”

钟舜华受不住儿子阴阳怪气地对自己说话,她厉声质问道:“武儿,为了一个卑贱奴婢,你要记恨母亲一辈子是不是?”

卢敬武缓缓地点着头,“但凡入不了您眼的女人都是贱人,但凡关心我、体贴我的女人都是贱人,那您最疼爱的侄女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她是贱人中的贱人。”

“卢敬武!”钟舜华气得簌簌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卢敬武笑着摆摆手,“在呢,母亲有何指教啊?没有的话我倒是有一事请教母亲,您把寒汐做成人彘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怜悯之心?”

钟舜华毫不犹豫地回道:“那个*毫无廉耻地勾引你,我怎么会对她有什么慈悲之心?”

“哦……所以说只要你有一点疑虑之心,就可以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做成人彘,还好我不是那没用的汉惠帝,不会被母亲这种泯灭人性的行为吓得半死不活。”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钟舜华声泪俱下,“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好?那寒汐仗着是你的贴身侍女,对你百般引诱。这是我亲眼所见,怎算是只有一点疑虑之心,你为了一个贱人,这么说自己的母亲,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心?”

卢敬武看到母亲椎心泣血的样子没有一丝怜悯,甚至觉得很可笑,“为了我好?算了吧……你只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你对付不了卿晨,制服不了父亲,你就来折磨寒汐,控制我,把我当作一个傀儡,握紧你手中的权力。你以为,你把我扶上督军之位,就万事大吉了吗?我告诉你,大错特错!若我登位,做的第一件事情,一定是减除你们钟家的羽翼,我会杀了钟婉露,毁掉一切凌驾于我之上的势力,你休想阻止我!”

钟舜华知道儿子对自己的成见已深,不想再多做解释,于是说道:“你要问鼎蒲炘州,说一不二也要后继有人才行,就算你恨婉露,或者说你恨她有我这样一个姑母,你也该让别的女人为你生下儿子,否则你的江山不是一代而亡吗?!”

卢敬武反问道:“一代而亡又如何?自古以来有哪一个帝王不希望自己的江山代代相传?可又有哪一个帝王实现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呢?百年……不,几十年之后我是会死的,万世相传的江山我又看不到,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把它传给我的儿子?”

钟舜华几近绝望地看着儿子,卢敬武却步步紧逼,“想控制完我,再控制我的儿子,你做梦!”

言罢卢敬武转身离去,守在门外的蓉慧看到他出来,连忙进去安慰钟舜华,卢敬武却在她身旁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不由出言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本来都以为自己够浑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浑……”他见卢敬武眼含犹疑,直接说道:“是慧姨让我留下来的,她怕你们母子再吵起来,求我留下来劝劝你。”

卢敬武问道:“那你劝吗?”

顾维清长叹一声,说道:“去喝一杯吧……”

顾维清将车开得极远,差不多就要出了金都边界,卢敬武也不言语,随他把自己带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酒馆。

眼看就要过年了,小酒馆里除了老板夫妇空无一人,顾维清给了他们一锭金子,让他们去光峰酒店借住一晚。金都郊外的小商人,哪里见过这么多银两?自然是忙不迭地领钱走人。

顾维清给卢敬武倒了一碗这家店里自称是最好的女儿红,可是卢敬武喝了一口就全喷了出来,“这他妈也配称是最好的女儿红?骗人的东西!”

顾维清不耐烦地说道:“你喝不喝?不喝可连这都没有了,我就带了那一锭金子,没钱再请你喝别的酒了。”

卢敬武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和裤兜,这才想起自己平时都不带银两,他只能重新端起那只破碗,闷头喝酒。

顾维清见他如此也埋头苦喝,待两人一起解决掉一坛酒后,他们都匍匐在桌上,顾维清指着卢敬武哈哈大笑,“你醉了……你这就醉了……”

卢敬武一掌打开他的爪子,“你才醉了呢……你醉了,我……没醉!我还记得寒汐……”

也不知顾维清听没听清他说的话,反正他笑咧咧地点点头,任由卢敬武摇着他的手臂,“别人不知道……可你是知道的呀……你说!寒汐……她勾引过我吗?”

顾维清又笑咧咧地点头,卢敬武气急,一脚把他坐着的破凳子踹断,顾维清“哎呦”一声,就笑呵呵地倒在地上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清晨,他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汽车从他身边驶过,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他揉着剧痛的额头,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还在昏睡的卢敬武,“醒醒,醒醒!我们得回去了……”

卢敬武最讨厌别人在他熟睡的时候打扰他,于是他打开了顾维清的手,嘟囔了一句,“滚!”

顾维清无奈,只能把桌上的那只破碗摔到地上,卢敬武被清脆的碎裂声惊醒,大喊了一声,“谁啊?!”

“你老子!”

卢敬武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见顾维清正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不由追着他骂道:“你个龟孙子!你站住!你别跑!”

顾维清跑不过他,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卢敬武放开了他,两人先后上了车,顾维清揉着自己的脑袋说道:“昨天本来想跟你说点什么的,喝了酒就什么都忘了……”

卢敬武指着他的鼻子狠狠说道:“你要是也想跟我废话,我就跟你绝交。”

顾维清嚷道:“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吗?”

卢敬武白了他一眼,“那你说吧。”

顾维清笑得意味深长,卢敬武见他这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果然是一番不靠谱的话,“你要是觉得婉露碍眼,把她让给我如何?这些年我也算是阅艳无数,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婉露的。”

卢敬武莫名觉得好笑,点头说道:“好啊。”

顾维清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惊讶地问:“你真答应啊?”

卢敬武点头点得理所当然,“是啊……她在我这儿就是一枚眼中钉,若是在你那儿能是一块掌中宝,我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她只是我的表妹,我何必折磨她,又折磨我自己呢?再说,我们两个共享的女人还少吗?”

顾维清笑道:“那些女人怎么能与我们蒲西第一美人相比呢?只是……这事好像不是我们说行就行的,有四位尊佛在家中摆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

卢敬武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这还不简单?等……”

顾维清笑得灿烂,“等什么?”

卢敬武忽然回过味来,“好啊你小子,原来在这儿等我呢!你知道我再恨那两位,也不忍心累及顾叔父和顾叔母,你就可以说我对别人的父母都心存一丝善念,为什么就不能善待自己的父母,是不是?”

顾维清一脸无辜,“这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是跟你商量婉露的事呢。”

卢敬武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顾维清尖叫:“啊!我开车呢!”

第八十五章 造化弄人

卢敬武松了手,顾维清见他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些旧事,不敢再开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卢敬武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不可能原谅他们,他们也不值得被原谅。”

顾维清唇畔一张一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觉得与敬武相比,自己不知道有多幸运……

督军府的屋宇渐渐映入二人眼帘,卢敬武望着督军府的大门,眼中如一汪死潭般死寂。

“敬武……”

卢敬武听到顾维清的声音,转身问道:“怎么了?”

顾维清面如润玉,声韵春风,“新岁维祺。”

卢敬武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一路顺风,新岁维祺。”

顾维清嚷道:“你能不能再敷衍一点?”

卢敬武抡起手臂,“可以啊,我还可以赠你一个大巴掌。”

顾维清一脚踩下油门,转瞬就消失在卢敬武的视线里,卢敬武面上虽然仍是冷若冰霜,眼底却不似方才那般沉寂……

往年,只要卢天胜提出要接卿子汀回府过年,钟舜华就会歇斯底里地反对,可是今年,她为了一双儿女不如意,或者说不如她意的婚事,根本没有闲心去理卿子汀在哪里过年。没有她的吵闹声,督军府今年的年夜饭吃得异常安稳,席间只闻卢天胜连连大笑的声音。也对,与自己争执多年的钟舜华突然安静下来,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也已经完婚,再加上卢敬鹏的回归和白乔煊的到访,卢天胜不高兴才不正常。

只是这顿年夜饭,真正高兴的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卿子汀和童昱晴自不必说,白乔煊和卢希的婚事在即,他们没有一刻不是如芒在背。白乔煊虽然有心在他们面前扳回一局,但是就算自己赢了,又能如何?卢希虽然为已经确定的婚事感到高兴,但是终究对母亲诬陷白乔煊的举动失望不已。卢敬鹏本以为父亲将蒲东政务交由他代理,就是将蒲东交给他的意思,可正当他以为可以与大哥一较高低的时候,父亲又把他调回金都,将蒲东交给了童昱晴的亲眷,这让他不得不咬牙切齿,恼恨至极。其他人都为这场宴席不正常的氛围担心不已,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让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

卢天胜再次举杯说道:“乔煊,来,伯父敬你一杯。”

白乔煊连忙举杯,言道:“岂敢岂敢,该是乔煊敬伯父才对。”

卢天胜笑道:“上次伯父与你说的事,你父亲可有回信?”

白乔煊敛眸笑道:“是,父亲知道伯父不忍女儿远嫁,已经答应举家迁至金都。”

卢天胜大笑道:“真是太好了!我真是该感谢令尊的豁达。希儿,日后你一定要记得好好孝敬公爹,知道吗?

卢希红着脸回道:“是,父亲。”

卢天胜又道:“我给你二哥选府邸的时候,发现那旁边的一处楼房位置也不错,本想建成花园,这下不用建花园了,直接给你们改成四合……”

卿子汀和童昱晴心中直打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等他说完,卢希就说道:“父亲就不要改建成四合院了,比起四合院,女儿更喜欢西式别墅的样式。还有,女儿想要一个西式婚礼。”

卢天胜向来不喜欢西洋的东西,可想到这是女儿的婚事,还是要考虑一下她的想法,就问白乔煊,“乔煊的意思呢?”

白乔煊恭敬地回道:“恳请伯父满足希儿的愿望。”

卢天胜颔首,“那就按希儿的意思来办吧,那处楼房原本的布局就不错,稍微改建一下就好,保证你们五月成婚时可以入住。”

卢天胜又说道:“另外,既然你们日后要在金都定居,乔煊就不能再管理白家湾的事务了,刚好我身边缺了一个副将,乔煊就跟在我身边历练吧。”

“是,伯父。”

安排好女婿的差事,卢天胜又对二儿媳说道:“昱晴,你的伤若无大碍,年后你就去财政司领一个文职,做钟克骞钟司长的秘书,好吗?”

童昱晴下意识看向钟舜华,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安心应下了这份差事。

白乔煊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童柏毅没有搞出那么多事情来,他现在应该已经娶了意悠,昱晴或许也已经嫁给了裘令炏或者裘令赫,而他们也会一个在督军署,一个在财政司。兜兜转转了这么一大圈,仿佛一切都已经变了模样,又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他不得不叹服命运的捉弄,总是令人啼笑皆非……

莫芬见童昱晴放下话筒后就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由问了一句,“二少奶奶,是出什么事了吗?”

童昱晴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没有,是北郊别苑那边传来消息,说意悠刚刚生下了一个女孩儿……”

莫芬笑道:“这是喜事啊!您怎么还闷闷不乐呢?”

童昱晴微收眼睑,“这孩子本该是蒲东最尊贵的小姐,可是因为我,她现在只能跟着父母,隐居深山老林。”

莫芬还未及相劝,门外就传来了卿子汀的声音,“若娮,你看看谁回来了……”

“小姐!”

童昱晴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欢喜地迎上前去,“觅岚!”

觅岚高兴地扑到童昱晴怀里,叫道:“小姐……啊不对,现在应该是二少奶奶了!我可算是熬出来了,这三个月可把我闷死了。”

童昱晴说道:“呸呸呸!大过年的可不能提那个字眼,不吉利。”

觅岚捂住嘴巴,“哦……对对对,不能说不能说。”

童昱晴拉着她坐在桌边,问道:“快跟我说说,你这三个多月在督军府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觅岚道:“那倒没有,只不过那督军府也太闷了,所有人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说话一样,走路一样,就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样,我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富贵人家的规矩怎么就那么多呢?那教习嬷嬷也凶得很,只要稍错一点就是一顿痛打。”

“那你挨打了吗?”

“当然挨了,不过我挨的不是最多的,还有比我笨手笨脚的人呢。哎呦,那种地方真不是人待的……”觅岚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了打自己的嘴巴,惹得卿子汀和童昱晴哈哈大笑。

童昱晴握住觅岚的手说道:“送你去督军府,是因为我和你家公子毕竟都是卢家的人,你不经过训练,不了解督军府的规矩不能长久地留在我们身边,但你也知道,我从不苛求你做事必须一板一眼,那些一举一动都堪称完美的人,背地里不一定会干出什么卖主求荣、阴险卑劣之事。所以我不求你说话、做事都那么完美,只希望你不要背叛我。”

觅岚一知半解地点头。童昱晴又向觅岚和莫芬介绍了彼此,之后就让她们先出去稍候。

童昱晴的一番话不仅让觅岚听得糊涂,也让卿子汀心生疑窦,他问道:“你说的那个人是姚瑶吗?她做了什么卖主求荣、阴险卑劣的事?”

童昱晴勉强笑了笑,“这些事情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我怕说出来会污了你的清听。你只要知道,她不会有机会再伤害我就够了。”

卿子汀点点头,“那就好。”

童昱晴问道:“今日是正月十五,意悠又刚生下女儿,所以晚些时候我想去北郊别苑探望她,可以吗?”

卿子汀回道:“当然可以,你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童昱晴本想说不必,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让他去,毕竟童氏与裘氏的渊源太深,裘叔叔和意悠只怕也很想见见他。

“也好,那我让莫芬陪我们一起去吧。”

卿子汀和童昱晴用过午膳后启程前往北郊别苑,走到半路上卿子汀突然说道:“我说怎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呢……我们忘记给宝宝买衣服了!”

他这么一说,童昱晴也想起备好的礼物中没有孩子的衣物。两人又到路过的店中给宝宝挑选合适的衣服。

卿子汀看到一个个小肚兜、小衣服都那么可爱,不知道有多欢喜。他拿起一件绣着小熊的蓝色肚兜,问道:“若娮,你觉得这件如何,上面的小熊是不是好可爱?”

童昱晴笑道:“是很好,可宝宝是女孩子。”

卿子汀一拍脑袋,“哦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那你觉得这件如何?上面是樱红色的小花。”

童昱晴走过去看了看他手中的小衣服,“嗯,这件不错,也很适合女孩子穿。”

把衣服交给老板后,卿子汀又去挑了好几件小肚兜和小裤子。童昱晴见他乐此不疲,眉梢眼角全是满满的笑意,心情也如春风拂过,可是也不由暗暗自责……

卿子汀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若娮,你怎么了?”

童昱晴拿好衣物,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卿子汀的笑容凝滞,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给童昱晴调养伤势,根本没有想过别的事情,被童昱晴这么一问,一时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后才说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衣服很可爱。”

虽然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不让自己觉得亏欠他,可他越是为自己着想,她越是觉得自己欠他良多。

“对不起。”

卿子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轻声说道:“我们上车吧。”

两人一路无言,当他们到达北郊别苑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可童昱晴还是依稀看到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跳下车奔了过去,双眼含泪地叫道:“裘叔叔!”

裘泽远和童昱晴一样,身着一件素白衣袍,可他看起来却老了许多,他揽住童昱晴的玉臂,细细端详着她的模样,声音低沉暗哑,“昱晴,你又瘦了好多啊……”

说完裘泽远注意到童昱晴身后还跟着一个芝兰玉树般的公子,猜到他就是卢天胜的二公子卢敬挚,于是弯身致礼,言道:“草民叩见二少爷。”

卿子汀连忙扶住裘泽远,说道:“快快请起,按理说我应该随若娮唤您一声裘叔叔,哪里有让您这位叔叔向我行礼的道理?”

裘泽远听到他唤童昱晴若娮,愣了片刻,才想起以前枫毅为了保护女儿,不准她在外唤真名,若娮是她自己取的一个名字。

与初至蒲西那时的童昱晴一样,裘泽远对于卢家二公子的印象只限于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而已。如今见他谦逊有礼,丝毫未因自己身份的变化有所轻慢,不由对他添了一丝好感。

童昱晴和裘泽远看到彼此,就想起已故的童枫毅,一时都只知道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是卿子汀出言提醒,几人才回到房中。

童昱晴问道:“裘叔叔,我听说悠悠诞下女儿,就给你们带来了一些孩子用的东西,还有被褥、杯碗这些你们平日里用得上的东西。您若不嫌粗鄙,就收下吧。”

裘泽远笑道:“你们带来的东西我怎么会嫌粗鄙?你已经尽力保下我们的性命,督军也是因为你,才许我们一处容身之所。日常用度虽不比从前,却也没有少了什么,你就不必再为我们劳心了。”

童昱晴心中难过,一下跪到了裘泽远的面前,“裘叔叔,虽然您不和我计较,但是我知道,您是为了我,才心甘情愿舍弃这片江山的。我身为童氏子孙,没有尽力护卫裘氏,反而亲手将你们从宝座上拖了下来,我的罪过万死难赎。”

裘泽远看了一眼卿子汀,见他没有生气,放下心来。他扶童昱晴起身,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宽慰道:“好孩子,你以为让我失去督军之位就是没有好好护卫我吗?你真是大错特错,其实你是帮我做到了我本以为这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如果不是身为父亲唯一的儿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领督军之位,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看起来无限尊荣,其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那个位置背后是万丈深渊,稍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如果只论我本人的话,那个位置,我真是要多厌弃就有多厌弃。你父亲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他去了,我自然要尽力保护你和昱晧,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令我那么厌弃的东西和你拔刀相向呢?你看,你这个计策如此周全,不仅抓住了童柏毅,为你父母报了仇,也让我平安地卸下了我根本不想背负的重担,多好啊!”

童昱晴低着头说道:“可您和悠悠以后就只能隐居山林了……”

裘泽远哈哈一笑,“那就更好了,你不知道,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毫无负担地和所爱之人归隐山林,所以你完全无需自责,我们一定会生活得很好。对了,你来了这么久还没看到悠悠和孩子呢,她刚刚生产还不能下床走动,你去屋里看看她吧。”

童昱晴知道,裘泽远这是想把话题岔开,让她分分心,于是她领下他这份好意,起身去屋里探望意悠和孩子。

“二少奶奶您看,这孩子长得多漂亮啊!”莫芬轻轻摇着宝宝笑道。

童昱晴见意悠在那儿赌气装睡,故意抱着宝宝说道:“那是自然了,你也不看看人家父母是谁,这可是蒲东第一美男和第一美女的女儿,能不漂亮吗?是不是呀,小宝宝?小宝宝快看看,你母亲在那儿也不知道生谁的气呢,母亲生气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啊?”

意悠睁开一双桃花眼,没好气地瞪着童昱晴,“自然是生她童姨的气!”

童昱晴笑着坐到床边,摇着宝宝的小手笑道:“那你就代童姨向母亲赔罪吧,好不好?”

意悠娇哼一声,狠狠地打了童昱晴一下,“我真是要被你吓坏了!”

童昱晴的玉臂晃了一下,宝宝以为自己有危险,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童昱晴连忙把宝宝交给莫芬,嗔道:“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以后怎么养活孩子啊?”

意悠见孩子哭成那样也很心疼,嘴上却不饶人,“我自然是不比童大小姐老成持重,那般会计算人心……”

童昱晴见她如此幼稚,一下笑了出来。意悠突然伸手去抓童昱晴的痒痒,“我这一颗心呐,一会儿被你踩在脚下,一会儿被你捧到天上……”

童昱晴受不住痒,又不敢去抓她的痒,于是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还不都是为了做戏给童柏毅看吗?不骂你,怎么可能让他不起疑心,又怎么让他乖乖地落进我的陷阱里?”

道理意悠都明白,但还是忍不住怪她,“你就不会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吗?那天看你那样骂我,我还真以为自己死到临头了呢?”

童昱晴呵呵笑了一声,“提前告诉你?就你这藏不住事的性子,还不全给我演砸了呀?你也不必心怀不满,这件事情,事前除了我和卢督军,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全部部署。”

意悠难以置信,“不是吧……你连白乔煊也没告诉?”

童昱晴的笑容瞬间凝固,意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安慰她,就听她说道:“没有。悠悠,我已经成婚了,夫君是卢天胜次子,名唤卢敬挚,但平日里我都唤他子汀,以后你就不要再提起白乔煊了,尤其是在子汀面前。”

意悠支支吾吾地说道:“对不起,昱晴。我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都是想什么说什么……我不是故意要挑起你的伤心事的,你……”

童昱晴握住她的手,“我没有怪你。”

“可是你真的舍得他吗?你真的要和那个卢敬挚过一辈子吗?”意悠话刚出口,就狠狠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我又问错了。”

童昱晴想岔开话题,环顾四周后问道:“对了,宝宝叫什么名字啊?”

意悠又开起了玩笑,“还不都是你,搞得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以为就快死了,哪还有心思给宝宝取名字啊?”

童昱晴笑问道:“你没想过,难道裘叔叔也没想过吗?”

意悠垂下眼帘,沉声说道:“我没问过他,我也不敢问。”

童昱晴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劝道:“你不要想太多了。这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怎么会不喜欢呢?我想他肯定早就已经想好名字了。”

意悠低声说道:“前些日子我以为和他这辈子的缘分快走到尽头了,就什么也不想地整日黏着他,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想不出,也不敢想……”

想不出,也不敢想……这不也是自己现在的心境吗?童昱晴心生悲凉,除了抱紧意悠,什么也说不出也做不到。

咚、咚、咚

童昱晴和意悠忙放开彼此,又擦了擦鬓边的泪痕,让房外的人进来。

卿子汀一身月白弹墨祥云纹织锦长衫,将他芝兰玉树般的身姿衬得柔和修长,意悠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心若湖宁静无波的湖水,澄净温润。这是一位与白乔煊身上的气质完全不同的公子啊,昱晴会喜欢上他吗?

“子汀见过意悠小姐。”

卿子汀的声音将意悠从杂乱的思绪中拉着回来,她回道:“意悠刚刚诞下女儿,不能下床给公子回礼,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卿子汀说道:“小姐言重了。若娮,我和裘叔叔考虑到意悠小姐不能下床,就想把用膳的桌椅摆到这屋内,你看可以吗?”

童昱晴笑道:“当然可以。那你先代我陪意悠说说话,我去厨房帮裘叔叔。”

卿子汀颔首:“刚好裘叔叔也要唤你过去。”

童昱晴见裘泽远正在厨房洗菜,便过去帮他切菜。裘泽远说道:“昱晴,卢天胜虽然没有要我的性命,但是也将我隔绝在世事之外。不知道我那些亲族现在情况如何?旁支就不说了,我很是担心我那四个姐姐和姐夫,他们还好吗?”

童昱晴踌躇着说道:“其实不用我说,裘叔叔对您那四位姐夫的禀性都了如指掌,所以……”

第八十六章 万物生辉

裘泽远长叹一声,“看来我那五姐夫,终究是不肯对卢天胜俯首称臣了?”

童昱晴说道:“郑将军是征战沙场的老将,戍守的又是蒲东最重要的关口,性情自然是宁折不弯。更何况除了像您这样通透的人,又有谁会心甘情愿舍弃家族世代传承下来的尊荣?只怕您另外三位姐夫,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不敢与蒲炘州督军为敌罢了。”

裘泽远眉头紧蹙,“可是以他手里的三万人马,对抗卢天胜上百万大军,根本就是以卵击石。虎踞关那个地方的确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可真要种起地来,根本就寸草不生!若是打起仗来,他没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卢天胜就是困,也能把他给困死。”

童昱晴宽慰道:“督军担忧的事情,郑将军可能也在考虑,所以他迟迟没有和督军彻底撕破脸。也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裘泽远叹道:“唉……但愿如此吧。我大姐、二姐和你的大姑母都在多年前的那场疫病中丧生。单论近亲,裘童两家加在一起,我们这一辈的女儿,只有我这四个姐姐。我是真不希望,她们再出什么意外,不然我身上的罪孽只会再添一重。”

童昱晴接过裘泽远洗好的菜后说道:“您放心,虽然我保不住她们的荣华富贵,但是我会尽力保住她们的性命。”

裘泽远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多谢你了,昱晴。”

“裘叔叔跟我说谢就见外了,保护裘家的小姐,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裘泽远听她这样说,突然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他往意悠的房间望了望,又回头说道:“从今以后你的分内之事,不该再是守护裘家,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以前我总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是今日看到子汀,我发觉这句话说得并不准确。他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他博闻多识又谦和知礼,性子虽然软了些,但刚好与你互补。更重要的是他对你好,凡事都以你为先。叔叔知道,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不过因缘际会间,你既然嫁给了他,叔叔觉得,你们还是应该好好相守。我想你父母若是见到他,也会和我说同样的话。”

童昱晴理智上知道,裘泽远说的是对的,可感情上还是想逃避这个问题。她低声说道:“我知道了,裘叔叔……”说着童昱晴扫了一眼桌上,“这里没有醋吗?”

裘泽远觉得奇怪,“在柜里呢。你不是不喜欢吃酸食吗?怎么想起来要醋了呢?”

童昱晴说道:“我是不喜欢吃,可子汀喜欢,还是按他的口味来做吧。”

裘泽远心中一沉,说好听了,她这是体贴君意,说难听了,她就是还把卿子汀当作一个外人,不过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他也不好再说一遍,于是说道:“我说你这些日子怎么又瘦了呢,原来是没有合口的饭菜啊。”

童昱晴笑着摇摇头,“也不全是饭菜的问题,我前些日子受伤病着,胃口也不是很好。”

裘泽远问道:“受伤?你哪里受伤了?”

童昱晴把那日督军署中发生的事与裘泽远说了一遍,又道:“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然子汀和莫芬也不会让我出门。”

裘泽远放下心来,又听童昱晴说道:“裘叔叔,有一件事我想问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裘泽远看到她的神情,也猜到她想问的是什么事了,“为了我心中的这份执念,黛懝已经含恨离去,我不能让她的命运在悠悠身上重演。我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黛懝,但是如果不这样做,也不是就对得起她。你母亲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黛懝对悠悠,就如同她对你,黛懝绝不想让悠悠重蹈她的覆辙。所以,悠悠想怎样就怎样吧。等我们为黛懝守完三年孝期,我就正式娶她过门。这样的话,洢洢、黛懝、悠悠、枫毅、我,甚至……原野,我们这些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快乐的。”

童昱晴本以为听到裘泽远这样一番话会开心起来,却没想到她的心同样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她怅然暗叹,在这场感情中,最好的结局就是悠悠放手,可是想到她的母亲和姨母,童昱晴又觉得让她放手是不可能的事情。既然如此,那裘泽远说的,就应该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至少不这样,就是六败俱伤。

童昱晴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如果悠悠能知道您是这样想的,一定会非常高兴。”

裘泽远黯然一笑,没再说什么。

两人把菜做好之后将桌子搬进意悠房中,童昱晴见卿子汀正眉开眼笑地哄着宝宝,尽力笑着说道:“先让孩子睡一会儿吧。”

卿子汀没有察觉到童昱晴的异样,喜笑颜开地放下孩子,随口问道:“裘叔叔,宝宝叫什么名字啊?”

裘泽远笑道:“我只希望她一生舒畅顺心,所以就唤她舒颐吧。心平气舒之舒,颐神养性之颐。”

意悠一直悬着的心落回原处。卿子汀牵着小舒颐柔软的小手,轻声说道:“小舒颐,听到了吗?你父亲给你取了一个好好听的名字。”

裘泽远见卿子汀如此喜欢孩子,刚想说你自己也生一个,就看到童昱晴一脸落寞地看着卿子汀,只能叫道:“子汀,快来坐下用膳吧。”

卿子汀这才放开小舒颐,和童昱晴一左一右坐到裘泽远身边。裘泽远含泪说道:“今日是上元节,一家团聚的日子。这一年可谓是风雨飘摇,跌宕不断,好在上天眷顾,还有你们陪在我身边。为了这来之不易的相聚,我们干一杯。”

三人也为他所感,湿了眼眶,不过他们都极尽全力展露笑颜,以水代酒,言道:“干杯!”

用过膳后,卿子汀和童昱晴又围在小舒颐身边,逗弄了好一会儿,才各自与裘泽远和意悠告别。

裘泽远说道:“子汀,昱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守礼,我不担心她会做错什么事,只是担心她凡事都藏在心里,会闷出病来,还望你能尽力开解她。如果你真的无意储位之争,就尽快带她回遥尘岛,让她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卿子汀回道:“叔叔的嘱托,我都记下了,我会照顾好若娮,请您放心,也祝您一路顺风,在蟠崚山一切胜意。”

那边童昱晴也对意悠说道:“蟠崚山山高路远,有什么事情,我也不能第一时间帮到你们。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别让裘叔叔一边照顾着小舒颐,一边还要分心看顾着你。”

意悠撇着小嘴嚷道:“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一无是处啊?”

童昱晴轻轻打了一下她的纤纤玉手,“你以为你有多能干?最多也就会自己穿个衣服。”

若是放在以前,意悠肯定会狠狠“教训”童昱晴一顿,可是经历了这么多波折,意悠也不是以前什么都不懂的意悠了。她顺势握住童昱晴的手,柔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就不要担心我了。东茽鸣,西蟠崚。虽说名字不同,但到底是一脉相连,我想蟠崚山上的风光也不会比茽鸣山上的差。卢天胜把我们幽禁在那里,也不算是亏待了我们。”

童昱晴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悠悠……今日一别,我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意悠见她如此,也哭着抱住她,“只要有心,终有一天会再见的。那么多荆棘坎坷我们都迈过来了,还怕不能再见吗?”

童昱晴破涕为笑,“也是。谁敢拦着我见你啊,我就灭了他!”

意悠哈哈大笑,“就是!你若真想做什么事,谁能拦得住你啊?”

童昱晴拍着她的背,说道:“你要保重。”

“你也是。”

童昱晴不敢再多作留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裘泽远见她边跑边哭,连忙抱住她,安慰道:“好昱晴,不哭了……只要我们各自珍重,总会有重逢的一天。”

童昱晴点头,卿子汀怕她再添伤感,与裘泽远告辞后就带她上了车。童昱晴回头看着裘泽远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忍不住伏在卿子汀怀里恸哭起来,卿子汀却没有如上次那样相劝,而是任由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被离愁别绪缠绕的一夜漫长又难捱,直到晨光微熹之时,意悠仍没有真正入睡。她给靠在婴儿床边睡着了的裘泽远披了一件衣服,却把一向浅眠的他给惊醒了。

裘泽远看了看熟睡的小舒颐,轻声问道:“你一夜未睡吗?”

意悠故作轻松地回道:“睡了一会儿。你若是累了,就到床上休息吧,地上太凉。”

裘泽远摇摇头,“天就快大亮了,我去准备早膳,顺便收拾收拾行装。你再躺一会儿吧。”

意悠既不能准备早膳,又不能收拾行装,只得点头。

裘泽远刚刚把蔬菜汤喂到意悠嘴边,就听到外面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他不由奇怪,送他们的人早就到了外面,难不成除了昱晴,还有别人来探望他们?

意悠说道:“你出去看看吧,我又不是不能动弹,自己用膳就好。”

裘泽远颔首,出门去查探情况,当他看清楚来人是谁时,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来做什么?”

那人含笑道:“我的儿子、儿媳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裘泽远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卢天胜不会知道了昨日自己与昱晴都谈了些什么吧……

卢天胜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放心,我今日不是来问罪的。她若不是一个长情之人,我也不敢让她做我的儿媳。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裘泽远眼含狐疑,问道:“什么事?”

卢天胜叹道:“你不会是想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吧?”

裘泽远敛眸说道:“是我失礼。那就请督军到屋里叙话吧。”

落座后,卢天胜将一封信交到裘泽远手中,“你不是也不希望你那五姐夫与我兵戎相见,最后闹到鱼死网破吗?我就是来给你一个机会,将这场毫无裨益的战争扼杀在摇篮里的。这些日子,他都是打着你的旗号,在外面蛊惑人心,招兵买马。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在这封信上按下一个手印,让他再也没有正当的理由起兵。”

裘泽远看着手中这封信,不由笑道:“先裘氏督军,严禁旧部不尊新主,违者按谋逆论处。这样一来,不仅郑辉,任何人都不能再以裘氏的名义起兵反你,因为这样,名不正言不顺。”

卢天胜说道:“不错。其实你不必对我心存敌意。于公,你按下手印就可以免去一场兵祸,免去兵祸就是造福万民的一份功德;于私,你也该想想你的夫人和孩子,所以无论怎样说,你都该帮我这个忙。”

裘泽远点点头,“我又没说不帮,你何必紧张呢?”说着裘泽远在信纸上按下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卢天胜大笑道:“爽快!”

裘泽远说道:“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卢天胜猜也猜得到是什么事,“我可以答应你,只要郑辉肯就此收手,我就饶他一条性命。若是养一个闲人,就可以给我博一个宽仁的名声,我何乐而不为呢?但他若还是执迷不悟,你就不能怪我狠辣无情了。”

裘泽远沉默良久,忽而笑道:“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两个也可以坐到一起,平心静气地说话。”

卢天胜也笑了起来,“是啊……”说着他目光扫向童昱晴昨日带来的礼物,“不过我真是不理解,你怎么会为了一个外姓之人,心甘情愿地抛下一片大好江山呢?说实话,昱晴跟我说只要她身处天军军营,你就不可能出战的时候,我真是一点也没相信,以为她是在骗我。后来见你真一关一关地给我开城门,我还有点发懵,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裘泽远哈哈一笑,“这就如同,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不择手段地夺取江山一样。做蒲炘州之主的滋味真就那么好受吗?值得你为此不惜一切?反正我是不会这么傻的。”

卢天胜大笑道:“我算是明白了。我们两个在对方眼里都是傻子,不过到底谁傻,应该只有老天知道。”

卢天胜说完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折了回来,“尊夫人坐月子应该不宜走动,等她出了月子,你们再去蟠崚山吧。”

裘泽远稍一俯身,“多谢。”

意悠出了月子后,与裘泽远启程前往蟠崚山。经过二十天的漫长旅程,裘泽远与意悠终于到达卢天胜给他们安排的幽禁之地。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蟠崚山上已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绿意,山腰郁郁葱葱,山脚下更是百花齐放,争相斗艳。秀美多姿的月季、色彩鲜艳的瓜叶菊、艳丽高贵的郁金香……

意悠惊叹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了吧?再也没有比这更惬意的生活了。”

裘泽远微微笑道:“你喜欢就好。”

话音未落,意悠已经奔向山上,裘泽远叫道:“你慢一点!”

不多时意悠拿着一朵鲜花,兴奋地喊道:“你看!鸢尾花,真的是我最喜欢的鸢尾花!”

裘泽远抱着孩子不敢跑得太快,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意悠面前嗔道:“又不是没见过鸢尾,怎么这样大惊小怪的?”

意悠笑道:“不一样,这是蟠崚山上的鸢尾花。”说着她将花插在孩子耳边,浅笑道:“小舒颐,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花,你以后也会喜欢的。”

裘泽远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站在自己身边的是洢洢,她会不会也对他们的女儿这样说?

好在意悠一直逗弄着孩子,没有看到裘泽远一时的出神。

半晌后裘泽远说道:“我们先进去吧。收拾好新家后再出来赏景也不迟。”

意悠颔首,两人一起将房子从里到外清扫了一遍,不过说是一起,大多数活儿还是裘泽远来干的。因为他既怕意悠累到,又怕她帮忙不成,反帮倒忙,索性就让她在一旁看着孩子。意悠一会儿看看小舒颐,一会儿看看忙里忙外的裘泽远,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里,美好得不真实……

太阳被乌云严严地压在背后,透不出一丝光亮,天光无华,白昼如夜。

一个黑衣公子刚刚从车里下来,就有一个身着警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白副将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

白乔煊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礼,“梁署长说笑了,不知梁署长可准备好我要的东西了?”

梁益时一脸谄媚,“您的吩咐,在下岂敢怠慢?早早就备好了,就等您来了。”

白乔煊微微笑道:“那就请梁署长引路吧。”

“好好好,您请随我来。”

梁益时边走边说,“关押童柏毅的囚室是我警备署守卫最严密的地方,前前后后有十道关卡。他就是插翅也难飞。”

白乔煊笑着点点头,随他走到那间囚室外面,看到梁益时悄悄递给他的东西,他满意地将梁益时夸赞一番后说道:“这里不需要人看守了,你们都到外面去等着吧。”

梁益时行礼告退后,白乔煊走进囚室,打开了灯。

童柏毅长时间不见强光,忽然见光,除了眼睛极为不适之外,脑中也是一阵眩晕。待他看清眼前之人是谁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开口就觉得寒风直往口中钻,不过还是能说清楚他想说的话。

“现在还能想起来看我的,除了你,也再无旁人了……”

白乔煊长叹一声,“放心,昱晴没有在你的身上添一丝伤痕,我也不会。不过你害我失去我此生最爱的女人,我一定会让你付出百倍的代价。”

童柏毅冷哼,“白乔煊,让你失去她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白乔煊一拳抡到童柏毅脸上,童柏毅吐出口中的鲜血,又是一阵狂笑。

白乔煊却回到原位,抚摸着手中的皮鞭,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要用什么东西撬开你的嘴?是这条皮鞭,火红的烙铁,还是那些钢针呢?只怕都不行。我冥思苦想、遍寻古籍,却没有一种刑具、一种毒刑既能解我心头之恨,又能让你说出实话。”

童柏毅冷冷道:“少废话!既然你能来看我,就说明你已经想到办法了。来吧,也让我领教领教你的手段。”

白乔煊轻轻拊掌,“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那我就直说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童柏毅见他拿出一个注射器,冷笑道:“应该不会是营养液吧。”

白乔煊笑得灿烂,“当然不是,但是它可比营养液珍贵多了,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字——*。”

童柏毅瞳孔放大,惊叫道:“你疯了吗?为了撬开我的嘴,竟然不惜用这种东西!卢天胜同意你这么做了吗?”

童柏毅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卢天胜不同意,白乔煊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果然,白乔煊说道:“拜你所赐,我和我那未来的岳父大人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你手底下的疯子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所以你就不要怪我们不择手段了。”

童柏毅哈哈大笑,“即使我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还是让你们忌惮到如此地步,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白乔煊冷笑道:“尽情笑吧,你也就这三天可以得意的时候了。这三日我会亲自守在这里,每日五次给你打这种东西。三日之后,只怕你想这样与我说话,也是不能了,因为你会觉得全身上下如被蚁咬。我真是很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受住,那种钻心之痛,噬骨之痒?”

童柏毅笑着点点头,“我也很想知道,传说中能毁人性命的东西,究竟能不能毁掉我这个鬼。”

“什么?你再说一遍,谁在外面?”卿子汀难以置信地看着书阙。

书阙说道:“您没听错……”

第八十七章 以命换命

“那女人确实自称是二少奶奶的叔母。”

卿子汀喃喃道:“若娮的叔母……不就是童柏毅的夫人吗?!她来这里做什么?”

书阙回道:“她只说要见二少奶奶,其他什么也没说。守门的兄弟见她穿得破破烂烂的,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就以为是要饭的,没理她。但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她还是在北门外懒着不肯走,兄弟们就给了她一点钱,可还是打发不走她,这才发觉事情不对,呈报了上来。”

卿子汀正思虑着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童昱晴,就听到她的声音从房中传来,“子汀,出什么事了?”

卿子汀只能回房说道:“外面有一个自称是你叔母的人,想要见你,你见吗?”

童昱晴的反应与方才卿子汀的反应一模一样,但是细细听完卿子汀的话后还是穿好外衣向外走去。卿子汀本想陪她一起去,却被她拦了下来,“虽然她只是个柔弱女子,但还是要以防万一,你还是在屋里等我吧。”

卿子汀不想让她担心,只好答应下来,但却嘱咐书阙跟在童昱晴的身边。

童昱晴一路小跑到了北门,见那个衣衫褴褛的妇人真是年慕馨,诧异之中不由狐疑,“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年慕馨将孩子放到一旁,膝行到童昱晴身边,哭求道:“昱晴我求求你,留你堂妹一条性命吧……”

童昱晴一时错愕,童柏毅与年慕馨成婚多年一直未有子嗣,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

“我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可以,只求你能留她一条性命,否则我兄长的人,迟早会找到我们母女,他会杀了她的……”

童昱晴往后退了几步,让觅岚给年慕馨搜身,确定她不是来寻仇之后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进来吧。”

童昱晴将她带到一个装置旧物的耳房,随后问道:“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我就把你和这个孩子关到童柏毅的囚室里去,让你们一起,永世不见天日。”

从年慕馨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童昱晴大概理清了发生的事情……

童柏毅在抓走意悠和童枫毅夫妇之前,让年慕馨以探亲为由回到娘家,回到娘家后不久,年慕馨就被查出怀有身孕,可是那时童柏毅已经事发,年慕馨的兄长怕这个孩子会影响到年氏的地位,就千方百计想要打掉这个孩子,年慕馨拼命挣扎,甚至以死相逼,她兄长才投鼠忌器,一直没有得手。之后她怕兄长不肯放过孩子,就买通府中的人偷偷逃了出来,来投奔自己,可她没有通关文牒,只能一路给人做散工、做仆役,混在各路人马中才度过层层关卡。虽然走到了这里,但是也历尽风波,吃尽苦头。

童昱晴又说出了对这孩子的疑问,年慕馨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叔父一直恨我是督军……啊不是,是裘泽远塞给他的女人,几乎……没有碰过我,可那日晚上却非……拉着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杀了黛懝……”

年慕馨的声音越来越小,童昱晴眼中的凝寒却越来越锋利。一边杀人,一边泄欲,童、柏、毅!你当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童昱晴冷冷地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年慕馨,声音也冷凝至极,“他杀我父母,毁我一生,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留下他女儿的性命?”

年慕馨想都不想地说道:“就为她和你一样,是你祖父、祖母的孙女,是童家的血脉。我相信,你不会取她性命。”

童昱晴眼含热泪,不得不佩服这个在世人眼中向来柔弱的女人,她凑到她眼前说道:“既然我连童柏毅的女儿都能放过,自然也能放过他的妻子,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年慕馨的眼中同样盈满热泪,她一笑过后,猛然起身冲向梁柱。童昱晴及时拦住了她,低声说了一句,“我信你。”

年慕馨怔怔地望着童昱晴,突然大哭起来,童昱晴拥住她说道:“叔母,先去洗个澡,再去用膳,我去安排你和堂妹的去处。”

年慕馨拉住正要离开的童昱晴,哽咽道:“这一路奔波劳苦,生下这孩子后,我就觉得身体愈发不适,有一个好心的大夫给我瞧了瞧,他说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我自己也有感觉,知道他所言非虚。我是拼着最后的气力才把孩子送到你这儿来的,只求你能把她安置妥当,我也就瞑目了。”

童昱晴刚想说给她找个大夫调理身体,就想到这样根本不可行,只能问道:“那……叔母可还有什么愿望?”

年慕馨笑道:“若是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叔父一面,就更好了。”

童昱晴默默颔首,思忖着说道:“我想要保下堂妹,可是卢天胜绝不会同意。叔母别看他不在这里,其实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未必不知道。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他相信,我不会留下你们的性命,这样他才会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处置,我才可以暗中把堂妹送到安全的地方。可是……”

年慕馨了然,卢天胜与裘泽远不同,他生于苦难,长于乱世,今日的地位皆是他踏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趟着血流成河的鲜血,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这样的人,几乎不会真正相信任何人,更不会轻易被骗,除非……

“我很快就要入土了,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你就把我的尸身摆到卢天胜面前吧,这样他就会相信,你也杀了我的孩子。”

童昱晴含泪道:“叔母您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绝不会让堂妹有性命之忧。”

童昱晴离开后立即去找卿子汀商量对策,最终他们决定将孩子交给莫芬,暂且送往孤儿院,再将裹住孩子的被褥丢到井中,让人以为,孩子被丢到了井里。之后童昱晴致电给卢天胜,告知他今日发生的事情,以及她对此事的想法。卢天胜听童昱晴没有生出什么慈悲之心,就答应让童昱晴带年慕馨去见童柏毅最后一面。

童昱晴松下一口气,随即带年慕馨前往警备署。

正在逼问童柏毅的白乔煊听到外面有动静,怒喝一声,“什么人?!”

看到他的童昱晴惊讶不已,“你怎么在这里?”

白乔煊听到童昱晴的声音,下意识将注射器藏在身后,可当他看到她身后的人时,不由惊道:“年慕馨?”

童昱晴还没听到白乔煊的回答,就注意到他身后的童柏毅举止怪异,“他这是怎么了?”

年慕馨看到夫君不停地抽搐,口中还吐着白沫,急忙冲了过去叫道:“夫君,夫君……柏毅!”

童昱晴反应过来事情不对,看向白乔煊,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白乔煊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什么……”

童昱晴跑到他身边去抢,一番争抢过后,白乔煊怕伤到她,索性坦白:“是*!你离我远一点!被它扎到一切就完了!”

“什么……你说什么……”童昱晴的泪滴猝不及防地滑落,随即就是一阵发狂,“你给他打*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答应过父亲什么?我要让他寿终正寝!这么多的*,他活不过半年!你为什么要给他打这种东西?你说话啊!”

白乔煊牢牢握住她的肩膀,“昱晴你听我说,我不这么做,我们就永远无法得知他在外面还有多少人手?这些人手又被安排在了哪里?你难道就不害怕吗?他作恶多端,我就是一刀一刀剐了他也不为过,更何况是给他喂点东西?”

童昱晴哭道:“可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为了对付他,不惜与毒贩为伍,他们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人呐!日后你要如何收场?若是这些东西流入市场,又会残害多少无辜的人?”

白乔煊手上又添了几分力,“这些都是缉毒司刚刚缴获的一批毒品,我并没有直接去找毒枭做什么交易。”

童昱晴稍稍放下心来,可是看到年慕馨痛不欲生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白乔煊顺着童昱晴的目光看向年慕馨,“昱晴,我还没有问你,这个女人怎么会跟你来这里?”

童昱晴擦干眼泪,示意白乔煊到外面去说,白乔煊本来很安静地在听,可是听到童昱晴想要瞒过卢天胜,留下那个孩子的时候,他惊道:“你为什么要留下那个孩子?你不要告诉我,你对童柏毅的女儿大发善心。”

童昱晴回道:“当然不是看在童柏毅的面子上,我是看在我祖父、祖母的面子上才留下她的。”

白乔煊仍是不解,“昱晴,我发现你想事情总是跟常人不一样,她是跟童柏毅的关系近,还是跟你祖父、祖母的关系近?你祖父、祖母有你和昱晧这么好的孙儿,还缺他一个恶鬼的女儿吗?再说,你与童柏毅之间,是不共戴天的大仇,她长大后若是回来找你报仇怎么办?斩草除根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吗?”

童昱晴的眸中又蓄满了泪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道理我当然懂,若是换成另外任何一个人,杀我父母,毁我一生,我都会把他的血脉从上至下连根拔起,但……她是我祖父、祖母的血脉啊!你让我怎么狠得下心,对他们刚刚出世的孙女下手?”

“好,既然你狠不下心,就让我来下这个手。你不想背负的杀孽,我来替你背。”说着白乔煊就要往外走……

童昱晴急忙拦住他,跪到他面前哭求道:“乔煊我求求你,我不想日后九泉之下无颜面见我的祖父、祖母。你放心,我会把她送得远远的,让她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不要杀她好不好?”

白乔煊不由怒道:“当日你为了卢敬挚的妹妹跪我,现在竟然还要为了童柏毅的女儿跪我?!你到底……”

“白公子……”年慕馨的声音打断了白乔煊尚未出口的话。

白乔煊怒气冲冲地喝道:“没看到我正和昱晴说话呢吗?你出来做什么?!”

年慕馨淡淡一笑,“如果我知道柏毅在外安排了多少人手,是不是就有资格出来了呢?”

此言一出,白乔煊和童昱晴齐齐看向她。年慕馨接着说道:“如果我说了出来,白公子是不是就可以答应,放过我女儿?”

白乔煊狠狠道:“你威胁我?!”

年慕馨平静地回道:“白公子误会了,我绝无此意,只是一个母亲,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去死。”

白乔煊慢慢冷静下来,他不是不可以对年慕馨用刑,可是昱晴跪在这里,自己若是这样做,只会把她推得更远,一番思量过后,他说道:“好,只要你说出童柏毅的部署,我就放过你的女儿,决不食言。”

年慕馨笑道:“昱晴在此,我也不怕你会食言。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柏毅的两个义子说话,知道他一共有十二个义子,他们的家人似乎都被裘老督军和我公公因为一件事情而灭口,是柏毅把他们从灭门惨祸中救了出来。”

童昱晴想起那日要杀她和卢天胜的那个人,也说过一句意思相近的话,不由心生疑窦,难道老督军和祖父真的曾经秘密灭过这十二家的门吗?

白乔煊只关心“十二”这个数字,知道现在外面还有两条漏网之鱼,他见年慕馨停了下来,说道:“继续往下说啊,童柏毅把他们安排在外面做什么了?”

没等年慕馨回答,童昱晴就接道:“你没听到我叔母说这是在无意中听到的吗?无意之事哪会有那么多?”

白乔煊反应过来,问年慕馨,“这就完了?你就知道这些?”

年慕馨说道:“我还知道柏毅的行事风格,他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属下在哪里落脚这种小事,我想他是不会过问的,所以你再怎么逼问他,也不会问出一个结果的。”

白乔煊冷冷道:“我问不出他们在哪儿,却可以问出他为什么要留两个人下来,而不是让外面那十个人,一起去刺杀督军!”

“你问不出了。他死了,就在刚刚你和昱晴出来说话的时候,被我杀死了……”说着年慕馨张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白乔煊这才发现,她手心上都是鲜血……

他冲进囚室,看到地上一片血泊,怒火冲天,想要杀了年慕馨,却没想到就在他掏枪的一刻,年慕馨拿着杀死童柏毅的那支注射器插向自己的脖颈。

童昱晴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白乔煊连忙冲过去抱住童昱晴,慢慢安慰道:“不怕,昱晴……不怕不怕。”

待童昱晴情绪稍稍稳定,白乔煊说道:“这次意外必须在卢天胜那里有一个说法。我想了想,除了我和你争执你堂妹的事,其他都可以照实说。这样卢天胜最多就治我一个失察之罪,不会牵累到你,知道吗?”

童昱晴哽咽着点点头,“我们尽快出去吧……”

出了这等事情,白乔煊费了好多口舌才抚平卢天胜的怒火,当他从督军署出来的时候,暮色已沉。他深呼出一口气,启程回光峰酒店。

玹苍见他神色倦怠,一直闭目凝神,没有出言打扰,可当他看到酒店门前那抹橙黄身影的时候,不得不叫了一声,“少爷。”

白乔煊睁开眼睛,刚想问有什么事情,就看到了玹苍看到的人,他长叹一声,强自打起精神,下车走向那人。

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她身上,“不是告诉你在府中等着我去寻你吗?署中事务繁多,我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若是今晚回不来,难道你要在这里站上一夜吗?”

卢希半晌没有答话,白乔煊这才发觉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凛凛冬日里,她都没有用围巾捂住脸的习惯,没道理回暖之后却围住脸。他忙拨开她的围巾,见她往昔的娇颜全被五道指印毁掉,惊道:“谁打了你?”

话刚出口,白乔煊就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世上除了卢天胜和钟舜华,还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打督军家的嫡出小姐?卢天胜一直在督军署训责自己,那自然就是钟舜华了。

见到爱人,卢希的眼中就似有浪花翻转。白乔煊见她如此,忙拥住她上楼回房,煮沸热水后,用热毛巾敷住卢希肿起的脸。

卢希一边喊疼一边哭,也不知道她是因为疼而哭,还是因为伤心而哭。

白乔煊自从认识她,就觉得她像一个小太阳一样,阳光灿烂,善良可爱,热情勇敢,从没想过她也会泪如雨下,伤心成这个样子。他不由心生怜惜,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母亲为什么会打你?”

卢希抽泣着说道:“母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么不分是非……阴险恶毒……她陷害……你一次……还不够……还要……还要陷害你……第二次……”

卢希想起伤心事,又忍不住大哭起来,白乔煊只能坐在床边不停地哄,直到卢希平静下来,他才问道:“伯母又怎么陷害我了,竟把你气成这个样子?”

卢希哽咽着说道:“她当我是三岁小孩,被骗一次还会傻傻地相信她。”

白乔煊试探着问道:“她又诬陷我和哪个女人不轨了吗?”

“她为了污蔑你,竟然说你和二嫂……”卢希想起母亲的话就气不打一处来,白乔煊却如坐针毡,他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二嫂?是说你的二嫂童昱晴吗?”

卢希点点头,“她说是警备署的梁叔叔告诉她的,你和二嫂今日从警备署出来的时候神色怪异,他还听到你小声唤二嫂的闺名。”

白乔煊放下心来,如果只是这样,他完全可以解释,甚至可以……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我们是因为一个犯人出了意外,怕你父亲责罚才有些紧张,至于闺名,我与她早在蒲东邺津就已相识,我又没有正式娶你过门,不唤她的名字,难道直接唤她二嫂不成?看来我日后要好好孝顺岳母大人了,免得她总是拿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烦你。”

卢希的小嘴又弯了下来,“母亲还说我善恶不分,还打我……”

白乔煊将她拥入怀中,劝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就哭坏身子了。日后你母亲若是再与你说这种事情,你坐在那里吃吃点心就好,千万不要再顶撞她,我可不想我们成婚那日,和一个小花猫交换戒指。”

卢希破涕为笑,白乔煊给她倒了一杯水,“喝完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你刚刚生了那么大的气,一定没有吃好。”

卢希兴奋地叫道:“我要去喝酸辣汤!”

白乔煊宠溺地笑道:“好,你想喝什么,我就带你去喝什么。”

两人出了酒店大门,一路向西,漫步走到一家小店面前,老板显然是认识他们,热情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后问道:“还是老规矩?”

卢希笑着点头,“多谢马大哥。”

白乔煊叫住他,“马大哥稍等,我晚上还没吃饭,请您再帮我炒两个菜送过来吧。”

马老板非常爽快地答道:“好嘞!”

卢希问道:“你在督军署忙到这么晚,怎么连饭都没吃啊?”

白乔煊苦笑道:“还不是犯了错,一直挨骂来着嘛……”

卢希蹙眉,“父亲骂你,也不能不让你吃饭呐,饿坏了怎么办?不行!我得去找父亲说说去……”

白乔煊连忙稳住她,“你可千万不能去,现在署中已经有人在议论督军将我安排在身边,亲自*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你再去找他理论,我就真的要一辈子背着吃软饭的骂名了。更何况今日之事本就是我失察之过,督军并没有冤枉了我,只是责骂,没有责罚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若再去,我就更成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之人了。”

第八十八章 征战沙场

卢希悻悻地作罢,白乔煊见她还是不高兴,说着各种笑话逗她,终于让她重露笑颜。月色下,卢希的眸中柔情百转,时而灵动,时而狡黠,无论哪种,白乔煊都能在那里看到满满的快乐。他不由想到记忆中的那抹晶紫身影,她若生气,只怕就不是这么好哄了,她甚至会因为自己的玩笑更加生气,不过他转念一想,她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呢?如果不是牵涉家族的大事,又有什么事能让她那么沉静的一个人生气?

“乔煊,乔煊!”卢希见他唇畔含笑,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大叫。

“怎么了?”

卢希狐疑,“想什么呢?饭菜都上来了。”

白乔煊这才看到马老板站在一旁,忙道:“马大哥辛苦了,多谢。”

马老板笑道:“白少爷客气了,你们慢用。”

卢希把围巾摘了下来,问道:“你要不要喝点酸辣汤?很好喝的。”

白乔煊摇头笑道:“你喝吧,这些菜够我吃的了。”

卢希又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喝酸辣汤?陪我来了这么多次,你一次都没喝过。”

白乔煊回道:“我不是不喜欢喝酸辣汤,我是不喜欢吃酸食。”

卢希愣了片刻才说道:“你怎么不早与我说你不喜欢吃酸食啊?早知道我就不会总拉着你来喝酸辣汤了。”

白乔煊笑道:“我不喜欢吃,但你喜欢吃啊。我除了对酸食忌口之外,也没什么特殊的喜好,这里的其他菜我都是可以吃的。”

卢希笑得甜蜜,“你不要凡事都迁就我,也要考虑一下自己的感受。”

白乔煊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知道了,快喝吧,一会儿汤就该凉了。”

两人吃完饭,又手挽着手往回走,卢希看到地上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她问道:“你和二嫂以前在邺津共事时有过什么不愉快吗?”

白乔煊脚步停滞了一瞬,“为什么这么问?”

卢希支支吾吾地说:“你还记得我前些日子又问了你一遍姚瑶的事吗?那就是二嫂告诉二哥,二哥又告诉我的,你若是没有得罪过她,她为什么要那样说你?”

当时卢希再提姚瑶的时候,白乔煊就猜到是童昱晴在背后搞的鬼,但是他没有想过,或者说没有用心想过,卢希会有这样的误会。

他思忖着回道:“同事之间难免会有一些磕磕碰碰,不过我想你二嫂也不至于胡乱给我安一个罪名。我和姚瑶的事,外人怎么会知晓实情?也许她是误会了,才会这样说。”

“哦……”卢希想了想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还是尽快解开这个误会才好。三位哥哥之中,只有二哥对我最好了,我可不想因为一个误会,和他之间留下心结。不如过些日子,桃开莺啼之时,我们邀二哥、二嫂去野外郊游,你意下如何?”

白乔煊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可话到嘴边却还是……

“好啊,一切听你安排。”

一道车灯突然闪到两人脸上,惹得他们都不得不遮住眼睛,还没等他们放下手臂,一个人影已经冲到他们面前,“少爷,督军署来人说,督军急召您回署,似乎是出事了。”

白乔煊见是玹苍,放下心来对卢希说道:“那我先走了,让玹苍送你回府。”

卢希点点头,“你去忙吧。”

白乔煊急忙上了玹苍后面的那辆车,火速赶往督军署。

赶到督军办公厅时,白乔煊见杨濯正带人清理地上的碎瓷片,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小心应对,他轻声对正坐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卢天胜说道:“督军,我回来了。”

卢天胜睁开眼睛,将桌上的一封密信交给白乔煊,白乔煊看过信后如鲠在喉。镇守南境的主帅竟然暗中投靠了瞿栎!难怪他们父子翻脸的消息没有一个密探传回金都,原来是被他们的主帅灭口了!那瞿栎沉迷声色,是不是也是装出来的……

“写信的人是程江手下的一员副将,名叫孙翊,看这封信字迹潦草,显然是他发现了什么紧急情况,匆忙之间写出来的。他之所以选择写信而非拍电报或是打电话,一定是因为程江和瞿栎截断了祁封所有的信号。传信的人刚把信送到这里,就断了气。从祁封到金都,整整十日的车程,我想南境如今的局势一定极为不妙……”

卢天胜话没说完,就有一个报务兵前来敲门,“督军,昌捷急电。”

白乔煊能够明显听到自己的心“咚”的一声,昌捷是距祁封北界最近的一所城池,这个时候从那里传来一封急电,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卢天胜看过电报后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喊道:“程江!”

杨濯收拾完碎片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督军,昌捷出了何事?”

“程江那个王八蛋假借探望旧友之名让昌捷守将开了城门,昌捷那边没有防备,已经沦陷。”

白乔煊沉思片刻后说道:“督军,是乔煊一时不备,错判情势,牵累了昌捷的兄弟们。所以无论督军想让何人领军出征,都请带上乔煊。”

卢天胜未理会白乔煊的话,白乔煊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果然没过多久白乔煊就透过窗户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卢敬武进来后向卢天胜见礼,“属下见过督军。”

杨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卢敬武说过一遍之后,卢天胜终于抬起头来,对儿子说道:“此次出征,将乔煊带在身边做个副将,他对这次的情势比较了解,有什么事也可以帮到你。”

卢敬武想到自己当日在白乔煊手下受过的屈辱,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沉声说道:“是,督军。属下这就去清点兵马,也请白副将随我来吧。”

白乔煊说道:“督军,那乔煊告退。”

两人走后杨濯问道:“督军,您把白少爷安排在大少爷身边,就不怕大少爷……”

卢天胜笑道:“武儿虽然乖张跋扈,但也不会自毁长城,顶多就是派白乔煊去打一些艰险的硬仗。他若是连武儿的手段都应付不来,那也不配做我卢天胜的女婿。”

白乔煊走到督军署楼下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回头看向督军办公厅,童柏毅布置的每一颗棋子都直逼人要害,这一场突发的战争与童柏毅又有没有关系呢?他已经无法知晓答案,好在答案本身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该如何应对眼前这场内忧外患的战争。

白乔煊与卢敬武连夜赶到金都南郊外的军营,召集部将,商讨军事大计。

卢敬武说道:“诸位,程贼背主叛国,人人得而诛之。承蒙督军信任,将讨伐事宜交予我等处置,还请诸位各抒己见,敬武定当集思广益,与各位通力合作。”

众人商讨了十数种方案,最终决定派出两组人马,化整为零,分别从东西两个方向绕道前往祁封南方的广辉城,在那里会和后,要挟广辉纪氏合力攻打祁封后方,牵制住瞿栎在祁封的守兵,并引回其正忙于攻打别处的一部分兵力。在引回兵力的同时,小部队人马火速赶往祁封援助前两组人马,并占领祁封。大部队则集中火力攻打被程江占领的昌捷,拿下昌捷后扫除无巢可归的瞿栎,战争就此结束。

卢敬武问白乔煊,“你确定你手中的把柄,一定能要挟纪同配合我们起兵吗?”

白乔煊回道:“除非他不想要自己的性命,否则就必须乖乖听我们的话。”

卢敬武仍是犹疑,白乔煊说道:“属下愿立下军令状,若是纪同知道我手中的把柄后,仍不愿起兵抗瞿,我愿依军法处置。”

“好!军令如山,我信你。”卢敬武转而对众人说道:“出发!”

白乔煊与其率领的小队人马,共计三十人,从西路赶往广辉,十五日后顺利赶至广辉,可刚到广辉,白乔煊等人就遇到严格的盘查,好在他们准备充足,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白乔煊漏夜潜入纪府,可惜虽然擒住了纪家家主纪同,却被人发现了。

白乔煊狠狠扼住纪同的喉咙,冷冷道:“纪老爷放心,我不会杀你,只要你遣退拿枪指着我的这些人,我保证不会伤你性命。不过你若想玉石俱焚,我倒也不会介意……”说着白乔煊手上又添了几分力,纪同的脸都紫了,他胡乱地摆摆手,让人先散了。

白乔煊一手拔枪顶住纪同的头颅,一手慢慢松了力气,纪同剧烈地咳了起来,白乔煊说道:“在下今日前来是想向纪老爷借兵一用。”

纪同再笨也猜到了他的身份,“你是卢天胜的人?瞿氏与我纪氏世代联姻,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你们背叛瞿兄?”

白乔煊嘴角含笑,“不是我觉得,是你已经背叛了你口中的瞿兄,在二十年前。”

纪同的脸色瞬时煞白,白乔煊又笑道:“要我提醒你一下吗?二十四年前,徐家第四女嫁入瞿家,多年无所出,可就在瞿栎纳妾后不久,夫人突然间有喜了,这也让她立时挽回了瞿栎的心。瞿栎纳妾,身为亲族的纪老爷也赶去贺喜了吧?重温鸳梦的感觉如何啊?”

纪同浑身战栗,“你……你休要胡说!我和小婉根本没有!”

“哦……”白乔煊意味深长地将声音拖得极长,“原来称呼兄长的妻子应该直呼她的闺名啊……在下真是受教了。”

纪同身体僵硬,白乔煊也不再与他废话,“奉劝你一句,不要妄想除掉我,今日我敢来贵府一游,就是因为我手中握有足够的证据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你若识相,就乖乖听我的话,否则,我在外面的人就会把你与瞿栎夫人通奸的消息散播得铺天盖地,保证让瞿家和徐家都知道,你猜猜,到时他们会如何对你啊?其实你应该感谢督军给你这么一个机会,否则我们大可以直接把消息散播出去,等瞿栎腾出手收拾你的时候,收复昌捷。”

纪同沉默半晌,终于说道:“你……你要我做什么?”

白乔煊笑道:“只需要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白乔煊带纪同飞快地赶到纪氏军营,随即点齐两万兵马星夜赶往祁封,他边守着纪同,边算着瞿栎留在纪同身边的密探给瞿栎递送消息的时间,算着瞿栎反应过来的时间,一想到时间所剩无几,他就不由踩紧油门狂飙向祁封。

白乔煊看了看暗沉的天色,对纪同说道:“告诉我瞿栎在祁封的兵力部署。”

纪同稍有迟疑,白乔煊骂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不懂吗?!”

纪同颤颤巍巍地回道:“他一共有五万人马,大部分都拉出去攻打北边了,留在祁封的应该只有一万多。”

白乔煊吼道:“我不要听大部分、应该这样的字眼,我会猜不到大体数字吗?!我要的是准确数字!”

纪同身如筛糠,“具体的部署,我也不知道……”

白乔煊瞪了他一眼,随即回头专心开车。

一路上,白乔煊悄悄灭掉了三处的观察哨兵,因此在他们抵达祁封南境的时候,祁封的南城楼仍然十分寂静。

白乔煊又仔细看了看祁封地图,凭借地形地势,推侧瞿栎在祁封各处的兵力部署。瞿栎不会想到纪同的背叛,所以他在南城楼上不会安排太多兵力,他的重点布防应该是东、西、北三处城门,重中之重,就是这北城门。

一番思量过后,白乔煊想与第二组的队长说说自己的想法,没想到他也抬起头来似乎有话对自己说,白乔煊笑道:“你先说。”

那人也不客气,直接说道:“白副将,我粗略看了一下地图,想这样安排我们的兵力:我们先派五十名顶尖高手潜入这南城楼,让他们从里面给我们打开城门,之后我们各率九千人马,分别攻往东、西城门,声势闹得越大越好,把他们守在北城门的人马都引过来,南城门由纪同率领的两千人马守住,东西两边有我们,中间的人,我们能杀多少杀多少,杀不动的就把他们往北边赶,交给史将军的人来处理,他手中有五万人马,要对付这些残兵败将绰绰有余。你看怎么样?”

白乔煊哈哈大笑:“武将军所想与我不谋而合。”

武夔身形魁梧挺拔,笑起来也是豪爽不羁,“那就行动吧!”

白乔煊和武夔一路厮杀,如愿将祁封留守的兵马困在中间,可是还没有等来援军,就等来了敌人的救兵。他们只能放弃原有的计划,一路往南撤,只可惜他们一场血战下来已是精疲力竭,再加上所剩人马不多,逃回广辉时,已是弹尽粮绝。

武夔骂天骂地骂史非,惹得一旁的白乔煊笑得肚子疼。武夔又开始骂他,“你他娘的笑个屁啊!史非那个混蛋要是再不来,你这个驸马爷就得跟我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了,你舍得那如花似玉的督军小姐吗?”

