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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虏讨逆战三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打点行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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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阚泽来投

“俾闻故吴县县尉许贡,内怀奸宄,邪思蠢动,谋伺作乱……”

阚泽身穿粗布衣,头戴斗笠,站在吴县县城修造一新的主干道旁,默默看着布告墙上张贴出来的官榜。

在这堵粉饰全新的布告墙周围无甚围观者,只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在儿孙或仆童的帮助下,低声读着张榜的内容。而道路上那些本应是最有好奇心的年轻人,却个个脚下生风,目不斜视,仿佛担负了多少重任一般。

“昔日声名显赫的县尉,现在竟然只沦落为酒客们的笑柄了么?”阚泽眉头紧皱,转头看向斜对侧的街角,那里的一座气派的两层酒楼是三天前刚刚开张的,正门列着数排盆景,两道门楹张贴着新奇又喜庆的对联祝贺。生意也确实兴隆,底楼餐厅聚满了食客,他们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形状打扮酷似筮士的中年男子高谈阔论。

“许贡包藏祸心,暗中计划许久,又是如何被咱们的王扬州识破的呢?”那中年男子说到疑处,吊起了不少食客的胃口,因好奇而走过来听的妇孺急得直跺脚。

却也有自以为谙熟世事的滑头质疑道:“说话的,王扬州允文允武,却也不可能事事知晓吧?这却是你在糊弄大伙了。”

那中年男子只把手中那只青瓷茶杯的杯盖一扣,仿佛就是拿捏准了有看官会在这里发问。他滑稽地提起了声调,双唇只轻轻一触,绵绵不绝的话语就流淌了出来:

“这就是王扬州‘知几’的过人之处了。却说当日,王扬州偕太守徐公,校尉管公一并来到厅室,不径来公厅审问,却在偏室静听,这是为的那般?正是要暗里窥察许贡断案手段若何,如若走到公堂上,让许贡一眼识破来意,又怎能……”

说到王易如何将许贡的诡计如何巧妙拆穿时,看官们齐齐发出赞叹。说话结束,这中年男子便如缙绅般敛袖坐正,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脆响。这时候这中年男子的一个童仆从侧旁走出,用手捧着一只斗笠在众看官面前游走,看官们纷纷将钱掷来,很快就注满了斗笠。

那说话的中年男子从童仆那接过斗笠,看官们各自散去,有人仍意犹未尽,仍对适才话人所说的不住地咀嚼品味。说话的中年男子抖了抖斗笠,听着满满的铜钱已发不出清脆交响,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这男子便和他的仆人离开这间酒店,店中厮役赶紧跑出来笑脸相送。

阚泽喟然长叹一声,低声道:“不想王子云治下,世事变化如斯。”如今目力所及的变化,确实是他博览群经的阚泽难以言述的。

吴郡的经济一日千里,整个社会的面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吴会两地广泛推行圩田并获得大丰收,并对将来数年的基本农业产出进行了一番估计后,王易彻底放开了对商业的限制。吴郡和会稽郡两地的商业可谓蓬勃日新,实体化的市场已经突破了昔日在时空上的限制,传统的加派官吏监视管辖的方式也被更改,通过设置新的商业税和贸易规章,以及新的专司贸易的半政府部门来引导市场。这在城市里的直观显示是:以往的门栏高耸,护卫森严的具体市场消失;能够在任何一条道路旁发现店铺;街道上出现了挑着扁担叫卖的走贾、沿街坐地摆摊的小贩。要形成这种繁荣的风貌,真实历史告诉我们吴郡原本还需要一千年的努力,也就是直到宋朝才有可能,但有了农业的保障,有了王易这来自政府一方的不遗余力的支持,有了各种技术相对发达的新兴产业如造纸、印染、茶、陶具漆器以及新出现的瓷器的加入,一个全新的社会还是出乎王易的意料,迅速无比地提前到来了。在城市以外的郊野,各种繁盛不息的乡村集市——草市此生彼长,点缀着吴会两郡。

物质带动文化的发展。吴会百姓在物资上日益丰富后,也开始有闲暇余力去追求精神享受。于是城市中出现了一些被称作“瓦肆”、“勾栏”的娱乐场所,这些场所因为特殊而受到政府的严力监管,譬如在这些地方禁止赌博、**。不过这些地方常常表演杂技、幻术、蹴鞠比赛,依旧吸引了大量市民且盈利不菲。城市里还出现了一些串行在街巷陌里,游走在酒店客栈的“说话人”,凡遇人多之处,这些说话人便解下长幡,撑起一方话台,接着取出一张胡凳坐定,以茶润喉后,便滔滔不绝地谈说起昔日今时的英雄故事,引人驻足旁听。

这些市民文化发展活跃的表现,本来也是要在宋朝才广泛出现。须知虽然文化发展要以物质的丰富为基础,但文化也要有它自身的漫长的传承过程。汉武帝时始纂集民间诗歌——乐府,连这样一件十分简单的整理工作距今也才不过两百多年的历史,相较后世,两汉的市民文化的根基,可以说是沙漠一片。这样欣欣向荣的市民文化又怎能在吴会两郡这样的边陲荒蛮之地发展起来呢?确实有些机缘巧合。吴郡新成立的吴军承袭王易的童子军的传统,常常在军中举行蹴鞠、角搏、斗枪等比赛,原来是为了促进同袍友谊,增进战斗技巧,但这种比赛的形式却在几次公开展示之后被有心人记住,这些有心人多是一些有见解、有经验的俳优、方士。这些人身处如斯贱业,平素为人所轻,心中亦不齿己身,但吴郡商埠大开之后,风气渐渐转变,筚路蓝缕而致财力浑厚者开始为人称道,故而这些俳优方士也开始转变心态,终于吸收了吴军的训练模式并加以改造,做成了自己的“瓦肆”、“勾栏”。“说话人”的诞生更是荫蔽在王易的影响力之下。起初为了彻底平息百姓对处死许贡的质疑声,王易亲自编纂了一些逻辑缜密的段子,宣扬他的出师有名,宣扬许贡的罪有应得,这些段子由预备军散播到各地。派遣出去的预备军心思敏捷、语言流利动听,总吸引许多人驻足旁听。一些生意惨淡的筮士卜客本是能说会道之徒,但见世人日益憎恶易卦说相,心中不免有些落寂。看到预备军们只是说些风物趣闻,竟也能吸引如此这多的人旁听时,他们这便转变了心思,渐渐抛弃了说相算卦的本业,转而效仿这些预备军,开始行说历史传奇、英雄人物,不想三五次尝试下来后,竟盈利可观,于是他们就将此业笃定下来。

此外其他的种种深刻变化,于此无须赘述,因为实可联想得之。

阚泽本来去年夏秋之际就能拜访王易,但他迟迟未至的郡府的缘故,即在于他目睹了吴郡的翻天覆地之后,满脑子都是探穷其因的念头,所以后来他背负行囊,行走吴郡四方,愿做一名观察的行者。阚泽在旅途之中,凡遇新奇之事,都要“每事问”,颇似当年的孔夫子。但阚泽总是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思想常常跟不上这里的变化。

许贡倒在他的马蹄之下后,他在吴县津浦草市的客栈里留宿了两日。这两天他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他发现自己虽然奔走四方,探赜追远,可最终收获的仍然是茫然和无措,目下自己竟连吴郡的时事和局势也迷惑起来了。

“还是去找王易吧。正是在他治下,吴郡方有今日异变。”阚泽打消了游方的念头,决定依照大半年前的老计划,投奔王易。

阚泽来投时,王易正在与众谋士、将领商讨北上开封的计划的细节以及对吴、丹杨、会稽三郡的宏观布置。但在谈论正事之前,王易还得聆听郑浑的抱怨,那时阎忠紧挨在郑浑一旁,若有所思。

“王公知我与郑禹感情深笃,为何还要剥离我俩,竟让我到这里做个督邮?”郑浑怨气冲天,“做了督邮,必然要分散我许多光阴,可本来我在申城和浦城就担有事责,申、浦二地产铁产盐产马还产粮,可谓是吴郡全郡的精气所在,如何能有一日的懈怠?”

郑浑心思聪慧,既有管理的才能,又有技术上的天赋,更是王易的盟友——郑泰的弟弟,王易当然不会强拗他的心意——怎么说当时郑浑愿克服万难,乘海舶南下,也是诚心可鉴。王易笑道:“申城和浦城,还有波澜不息的徒人城,都是吴郡的心腹,我自然不会懈怠。你只管在申浦做事,督察的职责,我会一并交予信君(自撰阎忠字)的。”

阎忠在这里闲散得久,早就想报答王易的知遇之恩,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听得王易一说,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激动无比。阎忠对王易长长一揖,喜道:“忠必不负主公重望所托!”

王易见郑浑面色稍缓、阎忠情绪过激,微笑道:“偌大一个吴郡,30万多户,150余万人口,光在曲阿、毗陵、娄、无锡四县境内新置的城镇就有五座,算上华亭申浦、海盐禾兴、钱唐清泉的盐铁业和茶瓷业,事务可谓极其纷繁复杂了,但是我们的水军依然不断从丹徒港出发北上,载运移民来吴。湾镇的船队也时常在东海与会稽越民会合,前往辽地买马、徙民。到今年年底,只怕还要有一二十万人来吴会定居。凡此种种,皆非耗巨力不能制之。信君孑然一人,莫要高兴得太早。南北生民相融,新旧产业代换,在这里会如何遽然生变,亦不是人力所能揣测。思虑数日,我还是决定扩展吴会吏员的编制。”

“增加官吏?”张昭问的时候眉头一皱。除了州郡长官可以自行延揽掾属外,各地方的基层吏员都有基本的编制数额,不能轻易改动。如果修改得太大,难免落人以篡逆僭越的话柄。

但王易已经在江东扫除了最有威胁的障碍,有何惧之?他颔首笑道:“正是如此。当然,现在我的意思不是在诸如郡府、县府这类衙门里增加吏员,而是设置一些其他的重要部门。”

众人把“部门”这两个字反复地轻声说了两遍,竟亦有些含英咀华的滋味。

王易道:“譬如我们可以围绕督邮,将郡内的监察部门加以扩建。原督邮掌管全郡总的监察事务,其他新募的吏员则负责具体某方面的事务。如此建成一个全新的监察网络。”

“这样岂不是另设兰台,与朝廷分庭抗礼?”张纮话说出口时,觉得有些造反的意味。

原本郡级的监察机构确实相当简陋,只有两名督邮担任,这在王易看来根本没有什么效率,扩充机构是必须的。对张子纲的言语,王易一笑而过,不置可否。其他谋士及将领也闭口不言,心知绝不能挠到王易的这个敏感区域。

王易继续说道:“除了监察,我们还得在邮驿、水陆运输、卫生等方面加以扩展。”

又是张纮发声,只是他这次是疑惑不解:“主公所言之‘邮驿’、‘运输’可以理解,可是何谓‘卫生’?”

王易略一思忖,解释道:“‘卫生卫生’,即是‘护卫生命’之义,通俗些说,就是办设医馆、药店。”

“主公所说的,应该是元化先生近来在吴县做的那些事业吧?”张昭半信半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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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再次北上

弱了一些。天色渐暗,阚泽知道时辰不早了。阚泽在外堂喝茶,等他回过神来之时,户牖外的阳光都微

羞惭,“虽说王子云这里的茶确实不错,比钱唐郊野的酒店里贩售的好多了,但我也不能如此闲坐无趣啊。”“些许饮品,竟让我白白耗费了这许多光阴!”阚泽顿觉

他甚至焦躁起来,连先前在心里预备好的言辞都忘记了。饮毕各种茶水后,闲散无事的阚泽手足无措。没过一会儿

以经世济民之策,必能为其所用。”阚泽乃是鸿儒,他虽然如此喃喃自语,心中却更希望能事君以深厚的经学功底。“也罢,忘了就忘了。王子云应该是个务实之人,我对之

请见。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时,才另有一厮仆走出来相告,说王易

,颇为寒碜。但正身挺立时,他满面坦然,不因自己出身贫贱而妄自菲薄。阚泽整了整衣襟,他垂头看到自己连衣带裳俱打满了补丁

概,他甚至嘀咕着:“孔仲尼回答鲁定公时说过:‘臣使君以礼,君事臣以忠’,我以前听说王子云礼贤下士,为何今日如此怠慢于我?先前摆出各色茶具茶叶,竟只是要消磨我的时间,现在日薄西山,他才叫一个小厮出来相见!”跨过门槛时,阚泽的心底甚至涌荡起了一种舍我其谁的气

泽原本生得星目朗眉、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他尽管布衣褴褛,却常有威重而不可亵玩之色。王易在里堂看见他时,霎时间塞口难言,而站在他身边的谋士如董昭、刘馥、张昭、张纮以及武将管亥、周仓等,无不轻声赞叹,啧啧称奇。自信和求责于人在阚泽的脸上杂糅成一种孤傲的神态。阚

面这么长时间——他登时有些惭愧了。王易难置一言,那是因为他猛地想起,竟将阚泽安置在外

笔下,他也有一副机智、威严的高大形象。在历史上,阚泽乃是东吴不可多得的人杰。便是罗贯中的

个在后世人看来十分愚蠢的问题。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是用土生土长的阴阳学说和发轫于后汉的有关“气”的哲学思想才勉强堵住了谋士和武将们那一张张可以迸出无数无知问题的嘴。这一个下午的时间,王易就为了用它来解答张纮提出的那

博闻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又高大了一些。另外,渐渐被吴人赞为“神医”的华佗在王易的巧言弄舌之下,也成了谋士武将们景仰的高士。王易在解释医病的过程中运用了一些颇为高深的哲学思想,而那些武将谋士则以为医术高超的华佗必更谙熟此道。说到最后,众谋士武将对王易更添崇敬之意,王易的多学

拔擢华佗的建议为“郡医”止息了反对。所谓“郡医”乃是王易的发明,它有双重含义:一指郡里的医生;二则代表一种创制出来的新官职,其等级与郡守平级,直接受王易统制。郡医平时只管辖有关疾疫防治之事,不处理其他政务。以“郡医”类推,王易还创制了“县医”这个次一位阶的官职,以其管辖一县医务。到最后,谋士武将都认同王易扩充吏治的想法,也对王易

后,王易与众武将谋士细细商榷了“卫生”事宜。议定将在现吴县县医的基础上,建立吴郡郡医和会稽郡医,并在吴县和会稽各县建立县医——这既包括了医馆、药店等基础设施,也包括配备人员的设置。具体细则由刘馥和董昭拟定。平息张纮等人有关“饭前便后洗手”和“勤洗澡”的疑惑

问道。“可是德润先生?”回过神来后,王易按捺着心中的激动

王易又怎么会知道他这个乡野村夫的表字?阚泽忙执礼答道:“不才村野之民,草字正是‘德润’二字。但王公又是如何得知的呢?”阚泽大吃了一惊,他自忖今日才算得与王易面对面交流,

知道王易素来眼力卓著,故而他们听着王易这惊喜的语气,都把阚泽当做是难得的人才。王易的那些武将和谋士瞧见这幕,也很是惊讶。不过因为

现在监辖扬州,自然是有一些消息门路的。”王易正难以回答,刘馥就笑着道:“我家主公耳聪目明,

推荐的时刻了。然而在这许多人闲逸地四散站着,侧身来视的场面下,王易这方的礼节似乎就没有做到位。刘馥打趣过后,场面便有些尴尬。似乎应该轮到阚泽自我

见与他想望的相去甚远,他心里着实有些失望了。这时他的脸上愈发显现出清高卓傲的神态,王易等人看得俱是一惊。张昭和张纮最先醒悟过来,他们连忙招呼众人各就其位,消除堂内混乱无序的状态。阚泽将吃惊的情绪敛藏起来后,眉头又微微皱起:眼前所

算了,请见后却又不周备其礼,如此草率应付便算了。‘大车无輗,小车无軏’,我不知道王公日后能如何再做一番大事业。”说罢转身欲走。阚泽似乎并不领情,他大声笑道:“王公今天延迟光阴便

昭急急唤住阚泽。其余谋士和武将均变了脸色,神情稍稍凝重。“先生入我吴城,一路的繁盛景况难道没有见到么?”张

。樊迟所问之圃事,阁下又何必于此赘言?”阚泽似乎认为张昭所凭恃的吴郡的经济繁荣不过是樊迟所问孔子之“圃事”。但樊迟是被孔子斥为“小人”的,因为孔子认为他们这些士人学习经籍、周游天下,目的是为了用一种政治理念和精神改造社会,要学习园圃,还不如去请教经验丰富的老农。阚泽的言外之意,仿佛是他身上具备着一种崇高的政治理念,以推行“大道”为己任。阚泽侧身轻笑了一声,道:“善治国者,以‘不违’为念

他武将谋士都无法反驳,众人面面相觑,期冀有人能还以阚泽颜色。“你……”张昭瞠目结舌。阚泽的回答这般犀利,便是其

外去了。但阚泽不等张昭他们再拿捏出什么诘问,提起脚步径往门

亦好得多了,好似适才他在屋中吸了满腹的浊气,现在终于能够一吐而空了。将要跨过门槛时,他喟然长叹,眉目随即清爽了些,精神

门槛,急得催促王易发话挽留,张昭看阚泽绝对是个才思俱佳的人杰。“主公怎么就任由他走?”张昭眼见阚泽两只脚都跨过了

虞翻辞状举止颇近无端,今日又得见会稽的阚泽,竟与虞翻相仿,亦恰如汝南范孟博:满腔激愤,仿佛有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啊。”张纮倒不如张昭这般焦躁,他抚须淡然笑道:“昔年会稽

节,可顶替文公的位置,做吴郡督邮!”素来慎言慎行的董昭也对王易说:“主公,阚德润清风亮

起了双眼,他从阚泽的背影中看到了自己当年游说皇甫嵩未果而愤然离去的激扬。阎忠看上去有些期待与阚泽的合作了。郑浑听了在一旁连声说:“好,我看这样好!”阎忠则眯

王易见时机恰当,朗声道:“请止步,德润先生!”如此多的人为留下阚泽而发话,在江东也是比较少见的。

先抑后扬之效。听闻王易呼唤,他嘴角就挂起一个笑容,依王易吩咐收住了步子。其实阚泽和唐人孟浩然一样,他折身离去不过是为了起到

礼,撑足场面,“但是江东日新月异,风俗德育渐渐衰弱,正需滋补。先生既兼命世之才,那就应该摒弃苛陈杂见,为江东元元万姓考虑,毅然挺身而出!又缘何从会稽辛苦跋涉百里来吴,而因繁文缛节临门折返?樊哙,屠夫也,尚且知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的道理,先生难道就不知道吗?”“先生,刚才我多有非礼之处,还请见谅!”王易躬身一

无法辩驳。难道说自己要相仿长沮桀溺,避世滔滔,安心地做个农夫?无疑阚泽知道这样做会断绝自己的仕途。以周济天下百姓的责任、道义来压阚泽,王易知道他绝对

来,恭恭敬敬作揖,“愿执马坠蹬,追随王公!”“若无王公之言,只恐泽踣于通衢而不知,”阚泽转回身



“起航了!”

徐驶出湾镇港口。巍峨的船帆扬起,六条福船在四十五条鹅船的卫护下,徐

“派五千人去屯开封,是不是多了一些?”

待舰队消失在众人眼中,张昭面有忧色地对王易说。

扬帆出港,还能怎么办呢?”王易微笑道:“子布,你已与我说了好几遍了,现在都已

封附近城峦众多,东、济阴、陈留三郡互相对峙,三郡盗贼出没,豪右林立,主公不在那里亲自统制这支队伍,若其遭遇不测,三五百人还能游走自如,但是五千人就有些麻烦了。”张昭说道:“舰队要经海路入陆,终抵兖州地界。只是开

也都受过统一的军事训练。这次带队的我又点了李正方,他素有胆识气魄,我也和他反复吩咐过,让他务以‘化整为零’为念,不要招惹匪徒,也不要勾结豪强。”王易道:“子布多虑了。这五千江东子弟不仅技艺纯熟,

夫合计七千五百人,先行一步。他们将在兖州陈留开封屯驻。李严率领新组建的“海军”及江东工匠、商贾、士兵、农

郑泰在信中称大将军何进辅政,征辟他入京做尚书侍郎,加奉车都尉。他已经应答何进的征辟,带领部曲合计两千五百人启程。行至故乡开封时,郑泰逗留了十日,在此设大摆酒席,宴飨乡老。然后郑泰就把家眷和部曲留在了开封的老坞堡,让他们开垦荒田,翻修水利。他郑泰自己则带着三十名剑士赶赴京城。几天前,王易收到了郑泰、郑玄、袁绍和许劭寄来的信。

净淡泊,只愿在郡里整理经籍、教授学生,拒绝出仕。郑泰的信中提到鸿儒郑玄也受到了何进的征辟,但郑玄清

细。从那些平静的语句中,似能叫人看到一个不汲汲于世的高人。但王易知道他郑玄并非如此避世无争。郑玄依旧十分关注世事,但他不愿凭借生平所学出来做官是有更深的缘由的。桓帝建宁四年,他正值壮年,却受郡里孙嵩的株连,被划为党人,禁锢了仕途。等到中平元年刘宏赦免党人的时候,郑玄已经五十八岁,将逾花甲耳顺之龄。精气的衰退,对朝政的失望,使得郑玄对出仕心灰意冷。对于不赴京做官的理由,郑玄在给王易的信中说得更加详

不住感谢王易在中平三年末用“白凫”号福船给他送去书籍和一批印刷制纸工匠。王易所赠书籍均是用吴郡吴县最为纯熟的技术制成,纸张耐贮藏,质地也极好。这些书籍中还有许多是空白的,王易之意便是留与郑玄和他的学生以作笔记之用。另外,那批印刷制纸工匠亦给予了郑玄无比的震撼,这些人使得郑玄能够更加方便自由地记录知识,郑玄在信中赞不绝口。在那封语句平淡十足的信中,郑玄耗费了最多篇幅的,是

虑似地保留着他的那颗童稚之心。袁绍在雒阳领着他的士豪朋友和虎贲骑兵在城郊游猎,猎获多少野兔獐子都写在信上,得意之情扑面而来。袁绍在最末热情洋溢地邀请王易到京城去和他相会——老调重弹。王易为此苦笑不已,袁绍是如何结交豪杰的,王易也因此信看穿了:袁绍在京中活络,难道会不知道他王易晋身兰台,做了刺史吗?如何竟会让他去职离乡,到京城里来和他斗鸡走犬?王易恐怕是袁绍为了延揽天下豪杰,让手下人炮制了这么一份信出来,然后复制多份,按着袁绍的名册四处邮传之故。而虎贲中郎将袁绍的这封信虽然时隔良久,但仍然无所顾

这些伎俩。”王易摇着头,“袁绍如此水平,争不过奸猾的曹操是必然的。竟莫名其妙叫我这一州刺史去做他的马前卒,还如此自信得意!袁本初真是童稚之见!”“被中常侍赵忠说是‘坐作声价’的袁本初,原来只会玩

善于臧否人物,点评时常常口出激语,但平时写出来的东西都平淡无奇,让人品不出什么味道。王易最近听说许劭和他的堂兄许靖交恶,颇受乡邻指摘,生活不如意,这封信很可能是许劭为了排遣忧郁而随意发出来的。许劭虽也曾因记挂由他点评的王易而送来信笺,但今昔却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许劭与王易本来也没有太多的交情。再拆开许劭的信粗粗浏览,王易也看不出什么新奇。许劭

就打算抓紧时间,马上从陆路前往开封。这样在途中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可以登门拜访故人。不过至少袁绍、许劭等人还挂念着王易,就凭这点,王易

掉与孙陆两家的纠葛,对王易来说也是很必要的。通过陆路北上,他也有可能与孙坚、陆康等人碰面,处理

入陆,至多两个月就能抵达目的地。主公要尽早在开封统制吴军,那就得抓紧时间了。”张昭催促着王易。张昭看王易目眺远洋,凑近身来说:“正方率海军经海路

经挑选了出来,子青跟我说,现在只有舟船的配备还得迁延几日。不过十日之内,我们就能出发了。”王易颔首说道:“子布言之有理。随我陆路北上的队伍已

挑选的五百人里面,除了一百吴军,两百童子军,剩余的两百人乃是在吴郡和会稽两郡闻名的商贾、工匠、艺人、医师、方士。随同王易的武将是校尉管亥、周仓、贺齐、武安国、袁敏;谋士有张昭、张纮、刘馥、董昭。郑泰的弟弟郑浑随行。其他人都留在江东处理自己的事务,譬如郑浑的挚友郑禹就留在申浦继续发展冶铁业,阎忠和阚泽作为吴郡督邮,他们要尽快组建起自己的十人督察班子,督察全吴的官风官纪。这次陆路北上,王易可谓集一郡之菁华,倾巢而出。在他

下,王易曾踌躇欲使华佗随行北上。但华佗一缺,整个嗷嗷待哺的卫生事业就出现了危机,故不得不留华佗在江东。为了在将来消弭这种人员配置上捉襟见肘的窘迫现象,王易命常桓印制文书万余份,在长江南北各郡县四处张贴。不过这次贴出来的不是海捕文书,而是寻人启事,王易以华佗的名义征辟华佗的弟子们——据华佗描述,他的那帮徒弟均已登堂入室,但技有小成后,华佗就放任他们到各地游学、行医了,他们个个闲云野鹤,连华佗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活络。华佗留在江东处理医务。本来在张昭刘馥等人的强烈建议

在长沙郡与自称将军的区星厮杀。主公,我们从丹徒港出发后,势必要往西面走。传闻区星祸及江夏及南阳各地,他在各处水道设置栅门楼寨,只怕并不容易通行。再者,孙坚骁勇,他在长沙与庐江郡守陆康很近,两人若暗中迎来送往,议论主公,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患啊。”张昭翻看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簿子,说:“眼下孙文台还

我们早已商议过了。我本欲会会孙坚和陆康。他们若是对本家族裔在吴郡的事不知自是最好,但若是知道一些梗概,那么我也得把这其中的恩怨纠葛梳理清楚了,免得让他们日后光明正大地找我麻烦。”略一沉吟,王易继续说:“孙坚讨灭区星,我看只是旬月之间的事情。近来荆州那个方向来的商贾都说孙坚作战勇猛,称赞他是‘江东猛虎’,这才是于我不利的。”王易笑道:“子布今日为何几次三番老调重弹?这些事情

主公要清弭祸患,还是早图大事,让驻在豫章郡的预备军准备起来”刘馥对此极为赞同,他说:“孙坚文武兼备,不得不防。

,竟然都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不禁皱着眉头说:“还是让这只江东猛虎吃掉区星再说。孙坚和陆康一样,全国各地都有故友门生。孙坚在西北作战,和故太尉张温有交情;陆康曾在朝中做尚书,名望很重。不要用奸猾的手段来对付他们,即使万不得已,那么时机未到,我们亦不可草率。”刘馥的意思是刺杀孙坚。王易看到二张和董昭闻听此言后

得道明:主公此行事关重大,一定要藏匿身形,掩蔽名分。”董昭说:“主公既执此意,我等不便赘言。可还有一事须

王易笑道:“公仁思虑周全,这我自会注意。”

缠绵了三夜,聊且算是在远行前一泄激情。这次离去,没有两年怕也回不来。所以王易留宿坞堡的这三夜算是尽心竭力了,他希望严氏姐妹的肚子能够大起来,这样他从雒阳回来以后与她俩行合卺之礼之时,能有幸双喜临门。行期很快就到了。在丹徒港上船前王易在禾兴与严氏姐妹

归播撒过几次露泽,缘何她俩的肚子一直瘪平无奇呢?王易想起当年自己搏虎受伤,继后染风卧床而不死的奇迹,暗忖也许是穿越改变了自己的体质。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一种动物在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时,需要花时间来适应。王易暗想也许自己正处在适应期——反正他年轻气盛,也不急于一时。说怪也怪,王易与严葳严蕤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总

住催了一声。“主公,该上船了。”张昭看到王易站在岸边回望,忍不

开出的小门。王易深吸一口气,沿着铺设出来的长梯走向“怒凫”侧舷

,另外五条乃是湾镇新造的中型三桅帆船。此种帆船平底,长宽比很大,适合在江湖中而不是海洋里航行。此船上层建筑平淡无奇,只在主桅周围筑有护墙,构成一个堡垒,这般构造使其形制很接近汉朝流行的船只,且极似商船——这是为了隐蔽。船队航经九江郡,行抵庐江郡时,王易从福船“怒凫”转移到“文献”号,而“怒凫”号就此返航,因为它太庞大,风格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再往西头江面走的话,就容易泄露王易的行迹。这次出行共有六条船——“怒凫”只是起保驾护航的作用

个简会,至夜,船队起程。王易登上“怒凫”号后,在议事厅与众谋士和武将开了一

余下江水泛涌的水声和鹭鸟惊慌的扑翅声。王易立在船艏临江远望,月光投映之下,江面极阔,仿佛置身于海面。远处隐约有灯火恍惚诡异地飘曳着,似在自述在那里还有夜深不息船家。月光播撒在长江水面上,波光粼粼。清风拂渚,寂静得只

“前面的船,快靠岸!”

向前一望,依稀可见一艘船迎面驶来,船艏立着十几个人,都在奋力挥舞手臂。蓦地一声尖利的喊叫,在这夜空之下无比刺耳。王易凝神

现这艘船体躯不小。他暗忖来者可能有些来头。那船船前人纷纷点燃火炬,王易凭借那边的微弱火光,发

擐甲的战士神色严峻。王易回身看到舱门内甬道里,紧急跑动的士卒影影绰绰。“来者不善,各船都开始警戒了。”张昭严肃地说,他就等王易的指示了。“主公。”张昭揽衣从舱内走出,自他身后,十几名荷刀

停这艘鸟船。”王易作出了让张昭惊奇的指示:“把我们的船逼上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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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江面祸事

得到王易钧旨后,众吴船起先四散而开,紧接着遽然变换帆向,一齐朝那莫名奇妙挡在江河中央的大船撞过去。

“砰砰”数声闷响,船艏覆有铁板的吴船把那艘大船撞得一摇一摆。但这大船因长宽比不大,船身稳当,再者众吴船四面冲来将其架住,故而未能倾覆。

但还是有好几片水花被溅到了此船身上,刚才还挥舞手臂,嚣张跋扈地大喊大叫的小黄门曹有一屁股摔倒在甲板上,面色煞白。

当看到四周的船只上跳下来身罩藤甲,手持环首刀的悍卒时,这位三十多岁的小黄门额头上滚下黄豆大的汗珠,两条腿打起摆子来。

护卫曹有的十几名军士早被撞得七荤八素,站都站不稳了,眼见着如此多的神色不善的陌生人靠近,情况比曹有好不到哪里去。

在从京城雒阳出发的时候,宦官曹有和他的那班护卫们就已经多方打听到这里的险恶了:不仅仅是这里素有边陲荒蛮的恶名,更因这里近来盗匪频发。虽然王易大败太湖水寇和丹阳贼的消息在去年的时候就震动朝野了,但还是加深了曹有这些人的印象,即江东祸患不息,是个险地。

若不是因为这来回跋涉万余里路,既可在会稽郡采买时捞足油水,又可以在返程回京时得到皇上的丰厚赏赐,曹有才不会把攒积了数年的钱财拿来贿赂上司太监,跑到这种他认为是乌烟瘴气的远地受苦受罪。

“我命休矣!未获锱铢之利,反先做了水寇的刀下鬼!”曹有涕泗横流地大声哭叫着,狼狈至极。

王易和张昭等人随后即至。王易听到曹有的哀嚎,连忙止住兵士们的粗暴行径。他疾步上前查探,果然发现瘫倒在甲板上的几个人均著官服,还有一些体躯健壮的汉子,显然是绛袍玄甲的汉朝官兵打扮。

曹有看到王易等人冷峻的脸庞,直以为这些水寇头领要将自己丢入江中喂鱼,哭得更响了。

曹有是主事的,他这一哭,同来的中州兵吏也士气崩溃,纷纷号哭起来,这此高彼伏的哭声在寂静的夜色中硬生生加上一个休止符,整个江面立时躁乱起来。

张昭对王易低声说:“主公,看他们的装扮,莫不是从雒城来的。那个穿玄袍又无须的,好像是领事的宦官。”

王易颔首说道:“不错,我也这样觉得。按照以往的惯例,京城有什么消息,都是将信笺发到九江寿春,再由那边的驿传送到吴县,这次京城居然直接派宦官出来,叫他跑这么远到江东,肯定是有大事。”

刘馥皱起眉头,满面生恶地说:“主公已在北上旅途之中,怎能叫这些残缺之人平白阻住去路?”他朝前面的兵士挥挥手,那两名吴兵得到命令,大步上前,将那死狗般的曹有拖上来。

董昭又挥挥手,让那两名士兵住手。这时候曹有骇得屎尿齐出,身陷骚溺之中了。王易等人纷纷掩鼻,转身退到净洁之处。

王易平静地说道:“去年吕定公和李严方征平会稽大部后,曾发函于我,说郡中小吏告诉他们说,去年十一月份将有宦者到会稽郡采买文木秀石,补阙雒城,作修缮宫室街衢之用。但是这些宦者去年十一月份的时候并没有来。我估计朝中大臣改变了主意,这些阉人改变了行程,现在姗姗来迟。”

张纮疑道:“宦者要来采买的文木秀石,是不是当时定公和正方在会稽郡治所的府库里收缴,后来用福船全部送到吴郡的那些木材石料?”

王易点了点头头,道:“就是这些建材。”

王易言毕,其他四位谋士俱是神色一变。张纮眉头紧锁,说:“可是今年在吴郡建设丹徒港和郡医的时候,这些建材几乎耗罄,我们该如何应对朝廷的征采呢?”

刘馥和董昭是在一瞬的思考后露出奸险的笑容。张昭则阴霾布面,道:“所幸主公还有一批忠勤乐施的商贾,可以让他们措手准备。只是受制于商贾,这便开了先河。日后主公处置大事,怎能受这些人的滞碍呢?”

在王易的船队里,有那么数十个来自吴郡和会稽郡的商人。这些商人的实力只能说在萌发之中,远不能与中原的豪商巨贾相比。但他们在王易的带领下,其发展前景反倒是中原的商贾无法媲美的。这些商人在一年半载以前,多还是世代靠地租谋生牟利的传统型地主,然而自从王易在吴郡和会稽郡开始对商业投以巨大关注,逐渐有紧有松地消除了原有的限制、颁布了一系列促进贸易的单行法令及政策,并且催生出以茶叶、制瓷、造纸、印染等生机勃勃的新兴产业后,他们便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深刻的转变。

圩田大造,粮产前所未有地提高,地主所需要的耕种每单位的土地的劳力,也相应地显著下降;新兴产业的蓬勃,使得吴郡和会稽郡市场上物资前所未有的丰富,商业的不设限使得货币流通得愈发顺畅,各种雇佣关系迅速发展起来。

这两项变革导致钱币的力量在吴郡和会稽郡无比地强大起来。为满足消费和生产的需要,地主们允许他们的雇农或者佃农用货币来抵折传统的劳役,亦即用货币地租来抵算劳役地租——在以前,雇农和佃农得为地主提供或建筑的或服务的或战斗的力役,而现在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可是,虽然金钱的购买能力不断增强,但这些地主在与王易控制的那些制纸、印染工场的官设场主比拼财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财力正不断贬值,甚至依靠地租这一传统的牟利方式也趋于落伍。

为使自己不至于在日新月异的吴郡和会稽郡落后于那些素被人视为奸徒胥隶的商贾,心焦的地主们开始寻求使自己的财产增值的途径。这些人既不愿像在禾兴和湾镇那儿临街开店的小东主,做一些貌似只赚蝇头微利的生意;也不愿像钱唐县的农民,把稻田变成茶田;也不愿像禾兴的一些农民一样,把自家农田铲平了,改而建造一间气势恢宏的手工工场,生产陶器甚至是要求极高的瓷器出售。

他们还是要走老路。圩田、水渠、翻车、铁制农具、骡马牛等轮耕畜力,凡此种种革新,俱使吴郡和会稽郡的粮产得到了飞跃。粮食的供给量已然大于需求量。吴郡的官府已经以比平价略高一些的价格收购了三年的储备,会稽郡也以此法收购了两年的储备,但即使有了官府的大量采购,地主们发现自家的仓廪里还是积余了数量相当庞大的粮食。他们可吃不掉这些粮食,却又不能任凭它们腐坏浪费。

他们决定打破常规,出售这些粮食。起初一些人在吴郡和会稽郡出售时,获利并不可观,但偶有人贩运到临近的丹杨郡后,居然获得了极高的利润。为其鼓动,地主们纷纷扩展土地,招雇农夫,希望能够跳出吴郡和会稽郡,到那些多山多林的贫粮之地出售江东的稻谷。

江东因大造圩田,已经彻底改变了种植结构,也改变了江东百姓的饮食结构。往昔,江东百姓食饼食馒,或者是将各种谷物及豆类杂于碗中,一并蒸熟,用短小的筷箸扒着吃;而现在,江东百姓很少在正餐中吃炊饼了,喷香的白米饭成了主食的首选。为此,制作筷子的手工匠们发现他们得根据这一新形势,制作一些既长且粗的筷子,因为原先流行的短箸难以扒动黏连的米饭。

随同王易的这几十个商人,八成是以售粮为己务的新商人,但他们大多仍以地主自居。有实力攒积一批木材石料的,只有寥寥数人。

所以张昭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没底,便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王易以目示意刘馥和董昭,他二人心领神会,走到张昭张纮身前一阵私语。

二张闻言大惊——刘馥和董昭与他们所说的,正是黄巾乱起那一年,王易焚杀小黄门左丰的恐怖事件。

“左丰及其扈从数十人诡秘失踪后,朝廷震怖,公卿议论不息却终不得结果。主公难道还要再做一次吗?”张昭惊道。

刘馥笑道:“夜色已深,正是动手的良机啊。”

张昭张纮悚然而惊。不过张昭又很快镇静下来,盘算道:“但在这长江水面,顺流而东,尸身残骸若漂浮起来,很难不引起有心人的猜疑。”

王易在一旁听见,笑道:“子布思虑周到。不过消匿痕迹这种事,还是要信得过我们吴军的兵士的。”

张昭道:“毁尸灭迹,莫过于沉尸河底,或焚尸绝迹。但若沉尸于河底,这里江水涌动,冲到下游未尝不可能,再者,一旦出现差错,致有一尸遗漏,顺流而下为人截获,更是前功尽弃;焚尸于江面上,止能引起船夫渔民的注意罢了。最难的就是如何处置他们这艘大船,沉于河底,只怕更容易被发现。”

王易笑道:“我们既已进入庐江郡内,总得在庐江郡里找些事来做。这阉人来得不早不慢,叫我有了好计谋。”

众谋士面面相觑,俄而俱变脸色。张昭惊道:“主公是要把残尸船骸带到庐江郡,嫁祸于陆康?”

王易摇摇头:“人们绝不会怀疑竟是陆康杀了这阉人,但大祸事出在庐江,陆康难逃其咎。”

张昭又道:“可这不能杜绝朝廷后续派来的人啊。”

王易笑道:“事后我书信一封,让蒋钦周泰率领‘湖军’伪装成水贼,潜入庐江、九江的江河湖泊上作乱。朝廷的人几次三番受阻,也就再没了心思。另外这也可以让朝廷归责于九江、庐江太守,这样我们开疆拓土的机会就更多了。”再过两年,皇帝刘宏就死了,天下就彻底大乱了,王易知道现在这种横征暴敛的活动不会长久。

闻听此言,众谋士皆赞叹良久,称许好计。

管亥、周仓、武安国、袁敏、贺齐五员校尉得到命令后,立即就行动起来。一百余名手持铁锤重斧的江东兵和工匠陆续进入朝廷大船,开始拆卸它的上层建筑。

到处都是刺耳尖利的坚物相击声和铁锯锯木声。桅杆被吴船用绳索维系平衡,斫断时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工匠们分成小组,不一会就锯断了官船的三条粗壮桅杆。

曹有和他那些护卫们骇得不知所措,不知自己的会受到怎样可怕的处置。

管亥已经等不及了,他走上来,捉小鸡般提起曹有,一刀就捅穿了他的肚皮,汨汨鲜血流了出来。曹有瞠目相视,至死不暝。船上的其他人也都被一刀或几刀斫杀。有几个伶俐的,见状不妙,便溜到一侧纵身跃入水中,但他们的水性绝对比不上江东的士兵。很快刚才跳进水里的,全都脖颈流着鲜血,被吴兵拖到水面上,然后又被船上的人拽到甲板上。

晨光普照时,江面上只有五条吴船还在行驶了。在船队旗舰“文献”号左侧的“老圃”号上,军士们在忙碌地处置尸体;“文献”号右侧的“老农”号则拖拽着只剩下主船体的官船,徐徐航行。这艘官船经过吴人一夜的侵蚀,上层建筑已经化为巨量短小木料,滋补了吴船的密隔舱,作日后修补船体之用;官船的下身船体留有他用,故被拖拽于河中。不过这截船体潜在水里,寻常人难以发现。

行至庐江郡临湖县以南的江水水面上时,王易有了主意。那夜,他命令船队沿江水支流北上,潜入临湖县境内。

临湖,顾名思义,县城邻湖而筑。然而几十年来,当地百姓围湖造田、毁林垦植,这种破坏性的生产方式使得本地的大小湖泊不断萎缩,泥沙淤积、水道狭窄。近年来,这里的百姓生活得愈发穷困,衣食无着,盗贼滋生。王易便使船队在临湖县的河道里丢弃船骸,将曹有等人的尸体捆上石头,丢入河中,又将十多个官兵尸体不作处理,直接丢入河中,使其漂浮在水面上。

神不知鬼不觉做完此事后,船队继续行进。次日凌晨刮起了东南风,下午就转为东北风,船队以较快的速度向西行进,终于在这日夜深时抵至一名曰枞阳之港埠停歇。

又过了一日,在枞阳休息的王易等人听当地人说,昨天临湖县、舒县两地暴雨倾注,尤其是临湖县,暴雨形成的洪峰冲毁堤坝,浚改河道,长江上的船舶已不能进去了。

王易再问那些当地人其中一些细枝末节,他们只是答其所

知,却未曾提到有尸体船骸的事情。

王易这就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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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士沉水(上)

“不是说已经到了驿站吗?怎么一个下午过去,到现在还不前来报信?”

庐江太守陆康在廷府内急得来回踱动,他眉头苦锁,面色深沉,周围侍者都垂手低眉,不敢出声,唯恐拂了陆康心意,使其震怒。

又过了一会儿,门外总算有驿吏的喊叫声了。陆康两道眉毛向上挑着,怒气冲冲地看向来人。

那驿吏被雨水打得浑身稀湿,狼狈至极,陆康见状脸上的怒气不免消退许多。

“我那小侄……情况如何了?”陆康把声音压得极低。

驿吏浑身发颤,却仍是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答道:“回明廷府,宜春受长沙、零、桂三路贼寇的袭击,原本危在旦夕,所幸宜春长一面调集县城里的民伕丁壮,一面修书一封,驿马送至长沙太守孙坚处,请他领兵来救。不过三日,孙坚果然来救,至一日激战,荡平了宜春境内的逆贼,救得险患。”

陆康胸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他摆摆手,疲惫道:“有劳你了,下去歇息吧。”

驿吏答礼告退。陆康转忧为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当他自顾将“孙坚”两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阵后,神色凝重依旧。因为同样出生于吴郡的孙坚使他提玄钩沉,唤醒了许多记忆。

“去乡多年,不知族里景况究竟如何。可骇人的是,逃出来的亲戚都说故乡已被盛宪和许贡烧成了一堆废墟。”

陆康忧色浓郁,他透过院落中独漏的天窗仰望,那里阴霾重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听说富春孙氏也蒙受大祸,孙坚常年在西北征战,消息耳目恐怕还没有我灵通。不知道他得知故乡的变化以后,将会如何感受。”陆康继续想着。思维之弦松驰时,他的四肢百骸也颤抖无息,“陆氏与孙氏素来矜持本分,如何会引致灭族之祸?肯定是有人心怀虎狼之心,妄图坐掌江东,故将豪杰驱尽,这样便可留与自己尺寸立足之地。”

陆康正在潜意识地进行着类推,“这样,黄巾之乱时暴得大名,继而横跨江水,戮张多、灭张氏、平黄龙罗、驱严白虎,最后荣膺郡太守的王易,难道不正是这样一个有着虎狼之心的人吗?他未及弱冠,以微细之身搏出一身军功,之后又得徐子将的点评、袁本初的交游,如此经历,恍如梦寐!若无暗中筹谋算计,怎能造就这样伟壮的事业!”

类推到最后,陆康已是冷汗涔涔,他虚弱地走到席边坐下,双目眊然直视,仿佛成了一具灵魂被抽空的皮囊。

“王子云智勇兼全,若果真是他下的毒手,我又如何来与他相敌?”

陆康心神不定,转身瞥见驿吏放在几案上的那封发自孙坚的信笺后,陆康浑身一震,“若传闻属实,则我与孙文台遭遇相似,正有十足情理可通款曲!这次他领军跨越州郡营救我的侄子,至仁至义暂且不道,便是他亲自来牵线搭桥,也很是及时!

“我得回信一封,先表明谢意,然后将那骇人听闻的惨事告之,询知他的意见,好共谋大事。”

陆康当即命仆侍取来笔砚,以帛书写就,卷起后递予家将,使其即刻出发,亲自送往长沙郡府孙文台处。

事毕后,陆康一散烦躁之情,心情分外平静,是夜安眠。翌日晡,陆康被仆从吵醒。他睡眼惺忪地穿戴整齐,哈欠连天地走出屋室,踱往作会客之用的厅堂。

厅堂里立着十余个泥污狼狈的官兵,陆康闻得腐臭及青草味扑面而来,不禁掩鼻眉皱。

“大人!”那些官兵一齐单膝跪倒,口含呜咽;欲哭又止,欲语不能。

陆康一看就知道出了天崩地裂的大事。他看到自己的主簿也一身稀湿污垢混杂在官兵中——这个平素清秀的年轻的庐江本地人,现在脸上露出来的是无法掩饰的惊惶恐惧。

“赵衡!”陆康声声颤音,叫住了他的主簿,“出……出了什么事情?竟给我在郡府里摆出这样的阵仗?”

赵衡叩头到地,哭个不住:“府君!临湖出了大事!”



“我们离开临湖县后的那天,先起了东南风,后起了东北风,我当时见风势极猛,估摸着临湖县和舒县大约要迎来汛情了。现在果然传来了这两县暴雨倾注的消息!临湖县和舒县暴雨倾盆,洪峰冲毁堤坝,致使河流改道,堵塞了入长江的支流,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样当地人掘出朝廷的船和人后,应该不会怀疑长江过往的船只,一来这船只往来本就频繁,二来洪峰袭击,我们投放尸骸的地域早已成了泽国,乡民早就四处逃散,三来庐江有心机智识者,寥寥无几。”

“妙!主公无忧矣!”

在枞阳集市的张氏酒栈的一间幽室里,众谋士众武将听得王易这样分析得滴水不漏,纷纷击节叫好。

刘馥奸险地说:“也不知陆康发现了那些船骸和尸体没有。”

张纮哈哈笑道:“庐江是小地方,临湖和庐江郡治所又这么近,他可能现在已经得听消息了。”

“那为何没有消息传到这里来?”董昭闷声问。

张昭微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陆康必然要摁在手里的。此事真要传扬出来,只怕至少还得等上两旬。”

那就一二十天。闻听张子布所言,众人皆投目于王易,要留待这么长时间,会不会对北上计划有所影响,这是要深思熟虑的。

王易给出了两全其美的方案:“一二十天不妨。北上以前,我们得把一些琐事做好。这些天我们就把船上的商贾四散到江北江南,任其售粮,顺便让我们的吴军兵士混杂其中,打听消息。现在荆州贼祸不弭,我迫切需要知道江夏、豫章、庐江、长沙等郡的情况。”

张昭道:“需不需要派人与驻在豫章郡的预备军联络?”

王易颔首答道:“互通来往,这是最好不过的。但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我们到长沙郡和江夏郡匆匆走个过场后,马上就要到江北面登陆上岸,这时候就绝对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主公打算先去中州雒阳?”董昭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行程,只觉这样径去雒阳反倒方便。

王易摇摇头:“先去兖州,在开封落脚。从长沙北面北上,主要是为了避开豫州众郡。出发时我汇集信报细细分析,知悉近些时日,这里人口滋众,主要是为了迁居江东,无舟楫摆渡而暂时滞留于此的。从那里去,我必要处置民情,免不了还要探访故人,一来二去,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

“可是主公曾有拜会故人之意……”董昭声音低了下来。

王易莞尔笑道:“公仁所言不差。不过几日来把许劭的来信反复读了几遍后,我愈发觉得字里行间有股哀怨之气萦绕不绝,只恐许子将家中出了变故。再者,昔年交游的故人,现在多受了大将军何进的征辟,在雒城做京官,多已不在豫、兖之地。”

过了两日,天气转晴,地面也干燥了,王易才使常桓在枞阳埠雇佣民伕,到船上卸载稻谷,任凭商人带粮上岸,自由到庐江郡内各县售卖。

后汉末,因各处兵燹不绝,贼患难弭,官府的管制能力大大削弱,故而无论是县城的高墙壁垒还是乡野坞堡的刁楼门栅,都无法阻住商人的步履。河北甄氏、徐州糜氏等显名于史的豪商巨贾,大多就是在光和至中平年间起家致富的。

此时民间对商人的看法不如后世那般吝刻,在许多被连绵兵祸阻断道路的村镇,百姓甚至很欢迎商人为他们送来急需的物资,如粮食。

遭遇洪灾的庐江郡临湖县、舒县等地,约有万余人丧生,另有数千人失踪,许多村庄被毁灭。在受灾地,官吏、军兵、百姓、士族,都已自发行动起来,疏引河道、排干积水、堆垒堤坝。但尽管如此,庐江郡巨大的损失仍旧造成了难以抚平的创伤。

微微细雨中,陆康疾行于田埂上,足至胫处俱为烂泥所污,宽袍峨冠被雨水浸透,稀湿黏缠,可陆康默然无声,唯独手臂和双脚行动着,彷如木偶人。

“廷府,快到屋室里歇一歇吧!您都奔波大半天了!”陆康的仆从嘶声竭力地哀求着,奇怪的是,在这样yin雨霏霏的阴沉天,他发不出很大的声响,陆康置若罔闻。

陆康的主簿赵衡和陆康一样,面色沉沉,不过他的瞳仁中还有一股恐惧缠绵不息。

来到部属惊呼“出了大事”的地域,陆康首先看见的是在凉风瑟雨中颤抖的难民饥民,临湖县遍地泽国,士民损殁极为惨重。农田已成池泊,坞堡城峦四处垮塌,洪水漫灌,陆康知道要恢复生息,只怕将要动用极大的人力物力,将来的时光都会被辛勤劳苦所填充,所有原来预定好的计划都泡汤了。

但是祸不单行,陆康第一眼面见这巨大的自然灾害,第二眼就得直面船覆人亡的天使队伍。

看到被民伕抬出后,如曝晒秕谷般,在雨水浸染下排成一列的尸体,陆康顿觉头脑中骤然迸裂数道痕缝——裂缝不断扩大,侵蚀着颅骨的边缘。

“确是朝中来的天使,符节、圣旨俱在,完好无损。”主簿赵衡从尸体中拣出这些东西来,一屁股坐倒在泥泞中,眼神惊惧地躲闪着一个未知物,“事情出在庐江,我等斗食小吏,如何逃得了干系?……”展开的圣旨卷帛上的血迹清晰在目,雨水难将其冲淡些许。

陆康踉跄数步,面涂白蜡,若无军士搀扶,恐怕就此踣足跌倒。

陆康徒生疲倦无力之感。他在京中做尚书时,就因言辞激烈遭到宦官的打击,后被贬谪出京,到乐安做郡守,辗转相继,又到了庐江郡,这仕途的变迁,分明是要把他赶回老家吴郡;但是吴郡的亲朋又纷纷逃离故土,伶仃落寥者,称家宅已毁,族人多殁于兵祸,唯有孤弱数人困居闾左,苦苦支撑,却再无他人知其门径——陆氏几近灭族了。

三番五次的打击,让陆康的精神倍受折磨,难以沉下心来再作思考。

仆人们见陆康怏怏病态,唯恐这位郡守再出丝毫差错,连忙连搀带拉,将陆康挪进了一间避雨的宽敞屋子。

沉默良久,陆康喟然一声长叹,双目空洞地说:“如有能助我渡过这难关的,我必是要捐家舍命来报的。”

“主上,吴郡家乡……”仆人的一声提醒勾起了陆康心口一阵剧痛,陆康剧咳两声,缓缓站起来。仆人发现陆康脊背伛偻,鬓角不知何时竟偷深处几缕灰发,他顿时感到失言的巨大弊端。

送陆康回屋歇息后,这仆人就依着陆康的话,走到书房里以陆康的名义提笔写信,然后让家将马上寄出。

一日后,偕友汝阳人陈瑜、山阳人伊籍,泛舟游于皖县皖水上的汝南南顿人程秉收到了信。

“陆太守的私邮果真神速。”程秉程德枢赞叹道,“自从王易做了扬州太守后,这扬州各郡的风貌果然大有改善,便是普通送信的骑士也能做得这般勤勤恳恳。”

陈瑜谨慎道:“舒县那边正是洪泽泛滥,陆太守自那发出私信赖,必然发生了些许事故。”

伊籍亦道:“子峻所言极是。陆使君素来多智多谋,今次见那送信的家将神色严峻,只恐事情不小。”

程秉拆封展信,与陈瑜和伊籍共读。三人看到信首异乎寻常的敬辞,神色就变得很凝重,再往左看了几列,更是眉头紧锁。

读毕,程秉叹息道:“水患不息、天使倾覆,祸不单行哪。”

陈瑜惴惴不安地问道:“德枢要如何定夺?”

程秉嘴角露出自信的微笑,他坚定地回答道:“‘见义不为,无勇也。’”

少年时期就常跟随“八俊”之一,兼为宗室的刘表刘景升的伊籍听见程德枢如此回答,笑道:“北方我路更熟,愿为德枢引路前驱!”

陈瑜小心翼翼,只觉此行危机四伏,但两位挚友都这样说了,他也不便反对。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数日后,王易混杂在吴郡商贾的队伍中,出现在了庐江郡治所舒县的地界上。戴着草笠、穿着藤衣,作一副走客挑夫打扮的王易悠闲地坐在野寮里浅酌自饮,看到前面三个围簇在庐江太守陆康周围的士子,他轻蔑地挑高了声调。

“主公,”化装成商贾的张昭凑过身来低声说,“话不能这么说,那三人的身份,老管他们已经打听清楚了。”

王易哼哼笑道:“是哪里来的英雄豪杰?”

张昭答道:“这三人,一个是汝南程秉,一个是汝南陈瑜,还有一个是山阳伊籍,俱是闻名长江南北的名士!当年在吴郡,顾昌宴飨江北名士时,程秉和陈瑜就曾经在场,当时他俩互吟乐府,暗讽江东文风薄弱,主公曾对他们冷眼睨视,不知主公是否记得?”

王易遽然变色。他手扶下颔,压低斗笠,道:“原来是他们!不可小觑啊。”

张昭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三人都是陆康请来,帮他出谋划策,度过目下难关的。这三人也果有才智,帮助陆康出了几道政令,现在已经在遇洪受灾的地区恢复了一些生居的气息。但是……”

王易笑道:“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了,还缺点什么。他们缺粮,救济难民的口粮一日不足备,贼寇颠覆陆康这个庐江太守的危机就一日愈益深沉。

“前些时日我们吴郡的商贾囤积居奇,绕开灾区,后来把粮食全部出售给庐江西北面那些求取安宁的豪族,狠狠赚了一笔。但是现在,我们得向灾区售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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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三士沉水(中)

“廷府,从庐江西北和东北购来的粮草已经发放到舒县,那边各乡里都有了五个月的口粮,只是至此,豪右们便称他们再无余粮,无力赈济临湖了。”

听完主簿赵衡这些话,陆康变色怒道:“这些奸险狡诈之徒!他们不是从江东商贾那边购得许多粮草么?怎么现在又推托说没有余粮?”

赵衡难堪道:“据忝下所知,庐江北面的豪右当初在向江东商贾购粮的时候,那些江东商贾见情势危急,故意哄抬粮价。这些豪右唯恐豪雨波及到他们的田土,急欲屯粮,踌躇了几天,还是咬咬牙买下来了。所以他们这般说也是情有可原。”

“你却为这些朘剥生民的吝夫说话!”陆康怒难平遏,“这些匹夫!以前常常造访府邸,又是设宴,又是送礼,现在到了紧要关头,竟一个个地都把袴带拉紧了!”

赵衡低垂头颅,怏怏不言。现在陆康全身心地投入到赈灾救济的工作中,天使小黄门曹有的船队倾覆的事,已经被他紧紧摁住,隐而不发。然而当初开掘现场的民伕、军吏极多,心绪繁密的赵衡左思右想,只恐有谁将这件大事走漏出去,最后怪罪下来,反而夺了他个小小主簿的性命。

在庐江、九江等地,因山贼频发、水寇猖獗,常有到职之郡守县令不能抵御者,而这些官长为逃避罪责,常常嫁祸部署,抑或重金雇客顶包。这是这里的官场习气,赵衡不熟新郡守陆康的为人,故有如此忧心。

他曾想去官离职,但大灾当前,他的家乡正处于池泽之中,顾虑到乡邻的口风,他最终摒消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只是日复一日,这忧心愈来愈重,几不能已了。

立在一旁的程秉和伊籍看出赵衡眉布忧色,相觑苦笑。程秉对陆康说道:“明廷府,赵主簿所言不差。以现在的情势,这些豪右肯划拨出来这么多的粮草,可以说是尽了一份心意了。若再层层蠲剥,只怕这些豪强们惧而生事,把以前的脸面都撕破啊!”

“这……”陆康顿时头脑清晰地发现自己现在处于全然的被动,受制于人。他躬身一揖,恭敬道:“如何度过难关,请德枢教我!”

程秉露着自信的微笑,往外轻轻踱开几步,远望着远处数千名堆坝筑堤的农夫,道:“临湖受灾最重,最需支援。若这里粮食有缺,住处无着,势必率先生乱,酿成大祸。”

陆康道:“无奈官家仓廪存粮耗尽,无力支援啊。”稍一顿,陆康想起了一个主意,“不如四散官吏至舒县乡里,征集粮草,暂解临湖燃眉之急?”

程秉摇摇头:“不可,刚刚分派下去的粮食,起的正是安定民心的作用。一旦把这份度厄的口粮征走,舒县百姓不仅会心生怨言,还会知道毗近的临湖更需粮草,这样他们暗自生疑,猜忌窥觇,于大势更为不利。”

“真是一动俱动,哪里都不可出了差池啊!”陆康叹息着,心情越发焦急。

程秉道:“我听说那支售与庐江北方豪强大姓的江东商贾运粮的驳船还停留在枞阳埠,他们带了五条大船来,每船都满载稻谷,从目前在庐江周流的粮草数额以及他们的行迹来看,他们仍存有巨量的粮食。”

“那他们为何不全部出售呢?”赵衡突然痴傻地问。

程秉看了他一眼,说道:“庐江蒙厄,急需粮谷。他们途径此地,见此乱势,就觉得有利可图,登岸屯粮,哄抬粮价。北面的豪强大姓急于存粮,他们资财甚丰,出得起钱买高价粮,也肯出钱买这些高价粮。但东南面受灾的百姓,家业都荡然无存了,哪里来的钱财去买这些粮草呢?这些奸猾的商贾知道灾民难民拿不出钱来,故一再不肯出售,因为即使在临湖插标贩售,也只是落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只是廷府若再不出手,过个几天,我怕他们就扬帆起航,离开庐江郡了。”

陆康闻言,面露为难之色。他眉头苦皱,说道:“实不瞒德枢,近来造坝引渠、疏导洪水,庐江府库已经空虚,没有钱财去买这些粮草了。”陆康言罢喟然长叹,只觉路途已绝。

程秉的好友陈瑜也只觉很是为难。但伊籍显然有了诡计,脸上满是轻松的神色。而程秉正与伊籍无出一二。

“何须去买!”

程秉语出惊人,让陆康怔然呆住,不知所谓。

“何须去买!”程秉豪声重复了一遍,“明廷府怎么忘了自己是庐江太守,而这些江东商贾,也不过是在庐江郡的地界上!赈灾济民是头等大事!无论士民,都应该捐弃前嫌、摒除私利,尽心尽力把这件大事做好!若有不从者,正可用律法加以约束!遇着蝇营狗苟、暗计牟利之徒,明廷府尽可引斧锧就之,杀而取粮,告慰百姓!”

伊籍抚掌笑道:“德枢之言,甚合我意!”

陆康在震惊了片刻后,煞白的脸色终于涌上久违的红潮——霎时间,他竟激动了起来。

陆康绷紧的脸迅速舒展,嘴角浮起淡笑,“德枢既敢想,我便敢做。如何具体行事,还望德枢教我!”

程秉笑道:“这有何难!计赚江东商贾入城,议事之时,若商贾有所不从,明廷府则以摔盏为号。杯盏落地,刀斧手就一齐涌出,将不服者剁为齑粉,如此,谁敢不从!”

陈瑜霍然变色,而伊籍始终挂着轻松的笑容。至于程秉,陆康看到的是溢出面颊的豪气。

于是陆康亦作豪声笑道:“此事就由德枢操办!”

王易将要派遣郑浑和刘馥前去临湖县城与陆康商榷售粮一事时,尚且不知陆康已和程秉三人盘算好了如此狠毒的伎俩。

他在野寮里对郑浑和刘馥说:“文公,元颖,虽然我决意将粮食卖与陆康解围,但此次你们去与陆康谈售粮一事,不要立即答应,话得说得婉转些、迂回些,总之作出迁延不肯冒进的样貌,逼他对你们作出恳求的神态。然后你们旁敲侧击,顺势探听他对吴郡的事情了解多少,并打听他与孙坚是否有联系。会议的细节,届时我都会询问。

“我本欲使子布和子纲前去,但程秉和陈瑜与子布和子纲是旧相识,所以不能让他们前行。但程秉和陈瑜在顾昌的宴会上出过风头,恐怕对元颖也有一些印象,到时候出头主事,就由文公吧。”

“诺。”郑浑允声。

王易话说了没几句,郑浑和刘馥也放松懈怠,好似此去只是一趟轻松的游猎,他俩各作一揖,以示信心。刘馥笑道:“主公尽可放心,只消等候我与文公的佳音!”

郑浑亦如刘馥。张昭、张纮和董昭见好友行将起程,心里竟生出寂寥之意。而谨慎的董昭嗅出一二分危险,但这种危险实难言述。最终董昭还是对王易说:“主公,既然陆康和孙坚无论如何都是祸患,何不携粮而走,让陆康湮没于贼风寇雨中?”

王易摇头道:“益一私利而损万人,有贤德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受苦之庐江元元何罪?要除掉陆康,我有的是办法,但就不要让老百姓因此而牵连受累了。”

董昭羞惭满面,退而道:“主公仁义,昭蒙昧无知。”这下他却将另一分忧虑也深深埋起来了。

王易又道:“你们两个随我常年奔涉在外,体力充沛,却也无暇习练几下拳脚。管亥勇猛,我让他护送你们去。”

王易随即叫出管亥。管亥身材雄壮,内罩玄甲,外套厚大的长裾,依旧不能遮蔽他一身钢筋铁骨的曲线。管亥虎首豹颔,他腰配两刀,手持铁槊,一看就有猛将风度。

刘馥笑道:“老管勇壮过人,庐江军吏远远望见,就能发现老管的卓然不凡了。一会儿议事时,老管还是在门楹外守候。若叫陆康猜忌无端,强扭我们做贼寇,那就不妙了。”

刘馥得意之时,嘴上也就不很牢靠,只是大家已然熟稔,管亥只把这打趣当做玩笑话来听,憨笑不已:“元颖说我生着一副贼寇模样么?”

刘馥笑而不答。不一会儿,三人便出去置办车舆。这次他们能给临湖县送来的粮食,足可使两三千人度过一个月多的艰难时光。

吴郡“商贾”的新车队 出现在临湖县的旷野上时,着实引起了周围散落的百姓的注目。甚至有几个郡国骑士,打马住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队伍——运粮队中负责押运护卫的三十几个汉子都是去年在丹杨郡打过硬仗的吴军老兵,这些人神色冷峻,身材硬朗,一望即知并非普通的稼穑农夫。这些骑士觉得运粮的大半是些贼匪,但迟迟不敢上来询问,因为这支队伍明目张胆地往临湖县城里开拨,好像与城中有所约定。

临湖县城经洪水侵袭,冲塌了两面城墙。完好的另外两面城墙的前面的洼地,已经被半人高的洪水淹没。官吏在城墙上打出几个小洞,施放舟楫在这些积起的池泽上,供内外往来。

运粮队沿高路走,抵达洪水积潭边时,数十上百艘小舟泛水而来,撑蒿的都是绛袍玄甲的汉朝官兵。

“运粮的!速将粮草转运到我们的船队上,一路由我们护送入城!”

那些官兵看到这些商贾有如此规模之粮草,个个欣喜。他们孰料到刘馥昂首说:“我们是江东来的粮商,正要来与郡守陆康大人妥谈协定。如今售粮之事尚未谈妥,我们怎能将这些粮草轻易转拨于你们?”

领头的官兵闻言勃然变色,其身后众兵将亦由惊转怒。那领导部卒的屯长持矛喝道:“奸痞的商贩!值此灾季,竟然如此勾比结利!”他这一喝,其他汉军都拔出兵刃,看上去想跳上“岸”来搏斗。

管亥大怒,他驰马而出,槊指那屯长,喝道:“买卖总归讲个公平,你们是想抢粮吗?”管亥一出,吴军老兵也拔刃跳出。尽管人数上占了些许劣势,但管亥这方精兵强将,一目了然。而临湖县兵面黄肌瘦,颊生菜色,一看就知已数日未有油水落肚。管亥作色,那些怯懦的临湖兵无奈作罢。色厉内荏的屯长遽变脸色,哀恳着说:“先前多有冒犯,还望足下饶恕!只是卖粮买粮,干系全县百姓安危,兹事体大,所以我们刚才免不了发出激愤之语来。”

管亥黑脸唱完,刘馥出来唱红脸,他宽声笑道:“无妨!这是留货在平稳牢靠的地方,本就是行内习惯。这事我们很快就会和太守大人议妥,军爷只须敬候佳音,不必忧虑。”

屯长见刘馥大度,欣然道:“如此甚好!我们这就接先生入城!”

刘馥与郑浑管亥即随护军士十余人这便坐小舟入城。临湖城内泛滥一片,县令县衙因筑于高台,故而躲过洪水淹侵,但从水面上望去,这县衙像极了一座孤岛。

郑浑和刘馥坐在轻舟上,料想纵使进入县衙,庐江太守陆康和临湖县令也不会对他们这些“商贾”多所敬重。

但当他俩看到急求所需的陆康正襟危坐,并为他们几位设好果宴后,还是非常惊讶。

管亥本欲进来,被刘馥拦在了外面。刘馥说道:“老管不曾记得我当初说的了?”

管亥此时面色冷峻,他肃然答道:“元颖,里面宴席丰盛,用它来招待商人,是非常不合常理的,我恐怕陆康有诡计。还是让我直接进去的好。”管亥进城时,特将三匹骏马牵入,以供不时之需。

刘馥默然。还是郑浑道:“老管进就进去吧。只是不要始终抓着长槊。”郑浑发现管亥非但要腰携双刃,还要手持铁槊进入——这不免气焰嚣张了些,若不说无礼,也是非常奇怪的。

但管亥执意要带长兵入场,他以王易的钧旨为盾牌,刘馥和郑浑苦劝良久,终亦奈何他不得。

正要躬身一揖的陆康眼见气宇不凡的刘馥和郑浑挺胸昂首而来,而两人后面更亦步亦趋紧随着一名八九尺高,手持铁槊的巨汉,立时震惊无比。

立于屏风后的程秉、伊籍、陈瑜三人暗暗观察来人,俱为刘馥等人深吸一口气。

程秉蓦然喟然长叹,伊籍奇道:“德枢何故叹气?”

程秉摇头晃脑地答道:“来者不凡,不似寻常商贾。其中一人我似曾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

陈瑜怪道:“德枢此言是之!那个穿越葛轻袍的,我也好像在哪见过,也是想不起来了。”

程秉忧心忡忡地说:“来者不凡,亦是不善,我恐此计不成。”

陆康则是寒暄一阵后,又询问起刘馥等人将粮食停放在何处。郑浑一一如实作答,陆康闻听之后满面欣喜,成竹在胸。他不紧不慢地让刘馥等人坐享美食。

“不瞒明廷府,我们的粮食虽已停放在城外,但另有一队粮草未至,所以我们现在也不急于尽数出售。再者,廷府大人是知道的,现在庐江的粮价居高不下,行情如此……”郑浑咬了一口果子,润了润喉后就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陆康眉头一挑,险些作色。他双手强按几案,冷笑道:“灾患之地,你们也要赚它的钱吗?”

郑浑再拜,道:“明廷府多心了。‘见义不为,无勇也。’又闻‘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我们这些肩挑车驮,赚些个辛苦钱的贾人,固然做不成仁者,但也期冀能做个智者。”

陆康神色微霁,能说会道的郑浑让他十足惊讶,稍稍平弭了怒火。

郑浑又道:“我们既来自江东,出门在外,贩售这些大宗货物,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陆康闻言生奇,“哦?却是什么规矩?”

郑浑莞尔道:“若主持求购的人与吴会两郡无有关联的,那么我们就要三思而后行。”

陆康哈哈大笑:“哪里来的怪规矩!不过我正是生长于吴郡的人,适足巧也!”

郑浑淡淡一笑:“明廷府此言差矣,我等向日在吴郡贩售时,未曾听说过廷府的名声。以廷府的资材,至不必在乡里寥落无闻罢。”

陆康笑个不住:“吴县陆氏,你们可曾听说?我故家便是吴县陆氏。”

郑浑闻言,露出错愕的表情,直把陆康唬得怔住了。许久,郑浑如丧考妣,捶胸顿足叹道:“小人该死,竟犯了大人的忌讳!”

陆康猛地想起那些似是捕风捉影的谣言,只是这些谣言在郑浑的手舞足蹈之下,立时活灵活现了起来。陆康惶恐无比,面颊上的潮红被惨淡的煞白更替。

“怎……怎么了?你直说!”陆康屏气凝神,便是屏风后的程秉三人也莫名呆立。

郑浑摇着头,脸上尽是哀婉的神色:“廷府游离家乡在外,竟连家乡的风闻也不知道了么?吴县陆氏结篡谋逆,两三年前就被郡国兵铲灭了。”

“什么!”陆康双目眊然,变成了一具仿佛被抽剥掉灵魂的躯壳。

郑浑与刘馥、管亥各自相觑,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郑浑躬身再揖,道:“触及廷府伤心之事,小人罪该万死。购粮一事,不如另择吉日再议吧。”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陆康慌忙地平举右手,惊乱之下松开了手中酒盏。铜盏摔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浑浊的酒液倾洒得到处都是。

左右两侧的窗帘一并被撩开,数十员悍勇的刀斧手一涌而出。

陆康也不知道情势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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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穿越时间点


class="width">第一章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www.65txt.com”王易穿着数码迷彩服,背着行囊和一把折叠钢弩,匍匐在小山坳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

“时间点也令人满意。”王易早就确信自己这次外出中了大奖——自己从东白山那个几乎垂直的险峻峭壁失足跌落后,自己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这个鬼地方。但是当初王易苏醒在一片深山老林之中,后来被附近一个山村的人救走。可因为其村的闭塞,王易根本无法得到自己所在地域的确切信息,在村中让几个老人教会了驾驶驴车,并获得辨别农具种子的知识后,王易就离开了那个村子往外探索,直到今天。

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一向寡无声色的王易现在已经被震撼得脑袋嗡嗡发响。

连绵不绝的各式军用帐篷填充在一片杂草地中,挤满了王易的大半个视野,循着远方望去,可见一堵狭长的土灰色的城墙上,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战斗,蚂蚁一样的两方人群胶着在一起,挥舞的刀剑和翻飞的滚石檑木不时挑起腥风血雨,天色阴沉得可怕,而战争更是摄人魂魄。

这个时代的可视度高得惊人,王易已经沉浸在自己的红外望远镜里了。

扎营及攻城的一方装备简陋粗俗,但士气极高,他们粗俗和没有规划性的平民服饰和极少的铠甲证明这些人更像是一群刚刚拿起武器的农夫,唯一能够体现他们纪律性的恐怕就是额头上的那抹黄色布带和小头领们的咆哮了。

守城的一方虽然人数极少,但装备精良,火红色的战袍,墨黑色的皮铠甚至是玄甲,笔直的环首战刀,狭长的复合长弓,以及他们有序的攻防进退,都证明这群人是训练有素的官府军人。而那些明显是中下级军官的战士往往身先士卒,他们虽然勇武有力但懂得调动身边的战友齐进齐退。这样,在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的防守一方竟然将头裹黄巾的农夫们死死压制在了城墙下。

不过农夫们悍不畏死,在同一架梯子上跌落五个人后,王易清晰地看到那里又爬上了一个年轻人,他迅捷无比地将手中的木殳——也就是一根棒子捅中了准备砍他的一名官兵,然后取出自己的小刀狠狠地捅穿了这个士兵的颈动脉……

年轻人最终被数名面容狰狞的官兵砍得四分五裂,但他至死面色决然,毫无退缩。

看着看着,王易猛然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场可怕的旋涡之中,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道和周围枯败荒芜的景象让他隐隐觉得这仿佛是乱世一般。

滔天炼狱般的景象让王易恍然若失,看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真实的人物景象——那一抹抹染血的黄色巾带,和鲜血一样颜色的赤色战袍……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难……难道,我来到了汉末三国时代?

旌旗猎猎,突然浑身充满力量的王易在黄巾军的阵营中发现了几十面写着“波”、“管”、和“张”的粗布大旗。王易迅速将望远镜平移,在城头上看到了一面写着汉隶字体“朱”和“皇甫”的精致军旗。空气中的湿度很适中,风的滋味也很清爽,旷野上孤零零的大树上结的叶子还是嫩绿嫩绿的……

“我穿越的时候现代是五月份,没想到这个疑似汉末的时代也是四、五月份……如果这群家伙是黄巾军的话,等等……”

王易的望远镜脱离了战场,镜片对准了庞大的军营,只见各式杂乱的帐篷周边满是黄绿的杂草,有些地方高到了人腰,几个面露菜色的孩童嬉笑着在草堆里玩捉迷藏,几个妇女端着竹篮,微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然后继续开始采颉野菜的工作了。

扑面迎来的大风让王易背后冷汗俱出,他知道,如果现在是公元184年,如果这里真的是长社,如果领导这群黄巾军的首领真的是波才的话,那么很快这庞大的军营将化作漫天灰烬,绕是如今黄巾军势头正猛也阻挡不了这里化作焦土的命运。

“什么人?”一声厉喝将王易从思维混沌中拉了回来,他刚才在这里的草堆里头已经匍匐了好几个小时。

一个拖着铜棍,额抹黄巾,身上还套着一件旧皮甲的高个披发男子阴沉着脸,缓缓朝王易这个方向走过来。

看着他眼睛中犹豫不绝的目光,王易知道是自己身上的数码迷彩服起了作用。这东西在可以欺骗50米范围内的现代军人。刚才王易的位置如此隐蔽,因为动作过大才引起这个人的注意,这说明它的伪装效果相当不错。

“你……你是何人!”披发男子的个头和王易差不多,但体格更为健壮。凶神恶煞的家伙似乎想施展暴力,不过面前的王易因为迷彩服的作用,几乎与自然混成一体,而王易古井无波的脸和他左手突然出现的一架明显是弩的东西让他前进的步伐猛地停住了。

先下手为强,披发男子再迟滞片刻后突然加快脚步,但是很快的,王易手中的折叠钢弩也开火了。

细长的箭矢是王易在野外用于狩猎野鸡野鸭的,黑色的箭体迅疾地穿透了男子的皮甲,但随即好像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箭体折成两段竟然飞速地旋转起来,把男子的脖颈和双臂打得血肉模糊。男子来不及惨叫,手中的铜棍就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王易一脚将棍踢远,然后一个饿虎扑食将男子的脸摁到地上,匕首也揿在了他那淌血的脖子上。这些动作一气呵成,还全是当年一个和王易有亲戚关系的退役特种兵教授给他的军中技术。

粗壮的胳膊和反馈过来的源源不断的力量证明此人绝非善类。不过王易明晃晃的匕首让他挣扎了几下后放弃了。利索地取出行囊中的绳索将此人的四肢捆紧,王易又望了望四周,然后取出一块毛巾把他的嘴巴塞住,因为看这个男子的装扮和体形,应该是在黄巾军中担任头目的角色。

果然,在王易把这个男子往外头拖行,走入一片小树林的时候,他就在树林边缘看到了十几个四处游走的士卒,这些士卒装备精良且整齐,神色也毫不涣散,看起来像是某位将军的亲兵

小树林是王易栖息了十天的地方,在这之前他一直在附近的山区里活动。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王易翻开铺在上头的草屑,然后将男子扔了进去,只听得“蓬”的一声响,洞穴里传来混浊的喘气声。

这是王易近距离接触到第十三个古代人。之前的十二个是他在山区里遇到的,但是这些山区常年消息闭塞,里头的村落就像桃花源一样,朴素而又无知的村民无法告诉王易确切的时间,当然他们甚至没有时间的概念。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问完就走。”王易拿掉毛巾,看着这个挣扎的像野兽一样的男人,他的身上还在流血,王易便取出一些消毒用的碘酒帮他清理了一下伤口,原来他的胸口有一块很大很厚的护心铁片,这才没有被箭矢穿透至死,他的伤口不重,但面积很大,看起来相当骇人。

男子刚想破口大骂,但是王易给他疗伤的动作让他不可思议,顿时扭捏起来。“你……你……这是何故?”男子的脸黑了起来。

王易眉头一拧,“我本是旅者,迷了方向,况且周围人烟稀少,村落也见不到几个。你告诉我这地界和外头那拨人马的来路后,我就离开。”

男子面露思索状,迟疑了一下没有作答。王易哈哈笑道:“你难道怕我是奸细么?看你的身手怕也是个渠帅吧,我如果是城墙上那拨兵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杀到你们中军营帐里来了。”

男子怒气冲起,但看到王易瞬时间漠然的眼眸时,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此是颖川长社地界,波帅正领弟兄们攻城呢。”王易见猜对了七分,喉咙有些堵塞,“你口中波帅可是波才?”

男子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王易莫名地兴奋起来,两个多月来的孤独苦闷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王易在这人身上找出了一把小刀,然后把小刀扔在了离他十步远的地方,道:“你自己把绳索解开吧。你勇力过人我也得提防,刚才我下手过重,你见谅吧。”

一走出这个曾被王易精心布置过的洞穴,几股劲风便扑面刺来,王易躲闪不及,身上被划到了好几下,要不是迷彩服还能防刺,王易恐怕现在已重伤不起了。

却见刚才外面那十几个好像是亲兵的家伙呈半圆型包围住了王易,王易正纳闷这群乌合之众如何发现自己,一个穿着全身铁铠的高大汉子手横长槊就从人堆里走了出来,见他战袍染血,双目炯炯,王易知道遇到强手了。

这个黄巾渠帅盯着王易的奇异装扮先是愣了好久,然后仿佛无视王易一样对着洞口哈哈笑道:“阿曼,你这个不长进的家伙居然被这么个小子逮住,脸可丢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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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黄巾军(上)


class="width">既已被发现了踪迹,自己又绑架打伤了他们的伙伴,王易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落在这群凶神恶煞的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www.65txt.com

他从腰间摸出了一把50公分左右的砍山刀,在胸前花俏地比划了一下,同时他暗暗地将折叠弩揣到趁手的位置。

这些动作做得很隐蔽,王易的下盘也不断地挪动位置,不过迎面相视的却是那个铠甲男子戏谑的微笑。

一支长槊快得无法想像.

王易只看见一团幻影在眼前倏忽变了方向,然后朝自己的前胸打来。惊骇之下王易只得挥出砍山刀,“铿”地一声闷响,手中的砍山刀将长槊荡开,但王易虎口剧痛,自己也蹬蹬连退几步。

“咿”铠甲渠帅轻佻地动了动眉毛,手中长槊陡变数个方向,尖锐的利刃破开一道气花,逼向王易面门。但王易也不是吃素的,他左手朝后袋一摸,一把锋利狭长的匕首顿时飞了出去,那渠帅也料想不到王易暗箭出手,无奈长槊已如脱弦之箭,强大的惯性让他根本无法抽身来回避这枚锋利的武器。

渠帅被匕首击中了左臂,锰钢的刀身在上面轻松地留下了破坏性疮口,王易顺势起身一跃,砍山刀就着渠帅长槊脱手朝他身上劈了过去。

“作死!”王易惊讶地听到了渠帅嘴里蹦出这两个字,他忽然感到手臂一震,砍山刀几乎脱手,后背被这渠帅用肘部猛烈击中,登时整个人直挺挺地飞了出去。警惕性极高的王易在地上接连几个翻滚,不过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十几个被他看作乌合之众的黄巾亲兵已经用长短兵器将他团团围住。

一条草绳套捆在王易的身上,王易挣扎着看见那黄巾渠帅喘着粗气,摸着胸部铁铠的一道裂缝走了过来。原来刚才那一刀砍在了他的铁铠上!没有丝毫冷兵器作战经验的王易瞪大了眼睛,挣扎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那个被渠帅称作“阿曼”的男子也用小刀解脱了束缚,快步跑了出来,站在渠帅的背后。

“手段真狠,不过套路也不像村里的那些游侠,怎么样阿曼,把他交给你了。”渠帅抚mo着长槊粗糙的槊身,头也不回地说。

阿曼却出奇的平静,“算了,这小子看起来不像是官家的探子,刚才他击伤我也是迫不得已。”

渠帅面露讶异之色:“你什么时候也向着生人说话啦?刚才我在那边放马,见到这小子拖着你,步伐极快,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探子。~~~~

这渠帅略一沉吟,道:“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再看他的打扮和功夫套路,还真不像狗官的人。”

阿曼找到自己的铜棍,将它扛在肩上,“那就押回去,这小子身手了得,留在营里打个前锋最是不错。”渠帅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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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十几个矮了自己一头的家伙押到黄巾军的营帐里的时候,王易看到那个阿曼和手提长槊的渠帅各乘一匹黄鬃马,望中军去了。

尽管王易已经把自己的帐篷和野战背囊提前藏好,但拉风的数码迷彩还是让他引起了营帐中的人马的注意。

一路而来,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瘦小家伙朝他吐着口水,还有脏兮兮的小孩把碗里的脏水朝他身上泼,几个年轻的妇女躲在一旁嬉笑着对王易指指点点,但当王易英气的目光猛地投掷过来的时候,她们嘴里“呀”地一声跑开了。

王易发现这营盘混乱至极。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喃喃自语的王易甫一抬头,就看见画着“波”字的大旗迎风招展,“***还是5月份的颖川长社!”

看到王易对他们主帅的旗帜骂骂咧咧,旁边一个一直留意他的小兵不干了,凶猛地朝他的膝盖踢了过来,不料王易内嵌钢板的军靴陡然变换方向,果断刚劲地踩在了他干瘪的腿肚子上。

“咔嚓”一声脆响,小兵发现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王易正恶狠狠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脸色由青转白。王易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后面几个黄巾军卒动了动手里的棒子,看到同伴诡异弯曲的小腿,都愣在那里犹豫要不要上来。

周遭的黄巾军哪见过这仗势,穿着现代军装的王易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但迷彩服的美感还是超越时代的,更何况居高临下的威势和莫名的优越感从他的眼睛里不断迸发出来,当然还有少许的怜悯和可惜,这种精神力量带来的冲击在苦贱了一辈子的黄巾军们的心中,产生了一种类似自卑的奇妙感觉。

“诺,你的营房!”腿肚子被踢折的小兵一瘸一拐地走上来,他的眼睛突然带了上血红的色彩,咬牙切齿地指着一间宽敞的茅草房。

这是王易在营帐中见到第一间房屋。房子很丑陋,黑洞洞的门里传来打鼾的声音和粪便的臭味。

房屋的周围全是穿着皮甲,装备缴获来的制式环首刀的黄巾军卒,王易刚感到不对劲,就觉膝盖一痛。

回头一看,就见那个小兵手里拿着一块断成三截的木棍,双目尽赤,歇斯底里地向他咒骂着。

摸了摸膝盖上的护罩,王易轻轻动了动,感觉还行,然后就看见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了几岁的小兵被他的同伴拖行了出去,嘴里依旧近乎疯狂地吐出脏语。

大战前夕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一个人的心智陷入疯狂。这种疯狂在绝境中,就会变成可怕的绝望。

王易似乎已经能看见那个小兵在大火中哭嚎的样子。

一个中年士卒沉着声对他说道:“要不是管帅让我们照顾照顾你,刚才你就被扒去做肉豚了。”

“被给着脸不要脸,你踢废了小四,这仇等这场仗打好再回来算!”看到王易面无表情,一个年轻人赌气似丢下几句话后便转身走掉了。他随手撒过来一包布袋,王易在里面看到了几块黑糊糊的东西,好像是吃的干粮。

押解他的士卒们一哄而散,王易怜悯地看了看他们黑色的背影,但又有些焦虑起来。

周围的景色他尽收眼底,土黑色的画面格调让他的呼吸有些紊乱。口鼻里填充的刺激性的臭味让他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气息。

从茅房的门口露出一个人脸,皱纹凿得像山脉一样,一张嘴就是黑黄破败的牙窟窿:“又给我们送来一个。”

“早知道了,刚才我醒的时候就听见那几个小子讲话了。”

牙窟窿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个不一样,像个能做正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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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茅房里住着一群被黄巾军绑架过来的高危险人群。

蹲在一个看起来没有粪便污渍的地方,王易看着几个行尸走肉般的家伙,登时毛骨悚然。

牙窟窿是个驼背,年纪大概不超过40岁。还有一个虬须扎满脸的大汉躺在草堆里睡觉,布满伤疤和箭痕的胳膊强壮得可怕,身上那件肮脏的红色战袍兴许证明他是个被俘虏的汉朝军人。不过最让王易惊奇的是刚才应答的人,这小子居然是个挺干净的儒生,只不过他看着王易咧嘴发笑,发髻掉了,长发散了一地,看起来像个疯人院里跑出来的跅跅之士。

儒子诡异地笑道:“波才把营帐设到草堆里太过愚蠢,这几日又接连起了风,我观几日来城头官军防守日益严谨,想必已有了计策。”

王易脑海中闪过这道历史,对这儒子的精确分析也很惊奇,不过他还是淡淡地说道:“先联络好外头的援军,然后趁夜打起火攻,一个理应外合,这几万的乌合之众就通通烧干净了。”

儒子嘿嘿笑着点点头,看向那牙窟窿,“果然是个做正事的。”

旁边草堆里的大汉腾地坐了起来,双目射出精光,“这便好,今天带这位小兄熟悉熟悉,明天就做他娘的!”

王易疑惑地看向儒子,只听牙窟窿看着他笑道:“我们本都是清白的人,被这要命的蛾贼掳过来,他们想让我等做帮凶。虽说这朝廷纲坏,当下蛾贼势头又猛,可贼究竟是贼啊,小哥刚才来的路上怕是也听见他们说的那‘肉豚’了吧。我们可没有投身蛾贼,杀戮百姓的想法。如今贼破在即,自是要寻个生路走脱出去。”

在大战对峙的时候,为了尽可能的消耗对方的兵力,抓壮丁打先锋是常有的事。

王易现在就是被抓来的壮丁。

但他没想到一进屋就碰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王易不免兴奋起来,刚才他正在为如何在这场草原大火中谋得生路而焦虑。

“不过,”王易扭了扭眉头,“那‘肉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被他们从中军那路带过来的,那里的兵队排得齐齐整整,里面我什么也看不到。”

牙窟窿嘴巴张得更大了,王易清晰地看到了里面所有的坏牙,“就是把人当猪,上觇板宰了就下锅。刚才我听见你好像踢折了一个小贼?几日来他们攻势正猛,粮草也不足,万一吃紧,也不知道那个小贼会不会被拉去做肉豚啊!”

说罢牙窟窿指了指地上那袋散落的黑糊糊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酸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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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巾军(下)


class="width">牙窟窿捡起一块黑肉嗅了嗅,然后扔到角落里头,“看起来蛾贼也急了,波才的大军马上要全军出击了。www.65txt.com”

见儒子点点头,牙窟窿笑道:“今明两天或许有人会来跟我们说说。我们几个虽说样貌奇怪了些,但本事还是有一点的。”

王易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不错,还真够奇怪的。

公元一八四年爆发了规模巨大的黄巾起义,领袖是张家三兄弟:“大贤良师”,兼称“天公将军”的张角,“地公将军”张宝,“人公将军”张梁。

自绿林赤眉起义以来,东汉的政局一直不太稳当。这期间规模上千上万的农民起义次数是很多的,但是这些暴动无一例外都落了个覆灭的下场。

张角总结前人的经验,深谙宗教的力量。他利用太平道为幌子,用宗教在全国各地发展信徒,人数达到数十万。在他认为时机成熟的时候,他开始筹划反对汉朝的具体事宜,最终确定在甲子年,也就是公元184年的3月初5发动起义。

天有不测风云,叛徒唐周的出卖令他的计划在最后关头败露,张角只得仓促起事。这时虽然各方的组织还没有紧密串在一起,可黄巾大军的齿轮已经不可遏止地转动了起来。饶是准备不充分,各地响应的速度还是超过了朝廷和黄巾军自己的想像,黄色的风暴正席卷全国九个州府。

大方数万,小方数千,全国各地的农民起义如星火之势,迅速燎原。

5月份,黄巾起义已经进展了近三个月了,也正是势头最为强劲的时候。三个月来,黄巾军几乎所向披靡,他们不仅在地方上摧毁了官府和地主的武装,黄巾大渠帅波才甚至在四月击败了大汉中郎将朱儁的精锐。

另一名汉朝元老皇甫嵩不得不率领部队与朱儁的残兵败将退缩到长社进行防守。而五月份,也就是波才击败朱儁的现在,波才的数万部众已经将长社围得水泄不通,大有一鼓作气,吞掉汉朝精锐之势。

只可惜,农民出身的他们完全在用自己的热情打仗,他们将营帐安扎在易燃物的中间,这完全是自掘坟墓。

而起义才爆发三个多月,这支关键的黄巾军又出现了粮草短缺。这也说明了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信徒根本不具备调兵遣将,征战东西的能力。

如果历史的走向没有因为王易这只时空小蝴蝶而发生扭转的话,那么在这个月份,皇甫嵩和朱儁将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粉碎波才的包围圈。

掐指细数完这段历史的王易进入了梦乡。在他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营帐周围只留下了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和从各个角落里传来的打鼾声。

“有人来了。

”屋子里头的儒子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继续蒙头睡觉。王易通过白天的谈话知道他是颖川本地人,但他好像行踪飘忽,说来道去也没讲出自己老家在哪里。讲到称呼,他让别人称他“阿才。”

牙窟窿和那个大汉一看就知道在战场里摸爬滚打好几年了,前者说是益州人,那个大汉说是冀州人,不过他们都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姓。这点王易也不说什么,他自己就给自己捏造了一个扬州海盐人的假身份,不过王易一直很纳闷,牙窟窿那满嘴的黑牙是怎么出来的,要知道,这个年代还没流行吃糖呢,烟草更不用说了。

牙窟窿和大汉听到阿才的声音都没什么过激的反应。

十几个穿着皮甲,背着直刀的黄巾军卒将四套东西扔在屋里,王易看到那是四件玄甲及兜鍪和四把磨得极快的环首刀,同时王易还在里面发现了一把长弓和三个鼓鼓的箭囊。

“明日吃了早饭就穿好东西上路,吃了这么多天白食,力气也得出了。”

一个穿着玄甲的小头领看到死气沉沉的四个人,眉头只是微皱了一下。

他突然上前重重地踹了踹睡觉的阿才,后者居然毫无反应,“这个士子身材倒也硬朗,我原先还怕他嫌兵器铠甲太重。”

“哈哈……”后头的黄巾军卒们立即哄笑起来。

小头领看到了王易,道:“明天要大攻,你们要作接应的先锋,得跟着何帅到城西去。明早你们的粥菜会有人专门送过来,到时候伙夫会带你们走,听清楚了没有?”

“废什么话!”躺在角落里的大汉重重地哼了一下,但睡觉的姿势还是没有变。

小头领倒也不发怒,走了出去给旁边几个人使了眼色。王易一开始还诧异,但随后就震惊了,十几个黄巾士卒提着木棍如狼似虎地扑进来,对着那个大汉和牙窟窿就是一顿猛打,直到木棍打折了才罢手。有几个人还想打王易,但被他可怕的眼神制住了。

留下两个死人一样的身体后,发泄完的士卒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王易试着叫了几下牙窟窿和大汉,但没有反应。

正当他有些着急地想要走过去看看时,两个家伙沉稳有力的打鼾声又传了过来,卧在一边的阿才懒洋洋地说道:“这两个都是打过真仗的人物,马上被敌人摔下来的次数都比这群人打的次数来得多!”

王易没好气地回到自己的位置,面容有些变形,“他们居然不打你,否则你咿咿呀呀叫着他们一定很爽。”

阿才嘿嘿地笑了笑,“明天你就跟在我们后头,本来我们还盘算着自己逃出去,这下好了,明天一来省事多了。”

王易摸了摸额头:“他们一定会有什么督战队吧,战场上逃跑也得看火候吧。”

阿才笑道:“哪里来什么督战队,何曼那草包武夫一个,排兵布阵一窍不通,待他的兵众和他们交上手,你就是不想逃也得逃了。”

王易奇道:“可现在是波才围住皇甫嵩他们,西线如果一败涂地的话,对方岂不是早就可以突围了。”

阿才摇摇头:“西线的黄巾自然不会溃败,后面还有波才的上万中军压阵呢,不过西线地势略有起伏,树林密布,而在外却又是平原,与长社周围开阔的景象全然不同。而这几日又是皇甫嵩朱儁二人约定的突围时机,这就必有一支援军在长社外伺机不动,为了不暴露行踪,你说不安排在西线安排在哪里?”

见王易面露惊讶的神色,阿才自顾自讲道:“杀伐之事常常有来有往,如果想要用火大破波才,必定先以奇兵之效打得波才蜷缩一下,然后诈败入城,缓和局势,随后才是蓄尽全力的绝击,我想不管如何,明日西面冲锋的黄巾肯定没有这几日攻城的人马那样舒适了。”

王易看着阿才深沉的眼眸,这个年轻士子的见解如此精辟,他极为震撼。阿才阿才,这称呼简单但名副其实。

他绝对不是等闲之辈!王易阖了双眼,在脑中搜刮名字中带有“才”字的汉末名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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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沉睡的王易便被嘈杂的声音震响了,屋里空无一人,他急忙穿好玄甲提着战刀走出去时,另外三个人都精神焕发,全副武装地跌坐在地上,嘴里啃着烧制的鸡腿。

大汉扔过来半只山鸡,王易见他们脸颊浮红,也知道今日之事的关键。此时整个黄巾大营都忙碌起来,各个小头领忙着整理自己的人马,上级将领则分次序带领他们进入军阵,有几支先军已经离营出发了。

妇孺小孩就充当了后勤的角色,他们把大量的物品和包裹放到车马上捆紧,并且清理收集帐篷四周的杂物,看起来打算留在原地作为前军补充。

“妄图一战定胜负,”大汉嘴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波才真是蠢到了家,镇心的应该是主帅的人马,哪里用小孩女人来的,这分明是勒着小蛾贼们的脖子要他们拼了命往前冲。”

王易道:“他们既然敢把女人小孩留在这里,说明黄巾人马的确太多,全部压上也未尝不可。长社地势开阔,但总归不是特别大。他们的披甲兵从数量上来说,应该多到整支部队袭营,阵形都可以迅速回转的地步了。”

儒子很惊讶地看了王易一眼,赞赏地笑了笑。

他平淡地抚了抚身上那件脏不可耐的直裾,淡淡道:“可就是这样,这火才能烧得大,城里的朱中郎将不是庸才啊。今日战事一开,大家在战场上面都要多留个心眼。”

牙窟窿和大汉十分兴奋,他们用了好几条绳子将身上的玄甲捆紧,同时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多拿了几把刀背在身上。

让王易感觉气质不凡的是牙窟窿,驼背的他有一只塌陷的鼻子和深深的眼睛,枯树一样的手臂抓着战刀,给人诡异的感觉。

舀了几口菜汤咕咕地灌进喉去,王易又三下五除二地把半只烧鸡吞到了肚子里,顿时他的精神好上不少。穿越后放在野战背囊里的干粮他早就解决了,后来都是自己打猎维持。这次出来观察的时候,他本来还有两块巧克力,可惜捂在口袋里化掉了。

黄巾的统帅似乎对他们上了心,就在几个伙夫带他们四个走出去的时候,王易发现周围的黄巾士卒只能吃黑糊糊的米团,当然也有不少小头目有获得肉豚的待遇……

伙夫带他们来到了大军的外围,王易看到当日被他绑架的披发男子驾着黄马持棍于前,鞍鞯上披挂着两把短戟,腰甲上还系着一柄长刀。

见几十名精壮汉子围拢在他身边,画着“何”字的大旗在他旁边的骑手手里,王易联想起前日的遭遇,突然面容扭曲,失声道:“何曼?”

阿才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就是他,自称‘截天夜叉’,好使铜棍,但别见他骑着马,实际上他马术奇差,武艺只能在步战上趁趁强。”

“但凡这样的武夫,统帅的本事是很差的。”大汉在旁插话道,“波才帐下有本事的也只有管亥。我觉得这个管亥才有资格统领这支部队,据我观察,光他手下的那些能人就强过波才。今天管亥带着兵马去南阳了,好像是与波才起了争执。”

“管……管亥?”王易惊得合不笼嘴

那个家伙该不会是管亥吧!

想起当时将自己抓来的那个铁铠将军,王易的脑袋又嗡嗡发响。

在演义中,何曼没有骑马,步战与曹洪拼斗了四五十个回合,但太过愚蠢,最后被拖刀计斩杀。但管亥不一样,他虽然在十几个回合内同样被敌将砍死,但对方可是武圣关羽!绝非曹洪一类可以媲美。

作为先锋的何曼一众有一千多人,迎着长风顺着城外的低坡迅疾地奔向破败的西城一面,王易四人跟随在部队中后方,几十个精悍冷峻的老兵押在他们后面。

地势微有起伏,远处幽暗的密林逐渐浮现在眼前,树林里不时惊鸟扑翅而起,王易只见几个动作利索的小兵已经偷偷潜入林中。

另外一侧的颓败土墙死一样的冷寂,城头上孤单的旗帜寂寞地响应着风中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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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施袭反被袭


class="width">阿才用袖子擦了擦刀刃,看着前面的城墙轻声说道:“波才大将彭猛的人马会率先攻城,西城的破坏很严重,不好,何曼的这些人,应该是要趁机偷进去的奇兵。(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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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兵?”牙窟窿和大汉看了看周围的士卒,不由皱起眉头。

阿才看看默不作声的王易,道:“这样他们要按捺好一段时间了,刚才跑到林子里的人应该是望哨,想不到何曼从管亥那里也学了几手。”

红袍大汉呸了一口:“娘的,不若你策划策划,先把后面这几十人干掉,我们现在可被盯紧了。”

“前面的人也很麻烦,”王易适时说道,“不若我们制造混乱,把后面这些人搅到前面去。”

阿才眼睛一亮:“我正有此意!”

紊乱或者平伏的呼吸声在坡地间此起彼伏,王易在黄巾军卒冷静的眼眸中看到了狼一样的警觉和紧张。

两排弓箭手越过队伍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然后一列盾牌手也挨了上去,接下来又是两排弓箭手,在这些人之后才是密集的长短兵。不过何曼领导的队伍有一个特点,就是都是轻装上阵。

这样的阵形适合在波峦起伏的丘陵山区作战,但并不适合在广阔的大平原上的作战。

静静地等待了几十分钟,突然远方传来数声炸响,喊杀声立即交织成一片。王易望见黄巾军密集的人群已经撞在了城墙上,城头大乱。

“已经攻城了。”阿才喃喃说道,接下话茬的是由远及近的激烈马蹄声。

数十个额抹黄巾的骑士在何曼一众潜伏的前方越马扬尘,嘴里的号子和马蹄一样的奔腾。王易只见骑士们甩着石球,然后朝城头抛掷出去。

几杆孤独的旌旗被石球砸得粉碎,从城头上探出了惊惶的眼睛。

“杀狗官……!”王易正被这简单的开幕式震撼,排山倒海的呐喊声就已涌入他的耳朵。-====-

却见万余黄巾之众像蚂蚁一样依附着颓败的城墙。几乎是一眨眼间,王易又听到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抬头再看,但见城门一侧滚滚烟尘漫天扬起,激愤的黄巾军众和各式各样的武器旗帜一同涌入了灰尘之中。

阿才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塌陷的缺口,哑然无语。牙窟窿和大汉也是呆若木鸡,万万想不到这固若金汤的西城居然被磕出了一个口子!

“弟兄们,杀到城里去啊!”

“杀啊!”

何曼激动地拿掉了塞在坐骑嘴里的套子,投入了战斗。随着他铜棍前指,隐蔽了好久的黄巾军也投入了战斗。

王易四人面面相觑,无奈地跟在了部队的后方,但是他们依傍着前后的人马,始终不敢冲到最前面。

“走慢一些!”牙窟窿跑起来活像一只骆驼,他用刀背拍了拍跑在最前面的王易,一面还打探着周围的情况。而大汉也是神色紧张,他提着两柄战刀,抡起来呼呼作响。

阿才却是边跑嘴里边嘀咕:“奇怪啊奇怪,皇甫嵩和朱儁故意放饵,黄巾军上钩是一定的?可这诱饵的尺度放得太宽了些吧……难道还是因为兵力少的缘故……”

“当心!”灰蒙蒙的天空里突然一暗,城墙后方连续腾起几片黑云,大汉吼得嗓门欲裂,猛地趴倒在地。

汉军发箭了,而且来的这样突然。

王易见天空中黑刺点点,登时冷汗齐出,也滚在地上蜷缩起来,并且拿着一只刚才分到的包裹死死地垫在后背上。

蒙住头的王易的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闷哼声和遒劲的飞羽颤动声。臂前的泥土突然翻起,王易露出一道视线,只见一支木箭在他眼前抖动。

“当心!”大汉一边在王易身边暴吼,一边又移动着身体去寻找散落的橹盾。

王易只觉阴影再次袭来,下意识地缩紧了身子。这次的箭雨更加强劲,呼呼的风好像是被张狂的箭矢带过来的,四周传来的是比刚才还要沉闷的哼声,并且有湿漉漉的东西溅到了王易的身上。

王易知道那是黄巾军卒的鲜血,红袍大汉三人都没有中箭。却听大汉又吼道:“汉军的箭雨还要来,谁也别动!”