白乔煊咯咯直笑,“舍得如何?舍不得又如何?现在这个情势,不是我不舍得就回得去,也不是我舍得了就回不去。”

武夔骂道:“说人话行不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老子玩绕口令?你这心可真大啊……”

白乔煊笑道:“兄弟,这次是我拖累你了。”

武夔皱眉,白乔煊见他没听懂自己说的话,索性作罢,对坐在两人中间的纪同说道:“你不知道瞿栎的部署,总该知道自己家里的密室暗道吧,一会儿带我们往那里逃,听到没有?”

纪同忙不迭地点头,可是车子刚开到纪府门口,白乔煊就眼睁睁地看着一颗*飞向这边,纪同一声哀嚎,随即就被白乔煊生拉硬拽进府,纪同大力挣开,咆哮道:“是你们!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杀了你们!”

白乔煊一脚将他踹飞,“那*没有那么大威力,也许没有炸到你的孩子,但你若想让他们死,我现在也可以去找他们,一人补一枪,大家一起完蛋!是生是死,你自己选吧!”

纪同软跪在地上,武夔又一把将他拎起,大喝道:“还不快走?!”

“我要先去看看我的孩子,暗道的入口在我孩子的房间。”

白乔煊和武夔一左一右架着纪同疾步前往暗道入口,可惜天不遂人愿,三人赶到那里时已是一片废墟残骸,纪同彻底崩溃,白乔煊和武夔相视一眼,联手将他敲晕。

白乔煊思绪急转,“偌大的纪府不可能只有一条暗道。”

武夔意会,“纪同寝房!”

两人又一起奔向纪同寝房,一颗*从天而降,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后,世界一片沉寂……

武夔揉着剧痛无比的耳朵,扶起一旁被震晕了的白乔煊,将他安置到一处隐蔽的地方,自己则寻找暗道入口。天无绝人之路,他凭借直觉第一下扭动的一个灯台,就给他们打开了一条逃生之路,他连忙背起白乔煊,沿着暗道逃了出去,随后抢来一辆车,边开边喊:“兄弟,醒醒,醒醒!”

白乔煊缓缓睁开双眼,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意识终于清醒过来,“这是哪儿啊?”

武夔摇摇头,“不知道,似乎是出了广辉境内。”

白乔煊听他说话,才看到他右臂被炸伤,鲜血直流,忙撕下自己的一片衣服,给他包好。他回身环顾四周,却听武夔说道:“别找了,我已经看过一圈了,没有水源。”

就在白乔煊想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废弃的破庙映入武夔眼帘,白乔煊见武夔想要弃车躲入破庙,问道:“这庙里明显什么都没有,你把车停这里做什么?还容易招来追兵。”

武夔的语气相当理所当然,“喝水吃饭呐。”

白乔煊困惑不解,却听武夔叫道:“快走啊,一会儿追兵就追上来了。”

走进庙中,武夔兴奋地奔向供奉神佛的案台,拿起一个破碗,“果然有这个东西!”说着他转头问白乔煊,“有尿没有?”

白乔煊终于明白武夔说的“水”是什么东西了,他一阵反胃,扶着门框一通干呕,武夔摇头叹道:“唉……我忘了你是富家少爷,怎么可能受过这种罪呢?不想喝尿,你就吃点这里的干草吧,死不了人。我去那边方便了啊。”

武夔刚迈出一步,就又回头说道:“我可提醒你一句,正常人不喝水三天就会死,你现在有伤在身,不是正常人,别追兵没到,你自己先渴死了。”

武夔走后,白乔煊抓起地上的干草往嘴里塞,吃了半晌也不见武夔回来。他不由慌了神,急忙到案台后面去找,只见武夔不知何时已经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右臂上的伤口仍然止不住地流血……

白乔煊掐住他的人中,武夔醒转,人却极度虚弱,他嘴角向上扯了扯,“老子这次,真是栽在史非那龟孙子手里了。”

“你别胡说,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有希望,就不能轻言放弃。我这就带你回金都。”说着白乔煊就背起他往外走,但是没走几步就被瞿栎的人马堵在门口。

白乔煊慢慢放下武夔,拳头挥到半空就听到一声枪响,但那枪却没有打在自己身上……

虽然夜色暗沉,但他还是能隐约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一大群人马,正在往这边赶来。他兴高采烈地摇着武夔的肩膀,“我们有救了!”

瞿栎的几千人马很快就被史非的五万人马搅得粉碎。白乔煊和武夔都被送往军中就医。当他们再次醒来时,军队已经在回程的路上。白乔煊不放心战事,只能暂且放下个人恩怨,托人找来史非,问道:“史将军,少帅那边可还顺利?”

史非以为白乔煊没有起疑,放下心来说道:“一切顺利。瞿栎和程江都已被擒……”

第八十九章 心照不宣

“少帅命我护送二位到昌捷。只是……”

白乔煊的心又揪了起来,问道:“只是什么?”

史非沉声道:“程江在被捕之后就咬舌自尽了。”

白乔煊本以为是自己人出了什么事,听他这样一说,一颗悬着的心落地。史非走后,白乔煊向守着他们的军医问了武夔的伤情,听说武夔的右臂因为伤口溃烂需要截肢时,他刚刚落地的心又悬了起来,武夔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断臂之辱啊……可惜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力劝慰。

军医见他劳心,说道:“你也不宜多思多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声,你的耳膜和头部都有损伤,还是安心静养的好。”

白乔煊暗叹一声,为了有心力应对卢敬武,他还是应该听军医的话,平心静气地休养……

三日后,白乔煊直接被带到昌捷的观刑台,卢敬武异常热情地扶起向他见礼的白乔煊,夸赞道:“被瞿栎的八千人马追了一日一夜,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白副将真是勇猛无敌啊!”

“少帅谬赞了,乔煊能够平安归来,多亏史将军及时赶到。”说着白乔煊将目光落到史非身上,史非如芒在背,下意识看向卢敬武,又勉强对白乔煊笑了笑,“若非白将军指挥得当,奋勇杀敌的同时又保存实力,史非真是百死莫赎。”

白乔煊将目光落回到卢敬武的身上,恰巧卢敬武也在看他,两人都是淡淡一笑,卢敬武说道:“今日我们相聚此地可不是为了论罪的,而是为了观刑的。瞿栎勾结程江谋反,十恶不赦,本该处以凌迟极刑,但程江已死,本该处在他身上的极刑就由其子代受。二人家眷及府中仆役,皆枭首示众。二人从犯,凡有品级者皆枪决处置,其余兵士及祁封、昌捷两地的民众,就用一把大火解决。”

白乔煊本来心平气和地听着卢敬武的处决方案,可是听到“民众”二字时,他错愕不已,不由问道:“其他人的刑罚,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焚城处决民众?他们何罪之有?”

卢敬武冷冷说道:“他们为反贼纳税,反贼的军事用度都是由他们来供养,你说他们何罪之有?”

白乔煊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可笑的说法,一时没有找到反驳他的语言,他思忖半晌后方说道:“瞿栎在祁封的确是自己收税,但昌捷不是,昌捷的军用是由金都军备司统一调配的,照少帅的说法,全蒲炘州的民众都是程江的帮凶。”

卢敬武一时语塞,他盯着白乔煊的目光阴鸷狠辣,像是要将他烧了一样,“好啊,如此说来白副将也觉得祁封的民众并不无辜,那就放过昌捷,火烧祁封好了。行刑!”

“且慢!”白乔煊高喊一声,喝住正要往祁封打电话的兵士,又对卢敬武说道:“少帅,此次战火并没有烧到通邑,您若是火烧祁封,难免会让徐家人人自危,为了避免再度燃起战火,请您三思。”

卢敬武冷哼一声,“瞿家都被我扳倒了,我还会怕他徐家不成?行刑!”

白乔煊又喝道:“住手!”

卢敬武拔枪对准他,“白乔煊!屡次三番违抗我的命令,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直到此刻,白乔煊才明白他的意图,他根本不想杀两地的民众,他真正想杀的人,是自己。他先是指使史非延迟一日救援,再是摆出一副逆天而行的架势,都是为了取自己的性命。

气氛如两年前的那个秋日一样,冷凝到了极点,白乔煊看了看身处观刑台上的人,虽然这些人中也有不是卢敬武的人,但却未必会为了自己与卢敬武作对。

就在他以为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几声鸣笛打破了这里的死寂,十余辆汽车驶入刑场,一个气如古松的中年男子从第三辆车上走了下来。卢敬武心中一慌,手上也松了力气,只知道叫人,“顾……顾叔叔……您怎么来了?”

顾怀珒扫了一眼卢敬武手中的枪,淡淡笑道:“自然是为少帅庆功来了。怎么,少帅不欢迎我?”

卢敬武勉强笑着点点头,又慌忙地摇摇头,“不是不是,敬武当然欢迎顾叔叔……”

顾怀珒佯装随意地转身,面带疑惑地看着一地被五花大绑的人,“这怎么还没有行刑呢?我以为赶到的时候,少帅应该已经忙完了呢。”

卢敬武从最初看到顾怀珒的惊讶中走了出来,急忙吩咐身边的人,“行刑,行刑,赶快行刑!”

人犯的鬼哭狼嚎与枪响声交织在一起,将这里构筑成一个人间地狱。即使台上这些见惯生死的人,也都不愿再多看一眼。

当这一切催命的声音都消失匿迹之后,顾怀珒发话,“走吧,我们去庆功宴上。”

卢敬武刚想随顾怀珒一起往外走,却见他脚步停滞,似乎还有话说,“不过有一个人没有资格参加庆功宴,”说着顾怀珒看向史非,朗声说道:“史非行军期间饮酒作乐,贻误战机,致使天军五十八名将士战死沙场,依督军指令,枪决处置,即刻执行。”

话音未落,史非已经应声倒地。顾怀珒收起佩枪,吩咐左右随从,“把他的尸体抬走,与反贼尸体一同处置。”

卢敬武和白乔煊不约而同地看向死不瞑目的史非,又齐齐收回视线,随顾怀珒一起,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督军署 督军办公厅内

杨濯说道:“督军,顾知府来了。”

卢天胜连忙放下手中的公文,让杨濯请顾怀珒进来,杨濯随手关上房门,守在门口。

卢天胜问道:“怎么样?”

顾怀珒颔首,“一切顺利。孙翊已经接任镇南大将军之位。史非已死,武儿没有再闹,白乔煊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不知他是太愚钝还是太聪明。”

卢天胜了然,“他能想到用祁封和通邑的事做敲门砖,以此来迎娶希儿,不可能是太愚钝。可是他太聪明,又让我心有不安。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把希儿许配给他?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顾怀珒笑道:“若换成是我,我不可能将湉儿的婚事当作对付敌人的一个筹码,所以这种事情,你还是不要与我商量的好,我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其他的,你还是找别人商量吧。”

卢天胜叫住他,“我跟你好好商量事情,你给我扯到哪里去了?”

顾怀珒叹道:“事情的关键,不是他到底有多聪明,而是他的聪明,在不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

卢天胜豁然开朗,“对对对,只要他这个孙悟空逃不出我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就可以了,你还真……”

卢天胜话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一阵吵闹声,卢天胜刚想斥责杨濯,门外的人就闯了进来。

卢希怒气冲冲地冲到卢天胜面前,大吼道:“您为什么要置乔煊的性命于不顾,任由大哥把他逼到绝境?!”

顾怀珒急忙走过去关上房门。卢天胜却眼存狐疑,“是白乔煊告诉你的?”

卢希泪眼汪汪地说道:“他头昏脑涨,没有力气跟我说一句话,是我去光峰酒店探望他时,听客人们议论的,那个史非是大哥的人,是大哥指使他,晚一天再到广辉的!”

卢天胜皱眉道:“酒店里的人胡说,你也信?此事父亲已经查过了,的确是史非自作主张,与你大哥没有任何关系。”

卢希逼到父亲面前,“大哥都已经承认了,您还不承认?是大哥亲口告诉我的,他想置乔煊于死地,得到了您的默许,这还能有假?”

卢天胜怒拍桌子,“他胡说!父亲不过是想考验一下白乔煊的能力,看看他是否配做我卢天胜的女婿,不信你问你顾叔叔,我是不是这样安排的?”

顾怀珒抚着卢希的肩膀说道:“希儿,别生气了。你父亲的确是这样安排的,就算你大哥想要白乔煊死,不肯派人去救他,叔叔也会带人去救的。”

卢希偃旗息鼓,“哦”了一声,就再没有话说。她没有话说,卢天胜却有一大堆话等着她,“无规无矩!我平日里真是惯坏了你。督军署是你可以硬闯的地方吗?如果泄露了机密,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卢希一心只想着为白乔煊讨回公道,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事?不过此事确是自己理亏,她只能低头嘟囔着:“我错了……”

卢天胜又道:“还有,就算事实真如你所听到的那样,是你大哥要杀他,父亲默许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们?你不要忘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寸一缕,都是我和你母亲给你的,不是那个白乔煊!你大哥再有什么不是,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为了一个外姓之人,如此责怨他,你还有没有一点礼敬兄长之心?!”

卢希本来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但听到父亲这样说,又觉得他不可理喻,“兄友弟恭,自古以来,要先有兄友,才有弟恭,他要杀我未婚夫的时候,可曾想过我这个同胞亲妹?既然他心里都没有我了,我为什么还要顾及他的颜面?我不过是想知道一个真相而已,都没有想要深究,您就这么不辨是非地护着他,难道在您的心里就只有他这个儿子,没有我这个女儿吗?您是不是觉得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对卢家而言,就是一个外人?”

卢天胜冷着脸道:“你对卢氏而言,是不是外人,取决于你自己的态度。你若事事都以卢氏的利益为先,自然就不是外人。可你若遇事就站在外姓之人那边,那你自然就是一个外人。”

卢希质问道:“难道在您心里就只有卢氏利益,没有是非对错吗?”

卢天胜厉声说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你记住,成王败寇,规则永远都是由王者来制定的。王者说的,就是是,就是对!”

卢希内心失望至极,退得离卢天胜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顾怀珒不由叹道:“你何必和孩子说这么重的话?”

卢天胜无奈地回道:“不这样,怎么让她觉得家里只有挚儿是真心对她好的呢?”

“你想要为挚儿争取更多的支持我理解,但你也没必要说这么狠的话啊。希儿和挚儿本就亲昵,就算武儿不伤白乔煊,希儿也更喜欢挚儿这个二哥。可你这样一来,把她推得离你都远了。”

卢天胜说道:“你也不是没看到,她现在心里就只有那个白乔煊,哪还有我这个父亲?既然如此,我何必再为一个心里没有我的女儿费心?还不如把她推得远一些,让她去帮挚儿呢。”

顾怀珒很是厌烦他算计过多的样子,于是说道:“好好好,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武儿和白乔煊我都给你平安带回来了,我就回宁台了。泓儿虽然很能干,但到底年纪还小,官署那么多事情,我怕他应付不过来。”

卢天胜听他提起儿子,叹道:“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好命,无意之中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妾室,就给你生出泓儿那样一个能干的儿子,我却连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都没有。”

顾怀珒眉头紧蹙,没好气地道:“会不会说话?”

卢天胜服软,“你不想我提起亦苓的事,我不提就是了。走吧走吧,我也该批公文了……”

卿子汀和童昱晴将卢希送走后,童昱晴喃喃说道:“大哥仇视你、三弟和四弟,我可以理解,因为你们毕竟是异母所出,又是他潜在的对手。可希儿与他是同母所出,又是妹妹,根本对他构不成威胁,甚至可以成为他最好的助力,他为什么连希儿也不在乎?”

卿子汀神情落寞,低声回道:“其实大哥最初,不是这个样子的……”

童昱晴思忖着问道:“他……是受过什么刺激吗?”

卿子汀点点头,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后花园中,刚刚盛开的棠棣花,粉白相间,锦簇秀美,卿子汀的目光落在那团粉嫩之间,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我记得父亲刚带我和母亲进府时,大哥待我极好。孔融让梨也只是把大的梨让给哥哥,可大哥,是把所有的梨都让给我。因为他记得,梨水可以给我止咳。我们一起玩扯树梗的时候,他都会把扯不断的那一根让给我,然后夸我又聪明,力气又大。冬天的时候,戚管家忘记给我和母亲送炭火和棉被,母亲说过一次后,送来的却是用过的炭灰和棉花。大哥碰见了,把他屋里上好的黄金炭和棉被都送了过来,还把戚管家打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地,夫人为此,没少责骂他。”

童昱晴见他说着,眼中就似被一层薄雾笼罩,轻声安慰着他,只是她实在难以将卿子汀描述的这个人与现在一遇到他就骂他野种的人联想到一起,她觉得这简直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后来夫人总是来找母亲的麻烦,把母亲当作仆役驱使,变着法地折磨母亲。”

童昱晴觉得奇怪,“那你父亲呢?他不管吗?”

卿子汀回道:“那时父亲常年出征在外,几乎都不在家。”

童昱晴明白了,卢天胜不在,督军府中万事皆由钟舜华做主,卿子汀的母亲就如同俎上鱼肉,只能任她宰割。

卿子汀又说道:“有一天早上,母亲为了照顾生病的我,没有按时去给夫人请安,夫人就说母亲不把她放在眼里,母亲本来在静静地听她训诫,可她却说要将我带走,母亲这才慌了神,求她不要带我走。你也见过夫人,该知道她向来说一不二,她说要带我走,怎是母亲求情就能够阻拦的呢?”

童昱晴问道:“那她是因为什么才没有得逞的?”

卿子汀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母亲与夫人争抢我时,刚巧父亲回来了。本在规劝夫人的大哥连忙跑到父亲身边,告诉他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夫人发起疯来,扼住我的喉咙要杀我,说我和母亲都是妖孽,专会勾人魂魄,先是父亲,后是大哥,都被我们迷得团团转。父亲与她大吵了一架,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不肯放手。父亲眼看我就要被掐得断了气,也失了理智,把一旁的大哥握在手中,如同夫人,握着我一样……”

童昱晴仿佛也被人扼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卿子汀也是缓了半晌后方说道:“我至今都记得他们的那段对话。父亲对夫人说,你若是杀了我的孩子,我便也杀了你的孩子。夫人说,她卿晨生的卢敬挚是你的孩子,我生的武儿就不是你的孩子吗?我能够感受到,当时夫人握着我的手在发抖。我也可以看到,大哥被父亲掐得面色发紫。”

童昱晴大口攫取着新鲜空气,压下自己就快蹦到喉咙的心,轻声问道:“那后来,此事是如何收场的?你父亲和钟舜华都不是会退让的人。”

卿子汀的神情不再那么紧张,“还好顾叔父和顾叔母及时赶来,跑到父亲和夫人身边相劝。夫人本来还不听顾叔母劝解,甚至连她都骂,被她打了一巴掌,清醒过来,放开了我。另一旁顾叔叔也拿开了父亲握着大哥的手。大哥在那之后,性情大变,他不再会笑,不再会闹,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当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

“他就开始骂你野种?”

卿子汀摇摇头,“不是,他只是彻底漠视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唤我弟弟,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叫我野种。”

童昱晴问道:“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卿子汀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因为那次巨变,之后的日子里我几乎见不到大哥,所以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在他十三岁,我七岁那年,夫人带走了一直服侍大哥的一个贴身侍女。夫人似乎将那名侍女做成了……人彘。”

童昱晴震惊不已,“人……人彘?!是当年吕后用在戚夫人身上的那种极刑吗?”

卿子汀没有回答,童昱晴叹道:“戚夫人于吕后,有夺夫害子之仇,才被吕后处以如此酷刑。那侍女究竟犯下了何等大错,竟能让钟舜华记恨至此?!”

卿子汀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听说此事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也只是推测,大哥是因为这件事情,才会变得面目全非,变成现在,你所看到的样子。”

童昱晴不寒而栗,只听卿子汀说道:“这些也是无论大哥如何对我,我都不曾怨怪过他的原因。”

童昱晴心中哀戚,卿子汀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若娮,今日我与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日后,你能多担待大哥的不是。”

童昱晴知道,卢敬武现在连亲妹妹都不顾惜,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欺到自己身上,卿子汀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她看着粉若云霞的棠棣花,说道:“你放心,我会的。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让你为难。”

卿子汀欣慰一笑,问道:“你想不想去探望一下白乔煊?我陪你一起去,可以掩人耳目。”

他话头转得太快,童昱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仔细想了想,才想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遂回道:“好。有些事情,我也该提醒他一下。”

两人回房换好外出的衣服后,前往光峰酒店,刚到酒店门口就撞见了从里面出来的卢敬鹏。卿子汀不由问道:“三弟怎么会来这光峰酒店?”

卢敬鹏阴阳怪气地反问:“这光峰酒店只有二哥、二嫂能来吗?”

卿子汀还没想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就见他连招呼也不打地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卿子汀不明白,童昱晴却一清二楚,现在卢敬武与白乔煊不和的消息传得铺天盖地……

第九十章 四月桃花

卢敬武不在乎白乔煊这个未来妹夫的助力,不代表人人都不在乎,卢敬鹏这是来给自己拉拢势力的。他自己是这样想的,就以为人人都与他一样,所以他才会与卿子汀针锋相对。

如此心胸狭隘之人,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他若是有什么招数,童昱晴自己就应付得来,根本无须劳烦卿子汀,于是她安抚道:“三弟也许是公事不顺,你就不要多想了。我们进去吧。”

卿子汀点点头,玹苍刚送走一个,又迎来了两个。他心中是一万个担心,这两个可比方才那个麻烦一百倍。

正想着该如何禀报白乔煊,卿子汀和童昱晴就已经走到他眼前,童昱晴问道:“你家少爷现在方便见客吗?”

玹苍岂敢说不方便?只能硬着头皮进去,告诉白乔煊何人来访。白乔煊听到是他们,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显然是早有准备,玹苍放下心来请二人进去。

见白乔煊卧在床上,就连卿子汀的心也提在半空,进到里屋去问了一下他的伤势。白乔煊淡淡回道:“有劳挂心。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头还有些晕,不愿起来,还请二位见谅。”

卿子汀听他如此说,便随玹苍出去,随便在书架上,找了一本书看。

童昱晴问道:“你不会是为了让我心软,才故意躺在床上不起来吧?”

白乔煊闭着眼睛道:“可我躺在床上,也没见你心软呐。”

童昱晴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于是说起正事,“卢敬鹏方才来找你谈了些什么?”

白乔煊冷冷道:“与你何干?”

童昱晴也不理他,接着问道:“那你会不会选择他做盟友?”

白乔煊又泼了她一盆冷水,“这又与你何干?”

童昱晴让出一步,“好,那我就说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我今日到访的目的也正是在此。你选不选盟友,选谁做盟友,我都可以不问不管,但有一点,无论你为了争权夺势做什么,都不能伤害到两个人。”

白乔煊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其中一个是谁,“好,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我永远不会伤害到昱晧。还有一个是谁?”

童昱晴想都未想便说道:“子汀。他从无意参与到夺嫡斗争中,所以……”

还没等她说完,白乔煊就低吼道:“童昱晴!你不要欺人太甚!我已经答应你无论如何不伤昱晧,我不把他牵涉其中,一是因为他是你弟弟,二是因为他本就是局外之人。可卢敬挚身为卢氏子孙,本就是局中之人,我怎么可能把他也隔绝在外?就算没有我,卢天胜、钟舜华、卢敬武、卢敬鹏这些人,哪一个能不把他算计在内?你让我不伤害他,那我问你,怎样才算不伤害他?我要做的事情,本就是拉卢氏下马,怎么可能不伤害到他?”

童昱晴怒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少给我扯到别处去!一句话,你到底能不能放过他?”

白乔煊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

童昱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再问一遍,能不能?”

白乔煊的声音更大,“不能!”

“最后一遍,能不能?!”

“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童昱晴慢慢站了起来,俯视着白乔煊,冷冷说道:“那你就不要怪我,拆你的台,拦你的路了。”

白乔煊毫不示弱,“我倒是要看看,你能为了你的好夫君,与我作对到何种地步?!”

童昱晴气得簌簌发抖,出门拉起卿子汀就往外走。玹苍见她如此,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一定又怎么欺负少爷了呢,便连忙跑进房中,果然见他抚着额头,虚弱地说道:“玹苍,我头疼得厉害,把止疼药给我……”

卿子汀看到邀请函,得知妹妹想邀自己和若娮,还要带上那个白乔煊的时候,他心里比白乔煊还不情愿,但他找不到合适的推托之词,只能先应承下来,再去找童昱晴商量对策。没想到童昱晴沉默片刻后,就与他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白乔煊不放手,四人总会有相聚的一天。卿子汀万般无奈,只能放弃挣扎。

所以当卢希选好的那一天来临之时,卿子汀携童昱晴一起前往金都东郊的寻芳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车子还没驶到喻林山下,童昱晴已经看到山上被一片醉人的粉红花海覆盖,她难得开怀,对卿子汀说道:“希儿选的地方真好,我们就当是散心,也不该辜负了这番美景。”

童昱晴不是没有在自己面前笑过,可卿子汀却觉得这是童昱晴嫁给他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他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比远处的风光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是花美,人更美。

车子慢慢停到山脚下,玹苍和语欢迎了上来,语欢笑着向卿子汀和童昱晴见礼,之后说道:“小姐和白少爷一早就上山了,两位请随奴婢来。”

童昱晴见玹苍的神色有些古怪,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不能多说什么。他都是这个样子了,只怕白乔煊的脸色更不会好看,童昱晴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卿子汀,却没想到卿子汀也在看着她。二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一起上山。

一路走来,童昱晴看到了不少前来赏花的游人,有独自前来的画家,有携手前来的恋人,也有一家出行的老人、夫妇和孩子,无论几人同行,他们的眉梢眼角都是欢乐与欣喜。

春风拂过,卷起一阵桃花雨,落英缤纷,撒在交错相通的小路上,花虽无香,却令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童昱晴不由想到,自己享受的只是片刻的芳菲时光,身处在桃花源中的人又该是何等幸福啊……

卢希见到卿子汀和童昱晴,立即笑着向他们奔来,她身着粉红彩绣蝶纹花软缎长裙,风吹裙动,卿子汀就像看到一只蝴蝶朝自己飞来。

卢希一手拉住一个,拖着他们到一块素绢野餐布的周围坐下,兴奋地向他们介绍手边的酒,“这酒是我向一位隐居在山上的老伯讨来的,他是用这山上的桃花酿的,味道很别致,二哥、二嫂快尝尝。”

卿子汀连忙按住她正要倒酒的小手,“我和你二嫂正在为我岳父、岳母守孝,不宜饮酒,这酒还是你和乔煊喝吧。”

卢希有些沮丧,不过转而又说道:“是希儿莽撞,忘记你们正处孝期,我就自罚三杯赔罪吧。”

白乔煊的面色一时晴一时阴,待卢希饮下三杯酒后说道:“你们不能饮酒,就以水代酒吧。”

卢希笑道:“今日我和乔煊邀二哥、二嫂前来,是想解开前些时日的误会。若是乔煊往日里有什么得罪二嫂的地方,就请二嫂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吧。”

童昱晴举杯说道:“希儿言重了,我也有不知实情,就妄下结论之过,还请你和白少爷不要计较才好。”

“二嫂也是为了希儿好。既然今天把话都说开了,日后我们谁都不要再计较往日的误会了。你们说呢?”说着卢希看向白乔煊和卿子汀。

卿子汀根本没有瞪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只能等白乔煊开口。白乔煊佯装潇洒地说道:“就如希儿所说,我们饮下此杯后,就不再有任何误会了。日后还要请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多多关照。”

卿子汀随三人一起举杯,四人共饮杯中酒。

卢希笑道:“举箸吧。二哥,你那边的小食都是按你的口味来做的,偏酸。我们这边的都是依乔煊的口味来的,不酸。对了,二嫂有没有什么偏好和忌口?”

童昱晴还没有回答,卿子汀就说道:“你二嫂什么都喜欢吃,没有忌口。”

白乔煊面色微凝,他见童昱晴几乎食难下咽,忽然站了起来,卢希问道:“怎么了?”

白乔煊回道:“坐得有些久了,想起来走动走动。你们慢用。”

卿子汀的心本就悬着,见白乔煊的情绪不对,立即放下碗筷对妹妹说道:“我去陪他走走。”

卢希倒是没有起疑心,继续和童昱晴有说有笑地吃东西。

卿子汀身虚体弱,跑着才追得上正常走路的白乔煊,可白乔煊没有半点要等他的意思,他只能压低声音问道:“在希儿面前就这样离开,你生怕她看不出异样吗?”

白乔煊冷笑道:“放心,你妹妹和你一样,都不是太聪明的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卿子汀狠狠道:“我警告你!不要欺负她,永远不要,否则……”

两人说着走到一处僻静之地,白乔煊反问道:“否则怎样?把我和昱晴之间的事告诉你父亲?还是告诉钟舜华?”

卿子汀一时语塞,白乔煊又道:“奉劝你一句,以后不要动不动就警告我,警告是在握有可以要挟对方的把柄时才能说出的话,不是只为泄愤,更不是只为逞一时口舌之快。”

卿子汀怎么说得过伶牙俐齿的白乔煊?既然硬的使不得,那就来软的吧。可是卿子汀刚要开口,就又听到白乔煊的声音,“哀求是在对方对你还有怜悯之心时才能说出的话,可惜我对你,只有怨恨,没有怜悯。”

卿子汀怒道:“若娮已是我的妻子,我们已然行过三跪九叩六升拜的大礼,你到底还想怎样?”

白乔煊微微一笑,“你是不是应该在‘我’和‘的’之间再加三个字才比较合适啊?名义上。”

卿子汀一脸错愕,“你……你怎么知道……”

白乔煊冷哼一声,“方才你连一杯酒都不肯喝,又怎么可能会在孝期与她圆房?还有,你和她同吃同住这么久,竟然连她的忌讳、喜好都不清楚,连她最厌吃酸食都不知道,你说她是你的妻子,这恐怕是个笑话吧……”

卿子汀的面色一时红一时白,白乔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自为之吧,我先回去了。”

卢希见只有白乔煊一人回来,不由问道:“二哥呢?”

白乔煊笑着回道:“你二哥还想再望望远处的风光,稍后就会回来了。”

果然白乔煊说完这话没多久,卿子汀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回来,童昱晴见他如此,就知道白乔煊对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偏偏那罪魁祸首此时还眼含得意地看着她。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后,起身去扶卿子汀落座。

“真是要我好找,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啊……”

四人闻声向外看去,一身白衣在风中舞动,显得那人身姿愈发俊逸不凡,惹得路过的姑娘都频频回头看他。不过童昱晴只看到,他身边还有一个清丽脱俗的妙人,她一身飘逸的白裙,眉如远山,眸中含情,青丝随裙摆飘动,美得像一幅泼墨桃花。童昱晴不由暗叹,如此楚楚动人的佳人,怎么会栽在这个花花公子手里?

可就在她感叹之时,女子突然扑到卿子汀面前嗔道:“公子成婚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不告诉歌儿!”

不仅童昱晴,就连白乔煊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反倒是卢希咯咯笑道:“安姐姐,你就别逗二哥了,你知道他向来经不起逗的。”

那女子也不理卢希,一直对卿子汀嚷道:“我不管,公子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卿子汀忙不迭地赔礼:“抱歉,歌儿。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一时忘记送消息给你,害你担心了,对不起……”

女子仍是粉颊含愠,“公子一忙就把歌儿忘了,歌儿还没喝上一杯喜酒呢。”

卢希想给女子斟酒,却发现自己只带了四个杯子,只得作罢。

卿子汀思忖半晌后方说道:“改日吧,改日我一定给你补上一杯喜酒。”

此时顾维清走上前来说道:“还需改日?今日良辰美景,又有两位佳人在旁。你们有酒,我们有杯,岂不正好?”

卿子汀淡淡笑道:“也好,那我就借希儿的酒给你赔罪了。”

女子微微一笑,“公子还没有给我介绍尊夫人呢,我瞧尊夫人也等着您呢。”

卿子汀这才意识到还没有向童昱晴介绍来人,遂说道:“若娮,这位是宁台和铃坊的安歌安姑娘。歌儿,这位是内子童氏昱晴。”

安歌甜甜一笑,言道:“歌儿见过夫人。”

童昱晴忙扶住她,“安姑娘不必多礼。”

安歌又问卢希,“卢小姐,不知您身边这位应该如何称呼啊?”

卢希见她笑得狭促,不由红了脸,低声说道:“这是我的未婚夫,姓白,名乔煊。”

安歌故意问道:“你的什么?你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卢希拿起手边的花枝打她,“姐姐好坏!”

安歌莞尔一笑,不再逗弄她,转而向白乔煊见礼,“歌儿见过白少爷。”

白乔煊稍一拱手,“乔煊见过安姑娘。”

顾维清说道:“这回大家都认识了,希儿,还不给哥哥我和你安姐姐斟酒?”

卢希白了她一眼,只给安歌斟了一杯酒。顾维清嚷着:“哎,你这个小丫头,当没我这个人是不是?”

卿子汀见他这个德行,拿过妹妹手中的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喝吧!”

顾维清指着卿子汀对卢希说道:“多学学你二哥,尊敬兄长懂不懂?”

卿子汀直接把那一杯酒灌到他嘴里,“喝酒还堵不住你这张嘴!”

顾维清被酒呛得直咳嗽,“你们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呐……没礼貌!”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传出去没多久就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这里好热闹啊……”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砰的一声栽倒在卢希身边,另一个面容方圆的男子连忙上前扶起他,赔笑说道:“打扰各位的雅兴了。”

白乔煊握住卢希紧攥着的手,卢希慢慢将手张开,与白乔煊十指紧扣。

童昱晴觉得这两个男子很是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当冥思苦想之时顾维清叫道:“阿阔?这么巧你们也来赏花……就你们两个吗?阿阅怎么喝成这样?”

梁阔勉强笑着回道:“我和你弟妹带阿阅来的,阿阅喝多了,我这就送他回去。”

怎料喝醉后的梁阅力气大得惊人,他挣脱兄长的束缚,冲到卢希面前指着白乔煊大叫道:“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你和他认识才不过半年,我们认识却已有十六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你说啊!”

梁阅的声音把周围本来在赏景的人都引了过来,梁阔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白乔煊见卢希的面色苍白,又见梁阅握着卢希肩膀的手,指节青白,就知道他一定用了不少力,便将梁阅拽到梁阔身边。

梁阅一拳打在白乔煊的脸上,卢希见白乔煊嘴角流血,连忙跑过去推开梁阅,“你干什么?!”说着她拿出娟帕轻轻拭去白乔煊嘴角的血。

童昱晴看到这一幕,不得不佩服白乔煊随机应变的能力。以他的本领,想不被梁阅打到易如反掌,可他却偏偏让梁阅打中。这样梁阅就再不会有挽回卢希的机会,还会让卢天胜和钟舜华都以为,梁阅鲁莽冲动,难当大任。

白乔煊的苦肉计,既能抱得美人归,又能让情敌再难有翻身之地,真可谓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梁阔终于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围着的人,怒喝道:“看什么看!”

待人群散去后梁阔和顾维清一起将梁阅抬回车上,梁阅对顾维清说道:“多谢你了,维清。”

顾维清摆摆手,说道:“赶紧带他回府吧。”

顾维清目送着车子离开后,又飞快地爬上了山,见几人正在收拾残局,叹道:“好好的一场聚会,被梁阅那小子搅和成这样,真是扫兴!”

卿子汀给顾维清使了一个眼色,说道:“改日我再请你一顿就是了,还不快过来帮忙?”

顾维清恹恹地走过去,随众人一起收拾东西,之后几人一起下山。卿子汀见妹妹一直泪眼汪汪的,轻声劝慰道:“希儿别哭了,梁阅是喝醉了,乔煊自己都说没有大碍,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卢希点点头,泪珠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也没与众人道别就上了车,白乔煊见她如此,与众人稍稍寒暄后就跟着上了车。

卿子汀看向顾维清,顾维清说道:“我是特意送安歌来寻你的,这丫头听说你成婚非要让我带她来。既然人已送到,我就回宁台了。”

卿子汀拦住他,“都说要请你吃饭了,你们就在我府上稍住几日吧,到时你再带歌儿一起回去。”

顾维清笑得别有深意,“你若是不怕我打扰你新婚燕尔,我自当从命。”

卿子汀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问安歌:“歌儿,你看如何?”

安歌微微一笑,“一切听从公子安排。”

于是童昱晴与安歌一辆车,卿子汀和顾维清一辆车,前后向卿子汀的府邸驶去,童昱晴想找一个话题与安歌聊天,就想从她的名字说起,“安姑娘的名字可是出自屈原的楚辞?”

安歌点点头,“不错。出自《九歌》的开首篇,祭祀楚国至高神东皇太一的一首祭歌。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中的安歌。”

童昱晴赞道:“安歌,歌声徐缓安详,好意境!安姑娘的名字是何人取的?”

安歌笑道:“是公子。”

童昱晴本以为是她的某位长辈,却没想到是卿子汀给她取的,不由一愣。安歌看出她的疑惑,遂说道:“安歌本是飘零于世的一介孤女,幸得公子收留,才有一处容身之所。不仅我,和铃坊的每一位姑娘,都是受公子的恩惠,才免受非人之苦。和铃坊就是公子专门托人,为我们建下的。”

童昱晴问道:“这样说来,和铃坊应该也是子汀取的名字了?”

安歌敛眸道:“是,和铃二字取自诗经中的《周颂?载见》。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童昱晴猜道:“安歌、和铃都与声音有关,和铃坊是歌舞坊吗?”

第九十一章 教堂婚礼

安歌赞道:“夫人真是冰雪聪明。”

童昱晴又问道:“子汀一直生活在岛上,和铃坊的事务都是由何人打理?”

安歌回道:“因我是公子收留的第一个女子,也因公子不嫌弃安歌粗鄙,所以这些年,公子不在的时候,都是我在打理和铃坊。”

童昱晴笑道:“姑娘真是过谦了,能够打理一处歌舞坊的人可不会是什么粗鄙之人,那可是有七巧玲珑心都不够的。”

安歌莞尔一笑,“夫人才是真正的不凡,否则怎会入得公子的眼呢?就像我们这些人,与公子相识这么久,也没有一个,能得到公子的青睐。我听清逸公子说,公子只见了您一面,就对您动了真情。”

童昱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面上却仍笑得无瑕,她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扯到别处,“清逸公子?姑娘竟与名扬天下的清逸公子相识吗?”

安歌有些诧异,“公子没有与您提起过吗?维清少爷的号就是清逸,他也是我们和铃坊的常客,很是喜欢为我们公子作的词谱曲。他们二人合作出来的词曲,在宁台很受欢迎,有的甚至家家传唱呢,就如那首《惹尘埃》。”

童昱晴很是惊讶,她听说过顾维清作曲,却没想到他就是清逸公子,“真是难以想象,那般悦耳的曲子竟是出自他手!”

安歌笑道:“您别看清逸公子平日里没个正形,谱起曲来可不是一般的沉静呢。”

童昱晴不由感叹:“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两人说着话,感觉很快就到了府上。因为安歌从没来过金都,所以接连几日,卿子汀都带着她遍游金都,童昱晴若是在财政司不忙也会作陪,而顾维清如果听说是特别美丽的景致,就跟着他们一起去,否则就与金都的一群狐朋狗友到采锦阁这类的烟花之地寻欢作乐。

时间如流水般走过,转眼就到了四月末,顾维清和安歌考虑到五月初十就是卢希的婚礼,索性就留在卿子汀府中,等到她婚礼结束再回去。

钟舜华在那日与女儿大吵一架后就一直很安静,梁阅因为当众失仪也一直被其父梁益明禁足在府中。一切有能力又有心思阻止这场婚礼的势力都被死死压住,所以当仲夏时节来临时,来自各地的宾客都齐聚在金都,导致光峰酒店的宾客爆满,从经理到服务生都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学会分身之术。

在所有人都忙着前往督军府走动关系的时候,卿子汀府上却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的名字,卿子汀和童昱晴都并不陌生,但是她的到来却让两人喜忧难辨。

卿子汀放下名帖,看了看童昱晴的脸色,轻声说道:“你若不想见她,我就派人将她打发走。”

童昱晴微一挑眉,“见。为什么不见?难得她飞黄腾达之时还记得我这个旧主,我若不见,不是不识抬举吗?”

卿子汀一时迟疑,童昱晴觉得和他说话还是开门见山的好,“她在我身边多年,小聪明是有一些的,但是看她做出来的那些事情,也知道她没有什么大智慧。以前被她骗过,是因为我信她,可现在她若还想骗过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就放心地去书房看看书,作作画吧。”

卿子汀让书阙请姚瑶进来,之后就一步三回头地往书房去了。

姚瑶一身素衣,见到童昱晴,就想跪下行主仆之礼,童昱晴稍抬抬手,“你如今已是白府的小姨奶奶,正正经经的主子,昔日旧礼就莫要再施了,我承受不起,也不该承受。”

姚瑶听童昱晴说话怪怪的,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她仍弯着身子说道:“小姐这么说就见外了,若非小姐精心*,姚瑶也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所以这礼,无论是为旧情还是恩情,姚瑶都是应该施的。”说着姚瑶顺势跪了下来,行过大礼,却半晌也没听到童昱晴让她起身的动静。她紧张地抬头看向童昱晴,只见童昱晴凝神品着茶香,像是忘了有她这样一个人似的。

别人不知道,但姚瑶是最了解童昱晴的。童昱晴除非受到重创,绝不会做出任何失礼之举。今日她这样对自己,一定事出有因。姚瑶冥思苦想,当日得知自己嫁予白乔煊为妾时,童昱晴都没有对自己生出这么大的敌意,那还有什么事情,竟能让她如此苛待自己……

姚瑶脑中闪现出一些画面,难道她知道了……

想到此处,姚瑶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言道:“小姐恕罪,小姐恕罪……”

童昱晴放下茶杯,看了姚瑶半晌,冷冷笑道:“见他去引诱卢希,你连我一定会去抓童柏毅的事情都忘记了,只想着怎样去对付卢希,你把药洒在床单上时的聪明劲儿都去哪儿了?!”

姚瑶身躯一震,不停地磕头,哭求道:“小姐饶命……我当时鬼迷心窍,没能禁住童柏毅的威逼利诱,想着只要毁了意悠,公子就会是我的,我绝没有想过要背叛小姐。小姐恕罪……”

童昱晴心中悲凉,“没有想过要背叛我?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你是我的贴身侍女,你的言行就是我的言行,我的言行也就是你的言行。我问你,我当时吩咐过你,要毁掉悠悠吗?我当时对你说过,要背叛裘氏吗?!”

姚瑶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童昱晴又冷冷问道:“从你与童柏毅为伍的那一刻起,你想过你一旦事败,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指使你这么做的吗?你有考虑过我一丝一毫吗?没有。你甚至都没有想过生你养你的父母,是否会受到牵连。你对白乔煊还真是情深意重啊,情深意重到不惜欺骗他,给他扣上一顶那么大的绿帽子,来达到你自己的目的。如果我不是被迫离开了他,只怕你的那些伎俩都要用到我身上了吧……”

姚瑶猛摇头,哭道:“小姐您饶了我吧……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公子,我不想离开他……”

童昱晴笑得凄然,“唉……为了一个男人,你那么一点小聪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也不想想,若我要告诉他,你今日还能安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吗?”

姚瑶愣住,茫然地看着童昱晴,“小……小姐您……”

童昱晴漠然地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十余年的丫头,“记住。你只要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将这些事情带进坟墓里,永远不对他人提起。”

姚瑶忙不迭地点头,只听童昱晴说道:“第一,从今以后,不要再唤我小姐,我不是你的小姐,与你也不再有任何关系。第二,无论何种情景,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到你,想起自己曾经多么愚蠢地相信过你。第三,永远不做出任何伤害卢希的事情。若你做不到这三点之中的任何一点,我不仅会将你的那些丑事宣扬出去,还会杀了你,记住了吗?”

姚瑶忙道:“记住了。”

童昱晴重新拿起青瓷茶杯,淡淡道:“那就滚吧。”

姚瑶刚想说多谢小姐,就惊觉自己差点说错了话,“姚瑶拜别二少奶奶,还请您多保重。”

金都南郊外的兰斯圣德大教堂是蒲西境内最大的教堂,往来的信徒从来都不是少数,可是今日,这里没有传出任何祷告的声音,而是传出几缕悠扬的西洋乐声……

院中众人皆身着最郑重的西式礼服,或与友人低语,或与亲人浅坐,或与爱人漫步。

一个身着银灰西装的男子轻声问身边身着月白长裙的女子,“你还好吗?要不要坐下休息片刻?”

女子摇摇头,回道:“你放心,我没事。稍后在教堂里观礼的时候,有的是时间可以坐着。倒是你,身体可还撑得住?”

男子眉眼间皆是拂不去的苦恼,“不管怎么说,今日都是希儿的婚礼。就是挤,我也要挤出一个笑脸来祝福她。”

童昱晴颔首,“你若是无碍,我便先去跟司中的领导、长辈们打个招呼。”

卿子汀说道:“好,你去吧。我也去四周逛逛,两刻钟后,我们就在这里会和,一起回教堂里去。”

卿子汀正满腔愁绪地走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安歌一身宝蓝长裙,头上也带着一顶宝蓝纱帽,身姿婀娜,如梦如幻。

卿子汀却没有心情欣赏她的美丽,淡淡回道:“来得有些早了,在里面坐不住,就出来走走。”

安歌环顾四周,问道:“夫人没有陪着您吗?”

卿子汀回道:“她去与到访的贵客打招呼了。你也知道,我一向无意,也不会与那些人打交道。”

安歌笑道:“如此说来,夫人还真是帮了您一个大忙。凡是您不想做、不会做的事情,只要交给她就好了。”

“她的确帮了我很多……”

安歌打量着卿子汀的神色,轻声问道:“其实,公子是否想要带夫人离开金都,回到遥尘岛?”

卿子汀笑叹道:“歌儿,还是你最知我意。不过现在也不是我想回去,就能回去的。我不知道若娮是什么意思,父亲那里就更不必说了,他老人家一向不希望我回去。”

安歌又问道:“那公子有没有问过夫人呢?”

“没有。她在财政司很忙,我也不知该如何问她。”

安歌不由觉得奇怪,“这有什么不知如何问的?直接问夫人想不想回遥尘岛就是了。”

卿子汀见她如此天真,低头浅笑,“你说的也是。”

安歌笑道:“坊中的姐妹们也都日日盼着公子回去呢。若是再加上夫人,我们更是如虎添翼了。对了公子,不知夫人的才艺如何?”

卿子汀摇头道:“不知道,我从未见她表演过才艺。”

安歌话还没出口,就听到那个无赖的声音,“原来你们在这儿躲清静呢,也不叫上我,不够意思。”

安歌看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挨训了,幸灾乐祸地笑道:“你也没说要来寻我们呀。”

卿子汀叹道:“听说又有一个女子为你寻死觅活了?”

“我说你们两个没良心的东西,也不说安慰安慰我?我……”顾维清佯装抽泣着说:“我刚挨完一顿骂,呜呜呜呜呜……”

卿子汀和安歌异口同声地骂道:“活该!”

安歌又嗔道:“谁让你成日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正正经经地择一人终老不好吗?顾老爷不骂你才怪呢。”

顾维清辩道:“爱我的女人那么多,我何必只爱她一个?你们是我朋友,又不是她朋友,怎么都帮着她说话呢?我可从没有跟她说过什么山盟海誓,非她不可的话,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好不好?”说着顾维清指着卿子汀,对安歌说道:“你还想让我像他一样一辈子就老老实实地套在一个女人身上,这怎么可能呢?”

卿子汀不耐烦地说道:“好好好,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关键是你别拉回来一个,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啊。顾叔叔爱惜顾氏的名声,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了。”

顾维清叹道:“顾氏、顾氏、顾氏……这顾氏二字我真是从小听到大,什么时候我能不用听这两个字啊……”

“这辈子是晚了,还是等下辈子再投胎吧。”说着卿子汀看了看手表,“我该往回走了,刚才我与若娮说两刻钟后在花亭那儿见,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安歌微微颔首,“好,免得误了婚礼,惹希儿不高兴。”

顾维清也跟着往回走,边走边说:“子汀,提起你家里那位,我刚刚见她与督军署、财政司的那帮老头子说话,可真是口齿伶俐,长袖善舞啊!连我父亲都说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怎么看上这么一位啊?我本以为,你喜欢的会是和铃坊中那些单纯温柔的美人。”

卿子汀盯着他的眼神像是盯着一条死鱼一样,顾维清连忙赔罪,“好好好,你不想我说她的坏话,我不说就是。”

卿子汀冷冷道:“我再与你说一遍,不准打和铃坊姑娘们的主意!”

顾维清不乐意地哼哼着,“那么多美人,你自己不碰,还不让别人碰,你这才是暴殄天物!”

安歌狠狠打了他一下,“你再说公子一句!看我饶不饶你?!”

顾维清又装作大哭,“你们就会欺负我,呜呜呜呜呜……”

卿子汀和安歌都把头转向一边,不理这个无赖,直到卿子汀的余光扫到童昱晴的身影,他才将头转回来,快步走向佳人。

童昱晴与顾维清和安歌见礼后,四人一起走进教堂,各自落座。童昱晴看着中间酷似甬道的那条长廊,此时正是花团锦簇,一朵一朵纯白的鲜花衬托着教堂更加典雅圣洁,令人景仰。这就是白乔煊要宣誓的地方,要宣誓一生一世钟爱别的女人的地方。而她只能坐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童昱晴不由笑了起来,这是你自找的啊,半点也怨不得别人……

童昱晴忽然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她回身看向那人,对他展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卿子汀却回以她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童昱晴回握住他冰冷的手,却不知自己的手也同样冰凉,根本无法将他的手捂热。

梁前挂着的时钟嘀嗒嘀嗒响个不停。终于,在它发出长长的钟鸣声后,神父与伴郎、伴娘进入教堂,宾客们全体起立,戒童将婚戒交给神父。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悠扬而*地奏起,教堂门口两边照下两道光柱,宾客们纷纷回身向那两道光柱望去,只见左侧那道光柱下的公子气宇轩昂、面如冠玉。即使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能让人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王者气息,那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不是一个人的姓氏与身份能够赋予的。右侧光柱下立着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男子沉稳如山,坚毅如峰,望之令人生畏,而他身旁的女孩儿与他完全不同,一身雪白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高贵脱俗,偏偏她眉梢眼角又洋溢着满满的喜悦,让人觉得她就是折翼在凡间的天使,能够拂去他们身上所有的忧伤。

两道光柱慢慢靠近,直到最后融为一体。卢天胜将女儿交到白乔煊手里,低声说道:“我将女儿交给你了,日后你要好好待她,若是让我发现你欺负了她,我定会将你剥皮抽筋!”

卢希本想说点什么,却被白乔煊安抚住,他微微笑道:“乔煊谨记岳父之言。”

卢希泪盈于睫,卢天胜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大喜之日,不准哭哭啼啼的。”言罢他离开众人的视线,回到观礼的座位上。

白乔煊与卢希手挽着手,漫步走向前方。当他们在神父面前站定时,所有乐声都销声匿迹。

神父朗声说道:“今天我们聚集,在上帝和来宾的面前,是为了白乔煊先生和卢希女士这对新人神圣的婚礼。这是上帝从创世起留下的一个宝贵财富,因此,不可随意进入,而要恭敬,严肃。在这个神圣的时刻这两位可以结合。如果任何人知道有什么理由使得这场婚姻不能成立,就请说出来,或永远保持缄默。”

卿子汀与童昱晴交握的手又紧了一分,神父看向白乔煊,问道:“白乔煊先生,你愿意娶卢希女士为妻吗?”

小女子鄙姓童,是这位白公子的朋友,今日特来迎接远方的好友……

我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不同的。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一点点委屈,尝一丝丝苦楚……

我的婚姻从来都是一个筹码,一场交易。从我一出生,就早已注定,我童昱晴一生只能为家族而活……

前尘往事一幕一幕在白乔煊脑中划过,可惜无论他如何不舍,如今都只能说:“我愿意。”

神父又问道:“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是否都愿意永远爱她、珍惜她、尊重她,对她忠贞不渝,直到永远?”

白乔煊眼中是无尽的荒漠,但他却清楚地听到那三个字从自己口中蹦出。

神父转向卢希,“卢希女士,你愿意嫁给白乔煊先生吗?”

卢希笑得极美,“我愿意。”

“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是否都愿意永远爱他、珍惜他、尊重他,对他忠贞不渝,直到永远?”

“我愿意。”

神父面向众人,“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结婚誓言做证?”

众人齐声作答:“我们愿意。”

神父又道:“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白乔煊转过身来面向卢希,余光刚好可以扫到娘家的宾客们,他仿佛感受到两道盈满泪意的目光,手止不住地颤抖,卢希还以为他是太紧张了,轻声安慰着他。白乔煊终于稳住了心神,将婚戒戴到了卢希左手无名指上,泪滴毫无预兆地落在那枚戒指上,白乔煊连忙拭去面上的泪痕,朗声说道:“我给你这枚代表爱的象征的戒指,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给你我的一切。”

卢希又以为他流泪是因为他太激动了,眼前也不由蒙上一层薄雾,她同样颤颤巍巍地将婚戒戴到了白乔煊左手无名指上,“我给你这枚代表爱的象征的戒指,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给你我的一切。”

神父拉起两人的右手,高声说道:“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宣布你们结为夫妇。上帝将你们结合在一起,任何人不得拆散。”

童昱晴一直含在眸中的泪珠终于滴落下来,她清楚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乔煊真的再不属于自己了……

门德尔松高亢激昂的婚礼进行曲奏起,白乔煊和卢希在伴郎、伴娘洒落的花瓣雨中离开了教堂,前往他们的新房。

宾客们也纷纷起身,随新人一起离开……

第九十二章 明枪暗箭

卢天胜主动邀请白荣海与自己同坐一辆车,白荣海刚坐下,卢天胜就拉着他说道:“还要您跟着孩子们一起搬过来,真是委屈您了,亲家。”

白荣海哈哈一笑,“亲家言重了,只要能在孩子们身边,我怎样都是好的。更何况我也只有乔煊一个儿子。”

卢天胜笑道:“亲家说的是。只不过希儿这孩子,一向被我娇宠惯了,日后她若是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还望亲家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您说的是哪里话?希儿乖巧懂事,惹人怜爱,怎会有不当之处呢?倒是我那儿子,自小主意就大得很,还望亲家日后能帮我管束一二。”

卢天胜哈哈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乔煊既能主事,又知进退,是您的福气啊!再说我们已经是一家人,我自然会好好关照这个女婿了。”

白荣海笑着的时候不经意间瞥向窗外,看到童昱晴正在他们旁边的车中哀哀落泪,心中不由咯噔一声,急忙看向卢天胜,见他正笑得合不拢嘴,完全没有注意到车窗外的事,放心地松下一口气,继续与他谈天说地。

教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一个粉衣女孩儿却徘徊辗转,迟迟不肯离去,自从她进入教堂,就一直在找机会与她说话的男孩儿悄悄凑上前去,在她耳边大叫了一声。

女孩儿惊得跳了起来,大叫道:“谁啊?!”

男孩儿奸计得逞,笑得前仰后合,女孩儿粉面含愠地追着他打,“童昱晧你给我站住!”

童昱晧朝她做着鬼脸,“不站不站就不站,你能把我怎么样?”

若是以前,白嘉茵一定不会饶过他,可是现在,她却没有穷追猛打的心思。童昱晧见她闷闷不乐,不再逗她,乖乖地走到她身边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白嘉茵瞪了他一眼,“难不成你观礼观得很开心呀?”

童昱晧长叹一声,与她边走边说:“我们不开心又有什么用?他们两个还不是该嫁的嫁,该娶的娶。”

白嘉茵噘着嘴说道:“父亲把姚瑶塞给哥哥的时候,我就气得要命。后来听说昱晴姐姐嫁给了别人,我就更生气。她明明是喜欢我哥哥的,为什么要嫁给别的男人?难道人这一辈子,不应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

童昱晧眼里心里皆是落寞,“姐姐是为了给父母报仇,才委身于姐夫的。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童家。”

白嘉茵气道:“这里没有旁人,你竟然还唤他姐夫!你心里不会真认了他吧?”

“平心而论,他对姐姐,对我的确很好……哎,你别走啊!”

童昱晧连忙跑着追上白嘉茵,白嘉茵怒道:“既然你已经认了别人作姐夫,又跑过来追我做什么?去找你的好姐夫吧!”

童昱晧软语道:“我不过是说句实话而已,我没觉得乔煊哥哥……哎,你怎么又走了?”

童昱晧硬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襟,“我真没觉得乔煊哥哥不如他好,姐姐没和乔煊哥哥在一起,我也很难过。”

白嘉茵这才站定,冷静地想了想,却还是想不明白前因后果,喃喃问道:“事情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童昱晧戳了戳她的小脑袋,笑道:“想不出就别想了。不管他们两个怎么样,我们两个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好。”

白嘉茵冷笑道:“真的能像原来那样吗?若是日后再出了一件什么大事,需要你去娶别的女孩儿化解危机,你难道就不会抛下我,去娶她吗?”

此言一出,空气都仿佛凝滞不前。童昱晧以为自己听错了,白嘉茵也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捂住嘴巴,飞快地跑出教堂,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言下之意,不是把童昱晧那臭小子当作恋人了吗?这怎么可能呢?天呐……白嘉茵狠狠打着自己的脑袋,你都说了些什么啊?

新房院中的拼酒声完全盖住了音乐声,卢希看了看沙漏,不耐烦地问道:“这都已经子时了,楼下的那些男人怎么还没有散去的意思?乔煊得被他们灌成什么样啊?”

语欢抿嘴偷笑,卢希怒瞪着她,语欢却仍是说:“少奶奶这是想夫君了?”

卢希随手向她丢了一个抱枕,“小丫头,学会揶揄我了是不是?”

语欢将抱枕放回原位,“您放心,奴婢方才下楼去看了看少爷的情况,那些人已经被少爷灌得七七八八了,少爷一点儿事都没有。”

卢希拍着额头,笑道:“我倒是忘了他有千杯不倒的本领。那你去休息吧,不必守着我了,他应该也快回来了。”

语欢笑得不怀好意,“是,少奶奶。”

卢希听语欢刚出去,房外就传来了她唤少爷的声音,不多时白乔煊就走了进来,人虽精神,身上却还是有很大的酒气。

卢希迎上前去问道:“这是喝了多少啊,没事吧?”

白乔煊顺势握住她的玉手,摇头笑道:“没事,你应该担心的是那些家伙。”

语欢回来问道:“少爷,需要给您倒一碗醒酒汤吗?”

白乔煊笑道:“我都没醉,要什么醒酒汤啊?去给我准备热水吧,我要沐浴更衣。”

语欢回道:“热水早已备好,就等少爷回来了。”

白乔煊点点头,“做得好,那你下去休息吧。”

白乔煊看了看面若云霞的卢希,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说道:“等我。”

卢希的面色更似火烧,白乔煊走进浴室,将水流开得极大,水放得极满,甚至让水流直接冲到脸上,因为这样才可以冲走自己的眼泪。

他在心里不停地呐喊,昱晴、昱晴……我好想你,我好想见到你,我好想今天与我宣誓的人是你,好想日后与我朝夕相对的人是你,我好想好想你……

等哭够了,喊够了,他慢慢关掉水龙头,将自己擦拭干净,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顿地默念:无兵无将、无权无势,你就会不停地失去,失去所爱、失去尊严、失去一切。你要永远记住,今日所受的屈辱,有朝一日,你要向他们百倍讨还!

转过身后,白乔煊眼中的决绝尽数消失,薄如烟雾的柔情取而代之。他向坐在床边的卢希微微一笑,卢希转身看到他的笑容,不由心如鹿撞,面色红如血滴,她深埋下头,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刚想回头,她就感觉白乔煊从背后抱住了她。

“希儿……”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惹得卢希全身一阵酥麻,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更是让她意乱情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听到自己低低地嗯了一声,之后他的吻就如细雨一般密密麻麻地落在她的耳畔、面颊、脖颈……

翌日清晨,白乔煊与卢希早早地起来给父亲敬茶,白荣海笑得合不拢嘴。白荣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傻乎乎地乐得很开心。敬过家中长辈后,白乔煊和卢希坐了下来等着别人敬茶。姚瑶心怀忧惧,半分不敢逾越。当卢希谢过她对白乔煊的救命之恩时,她也是勉强说笑着应付过来。问题出在迟来许久的白嘉茵身上,她穿着一身睡衣,哈欠连天地走到大厅,随意地端起一杯凉透了的茶,跪在白乔煊与卢希面前说道:“阿茵拜见哥哥、嫂嫂。”

白荣海和白乔煊对她散漫的缘由心知肚明。因为姚瑶过门的时候,她的态度比这更恶劣。他们真不知该欣慰她还有那么一点尊卑观念,还是该担忧她行事随心所欲,不知收敛。

白乔煊给她使了无数个眼色,让她换一杯热茶来,可她就当没看见,一直笑意吟吟地看着卢希。卢希不明白,这个从未谋面的小姑为何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但念在今日是第一天过门,她还是面带微笑地接过茶水。

白嘉茵笑道:“嫂嫂还真是识大体。”

此言一出,白荣海恨不得立即将她扔出房外,可他只能赔笑道:“希儿,我这女儿一向散漫,不懂规矩,怠慢你了,我这就带她回房去好好教训她。”

卢希尴尬地笑着,“阿茵年纪还小,有些顽皮也属正常,父亲就不要责骂她了。”

还没等白荣海说话,白嘉茵就冷笑了一声,“口蜜腹剑。”

白乔煊见卢希脸色都白了,立时将妹妹拉回房去,狠狠地戳着她的脑袋,“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竟敢这么跟卢希说话!”

白嘉茵嚷道:“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

白乔煊压低声音狠狠道:“你这样会坏了我的大事知不知道?!”

“什么大事啊?你娶卢希不就是为了……”说着白嘉茵捂紧嘴巴,低声惊问道:“你娶卢希不是为了气昱晴姐姐?”

白乔煊骂道:“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笨呐?做一件事单单就为了一个目的,还是这么愚蠢的目的!”

说着白乔煊走过去看了看门外和窗外,见外面没人,回到妹妹身边,用手在她床上写下四个字——督军之位。

白嘉茵再次捂住嘴巴,半晌后方问道:“你……你是为了……”

白乔煊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此事你心里明白就好,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即便是我。”

白嘉茵点头,想了想哥哥说的话,又说道:“那……那个卢希还有点可怜哦,自己的夫君和父亲迟早会……这对哪个女人来说都有点残忍。”

白乔煊责道:“你啊,就是情绪太容易被别人牵着走,刚还对她横眉竖眼的,现在又觉得她可怜了?你的立场能不能坚定一点?”

白嘉茵叹道:“论远近,你才是我的亲哥哥,我自然不会帮着外人。”

白乔煊赞道:“这才像个样子。还不快给你嫂子赔礼去?”

白嘉茵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哥,我可真是佩服你,出口就是做戏的话,你可别假戏真做,真把她当作我嫂子了。”

白乔煊不耐烦地道:“真真假假我还不知道分寸吗,要你来说?”

白嘉茵又问道:“父亲知道你的秘密吗?”

“还不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父亲,向来都是明哲保身那一套,我跟他说了,他还能让我娶卢希吗?不过我想他见你态度转变,一定会来问我原因,反正木已成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也不怕让他知道。”

白嘉茵摇头叹道:“没想到你连父亲都算计上了,还有谁是你不能算计的啊?”

白乔煊说道:“快下楼去吧,别在我这儿做无谓的感慨,浪费时间了。”

如白乔煊所料,白荣海知道他娶卢希的真实目的后虽然气急败坏,但也无计可施,只能放手让他去搏。经过几个月的观察布局,白乔煊决定先与卢敬鹏联手,对付卢敬武,可就在他准备好炮弹,要把它丢向卢敬武的时候,一枚真正的*震耳欲聋地打破了金都表面上的平静。

坐在车里的白乔煊感觉地面都跟着震了一下,连忙让玹苍调头赶往事发地。玹苍担忧不已,“少爷,万一又爆炸了可怎么办?我们还是到督军署等消息吧。”

白乔煊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敢在天子脚下燃爆*,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他们要杀的决不会是等闲之辈。我必须现在、立刻、马上知道,他们暗杀的对象是谁。杀的是敌人也就罢了,怕就怕杀的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是朋友,我们现在必须赶过去救人。”

玹苍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疑虑,调转车头,开向方才爆炸的地方。当他们赶到时,附近的巡警和急救医生已经在处理现场,救治伤员。从现场来看,被炸毁的有三辆车,中间的那辆损毁最为严重。白乔煊随便拉过一名巡警问道:“受伤的都是什么人?”

那名巡警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爆炸现场!没看到这里已经被围上了吗?”

白乔煊亮出证件,“我是督军身边的副将白乔煊。请你立刻告诉我,受伤的是什么人?”

那人忙道:“下官失礼,请白将军恕罪。因为伤员伤势太重,难以辨别面部,所以我们尚未确认伤员的身份。不过……下官看到有一个人,似乎是财政司的一名职员。”

白乔煊喃喃念着:“财政司……财政司……”

昱晴!

那名巡警见白乔煊像疯了一样奔向汽车残骸,纳闷地挠了挠头,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玹苍知道白乔煊在担心什么,也帮着他一起在汽车和伤员堆里寻找,可找了半天,他看到的不是难以辨认的焦尸,就是鬼哭狼嚎的男人,没有看到一个女人,就在他苦恼不堪的时候,他的余光好像看到了一片女人的裙袂。

“少爷,少爷!”玹苍拍了拍白乔煊的背。

白乔煊抬起头来,看到风尘仆仆,刚刚赶来的童昱晴,他瞬间就红了眼眶,不过他很快恢复理智,走到童昱晴面前说道:“你没事就好。”

童昱晴看到这一片残骸,完全没有心情理会白乔煊,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软跪在地上,喃喃道:“半个时辰前我们还在谈笑风生,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听童昱晴这样说,白乔煊已经基本确定,那帮人暗杀的是钟克骞这个财政司司长,钟舜华的侄儿,卢敬武的表弟。

可究竟是什么人竟敢,竟有能力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金都街头暗杀钟克骞?难道卢敬鹏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筹谋?不对啊,卢敬鹏也许有这个心,但他哪里来的人手?他若是有人手,也不必找自己来做盟友。白乔煊这样想着,将卢敬鹏的嫌疑排除在外。

他冥思苦想之际,似乎感觉到两道目光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打转,他迎上那道熟悉的目光,瞬时猜到了她所思所想,他不由压低声音质问道:“你竟然怀疑是我?!”