果然就像下阵雨一样,残存的黄巾军惊疑未定地爬起来,准备组织队伍继续冲击的时候,又是三阵箭雨袭来,这轮攻击几乎将这支黄巾军打残了。

王易站起身的时候周围全是挣扎哀鸣的伤兵,而更前面的冲锋主力士兵大多变成了尸体,很多人因重伤已丧失了行动能力。在这种年代里重伤,而且还是在黄巾军中受重伤,他们只能慢慢地等待死亡降临了。

这次攻击掠夺了这支黄巾军四分之一的战斗力,不过汉军也没有办法继续大规模射击了,因为趁着这个空隙,凭借人数优势的黄巾军已经和自己胶着在了一起。

“娘的,他们也没死几个!”大汉走过来对另外三个人小声说道,只见押在他们后头那几十个精锐老兵只折损了四人,其他完好无损!

“想不到刚才他们也趴在原地没有硬冲,”阿才摸了摸胸口,做出安然的样子,“现在我们只得对付他们了。”

汉军的箭雨破坏了部队的节奏,这让阿才也想不出把后面这些黄巾精兵撵到前面去的对策。

“大军已入城,你等为何还不跟进?”精兵里走出一个满脸刀疤的丑陋汉子,看起来是个小头领。他恶狠狠地看着四人。

但他甫一靠近,就觉脖颈一凉。

一把小刀插穿了他的颈动脉,血箭喷出了一米多高。旁边一员队副见此刚要动手,也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僵硬地停滞在原地。一支锋利的短箭贯穿了他的眉心,血液像小蛇一样流了下来。

飞刀出手的大汉迅速回到了两刀在手的状态,他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适才投掷暗箭的王易一眼。

“还等什么!”牙窟窿怪叫着跳入了战圈,他的刀砍向一个黄巾军卒的大腿,但那个黄巾精兵明显经验丰富,一个滚翻躲开了随即而来的*般的攻击,冷然看着牙窟窿。

牙窟窿三人都知道,现在的结果极为糟糕,情势变化得太突然,谁想得到使诈的汉军先用了这么一手?谁又想得到这群黄巾精兵也留了下来?

虽然用暗器即时射杀了对方两个头领,但还有几十把刀子呢。王易的额头已布满涔涔冷汗。

“你们还在迟疑什么?”一个矮小的家伙从人群里挤出来,“现在狗官破城在即,你们随我等一同打入城去,荣华富贵还不是手到擒来?”

四人冷笑不语。

矮个恼羞成怒,战刀的轱辘柄被他握得吱吱发响,“既然这样,休怪我等无情……”还未说完最后一个字,矮个的头颅便插进了一支短箭。

王易在跟进的时候,从地上捡了许多箭矢。他随手将箭矢的末端折断一截,使之便于投掷。这些箭都是王易用来作暗器用的。

正当黄巾精兵准备一拥而上的时候,大地突然如地震般猛烈地颤动起来!

“狗官……狗官的骑兵!”排山倒海的气势让刚才还在耀武扬威的黄巾贼众彻底乱了阵脚,他们四处跑动,企图找到一个可以躲避铁骑冲锋的角落。

“呀~~~”一声刺耳的惨叫,王易察觉到脸颊一湿,然后看到前面大块人体残片飞到了半空中。在这具碎残片飞起的同时,旁边一个黄巾精兵被一支长枪拽着抢到了半空,精兵的脑袋耸拉着,死绝了。

战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上百名汉朝骑士冲入了这残存的人群。王易被一股大力拉过,脚下走了个趔趄掉进了一个深坑。在那同时他还感到后背被重物猛烈地敲击了一下,那势大力沉的一击让他昏了过去。

他阖上眼睛前听见阿才似是惊喜的自语:“是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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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尘烟中的聚散


class="width">“起来!”一桶冰水让王易终于睁大了眼睛。(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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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极度昏暗的军帐,但是其中的有序布置让王易确信这绝对不是黄巾军的营帐。

想到昏迷前听到阿才说的那两个字,王易一个激灵,顿时全身的伤口都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曹操?”王易抬起头来看着帐前正中坐着的那一员大将。此人微蓄短须,体格强壮,一只脚大大落落地靠在卧榻的木沿。他穿着一身明光大铠,铁胄上染满血迹,一双虎目红光四射,看王易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从这位将军的铠甲下,露出了红袍战衣。

王易看到将军和他身边的护卫都是这样与不同蛾贼的打扮,微微摇了摇头。不过王易知道这些人应该都是汉朝军队。

这个将军的体形如此威猛,个头比自己还要高些,那就不可能是个头较矮的大枭雄曹操。

王易对长社之战熟稔于胸,他对于曹操的到来早有心理准备。他知道皇甫嵩和朱儁大火烧掉波才的时候,驰援来夹攻的就是曹操。但王易想不到他们来的这么快!

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件数码迷彩服,早被抽得不成样子了!不过王易也诧异,带刺的皮鞭扎在身上,就算来一下都受不了,但看自己身上的样子仿佛已受了不少鞭,可自己现在才醒过来,而且身上伤口虽疼但还没有到那种渗入骨髓的地步。

莫非是穿越强化了我的体质?王易莫名地想着。阿才和大汉都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里,颤动的眼皮证明他们还活着。不过牙窟窿却不见了身影!

“这小子身板倒也硬朗。”短须大将挥手示意持鞭的士兵把吊着的王易放下来,然后兀自抱起一壶酒倒头便喝,“那两个蛾贼死不开口,你可得给我老实点。”

“我另外一个同伴呢?”王易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记鞭子,小兵尖锐地骂起来:“说!蛾贼的营盘和人马的布置,都全数招来!”

“我不知道。”王易声音一毕,鞭子又抽了回来。这次的鞭打更为凶猛,王易全身像触电一样绷了起来。

“我不知道。”王易很想把自己被黄巾军掳过去的始末讲出来,但现在他真的没什么力气。

一个坚硬又湿润的东西撞到了王易的怀里,王易低头一看,触电的身体猛地回复到了常态,愤怒的火焰在眼睛腾地点燃了。

是牙窟窿的人头!

“不要想在这里玩硬!你这同伴骨鲠很硬,可现在呢,哼哼……”

短须大将戏谑地看着王易,从后面走上来两个战袍鲜红的刽子手,一个把厚背砍刀压在了他的脖子上,立即陷出一道血痕来。

“我不是蛾贼。”王易的语气突然异常平淡,“我是被掳他们虏来的壮丁。”

短须大将冷笑道,“你还狡辩什么?何曼的精兵营的俘虏已经将你们指认了!你们四个一伙的我知道,但既然入了本将的大营,那就不要搪塞这么矬的理由了。”

刽子手的腿脚踹在王易的膝盖上,王易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但是他不甘心,摇摇晃晃地使劲将弯曲的膝盖绷直,但就在刚要站直的时候,刽子手又是一脚将他踢跪。

“拖出去!”

短须大将不耐烦地挥挥手,王易已经被两个强壮的刽子手拖到了营帐门口,而浑浑噩噩的阿才已经被一桶冰水浇醒,被吊到了王易刚才的那个位置。

“就要死了吗?”王易的思维蓦然清晰起来,他无比的愤怒,他开始拼命挣扎起来。断头台的无头尸身还留在那里,脖颈光滑的切口上依附着虫蝇,王易知道那是牙窟窿的……

无头尸被踹开了。刽子手突然发现自己拉扯不动,押住的王易就像一尊雕像那样定格在那里。<<>>就在他们想用腿脚把他的骨头彻底踢碎时,这个年轻人突然放声张狂地大笑起来。

他眼睛中的怒火扫荡着周围所有人。

在王易看来,步入这样一个现世并不显示他的运气有多糟糕,只是他不幸进入了这支军队,这个将军的营帐。他可以肯定这个将军履历极浅,但性格嗜杀野蛮。三言两语不合他意就有性命之虞。

他还不知道这个人姓甚名谁,不过他知道,这个人凭借现在的气量,在以后根本不能独当一面。

他放纵地笑着,也希望尽可能地拖延一下引颈就戮的时间。

“何人发笑?”一个不逊于那将的威猛军汉大步而来,周身千余铁片铛铛作响。

刽子手连忙躬弯了腰:“是新抓来的蛾贼,曹仁将军命我将他拖出去砍了。”

曹仁?王易听到这个名字时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曹仁,难道就是营帐中那个还在冷笑着盯着他,刚刚下令将他斩首的短须大将。

可曹仁只有十六岁啊!王易又将那将细细端详了一遍,果然,他面色酡红颇见光泽,眉宇间尽显稚嫩。史书说他自小习练弓马骑射,生成这副雄壮相貌应是锻炼所致。三国志又载他少年时不行修检,但考虑到陈寿对曹魏集团的整体评价,这恐怕还是委婉的说法。曹仁在少年时,极有可能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劣少年。

这样子的话,肆意斩杀俘虏的做法也就能得到解释了。

那汉子从头至尾看了遍王易,发现他的着装打扮极为奇怪,不由皱了皱眉头,朗声问道:“刚才何故发笑?”

王易睨视着他,淡然答道:“想我伙伴四人平白无故被黄巾抓来当先锋,好不容易在战场上逃得一死,想不到今日又要被朝廷天军斩首,昏瞽如此,不笑心中便不畅快。”

汉子吃了一惊,他见王易身材高大,面貌毅然决然,全不似黄巾军那些泥腿子。他又看了看帐中的曹仁,见他手托酒壶,脸颊绯红双目尽赤,显然是酒劲发作。他急忙让刽子手把王易松绑,然后飞快地跑进了营帐。

“子孝(曹仁的字)犯糊涂了!”汉子见曹仁站了起来怒目相对,一掌压到了他的肩膀上。

曹仁想要摆脱汉子的控制却无可奈何,眼睛中的杀光逐渐黯淡了下来。

“子廉莫不成要给这几个无名之辈说情?”曹仁嘴上这么说,一边却又挥手让人把阿才和大汉放了。

听到“子廉”这两个字,王易脑海中嗡地一响,刚才他还震惊于想要杀自己的是曹魏良将曹仁,想不到出身营救自己的居然也是曹魏良将,曹操的从弟曹洪!

曹洪劝道:“现在黄巾势大,州郡不少士族都倾心相助!值此衰颓之时,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切不可滥杀义士仁人啊。这人既然口称不是蛾贼,子孝也还是先他问个清楚的好。”

“既然如此,快快报上名来。”

正当此时,一个身形较矮但是肩膀极宽,眉头紧锁,目光玩味的将军迎面进入,身后一众将领皆是铁铠环身。

“啊,主公!”曹仁和曹洪看见来人,连忙行礼。

王易听到“主公”两个字,再联系这排场,立即猜出了这个大将的姓名。

曹操!曹魏的创始人,汉末三国时代的绝世枭雄。他不仅勤于谋略军事,而且精于文学,与其子开创建安风骨。当然,现在的曹孟德胸壑中还存留一份对这个行将就木帝国的赤炼之心,他现在只是骑都尉,尚不是那个翻云覆雨,威震天下的军阀。

“子廉刚才说的不错,”曹操单刀直入,“明日我军便要全势破贼,子孝你的怨气洒得过早了。”

曹操看见曹仁的酒壶,却没有立即点破。他治军很严,但在这个时期他还不想把自己年轻有为的从弟送到军监那里去。

曹仁脸颊微微一红,俯身连称不敢。

“带上来。”曹操浑厚的声音一起,王易的身体又被拖了起来。他被摔在营帐中。

王易忍着膝盖传来的剧痛缓缓站起来——经过多次的折磨,他的护具已经粉碎了。

曹操见他目中怒火熊熊却呼吸平稳,不禁暗叹一声。曹操问道:“你真是个悍不畏死的勇士,不过既是败俘,缘何不跪?”

喜读三国的王易曾经将曹操纳为自己的偶像,他很佩服这个挥洒豪迈的全才型人物。现在面对面的交流,让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刽子手的腿脚又踢了过来,这肥胖的刽子手不料感到自己的小腿一软,然后脚丫子就传来猛烈的痛感,他刚想叫唤出来,便被王易一肘推得仰面而倒。

“刷……”军帐中银光齐闪。

王易嘴角浮起微笑:“跪天跪地跪父母,岂有跪目瞽贼的道理?”

曹操眼中精光大亮,对王易一揖到底。众将讶然之下,只听曹操笑问道:“不知壮士籍贯如何,尊姓大名?”

“吴郡海盐人是也,王易字子云!”

曹操心中将王易的名字细读了两遍。他眯起眼睛,说道:“黄巾作乱,州县破败百姓流离,此番波才数万人劫掠豫州,行动不举。我与皇甫嵩朱儁二位大帅已做好联络,明日精锐尽出,拔寨破贼。壮士既然忧心国家,不如随同我军,如何?”

被黄巾捉了当炮灰,想不到曹操也这样看中自己!王易微笑着看着曹操,一言未发,让万分期待的曹操颇为不解。

这时阿才在后面哈哈笑了起来:“一场大火,一束长风便足以成事,留我们三人在帐中,恐怕只能白白浪费粮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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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曹操大营静得可怕,所有士兵都保持警戒状态,马厩被重兵把手,精锐的哨骑正在披甲,还有一拨经验更丰富的斥候已经在外游弋了。

汉军白天的战事进行得很顺利,但是黄巾军依旧掌握着主动,他们稳稳地退回到自己的营寨。通过观察可以发现,长社城的城墙多处塌陷,在许多残缺的城堞上,黑色的烧焦痕迹与血迹杂糅在一起,甚是恐怖。

穿着曹操赠送的崭新衣袍,披挂着甲片锃亮的大铠,王易站在树林后的小山冈上眺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波才大营,许久无声,他甚至对旁边两列插着死尸的木桩视若无睹。要知道,光是弥漫开来的刺鼻的血腥味就让士兵们望而退步。

死尸自然是用来恫吓被抓来的黄巾俘虏和对面的敌人的,曹操突袭散落的黄巾步卒,斩首数百,俘虏上千,上来就是个开门红,这让城头接连吃瘪的官军看到了一丝希望。

“子云,你还是穿上了曹公送的衣甲啊,”梳洗整齐的阿才从后面走上来,手里多了把轱辘柄的长剑。

王易现在其实反而走脱不得,他在曹操面前口若悬河,如果不立投名状,性命堪忧。

王易看着远处自嘲地一笑:“今日二更左右,城内外的官军就会齐齐杀出。所以营里的士兵现在就开始保持静默。我现在竟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可见曹军的纪律非常严明。想必今夜的火势也一定非同凡响。”

瞥了一眼神色古怪的阿才,王易又道:“你难道要留在曹操军中了么?”他留意到阿才称呼曹操为“公”。

王易也产生过投奔曹操,先在他帐下活络一段时间的念头,不过他初来乍到,对这个时代还很陌生,况且他不甘寄人篱下,这个时代像他这样的野路子一旦在一处扎了根,再拔出来就很令人讨厌了。

而且他已经和曹操日后的爱将曹仁结下了仇怨。同时,他还记着苏洵有过这样一句话:“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曹操雅量不足。《曹瞒传》便记载曹操执法严苛,手下将领有谁的计谋胜过他自己的,他就会找借口杀掉,对朋友的旧恩怨也不肯放过。

虽然后世有很多人找出了其他史料来为曹操翻证,不过他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几千年流传下来,已经带着许多类似奸诈阴险的符号。眼下既然要保全自己的姓命,就绝不能投奔这样的人物。

阿才摇摇头:“我长年游学在外,虽说略有所成,但自认尚有扩展的空间,所以并没有决定返回故乡。我这样下来已经很多年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锦绣还乡。”

他语气陡然一转:“听你这么一问,你似乎也没有久留此地之心?”

见王易默然无语,阿才会心一笑:

“蛾贼必败,这毫无疑虑。但是烂摊子是要有人收拾的,好的商贩往往善于打理经营,而不是收掠一时的暴利。但是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商贩,都不会在死水里捞鱼的。所以,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

王易听出了一些门道,他看的出来阿才是寒门子弟,对自己的前途把握得相当紧。年初爆发的黄巾之乱在年末基本上就被扑灭了。虽说它到三四年后复起,并陆续绵延十几年,但相比于后来各地出现的大小军阀,黄巾军的命运简直就像在指缝里流过的沙子一样——很有质感但终留不住。

阿才似乎感觉到日后会出现一个混乱的割据局面,而现在各方英雄人物要么隐没郡县一方,要么在中央朝廷做官。而声望如日中天如皇甫嵩朱儁者,本来就是皇朝的元老,要让他们在乱世自立旗帜恐怕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王易不禁对阿才的身份再起猜测,他现在在阿才的身上看到了优秀筹划士的风度。

他那天想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没想起汉末有哪位谋士的名中带有“才”字。他开始觉得这或许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假以掩饰身份的化名罢了,就像单福那样。

“阿才,能否告知我你的名姓?”王易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刚才突然想起一个很震撼的人物。

阿才嘿嘿一笑,用长剑挑起一个包裹,王易这时才发现他去意早决:“微名不足道耳。与我们一同来的那个大兄倒有些来路,他是山阳满氏的族子,名荣字仲阳。他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叫作满宠,字伯宁。”

一把洪亮的声音倏然响起:“就是我了,子云,家伙都收拾好没有?曹操交给我们两个什。”

来人正是满荣,只见他双手各执一把长刀,后头跟着二十个精悍的兵卒。

“今夜就要走?”满荣解除桎梏后容光焕发,不过对于曹操部下的囚禁和虐待他还是有些感冒。王易看他现在蠢蠢欲动,想必已准备在战场上畅快地饮血了,看他的年纪,怕也就是20出头。

阿才神色肃然地朝满荣和王易点了点头,拱手道:“相识一场总是缘分,今夜告辞,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一切随缘吧。”王易灼灼地看着阿才的眼睛,后者也读到了王易眼睛中的意味。

“走了。”阿才转身离去。

王易和满荣目送阿才,只到他消失在苍茫原野中才回过神来。两人相觑一眼,喟然长叹。

人生由无数个聚散组成。那平淡的一次回眸,那迟疑的一刻回首,往往成为记忆中永不能磨灭的片断。

王易虽不能知道阿才的真实姓名,但他觉得能和满宠的弟弟并肩作战,也是千世修来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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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社屠宰场(上)


class="width">“今夜二更三军夹击蛾贼,几部人马会抄到蛾贼营寨放火,我们就随中军冲杀进去。(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目送走阿才,满荣有些激动,“蛾贼老孺居多,战力极弱,前几番他们尽出青壮,故今军中青壮大多带伤修整,被我们这样偷袭,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王易点点头,这时一团兵卒拥着几员乘骑大将而来。赤旗之下两员虎将格外显眼,一人身材颀长,眉宇间充盈刚烈之气;另一人神色平静,但眼眸中暗波涌动,颇有智气。

“诺,那是夏侯惇和夏侯渊,这两人都是夏侯婴之后,与曹操本族亲密,据说也颇有几分勇力。”满荣指着旗帜下的两个人说道,“夏侯惇年纪轻轻就闻名在外,不过所做之事确实惊世骇俗。我以前听说他杀掉侮辱他师傅的人后,常怀疑他胆子是否真的那么大,现在他这副威风架势,倒让我信了三分。”

王易看着平日寡言的满荣指点江山的样子哑然失笑,不过满荣说的很有道理。夏侯惇十四岁的时候跟着师傅学习武艺,有人侮辱师傅,他竟然将那人杀了,由此刚烈的性格就传了出来。至于夏侯渊王易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以前犯了重罪被曹操救下,加上他和曹操家族的渊源,估计对曹操极为忠诚。

夏侯惇和夏侯渊颇具大将风采。他们身边的士兵大多是从故乡带出来的,训练有素忠诚极高。不一会儿,这支精锐部队就已集结完毕,形成一个锥形阵型。~~~~而在大营外围远处,四条黑线正缓缓朝波才军蠕动。

所有的步骤都进行得有条不紊,汉军精锐的肃杀之气非混乱的黄巾军所能媲美。两个夏侯将军对视一眼后各自纵马抄到前锋的两翼,把中军的核心力量交给曹操。此刻曹操骑着小红马,一身轻甲,手里还提着一支长槊,他不时抑制自己愈发激烈的呼吸,已做好了追击敌人的准备。

满荣一拉王易的衣袖,把他带进了队伍,见王易把几只水囊挂到身上,他回头对二十个兵说:“一会儿大家就按军中操练的那般,放开了杀。”

一个老兵朝他咧咧嘴:“自是这般。”

王易放弃了对另外一个什的控制权,对他来说,这些在曹操军营里待了很长时间的兖州兵并不对他的路子。在接受了这个时代后,他一直在酝酿自己的计划,毕竟每个有点本事的穿越者都不想默默无闻下去,更何况这穿越的时代还是将星荟萃的汉末三国!

年轻的曹仁和曹洪出现了,他们的年纪其实与王易差不多,但基于小时候的锻炼和丰富食物的补充,以及比王易多得多的战场经验,他们的体魄极为强悍。这二人实质上只带领两队(100人)左右的士兵,不过都属于精锐。两人年轻,曹操也不敢授予重兵。

王易清楚地看见两翼突然亮起了无数旗帜,于是负责冲杀的中军开始运作了,军靴踩在硬朗的土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原野竟轻轻晃动起来。

前处传来嘈杂的厮杀声。突然长长的两翼猛然亮起明光,无数火把将战场照得如同白昼。

早就有所准备的长社城守军也在城头点亮了火把,残破的城门迅速打开,喊杀声遥相呼应。被强攻压制了老长一段时间的长社军用他们的嘶吼宣泄着愤怒。

长社军冲出来了,甚至从城墙缺口处也有大批有组织的士兵翻越而出。

大汉军队将战线拉得很长,却将将死神之网铺向了黄巾军的阵营。

滔天烈焰如海浪般随风涌向黄巾军,在军营里悠悠无事了好几天的女人们痛哭流涕着寻找他们失散的孩子,迷茫的老人被冲出的赤膊年轻人撞翻到地上,而更多的是这些正在寻找自己武器和同伴的黄巾军青壮。

而汉军前锋的弓弩手向黄巾军中发射箭矢。到处都是汉军弩手拉动弩机绞盘的声音。

在小跑了没多少分钟后,王易就感到身体热了起来。在翻越一处塌败的木栅栏时,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被抛到了他的怀里,王易抱起来一看,一个头颅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被惊得一个激灵,立即把这颗头颅扔掉,却听前面的满荣激吼道:“杀贼!”后面随同他的二十个兵卒一应而起,杀入了烈焰之中。

夏侯惇和夏侯渊两人领着为数不多的骑兵在两翼冲杀,长长的钢矛不仅将从帐篷里溢出的士兵掀翻倒地,更为中间的士兵留出了一道冲击的余地。

一个人影扑来,王易下意识地攥紧了刀,然后整个人猛地一转身,将刀身斜向上一划。

刀片入肉的迟滞感延续了很短一段时间,收过刀,擦去脸上被喷溅到的鲜血,王易顺势看到了这个被他劈成两半的人,这个黄巾军很年轻,可能比王易还要小。

“阿弟!”

近乎扭曲的怒吼声在王易耳畔响起,扑过来的劲风带上了仇恨的力量。但是王易觉得那力量微不足道。他的刀诡异地变了方向,从腋下直直刺出,入肉的那一刹那便猛地旋转抽回,实施报复的年轻人只能看着自己的锄头在王易的肩膀前几公分处停住。

一队兄弟死在了同一条逃跑的路上。王易顾不得感叹,因为他又感觉到兵器的劲风朝它打来。王易被自己的野性猛然惊醒,以至来不及使出自己从小练就的娴熟刀法。他被劲风凶猛地撞倒在地上,然后有一团黑影朝他压了过来。

我不能死!王易赶紧将刀比划起来。

“晦气,是自家人!”那黑影在王易面前消失了,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官兵踉跄了几步,左手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还在努力挣扎的女人,右手抄着一把环首刀,咧嘴笑着离开了王易。



第七章 长社屠宰场(下)


class="width">在连续杀死五个人后,王易停了下来,他想冷静一下。www.65txt.com

这是一次艰难的身份转变。这次杀戮已经摧毁了王易身上许多还不怎么适应这个时代的价值观。

长社城中的皇甫嵩和朱儁与城外的曹操三路出击。汉军士卒们首先在波才军外放火,火势立即蔓延到了整座营盘,浓烟将黄巾士兵团团困住,大多数还在睡梦之中的黄巾军还没离开营帐就被呛晕了。

而早作准备的官军早已趁着烧出来的大道追杀侥幸躲过火焰的溃兵。

满荣一手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黄巾小头领,一手挥着刀,大吼着冲向十几个黄巾乱兵阵形。他将小头领丢了出去,撞得这堆乱兵人仰马翻,然后冲上去挥刀乱砍。

“子云,你怕是头次见血吧,哈哈……”满荣看了一眼孤身站在废弃辎重前的王易,继续狂笑着追逐一个骇破了胆,丢失了武器的黄巾军卒。

“小心!”

王易猛地冲过来纵身跃起,在半空中迅疾地越过一辆辎车,长刀顺势画做一道圆弧。

他的战刀截住一支血红色的长棍。

“何曼是你!”王易发现自己这个位置相当糟糕,刚才一路冲而来,竟然杀到了一条看似最为顺畅的大营豁口。这里辎重倾斜,车辆拥堵,但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黄巾军卒从这里逃了出去。

何曼浑身浴血,腰间还悬着两个官军士兵的人头。他手中的铜棍有些弯曲了,上面全是模糊的血肉。他身边大约有三十多人,个个面目狰狞,周边的官军都退而避之。

他们的阵形大致呈半圆,显然是为了断后。

而要不是何曼习惯披着发,王易差点认不出他了。

何曼看着辎重堆里倒败的旗帜,眼中阵阵冰冷,在看王易的时候,这冰冷反射着浓烈的杀意。

“子云快走!”一旁突然传来满荣颇为急切的呼喊,只见他在十几名士兵的拥簇下朝汉军本阵缓缓移动。王易这才发现越来越多的黄巾残兵正在朝这里合拢。所谓穷鼠啮狸,狗急跳墙,黄巾军在找到撤退的大旗后渐渐汇聚到一起,大有一股作气杀出血路的气势,不少适才还待在这里的官军已成了乱刀下的鬼魂。

不过王易浑然不动,他紧紧盯着何曼,就像何曼业已锁定王易的气机一样。

如果能斩获何曼的首级……王易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这个念头。何曼在黄巾军中的头衔不低,他的身手当日王易也领教过了,尽管这个能不骑马而与骑马的曹洪打上四五十个回合的家伙武艺不俗,杀之不免可惜,但嗟叹只能留过过去了。

一阵嘈杂声从溃逃路线的前方乱糟糟地响起。

“是地公将军!”

“人公将军也来了……!”

“弟兄们,援军来了……!”

“杀啊……!”

张梁和张宝的援军好像是意外地出现了,浴血拼杀的黄巾残兵仿佛看见了希望。冲杀变得凶猛起来。王易随手砍死两个黄巾军,然后跳到一辆马车上,寻找发出那些呼喊的人。

据他所知,这一战根本就没有张梁和张宝的援军。那些呼喊恐怕是为了凝聚士气,主要目的是为了多保存一些黄巾军的有生力量。

他很快发现了那里有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队伍左右徘徊,并没有飞奔逃走。那支骑兵队伍的几员主帅还在收拢旗帜。

曹操在后方也听到了这呼喊声。他神色肃然,对左右吩咐道:“我军夜中突袭如此突然,张梁张宝二贼如何得知?这必定是抢先出逃的精锐黄巾部众诈称有援,以收拢军力。此战务要彻底击打垮黄巾军在长社这一支,不能留下后患。你们谁与我破了这支黄巾?”

夏侯惇昂然出列:“我愿以一百精骑袭杀!”

曹操颔首道:“速去速回,以壮军威。”

而满荣焦虑地寻找着王易,但王易的身影被越来越密集的人浪淹没。王易看到周围即将被黄巾军包围,顿时力量涌上双臂。他挥着战刀呼呼作响,一头扎入了黄巾军阵中。

他只是瞥了何曼一眼,没有直取他性命。但何曼却狡黠地从后面跟了过来。

在黄巾军的两翼已经多了许多人,这些人在汇聚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将负责掠击,也就是王易满荣所在的汉军先锋打散了,汉军先锋虽然极为精锐,但被优势敌军一击,立即化整为零,被困缩在小尺度范围内各自为战。

王易砍死一个小头目后从他手里夺过了一把战刀,他和满荣一样两手掣刀在阵中乱砍。他个头极高,身体强壮,居高临下对这些手持粗劣武器的农夫进行攻击却几近毫发未伤。

“仲阳!”王易情急叫了声满荣,但大略一望已经看不到他了。他又发狠冲了几次,留下十多个在地上哀号的人体才停了下来。

这一停,立即有二十多个人打着圈围住了他。撤退的黄巾军在混乱之夜中看不出有多少。

王易刚才的表现超出常人,这让这些黄巾军以为王易是个小有来头的悍将。

身后蓦地突入一声暴喝“狗贼去死”,沾血的铜棍鬼使神差地击中了王易的后背,皮甲没能防御住这种钝器的撞击,王易“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但他在被击中的一刹那猛一转身,两把刀平行劈了回去。

何曼惊诧地看着胸膛上出现的两道血线,头无力地耷拉下来,随即王易印在他小腹上的一脚将他笔直地踹了出去。

“何帅!”一轰人见王易用手一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岿然不动,肝胆欲裂之下抢走何曼,拼命地随人群逃去。王易双刀血肉淋漓,他的头盔早在混战中丢失。他髡头悍面,犹如择人而嗜的野兽。黄巾军众看到他,骇得十胆去了七分,都不敢靠近他。

但是黄巾军与官军的绞杀仍在继续。

王易跑到一处人多的地方加入到一个战圈里,和那里残存的三名汉军并肩作战。

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远处人如裂浪,十多骑旋着战刀急冲冲地杀了过来,直取适才呼喊的黄巾军骑兵。在他们后面,王易霍然看到了夏侯惇一人持矛疾进,跨下的黑鬃马奔若闪电,一人一骑仿若白虹直刺长空。夏侯惇一接上逃兵,长矛便连续刺倒三人,再立马一挑,却被那个机灵的家伙逃脱,长矛生生扎进了对方所骑的驽马的屁股里。

驽马痛苦地嘶鸣一声摔在地上阻住了夏侯惇的去路,夏侯惇怒极之下将战矛抽出,全力捅穿了这个黄巾贼,然后竟将他提了起来!

“匹夫作死!”夏侯惇战矛在手里一转,刃身翻着人体碎片从那黄巾军的两肋间滚出来。他跃马扬鞭越过着两具尸体,眼见着就要追上那些黄巾骑兵。可趁着这个时间差,一大批黄巾士卒蜂拥而上,夏侯惇及其部众无力继续前行,只得持矛乱捅。

夏侯惇急切的样子王易看在眼里,他想夏侯惇必定是奉了曹操之命前来剿灭迟滞汉军行动的这支黄巾军。王易从战圈里安然脱身,跃到一辆大车上向夏侯惇问:“将军可是要往刚才呼喊有援军的那支黄巾骑兵冲杀?”

夏侯惇长矛一收,昂首答道:“正是。”

“将军小心!”

夏侯惇一个亲兵甫一言毕,一支弩箭便贯穿了他的喉咙。却见那支黄巾骑兵一众数十人,竟然手操劲弩冲了上来,迎头便是一阵箭雨。不少随同夏侯惇的骑兵都翻身落马,夏侯惇将身体藏在马腹旁才躲过一劫。

王易看清在那队骑兵中央,一个骑将胸前大铠莹莹发亮,肩披一面红色大氅,手挑一支铁铍。王易在黑夜不能看清那将相貌,但他确信此人乃是这支骑兵队的核心。他找到一匹在混战中丧主的战马翻身跃上,将身体伏在马鬃里隐住,用刀环拍马前驱,悄悄赶近那支骑兵队伍。

那些黄巾骑兵正为刚才那一击洋洋得意,却不料半路杀出一个汉军。王易突然从马鬃后亮出刀子,仰前乱劈,直劈开一条血路,转眼间就到了那个骑将身边。那骑将瞠目欲裂,无奈手中铁铍过于沉重,回转不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易一刀劈来。

夏侯惇将王易长驱而入,力劈贼将的风采尽收眼底,他热血上涌,带着部众掩杀上去。

王易毕竟不熟马性,跨下战马把他带到了这条路的更远处,不料这时一圈绳索飞来。他前脚举刀将这种用来捕捉野马的绳索斩断,后脚已被另一股巨力提了起来,扔到了另一匹马上。

马背上的颠簸把王易带得浑身发痛,他侧脸一看,将他捉来的是一个黑壮的黄巾小将领,看起来粗笨呆滞,但一身腱子肌甚为恐怖。而夹在他另一侧的那个黄巾小将领身材瘦削,一手挥鞭管着王易跨下战马冲锋陷阵,另一手则管着跟在后头的几匹无主之马,座下的大黄马被他两条长腿驯得服服帖帖。

善驯马的黄巾将领朝黑汉大吼一声:“去汝南!”

这支黄巾骑兵从斜路里杀来,只折了几个人。而他们挟着王易,竟打破重重阻隔,冲出了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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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的夜空略掺杂着藏青色,战场上已没有了你来我往的喊杀声,回荡在天际的是烈火吞噬木柴的劈里啪啦声和士兵劫后余生的喃喃低语。

一群乌鸦从远处飞来,停在几棵枯树上静静地看着收拾残局的大汉官兵。

长社城外,曹操等人观察着战场颇为得意。

皇甫嵩颇为感慨地说:“今夜蛾贼大败,真是了却了我的心头之恨啊。”当时黄巾乱起,朝中智士皆以为不足为虑,不少人觉得黄巾军一下子就能平定,与其挥师东西厮杀,倒不如回京诛灭阉宦。皇甫嵩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但长社蛾贼难平,又屡挫其锋芒,让他很是下不来台。而当初皇甫嵩领军经过邺城的时候,见中常侍赵忠舍宅逾制,于是上奏没收。中常侍张让又私下索贿钱五千万。皇甫嵩一连得罪两位宦官,其实处境相当不利。张让等已经表奏皇帝说皇甫嵩连战不克,耗费巨多,若非司空张温苦苦周旋,皇甫嵩恐怕已被征回京师问罪了。

朱儁大笑:“波才终究是粗鄙之人,将营盘扎在草林间,分明是自寻死路。现下黄巾兵败如山倒,义真(皇甫嵩字),不若你我合兵一处,乘胜追击。”

“不必了,”皇甫嵩摇摇头,“这场大火烧破了黄巾军的胆,孟德又在前面来回冲杀,他们没多少人逃出来。”

“孟德?”朱儁得胜之后心情惬意,微呷了几口小酒,“对了,孟德何在?”

立在他俩身后许久的曹操迎前一步。

“大人。”

朱儁看了一眼皇甫嵩,再盯着曹操的眼睛说:“刚才蛾贼号称援军突至,我方局势大有糜烂之势,幸得孟德领军,奋不顾身以一当十,最终杀败蛾贼。孟德英勇超常,日后必是我大汉的中流砥柱。”

“不敢不敢。”曹操的脸色微微一变,皇甫嵩立即捕捉到了这一细节:“适才一战,孟德麾下可是死伤颇多?”

曹操见朱儁也看了过来,心潮顿起,但他还是平静地摇了摇头:“末将所属损伤不多,只是麾下一员猛将不见了踪影,生死未卜。”

外头响起一阵哄乱的喝彩声,只见夏侯惇和夏侯渊两人各取一支木枪表演骑术,引得一众疲累的将士阵阵叫好。

朱儁看着两员夏侯大将一惊:“莫非是孟德的那两位从弟?”皇甫嵩闻言也眉头深锁,他俩还以为曹仁和曹洪丧身沙场了。

曹操摇摇头,他看向远方的目光清明澄澈:“他刚刚入我营下,自云扬州海盐人士,姓王名易字子云,士兵们亲见他在战场上左右驰骋,枭贼破百。可惜……两位大人看,就在那个黄巾军卒逃散的豁口。”

“没找见他?”

皇甫嵩看到曹操点点头,喟然长叹道:“孤身一人杀敌破百,嗬,真有樊哙之猛。”

数百辆大车将那里拥堵得水泄不通,尸山外的鲜血早已凝固,士兵们将最上面的几具尸体推走,一股血腥味翻滚而出。

枯树上的乌鸦贪婪地扑翅飞去,土丘上的曹操等人看着乌鸦,陷入无尽沉思。

`



第八章 乱堡乱(上)


class="width">“平汉,就在这里停吧,我那两匹马快不行了。www.65txt.com”

“吁……”

十几个骑士在小溪前缓缓停了下来,王易早被松了捆绑,他见几个人都跳下马来休息,自己也翻下来走动走动了。

小溪前几里有一座破蔽不堪的小土城,只有几百户人,这座小城很可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军事堡垒,它在这个乱世被重新起用。小城周围一马平川鲜有人烟,王易知道为什么,因为在这块平原的四周都是连绵的山峦和湍急的水道,而这里树林繁盛,形成了只进不出的格局。

可以说,颠簸了这么多天,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地方,王易没有被这些人杀掉,他感觉自己运气不错。

黄巾起义的这段历史他多少还是知道的。4月份波才的大军被一把大火烧光后余部被官军追杀殆尽,皇甫嵩和朱儁随后派出的精骑甚至一路杀到了汝南和陈留,这几个郡县内的黄巾反抗力量很快被剿灭了。

兵败如山倒,几万黄巾军的灰飞烟灭全在王易的意料之中。他被这十几个黄巾军卒一路掳来,途中动尽口舌让他们不要直接去投奔在汝南的黄巾军。几个头领先是听他自称是个外出游学的士子,被官府在行军路上抓了壮丁。这几个黄巾军卒都见识过王易的勇猛,见他没有择机逃跑倒将他的胡诌信了八分,也没伤害他,还多少听进去了他的劝告。

不过现在黄巾刚刚起势,他们依然心存幻想,王易知道他们迟早会再去寻找一支黄巾军。

更或者他们会直接在这座废城里起事,即时招兵买马,自立旗号。

王易看着这十多人颇有一丝玩味,他已经搞清了他们的名号。力大无穷能单手提起自己的是周仓,善于驯马的是马贼出身的裴元绍,但这二人屈从于那个身高八尺,满脸横肉的名叫“平汉”的家伙。“平汉”这名字是这个越狱者响应大贤良师而起的新名字,这个名字和那些“李大目”、“左髭丈八”属于同种类型。

毕竟做的是造反的勾当,家里起的名字也不能用了。

平汉盯着小城破矮的城墙,而城墙那头也有几个砍柴回家的樵夫驻足,既好奇又恐惧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平汉按在刀柄上的手突然一动,杀机立现。王易劝道:“到这里的人应该都是来避乱的,你就算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会跟着你。”黄巾军在流窜的时候人数反而会像滚雪球一样壮大,那一定是黄巾军采取了各种手段吸纳的,手段不过钱粮和刀子。不过王易不曾想到平汉居然这么有魄力,十几个人就想拉伙。

“我们不打他们的主意,我们只杀狗官。”平汉激动地看着王易。

旁边一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少年也附和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王易无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你怎么就没有打他们的主意?这些人逃到这个偏僻的城里来,就是不愿意碰刀子,更不愿意见血。



平汉冲上来揪住王易的衣襟,双目赤红,并且把刀架在了王易的脖子上。

“他们不会跟着你,周围都是乡间自发组织的义军,他们宁愿去那里。”王易的目光扣住了平汉内心深处最薄弱的部分,“如果你敢在这个地方招兵买马,大家的下场我就不敢说了。”

眼下剿灭黄巾军的行动正如火如荼,民间自发组织义军参与到围剿之中,其中不少是一方豪强。

平汉没有理解王易言语中更深层次的东西,但他冲动的决定显然被另一种逻辑解除了:

“周仓,裴元绍,咱们进城!”

平汉没有杀死王易,他觉得能说会道的王易虽然表面上坚决反对,但心里还是会为他出主意。

他出身贫苦,虽然曾经胆大妄为,为非作歹,但毕竟没见过什么大事面,王易几句话就惑乱了他的心智。

几个挽着菜篮子的妇女唱着小歌结队从土门进城,一个黄巾小贼看见她们激动地吹了声口哨,妇女们立即吓得逃了进去。

王易看着那个兴奋的小厮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农民一旦进入了军队——或许能被称的上是军队的话,身上多少都带着一丝痞性。这种痞性带来的恶果就是使黄巾军失去了纪律的约束性,起先他们为了口号抢官府的,但后来口号已经不见了,他们见谁就抢。

黄巾军发展到后来,连起初的宗教理想都抛弃了,完全沦落为盗贼。

现在全国各地都是饥荒,黄巾军抢不到官府,只能在自己队伍里挑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来做肉豚吃,顺带抢抢百姓。

当然,百姓可以选择跟从黄巾军。一般来说,饥饿病缠身的大多数百姓会选择跟从,但糟糕的是近来黄巾军接连败北,而天军气势炽烈,民众对黄巾军的前景非常不看好。

十几个人牵着马,在平汉带领下耀武扬威似地闯入这座小城时,王易分明看到了行人们恐惧和厌恶的目光,他远远跟在后面,却也觉得自己好像在一堆荆棘中走路一样。

走了一会儿,这一行人竟然找到一家仍在经营的旅店。看到厅堂内摆放整齐的陶陶罐罐后,平汉决定住下来。

店家是个老头,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虽然他黑着脸,但王易还是看见了他打战的双腿。

裴元绍和周仓走进来的时候一直没什么声音,见老头如此,他们先是胡乱地摸出了十几枚带血的铜板扔在桌上,看了看平汉,然后才找个席位坐了下来。平汉看见那桌上的铜板,见王易沉默无言,思索了下便把铜板合拢,向老头那面推了过去。

“就这些了。”平汉屁股对准一个席位坐了下来,身上被砍烂的玄甲和环首刀发出铿锵的响声。

店里还有些客人,都一直在看平汉的表现。老头将铜板仔细擦净,然后收到囊中。这时食客们都发出议论:

“你们知道么,逃到汝南的波才被杀了,头挂在阳翟的城头上一连就是三天!”

“是么?波才当时几万人马,打得这么凶狠,到头来竟还是挡不住朝廷啊。”

“你懂什么,这次朝廷派出来的是皇甫嵩朱儁这样的老将,你想那皇甫嵩何许人也,他乃是度辽将军皇甫规的侄子!他的父亲皇甫节可是雁门太守,往日都和那些塞外的蛮人打仗,威风着呢,这大将才略可是代代相传的!他们哪把这黄巾贼放在眼里啊!”

“啧啧,真是险啊,想当初黄巾过我老家的时候硬是拉走了几十户,幸亏我躲的快,要不然我老早就……”

“啪!”地一声,怒极的平汉把刀按在桌案上,周仓瞥了他一眼,憨笑道:“跟他们计较什么。”不过他的脸色很快黯淡下来,裴元绍也是如此。波才和他的士兵都已经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桶——所属部队的惨败对周裴二人的打击太大了。

王易冷笑道:“小不忍乱大谋,黔首闲语都容忍不下,你如何在这里招募义士?你又如何让大家跟着你?”

平汉眼珠子一瞪,伸手想抓住王易的衣襟,却不料被王易反手钳住,那个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少年见势拔出刀,挥起来就想砍王易,却被王易一脚踢进身后的杂物堆,几个黄巾军卒立即冲上来,却被王易的腿脚凌厉地一一踢倒,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周仓和裴元绍紧张地看着王易,但是他们没有拔出刀,他们纹丝不动。

王易把平汉往前一推,“你没有杀我,我欠你一条人情,不过刚才倘若你动手,死的就是你自己,是我手下留情,这人情应该抵消了。”

裴元绍也说:“大家有事好好商量,别动刀子!”

周仓道:“先在这里住些天再说罢。”

平汉打不过王易,他现在十分后悔把王易这头老虎身上的绳子解开了。当然当初他也没料到王易竟然这么强悍,还可以玩空手套白狼的戏码。

平汉忌惮王易武力,便答应先住下来。

跟随到现在的士兵中近一半不是平汉和周裴二人的下属,现在见到王易如此威猛,又时常点清局势拨云见日,颇见智慧,就干脆弃了平汉,跟随王易。他们甚至在王易的暗示和煽动下,将头上的黄巾也扯下来丢弃。周仓和裴元绍看后睁眼闭眼,不作任何反应。可平汉却是怒极,但王易武力卓越,身边又多了这么多部众,他难以下手。

所以他还是决定自行招募士兵。他苦闷多日,从酒肆的后院走上来,看到前些天谈话的商贾在厅中吃酒,他偷偷观察了一下。

这一观察倒把他惊出一身冷汗。两个商人随行二十多家丁,人人带刀,刀刃子藏在包裹里闪着银光。如果当初和他们硬拼恐怕一点好处也捞不到。

他意识到当时王易及时按住他的刀子是多么得明智和及时,但同时他也愈发忌惮王易的智慧。

不过等到第二天,待这些商人离开后,平汉又嚣张跋扈起来,当店家因为他们没有给他足够的钱而不上令人满意的饭菜时,平汉又起了杀意。

这天中午土堡来了很多流民,他们找着街上空闲的位置睡了起来。而店家看到平汉绰刀在手,腿也不再哆嗦了,他看了看与平汉分开一桌的王易,鼓起勇气对平汉说道:“现在世道这么乱,老朽做个小本买卖也就图个活命。若大伙都不交钱,我在这破土城里还开什么店啊,前番是看你们是蛾……军仗里出身,才勉为其难让出房间给你们住。”

王易在那边开口道:“如果我只是讨杯水喝,那可收钱?”

王易的笑容很和蔼,店家如沐春风,讲话更加利索了:“后院有口井,客官可以自己去打水来喝。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曾听说喝水也得付钱的。”

“那好,劳烦老丈多走几步路,给我们几个一人一碗水吧。”王易看了看跟在他身边的六个原黄巾军卒,见他们对王易的安排毫无反对。

昨夜王易将他们全部叫进自己的房间,讲了一夜的历史故事,然后有阐述了自己对未来大势的粗略判断,当然他是因人而宜地讲了些符合时代局限的东西,言语也尽可能通俗易懂。但就是这个秉烛夜谈拉进了他与这些人的距离,他瞎编的士族身份又让这些人产生了极强的依附感。

一开始王易还在想曹操对自己的失踪会怎么看,虽然他在战场上杀得迷迷糊糊,但他现在回想起来,立即意识到死在自己手下的黄巾军士兵已经达到了一个很恐怖的数字,这个数字绝对能给他带来世人异样的关注。

他知道他会获得不错的名声。名声就是创业的资本,既然有了这资本,所以当那六个人不是很整齐地一一跪倒在他面前口称主公的时候,王易心里的宏伟蓝图又浮上心头。

到今年11月份,黄巾军就差不多被扫荡干净了。在这大半年时间里,无数人凭借煊赫杀功博得一官半职……现在这六个人都脱去黄色的抹额,王易也可以放开手脚规划了……

周仓与裴元绍见平汉把目光投向自己,相觑一眼后竟也让老汉给自己打碗水。

平汉一干人拔地而起,将要愤然离去。王易也猛地站起,大步流星走到平汉身前,用轻微的声音说道:“这里有上千个手脚健全的人,也有几个怒气冲冲的赖皮客。”

平汉揪住王易的衣襟,嗓音嘶哑:“王易,我乃波帅帐下先锋大将,你安敢辱我!”

王易淡然答道:“汝南这几郡都已经没有黄巾军了,这里就更加没有了。”



第九章 乱堡乱(下)


class="width">店家上的饭菜实在粗鄙,王易只能自己去找找荤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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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周围的山丘全是古树,王易从巷子的杂物堆里捡了几根硬木棍,削尖了作长矛,然后带着六个弟兄进林子里打猎去了。

在路上的时候,六个人当中年纪最大——只有十八岁的常桓对王易说:

“主公,刚才我看见平汉将军他们也出城了。”

正是日落时分,夜色将近。

“哦?莫不成也是来打猎的?”

“他们去的是城南,那里的官道就从两个山包里穿进去。”常桓想到什么就马上说出来。

“什么?”王易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周仓和裴元绍两个去了没有?”

常桓摇摇头:“周将军一直闷闷不乐的,哪有平汉将军那份闲心,裴将军还在照顾那两匹脱力的马,不过看起来它们撑不过今天了。”

说到周仓和裴元绍的时候,六个人的士气都会格外低落。周仓和裴元绍虽然不怎么会讲话,但与士兵相处得是极为融洽的,很受士兵们的爱戴。在他们的营盘里,战士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但大战过后,周仓和裴元绍精神颓废,他们没有平汉那样的壮志,意图拉起一大批人马东山再起,只有漫无目的地默默等待。

周仓后来本将投奔关羽,裴元绍本来也要去的,但他却很遗憾地被赵云刺死。

如果没有这两个人,王易是不可能来到这里的。两人对王易有不杀之恩,同时王易对二人的踏实也很欣赏,所以他现在对周仓二人产生了强烈的招揽意图。

王易前世经常参加户外运动,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野猪都用钢弩射死过,现在他虽然丢失了野战背囊,手里仅有一支长矛,但他制作陷阱和捕猎的技巧还在,没一会儿王易就在一条小溪边建起一个弹性绳套井。

也许是这天运气太好,在王易等人转身离去之际,突然传来植物枝干迸裂的声音,却见一头膘壮的黑毛野猪中了陷阱,被幼树弹起,又因幼树强度不够折断而坠落于地。王易和同伴们赶紧冲上去用矛乱刺,捕住了这头野猪。

王易设计陷阱时展现出的智慧让下属非常信服。但在山上饱餐一顿后,王易越来越预感平汉那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带着六人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城南的山丘。

王易等人匍匐在大路西侧,他们发现平汉那十个人在对面的山丘上,都带着兵器观望着路上的情况。

“平汉难道想剪径?现在官军追购黄巾残部甚急,他们这么做很有可能把官军引来。”王易咬牙切齿,他回过头对那帮臭屁不懂的少年低吼道:“记住,以后若非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抢劫民家钱财!”

王易这时候的神色异常狰狞,与白天的阳光笑容截然相反,六个人噤若寒蝉地点点头。

在发泄一阵后王易也冷静了下来,对于平汉来说,杀人越货是他们的老本行,习惯成自然了,这就像那些在牢里的惯犯出狱后,很多人还是会重操旧业。

有句老古话叫:“毋贻盲者镜,毋予躄者履。”意思是不要送镜子给盲人,不要送鞋给跛子。其实对于平汉这种人,说再多的道理也无济于事。

常桓盯着前面的人低声问道:“主公,我们应该怎么办?”

王易踌躇道:“先看看平汉怎么做再说。”

就这样,两拨人都静默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王易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灌丛,半托长矛跃跃一掷,低吼一声道:“谁,出来!”

一个须发乱糟糟的年轻人刚想“哎哟”一声叫出来,却立即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了嘴,那年轻人背着的竹篓一滚,里头的草药野菜倾泄了一地。捂住这个采药年轻人的嘴的是个好像是剑客的少年,他左手持剑慢慢走近王易。

“好家伙,想不到你这个头领还有几分把式。”少年松开同伴对王易冷笑,长剑指着王易的下盘稳稳不动。

王易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少年长剑一收,目光如炬,“夜黑风高,你们和前面那什蛾贼干什么勾当,难道我还不清楚么?”