童昱晴同样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和卢敬鹏勾结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你们,为了剪除卢敬武的羽翼,暗杀司长和他的妻儿?!”

白乔煊气不打一处来,“童昱晴,你说话能不能动动脑子?如果是我做的,事已至此,你既无法让时间倒流,也无法令钟克骞复生,我何必欺瞒你呢?你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欺瞒呢?”

他话说的难听,但童昱晴明白,的确是这样的道理。再说如果真是白乔煊做的,他应该会选择毒杀这类悄无声息的方式,不会像现在这样,搞得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情。这种方式,似乎是直接向整个卢氏和钟氏挑衅一般,应该不是内斗,而是外攻。

想通了这个道理,童昱晴想立即到督军署与卢天胜商量追凶的计策,可她刚迈出一步,就被白乔煊拦住了去路。

“怎么?刚刚冤枉了别人,连句抱歉都不会讲?”

童昱晴没有精力与他纠缠,随口说了一句抱歉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我与你一起去。”

童昱晴按下想要发作的心情,和他一起上了车,赶往督军署。可惜他们晚到了一步,扑了个空,卢天胜已经得到消息赶去钟府,探望钟澍波了。他们又急忙赶往钟府,还没到钟府门前,街上就已经挤满了车。白乔煊与童昱晴相视一眼,看来金都的达官显贵都已得到消息,前来钟府探望。但不管有多少人,多少车,他们都是要过去的。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弃车步行,赶去钟府。到了钟府门前,他们才发现,钟府早已闭门谢客,就连卢天胜和钟舜华都被拦在了门外。

白乔煊走到卢天胜身边,问安过后,指着门轻声问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卢天胜哀叹道:“听守门的人说,兄长得知儿孙遇害的消息后,精神不济,不愿见客。我们不好硬闯,又不好离开,就站在了这儿。”

童昱晴听到卢天胜这样说,思忖着说道:“父亲,好歹也要派个人进去看看舅父的情况啊。”

一旁的钟舜华听到童昱晴的声音,狠狠骂道:“用不着你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扳倒我们钟家,痴心妄想!”

卢天胜怒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别闹了?!给我滚回府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陪着钟舜华的钟婉露跑到二人中间劝道:“父亲、母亲,婉露求你们都少说一句。”

白乔煊也在一旁帮腔,“是啊,父亲、母亲,死者为大,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惊扰到亡灵才好。”

话音未落,人群中又窜出一个人影来,跪伏在卢天胜脚下哀嚎道:“老爷,不好了,四少爷从桃树上摔了下来,殁了……”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之后又纷纷随着卢天胜匆忙赶回督军府。

卢天胜掀开白布,看到往日里爱玩爱闹的小儿子,如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不禁伏在他身上恸哭起来。

众人看到卢敬飞的尸体,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就连钟舜华,也怔怔愣愣地立在原处,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失去理智的卢天胜突然拔出抢来对准钟舜华,“他不过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如此毒手?!”

白乔煊连忙挡住卢天胜的枪口,“父亲,请您冷静地想一想。一日之间卢钟两氏连损四条人命,那布局之人定是极为了解两家的情况,想让我们自相残杀,才会使出如此毒计。父亲若是开枪杀了母亲,就正中了那人的奸计啊!”

童昱晴也将之前对爆炸案的分析对卢天胜说了一遍,卢天胜慢慢收起配枪,冷冷说道:“昱晴,你去将近十日接触过飞儿和那颗桃树的人全部捉拿起来,再带人仔细检查飞儿的日常用品和那颗桃树的状况。今晚戌时之前,我要知道是谁害死了我的飞儿。”

童昱晴领命走后……

第九十三章 虎踞之行

卢天胜又对白乔煊说道:“乔煊,你去将近半个月来接触过克骞和他的专车的人全部捉拿起来,再仔细检查所有被害者的背景资料和伤亡情况,今晚子时之前,我要知道是谁,竟敢谋害我蒲炘州的财政司长!”

安排好查案的事,卢天胜转身看了看小儿子,又看了看哭晕在一旁的于氏,对默默擦眼泪的和氏说道:“老三,这些日子西院的事务和飞儿的丧事就交给你来打理,有闲暇的话,你也多陪陪老五。”

和氏恭敬地应下,卢天胜动身准备返回督军署,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对钟舜华说道:“克骞的事,我一定会给兄长一个交代。我不求你能帮上什么忙,只求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否则,我真的会疯!你应该不会蠢到与我同归于尽吧?”

钟舜华盯着卢天胜的眼神中满是阴沉,卢天胜也不再理会她,钟舜华盯着他的背影冷冷道:“婉露,陪我回主院。”

白乔煊和童昱晴追根溯源,纷纷将惨案的矛头指向郑家,准确地说,是郑辉手下的一员副将。卢天胜得知消息后将桌上所有东西都推到地上,大喝道:“乔煊!即刻领兵前往虎踞关,我要郑辉的人头!”

白乔煊刚踏出房门,就撞上了一个报务兵,他听说是虎踞关那边传来的急电,就留下来听了一听,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虎踞关的主帅郑辉居然被副帅给杀了!而这名副帅,童昱晴和白乔煊都不陌生,正是裘泽远原来的副将之一,郑辉的亲侄儿——郑峰。

卢天胜听着电报,思索着说道:“如此说来,郑辉与郑峰二人并不同心。郑辉主战,郑峰主和。昱晴,以你对郑峰的了解,你觉得他是真主和还是假主和?”

童昱晴回道:“回父亲的话,当初郑峰之所以能成为裘叔叔的副将,一是因为他是郑辉的侄儿,二是因为他骁勇善战,军功无数。多年来他深得裘叔叔的信赖,先父对他也是赞许有加,足见他不仅仅是一个莽夫。所以昱晴以为,他应该会明辨是非,认清局势,是真主和。”

卢天胜看着欲言又止的白乔煊,问道:“乔煊似乎有话要说?”

白乔煊谨慎地说道:“二嫂先前的一番话,乔煊完全赞同。郑峰不是莽夫,可乔煊却以为,正因为他不是莽夫,才有可能将他伯父推出来做缓兵之计,以备日后大战。”

童昱晴说道:“可是我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与他伯父有任何不和的传闻,如果不是因为政见不同,他又为何要杀他伯父,做的如此决绝?夺权、幽禁,不都是办法吗?”

白乔煊想都不想地接道:“只有郑辉死了,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接掌兵权。其他办法都太慢了,不能满足他膨胀的野心。”

“他……”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卢天胜打断了二人喋喋不休的争论,“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们必须想到最坏的结果,不能等到他兵足马壮时再打这场仗。”

童昱晴想再劝,卢天胜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要裘泽远的姐姐死,我可以答应你,不杀她。”

“父亲,战争难免会波及百姓……”

卢天胜喝道:“够了!昱晴你不要忘记,我才是蒲炘州的督军。如果不是为了挚儿,你以为我会容许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我?出去!”

童昱晴只能作罢,白乔煊领过军令后走出督军办公厅,却见童昱晴在楼梯拐角处等着自己。

童昱晴压低声音责道:“你为了邀功不惜牺牲无辜百姓的性命,和那些不择手段争权夺势的人有什么区别?”

白乔煊淡淡道:“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赌郑峰是假主和,你呢,就赌真主和。”

童昱晴问道:“赌注?”

白乔煊回道:“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不再对付那个人。我赢了,无论我怎样对付他,你都不能再阻止我。”

童昱晴颔首,“一言为定。”

白乔煊弹了弹军帽上的灰,带好军帽后离开了督军署,领兵前往虎踞关。

白乔煊虽然可以把郑峰困死在虎踞关,但是他明白卢天胜的意思,必须尽快拿下虎踞关,所以只靠按兵不动是不可行的,必须强攻。而这攻的地方就值得人深思了,虎踞关向来号称蒲东第一大关,古往今来,靠直攻虎踞关取胜的人一个都没有,拿下虎踞关都是采用迂回战术,或拿下后方,或从南北两方攻入。白乔煊这次准备的,就是同时从东、南、北三个方向攻破虎踞关。如果郑峰假意求和,想要签订和约,签约地点就选在虎踞关西边的承阳。

可就在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一场突袭席卷行军队伍,如风暴般卷走了一个对这场战争来说异常重要的人……

一个身着睡衣的女子疯疯癫癫地跑进一座府邸,高声叫道:“小姐!小姐!”

十数个人围在她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敢接近她,因为她手中拿着一把枪。就这样,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那些人也一步一步往后挪,直到一个低沉的女声响起,“何人擅闯卢氏府邸?!”

那个拿着枪的女子看到她,气力骤泄,软跪在地上,爬到她脚下。

童昱晴冷冷道:“看来你是把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了,来人!拖下去,杖毙!”

姚瑶哭求道:“小姐,您要怎样对我都可以,只求您救救公子,公子他出事了……”

童昱晴又高喊道:“住手!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散去后,童昱晴蹲在姚瑶面前说道:“你再说一遍,他怎么了?”

还没等姚瑶回话,童昱晴就见卿子汀穿着睡衣跑了过来,“若娮,电话,是你安排在他身边的那个眼线。”

童昱晴猛然回头看向姚瑶,又飞一般跑回房间接过电话,听到他被劫持的消息,童昱晴心神俱乱,一下软坐到地上。卿子汀连忙扶起她,姚瑶又跪在她面前边哭边求,“小姐,就算我对您来说再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但那是公子啊!我求您救救他,求您想办法救救他……只要您能救他,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童昱晴拼命地想拉自己的理智回到脑中,可她越是用力,理智就越拉不回来,“怎么办……怎么办……”

卿子汀见她急得直哭,柔声说道:“若娮,不如我去找父亲,让他老人家帮忙想想办法。”

童昱晴摇头,“不必。我们都已经得到消息,父亲不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关键是……”

童昱晴死死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是打探他被何人劫持,目的何在,对!就是这个。”

姚瑶问道:“那我们要怎样打探消息?”

姚瑶的问题让童昱晴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灭了下去,是啊……知道要做什么又如何?知道了也无计可施。那伙人能从军队中直接劫走主帅,又能在数万人的追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早有预谋,布局周密。除非匪徒主动送信来,否则他们根本无计可施。

想到此处,童昱晴说道:“我们能做到的,就是耐心等待。等着他们提出放人的条件。”

“把他弄醒。”

一桶冰凉的水被泼向刑架上的人,白乔煊被呛得不停咳嗽,等他不再咳嗽,才看清坐在自己对面,叼着雪茄的人是谁。

他哈哈大笑:“你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假主和。”

郑峰微微笑道:“你也没有让我失望,真的能让卢天胜放心把兵交给你来领。”

白乔煊皱眉,“我不大明白,你费了这么大周折,连你伯父的命都搭了进来,最后就抓了我一个人,为的是什么呢?我哪来的这么大魅力,能得你如此青睐啊?”

郑峰笑了起来,“我也没看出你有什么魅力,可督军就是想招你做他的驸马,而且不仅他,裘家那两位少爷,还有童老爷、童小姐都对你青眼有加。就连你得罪过卢敬武这么大的事,卢天胜也可以忘得一干二净,转眼就把他的嫡女嫁给了你。来来来,你看看我,我比你差在哪里啊?论家世,我是郑家的子孙,你不过是一个破渔夫的儿子!论军功,我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哦……”说着郑峰走过去掐住他的脸,“我知道了,你就是靠你这张小白脸吧,靠着这张小白脸去讨好那些富家小姐们,顺便连她们的丫鬟也一起骗了哄了,是不是?!”

白乔煊听他话里有话,这才猜到他是为了谁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你……喜欢姚瑶?”

郑峰一拳打到他小腹上,白乔煊痛得缩成一团。郑峰毫无怜悯,下令道:“给我往死里打!”

一顿毒打后,郑峰抬起白乔煊的下巴,“听着,我费尽周折捉你来,就是为了拿回我应有的东西。只要你写下两样东西,我就放过你。第一,给姚瑶写封信,让她到这儿来;第二,给她写下一封休书。”

白乔煊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你……妄……想……”

郑峰嘴角噙着一丝笑,“何必呢?你又不是真心喜欢姚瑶,何必把她锁在身边,折磨她也折磨你自己呢?”

白乔煊缓了半晌方说道:“我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罢……她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勉强我的救命恩人,做她不想做的事……你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放了我……别在这里做一些……无谓的事情……”

郑峰笑着点点头,“好,既然你想逞英雄,我就成全你。看看你到最后,究竟是英雄还是狗熊?”

郑峰与白乔煊耗了一日一夜,却始终没能让他拿起笔,无奈之下,他只能派人将交换条件告知卢天胜。在焦灼中度过的众人瞬间炸开了锅,卢天胜和钟舜华早在得知白乔煊家有妾室的时候,就想过将她赶走,只是看在她不得宠爱的份儿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一个大好机会从天而降,两人第一次意见一致,同意以姚瑶交换白乔煊。可惜他们苦心孤诣想要帮助的对象却不领情。

卢希说道:“姚瑶曾经救过乔煊的性命,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正因如此,父亲和乔煊才允她过门,将她供养在府上。如果我们用姚瑶去交换乔煊,岂不是忘恩负义?”

卿子汀也在一旁帮腔,“是啊,父亲。如果此事宣扬出去,说乔煊要靠出卖自己的妾室,才能得救,这不仅是对白氏的极大侮辱,也是对我们卢氏的侮辱。”

卢天胜知道,儿子说不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的意思就是童昱晴的意思,于是问道:“昱晴,你是有其他办法,救出乔煊吗?”

童昱晴说道:“回父亲的话,昱晴以为,夫君和希儿说的话都有道理,所以希望父亲允准昱晴去会一会这个郑峰。如果他能念及旧情,看在孩儿的面子上放了乔煊,岂不更好?”

卢天胜问道:“如果他丧心病狂,连你也扣下怎么办?我已经折了一个女婿,难道还要再折一个儿媳吗?”

童昱晴安慰道:“父亲放心,郑峰此番发难完全是为了私情,这是他与乔煊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以他的性情,不会牵及女人,更何况还是一个有恩于他的女人?”

卢天胜有些意外,“哦?你还曾经于他有恩?怎么那日没听你提起过?”

童昱晴微收眼睑,“昱晴本想提及,但父亲……”

卢天胜想起那日他无情地打断了童昱晴的话,不由有些后悔,如果早知道此事,他一定会先让童昱晴去试探一下郑峰,再作决定,乔煊也就未必会出事了。

“那你就去试试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此计不成,切记要全身而退。”

“是,父亲。”

一直坐在角落里没有吭声的姚瑶突然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妾身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也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救出公子。所以请督军允准,妾身与二少奶奶同行,若是二少奶奶不能顺利救出公子,妾身愿以己之身,换公子平安。”

卢希刚想阻拦,就被卿子汀按住。卢希见父母、公公和兄嫂都是一个态度,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们,只能由着姚瑶随童昱晴离开。

姚瑶坐上车后,低声说道:“多谢小姐,还能为我着想。”

童昱晴看着窗外,淡淡道:“我是为了白家和乔煊的声誉着想,不是为了你。如果我劝说不了郑峰,我还是会把你的脏事全抖出来,先把你逐出白家,再把你送给郑峰的。”

姚瑶沉默不语,一路之上两人再无话可说。童昱晴将姚瑶安置在承阳的官署后,孤身一人前往虎踞关,郑峰知道来人是谁后,立即开关,请童昱晴入内。

童昱晴直接被迎到了关押白乔煊的地方,即使她在心里做了千万种准备,但当她真的看到体无完肤的白乔煊时,脚下仍是有些不稳。她强自稳下心神,看向坐在主位之上的郑峰,“郑将军好威风啊。”

郑峰走过来,笑道:“不敢不敢。郑某就是爬得再高,也不敢在童小姐面前造次啊。”

童昱晴微微一笑,“昱晴今日为何而来,我想郑将军也是心知肚明。当日你与裘令喆关系密切,裘令炏与裘令赫便想借那桩勾结外寇的事,将你和裘令喆一起送走,是我在裘叔叔和父亲面前极力相保,才把你从那片沼泽中拉了上来。你当时就说过,日后一定会为我牛马。多年过去,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情,今日我便拿这件旧事来求你,求你放过白乔煊。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可好?”

郑峰回道:“童小姐有命,在下没有不从的道理,只是请恕在下无礼,任何事情我都可以答应您,唯独这件事情,不可以。”

童昱晴冷冷地盯着他,郑峰继续说道:“郑某知道,在您心中最重要的,是童氏。为保童氏平安,您可以不惜牺牲任何人,付出任何代价。可是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姚瑶,为了她,我也可以不惜牺牲任何人,付出任何代价。”

童昱晴问道:“那你杀你伯父,也是为了姚瑶吗?”

郑峰敛眸道:“童小姐面前,郑峰不敢不说实话。其实我并未杀我伯父,只是暂时将他控制了起来。否则,他不会准许我联合杜洛的人,去抓白乔煊。等我接回姚瑶,我自会将他放出来的。”

童昱晴震惊不已,“你……你竟然勾结杜洛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呐?他们吸毒、贩毒,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你会把整个郑家的人都搭进去的!”

郑峰吼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要姚瑶!我要她回到我的身边!”

童昱晴一步步往后退,为了姚瑶,她曾经以为不是莽夫的男人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不可能再指望这样一个人再顾念什么往昔旧情,只能用姚瑶来换白乔煊了……

郑峰逼了上来,“我知道,姚瑶一定随你一起来了,把她带来见我。只要你带她来,我就放了白乔煊。”

童昱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白乔煊,说道:“好,我答应你,我把姚瑶交给你,但在这之前,你不能再伤白乔煊。”

“一言为定。”

童昱晴头也不回地往承阳赶,姚瑶似乎早就料到她与郑峰谈判的结果,一直等在官署门口,看到她的车之后,二话不说就上了车。童昱晴又以最快的速度把车飙回虎踞关。

郑峰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激动地迎上前去,可姚瑶的眼里根本没有他,她径直朝白乔煊奔去,她想看看他的伤口,却又怕牵动他的伤口,一时间,她只会伏在他脚下嚎啕大哭。

另一边童昱晴冷声对郑峰说道:“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我要的人,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郑峰看着正痛哭的姚瑶,攥紧拳头,点了点头,童昱晴走过去将白乔煊从刑架上解下来,白乔煊缓缓醒来,喃喃道:“昱晴……”

童昱晴含泪笑道:“我带你回家。”

白乔煊极为虚弱,“我不是在做梦吧……”

童昱晴笑着摇摇头,“来,我背你。你忍着点。”

白乔煊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突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处,也看到了一旁的姚瑶,“姚瑶?!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是谁带你来的?是谁让你到这儿来的?!你快走啊!”

郑峰哈哈笑道:“自然是我。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没有办法得到我想要的人了吗?堂堂白家少爷,卢天胜的女婿,竟然要靠出卖自己的女人才能逃生,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啊!”

还没等童昱晴开口,姚瑶就站了起来,对白乔煊说道:“公子,今日我要向您坦白一件事情。我不是您的救命恩人,那一枪是我与童柏毅商量好的。我帮他把迷情药扫到裘泽远的榻上,他就帮我嫁进白家。”

姚瑶一口气将一切和盘托出,白乔煊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童昱晴,童昱晴默不作声,白乔煊这才相信自己并没有听错,“你……是你把意悠……”

姚瑶抢先答道:“是。是我把她送到裘泽远床上的。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恨你仰慕于她。因为我恨她占着你未婚妻的名分,却不爱你,所以我答应童柏毅,将她毁在裘泽远的手里。”

白乔煊哭笑不得,“爱我?爱我,你就往我头上扣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让我父亲在世人的非议中抬不起头来,让我家族在众人的嘲笑中难以立足。爱我,你就和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勾结在一起算计我。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吗?!”

姚瑶哭着吼着,“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从我过门到现在,你有把我当作你的妻妾来看待吗?没有吧,你甚至连正眼瞧我一眼都不肯,凭什么要我为你着想?!”

第九十四章 风吹叶动

“你身边的女人一个又一个,走了一个意悠,来了一个童昱晴,走了一个童昱晴,又来了一个卢希,简直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卢希之后还会有谁?我还要去对付多少个女人?在你那个府里,连一个丫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个姳蔓仗着是你从前的贴身侍女,没日没夜地羞辱我,折磨我,我受够了!你心里都没有我,我为什么还要为你忍受这些?你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滚!”

童昱晴怕白乔煊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连忙背起他往外走。姚瑶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过白乔煊,直到她再也看不到他,才收回视线,软坐在地上。

郑峰给副官使了一个眼色,副官带着堂中众人下去后,郑峰扶姚瑶坐到椅子上,他抚着她的青丝,柔声说道:“姚瑶,我终于找回你了。我已经派人去请伯父,等他出来了,我们就拜堂成亲好不好?”

姚瑶不说不动,郑峰看到她的样子,还抱有一丝侥幸,“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不是?我这么突然地把你从白家救出来,你太高兴了是不是?”

姚瑶仍是目光呆滞,郑峰有些慌了,他握住她的手,慌乱不堪地说着:“姚瑶,姚瑶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你不要吓我啊!姚瑶……”

姚瑶似乎听不见他说的话,郑峰心中残存的希望被席卷地一点不剩,他慢慢站了起来,喃喃问道:“你心里,真的没有我……”

郑峰还是没有看到她有任何反应,不由怒吼道:“那个白乔煊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这是你亲口说的!他身边的女人无数,你不过是那其中之一!而你在我的身边,就是唯一。你分不清谁是真心对你好的吗?!”

姚瑶终于有了反应,不过开口就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插在郑峰心上,“我宁做他的妾,也不做你的妻。”

郑峰血气上涌,一把将姚瑶推到地上,直接撕开了她的衣服,在她身上留下极为粗暴的痕迹,可是他身下的人,就像是死了一样,不挣不闹,任由他欺,这让他不能不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姚瑶冷笑道:“我一个弱女子,哪来的力气可以推开你?没事,你随意就好。反正我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公子身边了。见不到他,我是生是死都没有区别,还在乎这副躯壳吗?”

郑峰从姚瑶身上爬了起来,喃喃道:“他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让你连贞洁都可以不在乎……那我在你眼里算什么?我算什么!”

姚瑶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更不想再回答他的问题,她把头转到一边,凝视着白乔煊离开的方向,在心中默念着,小姐,您一定要把公子平安送回金都……

童昱晴带白乔煊出来后并没有往西走,白乔煊看着方向不对,问道:“我们不是回金都吗?你怎么往东走啊?”

童昱晴说道:“郑峰与我说,他此次能顺利抓到你,是勾结了杜洛的人。那帮人可不是那么简单,一定不会听命于郑峰。我怕他们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设下陷阱,所以我想先去我姨父家,借来一些人手,护送我们回金都。否则就我们两个人,还不让杜洛的人生吞活剥了呀。”

白乔煊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郑峰为了姚瑶真是无所顾忌,竟然连杜洛的人也敢招惹!”

童昱晴冷冷道:“幸亏他没有丧心病狂到用*来对付你,只是勾结了贩卖*的那伙人。当初你拿*来对付童柏毅,可想过有朝一日,别人也会用造它的人来对付你啊?”

白乔煊嚷道:“我都伤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说我啊?就不能温柔体贴一点吗?”

童昱晴瞪着他道:“我倒是可以一脚把你踹下车,保证你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白乔煊灰心丧气,“我怎么也想不到,姚瑶竟然会干出那些恬不知耻的事情来!”

童昱晴淡淡说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过来说,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她都已经离开了你,很多事情,就没有计较的必要了。”

白乔煊问道:“听你这语气,这些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童昱晴无奈地看着他,白乔煊也无奈地说着:“我算是明白了,你能把同情心用到任何人身上,就是不能把它用到我身上。罢罢罢,如你所说,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计较也没有意义。”

童昱晴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说道:“一会儿出了郑峰的地界,我先简单给你处理一下伤口。不然你撑不到我姨父那里。”

白乔煊嬉皮笑脸地问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垂涎我的美色,想趁机占我便宜啊?”

童昱晴一个急刹车,差点把白乔煊甩到前车窗上,“你信不信我能把你扔下去喂野猪啊?”

白乔煊被碰到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没有心情再和童昱晴开玩笑,他只能乖乖地靠着椅背,连连说道:“信信信……”

童昱晴到了郭府后,先给卿子汀打电话报了平安,告诉卿子汀,自己会等白乔煊伤好一点再带他动身回金都,又请来了大夫为白乔煊诊治。十日后,二人离开郭府,启程返回金都。当他们再次踏上金都的土地时,已是孟秋时节。虽入孟秋,暑气仍是逼人,白乔煊很想痛痛快快地冲一个澡,可是卢希牢记大夫的医嘱,始终不肯让他沾水。一日白乔煊趁卢希不在,想偷偷溜进浴室,可他前脚刚踏入浴室,后脚卢希就回来了。

卢希把他从浴室里揪了出来,“大夫都嘱咐你多少遍了?不能沾水,不能沾水,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还要我时时看着你吗?大家费那么多周折才把你救出来,你不好好养伤,对得起帮你的人吗?公公和父母亲就不用说了,这次你能回来,二哥、二嫂也帮了不少忙。你说你对得起他们吗?”

白乔煊有些诧异,“你二哥……他也帮忙救我了?”

卢希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啊,没有你消息的那天,二哥亲自去各处打探消息,偏巧赶上了大雨天,他寒疾都发作了呢。二嫂也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才会帮忙去救你的,不是吗?”

卢希的后半句倒没什么,前半句却着实令白乔煊感到意外。若换作是他,在昱晴面前装装样子就是了,根本没有必要搞得旧疾发作,看来他是真的在帮忙寻找自己的下落。

第一次,白乔煊对卿子汀有了些许改观,其实仔细想想以前自己对他的敌意,都是为了昱晴,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有什么错处。

卢希见白乔煊笑得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白乔煊握住她的手回道:“当然是开心自己有这么多真心相待的亲人了。”

卢希笑了起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我以为你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呢。”说着卢希走过去锁上了浴室的房门,又对白乔煊说道:“你乖乖在房里待着哦,我下楼去看看晚膳好了没有。”

白乔煊万般无奈地看着被锁上的浴室,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他望着窗外,一直想着童昱晴和卿子汀的事情,突然间就想起自己出征之前和昱晴的赌约,到底是自己赢了还是昱晴赢了呢?好像都没赢。

白乔煊摇头苦笑,他们赌的是政局,郑峰赌的是情场。这个赌约的前提就有问题,自然不会有输赢。虽然这个赌约没有输赢,但是白乔煊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要卿子汀不是他的绊脚石,他不会再把矛头对准他了。

现在卢敬武领兵去攻打虎踞关,财政司长之位空悬,所以当务之急,是在卢敬武回来之前将财政司长之位拿到手。所谓拿到手,也不是拿到自己手中,而是拿到不会与自己为敌的人手中,否则自己锋芒太露,容易引火烧身。那么谁才是对自己构不成威胁,又与自己关系不甚紧密的人呢?不是昱晴,不是卢氏兄弟,不是钟氏族人,就只能是……

财政司长之争,可谓是烈火烹油,争执不下。卢天胜的耳朵从早到晚就像是被一群苍蝇围着,嗡嗡嗡嗡地响个不停。

白乔煊以资历、经验、稳定大局、平衡势力为由,推举财政司的一名副司长为新任司长。

童昱晴以资历、经验、人情、稳定大局为由,推举原财政司司长钟澍波为新任司长。

卢敬鹏以姓氏为由,毛遂自荐。

钟舜华不讲任何理由,只给卢天胜放下一句话,司长若不由钟氏之人接任,后果自负。其实此次钟舜华倒是与童昱晴站在了同一战线上,因为如今钟氏之人,除了她与钟婉露,就只剩下钟澍波一人。

杨濯将卢天胜的烟灰缸倒了十次,终于在倒第十一次的时候,迎来了一个能够解开困局的人,他恭敬地向来人施礼,“钟老爷。”

消瘦得不成人形的钟澍波微微点头,“杨副将,烦请向督军通报一声,钟某求见。”

房中众人听说钟澍波来了,心思各异,不过还是礼数周全地迎上前去。

钟舜华抓住他的手臂就说道:“兄长,这次您可不能退让,一定要为武儿重新出山。”

钟澍波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妹妹手中抽了出来,但这一举动还是被人察觉,卢敬鹏心中暗喜,白乔煊和童昱晴相视一眼,又纷纷将目光落到别处。

卢天胜请钟澍波落座,先是闲聊了一些养生之道,之后才将话头引回正题,“我知道克骞之事对兄长的打击很大,但我还是要问上一句,不知兄长可愿为小弟分忧,接任财政司长之位?”

此言一出,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看来卢天胜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希望钟澍波回来接管财政司。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钟澍波身上,钟澍波沉默半晌,方说道:“钟某,愿意。不过……”

卢天胜问道:“不过什么?”

钟澍波回道:“不过钟某久不问政事,希望能多几个伶俐的人,在身边帮衬着。”

卢天胜放下心来,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就这个呀,好说好说,兄长看上哪几个了?我送给你就是。”

钟澍波淡淡一笑:“不是旁人,正是您的乘龙快婿,我的外甥女婿。”

卢天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指着白乔煊说道:“乔煊,还不去你舅父那里报到?”

童昱晴不明白,钟澍波为什么会把白乔煊要到他身边,难道只是看中他的伶俐?她看向白乔煊,他显然也不知道此事。两人面面相觑,都猜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默默念着,既来之,则安之……

白乔煊调到财政司后,钟澍波并没有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动作,只是照常打理着司中事务。这样的平静,一两个月可以是装出来的,但是一年的时间就不大可能。白乔煊和童昱晴纷纷放下心来,事情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复杂,是他们想得太多。

这一年中,白乔煊暗中结合的势力已经小有规模。虽然童昱晴一直暗中关注着他的举动,但是她既未予以支持,也未干扰阻碍。她似乎已经忘了曾经的一切,每日只是专心做好自己的事情。也不知是刻意回避,还是真的已经忘却前尘,一年来两人私下里几乎没有碰过面,即使碰面,两人也只是淡淡地打个招呼了事,再未深谈。

金都的一切看起来平静如水,可是只要一粒小石子,就可以打破它的平静,更何况砸来的,还是一块大石头?若要说清楚这块大石头的来历,还要从一年前白乔煊和童昱晴回到金都说起,白乔煊因为身上有伤,无法再领兵出征虎踞关,童昱晴更是带回郑辉没死的消息,卢天胜怎么可能放过郑家这个害死他儿子的凶手?于是他便派出卢敬武攻打虎踞关,但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郑家,还有与郑峰联手的杜洛王,这就让这场战争变得极为艰难,一年下来卢敬武非但没有尝到甜头,反而吃了不少苦头。眼看杜洛的人就要攻破东境防线,卢敬武只能选择议和,杜洛王提出的条件总的来说就是割地、赔款、和联姻。地就不必说了,他们早就垂涎易守难攻的虎踞关,赔款要的是蒲炘州五年的财政收入,三者之中最麻烦的,就是这联姻。

卢天胜如今的三儿两女中,只有卢敬鹏和卢叶尚未婚配,而杜洛王虽未明说,但他膝下根本没有女儿,所有这场联姻只能是将卢叶嫁过去。

卢叶知道这个消息后立时晕了过去,醒来过后,她拼命想着自救的办法,都不记得去找救星需要用车,直接跑去了卿子汀的府邸。

说来也巧,她跑到府门前的时候刚好碰上给童昱晴送东西的卢希,卢希看到妹妹惊慌的样子不由问道:“叶儿,出什么事了?是四姨娘她……”

卢叶一下就跪到卢希和童昱晴面前,两人都是一脸错愕,一人一边扶起卢叶,车里的白乔煊见出了变故,也跟着她们进了院。童昱晴让觅岚去将卿子汀请来,卢叶一看到卿子汀,就又跪到了他的脚下,卿子汀惊得站了起来,“叶儿,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卢叶哭道:“二哥不答应我,我不能起来。”

卿子汀苦笑,“你都没有说是什么事,你让二哥答应你什么呀?听话,先起来再说。”

卢叶仍是不肯,抽泣着说道:“二哥,我求你向父亲求求情,我不想嫁到杜洛去,杜洛就是一个地狱,我掉下去就活不成了。二哥,我求你救救我!父亲一向最疼爱你,你的话他不会不答应的。我求求你……”

卿子汀震惊不已,“杜洛?父亲什么时候让你嫁到杜洛了?”说着他看向童昱晴,可童昱晴一脸茫然,显然也不知道消息。

卢希也看向白乔煊,白乔煊摇着头,“我也不知道消息,今天不是陪你去逛街了吗?”

四人在卢叶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知道卢敬武在前方打了败仗,杜洛王提出的和解条件之一就是联姻。

童昱晴之前听卿子汀说过这个妹妹的事情。卢叶出自卢天胜的四姨太苟氏,因为她是个女孩,又有一个失心疯的生母,所以这么多年,卢天胜和钟舜华都像是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似的,既不重视她,也不仇视她。可是她却受到了生母非人的对待,只因与她一同出生的,还有一个男孩,是卢叶的孪生哥哥。那时他们尚在襁褓之中,卢叶被苟氏放在地上发了高烧,将病传染给了她的亲哥哥,那个男孩因病而亡。自从儿子死后,苟氏就得了失心疯,清醒的时候,骂卢叶是丧门星,糊涂的时候,对她拳打脚踢。总之无论什么时候,卢叶都时时受着生母的折磨,可卢叶从来没有责怨过苟氏,反而一心一意地照顾她。

童昱晴想着卢叶的遭遇,又听着她的哭诉,很想帮帮她,可童昱晴心里也很清楚,只要东境防线守不住,任谁去求卢天胜,都不可能将卢叶救出火海。

卢希见妹妹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实在心疼,央求着夫君,“乔煊,你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叶儿不必嫁到杜洛啊……”

白乔煊无奈,只能示意卢希到一旁说话。童昱晴见白乔煊带走了卢希,也小声对卿子汀说道:“我们回房里说话。”

卿子汀锁上房门后问道:“若娮,你要与我说什么呀?叶儿还在厅里跪着,我们离开太长时间也不好。”

童昱晴说道:“子汀,稍后你去求父亲的时候要有一个心理准备,他只怕不会答应你。”

卿子汀不懂,“我实在不明白,父亲怎么会让叶儿嫁到杜洛去呢?那可是一个龙潭虎穴啊!”

童昱晴叹道:“这就是军政之事了,你不明白没关系,但你一定要明白分寸二字,不能把父亲逼得太紧了,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卿子汀万分无奈,“别的我不明白,可我至少明白尽人事,听天命这六个字。”

童昱晴点点头,“还有一事,我觉得叶儿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才不想嫁去杜洛的,她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一会儿回去的时候,我会问问她,她若不想答,你也要帮衬着我。我总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她不想说出来的那个原因才是她不想嫁到杜洛的真正原因。”

卿子汀应下后,两人回到厅中,童昱晴刚想问卢叶真实原因,卢希就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童昱晴了然,白乔煊也看出了端倪。

卢叶见哥哥嫂嫂、姐姐姐夫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由紧张起来,童昱晴见她面色通红,手还一直绕着衣袂,心中就猜到了一两分,直接问道:“那人是谁?”

卢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红来形容,因为那里已经有点发紫了,她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回道:“杨……杨大哥。”

白乔煊很是敏感,他又是诧异又是震惊,“杨濯?”

卢叶的头微不可见地往下低了一分,卿子汀也觉得难以置信,凑到妹妹面前问道:“你什么时候和杨大哥走到一起了?”

卢希也问道:“他夫人病逝多年,可不管怎么说,他都已经有过一位夫人了呀,难道你想嫁过去给他做继室吗?”

这么多的问题,卢叶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她只能低声说着:“除了二哥和姐姐,杨大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因为只有他会在我房中柴火不够的时候,给我搬来柴火;只有他会在四姨娘打伤我之后,第一时间给我送来伤药;也只有他会在我不堪重负的时候,软语安慰着我。这些年来,四姨娘的病情反反复复,父亲也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二哥和姐姐即使心里有我这个妹妹……”

第九十五章 生死相依

“陪在我身边的时间也有限,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杨大哥一人,我真的不能没有他。如果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我活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所以我求你们救救我,我真的不想嫁到杜洛,不想失去杨大哥……”

白乔煊听她的意思,杨濯对她也应该有意,只是他不知道,杨濯对她的感情究竟有多深?因为毕竟有那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都是如此,更何况是恋人。杨濯能不能为卢叶,顶住卢天胜的压力是很重要的问题。所以现在必须先搞清楚这个问题,才可以谈及以后。想到此处,白乔煊对卢希说道:“我们先去一趟督军署。”

卢希还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去督军署,就又听白乔煊说道:“二哥,你和二嫂等我的电话。”

卿子汀不明白白乔煊的意思,可童昱晴完全明白,她扶起卢叶,轻声安慰道:“你别怕,你姐姐和姐夫都已经在想办法帮你了,我们先等他们的消息,再去父亲面前求情。”

白乔煊几乎是将车飞到督军署的,卢希害怕得紧闭双眼,迷迷糊糊中就被白乔煊拉上了楼,刚看清督军办公厅的大门,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两个兵士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往外走,白乔煊看到被拖着的那人正是杨濯,立即猜到了他为什么被打,连忙对卢希说道:“快去给你二哥打电话,让他们快到督军署来,我们拖不了多久。”

说完白乔煊跑到那三人面前,对那两个兵士说道:“两位兄弟稍等片刻,不知杨副将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兵士小声说道:“得罪督军了呗,唉……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不假,就连杨将军也有这么一天,督军发起火来,可真是翻脸不认人。”

另一个看了看四周,小声喝道:“你不要命了呀,还不快走?”

白乔煊又拦在他们面前,“两位兄弟稍安,还请等我请示过督军,再把人带走吧。”说着白乔煊朗声对屋里说道:“父亲,乔煊求见。”

那两人知道他是督军的女婿,不敢不听他的话,便将杨濯安顿在墙边,一人一边守在两旁。

卢天胜不知道他是为何事而来,便让他进来了,白乔煊见礼后问道:“不知杨将军犯了何等大错,竟惹得父亲大动肝火,他不是一向最合您的心意了吗?”

卢天胜想起杨濯就心烦,不耐烦地摆摆手说道:“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不提也罢,你寻我来所谓何事?”

白乔煊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父亲见谅。乔煊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杨将军的事。叶儿……”

白乔煊话没说完,卢希就回来了,“叶儿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怎么能把她往虎口里送呢?”

卢天胜猛一拍桌子,怒道:“放肆!你这是和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您想让我尊敬您,那您也要有做父亲的样子啊。杜洛是个什么地方?杜洛的人又都是些什么人?您把叶儿嫁到那种地方去,嫁给那样的人,她日后还有活路吗?”

卢天胜吼道:“她身为我卢天胜的女儿,就有责任分担家族的重担。这桩婚事又没有落到你的头上,你着的哪门子急呢?”

卢希一时语塞,白乔煊见卢希争辩不过,连忙接过话头,“父亲,希儿也是担心妹妹的安危,若有言语不周,顶撞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卢天胜刚要说话,卿子汀和童昱晴就赶了过来,卢天胜看到几乎从没来过督军署的儿子,就明白他也是为此事而来,直接说道:“乔煊、昱晴,希儿和挚儿从未接触过政事,不懂事我可以理解,可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他们胡闹,你们也跟着胡闹吗?”

方才情急之下,白乔煊没想到人多会有“逼宫”之嫌,只想着以卿子汀在卢天胜心中的地位,让他前来求情,成功的几率会大一些。如今他见卢天胜却因此而震怒,不由暗责自己思虑不周,他思量再三后稍一颔首,姿态谦逊却不卑下,“父亲误会了,乔煊所说杨将军之事不仅是私事,还有公事。”

“哦?”卢天胜这才有兴趣继续听他说话,“什么公事?”

白乔煊回道:“乔煊知道,父亲之所以狠下心来,想让叶儿嫁到杜洛,是因为大哥在虎踞关节节败退,杜洛的人直逼东境防线。您痛恨杨将军,不是因为他与叶儿之间有情谊,而是因为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人的情谊有碍于蒲炘州的稳定。所以只要解了东镜之危,您是不是就不会将叶儿送到杜洛了?”

“当然。如果没有东镜之危,我何必断送女儿的一生?可现在的问题就是,你们的大哥打不赢杜洛王。敬武都打不赢,杨濯说他能打赢,这不是笑话吗?”

白乔煊接道:“这为什么就是笑话呢?凡是领兵的将领都该明白穷寇莫追的道理,可如今杜洛王自恃强悍,对我们穷追猛打,杨濯更是身处绝境中的绝境。平日里他也许不够杀伐决断,可现在他若是不能战胜杜洛王,不仅自身难保,还会失去他心爱的女人,他就是拼死也一定会想办法打赢这场战争。他都已经为叶儿如此顶撞您了,您不必怀疑他对叶儿的真情吧?”

卢天胜沉声道:“我的确不怀疑他对叶儿的感情。可到底能不能跳过高墙,不是只靠威胁就可以的,也要看这条狗究竟有没有跳过高墙的潜质。没有潜质,它同样跳不过高墙。”

白乔煊接道:“所以我们也不能把宝全部押在杨将军身上,还要想办法帮帮他。杜洛王能够耀武扬威地与我们提和解的条件,不过是因为他捏住了我们的七寸,那我们为什么不能也捏住他的七寸呢?”

卢天胜思索着说道:“你是说,派兵攻打杜洛?”

白乔煊点点头,“不错,杜洛王之所以有权有势、有钱有兵,是因为他手握杜洛这块宝地,或者说他握有能够生产罂粟的宝地。他们既然那么想要我们的领地,我们为什么不能去抢他们的地盘呢?而且他已经为了拿下虎踞关,调走了一部分兵力。”

卢天胜笑道:“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派几个得力兵士伪装成瘾君子,混进杜洛,烧了他的命根子,我就不怕他杜洛王,不回撤兵力。”

白乔煊继续说道:“如此一来,东镜之危可解,叶儿也不必嫁到杜洛,您仍是慈父仁君,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卢天胜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两分,“你们先回去吧,乔煊,你去将杨濯带过来见我。”

童昱晴的目光在白乔煊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就与卿子汀和卢希一同回府,卢希在车上一直闷闷不乐,终于忍不住问童昱晴:“二嫂,为什么乔煊要那样与父亲说呀?难道不谈公事,就救不出叶儿吗?难道一家人的亲情、女儿的终身幸福在父亲眼中,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童昱晴看着这个天真善良的姑娘,只能拍着她的背,说道:“事情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重要的不是乔煊怎样说,而是我们已经找到了救叶儿的办法。”

卢希埋下头,生在权贵之家,她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天家无情之类的话,只是听说与亲身经历,永远都是天差地别……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童昱晴正在财政司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却被一通电话绊住了脚。

“昱晴啊,是我,你小舅父。”

“哦,小舅父您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昱晴。我有一个姓钱的朋友,从州外运了些名画回来,可不知怎么回事,被白家湾的人误以为是偷运*,把画给扣下了。我就想让你帮忙找找白家湾的人,好好查查这件事是不是个误会。如果是误会,就让他们把货放了吧。”

童昱晴听说是在白家湾出的事,就明白何立信是想让她去找白乔煊。虽说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舅父,她不好拒绝,只能应下,“好的,小舅父。您把那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找人帮忙查查。”

记下名字,挂掉电话后,童昱晴望了望司长办公室的大门,白乔煊已经被钟澍波叫去两刻钟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等他,大门就开了。

白乔煊看童昱晴的样子像是在等他,遂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童昱晴见他像是着急出去,便说道:“也不急。你若有事,就先去忙吧。”

白乔煊又道:“金库那边今日调换主管,司长命我过去监督盘点。不如你与我一起去吧,多一双眼睛看着,也免得出错。”

童昱晴颔首,边走边与白乔煊说着何立信托付给她的事情,白乔煊笑道:“这好办,白家湾如今是我舅父在管,我们盘点完,我给他老人家打一通电话就是。”

那边何立信刚放下电话,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问:“刚才是什么人来访?”

何立信见是兄长,便将方才来人所托之事和他托付给童昱晴的事与兄长说了一遍,何立仁本来很平静地在听,可是听到弟弟竟让童昱晴去找白家湾的人时,他不禁暴跳如雷,“你长没长脑子啊?!这么点小事,你找谁去办不好?非要让昱晴去办?你是不是非要把她害死才甘心呐?”

何立信一脸无辜,“我怎么就害死她了?”

何立仁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还跟我装?”

何立信小声嘟囔着:“我装什么了?”

“你分明是想让她去找白乔煊!我就离开了这么一会儿,让你处理这么一点小事,你就能给我捅出一个天大的篓子来,你呀……”

何立仁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径直走到电话边,拿起话筒,打给财政司秘书处,却不知电话那头已经空无一人。

半晌后他砰的一声放下话筒,铁青着脸,指着弟弟说道:“你最好祈祷昱晴平安无事,否则我揭了你的皮!还不到小祠堂跪着去?!”

何立信心里十分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遵从兄长的命令……

这边路上童昱晴说道:“这几日东镜捷报频传,恭喜你。”

白乔煊明知故问:“那也都是杨濯的功劳,你恭喜我做什么?”

童昱晴嘴角上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担心什么?就算我知道你有意拉拢杨濯,也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你别告诉我,你是因为同情心泛滥,才帮你的妻妹逃离苦海。”

白乔煊苦笑:“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不错,如果卢叶的情郎对我没有任何用处,我是不会插手管这种闲事的。我又不是开善堂的。”

童昱晴笑道:“我只是想提醒你,拉拢杨濯固然可以让你省下不少力,但也随时都有在卢天胜面前暴露的风险。你玩火可以,别引火*。”

白乔煊笑得更加灿烂,“冷了我一整年,这会儿关心起我来了?”

童昱晴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到达西郊的金库之后,他们齐心协力看着账目,数着金条,事半功倍地完成了盘点任务。可是速度再快,他们出来的时候也已经是夜幕沉沉,白乔煊看着天色,突然想起童昱晴托付给自己的事,“我们现在回去,到府上也会很晚了,不如就在这儿打电话给我舅父吧。”

童昱晴说道:“也好,那我在外面等你。”

没过多久,白乔煊就出来了,“我把事情都跟我舅父说了,他说会着人细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说完童昱晴和白乔煊先后上了车,返回金都。

童昱晴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透过后视镜看到一辆车似乎一直在跟着他们,她刚想出言提醒白乔煊,就听白乔煊说道:“昱晴,坐稳了,我们后面有尾巴,我要甩掉它。”

童昱晴抓住手柄回道:“我也看到了。”

白乔煊踩紧油门,童昱晴看到后面的车非但不弃,反而咬得更紧,高声道:“他们不是为了跟踪,车上有几把手枪?”

白乔煊也大声回道:“我身上有两把,座下有两把,你座下应该也有两把!”

童昱晴连忙把两人座下的四把枪都拿了出来,“我身上还有一把枪,我们两人一共有七把枪,他们是货车,至少有十五个人,所以我们每个人至少要解决掉八个人,才有可能逃生。前面是大道,一马平川,硬拼起来,我们毫无地势可借。我们弃车,往右面的树林里跑,这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白乔煊点头说道:“后座上有一包白糖,你把它拿过来,然后把袋子打开。”

童昱晴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知道他不会是在这个时候想吃糖,就照做了。

白乔煊又说道:“我右手边衣兜里,有一个打火机,你把它点着。”

童昱晴按他说的把打火机点开了,“然后呢?”

“把这两样东西握在手里。稍后我数三个数,数到三的时候,我会随你一起跳下车,然后你就把白糖和打火机用力扔到他们车上,记住了吗?”

童昱晴用力点点头,白乔煊开始数数,“1、2、3!”

火焰、空气与糖粒碰到一起,瞬间就炸出一个火红的花朵,并且扬起更多灰尘,炸出一个又一个火球。白乔煊和童昱晴顾不上自己受伤的耳朵,连忙爬起来向树林里逃去。

可惜那帮人并不都是草包,连番爆炸后,仍有八个人追了上来。两人边逃边打,解决掉了五个人,正要集中火力对付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后面就是万丈悬崖。

白乔煊把童昱晴护在身前和身后都不行,只能牢牢握住她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侧,眼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却不敢举枪。

他大喊道:“你们要的是我的命,放她走行不行?”

白乔煊的话对那三个人完全没有影响,却惹得童昱晴尖叫起来,“不行!你不能丢下我!”

话音未落,白乔煊脚下一滑,童昱晴用力挡在他身后,却又被他推了回来。白乔煊整个身子都落了下去,唯有一条手臂,被童昱晴死死拉住。

白乔煊看到似乎是头领的那个人往下望了望,大叫道:“昱晴!快放手!他就在你身后!”

童昱晴白皙的玉臂被地上的沙尘磨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却仍是不肯放手。

就在白乔煊与童昱晴大力拉扯的时候,那三个人却突然离开了崖畔,不再围攻,白乔煊不知他们是何意图,一门心思只想甩开童昱晴的手臂。

童昱晴抓着他已经很是费力,却还要忍受着他的挣扎,她不由怒吼道:“白乔煊!你要死也别死在我的面前!你信不信?!你要是敢让自己掉下去,我就敢跟你一起跳下去!还不快想办法上来?!”

白乔煊被童昱晴镇住,怔怔地放下那只挣扎的手,转而摸索着可以借力的石头,良久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块坚硬的石头,脚下踩着它将那只空着的手送到了悬崖边。童昱晴见状也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他那只手,她足尖使力,慢慢从俯卧的姿势改为下蹲,边动边大声说道:“我数三个数,数到三,我蹲稳的时候,你用力往后蹬,我把你拉上来。”

白乔煊用力回道:“好!”

“1、2、3!”

白乔煊猛然倒在童昱晴身上,他兴奋地抱住她大叫:“昱晴!我们做到了!”

白乔煊半晌没有听到佳人的回音,这才感觉到手中一片濡湿,他借着微薄的月光看清楚那是什么,心中骤然又慌又乱,他紧紧地拥住她,轻声叫道:“昱晴……昱晴……你醒一醒,醒一醒!”

童昱晴长长的睫毛像是蝶翼一样闪烁不定,她的声音虚弱又无力,“疼……”

白乔煊清醒过来,他背起童昱晴,不停地与她说话,“昱晴,你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去寻大夫,你别睡,别睡……”

童昱晴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可她的全力如今都比不上一个婴儿的力气,“乔煊……我太累了……”

“累也不能睡!昱晴,方才我答应过你,不死在你的面前,现在你也要答应我坚持下去。你要是敢睡过去,我也会跟你一起。你听到没有?”

童昱晴觉得灵台中仅存的一点清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离自己越来越远,便趁着自己还能感受到他的时候,喃喃细语:“乔煊……我不是故意要与你为敌……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我最不忍心……伤害的人……就是你……原谅我……好不好……”

白乔煊的眼泪不停地滴落,他哽咽着叫道:“不好!不好!你要我原谅你,也要生龙活虎地喝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气无力地哀求,你知不知道?”

无人作答,只余蝉“知——了,知——了”的声音,惹得白乔煊心烦意乱。他怕童昱晴挺不到回家,只能就近找了一户人家,向独自守在家中的大嫂借了剪刀、镊子、热水、草药和毛巾,准备自己动手取出她背上的子弹。

那位大嫂看白乔煊手忙脚乱的样子不像是大夫,拦住他问道:“你……你行吗?”

白乔煊只能说:“不行也来不及找大夫,只能赌一赌了。”

大嫂见童昱晴奄奄一息,背过身去由着白乔煊动手。白乔煊强自稳住颤抖的双手,慢慢划开了童昱晴的伤口,童昱晴痛得冷汗直流,白乔煊又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他从来都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害怕鲜血,只能通过深呼吸来驱散眩晕感。他用左手按住右手,用镊子将子弹从她体内取了出来,又将草药按到了她的伤口上。

一套动作做下来,他大汗淋漓,瘫倒在地上大口攫取着空气,缓了许久,才重新站起来处理童昱晴身上的其它伤口,好在她身上再没有比那道枪伤更严重的伤口,他都可以处理干净。

第九十六章 原形毕露

安顿好她之后,白乔煊开始给自己疗伤,他见自己除了左腹之上插着一根木刺之外,其余都是一些擦伤和撞伤后的淤青,便将毛巾塞到嘴里,左手拿着草药,右手握住木刺,一把就将那根木刺从体内拔了出来,大颗的汗珠从他额间渗出,划过他惨白的面容……

房外的蝉仍然“知——了,知——了”叫个不停,也不知它们叫了多久,白乔煊终于从剧痛中缓了过来,对吓得瑟瑟发抖的大嫂说道:“多谢大嫂收留我们。已经没事了,您不必再害怕。”

大嫂仍是抖个不停,她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们在这儿最多只能留一个晚上,明天我男人就要从城里回来了。”

白乔煊回道:“在下知道了。”

大嫂到隔壁睡下,白乔煊回身看着昏迷中的童昱晴,握紧了她的手,靠在床边睡下。虽然这个林间草屋远不及金都别墅舒适,但这却是白乔煊两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只可惜他做的都是美梦,一旁的童昱晴却是噩梦连连,不到寅时就醒了过来。

当她看到白乔煊平安无事地守在她身边,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刚想抬手给他盖上被子,背上的疼痛就让她冷汗涔涔。白乔煊被她的动作吵醒,两人四目相对,童昱晴潸然泪下,白乔煊用力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慰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童昱晴抱住他恸哭起来,慢慢地,她的理智回到脑中,想要放开他,却又被他紧紧拥住,“昱晴,我们走吧,趁他们还没有找到我们,我们远走高飞吧。我带你离开蒲炘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他们以为我们死了,就不会牵累到昱晧,也不会牵累到我的家人。跟我走,好吗?”

童昱晴哭得愈发厉害,半晌后方抽泣着问道:“我们……真的……能逃出去吗?”

白乔煊柔声回道:“事在人为,只要我们想,总会有办法的。”

童昱晴又哭了起来,“我说的不是身,是心……你真的能放下老父亲妹和……卢希吗?她对你那么好……你真的舍得抛下她吗……”

白乔煊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刚要开口,童昱晴就将食指摆到了他唇边,“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也理解,所以我不怪你。如果是一年之前,我们问彼此这个问题,想不想一起远走天涯,我们都不会有丝毫犹疑,可是现在,我们都会在答应彼此之前有一瞬间的犹疑,这就是区别。这个区别,不是无关紧要的,而是致人性命的。它会让我们在逃出蒲炘州后的每一刻,都活在懊悔与自责之中,它会磨灭掉我们之间所有的情谊,让我们再也无法面对彼此。”

白乔煊痛苦地蜷起身子,童昱晴将这一年多来两人一直在逃避的问题*裸地摆在他眼前,让他避无可避,只能任由她一点点剥茧抽丝,“乔煊,承认吧,从你我各自嫁娶的那天起,我们的路,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逃不过的不是卢天胜,也不是钟舜华,而是我们自己。”

良久的沉默之后,白乔煊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中饱含着沧桑与无奈,“那我们该怎么办……”

童昱晴的声音同样空洞无力,“既然我们都已经变了,那就变得彻底一点吧。子汀一直不想卷入金都的明争暗斗,我会如他的意,与他回到宁台的那座岛上。我会努力努力再努力,慢慢学着爱上他,也会努力努力再努力,慢慢学着不爱你。”

白乔煊眼眸血红,“你真的能做到吗?”

童昱晴斩钉截铁地回道:“能。至少我不是裘泽远,也不是辛黛懝,不会像他们一样,一生认准谁就是谁。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白乔煊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他哭着笑道:“好。你脾气那么差,我忘记你可不需要五年、十年,估计只要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永远想不起你了。”

童昱晴也笑了起来,“你以为你又有多好?”

话音未落,童昱晴就觉得浑身上下哪都不舒服,白乔煊担心她背上的伤,想上前查探,可他刚掀开被子,就觉得被子不是一般的热,于是摸了摸她的额头,“天呐!怎么这么烫?你等着,我去给你敷一条热毛巾……”

白乔煊给童昱晴敷上热毛巾后,又用被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可她还是打着冷颤,白乔煊只能把她抱在怀里。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很多人的声音,白乔煊听着像是来寻他们的,连忙放下童昱晴,跑出去喊人。

最先赶来的是卢希和卿子汀,卢希见到白乔煊,直接扑到了他怀里,叫道:“乔煊,我终于找到你了!”

白乔煊被触及左腹上的伤口,痛得一缩,卢希连忙放开他,这才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惊道:“你受伤了?!”

不见童昱晴,卿子汀根本没有心思理会白乔煊的伤势,他焦急地问道:“乔煊,若娮呢?”

白乔煊刚指向草屋,就见卿子汀像一阵风一样飞了进去,卿子汀见童昱晴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连忙请来随行的莫芬为她诊治。莫芬见童昱晴背上的伤口有些化脓,告诉卿子汀必须立刻赶去医院。就这样,卿子汀抱着童昱晴,卢希扶着白乔煊,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赶到金都医院。

当童昱晴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没等她看清自己身处何处,手已经被握住,“若娮,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她努力对卿子汀笑了笑,慢慢看清眼前的事物,发现卢希也站在病床边,神情却有些古怪,她将目光落回到卿子汀身上,察觉到他笑得也有些勉强,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极为不妙的念头。

她看到卿子汀将卢希支了出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卿子汀面露尴尬,“方才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唤着白乔煊的名字……”

难怪卢希面色不对!她以为是白乔煊那边露了馅,却没想到是自己闯的祸!看卢希的样子,显然是已经起疑。想到此处,童昱晴心头狂跳,她根本就不敢想象,如果卢希知道了她深爱的丈夫,究竟是为什么娶她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反应……

卿子汀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危机,但是就如一年前他无力阻止这桩婚事一样,现在他也无力阻止事情败露,他只能牢牢握住童昱晴的手,说道:“若娮,你别怕。就算事情真的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切也有我在,万事你都不必担心。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养好自己的身体,知道吗?”

童昱晴猛摇头,“不行。钟舜华本就恨你入骨,她若是抓住这件事情不放,你好色欺君、不顾亲妹的罪名就坐实了。你父亲气怒之下,也未必会保你。你一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说我瞒你……”

卿子汀稳住喋喋不休的童昱晴,“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童昱晴见他如此,知道再怎么说,他都是要把所有事情背在自己身上了,只能到时再与他争辩。

不管怎样,你缠绵于病榻之上都没有办法应对,必须尽快好起来!

童昱晴这样对自己说着,喝过卿子汀递来的水后,就躺下来休息,以期灾难降临之时,自己有足够的力气面对。

被哥哥支出来的卢希像一个孤魂野鬼,飘荡在医院的长廊上,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病房的,只知道当自己看到白乔煊关切的目光时,竟觉得他的眼神极为陌生。

白乔煊也察觉到她的奇怪,不由问道:“怎么了?是二嫂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卢希缓缓坐下,淡淡地回道:“没有,她很好。就像你担心她的安危,在梦里唤着她的名字一样,她也担忧着你的安危,在梦里唤着你的名字。”

白乔煊的心咯噔一下,“希儿……”

一滴眼泪突然打湿了卢希的衣裙,她哭喊着道:“乔煊!你说你为了救人,没有顾及男女之别,给她治疗枪伤,我信。你说你被追杀得太紧,噩梦连连,我也信。可你能告诉我,那帮人苦心孤诣地追杀你们,都已经把你们赶到悬崖边上了,却没有推你们下去,反而就此收手是为什么吗?!”

这也是白乔煊一直没有想通的疑点,他和童昱晴本以为那帮人的目的是杀他们,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

白乔煊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想那伙人的真实目的,比起他们,他更在乎的是卢希,“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以为,是我和昱晴自己把自己伤成这样的?”

卢希苦笑:“你终于肯在我面前直呼她的名字了……乔煊,不说责任,不谈道义,就看在我一心一意爱你的份儿上,你难道不应该告诉我一句实话吗?”

白乔煊这才明白,卢希想要探究的根本不是他们受伤的原因,而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哭笑不得,自己竟然也有让卢希绕进去的一天,真是风水轮流转……

想到此处,白乔煊也坐了下来,轻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卢希随手拭去面上的泪水,直接问道:“你是不是爱童昱晴?”

“希儿,你听我说……”

卢希打断了白乔煊的话,“只回答我,是或不是!”

白乔煊本不想让卢希受到太大刺激,但听她这样说,知道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便不敢再违逆她的意愿,只回答了一个“是”。

卢希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那她爱你吗?”

“爱。”

卢希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那你为什么要娶我啊?”

白乔煊想要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别碰我!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原来母亲说的都是真的……你为什么要骗我?!”

白乔煊从背后抱住她,“希儿,你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解释……啊!”

卢希狠狠咬住白乔煊的手臂,让他不得不放开自己,白乔煊大伤未愈,根本无力去追她,匆忙之中,他只能去找卿子汀和童昱晴商量对策。

童昱晴刚躺下没多久,就见白乔煊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立即问道:“是卢希……”

还没等她问完,白乔煊就说道:“我跟她摊牌了,现在她跑了出去。子汀,你快帮我去追追她,我怕她出事。”

卿子汀气急,一把将他按到墙上,“你平日里那么会哄人,怎么关键时候反倒不哄了呢?若娮被你带出去,伤成这样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倒把希儿也伤了,我告诉你!你最好祈祷她平安无事,否则我要你陪葬!”

说完卿子汀立即跑出去追卢希,到白府的时候刚好碰到卢希收拾完行李出来,身后还有白荣海和数十个仆从跟着。

他跑到妹妹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没事就好。这是做什么?哪里有一吵架就搬家的道理?还让白叔叔跟着,这像什么样子?”说着他接过卢希的行李,“走,先跟二哥进去,有什么话我们兄妹二人到屋里说。”

卢希以为二哥还没发现白乔煊和童昱晴的事情,对他没有任何恨怨,于是乖乖地随他回到了房间。

卿子汀打量着卢希的神色,揽住她的肩膀说道:“希儿,即使你不相信白乔煊和你二嫂,你也要相信二哥。二哥可以用自己的性命向你担保,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们二人都不可能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卢希有些诧异,“你知道?”

卿子汀微一颔首,卢希看到他的反应更是震惊,“你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卿子汀扶她坐了下来,“二哥什么时候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卢希现在的神经极为敏感,她连连说道:“不对不对,这很重要。这关系到,是她骗你,还是你瞒我。”

卿子汀一时语塞,卢希见他半晌没有作答,眼睛又红了,“二哥……你不会明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还像没事一样把她娶回了家,又眼睁睁地看着我嫁了吧……”

卿子汀唇畔一张一翕,卢希突然想起他曾经极力阻拦过她嫁给白乔煊,“难怪你当时让我离白乔煊远一点,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你说他别有用心,那你的用心是什么?!你们的用心又是什么?!”

卿子汀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向妹妹坦白这一切,因为真相对于她来说,真的太残酷了……

卢希无法忍受他的沉默,拉起他就往外走,卿子汀听妹妹想要拉着他去督军署寻父亲,砰的一声跪到她脚下,守在外面的白荣海听着情势不对,连忙遣散厅中众人,又亲自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速回家中。

卿子汀也顾不上自己的颜面,伏在地上,一直哀求着卢希。可此时的卢希,哪还有理智去深思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直吼着,如果不告诉她真相,她就一定会去找父亲。

卿子汀眼看她就要出了房门,只能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叫道:“我说!我说……”

卢希停住脚步,卿子汀将一切和盘托出,卢希随着他的诉说,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最后退无可退,她只能将自己缩在一个墙角里。

白荣海一边听着儿子房里的动静,一边向外张望,见回来的不只儿子,还有那个童昱晴的时候,他连忙跑下楼阻拦。

白乔煊迎面就接了父亲的一记耳光,“混账!看看你干的那些好事!我看你不把我拖累死,你不肯罢休!你把这个女人带回来做什么?还嫌她惹的祸不够多吗?”

童昱晴扶住白乔煊,说道:“抱歉,伯父。一切都是我的错,您不要责怪乔煊……”

白荣海骂道:“少在这里装腔作势的!你要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赶快滚回你的府里去!你不添乱,我就阿弥陀佛了。”

童昱晴被骂得脸颊通红,白乔煊却被打得恢复了一点理智,对童昱晴说道:“昱晴,你不要怪我父亲,他也是一时情急。”

童昱晴点点头,白乔煊又说道:“父亲说的有道理,这个时候如果让卢希看到了你,不一定会出什么事情,你还是先回府中等消息吧。”

童昱晴仔细想了想,照白乔煊所说先回到自己的府邸,又派出几个人,守在白府门外,随时回报白府里的动静。

白乔煊跑上楼,赶到自己的房间,见卿子汀跪在地上,卢希缩在墙角,立时意识到,事情已经完全败露。

白乔煊想扶卿子汀站起身来,却被他拒绝,只能对卢希说道:“希儿,这件事不是你二哥的错,一切都是我,是我卑鄙无耻地把你拖进泥潭,你要怨要恨,就怨我恨我,不要迁怒于其他人。”

说着白乔煊想扶卢希起来,卢希却像是极为害怕他的样子,一直挣扎,大叫着:“语欢!语欢!”

语欢本就守在不远处,听卢希这么一喊,没过多久就进了房间,只见卢希极为狼狈地匍匐在地,想要挣脱白乔煊的束缚,抓住自己的衣袂。语欢连忙扑到卢希面前,哭着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卢希像是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停说着:“语欢救我!带我回家……”

语欢下意识看向白乔煊,白乔煊不敢再逼卢希,只能放开她,高声说道:“我让你回家,让你回家,你别怕,我这就送你下楼……”

卢希仍是惊慌,“不要!你不要碰我!语欢,求你带我回家……”

白乔煊万分无奈,只能嘱咐语欢照顾好卢希,目送着她们下楼、上车、离院……

卿子汀看到妹妹无助的样子,自责不已,低声说着:“都是我……”

白乔煊叹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是想想以后该怎么办吧。希儿回到督军府,钟舜华肯定会追问缘由,也许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知晓一切。她一旦知晓,你父亲过不了多久也一定会知晓。”

卿子汀追悔莫及,“我早该想到纸是包不住火的。希儿迟早有一天会知道真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时我就该把你的那些心思全都告诉父亲,这样至少不会害了希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四败俱伤。”

白乔煊嗔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大不了我一力承担就是,绝不会牵累到你和昱晴。”

听白乔煊这样说,卿子汀才考虑到正题上,“不行!你不能有事,若娮更不能有事。我这就去求父亲,求他放我们一马。”

白乔煊连忙拉住他,“事态还没有发展到逼不得已,需要自投罗网的地步。以希儿对你我二人的情谊,她未必会告诉钟舜华真相。就算她真的说出了真相,你父亲也未必就会处置我们,因为我和昱晴到底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难道他要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字处置我们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要处置我们,我也会把要加在昱晴身上所有的责罚揽到自己身上,所以你根本不必去求情。你父亲日理万机,为了一点儿女争吵的家事去找他,他可能理都不会理。”

卿子汀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白乔煊回道:“静观其变。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算你应付不来,不是还有我和昱晴呢吗?你现在还是先回府去,照顾好昱晴的身体,这才是当务之急。”

卿子汀将信将疑地回到府中,与童昱晴说了白乔煊的想法,童昱晴听过之后说道:“我们现在去见希儿,只怕她也不会想见。不如我们写一封信,让语欢转交给她。”

卿子汀问道:“她会看我们的信吗?”

第九十七章 忍气吞声

童昱晴说道:“她看不看是一回事,我们写不写是另外一回事。我来写,写完你亲自送去。”

卿子汀颔首,两人一起到书房写下一封信,童昱晴边写边说,“你到督军府后不要走正门,走东门就好,否则太容易引人注目。你若是能见到她最好,见不到在门外最多站两刻钟就回来。”

卿子汀记下童昱晴的话后,赶去督军府,刚到东门,就看到白乔煊也站在那里,于是问道:“你来多久了?”

“刚到。”白乔煊看到他手中的信,不由笑道:“看来昱晴和我想的一样,人进不去就让信先进去。”

卿子汀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说笑?”

白乔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砸不到你的头上。”

卿子汀没有心情理会他的说笑,一直望着大门,语欢与他们说过卢希不想见客后就再没回来,他按照童昱晴的嘱托,等了两刻钟后就返回家中。

童昱晴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情形如何,她只能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祈祷着事态不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然现在是盛夏时节,但卢希仍将自己裹在厚棉被里,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心中的严寒。不知不觉中,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她的心头……

小的时候,她就听两个侍女议论过,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当年卿晨屡遭钟舜华的迫害,卢天胜为了和钟舜华赌气,一次娶了两房姨太回来,还对钟舜华说:“你折磨一个姨太,我娶回两个来,你折磨两个姨太,我娶回四个来,有本事你就把全天下的女人都折磨死!”

这场斗争以和氏生下卢敬鹏而告终,因为钟舜华开始害怕,源源不断的姨太会给卢天胜生下越来越多的儿子,而那越来越多的儿子会让她自己的儿子越来越危险,所以她平生第一次低下高贵的头颅,软语去求卢天胜,这才有了卢希。

卢希至今都记得,那两个嚼舌根的侍女是如何被母亲下令活活打死,也因此而记得,自己究竟是因何而来。她是母亲为了保护大哥,向父亲求来的。她存在的价值,就是让父亲不要那么厌恶母亲和大哥。她成功了,父亲很疼爱她,也因为她的存在,父母的关系在短时间内有所缓和。可是越长大,她就越能发现,父母都只是在苦苦维系着这场摇摇欲坠的婚姻,如果没有蒲西这个共同的利益,她的家只怕早就已经散得七零八落。她越来越想逃离,逃离这个空旷庞大却毫无生气的家,她也成功了,在辽阔无垠的天地间,她几乎都要忘记,那个令自己困苦生厌的家。

金都突然传来了二哥就要成婚的消息,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家庭的喜悦,也是第一次,她无比渴望自己也能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就在这个时候,白乔煊从天而降,让她以为,他是上天馈赠给自己最珍贵的礼物,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与快乐,也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羞涩与紧张。她本以为,他们会一起慢慢长大,慢慢变老,可惜一朝黄粱梦醒,一切都是一个假象、一个谎言、一场骗局。她自以为最爱自己的人,其实只把她当作一个报仇的工具,一枚交易的棋子。她自以为最疼爱自己的哥哥,也为了他最爱的人,牺牲了自己。原来从头至尾,这世上竟没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人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创造她、利用她、牺牲她……

一缕刺眼的阳光打在卢希脸上,让她不能不把头缩进被子里,可还没等她完全躲进去,她就被一个人拖了出来。

“大白天的,窗帘也不开,床榻也不下,被子也不出,你是准备冬眠吗,大小姐?”

卢希皱起眉头,想要抢回被子,“别管我,我要睡觉!”

“这是大夏天!你睡觉需要盖这种厚被吗?不怕捂出痱子啊?夫妻俩吵架无非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母亲看乔煊这两天日日站在府门口,等你原谅。你们两个,又没有我和你父亲之间那样令人难以容忍的隔阂,你摆两天大小姐架势也就算了,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整天将自己缩在屋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

卢希的恨怒一瞬间被激发,她大嚷道:“我就是个痴痴傻傻的笨蛋!蠢货!才会去相信他这个大骗子是真的爱我!才会去相信二哥是对我最好的哥哥,不管怎样都不会抛弃我!是!我傻!我痴!我不自量力!我一无是处!我都已经承认了,我都已经躲得远远的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来缠着我?!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钟舜华从来没有见过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怔怔地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事情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简单,不由抓住女儿问道:“你和乔煊到底怎么回事?这又关那个野种什么事?”

卢希哭喊着:“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白乔煊根本不是因为爱我才娶我的!他跟那个童昱晴不清不楚!二哥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可他还是娶了童昱晴,眼睁睁地看着白乔煊为了报复他娶了我。他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钟舜华又愣了片刻,才抱住女儿哭道:“希儿,早在几年前母亲就与你说过,那个野种与你不是一母所生,不可能真心把你当作亲妹妹来爱护,母亲也与你说过那个白乔煊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就是不肯听母亲的话,非要把他们当作亲人,把母亲当作仇人,如今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才知道母亲的好,是不是太迟了呀……”

卢希哭得泣不成声,钟舜华却很快擦干了眼泪,狠狠地说道:“希儿乖,不哭了,我们不为不爱我们的人哭。让亲者痛,仇者快。放心,有母亲在,母亲一定会把他们带给你的痛苦千倍万倍地还给他们。乖,我们先去洗把脸,再去吃一些粥……”

卢希两日两夜不吃不喝,完全没有力气挣脱钟舜华的束缚,只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布娃娃一样任由周围的人摆弄……

卿子汀府中

卿子汀拉着蓉慧的手臂求道:“慧姨,您能不能稍等片刻?我们有事好商量……”

蓉慧没用多大力气就甩开了他的手,淡淡说道:“二少爷,这是夫人的命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得不从,还请您不要为难老奴。二少奶奶,请随老奴走吧。”

说着她示意三个女仆带走童昱晴。以童昱晴的力量,别说是这三个女仆,就是三个家丁,她也完全可以挣脱,但出于对卢希的愧疚,她还是对卿子汀说道:“夫人不过是请我到督军府中坐坐,身为卢家儿媳,哪里有拒绝当家主母的道理?”

卿子汀还想再说,童昱晴摇了摇头,柔声说道:“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卿子汀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蓉慧带走了童昱晴。他们前脚刚出大门,卿子汀后脚就跑去了白府,刚巧碰到正要出门去督军府的白乔煊。

白乔煊见他神色惊慌,忙问道:“昱晴出什么事了?”

卿子汀气喘吁吁地说:“若娮被……被慧姨带走了……”

白乔煊给他倒了一杯水,又遣散了厅中众人,说道:“你先缓一缓,再慢慢说,慧姨是怎么带走昱晴的?她是什么都没说,直接带走了昱晴,还是以探访之类的名义,带走了昱晴?”

卿子汀喝下一杯水后说道:“方才我们刚用过早膳,慧姨就带着几名侍女来了,她说夫人许久未见二少奶奶,甚是想念,所以特意来请二少奶奶过府做客。”

白乔煊思索着说道:“看来钟舜华只是想在暗中刁难一下昱晴,并没有想把事情闹大。昱晴应付得来。”

卿子汀摇摇头,“不行。你不知道她的手段,小的时候我曾亲眼见过她的人用极细的银针扎母亲的穴位,这种刑罚表面上查不出痕迹,却能让人痛不欲生。”

白乔煊本以为钟舜华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凶狠,实际上不过是纸糊的老虎,没想到她真的如此恶毒。他仔细想着对策,慢慢说着:“这样,你从你府上派几个可靠的人去督军府打探消息,我想督军府中一定不只有钟舜华的人,你父亲的人必定也藏在暗处。如果他们看到昱晴受苦,又碰到你的人在打探消息,一定会将消息传递出来。我们见机行事。如果钟舜华只是让昱晴干一些重活、脏活,那她自己完全应付得来,根本无须我们插手……”

还没等他说完,卿子汀就急了,“怎么能让若娮受这种苦呢?不行,我这就去找父亲……”

白乔煊连忙拉住他,“你既然来寻我,就要听我的话。难道你以为,我会害昱晴不成?你要相信我,昱晴不是一般的柔弱女子,她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她受着枪伤,都能把我一个大男人从悬崖边上拉回来,钟舜华的一点小伎俩,她绝对能够应付,哪里用得着抬出你父亲这尊大佛?你父亲是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请来的救星,否则钟舜华的气无处可发,她就会没完没了地缠着我们,明白吗?”

白乔煊说得这样清楚,卿子汀只能点点头,听他继续说道:“明天就是钟舜华的五十大寿,只要她还想要督军夫人的体面,明天就一定会让昱晴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寿宴之上。所以只要她不过分,我们撑到明天,就可以见到昱晴。但如果她暗中给昱晴动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我们就不用管这么多了,你立即去找你父亲。”

卿子汀应下后又问道:“那你呢?”

“这个时候我只有装作不在乎昱晴,一心一意求希儿原谅,才能让钟舜华打消对我的疑虑,不再那样针对昱晴。”

卿子汀说道:“好。我这就回府去安排人手,你也赶紧去督军府吧,有什么事,我们电话联系。”

童昱晴被引进正房时,见钟舜华正坐在主位之上翻着书,便恭敬地跪下行礼,言道:“昱晴拜见夫人。”

钟舜华头未抬,眼未动,像是没有听到童昱晴的声音一样,依然看着书。童昱晴不慌不恼,一动不动地跪伏在钟舜华脚下。

半个时辰之后,钟舜华随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似乎刚刚发现杯里没有茶水了,随口说道:“去给我沏一壶茶来。”

童昱晴知道屋里没有旁人,她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起身,一瘸一拐地给她烧热水沏茶,半晌过后她恭敬地将茶端到钟舜华面前,“夫人,请用茶。”

钟舜华接过茶杯,手猛然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到童昱晴手上,钟舜华怒吼道:“你想烫死我啊?!”

童昱晴抚住伤口,恭敬地赔礼,“昱晴知错,这就去给夫人换一杯茶来。”

不多时童昱晴端来一杯稍微凉一点的茶来,可钟舜华又嫌温度太低,将茶都泼到了童昱晴脸上。童昱晴拂去脸上的茶水,正想给钟舜华倒一杯不热不凉的茶来,钟舜华已经抢先一步拿起茶壶,“算了算了,看你那蠢笨的样子,连一杯茶水都倒不好,还是我自己倒吧。”

没想到钟舜华刚拿起茶壶,就惊叫起来,“啊!虫子!”

童昱晴在打碎的瓷片中间真的看到一条虫子,暗叹一声,跪了下来,“昱晴该死,方才没有仔细清理茶壶,请夫人降罪。”

钟舜华喊道:“来人!给我拖出去,重打二十大板。”

童昱晴也不做争辩,任由她们摆弄自己。她心里没有任何波澜,身体却很诚实地反应出不适,可钟舜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打完二十大板后还想再打。

蓉慧见童昱晴面色潮红,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又凑到钟舜华耳边说道:“夫人,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打下去只怕就要出人命了。明日就是您的寿诞之日,奴婢以为,还是不要见血光的好。”

钟舜华想想也是这样的道理,遂说道:“先把她带回屋里,晚上给她用针刑。”

混沌之中童昱晴做了无数个梦,看到了无数个人,最后又回到那个九死一生的悬崖边,白乔煊无论怎样都不肯爬上来,自己一个手滑没抓住,他就掉了下去……

“乔煊!”

钟舜华铁青着脸,“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梦里还不忘别人的男人。蓉慧,给我堵住她的嘴,让她清醒清醒!”

蓉慧得令后将银针扎在童昱晴头顶的百会穴,童昱晴瞬间抖了一下,痛得大叫,可是她事前被堵住了嘴,外面又下着瓢泼大雨,叫得声音再大,屋外的人也听不见。

屋外的人听不见,卿子汀和白乔煊就更不知道她在里面受了怎样的刑罚,他们虽然一夜难眠,却也没有任何动作。

钟舜华给童昱晴用完刑后,又让蓉慧给她做了简单的医治,以期她能够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自己的寿宴之上。

因为今年是钟舜华的五十大寿,所以前来祝寿的宾客众多,寿宴虽然在晚间举行,早上督军府正门的一条街就已经被堵得满满的了。

作为钟舜华的闺中密友,奚亦芊更是早早就来为钟舜华贺寿了。钟舜华看到她,几日来阴郁的心情也转晴几分。此次奚亦芊还带了自己的三个子女前来祝寿,钟舜华不见顾维泓,将奚亦芊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又让维泓留在怀珒身边处理政务了?”

奚亦芊点点头,钟舜华叹道:“你是不是傻啊?你才是顾家的主母,顾家的未来自然也该掌握在你的儿子手中。就算维清不争气,不是还有维濡吗?你怎么争都不争一下,就把未来顾家家主的位置让出去了?亦苓虽然是你的亲妹妹,但防人之心不可……”

奚亦芊打断了她的话,“你的那一套啊,还是用在你家上吧。维泓就算不是怀珒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外甥,我为他筹谋打算是分内之事,更何况他还是怀珒的儿子,又有能力撑起这份家业?”

“可他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呀。”

奚亦芊暗叹话不投机半句多,正不知该拿什么岔开话题的时候,顾维清突然凑上前来说道:“是不是母亲亲生的,都是我的亲弟弟,难得家里有一个能当家的弟弟,我和维濡高兴还来不及呢。名位那种东西又不是白占的,每天还要累死累活地忙这忙那,我才不稀罕呢。”

钟舜华嗔道:“长辈说话,你偷听也就算了,还要插嘴?要不是你太不像样子,用得着伯母在这儿操心吗?”

顾维清小声嘟囔着:“倒成我的错了……”

奚亦芊责道:“你说什么?!”

顾维清只能赔着笑脸,谄媚地握住母亲大人的肩膀,“我说,都是我的错……”

顾维濡也走上前来笑道:“母亲,今日我们是为卢伯母贺寿而来,大喜之日,您就放过大哥吧。”

钟舜华顺势握住顾维濡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维濡,你大哥不争气,你可要为你母亲撑起一片天,多帮你父亲分担些政务,别什么事都让那维泓去做了。”

顾维濡对钟舜华的执念也是无奈至极,但看在今日是她寿辰的份儿上,还是配合着点点头。

此时顾维湉拿了一个礼盒上来,甜甜地笑道:“伯母,这是湉儿为您准备的寿礼,还请您笑纳。”

钟舜华看到顾维湉才露出笑意,揽住她说道:“还是我的湉儿最贴心了,让伯母看看,我的湉儿送了我什么礼物……哇!是一幅贺寿图啊!湉儿的画技真是越来越高超了。”

顾维湉甜甜一笑,“祝伯母日月同辉,春秋不老。”

钟舜华哈哈笑着,“谢谢湉儿!”

奚亦芊对钟舜华说道:“明年你的寿诞,湉儿只怕就不能来了。”

钟舜华奇怪,“为什么?”

“湉儿想外出游学,我和怀珒商量过了,许她出去三年时间。”

钟舜华有些惊讶,“啊?湉儿还这么小,你们让她一个人出去怎么放心?”

奚亦芊笑道:“不是一个人。学堂里的一个男孩会和她一起去。”

钟舜华更是震惊,“什么?你的意思是……”

奚亦芊点点头,“是宣家的孩子,宁台警备署署长家的次子。”

钟舜华喃喃道:“那岂不是家世不如顾家?我们湉儿生得既尊贵又美丽,何必要下嫁呢?”

奚亦芊嗔道:“你怎么就想着家世啊?是不是只要家世好,人品、潜质、相貌这些都不重要?那男孩的父亲是怀珒多年的老友和搭档,论知根知底,除了天胜,也就是他了。湉儿怎么就不能嫁到他家了?”

钟舜华叹道:“我也不是只看家世的意思,只是希望,湉儿不要重蹈希儿的覆辙,不但下嫁,而且还嫁给了一个一心一意骗自己的人。”

此言一出,房中众人都炸开了锅。

奚亦芊问道:“什么意思?希儿和乔煊之间出什么事了吗?”

顾维濡问道:“希儿怎么了?”

顾维湉问道:“希姐夫怎么骗希姐姐了?”

顾维清撸胳膊,挽袖子,“什么?白乔煊那小子竟敢欺负希儿?他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这就去让他明白明白欺负我妹妹是什么后果?!”

钟舜华拉住顾维清,将她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顾维清气道:“我早就觉得那个童昱晴不是什么简单的女人。作为一个女人,她一不温柔,二不善良,反而像一个男人一样杀人不眨眼,这样的女人不勾三搭四,还有什么样的女人会勾三搭四?亏子汀还一心一意对她呢!真是不知羞耻!”

比起他来,奚亦芊冷静得多,喃喃说道:“你说挚儿明知道白乔煊接近希儿的目的不纯,还眼睁睁地看着希儿嫁给他?挚儿不会这样不顾妹妹,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啊?”

第九十八章 自寻死路

钟舜华嗔道:“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替那个野种说话?这是他亲口告诉希儿的,还能有假?”

顾维清气道:“也不知那个女人给子汀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连希儿都顾不得了。不行,我得去好好问问他!”

说着顾维清就出了房门,直奔卿子汀府邸。刚到他府门前的那条街,顾维清就远远看到他站在门口和一辆车里的人说话,当他驶近的时候,他们的话也说完了,那辆车与他的车擦肩而过,他才看到车后座上的人是白乔煊。

顾维清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盯了他好半天,可不管看多久,那人都是卢希的夫婿白乔煊无疑了。子汀不是知道童昱晴和白乔煊的事吗?他们不是情敌吗?那他们两个在门口唧唧咕咕地能说什么?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是敌人呐……

一连串的问题令顾维清心头顿生疑雾,他不由分说地把车横到卿子汀的车面前,惹得司机猛踩刹车。卿子汀也吓了一跳,他看清来人之后嚷道:“你干什么?大白天的打劫啊?”

顾维清走到他车门面前,笑道:“对啊,我打劫,你还不快下车来?”

卿子汀说道:“我赶着去给夫人拜寿呢,你不去拜寿,来我这儿捣什么乱呐?”

顾维清施施然地说道:“这么多年,她哪只眼睛里有你?你去或不去,早去晚去,她若是想挑毛病,都能挑得出来。我来找你却是有急事,孰轻孰重啊?”

卿子汀无奈,只能下车引他进屋,给他斟了一杯茶后问道:“您老前来有何贵干呐?”

顾维清面色仍是阴沉,“老实交代!你、童昱晴、希儿和白乔煊,你们四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卿子汀手上的动作一滞,“夫人与你说的?”

顾维清沉声道:“是。不过我想她在你身上一定会添油加醋,所以特意跑来亲自问你。”

卿子汀淡淡说道:“这次她应该没有添油加醋,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无论我是否做过阻拦,做过多少阻拦,最终都没能拦住希儿。所以她们怨我怪我,都是应该的。”

顾维清还是不能理解他,“你明明可以告诉希儿实情的。你知道,只要你告诉她实情,她就不会傻到嫁给一个利用她的人。”

卿子汀苦笑道:“我告诉希儿,就等同于告诉夫人和父亲。你觉得以他们二人的性情,有哪一个会放过白乔煊?他们不放过白乔煊,就等于不放过若娮,她刚刚经历丧亲之痛,难道我还要让她承受失爱之痛吗?再坚强的人也禁不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打击吧?”

顾维清反问:“你不忍心伤害童昱晴,就忍心看着你妹妹受伤?子汀,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没有人比你更疼爱希儿了,可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至你妹妹的终身幸福于不顾!那童昱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对她这般死心塌地,甚至连你的情敌,你也费尽心力地保护?在我看来,她一不单纯,二不善良,三还狠辣,你那么澄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女人呐?”

卿子汀以手覆面,半晌后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她和我是一样的人。即使后来发生了很多我意想不到的事,我仍然是这样想的。”

顾维清摆摆手,说道:“你少与我说那些我听不懂的话,依我看,你们就是南辕北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人。”

卿子汀笑道:“打得着,打不着,我们现在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事情,我都会与她一起承担。”

顾维清又问道:“那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呐?我刚才来的时候,看你和那个白乔煊正在门口说话,你们商量什么呢?”

卿子汀叹道:“说实话,他与希儿的这段婚姻除了起因有点糟糕之外,其他一切都很好。这一年来,他与希儿朝夕相处,对希儿也不是半分真情都没有。所以等我和他救出若娮,我就带若娮离开金都,回到遥尘岛,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也让他和希儿有机会破镜重圆。”

顾维清不知该如何置喙他们之间真真假假的感情,只能选一个直接的问题问:“救出童昱晴?她出什么事了?”

卿子汀又蜷起了身子,声音中是难以掩盖的疲惫,“她昨日就被夫人带走了,直至现在,都不见踪影。”

顾维清一拍桌子,“我就觉得以钟舜华那个性情不可能善罢甘休。也好,这两个女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让她们狗咬狗去吧。”

顾维清话刚出口,就看到卿子汀阴沉的目光,不由嗔道:“我说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去救那个女人吧?我告诉你啊,没门!她祸害完我兄弟,又祸害我妹妹,我巴不得她死在那个母夜叉手里呢。”

卿子汀还想再求,顾维清不耐烦地说:“这回你再怎么求,我都不会插手管她的事。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卢伯母一向最重颜面,今日是她的五十大寿,她应该不会太过分,再怎么样,她也会让童昱晴出来跟大家见个面,做做样子。到时候你应该就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人了。”

卿子汀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童昱晴,眼前就一亮,连忙拉着一脸无可奈何的顾维清前往督军府……

寿宴摆在了会客厅和第二进院之内,卢钟两氏族人居于会客厅,其他宾客都在院中。往年看到众人俯首贺寿的样子,钟舜华都会很高兴,可是今年因为女儿的不幸,她实在高兴不起来。所以她在女儿和女婿拜寿之时,特意让白乔煊跪了很久,又说了许多含沙射影的话。在卿子汀和童昱晴拜寿之时,她更是连一句敷衍的话都不屑于说,白乔煊见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卢天胜也破天荒地没有发话,一直由他们跪着。

还是钟澍波打破了良久的沉寂,对钟舜华说道:“舜华,让两个孩子起来吧。”

钟舜华这才作罢,默许他们起身。童昱晴枪伤未愈,昨日又饱受折磨,今日只不过跪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身子就有些站不稳了,只能由卿子汀一步一步搀回座位。钟舜华和卢希下意识看向白乔煊,见他毫无反应,都稍稍放下心来。

厅中的人拜过寿后,院中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端着酒杯前来敬酒,钟舜华看着奚亦芊的三个孩子,维清今年都二十七岁了,身边还是没有一个正经女人;维濡将贴身侍女娶作正妻,亦芊虽然不太满意,却也没有反对;小女儿维湉要远游求学,选中的夫婿也不是出自世家大族。钟舜华不由暗叹一声,天不遂人愿。

钟舜华看着他们心中郁结,很容易就联想到自己女儿的遭遇,对卿子汀和童昱晴的恨意又添了一分。

钟舜华说道:“湉儿,日后一人在外,识人辨人可都要擦亮眼睛,父母在你身边还可以帮你辨别一二,父母不在你身边,万事你可都要自己上心,莫要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骗了去,到时可没有人会心疼你。”

卢希不由攥紧拳头,深吸下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与她相比,白乔煊就像是一块没有听觉的木头,仍然如方才一样,嘴角含笑,静静地坐着。

钟舜华仿佛没有看到奚亦芊劝诫的目光,继续说道:“当然,也不要仗着自己的家世就在外横行霸道,要知道出了蒲炘州,出了宁台,顾家的权势就无法将你护佑周全,你若是做了什么有伤风化,有悖伦理的事,还是会有人来收拾你的。”

此言一出,不仅奚亦芊,就连顾维清和顾维濡的脸色也都变了。顾维湉的脸涨得通红,但她天真无邪,完全听不出,钟舜华这话根本不是对她说的,她低声回道:“伯母之言,湉儿谨记。”

钟舜华还是对奚亦芊等人眼中的规劝不理不睬,她看向童昱晴,问道:“昱晴,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童昱晴恭谨地低下头,将眼中的情绪藏起,朗声回道:“夫人所言甚是。”

钟舜华笑着点点头,“难得难得,没想到婚前就与人私通的女人还能生出如此明晓事理的女儿。不过我想也是,童氏乃原蒲东百年世家大族,应该可以令人脱胎换骨,逼娼为良。”

童昱晴眼中风起云涌,她抬起头来直视着钟舜华,她现在的眼锋如果可以化作一把利剑的话,那剑气就可以将钟舜华碎尸万段,她冷声问道:“夫人说什么?”

钟舜华装作很是意外的样子,“难道你不知道吗?哦……也对。令尊大人为了保全自己与童氏的名誉,的确很有可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不将令堂的丑事传扬出……”

钟舜华话没说完,一阵飓风瞬间刮向会客厅主位,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道人影已经被刮到主位之后的壁画上。

“砰”的一声巨响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随后才像沸腾的水一样该跑的跑,该唏嘘的唏嘘,该议论纷纷的议论纷纷……

可怜钟舜华,满厅的亲朋好友,只有蓉慧这个奴仆既有胆量又愿意扶她起来。

除了卢天胜和白乔煊,只有惹祸的童昱晴仍如事发前一般沉静,她像盯着死人一样盯着钟舜华,冷冷道:“如果不是我曾经答应过子汀和顾叔母,凡事能忍则忍,让你三分,你的命已经没了。”说着童昱晴环顾四周,缓缓说道:“很好,该在的人都在。今日我就把该说的话说一遍。无论我手中是否还握有权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容许任何人伤我童氏族人,辱我童氏先祖。如有违者,犹如此箸。”

钟舜华的木箸应声而断,童昱晴将那双废掉的木箸扔到钟舜华脚下,转而对卢天胜说道:“父亲,昱晴伤及当家主母,自请到祠堂跪伏三日。”

卢天胜颔首,童昱晴转身就走,卿子汀匆匆忙忙地随她离去。卢天胜扫了一眼受伤的钟舜华,冷笑一声后安然离去。钟澍波不冷不热地看了妹妹一眼,也随卢天胜而去。卢敬武看都未看母亲一眼,拉起钟婉露就往外走。奚亦芊气她拿湉儿做文章,也没有睬她便拂袖而去。顾维湉本想上前去查看一下钟舜华的伤势,却被大哥拽走了。没过多一会儿,厅中就只余卢希、白乔煊和钟舜华三人。

白乔煊走到钟舜华面前蹲了下来,将几个软垫摆成一排,轻声说道:“母亲若是难受,就先躺下来吧。慧姨去请大夫还要一段时间。”

钟舜华大力将他推倒在地,当然,是在白乔煊配合的情况下,可卢希不知道,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扶他起来,钟舜华哭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顾着他!没良心的东西,母亲若不是为了你,至于伤成这个样子,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吗?!”

卢希一声叹息,走上前去帮她顺着气,“日后母亲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再逃避,这些事情我自己会处理,该报的仇,我自己会报。”

说着卢希就要扶钟舜华回房休息,白乔煊叫住她,“希儿……”

卢希淡淡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今日允你进府不代表我想见你,而是母亲的寿宴,你不出席会惹人生疑。可现在因为你的好昱晴,惹不惹人生疑都已经不重要了。母亲为你出尽了洋相,你若是满意了,就自己回去偷着乐吧,别在我面前招摇。”

“希儿,你误会……”

卢希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她高喊道:“来人!送姑爷,哦不对,送白少爷回府。”

不管怎么说,白乔煊都是真心想挽回卢希,所以他只能先行回府,再给卢希一些考虑的时间……

卿子汀跟着童昱晴来到祠堂后说道:“若娮,父亲和夫人都没有派人跟着我们,你就不要跪了,快跟我说说,昨日夫人请你过府都说了些什么?我听说你被她打了二十大板,你快与我回府,我请莫芬来为你医治吧,不然你背上会留下伤疤的。”

童昱晴摇了摇头,“我既留了她一条性命,就必须正视她是卢氏主母的事实。否则日后顾叔母消了气,会反过来怪我嚣张跋扈,不知进退。我可不想失去顾家这么好的助力。”

“你……你的意思是……”

童昱晴敛眸道:“子汀,你以为你父亲当初为何会那般痛快地应下我们的婚事?若不是对他有天大的好处,他怎么可能会答应,甚至是逼迫我嫁给你?除了成全你的心思、拿下蒲东和童柏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希望我能在你身边助你成事,或者说,他希望我能帮他对付钟舜华。这也是他今日眼看着我们受委屈却一言不发的原因,他就是想让钟舜华不断挑战我的底线,把我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这样我才会不遗余力地帮他除掉钟舜华。”

卿子汀唇畔一张一翕,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之后他才说道:“若娮,你既然……知道父亲的心思,为什么还要帮他?我们一起离开金都,回到遥尘岛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卷入金都的是是非非……”

童昱晴握住卿子汀的手,试着安抚他的情绪,“子汀,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要卷入这场战争,因为从你出生开始,你就已经在这个漩涡之中,不是今天才被卷进来的。除了拼力挣扎,你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改变命运。你以为只要我们躲到你的那个岛上,钟舜华就会放过我们吗?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和她积怨已深,非死不可化解。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我敢肯定,只要卢敬武登上了督军之位,钟舜华不像猫捉老鼠一样折磨我们,就已经是恩宽了。”

卿子汀仍是无措,“那……那你准备怎么办……真的要扳倒大哥和夫人吗?”

童昱晴理清眼前的局势,缓缓说道:“你大哥可以活,但钟舜华必须死。我们仍然可以回到岛上,但回岛之前,我要把童氏能联合到的所有势力,都交给乔煊。他会帮我们扫清一切障碍。至少夺权的这些人中,只有他得权得势,才一定不会取我们的性命。”

卿子汀从来都不懂如何处理这些纷争,除了相信童昱晴,别无他法。他胡乱地点点头,又想起童昱晴的伤势,“你若不想回府医治,我就请莫芬到这儿来吧。”

童昱晴知道自己的伤若是无人照料,卿子汀就无法安心回府休息,于是答应下来。三天以来,除了莫芬,卿子汀和童昱晧也轮番来祠堂探望童昱晴。童昱晴的身体虽然没有那么快痊愈,但心里的满足,让她几乎感受不到一身的伤痛。

三日后的晚间,童昱晴在卿子汀和童昱晧的搀扶下正准备离开祠堂,就看到了蓉慧,“二少爷,二少奶奶,老爷命我请二位回府。”

卿子汀听到是父亲让他们回府,放下心来,可童昱晴的心却因此提高了几分。不管怎样,他们谁都不能不听卢天胜的话,只能随蓉慧回到府上。

不出童昱晴所料,白乔煊也在正房之中,卢天胜今日铁定是要处理他们之间的事无疑了。

见人都已到齐,卢天胜朗声说道:“今日夫人与我说了一件关于你们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你们应该心知肚明,你们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卿子汀刚想开口求情,就被童昱晴拉了回来,她跪在地上说道:“父亲,我和乔煊确有私情,一直瞒着您和夫君……”

童昱晴话没说完,就被卿子汀打断了,“不是!父亲,自我查清楚若娮的身份,我就知道她和乔煊之间的事情,是我私心蒙蔽,害了希儿,请父亲降罪。”

白乔煊也跪了下来,“父亲,是我觊觎二嫂,二哥和二嫂事前都毫不知情……”

卢天胜拍了一下桌子,“统统住口!事实如何我会不清楚吗?用你们在这里多嘴多舌?!我早已查清,是你觊觎昱晴在先,欺瞒希儿在后,你们事前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瞎揽什么责?!来人!将这个好色的登徒子给我拖出去,重打二百大板!”

卿子汀连连磕头求饶,“父亲,求您开恩,二百大板,会要了乔煊的性命的……”

童昱晴抚住卿子汀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卿子汀小声问道:“若娮,你真的不管……”

童昱晴又摇了摇头,卿子汀不明白童昱晴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她不可能害白乔煊,只能暂且听她的劝诫,不再求情。

白乔煊被褪去了上衣,绑在长椅上,家丁刚挥起五尺五寸长的竹板,就被一个尖利的女声喝住:“住手!”

卢希发髻凌乱,步伐零碎,一路小跑到卢天胜面前,披风显然也是匆忙之间披上去的,“父亲,乔煊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二百大板,他受不起的。”

卢天胜似乎很是奇怪,“希儿,你不是说无论父亲如何处置,你都不会再过问了吗?怎么现在又跑过来给他求情了呢?”

卢希的面色一时红一时白,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最后只是不停地磕头,“求父亲开恩……”

卢天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卿子汀这才明白童昱晴为什么不让他给白乔煊求情,原来她是把这个事情留给了卢希。卢希求情,比其他任何人求情都有意义,因为她才是受害者。她这个受害者都不想再追究白乔煊的责任,其他人就更没有理由再说什么。卿子汀也明白过来,父亲并非真心想要惩戒他们,只是钟舜华逼到眼前,他不能不做一个样子出来。

钟舜华看到女儿不争气的样子拂袖而去,果然她走之后,卢天胜便让白乔煊和卢希都站起身来,说道:“希儿,你先回房去吧……”

第九十九章 前路迷茫

“挚儿、昱晴、乔煊,你们随我来。”

三人随卢天胜一起进了西厢房,卢天胜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了白乔煊的身上,“娶希儿是为了逼迫挚儿放弃昱晴,听起来好感人呐!乔煊,你能把这话再说一遍吗?”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威严,甚至还带着笑意,可白乔煊和童昱晴心中都是一震,他们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卿子汀也在父亲的话中听出了端倪,随他们一起跪了下来,言道:“求父亲恕罪,一切都是孩儿的错,请您不要怪罪他们。”

卢天胜没有理会儿子,只对白乔煊和童昱晴笑道:“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靠蠢笨和疏漏坐上这督军之位的呀?连发生在自己府中的事都会不知道……”

从今日见到卢天胜的那一刻起,白乔煊和童昱晴就猜到卢天胜早就知道了所有事情,所以听他这样说都没有半分惊讶,只有卿子汀十分诧异,喃喃问道:“您早就知道……”

卢天胜摇头苦笑,“挚儿,你以为父亲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有探过,就能放心地让你娶她过门吗?前年你们第一次在督军府中重逢,我就已经察觉到你们之间的端倪。之后要查清楚一些事情,更是易如反掌。”

卿子汀又问道:“那您为什么还让希儿嫁给乔煊?”

卢天胜回道:“这世上除了像裘泽远那样的怪人,没有几个人会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别人我不敢肯定,但是乔煊,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一定不是裘泽远。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不过一年,他的心就开始动摇。昱晴不是令他心动的第一个女人,也不是令他死心的最后一个女人。在他心里,有一个比女人重要千万倍的东西。”

白乔煊淡淡一笑,“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卢天胜笑道:“当然。无论是你还是昱晴,都只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我最终的目的,是希望你们能助挚儿一臂之力。他心善,母族中又没有任何助力,所以我只能从他的父族和妻族中想办法。可是现在,除了你们三个会抱成一团之外,一切都与我想象中的背道而驰。挚儿倒成了你的助力,你说,没有用处甚至还有坏处的棋子,我应该如何处置呢?”

卿子汀刚想求情,就听白乔煊说道:“您若真觉得我毫无益处,我现在就应该已经听不到您的教诲了。您能与我在这里费这么多口舌,就说明您觉得我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用处的。”

白乔煊和卢天胜都直视着彼此的眼眸,良久之后卢天胜打破僵局,哈哈大笑起来,“我真是太喜欢你的聪明,也太忌惮你的聪明了。看来我真的是老了,若是放到以前,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早就被我丢进河里喂鱼了。”

卿子汀没听出父亲早已改了主意,还在说着:“父亲,孩儿真的无意于督军之位。您也了解孩儿的性情,就算您为我排除万难,把我推上了那个位置,我又能坐多久呢?以我的心智,我又能斗得过谁呢?”

卢天胜抬手打断了他的推辞,说道:“昱晴说的不错,你大哥、三弟、乔煊,还有躲在暗处无数觊觎督军之位的人中,只有乔煊继位,我才无须担忧你的安危。但你大哥和三弟到底也是我的儿子,我不能……”

卢天胜深深地叹息一声,对白乔煊说道:“我会像以前一样不管你如何扩张势力,扩张多少势力,但你也不要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助力。”

白乔煊主动问道:“条件呢?”

“无论将来发生何事,你都不能伤挚儿一根汗毛。”

白乔煊点头,“好,我向您保证……”

卢天胜摆了摆手,又指了指童昱晴,“不是向我保证,去向昱晴保证。”

白乔煊暗叹,卢天胜为了他这个儿子还真是用心良苦。他觉得他与自己并无深交,若是向他保证,将来自己若想反悔都不会有任何迟疑,可是昱晴就不同了。若自己反悔了向她保证过的事情,除非自己舍下这条命。

白乔煊转身面向童昱晴,朗声说道:“无论将来发生何事,我都不会伤卢敬挚一根汗毛。”

卢天胜吃下一颗定心丸,与白乔煊提起另一件事情,“希儿这几日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你稍后去看看她吧。”

白乔煊应下后,卿子汀说道:“多谢父亲成全。孩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孩儿自从前年十月离开遥尘岛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所以想等明年年后带若娮回遥尘岛小住些时日,还望父亲允准。”

他嘴上说是小住,可卢天胜知道,他恨不得一辈子都待在岛上不出来。虽然他心里舍不得,但儿子到底已经长大,自己不可能将他一辈子锁在身边,想到此处,卢天胜说道:“你若想回去,就回去吧。只是逢年过节,一定要回金都来与父亲团圆,知道吗?”

卿子汀喜不自胜,一直说着“多谢父亲……”

卢天胜抚着太阳穴,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我累了……”

语欢见白乔煊从西厢房出来了,连忙去拍卢希的房门,低声说道:“小姐,姑爷出来了。”

卢希紧张地问:“竖着出来的,还是横着出来的?”

语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姐,您太紧张了,姑爷没事……他正往我们这边走呢。”

卢希没有心思理会语欢的玩笑,更加紧张地说道:“你就说我睡了,别让他进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我都听到了。”

语欢没想到白乔煊走得这么快,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施礼,“见过姑爷。”

白乔煊摆了摆手,“免礼,你先下去吧。”

语欢走后,白乔煊推了一下房门,却发现门从里面被锁上了,于是他敲了敲门,“希儿,是我。”

半晌无人答话,白乔煊又敲了敲门,“希儿,你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好吗?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清楚。”

仍然无人作答,白乔煊只好隔着门说道:“希儿,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很多事情,都不是人力所能把控的,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如同我与你,与童昱晴,与你二哥,我写下了故事的开端,却猜不中故事的结局。我最初接近你,的确是因为你二哥抢走了我心爱之人,他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为什么不能毁掉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我带着伤害你的目的接近你,却在与你朝夕相处中,忘了我最初的目的。你是我从未见过的小太阳,无论遭遇如何,你从未想过报复那些伤害你的人。你不懂公务,不会防身,但你懂剪纸,会插花。你总是很容易满足,一点新奇的小事就可以让你笑上半天。这些都是在我之前那近二十年的生命里,没有见过的热情。在遇到你之前,即使面对童昱晴,我也是满心的疲惫。因为能够让我们平心静气坐在一起谈论的,都是家族、姓氏、使命这些攸关生死的字眼。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感受到世上不止有这些令人精疲力竭的字眼,人活着,也不只是为了那些沉重的责任。希儿,今日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逼你再为我做些什么,因为无论我如何解释,我们的开端都并不光彩,所以,我将了结的权利交给你。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白乔煊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靠在门上休息了很久,听房里还是没有动静,便准备离开,可刚一抬脚,他就又想起一件事,“希儿,多谢你今日为我在父亲面前求情。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瘫坐在门边泪流满面的卢希慢慢爬了起来,她拿下门栓,打开了房门,夏日的晚风极为清凉,吹到她刚刚落泪的脸上,更是让她打了一个冷颤,可她毫无察觉,只知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白乔煊离开督军府后茫然地走在街上,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想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以前常和卢希一起光顾的小店。

马老板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给白乔煊炒了两个菜,又上了一壶烧酒。他见白乔煊的目光一直在对面那把空椅子上打转,笑问道:“和尊夫人吵架了?”

白乔煊神情落寞,努力微笑着点点头,马老板却笑得爽朗,“没事,夫妻两个哪有隔夜的仇?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没准你吃完这顿酒,回去就没事了。我和我家那位就是,吵吵闹闹了大半辈子,日子不也照过吗?”

白乔煊淡淡一笑,“马大哥说的是,我看今天店里人很多,您有事就先去忙吧。”

马老板走后,白乔煊随意吃了几口菜,便再没胃口吃东西了,他怔怔地看着对面的位置,心绪烦乱,不愿在这里多待,可他刚准备起身和马老板道别,就听到外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白乔煊回头看去,只见顾维清一身灰色印花西装,眉梢眼角尽是随性散漫的气息,身旁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顾维清走下车,那女人还像一条长尾蛇一样缠住他,顾维清只能拍拍她的手,柔声说道:“乖,你先回去等我,我很快回来。”

她还是不肯作罢,将脸一抬,非要顾维清印下一个香吻才肯回去。

白乔煊看到这香艳的一幕不由稍遮视线,没有看到顾维清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行了!装什么装啊?你什么没见过?”

白乔煊放下手臂,回到座位,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顾维清骂道:“自作多情。我会特意来寻你?欺负我妹妹,就算你死在外面,我也不会理你。我是刚从督军府那边回来,路过这里,碰巧看到了你,就想来看看堂堂驸马爷,怎么会沦落到在这种小酒馆里用膳?”

白乔煊没有心思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问道:“你去督军府的时候见到希儿了吗?”

顾维清回道:“没有,督军府里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要给母亲送一些礼物赔礼,但母亲还在气头上,不想接,这差事自然就落到我头上了。我接过礼就走了,没有进门,不过我倒是看到了一个人。”

白乔煊不耐烦地问道:“谁啊?别卖关子,快说。”

“梁阅。”顾维清一巴掌拍到白乔煊肩上,“你若是还想挽回希儿,就抓紧吧。莫待无花空折枝。”

白乔煊以手覆面,新愁旧绪纷纷涌上心头,顾维清笑道:“新欢难舍,旧爱难抛。说的就是你了。”

白乔煊苦笑,“你三天两头就换一个女人,我也没见你像我这样焦头烂额的,你能不能教我几招,让我也学学你来去自如的本事?”

顾维清探头问道:“你真想学?”

白乔煊头点地极为痛快,“真想学!”

顾维清颔首,“那好,哥哥我今天就做回善人,好心指点你几句。我可以一天换一个女人,甚至一天带三五个女人,那是因为我走身不走心,逢场作戏,一夜过后,我可能连那些女人叫什么都记不住。你倒好,来一个,往心里进一个,来一个进一个,你不搞得头破血流才怪呢!你早知道自己放不下童昱晴,为什么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管他卢敬挚是不是督军的儿子,把他杀了,童昱晴自然就是你的。”

白乔煊一口酒喷了出来,“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说其他,那卢敬挚风一吹就能倒,更别说我杀他了。这么一个人,就算我碰了他一根手指头,昱晴也会怪我欺人太甚。”说着白乔煊看到顾维清一脸疑惑的表情,叹道:“罢罢罢,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还是帮我想想,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吧。”

顾维清邪魅一笑,“那还不简单?让希儿为妻,童昱晴做妾。两全其美。”

白乔煊无奈,“你觉得堂堂童家大小姐,会嫁人为妾吗?就算她不是童家小姐,以她的性情,也不可能给人做妾。”

顾维清随口说道:“那就让童昱晴为妻,希儿做妾。”

白乔煊不由笑道:“这话你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顾维清呵呵笑着,“对对对,童家的小姐都不肯做妾,堂堂督军千金就更不可能了。那你就把两个都娶回来,两个人同时为妻。”

白乔煊摆摆手,“打住啊。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名分。”

顾维清微微笑道:“那就是取舍喽。你是想舍希儿还是童昱晴啊?”

白乔煊灌了自己一口酒,“哪里由得我想或不想?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只能选择希儿。”

顾维清没好气地说道:“不是,听你这口气,选希儿还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你要是觉得委屈就趁早给我滚蛋!我们希儿值得拥有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白乔煊捂住自己的眼睛,拼力让泪水留在眼中,流回心里,“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忘了昱晴。你不知道,她就像是这世上另一个我,我们两个人,太像太像了。我们都是那种会为了家族付出一切的人。我甚至不需要听她说什么,就能明白她的所思所想。当初我明知道她嫁给卢敬挚,是为了保护我,可当她说嫁给卢敬挚,是因为我手中无兵无权的时候,我还是恨她、怨她。其实仔细想来,我恨的、怨的根本不是她,而是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无力保护她,但我做出的事,却是在她,也在我滴血的心头又狠狠地插上一刀。你说这是不是太可笑了?我爱她如己,如爱我自己的命,可惜我对我自己就没有多好……”

顾维清静静看着近乎疯狂的白乔煊,沉默不语,静静地等着他自己平复情绪,半晌过后白乔煊又道:“所以对我来说,要忘记她就像要忘记我自己一样,太难太难了。我真的怕自己做不到,我觉得我可能这辈子都做不到,如果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希儿又该怎么办……”

“离开。”

白乔煊抬起头来,“什么?”

顾维清淡淡地回道:“离开。离开金都,离开希儿,离开童昱晴,离开我们所有人一段时间,旅行、从军……做什么都好,总之,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时你就会发现,天地之大,绝不只有童昱晴和卢希这两个女人。”

“这样真的可以吗?你这样试过吗?”

顾维清说道:“没有。我随心所欲惯了,从来都是无牵无挂,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用,不过之前我若碰到什么令我想不开的事情,我都会把自己放逐一段时间。等到现在再回头来看,那些曾经困扰过我的事就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白乔煊突然觉得顾维清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顽劣不堪,其实也许是他们这些人中活得最明白的一个。

顾维清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哎,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可提醒你,你可千万不要爱上我,不然只会受伤,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

白乔煊刚想对他说的感谢堵在嘴边,拍着他的脸说道:“要不是看在你好心帮我的份儿上,你这张好看的小白脸啊,应该已经被我毁了。”

说完白乔煊起身就走,顾维清嚷着,“你有没有良心呐?亏我还可怜你。”

马老板见白乔煊走了,走到顾维清面前说道:“这位少爷,白少爷方才没付钱,您看……”

顾维清在心里骂天骂地骂白乔煊,但是也没办法,只能乖乖地掏出银子,回去找美人诉苦……

一夜春宵过后顾维清与家人一起返回宁台,顾维清见母亲到了府门口就要进去,忙问道:“母亲,卢伯母送给您那一大堆东西还在我车上呢,您自己不拿,好歹着人拿一下呀。”

奚亦芊头也没回,直接说道:“你都拿走吧。”

“不是,”顾维清挠着头笑道:“那是她给您的,又不是给我的东西。女人的东西,我要来有什么用啊?”

奚亦芊不耐烦地说:“你用不上,外面不是有成群的莺莺燕燕吗?拿去送给她们吧。”

话音未落,奚亦芊已经进了府门,顾维清愣在原地,喃喃道:“那些莺莺燕燕跟您也不是一个年纪啊……”

顾维清被晾在门外,只能想办法把这些东西送出去,走着走着他忽然想起和铃坊总是会做一些善事,便将这些赠礼拉到了那里。

守门的人认识他的车,早早地就迎了上来,“顾公子,您来了,里面请。”

顾维清摆摆手,“不必了,我只是找你们坊主有点事,让她出来一趟就行。”

“不好意思,顾公子,我们坊主几天前就出了门,到现在也没回来。”

顾维清有些意外,“出门了?那她是哪天走的?去哪儿了?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守门人尴尬地笑了笑,“在下只知道坊主是七天前走的,至于她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在下不知道。不过坊主出门的时候并没有带行李,应该不是出远门。”

顾维清淡淡地点点头,说道:“那我就不找她了,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给你们坊里捐些东西,你们看看,能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继续捐出去。东西都在后备箱里,你叫几个兄弟帮忙搬一下吧。”

“好嘞。”

等他们卸完东西,顾维清直接开车去了聚香院,温香软玉在怀,琼浆玉液在手,天籁琴音在侧,真正是快活似神仙。不过总是过着天上神仙的日子也是无聊,所以三日后顾维清又邀了好友去西郊打马球。

可就在要出发的时候,顾维清却发现自己的车坏了,他只能给朋友打电话,让他来聚香院接上自己,再一起去西郊马场。没过多久,顾维清房中的电话就响了。

第一百章 清浊之间

“到了?到了我这就下楼。”

电话那头的人叹道:“维清兄啊,我说你查没查黄历,你是不是今天不宜出门啊?聚香院门前的这条路怎么被封上了呢?”

顾维清有些惊讶,“啊?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被封了呀?”

电话那头的人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看那些人好像是警备署的,不会是令尊为了抓您,连警备署的人都动用了吧?”

顾维清蹙眉,“放屁!我爹早就不干抓我这种事了。”

那人哈哈笑着:“令尊是见你太不像样子,已经不想管你,放弃你了吧……”

顾维清骂道:“滚滚滚,赶紧绕到后门来看看这边封没封,我到后门等你,没封最好,就算封了,警备署的人也不会锁着我的。”

“好好好,我的大少爷,小的这就去后门接您。如果后门也被封了,就有劳您老多走几步,到西边拐角找我喽。”

顾维清挂断电话后就下了楼,见警备署的人真的在押运犯人,便让一名巡警引他去见他们的领导,那名巡警得知他的身份后二话没说就引了他前去。

车中那人见到顾维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过他掩饰得很好,顾维清并没有察觉。

顾维清见到他,也有些惊讶,“梁叔叔?您怎么到宁台来了?”

梁益时干笑了两声后说道:“我来追捕一名要犯,有线报说这名要犯藏在宁台聚香院里,我就赶了过来。”

顾维清不懂各级警备署之间的事情,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说道:“梁叔叔,我今天约了朋友去西郊打马球,您看……”

梁益时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我们封路只是为了抓捕,不是为了封你的。你若想走,就走吧。”

顾维清笑道:“那小侄就先行告退,不打扰梁叔叔办案了。”

顾维清刚往西走出两步,就被梁益时叫住,“等等!”

顾维清有些疑惑,回头问道:“梁叔叔还有什么事吗?”

梁益时哈哈笑了两声,“维清,你还是往东边走吧,西边有我们警备署的人,乱糟糟的。”

顾维清方才不经意间往聚香院门口望了两眼,就觉得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身影有点眼熟,现在又见梁益时这般紧张,更觉得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顾维清留了一个心眼,假意往东走了几步,之后迅速地飞檐走壁,落到了聚香院后门门口的那辆车旁边。

梁益时带来的数十名巡警顷刻间就将顾维清和他身旁的车围成了一个铁筒,梁益时飞步赶上前来,顾维清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梁叔叔,虽然我从未接触过政界之事,但我从小也是在江湖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不是傻子。除非您有胆子把我杀了灭口,否则我一定要知道你们今日来宁台,来这里的真实目的,或者说……”顾维清看向在车里蜷成一团,始终不愿意抬起头来的人,“您今天要带走的这个人是谁?我认识他,是吗?”

梁益时笑着往前走了几步,“维清啊,别紧张。梁叔叔以梁氏家族的名义起誓,我对你并无恶意。不过你的问题,我不能回答。相信我,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你的聪明,应该用来帮衬你的父亲和家族,而不是用来逼迫我。”

顾维清点点头,“好,既然您不想告诉我,我的朋友就在一里之外,就算我不喊,我长时间不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会通知我家里人,更何况我随心所欲惯了,万一喊出来了呢?您觉得是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一个人好,还是告诉我们整个顾家好?”

梁益时被激怒,骂道:“顾维清!你不要不识抬举!这件事情,你知道了没有好处,你父母知道了,更没有好处!尤其是令堂,她若知道了你今日之举,非得骂死你不可!”

“我母亲?”顾维清摇头笑道:“梁叔叔,您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了吗?我母亲从不插手政务,她怎会与你有什么牵扯?”

梁益时见硬的不行,正要用软的,就听到西边传来了顾维濡的声音,“大哥!你还好吗?”

梁益时的面色瞬间惨白,顾维清笑得愈发灿烂,“我朋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这么快就搬来了救兵,梁叔叔是想让我说好,还是不好啊?”

梁益时气急败坏,“我看你平日里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怎么今天偏偏非要和我过不去呢?”

车里的人听到顾维濡的声音,想着事情被顾家那些掌权人知道还不如被顾维清这个纨绔子弟知道,便走下了车,抬头看向顾维清。

顾维清看清那人的脸后,愣了片刻,听到弟弟越来越近的声音,又立即清醒过来,高喊道:“维濡!我很好!你不必过来!”

顾维濡停下脚步,高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威胁?”

顾维清回道:“没有!你放心!方才只是警备署的朋友不能确认我的身份,以为我是骗子罢了。”

顾维濡很是小心,又说道:“那你让他们带队的出来跟我说话。”

顾维清边喊边将那人拉到身边,做了一个让其上楼的手势:“维濡,算了!他们也是为了追捕犯人,警备署里低层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认识我。”

梁益时瞪着他,顾维清眼含笑意,也对他做了一个上楼的手势,梁益时只能踢自己的副官一脚,让他凑过来,低声说道:“我上楼后,你带着兄弟们先回金都。”

见梁益时安排妥当,顾维清又对弟弟说道:“跟他们纠缠了这么久,我也有些累了,要上楼喝杯水,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你帮我转告给你送信的那家伙,今儿的球就算了,改日再约。”

说着顾维清“押送”着两人回到房间,梁益时的副官一声“收队”后,聚香院原本挤满了人的后街立刻就只剩下顾维濡和他带来的人。

顾维濡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便带着人跑到大哥的房间,却被顾维清堵在了门口,他打着哈欠说道:“不是告诉你没事了吗?还跑这一趟做什么?”

顾维濡看到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一拳打到他身上,“我不是担心你出什么事吗?”

“没事,”顾维清搂住弟弟,不怀好意地笑着,“怎么着?来都来了,要不要哥哥叫些姑娘,给你和兄弟们乐呵乐呵呀?”

顾维濡连忙拿开他的手,“算了算了。父亲有你这么一个放浪形骸的儿子已经够头疼了,要是他知道我也跟你一起鬼混,还不得气病了呀?我劝你也悠着点,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没日没夜的……嗯……”

顾维清又凑上前去,问道:“嗯……是什么呀?”

顾维濡推开他,冷冷地看着后面那些窃笑的人,“笑、笑、笑!看我回去怎么让你们哭出来,还不快走?”

顾维清面含笑意地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回手关上了房门,“出来吧,二位。”

顾维清随手斟了三杯茶,目光落在那个穿得破烂的人身上,“十年前,子汀在冬日的雪地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你,从此萌生了收留孤女的念头,托我建立了和铃坊。十天前,你离开了和铃坊,不知所踪,还剪了一个男人的头型。今天,堂堂金都警备署的署长为了你不辞辛苦,亲自赶到宁台。安歌啊……你能给我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安歌红着眼睛说道:“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顾维清摇着头说:“我猜是我猜,我猜的永远不会比你告诉我的更准确,更有意义。”

安歌潸然泪下,“事到如今,你觉得我的存在,我说的话还会有什么意义?”

顾维清肯定地说道:“当然有,一个人的存在怎么会对她身边的人没有意义呢?”

安歌哭着吼道:“可我不是人!我很早以前就不是人了,我是和铃坊中的暗鬼!我是你和公子身边的暗鬼!”

顾维清气得大拍桌子,“事到如今你还在为你身后的那个人掩饰,我与人无冤无仇,谁能费这么多的心思,在我身边安插暗桩?你的目标明明只有子汀,却偏偏还要扯上我。你觉得我傻我痴我好骗是不是?!这世上还有谁既有心思,又有能力去对付子汀?!子汀与人为善,非要把他当作假想敌的无外乎就是那三个人——钟舜华、敬武和敬鹏。敬武有能力,但以他的脾气,要对付子汀,根本不屑于用安插暗桩这种卑鄙的手段,管他后果如何?直接往遥尘岛投一枚*就是。敬鹏有心思,但以他的实力,根本培养不出像你这样的暗桩。那就只剩下钟舜华一个人了。只有她,在十年前,便既有心思,又有能力,把你送到子汀面前。”

安歌用双手捂住自己苍白的面颊,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声音呜咽,“你怎样想就怎样是,我是不会说出任何对你有用的话的。”

顾维清叉着腰,沉默了半晌,忽然将桌子掀向安歌,安歌一个侧旋躲了开来,惊道:“你做什么?!”

顾维清拍了拍手,说道:“身手不错。比梁叔叔还要快上三分,若是你不想被他们抓到,他们就一定抓不到你。可你却半点也不想挣扎,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你的小辫子被钟舜华握在手里,要么是你于心有愧,主动回去受罚。你不想回答我,那就让梁叔叔来答吧。梁叔叔,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的确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但只要你们不杀了我,总有一日我会将你们的事情全说出去,您是想让事情到我这里为止,还是想让我发挥我的想象力,添油加醋地将事情传扬出去,可要好好考虑清楚。”

梁益时双拳紧握,看向安歌,安歌却低下头回避了他的目光,他只能自己拿主意,“那你要保证,绝不将此事讲给第二个人听。”

顾维清笑道:“梁叔叔,您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啊?我现在可不是在求您。讲不讲给别人听,自然要看我的心情。”

梁益时刚要发狠话,顾维清就将食指搭在嘴边,施施然地说道:“看我的心情,总比看我父亲和三弟的心情要好吧?”

梁益时的防线彻底瓦解,有气无力地说:“好吧,今日遇上你算我倒霉。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安歌是不是钟舜华的人?”

“是。”

“你们今日为何要抓她?”

“因为她背叛了夫人。”

“她因何背叛钟舜华?”

“因为那个野种。”

“她为子汀做了何事?”

“夫人一直让她盯着那个野种的行踪,可她居然连童昱晴进岛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夫人念在她效忠多年,从未犯错的份儿上已经饶了她一回。可她竟然变本加厉,连白乔煊和童昱晴有染的消息也敢隐瞒,害得小姐遇人不淑,你说她该不该死?!”

顾维清不答反问:“她怎么知道白乔煊和童昱晴的事?”

梁益时答道:“大概去年三月初的时候,我在警备署发觉白乔煊和童昱晴有些不对劲,便将此事告诉了夫人。夫人又告诉了小姐,可小姐不相信,反而顶撞了夫人。夫人一气之下本想撒手不管此事,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不可能真的放手。所以白乔煊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之后,夫人就给安歌传信,让她借着和那野种的关系接近童昱晴和白乔煊。她在那个野种的府上住了一个月,告诉夫人白乔煊和童昱晴之间并无瓜葛。夫人是因为信任她,才放心将小姐嫁给白乔煊的。结果你也知道了,那一个月她的眼睛是瞎了吗?居然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顾维清问道:“这也未必就是为了子汀,你为什么这么说?”

梁益时指着安歌说道:“她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她说若是夫人知道了实情,白乔煊和童昱晴一定在劫难逃,他们逃不过去,就是那个野种逃不过去,她不忍心毁了那个野种。哼!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想想当初是谁从死人堆里救出了她,夫人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

顾维清又问道:“既然她已经招了,那你直接杀了这个叛徒就是,为什么还要将她带回金都?”

梁益时说道:“小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直接杀了她岂不是太便宜她了?夫人命我将她带回金都警备署,让她好好尝尝我们那七十二种刑具,看看她能挺过几种。”

顾维清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安歌身边,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安歌痛得闷哼一声,顾维清看到她的反应,惨笑道:“你们已经给她用过刑,竟然还要把人带回去,活活折磨死!”

梁益时不耐烦地说道:“你若是没有问题了,就别再废话。安歌,我们走。”

顾维清伸出手臂,拦住了安歌的去路,梁益时怒道:“顾维清,你什么意思?”

顾维清眨着大眼睛,说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您去留随意,可安歌不行。”

安歌终于开口,“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夫人怎样罚我都是应该的。”

顾维清突然拽下手边的轻纱帘,三下两下就将安歌的手脚结结实实地绑在柱上,并用桌上的丝帕堵住了她的嘴。

还没等梁益时反应过来,顾维清就已经闪到了他面前,边往外推他边说着:“您回去就告诉卢伯母,是我顾维清把人扣下了。她若是不嫌麻烦,就亲自跑一趟宁台,不过到时候我肯不肯放人还要另说。”

梁益时被推出门外,碍于人多,根本不敢跟顾维清动手,可他又不敢在宁台逗留,被人认出来,只得作罢,先行返回金都。

顾维清盯着他出了院门,回房将丝帕从安歌口中拿了出来,安歌开口就骂:“你疯了吗?管这种闲事做什么?夫人若是怪罪下来,你母亲也未必保得住你。你快放开我!”

顾维清悠然地坐了下来,喝了杯茶水,“放心。她在子汀身边安插眼线的事若被母亲知道,还不知道是谁怪罪谁呢。她刚刚因为拿湉儿当枪使的事欠了母亲一个人情,不会不给母亲面子的。就算她不给,我也不怕。这些日子你就在这里住着吧,我会按时派人来给你送饭。”

安歌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难道你还能绑我一辈子不成?我的伤总会有好的一天,我要走,你是留不住的。”

顾维清放下茶杯,“那就能留一天是一天。我知道这世上不公之事时有发生,不可能每一件都去管,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我不可能坐视不理。你就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吧,我现在去给你找大夫来。”

安歌有些迟疑,“你……还当我是朋友?”

顾维清笑道:“钟舜华把你安排到子汀身边这么多年,子汀还完好无损地活在世上,就说明你从来没有把事情做绝,更何况这一次你还为了子汀,差点连命都没了。你为什么不是我的朋友?”

安歌把头靠在柱上,喜悲难辨,钟舜华和卿子汀的面容交替在她眼前出现,不停质问着她的背叛和欺瞒,她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直到最后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被他们掀起的巨浪淹没……

顾维清将自己在聚香院的房间让给安歌,让老鸨给自己在安歌隔壁另开一间房。老鸨知道他把自己原来的房间让给了一个女人,就像听说了夏日飞雪一样惊讶,她将香帕往他身上一甩,声音又细又尖,“哎呦……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您在我这儿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您把房间让给哪个女人住过,就算是您当年最宠爱的香兰,也没有这种待遇啊。”

顾维清摆了摆手,“打住,打住啊。那是我兄弟的女人,准确地说,是我未来的弟妹。这种玩笑,你跟我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她面前提起。”

老鸨笑得意味深长,“今天是你的弟妹,明天是你的女人,这种事情在我们这儿是再见怪不怪的了,更何况她现在还不是您的弟妹呢。”

顾维清懒得与她多说,催道:“你到底还给不给我收拾房间,不收拾我出去住了?”

老鸨这才收了玩笑的心思,连忙说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顾维清闲得无聊,拿起白玉箫吹了起来,原本喧闹的聚香院竟然稍稍安静下来,不少精于音律的乐师都走了出来,寻找这天籁之音的源头,只见一个姿容绝世的公子手执一只白玉箫,如点漆般乌黑光亮的眼眸中流转着万种柔情,他的箫音时而灵动,时而婉转,如歌如诗,似梦似幻,将人笼罩在缱绻的情愫中,不能自拔。男子看到他,十分的妒意中掺杂着三分敬意。女子看到他,十分的青睐中夹杂着一分仰慕。

有人想以琴相和,可刚抬起手就觉得自己的琴技远远不能和丰神俊朗的他相比,还不如好好享受这余音绕梁的韵味。

一曲作罢,顾维清唇边的一抹柔和消失不见,吩咐他的随从徵岸:“你回府一趟,这几日母亲若是和金都督军府有任何联络,立即报我。另外,派几个得力的弟兄守在金都到宁台的必经之路,若是发现督军夫人的座驾,尽量想无碍大局的办法让她原路返回,如果实在拦不住她,你也要让一个兄弟,尽快给我报信。”

顾维清说完,老鸨也将房间收拾妥当,将几个姑娘都叫了过来,可顾维清现在没有什么兴致,便让她们先散了,自己回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静待明日钟舜华的发难。

钟舜华得知安歌被顾维清留下后,气得大骂梁益时,又停了他三个月的俸禄,可气归气,罚归罚,总要想办法解决掉安歌这个麻烦。

第一百零一章 作茧自缚

若换成别的事情,换成别的时候,顾维清敢给她使绊,她大可以给奚亦芊打一通电话解决,可是现在奚亦芊对她的怒气未消,此事又牵扯到那个野种,奚亦芊多半不会站在她这边。所以若想要回安歌,她只能亲自出马,私下去找顾维清解决。

因为心中气怒交加,钟舜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还没大亮,她就起身前往宁台,可刚刚出了金都,她就看到前方长长的车龙,堵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不耐烦地吩咐司机,“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不多时,司机垂头丧气地回来,“回夫人的话,前面出了车祸,六车连撞,估计要堵上半个时辰。要不在下先送您回去?”

钟舜华摆摆手,“不必,我们就在这里等。”

半个时辰后,车终于能动了,可是没开多久,司机又猛一个刹车,钟舜华怒吼道:“怎么回事?!”

走在前面为钟舜华开路的司机战战兢兢地过来赔礼,“夫人恕罪,前面有一堆玻璃碎片,在下必须马上去清理一下,否则我们的车胎就会被扎破。”

钟舜华罕见地没有发火,淡淡地吩咐他们清理碎片。一路走走停停,金都到宁台原本一个时辰的车程,钟舜华足足用了一个上午才到。

到了宁台,钟舜华对司机说道:“不必去聚香院了,直接去顾府。”

司机虽然不明白钟舜华为何改了主意,但是知道跟在这位主子身边还是少说多做的好,便照她的吩咐把车开到了顾府门口。

守门的小厮见督军夫人到访,手忙脚乱地进去报信。钟舜华也不等他,直接闯进了府中,不出她所料,顾维清正异常乖巧地陪在奚亦芊身边用午膳。

奚亦芊看到钟舜华,有一瞬间的惊讶,转而便冷着脸问道:“你来做什么?”

钟舜华也不理她,盯着顾维清说道:“一个六连撞,三大堆玻璃碎片,维清,以前伯母还真是小觑了你,原来你这么能干啊……”

顾维清忽闪忽闪眨着大眼睛,一脸的无辜相,“您说什么呢?维清怎么听不懂啊?”