王易哑然失笑道:“看来你误会了,我等与前面那些人并无纠葛。我等正是见对方形迹可疑,这才留下来窥视,以期谋定后动。”

常桓等人见被误解都很是愤怒,但这在那少年眼里看来就是恼羞成怒的味道了。少年二话不说,挺剑直刺王易面门,王易早料到他这一手,双手按住长矛接上少年的剑锋。

两个回合过后,王易借着粗劣的自制兵器竟不占下风,不过令他诧异的是这个少年的武艺,招式古朴凌厉,颇有侠者风范。

因战争和生产力的发展,剑在军队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但是民间佩剑习剑的风气日益炽烈,多有喜好击剑者。这种风气与民间中的游侠风气交相辉映,独成风景。

王易刚看这个少年起剑的架势,就知道他手上至少有五年的功夫。

“黎生当心!”采药的年轻人惊呼之下,少年剑客的剑被荡开了,胸口随即猛中了王易一记横扫腿。他蹬蹬蹬连退几步还未站稳,王易却将长矛一捋,把他的双手都打得麻了,长剑跌落下来又被王易一脚踢飞。王易长矛仿若行云流水,一收一挺,矛刃已然在少年面前停下。

采药的年轻人吓呆了,常桓一众见王易如此英勇对王易崇敬更上层楼。

王易微微一笑:“我都说了是误会,何必较真呢。”言罢收回长矛。

被称作“黎生”的少年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战败的结果。但他见王易彬彬有礼,不禁面带羞愧,但还是不甘心地说:“在黑夜中潜伏的人,非奸即盗,我这话可没错吧。”

王易耸耸肩:“我可不这么认为。”

黎生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他捡起长剑,见王易没什么反应,便将剑挎在肩上朝那采药的年轻人说道:“阿普,你看着他们。”

采药的年轻人见黎生把摊子扔给了自己,再看看体型比自己大了一号的王易,声音不由自主地胆颤起来:“黎生,你……”

“你姑且信他一次。”黎生头也不回,他钻进一个灌丛,看样子是想绕近路到对面。待他走远,那道路突然出现了情况,一个站的比较外面的少年飞跑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来……来了……十一辆马车!”

王易丢下张口结舌的阿普飞身而去,但还没靠近马车就听见了激烈的拼斗声。

两辆文饰颇为华丽的二轮马车被一群身穿黑色短裾的强壮家丁牢牢护住,而中间三辆装满物品的车子已经散架了。壮汉们个个遍体鳞伤,显然先是遭到了机关暗算。

平汉等人早就在道路上布置了类似耕戈的陷阱,这些家丁进入伏击圈的时候触发了机关,无数的碎石飞射出来击中了他们。当时便有不少人倒在血泊中,而坐着重要人物的大车因为结构牢固才避免了货车的命运。

平汉那十个人都是从战场上提着脑袋厮杀的人,拼斗起来极其凶狠。眼下他们又占据着绝对优势,于是平汉一挥手,十人一拥而上,将家丁们剁成了肉泥。

“把车全给我搜拢喽!”平汉两眼冒光地看着那两辆纹饰大车。

“到手的东西谁也不准拿,到时候我会给大家分。”平汉又指挥道。

尾随于后的王易让六个人在后头等自己,常桓无论如何也要跟过来,王易也就答应了他。王易还看见那个黎生脸色煞白,却见他蹲在一辆车的后面,剑已出鞘,但眉头紧蹙不敢妄动。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恍若回到了长社城外那个烧杀的夜晚。

平汉经过纹饰马车时,分明听到了车厢里头一个轻如蚊蚋的抽泣声。平汉狰狞地大笑起来,乱刀将车厢帘幕划得粉碎,然后像挑笼子里的小鸡一样在车厢里面乱摸。

被扔出来的是一对老夫妇,头发都散乱了,他们年纪大概五十出头,衣服的料子一看便知是中上货色。

“别……别杀我们”老头下身屎尿齐出,平汉见是这样两个老人,顿时索然无味。他继续朝后面那辆纹饰大车走去。不料不走几步便被老妪飞身抱住了的腿。老妪哭得呼天抢地:“大人,求求你放过我们一家吧……”

“将军,这……这家的油水太多啦!”一个坐在大车上的黄巾军撂起一把黄灿灿的铜钱兴奋地朝平汉挥舞,不一会儿又有人惊喜地大叫:“这还有几匹绸布,都是上好的料子!”

“这里还有铜器!”

平汉看了看老妪,见后者直直盯着他,嘴角不禁浮起诡秘的笑容。他猛地一脚将老妪踢倒,迅速走向了那辆大车。平汉像头野兽一样将帘幕撕得粉碎,然后从里面揪人。

入手的感觉柔弱无骨,一连两下,平汉竟从车厢里头揪出了两个少女!

她们都穿着青色的曲裾,但宽厚衣物遮掩不住她们的曼妙身材。年纪略大一些的乌发流雪,肌如凝脂,面升朝霞,柳眉丹眼顾盼神飞。稍小一些的神似姐姐,但辅靥承权,腰若约束,温婉妩媚中更添一丝俏皮可爱。

年长一些的止十七岁,妹妹只比她小了两岁。

不消是平汉,周围的军汉看见这对姐妹花,都惊得不能言语。那种美好事物的发射出来的光芒与他们营造的杀戮气氛格格不入。

不过丑陋者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涌动,他们为了掩饰自己的卑微和缺失,喜欢摧毁那些美好的东西。

这种涌动很快让黄巾军汉们猥琐地淫笑起来。他们相觑而笑,为捕获猎物沾沾自喜。眼见着一个猴急的黄巾小厮跳将下来,平汉一腿将他踢倒,然后朝他的属下们挥挥手,放浪地笑道:“弟兄们都有份,大家一个一个来。”

老妪听得出平汉言下之意是什么,她疯狂地扑了上去,但根本无法阻挡平汉的步伐。平汉大手一伸,那姐姐雅致的外套已被扯住。

两位少女早就吓哭了,此刻被恶魔抓住,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

“求求你……”老妪依旧死死抱住平汉的腿。这下彻底激怒了平汉。他犹如一头野兽,转过身来操刀乱砍,老妪立即被砍得血肉模糊,那老头哪见过如此场景,大叫一声晕了过去。这血腥的场景让刚才想来尝荤的小兵们都胆寒怯步了。

姐妹抱在一起默默地流泪,恐惧已让她们语无伦次了。

“住手!”

王易和黎生几乎是同一时刻跳了出来。黎生对王易的出现颇显不可思议,但随即释然。平汉看见是王易,欲火大消。不过这次他没有像前几天那样退缩了,他另外的九个扈从纷纷从车上跳了下来,围住了王易二人。

“平汉,你想将官军引来吗?”

平汉看了看陌生人黎生,冷笑道:“王子云,你我其实就不是一路人。你既然要多管闲事,那就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黎生奇怪地看了王易一眼,后者看了看那对姐妹花,再看看瞪大珠子挺在地上的老太婆,眉头紧锁:“这么说,我们今天得做个了断了?”

“哼……恨当日缚你缚得不紧。”

“不是你缚得不紧,而是你亲手放了我。”王易把长矛转个身,“你现在追悔莫及了。”

这彻底激怒了平汉,他突然暴起,长刀向王易头上劈去。令人诧异的是王易无动于衷,似乎是眼睁睁看着刀子劈过来。那对姐妹似乎把王易当成了救命稻草,他们看到这一刀极有可能斩断这根救命稻草,竟“哇”地哭了出来。

这一哭将时间定格了,平汉的九个扈从只感觉自己的脸颊上被一阵劲风拍得疼痛无比,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睛。但随后一道滚烫的液体便溅在了脸颊上。

平汉骇然地看着胸前的长矛,头无力地耸拉下来。只听王易淡淡道:“自不量力必自毙。”他的长矛翻滚着抽出来,平汉则“砰”地一声扑在地上,另外九个家伙看见王易如同鬼魅一样索取了平汉的性命吓得魂飞魄散,当王易把长矛对向他们的时候,一班人作鸟兽散了。

王易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对姐妹的身上。

美好的东西往往能触动人心灵深处的东西,给人以精神上极大的愉悦。对于王易这个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年轻人而言,几个月只看高山流水,或只看金戈铁马,都是无法忍受的。

王易回过神来的时候,阿普和其他六人都走了过来,他们看着一地横陈傻傻发愣,不过黎生已不见了踪影。

王易深吸一口气,对常桓吩咐道:“让大伙把车子都收拢收拢,既然主人已逝,就由我们代理吧。”



第十章 跟你一趟又何妨


class="width">阿普听到王易这样说,眼睛立即瞪得铜铃般大,那对姐妹花更是满脸错愕。www.65txt.com~~~~

只听得王易似笑非笑地喃喃自语道:“这次的收成可真不错。”

让常桓等人去打点物品的时候,王易发现这些新收的属下愈加对他崇拜起来。

车上的东西粗略估计了一下,钱有数百万,精致的陶罐器皿也有五箱,金银饰品有两小盒,布匹十箱,另外还有做工考究的衣物五箱,其中大多是正式场合穿着的深衣和直裾。王易打算把它们作为自己发家的第一桶金了——他没有征求那个哭得像烂泥一样的老头,当然也没有理会两朵漂亮的鲜花,他就那么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车队,车队死去的原成员在一个简陋的埋葬仪式后被彻底遗忘了。

在作统计的时候王易为常桓的数学功底吃惊了一下,因为后者很利索地从一个书箱里找来了竹简和笔,并很利索地为这些东西登记造册。仔细询问之下才知道这常桓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伴读,祖上也不是农夫,说到底竟是个寒门子弟,只是黄巾军杀破他那户雇主后将他掳到了军中,这才当了黄巾军。

现在王易属下只有六个人,王易考虑到人数不多,而且他们年纪尚轻,对新知识接受起来较快,便把阿拉伯数字教给了他们。阿拉伯数字通俗易懂,对学好数学这门系统性的基础学科有很大帮助。

他们一直学习到深夜,阿普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还在一旁写写画画。

“你那个同伴怎么还没回来?”王易瞥了一眼正在痛哭流涕不肯离去的老头,对阿普说道。阿普回头一看那对姐妹花,然后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说:“我也不知道,上次我师傅救了他一命后他才和我一道出来游历,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

王易挺好奇的:“哦?你是学医的?”

阿普的神色立即肃然起来:“救济天下黎民乃是我终生所求。”

王易哑然失笑:“刚才那个平汉,你也看见了吧。他杀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

阿普的面色涨红了,但他这回是有些愤怒,他盯着王易的眼睛,恶狠狠地却说不出话。良久,他才平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世道多艰,我这个小小医者自是无力回天。”

王易一拍他的肩膀:“哪里,医者没有贵贱,职责却有大有小,小者救人之身,大者医国之脉,如今大汉朝病入膏肓,下面是满地饿殍,上面是满堂蛀虫。我虽不才,但也想扶大厦于将倾。你年纪尚轻,将来能够干出番事业,又何必叹气呢?”

说罢他伸出手来:“扬州海盐人王易,字子云。”

阿普惊讶地看着王易:“我师傅当年说的和你也差不多。”他伸出手试探着与王易的手握在了一起,“广陵人吴普。”

吴普也没有特别激动,因为他目睹了王易贪吞这个车队物资的嘴脸。

“吴普?”王易突然霍地站起来,目射金光地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你……你的师傅可是沛国的华佗华元化先生?”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吴普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对王易有多么大的冲击力。

不要说华佗了,就是这个吴普也是非同凡响。他是华佗的大弟子,尤擅草药,后来著有《吴氏本草》,当中内容被很多文献引用过,不过很可惜,这本价值极高的著作后来佚失了。

王易产生了绑架此人的念头,但他很快把这个想法否决了。现在吴普年纪轻轻,还在上山采药,还没到出师的地步。而像这类人物也不适宜长期留在身边做专职医师,让他们出去独自探索医术,开拓眼界增长经验,这才可能让他们获得更长远的发展。

当天空呈现鱼肚白时,欣欣然的王易让常桓收集起人马,准备回到那个小土堡把他们的行李和马匹收拢起来,王易也有意询问一下周仓和裴元绍二人的去向,伺机招揽他们。~~~~

王易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历史所言不差,那么目前在颖川周围的黄巾军都应被剿灭了。王易想博得一份实实在在军功,但这不说要他赶到荆州南阳投入那里的围剿,或者跑到冀州静候佳音,他首先得用当前这批钱财组织起一批人马,并且用较短的时间将他们训练,以期在最后的决战中投入使用。

被告知这个计划的六个年轻人都十分兴奋,除了常桓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名字外,其他五个少年都表示愿意成为王易的“家人”,并由王易赐予了“王”姓。五个人从大到小分别叫王温,王良,王恭,王俭,王让,是王易按照五德来取的。

“去问问那对姐妹,问她们愿不愿意上我们的车。”王易对最机灵的王让说道。

那对姐妹刚经历丧母之痛,神情麻木。她们搀扶着老父亲施施而来,看到换装一新的王易正对他们发呆。王易丝毫没有夺人财物的羞愧,也没有注意到吴普的尴尬局促,他见父女走来,大声道:“三位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就跟随我们吧。”

“恶贼……”小姑娘嘴里嘀咕了一句,抬头看到王易温润的笑容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把他们送到车上,王良,给我好生照看着。”王易的声音陡然增高,“谁要是想学平汉,对这家人意行不轨,那就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那对姐妹过于清尘脱俗了,只有十五岁的王良失魂落魄地答应下来。他甚至没有亲自搀扶,父女就已经主动坐在了马车里。只不过姐妹俩看王易一众的表情只存厌恶和鄙视,她们已经看出了王易的奸险。

坐在车厢里后,她们一边安抚着精神崩溃的父亲,一面陷入了回忆。

这是她们第一次长途外出。记得从兖州老家出发的时候,整个家族有上百辆车马,家丁过千,队伍排起来是看不到边的,姐妹俩过惯了坞堡里无忧无虑的游玩生活,出发时都还没有体味到父亲凝重叹息中的含意,权当是一次刺激的旅行罢了。但坞堡高墙外的世界让她们开始恐惧了,第一次看见死人……第一次看见皮包骨头的饿殍……第一次看见亲人死于非命……太多血淋淋的第一次。她们当然也听到了无数残酷和匪夷所思的故事,这些故事把她们学到的那些历史上的暴乱年代发生的荒唐事,一并从记忆的回沟里挖出来。

外头那个年轻高大的土匪既然抢走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还留着我们做什么呢?姐妹俩又想起那个粗手粗脚的平汉,陷入了无尽的哀思。

经历过一场劫难后,她们明知王易更加危险,但又无处可去。

车队在路上遇到了大雨,夜晚的雷电击中了官道一侧的树木,倒塌的巨木阻拦了去路。于是车队不得不耗费几天的时间来清除障碍,顺道在官道旁的树林里修整。姐妹俩撩开小窗的帘布观察外面时,总能看到六个半大小子围着一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俊朗的汉子诵读着什么,而还有一个衣着邋遢的年轻人坐在他们身边在地上涂涂画画,听得全神贯注。

车队在几天后重新启动了,不过这回遇到了更加糟糕的情况。

熟睡的姐姐被妹妹摇醒:“外面……外面又死人了。”妹妹显然带着哭腔,姐姐将她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拉开帘布朝外看去。

王易神色凝重地在五具黄巾军的尸体边走动着,这些被刀剑砍成肉泥的人几天前还跟随在平汉的身边。黄巾军汉的旁边还有机关的痕迹,以及更多商贾行者的尸体,散架的马车还在烧,刺鼻的味道让王易等人极为难受。

“平汉的这些兄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王易断定这些逃兵在那个雷雨夜做了一笔大买卖,想要弥补损失,但是遭遇了可怕的失败,“这回总算是摔死在阴沟里了。”

王易想靠当下这些钱财在土城里招募几个青壮,不过当他们一众赶到土城时,才发现现实变化得太快。破蔽的土城塔楼轰然倒塌,堆砌的废墟像头丑陋的怪兽,城墙的肤色有火烧灼过的痕迹。在大门前大概三十步的地方新立起了一根高大的柱子。

柱子上插着一个黄巾兵的人头。

披散的头发随风舞动,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珠嵌在藏污纳垢的脸上,茫然地看着前方。

大约三个队(150人)的大汉官兵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这个偏僻的小城前。红袍黑甲,笔直的钢刀;兜鍪上的皱褶皮套证明了这些士兵的资历。领头的三个队正聚拢在一起,其中一个赤膊的粗猛汉子正大声咆哮着什么。通过他王易才发现,在那根用来枭首的木柱旁边整齐地躺着至少三十具尸体,十多个脸色苍白的士兵或蹲或站在这些袍泽的旁边默然无语。令王易震惊的是,他在这些尸体的旁边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周仓和裴元绍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他们分别被两个士兵使劲摁在地上,一个膝盖已经陷到泥了去了,但是另外一个膝盖硬得就像铁一样。

一个过路的樵夫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王易:“前些天,四个队的官军正好路过此地,他们好像是朱儁将军的部下,本来想在小城外的山坡上歇歇的,谁想正好撞着一伙打劫回来的黄巾盗匪,就把他们给捉了。这一捉不要紧,可那些黄巾兵想找条活路,就供出城里还有同伙。一队(50人)官军到那家酒栈抓人,被那两个,就是被摁到地上的两个杀了三十七个人!这两人又是放马,又是放火烧屋,兵器舞起来呼呼作响,根本近不了身!幸亏山头上的三个队看见动静这么大及时赶过来,不然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哎……听说这些黄巾兵里最厉害的还在城外,估摸着过几天就要到,也不知道这个人会做什么……”

车队在行进到关键位置的时候被王易叫停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轻声啐了一口,王易狠狠地看了一眼那颗恐怖的人头,骂道:“***,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吴普的大腿打起颤来了。王易浑身的戾气像阴霾一样压得他透不气来。他被王易一把抓住,然后丢到载着姐妹花和他们父亲的马车前。王易沉声道:“阿普,你知道我是士族子弟,绝非什么黄巾贼寇,这个年头兵荒马乱,押下这些东西也是迫不得已,且不说我救了这队姐妹和父亲,这姐妹有闭月羞花之色我也秋毫无犯,你也是看见了的……呃,我这么说你懂?”

“你难道还要到城里去吗?”吴普发现王易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他急忙把自己的包裹护到胸前,做好逃跑的准备。

王易目光经过周仓和裴元绍的时候停滞了许久:“如果连这区区都搞不定,比起百人敌周仓裴元绍,我又强到哪里去呢?”王易的大手擂在吴普的胸前,“走,到城里我再请你喝几杯,那个抠门的店家既然敢在乱世里做生意,手头上必定还有些存货。”

小城已经被戒严了,两百官军本来有四个队,但是一个队已经被强悍的周仓和裴元绍摧毁了,另外三个队显然急于与朱儁的大部取得联系。在发现王易这拨穿着一新的商贾时,三个队正立即产生了兴趣。

王易这帮人当初在入城的时候,很多人都瞧见过他们。不过自截获物品后,王易等人都换了装,乍看之下真有门阀子弟的样子,精赤着上身的粗猛队正让几个士兵围住了自称是领头的王易,然后走了过来:“哪来的?先把身份交代清楚了,还有,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六个形迹可疑的人?”

“他们有七个。”他的同伴低声对他说道。

王易一笑:“扬州人王易王子云,他想必和你们提起过我。”说着王易用手戳戳木杆上的人头。

“什么!”不消是那三个队正,就是被摁到地上的周仓和裴元绍,都诧异地抬起头来,发现真的是王易后,他们二人的表情都十分古怪。

“把他捆起来!”粗猛汉子激动地吼道,几个士卒横起绳子就要扑过来,却被另外一个队正喝住:“住手住手!我有话要先问。”

这个队正很年轻,身材高大瘦削,动作很干练,“你可是前些日子随同骑都尉大人,哦不,是济南相曹操大人破击黄巾军,于乱军之中斩首上百的海盐人王易王子云?”

显然当这个队正把王易这个简单的事迹说出来后,常桓六人和周裴两员虎将的神色更加奇怪了。王易拱拱手表示的确有这么回事,谁知对方立即激动起来:“在下琅琊人徐盛,字文向,是二队的队正。今日得见猛士,真是幸会啊!”

王易只觉胸中一窒。居然是琅琊郡那个表字文向的徐盛!王易万万想不到这个未来的东吴名将会以这样一种形式与他见面。

粗猛汉子一掌拍在徐盛的肩膀,吼道:“管他当日有没有立功,现在私通蛾贼便是死路一条,还不给我拿下!”

“住手!”徐盛果断制止了士气斗志明显下降的军士,他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那日足下在乱军之中被黄巾贼掳去,这些黄巾贼说足下和他们私通,我是断然不信的。呵,老彭,你觉得他既能阵斩上百,又何必到黄巾贼中讨取功名?”

被称作老彭的粗猛汉子嗫嚅,不能一言。

王易呵呵一笑,然后把自己和平汉的摩擦恩怨从头到尾竹筒倒豆般说了出来,当然在提到后面的车马时,王易掩饰了自己的行径。徐盛是个聪明人,很快理解了王易。他也只是心领神会地笑。王易随后提出了一个要求:“周仓和裴元绍二人虽犯下死罪,但现在国内局势糜烂,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二人当初并非有意投奔黄巾军,现在也想报效国家,不若让他们在军中谋个差事,戴罪立功?”

老彭和他的兵士都露出愤怒的神色,老彭喝道:“文向你看他如何不是蛾贼一伙?一队那三十七个兄弟的帐怎么算?!弟兄们,把王易给我捆起来!”

徐盛呵斥道:“真是短视啊,老彭!各地的农夫都在揭竿而起,许多豪强士族也参与其中,国家正需志士仁人,既然真心来投,那就应该既往不咎。”

老彭看了看周仓与裴元绍,二人都黑着脸喘着粗气,虽然面色不甘但没有拒绝的意思。

老彭作色道:“皇甫将军,朱将军,还有曹操的人马已经分三路并进,势如破竹,一旦平定这里的黄巾军就要去东郡进攻卜己,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郡国兵虽然不能跟随他们,但过些时日也要去南阳。南阳的黄巾人数很多,也十分厉害,他们要是趁机逃跑怎么办?”

王易走到周仓与裴元绍身前,分别递给他们一只水壶,也不去看他们后面那四个面露惧色的汉军士卒。他的声音像风一样轻飘:“两位倘若不嫌弃,我愿为两位引路,怎么样?”

周仓的大掌按在王易的肩膀上,重重叹了一声:“兄弟!”裴元绍瞥了一眼老彭,默不作声地从一旁捡起两把战刀系在腰间,又掂起一杆长矛舞了舞,走到王易身后,看着徐盛和老彭淡然一笑道:“我兄弟二人蒙受王公的恩惠,跟你一趟又何妨。”



第十一章 回声应和,如影随行


class="width">“队伍都排整齐咯!”常桓站在马车上朝他刚刚招徕的五十个少年大声吼着,其实他的年纪比下头这些鸠形鹄面的孤儿们大不了几岁,但他的精神头却好得惊人,身上的直裾被他理得笔挺,再配上把笔直凶悍的环首战刀,真有些少年豪侠的风采。(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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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堡内的人对王易和平汉的话多有流传,但他们起初对王易还有些惊疑不定,但现在王易一众面貌一新,又与官军勾勾搭搭,这些流民也不想惹是生非。

王易见那群十六岁的少年找到自己的行李,在常桓的指挥下排好队伍,然后跟着队伍朝前走,也就爬了起来。他坐在车板上看着队伍前方的徐盛,嘴边露出一丝微笑。

这个历史名将现在以一名队正的身份“邀请”他这个“商贾”参与到讨伐黄巾的大军中。王易联系之前的坎坷遭遇,不得不对命运的冥冥安排作一番感慨。

在这个时期,官与匪的界限有的时候十分混乱。就像王易,他曾属官,后为匪,现在又属官了。

回忆一下史书王易也就释然了,官军与黄巾军的对斫是很复杂的。反抗朝廷的除了黄巾军外还有各地的农民军和土匪,而协助朝廷镇压黄巾军的也有商贾和各地士族出身的乡里青年。譬如孙坚在攻击宛城的黄巾军之前,就在淮,泗之间获得商旅的帮助,并在那里招募到精兵。

彭猛口中的屯将在第二天清晨就来整合部队了,徐盛等人率领的部队不同于皇甫嵩朱儁那样的朝廷部队,而是地方临时拼凑起来的郡国兵,所以在追随主力军清剿完敌人后就要留下来等候安排。这天王易起床的时候还发现吴普已经离开了,留下便条说要去找师傅华佗。就此吴普和那个名叫“黎生”的侠客都淡出了王易的视线。

王易瞥了一眼载着姐妹花的那辆马车,想到这一行或许会遇到“江东猛虎”孙文台,隐隐激动。

常桓骑着一匹劣马跟在王易的后面,裴元绍则在后头带着两匹新入队伍的小马崽,周仓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马车里传来轻轻的抽泣声,王易眉头一挑,用剑拍拍车厢:“你们难道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吗?这可由不得你。在中原办完正事后我会去扬州安顿下来,你们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吧。”

那个妹妹小声地骂起来:“你这恶贼!”

自从老伴被杀后,姐妹俩的父亲就陷入了痴傻的状态,整日喃喃自语不知所云。王易了解到她们来自兖州大户,这次举族南下迁徙一路艰险,几百里路下来虽然折了不少人但还是保存了全族大部分的元气。但是横空出现的平汉用机关陷阱彻底摧毁了他们这个家族,五十多岁的老头沦为了这家族中的惟一一个男子,但老头年事已高,而且精神彻底崩溃了,现在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王易无可奈何地挠了挠头,说实话,对这么一户落魄人家趁火打劫,他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你们应该感谢我。这年头,活着比什么都好。”王易大声说。

车厢里传来了妹妹的哭声。姐姐哀伤地轻叹了口气,仿佛认了命。

徐盛这支部队曾经参与过一次中央军组织的伏击,当时他们在山上潜伏了两旬有余,弄得筋疲力尽,因此队伍行进的比较慢。

而且和原本是黄巾军的“商贾义军”走在一起,士兵们的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自光武帝践祚以来,东汉皇廷大行强干弱枝之道,地方上的军事训练日益荒废,所谓的“郡国兵”并无常备,只是在突发qing况下临时组织农夫拼凑而成,战斗力与西汉时已大大减弱了。兵员素质良莠不齐,因此也不能指望他们能够有效地长途行军。

更何况彭猛对周仓及裴元绍恨之入股,连带也迁怒于王易,这就不可避免地与倾慕王易的徐盛发生了矛盾。两人经常为这事发生口角,所幸二人自幼结好,这才没有酿成悲剧。

只到王易兴起了怪异举动,两人的矛盾才有所平息。

五十个少年站成了一个五列方阵。刚刚饱餐一顿的少年顶着烈日,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站直。

“打起精神来!”王易蹬着皮靴在少年们周围走动,他看到这些孤儿们的脸上已露出了愤怒的神色。两个时辰了,虽说中午给添了顿饭,有肉有汤,但连续几日下来,早上跑上半个时辰已是要人性命,偏偏还要站什么军姿,一站还就是两个半时辰,任谁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何况是十六岁的少年。

炽热的目光像条鞭子在少年们身上游走,阵中一个颀长的少年瞥了一眼王易,却发现他的主公正咄咄看着他。

登时吃了一惊,少年地紧紧按住了手臂,他的长袴两侧都用石灰画了一条线,他慌张地把手指摸到线上——全部按照他的主公说的那样做——手指与裤缝线重合。

王易见他眼神飘移,朝他大声吼道:“张力,又是你!注意力要集中!”

这次没有被罚不能吃饭,张力感到庆幸。他的胃口很大,可能是因为身体好的原因。他比王易还要高半个头,皮肤黝黑,几日来天天食肉,肌肤下竟泛着淡淡的血色,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不可同日而语。

张力忽然听到一声惨叫,他用余光一瞄,发现是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那个小瘦猴被王易用膝盖撞出了队阵。接着就传来王易的大吼:“注意力集中,罗慎!你这副怂样对不起你的名字!”

“站起来,回到队伍里!”王易目光锁住没能一下子站起来的罗慎。

罗慎选择用沉默来表达内心的愤怒。毕竟已经两个时辰了,安静会让人发疯的。

王易走近两步,命令声能让人摔进冰窖,“站起来。”

罗慎的大腿终于撑起了瘦小的上身,回到队伍中时,大腿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起来,罗慎深吸一口气,他希望能忘掉这种麻木的反馈,但几天来的经验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树林里的叶片刷刷响动起来,有风掠过,沙尘起舞烟飞扬。

“集中!集中注意力!”王易大吼着,风尘将他发梢的几根黑丝扬起来。

“战场上,集中神志!”

这年头的社会结构被后世学者称为“部曲佃客制”。在以豪强庄园这个基本单位下,庄园里的佃客,既是为豪强生产的主力军,也能在关键时候转化为家兵部曲,可谓身负军民两项义务。

亦兵亦农,尤其符合这个时代的特色。训练固然残酷,但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少年们是知道训练的好处的。何况他们都是因为战乱而家破人寰的少年,比同龄人更老于世故了。

白天里张力和罗慎被晒得几乎掉了层皮,晚上听王易讲课时,全身的肌肉还有些无力。

待睡觉前,他们这支营地里又起了锅灶,少年们见王易在锅灶那边和常桓几个人争来争去,常桓那些人面红耳赤,好像犯了件天大的错误一样。

半个时辰后,张力他们喝上了绿豆汤,他们不知道这是王易亲手熬制的。

“喝完汤就睡觉吧。”常桓的眼睛红红的,但在少年们面前依旧绷着脸。

王易白天训练,晚上讲演。晚上的时候他会给少年们讲些童话寓言,有的时候甚至教几首歌来唱唱。郡国兵不敢接近他们这个小团体,他们伏在阪上望着少年们,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边篝火带来的温暖。徐盛和彭猛这两个背井离乡之人每天夜里看着王易给少年们讲故事,奇异地感受到了家的气息。

而今天,他们在王易美妙的歌声中进入梦乡。这歌声甚至让那对姐妹摸着夜色走出来寻找声源,但她们无法卸掉命运强加给她们的包袱,她们只能被歌词打动得默默流泪。

王易走到一辆大板车前准备在上面睡下,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你唱的真好。”是那个姐姐的声音。

“你听得懂我在唱什么吗?”

“没有,但是我听到了歌声中有悲婉之情。”

“我想家了。”

王易轻叹道:“孔子向师襄学习奏琴,从师襄隐微的音乐中听出了周文王的志向。我虽然不是周文王,但你却可以做我的知音了。”他听身后良久无语,微微一笑:“你去睡吧,夜深了。”



第十二章 转折点(上)


class="width">队伍行进了将近一月才到了南阳地界。www.65txt.com

黄巾暴动,北方已乱成一团,很多北方士族选择南下,这次规模不小的人口迁徙是公元一**年董卓大乱后引发的移民潮的前奏曲。

途中王易遇到商贾就把车队里的铜器漆器拿出去交换,得到了大量的农具、衣物、书籍、兵器。

南阳水道交错,地势开阔,在军事上具有战略意义。此时经历了黄巾军的洗礼已残败不堪。时值六月,天气转暖,在南阳这片富庶的地域上,超过十万的黄巾军正与大汉官军纠缠在一起。

南阳黄巾张曼城于此起兵已百日有余,他自称“神上使”,聚众数万,杀死了郡守褚贡。虽然后来朝廷派来的太守秦颉击杀曼成,但是黄巾兵更以赵弘为帅,人数扩充到十余万,坚守不出。

原本与皇甫嵩合兵的汉右中郎将朱儁与荆州刺史徐璆及秦颉合兵一万八千人,围困赵弘所部。这次围困要从六月到八月,可谓旷日持久。

王易将五十名少年进行了训练,并将他们编成一队,并由王易在其中挑选了队正和队副。除了每日好菜好饭供着外,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两套衣物。少年们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被常桓等六人叫醒,开始绕他们的驻扎地进行长跑,饭菜填进肚子休息一会后,又继续进行站军姿,跨步伐,听口令等基本训练,下午的时候王易还会教授简单的格斗技巧,并且由周仓和裴元绍训练阵形。

傍晚的时候少年们还要跟随王易到林子狩猎,同时砍伐森林,获取了大量竹子。每名少年都分到了五六个竹筒,分别盛放水、盐、切成块的熟肉及石灰石和动物的血。

徐盛不明白为什么要收集那种石头和动物的血,王易没有把奥秘全部告诉他,只是对他说动物的血能治夜盲症。

其实动物的血富含维生素,不仅能治夜盲症,也能促进健康。当然这是在被逼入绝境时才能用的东西,平时不能随便拿来用。

而石灰石,王易没时间把它们收集起来煅烧,只能让少年们把它们磨碎,粉末收集在竹筒里,碎石就放在随身的布袋里。~~~~这些东西都是为了应付战场上的情况的。

这将近一月下来,队伍的训练卓有成效。不过在王易看来,这些少年们真正学到的本事只有一套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加减乘除法,获得优秀的军事技能对于这些人来说仍需要时间。

队伍行进到一处土坡时,前面的汉军士卒停了下来。身边只有二十个骑士跟随的屯将许进横着长槊在队伍的前方兜了个圈子,然后折回来对徐盛和彭猛喊道:“马上整合队伍!前面有武官正在集合官兵和义军。”

彭猛和徐盛精神一振,回头朝他们的弟兄大声指挥,不一会儿一百多号郡国兵就把队伍排得整整齐齐。

王易取了把短弩——他从一个商人手里买到并自己对它进行过改装,走到那个土坡上遥遥望去,只见大路一侧的荒地上数千人用上百条马车将营盘围了起来,旗幡招摇,人头影绰。

不少披挂黑甲的红袍军卒蹲踞在车板上,手持劲弓感受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还有几面崭新的,绣着“汉”字的大旗立于营盘周围车辆之上。

许进带着他那二十个人马飞奔而去,弓手们纷纷站了起来拉弦至满,但似乎是看到与自己的同样装束,他们很快把箭心降了下去。彭猛和徐盛带着一百多号人马在后头缓缓地走动,几个汉军士兵向王易这一行挥舞旗帜,示意跟进。王易让常桓带着队伍前进。

徐盛头枕双手,双腿夹着马腹,仿佛在炫耀自己的高超马技。他眯着眼欣欣然说道:“好大的营盘啊。这几日来吃得清淡,真希望这些同袍能给我们准备些酒肉。”

彭猛哈哈大笑:“你肚子里的酒虫又不安分啦!”

徐盛笑道:“现在新到的秦太守刚斩杀了张曼成,朝廷大兵把宛城围得水泄不通,局势转好了啊,我们这些普通军汉吃些酒肉,那也不碍事吧。”

他说着后面的军兵也哄笑起来。

彭猛哈哈笑着,蓦地脸色黯淡下来:“只可惜了老何,死得不值。”言毕回头看了看面色冷峻的周仓和裴元绍二人,目中异彩纷呈。

“老彭,过往的事就忘了吧。”另外一个队正,出身闾左,大家公认是老实人的马渔策马上来拍了拍彭猛的肩膀。三个队正说说嚷嚷着,一道破空之声恍若晴天霹雳刺断了他们的思绪,沉沉暮霭中突然大风恣肆,旌旗猎响。

一直跟随在后头听他们说话的王易甫一抬头,就看见那个许进仰头从马背上摔到了地上。因为鞍鞯的牢固,受惊的畜生拖着主人在乱阵中疯跑,在地上画出一道粗浓的血线。另外二十个汉军骑士也好像看到了地狱惨景般,大叫着从马背上掉下来。

“这是个骗局。”王易跑下山坡,从车板上取出一支长矛,在空中舞出呼呼的响声,竭力喊道:“前面的是黄巾贼,不是自己人!”

常桓看到王易狰狞扭曲的脸,全身被未知的力气灌满了,他漂亮地抽出战刀吼道:“一队,武器准备!”车板上的柳条箱被掀开,少年们熟练地从里头取出长矛,不一会儿,五十人已经整齐地站成一个方阵,长矛成林。

“还是慢了些。”操刀保卫在姐妹那辆马车边的王良嘀咕了声。眨眼的功夫,徐盛三人业已发现情况不对,但形势不容扭转,只得指挥属下猛攻贼兵营盘。

在外围的黄巾贼穿着缴获的汉军服饰,而里面的黄巾兵就是本色装束了。当走近那座营盘时就能看得十分真切。

“弟兄们,杀狗官啊!”

这支狡诈的黄巾军发挥出了令人惊叹的攻击力,凭借坚实的防御措施,十数支一波的箭矢朝汉军士兵劈头盖脸地打来,冲在最前面的汉军士卒好像割麦般倒下,气得彭猛哇哇大叫。

“树盾,结阵!”彭猛舞着战刀,将受惊的士兵赶到一起。很快大牌大牌的橹盾就被军舆送了上来,士兵们结成盾阵,空隙中伸出刀剑,朝敌阵缓缓前进。

徐盛躲在马腹边躲过一支疾箭,身体挺起之时战刀流畅地从刀鞘里滑了出来。战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圆弧,一个蹲在地上想朝他放箭的黄巾贼登时仰头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营盘的后方腾起烟尘。彭猛大赞了声好,随同马渔找着这个豁口冲了进去,见人就砍。

王易看见徐盛的风采顿时心潮澎湃,只见徐盛抢来一支长矛在营盘之中来回扫荡,如入无人之境!

一百多号官兵见领队如此威猛,也收起了被偷袭时的惶恐,借盾牌之力一头撞进敌军的车阵,一时间黄巾军大乱。

王易的人马在后头徐徐推进,除了车板上落了几发流矢,与对方没有任何遭遇。车厢里头姐妹俩见这变故又哭了起来,她们那痴傻的父亲竟疯癫地笑了起来。

“徐队正危矣……”周仓不为徐盛的勇猛赞叹,反而担忧起来。

手里攥着两根长矛,又在腰间多添了把小斧,裴元绍面色凝重地对王易道:“假扮官兵,搭个营盘来骗,这种套路在黄巾军里头算是用烂了的,起先外头的望哨稍微懈怠些,好像整座营盘可以被打破,但实则不然,留在营盘中间的兵都是狠角色。”

果然,冲散车架的徐盛立即被蚂蚁般跟进的黄巾军围住,遭到了围攻。彭猛和马渔两人明显经验不丰富,挥舞着兵器想去救徐盛,却被冲过来的黄巾步卒隔离出来。失去了主心骨领头作战的汉军士兵开始体力不支,他们团聚在一起进退两难,偶尔射来的几发箭矢更是雪上加霜。

两个头裹黄巾,身挂玄甲的蛾贼突然从营盘中间的精兵悍卒中分开,朝彭猛和马渔掷来两根长矛,彭猛和马渔手持短兵,见长兵突至,猝不及防之下中矛落马。这两个蛾贼扑上去将彭猛和马渔用捕鱼用的细网擒住。然后各取一支长矛,朝徐盛用力掷去。

两支长矛快如闪电。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王易只觉喉咙阻塞,全身僵硬——他以为徐盛会丧身于这两支长矛之下。但随后发生的一幕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徐盛左手随意地泼出一把环首战刀,竟然将那投矛凌空劈断,他再左手按住马鞍将手中长矛一荡,将另一支投矛斩成两截。他呼喝一声,跨下战马一瞬间通了灵性,嘶鸣着跃向两个瞠目欲裂的蛾贼,将一个蛾贼的头颅敲得血肉模糊,再一转身,竟将另外那蛾贼砍成两段!

常桓按着战刀低声问:“主公,该怎么办?”

“王良,你带上二十个人,带我们的车马绕过这些人躲进林子里去。”

“主公……”年轻的王良有些急了。

王易目光如炬:“其余人跟我杀进去!”



第十三章 转折点(中)


class="width">兜鍪坠地,战甲被疮,徐盛颀长的身体在阴霾之下格外醒目。www.65txt.com-====-手中的长矛断成两截,他一手分别抓住一支断矛,面无表情。

一个黄巾兵按着长矛叫着朝他挺刺过来,徐盛手中的断矛忽然启动,将这小兵的武器夹住。徐盛臂膀的力量略微一动,便将这小卒摔翻了一个大跟头。这一摔让恍然若失的徐盛重新回归到了杀戮机器的状态,先前倒毙在他手下的黄巾贼不下二十人。他扔掉断矛,从腰间拔出银闪闪的钢刀,周围的黄巾军骇然地齐退一步。

“老彭!老马!”徐盛纵马挥刀在乱军之中奔驰,周边黄巾军人如裂浪。这营盘极大,在中央聚集了无数披坚执锐的黄巾精兵。

一个身穿黑色大铠的黄巾将军出现在徐盛的视野。那个将军一抬头就看见了血人一样的徐盛,一个眨眼,黄巾将军已从亲卫手里取来一柄十字长戟,一柄尖头长矛,两支长兵器像一把钳子一样张开。那将军在众亲兵的拥簇下朝徐盛走来。

徐盛回头一望,只见跟随自己的那一百多郡国兵身陷泥淖,大部分已然战死。一股寒流从他的脚底升起,经过小腹时浑然化作一团赤焰,徐盛浑身一颤,手中战刀竟然猛烈地抖动起来。

“汉军威武!”一声长啸震耳欲聋,徐盛奔若雷电,身体徐徐向前倾斜,战刀霜刃直取那将。

“不好!”荡破一堵人墙冲进来的王易远远看见这边的情况,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乘骑着战马的周仓和裴元绍也猛然勒住缰绳。周仓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不可思议地对裴元绍说:“竟……竟是管亥!”

穿着大铠的黄巾将军的确是管亥,勇气不凡的徐盛席卷风尘而来,看似锐不可当,但管亥的内心深处却滚涌出莫名的兴奋。

他的十字戟动手了,笔直刺出,没有丝毫的章法,光亮的刃部切断了战马的小腿。这个时候徐盛的战刀蓦地走了曲线,朝他的头颅划来。管亥不惊反喜,大吼道:“下马!”

和这两个字一起送给徐盛的还有一支坚硬的长矛,身体像柳条弯曲的管亥在躲过攻击的同时完成了高难度动作。锋利的长矛割开了徐盛后背的玄甲,没入了厚实的衣物,管亥感受到手臂传来的力量,咆哮着将残存的力量一股脑注入这支长矛。

被砍腿的马匹嘶鸣着倒在了地上,巨大的惯性和管亥的巨力将徐盛凌空托起,徐盛只觉浑身的内脏被人猛然掏空,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前飞了出去,砸向一众黄巾亲兵们。~~~~

管亥之勇让因徐盛而连连受挫的黄巾军士们大受鼓舞,一干被砸倒的亲兵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旁边其他的同袍就已经赶冲过来,想要杀死徐盛讨取战功。

“一边去!这厮是管帅擒下的人,你们都滚一边去!”一个粗嗓门吼着。

管亥咧嘴一笑,阴恻恻张开两支长形武器,大步朝口吐鲜血的徐盛走去。

站在一侧崇拜地看着自己主帅的一个小兵突然目眦尽裂,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管帅小心!”

管亥甫一转身,这小兵便已头凿利斧仰面倒下。一支长矛出现在了管亥的眼帘,接着是一张曾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脸。

王易不怎么会骑马,他是步行而来的。刺出去的长矛让管亥蹬蹬地往后退,就在管亥缓过节奏准备攻击时,那长矛矛尖鬼魅地变成几朵银花,直刺他的小腹,管亥大惊之下两手操纵着兵器试图格挡,不料那长矛不再打他小腹的主意,狡猾地改作横劈,管亥双手被矛翼扫中一麻,两支长兵器就掉在了地上。

王易顺势收起长矛,用矛柄去啄管亥。管亥伸手去格档,原本就要抓住,不料那矛柄猛地一转,打得管亥虎口鲜血迸流,肩膀也被长矛重重啄伤了。

自从那次吃了管亥的大亏后,王易就一直在寻求符合冷兵器战场的实际战法,他一直认为自己没能总结出个所以然来,但他看现在自己行云流水的状态,这安身立命的武技恐怕已和他的身体合二为一了,这与一个多月来的拼杀恐怕有着巨大的联系。

而且穿越后王易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质变。身体好像是一口资源无限的源泉,力量可以从中不断地汲取,生生不竭。

王易挺身一跃再将矛击在管亥的脖颈上,管亥嘴里吐大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竟然晕了过去。王易从腰间取出一条绳索扔给呆若木鸡的常桓,吩咐道:“把他绑起来。”

所谓虎死也有余威。铁塔一样的管亥侧卧在地上依然狰狞恐怖,紧阖的双眼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瞪得滚圆。

高大的王易站在管亥面前的时候,一种杀伐感突兀地进入了所有人的身体。周围的黄巾军卒分明感受到了自己打战的双腿。周仓与裴元绍斩杀几人后驱散了管亥的亲兵,将徐盛围住,裴元绍还趁势从乱军之中夺回了受伤的彭猛和马渔。

三十个少年郎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了这片区域,而侥幸不死的官军士兵也纷纷走过来,以王易为核心聚拢。

王易一定长矛,自嘲似地摇摇头:“人多力量就是大啊。”以奇效冲破中军的黄巾军后,外面的黄巾兵就像沙漏一样合拢了,数百人马将这茕茕几十人团团围住。

管亥这个强人对战场的气息极为敏感,潜意识强制他很快清醒过来,他被王恭和王温两人死死钳住,却挣扎不得——捆绑他的方法很奇怪,结绳的末端用石头串住,这使他轻微一动那绳子就会捆得更紧。

徐盛虚弱地对王易拱手道:“多谢兄弟了,刚才……”

王易摇摇头:“先别说这些了,眼下我们把这营盘打破再说。”

徐盛惨然一笑:“子云勇武,名不虚传。可是……”彭猛和马渔两人都受了很重的伤,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捂着疮口喘气,而除了三十名少年跟着王易等人冲进来几乎毫发未损外,其他活着的大汉官兵还走的动路的不超过二十个。

而黄巾军还有三百多人。

王易长吸一口气,一把抓来管亥,将他推到前头喊道:“尔等主帅被擒,还不立即放下兵器!”

一个同样穿着大铠的黄巾将军从惶乱的军阵中走出来,他身板结实,但个头比王易矮了大半个,看到管亥咬牙切齿的恨恨模样犹豫不觉,突然他惊讶地叫了起来:“周将军,裴将军,你们怎么……”

“杜远?……老杜!”周仓和很意外能在这里碰见旧时好友。裴元绍拉了拉周仓的衣袖,指了指王易,二人又看了看身后的徐盛三人,对觑一眼重重叹了口气,挪步移到王易身后站直。

王易见周裴二人向他轻轻点头,心下已有了计较,高声道:“现在彼此双方先把刀剑收下,杜将军,南阳城军情如何,可否禀告一二?”

“哼……”杜远见周仓和裴元绍都站到王易身后,神色不怿。刚才他也震惊于王易的神勇——毕竟管亥的武技在整个黄巾军中都是出名的,可王易却如此快地击败了他。杜远很是戒备,他打心里不喜欢和官兵混在一起的人:“阁下何人?”

王易答道:“海盐人王易。”

话音一落,黄巾军里惊呼声已此起彼伏,王易见状也暗自感叹,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会传得这么快。杜远身形欲坠,只得勉强站住,可脸上反而露出兴奋的神色:“我会告诉你么,今日你得落到我的手里了!”

“那这管亥怎么办?”王易一拉绳,管亥便龇牙咧嘴叫起来,脸色白得骇人。王易看到前面很多士兵都露出愤怒和不忍的神色,急切地看着杜远,好像又有很多人认识周仓和裴元绍,目光在他们和杜远之间徘徊游走。

周仓突然策马前进了几步,大声道:“老杜,收手吧,我还不知道你和管将军的脾性么,你们在这里搭这个营盘,一定是在南阳出了什么事情。”

裴元绍朝杜远大声问道:“老杜,你们在南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杜远的脸色涨通红,没有回答裴元绍的话,只是大声回应道:“阿仓,裴大哥,今天我想放你们走,可你们要去南阳,这不是和弟兄们作对吗?”

王易给管亥松了绑,将他推了过去,高声道:“杜将军误会了,我们这些军汉本来就是今年强征的郡国兵,现在正要回乡呢,根本不去南阳。”

“老杜,我问东你就答西!你们到底在南阳出了什么事情?”裴元绍颇为愤怒地问道。

风擦拭树叶发出细碎的低鸣,油绿的草皮犹若裹上了灰色的色彩。杜远这个粗壮的汉子凝视着王易真诚的眼睛,突然双腿软了下来:

“张将军被杀以后……弟兄们起了内讧……我……我们都被……都被赵弘那狗贼赶了出来。”

周围的黄巾军士兵经杜远的情感宣泄,心中崩裂的缺口再也无法堵上了,纷纷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前面去的管亥也猛然顿住了脚步。

新上任的南阳太守秦颉杀死张曼成后,黄巾兵更以赵弘为帅,而原本的人数也扩充到十余万。

黄巾军从数万发展到十数万,这个滚雪球一样的过程中肯定发生了肮脏丑陋的东西。王易不知道这个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黄巾军更换了赵弘为主帅的同时,宛城外还有韩忠等部前来驰援。

不过王易相信从宛城那里逃出来的内讧中的失败者绝不仅仅杜远这支,如果他们这些残兵幼弱坚持西进的话,很有可能再次遭遇到数百人一群的黄巾流兵。

到那个时候,可能就碰不上遇到熟人这种好事了。而碰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第十四章 转折点(下)


class="width">这场遭遇战瓦解了王易继续西进的念头。(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而杜远看在管亥被轻松擒住,而又与周仓裴元绍认识的面上,放过了王易一行。

“王易,相信你我终有一天会再相见的。”管亥虚浮地走到王易面前,神色凝重地对他说。

王易见他满脸严肃,笑道:“上次你没有杀我,这次你我就算互相撇清了吧。我只希望你我再见时,不再兵戎相见。”

“你不去宛城了么?”管亥看王易似乎并无西进之意。

王易回头看看互相搀扶的徐盛三人,呵呵笑道:“宛城,兵祸连绵之险地,我怎敢冒险深入。”

见管亥默然,王易从怀中取出一枚竹筒,递给管亥。

管亥翻开竹筒的盖子,看到里面的植物略显诧异,“当归?”

“当归。”王易颔首微笑。

杜远骑在一匹黄鬃马远远地喊:“管帅,走吧。”

管亥斜睨了一眼杜远。他迟疑片刻,默默从腰间取下一柄黑漆绿纹的鲨鱼皮鞘的战刀,递到王易身前,又深深看了王易一眼。

王易接过战刀。他目送管亥走远,却见他一瘸一拐,铁塔般的身形渐渐融化在暮霭之中。

见黄巾军浩荡的人马跑远,王易给众人分析了当前的局势,认为队伍不宜继续前行,否则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徐盛抱怨道:“子云,我们折了这么多人,又背离上头命令不去宛城,如果被查到,可要全部军法处置的。”

王易笑道:“文向不必忧虑,前来接应的官军必定被黄巾军消灭了,士兵的名册应该只有在原籍了。如今黄巾势大,兵力浸盛,我们这支队伍人数这么少,如果不到他们也会以为是战没于途中,而不大可能会怀疑我们逃跑。”

“哎,今天真他娘的晦气。”彭猛暴躁地骂到,被长矛洞穿的伤口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马渔叹息道:“能活下来不错了,子云说的有理,再去宛城就太危险了。”

“那我们怎么办?”前进有黄巾,后退有军法,幸存的汉军士兵个个心情震怖。

徐盛与王易心领神会地相觑而笑,他走到幸存的汉军士兵前大声说道:“当下是什么情况,想必弟兄们也清楚了,我们可谓是进退两难。

我看大家想要活命的话,就先得拿掉我们郡国兵的身份。”

下面的汉军士兵小声议论起来。徐盛继续道:“我们现在只能飘散在外,等到黄巾大乱平息再返乡不迟。否则会招来杀生之祸。”

他回头看向王易。

王易心领神会,朝众人一拱手:“在下海盐人王易,愿于此组织义军。如今天下大乱,正是我等报国之时。如今以义军之名行事,既师出有名,又能抵消军法,正是两全其美,而且说不定还能凭借战功博得名利。在下不才,愿承诸君一臂之力!”

徐盛在彭猛和马渔的惊讶之下朝王易拜倒:“琅琊徐盛拜见主公!”周仓和裴元绍也突然拜服:“周仓(裴元绍)拜见主公!”常桓等六人早已是王门中人,在这个节眼也纷纷拜倒,连同那三十个少年郎站起来又行了个王易剽窃自后世的军礼。彭猛和马渔没有立即表态,他俩表情扭捏,只是拱了拱手,愿意听从领导。

王易日后回忆起在南阳匆匆过客的这段时光总是嗟叹,造化弄人,却也造就了他第一批鲜血浇注的钢铁班底。一连收服两名黄巾悍将和一名后世东吴名帅带来的兴奋感让王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充满激情。

自褚贡被杀后,新太守秦颉一上任就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整治军事,南阳汉军能将几倍于己的黄巾军围起来,靠得就是强硬的军纪和果敢的作风。

为了绕开四周围汉军斥候的巡视,刚刚踏入南阳这片富庶之地的王易一众不得已抄小路返回。他们在离开之前还在那个丑陋的战场进行了打扫,保证过路旅客看不出什么蹊跷。

接下来王易率领他的人马向北方开进,他认为自己有三个月的时间,因为虽然秦颉成功斩杀了张曼成,但在六月至八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和朱儁等人一直奈何不得赵弘,而偏偏南阳这地界上扎上了十数万的人马,将全国的目光都聚焦到这里。

北面的北中郎将卢植和东中郎将董卓讨伐张角很长时间都没有大的战果,但是王易知道,等皇甫嵩和朱儁清剿完南部的黄巾军,率大军补充进来以后,黄巾军的势头就将被彻底削弱了。因为那个地方聚集着张角三兄弟,黄巾军的精神领袖和领导核心都在那个地方,而且那里是太平道发轫的老巢。

“我们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去准备,脱离了官府的控制我们真是自由多了。”王易在路上时常这样说。

在汝南的时候王易花钱买下了些粮草,添置了车马和衣物,同时又招徕了三百个十六岁的孤儿少年,许多想跟着王易的年轻人都被他回绝了,而拖家带口的流民听说这些人还想去战乱不止的北方就打消了念头。每天王易白天训练,夜晚讲演,以最大的效率训练这批少年。

徐盛等人不解王易为何不买些身体结实的青壮,每天看王易用一套稀奇古怪的方法训练这群稚嫩少年,真是如鲠在喉。

王易认为,那些成年了的青壮固然有强壮的体魄,但他们的思维模式大多已经定型了,想要顺利传输自己的思想和思维工具,是需要合适的载体的。少年人还在长身体的阶段,局势的动荡让他们的思维在起初的阶段里蜗行摸索,正需要一盏指路明灯,有了一盏指路明灯,思维的前景也就开阔了。

王易收拢的少年都是孤儿,无牵无挂,这么多孤儿聚集在一起,每日同甘共苦,共同训练共同读书,形成了血浓于水的大家庭,学习的效率在竞争中日益提升。而在王易毫不吝惜砸下重金的食物补充之下,少年们的身体健康和发育状况十分良好。

由于队伍在途中经常停下来操练,而且还是群颇为稚嫩的少年孩童,过往的旅客都很是惊讶,听说这群人是北击黄巾的义军后脸上就更会浮现出奇异的色彩了。王易的名气就渐渐传出了数百里。

等到队伍于七月中旬来到陈留境内时,不少商贾慕名而来,不少人甚至慷慨地留下钱财资助王易。于是王易干脆就留在该郡的平丘县城不走了,专心致志操练他的童子军,顺道搬个胡凳坐在操场上收钱。

王易一收钱,徐盛这些汉子好像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一样,彭猛惊服了,说王子云你真有心思,当下各路起事的义军都要自己上门去找愿意资助的大户士绅,你现在这招拢一批童子(其实大多是少年),反倒让他们找上门来。王易笑而不语。

停留在平丘县城后,王易便挑选了城外的一片荒草地作为训练的操场,操场外用小木桩围了起来。时值正午,太阳最毒,而组成七个队的三百五十名童子军正于酷阳之下练军姿,个个汗流浃背。每个少年的腰间都有六个盛放不同东西的竹筒,组合在一起颇似后世军人的战斗背心。少年们面色黢黑,脸颊透着健康的小麦油彩。

童子军们每人戴着王易设计,城内裁缝缝制的黑色宽檐帽,用以遮蔽毒辣的阳光。身上的短打麻裾让凉顺的空气得以透进来。只是麻衣上外置的口袋不符合历代的规矩,不过这样一来将竹筒放在袋里,拿将起来就方便多了。每个人的靴子都是革制的,皮面硝过后磨得干干净净、锃光瓦亮,配着这一身行头看起来更是威风八面。

除了着装之外王易在这部队建设上也没有再多下功夫,军制他照搬了大汉王朝现有的,他只是在日常规范上下了重笔,特别强调纪律性。譬如,每天童子军有三顿主食,两顿操间餐,每次都必须以什为单位排队领取食物,排队时队伍必须整齐,不许发出声音。吃饭时也不能讲话,不能左顾右盼,必须遵守纪律。

周仓,裴元绍和徐盛虽然觉得王易这套训练方法颇为古怪,但这种方法确实行之有效。时间长后,彭猛和马渔也不再用戏谑的眼光看少年们站军姿。

操场周围的木桩外时常聚集了很多村姑和半大小伙,老头们则面带平静地看着这些少年,而过路旅客虽然素不相识,却也三五个聚在一群,交头接耳,掩饰不住脸上的眉飞色舞。

这天下午少年们打拳的呼喝声震动郊野,此日太阳也最为毒辣。近日烈日炎炎,酷暑难当,王易熟知地理知识,知道华北的雨季最早还有一个月。

王易看到那对姐妹也受不了车厢中的闷热,下车来看少年们的训练。



第十五章 林中隐龙


class="width">王易端着两碗冰镇的绿豆汤,走到那对姐妹面前。www.65txt.com

他和颜悦色地说道:“消消暑吧。”

这一路奔波,姐妹俩和她们老父亲在起居饮食方面被照顾得体体贴贴,只是一切工作都由王良这个少年来做。而王良平日里在王易的要求下研读佶屈聱牙的《尚书》,整日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姐妹俩竟只有一个疯癫的老父可以倾诉心绪。

两姐妹看见王易满脸微笑,不禁拥在了一起,脸上泛着动人的红霞,便连脖颈也染成了深玫瑰的色彩。

还是和王易说过几句话的姐姐首先致意,款款接下了绿豆汤。但是她心细如发,没有自己享用,却是送到车厢里给父亲喂了起来。那妹妹看姐姐如此,羞得连说:“阿姊,让我来吧。”

王易仔细端详着那位年长些的少女。冰肌玉骨,酷热之下晶莹剔透的肌肤带给人清凉之意。

“林中清爽,小姐可否愿到那里避一避暑?”王易手中还按着教鞭,他遥鞭一指操场外的树林,利落的动作似乎不可否决。

这少女遥遥看见那林中深处一间破败的屋舍寡无炊烟,心如小鹿四处乱撞。她把头埋得极低,声音轻若蚊蚋:“待我叫蕤儿照看好父亲。”

“你妹妹叫‘蕤’?”王易不及少女走回,微笑着问道。

少女的肌肤犹如夏日里闲憩的芙蓉,灼灼生华。迈着碎步走去的少女睫毛低垂,扰得王易腹中一团热气烧得滚烫无比。

树林里旷荡无人,尽是鸣蝉的聒噪。沿着猎人开辟出来的土路漫步踱去,待绿叶荫蔽了光辉,林子里竟飘着幽深的气息。操场营地的喧嚣也逐渐淡去,只能看见几个人影晃动了。

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一前一后,步子愈发轻便,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一朵云雾上。

其实在严葳的心中,将她姐妹俩掳来的王易并不是这样一个腼腆的少年。她们亲眼看见过这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手格贼寇,斫杀贼虏;也亲见过这个少年策马奔驰,纵入烟尘滚滚的贼军中取敌将首级易如探囊取物。她觉得王易固然不是平汉那样显然是出身粗鄙的恶汉,也必是个外表严峻内心冷酷的残魔。她和妹妹严蕤曾无数次在恶梦中滚着眼泪哭醒,而恶梦中张牙舞爪的主角便是王易。但是亲眼看到王易的风采,领略到他的坚韧和智慧后,那种惊惧也逐渐消散,心中由不免泛着一种微妙的情愫。

只是严葳方寸灵台间依然阵脚未定,她大致揣度王易非穷凶极恶之辈,但也不知道他随行仍然带着自家姐妹俩和那个痴癫的老父所欲何为,难道说,正是可怜她们孤独无凭才作此决定?要知道,当初他可是毫不留情地鲸吞了他们严家传宗接代的老本啊。

当然,严葳发现他们这一家的确无处可去,原本父亲是要带家族去荆州定居的,但现在父已痴癫,家族人丁尽灭,便连财赀也落于王易之手,能有所冀希依靠的,只有一张随身的士族文牒罢了。但严葳姐妹孑然女儿身,根本不能在宾客前抛头露面。

场面分外沉默,严葳立在王易身后,为自己当前的处境闪过无数思绪,脑海中排好了几十种不同的结局,慌乱地搓着衣角。

“你就不问我唤你出来,所欲何事?”王易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问道。

“啊。”严葳惊得不知将眼神置于何处,她暴露了自己这样一个无法掌握前途命运的弱女子的飘忽不定的心境。

“你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譬如亲戚、朋友?”

严葳在这两问中听出了送别的意思,她由惊转急,却不知怎样说出来。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几日来她听到外头的人说王易组织义军,准备北上参与平定蛾贼,这定是极凶险的,而带着妇孺老弱必然拖累大部队。

严葳渴望回到自由的生活中,但她现在更需要一个庇护。

王易听到了轻微的啜泣声,他长长叹了口气。从这叹息中似乎能听出他没能卸下一个沉重包袱,但从中又能感受到一种意外之喜。

严葳曾从王易思家的歌声中听出悲婉之情,可算王易的半个知音。现在她听闻这一叹息,何尝不能感受到王易心中丝丝起伏?

“妾身一族,仅剩家父,小妹,无路可去,无人可投了。”

“跟着我吧。”王易这句话竟让严葳全身华彩相映,少女的喜悦与局促被芙蓉颜色调和得纯净自然。

王易没有听到少女的回答,他又叹了口气,朗声吟道:

“男儿欲作健,

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

群雀两向波。”

这首诗其实带着强烈的塞外风情,本应以鼓角唱和。它的这一部分歌颂勇武,说英雄好汉单人匹马也可闯。

王易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这时身后的少女缘自心中倾慕英雄的情愫,眼波流转,春意盎然地轻声赞道:“好一个男儿豪情。”

王易长吸一口气,续吟道:

“男儿可怜虫,

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

白骨无人收。”

这部分前两句说男儿如果出门就怕死那真是可怜虫了,但后两句写从军者战死于野,尸骨无人收,情调悲壮,但这又是从军者早就意料到的事。此诗有人说是苻坚的弟弟苻融所作,但流于后世,学者多记为无名氏。

战场上曾有无数豪杰,他们也许原本也能建立霍去病卫青那样的功勋,无奈斫死于荒漠,功成骨枯。注上无名氏的塞外军歌,其中的功勋和血泪岂容只言片语所能道尽?

严葳被后诗的悲壮深深触动,她浑身颤抖,感应着一个决然报国的青年所散发出的气息。

“呵,还跟着我么?”王易自嘲似地问,严葳蓦地为这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心痛。

她难以想像这个年轻人竟然胸志如此旷远,想要扶起倾颓的大厦。从小经耳濡目染,她就知道在这个国家的朝堂之上,光士族、宦官、外戚三方的倾轧就已延续数十年了,而且从中看不到局势转好的迹象。便是在当今黄巾大乱之际,宦官还要在后面拖前线士族将领的后腿呢。

“你未及弱冠,为什么对国家大事这么积极?”少女此时不能不否决心中对王易的倾慕之情,而她内心深处对英雄的哀痛让她不能不提出这个疑难。

王易答道:“读史时我常为终军扼腕叹息,如果他没有早夭,日后必也成就一番伟业。终军是我倾慕的少年英雄。”

“你是因为这个,才取字为‘子云’么?”严葳遍览群书学识颇广,心思也十分敏捷。

终军乃武帝时期人,他字子云。时值南越未服,终军表示“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请缨”一词即典出于此)他至南越后,说服南越王臣服汉朝,但南越丞相吕嘉极力反对,发兵攻杀南越王及汉使者,终军死于难,死时年仅二十余岁。

“呵,终军虽然志气磅礴,然而他的行为举动却似暴虎冯河。我倾慕其实是他勇往无前的锐气。‘子云’一字乃是我自取,《易》说:‘风从虎,云从龙’,取字为云而不为龙,是为隐龙啊。”

“那我就跟着你这条隐龙吧。”

当各表心志后,少女的活泼心性就自然而然地释放出来了,连讲话也带上了俏皮的味道。



第十六章 良将乐进


class="width">回来的时候,操场上的少年们已经结束了武课,三两个聚在一起喝水休息。www.65txt.com-====-而周仓和裴元绍则在一起角抵手搏,这两人打得十分精彩,惹得看官大声叫好。

徐盛看见王易,几乎是风驰电掣而来。他手指朝操场外一指,兴奋地对王易说道:“主公,可看见那个人?他自称是阳平卫国人士,前几天就在这里徘徊,有人说他想投奔主公,但他看见主公属下大多是些少年,好像有些怯步!”

顺着徐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容貌短小的精悍男子正从木桩后紧张地望过来,他戴着斗笠,一身轻便不甚引人注意,但手里却握着一柄轱辘柄长剑。剑鞘被黑布包裹,剑柄由红带绞结,系带上荧光闪闪,晶石璀璨,似乎是一把宝剑。

与王易的目光不期而遇后,汉子浑身一震,惊慌地转身离开,消失在人群之中。

徐盛兴奋地说道:“必是去了县城,我上午就在县城里购置衣物,看见他住在一家小店里。嘿……说来今天县城也算热闹,几个通缉的黄巾贼寇画像贴在了城门口,有的人争着看那画像,竟然打了起来。”

徐盛看人眼光很毒,王易知道能让他兴奋得语无伦次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王易和徐盛赶到城门前的时候,遇到了彭猛。

“老彭你也在啊。”徐盛喜叫一声,“可是去寻主公要的工匠?”

“听说平丘城新来了几十个手脚娴熟的木匠,就进来看看。”

交了些小钱入城后,王易发现道路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拥堵住了,张贴在夯土墙壁上的三张通缉犯画像牢牢抓住了老百姓们的好奇心。

王易三人占着个高在人群里穿梭着。徐盛求人心切,带着王易走的很快,走着走着突然发觉彭猛没跟上来,回头一望,只见彭猛壮实的身体扎在看热闹的人堆里格外醒目。

彭猛的目光似乎有些恍惚,他用坚实的胸膛顶开两个庄稼汉,伸手一分,把占在前面的两个矮个子轻松地拨开了,登时人群里响起不满的低骂声,但从来心直口快的彭猛稳然不动。王易看到他这副模样就知道出事了。

和徐盛两人回到人群,挤开更多的人的时候,徐盛突然咿地叫了声,指了指前面轻声对王易说道:“那个汉子原来在这里。



容貌短小,手持长剑的汉子站在最前面,他显然也注意到了彭猛的突然存在。仿佛着了魔的彭猛的大手朝他扫来,隐隐抡起了劲风。

汉子举起左手一格,王易看到彭猛的身体差点扑倒在地上。那汉子略睨一眼,好像认出彭猛和外头那些少年是一起的,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左手奇异地一松,改作一只利爪钳住彭猛颤抖的手臂,持剑的右手一扫,将墙上的张贴画撕下,送到彭猛的怀里,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王易和徐盛挤进来围住那汉子。彭猛直起身子,右手将纸张捏成了一团,缓缓转过来时,青筋像树根一样爬满了他的脸,躁动的血液将皮肤染成了紫红色,双眼中流动着异样的神采。

“老彭,怎么回事?”徐盛用身体挡住外面还在轻声咒骂的百姓。

“他……他……彭脱是我的哥哥!”

说完这几个字,彭猛仿佛完成了巨大的使命。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仿佛被人抽去了全身所有力气,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彭脱!”王易浑身一震,而那个短小汉子也满脸震惊。贼酋彭脱被皇甫嵩朱儁和曹操的军队追杀到西华。彭脱所部几近尽墨,但是彭脱却在乱军之中不知所踪。

可是王易没有想到,这个彭脱竟然会是彭猛的哥哥!

彭猛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理会王易等人的目光,坐在道路旁的一块石板上失魂落魄地说:“两年前大哥见家里吃穿用度不够,小妹和老娘有我照顾,便出了乡。几个月前老娘小妹还托人给我送信,说大哥托人寄了许多东西过来,叫我不要发愁,我以为大哥在外面做生意做出了些名堂。谁想到……都恼我啊,平时也不晓得向外打听打听……”

彭猛是反抗黄巾的积极拥护者,可他大哥彭脱居然成了黄巾大贼渠,这命运的安排实在令人嗟叹不已。

王易拍了拍彭猛的肩膀,突然双眼直视那粗矮汉子,毫无感情地说:“你与我等素不相识,现在却知道了这么多东西。”

那粗矮汉子浓眉细眼,他同样直视王易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纵身一跳,王易眼前竟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抓住他!”

城门口乱成一团。

汉子健步如飞,王易在后面急追,而脚力很快徐盛已和汉子走进了巷子不知去向。王易焦急地在街巷里寻找,过了几间草屋才听到沉重的喘气声,他循声走近才发现徐盛已将汉子逼进了死角。

“逃这么快干什么?”王易朝那个汉子眉头一挑。

汉子哈哈一笑,宝剑已然出鞘,银光晃得王易和徐盛头晕目眩,徐盛急忙拔出腰间所配的环首战刀,举过头顶冲上去便砍。

“咔嚓”一声脆响,徐盛就感到自己扑了个空,背后袭来的劲风让他汗若浆涌,原来这个照面自己的战刀已经被这汉子的宝剑削断了。

“主公当心!”徐盛朝王易大吼。汉子的剑尖直取王易,毫无退意。王易急忙从小腿间掏出利器朝汉子掷去。这是一把虎牙匕首,是王易身上仅存的为数不多的现代器具之一,锋利轻快的匕首像月牙一样转向了汉子,汉子显然发现了这暗器,长剑倏忽急变方向,当头朝匕首斩去。一抹火星擦溅出来,这汉子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宝剑上磕出了小口,就在这个片刻他的胸口已经印上了王易的脚板,强大的冲击力将他仰面拧倒。王易就势饿虎扑食,将他宝剑取下,一手锁死他的咽喉。

徐盛利索地用麻绳将他捆紧,这汉子显然还在心疼自己的宝剑,呆愣愣地看着王易将完好无损的虎牙匕首收起,重新藏到小腿间。

徐盛找到彭猛,然后带着这汉子出了城。

帐篷里外都是王易的心腹,个个全副武装,汉子依然捆着,他披头散发地侧卧在一旁眯眼注视着众人。沉默许久的彭猛突然站起来道:“我还是走吧,我大哥既已是乱贼,我这乱贼之弟留在这里,迟早要带来祸害。”

“你能往哪里走?”王易冷哼道,“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在这帐篷里,没人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彭猛扭头看了看汉子,惨笑道:“为了我杀这壮士不值。”

“谁说要杀他了。”王易嘴角浮起笑容,走过去将汉子的绳索松了开来。

彭猛不可置信:“子云你……”

“今年这么乱,什么事都会发生。”王易将汉子扶起,朝他一揖道:“在下海盐人王易,适才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彭猛见此,心烦意躁,他撩开帐帘便走了出去。

见汉子愕然无语,王易嘿嘿一笑:“凭借足下的武艺,刚才在巷子里只是试试我和文向的本事吧。否则文向早做了你的剑下鬼了。”

“王子云之勇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想不到还有这份谦逊和眼力眼力。”汉子面露微笑,他向王易深揖到底,诚恳至极:“多谢王公不杀之恩。”

王易连称不敢。那汉子同时又向徐盛行了一礼,“当然这位兄台在下也极为佩服,刚才全是我借了兵器和偷袭之便,否则以兄台的见识,我断然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哪里。”徐盛大方地回礼。

他又道:“在下阳平卫国人乐进,草字文谦。这次到平丘,听说王公领一支童子军在这里,就想来看看。二来,在下也想找一支愿意去东郡的义军。”

“乐……乐进?!”王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后世曹魏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居然是眼前这个家伙!

见王易似是不解的模样,乐进娓娓说来:“东郡黄巾卜己数万之众肆虐已久,虽说皇甫嵩与朱儁两位将军平定汝南等三郡,不过很多地方的黄巾军逃出来后在往北面,也就是冀州和兖州聚拢。在下本从卫国散尽家财招募乡勇两百人,起初觉得陈留和东郡离得很近,便就想先等候王军前来共去伐贼,谁想……”

轱辘剑柄被握得吱吱发响,乐进冷笑的模样令人分外发寒:“我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济阳那种小地方碰见他们。我们那天急于行军,未曾带一块盾牌。而他们占据有利地势,居高临下,弓弩很犀利,我们……”乐进说不下去了,他的牙齿因摩擦发出可怖的声音,王易发现这个粗短的男儿几近哽咽。

他猛然抬头,嘲讽似地笑道:“虽然王公这支义军多由童子组成,但我几日观摩下来,觉得王公本事超出超人,原本还是想搭上你们这支义军的。谁知那位彭兄弟……哎,可惜我不能随同你们为我那两百儿郎报仇了。”

“彭脱。”乐进的声音轻得好像融化在了风里,“我永远都会记住那天他的样子。”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捉弄人。但对于王易来说,福祸总是相依的,关键是要看如何取舍。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


class="width">“现在大局崩坏,正是匡扶社稷之时,文谦以为我王易是拘于小信的匹夫么?”

王易声音陡然变高,乐进大吃一惊,随即感动得热泪盈眶,当头便要向王易拜倒,却又被王易及时止住。(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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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平丘县令邀你去他的府邸中议事,事急。”

突兀进入的常桓被帐篷里的异常气氛弄得几乎窒息。

“怎么啦。”王易一边说一边将战刀系到腰间革带上。

“具体情况不知,”常桓说道,“但城里已经风传一小股黄巾流寇出现在平丘境内,因为东郡卜己的黄巾势大,皇甫将军的部队最快也得半个月后才到,所以形势十分扰人。卢县令已经召集了全县的各大乡绅和商贾。”

王易待在县城外多日,名气很大,而且本身又打着义军的旗号,因此被县令邀请也在情在理。

乐进猛地站起,两只眼睛释放出灼热的光芒。

他看着王易道:“看来彭脱他们还是到了。”

“主公,这事……老彭怎么办?”徐盛想得比较多。

王易对他说:“让他继续做招徕工匠的事情吧。打仗的时候把他放在城里。”

乐进露出感激的神色,他移前几步对王易说:“王公,请先别急着去城中议事,能否让我略陈一二?”

“文谦请讲。”

乐进从怀中取出一幅地图,摊在众人面前。

这幅地图血迹斑斑,但显然被人精心保存下来。乐进在地图上指点沙场,分析敌我情况:“这彭脱本是波才帐下一员骁将,长社一役波才溃败,但彭脱有急智,趁夜色朝西北突围而出。我与他们交战过,知道彭脱野心颇大,他现在身边仍有精兵六百余人,想自立旗号。他听说东郡卜己气焰正盛,因此想占据一座城池来个遥相呼应。

“大家看,我在这处山隘遭到他们两百余名弓弩手的伏击,从他们留下行踪的地方来看,他们走的应该是山间野路,普通哨骑根本无法发现他们。眼下既然有传闻他们出现在了平丘境内,那以彭脱图谋小利的性格,他想夺取的城池应该就是平丘城。”

“但他们只有六百人,如何强攻破城?”徐盛开口问道。

乐进耸耸肩,“彭脱所部残忍嗜杀无比,所经村落城池都是鸡犬不留,此凶名在外,城中吏民恐怕早就吓破了胆。平丘城西南有平山,地形险隘,我恐怕吏民会躲入山中避难,这样彭脱就可以乘势夺取平丘城。”

徐盛道:“那么只要我们据城坚守,彭脱就奈何不得了?”

王易这时微笑道:“彭脱这支步卒,来时无影,去时无踪。我们坚守城池不出的话,反倒是放虎归山了。”

王易看向乐进,笑道:“我们何不遂了彭脱的愿,让他夺城。但我们可以在他夺城的半路截杀他。”

乐进暗喜遇到智谋之主,他笑道:“既然王公也有此意,还望城中议会之时,不要被乡绅吏民左右。”

王易笑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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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丘城北三面环水,河流两岸虽然平阔,又有森林植被覆盖,但鲜有村庄。而西南平山高拔崛起,风光景色历来为人所称道。

平丘县城历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今年蛾贼一起,城里许多望族举家南迁,连带着许多佃户,因而闲置了许多土地。有购买力的大户迁走后,愿意在平丘作买卖的大商贾也少了,平丘县城逐渐疲敝起来。

未触兵祸,是这座小城仍然的幸运。只不过这幸运很快就会被击得粉碎。

凉风将八尺高的汉子的黑发抓得恣意舞动,汉子深邃的目光穿过广阔的平原和起伏的山丘,直至灰黄色的低矮城墙。

额头上的黄色抹额已洗得发白,汉子深深吸了口气,喉咙中发出野兽进食前那种习惯的吞咽声。他回头看了看数百个兄弟,然后将一把环首刀挎在肩上。

“彭头领,平丘的县官召集城中各路豪杰,老二的人马探路回来通报,差不多有一千多人。路上还有数百名兵丁向县城聚集。”

一个形容枯槁中年黄巾军卒向彭脱汇报。

彭脱虎目中滚动着异样的流采,他冷哼一声:“向县城聚集的兵丁分了几路?打什么旗号?”

中年军卒应声答道:“分了东北和西北两路,一路打的是官府的旗号,还有一路旗号很杂,是各地的义军,他们今天夜里都能到县城。”

“黄昏的时候就给我全部宰掉,入夜前我要让县城里的人看见。”

“诺!”

中年军卒隐退于林。

“老三。”

那中年军卒又从林中现了形。

“继续在城里散布谣言,留那路义军的活口,让一百个弟兄趁夜色混进去,届时可来个里应外合。”

彭脱继续道:“老三,你们这些人必须给我盯紧了城南那支队伍。”

中年军卒失声笑道:“那个王易?三百多号童子军,讲起话来还带着奶骚味呢。”

彭脱哈哈大笑,大力拍了拍中年军卒的肩膀:“毕竟有三百颗人头呢,卜己这个老头厮杀多场,也不过吹嘘阵斩一千而已。”

“此战过后,头领必是声震一方的大渠帅。”老三溜须拍马有一套,又亲热地叫了声:“彭帅。”

“皇甫老贼近日来收整军队,大有北进之举。”彭脱故作冷静,但嘴边还是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让兄弟们在城外虚张声势,让城里的人以为我们至少有两千人。”



第十八章 人心惶惶


class="width">平丘县令的府邸内人声鼎沸,乱成一团,各种颜色的冠缨将小厅填得严严实实。www.65txt.com-====-

出现在这里的除了县丞县尉,三老和几个亭长外,大多是守着祖宗地不愿南迁的小地主,此外平素里颇有名声,但脾气古怪的侠客也被请了过来。

王易一众都穿着深色直裾,却围着牛皮革带,脚上的皮靴不似平常武人那般瓦亮,但也有军旅的作风。这伙人头上戴着的冠帽(宽檐帽)更是形制古怪,但配合这一身的装束又显得干练精悍。

王易没有管别人对他的打扮做何反应,他现在有些忍受不了这屋里乌烟瘴气的氛围。大多数人听到黄巾寇城表现出来的都是极度恐慌的情绪,有几个大族子弟看起来信心满满,似乎想挺身而出作个先锋,却被众人嘲笑奚落,只得满面通红地退下。

“王公,千万不能被吏民左右啊。”乐进看到王易面色时青时红,忍不住提醒。

王易点点头,领着一班人在僻静处坐下,看众人争吵。

“要我说,黄巾人少,咱们坚守不出,谅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缩头缩尾岂是大丈夫所为,依我之见,集平丘全县之力并起杀贼,必有奇效。这彭脱好歹统领过上万兵马,到时候要是斩得他的首级,说不准还能搏个功勋爵位。”

“就你这贩卖织锦的贱人,也想搏个功勋爵位,哼……”

“你……你有种再说一遍……”

“嘿,先把你沾满铜臭的脏手拿开!哼哼,足下既然大丈夫一个,那就干脆由足下做个先锋当表率吧。”

“你……”

厅堂内争吵的两方因为口角而扭打起来,草屦和木屐在人头间飞舞,惊起一连串的咒骂。

而显然,反战的那一方占据了人数方面的优势。厅里那些资历颇深的胥吏都不愿意出城迎战或据城而守。有人说:

“县城西南的平山地势险峻,如果我们迁到那里避难,就能躲过这一战了。<<>>”

“是啊,我们进了山,彭脱他进了城什么也得不到啊。”

“现在城外尘土飞扬,这彭脱恐怕有数千人啊,如果我们守不住让他们打进来,肯定要被他们屠光的。”

王易十多人站在窗前冷眼相待,乐进摇摇头,长叹一声。

就在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县令卢一急急而至。卢一全身铠甲,身后还跟着一干军佐。

纷乱的声音不降反升。卢一身高八尺,面色冷峻,肤色古铜,浓眉之下双瞳直瞪。却见他朝前一步,身上的明光铠发出了钪钪的金响。

“都给我安静下来!”怒吼下卢一身后三员军士齐齐抽出雪亮的钢刀。

卢一大声道:“战事当前,尔等若再喧哗,休怪钢刀不认人!”言毕“咔嚓”一声脆响直出门外,原来卢一身侧桌案已被其锋利的刀刃砍作两截。

见众人呼吸急促,卢一很是满意地微笑起来。一张地图随即被悬挂到了正前,卢一伸手比划道:“我平丘各路人马合起来足有千余。而彭脱一众虽然勇悍,但是都是黄巾军的溃卒,士气已挫,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彭脱拿我们平丘城根本毫无办法,今夜还会有一支官军和一支义军前来相助,诸君根本不用担心。”

卢一此言一出众人神情稍霁,但只片刻功夫,外头就响起一个凄厉的惨叫,接着众人就看到一个军卒吓破了胆似地跌跌撞撞跑进来,倒头拜倒:

“大……大人,不好了,城……城外……”

卢一见这个军士骇得肝胆欲裂,见众人脸色也猛地煞白,猛地拍案而起,喝道:“来人啊,将这个扰乱军心的家伙给我拖出去斩了!”

王易在一旁将这幕看得真切,知道卢一这番作态反而会使吏民更加惊恐。

立即就有一些豪绅劝止卢一,让那个士兵将城外情况报来。

那士兵却还是说不利索,只说是城外出了大事。

卢一见厅内议论声又起,朗声道:“诸君稍安勿躁,待我去城头查个究竟。”

但众人都不愿意县令独往,拥在一块要和县令一起去看个究竟,大难临头,卢一哪里应付得了这样的局面,只得唯唯应从。

王易带着扈从抄近路来到城墙,却见士兵们都聚在城墙上,本应站岗的也玩忽职守,不见踪迹。王易暗叹一声,轻而易举地上了城楼,向外一眺,却是惊出了他半身冷汗。

只见城前两百步外,数百具汉军尸体叠成金字塔形。而塔间却是由数百个人头垒成的。

徐盛大汗淋漓,他惊道:“彭脱好生残忍,竟筑此观!”

王易摇了摇头:“关键不在于他的残忍,在于他的雷厉风行。不说能将这数百人剿灭,单是在城外无声无息地筑成此观,那也十分了得了。”

裴元绍道:“主公高估彭脱这厮了,彭脱其实并无什么本事,只是平丘城的兵丁都是脓包罢了。”

裴元绍话音一落,城楼中间那团簇拥的人群便发出震天的惊叫声,惨叫声,哀号声,哭声。不少乡绅已经哭得捶胸抢地,如丧考妣。便连那卢一也心惊胆寒,不能再作一言。

王易苦笑一声道:“文谦你所料不差啊,连这县令也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之辈。”

不多时有一支义军前来叩门请求进入。这支义军似乎也遭遇过袭击,扶携慢步的伤兵不在少数,不少头领甚至哭诉贼兵势大。城头吏民目睹他们前来,士气急坠直下。

“县令大人啊,这城还如何守得啊?”

“还是往平山避避吧。”

“是啊。”

弃城之声不绝于耳,卢一默不作声,看起来已经同意了七分。

卢一身边一员面色奇俊,稍蓄胡须的县官一直在他身边陈述利害得失,看起来是坚持据城而守的,但卢一黑着脸,似乎没能听进多少,最后甚至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了。这县官失望至极,从城头上走了下来。

他喟然叹道:“愚民不可与之议事啊!”

但他马上发现靠在民房墙上,叉手冷笑的王易一众人。这县官毕竟是见过王易的,他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走过来,向王易深作一揖,道:“阁下必是海盐的王子云了。”

王易恭敬地回了一礼,道:“正是。看大人状貌,必定是为城上愚狡吏民万分忧虑。”

那县官见王易一语道破,连叹几口气,“我原本以为王子云勇武过人,必能力挽狂澜,万万想不到会出言嘲讽。”

王易见身边几人勃然变色,马上止住了可能的粗暴行径,他和颜笑道:“城中吏民本来就没有据守的决心,卢县令色厉内荏,不能成就大事,即使我是苏秦张仪再世,也断然说不动他们。”

“那该如何是好啊。”那县官一屁股坐倒在墙角。

王易徐徐道来:“彭脱所部本是黄巾溃兵,本在逃亡路上,但他们反欲夺城,为什么?是因为他们趁其骄狂而已。所谓骄兵必败,我们何不先遂了他愿,然后伺机进取?”

这话说得县官目中精光闪闪,他兴奋地站起来,一把拉住王易的手,道:“走,我带你去兵武库。”

“毛县丞,大家都在往城外退,为何你和这几位还在向城中去啊?”

一个士绅装束的年轻人远远叫住了毛姓县官。

王易诈称道:“我等要留下来守城,自然不会弃城而逃。”

“哦?我也正有此意。”那个年轻人拱了拱手,“在下梁仁,是这县中的缙绅。”

那县官发觉还未报上自家门路,便说道:“在下毛玠,字孝先。”



第十九章 精心布置


class="width">王易浑身一震,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县官竟然是毛玠!

毛玠何许人也?乃是后世曹魏阵营中不可多得的后勤之才。www.65txt.com

他为人俭朴自律,刚正不阿,就连自己培养拔擢的官员也都必须务实清廉。他做到高官的时候依然粗茶淡饭,施舍钱财救济贫苦的族人,以至家中没有多余的钱财。曹操称赞其“此古所谓国之司直,我之周昌也。”

毛玠领王易和梁仁来到兵武库前,惊见大门洞开。毛玠冲进去查探,见兵器完好无损才舒了口气。

梁仁叹道:“兵祸一来,城中的吏民都不顾本职了。”

这梁仁时年二十六岁,乃是县里一个大族的子弟,他家在城中颇有资产,在县里也治有一些产业,此时黄巾打上门来,一时哪里迁移得了这么多的产业。族中老爷子一动怒,立即让弓马娴熟的梁仁领着四百家丁前来守城。只是梁仁想不到城中都是些土鸡瓦狗之辈,还未见到敌人就吓得落魄如此。

毛玠在兵武库里巡视一圈后,对王易等人说道:“我县城里只有三个步卒队,也就是一百五十人,他们都已经领走了装备。现在兵武库里还有五十套皮甲,一百把环首刀,数百支长兵器,还能再装备好几个队。长弓劲弩和箭矢也十分充足。本来光凭借充足的远射兵器,我们县城还能抵挡一阵,谁想得到城民愚暗如此!”

他掀开一只柳条箱,取出一把环首刀丢给王易,道:“你们合计一下,将这些兵器都分了吧。”

王易见有外人在,颇为束手束脚,却听梁仁道:“听闻子云的童子军军赀不足,这些兵武库的东西,子云就全部带回去吧。”

王易哪料到这厮如此大方,但看到毛玠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便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他暗忖像梁仁这样的豪绅,恐怕早就精心打造好了自己的部曲,兵器在他们的坞堡内就可以立即打造,根本不缺少。

得了这么多兵器铠甲王易真是喜从天降,他连忙到兵武库里仔细查看。

当翻开两只大箱,看到里面崭新的几十只强弩后,王易欣喜若狂,脸色骇人得扭曲起来。

“天助我也!”

毛玠和梁仁确信自己的伙伴没有发作精神上的疾病,这才安心下来。毛玠觉得在夜里,在这片比较宽敞的地方伏击,弓弩只能起到壮声势的效果罢了,王易露出如此表情,恐怕是私人上对弓弩比较喜爱。

于是他走到兵武库里胥吏值班的那间小屋里翻找起来,不一会抱着数卷书和数几张图纸走了出来。

“《李将军射法》!”王易翻开一卷书张牙舞爪,“《蒲黄子七法》!”,他又拉开一张图纸面似痴癫,“还有《逄门射法》,《阴通成射法》,《魏氏射法》,《彊弩将军王围》……天啊……”王易在众人眼里,俨然是个疯魔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记录在《汉书.艺文志》里的对弩和射法的研究达到相当高度的著作文献在几百年以后就亡佚了,这不能不说是一次知识的重大损失。王易高兴的是他能了解到前人的技术和经验,并且有可能将它们尽最大努力保存下来。

他起初已将五十名最先跟着他的童子带进城来。他马上让这五十名童子换上皮甲,腰带战刀,手持铁矛。裴元绍则鼓动一众人马将兵武库的器械装到大车上,随人流出城,只是跟在后面,以防被胥吏官员发现。

见裴元绍一众走远,毛玠向王易拱手问道:“子云,可否将战备计划略告一二?”

毛玠知道王易要留下来攻击黄巾军,言辞上也特别尊敬。

那梁仁也与王易有着相同目的,他笑道:“既然子云公也有此意,不妨互陈你我两家的布置情况,届时也可有个照应。”

王易的计划是,让彭脱之众入城。然后分一支队伍在城中,一支队伍在城外。两支队伍各据优势地形,里应外合夹击敌人。而留在城外的部队占据多数,这样就可以四面截杀,不逃一条漏网之鱼。

见王易成竹在胸,计划周密,毛梁二人俱是长舒一口气,同时为未及弱冠的王易的勇猛感到叹服。

王易向毛玠问道:“县丞大人怎么安排?”

毛玠忖度再三,道:“不如让我跟随子云的童子军,在城外与梁兄弟呼应。”

“县丞大人身边跟随几人?”

“只我一人,大难临头,家丁奴仆竟都逃光了。”毛玠无奈地笑道。

王易见毛玠能跟随自己的队伍,更是喜出望外。梁仁不一会儿叫来了在城中校场歇息的四百家丁,王易见他们队伍齐整,便道:“梁兄兵马精壮,不如在城中埋伏,我领义军在外野战。”

梁仁觉得王易所率的只是群十六岁的童子罢了,战力不佳,刚要出口,却见王易拍手叫出五十个擐甲横矛的高壮汉子,个个面色黢黑,身材健壮,更关键的是队伍整齐划一,严谨有序,立在那里如一尊尊石像,不闻半丝闲言碎语。

这等令行禁止,便是在整个郡里都见不到。梁仁马上把嘴边的话吞了进去。

在王易进城的时候,王易就命外面的童子军拔营起程。他们根据王易在这一个多月操练时期偷空出去绘制的图纸,于城西北处的一处林子和山坳埋伏。而严葳严蕤姐妹的车驾都引到密林深处。

这场战斗,乃是王易的团队面对的第一个考验。对这支饱含生机,用全新思想武装起来的队伍而言,过大的伤亡就是失败。

而毛玠则想着如何保住城池,他觉得要捉住彭脱还是天方夜谭,能将其击退就不错了。

令人惊喜的,与梁家结亲,素与梁家友善的本地大族成氏也不愿弃城而逃,他们家的大郎带着部曲三百五十人前来援助,并且也在城中埋伏。

城中百姓俱往西南处逃散,一路队伍长得望不到边。夜色渐浓,城里也愈发安静。

而成家和梁家的家丁,正小心翼翼地在民宅的屋顶间跳动,一面在茅草顶上浇洒稀屎稀尿来防火,一面又警觉地观察着四面的方向。城中几个十字路口已经点燃火把,便是坊市的门楼也灯火通明,明哨暗哨布置了好几个。

毛玠则跟随王易一众向县城西北面渐行渐远,他看到洞开的城门和城头那支快要燃尽的孤独火炬,不安地对身边的王易说:“子云,此计能成否?如果彭脱多疑不敢入城,那该如何是好?”

乐进这时从身后跟上来,冷声说道:“彭脱生性莽撞,他先是虚兵强势,后又筑观恐吓,如今城中数万百姓扶老携幼仓皇出城,彭脱必定以为计划得逞,因此不会设防,而会直奔城来。”

“这位是……”毛玠的才能毕竟专于政治方面,对于军事谋划还颇不精通。他十分惊异能将脉络理得如此清晰的乐进。

徐盛对乐进颇有好感,抢着给毛玠介绍“这位是阳平卫国人乐进,字文谦,武艺高强,智略屡出。”

乐进听到徐盛说他“智略屡出”,顿时满面羞惭,连称不敢当。队伍渐渐行至城西外山坳,突然被一箭射住阵脚,毛玠惊得险些大叫出来。却见一个横刀童子从山坡上滚下来,浑身沾着草叶,脸上涂着墨绿色的油彩,好似野人一般。

“老师,你们来了?”

“唔,张力啊。我们到了。”

那童子定睛看见王易,马上举起手来,却见道路两侧的山林里粼粼银芒闪过,原来是弩机射轨上的箭镞反射的寒光。

毛玠骇得汗如浆涌,他觉得适才如果失声大喊,现在全身恐怕已经钉满了利箭。

他看见那些童子举足踏弩,两手拉绞盘上弦,心中荡开无数涟漪,他不知道王易是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使这些乳臭未干的童子能够使用蹶张弩。

要知“超足而射”的蹶张弩强力无比,“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战国时的“少府”,“距来”等韩国劲弩能射六百步。在这个兵法认为宜用强弩的狭隘之地使用这种武器,彭脱有死无生。

张力那帮童子在下午的时候临时编制麻网,起初他们不知道王易让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后来他们才发现王易几日来教给他们的这门手艺是多么实用。他们编成细网后,将树枝叶片挂在网上,然后再将网罩在胸背两面和头部帽檐,起到了极好的伪装隐蔽的作用。

其实这是王易借鉴后人的。后世的狙击手在长途奔袭时,往往会制作这样的“吉利服”来加强隐蔽效果,毕竟现代通行的数码迷彩只是在削弱电磁反射方面更加突出而已。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老师。”

“把车子抬上来。”

被推上来的不是装载格斗兵器的大车,而是装载弓弩射具的那辆大车。但王易也没有将劲弩分给童子们,只是取出十具“陷肩却敌大黄参连弩”,整齐地在地上码成两排。

而那个叫张力的童子则从山坡后搬出一个大箱,从里面取出各类绳索,木块器械,皮质套件,安放在王易面前。

看到王易接下来的举动,毛玠不得不把王易惊为天人。他也终于知道了王易当时在兵武库看到那么多弩具的时候,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疯癫的表情。当然,跟随在王易身边的周仓徐盛乐进等辈,也终于了解到王易在技术方面的“高深”造诣。

只是王易还不满足,他摇头晃脑地叹道:“要是时间再多一些就好了。”

平丘三面环水,王易已经算好彭脱败退的线路必定要经过此处。



第二十章 瞬息万变


class="width">山道两侧的童子都站起来,仔细地看着王易制作耕戈的过程。www.65txt.com

耕戈其实就是伏弩,又称窝弩。它形式上与弩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设计成了陷阱。放置时扣弦张弩,置于敌人必经之路上,然后堆草藏形,加以隐蔽。弩机的悬刀上拴一长线,这长线另一端系在一个短木桩上,长线横悬于路面之上。当敌人通过时脚触长线,牵动悬刀,则劲弩齐发,箭如雨下。

古代修建陵墓,必须“设伏弩、伏火、弓矢与沙。”伏弩虽然比较常见,但制作起来也很费神,没有聪明才智万万办不好。

耕戈威力巨大,且常有出奇不意之效,明代戚继光率沿海军民常用此法杀伤来袭倭寇。直到地雷出现,它才慢慢从战场上淡褪,但至今仍然是猎人狩猎的绝佳伴侣。

而王易这个耕戈非常复杂,他在山道上按地势差异左右分置两列耕戈,并用同一根线触发。而他又在绳线上设置绞盘和滑轮,一来可以承受大黄这种强弩的力量,二来可以造成射击延时,使得两列耕戈不会同时发弩,给敌人造成更大伤亡。

王易组装耕戈的整个过程清晰地展现在童子们的眼前,近些天来他教授童子们布置陷阱和潜藏夜行的技巧,童子们已经掌握了一些基本知识,现在经王易这么一演示,对布置耕戈也有了个大致印象。

王易掸掉身上的灰尘站起来,面色平淡地说道:“好了,以后我会在课上和你们细讲弓阱,现在你们继续隐蔽。弩队按原计划部署。其他人,沙石预备。”

那些童子很快隐没在山林间。又有五十名童子腰系箭囊,手捧劲弩抄到前方对准道路,一前一后分开两组,形成交叉火力。

其余童子则把丈余长的利矛放在地上,然后又取出两只竹筒,将其中一只倾泄,倒出数十块棱角磨得极锋利的石子;而另一只竹筒则翻开盖子,里面全是磨得极细的砂粒。

少年其实很容易被培养出杀手气质,他们性格单纯,考虑的东西往往比较少,大事临头的时候固然会紧张,但不至于成年人那般烦躁。

王易的安排让大家都有种踏实的感觉。王易甚至让五十个童子在这条道路的引退之处准备了十多个巨大的石球,在彭脱后退的时候,这些童子可以居高临下把石球推下来。而且这些笨重的石球外面还裹覆了许多油性植物,届时燃烧起来,声势和威力都会十分骇人。

毛玠被王易密不透风的伏击网惊得大汗淋漓。他在城头上目睹那个血腥的尸观的时候还没有双腿颤抖,但在王易这里,他双股像筛糠一样抖动起来。

当然,他更惊讶于王易的智慧和他率领的团队。这里的人物的举止和装束都是那样怪异却富有效率,而这些特点和他们的年龄是极不相衬的。让毛玠胆寒的是王易居然在血战之前向他的童子们教授布置陷阱的技术,并且亲自示范,而那些童子竟然也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老师!

这种团队,这样的领袖,历史上恐怕只有墨翟率领的那群赴汤蹈刃,死不旋踵的墨家先贤才能媲美了。

王易的形象,在毛玠面前不断地高大起来。

但其实王易还是万分紧张的。他安排好这里的一切后,将徐盛周仓等武人召集到一块,说:“现在还需要一个马术娴熟的人埋伏到城里,一旦彭脱溃退,或者城里发生了其他什么变故,都要及时回来汇报,以便这里的埋伏作出相应的调整。”

乐进挺身而出,似乎是当仁不让。

王易见乐进一脸冷酷,隐隐觉得不够把握,说道:“最好再有一人,可与文谦呼应。”

徐盛走了出来,他刚才是被乐进抢了先。

看到沉稳睿智的徐盛,王易就放下心来。他说:“你们二人一前一后出发,从山后的小路抄到城中去,尽量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诺!”两人像大军之将,朗声应道。

王易将两支铁铩送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若敌人来,就横举铁铩。若敌人退,就高举铁铩。”

铁铩类似后世的十字枪,较普通矛槊更为醒目,是马战的利器。

“文向,你入城后,先与老彭打个招呼吧。”徐盛接过铁铩之时,王易突然这样吩咐道。

徐盛的脸色登时变幻了无数色彩。这时乐进也接过铁铩,他用它格住徐盛的铁铩,笑着对王易说:“还是我去吧。”

“文谦……”徐盛颇为不解。

乐进却开口吟出一首乐府:

“枯鱼过河泣,

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

相教慎出入。”

这诗以鱼拟人,是曾遭遇祸患的人警告伙伴的寓言体诗。徐盛醍醐灌顶,他朝王易行了一礼,与乐进扬鞭离去。

空中高悬上弦月,平丘城却是万籁俱寂,静得恐怕。

彭猛在一个角落撒完一泡热尿,快感使他浑身一颤,抖得全身甲叶铮铮作响。他随手在裙甲的内衬上擦掉手上的污渍,悠悠走进县令府邸里。

一入内厅,二十几个汉军士卒便警觉地从四周出现,个个手里刀片雪亮。

“是我,彭猛。”彭猛伸伸手,二十多个雪亮光片隐没不见。

他们这些在大战中残存的郡国兵本来士气就不佳,根本没有大战的打算。当时王易要把他们安排在城里的时候,还让这些士兵兴奋了一阵。但他们想不到城中吏民胆小如鼠,竟然都撤了出去。要不是发现县令府邸内的那几箱珠宝,这些人恐怕也会逃出城外。

王易热情接待乐进让彭猛觉得受到了冷落,他当日煽动兵卒,抱怨了几句,萌生了自立门户的念头。那些郡国兵多有在乡里横行的恶霸游侠,这些月来被王易这么个未冠少年指挥来指挥去,早就心生不满,经彭猛吐露这个大胆念头后,一拍即合。

他们本想在此战中趁乱脱离王易,但无意中发现那几箱珠宝后,有了长远打算的他们打算隐蔽起来,待战后将财宝拖出城去,作为草创的资本。

“哎,黄巾兵怎么还不打将进来,好生苦闷啊。”

“瞧你这话说的,到时候他们杀进来,你可得把嘴巴给闭紧了。要是被黄巾军发现,大家就完了。”

彭猛很想看看与他分别两年的哥哥,但在当前的形势下,他深知自己不能抛弃同袍,而且他也无法立即翦除心中报效国家的念头。

当然孝悌是为人的根本,彭脱也不愿意和他的哥哥刀兵相向,所以他最终决定避而不见。虽然这是个痛苦的决定,但这也是最好的决定。

让彭猛忿忿不平的是老实人马渔,他竟然没有听从自己的意见脱离王易,还是跟在了王易的身边。至于徐盛,在他向王易倒头拜倒的时候,彭猛就已经和他彻底划清了界线。虽然他表面上依旧说着客套话,但心里掩饰不住对徐盛的鄙夷厌恶。

彭猛压根就没怎么把王易当回事,而且,因为周仓和裴元绍的问题,彭猛心里早与王易产生了隔阂。

王易自然也没有把无名之辈彭猛当回事。彭猛和那二十几名汉军留在城中,并非完全出自他们的主观原因,还有王易鼓捣的一些肉眼不可见的客观因素。

彭猛走到一边推开窗户,盯着月亮看着。忽然那明月中闪过几个黑影,彭脱定睛看时,只见是几只惊鸟。

彭猛吃了一惊,伸长脖子且欲看个究竟,马上感到脖颈处一片冰凉。

“别出声,不然就砍死你。”

传入彭猛耳中的却是熟悉的乡音。

而持刀的中年人也吃惊地睁圆了双眼:“阿猛,怎么是你?”

彭猛眼前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当年和他哥哥一起结伴出行的邻家哥哥李奕。这李奕当年和彭脱、燕方两人结成异姓兄弟,排行老三,人称李三,也因为其人做事圆滑,善于取巧,出身贫贱但体格强壮,人又送诨名“李狗”。

李奕松开了刀子,从侧门走了进来,让周围突然出现的黄巾兵都不要妄动。

彭猛和汉军士兵额上的汗水清晰可见。李奕好像全然不在意他们身上的制服,嘿嘿笑道:“既是自家人,还动什么刀子。阿猛,你大哥可是时常惦记着你啊。”

“我……我大哥他近来……还好?”