钟舜华呵呵笑了两声,转头示意他过来说话,“那我们就说点你能听懂的。”

顾维清挽着母亲的手更紧,傻笑着说道:“您和我能有什么话可说?要说也没有母亲不能听的吧。”

钟舜华铁青着脸,想将顾维清拽出来,可现在的顾维清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岂是钟舜华想拽就能拽得动的?

奚亦芊察觉出事情不对,大喝一声,“都住手!一个八百年不回一次家的今天回来了,一个风尘碌碌冲进府里连一句招呼都不会打,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钟舜华看了顾维清一眼,见他一丝不苟地盯着地上的青石,不由吼道:“怎么不说话了?平日里不是能说会道的吗?”

顾维清淡淡一笑,“自古以来都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我又不理亏,自然要将这个先告状的权利让给恶人了。”

钟舜华气得发抖,指着顾维清对奚亦芊说道:“你听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可真会说话啊!”

奚亦芊也对顾维清的态度很不满意,斥道:“这是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还不向你卢伯母道歉?!”

顾维清似乎很是不解,“我只说先告状的应该是恶人,又没有指名道姓,说恶人就是卢伯母。伯母非要把恶人的帽子往自己头上扣,怎么还要我道歉呢?”

和母亲诡辩了一番,顾维清似乎还不尽兴,又问钟舜华:“您该不会是做贼心虚了吧?”

“你!”钟舜华指了顾维清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拂袖说道:“我不与你做这无谓的争辩。我今日是来要人的,你把我要的人还给我,我立马离开。”

顾维清又是一脸疑惑,“要人?您问我要什么人呐?”

钟舜华不停地劝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遂说道:“安歌。”

顾维清仍是步步紧逼,“安歌?那不是和铃坊的坊主吗?您找她应该去和铃坊啊,怎么跑到我这儿来找?”

钟舜华怒道:“你少装傻,安歌就在你这儿!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护着那个贱人?!这于你有何好处?”

顾维清微微笑道:“那我也想问您,您为什么一定要寻一个小小歌舞坊的坊主呢?为此竟然不惜屈尊降贵,亲自到宁台来。”

奚亦芊在儿子的话中听出端倪,秀眉微蹙。钟舜华彻底被顾维清逼疯,也顾不上奚亦芊是否会责怪自己,索性将真相全部说了出来。

“亦芊,那日我借湉儿暗讽童昱晴,是我不对,我跟你赔礼,但维清把害希儿的贱人留下来算怎么回事啊?”

奚亦芊冷着脸说道:“维清,你先下去。”

钟舜华嚷道:“为什么要让他走?安歌还在他的手上!你是不是要包庇他?”

奚亦芊的声音高了八度,“你督军夫人做久了,目中无人了是吧?!我让维清离开是想给你留个颜面,既然你不领情,那我也用不着给你留着这张皮了!当初卿晨去后,你答应过我什么?当初挚儿离开金都的时候,你又答应过我什么?你有没有答应过我,会放挚儿一条生路?你又有没有答应过我,只要挚儿回到遥尘岛,你就不会再伤害他?哦,你说出来的话,不用做到是吧?那我是不是也不用让怀珒在卢天胜面前尽力斡旋,保住你的性命和武儿的储君之位啊?!你敢拿武儿的性命起誓,你安插那个暗桩,最终不是为了要挚儿的性命吗?你还好意思跑到我府上来大呼小叫地要人?!”

钟舜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找到一套站得住脚的说辞,“不管怎样,那个贱人背叛了我,伤害了希儿,不为了别人,为了希儿,你也该让我处理那个贱人吧?”

奚亦芊问道:“你想怎么处理啊?把她也做成人彘?你忘了武儿为什么和你反目成仇吗?”

钟舜华被戳到痛处,哭道:“你一生得夫君疼爱,受儿女爱戴,自然无法体会我的心情。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教训我?!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奚亦芊怒极反笑,“原来你觉得,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是别人造成的,你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是吗?当初卢天胜接近你,我有没有提醒过你,他接近你是为了你钟家大小姐的身份?当初你嫁给卢天胜,我又有没有提醒过你,既然嫁给了他,你就应该尊重他,维护他?可你有听过我半句吗?你高兴时,就说他与众不同,气宇非凡。你不高兴时,就说他出身寒微,攀龙附凤,说也就罢了,还要当着外人的面说。这话一般的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他那么心高气傲的男人?你不把他的尊严当抹布,他会一怒之下一走了之吗?他不一走了之,会在宁台遇到卿晨吗?你只会抱怨他人待你不公,可你又是如何对待他人的呢?挚儿除了投胎不合你的心意,可曾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把对他父母的怨恨统统迁怒到他身上,你又有多高尚?以前怀珒与我说你的不是,我还与他争论,觉得你的错再大,也不会有卢天胜的罪大,现在看来我还真是有眼无珠。你和卢天胜还真是绝配,一样的厚颜无耻、忘恩负义!”

钟舜华被骂得清醒过来,抓住奚亦芊的衣角,抽泣着说道:“亦芊,我……我不是有心伤你……我只是想护住我的一双儿女,让他们不要受到伤害,你……你别生气,只要你不生气,安歌……就交给你来处理,无论你想怎样,我都绝无怨言……”

奚亦芊终于不再质问钟舜华,转而对儿子说道:“维清,你去把那个暗桩带到这儿来。”

顾维清有些迟疑,“母亲,安歌已经知道错了……”

奚亦芊打断了他的话,又说了一遍,“把她带到这里来!”

顾维清不知母亲想如何处置安歌,但是知道她落在母亲手里肯定比落在钟舜华手里要好,便依母亲的吩咐将安歌带了过来。

安歌看到钟舜华,下意识一抖,不过她掩饰得好,随即便跪到地上向钟舜华和奚亦芊见礼,“安歌拜见夫人、顾夫人。”

奚亦芊放下茶杯,眼锋直扫安歌,“你可知罪?”

安歌伏在地上说道:“回顾夫人的话,罪人知罪,任凭夫人处置。”

顾维清刚想说话,就被母亲的眼神盯了回去,奚亦芊淡淡说道:“好,来人!将这个女人拖下去,杖责五十!”

顾维清管不得那么多了,冲上前去说道:“母亲,梁叔叔已经给她用过刑,再受五十杖刑,会要了她的命的!”

奚亦芊冷冷道:“为了一己私欲,背叛自己的主人已是大罪,更何况这个主人还是她曾经的救命恩人?我就算直接赐死她也不为过!再说,你怎么知道这五十杖刑会要了她的命,而不是救了她的命呢?”

顾维清愣了片刻,喃喃道:“您的意思是……”

奚亦芊看向钟舜华,一字一句地说:“无论杖刑之后,她是死是活,她曾经的功过都一笔勾销,任何人都不得再追究。”

钟舜华一直没有吭声,顾维清这才觉得母亲的决定也许不是坏事,站在一旁静静观刑。

又粗又宽的竹板落在安歌身上,没过几下,她就已经皮开肉绽,五十大板过后,她更是昏了过去,奄奄一息。顾维清见她还有一口气在,万分庆幸,连忙抱她去找大夫。

他们走后,奚亦芊对钟舜华说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对我的承诺,若是你再让我发现你骗我,我不会再当你是朋友。你和你儿子的生死,也再与我无关。今日我累了,慢走不送。”

奚亦芊回房睡了一个午觉,睡梦中仿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挣扎着睁开眼睛。顾怀珒看到她睡眼惺忪的样子,不苟言笑的面容慢慢柔和了起来。

奚亦芊慵懒一笑,“你怎么回来了?”

顾怀珒的笑意扩散,“回来看看我的大管家是不是累坏了呀。”

奚亦芊环住他的脖颈,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上,“平日里府内的事都有亦苓帮我管着,外面也有你和泓儿守着,我真是清闲惯了,应付一个钟舜华就这么累。”

顾怀珒笑了笑,没有说话,奚亦芊觉得奇怪,“以前这个时候,你都会说一大堆她的坏话,今日怎么不说了?”

顾怀珒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我说的再多,也不比你亲身体会她的不可理喻来得更有说服力。既然你已经亲自领教过她的疯癫,我又何必再多费口舌呢?”

奚亦芊长叹一声,“这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他们中间尽力斡旋,有时候想想他们那副嘴脸,我真是心灰意冷,若不是心疼武儿、挚儿、希儿这三个无辜的孩子,我还真想就此撒手不管了。”

顾怀珒也是一声长叹,“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能割舍当年的同窗之情。那个时候,我们四个是多么要好的朋友啊。”

奚亦芊回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叹道:“是啊……那个时候卢天胜和我们两个都是孤儿,得钟老先生资助才上得起学。钟家大小姐却不知为何突发奇想,想来我们这所简陋的学校,看看穷苦人家的孩子都是如何生活的。这一突发奇想就陪我们在一起待了三个月。后来我才知道哪里是她想,她分明就是被父亲逼着来体会百姓维持生计的艰辛。班上一百多人,她就只看重我们三个,当然,最得她青睐的是卢天胜。说来也奇怪,我是班里对她最不好的女生,可她却偏偏对我最好。”

顾怀珒笑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其他人拼命讨好她,想一步登天,她却看惯了那样的嘴脸,觉得你很特别。”

奚亦芊咯咯直笑,“其实我只是想省下讨好她的钱来养活妹妹,如果没有亦苓,说不定我也去给她买那些礼物了。或许也是我那个时候太笨了,没有想到要抱住她这个佛脚,救我逃离苦海。”

顾怀珒抱紧她,“所以说傻人有傻福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奚亦芊推开他,“你说谁傻?”

顾怀珒笑着抱住她,哄道:“我傻我傻,我傻才有福气娶到你这么一位通情达理的贤内助嘛。”

奚亦芊满面笑容地打了他一下,“对了,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官署不忙吗?”

顾怀珒揽住她,回道:“我不是听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疯子到府上来大吵大闹吗?就抽时间回来看看你。官署的事情,我都交给泓儿来处理了。泓儿这几年真是大有长进,很多事情比我想得还要周全,再过个三五年,我就把官署彻底交给他,到时候我就可以带你去云游四海,过几天逍遥日子了。”

奚亦芊说道:“提起泓儿,我还真应该感谢亦苓。如果不是她给你生了一个这么能干的儿子,清儿和濡儿,哪一个能帮你撑起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啊?”

顾怀珒面露不悦,“怎么能这么说呢?清儿虽然难堪大用,但濡儿不是,只要多加摔打,他也不是不可以独当一面。”

奚亦芊揉着太阳穴,说道:“我的儿子我自己心里清楚,你再怎么摔打,濡儿的性子都太过于温和,不适合做一家之主。现在这样刚刚好,泓儿主攻,濡儿主守,一个逆流勇进,一个顺流而下,兄弟二人动静相合,足以保我顾家百年平安。至于清儿,他一个快而立之年的人,在外飘荡多年,也不至于蠢到让自己饿死,只要不太过分,就让他在外面随心所欲也不是不可以。”

顾怀珒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夫人所想与为夫不谋而合,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啊?”

奚亦芊甩开他的手,嗔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顾怀珒顺势躺到她腿上,“我在你这里不就是孩子吗?难道你忘了自己说过要把我当作孩子来养?”

奚亦芊想起儿时的戏言,也笑了起来,“不记得。我只记得今日是初九,按约定,你应该去亦苓那里。”

顾怀珒的笑意瞬时消失,沉默半晌后方说道:“芊儿,对不起。”

奚亦芊又打了他一下,“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因为这件事跟我说对不起。要说也是我对你说。我既要你救我妹妹,又让你觉得对不起我。可我们之间哪里用得着说什么对不起?”

顾怀珒心中很是温暖,叹道:“与天胜相比,我真是幸运太多。”

奚亦芊也是满腔柔情,“与舜华相比,我又何尝不是三生有幸?”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笼罩在隽永的煦润里,淡薄了岁月,歌咏了情长……

东镜战事,以杨濯大败杜洛王而告终。督军府的庆功宴间,童昱晴正踌躇着要不要找机会问问杨濯姚瑶的下落,便迎面碰上了他,索性问了他一句。

杨濯刚开始还很困惑童昱晴为什么会关心姚瑶,后来才想起姚瑶本是童昱晴的贴身侍女,遂坦诚地回道:“郑峰被杜洛王派来打前阵,其实就是要让他当炮灰。原虎踞关的兵马本就因为这一年来的战争所剩无几,这一次更是被扫得一点不剩。郑峰死在我的枪下,清点敌军家眷的任务不是由我负责,所以姚瑶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二少奶奶,需要我帮您去查查吗?”

童昱晴心中悲戚,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去忙吧。他们找不到你这个大功臣,着急得很。”

杨濯笑道:“我也刚好出来透透气,不然被那些家伙缠上,我没战死,倒要被他们给灌死了。”

童昱晴说道:“对了,这次回来你可不只是名利双收,还可以抱得美人归。我和子汀都真心为你和叶儿高兴,提前恭喜你了。”

杨濯稍一躬身,“说到此事,我还要多谢二少奶奶为我在督军面前求情,若是没有您和二少爷,大小姐和姑爷,我早就不知道被督军葬在何处了,哪还有今日的好时候?”

童昱晴扶起他,说道:“那也要你能在前线打得赢仗啊,再说,话都是乔煊和希儿说的,要谢,你也该谢他们。我和子汀在父亲面前也没说上什么话,算不得帮上了你的忙。”

杨濯说道:“大小姐和姑爷那里,我自然会去道谢。但您和二少爷,我也是一定要谢的。今日太过匆忙,不方便将谢礼给您,改日,我定当携叶儿登门致谢。”

童昱晴不好推拒他的一番热心,只能说道:“你和叶儿能来就好,谢礼就不必了。”

两人边往回走,边聊着一些公事,不想碰到了白乔煊,童昱晴听他说是来寻杨濯的,便猜到他也是来探听姚瑶的下落,于是便让他们二人说话,自己则先行回席。

杨濯回来后,听到过一些关于白乔煊和童昱晴的风言风语,本来还不太相信,因为以他对卢天胜的了解,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受了这么大委屈还坐视不理,但是看到童昱晴避嫌的样子,他心中又生了几分疑。

白乔煊看他的神情,猜到他心中所想,但又并不想向他解释什么,于是直接问了姚瑶的事情。

杨濯将方才对童昱晴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不过白乔煊的回答却不同,他希望杨濯能帮他查探到姚瑶的下落。

杨濯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一日后杨濯告诉白乔煊,大战之前,郑峰就将姚瑶送出了虎踞关,姚瑶听到郑峰战死的消息后,便遁入空门了。

白乔煊听后长叹一声,“这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杨濯离开后,白乔煊准备上楼回房,刚走到拐角的地方就感觉有人在那里……

第一百零二章 悔不当初

于是他大喝了一声:“什么人?出来!”

躲在暗处那人也没做挣扎,很快就走了出来,白乔煊看清那人的脸后,松下一口气,叹道:“父亲,您在那里做什么?搞得孩儿还以为是别人的暗桩。”

白荣海冷着脸将儿子拽进书房,关上门就开始骂:“你打听姚瑶的下落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把她找回来做妾吗?这事若是被你岳父知道了怎么办?希儿到现在还没回来,你还到处惹是生非?”

白乔煊一声叹息,“我不过是想知道姚瑶是生是死,现在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帮她一把。她好歹也在府中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关心她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当初我说没说过我不想娶她,是您死活非要把她塞给我的,现在怎么还怪上我了呢?”

白荣海责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攀上卢天胜之后就不想认我这个爹了是不是?你觉得自己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我不过说你几句,你看看你不耐烦的样子,我不是为了你好,怕你出事吗?既然你之前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姚瑶,那你现在又何必去关心她的生死?她早就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你犯得着为她惹上一身麻烦吗?”

“父亲!会不会惹麻烦,孩儿心中自有分寸,无须您老为我操心。还有,我最近听我几个朋友说,您去找过他们。他们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拉拢过来的势力,您与我说出相反的话,会动摇他们追随我的决心的,您就不能放手让我自己去处理这些事吗?”

白荣海皱着眉头说道:“你自己能处理好吗?你若是能处理得好,我自然不愿意操这份心,可你连自家后院的火都熄不灭,能治国平天下吗?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我回白家湾探望你舅父,若一个月后希儿能与你破镜重圆,我便放手不再管你,可若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不能让希儿回心转意,你就趁早断了那些痴心妄想,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

白乔煊拦住白荣海,“希儿回不回来是我能左右的吗?再说这些日子我也不是没去找过她,可她就是不肯见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怎么就摊上您这么一位不讲道理的父亲了呢?”

白荣海喝道:“放肆!这就是你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你不要以为有卢天胜给你在背后撑腰,你就可以无法无天,没有卢希,你看他还捧不捧着你?!放手!”

白乔煊无可奈何,只能放手任由父亲离开。

杨濯将卢叶娶过门后,担心苟氏年迈无人照顾,便请求卢天胜,希望他准许他们将苟氏接到府中照顾。自从苟氏疯后,卢天胜就再也没有去见过她,还要花费人力、物力去照顾她,早就对她百般厌弃,如今她的女儿、女婿自愿将这个大累赘接走,卢天胜求之不得,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杨濯得到卢天胜的许可后,立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卢叶打电话,两人正说着话,杨濯手边的电报机就发出了声响。

电话那头的卢叶听到了声音,问道:“你那边是不是来电报了呀?是的话你就先忙吧,我自己去接四姨娘就好。”

杨濯回道:“好,那你自己多带些人去,注意安全,别让她再打到你了。”

卢叶笑道:“知道了。你忙完早点回来,今晚我们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

杨濯柔声应下后,立即拿出译码本,接收、翻译电报,他的眼睛随着被翻译出来的越来越多的文字瞪得越来越大,他拿着完整的电文,反复地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后冲进督军办公厅。

“督军,出事了。白家老爷白荣海在回程途中遇刺身亡!”

卢天胜也瞪大眼睛,“什么?!电报给我。”

杨濯说道:“凶手自称是杜洛王的手下,在被捕后便服毒自尽了。他扮成了乘务员,在给白老爷送餐的时候进行了枪杀。白老爷此次只是去探亲,没有带太多护卫……”

卢天胜摇摇头,“这跟有多少护卫没有关系。不管他带了多少护卫,杜洛王若是想杀他,就一定能想到办法支开那些护卫。杜洛王此举就是为了报复我们,准确地说,是报复乔煊,因为攻打杜洛是乔煊的主意。那日乔煊与我提起此事时,在场的只有五个人,可无论是希儿、挚儿还是昱晴,都不可能出卖乔煊,难道督军署中还有杜洛王的耳目?”

杨濯思忖着说道:“这些年我们内忧外患都没有停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对督军署中人员的清洗格外严苛,杜洛王怎么可能还插得进来钉子?会不会是……”

卢天胜接道:“你是说可能是他们三个哪个人在外面说漏了嘴,才将这消息散播出去的?昱晴行事沉稳,从她嘴里套出话都不可能,更别说是她自己说漏了嘴,挚儿虽然不如昱晴稳重,但是他很少接触官场之上的人。那就只有希儿了,她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总是与朋友出去喝酒,很有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趁她醉酒时套出了话,或者是她自己喝醉了胡说也有可能。你去将希儿这半个月来接触的人都查一遍,我要知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泄露了消息!”

杨濯领命后正要出门,却又被卢天胜叫住,“别忘了将白荣海遇刺的消息传下去,让乔煊和他妹妹早日去给父亲收尸吧。还有,我们查得紧,不代表杜洛王就插不进来人,不然章绰怎么解释?所以还是要将督军署上上下下都清查一遍,我们才能安心。”

杨濯说道:“还是督军想得周全,那属下这就去办。”

卿子汀和童昱晴得到消息时,两人正在书房整理书册,童昱晴心下一慌,差点将书架都碰倒了。还好书阙眼疾手快,才没伤到书架一旁的卿子汀。

明明险些被砸伤的是卿子汀,可他被书阙拉出来后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童昱晴有没有受伤。童昱晴听到他的声音才从惊慌中走出来,连忙去查探卿子汀的情况。

卿子汀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没事,你要不要去白府探望一下?”

童昱晴冷静地摇摇头,“我们还是等他们办丧礼时再去吊唁吧。”

卿子汀猜到她是想避嫌,便对书阙说道:“你去白府打听一下,大小姐有没有回去?”

一刻钟后书阙回来说道:“公子,大小姐已经赶回白府了,可是白公子和白小姐都已经赶去给白老爷收尸,没在府上。”

卿子汀欣慰地点点头,“希儿还是没有太糊涂。”

门外突然传来书本掉落的声音,卿子汀和童昱晴连忙跑出去查探,见童昱晧怔怔地立在墙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姐,你们说的是哪个白家……不……不是嘉茵他们家是不是……”

童昱晴的泪水在眼中打转,想要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童昱晧抓住姐姐的衣袖问道:“姐,嘉茵和乔煊哥去哪儿了?白伯父的遗体在哪里?我要去找他们!”

童昱晴这才摇头哭道:“不行,你不能去。杜洛王现在就是一条疯狗,不一定会咬谁。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童昱晧焦急地说着:“姐,我已经十三岁了,我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去,我就多带几个护卫去。总之,我一定要见到嘉茵。她年幼丧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这一切,我怕她承受不起。”

童昱晴刚想说她身边还有哥哥,就听卿子汀说道:“若娮,既然昱晧想去,就让他去吧。他待在家里也无法安心,让他去看看嘉茵,也看看乔煊。这样我们也好安心,你若不放心昱晧,我们多派一些人贴身保护他就是。”

童昱晴还是不想让弟弟去,卿子汀只好把她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就算是父母,也要学会放手,更何况你是姐姐?你这样把昱晧留在身边,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再说,你不让他去,他就不会去了吗?他若是背着我们偷偷出去,岂不是更危险?你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地盯着他吗?与其让他自己偷偷溜出去,还不如让我们为他安排周全,你说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童昱晴想起自己十三岁初入财政司时,也时常不愿听父亲的话,将心比心,便全了弟弟的心愿,为他挑选府中精英,贴身保护他的安全。

白乔煊兄妹与童昱晧一前一后赶到白荣海遇刺的地方,与他们差不多一同赶到的,还有卢希。白嘉茵一路上都不肯相信父亲真的离开了自己,所以当她看到父亲冰冷的尸体时,一下就软跪到了地上,看到童昱晧后更是伏在他怀里恸哭起来。与她相比,白乔煊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一滴眼泪都没有,只管与随行的人一起收尸入殓。

因为白荣海是遇害身亡,并非在家中病逝,所以很多丧礼仪程都不能正常进行,玹苍不得不问白乔煊,准备让白荣海归葬何处?

白乔煊想都没想便说道:“自然是金都。白家湾的府邸现在是我舅父在住,我们也不能将灵堂摆在那里。”

虽然白乔煊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仿佛出事的人不是他的父亲,可玹苍自小跟在白乔煊身边,知道他越是遇到大事,越是临危不乱,可越是临危不乱,他积压的心火就越旺。就像那日童昱晴出嫁,他宁愿先满面笑容地安排好以后的事,宁愿回来之后吐血,也不愿低下头来软语求她回心转意,在她面前失了颜面。

他这个毛病,玹苍从小劝到大,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只能作罢,依他的吩咐,护送棺椁回都。

一路之上,白乔煊寡言少语,童昱晧想宽慰他几句,都被他打发到白嘉茵身边。路途颠簸,再加上心情不好,白嘉茵很快就病倒了。童昱晧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终于在快到金都时,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

一日晚间,童昱晧因为太过疲累在车里睡着了,却突然听到白嘉茵的声音,“我再也没有父亲了,从今以后,就真的是孤儿了。”

童昱晧环抱住她,轻声说道:“你还有哥哥,还有我。”

白嘉茵喃喃道:“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了。父亲娶了继母来,她对我和哥哥一点都不好,只想自己再和父亲生一个孩子。所以她就趁着父亲忙于公务,不在家的时候对我和哥哥百般折磨。哥哥比我大九岁,比我懂事得多,也比我聪明得多。很多时候,他都能让继母欺负不到我,反而自食其果。继母恨得牙根痒痒,就在父亲面前恶人先告状。父亲耳根子软,哥哥又是宁死不肯低头的脾气,那女人在他面前一哭一闹,他就以为一切都是哥哥的错。每次我看到他为了那个女人罚哥哥的时候,我就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童昱晧有些惊讶,“原来你还有过一个继母啊,我今天才知道。她现在也不在你们家,是走了还是死了?”

白嘉茵回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一次她欺负我哥哥的时候,恰巧被我父亲看到了,父亲这才知道一直以来是他冤枉了哥哥,就把那个恶女人休掉了。”

童昱晧笑道:“这种女人不休了她,还留着她祸害你们吗?你父亲做的是对的。”

白嘉茵泪眼汪汪地说:“可即使父亲休了她,只要我一想起她,就还是会怨怪父亲,怨怪他曾经给我和哥哥找回了一个这么恶毒的继母。这么多年来,我还是亲近哥哥,多过于亲近父亲。现在我想要原谅他,跟他说句抱歉,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童昱晧揉着她的额头说道:“小傻瓜,知子莫若父。你的心思,你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呢?就算他生前不知道,你现在告诉他也不迟的。”

白嘉茵的眼泪突然止住,“现在?”

两人说着话,车已经开到了他们今夜落脚的酒店,童昱晧带白嘉茵来到酒店的天台,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道:“你看那满天繁星,你父亲如今就在它们之中。”

白嘉茵破涕为笑,“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孩呢,会对着星星许愿?”

童昱晧见她心情好转,便与她开起了玩笑,“你以为你多大,不还是需要人哄的小孩吗?”

白嘉茵气鼓鼓地叉起腰,童昱晧说道:“不与你说笑了。我父母刚去时,我也支撑不住,可又不想让姐姐在背负家族重担的同时还要担心我,就试着用小时候母亲哄我的办法哄着自己,慢慢地,我就想通了。我知道父母在天上,一定希望我和姐姐平安喜乐,而不是日日沉沦于往日的苦痛中,难以自拔。”

白嘉茵想起当年童昱晧父母过世时的情景,一日之间失去双亲,成人都有可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他一个十岁的孩子?

“对不起哦,我不是有意要挑起你的伤心事。”

童昱晧摆了摆手,“没事,我提及往事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何事,关键还是要看你自己是否能想得开,否则旁人再劝也是白费口舌。”

白嘉茵认真地点点头,对着天上那颗最亮最闪的星星说出了那句迟来的抱歉……

按理说亡者入土为安后灵堂的布置就该撤下来了,可是直到丧事全部办完,白府里的灵堂都没有消失,白乔煊没日没夜地跪在灵前,任谁去劝都不肯起身。

童昱晴听说他在灵前已经跪了三天三夜,再也坐不住,也顾不上避嫌,直接跑到白府探望。卿子汀则守在门口,亲自为他们守门。

童昱晴本想把他臭骂一顿,可是看到他消瘦憔悴的模样,那些责怪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只是静静地蹲在他身旁……

清冷的月光映到这满室辉煌的灯光中转瞬就失了踪迹,外面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长似银针的细雨被风吹到窗棂上,空灵得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记得你双亲离世后,我去探望你的时候,曾经说过,你的痛苦我感同身受。现在想来,我说出这话时,你应该很想打我吧?”

三日未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可童昱晴知道,就算自己现在给他倒水,他也不会想喝,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回道:“是。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感受。所以即使是昱晧,我也不敢说他当时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白乔煊笑得悲凉,“所以是谁最先说出了感同身受这个词啊?我真的很想把他揪出来,问问这世上,有谁的喜怒哀乐、机遇背景与他完全一样,让他这么有自信说出这四个字?他……算了,他再有罪,也不会比我的罪大,你知道,我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童昱晴听他这话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又不敢出声,只能听他说道:“我说,我怎么就摊上了您这么一位不讲道理的父亲?这就是父亲生前,听到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大孝子?应该没有人比我更孝顺了吧?”

童昱晴眉头紧锁,一声大气都不敢出,曾经想过要劝慰他的话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曾经抱怨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权高势大的父亲?如果我的父亲有比卢天胜更大的权力,我就不会失去你,也不必在外拼了命地争权夺势。我一直觉得是他拖累了我,可最终究竟是谁拖累了谁呢?如果我没有为了拉拢势力,去帮杨濯,我就不会开罪杜洛王,我不开罪杜洛王,他就不会想要报复我,他不想报复我,就不会派人去暗杀我的父亲。所以归根结底,父亲是为我而死的!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抱怨他不讲道理!抱怨他只会明哲保身!抱怨他拖我后腿!”

白乔煊哭倒在童昱晴怀里,童昱晴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几次想要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卿子汀虽然与他们隔着雨水,隔着窗户,但是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他无声地叹息,如果父亲没有用权势逼迫若娮,他现在也不至于终日生活在愧疚和迁就中。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他只能背着过去负重前行。

卿子汀以手覆面,突然透过指缝看见一道影子,他惊得站了起来,看清来人是谁后,更是语无伦次:“希……希儿……你回……回来了……下着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也不等雨停了再回来……”

卢希怒极反笑,“下着大雨,也没影响二哥、二嫂来访的热情啊。二哥在这里是守门呢吗?你到底是童昱晴的夫君还是她的一条狗啊?!”

说着卢希就要往屋里闯,卿子汀连忙拦住她,“希儿,乔煊心情不好,已经在这里跪了好几天。你回来也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不是吗?若娮若是能让他起身不是很好吗?你放心,等她安顿好乔煊,我们立即回府,绝不打扰你们夫妻叙话。”

卿子汀说话的工夫,童昱晴已经扶起白乔煊,卢希见状用力推开卿子汀,怒吼着:“既然我们所有人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只有童昱晴的话他肯听!那他还要我这个夫人做什么?!我这就进去让他休了我,我给童昱晴腾位置!”

卿子汀又挡在她面前,“希儿,你冷静一点。若娮来真的只是想劝劝乔煊,你就不要闹了好不好?”

卢希还没有说话,尾随卢希刚刚赶到白府的梁阅冲了过来,“二少爷这话说得也太可笑了吧?有人妇三更半夜到别人府里来劝人夫的道理吗?亏希儿还心疼他,想搬回府来照顾他呢。希儿,你看到了吧?口口声声想要挽回你的人背地里就是这样对你的,你还分不清谁是真心对你的吗?”

第一百零三章 雨过天晴

说着梁阅握住卢希的手,“跟我回去,我送你回府。”

卢希甩开了他的手,怒道:“这里有你什么事?用你在这儿多管闲事吗?”

“希儿,你……”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梁阅的话,“这里好热闹啊。”

三人都愣在原地,那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大雨也没阻断你们玩闹的心思,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梁阅连忙迎上前去,“督军,是童昱晴不守妇道,深夜来寻白乔煊在先,我们不过是……”

卢天胜一拳将他打到地上,“我卢氏的儿媳是什么样子,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三更半夜尾随有夫之妇,你就光辉伟岸了?!滚!”

梁阅将口中的血吐出来后,爬上了自己的车。卿子汀和卢希都被父亲的怒火震住,低着头瑟瑟发抖。卢天胜扫了儿子一眼后,对女儿说道:“希儿,你随父亲来。”

卢希半句也不敢违逆,乖乖地和父亲上了车,卿子汀在车子开走后才敢抬起头来。

卢天胜将女儿带回督军署,拿毛巾给她擦了擦湿透了的头发,让她换上一身干衣服,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卢希有记忆以来,从未被卢天胜如此事无巨细地照顾过,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她湿了眼角。

卢天胜揉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希儿,自从你发觉乔煊和你二嫂之间的事情,父亲一直没有仔细和你谈过。你想听听父亲的想法吗?”

卢希被戳中心事,眼泪从蒙蒙细雨变成瓢泼大雨,卢天胜等她哭够了,柔声说道:“我知道你母亲一定已经和你谈过这件事情,她是不是觉得乔煊、你二嫂,甚至你二哥都十恶不赦,不可饶恕?”

卢希没有吭声,卢天胜继续说道:“按照她的说法,其实十恶不赦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我。”

卢希眼含疑问,卢天胜直接说出实情,“因为在你和乔煊、你二哥和二嫂成婚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事情。”

卢希更是惊讶,“什么?您早就知道?那您为什么还允准我们的婚事?”

卢天胜笑道:“在父亲回答你之前,你先回答父亲两个问题,第一,对于乔煊和你二嫂,你现在最介意的是不是他们之间有情,而不是怀疑他们真的有染?”

卢希不明白父亲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就他的问题点点头。

“第二,对于你二哥,你介意的是不是他在你婚前,没有告诉你乔煊和你二嫂的实情?”

卢希又点点头,卢天胜颔首,“那好,父亲回答你的问题。你二哥的婚事我就不解释了,这不是你最关心的,我主要解释我为什么答应你的婚事。第一,我认可乔煊的能力,我认为他有能力承起你的一生。这也是我选择他而不是梁阅的原因。平心而论,你是不是也觉得乔煊的魅力远胜于梁阅?”

卢希没有答话,卢天胜说道:“我就当你默认了。第二个原因,我也相信你的魅力,我的女儿这么出色,我不信白乔煊那小子会不动心,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想你母亲应该与你说过,她觉得乔煊像我,太过强势,所以你们的婚姻一定不会美满。但她忘了一点,她可以拿乔煊和我比,却不可以拿你和她比。第三,也是最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尤其是这个情字。白乔煊和童昱晴再爱彼此,在身边都有另一个人,彼此又不常常接触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会慢慢变淡。我相信,如果你再晚一年,可能都发现不了他们两个的曾经,因为那曾经已经不复存在了。”

卢希还是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卢天胜又道:“再说你二哥。你怪他在你婚前,没有与你说过乔煊和你二嫂的事情,那父亲要问你,难道你在婚前,就一点也没听说过他们之间的事吗?父亲怎么记得你母亲好像跟你说过呀……还有,你二哥就没说过半句不让你嫁给白乔煊的话吗?父亲怎么也觉得你二哥与你说过呢……可是你母亲和二哥说的话,你有听进去吗?有去查过吗?没有。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无条件地相信他,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是。所以在别人劝你拦你的时候,你根本听不进去任何逆耳忠言。如此说来,你自己是不是也要为你现在的痛苦负责任呢?”

卢天胜见女儿的头越来越低,抚着她的背说道:“你若还是觉得你二哥有错,那你就再想想。如果、假设有这么一种情况,你二哥和乔煊都身陷绝境,但你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只能去救其中一个,你会选择去救哪一个啊?你若是都不能选择你二哥的话,又有什么资格怨怪他,在你和你二嫂之间没有选择你呢?”

卢希终于开口说话,“父亲说的这些道理,其实我自己也想过。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只要一想到他们,或是一看到他们,心里就像有一道坎迈不过去。我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

卢天胜的语气极为肯定,“你二哥已经和父亲说过,过完这个年后,他就会带你二嫂回遥尘岛,日后你和乔煊跟他们见面的机会都不会太多。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你发自内心地原谅我们,原谅我们这些曾经伤害过你,隐瞒过你的人,你回到白府,安安心心地做乔煊的夫人。第二,你不原谅我们,父亲会马上许你和乔煊和离,从此你和他再不相干,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

卢希的头不停地摇,卢天胜叹道:“只有这两条路,你不能两条都摇头。你蹉跎的时光已经太多了,还险些出了意外,所以父亲不能再由你拖下去了,必须快刀斩乱麻,明天的这个时候,父亲要你的答复。”

卢希的脸一时红一时白,“您……知道……”

卢天胜长叹一声,“父亲不当面过问你的行踪,不代表父亲什么都不知道。如若不然,你以为会那么巧,在梁阅欺负你的时候,外面起火吗?梁阅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若不是看在他老子对我还有点用的份儿上,欺负我女儿,今日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对于父亲的“关怀”,卢希真是既想哭又想笑,不过她既收了眼泪,也收了笑意,认真地搂住父亲,说了声,“父亲,谢谢你。”

童昱晴在屋里劝着白乔煊,一直没有回头看外面的情形,出来之后才知道卿子汀为自己顶了多大的压力,连忙回府给他做了一碗安神汤。

卿子汀喝完汤后一直打着冷颤,童昱晴自责地说:“我刚刚只顾着劝人,没有注意到外面来了人,早知道就让你和我一起进去了。再说,你也不必拦着希儿,她要打要骂,冲着我来就是了,我又不是受不住。”

卿子汀边抖边说,“没事,无碍的。乔煊怎么样?我见你扶他上楼了,他可睡下了?”

童昱晴回道:“我在他的水里放了一片安眠药,总算是让他合上眼睛了。”

卿子汀点了点头,“哦,那你可问过他日后有何打算?”

童昱晴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想他清醒过来之后,一定会去找杜洛王报仇。”

卿子汀有些意外,“你不准备劝劝他吗?我虽然不问世事,但也知道杜洛是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方,杜洛王更是一个极难对付的人物。”

童昱晴叹道:“他决定的事情,岂是别人想劝就能劝动的?我能劝动他,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明白我说的有道理。可杀父之仇不去报,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说说服他了。何况我也相信,以他的智谋和能力,足以与杜洛王一战。不能因为杜洛王难对付,就不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了吧?”

卿子汀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童昱晴所料一点不错,第二天白乔煊醒来后便着人收拾灵堂,自己则去了督军署,找卢天胜商量去杜洛前线的事情。

卢天胜见他沉着冷静,意识清醒,不是一时冲动提刀就去杜洛的架势,便应许他去杜洛前线担任守境副帅,只是临走之前,让他先去督军府和卢希打声招呼。

白乔煊也觉得应该这么做,便去督军府寻卢希,语欢却说她不在。

白乔煊以为卢希还是不肯原谅他,便说道:“语欢,你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我这次来是来与她道别的,请她看在夫妻一场的份儿上,让我进去见她一面。也许没个两三年,我们都见不上面了。”

语欢笑着回道:“姑爷,您误会了,小姐当真是出门了,就在一刻钟前,去督军署了。”

白乔煊这才觉得语欢没有对他说谎,遂问道:“她去督军署做什么?”

语欢摇着头,“不知道。小姐走得急,只告诉奴婢要去督军署。”

白乔煊说道:“那我去督军署寻她,你回去忙吧。”

白乔煊说完又急忙返回督军署,没想到卢天胜又说,卢希刚走。他刚准备往回返,卢天胜就拦住了他,让他留意一下过往的车辆,别又错过去了,还告诉他,卢希已经原谅了他,让他见到她后再好好哄哄她,应该就不会再出什么大事了。

白乔煊道过谢后,便出门往回走,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来往的车辆,终于在一辆迎面而来的车中隐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辆车中的人也看到了他,白乔煊连忙让玹苍停车,跑到她面前,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拥抱。

卢希轻声问道:“我知道你去前线是为了给公公报仇,也不打算阻拦你,只是,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白乔煊肯定地回道:“不好。杜洛王太过于危险,暗杀父亲后未必就会收手,你去我不放心,现在金都对你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岳父也是这样与你说的吧?”

卢希噘着嘴道:“你还真是父亲肚子里的蛔虫,他还说我去不但帮不上你,还会给你添乱。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白乔煊笑道:“好了,不管我和岳父是如何说的,都是为你着想。你就乖乖地在家等我回来。我不在家,府中的一切事务还有阿茵都交给你了,你能照顾好家里,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卢希有些扫兴,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你到了那边一切小心,不出战的话每天都要给我打一通电话。”

白乔煊揽住她,眉眼间尽是柔情:“遵命,夫人……”

白乔煊走后,卿子汀问过童昱晴很多次,是否要派人打探他的消息,童昱晴都说不必,直到最后童昱晴见卿子汀为此事实在忧心不已,才向他坦白她不需要消息的原因——战场之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卿子汀这才明白童昱晴为什么一直不担心白乔煊在前线的安危,安心准备起回遥尘岛的事宜。以往遥尘岛上,只有他和书阙两人,一应事务都是他们两个一起打理,可是现在多了童昱晴和觅岚两个人,很多布置都需要变化。卿子汀又不想让童昱晴劳心劳力,便想让顾维清先派些人到遥尘岛上收拾一番。

童昱晴无意中听到卿子汀和书阙商量着岛上的事情,不想让卿子汀为了自己再麻烦别人,便与他说,等他们回去,再一起收拾房间。

卿子汀挠着头,有些迟疑,“若娮,不止收拾房间那么简单,整个岛上都需要清理一遍。以往我和书阙都是一个月一清理,一次彻底的清理也要两天的时间。这次我们一年多都没有回去,只怕岛上已经是杂草丛生,无处落脚了。没有个七八天,只怕岛上是住不了人的,你还是不要亲自上手了吧?”

童昱晴笑道:“没事。岛上再脏再烂,清理起来也不过就是些体力上的事,不会比我以前为公务、为复仇费心筹谋还苦。再说,你身体不好,要歇也是你歇着。”

两人争论了半晌也没争论出个结果,最后还是觅岚出了个主意,两人各退一步,卿子汀答应让童昱晴和他们一起干活,童昱晴答应让卿子汀找帮手。

顾维清听说卿子汀找他有什么事后,笑道:“我的好弟弟,这点小事还用你告诉我吗?前年你离岛之后,我就一直让人帮你照看着岛上呢。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住,根本用不着收拾。只是你回岛之前先来和铃坊一趟,有一个人我应该还给你了。”

卿子汀没听明白,遂问道:“谁啊?从来都是我问你借人,你问我借过什么人吗?”

电话那头还没有回话,卿子汀就听到顾维清“哎呦”一声,似乎是被什么人踹了一脚,忙问道:“怎么了?”

顾维清看到身后那人噤声的动作,回道:“没事没事,刚才腿突然抽了一下筋。有什么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没等卿子汀说完话,顾维清就挂断了电话,回身喊道:“你踢我做什么?”

安歌坐了下来,嗔道:“谁要你多嘴多舌?我是不可能再回到公子身边的。”

顾维清旁观别人的感情时都十分冷静,“你做了那么多事不都是为了他吗?放心,你曾经的身份,我不会计较,子汀更不会放在心上。你根本不必为了以前的事情感到愧疚,更不该为了以前的事情放弃子汀。”

安歌低着头不说话,顾维清打量着她的神色,“你不会是不敢面对子汀,想逃了吧?”

安歌仍没有说话,头却更低了几分,顾维清大声说道:“那就更不应该了。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面对未来呢?子汀还要半个月才能过来,你再好好想想。”

安歌看他在自己眼前晃就心烦,她一把推开他,“你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该怎么办,我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教我。”

顾维清嚷道:“你就会欺负我。我救了你,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安歌不耐烦地说着:“去去去,别在我面前碍眼,找你那些女人去吧。”

顾维清冷哼一声,走到门口,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回身说道:“这是我的房间,要走也是你走啊。”

安歌白了他一眼,起身就走,顾维清还贱贱地说了一句,“慢走不送啊。”

这边两人吵吵闹闹,那边卿子汀盯着话筒觉得莫名其妙,童昱晴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不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摇头说没事。

门外传来敲门声,“姐。”

童昱晴见是童昱晧,迎上前去,“怎么了?找姐姐有事吗?”

童昱晧颔首,“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卿子汀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去书房看书。”

卿子汀走后,童昱晴关上门,让弟弟坐下,见他一脸严肃,问道:“你要与我说什么事啊?”

童昱晧思忖着说道:“姐,我想从军。”

童昱晴愣了一瞬,笑问道:“怎么突然想从军了呢?在财政司做的不开心吗?”

童昱晧摇摇头,“不是,这件事情我想了许久。身为童氏子孙,我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开不开心,安不安全,更应该想着童氏的兴衰,家人的平安。现在蒲炘州表面上是统一的,实则暗潮汹涌,不知有多少人在窥伺督军之位。万一有天天下大变,我们无兵无将,手中的权力就只是一纸空谈。所以……”

童昱晴握住弟弟的手,轻声说道:“你不必害怕,万事都有姐姐在,就算姐姐处理不了,也有你乔煊哥哥在……”

童昱晧打断姐姐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姐,你能保证,乔煊哥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一定能胜出吗?就算他能胜出,你又能保证,他对你的心能永远不变,保我童氏永远是他白氏之外,最尊贵的家族吗?难道你能一辈子撑着这份家业,半点也不为姐夫和他的家族考虑吗?”

弟弟一连串的逼问让童昱晴无法作答,童昱晧接着说道:“姐,如果童氏中没有一个能挑起大梁的男人,任旁人再怎么帮衬,也是会没落的。我已经快十四岁了,也是时候该从你肩上接过撑起家族的重担了,所以姐,你就放我去从军吧。”

童昱晴皱着眉头,“昱晧,从军不比从政、从商,那是要时时刻刻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你已经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想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童昱晧回握住童昱晴的手,“我知道,姐,我明白你的心情。换作是我,我也不希望你有危险。可是姐,你不要忘了,即使我不去从军,也不代表我就没有危险。与其等灾难降临时,我毫无还手之力,还不如现在就开始积蓄力量,你说是吗?”

童昱晴想起那次童昱晧要去找白嘉茵时,卿子汀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想起童家百年来的尊荣,终是点了头,童昱晧大喜,童昱晴立即泼了他一盆冷水,“先别高兴得太早,你还没有告诉我,想去哪个军营呢。”

童昱晧笑道:“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去西境的盛渃营,就是乔煊哥去的那个地方。现在杜洛王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无论于公于私,我去那里都是最好的选择。”

童昱晴的心揪成一团,“不行,我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再说你去那里,也未必会得到很好的锻炼,你乔煊哥多半会护着你,所以你还是去别的地方吧。既然你真心想接过我肩上的担子,那从上至下,从入伍到战场,我不会跟任何人打招呼,你就当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万事都自己去闯吧。”

童昱晧沉吟片刻,回道:“姐说的有道理,那我陪你过完这个年,就自己离开了。你和姐夫要好好的。”

童昱晴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第一百零四章 遥尘之岛

她笑道:“你自己才要多保重,姐姐不在你身边,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

童昱晧靠在姐姐怀里,眼中的温度先升后降,最后只余坚毅的锋芒。

来年冰雪初融之时,卿子汀和童昱晴正式拜别卢天胜,启程返回宁台。两人依约先到和铃坊去见顾维清。

卿子汀还没坐下就问:“你要还给我什么人呐?”

顾维清对卿子汀的愚钝很是无奈,反问道:“你难道就没觉得这里少了个人吗?”

卿子汀愣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今日不是你约我们前来的吗?你还请了别人?你请了什么人,我怎么会知道?”

顾维清见童昱晴都已经反应过来了,长叹一声,朝屏风后面大喊:“出来吧!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你不跟就不跟了吧。”

卿子汀看到安歌,才想起以前来和铃坊,安歌不管有多忙,都会赶来接待他。

卿子汀尴尬地笑了笑,指着顾维清对安歌说道:“都是这个家伙神神秘秘的,搞得我都糊涂了,你不要介意啊。”

安歌莞尔一笑,像往常一样给卿子汀斟了一杯茶,童昱晴注意到她给卿子汀奉茶时有一点很奇怪,因为她奉茶时都要用一块素白娟帕。

卿子汀显然早已习惯她如此奉茶,含笑接过白瓷茶杯,却见安歌一直跪在原地不动,便说道:“歌儿,起来吧。”

没想到安歌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把头磕到了地上,卿子汀惊得离席,亲自去扶安歌起身,可安歌若不想起身,又岂是他能扶得起来的?

安歌就这样跪伏在地上将这十年来她为钟舜华做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最后她含泪低泣:“公子光风霁月,视我为友,我却两面三刀,屡次陷公子于险境。今日我向公子坦白一切,但凭公子处置,安歌绝无怨言。”

得知多年好友竟是他人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卿子汀虽然很难过,但也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安歌能够选择的,于是说道:“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相信你本性不坏,所以我不怪你,起来吧。”

安歌看着卿子汀向她伸出的手,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也是像如今这样向自己伸出援手,将她救出命运的苦海。那一次,是她苦心设计,这一次……

她泪眼盈盈,避开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言道:“多谢公子宽宥。”

童昱晴想到钟舜华的暗桩曾在自己身边蛰伏了一个月,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不由觉得背脊发凉。

卿子汀问道:“既然夫人已经答应放过你,你就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安歌拂去面上的泪水,“安歌想请公子准许我辞去和铃坊坊主之职,离开宁台。”

卿子汀沉吟一瞬,随即便点了头,“出去散散心也好,但你也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故友,记得时不时送一些消息回来。”

安歌微收眼睑,应道:“是,公子。”

顾维清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两声,“那个……安歌,我有点饿了,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来啊?”

童昱晴听出他是想和卿子汀单独说话,很识趣地随安歌一起离开了。两人走后,顾维清劈头盖脸地开骂:“你脑子是不是木头做的?安歌的心意都那么明显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真答应让她走啊?”

卿子汀无奈地看着他,“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我又不可能娶她过门。”

顾维清往他身边凑了几分,“怎么就不可能呢?你还真要为了那个童昱晴守身如玉,一辈子都不碰别的女人了?你若是娶回一个一心一意爱你的女人,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童昱晴,她明明……”

“明明如何?”卿子汀放下茶杯说道:“她肯陪我回遥尘岛,就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过往一切,都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安歌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回身问道:“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童昱晴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为什么不揭穿我们?难道只是为了不想让子汀伤心?”

安歌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可以放心离开。因为夫人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童昱晴低眉浅笑,“多谢夸奖,不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要比我聪明得多,否则我也不会对你的存在毫无所觉。”

安歌笑得妩媚动人,“以后好好珍惜公子,否则即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会想办法来收拾你。”

童昱晴淡淡一笑,“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如此费心地保护子汀。我也想劝你一句,不要再厌恶你自己,轻视你自己了,你不曾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安歌眸中风云几变,童昱晴却似毫无察觉,只是缓缓从她手中抽出了那方素白绢帕,“我想子汀应该也曾费心劝告过你,可你却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满身污浊,哪怕是接触他要用的东西都不配,非要隔上这一方纯白娟帕,才不会有污他的高洁。可我却想问你一句,如果连你这样善良勇敢的女人都配不上他,那我岂不是更不配?所以,以后不要再用这个东西了,你根本就不需要它。正视你自己,我衷心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另一半。”

安歌泪盈于睫,可她却笑着让泪水慢慢消失在自己眸中,半晌之后她说道:“我终于发现你也有那么一点可爱之处了。”

童昱晴会心一笑,没有答话。安歌往客房里望了望,随口问道:“你觉得他们说完了没有?”

童昱晴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回望,“不管说没说完,我们都该先拿了道具再回去。”

安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道具?”

童昱晴在她耳边叫道:“瓜果点心啊,你忘记那个无赖刚刚是怎么把我们支出来的了?”

安歌拍了一下脑袋,笑了出来,“我竟忘了你也会开玩笑,你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童昱晴边笑边跑,“你说谁是墨?回去我可要好好与子汀说说了。”

安歌追着她打,“我是说顾维清那个混蛋,你不许在公子面前乱说……”

离开和铃坊后,卿子汀和童昱晴一路向北,在河岸边站定,童昱晴问道:“这片湖泊叫什么名字啊?”

卿子汀柔声回道:“这不是湖,而是河,西面是有一条狭窄的出口的。因为状似海螺,所以俗称螺河。父母亲在这里定居时,曾经探过西面的出口,发现河的形状更像绯袖凤凰螺,所以私下里也戏称她为绯袖河。”

童昱晴没想到一条河的名字也有别样的说法,不由对卿子汀儿时的生活又添了几分好奇。

卿子汀感到河风有些凉,便为童昱晴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说道:“我们上船吧。”

童昱晴一进船舱就觉得从凛凛冬日走到了暖暖春日,想来应该是顾维清考虑到卿子汀的身体,事先烧了暖炉,她叹道:“维清哥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没想到还蛮细心的。”

卿子汀笑道:“哪里是他细心?明明是顾叔母怕他粗心大意,细致妥帖的人都往他身边派,他再往我身边派罢了。”

童昱晴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不过他对你,的确是无可挑剔。”

卿子汀递给童昱晴一杯水,回道:“那倒是。我在岛上这么多年,多亏有他,还有顾叔父和顾叔母。”

童昱晴喝过水后问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顾家是不是为了你才搬到宁台的?”

卿子汀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沉默半晌后方回道:“虽然父亲和顾叔父从来没有承认过,只说是公事调派,但我心里明白,他们其实是为了我。母亲去世时,我只有八岁,无论我怎么跟父亲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他都放不下心来。身为督军,他不能随意离开金都,便请顾叔父随我过来,照顾我。顾叔父对父亲也是无可挑剔,抛弃了在金都的大好前程,跑到这小小的宁台来。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视顾叔父和顾叔母为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有些话,我不敢对父亲或大哥讲,却可以对他们讲。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童昱晴想到他年幼丧母,小小年纪就被嫡母从父亲身边赶走,孤苦无依的他能够得到顾氏夫妇的照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姐弟反目的事情,却能明白你的感受。血缘是这世上最难割断的牵绊,却未必是最重要的牵绊。就如我的父亲、叔父和裘叔叔,就如你、你大哥和顾氏兄弟。按理说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兄弟应该是彼此最有力的依靠,可我父亲和叔父闹到生死相搏,你和你大哥也形同陌路。对你们而言,异姓兄弟反倒可以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兄弟如此,父子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在那个冷冰冰的督军府里,你最需要的就是安全感,可因为钟舜华,你父亲对你再好,你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安全感,反而在顾叔父和顾叔母这里,你可以感受到家的温暖。”

卿子汀淡淡笑着,“我就知道,你是懂我的。”

童昱晴嫣然一笑,将目光落向窗外,此时的绯袖河正如那句水光潋滟晴方好,景致宜人,她的心境也如这水一样平和,似乎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了,想到此处,她不由仔细嗅了嗅清新的空气。

卿子汀见她眉头舒展,脸颊两侧的小酒窝时隐时现,心情也跟着大好,“待春风拂面,微雨空濛之时,我带你去远看北山的景致,东坡居士的那句诗就能接上了。”

童昱晴知道他说的是那句山色空濛雨亦奇,心中更是期待。

两人说着话,已经能隐约看到遥尘岛的轮廓,童昱晴突然想起以前卿子汀好像与自己说过此岛的名字,可自己那时的心思全都在报仇或公事上,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说的话,现在想来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子汀,这岛的名字也是你父母取的吗?”

卿子汀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直接回道:“是。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我父亲一个人取的。因为我母亲初识父亲时并不识字,也没有读过书。我母亲的名字还是我父亲取的呢。”

童昱晴有些惊讶,卿子汀看到她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平日里杀伐决断,取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

童昱晴尴尬地笑了笑,卿子汀又道:“其实父亲在母亲面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母亲是他的妻子,而他也只是母亲的丈夫。当然,这种简单关系的前提,是在遥尘岛上。”

童昱晴问道:“按你的年龄推算,你父母在一起时,你父亲已经是蒲西督军了。你母亲又一直生活在宁台,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卿子汀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我一直生活在遥尘岛,而你又从未离开过蒲东,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童昱晴思忖着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偶遇的?你父亲不可能离开金都,那就只能是你母亲去的金都喽。”

卿子汀笑着摇摇头,童昱晴更是惊讶,“你父亲身为督军,怎么会抛下繁重的军务,跑到宁台来呢?”

卿子汀淡淡说道:“这些事情,我也是无意中听顾叔母提起的,夫人在一次宴会上当众拂了父亲的面子,父亲一怒之下连夜离开了督军府,不经意间就将车开到了宁台,喝醉了酒,又和几个醉汉打了一架,醉倒在路边,恰巧母亲路过,救下了父亲。父亲醒后对母亲一见钟情,就化名陆遥,隐瞒了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实,娶了母亲过门。”

童昱晴的心随着他的诉说起起落落,卢天胜被悍妻骂得颜面扫地,所以当他看到孤苦无依的卿晨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只有卿晨这样柔善弱小的女人才能满足他身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心和虚荣感,觉得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点价值。可怜了卿晨,自己一直信赖有加的丈夫竟然早有妻儿,白白被当作了卢天胜和钟舜华斗争的牺牲品。更可怜的是卿子汀,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为了上一辈人的恩怨,一直在夹缝中求存。

童昱晴长叹一声,“你父亲既然将钟舜华娶回家门,就应该准备好承受她的大小姐脾气。钟舜华既然嫁给了你父亲,就不该再嫌弃他的出身。因为她已与他结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在侮辱他的同时,也是在侮辱她自己。”

童昱晴其实只把话说到一半,因为卢天胜毕竟是卿子汀的父亲,说他和钟舜华都是自作自受只怕会伤了卿子汀的心,于是便把话题引回原处,“如此说来,遥尘岛的名字取的很有意义,你父母初识时,你父亲只是陆遥,所以将遥与尘结合在一起,这岛就既是陆遥和卿晨的家,又是远离凡尘的清净之地。”

卿子汀也重新展露笑颜,“其实岛上不止一处是这样取名的,冉清苑中的清,路乾楼中的路都源于我父母名字中的第一个字。”

童昱晴又问道:“冉清苑是园林,路乾楼是做什么的呀?”

卿子汀回道:“父亲曾经在遥尘岛生活过两年,总要有处理公务的地方。路乾楼就是他在岛上的办公楼,外加练武楼。”

童昱晴点点头,两人下了船,卿子汀踏上自己朝思暮想的土地,又有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作伴,心情格外得好,不停与童昱晴说着岛上一草一木的典故,童昱晴却总是出神。

卿子汀不知她在想什么,心中忐忑不安,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童昱晴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卿子汀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童昱晴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别处,坦言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不太习惯如此清闲的日子。以前我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想如何抵挡那些明枪暗箭,从来不敢有所懈怠,突然之间不需要我再面对那些事情,我反而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卿子汀听她说得真诚,知道她不是在想白乔煊,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笑道:“这个简单,琴棋书画,茶道园艺……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若实在想不出,就先帮我整理一遍饮水阁的书卷,那里藏书万卷,够你忙一阵子的。”

童昱晴应道:“好啊,我也很久没有静下心来看书了。我们今天先休整半日,明日我便与你一起去饮水阁。”

卿子汀笑着颔首,“我想再过几日,南苑的杏花也该开了。到时我们就可以一边赏花,一边读书。我还可以做杏花糕给你吃。”

童昱晴浅笑嫣然,“听起来好像神仙过的日子。”

卿子汀笑意盎然,“不对,神仙也过不到我们这样的日子。”

就这样,卿子汀和童昱晴开始过起了神仙也比不过的日子,每日不是在饮水阁看书,就是到冉清苑赏景。

童昱晴见饮水阁中的其他书都只有一套,而《饮水词》却达十套之多,又想到这书房的名字,轻声问道:“子汀,你是不是很喜欢纳兰公子的词?”

卿子汀毫不掩饰对纳兰容若的景仰,“我不是很喜欢他的词,我是最喜欢他的词。”

童昱晴回道:“那我还真要好好研究研究这本《饮水词》了,关于纳兰公子,我最熟悉的只有那首《木兰词》。”

卿子汀喃喃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童昱晴说道:“能站在女子的角度,将她们的闺怨描绘得如此哀怨凄婉,对一个男子来说,实属不易。”

卿子汀笑道:“其实我最欣赏的,倒不是他的长情,而是他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童昱晴问道:“这是……”

“韩菼为纳兰公子撰写的神道碑。”

“哦……”童昱晴说道:“我想起来了,纳兰公子除了是满清第一才子,还是满清贵族,与太宗生母同出叶赫那拉氏,隶属满洲正黄旗。他的父亲是太宗的表侄,母亲是太宗的侄女,他可以说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后来更因才华出众,被康熙升为御前一等侍卫。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刚过而立之年便去了,他患的是什么病来着?我似乎看过古籍……”

“寒疾。”

卿子汀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童昱晴惊出一身冷汗,不错,就是寒疾,让纳兰容若自小受病魔缠困,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子汀时而缠绵于病榻,也是因为这两个字。

童昱晴唇畔一张一翕,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似乎明白长河漫漫,比纳兰公子更有才华的文人雅士不胜枚举,子汀却独独偏爱他的原因了。同样的出身富贵,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悲天悯人,同样的为寒疾所困,太多相似的境遇让他找到了知音,让他觉得,在茫茫人海中,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童昱晴的反应让卿子汀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反倒宽慰起她来,“不要怕。其实纳兰公子英年早逝也不全是因为病痛缠身,他的爱妻早逝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们伉俪情深,原本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却争教两处销魂。他沉沦于失去发妻的哀痛中,终日书写悼亡词,对他的身体肯定有影响。而我不同,我的夫人身体安康强健,我根本无须担忧会尝这彻骨之痛,心境自然与纳兰公子不同。”

童昱晴仍是心有不安,回握住他的手说道:“我不会让你去尝彻骨之痛,你也不能让我去尝切肤之痛。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好生调理自己的身体。”

第一百零五章 紫藤花架

卿子汀捂着她冰凉的手,目光柔情似水,“我答应你。只要你在一日,我便不会比你先去一时。”

童昱晴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两人继续整理书册。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闲暇之时,童昱晴就坐在梨花树下,一边看着梨花盛放飘舞,一边读着《饮水词》,偶尔还会拾些娇小洁白的花瓣做书签。卿子汀在她看书时从不打扰,只有当她有疑惑不解之处时,才会出言为她解答。

不知不觉中,已是阳春三月,也不知是为纳兰的际遇而感伤,还是为满地零落的梨花而感伤,童昱晴觉得自己软弱了许多,眼前总似有一层化不开的薄雾。

“原来纳兰不仅是一个学富五车的才子,情深意重的男子,不染纤尘的澄净之人,还是一个壮志难酬的失意之人。”

卿子汀颔首,“身为重臣之子,天子近臣,他既要为家族撑起一片天地,又要为主君守住身家平安。所以无论是明珠还是康熙,都不准许他为国出征,平生从未征战沙场,展男儿英豪,一直是他的一大遗憾。那首《风流子》就是他壮志未酬的体现。”

童昱晴默默念道:“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你是不是也有一腔抱负难以实现的感觉?”

卿子汀坦言道:“我不似纳兰公子那般文武双全,对骑射打猎这些武场之上的事没有兴趣,即使有经世济国之心,也难付诸实际。只是我有时看到你和父亲为了公事忙得焦头烂额,或是看到那些流离失所的人,觉得我能为你们做的实在有限。”

童昱晴宽慰道:“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你真的做些什么,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守在我们身边就够了。”

卿子汀笑道:“人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我们家却反了过来。外务都要你来主持坐镇,我就只能跟在你身后打打下手。”

童昱晴问道:“我让你感到难堪了吗?”

卿子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误会了,本应是我在外帮你抵挡风霜雨雪,我却没有这个本事,又怎么会为了那些闲言碎语,怪罪于你呢?”

童昱晴放下心来,卿子汀又道:“明日就是清明节了,我们先在岛上祭拜母亲,遥祭岳父、岳母。等到七月岳父、岳母谭祭之时,我再陪你回邺津祖坟,正式祭奠。你看可好?”

童昱晴点了点头,翌日一早,天还没有大亮,卿子汀就携童昱晴到冉清东苑去摘茶花,童昱晴见茶花林中五颜六色,卿子汀却只摘白茶花,问道:“母亲最喜欢白茶花吗?”

卿子汀回道:“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带我来这片茶花林来,也不是只喜欢白茶花。后来我父亲说她最像温柔纯洁的白茶花,母亲就视白茶花于其他茶花不同了。”

爱他就是爱他所爱,卿晨真的爱过卢天胜,可惜在卢天胜眼中,卿晨再重要,也只不过一是个女人,抵不过他的万里江山,否则他也不会将她带回金都,送入钟舜华的虎口中。童昱晴在惋惜卿晨的同时,也庆幸卿子汀的性情随了母亲,不然她的日子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好过。

两人摘完花后,回去准备早膳,之前童昱晴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说服卿子汀不给她单独再做一个口味的饭菜。所以现在童昱晴吃饭的时候都是囫囵吞枣,不敢仔细去嚼菜,以免被那种令自己难以忍受的味道困扰太久。可卿子汀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半点也不会察言观色的呆子了,至少童昱晴有异样,他都能看出端倪。于是他决定日后既不给童昱晴单独备膳,也不让她继续忍受她吃不下的膳食,而是将饭菜的做法改了一下,像旁人一样做饭,不再每样都放醋。

童昱晴将剪豆放入口中,刚想像以前一样直接吞下去,就发觉它的味道很正常,她又尝了尝其它青菜,发现每一样都不酸,问道:“你今日没有多放醋吗?不是与你说过不要迁就我的口味了吗?”

卿子汀笑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吃饭可是一件大事,若是连吃都吃不到一起,更别提幸不幸福了。我喜欢吃酸,可以在一旁备醋。你喜欢吃辣,也可以在一旁备辣椒油。这样中间的这些菜,我们不就都能吃了吗?”

童昱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么简单的事也不值得他们一直争辩,遂默许了他的主意。两人安安静静地用完膳,就一起前往冉清北苑,为卿晨扫墓。

擦拭过墓碑后,卿子汀立在母亲墓前说道:“母亲,请您原谅孩儿成亲这么久,才带若娮前来拜见。父亲在金都一切都好。孩儿的身体也有所好转。若娮已经为她双亲报了仇,安排好了她弟弟的去处。顾叔母和顾叔父也都平安无恙,过去这一年里顾家喜事连连,维濡哥就要做父亲了,维泓娶了妻,湉儿也随未婚夫外出游学了。您若泉下有知,就请您继续保佑我们平安如意,诸事顺遂吧。”

童昱晴也在心中对卿晨说:“母亲,虽然我没有见过您,但我知道,您一定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昱晴虽不比您善解人意,但也会好好照顾子汀。就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子汀平安喜乐吧。”

两人给卿晨磕过头后,童昱晴问道:“我刚刚听你与母亲说了顾家的近况,母亲和顾叔母的私交也很好吗?”

卿子汀听出童昱晴言下之意是问奚亦芊既然与钟舜华的关系很好,为什么会与卿晨的私交也不错,便回道:“说起顾叔母与母亲的渊源,还真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顾叔母原本是个孤儿,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她们最初其实是在宁台求生。母亲就是在逃难的时候认识顾叔母的,两人互相帮衬着才没有饿死。可惜后来两人走散了,顾叔母到了金都,结识了她的邻居,就是顾叔父和父亲。三人又一起去了钟老先生开办的学校。之后的事情我也与你说过了。父亲和夫人,顾叔父和顾叔母成了婚,父亲在顾叔父和钟老先生等人的襄助下登上了督军之位。生活富裕之后,顾叔母开了很多善堂,她开的第一个善堂就在宁台,母亲又刚好在善堂里做事。两人就是这样重逢的。顾叔母本想带母亲返回金都,可母亲不愿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就婉拒了顾叔母的好意……”

童昱晴听卿子汀话音一顿,又见他的面色十分难看,忙问道:“子汀,你哪里不舒服吗?我背你回去。”

卿子汀摇了摇头,勉强笑着回道:“我没有不舒服。”

童昱晴看到他的神情,猜到他可能是为了他父母并不光彩的过去难过,便没再多问,卿子汀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顾叔母再次来到宁台的时候找不到母亲,便多番打听,后来才听说有人在螺河附近见过母亲,找来时刚好碰到了一早出来买菜的母亲。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已经结婚生子。顾叔母本来兴高采烈地想要看看母亲的夫君和孩子,结果你也应该已经猜到了……”

童昱晴这才明白奚亦芊为何会如此矛盾地既维护钟舜华母子,又十分照顾卿子汀,她本以为她是看在自家夫君的面子上,帮夫君的朋友照顾他最疼爱的儿子,原来她是在为自己的朋友照顾遗孤。童昱晴想都不用想,奚亦芊一定恨死卢天胜了,因为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不仅毁了她两个最好的姐妹,还害得她们的孩子一个生不如死,一个孤苦无依,一个漂泊在外。奚亦芊只是不理睬卢天胜算是好涵养了,若是换成童昱晴,若有人敢让意悠不明不白地做了外室,童昱晴非得把他剁了喂狗不可!

想到外室,童昱晴突然想起奚亦苓,问道:“子汀,我看顾叔父和顾叔母的感情很好,为什么又会娶了妻妹呢?”

卿子汀与顾维清在一起待久了,便习惯随他一起唤奚亦苓姨母,他回道:“姨母不是顾叔父要娶的,是顾叔母将妹妹嫁给了他。”

童昱晴很是诧异,“顾叔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自己的丈夫呢?”

卿子汀回忆着说道:“这件事情就更久远了,要说到父亲登位之前。那时父亲和顾叔父还是前任督军手下的两员大将,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执掌乾坤的权力。再加上父亲娶了钟家之女,更是为督军所忌惮。碍于钟家的势力,他不敢直接杀掉父亲,就总在背地里给父亲弄出些麻烦事来。其中一件就是要把姨母指婚给他残障的外甥。钟老先生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提前通知了顾叔母。当时父亲和顾叔父都在前方打仗,顾叔母为了不扰乱军心,就将消息压了下来,自己想解决的办法。她既不能提剑去杀了督军,又不能当面回绝这门亲事,就只能借着替夫君纳妾的名义,将这场危机化于无形。所以她连夜替顾叔父拟了纳妾文书,本来纳妾是不需要拜堂的,可她为了让那些人彻底死心,便让姨母和顾叔父的衣冠拜了堂。这样一来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木已成舟,他们不可能再娶他人妾室为妻。因为这既不合常理,又自贬身价,更可怕的,是会落下一个强娶民妇的骂名。”

童昱晴思索着问道:“可是顾叔母此举,顾叔父只怕难以接受吧?”

卿子汀点点头,“我听说,顾叔父得胜而归后听说自己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妾室,第一次对顾叔母大发雷霆,许久都没有再踏入她的房门,后来还是顾叔母哭着求得了他的原谅。不只顾叔父,姨母也对姐夫突然变成夫君的事情反应不过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过来口,也是顾叔母一遍遍地责罚过来的。他们本想等父亲登位之后就和离,可真等到了那个时候,姨母的年纪也有些大了,再加上在外人看来她到底还是做过他人妾室,顾叔母担心她与顾叔父和离之后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嫁不到好人家,便又求着顾叔父,真的纳了她为妾。”

上天似乎最嫉妒人世间的美满,总是要将圆满二字划开一道或大或小的口子,留下一个缺字。世上既能两情相悦又可长相厮守的爱情已经少之又少,可上天还是吝于赐予他们一轮满月。

卿子汀握住童昱晴的玉手,轻声说道:“不必为他们感到遗憾,远的不说,就说近的,顾家已经比我们卢家圆满一百倍了。夫妻和美,兄友弟恭,姐妹情深,你想想这三样,除了姐妹情深,我们有希儿和叶儿在,我们家还有哪一点可以与顾家相比?”

童昱晴想想卢天胜与他的妻妾,卢敬武三兄弟,再想想顾怀珒与奚亦芊姐妹,顾维清三兄弟,便觉卿子汀说得有理。对于顾家,他们只有羡慕的份儿,哪里有同情的资格?

卿子汀拍了拍她的手,说道:“好了,不说别人的事了。今日书阙要回家扫墓,我的药材却没有了,你能不能到城南的药房帮我买几味药?”

童昱晴觉得奇怪,“绯袖河边上不是有好几家药房吗?为什么要去城南的药房买?”

卿子汀递给她一张单子,“这几位药材比较珍贵,一般的药房没有,只有城南的那家大药房有库存。”

“哦……”童昱晴算着时间,说道:“那我现在收拾收拾就出岛,估计回来也要过午膳的时间了,中午你就自己先吃吧,我和觅岚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卿子汀微微颔首,目送着童昱晴离开,转身问书阙:“准备得如何了?”

书阙回道:“公子放心,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夫人离岛了。”

童昱晴与觅岚买药回来后到宁台最有名的酒香深巷吃饭,觅岚一直不停地说着:“夫人,您别看这家饭店的门面不比光峰酒店的富丽堂皇,味道却要比光峰酒店里那些华而不实的菜肴好上好多,不然人能这么多吗?”

童昱晴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已经与我说过很多次了。可你又没有吃过,怎么知道这里好不好呢?”

“呃……”觅岚挠了挠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童昱晴看到觅岚呆头呆脑的模样心情大好,弹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就溜进了店里。两人点了店里最出名的油泼面,正有滋有味地吃着,童昱晴的注意力却突然被隔壁那桌两个男人的声音吸引住了……

“哎,你听说了吗?西边最近不大太平。”

“你是说杜洛?”

“嗯。不是说杜洛王想趁着过年大家都松散的时候,偷偷运一些*过境吗?刚上任的盛渃营副帅就故意让杜洛王安插在盛渃营中的线人把那些东西运了进来,却在他们就快分销的时候一举缴了他们这批货。杜洛王最得力的心腹差一点就被抓到,我本还庆幸这回缴获的*不是少数,却没想到真正的*只有一小包。杜洛王为了一大车假*杀了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派兵攻打盛渃营。可这仗却打得很奇怪,雷声大雨点小,像玩似的收了场。没过几天,盛渃营的副帅却遇刺了。”

童昱晴的手猛然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还好觅岚专心致志地吃着面,没有注意到童昱晴的惊慌失措,也没有听到隔壁那桌在议论什么。

童昱晴重新拿了一双筷子,继续听他们说话,“还好他早有先见之明,对杜洛王的手段早有防备,没有受伤。现在双方僵持着,也不知他们折腾这些图什么?”

“这你还不明白?就像两只老虎决斗前要试探一下彼此的实力,现在杜洛王和我们的驸马爷做的也是这件事。”

童昱晴的手心不知不觉间已经渗出冷汗,以前白乔煊和子汀斗,和卢敬武斗,和卢敬鹏斗,甚至和卢天胜斗,她都没有这么担心过,因为他们要么不是他的对手,要么就是做事有底线,可是杜洛王,天生就做着丧尽天良的勾当,他不在乎声誉,不在乎金钱,不在乎权力,甚至不在乎性命。他的疯狂足可以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要找杜洛王的软肋难于登天,可乔煊的弱点却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童昱晴不得不害怕,这样一个无所顾忌的疯子,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童昱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在杜洛王的角度,想着对付乔煊的办法,从方才那两人的交谈中,童昱晴能明显感觉到杜洛王的目标不是拿下盛渃营,而是要乔煊的性命。乔煊身边防卫森严,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定会从他亲近的人下手,卢希、阿茵、乔煊的叔父和母族、甚至是自己,都有可能成为杜洛王的目标。

童昱晴突然想起方才出岛时,绯袖河畔似乎多了很多来历不明的人……

“觅岚,别吃了。我们马上去一趟官署。”

觅岚一脸茫然,但见童昱晴已经出了门,忙留下钱,追了出去。

童昱晴一边开车,一边扫着后视镜,见没有跟踪的车辆,稍稍放下心来。

童昱晴见到顾维泓后,也顾不上见礼,直接说道:“顾三弟,螺河河畔有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我怀疑是杜洛王派来的人,你方不方便派人去查探一下?”

顾维泓知晓童昱晴的来意后,笑道:“卢二嫂还真是敏锐过人,我的人竟然这么快就露了踪迹!”

童昱晴有些诧异,“你的人?”

顾维泓回道:“是,你看到的那些都是警备署的便衣,并不是杜洛王的人。看二嫂的样子,你应该也已经听说西边的事情了?”

童昱晴点点头,顾维泓说道:“我们得知消息要比你快得多,所以该做的防备,我们都已经做好了。你就安心,和卢二哥在遥尘岛上待着吧。外面一切有我和父亲,我们会为你们守住平安的。”

童昱晴道过谢后,又与他寒暄几句,便携觅岚离开了。

当她回到遥尘岛时,已经日薄西山,余晖洒在粉白相间的杏花上,为她的美丽又添了一丝妩媚。童昱晴没有一刻比此刻更明白,一个人的安乐是用百个人的辛苦换来的。她和卿子汀在这里吟诗咏赋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牺牲着他们的安危,守护着他们的平安。

正当她感慨之时,觅岚突然叫道:“夫人,您看……”

童昱晴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院门似被一层紫霞笼罩,一瓣瓣青紫色的蝶翼簌簌而舞,连成一串串浅紫色的无声风铃。童昱晴走近去看,发现庭院东侧多了一个花架,上面满满的都是紫藤花。枝蔓蜿蜒曲折,垂挂枝头的紫藤花云蒸霞蔚,烂漫如歌,似是诉说着无尽的依恋……

卿子汀扶童昱晴坐到了西边的紫藤秋千上,柔情细语,“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一身晶紫缕金藤纹织锦缎旗袍,像极了从天上下凡的仙子。我猜你应该很喜欢紫藤花,就为你准备了这份礼物,喜欢吗?”

童昱晴笑得灿烂如花,“嗯。众多花卉之中,我的确最爱紫藤花,谢谢你。不过现在似乎还不到我们这边紫藤花开放的时节,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

卿子汀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是我托朋友从南边运过来的。”

说着卿子汀握着童昱晴的手,让她扶住两侧的花绳,将秋千推了出去,童昱晴笑个不停,“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心,那日我与你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没想到你还真给我做了一个秋千啊。”

卿子汀却很认真地回道:“但凡是你想要的,但凡是我能给的,我都会竭尽全力送到你面前。”

童昱晴的笑容僵住,不过很快又展露笑颜,专心享受着与花共舞,随风摇曳的时光。

第一百零六章 认祖归宗

晨曦初露之时,一个男子伴随着莺啼鸟啭的声音上山砍柴,矫健的步伐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已过不惑之年,他从一堆木柴中选出木质最好的一根,劈成五段,拿起其中一段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仔细地雕琢。

他的目光温和如水,掌下也坚稳有力,很快就将三块木头雕刻好了,可是当他拿起第四块木头的时候,他的眼中水汽氤氲,手也开始发抖,他费了许久时间,才令心绪稳定下来,专心雕刻,事后他将这块木头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左手边,捡起最后一块木头,不同于对待前三块木头的温和与第四块木头的激动,他看着第五块木头的眼神空洞无物,面上无悲亦无喜,手下的动作却做得飞快。

他将雕琢好的五块木头夹在众多木柴中间,背在身上往回走,远远地看见袅袅炊烟从家中的烟囱里冒出,连忙加快了步伐,赶回院中。只见芳香环绕的院中央,多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是已经备好的两菜一汤。

刚从房中端出两碗米饭的意悠看到他,说道:“回来了,快坐下用膳吧。”

裘泽远放下那捆木柴,洗了一把手,看着桌上色香俱全的饭菜,夸赞道:“这两年你的厨艺真是见长,再也不是那个连菜都不会洗的小丫头了。”

意悠笑靥如花,“那是自然了,也不看看我的师父是谁?”

裘泽远看到这张酷似黛洢的面容,心中的哀伤代替了不甘,他安安心心地陪意悠用过膳后,说道:“你先收拾碗筷,我去将你姨母的灵位摆好。稍后我们一起祭奠她。”

意悠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便恢复如常,淡淡回道:“好啊。”

意悠心中有事,两双碗筷洗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好在裘泽远也是心事重重,摆牌位的速度也极其慢,并没有察觉到意悠的异样。

可是再慢,事情也有做完的一刻。意悠终究还是走进屋来,当她看到裘泽远的布置时,整个身体都僵硬得不能动弹,“这……这……”

裘泽远能够理解意悠的震惊,他挽住意悠走上前去,“我们先把你姨母的谭祭办好,再说其他。”

裘泽远和意悠依次给辛黛懝上了三炷香,裘泽远说道:“懝儿,我本应为你举办一场隆重的祭礼,广邀宾客,为你献上祭品,请道士为你做斋醮、立墓碑,可是如今我被困在蟠崚山,这些都无法为你办到,只能为你雕刻一个简陋的牌位,献上几炷香。请你在天之灵体谅我的苦衷,原谅我的无能。”

意悠也随裘泽远一起跪到地上,深深地埋下头,聊表敬意,并在心里说上千万个对不起……

裘泽远又在心里对辛黛懝说道:“懝儿,今日我还有一事要向你请罪,请你允准。我和悠悠为童柏毅所害,铸下大错。我本想给悠悠安排一个好去处,奈何她怀有身孕,除我身旁,世间再难有她容身之所,所以我一想求你饶恕我乱性之过,二想请你允准我将意悠娶作继室。远此生亏欠,千罪万过,待他日九泉之下,必当向你负荆请罪,任你处置。”

磕过三个响头后,裘泽远与意悠起身。裘泽远眉目平和,眼中却是一片荒芜,“悠悠,自你知晓身世到现在,已经三年有余,你从未提过认祖归宗之事,我也没有提醒过你。仔细想来是我不对,所以今日除了为你姨母办谭祭之外,我还希望你能认祖归宗,你本应是原氏意悠,而不应是裘氏意悠,更不应是意悠。”

意悠已经猜到裘泽远到底想做什么,可她还是盯着案台上原野的灵位,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想认祖归宗。”

裘泽远也猜到她会有这样的态度,遂说道:“你姨母前半生是辛黛懝,后半生是裘黛懝,只有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是裘辛黛懝。你不认祖归宗,做回原意悠,那这辈子都只能是裘意悠,而不是裘原意悠。”

意悠微收眼睑,沉吟片刻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听你的话,认祖归宗。”

没有原氏族中长者,没有族谱,没有祠堂,意悠只能对着香案上的简陋牌位祭奠父母。

裘泽远闭上眼睛,掩去心底的痛苦,听着意悠跪到地上,言道:“不孝女意悠叩见父亲、母亲。”

原意悠甚至不想多说一句话,直接起身为原野和辛黛洢各上了三炷香了事。裘泽远也随她一起为两人上了香,他躬身说道:“今日泽远想向二位求娶令媛,希企二位恩准。二位放心,日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令媛受半点委屈。”

裘泽远转而对原意悠说道:“悠悠,今时今日我已不复往日尊荣,但只要我在一日,就会护你一日。你去里面换一件红衣裙,我们今日就当着我父母、你父母和你姨母的面,拜堂成亲可好?”

从裘泽远对着原野和辛黛洢的灵位说要求娶自己的时候,原意悠就开始哭,现在更是泪流满面,她很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可越是想,就越是做不到,只能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我不能……不能答应你……”

裘泽远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看到她哭得泣不成声,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看到她哭成这样,裘泽远也于心不忍,他走过去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柔声哄道:“悠悠,你怎么了?不哭了啊……”

感受到如此温柔的他,原意悠更加止不住眼泪,裘泽远也发现自己越哄,情况就越糟糕,便不再多言,静静地等着她自己冷静下来,却没想到她冷静下来后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难以作答。

“你爱我吗?”

裘泽远思虑良久后回道:“我当然爱你,这毋庸置疑。”

“你为什么爱我?”

裘泽远又是半晌无法作答,原意悠又问道:“你爱姨母吗?”

裘泽远敛眸,回道:“爱。”

“那你又为什么爱她呢?”

裘泽远似乎明白了她到底想说什么,急急说道:“悠悠,你不要胡思乱想……”

原意悠口齿清晰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我当然爱你,这毋庸置疑。多好听的话啊……可惜,却不是情话。黛洢黛懝,一字之差,一音之隔,差的却是一生情缘,隔的却是一世羁绊。因为我是辛黛洢的女儿,姨母是辛黛洢的妹妹,所以我也是你的女儿,姨母也是你的妹妹。你当然爱我和姨母,这种爱是对女儿和妹妹的爱,可我们对你的爱,却是女人对男人的爱。这就注定了我们与你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以前我还傻傻地奢望着,姨母用尽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可以做到。现在我不由想问自己一句,我凭什么可以做到呢?”

裘泽远的心随着她的话越来越沉,“是我对不起你、你姨母和你母亲。”

原意悠眼眸的温度又升了几分,“母亲和姨母我不敢说,可是我,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我是三个女人当中最幸运的一个。是她们的离去,让你坚如磐石的心有所转移,决定娶我为妻。如果说,我之前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们,应该毫不为过。可你今日忍受着心如刀割的痛楚,让我认祖归宗,不是为了你深爱的辛黛洢,也不是为了你亏欠的辛黛懝,只是为了我原意悠。因为你让我认祖归宗,就等于承认了我是原野的女儿,承认了我是原野的女儿,就是承认了辛黛洢是原野的妻子。你能为了我,甘愿放母亲离开,甘愿在你此生最痛恨的人面前低头,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只为了我做一件事,我死也瞑目了。”

裘泽远不知不觉中也湿了眼眶,“悠悠,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原意悠笑道:“那母亲又值得你为她孤寡一生吗?值不值得,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今日我拒绝你,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姨母。当日我以为自己就要与你,与舒颐一起共赴黄泉,很快就可以见到姨母,向她赔罪,所以才敢随着自己的心意走。但如今,我们的一生都还很长,如果将错就错,只怕用尽来生都还不清对姨母的亏欠。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用尽一生都没有得到的男人,这样我会魂梦难安的。”

说着原意悠走到香案面前,对着辛黛懝的灵位说道:“姨母,我把他还给你,无论生前死后,裘泽远都只有一位明媒正娶的妻子。”

裘泽远问道:“那你……以后怎么办?”

原意悠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转身说道:“卢天胜关的是你,不是我。如果我请昱晴帮忙,卢天胜应该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准我离开。我先回邺津祭奠一下父母、姨母、童伯父、童伯母和裘童两氏历代先祖,再去寻一处容身之所。舒颐现在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我,所以我将她给你留下作伴,日后我每年回来两次,看看舒颐,等她长大了,我也可以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裘泽远见她思虑周详,显然不是今天才做的准备,不由叹道:“悠悠,你真是长大了……”

原意悠笑得苦涩,深呼一口气后笑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给昱晴打一通电话。”

童昱晴听说她的打算后很是惊讶,“什么?!悠悠,你真的想好了吗?是不是裘叔叔说了什么?你把电话给他,我要亲耳听听他的想法……”

原意悠叹道:“昱晴,这次真的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我……”

原意悠把自己是怎么想的与童昱晴大概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具体的事,等我们见到面之后再说吧。总之现在你的当务之急就是把我想离开的想法告诉你公公,好吗?”

童昱晴又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决定不嫁给裘叔叔了?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反悔的余地。”

原意悠肯定地回道:“是。童大小姐可以帮我去找人了吗?”

童昱晴心中暗叹一声,“好,我今天中午就打电话给我公公,最迟明天晚上给你答复,你等消息吧。”

童昱晴放下电话后,隔了半个时辰又往蟠崚山哨所去了一则电话,亲耳听到裘泽远对此事的想法后,才放下心来向卢天胜求情。

七日后,原意悠与裘泽远和女儿道别,离开了她魂牵梦萦的蟠崚山,她坐在车里一直回头往山上望,直到她再也望不到蟠崚山的影子。

一块方帕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小姐,您不要再哭了……”

原意悠被这声音止住了源源不断的泪滴,“秉志哥?”

严秉志笑道:“是我,小姐。”

原意悠又惊又喜,“真的是你!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你怎么会来接我?”

严秉志回道:“自然是督军和童小姐安排的,他们担心您在路上的安全,特意命我来接您,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原意悠忙道:“秉志哥慎言,泽远现在已经不是督军了,你也不该再唤他旧称,这对你对他,都是祸非福。还有,我也不再是裘家小姐了,小姐的尊称,我担当不起,你日后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严秉志哈哈一笑,“我也是见车里只有你我二人,才顺嘴唤了旧时的称呼。”

原意悠说道:“无论何时,小心总没有错。”

严秉志透过后视镜看了原意悠一眼,说道:“小姐,两年未见,您真是变了许多。如果不是看到您的面容,我还以为是童小姐在与我说话呢。您放心,日后我会小心,不会再唤往日之称。”

原意悠笑问道:“那你该唤我什么?”

严秉志张了好几次嘴,可就是唤不出她的名字,不由讪讪地说道:“小姐,我真不习惯直呼您的闺名。”

原意悠笑靥如花,“没事,从蟠崚山到邺津的路很长,我有足够的时间改掉你这个毛病。大不了你错一次,我就让你改一次。现在就跟着我念吧,意悠……”

“意……意悠……”

原意悠满意地点点头,严秉志却是浑身的不自在,“小姐,我还是……”

原意悠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的眼睛,“意悠……”

严秉志只好妥协,“意悠……”

原意悠笑道:“这就对了嘛,比第一次唤得顺畅多了。我还没有问你,这两年,你被督军安排到哪里了?”

严秉志知道她口中的督军指的是卢天胜,便回道:“我是督……哦不对,我曾是裘叔叔的心腹,督军自然对我防上加防,城破之后,他便把我调到了蒲西西境的盛渃营,为他守卫西境。”

原意悠对蒲西的局势一无所知,严秉志便将蒲炘州这两年来的变化说与她听,原意悠听得一知半解,但听到白家的变故时,很是警觉,打算见到童昱晴后再详细问她。两人一问一答中,从天际投射而来的日光也渐渐西斜……

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原意悠比任何时候都要理解物是人非四个字,她找到母亲的安身之地,仔细擦拭了一遍她的墓碑,并为她摆上了贡品,奉上了香烛。

严秉志很识趣地留在车中等候,只把她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原意悠看着墓碑上的字——裘辛黛洢之墓 夫裘泽远立,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又将目光投在一旁的生卒年上,看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日子,她终于开口说道:“一直以来我都很奇怪,为什么每年府中,会为五位哥哥庆生,也会为昱晴、昱晧庆生,却从来都不为我庆生?我的生日,几乎都是昱晴将我带到她的家中庆祝的。现在我才明白,因为我的生日就是你的忌日。泽远在任何时候都能将我视如己出,唯独这一日,他无法面对我,因为他会想起,是我的到来促使了你的离开。其实,从最基本的人理伦常来讲,我应该感激你把我带到了这个世上,因为我也已经是一个母亲,我知道生儿育女,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情。当年你能排除万难,将我生下来,让我有机会体会人生百味,让我有机会认识泽远,并在他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我谢谢你。”

说着原意悠跪伏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也许会冒犯你,但我还是要说,所以提前跟你说一句对不起……”

原意悠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沉声说道:“我之所以得知身世这么久,都没有来看你,是因为我嫉你恨你。我嫉你,在泽远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无论多少个沧海桑田,无论多少女人从他身边走过,身为男人的他爱的,永远都只有你这一个女人。也只有你,能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我说他死,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随你埋入黄土,留下的这副残躯,只是因为他是裘氏唯一的嗣子,身上还有未尽的责任。我恨你,爱的那么自私,为了自己的幸福快乐,直接间接毁掉了那么多人的幸福快乐。你和原野私奔,泽远生不如死,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你的行径受尽了责难,只能举家搬离蒲东。别人骂我是野种,我无法反驳。虽然姨母出嗣入继不全是为了你,但其间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姨母守了一辈子活寡,童伯父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童柏毅能用我来设局,杀害童伯父和童伯母,也是因为你在泽远心中的地位。不错,就算没有你,童柏毅也会想其他办法来设计泽远和童伯父,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昱晴和昱晧才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儿,昱晴才会为了家仇,舍弃她心中所爱,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有源可溯,因你而受伤的这些人,都是我的至亲至爱,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恨你。”

原意悠拂去面上的泪水,叹道:“这些话应该从没有人对你说过,反而是我这个最没有资格责怪你的人在责怪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想在我远走之前,了结掉所有该了结的事情。从今以后,这些话我再不会说,每年清明,我都会来看看你,为你进上一炷香,以慰你泉下孤寂。”

原意悠本想换掉辛黛洢的墓碑,但是仔细想想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一件事,回身与辛黛洢道别:“母亲,我走了,您在那边多保重。”

严秉志本想开车送她去原野的葬身之地,却被她婉拒了,“秉志哥,泽远说他葬得离母亲不远,我走着去就可以了,你在这里等我吧。”

严秉志说道:“我还是开车跟着你吧,你放心,我就在车里等着,不打扰你。”

原意悠颔首,往西大概走了一里地,在一个小土包面前站定,默默盯了它半晌后,将长在它身上的野草拔出干净,“无论童伯父如何恨你,他都给了你一处葬身之地,还用土将此处高高拢起,不让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从你身上碾压或践踏过去,这就是教养。我不知你出自何处,只知你从外面游学归来,身体力行外面的理论和思想。我也有幸接触过一些有关自由的思想,今日就与你探讨探讨。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说过,在一个有法律的社会里,自由仅仅是:一个人能够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不被强迫去做他不应该做的事情。政治自由不是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法国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人权宣言》这样阐述自由:自由即有权做一切无害于他人的任何事情。”

第一百零七章 死里逃生

“在他们的论述中,自由都是相对的,有前提和条件。反倒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描述的自由是绝对的。从你做过的那些事来看,你不像是从外面游学归来的博士,倒像是整日浸在古书里的老古董。”

原意悠盯着土包的眼锋突然凌厉起来,仿佛就要让它土崩瓦解,她朗声说道:“自由!若是没有条件,就无法成立!没有约束的自由不叫自由,那叫放纵!亏泽远还把你当成朋友呢,挖人墙角,背后捅刀,你就是这样对朋友的吗?!你想要别人的未婚妻就去偷去抢,那我想杀你,是不是也可以提刀就去啊?!如果说我对母亲还有一丝感激之意,那我对你,就全是刻骨的恨意!你爱她就让她远离至亲,你爱她就让她声名狼藉,你爱她就让她流离失所,你爱她就让她未婚先孕,你爱她就让她难产而死,你真的爱她吗?你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生!一个只爱你自己的畜生!”

一阵风突然刮过,卷起地上的沙尘,迷了原意悠的双眼,沙子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了出来,她睁开眼睛,冷冷笑道:“怎么,生气了?那你能怪谁呢?谁让你当年管不住自己,造出了我这只小畜生呢?人与人之间,是要讲求人伦的,没听说过畜生之间也有伦常二字啊,你就忍一忍吧,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

回应她的只有冷风呜咽的声音,原意悠骂够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你就安心在这里躺着吧。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你,也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世上应该再不会有人,来扰你清静了,告辞。”

严秉志见原意悠满面泪痕地回来,柔声宽慰了许久,才让她止住了眼泪。两人又一起去了裘童两氏的祠堂祭奠先人,奔波了一整天,方回到鑫荣酒店休息。

严秉志一路埋在心底的话,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意悠,无论令尊令堂曾经做过什么,他们都是你的父母。你没有必要怪罪他们,更没有必要因为他们的过错,惩罚你自己,你……”

原意悠打断了他的话,“秉志哥,我累了,想要休息,你也早点回房吧。”

严秉志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只能咽回就要脱口而出的话……

夏末秋初之际,童昱晴和卿子汀先后启程赶往邺津。他们之所以没有一起出行,是因为要防备杜洛王从中作梗,分开来走可以分散风险。不过他们此次出行格外平安,别说是意外,就连行程都与计划中的一模一样,没有分毫偏差。卿子汀和童昱晴顺利地为童枫毅与何彦君办好谭祭,正式除服。原意悠和童昱晴姐妹两个终于有机会可以像以前一样秉烛夜谈,二人两年多未见,都有很多话想对彼此讲,一讲就讲到了天亮。

直到觅岚请她们用早膳,她们才发现外面的天色不对。卿子汀见她们两个的黑眼圈一个比一个重,像两只熊猫一样,便让她们用过早膳后,各回各房补个觉。

临别之际,童昱晴又拉着原意悠,劝她和自己回宁台。可无论童昱晴如何哄如何劝,原意悠都不肯去。童昱晴没有办法,只能让严秉志继续跟着原意悠,原意悠还想拒绝,说严秉志跟着她不会有什么好出路。童昱晴被她逼急了,直接说道:“你别忘了我如今是卢家的二少奶奶,你要走可以,但你若不带着秉志哥,我就把你绑在我身上,带回宁台。”

原意悠噘着小嘴,童昱晴也是和她一样的表情,卿子汀从没有见过童昱晴像孩子一样撒娇,惊讶之余也觉得开心,便帮着童昱晴一起劝原意悠,严秉志也在一旁帮腔。

原意悠难敌众口,只好妥协。

童昱晴和卿子汀与来之前一样,一前一后返回遥尘岛,可惜该来的风暴总会来,两人在半路上得知了西境战火重燃的消息,战争的*则是白乔煊在杜洛安插的眼线败露。

此次战事打得异常惨烈,杜洛王几乎是在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冲击盛渃营。能够惹杜洛王发动如此不计后果的进攻,白乔煊应该不仅仅踩到了他的痛脚,还差点扼住了他的命脉。得知消息后,卿子汀立即联系童昱晴,问她要不要回金都。童昱晴虽然很是担忧前方战况,但大体上还能稳住心绪,冷静地告诉他不必。可两日后,当她得知北境和南境都有军队被调往西境支援的时候,她再也坐不住了,因为童昱晧所在的军营也在援军之中。

虽然她当初在弟弟的面前很洒脱,一副撒手不管的架势,可真当弟弟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派了一个人,一路看着他,以便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

卢天胜知道他们回来所谓何事,便命杨濯一日三次,给童昱晴送前线军报。一个月后,前线终于传来捷报,西境防线守住了,只可惜代价极大,天军损耗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

童昱晴翻了又翻,可这些军报中就是没有童昱晧所在分队的消息,也就是说他们与主力失联了,一瞬之间,童昱晴想了无数种可能性,直到最后,她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弟弟没事……

卿子汀回来后见童昱晴伏在地上,像是被军报包围了一样,连忙帮她把这些军报捡了起来,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口中还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卿子汀一触碰到她,她就一个激灵,卿子汀很是担心,轻声问道:“若娮,你怎么了?是昱晧出什么事了吗?”

童昱晴一会儿用力地点头,一会儿又用力地摇头,抓住他的衣襟说道:“我要去找他,他失踪了,我要去找他……”

卿子汀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她一定找不到,便拦住她说道:“若娮,你冷静一点,天地之大,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失踪的人呢?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

童昱晴渐渐冷静下来,接连几日,卿子汀几乎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没有一个人带回一点有用的消息。

童昱晴的心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沉,可还是终日守在电话边,期盼着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是传过来了,但却不是童昱晴最想听到的声音……

“昱晴,是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昱晧在那个敢死队里,否则我绝不会派他冒奇险绕到杜洛后方的……”

童昱晴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先不必说了,我只想知道,昱晧现在是生是死……”

白乔煊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已经在崩溃边缘徘徊,连忙说道:“你放心,昱晧还活着,只是……”

童昱晴的心被他牵得大起大落,吼道:“只是什么?!你快说啊!”

“只是他伤得很重,现在正在抢救……”

童昱晴从座上弹了起来,“你们现在在哪里?”

白乔煊知道她想做什么,忙道:“昱晴,现在虽然不打仗了,但杜洛王不一定什么时候又发起疯来,你还是不要过来了,昱晧这边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童昱晴喝道:“少废话,那是我弟弟,我怎么能丢他一个人在那里?你快说!别再让我费时费力去查。”

白乔煊了解她的脾气,也知道童昱晧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只能告诉她,童昱晧现在在盛渃医院。

童昱晴放下话筒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外就迎面碰上白嘉茵,白嘉茵把童昱晴想劝她的话扼杀在摇篮里,“腿长在我自己身上,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会去。”

童昱晴没有时间跟她争辩,“你要想跟着我,就要听我的话,否则我就把你丢回来。”

卿子汀见童昱晴和白嘉茵行色匆匆,追上来问她们去哪里,童昱晴简单与他说了两句,让他留在家中后就上了车。

卿子汀第一次看到童昱晴走路如风驰电掣,也第一次领悟到,如果不是她一直迁就着自己,自己根本追不上她的脚步……

他们越过重峦叠嶂,来到郁郁葱葱的森林,滂沱大雨却从天而降,他很是害怕,因为雨大的就快让他窒息,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却感觉到身旁的大树被暴雨摧折,纷纷向他倒来……

“啊!”

“昱晧,你醒了!”

两张满是欣喜的面庞出现在童昱晧眼前,“姐……”

童昱晴的泪珠猝不及防地滑落,“昱晧,你终于醒了,真是吓死姐姐了……”

童昱晧伸手拂去姐姐面上的泪水,“姐,我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算什么?对了,姐,跟我一起回来的武将军还好吗?”

童昱晴知道他在问武夔,便回道:“他已经醒过来了,现在也正在养伤。”

“我去看看他……”

童昱晧用尽力气想要起身,可刚一用力,就察觉到不对,“我的腿怎么使不上力气?”

他又试着动了一下,不由惊慌失措,“我的腿为什么没有知觉了?姐……我的腿怎么了……”

童昱晴不忍直视他的眼睛,“你被巨石击到了脊髓……”

姐姐的回避让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荡然无存,他重新躺了下来,声音空洞无力,“从今以后,我再也站不起来了,是吗……我是一个废人了,是吗……”

童昱晴边哭边摇头,“不……不是的……大夫说了,只要你安心静养,再做康复训练,还是有恢复的可能的……”

童昱晧自嘲地笑了,“可能?当年叔外祖父,就是被砸到了脊髓,瘫在床上,一辈子都没起来。我……”

童昱晴抢道:“你和他不一样,他受伤时已经年过半百,你才十四岁,身体要比他强健得多。”

童昱晧喃喃道:“那只代表,我会比他更惨,他只在床上瘫了十余年,我却要瘫上几十年……”

白嘉茵本想说些鼓励他的话,可见他如此颓靡不振,气道:“童昱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懦弱了?大夫都说了还有希望,你就给自己判了死刑,你……”

童昱晧心灰意冷,激将法现在对他毫无用处,他闭上眼睛,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白嘉茵还想再说,却被童昱晴带出了门外,两人刚好碰到了前来探望童昱晧的白乔煊。

白乔煊看到童昱晴的脸色,问道:“昱晧还没醒吗?”

童昱晴摇摇头,“醒了,可是……”

白乔煊暗叹一声,“任何人突遭大变,心中都不可能不起半分波澜,给他一点时间吧,他会想明白的。”

童昱晴靠在墙上,“当初我就不该应许他参军……”

白乔煊说道:“好了。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懊悔不但于事无补,还浪费时间。你有时间后悔,还不如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昱晧。我看你应该先回去睡上一觉,几日不见,你的黑眼圈重的不像话。别昱晧没事,你却先倒下了。”

童昱晴没有应声,白乔煊又示意妹妹带童昱晴回去休息,自己则进屋去探望童昱晧。

童昱晧闭着眼睛,以为是童昱晴和白嘉茵回来了,吼道:“我不是说想一个人静静吗?!你们回来做什么?!”

白乔煊笑道:“当了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好威风啊……”

童昱晧见是白乔煊,想起身,却想起自己根本起不了身,只能躺着问道:“乔煊哥,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白乔煊拿起一个苹果,回道:“谁让你是此次战役中劳苦功高的大功臣呢?我再忙,也要抽空来慰问慰问呐。”

童昱晧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心中尽是难言的苦涩,“我哪里是什么功臣?如果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季大哥也不会死。以前我觉得战争不过是上位者之间的权益之争,现在想来我真是一叶障目。战争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说,其实就是血肉横飞、生死一线。我竟还妄图利用战争,获得更多的权柄,巩固家业根基?!如果不是姐姐把季大哥安排到我身边,我连活都活不下来,还拿什么来维护童家啊?”

白乔煊微收眼睑,“听你言下之意,你对那位姓季的兵士很是歉疚。他临终前可有什么遗愿?”

童昱晧心中哀戚,“他被击中心脏,根本来不及留任何遗言。”

白乔煊又问道:“那你觉得,他会有什么遗愿呢?”

童昱晧思索着说道:“他一定希望我能逃出生天,也会希望他的妻女在没有他的日子里,能够平安喜乐。”

白乔煊淡淡说道:“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姐姐一样,能够独当一面。如果他的夫人只是一个守在家中的无知妇人,那孤儿寡母,连维持生计都困难,哪还有什么平安喜乐可言?”

童昱晧血气上涌,刚想说我养她们,就想到自己现在连床都下不去,还如何去养别人?

白乔煊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他的心思,轻描淡写地问道:“你不会是想让你姐姐来养她们吧?她一直把你捧在手心里还不够,还要替你去还救命的恩情,是吗?”

童昱晧面色通红,“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童昱晧一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白乔煊一点放过他的意思都没有,还问道:“只是什么?你不会是想说,因为自己瘫在床上,所以不能供养你救命恩人的遗孀和遗孤吧?”

童昱晧的头不知不觉间埋了下来,白乔煊放下削好的苹果,继续说道:“难道正在与敌军对战的将士,因为自己重伤难支,就可以放下手中的武器,任由敌军践踏自己家园的土地吗?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想,那西境的防线早就被杜洛王撕破了,你还可以躺在这里,高枕无忧地养伤吗?你口中的季大哥用他自己的命,从阎罗王那里换回了你的命,就是为了让你理直气壮地自暴自弃吗?就算你日后只能瘫在这张床上不能下地又如何?最起码你的双手还能动弹!更何况你还不是一点康复的希望都没有。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连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都没听说过。你姐在邺津财政司的办公室里摆着一本快翻烂了的《史记》,你被你父亲逼着读《史记》的次数不会比她少。司马迁的际遇不用我多说了吧?他可以在身心受到巨大摧残的境况下完成《史记》,你却连面对病魔的勇气都没有。不用你自惭形秽,我也觉得你挑不起童家的大梁。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个这么好的姐姐的,她已经为你铺出了一条平坦大路,你却连迈出一步都不肯,还要让她哄着你,劝着你。你自己说,这像话吗?”

童昱晧小声说着,“乔煊哥,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说那些灰心丧气的话,一定遵医嘱好生调养……”

“嗯,这才像个样子,”白乔煊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吃个苹果吧。”

童昱晴再次回到病房时,见童昱晧完全变了个模样,很好奇白乔煊都跟他说了些什么,白乔煊回道:“有些话,还是男人对男人说比较有用,你们女人心肠太软。”

童昱晴听得云里雾里,白乔煊看了看时间,说道:“两刻钟后我还有一个会,得赶紧回去了。总之你就记住一句话,待他如常,一切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童昱晴一知半解地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照顾弟弟,白嘉茵也在一旁帮忙。

一日,童昱晴做好午膳带回来的时候,透过门窗,看到童昱晧故意把白嘉茵推到地上,情绪激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白嘉茵也是珠泪涟涟。

童昱晴不明所以,却见白嘉茵突然站了起来,连忙躲到一旁的病房里,看着她离开后方回到弟弟的病房。童昱晴放下午膳,轻声说道:“阿茵怎么惹到你了?就算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能那样推她呀。”

童昱晧把被子盖好,淡淡说道:“她没有做错什么,是我故意把她气走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姐姐应该明白。”

童昱晴心中一沉,想起当年自己嫁给卿子汀的情形。

“豆蔻年华,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我不能让她把最美好的年华都蹉跎在病房里。我可以安心养伤,也可以有人作伴,但这个人不能是她。”

童昱晴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沉吟许久,方才说道:“你已经长大了,凡事都该有自己的担当。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姐姐支持你。”

童昱晧像儿时一样摇着姐姐的手,“姐,有你真好。”

童昱晧原以为他和白嘉茵的一切已经结束,没想到翌日一早,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她。

他的一点惊喜很快就被理智淹没,骂道:“你怎么又来了?”

白嘉茵没有答话,童昱晧又道:“你怎么没脸没皮的?昨日我已经与你说的那般清楚,你怎么还这么不知好歹?”

白嘉茵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仍然没有作答,童昱晧硬撑起身子,吼道:“既然你没听明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讨厌你,你脾气又烂又臭,以前我是看在乔煊哥的面子上才让你三分。现在我不想再忍了,你走,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白嘉茵还是安然地坐在原处,童昱晧急了,拿起一旁的苹果,朝她身上扔,“滚!”

白嘉茵接住他扔过来的苹果,直接咬了一口,终于开始说话,“没脸没皮、不知好歹、脾气不好,从昨天到现在,这三个词就被你用的像车轮一样滚来滚去。你能不能换个词啊?身为童氏少主,哦不对,是童氏家主,你的词汇也太匮乏了吧?”

童昱晧一时语塞,心虚地敛眸,想着该怎么让她走。白嘉茵随手将苹果扔了出去,一手抵在他枕边,把他逼得躺了回去。

“我告诉你……”

第一百零八章 明镜非台

“无论今日你说什么,都不可能动摇我的决心。童昱晧,你是我的,你这辈子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童昱晧的面颊,惹得他呼吸一滞,身体更是绵软无力,“你……你是怎么反应过来的?”

白嘉茵拍了拍他滚烫的脸颊,“你啊,就只会欺负我。可你忘了,我有一个能洞察人心的哥哥。他告诉我,当初昱晴姐为何要离开他,就是你如今为何要推开我。”

童昱晧刚想开口,就被白嘉茵堵了回去,“人家离开我哥哥,马上就有人接着。你有吗?没有你跟人家学什么呀?为了衬托自己特别伟大,特别无私?你无不无聊啊?”

童昱晧见她已然明白自己的心思,只能把话摊开来说,“阿茵,你不要逼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想拖累你。”

白嘉茵正色道:“第一,我没有逼你现在就娶我。日后我若不想嫁了,自会离开。第二,你不该对我说拖累二字。难道你会觉得你是你姐姐的包袱吗?你不是她的包袱,就不是我的包袱。我们之间,不存在谁拖累谁的说法。只不过现在,我们需要一起努力,让你重新站起来而已。你别告诉我,你连能够站起来的信心都没有。”

童昱晧说道:“我当然会努力站起来,但……”

白嘉茵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没有问题了。既然你有信心,就不必担忧会拖累我。”

童昱晧又道:“那我没有。”

白嘉茵笑道:“童少爷、童公子、童先生,违心的话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听话吧。听话的第一步,先把这杯水喝了。”

童昱晧无视白嘉茵递过来的水,白嘉茵问道:“喝水需要喂啊?”

面对来势汹汹的白嘉茵,童昱晧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老老实实地接过水杯。他知道她的善意,可就怕自己承受不起,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为了她患难与共的这份心,他也不该再伤害她。

想到此处,童昱晧说道:“阿茵,我发誓,今生绝不负你。”

当童昱晧可以坐在轮椅上时,已是孟冬时节。有白嘉茵陪在弟弟身边,童昱晴也可以放下心来,考虑返回金都的事情。毕竟现在,她已经不是独自一人,不能不顾及卿子汀的感受。

卿子汀听说她要回来,很是惊讶,问了好多遍,“你真的要回来?”

童昱晴很奇怪他为何会有此一问,“昱晧的伤已经有所好转,也不是离不开我,我自然该回去了。”

卿子汀沉吟片刻后笑道:“我以为你不想回来了呢。”

童昱晴听卿子汀的语气,猜他又想到了别处,轻声宽慰道:“那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不想回去?你安心在家等我吧,我今天中午就出发。”

挂断卿子汀的电话后,童昱晴本想给白乔煊打通电话告别,但又怕他军务繁忙,便托白嘉茵晚上见到白乔煊的时候,再告诉他自己离开的事情。

白嘉茵有些不乐意,可看到童昱晧哀求的眼神,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

白嘉茵看着童昱晴的背影,突然问道:“昱晴姐,你真的不跟哥哥当面道别了吗?”

童昱晴的脚步停住,转身笑道:“不必了,我心里想什么,他都明白。”

晚间,白嘉茵来寻白乔煊,却被人拦在了门外,“白小姐,将军正在与人商议要事,请您稍等片刻。”

白嘉茵点了点头,只听房内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你为什么要把我调去北疆?”

白嘉茵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立即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哥哥的回复,“北疆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你说谎!我从未去过北疆,也不了解那里的军情。你就是为了支开我!”

白乔煊似乎有些无奈,“既然你知道我的目的,就领命离开。对你对我,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我不!我不相信你心里没有我,你是怕督军吗……”

白乔煊被激怒,怒吼道:“焦珑!不要让我讨厌你!调任是主帅的决定,身为军人,你应该明白什么叫军令如山!”

“乔……”

“我要批复公文了,请你出去。”

白嘉茵听到脚步声,连忙直起身来,正襟危坐。

“砰”的一声后,白嘉茵看到了焦珑的真容,皮肤黝黑,五官硬朗,眉眼间尽是英气,也算是个美人。只可惜,不是哥哥喜欢的类型。

白嘉茵进去后,叹道:“哥,你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你听到了?”

白嘉茵笑道:“你们那么大声音,楼外都听得见,更何况我还离得这么近?让我数数啊,从小到大,你身边有多少朵桃花?姳蔓、意悠、昱晴姐、姚瑶、卢希,现在又多了一个什么……焦珑,这就已经六个了,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

白乔煊蹙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妻子只有卢希好吗?”

白嘉茵笑问道:“那昱晴姐也是乱七八糟的吗?”

白乔煊眉头蹙得更紧,“你来寻我何事?就是为了说这些吗?我还有一大堆事情没有处理呢,你要是没事,闲得无聊,就找昱晧玩去,别在我这儿乱晃。”

白嘉茵憋着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来是告诉你,昱晴姐走了,今天中午就启程回金都了。”

白乔煊微收眼睑,淡淡地“哦”了一声。

白嘉茵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下文,叹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哥,昱晴姐走了,你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

白乔煊回道:“她来就是为了昱晧,如今昱晧的伤势有所好转,自然应该回去。我为什么要着急?”

白嘉茵急道:“哥,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怎么想从你这里听到一句实话就这么难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你现在对昱晴姐,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乔煊在心中长叹一声,妹妹还是不懂得隔墙有耳的道理,“她是我内兄的妻子,我要唤她一声二嫂。你的嫂嫂,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卢希。”

白嘉茵虽然很想剖开他的心,看看里面到底都装着些什么东西,但是她很清楚,自己做不到。

妹妹走后,白乔煊放下纸笔,走到窗边,眺望着东方。

他们做的,都是最理智的选择,理智的选择,就是对彼此最好的选择……

童昱晴回来后,看到一大桌子的饭菜,叹道:“只你我二人用膳,你怎么做了这么多?我们哪里吃得完?”

卿子汀笑道:“我一时高兴,便将每样菜做了两种口味。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也就七八道菜。”

童昱晴这才发现,那些菜一边红如火,一边淡如水。

书阙说道:“夫人,您不知道,那日听说您要回来,公子差点把整个金都都搬进府里,生怕您回来缺了什么。”

卿子汀盯了书阙一眼,书阙识趣地退了下去,还带走了不识趣的觅岚。

童昱晴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费心,我又不是客人。”

卿子汀听到童昱晴的这句“不是客人”,心中一喜,喜笑颜开地扶她入座,不停地问这道菜好不好吃,那道菜好不好吃。

童昱晴一个接一个的“好吃”,让卿子汀的笑意从唇边融进眼中。童昱晴不经意间看到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柔情,羞涩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碗中。

冬去春来,草长莺啼,卿子汀和童昱晴又回到了遥尘岛,重新过起与世无争的生活。童昱晴还有幸见到了童枫毅生前最喜欢的画家——余子墨。

当她知道卿子汀和余子墨竟是故友时,惊喜地就快跳了起来,“子墨先生的墨宝千金难求,多少达官显贵想请他作画,都求而不得。当年我父亲就请不到他。没想到你与他竟有这么深的交情,能请他到遥尘岛上来。”

卿子汀微微笑道:“我与子墨先生其实只有几面之缘,算不上深交。能被先生视作知己,也是我三生有幸。”

童昱晴回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和先生都是世外高人,即使萍水相逢,也能一见如故。”

童昱晴对余子墨的到来满怀热情,可余子墨似乎很不愿意见到她。那种厌烦毫不掩藏,连卿子汀都能感觉到。童昱晴最善察言观色,又如何感觉不到?她便寻了个机会避了出来,让余子墨与卿子汀单独叙话。

童昱晴走后,余子墨说道:“此女身处遥尘岛,此岛虽名为遥尘,却离凡尘不远了。贤弟本为世外高仙客,为何会沾染这种俗世之人?难道真的是为嫡母、长兄所扰?”

卿子汀为余子墨奉上一杯茶,缓缓说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且子汀相信,心中所爱,会与子汀心意相通,绝非先生口中的俗世之人。”

余子墨在心中长叹一声,看着童昱晴离开的方向,悠悠说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痴了。”

卿子汀一时觉得他此话别有深意,一时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不由为自己的多虑摇头苦笑。

余子墨提起自己这些年在外的见闻,卿子汀也不再深思他那句话的意思,两人畅谈许久,直到书阙进来备膳。

余子墨起身拂了拂衣袂,说道:“今日已经叨扰多时,愚兄就不多打扰了。你们慢用。”

卿子汀忙拦住他,“哪里有让客人饿着肚子离开的道理?先生还是用过膳后再走吧。”

余子墨摇了摇头,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我们有缘再会。”

说着余子墨加快步伐,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先生今日这是怎……”

还没等卿子汀说出心中的疑问,刚刚消失的余子墨又回来了,“子汀,珍重!”

话音未落,他再次消失在卿子汀的视线里,卿子汀更觉奇怪,“书阙,你有没有觉得,先生今日哪里不对劲?”

书阙点点头又摇摇头,“今日先生的举止是有些奇怪,可书阙愚钝,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卿子汀暗叹一声,“也罢。先生既然没有明说,就代表我不该知道。我也没有必要做太多探究。若娮在哪里?”

书阙回道:“夫人在饮水阁。”

卿子汀赶到饮水阁,安慰童昱晴,“今日是我不好。我没有提前告知先生,你在岛上,惹得他不悦,对你有所怠慢。你不要见怪。”

童昱晴嫣然一笑,“你不必宽慰我。子墨先生是脱俗之人,像我这样的人,自然入不了他的眼。我没有生气,也不会怪他。”

卿子汀从背后揽住她,“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自己。别人不懂你,我懂。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家族,你一定不会沾染那些惹人心烦的世俗之事。”

他身上的温度渐渐从童昱晴后背爬到她的脸上,童昱晴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卿子汀这才发觉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放开她,一双手却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我去备膳……”

童昱晴的心安定下来,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书阙不是已经备好午膳了吗?”

卿子汀脚步一顿,用力深呼吸后,平静了下来,说道:“那我们去用膳吧。”

春风几度,庭院中再一次呈现出紫蒸霞蔚的景象,童昱晴时常坐在紫藤秋千上,欣赏对面随风飘舞的紫铃,偶尔也会采一些紫藤花,和卿子汀一起做紫藤糕或紫藤饼。

这日,童昱晴又登上梯子,准备采摘紫藤花,可还没等她看清花色,就听到“咔嚓”一声,还好她有轻功底子在,就在快摔到地上的前一刻,她借力让自己平安地落在一旁的长椅上。童昱晴倒是平安无恙,可守在下面的卿子汀却为了接童昱晴,摔倒在地,疼得脸色发青。

童昱晴连忙过去扶他起身,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摔到哪里了?”

卿子汀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像是腰……书阙……书阙!”

童昱晴边说边把他背了起来,“你忘了?书阙和觅岚去给你买药了,我先送你回房躺下吧。”

童昱晴放下卿子汀后,立即跑去找药箱,看到里面有几十张膏药,不知道哪一张才是治跌打损伤的,只能问卿子汀。

卿子汀咬着牙回道:“最左边的最下面……”

童昱晴飞快地抽出一张膏药,却突然想起贴膏药是要脱衣服的,顿时手足无措。卿子汀也想到了这一点,艰难地说道:“你把膏药递给我,我自己来贴。”

童昱晴把膏药递给卿子汀后就转过身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半晌后问道:“贴好了呢?”

卿子汀又艰难地回道:“衣服还没脱下来。”

童昱晴想到他腰上有伤,脱衣服一定很费力,又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才受的伤,她若再顾忌那么多,似乎太不近人情,便回去帮他褪去外衣。

卿子汀本想拒绝,但想到童昱晴都已抛开男女之别,自己再拒绝,只怕太过矫情,便安安静静地配合着她抬手抬身。

童昱晴指尖所及之处,都仿佛被烈火燃烧,不过童昱晴的指尖也同样滚烫,所以她感受不到指尖那端的炽热。

童昱晴的速度极快,很快就给卿子汀贴好了膏药,盖上了被子。

“那个……你要不要喝水?”

卿子汀低低“嗯”了一声,童昱晴不敢看他,扭着头把水递给他,等她接回水杯后,又道:“我去把那架断了的梯子丢掉。你先休息吧。”

童昱晴出来后,大口攫取着新鲜空气,努力抚平自己如鹿撞般的心……

天边夜幕已沉,可觅岚却毫无睡意,一直望着窗边,似乎在等人。不多时一道人影就闪了出来,开口就骂,“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没摔到夫人,倒把公子给摔伤了。若是让督军知道,我们两个出的主意把公子伤了,非得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觅岚本来也心怀愧疚,但被书阙这么一激,反而理直气壮了起来,“你也说了,是我们两个搞的鬼。你不是也没想到夫人有轻功底子吗?你不是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吗?你还有脸来怪我?”

书阙哭丧着脸,“怎么办呐……督军吩咐的事情没办成,反倒给搞砸了……”

觅岚说道:“好在公子只是扭伤了腰,没有性命之忧。督军应该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吧?”

书阙的脸要多苦就有多苦,“那是你还不了解督军,不知道督军有多疼爱公子。以前在督军府时,公子就算掉了一根眉毛,督军都会问罪,更何况还是腰伤?你快想想该怎么向督军交差吧,否则你我的小命都难保!”

觅岚的脸皱成一团,“这么可怕吗……不如我们直接去求求公子和夫人吧,求他们在督军面前为我们求求情。”

书阙愁道:“他们若是问起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怎么开口啊?要去你去,我是没有这个脸。”

觅岚嗔道:“命都要没有了,还要脸做什么?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不管你了。”

“哎……”书阙犹犹豫豫了半天,方说道:“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小姑奶奶……”

觅岚刚打开门,就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地叫道:“夫……夫人……”

童昱晴笑靥如花,“这么晚了,你们是要去哪儿啊?”

虽然童昱晴满面笑容,但却让书阙和觅岚吓出一身冷汗。

童昱晴笑着走了进来,“今日我收拾梯子时,发现它是被人故意割出一道裂痕。子汀的药原本好好地收在药箱里,今早说不见,就不见了。买药一个人去还不行,非要两个人一起去。买回来的还不是防治寒疾的药,而是治跌打损伤的药。你们两个能不能跟我说说,这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书阙本就心虚,被童昱晴这么一吓,更是胆战心惊,跪在地上求饶,“夫人恕罪,夫人恕罪,这一切都是督军命我们做的,我们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本来不是想让公子受伤的,而是想让你……”

书阙惊觉这话怎么说都不对,只能不停地磕头……

童昱晴方才也只听到了后半段,不知道这竟是卢天胜的命令,可她又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卢天胜,他竟想要自己从高处摔下来,遂问道:“督军为什么要让你们这么做?”

无论是书阙的担心,还是童昱晴的蠢笨,觅岚都看不下去了,她拉起童昱晴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夫人,你做别的事情都挺开窍的,怎么一到男女之事,脑子就不够用了呢?我们做的还不够明显吗?今天本来是想让公子英雄救美的,没想到救美不成,倒把公子给伤到了,你说我们能不着急吗?”

童昱晴的面色刷的一下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觅岚也不管她是什么脸色,继续说道:“金都那边传信说,三少奶奶都已经有身孕了。你和公子成亲要比他们早得多,督军是想要孙儿了。可公子那个脾气,他又不能直接跟他说。这种事情,更不能由他这个公公与你这个儿媳说。他就只能吩咐我和书阙,想想办法了。夫人,不是我说你,你的孝期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是不是也该考虑和公子圆房了?你不能让公子当一辈子的柳下惠吧?”

童昱晴感觉自己的脸就快被烤熟了,却想不出一句能反驳觅岚的话,两人说着话,就已经走到了寝房门前,觅岚说道:“夫人,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进去吧。”

童昱晴慌乱地摇着头,说道:“觅岚,你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好不好?”

觅岚不耐烦地说道:“还想什么呀?你和公子行过大礼,拜过天地,是正正经经的夫妻。以前念你在孝期,督军都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想怎样?”

童昱晴死死握住门框,哀求道:“觅岚,觅岚,我不是想逃避,你就容我一些时间吧……”

觅岚推不动她,只能作罢,冷着脸问道:“多久啊?”

第一百零九章 紫藤花开

童昱晴指着屋里,赔着笑脸回道:“至少要等子汀伤好了吧……”

提起卿子汀的伤,觅岚还是有一些心虚,“那好吧,说好了啊,公子伤好了,你们就……别让我和书阙交不了差。还有别忘了,在督军面前帮我们求求情,我们真没想到公子会受伤。”

这次唤童昱晴冷着脸,无奈地说道:“知道,你们本来想让我受伤。”

觅岚又道:“这几天无论公子有什么事,都不许叫书阙。你自己看着办。”

面对觅岚的高压,童昱晴只得颔首,“嗯。”

“回房吧,我也回去睡觉了,”说着觅岚打了一个哈欠,叹道:“哎呀……你们真是不让人省心……”

童昱晴推着她往外走,“是,有劳您这位老妈妈了,您快回去休息吧……”

卿子汀醒后,本想让书阙扶着自己,试试能否起身,没想到进来的却是童昱晴。

卿子汀问道:“书阙还没回来吗?”

童昱晴摇摇头,“他回来了,不过染了风寒。我怕他传染给你,这几天就让他休息了。你有什么事,直接唤我就好。”

卿子汀丝毫没有起疑,但是自己毕竟伤在腰上,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不能都让童昱晴帮忙,遂说道:“那你帮我给维清打一通电话,让他送一个家丁进岛吧。”

童昱晴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书阙不行,还有顾维清呢!她总不能说顾府所有的家丁都染风寒了吧……

“好,我先去准备早膳,等用完早膳,我再给维清打电话。”

童昱晴出来后,对觅岚说道:“听到了吧?可不是我不想照顾他。”

觅岚白了她一眼,又往屋里望了望,“公子怎么也这么不开窍呢?这话又不能我跟他说,书阙又被你说病了。”

觅岚抱怨归抱怨,还是得去让书阙装病,接家丁进岛,照顾卿子汀。

卿子汀养伤的这段时间,童昱晴时常坐在紫藤秋千上发呆,过往种种交错浮现。以前她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理有据,这也导致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不是为了感情。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婚姻是为了爱情。所以当现实真的给她机会,让她可以为爱而嫁的时候,她反而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不断在想,白乔煊和卿子汀,自己爱的到底是哪一个?说爱白乔煊,她曾经为家族舍弃过他。说爱卿子汀,她心里又没有那么足的底气。或许,这两个男人,她哪个都爱。又或许,这两个男人,她哪个都不爱。

童昱晴觉得自己的头就快炸了,这个问题似乎比她之前处理过的任何一个问题都难。她唯一清楚的就是,她必须看清楚自己的心,用自己的心,而不是理智来做决定,否则对自己、对卿子汀、对白乔煊都不公平。

一声尖叫打断了童昱晴的思绪,“来人呐!来人呐!公子落水了!”

童昱晴连忙追着声音而去,见卿子汀正在河中挣扎,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河里,抓住那个家丁递来的杆子,把卿子汀拖了上来。

“子汀,子汀!”童昱晴见他没有反应,不停按压着他的心脏。

卿子汀终于吐出了积水,书阙和觅岚闻声赶来,书阙连忙用棉被把卿子汀裹了起来,背回屋里,觅岚也给童昱晴披上了一件衣服。

童昱晴转头就骂:“让你照顾子汀,你怎么把他照顾到河里去了?你不知道那河有多深吗?!子汀若是寒疾复发,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那个家丁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二少奶奶饶命,二少爷刚才说冷,小的就去给他拿了件衣服。谁想回来就见二少爷掉进了河里……二少奶奶饶命……”

童昱晴还想再骂,觅岚拦住了她,“你身上都湿透了,还是赶紧回去换一件干衣服吧,别着凉了。这人的罪,稍后再论也不迟。”

说着觅岚就拥着她往回走,童昱晴一进屋就连打了好几个冷颤,觅岚见状立即给她烧了一桶热水,让她洗一个热水澡。

童昱晴料理好自己后,马上赶到正房查看卿子汀的情形。不出所料,卿子汀的寒疾被冰凉的河水勾了起来。书阙正在为他煎药。那个家丁一直跪在门外,童昱晴冷静下来后,明白这事也不是他的错,只是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卿子汀的高烧烧了一日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意识才清醒过来。他见童昱晴守在床边睡着了,想给她披上一件衣服,却把她吵醒了。

童昱晴见卿子汀醒了过来,又惊又喜,一时问他渴不渴,一时又问他饿不饿。

卿子汀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你在这里守了多久?快去睡一会儿吧。”

童昱晴递给他一杯水,笑道:“不碍事。对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掉到河里去了!”

卿子汀回道:“我见河上飘过来一盏莲花灯,想起你说过儿时很爱放河灯,便想拾过来给你看看,没想到河岸那么滑。”

童昱晴叹道:“我又不是没见过莲花灯,就算想要,出岛买一盏就是。不用你冒险去拾河里的灯。绯袖河那么深,你腰伤还没全好,又不会水,真出了事,多不值得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卿子汀温柔地应道:“我知道了。”

童昱晴说道:“那你安心养伤吧,这几日无事就不要出门了。我去隔壁休息了,有事你敲敲墙,我就能听到。”

在童昱晴的陪伴下,卿子汀好转得特别快,痊愈之时,紫藤花依旧盛开。

觅岚见卿子汀痊愈,立马将童昱晴的被褥抱回正房,生怕她忘了先前的承诺。

童昱晴一直陪卿子汀在外面晒太阳,没有注意到觅岚的举动。当她看到对岸的北山被阳光照耀得苍翠欲滴时,兴奋地指着对岸,叫道:“子汀,你看!”

阳光照在童昱晴晶莹剔透的紫玉镯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卿子汀不由抬手遮住视线,童昱晴以为他身体不适,忙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卿子汀放下手来,温柔一笑,“无碍,只是刚刚被太阳晃到了眼睛。”

说着卿子汀拉过童昱晴的左手,摩挲着那个触手生温的紫玉镯,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腕上就戴着这个紫玉镯,再见你时还是,似乎从未见你摘下过它。你从小就戴着它吗?”

童昱晴心虚地缩回手,转过身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是。”

童昱晴想要摘下镯子,却忘记它已经陪伴了自己将近五年的时间,想要摘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卿子汀察觉出她的异样,试探着问道:“这玉镯……是他送给你的?”

童昱晴把头埋得更深,卿子汀拉她转过身来,抚摸着那个紫玉镯,柔声说道:“虽然我不是很懂玉石,但也能看出它是一件无价之宝。就算我送,也送不出比它更好,又与你相配的玉镯了,所以你就许我借花献佛,当它是我送给你的吧,不要摘下它,好吗?”

童昱晴岂会不知他又是在为自己着想?她心中比今日的阳光还暖,低低地“嗯”了一声。

晚上童昱晴看到被褥就知道是觅岚干的好事,可想好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绕着衣带,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最后把心一横,翻身抱住卿子汀。

童昱晴的动作让卿子汀就快游离的意识一下子收了回来,他浑身僵硬得不能动弹,缓了半晌后,才低头看了看童昱晴,看到这不是她睡梦中的无心之举,喉咙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若……若……若娮……”

童昱晴不敢看他,只是把玉臂收得更紧,把头埋在他怀里。卿子汀像是抱着一块火炭,浑身上下被烧得滚烫,不过他还是拼命拉回一点的理智,轻声问道:“若娮,你真的想清楚了吗?现在这样,我们进可攻,退可守。可若是……我们就没有退路了……你千万不要因为同情或是感动,而一时冲动。我不需要你……”

“我爱你。”

童昱晴的三个字仿佛盘古开天辟地时的那一声巨响,将卿子汀的耳膜震得直颤,身体似乎也轻飘到九霄云外,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你……说什么……”

卿子汀感觉不到自己连声音都在抖,可童昱晴听得一清二楚,她抬起身来,直视着那双温润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因为婚姻,不是因为责任,更不是因为同情和感动,而是因为,我爱你。未来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无法预料,也无法向你保证什么,但是我答应你,在这遥尘岛上,我,只是你的许若娮。”

软纱罗帐内,一片旖旎春色。晚风也不甘寂寞,拂过窗外的紫藤花,让她们化身成紫色的蝴蝶,与天上的繁星一起,勾勒出一个如梦似幻的夜晚……

一番云雨过后,卿子汀摩挲着许若娮的掌纹,柔声问道:“娮儿,许若娮这个名字是谁为你取的啊?”

许若娮笑道:“我自己取的呀,怎么,不好听吗?”

卿子汀的眼睛弯成一道桥,“不是,我是想问,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好听的名字的?”

许若娮的笑容妩媚,“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觉得许诺这个词特别美,刚巧父亲让我出门时不要用真名,我就以许为姓,将诺字拆开,又因看古书上说,女子常以娮为名,便弃言为娮,有了现在的许若娮。”

卿子汀温柔地抚着她的青丝,柔声说道:“看来我应该许你一个诺言,圆了你这个梦。”

许若娮淡淡一笑,“我都说了,那是我什么都不懂时的梦。我早就想明白了,诺言这个东西,想遵守的时候是个摆设,不想遵守的时候同样是个摆设。”

卿子汀拥住她,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至少你不能对我这样说。因为我对你许下的诺言,永远有效。”

许若娮咯咯笑着,“甜言蜜语,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个潜质呢?”

卿子汀哈哈笑道:“你没发现的事情还多着呢,不过来日方长,你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发掘,或者去创造。”

许若娮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真好。”

卿子汀看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得像蝴蝶的薄翼,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眼眸,问道:“什么真好?”