“好的很哪。今天破城以后,咱们兄弟就可以团圆啦。”

李奕拍着彭猛得肩膀,亲热万分,而彭猛手心发凉,背脊阴森,他的二十几个汉军士兵个个低垂头颅,大气不敢出一声。

“阿猛,兄弟还有要事要办,你和几位兄弟先在这里歇着,大事完毕后,兄弟再到你这里耍耍。”李奕猛捶了彭猛的胸膛,直捶出一个“哦”字。

门口突然传来了乐进的声音:

“彭兄弟,你们在里面怎么样?”

乐进显然措不及防。不过他还是机敏过人,在他一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右手已将战刀抽出了一段,寒光粼粼,正好照在李奕的脸上。

李奕所部一百人便是混在应援义军的那支黄巾军,他们要和彭脱里应外合,所以在城里也作了埋伏,此时他们当中的一小支精兵正从埋伏地点出发,向梁仁两家部曲驻守的地点扑去,而另外两支小队伍则前往城头,意图控制城门。

李奕觉得情况不妙:一是撞见了彭猛,二是乐进莫名奇妙地走进来。

“行踪暴露了,让城头的兄弟打亮火把,大家杀出去。”

数支长矛斜里刺向乐进,乐进在地上翻滚几周才躲过刺击。此地空间狭小,而贼兵众多,乐进根本无法施展武艺,他只得纵身跳到屋檐上迅速躲开。

而黄巾军也不再追他。李奕所部的一百人中有五十人是强弩手,他们早就占据了有利地形。这边杀声一起,他们便应弦发弩,射得城中义军人仰马翻。

义军本来在城门及附近埋伏,后背的防御极为稀松,遭到一**的箭雨袭击,马上就死伤了许多。

而城外也响起厮杀声,洞开的城门本来是为了吸引贼兵进入,但此时形势急转,梁仁恨不得早间能将城门关拢。

彭脱的部众如潮水般掩杀进来,与李奕的部众前后夹击梁成两家的部曲。虽然梁成两家部曲人数众多,但被围困在狭窄的地域,进退两难,攻守之势皆失。而且这些人被后路贼兵袭杀,士气大挫。

冲进来的黄巾军长矛开道,中间架起橹盾,后排安置两列弓弩手。而义军士兵多持短兵器,在宽敞的道路上根本发挥不出巷战的优势,士兵们被长矛一排排刺倒。后面又有手持长槊的义军士兵想要赶过来支援,却被黄巾兵的弓弩手射杀射退。

李奕所部都是百里挑一的骁果之辈,他们手持短刃,如鹰燕般在民宅屋顶上敏捷地移动,跳到高处将义军弓手一个个砍翻。而当有一群义军士兵冲出来想要围杀这些黄巾精兵的时候,三四个一组的黄巾弩手就从街角冲出来,迎面便射。

瞬息万变的局势令王易的计划陷入崩坏的危险之中。站在民房茅草屋顶上的徐盛和乐进看着兵戈相交,鲜血四溅的战场,默然许久。俄而两人远远相觑一眼,他们觉得是自己力挽狂澜的时候了。



第二十一章 双骑袭敌


class="width">孙武列举了战争中可能出现的九种地方,其中“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者,为死地。www.65txt.com



而军队一旦陷入死地,只能拼死奋战,死里求生。

如今平丘城西城城门口,俨然成了梁仁所率的死地。

“文向,今日且把性命豁出去,你可有这个胆量?”乐进右手托起铁铩,左手拔出战刀,马首对着西城大门。

徐盛却勒转马头,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留下一句话:“如何没有这个胆量,你先去吧,我为你壮声势。”

乐进深深看了一眼远去的徐盛,大喝一声,向城头杀去。

他的铁铩和战刀已经倾注了复仇的力量。在他两腿一紧马腹,挺铩挥刀的一刹那,他的灵魂已经脱胎换骨。

“贼人……受死!”

乐进几近咆哮着将几个黄巾弩兵撞飞,一刀将残留的一个长弓手砍成两段。斜道里立即有几个黄巾精卒挺着短刀冲上来,他们本想跳起来把乐进从马背上扑到地上,但是乐进的铁铩快得不容人反应,凌空削歪了他们的脑袋。

西城大门前厮杀的范围内,敌我双方都是步战。当战场上蓦地出现骑乘骏马,持刀挺铩且又疯狂咆哮的乐进时,场面的气势开始扭转。

梁仁看到是跟随在王易身边的那个短小汉子,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大吼着:“应战!我们的援军就快到了!”

困缩在一团的义军士兵既然处于兵法所云之死地,也是穷鼠啮狸,个个力量猛增百倍。

乐进专挑手持短兵的黄巾精兵和小头目下手。他招数凶猛中透着阴险。铁铩刺中贼人,便拖着,直到再出现一群黄巾兵的时候才从躯体中翻滚出来,然后将尸首拍入黄巾军阵中。

转眼间,死在乐进刀枪下的人便有三十余。乐进立即吸引了众多黄巾兵的注意,他们四面八方冲上来,各式兵器齐齐刺来,想要架住乐进奔驰的战马。

那战马毕竟不能与赤兔之辈媲美,被兵器闪耀的银光骇得高举前蹄,长长嘶鸣着停了下来。乐进大叫一声,挺铩刺死前面一个黄巾贼,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黑布,牢牢地蒙住了战马的眼睛。

随着战马发出不安的嘶鸣声,乐进续作驰骋,借马力一刀一铩齐头并进,兵器之下无一合之敌手。眼见着前面十多名黄巾兵结成长矛阵,十多支长矛平平端直,指向乐进的来路。乐进奋勇无畏,竟然径直向前驱驰马匹。

他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吼声惊住了整个战场。那些长矛兵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也有些胆怯,不禁向后挪动着步子,便连长矛也再不能端得平稳。

但黄巾兵仍然得逞,乐进的战马被深深捅进了数支长矛。长矛几乎洞穿了骏马的下肋和脖颈,但黄巾兵很难把长矛从马的这些富含肌腱的部位拔出来。他们拖拽着痛苦嘶鸣的战马,脸上喷满了马的鲜血和它嘴里冒出来的热气。

乐进顺势下马,他将铁铩背在身后,靠近那些惊慌失措的长矛手,用战刀将他们一一斫杀。

这组黄巾兵最后一名士兵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但是毫无怜悯的脸,可来不及说出半个字,他的喉管已经被刀背劈得粉碎,鲜血从嘴鼻滚涌出来。

杀入纵深的乐进让黄巾兵心生惧意。其实乐进已身披数疮,只是他一路拼杀,就想直捣黄巾兵坐镇后侧的彭脱所部,复仇的决心能让他暂时忘掉身上任何疼痛。

被二十名亲卫簇拥着的彭脱惊骇地看着乐进,神情恍惚,俄而指着乐进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给我宰了他!”

那些亲卫虽然装备精良,可眼前这个乐进好似从坟茔里爬出来的死人,浑身散发着阴腐的气息,让他们不敢靠近。

今夜的上弦月分外皎洁,照亮了乐进一侧血迹斑驳的脸。

乐进的铁铩平稳地举起来,铩尖对准了彭脱的眉心。

他的口吻冰冷无比:“今日必定取你首级!”

那些亲卫终于扑了上来。他们武艺娴通,经验丰富,知道乐进手持双兵回转不便,想将他的兵器架住再图谋进取。乐进也顺势将两支兵器上举,好似中了贼兵的道。谁想便在那一迟滞间,乐进忽地两手缩回,拔出了背后那柄宝剑。

银蛇在夜中走了条诡异的弧线,却已饮过四人的鲜血。

颜师古曾对击剑有所注释:“击剑,以剑遥击之也。”可见古代的击剑术与现代颇为相似,都讲究个快准狠。

这乐进便一腿向前跨个马步,后腿发力,借直击之势挺剑便刺。几个彭脱的亲卫被刺中胸膛,倒地身亡。

虽然乐进无畏拼杀,枭贼颇众,但体力也渐渐不支了,创伤也终于反馈过来源源不断的疼痛。乐进拾起铁铩立住身形,举着剑冷冷扫过周围的贼兵。

梁仁和一众部曲站在高处御敌,将乐进杀敌的风采尽收眼底。但是当见到乐进不再左右突入来回驱驰,而是立住兵器不再移动,便知道他的气力逐渐衰竭,渐渐落了下风,并且有身死的危险。

“兄弟,我来助你!”

梁仁心中十万火急。他大叫一声,麾兵冲杀下来,无奈原本就伤者过众,留下许多尸体后,很快被黄巾兵击退回来。

乐进的额角适才被一个贼兵砍伤,鲜血小蛇般流过他的鬓角,殷红鲜血和他目中的神采一同渐渐凝固。他突然挺身一刺,剜出一个试图袭击他的黄巾兵的左腿上一块血肉,然后迅速退回原地,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动向。

“文向……你为何还不来啊?”乐进开始喃喃自语了。

徐盛其实冲入了县令的府邸,重新找到了隐蔽在暗处的彭猛一众寻求。

“徐队正,你不是出城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那些汉军士兵看见徐盛分外高兴,毕竟徐盛在他们心中还是一个勇猛无比,文武双全的好头领。

彭猛颇为不怿,但徐盛毫无芥蒂,他急匆匆道:“如今城头义军正与黄巾兵胶着在一起,战事危急,我需要你们助我退敌。”

那些汉军听得窗外杀声震天,又经刚才李奕一吓,早破了胆,无力挪动半步,哪还赶上战场拼杀呢?徐盛灼热的目光追寻过来时,他们都躲躲闪闪,不敢对视。

“无须你们上战场!”徐盛急得连跺脚,“无须你们上战场,只须听我号令,在外面虚张声势,你们信我吧,这样做,敌军必退!”

沉默了数秒,踌躇的汉兵还是不忍懈怠德意双馨的徐盛。一个人带头走出来后,其余人纷纷站起来收拾兵器,决定跟随徐盛出发。

唯独彭猛坐在原地不动。一个士兵问他:“彭队正,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

彭猛却道:“大家都走了,谁来看那些财……文书啊,总要有个可靠的人留下来。”

那个士兵欣然道:“有彭队正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一众士兵随同徐盛走了出去,彭猛见身边弟兄走得一个不剩,不禁在心里将徐盛来回骂了几遍。

徐盛引士兵分为两队,每人拖着柳条在战场外的巷子和道路上来回奔跑,同时口中大声呼喊。徐盛则在一条大道上策马来回驱驰。

他和士兵们一同大喊:“杀啊!”为的便是营造有大量援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假象。因为巷子狭窄,所以士兵们的呼喊声和脚步声变成回声反复传递,果真有几分千军万马来袭的听觉效果。

彭脱刚才见乐进一路冲杀过来,心中早已大乱阵脚。他突然想起他们进城时,城门是洞开的,而前面的义军布置有序,应对不忙,显然早先是做好埋伏的。而此时不远处又响起厮杀声,两厢联系起来考校,必是平丘城的吏民使诈,要想来个瓮中捉鳖。

经验丰富的老二燕方也扑上来满面惊慌地说:“头领,咱们会不会是中计了!”

话刚毕,突见一侧又横刀舞铩冲来一员悍将,他蒙着马眼,刀枪抡成银花,周围想要抵挡一阵的黄巾兵是擦着即死,触着就亡啊,随他一路尸身枕藉。

而这个悍将的身后的狭巷里也接连冲出手舞战刀的汉军士兵,个个面容狰狞。

彭脱骇得大叫一声:“撤退!”顾不上多看战场一眼,便往城外抢先跑去。

那斜道里杀出来的悍将正是徐盛,而他身后那些汉军士兵见昔日大哥奋不顾身,个个感动至极,竟也豁了性命冲杀出来。

黄巾贼众见旌旗转向,立即败如山倒,从各个据点溃退下来。乐进砍死几个黄巾逃卒后跃上一处民宅屋顶,盘腿歇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热气。

徐盛来到那宅下,仰头看见乐进竟成了一尊血人,急切问道:“文谦,你可安好?”

“我死不了!”乐进大声应道,“我战马被捅死了,没有坐骑了,你且先去报信吧。”

“文谦,好生歇息!”徐盛大叫一声,向逃散的黄巾兵卒追去。在留下几具尸体后,他故意放慢了马力,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绕了远路,快马赶至王易率部据守的山坳。

王易刚和童子军们轻呷完一口新鲜兽血以明双目,舌尖还跳动着辛辣的血腥味。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他站起来,远远望见徐盛横举铁铩,浑身浴血。



第二十二章 功成平丘


class="width">弓弩上弦发出的声音尖酸刺耳。(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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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多数童子手持短矛、尖石、砂粒,做好例了迎头痛击的准备。

得到信号后,再不用王易指挥,童子军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彭脱一众逃得精疲力竭。一路跌撞了几十里,士兵们再也跑不动了,互相搀扶着慢慢走着。彭脱立即让部队停下来清点人数,计算下来竟还有两百多人。这让他吃了一惊。

李奕带着二十几个精兵赶上来,上气不接下气:“老大,怎么就这么退了?”

李奕和那些精兵正与众义军纠缠得难解难分,而且还分了很多人对付突然冲进来的徐盛等人,因此脱身较慢,但他们离开的时候,还有二十几个人。

李奕看到彭脱周围的士兵个个面色煞白,眼睛睁得滚圆,便知事情已不可成。他捶胸顿足,却也不想在这个片刻说彭脱的草率大意。

彭脱也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只是此时队伍气力耗尽,士气衰竭,正如惊弓之鸟,不能再图平丘城了,只能来日再作打算。他看到前面数百步外有一处山坳,便道:“奔波了这么长路,大家都疲倦了,先到那里歇歇吧。”

“哎……好吧。”李奕叹了口气,让士兵们跟上大队伍。

黄巾军便往山拗缓缓走来。

他们很快出现在童子军的视野中。

伏在前面草堆里观察耕戈悬线是否平稳的罗慎看见来人,不禁舔了舔嘴唇。他此时视野格外清晰,他分明看到当中一个裹着虎皮腰群,挎着环首刀的粗犷汉子被几个装备精良的士兵簇拥着,行走的架势显然是大头领才具备的。

他和周围埋伏的童子军打手势,众人心领神会:王易早就吩咐下来,要捉住黄巾军的大头目;至于小头目,格杀勿论!

黄巾军很快整个地进入了童子军的伏击圈。

悬线是被二头领燕方踩到的。在他感觉到脚板下那跟富有弹性的绳子“绷”地跳走时,他本想一口叫出来,但是来不及了。

五支铁矢被大黄弩发出,射得黄巾军中腾起一片血雾。中间那支大矢甚至将燕方的头击得粉碎。

“有埋伏,架盾!”李奕见老二被射死,顾不得悲戚,跳上一辆马车便大声指挥起来。只是受惊的黄巾兵聚拢到一块,还来不及竖起盾牌,耕戈第二波攻击又开始了。

这次五支箭矢用的是斧形镞,射出来呼呼发响。这种箭矢击中人身后,还会疾速旋转起来,形成巨大的杀伤范围。

立即有十多人倒在地上。

但这波攻击仅仅是个伏击的信号而已。

箭镞破空的声音不时响起,那是一组组童子军超足而射。道路两侧山坡上的林中无数石块、砂粒、短矛,如*倾泻。站在前面的黄巾兵想冲过重围,却被劲弩一排排射倒。站在后面的黄巾军想趁机开溜,却见前面的险坡滚下数只燃着熊熊烈焰的石球,堵住了来路。而站在高处,正是将球推下来的那几十人,正搭弓引箭。于是那些黄巾军只能退回来。

彭脱何曾遭遇如此惨败,他拔出刀想和山坡上的童子军绝死,却被亲兵死死拉住。

倒是李奕,不甘既受失败又受耻辱。他长刀在手,领着刚从平丘城里死里逃生的黄巾精兵跳上山坡,想冲上去。

“滚下去!”

几个童子军骂着将竹筒中的砂粒洒过来,李奕等人冲得过猛,哪里能防的了这种暗器,立即被迷住了眼睛。

便是停滞之时,黄巾精兵被童子军们一个个用长矛捅下来,非死即残。

李奕勇猛过人,他将两支捅过来的长矛死死抓住,使蛮力将它们甩到一旁,然后不顾眼睛迷蒙,硬要砍死一个童子军才罢休。

但他不过走了几步,后背便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歪着脖子,想拼尽全身力气站稳,却被一脚踢下了山坡。

马渔把刀上的鲜血往地上甩了甩。他看着下头哭嚎的黄巾军,叹道:“王子云是扎了个鱼笼啊,你们游进来,怎么游的回去呢?”

伏击之处坡度极险,而且也很高,黄巾军便是精力充沛也爬不上来,更何况现在锐气尽挫了。

乞降声很快传了出来。投降的情绪像急性传染病一样蔓延,扩散到每个黄巾兵身上,包括他们的头领彭脱。

此战黄巾军死亡一百七十余人,活下来的只有七十几个人,而这七十几个人中,没有人身上是不带伤的。便是彭脱的脸上,也被石头重重挨了两下,他被童子军押解到王易面前时,脸颊仍然血流不止。

而童子军只有十几个人在奔逐中跌伤而已,包扎一下就没有大碍了。

王易用刀背拍着彭脱的脸颊,对徐盛说:“文向,还劳你往平山走一趟,让吏民们都出来吧。跟他们说,我们童子军抓住了贼酋彭脱。”

徐盛欣然领命。

次日晨,平丘城重现生机。西城那块鲜血淋漓的战场已经被热情的百姓清理干净了,残砖废瓦也被整理出来,堆积到一处。现在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王易和梁仁击败寇犯的黄巾贼的事迹,而他们也在翘首以盼,等待王易那个少年英雄押着贼酋彭脱入城。

卢一也整顿胥吏,整齐服装,在西城那条大道上设下迎宾队伍。在道路两侧已有手持长戟的依仗队分列守护。原本卢一还想找些鼓乐手过来演奏,但是他们在战乱中冲散了,至今杳无音讯。

城中吏民用过早食,突听得城外一声锣响,原来是王易童子军到了。

但是城中吏民兴奋的嘈杂声没有因为英雄出现而热烈,反而渐渐冷寂下来。

因为他们听到了整齐至极的蹬踏声。

童子军们身着直裾,腰裹布包,肋前挂着三只漆黑的竹筒,宽檐帽压住了他们少年英睿的面庞,而肩挎的那支长矛都挂上了一面黑色的小旗和一条红色的长缨。

这日正好起了大风,黑色小旗和红色长缨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童子军便这样组成四列队伍,迈着整齐步伐而来。那些童子军目不斜视,好像将四周吏民都当作了空气。

当押在囚笼里的彭脱满面惊慌地出现人山人海时,人群之中才响起点点赞叹声。这赞叹声逐渐扩散,便如大海的波涛那样,逐渐广远。

王易对卢一和本地乡绅的溢美之词都毫不吝啬地接受。城中平素有头有脸的豪绅此时见了王易,可谓满面逢迎谄媚,这引得随同王易一起入城的毛玠满脸鄙夷,在心里将这些家伙又来回骂了几遍“愚民”。他知道这次战斗中,梁成这两家豪强损失极大,如果没有上面下来的殷封,恐怕从此一蹶不振。如果当初大伙众志成城,据城坚守,那么死的人肯定会比现在少很多。

毛玠对王易已经产生了一种敬服之心。王易的手下不亡一兵一卒就杀败了黄巾兵,并且将头领彭脱擒下,这等机智缜密,古来罕见。更可贵的是王易训练出来的童子军的令行禁止和团结一致,以及他们所掌握的高深技术和知识,这些在当今九州境内,恐怕再无第二人出其右。

经此一战,马渔和徐盛领出来的二十几个汉军士兵也终于拜倒在王易脚下,口称主公。

他们还是徐盛笑盈盈地引进王易下榻的传舍里的。徐盛看着他们,心里却想着乐进。马渔明白徐盛在想什么,笑道:“一会儿彭脱要在市场里斩首示众,他说他亲眼看见彭脱被砍掉脑袋后,就会到主公这来。”

常桓也走进来说:“主公,卢县令和城中几位豪绅都来邀请赴宴,卢县令还需要你的接应人和地址,这样朝廷的封赏下来后,天使能很快找到你。”

正是喜气洋洋之际,大家显然都忘记了彭猛。

彭猛夜里就发现吏民回来了,发现府邸有人进来,他赶紧拖着一箱金银藏到县令府邸的地下室内。辗转反侧一夜后,早晨他被窗外锣鼓喧天吵醒,溜出来一打听,才知道他的哥哥,也就是黄巾头领彭脱已被抓住,午时就要在市场里处斩。

他仿佛吃了个晴天霹雳,跌跌晃晃站不住身形。他勉强扶住一面墙,脸色惊人的煞白。

而他的腿脚也不经使唤地带他往市场中走去。

人们已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彭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众人的吵闹喧哗声震得睁不开眼皮。

午时一到,他便被两个刽子手像死狗一样拖出来,扔到台案上。

大刀砍下来的时候,彭脱的眼皮依然是半闭半开,他像牲畜那样被砍掉了脖子。

人群之中尽是胆寒的轻呼声,大人捂住了孩子的眼鼻。众人发现斩首一个贼酋头领也不过如此,便悻悻然走开了。

像彭脱这样的贼人被斩杀,除了官府的人为了打扫会加以清理,基本上是不敢有人为他收尸的。人群尽皆散去,只余乐进和彭猛二人。彭猛双目赤红,他看清楚了被斩杀的那人,确确实实是他的大哥无疑,但是他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哀鸣。

站在他前面的乐进竟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还走上前去,用脚踢着彭脱的头颅,笑骂道:“庸贼,还能猖狂否?”

彭猛目眦尽裂,他看到一群小孩走到乐进身边,像玩蹴鞠那样和乐进一起颠玩起他大哥的头颅,他胸肺里一团热气几乎要爆炸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平素粗蛮的汉子今日格外隐忍,他悄悄转身离开了。



第二十三章 身有所属


class="width">乐进从刑场上径直走回王易一众驻留的传舍,他见了王易,倒头便拜。www.65txt.com

“主公!”

王易正坐在前席,神色肃然,见乐进来投,并没有过多的喜悦。

其实早在乐进加入到王易的队伍中一同抗击黄巾贼寇的时候,王易就很清楚了,乐进其实在心里给自己下了个赌咒,倘若王易能带他击败黄巾军,并且俘获贼酋彭脱,那么他就会毫无质疑地拜倒在王易脚下。但如果王易不能办到,那么他会继续自己的复仇之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再和王易并肩作战了。

王易能理解他的苦衷,毕竟他从家乡带出来的两百青壮都殁于战场,仅留他一人。他现在已经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了。

其实将彭脱斩杀后,完成任务的乐进也无处可去。如果回到故乡,受乡亲的唾弃咒骂不说,便是宗族也要加以惩戒。那么在这个波涛汹涌的大时代,他很有可能赶不上第一个浪头。

所幸天赐王易与乐进,让他既能复仇,又能有所依靠。王易在乐进眼中,足可称雄才大略。但是王易是否有高深广远的志向,乐进不感妄自揣度。但他看得出来王易胸中的容量绝非常人可比。

在战场上与乐进结成生死兄弟的徐盛见乐进能拜在王易麾下,非常高兴。

在将联络人和地址拟成一份文牒送到卢一那里后,王易让常桓推掉了当日的筵席。

大战之后,人需要及时放松自己的心态,调整自己的作息,恢复原来的生活状态,绝不能被战斗过程和战场的细节所左右。

虽然童子军经历的是一场伏击战,然而他们使用的手段是高效并且残酷的,被杀死的敌人的惨状也是可怖的。

便连王易也有些精神恍惚,何况童子军们呢?何况童子军一直被纪律约束,在王易让他们彻底放松的时候,他们的话也多不起来。

宴会固然能够消解大战后带来的压力,但实际上,用酒精麻痹,用珍馐刺激,用妙音美色浸渍,所能起到的都是一时之效,因为他们大多是通过**的感官来达到目的,而非从精神层面上来加以释放。

而精神层面在这个冷兵器主导的战争年代发挥着尤为重要的作用。对个人,它能影响人的反应能力和敏捷程度;对整体,它会影响整支军队的风貌、军心、士气、凝聚力,乃至队伍的军魂的炼铸。

这让王易想起了后世那支爬雪山,过草地的伟大军队。那支军队所处的环境其实比王易现在还要恶劣,面临的压力更是前所未有,然而他们在一次次围剿、突袭、逼困中屡败屡战,最后获得了胜利。这支军队在物质方面,可能装备的是近代的武器,但在上层建筑的层面上,却构建了现代的思想和模式,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屡次在万般险境中烈火重生。

王易觉得有必要引进后世的指导员制度。他决定在童子军的每个队中,除队正队副两人外,再设一个司号员。这个司号员不仅掌握着全队进攻的号角,更因此需要机敏睿智并且亲近士兵而获得全队上下的信任。

以现在的条件,还无法打出那么多只军号出来,所以王易只能用铜哨代替,暂先把这玩意分发下去。

司号员们都由王易亲自挑选。这些人与队正队副一样,每天要专门到王易这里“开小灶”学习更多的东西。

这一战后,王易也愈发感觉到强弓劲弩的威力,他让手下要格外留心这些武器。同时他也开始琢磨起童子军应对弓弩的办法。古人有数千年的经验积淀,对战争理论浸淫极深,几乎所有人都重视劲弩强弓的作用。后来如官渡赤壁大战,交战双方动辄即是千架万架强弩,那种火力令人望而生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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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明月高悬,王易放纵周仓徐盛等人饮酒吃肉去了。

王易独自留守院落,反复修改一幅坞堡建设的平面图,终于达到了令人的满意的地步。然而他并无困意。心绪怅惘,他无法入眠,只能四处徘徊,不经意看见传舍的这件客房东南一隅安陈着一架古琴。

他将琴抱出来放好,手指在琴弦上略一拨动,发出的却是金石一般铮铮的交鸣声。王易叹了口气,将那琴放回原处。

“公子心中有所忧伤么?”

隔壁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形似削成,腰若约束,肤如脂玉,长发流雪的少女从月光中缓缓走来。美人临近,那眼波唇丹,那弱骨丰肌,无不令人砰然心动。

“严葳?”王易并无睡意。他头脑清醒的很,一眼看见这少女乃是姐妹之中的姐姐。

传舍的房间是王易让常桓去安排的,但没想到常桓竟将孤男寡女紧邻安置,这不是惹事生非么?

其实王易早对属下对他个人的成家问题的议论有所耳闻。像他属下的乐进、徐盛、马渔和另外那二十几名汉军,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不少人还有两个孩子,而他们的年纪也就是二十出头。

常桓作为王易的贴身奴仆,自然对王易的家室问题极为忧虑,但他自认地位卑贱,不敢当面向王易提起。

当然他们不急忙说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易将这对姐妹花带在身边,既然鸭子已经到手了,他们相信它迟早会被煮熟的,毕竟人心不是猪头肉。

严葳白裾素带,赤足裸胫,任何一个男子见了都会心醉神迷。更何况此时月光皎洁,四下无声;榻置熏香,烟雾缭绕;黻帐低垂,风移影动?

王易的心弦一根根地被撩拨。当严葳俯身坐在王易身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衣襟略驰,皓体呈露。王易本就善于观察,此时看得一真二切,几乎已经无法克制住腹中那团炽焰烈火。

温柔乡确实甜蜜,确实能从精神上给予人极大的慰藉,然而乱世年代,它何尝不是英雄冢?

不过以王易的修养,他还绝不是“气服于内,心正于怀”的司马相如。

“公子,明月徼徼,可愿与妾身对饮几杯呢?”

直到两人的鼻尖仅余几十公分,王易才发现少女的脸颊已飞上了淡淡的红彩。

王易现在有些叹服于这个少女的智慧了。她现在这副娇羞的,任君采撷的模样与之前在林中那个躲闪不及的活泼少女判若两人。她现在进入的时机无疑是恰到好处的。

王易知道她在寻找一个归宿,然而这只是走投无路之举吗?王易自信但不自负,他知道少女与乐进一样,如果情感上没有一份归属,又怎能将身躯托付?

今年王易是要去扬州定居下来,建设根据地的。但在十一月之前,还有一系列大战等待着王易,只有在这些大战中完好地保存下来,他才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月下对酌,当然是件美事。”

王易直勾勾地看着严葳,看着她将壶中的酒倒入杯中。

今夜的酒分外清冽,清若泉水。

其实在汉代,由于受儒家礼教的熏陶,士大夫在饮食方面也讲究颇多。在宴会上,肉摆得不正不吃,酒不混浊不饮。

缘何人们偏爱浊酒而非清酒呢?因为古代有“清比圣,浊如贤”之说,人们不敢妄自尊大,向贤人靠拢便已难得,又怎能及的上圣人呢?当然,这只是在士大夫间流传的不成文的约定,普通百姓大多不愿忍受那浊醴之糟。

可严葳是士族出身,自然对这套极为看重,但此时营画氛围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只是略皱了皱眉,仍然将杯斟满。

王易与严葳相视一眼。他一口便将酒饮尽了,严葳似乎不胜酒力,这点酒水落肚,脸颊便灿如朝霞了。

她蓦地浑身一颤,俯见修长的小腿已经攀上了王易的大手。王易的大手布满粗糙的老茧,然而他的手指却很长。他的手指摸索着向上移动,轻柔又不可抗拒。

王易用另外一只手将严葳轻轻推dao在席上,嘴边露出淡淡的笑:“我非贤人,更非圣人。你后悔么?”



第二十四章 再续征程


class="width">次日晨,阳光明媚。www.65txt.com<<>>

王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摸了摸腰肢,暗叹昨夜当真是翻云覆雨。

但其实王易与严葳在办正事之前,还“摸索”了很长时间。毕竟以王易这样的年纪,他在前世最多也只是和小女生拉个手,抱一抱,了不起也就亲个嘴罢了。而严葳亦养在深闺,未识人事。

想起昨夜那手忙脚乱的样子,王易无奈地笑了笑。

坐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的佳人已经不见了,便连几案上的酒壶和杯盏也不见踪迹。

真就像梦一样。

王易小心翼翼地走近紧邻的房间,他轻轻推开房门,看到严葳和她妹妹相拥熟睡。

“真是个胆大心细的女子。”王易忖道。

从书箧里翻出一本《管子》温习了一遍,王易又取出一叠绢帛,整备好笔墨砚台,继续着手编写他将来要用的教材。他也会把脑海中那些现代的知识尽可能地记录下来。

虽说用纸来写书在此时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了,但是此时流行的蔡伦纸质地不佳,何况纸本身也易霉、易烂,易生虫被蛀,而相应的防护措施如染潢、涂布、砑光等工艺于此时还不太成熟,因此对于要长途跋涉的王易来说,如今流通的纸张并非他的选择。

王易深知科学技术转化成的生产力带来的巨大效益。他虽然博学,但老子有句话叫“博者不专”。许多非常实用的科目他只是稍有涉略罢了,要想将那些模型和创意付诸实践,他不能仅凭自己单打独斗。

王易这样想道:“看起来,现在我必须要招徕一些聪明的工匠才行,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和他们培养成一种良性的循环关系。”

走出传舍的时候,徐盛把彭猛脱离队伍的意愿告诉给了王易。

原来昨夜喝酒吃肉的时候,那二十来个汉军士兵酒后吐真言,把彭猛想自立门户的想法告诉给了大家。同时他们还透露平丘县令的府邸藏有数箱金银,数量不菲。

徐盛的言语中,似乎是相中了那些财宝,并且试探着王易对他们的反应。

王易笑道:“有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如果没有,你就不要打那里的主意。万一被发现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王易在徐盛这帮人眼里是既有夏育孟贲那样的勇武,又有张良那样的智谋。

善为谋者,有时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狡诈阴险的色彩。

但王易既为人主,因而并不会奸笑着展现这种色彩,而会将它们说得轻描淡显。

这就是徐盛等人佩服的地方。因为王易这种表现体现出一种气魄和容量,非成大业者不能怀之。

童子军在中午的时候迁出了城外驻扎,只是这次他们在城东北扎营。

“我们将去东郡,迎战卜己。”徐盛是这样向童子军们宣布的。

其实卜己会很快败退,王易去东郡,只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捞得一些残羹冷炙。他在平丘立下的战功,足以博得一个县长的官职。

他所要使自己名扬海内的,乃是在**月份投入冀州,投入官军与黄巾军一系列的决战之中。届时四方义军云集响应,朝廷大军织成天罗地网,黄巾军人数虽众,但已见不到打破重围的天日。

在城外搭营的时候,王易分明看到了许多吏民出来观看,显然他们已将童子军当成了庇佑平丘城的保护神。

王易对徐盛说:“文向,既然老彭不愿跟随我们,那么招徕工匠的事还是你去做吧。”

“诺,主公!”徐盛立即答应下来,旋即又叹道:“老彭不愿跟随主公,妄想自立门户,不得不说犯了大错。”

王易冷笑一声:“彭脱在市场被斩首,他必然是见着的,此时招呼也不打就走掉,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叹息可惜,而是提高警惕。”

徐盛惊讶地看着王易,但马上觉得王易这番话里字字珠玑。他马上释然了,当时刚捉乐进回来,王易说要在“福与祸中加以取舍”时,他已经明白了王易的三分用意。乐进比彭猛强太多,况且彭脱是贼,如果强留彭猛而驱逐乐进,那么对整支队伍的前途就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这就违背了建立这支义军的初衷。

但王易刚才那番话带上了很强的杀意,事理上固然过的去,然而感情上一时还是难以接受的。

营帐靠着道路,因此来往车辆都可以比较清楚地看见营帐里的陈设。

王易这样做,是为了展示童子军的少年英锐,主要还是为了弘扬名声。果然,下午又有人前来募捐。甚至有人要投奔童子军,却被王易以用度不足婉言拒绝,但消息传出去后,豪绅们又热情地前来募捐。

汉人的一大特色,就是胸恣旷远,衷于国事。

日暮时分,徐盛带来了二十七个工匠,这二十个工匠能冶金,也能做石工木工。更重要的是平均年纪四十岁左右,经验丰富。他们的家眷在战争中冲散了,大部分资产也被流民盗走,此次几乎是以卖身的方式托付给了王易。

他们与那二十三名汉军士兵恰好又组成一队,王易就让马渔担任其中的队正。童子军这样就扩充到了四百人。

下午时分童子军因为有新的编制,因此全员整队。那些工匠和汉军士兵也终于换上了和童子军相同的服饰,并被授以长矛和短剑。那些工匠本来觉得自己做些手艺活便罢了,谁知上来就发武器制服,便颇有些不乐。但感受到童子军的纪律性后,他们根本就不敢张嘴埋怨。

童子军的长矛上黑旗迎风招展,红色长缨挂在下面随风舞动。这却是童子军一道特有的景观,使得童子军在整齐中又显出一份威武。

一辆士人喜乘的小车停在了路边,车厢里探出一个年轻男子,他笑着问站在一边徐盛:“这些童子的长矛上,为何系上了那一面黑色小旗?”

徐盛满面羞赧,王易下令这么做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样很威风,但真叫他说,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悻悻道:“使行列整齐易动,同时更显出些威武吧。”

那年轻人似乎是结伴出游,车厢里立即有人吵嚷起来:“你这汉子,却连自家部曲也说不出什么门道。”

徐盛红着脸皮,道:“任凭你怎么说,但我说的难道就没道理吗?”

刚才责怪徐盛不是的那个年轻人哈哈笑起来:“有道理,有道理啊。”

徐盛勃然变了脸色:“你莫非以为我在耍泼?”

“哪里。”还是先前那个年轻人,“我这位朋友心直口快,但无甚恶意,足下权当路人妄言,不必放在心上。”

王易远远瞧见这辆小车,早见那探出头来的年轻人风度翩翩,气质彬彬,相貌颇为壮伟。而在战乱频发的兖、豫两州境内,他居然和同伴仅乘一小车外出,可见胆识气魄都超过了常人。

王易让童子军在自己的长矛上挂上小旗其实并非徐盛所说的,单纯是为了排队列,壮威风。这面旗帜其实是童子军们的“功勋旗”。

这是王易由朱元璋的经历所想出的创意。朱元璋起兵时,身携一长一短两支长枪。他这两支枪攒竹为竿,涂黑漆,悬黑旗、黑缨。他的黑旗上曾留下五处矢洞,枪杆上留下三处刃痕,每战歇后,他便向将卒们展示旗帜上损洞,而士兵们也踊跃显示自己枪旗上的破痕。故每战,军中万面损破黑旗猎猎作响之时,“士争奋,辄敌大溃。”

这面旗帜可以保留到在扬州建立根据地的时候。在那个投入建设的时期,兴许长矛早已折断,但仍可以将这面承载着战争记忆的物品保留下来,作为纪念品。

这也是提高部队凝聚力,铸炼军魂的一个手段。

王易叫住了那辆小车,行了一礼:“我见几位先生颇有雅量,何不暂停一下脚步,在我这陋账里留一留?”

那年轻人仔细端详了王易,笑道:“足下莫非就是王子云?”

王易恭敬道:“正是。”

那年轻人连忙从那车中走下来,也向着王易恭敬回了一礼,“在下颍川颍阴人荀彧,字文若,和几位友人应皇甫将军之邀,正要去濮阳,只能谢了足下的美意。”

从车里下来两位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自报家门,只是作揖而已。

王易可谓万般惊讶,谁想得到能与“王佐之才”荀彧在这相见!荀彧的父亲荀绲为济南相,但畏惮宦官,于是为荀彧娶了中常侍唐衡的女儿,但荀彧因为少有才名,因此免于世人讥议。这足见他的学识之深,名气之大了。而与他交游的必也是鸿儒名士。

王易名气虽大,但仔细推敲一下,便知都是在战场上取得的,了不起博一个勇敢的名声,但在浮华名士眼里,恐怕也就是只个武夫。荀彧那两个友人并没有将王易放在眼里,从他们用嘲讽的语气和徐盛说话便能看出来了。

那荀彧见王易不再多说,便和他的朋友上了车。

“还是皇甫大人的事情要紧,先生去吧。”王易至始至尾恭恭敬敬。

小车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

徐盛刚才吃了瘪,正对这几人忿忿不平,而乐进等人也无法理解王易为什么会那么恭敬。

乐进走上前来说道:“主公,那荀彧的友人态度倨傲,不识礼数,为何还要这么恭敬地向他们行礼?”

王易道:“南阳何颙乃当世名士,他以善于识人而知名,当他看见刚才那位荀彧的时候,惊异地说他是‘王佐之才’。我敬的是荀彧,而非他身边的阿猫阿狗。”

这年头不能忽略士人的清谈之风,但也不能太把士人之间的评议当回事。互相评议一旦成了风气,就不可避免催生了党群。士人互相吹捧,自我标榜,个个浮华浪荡以成纨绔子弟,将明章以来的治学之风抛得一干二净。譬如后来弥衡说当时之世,“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他还和孔融互相吹捧。弥衡说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说弥衡是“颜回复生。”已经狂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王易见乐进面色稍霁,说道:“我们明天启程去濮阳。既然皇甫嵩在濮阳,那么卜己应该被围在那里。”



第二十五章 似是故人来


class="width">又过了一日,王易的童子军拔寨起程。www.65txt.com

卢一率领平丘吏民前来辞别。

毛玠也在送别人群之中。

虽然入城后,王易并没有与他过多交谈,但他并无芥蒂,心中还觉得日后他们还有机会再见。

童子军行了三天三夜,终于进入了东郡境内。

在离濮阳城还有两百多里的时候,行至一片森林的童子军突然被射住了阵脚。

三个汉军骑士张弓搭箭,瞄准了扛旗的张力和骑马护在队伍两侧的乐进和徐盛。

常桓吹响了铜哨,整支队伍才完全停了下来。

“来者何人?”当头的汉军骑士发出的声音令王易分外熟悉。

王易看清来人,兴奋地叫起来:“仲阳?我是子云啊!”

与当年在波才营房里受罪时的那份糙样不同,现在的满荣赤袍玄甲,腰边的箭囊里装满了三棱铁镞的利箭。除去握住缰绳的左手,右手还倒提着一支铁铩。

铩是汉朝出现的一种长兵,外形有些像十字枪。满荣手里的这把铁铩尖刃锋利,烈日下映着许许寒光,铁铩茎部的两镡向外伸展微微弯曲,其中一只铁镡已经弯曲,而且不再是合金钢铁的灰黑色,仿佛是染上了鲜血后腐化发酵的紫红色。满荣略加修饰的胡须更为其增添一份久经血海的老兵气质——尽管他的年纪和王易差不多。

满荣身边两员骁卒的坐骑脖颈边都系着一柄铁铍,他们携带的这种类似长剑,刃部宽厚的格斗兵器上的鲜血还未擦净。

三人靠近,浑身逼发出强烈的血腥味。王易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一场战斗,或许是因为情况危机,紧绷的神经让他们刚才急急射出箭来。

“几个月不见,子云,你变得太多了。”满荣一下子卸掉了身上的疲惫,打马赶过来拍着王易的肩膀,“那日你在乱军之中失踪,可让我寝食难安啊!所幸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你的消息,还是破敌杀贼的好消息,哎,那些日子的变化,真是让人感叹啊。”

王易见他万分感慨,心里也荡着涟漪。

满荣瞅了瞅士气恢弘的童子军,又说道:“啧,果然果然。这就是子云的童子军吧,饶我满荣束发之岁就游学四周,但子云这样精通武略的奇人物还是头次见到。”

王易呵呵笑道:“当下破贼事紧,看样子仲阳刚刚厮杀回来?”

满荣敛容道:“刚刚遇到黄巾斥候,杀了三个。且说六月的时候,曹公与卢植将军合兵,共破颍川贼后被朝廷升为济南相,现在绕道先行前往青州。我因为家乡黄巾未平,所以现在跟随皇甫将军的部队追击东郡的黄巾军,暂时在斥候骑队里当个队正。-====-十几天前邻近的几个郡县都来了义军,子云你也到了。”

王易拍拍他的肩:“只要能带我们一起去濮阳就好。”

满荣一笑:“我斥候队的职责之一就是接纳各郡县的义军。濮阳城被卜己占据,周围的县城多多少少都有蛾贼的驻军,不过卜己待在东郡已经快一个月了,粮草渐渐不支,皇甫将军采取坚壁清野的战策,大军已经困住了卜己。”

王易率童子军一路赶到燕县,满眼荒芜,逃亡他乡或者被掳掠的百姓空留下败坏的草棚土屋。之所以王易选择在这种炎热的天气率军到这里来参加战斗,主要是他对史书上的记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汉书》中的记载是,皇甫嵩与朱儁在大破波才,“乘胜进讨汝南、陈国黄巾,追波才于阳翟,击彭脱于西华,并破之。余贼降散,三郡悉平”后,“又进击东郡黄巾卜己于仓亭,生擒卜己,斩首七千余级”。一路可谓势如破竹,黄巾军在起义前的三个月里辛苦经营起来的战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土崩瓦解了。要知道美军全陷伊拉克也只用了一个月,而在这通讯运输基础很差的封建时代,皇甫嵩和朱儁的大军在同样短暂的时间内消灭了数以十万计的敌人,或许是黄巾军的战斗力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也肯定从侧面说明了中郎将们所率领的汉军的强大。

本年十一月份大部分战事结束后,昏聩良久、嗜财如命的刘宏倒也不吝啬对有战功的各路豪杰授官进爵。跟着强大的中央军,进击战斗力低得无以复加的农民军,只要历史按照正常的轨迹运行,那么王易捞到一官半职的企图就有可能实现了。

白马县驻扎的人马已经把县城衬托得大了一圈,东郊河对岸的濮阳城竟毫不逊色,数万黄巾军搭建的帐篷与汉军隔河对峙。

这日早晨,一小股黄巾斥候又骑着快马绕过河来骚扰大营,这令皇甫嵩非常懊恼。尽管这小股黄巾斥候因为他们的草率举动留下了一具尸体,但这丝毫没有扭转皇甫嵩的糟糕心情,因为这样的骚扰已经困惑他很长时间了。

皇甫嵩仍然在等待,他几日来都睡得很少,夜晚要花很多精力巡营,观察士卒的状态。作为一个温恤士卒的主帅,他深知修养生息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数月来他的部队马不停蹄地追击各路黄巾军,尽管势如破竹,但他知道一旦疲惫的军队被黄巾军敲出那么一道口子,那么这个口子将会向外延展更多的裂缝。河对岸的黄巾军是几斤几两皇甫嵩掂量得一清二楚,不过敌人的数量比自己多。蚁多咬死象,皇甫嵩知道这个道理,对付这样的敌人,必须做好最充分的准备,一鼓作气全部吃掉。

“郦儿,前几日被蛾贼烧毁的那些营幔都修缮妥当了吧?”皇甫郦与皇甫嵩几乎形影不离,他微微躬身道:“都修缮完毕了。叔父,小侄见您面有郁色,还是为滋扰的蛾贼所困吧?不若小侄率一支强兵渡过东河,先杀杀卜己的锐气?!”

皇甫嵩看了一眼年轻气盛的侄子,摇了摇头:“过犹不及。卜己在东郡盘踞的势力接应在冀州的张角,攻克卜己对我们意义重大,一旦把这块石头扫除,张角的南翼就暴露在我们的剑下。但倘若有什么差池,黄巾军的声势必定会重现三月份的盛况。”

皇甫郦突然想起自己要来禀告的:“今天又来十多拨义军,人数总共有四千多人。不过当中一支人马甚是奇怪,义军的战兵四百人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哦?”皇甫嵩眉头微微一皱:“束发之际的少年孩童,应该是学习知识和技艺的,将他们组织起来,给予他们锋利的兵器,教授他们厮杀的本领。在应该学习《诗》《书》的时候却学习怎么杀人,把他们组织起来的人是谁?这个人真是不仁啊!”

“将军此言差矣。”一个年轻人从后面走上来,向皇甫嵩答了一礼。

“文若,你有什么想法?”皇甫嵩本是想请荀彧来做他的幕僚,他听别人说这荀彧智计百出,因此想请他来帮助自己化解眼前的麻烦。

“度辽将军幼弱之时,虽在布衣,但见征西将军马贤不恤军事,自度其必造大败,于是上书言状,不久马贤果然全军尽墨。度辽将军于是被任命为功曹,领兵八百,亲自与羌人交战,胜利而还。如今国家有倾覆的危险,即便是匹夫也应有报国的志向。这些十六岁的童子心系社稷,勇气可嘉啊。”

度辽将军便是皇甫嵩的叔叔皇甫规。见荀彧拿自己的亲戚的功勋来说理,皇甫嵩也不能反驳了,只是道:“把未经训练的人投入战场,和让他们送死没有什么区别。濮阳城的黄巾军也绝非普通的盗贼。”

荀彧淡然笑道:“这些童子刚在平丘立下一件大功勋,他们与县内乡绅部曲联合,斩首一百七十余,俘获了黄巾贼酋彭脱,并且在平丘城将其斩首。”

“是王易那支童子军?!”皇甫嵩眼皮一跳,前些日子周围的人都在谈论王易,那个战果让他也惊诧了。

皇甫郦似乎是十分佩服王易的,他高兴地地说道:“就是那个王易,字子云,扬州海盐人,好像也未及弱冠。”

“真的是他!”皇甫嵩眼皮一跳,“曹操和我说起的悍勇如樊哙的奇人,果然是个年纪不及弱冠的少年!”说着就已经拽着皇甫郦回头快走:“赶紧和我去看看这个扬州人王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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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县城的东郊河畔没有像燕县那样的树林,平旷的原野若放在往日必是望不到尽头,不过现在王易已经被这里嘈杂混乱的局势打搅得心神不宁起来。

各方义军来了近两万人,几十股绣着漂亮的汉隶体“义”字的队伍把河畔的平地堆满了。王易的童子军带着大小车舆在满荣斥候队的引导下在一片空地上安营扎寨的时候,四周围看热闹和起哄的嘘声响得快撑破了耳膜。依附在中央军的各路人马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战兵的身体素质和武器装备上来看就算和官军比较也不多逞让,自然对童子军生出了看笑话的表情。

就像马戏团一样看着童子军,天本来也热,孩子们脆生生的脸颊上通红一片。穿着短裾,手持长矛的王易心里的火气也腾腾地往上冒。徐盛常桓等人看王易默不作声,也都忍着,不过脸上抖动的肌肉显然不好过。刚从黄巾军转正的周仓和裴元绍看到官军的规模心惊肉跳,表现最为反常倒是乐进,自从彭脱授首后,乐进一直是宠辱不惊的状态,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热闹的嘘声持续了小半日,待童子军们将自己的营帐安顿好后,突然一阵凄厉的骨哨声响起,接着是一连串急促的铜哨声。

少年们在营帐周围迅急地跑动起来,起哄和看热闹的目瞪口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三百五十名童子军已经整齐地列成七个方阵,小方阵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三棱箭头的阵形。

王易跳上新筑起的土台朝周围人吼道:“看够了就请回吧!”

为王易洪钟般的高吼震倒,围观的人群嘶地吸上一口气,蓦然哑了声。

这时一个堪比雷霆的回应声破空而来:“某家还没看够!”来人双手一张,便裂开一道人浪,他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那嗓子也称得上声若巨雷,势如奔马。虬结的肌肉把身上的大铠撑得鼓鼓的,腰剑的佩剑叮当作响。铜铃环眼直瞪着王易,仿佛射出两道激光,让王易浑身局促地火热起来。

一个很熟悉的三国风云人物的名字浮上了王易的脑海。果然,踩着猛汉的余音,一个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举止投足颇有意味的大耳朵年轻人和另一个穿着绿袍的高个红脸长髯汉子也使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大耳朵年轻人瞥了一眼面色冷漠的王易不禁浑身一震,情急地喊道:“三弟,切莫惹是生非!”

被称作“三弟”的家伙全然没有听到大哥的声音,在发现眼前这个大名鼎鼎的少年用毫不退让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他感觉到自身血管里的液体激烈地翻滚起来。



第二十六章 深谋远虑


class="width">猛汉眉头一挑:“这里这么多人,某家都一一看过了,你是哪里蹦出来的鸟人,这般的有本事,不让人看?!”

王易深深吸上一口气,没有说话。www.65txt.com-====-王易后面的徐盛,周仓,裴元绍三人大怒,三人形成一个扇形朝猛汉冲去,挥拳便打。

虽然猛汉比三人都要高出半头,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既是三个人,那么合在一起也许还是可以抵挡一阵。但令所有童子军惊诧的是,猛汉那副横冲直撞的气势毫不减弱,反而腾地窜上冒出一团火来——他猛地跨上一步,用扎实的肩膀生生顶开了三人,三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撞顶得差点跌出几步开外。徐盛和周裴二人相觑一眼,知道自己无法与此人对抗,但也没有想到退缩,他们重新围成一个扇形,试图抵挡此人的冲撞。

一个短小的身影突然从三人身前闪过,猛汉“咿”地一声,他着实看见了一只黑漆剑鞘朝自己刺来,猛汉低吼一声,震得众人耳膜发痛,却见那剑鞘被猛汉生生夹住。刺击的正是乐进,见猛汉顺势攥住剑鞘,隐隐即将发力,虎口生疼的乐进怪叫了一声:“我的剑!”不禁加大了手掌中的力道,猛汉嘿嘿一笑,攥住剑柄的手猛地一旋,乐进竟然凌空翻起跟头,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迅速一个侧滚翻,将宝剑安稳地取出。

猛汉就要冲到王易身前了,徐盛三人瞠目欲裂,这时他们的年轻主公总算出手了。王易取来一支长棍,绕过三人的扇形朝猛汉劈去!猛汉嘿嘿一笑,左手抬起,似乎想用**之躯承受这一棍的力道,不料王易狡诈得很,劈砍的棍棒落到一半突然直直刺向猛汉面门,猛汉面色大变,略带一丝怒意吼道:“开!”言毕快得不可思议的左手朝外一扫,将王易手中棍棒拆成两截!但出乎猛汉的意料,就在他双掌化做两拳,笔直地朝前推去的时候,王易阴骘露出笑容:“等得就是这个时候!”两截棍棒分开猛汉的双拳,然后如雨点般打上猛汉的身体。

王易自幼习练的牛郎棍法本来就是一门非常讲究实际的近战的古武术。在棍子被拆成两段后,他仍然能够使出一套三十六路的双棍棍法。

在猛汉被攻击打得朝后仰的时候,王易突然跃起,一脚踹向猛汉面门。在用招数化解敌人的拳脚后,王易习惯用大力一脚让敌方战斗力大减。

后头那红脸长髯大汉声若洪钟:“休伤我家三弟!”随手抄起一支长矛朝王易掷来。长矛在空中作可怕的死亡螺旋,王易拍掉长矛的时候险些跌倒,而虎口已经发麻了。

大耳朵男子和红脸大汉迅速地冲上来扶住猛汉,这时周围传来议论声:“张翼德竟然也有吃亏的时候!”