许若娮蜷进他的肩窝,喃喃说道:“有你在真好。以前我从不敢奢求能与所爱之人共度一生,可上天竟然把你送到了我身边!如此说来,上天还是待我不薄的。”

卿子汀心中五味杂陈,些许欣喜,些许心酸,到最后都化作一个有力的拥抱,“娮儿,你知道紫藤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许若娮回忆了许久,说道:“似乎是醉人的思念……”

“不是,”卿子汀缓缓说道:“是为情而生,为爱而亡。今生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许若娮非但没有感动,反而蹙紧了眉头,“我不喜欢这个花语,还当她是醉人的思念吧。”

卿子汀想了半晌也没明白许若娮为什么不喜欢这句话,许若娮看着他笨笨的样子,嗔道:“我不要你为我而生,更不要你为我而亡,只要你平平安安地陪我走完这一生,知道了吗?”

卿子汀这才明白这句话哪里令她不悦,心中流过一股暖流,拥着她说道:“好。我答应你,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盛夏之际,金都传来消息,新都一切准备就绪,以卢天胜为首的蒲炘州权贵就要搬去新都蒲合,所以卢天胜提前来问卿子汀和许若娮,是否要与他同行。

卿子汀婉言谢绝了父亲的好意,说他们还是逢年过节,回去与他团聚。卢天胜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料到儿子会这样说,便嘱咐他们早日生子,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就找顾维清。

卿子汀一一应了下来,对身边的许若娮说了迁都的事情,还提起顾怀珒夫妇会与卢天胜一起前往蒲合,顾维泓将出任宁台知府。

许若娮没有意外,“顾三弟出任宁台知府是早晚的事情。顾叔父和顾叔母也可以安享晚年了。”

两人的生活似乎与之前相同,又似乎与之前不同,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四目相对时彼此眼中的温暖,也许是泛舟绯袖时越发默契的动作,也许是翻阅书册时不约而同的叹息……

这日,卿子汀和许若娮早早起身,去爬北山。书阙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非要随二人一起前去。卿子汀费尽了口舌,也劝服不了他。还是觅岚一手抓住了书阙的衣领,将他从小舟上拽了下来,“人家夫妻俩要去爬山散心,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夫人照顾公子,不比你体贴周到的多?还说我不识趣呢,我看这世上就属你最不识趣!再说,你们都去爬山了,这么大的岛就只有我一个人打理,我打理得过来吗?你也不知道留下来帮帮我,就想着跟公子、夫人去偷懒。”

觅岚的一番话令书阙哑口无言,只能乖乖地陪她留在岛上。卿子汀和许若娮看到二人的情形,相视一笑,一人一浆泛舟而去。

许若娮为了照顾卿子汀的身体,一路之上走走停停,爬至山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两人搭好帐篷,又一起去劈柴火。卿子汀见许若娮劈柴的动作比他还娴熟,不由问道:“你以前经常劈柴吗?”

许若娮笑道:“没有。只是幼时曾被父母送到乡下生活过一段时间,所以我对劈柴并不陌生。”

卿子汀更觉奇怪,“岳父、岳母为什么要送你去乡下啊?”

许若娮回道:“这是童氏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并不是我父母决定下来的事情。凡族中子弟,年满六岁者,必须到乡下生活半年。”

卿子汀思忖着说道:“童氏能屹立于蒲东,百年不倒,的确有他的道理。贵族子弟中最易生出骄矜之风,童氏先祖这是担心后世子孙被这种奢靡之风腐蚀。”

许若娮颔首,“不错。历朝历代走向衰亡,必先是从里面开始瓦解的。先祖立下这样的规矩,是要我们时刻牢记童氏兴盛的起源,和肩上不可推卸的使命。”

卿子汀又是一番感慨,两人边干着活,边说着话,感觉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翌日天还未亮,两人便起身去看日出。晨露此时仍挂在青草上,晨风清凉,送来淡淡青草的芬芳,近处薄雾缭绕,将两人笼罩在一层仙雾之中。三两道霞光渐渐照亮远处的天空,让他们渐渐看清远方蒸腾的云海,一轮红日徐徐上升,将整个天际都拥入她的万丈光芒中。随她飘移翻涌的云海,似乎都在为她的到来欣喜若狂。

“子汀,你看……”许若娮的话音一顿,她为眼前壮观的景象震撼不已,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之人何时跪了下来。

卿子汀的眼中流转着比远处阳光更耀眼的光彩,轻声问道:“若娮,你愿意嫁给我吗?”

许若娮笑问道:“子汀,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已经嫁给你了吗?”

卿子汀肯定地回道:“金都的那次不作数。那是父亲逼你做出的决定,也是你为了报仇而做出的决定。这一次,才是属于你我二人的婚礼。”

许若娮笑容一僵,不过她很快又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柔声回道:“我愿意。”

卿子汀抱起她,兴奋地转了无数个圈,山林间不停地回荡着充满快乐的笑声。半晌后卿子汀放下许若娮,朝天的尽头大喊:“若娮答应嫁给我了!”

许若娮也笑着喊道:“我要嫁给子汀了!”

两个人像疯了一样,向天地宣告着他们的快乐,山风为他们而欢呼,霞光为他们而雀跃。

半日过后,两人刚下到半山腰,就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顾维清,他气喘吁吁地叹道:“哎呦!两位小祖宗!你说你们这个时候来爬什么山啊?真是害得我好找!快跟我走吧,蒲合那边出事了,你们的大哥谋反了!”

安逸幸福的生活醉人心脾,让他们都忘却凡尘之中仍有牵绊,所以当那些人的故事传进他们耳中的时候,他们都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还是许若娮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问道:“那现在大哥的情况如何?”

顾维清跺着脚,急道:“不知道啊!父亲只告诉我,敬武在迁都途中试图谋杀督军,兵败被擒。剩下的就是让我赶紧接你们去蒲合,为敬武求情。你们快随我走吧。”

卿子汀仍愣在原地,许若娮拽了拽卿子汀的衣袖,“子汀,子汀!”

卿子汀猛然握住顾维清的肩膀,慌乱地问道:“父亲真的会杀了大哥吗?那是他的儿子啊!他不可能杀他的是不是?是不是?!”

许若娮抱住卿子汀,“子汀,你冷静一点。维清不是说了吗?他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只有到了蒲合,问清楚情况,才能想办法救大哥。”

卿子汀又握住许若娮的肩膀,“娮儿,你有办法的是不是?你有办法救大哥的是不是?”

许若娮只能说是,先稳住卿子汀的情绪,带他离开北山。

路上卿子汀不停地问大哥会不会有事,童昱晴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但她心里其实也是一个无底洞,根本不知道卢天胜会不会因此杀了卢敬武。说杀,卢敬武毕竟是卢天胜的亲生儿子;说不杀,卢敬武犯下的又毕竟是弑君大罪,如果连这种罪过都可以轻易饶恕,那刚刚稳定下来的江山岂不是又要动摇?只怕现在最难捱的还不是她和卿子汀,而是卢天胜。

他们赶到蒲合后,立刻就去见了顾怀珒,知道了事情始末。

顾怀珒的声音低沉,眼下乌黑,显然已经几日几夜没有合眼,“我已经去牢里问过敬武,他对我倒是诚恳,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第一百一十章 可悲可叹

“去年年初时,杜洛王就派人与他联络,商量谋杀天胜的事情。他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谋划此事。为了行刺,敬武问天胜要了修订迁都路线的差事。若不是天胜对他早有防备,杜洛王又临时撤了兵,他应该已经得手了。”

很长时间不问世事,突然间听到这样的事,童昱晴心里特别难过,红着眼眶不知该说什么。不止她,房中的其他人也是神色哀戚。

奚亦芊忽然哭了出来,“敬武这孩子啊……怎么这么糊涂啊?那杜洛王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真心帮他?他对父母怎么就有这么大的仇怨,非要他们死不可?他对我们都能有慈悲之心,不忍我们受战乱牵连,把我们从他父母身边支开,怎么就对生他养他的爹娘这么狠心呐……”

顾怀珒轻声安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要想想办法,保住敬武的性命。”

奚亦芊清醒过来,对卿子汀说道:“挚儿,自出事后,你父亲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什么人都不肯见。他一向最疼爱你,你去试试,能不能敲开他的房门?”

一行人赶到督军署,见杨濯端起门口凉透了的饭菜,皆是愁眉紧锁。卿子汀上前敲了敲房门,说道:“父亲,是我。”

房内没有人应答,顾怀珒问杨濯:“督军一直没有用膳吗?”

杨濯摇摇头,顾怀珒又问,“那房中还有水吗?”

杨濯回道:“房中的水够督军喝上十天,算日子,应该还有。”

顾怀珒微微颔首,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道房门。几人在门前站了半个时辰。绝望慢慢爬进众人的心里,如果卿子汀都不能让卢天胜开门,那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开门了。

此时楼道里突然传来脚步声,众人向外看去,见是钟舜华和卢希。顾怀珒给奚亦芊递了个眼色,奚亦芊连忙上前拦住钟舜华,“舜华,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你这样只会激怒他,雪上加霜。”

钟舜华冷冷道:“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又怎知我是雪中送炭还是雪上加霜?”

奚亦芊又看向卢希,卢希点了点头,奚亦芊这才放钟舜华上去。

钟舜华上去后先是敲了敲门,见卢天胜没有反应后说道:“卢天胜,你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还是没有人应答,钟舜华说道:“维清、维濡、杨濯,把门撞开!”

三人都不敢动弹,纷纷看向顾怀珒,得到顾怀珒的默许后才合力把门撞开,钟舜华见办公厅里没人,猜他应该是在休息室里。

她转身对众人说道:“你们都到楼梯口去,不许进来。”

顾怀珒说道:“不行。你若不想我们听你们说什么,我们可以不听,但我们不能走得太远。”

钟舜华冷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想杀了他吧?”

顾怀珒也冷着脸道:“你若想进去,就照我说的做,否则你就与我们一起,在这里等天胜出来。”

钟舜华的脸色沉得不能再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钟舜华与卢天胜谈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只知道,钟舜华从房里出来后,就去牢里偷偷看了卢敬武一眼,随后便回了府,说要见童昱晴。

童昱晴本来与卿子汀陪在卢天胜身边,听说钟舜华想要见她时,又是惊讶又是奇怪,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卢天胜听说钟舜华要见她时,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卿子汀说要陪她一起去时,卢天胜还拦住了他。

卢天胜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童昱晴只能独自去见钟舜华。

如同那次钟舜华单独引见童昱晴时的情形一样,钟舜华这次也在翻着书,童昱晴也礼数周全地跪下见礼,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钟舜华很快就让童昱晴起了身,还赐了座。

童昱晴起身后,看到钟舜华翻的是《史记》,想起了吕后与戚夫人的故事,也想起了卢敬武和钟舜华反目的缘由,心中是难言的凄凉。

“惠帝看到成为人彘的戚夫人后,说人彘之事,非人所为。在你看来,人彘之事,是否是非人所为?”

童昱晴回过神来,思忖着回道:“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讲,吕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手段之酷厉,心肠之狠毒,的确称得上一句非人所为。但若是站在吕后的角度来讲,只怕人彘,都不能消解她心中万分之一的怨恨。试想若我为吕雉,戚夫人夺走我费尽心力辅佐的夫君,甚至还要夺走本该属于我儿子的大好河山,我只怕会想出一个比人彘更残酷的刑罚来折磨戚夫人。”

钟舜华笑了起来,“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我很像。如今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童昱晴肯定地回道:“不,我们除了家世相近外,一点也不像。否则,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钟舜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问道:“此话怎讲?”

童昱晴缓缓说道:“从我们两个的行事就可以看出来。我要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扪心自问,你和我婆婆,也就是你最痛恨的卿晨,可以与当年的吕后和戚夫人相比吗?是,你和当年待字闺中的吕后一样,是下嫁,可你有为父亲过过一天苦日子吗?还有我婆婆,她有和当年的戚夫人一样,费尽心机地为自己的儿子谋夺太子之位吗?你从未体会过吕后的艰辛,却想以她对付戚夫人的手段来对付卿晨,用计不成,还要将此加诸于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这就是你一败涂地的原因。而我,我太明白有得必有失的道理了。我明白要想保我童氏永世尊荣,保我永远是蒲东最尊贵的女人,保我的儿子是蒲东未来的主人,我就必须舍弃作为一个妻子的尊严,用它来讨好我的夫君。当初如果没有童柏毅从中作梗,我应该已经嫁给裘氏兄弟其中之一了,就当这个人是裘令炏吧。因为曾经我真的与他说过这样的话。我与他说,成婚之后,我不会管他在外面有多少个女人,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他不能让外面的任何一个女人,为他诞下子嗣,无论男女。否则我除了会灭了那女人的九族,杀了她的孩子之外,也不会再辅佐他。”

钟舜华笑道:“他应该答应你了。”

童昱晴颔首,“不错。他很快就答应了我,我也答应他,只要他遵守诺言,我永远不会在他死前,扶持我的儿子上位。这就是我与你之间的不同。你太贪心了,你既想要一个真心爱你的夫君,又想将他踩在脚下,永远臣服于你。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没等钟舜华回答,童昱晴就说道:“你若是能察觉到矛盾,一切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这话我问也是白问。还是说正事吧,你今日寻我来,不是只为了和我探讨吕后和戚夫人吧?”

钟舜华直接问道:“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眼前,让你可以与白乔煊远走高飞。你会答应吗?”

童昱晴蹙眉,“我不会去想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钟舜华微微一笑,“你也不必心有不甘。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位故人与我说过的话,他说,人们总是喜欢去追求遥不可及的东西,却常常忽视触手可及、近在眼前的东西。殊不知上天其实早就将最好的一切安排到了我们身边。我也是愚钝,今日才想明白他此言的深意。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你和白乔煊真的走到了一起,我和卢天胜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童昱晴越发不耐烦,“你若没有其他事,我想我应该多花些时间去劝慰公公了。”

钟舜华这才说道:“我有一事相求。”

童昱晴也很诚恳,“我不会帮一个侮辱过我母亲的人。”

说着童昱晴就要离开,钟舜华叫住她,“不是帮我,是帮希儿。”

童昱晴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问道:“卢希怎么了?”

钟舜华跪了下来,“希儿与你不同,她没有那么多的心计和手段,可偏偏要与白乔煊共度一生的人是她。我第一次见到白乔煊,就知道他不是等闲之辈,绝不会永远屈居人下。卢天胜的手腕,我已经领教了一辈子,我不想让我的女儿也承受和我一样的苦痛,所以我求你,请你看在卢敬挚的面子上,帮帮希儿。”

童昱晴心存疑虑,“你的手腕不比我软,为什么要来求我?难道你不可以护佑你的女儿吗?”

童昱晴突然想起早上的情形,被心中的想法惊住,慌乱地问道:“早上你与公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答应明天早上就放大哥出来?”

钟舜华没有回答,更印证了童昱晴的猜测,她一边觉得难以置信,一边觉得这又在情理之中,“你……你……”

钟舜华重重地把头磕到地上,又把话说了一遍,“请你看在卢敬挚的面子上,照看希儿。”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蓉慧的声音,“夫人,姑爷到了。”

白乔煊刚到蒲合,就被人接来见钟舜华,他本以为钟舜华是想找他商量救卢敬武的对策,所以当他看到房中的童昱晴时,不由略感惊讶。

童昱晴没有与他多说什么,直接离开了督军府。白乔煊向钟舜华见过礼后,问道:“母亲,您召我前来,所谓何事?”

钟舜华说道:“我只要你,发一句誓言。”

白乔煊恭声道:“母亲请讲。”

钟舜华朗声道:“我要你以江山起誓,今生今世,无论希儿做出任何触怒你的事情,你都不会杀她,也不会让人杀她。若违此誓,你将永远失去蒲炘州的万里江山。”

白乔煊心中一惊,“母亲……”

钟舜华冷着脸喝道:“我要你发誓!”

白乔煊不知钟舜华为何会在今日向他摊牌,只知他若不起这个誓,钟舜华不会让他踏出这道房门,只能遂她的意,说道:“我白乔煊,对天起誓,今生今世,永远不会让卢希死于我手。若违此誓,我将永远失去蒲炘州的万里河山。”

钟舜华放下心来,淡淡道:“出去吧。”

“母亲……”

白乔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钟舜华喝道:“出去!”

白乔煊也不再做逗留,直接赶往督军署,钟舜华今日太过反常,他必须马上知道,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过所有该见的人后,钟舜华翻了一遍衣柜,想找一件自己最喜欢的衣服穿,却在最底层看到了自己年轻时最喜欢的一条木槿花裙!这条裙子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因为当年她与卢天胜决裂后,她就让蓉慧烧掉了所有绘有木槿花纹的衣裙,没想到蓉慧竟然偷偷留下了一件!不过钟舜华现在已经不想再追究蓉慧的过错,她轻抚着这条木槿花裙,想起幼时,因为自己名唤舜华,所以特别偏爱木槿花。几乎所有衣裙的纹路都是木槿花纹。这些木槿花裙吸引过爱她的人,也吸引过她爱的人,见证过她年少时光中最美好的梦,也见证过被人打得支离破碎的梦。

钟舜华长叹一声,触手冰凉,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这场梦很快就会醒了……

晚风吹着门窗呼啦啦地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她急忙拂去眼角的泪,站起身来,回过头去,刚刚拂去的泪水突然间又滴落下来,“你……怎么来了?”

卢天胜的嘴角往上扯了扯,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觉得,应该来送送你。”

钟舜华破天荒地没有赶他出去,而是说道:“坐吧。”

卢天胜坐了下来,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钟舜华这才发觉那条木槿花裙还在自己手里,不由握紧了拳头,“没什么,一块破布而已。”

卢天胜边笑边拿过她手中的裙子,“你房里会有破布?”

卢天胜的笑容在看清那条木槿花裙后消失无踪,半晌后他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就是这条木槿花裙。”

钟舜华笑道:“我的木槿花裙没有几百条,也有几十条。你怎么知道就是这一条?”

卢天胜回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锦衣华服的女子从我面前走过,别说是这条裙子,就是你戴的耳环,我也记得是什么模样。你忘了?当时的教室很小,却有一百多人,可谓是人挨人,人挤人。你是从我面前横着挤过去的,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的裙角。你看这里,不就是缝补的痕迹吗?你钟大小姐,有几件衣服会有补丁啊?”

钟舜华这才看到那点略显突兀的针线,隐约想起当时她还为卢天胜踩坏她的裙角大发雷霆,卢天胜为了赔罪,亲手给她补了裙角。

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久远得仿佛是前生的事……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可以用对这条木槿花裙的感情总结?从厌恶到喜爱再到痛恨,直到现在,说不清楚是什么感情。

卢天胜摩挲着那处补丁,喃喃道:“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给女人补衣裙,手艺没有补我自己的衣服那么好。”

钟舜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吧,你给自己补的衣服就好了?”

“是,”卢天胜叹道:“我们这些粗布麻衣自然入不了你钟大小姐的眼了。”

钟舜华淡淡一笑,叹道:“其实仔细想想,你待我也没有那么差,无论多恨我,也没有让我穿过粗布麻衣。”

卢天胜笑得惨淡,两人许久没有再发一言,也不知坐了多久,钟舜华突然站了起来,她拂了拂裙摆,说道:“好了,我也该服药就寝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卢天胜握着木槿花裙的手一紧,仿佛风化在紫檀木椅上,血红着眼睛,看她把一整瓶安眠药倒入口中。

钟舜华却不再看他,安然地躺在床上,静待药效发作。

卢天胜突然冲到床边,疯狂摇晃着她的肩膀,“当初我娶你!不只是因为你是钟家小姐!我真的爱过你!你听到没有?!你有没有听到?!”

也不知是谁的眼泪,划过钟舜华的鬓角,划过卢天胜的脸颊,滴落在那条木槿花裙上,染湿了天际,浸润了窗棂……

卢敬武本以为昨晚一夜微雨,今日他应该不会太早看到光线,没想到天还没有大亮,他就被一道强光晃醒了。

他怒吼一声,“谁啊?!”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我。”

卢敬武见是顾怀珒,立马坐了起来,收起身上的痞气,叫道:“顾叔父……您怎么又来了?该说的,我真的都已经告诉您了,没有半句谎话。”

顾怀珒面色阴沉,冷冷道:“可你隐瞒了主使。”

卢敬武一头雾水,“啊?什么主使?我就是主使啊。”

顾怀珒一拳打肿了卢敬武的脸,“钟舜华才是主使!她都已经认罪伏诛,你还在为她掩饰!”

卢敬武被打得又愣又懵,缓了半晌才领会顾怀珒的深意,“您是说,钟舜华那个毒妇为了救我,替我顶了罪,被卢天胜杀了?哈哈哈哈哈哈……这真是我十六年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了,这比我杀了他们还解气啊!他们早就应该自相残杀,至死方休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对着牢里唯一的窗户,仰天长啸:“寒汐!你听到了吗?钟舜华死了,那个惨无人道的女人死了!”

喊完,他又回身抱住顾怀珒,“顾叔叔,我真是太喜欢您了,每次见到您,您都能给我带来好消息……”

笑着笑着,他又开始哭,哭得昏天暗地。顾怀珒等他情绪平稳下来后说道:“身为谋反从犯,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督军决定将你流放到北疆,戍守边境。我已经让维清帮你收拾好行装,他会送你去北境。你到那里后,要安分守己,不能再胡闹了!”

卢敬武又哭又笑,“我一个戴罪之身,竟还有顾家大少爷相送?!他还真是体贴周到啊,不过我还是要劳烦您告诉他,他不杀我,放我出去,总有一日,我还会回来向他索命……”

顾怀珒被激怒,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卢敬武!我们这么多人为了救你死的死,伤的伤。你若还是执迷不悟,天都救不了你!你父亲当初不是真的要杀你,他是急怒之下失了理智,他也知道错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尽力弥补你,无论你如何乖张狂悖,他都没有想过夺走你的储君之位,你还想怎样?!”

卢敬武恶狠狠地反问道:“他没有想过吗?那他为什么要帮那个野种娶回童昱晴?又为什么一直留着白乔煊?您当我看不出他的心思吗?为了保住他那个野种,他甚至想将整个江山拱手送给一个外姓之人!他心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儿子?!他可以在急怒之下扼住我的喉咙,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心情不爽时掐住他的命脉?人伦之始,先有父,才有子。他不把我当作儿子,凭什么要我把他当作父亲?我不是瞎子,这么多年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有卢敬挚这一个儿子,其他的,我、敬鹏、敬飞,应该都是他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他若真的还有一丝愧疚之意,想要弥补我,就该把他的命给我,而不是躲在你背后惺惺作态!”

顾怀珒问道:“你是当真不肯放手了?”

卢敬武的声音有如万丈玄冰,“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放过他!”

顾怀珒只能先行离开,卢敬武在他走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连人都站不稳,可他还是拼命地往东南处的墙角挣扎,挣扎向他生命中唯一的光明……

数不清的豪门贵族,都将家宅安置在蒲合东部,其中便有三座,名为卢府。三座之中居中的一座府邸,还没有经历过乔迁之喜的洗涤,便被笼罩在一片焦灼恐惧之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同心协力

全蒲炘州医术最卓越的大夫皆是满怀信心而来,垂头丧气而去。童昱晴陪着卿子汀,除了每日用膳就寝之外,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正房门前的庭院中度过。有几日天降大雨,童昱晴怕卿子汀感染风寒,想要劝他回房等候,都被他婉言拒绝了。童昱晴只能用厚棉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陪他坐在长廊里。

这日觅岚走过来,在童昱晴耳边低语了几句,童昱晴长叹一声,“转告她,保住霍幍幼子的性命已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大宽恩。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请她以大局为重。”

觅岚离开后,卿子汀问道:“是大舅母?”

童昱晴颔首,卿子汀握住她的手,轻声道:“难为你了。”

童昱晴浅笑着摇摇头,“难为的是大舅母,为了这个不懂事的异母哥哥,放下身段,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奔波。可惜霍幍生在世上这么多年,只长了岁数,竟然会为了所谓的锦绣前程,配合大哥弑君!连夫人在弑君的罪名面前都不能不舍身救子,我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懂事的亲戚,屡次三番去扰父亲的清静?他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

卿子汀回头望向房门,声音止不住发抖,“娮儿,你说大哥这次,能挺过这一劫吗?”

童昱晴不知该如何回答,上次他们虽然知道卢敬武把天捅出了一个窟窿,但到底不在近前。童昱晴可以说一些话,安慰卿子汀,也安慰自己。可是这一次卢敬武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那么多转世华佗进了又出,出了又进,都没能让卢敬武醒过来。童昱晴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更谈不上安慰卿子汀了。她只能握紧卿子汀的手,尽量让他冰凉的手存有一丝温度。

房门又一次从里面被打开,当童昱晴看清出来的人是谁后,不由瞪大了眼睛。卢天胜竟然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满头华发让人感觉他像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可他明明连耳顺之年都不到……

风明明不大,却好似能将他吹倒一样。顾怀珒连忙上前扶住他,往房里望了望,卢天胜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你们……都进去吧……”

卿子汀的感觉很不好,也顾不上安慰父亲,直接冲进了屋里。其他人也都挤进了房中,只有顾怀珒一人,陪在卢天胜身边。

顾怀珒宽慰道:“天胜,你不要胡思乱想,武儿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你不要当真……”

卢天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没事。我这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你也进去吧。”

顾怀珒犹豫,卢天胜还笑着推他,“快进去。”

顾怀珒嘱咐道:“那你一个人,记得回房休息。”

卢天胜不耐烦地道:“知道了,快去吧。”

顾怀珒也很怕见不到卢敬武最后一面,便不再管卢天胜,冲进房中,只见卢敬武正拉着钟婉露的手,不知在写些什么。

那双原本美丽无比的眼睛如今肿得像核桃一样,没有人知道卢敬武在她掌心上写了什么,只知道钟婉露愣了一瞬后,哭得越发厉害。

卢敬武放开钟婉露的手后,朝顾维清伸出了手,不过他没有在他的手上写字,只是拉他坐到了床边。

“也许我死之后,会在史书之上留下一个不忠不孝,妄图杀父弑君的恶名。不过还好,我所历种种,世间还有一个人,了解全部的实情。只为这一点,我就可以原谅上天施于我身上的所有痛苦。纵观我这一生,不幸之事甚多,唯有三件事,乃我此生至幸。其一,得寒汐相伴,陪我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其二,得一壶浊酒,令我时时气血平顺。”

顾维清原本红着眼眶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可听他把自己比作一壶浊酒,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推了他一下,“是。你也就敢把我当作出气筒,全世界就我最好欺负!”

卢敬武笑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丝颜色,“你本名顾维浊,外号浊公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能怪我。”

顾维清作势要拉他,“来来来,你起来,我们打一架。决定一下我本名唤什么?”

卢敬武躲开了他的手,又咳嗽了两声,顾维清不敢再逗他,抬手帮他顺着气,卢敬武已经没有力气控制上涌的鲜血,顾维清的手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顾维清慌了起来,大叫着:“敬武!”

卢敬武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不敢再废话,转头望向他最后的牵挂,“弟弟……”

卿子汀脑中轰的一声,时光仿佛倒流回二十年前,他刚会识人的时候,一个比他高出许多的男孩兴奋地抱起他,带着他在空中飞,不停地逗着他,让他叫哥哥。他还记得当自己奶声奶气地说出“哥哥”二字时,卢敬武一边大笑着叫了声“弟弟”,一边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糖,虽是好意,却差点把他噎到。后来虽然有了卢敬鹏,卢敬武也没有把“弟弟”改成“二弟”。再后来,虽然他有心唤“哥哥”,但卢敬武已经不愿再唤他“弟弟”。

卿子汀原以为他这辈子再不可能听到卢敬武唤他一声“弟弟”,没想到兜兜转转二十余年,一切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这是卿子汀心心念念的期盼,可看到哥哥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反倒宁愿他仍用那种阴沉怨毒的目光看着自己,至少那时的他,身体强健地站在自己面前。

“对不住了,这么多年,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弟弟,我却是全天下最坏的哥哥。”

卿子汀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泣不成声地说着:“不……不是……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害了你。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卢敬武握住了他的手,“事到如今,是非因果已不重要。我只想让你明白,身为卢天胜的儿子,你可以不争不抢,但不能不防不守。有些人和事,不是你避到遥尘岛上就会消失不见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卿子汀点着头,卢敬武重新拉住顾维清的手,“记得我将寒汐的骨灰撒在哪里吧?我死以后,把我的骨灰也撒在那里。”

顾维清没有提起挫骨扬灰之类的陈腔滥调,只是说道:“不记得。你若敢死,我一定让你归葬卢氏祖坟,让你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卢氏的束缚。”

卢敬武觉得自己的眼睑越来越重,眼前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一抹倩影却越来越清晰,轻唤着他的名字,说要带他去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

众人还没有从钟舜华逝去的悲伤中走出来,就又陷入了另一场悲痛之中。卿子汀禁不住打击,很快就被哀痛击垮,寒疾复发。童昱晴半步都不敢离开卿子汀,一直细心照料着他。除了卿子汀,卢天胜和卢希也承受不住打击,纷纷病倒。主持丧事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卢敬鹏肩上。

钟舜华和卢敬武顶着一个弑君的罪名身亡,卢敬挚又从来不是能挑大梁的主,他以为自己已是卢天胜独一无二的继承人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但知道表面上还是要做足样子,将钟舜华和卢敬武的丧事处理妥当,为自己挣一个仁孝礼敬的名声。

关于卢敬鹏的“事迹”,童昱晴也偶尔听说一些,比如他礼敬贤士,经常去拜访顾怀珒等前辈,比如他广施善举,经常与夫人去探望孤寡老人。对此,童昱晴都是一笑而过,转头就忘了,她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就是照顾好卿子汀的身体。

一日,童昱晴正在院里为卿子汀熬药,管家上前在她耳边低语:“二少奶奶,大姑爷和大小姐来访。”

童昱晴摇着扇子的手一滞,白乔煊和卢希怎么会来?还是一起来?

管家见她没有反应,试探着问道:“是否要请他们回去?”

童昱晴摇摇头,“请他们进来。”

若非要事,他们两人是不会一起前来的。童昱晴不敢不见。

卢希看到童昱晴后,表情有些不自然,尽管竭力掩饰,童昱晴还是能察觉出异样。她淡淡一笑,说道:“二位到访,昱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不知两位前来所谓何事?”

白乔煊回道:“我们是来探病的,不知二哥、二嫂现在可还方便?”

童昱晴微微笑道:“方便,请进。”

两人进去后,童昱晴随手关上门,低声对书阙说道:“你和觅岚守在外面,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门窗。”

有卿子汀和卢希在,童昱晴也不好让白乔煊有话直说,只能看着他和卢希与卿子汀闲聊了一会儿。

卿子汀也知道白乔煊前来不可能只是为了探病,于是说道:“里间药味太重,你们可到外间叙话。”

白乔煊笑道:“我让希儿陪我来不是只为当幌子的。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与你们息息相关。”

卿子汀一脸茫然,童昱晴问道:“你不会是为这几日的传言所扰吧?”

白乔煊冷笑一声,“你我都能看破的事情,顾叔叔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怎会看不透呢?再说他卢敬鹏算什么东西?我哪只眼睛里有过他?”

童昱晴想不出除了卢敬鹏的事,还有什么事既紧要,又与卿子汀和卢希息息相关,只能问道:“那你前来所谓何事?”

白乔煊反问道:“这些事,希儿想不透。你怎么也来问我?你不会是在遥尘岛上待久了,真的不问世事了吧?”

童昱晴很想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但当着卿子汀和卢希的面,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是坐了下来,静静地盯着他。

白乔煊见状,只能直说:“大哥谋反这件事有蹊跷,或者说,我透过这件事,发现了杜洛王有一点不对劲。每个人做事都会有目的,我们最初都以为,杜洛王支持大哥谋杀父亲,是为了扶持大哥上位,以此获得更多的利益。但现在看来他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因为他在最关键的时候,撤了兵。虽然大哥兵败并不仅仅是因为杜洛王撤了兵,但这也是他兵败的一个重要原因。你有没有想过,杜洛王为什么会撤兵?”

“也许……他突然发现父亲早有防备,知道这次刺杀一定会落败,所以……”童昱晴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这个说法,“不对,以杜洛王的脾性,只要他志在取父亲的性命,即使知道父亲早有防备,也一定会让人拼命一试,万一成功了呢?对他来说,他手下那些人的命与父亲的命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他能临时撤兵,除非……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要父亲的命!”

白乔煊见卿子汀和卢希都没听懂童昱晴的话,继续说道:“回到那句话上,每个人做事都会有他的目的。杜洛王的目的不是杀父亲,就一定是为其他。从此事的结果来看,他折腾了这么久的目的就是害他表面上的合作伙伴,也就是大哥。我之所以说他是为害大哥,而不是杀大哥,是因为就算大哥谋反,父亲也未必会杀他。那么杜洛王想害大哥的什么呢?”

卢希试着回道:“大哥兵败,最好的结果,就是被闲置在家。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做继任之人。因为没有人会拥戴一个妄图弑父的人做督军。杜洛王的目的,是不是为了害大哥再无问鼎蒲炘州的资格?”

白乔煊欣慰地看着卢希,“希儿,这两年你真是大有长进。”

卿子汀问道:“我还是不明白,杜洛王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乔煊笑道:“你这句话算是问到了关键。杜洛王为什么要拉大哥下马呢?或者说拉大哥下马,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童昱晴说道:“我没听说过,他与大哥或是夫人有私仇。所以他拉大哥下马,只可能是因为大哥在那个位置上,碍到了他的路。大哥失去继任资格,子汀又从未沾手过政事,谁最得利?”

卿子汀脸色惨白,“你是说,杜洛王真正想扶持的人是……三弟?”

童昱晴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不过她沉吟片刻后又说道:“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却不是全部的可能。当年,我知道刘振宁与裘令炏时常碰面后,就以为童柏毅想扶持的人是裘令炏。可事实证明裘令炏只是童柏毅的一颗棋子,他真正的目的是报仇。如此说来,杜洛王的真正目的也未必就是扶持三弟,他可能如童柏毅一样,想要报仇,也有可能……”

白乔煊接道:“一一剪除敌人的羽翼,取而代之。”

卿子汀和卢希心头一紧,白乔煊说道:“这就是我说,与你们息息相关的原因。我的直觉告诉我,杜洛王在布一盘很大的棋局。这个棋局既非因我们而始,也不会因我们而终,但我们每一个人,都身处于这盘棋中,是杜洛王手中的棋子。当然,我的直觉也有可能是错的,杜洛王只是想扶持三哥上位。不过即便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因为卢敬鹏上位对于我们来说,同样不是一个好消息。你们两位与你们三哥或三弟相处的时日比我长,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禀性如何。我说这话,你们不会反对吧?”

卿子汀和卢希都没有应声,童昱晴问道:“你来寻我们,应该已经想好应对的办法了吧?”

白乔煊颔首,说道:“无论杜洛王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们身边有他的人,而且这个人,不仅非常熟悉我们,还隐藏得很深。父亲那么多轮的清洗都没有让他露出哪怕一丁点的破绽。”

卢希被惊出一身冷汗,问道:“你为何这样说?”

白乔煊反问道:“如果这个人不熟悉我们,不熟悉卢家,杜洛王怎么会想到利用大哥与父亲、母亲之间的嫌隙,唆使大哥谋反呢?”

卿子汀不由觉得不寒而栗,白乔煊又道:“如今我在明,敌在暗。不管我们做怎样的准备,都是被动的。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我会请父亲即刻通电全州,正式立我为督军继承人。我相信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一定会激起千层浪。这样我们就可以以静制动,看看我们身边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卢希眉心微凝,“可是这样一来,你就彻底成了暴露在杜洛王面前的活靶子了。”

白乔煊笑道:“你以为现在,我就不是他的活靶子吗?从我帮杨濯和叶儿开始,我就已经是他势在必得的猎物了。”

卢希还是很担忧,白乔煊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宽慰道:“不要怕。你应该为我感到庆幸,我已经猜到了杜洛王的目的,猜到了他的目的就等于找到了他的软肋。哪怕我现在还不确定这几根软肋哪根最软,也比我先前在大海里捞针要好得多。”

童昱晴见他心意已决,说道:“我会在父亲发布消息的同时,替你安抚住我能安抚的原蒲东贵族。听清楚了,是我能安抚的,不是全部,我还没有那个把握,像我父亲当年一样威震四方。”

白乔煊笑了起来,“足够了,如果你全部都能处理妥当,那还要我做什么?”

卢希眼中一黯,童昱晴至少可以帮上忙,可她却什么都不会做。童昱晴看出她的心思,想起钟舜华临终时的话,会与乔煊共度一生的人终究是卢希,以后她要面对的事情只可能比现在多,不可能比现在少。如果眼下的局面她都应付不了,那日后只怕有她受的。想到此处,童昱晴说道:“希儿,你若无事,这几日就多邀与你从小相熟的姐妹、叔母或是姨母喝喝茶,聊聊天。你倒不必在她们面前刻意说些什么,一切像往常一样就好。”

白乔煊明白童昱晴是什么意思,说道:“这些事情,不必希儿费心,她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好。”

卢希抢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养病,你又不能在府中陪我,我没病也会闷出病来的,你就让我出去玩几天吧。”

童昱晴也在一旁帮腔,“你看希儿也是这个意思,你的决定,她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是不是也该尊重一下她的决定啊?”

白乔煊只得答应下来,不过还是说道:“在我们发布消息之前,你想在哪里见她们都可以。但在那之后,你只能在府中见她们,而且不能支开你的死士,记住了吗?”

卢希乖乖地点点头,卿子汀苦笑道:“看样子,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白乔煊笑道:“你怎么帮不上忙?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一个忙。”

卿子汀没听懂他的意思,童昱晴瞪了白乔煊一眼,转而对卿子汀解释道:“从古至今,真正的外禅只在尧舜禹三人之间实现过,其他的不过是篡位者掩耳盗铃罢了。所以父亲的通电一出,没有几个人会认为这是一场尊贤使能的禅让之举,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乔煊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时不只我们的敌人会乱,那些真正忠于父亲、忠于卢氏的老臣也会乱,他们就算不想扶持三弟,也不会想扶持乔煊。”

卿子汀问道:“那他们还会想扶持我吗?”

童昱晴颔首,“虽然你不问世事,但你是血统纯正的卢氏子孙,他们为什么不能扶持你?这就是乔煊所说的你帮的忙,你从未想过夺督军之位,又恰巧在这个时候病了。乔煊可以借病发挥,让他们彻底打消扶持你的念头,只能在他和三弟之中做选择。”

卿子汀笑道:“真没想到病还能病出好处来。”

童昱晴对白乔煊说道:“我可不会用子汀的身体为你增添筹码,他很快就可以康复,所以你动作要快。”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生一代

白乔煊回道:“明白。如无意外,五日后巳初就是行动之时。到时我会让希儿打一通电话过来,如果她说的是二哥身体好些了吗?就代表一切顺利。如果她说的是想和二哥一起去探望父亲,就代表情况有变。”

童昱晴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记住了。”

说着白乔煊起身,“今日已经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否则让杜洛王的暗桩知道了,会生疑。”

卿子汀对童昱晴说道:“娮儿,代我送客吧。”

白乔煊婉拒道:“留步吧。”

童昱晴还是准备送他们出去,却不料白乔煊走了几步又回身说道:“二哥,这些日子你们还是留在蒲合为好,毕竟这里的安防要比宁台紧上数倍。大哥临终前说得对,有些人,并不会因为你躲到遥尘岛上就放下害你的念头。你们在这里,我也方便照应。”

卿子汀稍一躬身,“我记下了,多谢。”

如白乔煊所料,当督军继承人这枚重型*被卢天胜扔出去之后,蒲炘州的土地都震上三震。可惜他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因为消息发布后所有人的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这也就意味着,杜洛王埋在他们身边的那枚随时有可能会爆炸的*并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反应。他不得不佩服,这个暗桩的沉稳,也因此而更加确定,杜洛王布的这个局,事关蒲炘州所有人的生死。

白乔煊与杜洛王心知肚明,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战争。但被卷入其中,被当作棋子的人不明白,就比如卢敬鹏。当他拿到那纸电文的时候,他根本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怒气冲冲地冲进卢天胜的房间,厉声质问道:“为什么?!在你心里,我比不过卢敬挚和卢敬武也就罢了,难道我连一个外人都比不上吗?”

卢天胜强撑着自己坐起来,无奈地叹道:“正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才会做出这个决定。鹏儿,放手吧,你不是白乔煊的对手,你斗不过他的。我是为了你好,你现在放手,至少还可以享一世荣华富贵。”

卢敬鹏笑得苍凉,“从小到大,我拼了命地努力,以为只要我把你交代的事情做好,你就能像疼爱二哥一样疼爱我,能像器重大哥一样器重我。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你只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睛里只能装下一个儿子,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没有可以,你不给我,我自己去争就是了,可是现在,你竟然连争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一句我斗不过白乔煊,就想把我一辈子的希望尽数摧毁。为了我好?你真的是为了我好吗?我看你是为了你那个宝贝儿子吧!”

如果换作以前,卢天胜早就让人把他拖出去了,可现在他却只是长叹一声,说道:“孩子,我承认,我有私心,以前也没有给过你公平的待遇。但是无论如何你要相信,父亲再有私心,也不会害你。我只剩你和你二哥两个儿子了,我真的不想再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就当父亲求你了好不好?别再执迷不悟了……”

卢敬鹏大力甩开卢天胜的手,卢天胜病体未愈,一下摔倒在地,卢敬鹏怒吼道:“不!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敢挡我的路,就休要怪我不念父子情分,狠下杀手!”

卢天胜拼命想要抓住儿子的袍脚,却没有这个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艰难地举起手枪,杀了守在门口的两个兵士……

即使卢天胜替卢敬鹏灭了口,也没能压制住悠悠众口,蒲合很快就传出卢敬鹏对父不敬的传闻。卢敬鹏看着原本已经投靠自己的人一个一个心猿意马,再难抑制内心的不满,决定送白乔煊上西天。

行事前夕,卢敬鹏在西郊树林里最后一次叮嘱杀手白乔煊翌日的行程安排,刚送走了他们,就遇到了面色苍白的和氏。

卢敬鹏惊慌失措地叫道:“三……三姨娘,您怎么在这里?”

和氏突然跪到卢敬鹏面前,哭道:“鹏儿,姨娘求你,放手吧……”

寒冷渐渐代替了惊慌,占据了卢敬鹏的眼眸,他冷声问道:“是卢天胜让你来的?”

和氏摇了摇头,卢敬鹏几乎是在尖叫,“你向来深居府中,不问世事,不是他告诉你的,你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和氏哭着说道:“真的不是你父亲让我来的,是我这些日子一直派人跟着你,才知道你在这里的。你就听姨娘的话,跟我回家吧,好吗?你还有发妻幼子,不是孤身一人。姨娘虽然愚笨,但也明白你明日一旦败了,就是一败涂地。你有没有想过,你若败了,他们该怎么办?姨娘又该怎么办?姨娘就只有你这一个……”

和氏突然想起以自己的身份,不配称卢敬鹏为儿子,转而说道:“现在这样,白乔煊至少会看在希儿的面子上留你一条生……”

和氏话未说完,就被卢敬鹏喝断,“连你也不相信我?连你也觉得,我一定会输?!好!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斗不过白乔煊,那我就一定要让你们看看他是如何死于我手的!”

卢敬鹏拔腿就走,和氏痛哭着抱住了他的腿,“鹏儿,鹏儿……你不能去,就当姨娘求你了好吗?我求求你……”

卢敬鹏看着伏在地上的和氏,不由也红了眼眶,他哭着笑道:“姨娘?你是我的姨娘吗?你明明是我的亲娘啊!可我为什么不能唤你一声母亲?为什么我一定要唤一个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为娘,却只能唤你为姨娘?!因为我是庶出之子,你只不过卢家的妾室!可同样是庶出之子,为什么他卢敬挚就可以唤亲娘为娘?因为他的母亲是卢天胜最宠爱的妾室,他是卢天胜最宠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大房有权势,二房有宠爱,我们三房有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在卢家活得连钟舜华的狗都不如!你一向以卢天胜为天,可他的眼睛里何曾有过你?在他眼里,你比给他提鞋的奴婢高贵不到哪儿去!我就问你一句,凭什么呀?你怀着我的时候差点被苟氏那个贱人害死,你拼了命地为他生下儿子,他凭什么看不起你?难道你心里就没有过一丝不甘和怨恨吗?”

和氏哭得泣不成声,“鹏儿,姨娘没有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要想快乐,就不能总想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是,我没有夫人那么好的家世,也没有你二姨娘那么好的福气,可是我现在有儿有孙,有一处安身之地,真的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

卢敬鹏吼道:“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活着!不想仰人鼻息,苟且偷生地活着!姨娘……哦不,母亲,等我杀了白乔煊,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唤您为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你就乖乖回家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完卢敬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独留和氏伏在地上,哭喊着他的名字……

卢敬鹏自以为准备周全,奈何白乔煊对他早有防备,安然无恙之外还将人证、物证全部摆在世人面前。当然,为了仁德的名声和先前对卢天胜的承诺,白乔煊并没有杀卢敬鹏,只是将他软禁了起来。

白乔煊与卢敬鹏之间的明争暗斗牵动着许多人的神经,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意他们的胜负。

顾维清将卢敬武的骨灰与寒汐的骨灰撒在一起后,心绪低迷,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回蒲合后,听说白乔煊的事后也是不屑一顾。

徵岸见他如此,提议道:“公子,不如我们去看看卿公子?”

顾维清沉吟片刻后,说道:“也好,这世上应该也只有子汀,能理解我此刻的心境。我也应该去看看他了。”

徵岸直接送他到了卿子汀的府邸,顾维清隐约觉得站在门口的人有些眼熟,走近一看更是惊喜,“安歌?”

一袭白裙的安歌转过身来,莞尔一笑,“是你啊。”

顾维清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安歌神情黯淡,顾维清拍了一下脑袋,笑道:“你瞧我这记性。卢伯母是你的恩人,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回来祭拜。”

安歌一声哀叹,“夫人一生所求,就是儿女平安,可惜天不遂人愿,大少爷年纪轻轻,就身患绝症。母子二人竟一并去了……”

顾维清的脸色也不好看,“敬武困于心结,长期肝气郁结,以致气血失调,灯枯油尽,还不是拜他父母所赐?说句大不敬的话,无论卢天胜和钟舜华今生有怎样的下场,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安歌无法反驳,索性沉默,顾维清察觉到自己太激动了,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不好意思,我无意对你无礼。你去看过卢伯母了吗?”

安歌回道:“我怕她不愿见我,只远远地磕了三个头。”

顾维清颔首,“也算尽了心意。走吧,我们不说她了,进去看看子汀。”

顾维清往前走了几步,却见身边无人,回头见安歌还在原地,叹道:“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子汀早就忘了,你还顾忌什么?”

安歌不确信地问道:“你又不是公子,怎会知道他忘没忘?”

顾维清只能走回来,拥着她往前走,“我是谁啊?他肚子里的蛔虫!我还能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吗?听话,既然已经走到家门了,就进去看看他,不然你晚上能睡好觉吗?”

卿子汀本在后花园与童昱晴赏花作画,听说他们来访后,连忙放下手中的画笔,前去相迎。

“歌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会和他一起来?”

顾维清不乐意了,“什么叫怎么会和我一起来?她不能和我一起来吗?”

卿子汀懒得理他,只对安歌嘘寒问暖。顾维清几次插话都插不进去,只能对童昱晴抱怨道“弟妹,你给我评评理,世上哪有主人不理客人的道理?”

童昱晴站在卿子汀身旁,异常乖巧地回道:“顾公子说的话,昱晴听不大懂。对昱晴来说,夫君就是道理。”

顾维清捂住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天呐天呐……连你都学坏了,真是近墨者黑……”

童昱晴和安歌异口同声地质问道:“你说谁是墨?!”

卿子汀得意地看着顾维清,顾维清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给自己斟茶去了。

卿子汀和童昱晴带他们二人游览新府时,顾维清看到卿子汀作到一半的画,说道:“你这手法,越来越像子墨先生了,不过跟我比,还是差远了。”

童昱晴听到前半句,刚奇怪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了?后半句一出,她才觉得,这是顾维清在说话。

安歌嗤之以鼻,顾维清说道:“不信我们比一比啊?看看谁画得更好?弟妹,你还坐在那里,摆出同样的姿势。”

童昱晴无所畏惧,比就比,子汀又不会怕他。童昱晴坐过去后,顾维清提笔就想补卿子汀的画,却被卿子汀拉开,“你要画,就画你那些莺莺燕燕去,别画我的若娮。”

顾维清笑道:“你的夫人这么金贵,连画都不让画啊?难道是怕我画得比你好,让你在夫人面前丢了颜面?”

卿子汀像一个要被抢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就不让画!你要画就画别人。若娮只能我来画。”

顾维清无奈,环顾四周,见安歌闲着,随口说道:“歌儿,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摆个姿势,让我来画你吧。”

安歌蹙眉,“一直摆一个姿势很累的,让我为公子摆还可以,为你摆?”

安歌摇摇头,顾维清觉得无聊,随手扔了画笔,“不画就不画,谁稀罕似的?”

安歌见他真的要走,叫道:“喂,你真走啊?哎呀,好了……我摆就是了。”

顾维清也不理她,继续往前走,卿子汀喊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再走就过分了。”

顾维清嬉皮笑脸地跑了回来,安歌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但看卿子汀已经坐了回去,只能配合他们完成这场比试。

四人一坐就是一下午,卿子汀上午已经画完了一半,按理说应该比顾维清先完成才是,但由于他太想把童昱晴的美好全部展现在这幅画里,反而在踌躇犹豫之中比顾维清完成得还要晚。

不过这场比试的胜负,都不必请人评判,在四人看到两幅画时就已见分晓。顾维清瞄了一眼卿子汀的画就说道:“好吧,是我技不如人,我认输,你请客,我饿了。”

安歌笑道:“这么快就被肚子里的馋虫打败了呀?哪有让赢者请客的道理?”

顾维清一脸坏笑地看着安歌,阴阳怪气地说道:“哎?你这话似乎说反了吧?为了给你家公子省银子,连该谁请客的道理都记不住了,意图太明显了啊……”

安歌噘着嘴,童昱晴笑揽住她的肩膀,对顾维清说道:“你别得理不饶人,这顿饭,子汀不请,我请就是。”

顾维清见童昱晴和安歌一片和谐,挤眉弄眼地说道:“还真是贤惠大度啊,子汀,不如你把歌儿也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卿子汀狠狠踩了一脚,只能龇牙咧嘴地跳着走,把童昱晴和安歌都逗得哈哈大笑。

送走顾维清和安歌后,童昱晴说道:“子汀,你觉得他们二人如何?”

卿子汀没听懂她什么意思,“什么如何?”

童昱晴笑道:“我是说,他们两人在一起如何?”

卿子汀愣了一瞬后,说道:“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做这个月老了,免得害了歌儿。维清这个人呐,从他十四岁带回第一个女人开始,我就没见过哪个女人在他身边待的时间超过两个月。你算一算,即使他每两个月换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他换过多少个女人了?更何况他还不是两个月一换,最过分的时候,他一次带出来十几个女人。这样的人,你让我怎么放心把歌儿交给他?”

童昱晴想了一想,也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还是笑道:“听你的语气,像是歌儿的父亲,在选女婿。”

卿子汀一手将她拉入怀中,笑看着她的脸,“怎么,吃醋了?从不吃酸食的人竟然也会吃醋?”

童昱晴环住他的脖颈,眼含笑意,“我若吃醋,还能让她进我的家门吗?夫妻之间若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又怎能共度一生呢?”

童昱晴不经意间瞥到卿子汀今日作的画,问道:“你向来不喜欢用卢敬挚这个名字,怎么今日在画中署的是挚字?”

卿子汀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父亲是如何为我们兄弟四人取名的?”

童昱晴思忖着回道:“父亲年轻的时候一定崇尚武事,所以才会给大哥取名为敬武。三弟、四弟一鹏一飞,我想父亲应该是希望他们能够像大鹏鸟一样振翅高飞吧。”

卿子汀摇了摇头,“你说对了一半,大哥名为敬武,的确是因为父亲崇尚武事。但三弟和四弟的名字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你还记得叶儿的孪生哥哥吗?父亲本想唤他敬岳,可惜还没等录入族谱,他就夭折了。”

童昱晴喃喃念着:“鹏、飞、岳……我知道了!父亲是不是很敬重岳飞啊?岳飞的字就是鹏举。”

卿子汀颔首,童昱晴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父亲本该唤你敬举,这样岳飞、鹏举四字就凑齐了。可父亲却没有这么做,那就说明你在他心里是特别的,母亲是他此生挚爱,他的母亲的感情也是真挚热忱,你的名字应该由此而来。”

卿子汀目光如水,童昱晴在他眼中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心中格外宁谧,“这个我应该没有猜错吧?”

卿子汀笑揽住她,“没错,我的名字的确由此而来,不过挚字除了你说的那两个意思,还有第三层深意,你可知是什么?”

童昱晴摇着头,卿子汀握住她的玉手,十指交错,紧紧相依,“挚,是执手,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童昱晴恍然大悟,笑道:“我倒从没想过把字拆开来看。”

卿子汀淡淡道:“所以一直以来,我不是不喜欢敬挚这个名字,而是不喜欢卢这个姓氏。虽然我从不曾与人抱怨过什么,但我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不姓卢,周遭的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如果说这个姓氏还曾带给过我一丁点的幸运,那就是它让我有机会得到你的心。”

童昱晴心中酸楚,伸手抚平他的眉头,“有父亲的支持,乔煊很快就可以接掌蒲炘州。到时不管杜洛王在或不在,不管暗处还有多少危险,卢氏都不会再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家族。你也不用再像以前一样担惊受怕。”

卿子汀问道:“卢氏不是众矢之的,白氏就要树大招风了。你不怕吗?”

童昱晴坦诚地回道:“怕,但比起你来承受这些,乔煊来承受,我的害怕会少一些。因为我怕,他会让敌人更怕。”

卿子汀笑了起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童昱晴忙道:“你千万不要这么说。遇到你之前,我从未体会过安心二字。无论是我那五个所谓的未婚夫还是乔煊,都无法让我的心安定下来。只有你,能够让我放下所有的防备,活得踏踏实实。”

卿子汀臂上一紧,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娮儿,等乔煊处理完杜洛王的事情,我就带你去游历百川,看看蒲炘州的大好风光。累了,我们就回遥尘岛,冬赏红梅白雪,春待紫藤花开,夏观绯袖新荷,秋览北山金菊。一生一代一双人,你说好不好?”

童昱晴笑靥如花,轻声应道:“好。”

时光在这一刻隽永绵长,窗外月光清凉,屋内的月光却被两道纤长叠错的身影揉得暖如春阳……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太阳西升

从卢府出来后,顾维清问道:“你如今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安歌说道:“城西的一个小旅店,你若回顾府,可不顺路。”

顾维清笑道:“不顺路我也得送你回去啊。若是让子汀知道,暮色已沉,我还让你一个人回去,他还指不定把我说成什么样子呢?走吧,我也不是非得回府。”

安歌坐上车后说道:“你明年也该到而立之年了吧?别人而立之年,已经创立一番事业不说,孩子也该学会打酱油了吧?你的而立之年怎么这般凄惨?”

顾维清嚷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凄惨了?老子活得比谁都快活好吧?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吧?你不像感激卢伯母那样感激我也就算了,还咒我?小没良心的!”

安歌咯咯笑着,“对对对,我忘了你是一个活脱脱的混世魔王,我不能以评判世人的眼光来评判你。”

顾维清邪魅一笑,“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你们觉得我活得不明白,我又何尝不觉得你们活得不明白?我父亲他们口口声声念叨的什么家族基业,大局大体,说到底不就是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吗?当然,我没有家里那一亩三分地,活得可能没有现在滋润,但我也不是离了家里就活不下去了呀。我为什么一定要为了家族活着?权力那个东西,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掌握的?在世人眼里,卢伯父应该是蒲炘州最牛的人了吧?可实际上呢?离家破人亡不远了吧?他做的那些事,在我眼里,就是三个字。”

安歌问道:“什么呀?”

“不值得。倾尽所有换来的东西到头来还是要拱手送人,你说他这一辈子活得有什么意思啊?”

安歌笑道:“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你心里不是只有吃喝玩乐啊。”

顾维清苦笑:“你原来两只眼睛哪只能看得见我啊?一心只有你的好公子!不过你可千万不要爱上我,我是不会负责任的。”

安歌听着前半句本来还心存歉意,可听到后半句,不仅那点歉意荡然无存,还很想掐死他,“放心,就算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再想不开,也不会看上你的。”

顾维清蹙眉,不过转瞬就又嬉皮笑脸地问道:“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啊?”

安歌回道:“我还没做打算,这次也是得知夫人逝世的消息,匆忙之间赶回来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维清说道:“我觉得现在你和子汀都已经把话说开了,你也没有必要为了躲他,走那么远,不如就在蒲合安顿下来。蒲合是新都,百废待兴,前景无限。你身手不错,又能歌善舞,完全可以在这里开一个属于自己的歌舞坊。我的朋友那么多,你也不必担心没有生意做。”

安歌摇摇头,“当初答应公子接管和铃坊,我是有私心的。我不想再做歌舞生意了,不想时时想起自己曾对公子犯下的罪孽。”

顾维清叹道:“说到底,你还是没解开心结。”

安歌敛眸道:“你一向光明磊落,自然不懂我这种做过亏心事的人是怎样想的。不管公子原没原谅我,我都曾经……”

顾维清不耐烦再听她悔罪,打断了她的话,“罢罢罢,你不想就不做,别再说那些对不起之类的话,我耳朵都要被你说得起茧子了。我也是瞎操心,你有手有脚,有头有脑,什么不能做?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吧。”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安歌口中的小旅店,顾维清见那里鱼龙混杂,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硬拉着她到刚建成的蒲合大酒店住下,自己也开了一间房,叫来一位美人作陪。

安歌想着日后的生计,一夜没有睡好,第二日天还没有大亮就起了身,准备去向顾维清辞行,可刚打开门就见徵岸飞奔过来,她从未见徵岸如此惊慌失措过,忙拦下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徵岸大喘着气,说道:“夫……夫人出事了……府中……传信来说……让大……大少爷赶紧回去……”

安歌问道:“夫人?你是说维清的母亲?”

徵岸点点头,安歌回手就跟徵岸一起拍顾维清的房门,却半晌不见有人开门,安歌情急之下说道:“徵岸,你躲开。”

徵岸让出地方后,安歌足间蓄力,一脚踹开了房门,顿时间屋里屋外,四声尖叫混在一起,把左邻右舍都惊醒了。

安歌和徵岸几乎是同时转身,那女人跳回被里,顾维清连忙拽过一条浴巾,把自己裹好,嚷道:“大白天的,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徵岸颤颤巍巍地说道:“公子……家里来信说夫人出事了,让您赶紧回府……”

顾维清前一瞬还沉浸在恼怒中,后一刻为被徵岸的话怔住了,他冲到徵岸面前问道:“你说什么?把话说明白。”

徵岸瞄了一眼床的方向,顾维清到盥洗室飞快地换好衣服后,往床上扔了一张支票,“收拾收拾,自己走吧。”

说完顾维清转身就进了安歌的房间,“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说吧。”

徵岸连忙说道:“是二少爷打来的电话,他说昨日夜里夫人突感身体不适,请来大夫诊治。大夫说夫人是中毒,老爷大怒,连夜搜了府,结果……”

顾维清急道:“快说!别吞吞吐吐的,是谁下的毒?”

徵岸吞吞吐吐地回道:“毒物是从二……二夫人房中找到的……”

顾维清更是惊讶,“姨母?怎么可能?姨母怎么可能会害母亲?母亲现在如何?”

徵岸回道:“夫人现在已经脱离险境,她也说不可能是二夫人害她。二夫人也一直在极力申辩,说不是她做的。”

顾维清又问道:“那父亲是什么态度?”

徵岸说道:“老爷也觉得是有人陷害二夫人,已经下令,让府中诸人回房候审。公子,我们赶紧回去吧。”

顾维清颔首,走到门口才想起房中还有一个人。安歌早已坐回床边,听他们说完了,喊道:“你们快去吧!徵岸,有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一声。”

顾维清赶回府后,见卿子汀、卢希和童昱晴都在,有些惭愧。顾怀珒抬手就是一巴掌,“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面鬼混!找你还得找半天!你母亲若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看你后半辈子怎么过?!”

卿子汀连忙拉住顾怀珒,轻声安慰道:“顾叔叔,现在不是追究维清的时候。我们当务之急是查清楚谁要毒害叔母?”

奚亦芊也拉着顾怀珒,“算了,我这不是没有大碍吗?你就不要责怪他了。”

顾怀珒长叹一声,对童昱晴说道:“昱晴,湉儿不在府中,维濡家的不是能主事的人,你姨母又牵涉其中。可怜我偌大的顾府竟找不出一个能主事的女眷,偏偏此事又牵扯到内务,只能有劳你来主理此事,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童昱晴忙道:“顾叔叔客气了,这对昱晴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称不上叨扰。您若没有别的吩咐,昱晴这就开始了。”

顾怀珒颔首,童昱晴对顾维濡说道:“顾二哥,劳您查看一遍近三日来府上来访人员的名单和内院当值人员的名单,尽量与顾二嫂一起回忆一下两份名单上的记录与实际情况是否有出入。”

顾维濡夫妇看了一遍名单后,纷纷说道:“没有。”

童昱晴又问了一遍,“你们确定?”

顾维濡说道:“这三日来访之人并不多,府中也没有增派人手布置,这几个人我隐约都有印象。”

童昱晴又道:“那府中平日里接交物品,是否都会由当值的这二十四个人查验一番?”

顾维濡颔首,童昱晴说道:“这样就好办多了,不出意外,贼人就在这三天当值的二十四个人中。我现在要带一个人,陪我去盘问这二十四个人。”

顾怀珒说道:“你想带谁都可以。”

童昱晴看向卢希,“希儿,你随我来吧。”

卢希愣住了,“我?我从未盘问过人,不知该怎么问……”

童昱晴直视着她的眼睛,卢希想了想后说道:“好吧,我随二嫂去。”

路上卢希小声嘟囔着:“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没用了?所以才带我来看你怎么审问犯人?”

童昱晴回道:“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会。你只是学得比我晚,未必就是比我差,明白吗?”

卢希叹道:“这些日子光是应付府中的迎来送往,我就觉得自己的骨头快累散了,有些事情还要乔煊帮我来收拾烂摊子,若换作是你,一定不会给他惹麻烦。”

童昱晴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那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你父亲已经对他构不成威胁了。我又可以为他省去许多麻烦,你却总是给他惹麻烦,他为什么将你留在了身边,而不是我呢?”

卢希又懵了,刚想问她为什么,两人就已经走到了临时的“审讯室”,童昱晴说道:“稍后你只要坐在我旁边,记下我和那二十四个人说了什么话就好,不必你开口询问。”

两人审了一个上午,童昱晴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问了一下卢希,“你觉得是谁?”

卢希愁眉苦脸,“不知道。”

童昱晴安慰着说道:“没关系,你只要说出心中的直觉就好,你觉得谁最可疑?”

还没等卢希回答,罗管家就冲了进来,“大事不好了!芳婷咬舌自尽了!”

童昱晴看到芳婷的尸体后又惊又怒,但她同时也联想到几年前的一件事,当年童柏毅和姚瑶为了害原意悠,推出了阿曲这个替罪羊。他的自尽切断了一切线索。如今,虽然童昱晴知道芳婷并不像阿曲那样无辜,但她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情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顾怀珒听完童昱晴的分析后说道:“查!维濡,将这个芳婷从出生开始的一切都查清楚,必须揪出她身后的那个人!”

五日后顾维濡传回结果,芳婷背后的人,很有可能是杜洛王。与此同时,西境战火重燃,杜洛王再次发起战争,试图撕破西境防线。

这一次白乔煊没有亲赴战场,童昱晧和白嘉茵也已经回来,不在盛渃,童昱晴不似往常那般担心,一直谨遵白乔煊的嘱咐,无事就与卿子汀深居简出。

远处的烽火狼烟传不到蒲合,童昱晴就一心一意地和卿子汀过好自己的日子,把一切都交给白乔煊来处理。

自从那次安歌情急之下踹开房门,把自己看了个一览无余之后,顾维清每每拥美人入怀,都有一种要被人捉奸的感觉。想起安歌那张惊慌错愕的脸,他就没有兴致再与美人行鱼水之欢。

这种感觉一次两次冒出来也就罢了,十次八次,顾维清就有些气恼了,他抓来徵岸,问道:“安歌走了没有?”

徵岸摸了摸顾维清的额头,喃喃道:“这也没发烧啊?”

顾维清打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道:“我问你安歌走没走?没问你我发没发烧!”

徵岸看他的眼神还是有些怪异,“公子,您平时记性也挺好的啊,怎么唯独安歌走没走的事,就是记不住呢?您都问过我不下十遍了,安歌去城南的孤儿院,帮忙照顾孤儿去了。”

顾维清有些茫然,“我真的问过你吗?”

徵岸卖力地点头,“您不仅问过我,还问过我很多遍了。您这是怎么了?是想她了吗?”

顾维清如惊弓之鸟,一下就炸了毛,对着徵岸又推又打,直到把他推打出去才肯罢休。他在门口站了许久,安歌的影子挥之不去,他回到桌边坐下,安歌的影子还是如影随形,他气恼之下躺到床上,蒙头大睡,安歌的影子竟还在他眼前乱晃!还不是她来“捉奸”时的影子,而是那时她被打了五十大板后,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影子。

顾维清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猛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冲进盥洗室,从上至下浇了自己一盆凉水,对镜中的自己说道:“哥们,可千万别想不开,自己给自己拴上一条链子,大好青春可不能就这么浪费了。睡觉,睡一觉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说完他随意擦了擦身子,连浴巾都懒得披,直接钻回被窝里,缩成一团睡着了。可惜再好的身体也经不起随意折腾,当他迷迷糊糊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头痛欲裂,嗓子也痛得要命。

“我刚刚摸过,公子的头不烫。”

“你来摸摸,这叫不烫?”

顾维清被这纤细的声音彻彻底底地惊醒,裹紧被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安歌回道:“徵岸说你最近奇奇怪怪的,怀疑你病了,非要拉着我来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怎么还发烧了呢?”

顾维清很想揍徵岸一顿,但他现在没有这个力气,还需要徵岸来照顾他。他吃过药后,很快又睡了过去,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房间空无一人,心中有些失落。刚想起身穿衣服,就听房门被人打开了,经过那次惊吓后,顾维清听到开门声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回被里,这次也是。

安歌仍穿着一袭纯白花裙,见顾维清闭眼躺在床上,以为他还没醒,便蹑手蹑脚地将手中的姜汤放到案上。

顾维清闻到若有若无的花香,知道进来的是安歌而非徵岸,全身僵硬得不敢动弹,血气却往上涌,偏偏还要装作自然地醒过来,这种如冰冻火烤的滋味简直太难受了!

安歌对他所思所想一无所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顾维清的装睡计划瞬间被打乱,突然撑起身来,把安歌吓了一跳。

“你醒了?醒了怎么还装睡?还没在床上躺够啊?”

顾维清半晌没有答话,大喘着气,直勾勾地盯着安歌。和铃坊虽然在顾维清和卿子汀的庇护下,无人敢造次,但还是有很多男人,意乱情迷时手脚不安分。所以安歌对顾维清现在这种蹿动着火苗的目光并不陌生。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她怕得连心都在抖。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可惜床到墙壁的距离连三步之遥都不到,她根本退无可退,“你……怎么不说话?”

顾维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话音未落,顾维清猿臂一伸,安歌猝不及防地被拉到他怀里。顾维清绕着她的头发,“我本想放你一马的,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说着顾维清俯身吻住她的朱唇,安歌这才清醒过来,想要推开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绵软无力,似是被下了*一般。

顾维清的吻渐渐移到了她耳边,他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喃喃细语:“歌儿,我喜欢你,你也是喜欢我的。”

安歌的身体愈发不受控制,顾维清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她的裙带,安歌无法抵挡他炙热的手掌,只能任由他长驱直入,予取予夺。

云收雨散后,安歌累得很快就睡了过去。顾维清的目光却一直舍不得离开她的娇颜,他突然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他看过无数个女人的容颜,也看过无数个女人的身体,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的感觉。因为他和那些女人都清楚,他贪恋的是她们的青春,她们贪恋的是他的金钱。可为什么在这个女人身上,这种简单直接的关系就不存在了呢?她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让她在他心中如此与众不同,甚至让他害怕她会离开?

顾维清百思不得其解,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清楚,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

安歌醒来后,身上的酸痛感让她想起自己昨晚做过怎样疯狂的事情,她看着身旁空空荡荡的床位,自嘲一声,“难道你还指望他能负责不成?他没有像对其他女人一样扔出一张支票就不错了。”

虽然明白会是分离的结果,但安歌心里还是有一丝难过。她强压着酸楚,捡起地上的衣裙,到盥洗室里冲了一个热水澡,穿好衣服准备离开,却在握住门把手的一刻,缩回了手,回到盥洗室,拿出一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雪茄,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怀里,又回眸望了望房中的陈设,准备离去。

可就在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外面也有一个人在开门,两人四目相对,脚步都停在原地,顾维清察觉到她的去意,警惕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安歌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怒意从何而来,又见他手里抱着几件女人的衣物,凝眉问道:“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顾维清反手锁上了房门,一步一步将她迫到软椅上,“你是我的女人,你去哪里,自然与我有关。难道你想一走了之吗?”

安歌用力推开他,叫道:“顾维清!你不要太过分了!想要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人是你吧?我已经给你那些女人让出位置,给你留足了颜面,你还想要怎样?”

顾维清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埋进她的青丝,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娶你。”

安歌错愕不已,“什么?!”

顾维清大声喊道:“我要娶你!”

安歌从震惊中走出来,笑道:“别闹了,这种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顾维清将她抱得更紧,“我要你一辈子都做我的女人,你该知道,除了你,我从未与任何女人说过这种话。”

他的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的散漫神色,安歌这才觉得,他是认真的,一时间又是欣喜又是紧张,完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半晌后,安歌才喃喃道:“这么大的事,你总要容我想想吧……”

顾维清放开了她,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啊,你想吧。想清楚了,就换身衣服和我出去。想不清楚,你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吧,我是不会让你出去的。当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乐极生悲

“你也可以把我打晕了,偷偷溜出去,反正我是打不过你的。但是,你也要舍得下这个手啊。”

安歌嚷道:“你这哪里是在求婚?分明就是在强抢民女!一点诚意也没有。”

顾维清一双狐狸眼笑得只剩下一条缝,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那……这个……算不算是诚意呢?”

安歌的眼泪刷的一下打湿了裙摆,顾维清笑着将钻戒戴到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我也没有问过你想要一个西式婚礼还是中式婚礼,就擅自做主,买了一个婚戒。我左思右想,觉得西式婚礼太冷清,中式婚礼又太闹腾。不如我们便办一个中西合璧式的婚礼,仪程我们自己来定,你觉得可好?”

安歌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顾维清拥住她,柔声说道:“别哭了,把眼睛哭肿了,当新娘子就不好看了。我去给你拿个冰袋,敷一敷眼睛,你再换一件衣服,我们就出门。”

童昱晴幼时学过一段时间舞蹈,但是后来就被父亲逼着去练了轻功。因为童枫毅觉得,身为童氏之女,会武功要比懂舞蹈有用得多。童枫毅的确是对的,擅长轻功的确让童昱晴多次绝处逢生。不过这也导致童昱晴在练舞的时候很像练武。这一点童昱晴很快就察觉到了,几次尝试过后,她垂头丧气地坐到卿子汀身边,“太长时间不练舞技,连下腰都不会了。”

卿子汀抱住她,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没有谁下腰是不练就会的,我还不会像你一样飞檐走壁呢。不着急,慢慢来。”

砖雕影壁那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子汀,子汀!”

卿子汀和童昱晴纷纷向外看去,见是顾维清和安歌,连忙迎上前去,卿子汀问道:“难得你这个大懒虫来得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我要成婚了。”

卿子汀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顾维清在他耳边大叫一声,“我说我要成亲了!”

卿子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也没发烧啊,怎么会出现这种幻觉?”

卿子汀又抬头望了望东边的太阳,“今日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呀,娮儿,我怎么听说维清要成婚了呢?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你掐我一下。”

童昱晴也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根本没听清楚卿子汀说的话。顾维清伸手狠狠拧了卿子汀一下,卿子汀惊得大叫,顾维清蹙眉问道:“清醒了没?”

卿子汀揉着被他掐的地方,语无伦次地问道:“不是……你……你真的要成亲呐?”

“嗯。”

卿子汀不由捂住嘴巴,惊叹一声,“我的天呐!你让我冷静一下,你要和谁成亲呐?我真的要见见我这位未来的嫂子,究竟有何等神力,竟然能收了你这个妖孽!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维清笑叹道:“这么多的问题,你让我先答哪一个啊?”

卿子汀已经迫不及待,“别废话!快说,她是什么人?我的天呐!我的小心脏啊……真是……你说不说啊?歌儿!他不说你来说,他今日带你来,你是不是已经见过我那位嫂嫂了?她怎么样?容貌性情可都还配得上维清?”

安歌红着脸,不知该如何作答,突然被人大力拥入怀中。卿子汀被眼前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顾维清嗔道:“你这脑子啊……借你几根弦都不够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道理都想不明白。怎么样?不用我介绍了吧?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她姓甚名谁,出自何处,与我何时何地相识,容貌性情如何了。”

童昱晴捧腹大笑,手搭在卿子汀的肩上,问道:“子汀,你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这直觉……真是无人可比……”

顾维清笑道:“弟妹早就对我们要成婚的事有预感吗?”

童昱晴颔首,“那日我见你们二人一同来访,还是不期而遇,就觉得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

卿子汀这才缓过劲来,问道:“维清,你可知道成婚之后与成婚之前的区别?成亲之前你怎样胡闹,顾叔叔和顾叔母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成亲之后可就不同了,你可想好了?别耽误了歌儿的一生。否则不仅顾叔父和顾叔母饶不了你,我也饶不了你。”

没等顾维清说话,安歌就说道:“公子,您不必为我担心。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既然我决定跟他,一切善果、恶果,我就都吞得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离开他就是,我没有什么输不起的。”

她这话对卿子汀来说是个安慰,但落在顾维清的耳中就格外刺耳,他手上一紧,嗔道:“你这是不相信我喽?那我就对天起誓……”

安歌连忙捂住他的嘴,“这誓可不能乱起,万一应验了怎么办?你还是给自己留点退路吧。”

顾维清拿开她的手,赌气着说道:“我偏不,如果我有负于你,天打五……唔……天打……唔!”

卿子汀看他们这一来一回的,笑道:“好了,你们要闹,回去关起房门闹。”

顾维清和安歌这才作罢,卿子汀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啊?需不需要我和若娮帮忙?”

顾维清说道:“需要,当然需要啊。歌儿在蒲合除了你们,无亲无故。成亲当日,自然要从你的府上出嫁。当年弟妹从顾府出嫁,如今我的未婚妻要从卢府出嫁,应该没问题吧?”

童昱晴笑道:“当然没问题。当年顾叔母和姨母为我操持婚事,礼仪流程,我大概都记得。你们若有什么新意,也可以吩咐我来改动。我和子汀一定让歌儿……哦不对……让嫂子风风光光地出嫁。”

在众人的操持下,顾维清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安歌迎娶进门。

新婚之夜,安歌问了顾维清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顾维清想了许久后回道:“也许就因为在我二十九年的生命里,你是唯一一个夺门夺出捉奸感觉的女人吧……”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卿子汀和童昱晴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过去,白乔煊一身威严的军装,缓步走来,他看着满树金黄的木樨,问道:“二哥,易安居士的词,我接的可对啊?”

卿子汀哈哈大笑,“未来的蒲炘州督军到访,应该不是与我讨论词曲的吧?你们聊吧,我去书房。”

卿子汀走后,白乔煊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去探望一下你的舅父、姨父还有你大舅母的弟弟。”

童昱晴说道:“你若有事请他们帮忙,直接给他们打电话就是,我与他们都打过招呼,他们也已经答应我全力支持你,干嘛还非要我去跑一趟?”

白乔煊坐了下来,缓缓说道:“我在盛渃营时,发现天军贪腐现象很是严重,层层叠压,压得普通士兵几乎喘不过气来。此事你可以问昱晧,他的体会只怕比我更深。”

童昱晴问道:“你是想反腐?”

白乔煊递给她一个账本,童昱晴刚刚翻开,看到上面的名字就被吓了一跳,翻了几页之后就翻不下去了。

“送账本的人已经死了。”

童昱晴本就已感触目惊心,白乔煊的一句话更是让她连站都站不稳,忙扶着椅子坐了下来。

白乔煊淡淡道:“我本以为贪腐只存在于原蒲西天军,没想到霍帆趁着这几年掌权,也捞了不少油水。此事我查到霍帆这里就没有再查,可送账本的人却死在了你姨父的地界。这代表着什么,你应该明白了吧?”

即使知道要清查此事的人是白乔煊,童昱晴的腿还是止不住发抖,“那……大舅父……”

白乔煊反问道:“内弟和妹夫都牵涉其中,你觉得他会毫不知情吗?”

童昱晴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那你想让我去和他们说什么?”

白乔煊答道:“这个账本只是冰山一角。不过看在往日里他们对我们多番扶持的份儿上,水面之下的冰山我就不去凿了,大不了我日后尽量省吃俭用,替他们还了这笔债。但是,浮出水面的冰山,请他们帮我化开,还有就是,这座高台,不能再继续往上建了。我这两个请求,不过分吧?”

童昱晴忙不迭地回道:“不过分,不过分……”

白乔煊又笑问道:“这件事情,我们谁能在电话里说清楚?劳您亲自跑一趟,也不过分吧?”

换作其它时候,其它事情,童昱晴早就一脚踢过去了,可她现在只能低眉顺眼地说:“不过分!为了此事,就算您老人家让小的跑一趟天边也不过分,满意了吧?”

白乔煊得意洋洋地道:“真是难得。也只为了你的家人,我才能看到你在我面前低头。”

童昱晴哼了一声,转而又问道:“蒲东这边,我会去劝舅父他们悬崖勒马。蒲西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白乔煊微一挑眉,“那边我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一掌拍死他们就是。”

童昱晴蹙眉,“我觉得不妥。蒲东这边,我记得裘叔叔在的时候,远军里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舅父他们可能只是一时见钱眼开,陷进去的时间并不长,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会收敛一点。可蒲西的情况不同,这种事情只怕早已根深蒂固,你刚刚理政不久,又有杜洛王这样的强敌环伺。这个时候你把他们连根拔起会大伤元气的,依我看,此事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白乔煊叹道:“昱晴你知道吗?在参军之前,我听闻这种事情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但当我亲眼看见,为我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士兵,因为所谓的孝敬费,倾家荡产,连安葬老母的棺材本都拿不出,只能抱着亡母的尸身恸哭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放干那些人身上的血,让他们把吞进去的血肉都吐出来,可我没有这样做。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够有耐性了吗?我知道杜洛王这个魔头有可能趁虚而入,我也知道动了那些军中权贵就是动了我尚未稳定的根基,但我就是想试试,不按常理地出一张牌,看看常理是否能大过天理?”

童昱晴的心随着白乔煊的话越来越沉,也越来越热,“我这就去收拾行李,即刻动身。”

白乔煊直视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问道:“你不打算阻拦我了?”

童昱晴同样直视着他炙热如火的眼眸,“我童氏屹立蒲炘州上百年,你以为单单只靠趋利避害这四个字吗?”

白乔煊哈哈大笑,“祝你好运,一路顺风。”

童昱晴笑道:“虽然我给他们带过去的不算是好消息,但他们毕竟是我的至亲,再糊涂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所以好运还是留给你吧,我只要顺风就好。”

送走白乔煊后,童昱晴去和卿子汀道别,卿子汀以为她只是去拜访长辈,还想和她一起去,却没想到童昱晴婉拒了他的好意。他这才想到白乔煊刚来了一趟,童昱晴就立马说要去探望舅父,应该不仅仅是为了私事,便嘱咐她早去早回,一定要赶在中秋节之前回来。

童昱晴嫣然一笑,“如果顺利的话,我用不了十日就可以回来,中秋节之前一定能回来,与你和昱晧团聚。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团圆饭。”

不知为何,看着童昱晴就要离开,卿子汀心中突然很不舒服,叫了一声:“娮儿……”

童昱晴停住脚步,回身问道:“怎么了?”

卿子汀看着她的笑颜,心慢慢落回原地,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帮我给各位长辈带好,路上注意安全。”

童昱晴笑道:“知道了,放心吧,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你在府中也要照顾好自己,别着凉了。”

卿子汀温柔地颔首,童昱晴又嘱咐了书阙几句,才放下心来前往瀛安……

童昱晴不在的日子里,卿子汀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要在中秋节送给她的惊喜。书阙见他终日在厨房忙前忙后,想上前搭把手,却被他拒绝了。

“你若想学,坐在旁边看着就好。日后你若有了心爱的姑娘,也可以做给她。”

书阙笑道:“就算哪天我能像公子爱夫人一样爱上一个女子,我哪里有公子的心灵手巧?更何况这东西,不仅要心灵手巧,还要人有足够的耐心?”

卿子汀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也学得像觅岚一样,嘴巴这么甜?”

书阙摇头苦笑,“那丫头的嘴,我可比不了,甜的时候是真甜,毒的时候也是真毒。”

卿子汀淡淡一笑,“我要安心做东西了,最后这些小装饰,一分心就容易出错,你想坐就坐,不想坐,回去休息也行,不必一直守着我。”

书阙应了声好,不再出言打扰卿子汀,但也一直未敢离去。

说是小装饰,可卿子汀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做好,在小心翼翼放好“圆月”后,卿子汀站了起来,“大功告成!”

没想到乐极生悲,卿子汀的脚底滑了一下,整个人向后栽去,还好书阙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可他站稳之后,第一件事不是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而是去看他的作品有没有受伤。

书阙也凑上前去仔细查看,见只有那轮圆月被刮掉了,心中松下一口气,刚想说没事,就见卿子汀在矮椅上昏了过去。

书阙方寸大乱,以前卿子汀不是没有昏过,但不是事出有因,就是事前早有预兆。这还是第一次,卿子汀忽然之间无缘无故地昏了过去。

书阙又是叫大夫,又是去拿药,守了卿子汀一日一夜,卿子汀的高烧非但没退,反而烧得更加厉害。书阙也随着他病情加重心慌得更加厉害,他不能不冒着被杀的风险带着平日里照看卿子汀的秦大夫向卢天胜如实禀告了卿子汀的病情。

秦大夫的一番话让卢天胜愈发狂躁,他几乎是在咆哮着问道:“什么叫病势汹涌,来的蹊跷?!我不要听你说这些废话!我只要你告诉我,挚儿的病,你到底能治不能治?!”

秦大夫跪在地上止不住发抖,“秦某才疏学浅……请督军恕罪……”

卢天胜喝道:“来人!拖出去杖毙!”

秦大夫不停地磕头求饶,卢天胜只当听不见他说话,却难忍气血不平,伏在榻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且慢!”

卢天胜向外看去,卢希一袭碧色暗花凤纹雨花锦旗袍,缓步入内,“父亲,希儿以为,秦大夫罪不至死,还请父亲手下留情。”

卢天胜边咳嗽边说:“他既然治不好……你二哥的病,我留着……他又有何用?你不在府上主持……中馈,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卢希躬身回道:“父亲身体不适,身为女儿,怎能不来探望?虽然秦大夫治不了二哥眼下的病,但他多次从生死边缘救回二哥,也算是世上最了解二哥身体状况的人。您就算找来比他医术更高明的人,也需要他向那些人说清楚二哥的身体状况,希儿说的是也不是?”

卢天胜沉默不语,卢希给书阙递了个眼色,书阙又捅了秦大夫一下,秦大夫反应过来,连忙磕头谢恩。

两人退出去后,卢天胜老泪纵横,“希儿,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无数的人因我流离失所,身如浮萍,所以老天才要惩罚我,让我的妻儿,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先是岳儿,再是你的二姨、四弟、母亲、大哥,现在又轮到你二哥了吗?他为什么会得一个连秦大夫都医不好的病?秦大夫可是我们蒲西屈指而数的名医啊!但他为什么治不好你大哥的病?现在又说治不好你二哥的病?为什么……”

卢希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她缓缓蹲了下来,轻轻拍着父亲的背,“父亲,您也说了,秦大夫只是我们蒲西最好的大夫,不是整个蒲炘州最好的大夫。我已经派人去找那些声名远播的名医了,他们很快就会到蒲合来。还有,希儿也给二嫂送去了信,她很快就会回来。二哥一向爱重二嫂,就算是为了她,二哥也会努力好起来的。我们不是毫无希望,您要相信女儿。”

卢天胜像孩子一样问道:“真的吗……”

卢希反倒像是一个大人,握紧父亲的手,回道:“真的。”

可惜情况并没有如他们所期冀的那般有所好转,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恶化得愈发厉害。那种痛苦,即使卿子汀在昏迷之中也感受得到,他的身体一时似被冰煎,一时似被火烤,一时似浮于云端,飘飘欲仙,一时似陷于泥潭,重如千钧。

迷蒙之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凄厉的质问,“什么叫联系不到?她昨日还送来消息说在路上一切安好,为什么今日就突然失去了联系?你们来愣在这里做什么?去找啊!找不到她,你们谁都别回来见我!”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叫了一声,“乔煊……”

可惜即使用尽全力,他的声音也低如蚊蝇,只有守在床边的卢天胜听到了动静,“挚儿,你醒了!”

卿子汀一门心思全在白乔煊口中的“她”上,“父亲,乔煊在找谁?是若娮吗?她出事了吗?”

卢天胜瞬时间泪如泉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卢希见状,连忙走上前来扶住父亲,“父亲,二哥已经醒了,您答应过女儿,只要二哥醒了,您就去休息。您现在就去隔壁小憩片刻好吗?二哥这边有我们在,不会有事的。”

卢天胜守了卿子汀一日一夜,完全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卢希摆弄。就在卢天胜要被人背走的一刻,卿子汀拉住了父亲的手,示意妹妹自己有话要和父亲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万念俱灰

“父亲,孩儿不孝。恐怕日后不能在父亲膝下尽孝了……”

卢天胜哭得泣不成声,“不……不会的……”

卿子汀怕自己说不完想说的话,已经不敢再浪费时间去安慰他,“父亲,孩儿最后再求您一件事。孩儿走后,不管若娮是走是留,您都不要怪罪她,让她按照自己的心愿去选择,好吗?”

卢天胜刚想点头,就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了。

卿子汀示意卢希可以让父亲去休息了,卢天胜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卢希无奈,只能在一旁陪着父亲。

卿子汀看向顾维清,“维清,你要答应我,照顾好歌儿,不要辜负她对你的一片痴心。”

顾维清冷冷道:“我的女人,我自然会照顾好,不劳你操心。你的女人,你自己是不是也该对她负责啊?别告诉我,你忘了曾经对她许下的海誓山盟。”

一滴眼泪划过卿子汀的鬓角,“如果可以,我当然想一生一世守护着她,不让她离开我半步,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可惜……”

顾维清突然控制不住情绪,扑到他床边,哭道:“子汀,我从没有求过你任何事情,这次就当我求你,就当是为了我,你一定要迈过这道坎。我只是一个凡人,做不到无欲无求,受不了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你不要让我刚刚从送走敬武的伤痛中走出来,就要陷进失去你的痛苦里。我们还有那么多美景没有一起赏过,那么多词曲没有一起完成。我求你,你一定要撑过去……”

安歌从没见过顾维清崩溃至此,病榻之上的人又是卿子汀,她忍不住心如刀绞的苦痛,同样伏在卿子汀塌边,苦苦哀求,“公子,就当是为了夫人,就当是为了我们,求你不要离开……”

卿子汀承受不住来自身心的极大痛楚,再次昏厥过去,几名医师怕卿子汀再受到刺激,将房中众人齐齐请了出去。

卿子汀在梦中见到牙牙学语的自己在父母怀里撒娇,见到气若游丝的母亲深深地凝视着自己,见到玩世不恭的维清作曲时不苟言笑的样子,见到娇小可爱的妹妹围在自己身边要糖吃……一片迷雾突然遮住了他的视线,前方却有一个如银铃般的声音,轻唤着他的名字,“子汀……子汀……”

他想要拨开重重迷雾,可他越是用力,迷雾就聚得越浓,声音也越飘越远,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迷雾将自己淹没……

“姐夫!姐夫,你醒了,太好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喝……”

卿子汀想要撑起身子,可惜他却没有这个力气。童昱晧扶着他起身,用汤匙将水一口一口喂给他。

卿子汀环顾四周,不见童昱晴的踪迹,他眼中是难以掩藏的失落和担忧,问道:“你姐姐还没回来吗?”

童昱晧微敛双眸,挤出一丝笑意,回道:“姐见她不在的时候,姐夫没有照顾好自己,就生气了。等姐夫把病养好,姐自然就会回来了。”

卿子汀转过头,“连你也来哄我。还没找到你姐姐是吗?”

童昱晧红了眼圈,“姐夫,姐那边,乔煊哥自会去找,就算乔煊哥找不到,姐也会想办法自救。你不必担心,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你好好想一想,你若是不在了,就算找回了姐,姐还能活得下去吗?”

说着童昱晧握住卿子汀的肩膀,“所以,姐夫,你一定要咬牙度过这个难关。等你好起来,我还要请你为我主持婚礼呢。”

卿子汀温润的眼眸更加潮湿,缓了半晌后方说道:“昱晧,你去帮我将顾家人请过来好吗?”

与顾家人道过别后,卿子汀又发起了高烧,整个人都变得像一块火炭一样,他很想让身体里的这把烈火将自己带去那个没有病痛的世界,但是想着心底的那抹丽影,他苦苦支撑着灵台中最后一丝清明,着人请来了白乔煊。

“我死以后,你会娶若娮吗?”

白乔煊窝了窝他的被角,轻声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你不会死。我这辈子,也只会有希儿这一位妻子。”

卿子汀咯咯笑了起来,“细细想来,我若离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若娮,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句对不起,我跟若娮说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现在就与你说一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初就是因为我,你才会痛失所爱。我想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能体会你当时的感受,那种无能为力又满心牵挂的痛苦,就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你的心,折磨着你,却又不将你置于死地。”

白乔煊咬紧自己的嘴唇,将泪水封在眼底,“这句对不起,对当时的我来说没有意义,对现在的我来说更是没有必要。我已经倾尽所有,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东西。你也一样,得到了就要懂得珍惜,不要辜负了爱人的期待。我……我真的不敢想象……如果昱晴……回来后发现你不在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就像维清所说的,就当是我求你,我们求你,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到昱晴……不,等到你的若娮回来,哪怕是让她见到你最后一面也好,至少她不会抱憾终身,至少我还有信心能把她从巨痛中拉出来……”

又有两滴泪珠从卿子汀的眼中滑落,“若娮……你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白乔煊愁容满面,“我本以为是杜洛王为了要挟我,将她绑了去,可如果是杜洛王做的,这么多天,他早就应该给我送信,告诉我交换条件了。昱晴……昱晴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夜之间就不见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里。”

卿子汀说道:“她没在杜洛王手里,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也许……她只是突然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对她来说,现在哪里有什么事情比你的生死更重要啊……

白乔煊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却半句也未敢说出口。

卿子汀握住白乔煊的手,艰难地说着:“我……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白乔煊听到卿子汀最后的请求,瞳孔突然放大,问道:“你……真的舍得……”

卿子汀微微一笑,“她还有长长的一生要走,我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请你答应我……”

白乔煊回握住他的手,急切地说道:“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不管有多难受,你都要等到……”

卿子汀的手突然滑落,惊得白乔煊大叫。卿子汀却露出一丝微笑,可这无力的微笑更显出他的虚弱,“我只是……有些累了……”

白乔煊的心稍稍回落,帮他重新盖好被子,“那你安心休息,我再去问问有没有昱晴的消息。”

卿子汀在梦中,又回到了那座紫藤花架下,他分不清那若有若无的香氛究竟是来自蜿蜒屈曲的紫藤花,还是来自怀中的佳人。他万般眷恋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许若娮被他的动作惊醒,露出如紫藤花般灿烂的笑容,“我竟然睡着了。”

卿子汀轻声说道:“不如我们今年冬日去邺津过吧。”

许若娮听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问道:“为什么要去邺津啊?”

卿子汀眉眼弯弯,唇畔也含着宠溺的笑,“你忘了?五年前的十一月初六,我们在邺津铜鼓街相遇,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相识五周年这样的大日子,难道不值得我们故地重游,庆贺一番吗?”

许若娮像是被打开了记忆的大门,前尘往事滚滚而入,她不由自主地叹道:“竟然已经五年了……”

卿子汀眼中的柔情浓得化不开,“五年前,你这个路见不平的侠女送给我一样东西,也夺走我一样东西。”

许若娮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笑问道:“我除了请你吃过一顿饭,还送给你什么了吗?我更没有夺走你的什么呀……”

卿子汀轻轻撩动着她的青丝,“你送给我一条命,夺走我一颗心。不对吗?我的命是你从那个恶霸手中救下来的,我的心自那以后就没有离开过你。”

许若娮倚在他怀里,愈发感慨世事奇妙,“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当初如果不是那个人牵累到童氏的声誉,我是不会去管这件事的。”

“不对……”卿子汀肯定地说道:“你是不会亲自去管这件事,而不是不会去管这件事。两者之间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不会因此而认识你,如此说来,我还真应该感谢那个恶霸,感谢他一时口不择言,犯了你的忌讳,把你带到了我的面前。”

许若娮笑道:“怎么什么事情让你一说,就变了一个模样呢?”

卿子汀哈哈笑着,“不是被我说得变了模样,而是它本来就是如此。我哪里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许若娮把头埋进他的劲窝里,低低说了句,“子汀,我好爱你……”

他拨弄着她的秀发,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轻声细语:“娮儿,我也爱你……”

卿子汀的离去成为压垮卢天胜的最后一根稻草。曾经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卢氏,如今只剩下卢希和卢叶两个女儿。卢天胜一向重男轻女,却没想到到了最后,自己的身后事全靠两个女儿和女婿为他操办,才没让那些想要鞭挞他尸体的人,有任何可乘之机。

卿子汀走后,蒲合一直被一层乌云笼罩,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是从未停过。童昱晴就是这样携风踏雨赶回来的。

白乔煊见到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见她手腕和双臂上有多处淤青,焦急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童昱晴仿佛听不到他说话,径直向寝房走去。她见卿子汀一身白衣,睡容安详,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又轻轻地说道:“子汀,我回来了。对不起,路上被一些人绊住了脚,回来得有些晚了,没能与你一起过中秋节,你不会怪我吧?”

没有人回答她。白乔煊见她如此,心中除了惧怕还是惧怕,他上前说道:“昱晴……”

童昱晴将食指搭在唇边,“嘘……子汀在睡觉,你小声一点,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

说着童昱晴真的站起身来,拉着白乔煊出了房门,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你要说什么?说吧。”

白乔煊握住她的香肩,“昱晴,你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过悲痛……”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童昱晴就问道:“谁死了?我为什么要悲痛啊?”

白乔煊手上瞬时没了力气,一步步地往后退,试图看清童昱晴的精神状况,可童昱晴除了眼里存有疑问,根本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白乔煊只能破釜沉舟,让一切按照正常的轨迹走,他认真地回道:“子汀,昨晚,死了。”

童昱晴听到这话,反倒笑了起来,“你别开玩笑了,子汀好好在屋里睡觉呢。你难道没有公务要处理吗?跑到我家里来,跟我开这种玩笑做什么?”

守在廊中的众人看到童昱晴是这个反应,纷纷想来劝慰,白乔煊伸手止住了他们,带童昱晴回到房中,拉着她的手,去探卿子汀的鼻息。

白乔煊又一字一顿地陈述了一遍事实,“子汀,已经过世了。”

童昱晴猛然缩回了手,将白乔煊往外推,边推边说:“我累了,要休息,你不要吵我。”

童昱晴赶走白乔煊后,飞快地锁上房门,躺到卿子汀身边,抱住他冰冷的身体,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子汀,我知道你生气了,没关系,我们睡一觉。都说夫妻之间没有隔夜仇,你醒后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虽然童昱晴很想抱着心爱的夫君睡过去,但房外的人,怎么可能放心让她睡下?

白乔煊和白嘉茵很快就翻窗爬了进来,一左一右扶起童昱晴。白乔煊想起那时她父母离去,她身上也像现在这样被雨水浸透。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连如何安慰自己都不知道。四年的时间过去,他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觉语言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还没等他说出一句话,童昱晴的身体就向他栽去,倒在了他怀里。他瞥到她的裙摆似有血迹,惊得大叫,“莫芬!莫芬!”

莫芬在门外应道:“督军,这门打不开。”

白乔煊这才想起房门已被童昱晴锁住,连忙冲过去打开房门。莫芬见童昱晴面色惨白,让白乔煊将她平放到床上,又将他们都请了出去,自己静下心来为童昱晴诊治。

白乔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长廊里走来走去。白嘉茵见卢希面色惨淡,伸手拽了拽哥哥的衣角。白乔煊这才想起卢希也在近旁,遂走到她面前说道:“希儿……”

卢希笑着摇摇头,“你什么都不必说,现在天大的事也没有二嫂的事大。”

白乔煊欣慰地颔首,抱了抱卢希。这时莫芬从房中走了出来,白乔煊见她眼圈红红的,焦急地问道:“情况如何?”

莫芬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哭着回道:“二少奶奶……小产了……”

童昱晧一阵眩晕,差点昏倒在轮椅上,还好白嘉茵扶住了他。白乔煊怔在原地,半晌后又问了一遍,“你说她怎么了?”

莫芬泣不成声,“二少奶奶本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但这些天……她日夜奔波,身上又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撞伤,再加上方才悲伤过度,孩子没有了……”

白乔煊脚步虚浮,卢希也是一阵恍惚,多亏两人身后还有一道屏障,否则他们就会齐齐摔到地上。

白乔煊瘫坐在长椅上,缓了许久后方说道:“玹苍,你和书阙一起将她挪到东厢房去。莫芬,好好照顾她。还有,”他环顾四周,“你们都记住,从没有过这个孩子的存在,谁也不准在她面前,多提半个字。”

众人虽然满心的不舍,但也都明白,白乔煊做出的是最理智的决定。

白乔煊安顿好童昱晴的事后,对卢希说道:“督军署中还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这里就交给你了。她若是有什么情况,即刻打电话给我。我那边若没什么意外,今晚应该可以回来,但不能陪你一起用膳了,你要记得按时用膳,知道吗?”

卢希点点头,目送着白乔煊离开后,便进了东厢房,牵起童昱晴的手,摩挲着她腕上的伤痕,轻声说道:“那日你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被留在乔煊身边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我想了许久才猜出个大概,也不知道对是不对?世间万物千奇百怪,人与人之间也不尽相同。人不同,爱人的方式和能力就不同。对于二哥那样的人来说,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事高得过他心底的爱,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你在他心中永远都是第一位。可对于乔煊这样的人来说,有太多的人和事,比爱情重要,所以不是我在他心里不重要,而是爱情在他心里不重要。他的爱本身就是有限的,而在这有限的爱里,他给我的爱是无限的。没有我,他的心无处着落。想通这一点后,我就再也没纠结过他究竟爱不爱我,爱我多一点,还是爱你多一点之类的问题。因为你不是他的爱,你是他的命。没有你,他没命可活。所以,我恳求你醒过来,不为那些所谓坚强的理由,就为你曾经深爱过的男人,为了乔煊,你一定要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说完卢希用力握了握童昱晴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都送给她,良久之后,方才离去。

白乔煊晚上回来后,见童昱晴还是昏迷不醒,将刚刚送走的大夫们又请了回来,一起为童昱晴诊治。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二少奶奶身体强健,滑胎对于她的影响并不大。她不是不能醒来,而是不愿醒来。”

白乔煊长叹一声,对玹苍说道:“送各位大夫去客房休息吧。”

白乔煊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声音轻得虚无缥缈,“当真是生无可恋了吗?就这么不想在世上多停留一刻,非要与你的夫君到天上团聚吗?家业不重要,昱晧不重要,我也不重要……我们都不足以成为你留下来的理由,是吗?那你当初在悬崖边上还把我拉回来做什么?我们两个一起掉下去,一了百了多好?”

童昱晴毫无反应,白乔煊仿佛被激怒,一把提起童昱晴,厉声怒吼:“你不要装作听不到!你不要以为这样睡下去就可以抛下我一了百了!你身上系着我的命!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我告诉你!我白乔煊用命爱过的女人,绝不是这般软弱无力!你听到没有?听到就马上给我醒过来!我在等你,昱晧在等你,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你不可以,把我们的希望撕得粉碎!”

童昱晧被房中的动静惊醒,连忙转着轮椅前来查看,可听到白乔煊的话,手上的动作又有所迟疑。

白乔煊看到他,放下了童昱晴,声音中充满着无奈与无力,“我们哄也哄过,吼也吼过,你姐姐就是不肯醒过来,昱晧,你教教我,我到底要怎样做,你姐姐才能醒过来……”

童昱晧无语凝噎,回应白乔煊的,只有雨打窗棂的声音……

“少爷!您快去看看,童小姐快不行了!”

他跑过府门长廊,跑过大街小巷,却好似陷入了一个怪圈,怎么跑,也跑不到她的面前。他万分焦急,仰天长啸:“昱晴!”

童昱晴的病容很快出现在他面前,可随之而至的,就是无数的大夫,越来越多的大夫将他和她隔得越来越远……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卿许一生

直到最后将他挤到一个角落里,让他再也看不见她的娇颜。

突然之间,那些大夫不见了踪影,一袭紫衣的童昱晴走到他面前,深深地凝望着他,浅笑嫣然,“乔煊,我要走了。”

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不答话,只是身体越飘越远,无论他的手臂伸得多长,都再也触碰不到她,他慌乱地叫着:“昱晴!昱晴!”

……

白乔煊从噩梦中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做噩梦了?”

一身孝衣的卢希用娟帕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冷汗,白乔煊从噩梦中缓过神来,“没事,你怎么来了?”

卢希扶起他,轻声叹道:“我不来,你不是要在办公桌上睡一夜了吗?听话,到床上去休息片刻,公文醒来再批也不迟。”

白乔煊坐在塌边,抱住她的纤腰,将头靠在了她怀里,“既然来了,不如你陪我在这里安歇吧。我只有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才睡得着。”

卢希缓缓拍着他的背,“好。”

白乔煊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地问道:“希儿,昱晴会不会死?”

卢希肯定地回道:“不会。”

白乔煊问道:“为什么?”

卢希说道:“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我觉得她不会死,她就不会死。”

白乔煊虽然不尽相信她的话,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将一切伤害隔绝在外。

白乔煊醒来时,见天色已经大亮,惊得一下翻起了身,飞快地换好衣服,去批桌上的公文。卢希端了早膳回来,白乔煊嗔道:“你怎么不叫醒我?竟然让我睡到了天亮!巳正我还有一个会,这些资料都是会上要用的。现在我就算有两双手也批不完了呀。”

卢希施施然地说道:“我已经帮你推掉了那个会,你不必急着批那些公文了。”

白乔煊的脸色骤变,“谁给你的权力代替我做决定?召开或取消会议,那是督军才有的权力!”

卢希被吓得一抖,颤颤巍巍地回道:“我……我是见你好几日没有合眼,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好觉……我……”

白乔煊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太重,上前抱了抱她,“对不起,吓到你了。但这件事情真的是你处理不当,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今日是你替我做决定,明日是阿茵替我做决定,那后日是不是其他人也可以替我做决定?虽说你是无心之过,但你能保证别人不用你的过失来做文章吗?”

卢希委屈巴巴地点点头,“我知道错了……”

白乔煊拍着她的背,“好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用过膳后,委屈你去禁闭室待一个时辰,也算是在众人面前有个交待。督军夫人犯错都要受罚,才堵得住悠悠众口,不给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

卢希像是个孩子一样,犯错挨骂之后,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嗯。”

白乔煊见她哭,没觉得内疚,反而觉得好笑。他笑得越厉害,卢希哭得越厉害,白乔煊见状不敢再笑,抚着她的背柔声细语,“你还真是一个活宝,乖,别哭了,来,张嘴,我喂你吃饭。”

卢希觉得白乔煊没有那么生气了,把鼻涕眼泪全都蹭到他身上“报复”他。他只能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回到桌前批公文。

批好公文后,白乔煊刚想喘口气,玹苍就来请见。

“督军,裘先生和原小姐都已经到了,您是先见见他们,还是直接送他们去见童小姐?”

白乔煊说道:“直接送他们去昱晴那里。意悠从小与昱晴一起长大,与她的感情非比寻常。裘叔叔对昱晴而言又如父一般。但愿他们能够唤起昱晴求生的愿望。”

原意悠看到奄奄一息的童昱晴,瞬间泪如雨下,“昱晴,我们才多久没见?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就不懂得好好爱惜自己呢……”

房内的人泪如雨下,房外的人心如刀割,严秉志倚着房门,手足无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裘泽远进去后,他才转身离开。裘泽远无论是不是督军,都高贵如神祇,与他相比,自己就是路边的野草。如此卑微的他,又怎么配得上完美的原意悠呢?

在裘泽远的安慰下,原意悠的泪雨渐渐停了下来。两人又说了许多鼓励童昱晴的话,可惜无论他们说多少,都没有任何效果。

原意悠想到当年裘泽远在失去辛黛洢的时候,也像现在的童昱晴一样沉睡不醒,一双桃花眼又湿润了起来,“当年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虽然她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裘泽远瞬间就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他唇畔含着丝笑,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是你啊……是你这个小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的,把我吵醒了。”

一滴泪蓦然打在原意悠的纤纤玉手上,令她心中愈发酸楚,“你还有一个令你百般牵挂的孩子,可是昱晴……”

原意悠的眼泪忽而汹涌澎湃了起来,“换作是我,我也想永远睡去,再不醒来,至少天国,还有我心爱的夫君和孩子……”

卿子汀与卢天胜的出殡之日,童昱晴仍是没有醒过来。玹苍问白乔煊要不要推迟出殡,白乔煊淡淡地摇了摇头,嘱咐觅岚和莫芬留下来照顾童昱晴,其他人都送卿子汀和卢天胜出殡。

觅岚细心地为童昱晴身上的伤口涂药,感觉她的小手指动了一下,惊喜地叫道:“夫人,您醒了吗?”

童昱晴没有任何反应。觅岚有些失落,原来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月圆之夜,她匆匆赶回家,还没进院,就闻到浓郁的木樨花香。她沉醉其中,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心爱的人,他仿佛感知到她的存在,出门迎她。两人在影壁处相拥,他将她抱回院中。圆月悬在天幕上,满院花香,爱人伴在身旁,她心中是无尽的满足。庭院正中摆着一个三层高的蛋糕。她从未见过做工如此精巧的蛋糕,凑上前去仔细观赏,只见第一层是落了一地的木樨花瓣和一点点白梯基座,白梯蜿蜒而上,第二层是棕褐色的木樨树干,第三层最是精彩,满树盛放的木樨花上并肩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男子握着女子的双手,两人将一轮圆月托于掌中。

他突然从她身后抱住她,握住她的一双手问道:“知道这个蛋糕叫什么吗?”

她眉眼弯弯,声音如木樨花一样甜:“揽月?”

他摇了摇头,朗声笑道:“卿许一生。”

话音未落,她周遭的世界开始崩塌,不见了木樨,不见了圆月,也不见了他。她陷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不停呼唤着爱人的名字,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她的身体越变越小,变回小时候的她,穿着一袭晶紫花蝶裙,在父母身边与弟弟你追我赶。与弟弟跑得远了,父亲、母亲就在后面喊着他们的名字,一声一声,声声都充满了焦急与担忧。

不知为何,身旁的弟弟突然消失,母亲的声音也不复存在,只剩下父亲的呼唤,声音越来越大,而且不仅仅来自她的身后,四面八方都传来她父亲的声音,“昱晴!你醒一醒!”

父亲为什么要叫她醒一醒?她明明就站在家中的庭院里,四处找他啊。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就要压破她的耳膜,她不禁捂起耳朵,蹲下身来大叫:“父亲!”

几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纷杂的声音也让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喜悦。

眼前的薄雾渐渐散去,她也渐渐看清眼前的人,恍惚之中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揉了好几下眼睛后,发现那人还在原地,她的脑中轰的一下炸开,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竭,“父亲……父亲!!!”

童枫毅虽然瞎了,但四年来的磨砺,已经让他的听觉、触觉格外敏感,他一下抱住女儿,老泪纵横,“孩子……你受苦了……”

房中众人无一不是热泪盈眶,童昱晴的情绪在大悲大喜中跌宕起伏,尚未复原的身体很快就给了她一个警告。她捂着绞痛的腹部,豆大的汗珠从她额际渗出。莫芬虽然诊出,这是流产的后遗症,但却告诉她,这是她昏迷多日,未曾进食的缘故。

原意悠为了配合莫芬,还端上一碗粥来,嘱咐童昱晴喝下。童昱晴这才注意到原意悠和裘泽远都在,问道:“裘叔叔、悠悠,你们怎么来了?”

原意悠瞪了她一眼,嗔道:“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省心的!害得我放弃蒲江的奇景,千里迢迢赶来看你。还不快点把粥喝了?这可是我亲手熬的。”

童昱晴含笑接过瓷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亲手为我熬的粥,自然要喝得一滴不剩。”

原意悠见她喝得急,又道:“你慢点儿,又没人与你抢。”

一碗温粥下肚,童昱晴的腹部虽然还是很痛,但却有了一点力气可以忍受疼痛,她拉住父亲的手问道:“父亲,您是怎么从童柏毅手里逃出来的?您的眼睛怎么了?这几年您到底经历了什么?”

童枫毅长叹一声,“你叔父恨我入骨,他哪里舍得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他是想等你杀了你裘叔叔,天下大乱之后,让我亲耳听到裘童两家分崩离析的消息,亲身经历战火缭乱之苦,把我丢在战乱之中自生自灭。从原野之死开始,他算准了一切,就算稍有偏差,他也能因势利导,唯一算漏的,也许就是,我有一个能洞察人心、明辨是非的女儿。”

童昱晴想起当时的情况,也想起那个救自己脱离苦海的人,眼泪倏地一下染湿了她的衣裙。

原意悠听到一个敏感的名字,眉头一紧,还没等问出口,裘泽远就已经问道:“原野?你的意思是原野之死也与童柏毅有关?”

童柏毅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原野被放出来后,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死掉?又为什么会那么巧,让黛洢遇到了他?”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裘泽远话刚出口,就明白了原委。童柏毅能想到利用悠悠和懝儿来对付自己,又怎么可能想不到,直接用洢洢呢?

童枫毅又道:“不只黛洢,因为得悉裘氏丑闻而被送走的那十二家人,也被童柏毅灭了门。”

裘泽远和童昱晴齐齐惊呼:“什么?!”

童枫毅又将童柏毅对苗雯等人做过的事说了一遍,童昱晴一想到那十一个无辜的人已经为童柏毅那个疯子身赴黄泉,心就止不住地发寒。

童枫毅听过女儿的话后也是满面泪痕,“那现在这十二个孩子,应该还有一个尚在人间,我想应该就是那个负责看守我的人。虽然我眼睛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那个孩子的天资没有那么高,所以才会被你叔父派来看押我。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不要追究他的过错了,毕竟他也是受害者。”

童昱晴应下后,童昱晴问道:“父亲,您还没有告诉我,当初在童柏毅的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童枫毅说道:“他戳瞎我的眼睛,带走你母亲之后,炸毁了他亲手建造的一切,让你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但实际上,他已经让他的部下将我带走,关了起来。还好你叔父的目的只是折磨我的灵魂,所以我时时能听到你们的消息。直到他的死讯传来,看守我的人慌了神,我才趁机逃了出来。逃出来之后,我才发现,关押我的那间密室,在茽鸣山下。那时,我还没有适应没有眼睛的生活,却又不敢在山上多作停留,便混在乞食的人群中,一路向南,因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追杀,所以就一直逃,两个月前,才跌跌撞撞地逃到瀛安边上的一个小镇,在一个小饭馆里以酿酒为生,顺便打探你和昱晧的消息,可是在那个小镇上根本打听不到你们的消息,好在上天眷顾,让我遇到了碧儿,帮我找到了蒲合,见到了你们。”

童昱晴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刚巧碧儿进来,童昱晴看到她的面容,仍没想起在哪里见过她。碧儿的笑容很甜,“童小姐,很荣幸再次见到您。”

童昱晴努力回忆着自己何时何地见过她,忘了回礼,碧儿见她一脸茫然,笑道:“童小姐,您不记得我了?我是碧儿啊,那日是您与督军一起救下我和卢二少的。”

那晚的情形突然浮现在童昱晴眼前,她万万没想到,当年瘦小柔弱的碧儿,就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的碧儿。

“不好意思,你的变化太大了,我一时没有认出你。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你的亲戚对你还好吗?”

碧儿的神情一时晴,一时暗,“我过得很好。”

童昱晴也发觉她的神情不对,但看她的衣着气质,都比当年好上太多,猜到她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为母卖身的小女孩了,便没有再深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未必每个人都愿意向他人提起。

“多谢你为我父亲带路,让我们父女团聚。你若不弃,就在蒲合多留几日,好生游玩一番。”

碧儿淡淡一笑:“您太客气了。若不是您当日伸出援手,哪有今时今日的碧儿?您这么说,就见外了。既然童老爷已经安全到达蒲合,我也该回去了。家中还有孩子,脱不开身。”

她提起别的理由,童昱晴都可以拒绝,但提起孩子,童昱晴就知道她所言非虚,问了几句孩子的情况,嘱咐她日后有空带孩子来玩之后,便请原意悠为她准备一些礼物,让她回去带给家人。

裘泽远目送着碧儿离开后,又看向童枫毅。他将这几年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但旁听的人都知道,对于一个不能视物又要躲避追杀的人来说,他每日都在生死边缘打滚。

裘泽远扶住童枫毅的肩膀,沉声道:“一切都过去了。昱晴、昱晧都已长大,能够独当一面了,你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童枫毅颔首,将一双儿女揽入怀中。

白乔煊得知童昱晴醒来后,立即放下手中的公务,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可看到她安然无恙后,心中又莫名觉得有气,像是看不见她一样,与裘泽远和童枫毅两位长辈打过招呼后,就对一直守在这里的卢希说道:“希儿,我们走吧。”

卢希笑了起来,斜睨着他问道:“你赶来,就是特意来接我走啊?”

房中众人见状都各回各房,卢希往前推了白乔煊一下,“好好说吧。”

白乔煊仍皱着眉头,看着卢希,“我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卢希也没再理他,只管关好门,等在门外。

白乔煊与童昱晴两个平时最能言善道的人,如今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的沉寂之后是两句异口同声的对不起。

两人相视一眼,白乔煊说道:“逝者已矣,生者还是要朝前看的。”

童昱晴眉目哀戚,白乔煊见她这个样子,忙将话题转开,“你身上的撞伤是怎么回事?”

童昱晴突然直起了身,刚刚还哀戚的眉目变得格外凌厉,仿佛一把利刃,“我被人绑进了一个四周全是铜墙铁壁的地方,是真的铜墙铁壁,我半点也没有夸张。上面有一处狭长的窗户,他们每日顺着窗子给我送来三餐和水。里面除了我没有任何人,除了一个痰盂也没有任何东西,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我曾经问过他们的目的,但是没有人回答我。这些撞伤就是我试图撞开机关的结果,可惜没有任何效果。”

白乔煊问道:“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童昱晴回道:“他们放我出来的。”

白乔煊越发想不明白这伙人的意图,他们把童昱晴关在一个几乎密不透风的地方,不是为财为色,不是为了要挟他,也不是为了从她口中得到一些消息,只是为了关她几天,白白地养着她?

白乔煊又问道:“那你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吗?”

童昱晴点点头,“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记得。”

白乔煊也不管现在是不是已经夜色深沉,立刻派出人马,调查那处关押童昱晴的地方。

安排好追查的事后,白乔煊刚要带卢希向童昱晴辞行,就见右手边的房檐似有人影闪过,他厉声喝道:“什么人?!”

童昱晴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即翻身下床,追了出去。卢希也想追上去,但是她完全跟不上白乔煊的脚步,等追出院门时,白乔煊已经不见了踪影。

白乔煊和童昱晴身后,是大批的死士和护卫。那个人影将他们引到一座府邸后,就消失不见,白乔煊和童昱晴却不再想找他,因为他们的视线已经牢牢被眼前发生的一幕锁住……

一个身着殷红缕金凤纹散花锦长裙的女子手持一柄匕首,一下一下,狠狠地刺进男子的喉咙。即使男子已然气绝,也没有令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如她裙色一般殷红的鲜血不断从男子的喉咙里喷出,染红了女子莹白细嫩的双手,也溅湿了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她嫌恶地瞥了一眼自己被弄脏了的青丝,丢掉了手中的匕首。

童昱晴本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没想到她又拿过立在墙角的一柄长刀,当她挥起长刀的一刹那,童昱晴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可当她真的亲眼看到她将地上的尸体剁成肉泥时,还是忍不住作呕。那女子似乎也很不适应这血腥之气,与童昱晴一样呕了起来,不过她没有呕到一旁,而是直接将污秽之物呕到了那具碎裂的尸体上。

白乔煊一边冷眼看着发生的一切,一边拍着童昱晴的背。剁完尸体后,女子随手用裙子擦了擦手,跨过那人的尸身,来到白乔煊面前……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万年一狐妖

她看了看仍旧弯着身作呕的童昱晴,又看向白乔煊,如他是到家中做客一般和他打了声招呼,“来了……本来只是想请你来,没想到多来了一个,不过也没关系,”说着她看向童昱晴,“看来父母始终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只有父亲的回归,才能让你重燃求生的斗志,抵御失去所爱的痛苦。”

她转身往回走,“既然来了,就一起坐坐吧。我先回去沐浴更衣,那人的脏血不配在我身上多停留一刻,还请两位稍候。”

她走后不久,院外就传来了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卢希和杨濯带着白乔煊的亲卫队赶来,卢希看到倒在厅前,被剁成肉酱的尸身,一声惊呼过后就是一阵嚎哭,白乔煊连忙赶过去抱住她,卢希把头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半晌过后才从惊惧中走出来,哭着问道:“乔煊,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何人杀了我舅父?是什么人,这么残忍地杀了他?!”

“是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卢希的泪水滞在眸中,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白乔煊将她搀扶到座位上,在她身边坐下。杨濯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刚刚内院走出来的女子。那女子注意到杨濯的目光,笑意吟吟地说道:“别紧张,我不是你的对手,也不会对乔煊怎样。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也过来坐吧。”

杨濯坐下后,女子甜而不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当了督军之后,这阵仗就是不一样。我不过是想请你到府中一叙,身后就呼拉拉地跟过来这么多人!”

白乔煊目光如水,淡淡地落在她身上,“真的是你钟家!”

钟婉露笑靥如花,不知道的人根本不会将现在的她与方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联想到一起,“不。你应该说,真的是他钟澍波。”

白乔煊摩挲着一旁的白瓷茶杯,缓缓说道:“钟澍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似乎是你的父亲。”

“父亲?”钟婉露似是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笑话,咯咯笑个不停,“父亲这个词,你还是留给像二弟妹这样,如此需要他的人用吧。”

白乔煊淡淡道:“自从我意识到身边有暗鬼之后,我连昱晴的亲族都一一查过,你们钟家更不例外,可是我派去清查的人没有查出一丝痕迹,我只能暂且放下对你们的疑心。”

钟婉露莞尔一笑,“那只老狐狸做事,怎么可能会让人查到痕迹?借他的光,我自然也不会被你查到。”

白乔煊微敛眸光,“我一直以为,我们身边那只蛰伏已久的老狐狸是杜洛王的暗桩,现在看来我真是本末倒置,大错特错,杜洛王才是钟澍波这只万年狐妖的爪牙。”

钟婉露一双如削葱般的玉手轻轻拍了几下,“不愧是我看中的人,聪明。”

卢希本来神游天外,听到钟婉露这句话,猛然看向她,钟婉露眼含笑意地看着卢希,“希儿,表姐要劝你一句,你现在好歹也是督军夫人,不能再像孩子一样,如此沉不住气,你应该多学学你的二嫂,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沉稳、大气!”

卢希紧攥的拳头被白乔煊握住,他对钟婉露说道:“大嫂今日请我来,就是为了教导我夫人的吗?”

钟婉露盯了那两只交握的手一瞬,转而笑道:“我以为,你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白乔煊轻轻拍了拍卢希的手,卢希渐渐松开了拳头,白乔煊又把玩起那只白瓷茶杯,“我想问的,总不及大嫂想要与我说的多。乔煊还是不费口舌,洗耳恭听的好。”

钟婉露的笑容如同玫瑰一样妖娆多姿,可惜玫瑰美是美,却生满暗刺,容易伤人。

“其实钟澍波这一生所做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简单来说,他一生所求,皆为你如今所处的那个位置。复杂来说,他为那个位置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不过我恨他入骨,倒不是因为这个。你们该知道,钟澍波原是庶出之子,与钟舜华并非一母所生。”

卢希对钟婉露仍然充满敌意,完全忘记方才白乔煊说的话,“异母所生又如何?舅父与母亲的感情一向很好。”

钟婉露笑意吟吟,“是吗?感情很好,他会害死卢敬武这个外甥?感情很好,他会害乔煊这个外甥女婿?”

卢希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你说什么?大哥他……”

白乔煊再次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钟婉露继续说道:“你以为,你的嫡亲舅父都是怎么死的?他们真的一个积劳成疾,一个坠马身亡,一个生来畸形吗?也难怪你没有生疑,这些事情,就连我的祖父,你的外祖父也没有察觉半分,只以为他的正室福薄,生的儿子一个也活不下来。可怜他老人家临死之际,还当钟澍波是孝子贤孙,巴巴地嘱咐他,照顾好家业呢。”

卢希被钟婉露的话吓得背脊发凉,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还没从恐惧中走出来,就又被钟婉露的下一句话惊住了,“还有一件事,除了我和钟澍波谁也不知道。我与钟克骞,其实也并非一母所生。”

卢希惊道:“怎么可能?舅……钟澍波从没纳过妾室。”

钟婉露笑了起来,“我的傻希儿啊,不是所有男子都像你身边这位一样,懂得负责任,玩过你,就一定会娶你的。”

这次不仅卢希,白乔煊也变了脸色,厉声喝道:“钟婉露!”

钟婉露把玩着自己的裙带,施施然地说道:“我不聋,你不必叫那么大声。你以为这个玩字很脏,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比这更脏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就切切实实地发生在我的生母身上。她本是蒲西最尊贵的闺中女子,却因为卢天胜的反叛,跌落云端。你一定想问钟澍波既然这么想要督军之位,为什么不在卢天胜起事之前夺下那个位置?那是因为当时他还没有处理掉所有的嫡出兄弟,我的祖父也还健在,钟家还轮不到他来做主。你也会想问,我的祖父为什么支持他的女婿而不是儿子坐上督军之位,理由也很简单,他的几个嫡子要么年龄太小,要么被钟澍波害得半死不活,他的眼里,又从来都没有钟澍波,所以自然只能扶持卢天胜了。卢天胜上位之后,钟澍波这个天杀的,因为母亲曾经拒绝过他,便假情假意地救下她,其实只是为了折磨她。他把她关进了一间屋子里,骗走了她身上仅剩的一点钱财,让她只能依附于他,在不知不觉中俘获了她的心,甚至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生下孩子。我出生之后,钟澍波将我抱回府中交给他的正室抚养,我那嫡母原本只是一个丫鬟,根本不敢拒绝钟澍波,甚至在我母亲有身孕之后,自己就装着怀有身孕,可钟澍波还是不放心,怕她将此事宣扬出去,很快就让她病亡了。我和钟克骞被府中的奶娘养了三年。我三岁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日有多冷,天上飞着鹅毛大雪,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子一样,可钟澍波却选在这样一个日子出了门,我一时新奇,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便求乳母带我一起偷偷跟着他。我们随他到了郊外的一处小木屋,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跪在钟澍波脚下,不停地求他,求他让她见见自己的女儿。但无论她怎么求,钟澍波都不肯答应她。那个女人终于被激怒,想要冲出屋子,可她哪里是钟澍波的对手?她被钟澍波按在那张残破不堪的床榻上,一刀一刀刺破了喉咙,就如同,我刚刚刺破钟澍波的喉咙一样……”

卢希顺着钟婉露的目光看向钟澍波的尸体,终于忍不住呕了起来,白乔煊拍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目光却一刻未曾离开过钟婉露。

钟婉露不甚在意地瞥了卢希一眼,继续说道:“我和乳母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叫,钟澍波发现我们后,很快就用杀死我母亲的那柄匕首,杀了我的乳母和带我们来的司机。他们气绝后,钟澍波将他们拖进木屋里,一把火毁尸灭迹。他放完火后看着我,我在他的眼里感受到杀意,害怕地大哭起来。也许那时他还有一丝残存的人性吧,他并没有杀我,而是抱起我,逃离了那个地方。我不记得他将我带到了何处,只记得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后,不停地问我,记不记得方才发生了什么?傻子才会告诉他,方才那一幕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永生永世再难忘记。他确定我不记得他做过的事后,才放下心来带我回府。”

杨濯问道:“那时你应该只知道他杀的是一个女人,不知道他杀的是你的母亲。你要查这件事不难,只要摆平他的心腹就可以,但你为什么要查这件事?或者说,你为什么会恨他入骨?”

钟婉露的眼锋忽而凌厉起来,“他为了他所谓的宏图伟业,毁了我的一生,把我当作一颗棋子一样摆弄,把我嫁给卢敬武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我难道不该恨他吗?!莫说是我,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又有哪一个不是他的棋子?最先为他所害的,就是你,童昱晴!”

童昱晴看着钟婉露指向自己的手指,有些困惑,钟婉露唇畔含笑,问道:“难道你就从没想过,有勇无谋的冯勇骏,是怎么想到要一个质子的?这你想不到也就罢了,毕竟年代久远,冯勇骏活着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可你连你叔父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中,拥有足以与你们对抗的势力的,都没有想过吗?”

童昱晴唇间的血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钟婉露缓缓说道:“当年钟澍波的嫡出兄弟还在时,他并不受重视,经常一个人游走四方,在此期间他遇到了一个高手,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借冯勇骏之手,让他的师父数年不见天日。那几年,童柏毅就与他的师父关在一起,童柏毅算起来,应该是他的师弟。钟澍波对这个师弟可是格外关照,不仅派人将他安全送回邺津,还借给他人马,帮他杀了被你祖父送走的那十二家人,让他得到一批誓死效忠于他的死士。可惜啊,他太不听话了,总是忤逆钟澍波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他大大小小是蒲东的一个隐患,我想钟澍波早就容不下他了。虽然童柏毅死了,但你们叔侄斗法令蒲炘州合二为一,他可以省下对付你们裘童两家的力气,集中全力对付卢家,对于他来说,这个结果有百利而无一害。”

童昱晴剧烈地喘息着,极力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白乔煊担心她承受不住打击,连忙转移话题,“钟克骞一家是你杀的?”

钟婉露低眉浅笑,“是啊,当然是。不然你以为区区一个郑家,就能差遣得动杜洛王吗?笑话!我通过杜洛王得知钟澍波要借郑家之名对卢敬飞下手,便顺水推舟,借机给钟澍波送上一份大礼,让他也尝尝,丧子之痛是不是痛不欲生?你们也没有让我失望,两件事情的线索都查到郑家后,你们就以为钟克骞和卢敬飞之死是一件事情,都是郑家用来击垮卢钟两家的手段。”

杨濯又问道:“钟澍波能将杜洛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杜洛王,可见对他信任至极。他手握重权,*又是极为赚钱的东西,用金钱和权力几乎不可能买到他的忠心。你是怎么挖到这个墙角的?”

钟婉露站了起来,缓缓向杨濯走了过去,身姿在绛红暗花凤纹玉锦长裙下尽显妩媚,她边走边说:“这世上大多数男人一生所求,无外乎五样东西:金钱、名誉、权力、地位、女人。可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傻乎乎的,跟着谁,就会一辈子效忠于谁。”

她将玉手往杨濯身上一搭,“跟着钟澍波,他只能得到金钱、权力、地位三样东西,可跟着我,这五样东西,他都可以得到。如果他跟着我,不仅可以得到我,还可以金盆洗手,不再游走于刀尖之上,不再像杜洛王一样臭名昭著。你说他会选择谁呢?”

杨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卢希怒问道:“你竟然背叛大哥?!”

钟婉露反问道:“只许他给我戴绿帽子,不许我给他戴吗?这些事,我和你大哥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卢希怔住,“你说什么?”

钟婉露呵呵笑着,“你大哥临终前也不知吃错了哪味药?竟然在我掌心写下回头是岸四个字!真是可笑,若回头有岸,他又为何至死都不肯原谅卢天胜?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我来做,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白乔煊说道:“你与大哥之间的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钟克骞之死,是不是勾起了钟澍波对我的疑心,那日追杀我和昱晴的人,是不是他派去的?”

钟婉露回道:“钟克骞之死,的确勾起了钟澍波对你的疑心,所以他才将你调去了财政司,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看着,不过那时候他谁都怀疑,也不仅仅是针对你。至于你说的追杀,目的根本就不是杀你们,因为那些人是我派去的。”

白乔煊怒道:“你把我们逼到悬崖边上,你知不知道?一旦昱晴没有拉住我,或者我没有拉住她,我们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你不是为了杀我们,是为了玩吗?!”

钟婉露笑了起来,“结果呢?结果你们不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吗?我若真的想杀你们,就应该让他们彻底将你们推下悬崖,而不是在你们九死一生的时候撤人。这一点,以你的精明不会想不到,可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让我猜猜……”

说着钟婉露俯身贴近白乔煊,逼得白乔煊不得不往后仰,“你是在怪我害你心爱的昱晴有性命之忧吗?还是在怪我拿你的性命开玩笑?若是前者,我可以理解。可若是后者……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去怪陌生人的,你怪我,就证明你在意我,你觉得以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我不应该害你。我已经在你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对不对?”

白乔煊的身体随着深沉的呼吸一起一伏,眼中却是一片死寂,他的谈吐低沉有力,与钟婉露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做?”

钟婉露的笑意漫到眼中,她猛然起身,说道:“好吧,既然你不愿承认,我不逼你,反正我也不急在这一时。没有哪个男人,会对我的容貌不动心,你也不例外,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卢希的拳头攥得不能再紧,白乔煊想像方才一样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钟婉露看到卢希的反应,眼中的笑意更深,她坐回原位,说道:“我安排人上演追杀你们这出戏,有三重目的。第一,我是想试试你的本事,看你是否有能力抵挡杜洛王的攻击。杜洛王不逼你,你若还是从悬崖边掉了下去,那你就不配拥有我的爱,更不配得到我的助力。相反,你若活着回来,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第二,我是想给你提个醒,有人想要杀你,这样你回来后就一定会提高警惕,加强防卫,不至于等到钟澍波、卢敬武或是卢敬鹏真想杀你的时候,你因防守不够而丧命。第三……”

钟婉露的目光落在童昱晴的身上,“我察觉到你们之间有些不对,但又不能确定你们是否真有私情。以你们两个深沉隐忍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轻易流露真情的,所以我设下这一局,想看看你们在生死关头时的反应。真是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听说你们在悬崖边上九死一生时说的话,我真的快感动哭了。”

卢希的脸色愈发苍白,钟婉露却半点也不想放过她,白乔煊赶在钟婉露开口之前质问道:“如此说来,我父亲也是你命杜洛王杀的了?”

钟婉露面色骤变,“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会杀你的父亲?是你向卢天胜献策攻打杜洛,激怒了钟澍波,才会让他起杀心的。我只是……”

白乔煊反问道:“只是什么?只是没有阻止是吗?”

钟婉露捂着胸口说道:“你应该理解我的,那个时候卢天胜、钟舜华、卢敬武这些人都还在,我还没有借钟澍波的手,帮你扫清这些障碍。我不能让杜洛王违抗钟澍波的命令,让他提前暴露在他的面前,也让我自己暴露在他的面前,否则不只你父亲,你、我、杜洛王……我们所有人都活不了。我只能舍弃你父亲一个人的性命,救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白乔煊面色铁青,却无话可说。因为说一千道一万,父亲都是为他而死的,他怪不得任何人。

钟婉露又将矛头对准了卢希,“希儿,我还是以表姐的身份劝你一句,离开他吧。你论美貌不及我,论灵犀不及昱晴,我们一个可以在肉体上满足他,一个可以在灵魂上满足他,你与我们相比,又能给他什么?”

“希儿!你不要听她胡说!她……”

白乔煊话没说完,就被钟婉露打断,“我是不是在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希儿,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将你留在身边吗?因为你傻,你永远看不透他的心思!作为督军,永远不希望自己在别人面前是透明的,那太危险了,所以他才心甘情愿地舍弃童昱晴,所以他才会摆出一副拒我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留你在身边,不过是因为他贪恋一份安全感罢了。”

“住口!”白乔煊猛然站了起来,牵起簌簌发抖的卢希就往外走,却被钟婉露的一句话绊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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