“这王易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啊!”感叹几句后,众人一哄而散,只留下三兄弟大眼小眼瞪着王易一行。

大耳朵年轻人急忙向王易赔礼道歉道:“在下涿县人刘备字玄德,我这三弟性子暴烈急躁,刚才多有得罪还请足下见谅!”王易脑门嗡的一声……尽管他刚才做好了准备,但对方这么直接的自报家门还是让王易的脑子天旋地转。从刚才的结果来看,自己竟然能和猛张飞缠斗!而且接下了关羽的袭击!王易的心脏不争气地咚咚响着。

“某家张飞,字翼德!也是涿县人。”张飞大大咧咧地行了一礼,“刚才多有冒犯之处,足下见谅!”那红脸自然是河东解良人关羽关云长,也许是张飞的主动赔礼道歉让他有些惊诧,也就答了一礼。

在安置义军的地皮上,几乎所有的人马都被张飞犁了一遍,只不过这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的人今天在王易这儿被言语一激,再者平素王易以一挡百的传闻吹得天花乱坠,赌气不过的张飞便想来试试拳脚了。深知张飞之猛的各路义军本想看场好戏,顺便探探的王易的老底。但结果已经证明那些传闻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一想起刚才王易那副不逊于张飞的暴烈手段,众人不禁头皮发麻。

隐没于围观人群的皇甫嵩也啧啧称奇,不过他把更多的注意放在了王易的童子军上。皇甫嵩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少年是怎么做到令行禁止的,看他们规划如一的队列,目不斜视的冷漠表情,以及全身逼发出来的与平常兵痞截然相反的气质,真让他们这些久经战场的战将羡煞了。

见王易大大方方地拉刘备三兄弟去喝酒,后者觉得理亏在先委婉推托,后来很客气地告辞走了,皇甫嵩微微一叹:“想不到能给刘备留了个心眼,这个王易真不简单。-====-”皇甫郦长松了口气,他刚才见皇甫嵩眼球凸出,青筋跳动,还以为自己这位声名显赫的叔叔暴怒地要找王易的麻烦,现在看来好了。

徐盛看着刘关张三人远去的背影不禁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猛将!”突然想起刚才是王易将他们击退,有些不可思议地瞥了瞥自己的主公。

其实刚才王易是占着人数的优势,找准了一个比较好的时机罢了。若真叫他和张飞打斗,那王易在体格上就吃了一亏。

招数玩得再精妙,如果没有强健的身体,大抵也不会是别人的对手。

王易对手下诸人吩咐道:“今天我们把营盘扎好,在这里言行都要小心翼翼,战场上的事,就看皇甫嵩将军的调遣吧。”

众人允诺,不过这些横行多时的汉子们今天一头撞上了根钉子,张飞的勇猛映像在脑海中恐怕已经挥之不去了,甚至关羽那灼灼的凝视与铁塔一样的身躯同样留下震撼。

皇甫嵩和皇甫郦没有跟随哄散的人群,他们依然留在附近,观察这个略带神秘色彩的年轻人是如何安扎营盘的。当然观察到的景象让他们又是大为惊异。

只见在那一个成人队的帮助下,少年们从车驾上取出了粗硬的竹子和经过削制的木杆,同时还取出了厚实布匹和绳索;另一部分人则在地皮上挖掘沟渠,还有人在挖掘地基。随后少年们就在凹陷处搭建帐篷,用竹子做骨架,木杆做支撑柱,然后把剪裁过的布匹盖到上头用绳索扎紧;少年们又在营帐内铺设干燥的野草和蕨类,而他们又设置了两层帐布,这样既可以防火防虫,又可以收集水分。

皇甫嵩惊异的是这些少年搭建帐篷的熟练程度,同时他对那些帐篷的一些新颖用途也感受颇深。他还特别惊奇地发现,少年们搭建起来的八十多个帐篷几乎一模一样。皇甫送猛地记起这是少年们的建材都是从随行的车马上取出,那些建材都是先前准备好的。

这还不算完,空地的外围用修竹搭建起一道拒马围栏,拒马围栏后是用更长的竹子搭建起的普通栅栏,不过这道栅栏是由一些零散的拒马拆卸后重新组装起来的,栅栏每隔二十步便加设一个机关,皇甫嵩看到这道栅栏组装完毕后,一个宽檐帽(童子军统一头饰)的帽沿折起一个角的少年兵指挥两个部下到栅栏边,两个人在栅栏里很娴熟地找到了两根绳子。

“准备就绪!”那个头饰与普通士兵有些出入的少年高喊道。

两个少年行了一个在皇甫嵩看来是简洁并且有力的军礼:“报告队正,准备就绪。”

“开始试验!”

就在那个队正发出命令后,两个士兵突然大吼一声,同时拉动了手中的绳索。令皇甫嵩大破眼球的一幕发生了,却见那些笨重的栅栏好像突然间有了生命,杀气腾腾地响起一阵诡异的铁弦振动声后,栅栏猛然变成了一个个凶悍的武士,一支一丈多长(汉丈2米31),削尖了头部的竹杆猛然朝前刺出,几百架同时发力,竟然划出一道尖锐的颤音。

而几架机关还以扇形为面,射出大片碎石。那些碎石最远的恐怕有四十步。

“好!把‘千军万马拦’收起来吧。”那个队正似乎很欣赏这样的情景,脸上的表情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应该有的,至少与皇甫嵩比起来,他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古井无波。

“不好,队正,用力过猛,绳索断了!”一个士兵惊惶地喊道。

“什么?”那个队正匆匆跑去,皇甫嵩注意到他的跑步似乎是按照某个标准姿势进行的。

这个时候王易也闻声赶来:“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弄好怎么又坏了?”

“老师,应该是这次用两根绳索把所有的机关都连起来了,所以铁片振动得过于厉害,绞盘撑不住那么大的力,就把绳索给绞断了。”那个童子娓娓道来。

王易道:“哎,张力,这次的确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你们试着用多一些绳索,多加几个绞盘,难弄的地方叫工匠队的人过来帮忙。”

王易见张力会意地点点头,便走开了,一面又自言自语:“以后还是以一对一的方式连接吧,只不过这样子防守岂不是没有意义?这种机关只能进行‘点攻击’,虽然可以射击石头,但是威力也不大……”

这取名为“千军万马拦”的东西全是王易的个人设计。童子军在平丘伏击彭脱,干了一场漂亮仗,那个时候王易就是要教授学生们耕戈,或者说是弓阱的技巧的。只不过标准的耕戈比较容易学会,而王易要在创意上寻求突破,他希望借助耕戈的传动形式来设计一种新的器械,一来有助于军队的防御,二来可以帮助童子们开拓思维,增强创新能力和动手能力。在思考中,王易从中国传统弩的自身的结构中获得灵感。

中国传统弩的结构,主要是用扳机上的牙扣住弩弦,同时一个有很强弹力的钩心扣住扳机。在拨动扳机上的悬刀的时候,扳机整体将钩心下压,这个时候弩弦因为失去了扳牙的阻挡成功脱离,击中箭的尾部将箭矢射出。

王易就把这套基本的击发结构搬到了看起来与弩风马牛不相及的拒马上。悬刀被绳索替代,铁弦充当钩心的作用,而扳机上的牙不再阻碍箭矢,而是扣住一支锋利的长矛。当拉动绳索的时候,铁弦在它的弹力的作用下迅速将扳机下压,锋利长矛挣脱阻滞后凶猛地刺出。如果要继续攻击,只要像给弩重新上弦那样就可以了。

改装成进攻型的战斗拒马因为体躯庞大,留下足够的空间可以添加耕戈的传动形式和部分结构,这样只需要拉动其中的两三根绳索就能够使上百架同时发力,并且还能发射箭矢和石块。但材料的问题使得如果这样做的话,这些防御工具可能沦落为一次性的工具。而且这种东西外表花哨,但实际功用并不理想。

不过王易还是以教授童子以实践的本领和创新思维为主旨,他也不冀希这种东西能给他营盘的安全保障。

看着那些少年们有条不紊地找来工匠进行修理,皇甫嵩心潮无法平静。在他看来,将这种“千军万马拦”放置在营盘中,可以大大提升士气,在遭遇敌方夜袭的时候能够增强士兵的信心。它甚至完全能够阻挡敌人的第一拨夜袭。皇甫嵩还觉得这种东西可以放到阵前厮杀,带两方军阵弓弩尽发,短兵相接的时候,本阵士兵可以推着这种武器结成队伍冲上去,给予敌人意外一击。

皇甫嵩叹了又叹,暗忖王易名不虚传。

陷入痴呆的皇甫郦被叔叔一把拉醒,他急忙从后头追上了自己的叔叔:“叔父,这个扬州人不简单吧。”

皇甫嵩道:“的确如此,很难相信他只有十九岁。”

皇甫郦道:“侄儿惭愧,十九岁时还在家乡厮混,要不是叔父后来提拔,真不知……”

皇甫嵩扬手打断皇甫郦的话:“你弱冠未久就随我从军厮杀,颇建战功,无须妄自菲薄。刚才为叔已有了击破蛾贼的计较,决定就在这几日,不过要侄儿你作先锋。”

皇甫郦听到皇甫嵩的夸赞,立即精神抖擞;又听到自己即将担任先锋,兴奋之情溢于表。他想开口询问细节,却被皇甫嵩示意移地再叙。

中国弩机的击发装置结构精巧但比较简单。在崇尚远程火力,崇尚用非接触式进攻瓦解敌人大部分战斗力的古代中国,是个工匠都能很轻松地掌握这套原理。可是因为特定的社会结构,人们的创新思维或因为遇到瓶颈而自决,或受到历史背景的阻挠,导致了很多新颖的想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在这个工匠和商人地位都十分卑贱的时代,王易想通过亲力而为来改变人们的偏见。

摆弄好防御器具,同时抽调出一个队的童子军值班操控这些危险的器械后,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王易全新的营盘外热闹了起来,前来送礼想和这个新锐交个朋友的人几乎快把那狭小的空间填满了。若不是营盘大门紧闭,那些年轻的少年兵也丝毫没有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弄懵,王易更没有见客的想法,恐怕大门已经被汹涌的人潮突破了。

皇甫嵩似乎对军队中发生这样的事不是很满意,听闻此事后,他拍案道:“既然在我军中,怎能如此乖张,寻衅滋事!”马上派出一支队伍驱散人群。

然而外头仍有杂气杂八的声响,这让所谋多虑的王易难以入睡。他听闻满荣又出了营地侦察敌情以至不能与他一叙,也有些不快,只能从书箧里找出一本《论语》看了起来。

这本《论语》是真正的裸本,除了每篇有个标题外,没有任何名家的注释,上头只有王易用鹅毛制作的笔蘸了墨写的批注。东汉时期的儒学大家郑玄根据西汉帝师张禹的《张侯论》,并参考了《齐论语》和《古论语》作了《论语注》,这本《论语注》也就是今本《论语》。郑玄还从每篇的头一句中抽出一个词语,作为全篇之题,可以说,在这个时期,对儒家经典的研究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水平。

在皇甫嵩的营帐里,皇甫郦仍然在称赞王易的英武,但是老于世故的皇甫嵩在应和后思考了良久,他叹道:“王易少年英气勃发,难能可贵。但是在这个年纪不留意于乡党,却是他的一大疏忽了。”

在这个喜好清谈评议的时代,乡党的品评对一个人的仕途非常重要,他甚至能够左右一个人的阶层身份。曾有人在朝廷名声煊赫,功绩累累,却因未在乡里做事而没有被授予士名。也有朱治的儿子朱才,十九岁起就开始跟随孙权四处征战,但因为长期没有留在故里,因此被乡人怠慢,如果不是他后来回到故乡老老实实做了些事,他的进阶很有可能受到极大影响。

皇甫嵩可谓一语中的。

但王易是深谋远虑的,他考虑到自己是穿越过来的“黑户”,不能孑然一人,因此他为将来打算,早就作好了计较。

譬如王易让在身前伺候的王良读《尚书》,王让读《礼记》,王温读《孟子》,王恭读《诗经》,王俭读《韩非子》。而这些人每天又都会到王易这里学习《论语》。

王易是有意将这五个人培养成司仪。在这个时代的士族的许多场合,必须要精通诗书和经典的人来主持。王易既然为自己编排了一个士族的身份,那么他必须要有能力来驾驭符合他身份的场合。而这些人也正是为他日后叱咤“乡里”而精心培养的。

这五人,以汲取传统养分为主,吸收王易的科学知识为辅。而童子们则是吸收王易的科学知识为主,建立与这个时代相符,且又能被王易控制的价值观为主。

从小就在家庭熏陶下读经的王易,在接受了更多教育后逐渐产生了自己的看法。林语堂,李零,杨伯峻等专家关于《论语》研究的著作王易也看过一遍,他知道这些古典名著其实可以被多种方式解读,思维不能局限于当时当地。

和“万世师表”下的那张画像不同,王易看到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孔子。所以尽管王易教授童子军们文化知识的时候是以《论语》为基础读物之一的,但在阐述文章道理的时候,他更加入了自己的东西,有时不仅对孔子的某些言论加以严厉的批驳,他甚至把其他学派的思想也揉杂进来了。《墨子》的兼爱思想被他彻底灌输到童子军的脑海中,因为孔子的爱是有等级限制的,这种思想塑造出来的军队再伟大也跳不出封建时代。在兼爱思想熏陶几个月后,王易组建童子军时,士兵一律平等的原则得到了很好的实行,严厉的纪律和亲自执法的队正,都没有受到童子军的怀疑,因为纪律中也有人性化的闪光点,而队正更是活生生的人,在对触犯纪律的士兵执法完毕后,他们也会偷偷地登门为伤兵谈心、分食、甚至掖被角。而王易新设置的司号员更加强化了队伍的人性化建设,他们在下面联络每一位战士,在上面联系王易,起到了纽带的作用。

王易希望他和童子军之间出现孔子与他弟子间的那种轻松的氛围,王易甚至更希望童子军们牢记他们之间的师生之情,而非主仆关系。孔子与他的弟子关系很融洽,在学术上,孔子在很多时候没有争夺话语权,譬如卫君等待孔子治理国政的时候,子路就问孔子先做什么。当孔子说先正名的时候,认为非常不妥的子路就敢于直言不讳,他说:“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先生的迂阔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啊!这又何必去纠正?)

孔子当时一定很不开心,他先说:“野哉,有也!”(好粗鲁啊,仲由!)但他随后并没有表现出后世那些所谓专家们的清高孤傲,对子路置之不理,更不像某些人面对发出质疑的草根读者时说,你必须是清史专家才可以和我对话。孔子陈其理,说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样的智慧哲理,有力反驳了子路的观点。

学术讨论固然有门槛,但一旦发生讨论,就不要桎梏于等级。只要大家都是在认真并且诚心地在共同讨论和研究。王易希望他的童子军们明白这一点,他要让童子军们知道,为什么“丧家犬”孔子能够教出七十二个贤者,能够让儒家发扬光大。而能言善辩,创立与儒家并为“显学”的墨家的墨子,却不能阻止他的学说在后世销声匿迹。

这五人照例是先读半个时辰书,然后与王易作互动,师生互问。



第二十七章 刘备之意


class="width">这日张飞冲撞王易,却没占着便宜,最后双方都和和气气地化解了纠纷,还想着吃顿酒联络联络感情,只是刘备觉得理亏,加上他也是率涿州义军刚到,而且他本来从属于涿郡校尉邹靖,这些兵将除了三百人是宗族里带来,其他都是郡国兵,因此他不能不处理一下军务。(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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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他仍然在想着王易的风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竟然直直坐了起来。

刘备或许才智欠佳,但是气量是恢弘的,他也极愿意与人结交。在乡里时,他少言语,善待下人,喜怒不行于色,好结交豪侠,少年都争着依附他。

他与关羽张飞二人食则同席,寝则同床,他这么一坐起来,便把关张二人也惊醒了。

“大哥,夜深了,如何睡不下?”张飞揉着睡眼,似乎不是很满意。

刘备淡然道:“你且睡下吧,我出去转转。”

“大哥必是想着那个王易吧。”关羽一语道破刘备的心思。

“是啊,早就听说过他的名气,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奇人啊。”刘备披上一件大氅,掀开营帐走了出去。

关羽和张飞也走了出来。

那张飞对王易似乎也很赞赏:“那王易未及弱冠,倒也有几下拳脚,颇为难得啊。”

关羽却道:“他们几个打你一个,你却道他王易有拳脚。”

张飞努努嘴:“那王易最后几下棍法确实精妙,二哥,你是没和他过手。”

刘备自知关羽向来傲气凌人,亲下人而鄙士人。而张飞豪爽豁达,和他刘备一样是喜好结交豪杰的,他见两位兄弟起了争执,笑道:“王易比起程远志、邓茂等辈,武力确属上乘了。”

刘关张三兄弟刚出名时,是张飞一矛刺死黄巾贼酋邓茂,关羽挥刀将程远志砍为两段,都是一合就分出了胜负。

王易的武功自然不能与程远志和邓茂等人相提并论,不过关羽似乎对王易还是不怎么认同,他见当时王易震得虎口发麻,觉得王易真和自己拼斗,挺不过十个回合。~~~~

不过关羽见两位兄弟如此,便也不多说了。

三人提着利斧在自家营中巡视,不一会儿却又出了营帐。

突然听到附近的营地中传来了诵读声,这令刘备很是惊奇,接着他就听到了王易的声音:

“有个叫微生高的人,别人向他讨点醋,他不说自己没有,却到邻居那里转讨一点给人。孔子说‘孰谓微生高直?’看起来是认为他不直爽,你们有什么看法?”

“孔子说的对呀,微生高明明没有醋,却不说自己没有啊。”

“可是微生高到邻居那里讨了些醋过来啊。”

“但是孔子说过:‘亡而无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像微生高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他怎么会正直呢?正直是需要恒心的。”

那里发生了争论。起先是一两个人,后来就发展成五六个人的争吵了。

刘备少时是在鸿儒卢植那里学习的,但他这个人喜欢狗马,喜欢听音乐,喜欢穿漂亮衣服,但就是不怎么喜欢读书。他隐约记起当年他的卢老师和他说起过这个问题,但因为当时没怎么认真听讲,所以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

人对于掌握自己不知道的东西的人往往会带有一种惊讶的态度,刘备就是如此。在他耳中,一直听到的是王易骁勇的事迹,但他不知这王易好像还是个博学的儒子!

便连关羽和张飞也惊诧了。不过关羽是不屑,而张飞则露出了渴望与之交际的热切表情。

张飞就高兴地说道:“想不到这个王子云还是个读书人哪!”

刘备叹道:“夜已很深了,王子云竟然还在治理学问。”

张飞声若奔马,惊动了王易读书的地方。王易那里很快就停息了读书声。

刘备责怪张飞道:“三弟好生鲁莽,这般惊动了他们!”

张飞不羞不臊,指着前面说道:“王子云出来了!”

王易走出来后,五个王姓家奴和常桓鱼贯而出。王易神态自若,却是那六个小厮面带怒容。

手持烛炬的常桓高声责备道:“前面什么人,偏生打搅了我们诵读!”

刘备来不及回答,却听王易欣喜地说道:“哎呀,是玄德公!”

王易便迎了上来,常桓在身后亦步亦趋,始终为王易照亮前行的道路。

刘备这才发现王易衣不解带,仍是白天的装束,他不禁为王易的宵衣旰食感到由衷的钦佩,同时加深了结交的心思。

“夜晚寒冷,玄德公也睡不着觉?”

王易十分讲礼,倒让刘备万分不适应。他两番与王易相见,都打扰了对方,显得他不识礼数。

王易对刘备其实也比较钦佩。不要因为刘备多愁善感或是一生颠沛流离而否定他。其实光看他从涿州发迹,在益州登基,一生征战数千里,这等豪情和坚韧就足以堪称是英雄。

“我这三弟鲁莽,还请子云恕罪。”

“哪里哪里,翼德兄性格豪迈,我怎会拘于繁琐之礼?”

王易垂下头看见刘关张兄弟三人手提利斧,虽知这是军中夜行者的习惯,但也登时骇出冷汗,直得干巴巴笑道:“玄德公是出来巡营的吧?”

刘备没将利斧收起,却将它展示在王易面前,笑道:“是啊,近来黄巾军颇多滋扰,我也恐他们夜中生事啊。”

“局势危急,也不得不如此。”王易接过他的话茬。

刘备听王易这么一说,喟然长叹。

“玄德公何故长叹啊?”王易虽是这般问,却看出刘备心中犹自酝酿,恐怕有什么要陈现。

“如今国势糜烂,上有宦党蒙尘,下有蛾贼肆虐,我恨力不能及,不能为国事分忧。”刘备言辞恳切,十分真诚。

“大丈夫携三尺剑为国出力,马革裹尸又有何妨!”

王易豪情四溢,只是他虽然博学多智,却还是没能尽掌说话的技巧。他这么一说,却是吐露出马伏波的志向,这种志向是“为将之志”,而非“桓霸之志”。

在乱世中,很多人甘愿寄人篱下,也有很多人志于天下,两者也时常发生转换。邓禹劝刘秀兴复汉业,原本甘居为更始帝大司马的刘秀便产生了帝王之志;鲁肃与孙权相谈一夜,孙权才定下江东大计;而即便是这鲁肃,他出自豪门,家中钱粮兵马颇丰,原本也想借此自立门户,若非他人劝导,恐怕最终不会投奔孙权。

刘备目中精光一闪,但表情依旧哀婉:“哎,可惜有一人,本为汉景帝玄孙,中山靖王之后,乃是汉室宗亲!但虽有报国之志,可是势单力薄,不能立成伟业啊。”

王易眼皮一跳,他马上感受到对方只言片语间的情感跳动。王易心中暗暗冷笑,口中却顺势问道:“此人是谁?”

“不瞒子云,正是在下……”

刘备连叹了三声,面容悲愤交加,便连关张二人也受他感染。不过王易倒没见着刘备泫然欲泣,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刘备抓住了:“子云读书至夜,辛劳至极;又闻子云纵横平丘,枭贼阵前,备仰慕子云已久,今日得见子云,恨不得能与子云秉烛夜谈!”

其实在这夜里,听到王易讲课的人又岂是意外闯入的刘关张三人?还有那些成心而来的躲在草堆里的家伙,这些人此时都在看着王易的反映。

“小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不过为国解忧罢了,得玄德公垂青,小子感激涕零。”

王易抓起刘备的手,松开了。

这可是个小时候就指着大桑树说出“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这种话的人。在曹操一心想做个征西将军曹侯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暗蓄帝王之志多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刘备比曹操还要危险。

但王易是下定决心推翻汉家王朝的,他也是一个蓄帝王志向的人,在不久的将来刘备有很大可能成为他的敌人,他怎么可能接受对方这种隐讳的招揽呢?



第二十八章 竹蓬夜话


class="width">王易以天色已晚,自己颇有困意为接口推掉了刘备的请求,刘备也觉得王易是得休息,但还是十分遗憾地离开了。www.65txt.com

王易打了个哈欠,转身朝营帐里走去,却见僻静处的一个营帐还依旧亮着灯火。

排行老末的王让最近在王易指导下迷上了《九章算术》,他现在和王良轮流看护姐妹花和那个疯癫的老头。

发现王易盯着那个帐篷看,王让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笑容:“严伯早就睡着了,主公现在去他肯定不会醒来。”

皎洁的月色下,对面就是女孩的闺处禁地了。听到王让这么说,王易立马给他吃了几个毛栗子:“专心看你的算术书,明天我考你作图。”王让嬉笑着应了声哦。

王易轻步踱到那营帐前,想听一听营帐里的动静,突然听得里面传来蚊蚋般的低吟:

“外面可是王公子?”言语中带着羞赧,又颇有几分急迫。

“严葳?”王易在外头把声音压得极低。说实话,今夜又是月色皎洁,漫天星辰让王易能够洞悉自己内心的那团火焰。

“公子请进来吧。”里面的回答就像春风一样。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王易索性一把撩开蓬帐钻了进去。一股芳香幽幽环绕,竹蓬内充斥着燥热的气息,王易抬头就看见颦蹙有伤的佳人规矩地坐在文饰毛毯上直直地看着自己。于是,王易匆忙一揖,同时把脸微微侧开,以示礼节。

严葳的脸上淡淡地铺了一层霞彩。今夜她散开了发髻,乌亮的长发压住的细长的眼梢,显得特别妩媚。

王易这个动作引起了对方的轻笑,女子用一种特别的口吻笑道:“公子每天都教习他们颂文习礼,却还是不拘小节啊。”

王易“哦”地一声:“恐怕小姐也是如此吧,深夜唤我入帐,莫非想与在下促膝长谈?”

“薄浮!”严葳的脸愈发红了,她禁不住啐了一口。

不过顿了顿,她又道:“王公子整日操练义军,却也只有今天才有心情记起来轻浮几句。”

语气似乎有些幽怨,王易自然记得那日的鱼水之好,他局促不安地动着,突然发现这竹蓬里仅余男女二人。

“我妹妹去照顾父亲去了。”似乎是洞穿了王易的心思,严葳露出个淡淡微笑。

王易愕然地听她说出这句话,只觉得这句话的挑逗功力隐隐超过了自己。佳人深夜未眠,且又长发披肩,难道是在诱惑我么?

恍惚间,一小杯盛满液体的棕油色漆杯被一双纤手呈上,“公子请饮汤水。”

或许这个时代还没有饮茶这种说法,因为甚至连“茶”这个字也是唐代陆羽将“荼”字减去一画而来的,茶的起源众说纷纭,不过用热开水招待客人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王易接过漆杯,轻呷一口,只觉液体温润可人,一股清香淡淡触着敏感的味蕾。-====-

严葳趁王易品着带上清香的热汤,略带责怪的语气幽幽道:“那日……公子如何也不再来打声招呼呢?”

王易盯着这女子看,直看得对方将头深埋在胸口。他暗忖这女孩已将身躯托付于自己了,兴许是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王易的笑容十分勉强:“现在到处都是盗贼匪徒,将东郡的蛾贼击溃后,再说吧。”

“子云,这不是你的真话……”

王易听到美人说出这句话,看见她雪白的肌肤几乎照亮了整间竹蓬,她身手那件做工精良的曲裾被纤手缓缓拉下,闷热的气息将美人罩上了桃红一样的色彩。王易长叹一口气,目不斜视地把即将滑落的曲裾拉上来。看到严葳的目光决然地射来,与她脸上那抹娇羞的红艳相互映衬,王易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中已经荡起无数涟漪。

王易在严葳耳边轻吐着热气:“择日吧,今天我累了。”

少女彻底陷在了少年的怀中,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那就让妾身来服侍这一夜,可好?”

“案台上还有许多要处理的文书,明日恐怕皇甫将军还有事。”王易摆出了这个借口。

“别太累了。”少女的手在王易的胸膛画着圈圈。

严葳已将身家完全托付给了王易,她需要王易在她身边,给她安全感。

王易何尝不是如此?然而他现在要面临一场大战,更重要的是,他对那天的**之乐至今仍然感到十分意外。在专注于奔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王易甚至以为他和这对姐妹不会发生交集。

然而那个月夜让若即若离的少男少女终于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尽管之前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甚至没有几次面对面。王易知道,无论那个月夜下的事发生得多么突然、多么荒唐,命运已经给他安排了一个贴心的伴侣,让他在道义上无法抛弃。

王易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家的影子。

深夜,王易提着战刀徘徊于营帐之中。

“敢问阁下可是王子云?”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千军万马拦”外响起,王易很轻松地找到了这个呼唤他的人——是一个略胖,神情间透着精干的青年人。他一身行者风范,一下子引起了王易的兴趣。

“阁下是……?”

青年人笑道:“在下刘馥字元颖,沛国相人。因为明天大军就要调遣一支先锋进击黄巾军,而在下的义军又在前列,因此思绪不定,难以入睡,不想能在这里遇到同道中人……不过……好像阁下的部众明日并未担当主攻,深夜徘徊,想必是有其他烦恼吧。”

这刘馥其实是成心躲在暗处的人,他已经听王易讲了一夜的课。原本在他身边的草垛里还藏着荀彧和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郦以及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坚寿,不过他们看见王易走进一处僻静营帐后便离开了。

但刘馥是存心前来,一定要见着王易的。

王易一下子没能想起来“刘馥”这个人究竟是谁,不过他更好奇刘馥口中的作战计划,他很奇怪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得到王易的询问后,刘馥挠着脑袋呵呵笑起来:“瞧我这记性!我与皇甫嵩有旧,刚才是他谴人告知我的。子云你初来乍到,怎能知晓?呵呵……”

刘馥的爽朗获取了王易的好感,他拱手道:“此夜既废,不如刘兄到我这儿小饮一杯?”

“好!”刘馥轰然叫道。

领着刘馥在营盘里转了几圈,王易也没有过多介绍,但趁着夜色刘馥还是发现了与众不同之处:王易的营盘并非呈方正的矩形,而是形成不规则的多边形状,在每两道“千军万马拦”的交汇处会有三座竹制塔楼,每座塔楼上都搭载五名士卒,中塔上一人持剑另三人投短枪,余下一人操控铜铃。另外两塔全部都是四人持投枪,一人持剑。营盘中央也有一架类似大纛的四轮竹塔,上置铜铃。营盘之间分工明确,毫无杂音,以什(10)为单位的夜巡单位分插在营盘之中,童子军们的队伍极为齐整,而且目不斜视。

在王易的营帐里坐定后,刘馥好奇地打量这间营帐里的陈设,因为这里处处透着新奇。譬如他“奇怪”地坐着的这个类似于几案的东西——两块矩形的铁框交叉在一起,平行的两端连接着数层厚布。他本来甚至不知道这个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的,但看到王易一屁股坐在上面后,他也照坐了。至于那些叠放在一起的木头箱子里的书籍,刘馥更是产生浓厚的兴趣,他原本以为是些很常见的经书论文,不想那些用蔡侯纸装订而成的黄色书本里画满了鬼怪的符号,一些图画让他眼花缭乱。

“很奇怪吧。”王易递过来一只盛着开水的竹筒杯。

刘馥点点头:“唔……处处都透着新鲜,坐着的这玩意儿就不是很清楚。”

王易哈哈笑道:“这是椅子……唔,算是胡人的发明吧,原名应该是叫凳的。不过我把胡人的东西改装了一下,你看。”王易站起来,用手握住屁股下那东西的两端,轻轻往里一按,那椅子竟然合并到了一起——其实这也就是个折叠椅罢了。

刘馥看得一愣,蓦然拍手叫道:“好想法!行军征战总不能始终正坐在湿冷的地上,如果遇到困难,连条毛毯都找不见,那就更讨厌了。子云你这真是奇思妙想,坐着舒服不说,更是便于携带。”刘馥说着看看四周,目光落在了一张抄袭后世行军床的卧榻,再一拍大腿:“我看子云帐中尽是这样可以随身携带的东西,怪不得日行数十里,妙啊,妙!”

王易有些吃不消刘馥的一惊一乍,他从来不敢低估古人的智慧,见刘馥的思维这么活络,喜欢把发明藏着掖着的王易有些后悔把刘馥带进来。

“我说,元颖兄若真的看的上我,还是教授我些行军布阵的技巧,这些革新总是比不上行军列阵之真学的。”

“哈哈,子云自己都用了‘革新’二字了。子云把一群少年郎操练得如此井然有序,除了杀气外,单论列阵和军容,就是羽林精锐都要败下阵来,这点我可是大大不如啊!子云又别出心裁,从旁支末节入手,更是为这少年虎军添上一对飞翼,哪里是子云向我讨教呢,分明是我希望子云不吝赐教!”说着刘馥就是一揖,弄得王易手忙脚乱不敢不应。

刘馥开始对他不理解的东西进行排摸式的询问:“这是日晷么?咿,这些符文是什么?”

“阿拉伯数字。”王易脱口而出,“哦,是从西域传来,我将之略微修改……哦,印度好像也没有发明……”

“这些符文……与那些书籍里的颇为相似啊。”刘馥却是没将王易的自言自语放在心上,他随意地翻着书籍。他从那边拿了两本蔡侯纸装订的书放到桌案上,王易看到上头两字登时脑袋大了起来。

“函……函数,这本是几……何?”刘馥翻开几页,快速地浏览,喃喃道:“莫非……莫非是算术?”

王易点点头。前世的王易是个数学爱好者,本着兴趣将这门学科挖得很深。穿越后的特殊变化让他还没有把这些知识遗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同时也是为胸中蓝图做打算,就编纂了这两本书。这两本书的内容高度已经达到了高中三年级的水平,而且内容由简到易。王易相信如果只是这两本书从现在起正式流传于世,恐怕他都会在这个平行世界流芳万世。这两本书的数学知识达到原本世界的18世纪中期的水准。

那本《函数》乃是王易花费时间最多的。中国古代数学虽然有很大程度的发展,但对于函数的掌握还比较模糊。注重实用和经验的古代中国人对几何的掌握更好,但对于函数这种以一推广的基础学科涉略还不够,因为函数认定理,而且比较抽象,象形文字的特殊性更影响了中国人对函数的掌握。但欧洲这方面做的的确不错,拉丁文字可以把函数式更简洁地表达。不过汉字对于应用题的题意表达是具优势的,所以在现代,能够更快捷地掌握逻辑定律的中国人从17世纪陷入落后之后重新占据理解力上的优势。如今穿越了,王易正好能够把这个优势带到这个时空里来。

王易想到理解力时豁然开朗,他相信只用两个符号“x”和y”就能把这个刘馥赶跑。这年头,解个鸡兔同笼问题当然难不倒这些士子,但要他们把菲波拉契数列的通项公式写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个刘馥在他营帐里左看看,右摸摸,王易寻思是得找件东西把他打发出去。



第二十九章 横扫濮阳(上)


class="width">刘馥虽然在演义中被横槊赋诗的曹操刺死,但在历史上在曹魏中仍是举足轻重。www.65txt.com<<>>

这样的人,察言观色是很厉害的,他何尝没有注意到王易的神色?

他于是道:“子云,明日或有大战,你可要作好一万分的准备啊。”

王易见他突然语重心长,心知事情有变,急忙问道:“先生还请不吝赐教!”

王易适才见他进来时,说明天有什么作战计划,他对这个是一无所知的。刘馥如此严肃,恐怕是和这作战计划息息相关的。

要知道,当初皇甫嵩讨伐张角路过邺城时,发现中常侍赵忠舍宅逾制,于是上奏并且将其没收。又有中常侍张让私下里向皇甫嵩索贿五千万钱,皇甫嵩也没有答应。于是这两个宦官愤恨不平,表奏皇甫嵩连战无功。

皇甫嵩一直受到宦官的抵制,忍受着朝廷的压力。直到秋天他的大军凯旋而还时,他依然被没收了左车骑将军印绶,削了六千户,只更作个都乡侯。

此时他率大军与卜己对峙,逶迤不进,皇甫嵩的压力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想像。

王易小心问道:“难道说,明天皇甫将军要让我们义军顶到前面去?”

刘馥叹道:“子云好生聪慧,皇甫嵩向我暗示的,**便是如此了。”

义军不属于朝廷的编制,但既然来到了战场,就要受朝廷大军的节制,但一般来说,义军也就是打秋风的角色,还没有成为正面战场的主力军,也不应该作为正面战场的主力军。皇甫嵩的朝廷大军出此计策,说明局势真的是十分危急了。

“子云一定要做好万全之策啊,这童子军能拉起来,实在是不易。”

王易不知这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刘馥为何过来向他报告这个事情,但他对刘馥已经产生了些许好感。

“全军集合……!”

远处天穹刚刚翻出鱼肚白时,一个小校嘹亮的喊声响透了整个大营。早起的王易在知道今天汉军即将“挟裹”义军对河对岸的黄巾军展开一次攻势后,虽然有所紧张,但还是精神百倍。相反,昨日后来被王易忽悠得云里来雾里去的刘馥还在蒙头大睡。

直到今天睡醒,王易才猛然记起刘馥是何许人。刘馥与曹操是同乡,历史上避乱扬州,在扬州他召集当地学子留下了一整套完备的基础设施和军事防御工事,灌溉渠道以及学校,使后来入主江东的吴国受益匪浅。

“敲响铜锣,全军紧急集合。另外,把所有的战阵器械都搬出来,唔……全军进入临战状态。”王易走出营帐,一边戴上黑色皮手套,一边对常桓说道。

既然都要出战,何妨做个表率?

一阵特殊的,与汉军行伍相异的凄厉声响彻云霄,童子军们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各自的帐篷,取好兵器后整齐地在营盘中央的操地站齐。早于大部数个小时就已经起床的成人队成员们暂时充当了炊事员,他们早把一只只饭桶、菜桶、汤桶搬了出来,今天的菜色很丰富,而且量管够。看到今天的食物时,童子军们意识到今天可能要接触一场大战。

常桓满意地看着整齐的队伍,道:“悬上黑旗,系上红缨,今天要出征。”

童子军们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黑旗红缨,以标准动作完成了常桓的要求。

“半盏茶时间解决伙食。”

常桓让成人队分发食物。

刘馥狼狈地从王易的帐篷里翻滚出来,身上还穿着中衣,手里攥着衣带左顾右盼:“这么快!都已经出征了?”王易默然不语,他这个时候已经看见一支三千人左右的汉军已经朝濮阳城而去,蜿蜒的队伍在迷茫天际的相融处渐渐模糊。

嘹亮铜锣声引起了连锁反应,毗邻的义军营帐也好像遭受袭击似地发生哄乱,无数的帐篷里涌出了无数惊慌的人来,哨楼上小憩的步卒甚至吓得掉下了武器,王易发现其他义军的应对能力似乎较弱。

皇甫嵩正将他的侄子送走,并着手召集另外担当主功的五千人马,却意外地听到了这个声响。

他听出是集合的命令,发现自己的计划被人暴露的皇甫中郎将顿时极为愤怒。-====-但所有的义军都出来了,这数万之众乱在一起,凭皇甫嵩区区人马岂能驾驭?

皇甫嵩早就联系好了几支义军,但并非全部。此次出击皇甫嵩已经作了精心安排,他的队伍表面上,譬如行军时,仍与往常一样,但实际却不同。要的是趁敌不备,出其不意。孙子云:“朝气锐”,皇甫嵩深谙此道,不希望意外堕挫了前锋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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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皇甫嵩发现早晨的意外并非坏事。

那些义军听闻皇甫嵩要进攻,传到后来就成了皇甫嵩将军要发动总攻,为了博得一个功名,他们倾巢而出。

所以当前锋虚张声势却不能得逞的时候,后到的义军大众有力瓦解了黄巾军的士气。

皇甫郦也是个随机应变的,他和原来先到的几支义军合兵一处,向南面瓮城发动了进攻,并迅速攻上城头。经过一个时辰后,这座四门大开的瓮城已经变成了汉军的战利品。

皇甫嵩望着自己侄子的部队慌乱地应付着黄巾军的箭石暴雨,慨然叹道:“郦儿这几年随我从军,学出了些名堂啊。不过还是有不足之处。而这卜己,原先是我将他高估了,今日看来,卜己其实不堪一击,现在被吃掉瓮城后,所有的人马都团聚在一起作坚守之态,这样恐成我的瓮中之鳖。不过原先郦儿倘若攻下瓮城后直逼城门,说不定他已经为我拿下濮阳一角。现在他没有趁势而进,却被赶出了瓮城,将自己置身险地。”

却见皇甫郦的残兵在瓮城外歇息,在黄巾军的射程之外徘徊。

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坚寿拱手问道:“父亲有何良计?”

皇甫嵩目光凝练,“现在既然义军尽出,而敌人困居一团,当四面出击,并取一股强兵钻其一角猛攻之。”

皇甫坚寿卓然而立:“孩儿愿当此强兵!”

皇甫嵩没有正眼看他,“你比郦儿更加急躁,不宜拔城先登。”

皇甫坚寿顿感脸上火热,“父亲……”

皇甫嵩语锋陡转,“刚才那个鸣锣的是谁?”

“……王子云,就是那个扬州人王易。”

“……那你便看看这个未及弱冠的小子是怎么做的吧。”皇甫嵩沉吟道,但他蓦地发现这样王易恐怕会陷入险地,于是又道:“且让那个自称是汉室宗亲的刘备顶上去,童子军若在此役蒙受巨大损失,恐怕我还要遭到朝中士人的责难,那就不妙了……”

大军起初得到皇甫嵩合击的命令后,犹如巨蟹张开两把大钳,分成两路从侧翼裹向濮阳城。焦虑不安的众义军本想不到今天就有战事,于是选择这样合兵两路。而斥候队长满荣带来的命令却更加出乎意料:

令王易以及其他三支义军以刘备为先锋,驰援瓮城!

徐盛忿忿道:“想不到朝廷大将只有这样的风度,让我们身处险地担任主攻,自己却啃嫩骨头!”

把部队赶到王易童子军前面的刘馥义气过人,而且仿佛已经和王易很要好了,他全然不知今日变故正是因他昨夜而起。他忿忿不平地说道:“想不到义真气量如此之狭!子云你如此年轻,却屡屡小露锋芒,做出好像是争先恐后的样子,皇甫将军偏爱中庸之道,这回却将你顶了上去。”

乐进瞥了这个家伙一眼,喃喃道:“伢儿们刚刚学出些本事,就被人推到火坑啊。”

“文谦你……”刘馥和乐进认识不到三个小时,就已经亲切地称呼他的字了,他听出这话一语双关。乐进今天罩了件轻甲,往日游侠时的那把长剑已经被他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把锋利的环首战刀,并呈“X”型交缚于后背,他手上定着那日王易赠他的铁铩。今日的乐进更是换上了童子军的制式黑色宽檐帽,并且给自己加了一条黑色绒毛围脖。

诸多义军对皇甫嵩的命令似乎颇为不满,可王易不以为然。这种激流勇进的岁月,正是大浪淘英雄的时代,不努力浮到水面上,就会沉到深邃的河底。

马渔和乐进几乎是同样装束,他从围脖里找到铜哨,用号令集结起了王易分给他的成人队。五十个健壮的汉子一水的犀皮甲,手持镡鼻打成钩牙状的特殊铁铩。这五十个汉子入王易麾下后,同样要在王易的指挥下进行军事训练。其中很多工匠本来懒散难以控制,但每当他们闲散在一起,看一帮比他们小上二十多岁的童子颇有声势地操练,并且那些童子还时不时丢来轻蔑的眼光后,这些工匠再也忍受不住了,开始忘我地投入训练,甚至每天聚集到一块,一起学习到深夜。王易趁热加柴,让闲着无事的乐进担任这支成人队的司号员,在乐进这个外表沉闷,内心活跃的人的点缀下,成人队的模样很快就出来了。成人队在这段时间也心甘情愿担当苦力的角色。

乐进对王易说道:“此役就让我们这一队在先吧。”

看着这个并不高大的汉子,王易的脑海里不禁浮现起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乐进执著的凝视让王易颇为感动。王易点点头没有多说。他把目光挪开后举起了手臂,接着常桓吹响了全军前进的哨令。

这下后头数股义军乱了起来,他们的节奏似乎都被王易打乱了。昔日名盛乡里的豪门望族和士绅游侠们觉得面上有惭,不愿落了一帮十六岁小孩的下风,于是不管号令有否,呼呼喊喊地拉扯队伍赶到童子军前面,朝火焰齐天的瓮城进击。

瓮城上苦战的汉军士兵看到密集的人群后爆发出兴奋的喊声,烧焦的云梯和楼车倾倒在女墙上无人照应。濮阳城头那面“卜”字旗帜下一个着大铠的中年人慌乱地竟要瘫倒,他身旁的一个虬髯大汉用力按住他的肩膀,然后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城头上将校极多,那虬髯大汉离开后,半成左右的将校也相继离开了那中年人。

“擂起鼓来!”

大军左前方的张飞暴烈的嗓音穿透了整条阵线,众人耳膜嗡嗡发响之际,刘备的那支涿州义军阵中响起带着浓郁粗犷风情的北方鼓点。咚咚咚咚,那些散乱的的兵士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变整齐了。

“吱……”

厚重的城门被黄巾兵推开,滚滚马蹄声和着大呼小叫逼近义军营阵。领头的上百骑身后乃是数千贼兵。

“贼兵大部尽出,置瓮城于不顾,看来想将我们一口吞下。哼……”刘备眯着眼盯着来人自言自语。

“皇甫将军不是四面出击了么,卜己还敢分出这么多人马,那……那是为何?”关羽颇为不解。

战阵另一边王易面对徐盛发出的感慨兴许能帮关羽解答:“卜己现在已经四面背敌了,但他好像打算血战到底啊。不过看他们能分出这么多人来专心对付我们,连瓮城都可以暂时不顾,那黄巾军恐怕不少于五万!”

“是大目那个怪物!”

待看到一个舞着铁铍,生着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的黄巾将领极快地钻进本军右前侧的时候,一个冀州来的义军渠帅惊呼失声。

晚了,这个眼睛大到骇人的黑脸黄巾将领疯笑着冲进那个退却的豁口的时候,至少三颗头颅冲天而起。大目的战马和衣甲倏然染上血彩,他的铁铍最后劈在了一个小队官的铁矛上,这小队官哪里经受得了这样的冲击,惨叫着仰面望后而倒。他的视野立即被大目胯下战马的铁蹄填充。

“哇哈哈哈……”大目身后的黄巾骑卒弯下腰来,一路纵情砍杀着这些义军人马。转眼间数十人已经喷吐着鲜血倒地。

大目肆意笑着,竟不把这些胆怯如鼠的所谓义军放在眼里,他忽然看到了阵中一个奇怪的方阵,方阵竟然由一群少年组成。大目咿呀地怪笑着,冲向少年。

他们冲向的便是王易的童子军。

王易直视对方前来,破口大骂道:“前面的义军是怎么回事!这么几个骑兵也抵挡不住!”

刘馥已赶到本阵,但他的部曲似乎不堪一击,死了十多人后便让开一条道来。

徐盛适才跟随在王易身旁观察战阵,见这十几个人马就将义军搅得一摊糟,几次想出手。现在见这丑陋至极的家伙不知好歹朝这里扑来,徐盛不由冷笑一声,见王易向他点头示意,他便抄起一根长槊上了马。

“呀……~~”大目看到了勒马调头的徐盛,不过在他狂妄的眼里,一切仿佛都是坐以待毙的。他就像往常那样破绽百出地劈出了铁铍,就在铁铍一如既往地划出和他那双眼睛一样丑陋的曲线时,大目感到重心一失,爱马茫然地继续奔跑,离他愈来愈远,胸膛骤然凉爽后剧烈地绞痛起来。

徐盛缓缓将长槊举起,大目怎么也想不到他被如此轻松地击败了。徐盛见他嘴唇嗫嚅,还有话要说的样子,顿生烦恼,大喝道:“匹夫安敢放肆?!”言毕长槊翻卷着抽回,滚出一大片血肉,徐盛在那尸体落地前一甩马鞭,顺势带过的长槊斫掉大目的脑袋。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狰狞的敌酋就已人首分离,却见徐盛以雷霆万钧之势单骑冲入敌人骑队之中,扫,挑,劈,刺,甫一接身就有五人落马。马匹冲刺的余势无法立减,刚才那一回合侥幸逃过徐盛挑杀的黄巾骑士冲向了少年方阵,眼巴巴地看着前面少年的枪刺越来越近,突然他们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哨声,紧接着三十多支短矛投了出来,射穿了他们最后的意识。

刘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确信那个好像刚从地狱里回来的家伙是平时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徐盛。刘关张三兄弟瞪大了眼睛,尤其是刘备和张飞。前者是一种让男人看了感到害怕的表情,而张飞则流露出一个武痴所具有的灼热的切磋yu望,关羽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徐盛缓缓回到仍在运动的阵型中,和马渔,以及周仓和裴元绍打招呼。裴元绍正在检查他的独门武器——套马索,这个时候木讷的周仓低声说了一句:“又来了一个。”

“是雷公!”左翼有人慌张地叫了起来。

“狗贼还我兄弟命来!”如雷的大嗓门不堕此人的名头,王易却诧异地看到这厮反而扎进了左翼,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调转到刘备的那支涿州义军。

“你爷爷燕人张飞张翼德在此!”声若奔马的张飞如脱弦的箭,王易还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雷公那颗硕大的头颅就已经飞了起来。王易的呼吸急促起来,张飞的怒吼完全压住了所谓的雷公,张飞的八点钢矛临空留下一道道残影,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雷公随行的所有骑兵!

两股先锋相继折断后,才是此次出城迎击黄巾军的主力,当那个虬髯大汉挥舞着长刀突然勒马急停的时候,他身边的将校也纷纷举起手臂,数千黄巾军立即停止了运动。

“于氐根,在冀州杀败董卓的蛾贼大帅!”人群中的惊呼声不落反升,全然忘记了刚才两个骁勇的敌军先锋已经殒命本阵。乐进见对方稳住阵角,一排排轻装弓手疾步跑至队伍前方后,便知大事不妙,急忙吹响哨子止住队伍。王易也看得真切,急忙让童子军停下来。

“张飞这个野兽要干什么?”徐盛皱起眉头。

张飞乘着乌骓在前阵绕着圈子,突然一挺丈八蛇矛,嘴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吼,朝箭在弦上的黄巾弓手奔去!

“贼……杀……!!!”张飞的咆哮足令闻者汗毛倒竖。刘备的那支涿州义军也齐吼着冲向敌阵。

“世上竟有此等悍将……”乐进刚翻身上马,就看见狰狞咆哮的黑脸张飞已然撞进敌阵,三四个弓手立即被弹到了半空,因多髯而号“于氐根”的黄巾大将惊愕地看到张飞恐怖的脸庞越来越近,最后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力拖到了半空。

张飞的八点钢矛扎进于氐根的**后,他干脆用蛮力将于氐根托起。于氐根的眼神逐渐黯淡起来,张飞见状爆出一声虎吼。将死的于氐根只觉的脑袋几乎爆炸,逐渐流逝的力气仿佛决堤的洪水从身体发肤的各个部位逃散。

“哈哈哈哈……”空旷战场上只留下张飞一人的大笑,张飞心不在焉地一甩钢矛,于氐根的尸体犹如皮球一样重重摔在了黄巾军阵营的中央。于氐根嘴里冒着血泡还未死透,张飞就已经继续在阵中尽情屠杀。无多时,出城迎击的黄巾大军竟然向后溃败。



第三十章 横扫濮阳(下)


class="width">黄巾出来的快,逃进去也迅速。(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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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追着几个没运气逃进瓮城去的黄巾小兵乱跑,一路是哭爹喊娘之声。

“车兵进车!”

“‘木驴’呢?撞车也拖上来!”

大耳朵刘备乘骑着白色骏骢,举着长剑在阵前高声指挥。整支涿州义军的后方开始一阵骚动,而后数十名精赤的壮汉推着二十五六架在王易看来是极其简陋的攻城器械。这些壮汉携带锹铲进驻到那木驴底下。木驴有四只煣制的木头小轮,驴身外表用生牛皮镶上斜顶,里部搭乘的十多名士兵推着木驴朝濮阳城冲去。同样是倾斜牛皮顶覆盖的撞车更显笨重,因为它的攻击重槌的头部是削尖的,还套上了一个圆锥形的铁部。

虽然那些攻城器械相当粗糙,但是王易在平丘城的兵武库也得到过一些小型的官制攻城器械。两相比较,刘备这方反而做的更加精良。

自己是听说消息才让人将那两架攻城器械连夜改装的,却想不到这刘备竟然有了这么多准备!王易看得心惊肉跳。只听旁边一个娴熟工匠说道:“前面那支义军是哪里得来的工匠?这些器械做得这样精良,当年我在京畿之地也未尝看到过。”

另一个操着燕北口音的工匠笑道:“嗨,这刘备可是涿州人啊,想幽州人算是大汉最会打仗的了,往年都是和那些草原蛮子厮杀呢。”

“咱们并州打那些草原狼不见比你们幽州差多少啊。”

“安静!”伍长低声啐了口。

王易听见这三人低语,微微皱眉。

刘备这般周到,恐怕这个贩履织席为业的乡野“贱人”小时候在自家东南角的篱笆边那棵大桑树下说的“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并非幼童无知。因为出身的关系,他比那些世族子弟条件差多了,虽然史书上对他创业的具体细节没有谈及,但可以推断出,白身的刘备完全是靠自己实打实,打出基业来的。当他攻击官府要员而丢了安喜尉后,又相继担任下密丞和高唐尉,屡屡拜官又去职的刘备最终“试守”平原,大获民心。对于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口称是一个基本上刘姓人都能搭上亲缘关系的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的平民而言,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王易暗忖道:刘备确实还有几分骁勇。

今天这场濮阳之战可能只是刘备全部征战中几乎可以忽略的一小部分,但在场的数万各路豪杰,无疑会为刘备的风采倾倒。而王易却从对方身上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见刘备朝童子军这里望过来,王易心潮澎湃。他想这刘备或许还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招揽意图。

关羽倒托长刀,罩了件明光大铠,闪耀银光的胸部板甲将关羽衬得威武至极。只见他高举长刀,大喝一声:“全军突击!”前军的一面三角令旗朝左侧一指,骁勇的涿州义军声势愈发强劲。

“子云,备先行一步!”刘备故意从王易身前经过,堪堪行了一礼,然后一马当先往阵前奔去,竟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王易却也不甘落了下风,他大喝道:“抬射石机和拍竿车!”

新鲜的词汇使得片刻前还留意于刘备的众军好奇起来,却见一架床弩战车被四名童子军推上,弩臂似乎是从大黄弩上拆卸下来的,但是弓肩显然更厚,而且弩弦被几只绞盘扣住,射轨末端不是箭矢,而是一颗人头大小的糙面石球,石球外部还包着干草。-====-先前还对刘备的攻城器械赞不绝口的几个工匠现在看见自己昨夜拼死拼活做出来的东西,立即兴奋起来。

“进攻!”王易吹响口中骨哨,童子军各队中随即纷纷响起铜哨声。四百名战士挺着长矛,迈着整齐的步子开始进发。而其他义军仿佛认准这哨声,轰然而动。

城头溃乱的黄巾几乎崩坏。

“那个叫什么拍竿车的呢?”刘馥又打马赶了过来,一边问童子军前面的成年人,一边还说:“那个张燕人实在太勇悍了,我此生可是从未见过如此人物。”

王易懒得搭理他,他只是一指在童子军后方的一架木制大车,大车由十二人操纵,平板上躺着一只五米高的重型木棰。棰头是一只极大的半球状的密铁网,似乎是用来放置石块的。在裴元绍的指挥下,几个童子军还把二十多具尸体拖在车子的尾部,一同进发。

众人定睛一看,那些尸体却是起初冲杀进来的那些黄巾败兵。

尸体在地上被拖出血线,刘馥莫名恐惧起来。

便连其他义军看到那些尸体,也慌得躲闪不及。

濮阳城的城墙遭到了严重的撞击,刘备的涿州军甚至已经开始攀登梯架了,奈何黄巾势大,一时难以攻破。待王易赶到后,指挥军队的刘备便迎了上来,向王易一抱拳:“蛾贼人多,子云和诸位兄弟待备破了城,再一齐进攻吧。”

王易和几个义军领袖立即表示赞同。

不久瓮城大门便被撞开,刘备的涿州军奋勇当先,冲将了进去。

于是数以万计的义军扑上去,上千架长梯攀附在了城墙上,不过黄巾人数实在太多,城墙上的贼兵的密度又很大,以至于相持不下。

乐进踩着长梯,操着铁铩已然跃上城头。他全副武装,凭着矫捷的身手在城头大显神威,将连续三人砍倒后,有五个结伴而行的黄巾军见他如此勇猛,便咿呀着冲上来。乐进顺势用长铩一扫敌人下盘,将这五人撂倒,随后他长铩舞动,将贼兵纷纷击落城下。他将长铩插在土缝中,摸出后背两把环首钢刀,左右开弓,叫周围的十多人近不了身。成人队就趁着这个机会冲上城头,这五十个人在之前就接受王易的操练,学习战术搭配,进退有余,很快攻占一小段城墙。

“保住这个地方,插上我们的旗!”乐进拉住马渔大吼一声,转身两手掣着钢刀斜劈着去,竟将一个黄巾头目砍成三段。这个眨眼间,马渔将一面皇甫嵩事先交予义军的旗帜插上城头,众义军很快分过几路过来,从这个豁口攀登。

“不愧是先登悍将!”王易暗自赞叹。乐进一出手便拔得头筹,刘备也吃了一惊:“这……这位猛将何许人也?”

“阳平卫国人乐进乐文谦。”

“乐进!他在平丘城纵横厮杀,枭贼甚众,此事业已传遍了整个冀州。”王易扭头一看,发现说话的竟是皇甫郦,现下他领残兵败将千余人靠拢义军。皇甫郦极不能相信的是乐进这个人物竟然投身于王易麾下,他叹道:“想不到乐文谦竟相事于子云,子云可是好大的本事!”

刘备本想赶过来叨唠几句关怀,正将皇甫郦这话收进耳里,他又看见王易风度翩翩,淡然处之,脸色不禁变了又变。

王易拱手道:“此间瓮城交给我等义军罢,将军可率卒修整。”

皇甫郦哈哈笑道:“子云莫不是看轻了在下?往日听闻子云善战,今日有幸与子云并肩杀敌,实乃人生幸事!”

王易虽然听得爽快,但不得不承认皇甫郦与他的中郎将叔叔差得太远,不仅性格鲁莽急躁,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军队已经遭受了四成的伤亡,士气极为低落。而此刻他没想着修整败兵,反而想着与王易并肩作战。

“将军过奖了。”王易淡淡说道。他高举长剑,喝道:“发火石!拍竿车预备扣城!”

刘馥盯着射石车和拍竿车,他对这两样新奇的器械极为好奇。只见一名童子军将那人头大小的石球用火一点,干草外壳“吱”地一声烧起来,十多名童子军将钢弦按在钩牙上,铁片猛地绷紧了。

周仓大吼一声:“放!”音毕,燃烧着的火球猛然冲入半空,朝一面黄巾人多的城墙击去。石球触碰到城墙便“砰……”地一声炸响,空心石球四分五裂,内部的膏油汹涌喷溅,触火即燃,登时受到攻击的那片区域立即有数人浑身冒火在上头打滚,还有几人被飞溅的火星烫到,痛得哇哇大叫。裴元绍和他的拍竿车队已经拖着尸体冲到了前方,在离城墙三十步左右的位置,数名童子军突然取下捆扎尸体的绳索,将尸体头颅砍下,然后将那些头颅盛放到细密铁网中。童子军点燃头颅,然后升起木棰,对黄巾贼的密集区域进行抛射!

当惊惧的黄巾军互相推搡,试图逃出被攻击地域而不得的时候,他们骇然地发现,投过来的竟然不是刚才那样的火球,而是燃烧着的头颅!

黄巾军溃烂!

而这个时间差被营造出来后,裴元绍和他的拍竿车队又移到一段未起火的城墙,童子军们娴熟地取下木棰上的其他绳索,只见木棰与平板互成了九十度,接着角度变小,随后童子军用力一拉牵引绳索,那木棰竟然像杆子一样重重拍下,上百数十斤的重棰一下子就将团蜗在一块的十多个黄巾贼兵从城头上砸下来。

在拍竿车完成第二次攻击后,此段城墙几乎不见黄巾兵的踪迹。于是裴元绍便将拍竿作长梯,领着童子军登上城头。

射石机又发出一弹,准确地击中了门楼,用木头来建造楼柱的门楼遭到重创。不一会儿,在另一股先登童子军的猛烈进攻下,门楼轰然倒塌,数十名贼兵被压在了建筑物里头,生死未卜。刘馥和皇甫郦惊得张大了嘴巴。还在用鼓点激励“木驴”下的士卒加紧挖掘以试图捣毁城墙根基的刘备更是目瞪口呆,连关羽和张飞也被拍竿车的力量攻击和射石机的火焰灼烧震撼。

这拍竿车改装成这样也是因王易突发奇想。要知古时战船以拍竿为武器,从前王易看到过隋朝的五牙战船,这种方正的战船两侧都有四门重型拍竿,试图靠近纵火的小舟在这种拍竿的攻击下,只有舟毁人亡的下场。王易就想,为什么不把这种拍竿引进呢?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城墙非常低矮,而且是夯土而成,防御能力非常有限,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进攻。

而且即使不能用拍竿砸死几个,也能把它作了云梯使用。

“所谓一器多用,不过如此。”刘馥见城头上的裴元绍挥着套马索,将试图靠近的黄巾军远远打开,也不再嬉皮笑脸。

王易微微一笑。前方的城墙终于迎来了崩溃,一面夯土墙承受不住千余人的冲撞,竟然倒塌了,无数义军潮水般冲了进去。

王易这时对常桓说:“发令,所有人在城中集合,不得贪图冒进。”

刘馥也对他身旁一个家丁也这么吩咐了,王易知道今日一战已给刘馥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小子必然会跟过来讨教。

果然,待众义军包括刘备都哄乱地跟随逃入主城的黄巾军杀进去,攻向被卜己占领的府邸的时候,刘馥就找到了城外的王易,同来的还有皇甫郦。

“子云颇有东周墨翟之风,想不到今天还能看到死不旋踵的墨者。自董子以来,修习墨家显学的人甚至没有崇尚庄周的多,也不知道子云师从何人?”刘馥兴趣盎然。要知道自墨子死后,墨家学派就一分为三,即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和邓陵氏之墨,而到了这个时代,墨家学说几乎绝迹。如今王易的童子军有极为严格的组织纪律,各项大事就好像是由“巨子”——王易操纵,王易的童子军与王易的关系,是既是学生又是战士,而且王易还和童子军们一同制作精锐器械。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文献上对墨者团体的描述极为相似。

“‘为万民兴利除害’虽是墨子所说,但并不是墨家的专利。”王易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儒者虽也有这般论断,但可不像墨者强学强教啊。子云,你穿着褐衣,却昼夜不歇地教这些半大孩子们诗书之训,教他们制作精良器具,统领他们出生入死。想当年,博学多才的墨子难道也不是穿着‘短褐之衣’么?墨子当年不也是制作‘木鸢’,使其三日三夜飞翔不止么?子云之才,馥真是万般敬佩!”

瓮城里满是残砖废瓦,尸身枕藉。王易坐在一块大石上,微笑着看刘馥行完一礼,才站起来将他扶起。

“主公,我们阵亡了二十三人,重伤了十七人,都是童子军里的。”常桓走上来轻声道。

“一个队被打残了啊……人数多了。”王易喃喃道,旋而对常桓吩咐道:“将尸首好生安排,伤者悉心治理。”

常桓称诺告退。

在刘馥和皇甫郦看来,这种伤亡可以说是奇迹了,但对于自始自终都万分小心的王易来说,这种伤亡是失败的。

“体恤下士,子云果真有墨子之风啊。”刘馥这句便是老实的奉承。

其实对墨家只大约了解有“兼爱非攻”之旨的王易倒还觉得对方对墨家学说有一定研究呢。要知道历史上刘馥避难扬州,在那里可是留下了极为牢固的防御系统啊。



第三十一章 菲波拉契


class="width">两条贯穿濮阳城的主道被居民填满,皇甫嵩的中央精锐正在上演威武的阅兵式,这有些类似于西汉时在治所里举行的都试。(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不过就西汉时百姓看到的都试,参加的都是郡国兵。这郡国兵的人员大多是招募来的。而东汉这些年来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政纲败坏,各方世族地主互相勾结,盗贼和山匪呈指数增长,当郡国兵的不再是良家青年,倒有更多的罪犯和奴隶。

其结果不言而喻。农民起义爆发后,由奴隶和罪犯组成的地方汉军不但没有很好履行好职责,反而有相当数量的军队与黄巾军勾结在了一起。便是不与贼人勾结的,也缺乏纪律,没什么战斗力,常常一战即溃。

皇甫嵩的到来缓解了局势。中州地区的强壮军汉把自己的头扬得高高的,挺起了胸膛,锋利的武器与身上的玄甲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蓬头垢面的居民迎上鸡蛋和土产。被军队牵在后头的俘虏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迎接他们的是脏水和粪便。黄巾军占城后,起初还办些法事,作些善祀,但官军一来便露出了真面目,挟裹百姓违抗朝廷,稍有不从便要人头落地。

刘馥看到一个婆娘把一桶粪水浇在了一个俘虏身上,淋满黄汁的这个家伙登时站着不动了,他徐徐把头转过来怒目而视。

“去你娘的”一个军汉毫不客气地冲上来将他踢倒,那厮顿时整个地趴在了那堆粪水上。

人群中尽是哄笑。

刘馥走过来拍拍王易的肩膀,“听子云的家人说这次蒙受了伤亡,还要继续招人。皇甫将军俘虏了数万人,子云就没什么想法?”

此战过后,刘备似是更加热情了,他忙走过来说:“元颖说的是,备也正打算招徕一些人进来,俘虏之中农汉居多,都有些力气。”

王易摇摇头:“再过一个星期……哦,也就是七天,我们的粮食就要吃完了,再招人怕是承受不起。况且我也只招收童子。”

皇甫郦没跟着他的叔叔和表哥去参加游行,他好奇地说:“我一直想问,子云你为何只招童子,论力气,他们不及那些农汉。因自幼时吃食不好,便是个子矮小的也不少,我看当中超过七尺五的没几个,还有几个六尺高的,那些人就是郡国兵也不要啊。”

王易笑道:“童子自有童子之好,假以时日,诸君会看到的。”

说罢王易似乎想起什么,转身朝后面的常桓走去。不仅是常桓那五人,周仓裴元绍,乐进,徐盛,以及马渔他们都神色凝重地站在集合的方阵之前,那里安静地躺着三十四具尸体,原本阵亡的有二十三位,但还有十一个重伤员熬不过寒夜,在月光下死去了。

刘关张三兄弟看王易离去后便自顾聊了起来。但是刘馥和皇甫郦却看到王易朝那些尸体走去时,满面肃穆。这就让他们也敛容不语。

王易蹲下来轻轻抚mo临近一个童子的头颅,上面的鲜血已经凝固了。王易徐徐闭上了眼睛,表情愁云笼罩,往常红润的气色也消失不见,常桓是第一次看到王易有这样的表情。常桓走上去躬身轻轻唤着“主公”,但是王易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徐盛乐进等人也因王易那副悲切的面容一惊,不过随即释然了。当年他们听闻王易以一人之力抵挡上百人,死在他刀下的不计其数,第一感觉便是王易勇猛过人。但现在他们才发现,以王易的年岁,武力和见识的确是超乎寻常的,但仁人之心才是这个年纪的他应该有的。

“可惜,他们还没有看见我的旗帜升起,就先行一步。”王易猛然睁开眼睛。~~~~

“主公。”徐盛等众看到王易面色苍白地站起来,急忙围上去。

刘备分明听到了王易所言的“我的旗帜”,他满是震惊,深深地看着王易。

王易叹息道:“将这些童子在城东南好生安葬,他们的旗帜和长缨都要一同入土。”

常桓被他的主公这副面容感动万分,坚决道:“我定将它办好!”

当王易所在义军破城先登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皇甫嵩惊讶地松掉了手中的爵杯。

“未及弱冠的童子竟真能敲掉这么凶悍的黄巾军!”皇甫嵩捡起爵杯,颤抖地将它放在桌上,“那个中山靖王之后刘备也很有本事啊,他的两个兄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可这王易,真令人意想不到啊。”

“叔父,那王子云不同凡响啊。”皇甫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把刚才所见娓娓道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皇甫嵩的旁边还正坐着三个陌生人。其一清河东武城人,崔琰字季珪,一身直裾,腰配长剑,颔留四寸长须,面有忧民之色;其二东莞人徐奕字季才,面若冠玉,仪态清雅;其三东莱黄人也,名太史慈,字子义,披挂戎袍,虎背熊腰。

听得皇甫郦一言,崔琰笑道:“素闻王子云大名,今日既然在此,定要拜访一见。”皇甫嵩哼了一声,站起来后径直朝外走去。他的儿子皇甫鸿(字坚寿)赶忙跟上来,皇甫嵩是要去处理俘虏的卜己和他的数万人马。而厅内在座诸人也陆续走出,他们见皇甫嵩不知为何神色不快,但还是想会会王易和一干豪杰。

用绳子捆绑好的俘虏都集中在城中空地,他们忐忑不安地看着那些义军领袖,有的人身材高大,却已跪到在地,恳求对方能把自己领走。被领走的欢天喜地,仍留在原地的则面如死灰。刘备要走了四百人,刘馥也要了三百人。

王易盯着这些俘虏看了许久,然后急匆匆就要往营地里走,却被刘馥一把拉住。

“就真的不再挑些人?”刘馥的脸上是很可惜的表情。

“呵,我真的只收童子。”王易不管不顾。

最终还剩下万余老弱病残,斥候队长满荣走过来问道:“余下人等如何处置?”

皇甫嵩喟然叹道:“上次在长社已经教蛾贼领教了厉害,不想蛾贼屡教不改,现今东郡流民又南迁不止,与其留着这一万张嘴巴,还不如让另外一万百姓回归故土。”

“此贼如何?”满荣押着卜己过来,卜己痛哭流涕,身体像一滩烂泥,皇甫嵩不屑地哼道:“既然贪生怕死,当日何必做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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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云,啊呀子云……”王易正在帐篷里与崔琰等人聊得投机,还结交了新朋友太史慈,正不亦乐乎,这时忽然传来了旧友满荣的声音。前段时间满荣因为斥候队军务忙,一直没有过来与王易叙旧。待到被王让请进竹篷的时候,满荣迎头就撞到了一个魁梧的身躯,让他差点摔个仰面倒。

“我道是谁,原来是满仲阳。”满荣被帐篷里那股闷热的气氛弄得脸颊通红,他发现自己竟然和那个青州大汉太史慈撞在了一起,笑着过来扶起他的是以清雅闻名的崔琰,不过现在他笑得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

这还要归结于他们现在玩的游戏,击鼓传花。太史慈责备地看着满荣,然后无奈地看了看胸里的那朵纸花,折这朵玫瑰纸花还是王易当年从美剧《越狱》里学来的手艺。

“啊呀,要我诵几句《诗》还好,可论作诗,我学识这么浅薄,哪有这样的功力啊。”刚才几轮都是周仓中彩,让他郁闷至极,于是就当起鼓手。太史慈箭术出奇,自是灵敏过人,一直逃掉,此时却被满荣撞了彩,不免有些懊恼。

“仲阳你来的正好,一起来玩吧,咱们这么长不见,今天这小会先聚一聚,全当放松了。阿让,给我兄弟添份餐!”王易今天不可谓不兴奋,因为今天一个三国全明星级名将太史慈过来拜访,同来的还有大贤崔琰崔季珪和徐奕徐季才。这崔琰大名鼎鼎自是不用多提,徐奕虽然没有被罗贯中写进《三国演义》,但他可是与崔琰毛玠并列的贤士,历史上其在曹魏领尚书令,兢兢业业一直到疾病沉重。

太史慈三人本是看看王易是怎么率领童子军的。但他们进来的时候王易正在教王让算术,恰巧刘馥和皇甫郦也在,还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三人大奇,然后就发问了,切入点正是这算术。君子修习所谓“六艺”,算术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自己在算术方面只能仰望王易。王易也不愿拉三人的面子,便提出这个“击鼓传花”,玫瑰纸花到谁那里,谁就得即兴作诗一首,倘若作不出,就得即兴表演,击剑抑或击缶,随你的便。

“那我就来个‘拐子流星’吧。”太史慈的手里多了个缝制的蹴鞠,随手一丢,那皮球就被太史慈用靴踮着,然后那皮球登时在脚下灵动起来,忽上忽下,两腿如同长拐就球踮得波浪般起伏,当真眼花缭乱。见太史慈的步频愈发加快,众人轰然叫好,崔琰大笑道:“齐鲁乃是蹴鞠源地,子义(太史慈字)不愧是青州人,好生动的步法!”

“流星……起!”皮球仿佛自己挣脱了太史慈的皮靴,径直跃起,太史慈整个身体横空而起,皮靴扫中皮球,那皮球果真如流星,笔直地飞了出去。不过王易帐篷虽大,终究不是踢球的地方,皮球踢中王易的工具箱,然后迅疾地弹了回来,众人神色一变,吃惊不小。正欲弯身躲开,只听“噗”地一声,皮球已被王易接住。

王易微笑道:“子义膂力过人,想不到脚下也是虎虎生风。”

刘馥道:“不错不错,又有闾巷传闻,说子义有连珠箭之技,不知是否当真。”

“啊?”太史慈寒门出身,险些踢翻了小宴,受了这些夸奖还有些过意不去。“哪里,粗陋之技,怕是诸公瞧不上。”

崔琰上来拍了拍太史慈的肩膀,笑道:“我这子义为人谦虚,不过就他这套行面,大家一眼就看出来了。哎……说起来最谦虚的还是子云啊,就刚才那‘树形数列’之神奇,我还没能缓过来呢。”

“诸君无妨再算一次罢。”王易笑道,“我这儿纸笔齐全。”

众人轰然叫好。

所谓“树形数列”,就是“菲波拉契数列”,只不过菲波拉契这个意大利数学家要八百年以后才生出来,所以王易就无耻地将它剽窃了。刚才无意中讨论算术时,王易便是拿出这个数列的通项,彻底唬住了对方。

满荣有些不适应这里的氛围。王让递给他一份卷帛,可上面奇形怪状的符文让他头大如斗。沉默已久的徐奕问道:“不知子云是如何想出来的。”

王易适才抛砖引玉的正是著名的“兔子理论”,即一般而言,如果兔子在出生两个月后,就有繁殖能力,一对兔子每个月能生出一对小兔子来。如果所有兔都不死,那么一年以后可以生出多少对兔子来?

被分到纸笔的崔琰和徐奕埋头苦算,崔琰始终没有找到解题的思路,而徐奕已经发现了规律,但他却被繁琐的计算困扰。王易看他们认真的样子也多有喜悦,还好“算术”一科并没有被儒生舍弃,它甚至被提到了很高的位置,理财调控对一个国家而言可是很重要的。

王易见众人苦算不得,便对徐奕笑道:“诸公,我曾道在一棵树上,如果一根树枝每年长出一根树枝,而长出的新枝两年以后,每年也长出一根新枝,那么历年的树枝数目,就构成这所谓的‘树形数列’。老子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本朝王充又曰:‘天地合气,万物自生’,小子便想,树既是自然生物,那飞禽走兽何尝不是如此?倘若雌雄相交只得一子,与这‘树形数列’自然也是吻合。”

看到崔琰徐奕和太史慈略一思索,然后震惊得说不出话,王易颇感兴奋,刘馥则已陷入石化状态,皇甫郦与王让则以崇拜的神色看着王易。满荣接过王让送来的《阿拉伯数字全解》,也深陷其中。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诸公可知,世间繁花如锦,可这花上的花瓣的数量,也是这‘树枝数’!”

“什么!”众人闻言而起。王易窃笑,自然界中存在很多数学,花瓣数就是菲波拉契数,在王易生活那个年代的几十年前,科学家就已经发现了。王易笑道:“西域有种牧草名叫‘三叶草’,传说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会带来幸运,可真要找起来,哪有这么容易!自然造化按一定规律运行,但所有的规律都会体现出来,只是这小花小草稀松平常,一般人怎会加以留意。但如能为我所用,啧啧……”

王易说到后来,炫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只不过众人都心醉神迷,不能发现。

今天王易无疑给众人带来震撼。乐进叹道:“以前不知主公为何事无巨细总能颇有条理地做完,现在我才窥探到一些门路。”

太史慈道:“子云虽与我岁数相仿,但已经可以为我的老师了。”

崔琰一揖:“不知濮阳一战,子云是否跟随皇甫将军。传闻皇甫将军要去广宗进击张梁张宝。如果子云不去,要稍加修整,不妨到清河来。”

徐奕连忙拉住他,“给你们家那群小子讲学吗?现在冀州可是张角的老巢,况且你们东武城离这里还有几百里路。”

崔琰道:“那又如何,我叫我那五百家丁开道,季才兄你不是也有三百人吗,咱们一起去。”徐奕哈哈大笑:“季珪,你就不去青徐找你的老师了?”

“啊呀,老兄说的正是。”崔琰想起自己还要找大儒郑玄,当初黄巾爆发,朝廷内外都乱了起来,宦官吕强上言灵帝,要求释放党人,灵帝听从了建议。从此连绵二十多年的党锢之祸也终结了,当初蒙冤入狱的郑玄如今回到青徐授课,昔日门徒四海而来,重归门下,崔琰便是其中之一。

“啧,那么就这样吧,子云,我营地里还有三十多车粮草,都送你了,就当作是我的聘礼。黄巾一平,你可一定要来清河东武城,我们的坞堡在那里很有名,你随便找个人打听就能知道。”

当务之急——粮食问题解决了,王易十分高兴。

“城里在烧东西?”乐进忽然走出帐篷,外头守营的徐盛远远向乐进喊:“好大的烟。”

“皇甫将军在烧尸体。”好久插不上话的满荣这时开口说话了。

王易神色一变:“什么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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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势如破竹(上)


class="width">尸体堆成了十几座小山,汉军将这些小山点燃,熊熊火焰冲天而起。www.65txt.com周围满是震骇的百姓。

热量源源不断,七月夏季,天气燥热,不少围观百姓的身上已经被大火逼出了汗水。

闻讯前来“看热闹”的王易背后冷汗齐出。他扭头对满荣淡淡道:“满兄,为何不早说呢?”满荣觉得此时的王易阴沉可怕,竟是嗫嚅不能言。

在小山的附近还有几座坑,是汉军刚才挖出来的,本来要将俘虏赶进坑内悉数活埋,但恐惧至极的俘虏发生了暴动,开始抢夺汉军士卒的兵器。很快一队队的精锐汉军士兵开到,将这些俘虏全部斩杀。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渐渐被焦炭和膏油的味道取代。

“是……是皇甫将军下令的。”刘馥似乎洞悉了王易的内心,走上来轻声说,毕竟旁边还站着皇甫嵩的侄子皇甫郦。

“这就是大汉朝的车骑将军吗?!”王易自嘲似地轻笑了一声,这笑声只刘馥可闻。

王易扭头离开,面容看似轻便,其实每一步都迈得沉重如铅。

“子云……”刘馥赶紧跟了过去。皇甫郦与满荣面色煞白,两人相视摇头,也不随王易,径直回到城中。

远处崔琰三人良久伫立,将王易的异样尽收眼底。这三人伶俐至极,何尝不晓王易的想法。但此间景象残酷,非王易一人有所触动。崔琰叹道:“一万多条人命,大火之中化作灰烬!”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打仗死人在所难免,但屠戮之举,就少了度辽将军及雁门太守之风啊。”徐奕深深看了一眼王易远去的背影,“今日他对皇甫嵩生有不满,然后还会去广宗吗?”

崔琰哈哈大笑:“王子云怎会因小失大?”

太史慈点头道:“崔先生说的是啊。”

皇甫嵩此后开拨大军离开东郡,直下广宗,先前卢植连破张角一众,但因人数过少,所以待张角躲到广宗筑起高墙垒壁后无可奈何。卢植只得造云梯和各种器械暂且将张角围住。皇甫嵩及时赶到后与张角之弟张梁发生了激战,不过张梁徒众装备精良,而广宗一带又是张角发家的老巢,张梁也绝非庸俗之辈,一代名将皇甫嵩竟拖延一月久攻不下。

虽然皇甫嵩也是日战不下,但他的遭遇比卢植幸运得多,卢植因为不肯贿赂皇帝派来的充作监军的小黄门左丰,结果被左丰倒打一耙,诬蔑称黄巾军易破但卢植拖延军务,数日前,卢植因早先有战功而被减死罪,乘囚车而去。

刘备做过卢植的学生,当他听说自己的老师竟然受到这样的待遇时,急忙找到皇甫嵩,请他帮忙,但皇甫嵩深知阉竖蛊惑圣上权势滔天,便是他自己也罩在他们的阴影之下,怎能拿出什么法子?皇甫嵩便婉言拒绝,此后加紧攻城,攻势十分猛烈,却都被张梁顶住了。

皇甫嵩在帐内踢翻几案:“村野匹夫竟屡屡拒我天军于城外,恭祖,你可有何良策?”

一个双鬓斑白的中年将佐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张梁既然能击退董卓的西凉铁骑,其势头正猛,锐不可当,当今关头,还是以拖为妙。”此人正是后来著名的陶谦陶恭祖,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都在冀北和幽州活动,皇甫嵩与他相识,便邀他同征。~~~~

“战事拖不得,卢子干(卢植)之鉴,尤其历历在目。”陶谦身边的孙观说道。

皇甫嵩叹道:“阉党拿了子干,已招致抨击,倘若再捉拿我等将帅,良机一失,就很难再抓住了。只是阉党善柔便辟,怎会将家国大事置于眼里!”

陶谦眼珠一转,道:“听闻随同义军之中有涿州刘关张,甚是骁勇,不知当真?”

皇甫嵩点点头:“确有这三人。那个刘备还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是汉室宗亲,现在有一千多人马,东郡大战后我们清剿村野里窝藏的贼寇,此人却是出力最多。”

“不过,”皇甫嵩话锋一转,“诸公可听说过王易王子云?”

“那个扬州童子?”丹阳人陶谦立即产生了亲切感,“据说王子云勇比樊哙,对算术和经学也颇有研究。可这么年轻,又这么智勇双全,当真只有十九岁?我可是一点也不信。”

“信不信恭祖抽空去看看就知道了。”皇甫嵩经陶谦一提醒,豁然开朗,“现在随同义军有数万人,我到冀州之后恐怕他们乱事,便令他们协助我军搬运辎重,担当辅兵之职也有一个多月了。本将思索着是该再将他们提到前线来了。恭祖说的有理,我们是得拖,但是止战而拖,不如边打边拖。”

“好一个边打边拖!”孙观击掌称好。

皇甫嵩说道:“地方豪强私扩家兵,连这贩履织席的刘备都到了千余之众!此次蛾贼蜂起,不挫其锐气,他们的声势就要愈大。不过夏季炎热湿润,不宜出兵。秋季天干物燥,杀气过重,正宜发动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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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易在自己的营盘里和童子军们编制竹制品。他们在此前一役中消耗了大量物资,还弄坏了攻城器械。王易和童子军们砍伐了一片小树林和竹林,添置了三架拍竿车,并且制作了足够的“千军万马拦”和竹制投枪。余下的材料则被用来制造家具和工艺品。在短短两个星期内,技巧越来越熟练的童子军已经编了整整五大车的竹篮和竹席,还有木头做的折叠椅和行军床。成人队甚至完成了一整套会议厅的桌椅,这些桌椅还是按照王易以后世各式家具构思成的样板生产的。

总之,王易和他的团队在积累生活经验,因为以后说不定他们会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定居,甚至自己动手建设城镇。王易让常桓卖掉了两车的竹制品,对象主要是逃难的世家大户。因为样式新颖,而且经久耐用,这些东西竟然给王易带来了不小的收入。王易用这些钱再添购布匹,接着雇佣了一些村姑帮童子军制作新衣,因为秋天已经到了。

童子军的主旗——一面很大的黑旗在营地中央猎猎作响,王易松开手里的帘布,眉头紧蹙走了回来。

刘馥和满荣正襟危坐,徐盛和乐进扑在地图上凝神深思,周仓和裴元绍则漫不经心地来回走动,马渔端个折叠椅坐在帐篷口上,盯着外面的人。

“怎么办,子云?”刘馥急道,“皇甫嵩竟然下达了这个命令,昨天我看汉军的人马从前线撤了回来,先锋军也在广宗的东瓮城前驻扎,西面山峦起伏,北面横着大河,南面的瓮城又非常牢固,从汉军的举动来看,好像是要把整个南面交给我们义军。”

满荣看了王易一眼,见他默不作声,道:“现在有三万多义军,只是张梁的两成多一点,况且瓮城内都有重兵,南瓮城前还有兵营。”

“各路义军的渠帅都是怎么个想法?”徐盛问道。

刘馥回答道:“崔家和徐家相继离开后,大家都抱着各自为战的态度,刚才我找了几个人去拉他们开会,但都没什么声音,看起来他们就这样看着办了。”

王易道:“刘备呢?他怎么想?”

“刘备?”满荣道,“刘备几日来又招拢了人马,现在已扩至五千多人了,当中还有八百多人连像样的兵甲都没有,只有拿些木棍竹刀充数。”

王易道:“哦?那么明天我们就……不,这样吧,子青(常桓的字),明天早上按平常那样集队,早上加荤餐,全军高度警戒,随时准备出击!”

“子云难道是主动出击?”刘馥和满荣都睁大了眼睛,很难想像王易的大胆。但是王易没有告诉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第二天清晨,天空还是深蓝色的时候,王易叫上裴元绍和乐进,三人骑马离开本营,留下其余几个军官看守,不一会儿三人便来到广宗城的西南一隅。

优秀的眼力和得益于西南面略微高起的地势,广宗城的西南面城墙一览无疑。王易三人翻身下马,取下鞍边的强弩,眺望远景。裴元绍问了一句:“主公今天真的是想出城迎击吗?”

王易摇摇头:“南瓮城外起码有三万之众,以我们这连五百人都不到的队伍去硬拼,一定是有去无回。”

“主公是想看看刘备的反应吧!刘玄德果然来了。”乐进望着远处缓缓推动的静默方阵说道。

刘备和他的五千人马出现在视野,士兵们衔枚行军,竟然没有被黄巾军发现。黄巾军经过这么多天的围困,也有些疲倦了。待到刘备的士兵掀翻鹿角,蜂拥而至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响彻云霄的喊杀声惊动了皇甫嵩,他与陶谦孙观二人赶出军营的时候,南瓮城对面的硬盘已经冒起滚滚浓烟,火光冲天。

冲出来的义军不止刘备一支,还有数支队伍。

皇甫嵩看清是刘备顶在最前面,大叫一声:“好你个刘备!”

陶谦道:“义真,怎么样,出兵吗?”

“当然,义军如此踊跃,正是趁我们要全力进攻之势,如果我们不进兵,他们自然会退,那时就不妙了。”皇甫嵩整了整自己的佩剑,走向校场。

西南面的乐进燃起火把,他看着王易道:“主公既然早已洞穿黄巾颓势,为何不亲自出击?倒让大耳儿捡了便宜。”

“哈哈,偷营这种事即使有机会也不要轻易去做,况且如果是千载难逢,也不是童子应该做的。”王易骑上马,“现在敌军营帐必定大乱,却是我等施展武艺的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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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就是有些干燥。对于刘备来说,今天他的心一直悬在半空之中,因为一旦出了差错,满盘皆失,而且很有可能连性命也搭在这里。

但如果成功了,他博得的军功就会十分可观。毕竟广宗城是黄巾军的老巢。

不过事情总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刘备今天的冒险举动被事实证明是成功的。他的涿州义军精锐正在猛攻迅速集结起来的敌人中营。而黄巾军营地的其他地方已被陆续攻破,到处都是哀号的伤员,战场上尽是鲜血涂地,肚肠飞舞。

一个头裹黄巾,身着大铠的酋帅手掣火把立于一辆大车之上大声呼喊,在他周围一批精锐已经聚集在一起。因为他们本来离外面较远,并且枕着武器睡觉,所以第一时间被动员了起来。

而外头的那批疲惫的军卒大多已人首分离,张飞与关羽乘着高头大马在阵中左右突杀,如入无人之境。

“杀……”一名黄巾小校飞奔着冲过来,手中的长铩刺向张飞面门,却先被张飞一矛捅进心窝。小校被张飞提了起来,径直扔飞出去。

张飞扬起马鞭大吼一声:“二哥,我去大哥那了”,奔若迅雷,冲向那个手掣火把的黄巾将领。八点钢矛所过,人头立落,腥血滚滚。十数人倒毙后,驰骋一时的黄巾精锐竟主动裂开一条道路,张飞也不管这些懦夫,直取那将帅。

“管帅!”有人大声疾呼,但那被称作“管帅”的将领却不慌不忙取来两把长戟,在张飞逼近时刻突然齐齐掷出,紧接着把住一柄部下递来的长槊,横执在手。张飞被那两支投来的长戟吃了一惊,用力将它们击落后,顺势对上敌人的长槊。这黄巾将领手中长槊刺出的角度狡猾诡谲,张飞一不留神,竟被那兵刃在铠甲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张飞“咿”地一声,对这将领能碰到自己感到十分惊异。他勒转乌骓,准备继续冲击,此时十多个黄巾军也挺着长矛填补缺口,对上张飞。张飞毕竟武艺超群,又乘骑战马,力量无与伦比,他飞驰过来,手中的钢矛一下子贯穿两人,然后凭借着巨大的冲击力将三五人撞飞。

此时张飞已找不到刚才那将。恰巧关羽持冷艳锯左右劈杀,将十多人挥为两段后,一小队敌骑兵朝南瓮城逃去,当中正有刚才在张飞的甲叶上留下痕迹的将帅。

关羽飞驰而至,青龙刀势大力沉。那将帅左手掣一柄战刀,慌张之下转身隔挡,竟然脱手。他飞快用左手把住右手上的长槊,猛地放慢坐骑速度,然后迅疾地俯下身躯。

关羽一刀切掉了这将战马的头颅,惯性使黄巾将领的战马继续朝前奔跑。

突然一道劲风急速刺来,关羽大吼一声“反贼”,无奈体躯如离弦之箭,无法转动,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长矛从身旁擦过,同样在战甲上留下痕迹。

关羽大怒,勒转马头,笃定决心要斩杀这将,张飞此时也从另一方向赶来。突听得前面传来王易的声音:“云长翼德快快罢手!”然后就传来了他王易吃惊的叫声:“管亥,怎么是你?”



第三十三章 势如破竹(下)


class="width">管亥突然提起武器搠向王易面门,饶是王易眼明手快,也被这力道震得脱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管亥冷笑一声,收回长槊再次刺出,王易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柄战刀,接过那柄长槊,“钪钪”地绕了几圈,将那长槊弹回,顺势用刀背拍在管亥背上。

管亥还欲站起来时,一捆套马索扔了过来,锁住管亥,让他动弹不得。裴元绍驾马飞驰而来,巨大的力道竟将管亥生生提起,让王易顺手逮住管亥。

张飞似乎杀红了眼,挺着钢矛直要刺死管亥,却被王易一刀挡住。张飞力道骇人,震得王易虎口流血,几乎脱手。

“张翼德,难道还要和别人抢俘虏吗?”王易瞠目喝道。

张飞还是认为王易有些武艺的,哼了一声便勒转马头回去了。待他们走远,管亥歇斯底里地骂起来:“王易小儿,为什么不杀了我!”

“还记得当日我赠你的那味药吗?”

王易举起的刀恰是当日管亥赠予他的。管亥看着那刀,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埋下了头。

一大批黄巾兵逃进了瓮城,广宗城原来还有护城河,不过皇甫嵩大军接连的进攻,使得很多护城河已经被填平,现在也失去了作用。黑夜之中刘关张三人也许是要趁乱进兵,一大批涿州义军准备跟随着黄巾军冲入瓮城。

“是官军!”城门官在女墙上紧张地盯着涌入瓮城内的士兵,这时楼下打开城门的小兵惊恐地叫了起来,一众贼兵一齐发力,涿州军马上被阻挡在外,侥幸冲进去的也很倒霉,立即被十几个跟上来的黄巾贼兵剁成齑粉。

“撞门!”刘备浑身沾满鲜血,在他呼喊之下,十多名涿州兵抱着头部削尖的原木冲跑过来,原木撞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只听门内的贼兵倒吸一口气,喊着号子齐齐发力。张飞关羽见状大怒,跳下马来径直朝大门冲去,合上这两员万人敌的钢铁身躯,涿州军猛地撞开大门,十多个黄巾贼兵被大力顶倒在地,很快被前面的义军踩成肉泥。张飞关羽的坐骑也很通人性,随着人群跟过来,停在主人身边。关张两将顺势骑上战马随士兵涌入,挥舞长兵器左来右往,无人能敌。

一拨接着一拨的涿州军冲入城门,楼上偶尔会射出一些箭矢,但对涿州军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

后继的义军也在逐渐瓦解黄巾守军的防守意志。

没有费太大的工夫,瓮城很快被刘备抢占。这时候沿途斩杀少许溃兵的王易三人也开进瓮城。显然,看到王易后刘备很是惊讶。

“子云,你也来了!”

刘备那个“也”字让王易浑身不舒服。当然刘备很快发现只有王易三个人,他的童子军并未带出,脸色不禁变了变。

“为国效力。”王易说了句套话。

瓮城后的广宗城已是城门紧闭。此时天色翻出鱼肚白,马上就要大亮,但是其他义军都还没有完全到位。即使是发现王易一军已经离开的刘馥也急得直跳脚,没法把略显躁动的本部军卒马上集合起来。

刘备站在一辆鼓车上,居高临下看着正在清理战场的一部分民夫。王易这才发现,原来那批没有装备上兵甲的新卒竟然充作刘备的后勤部队,并未上去厮杀,这几百号人打扫战场,很快有了成效。

突袭战获得了不小的战果,但是刘备一军已战死两千五百多人,另外还有一千多人丧失战斗力,在酷热的夏日下濒死挣扎。这批民夫除了有些力气外,有些打谷狩猎的经验外,也没什么长处。本来在袭营的时候,承受了不小伤亡的民夫还差点炸营,但前面是敌人,往后逃也会被杀,进退维谷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当然大家都想不到黄巾军崩溃得这么快,连瓮城也拱手相让。

待到孙观与陶谦各率一股精兵佯攻北门东门,皇甫嵩于西门正式发动强势进攻后,南瓮城对面主城城楼上听见声响的贼兵们吓得肝胆欲裂。

王易笑道:“皇甫嵩将军与玄德商议好了?来个层层逼近?”

刘备心知自己恐怕犯了皇甫嵩的忌讳,此时王易又这么一笑,他心里何尝不忿忿不平?他先前已经揣摩到王易是个不甘居于人下之辈,因此素怀大志的他对王易的看法已经变了方向。

刘备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皇甫将军审时度势,这样好的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况且这战事也不能拖了。”

王易面带笑容,心里却恶感横生。不过他没有办法不佩服刘备的气量,刚才他这种略带嘲讽的挖苦话竟然还不能让刘备变色。

“前面的人听着,赶紧打开城门迎接王军,否则破城之后,鸡犬不留!”涿州军的一个小将扯开嗓子叫了起来。城头一将张弓引弦,放出一支长箭,贯穿其喉,小将嘴巴翕合,涌出滚滚殷红鲜血。

“告诉皇甫嵩,据守不降!”

“不降!”

王易看到那个一个颀长身材的弓手往这里深深望了一眼,然后隐退于人群之中。刘关张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是愤怒至极,更何况是成千上万人的齐声呐喊。皇甫嵩看到西门上的黄巾弓弩手加快了节奏,比预期多放出了两轮,登时怒道:“大军进攻紧要时刻,最忌讳的就是激将,倘若张梁作困兽之斗,那就难缠了啊。这个野人刘备,真是志大才疏。”

王易被那呐喊震得头脑嗡嗡作响,似乎很多对黄巾军的成见都消失不见了。危急的局势让他清醒过来,他近乎木讷地对刘备说道:“南门交给我吧,‘木驴’是没用的。”

“还要再用一次吗,主公?”裴元绍皱着眉头问。

王易点点头:“不破黄巾的胆,如何破的了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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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宗城内,张梁披头散发,他脖子里系着一抹洁净的黄色巾绸。他的大哥张角——黄巾军名副其实的精神领袖,几日前已经病死。为了不涣乱军心,他把这个消息捂得很严实,除了他和几个心腹,谁都不知道。

他盯着堂里的那口棺材——很简朴,外头已经包好了棉絮和花布,本来想着过几日下葬,但是他没想到汉军来得这么快。

张梁走出厅堂,把长剑的轱辘柄握得吱吱作响,他振臂高呼道:

“弟兄们,咱们太平道起兵反对朝廷,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了。大家虔诚信道,往日与官府秋毫无犯。可现在官军急不可待地要杀光我们,诬蔑我们是‘蛾贼!’有的弟兄已经降了,他们还要杀光。就说前些日子,东郡的卜帅部下一万多人,明明已经放下武器,皇甫老贼也毫不留情,通通杀光,杀完了不解恨,还把这些弟兄全部烧光,让他们在地下做个冤鬼!”

“杀!杀!杀!”

群情激愤,张梁手里的力道也更大了:

“今天,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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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燃烧的人头弹吓破胆的黄巾军很快放弃了一段城墙。就在王易的拍竿车肆意攻击城墙上的敌人时,远方接踵而至的义军让黄巾军彻底崩溃。

似乎冥冥上天自有安排,三处城门一起被攻破,而北门的军卒因为郊野有满荣的骑兵队,无法出城,只得往城中溃逃。

联军与黄巾军展开激烈的巷战,自然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联军占得上风,一些豪强甚至纵许兵卒四处放火,还进入房屋内抢劫百姓,玷污民女。

一名联军士兵能够同时与五名黄巾军战斗,因为他们身上有坚硬的皮甲,手中有锋利坚硬的钢铁兵器,并且拥有良好的伙食条件。而大部分精锐黄巾军在偷袭时已然战死,剩下的这批人衣衫褴褛,手持木棍竹枪,面带菜色,体形上就比联军士兵小了一号。

可是这种截然相反的落差不但没有将残余的数万名黄巾军带入毁灭的深渊,反而把他们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他们整体散发出的必死决心让他们没有立即崩溃,反而暂时团结在一起。

他们肩并肩,手持武器迎面而来,口中整齐地唱道: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民不必可轻!”

悲壮的歌声化在风里,吹拂着联军士兵。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聆听着他们的悲怆。王易三人听着这歌声,伫立不动。

黄巾军阵中响起鼓声,那鼓声在偌大的空间里显得单薄,可是异常坚定。那是张梁。他的鼓车与大军一同徐徐移动。

皇甫嵩哼地一声:“叫仲阳把他的骑兵队调走,把北门留给他们。”

“父亲是想要雷霆一击么?”皇甫鸿问道,“广宗城的北面还有一条河啊。”

“既然他们这样,那我们也得来个堂堂之阵了。蛾贼必败无疑,北河是给他们留的退路,能不能逃走,就要看造化了。”

皇甫嵩举起长剑,大喝道:“杀!”

“汉军……威武!”

“威武……!!”

联军排山倒海,担任先锋的数支骑兵队突入敌人阵中,肆意斩杀。敌我双方都融入兵戎相触的战场,血肉横飞,呼喊与痛苦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霜重鼓寒声不起啊!但就是这样吗?”

王易没有策马前驱,他甚至收起了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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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左丰索贿(上)


class="width">王易蹲在石头上,抱着管亥赠送的战刀,默默地倾听着河水的流动声。www.65txt.com~~~~几个小时前,这条被广宗人称为北大渠的大河上浮满了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水。

王易看一枚浮萍在殷红的河水中上下挣扎,喃喃道:“整整五万人,全部投河而死,再加上先前城里斩杀的三万多人,这战功……”

“蛾贼被朝廷精锐困于死地,有死无生。”乐进似乎不认同王易那种情感。

王易回头对闲坐于一旁的管亥叹道:“黄巾军屡屡败绩,为何你还屡屡投效呢?”

“不谋力者不成事。”管亥淡淡答道,令王易惊异的是他没有显示出自己的宗教理想。

王易处于一个矛盾的状态之中,他虽然仍然对屠杀投降的黄巾军极为反感,甚至对与黄巾军作战非常反感,但亲自死在他手里的黄巾军怕也有一百两百。如果放到后世,他要么被捉进精神病院,要么被打靶十分钟。

童子军已经在王易的带领下离开广宗了。如今皇甫嵩的军队和上次在濮阳一样,还在城内游行,数以万计的黄巾妇孺沦为了他们的俘。张角更是被剖棺戮尸,鞭尸斩首,人头已经用石灰腌好送到京城去炫耀了。

“怎么样管亥,有没有兴趣和我下一趟江东?”王易突然问道。

“江东?”解除捆绑的管亥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王易一眼。

王易望着南方的云际,轻声道:“我的故乡”——现在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王易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

只不过江东有一个比黄巾军更加头疼的问题,那就是宗贼。盘根错节的宗族互相之间有剪不断的关系,你来我往的兵事比讨伐黄巾军恐怕还要更甚一筹。

“主公,你……你不继续随朝廷大军征伐了?”徐盛颇为诧异地问道。

王易摇摇头:“黄巾军……他们已经败了,一败涂地。我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军功,当初组建义军的目的业已达到,何必再参与这不义之战呢。”

乐进似乎并不认为讨伐黄巾军是“不义之战”,但素来与他相好的徐盛却认同王易的话。

“南下吧,我要去故乡治理产业了。”王易道,“你们可愿与我同往?”

“誓死追随主公!”徐盛和乐进这回却毫无迟疑,倒头便拜,其他人亦是如此,个个争先恐后。

黄巾军,只是支很平常的农民起义军罢了,因为由农民组成,所以纪律涣散,*掳掠无所不干,有时比强盗还可怕;但偏偏黄巾军又是反抗**政权的中坚力量,虽然他们的目的仅仅是推翻现有政权,建立一个什么“黄天”,但从阶级斗争的角度上来看,倒似乎也是正义的一方……

王易已经厌倦了战争,他决定立即退出这场旋涡。从平丘到东郡,从东郡到广宗,死在童子军手里的黄巾军没有八百也有一千,对于一支民间义军来说,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成绩。-====-王易只要回到现在还属于边陲偏鄙之地的吴越地区“博籍”——也就是登记户口,凭借自己这份实力和名气,做一个县官是绰绰有余的。

听到王易要走的消息,刘馥,刘备,还有满荣都迫不及待地追了过来。刘备奇怪地问道:“我们正势如破竹,扫荡黄巾指日可待,子云怎么就这么早走了呢?”

王易微笑道:“离开故乡太久,也想回去看看了。”

刘馥道:“是去扬州么?”

“扬州吴郡,不错的地方。”

刘馥点点头:“那我与子云同去吧,反正我本来就有去扬州的打算。”

王易对满荣说道:“真是造化弄人,想当初我们在长社,几个弟兄困在一起,结为生死之交。现在,又要离开了,而且路途遥远。以后相见,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满荣走上来握住王易的手,说道:“保重啊,子云!我们满氏一族在山阳还有些根基,日后闲暇,子云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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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南走着。皇甫嵩因为连续斩获黄巾两名极为重要的领袖张梁和张角,受到朝廷的嘉奖,同时继续开拨大军,进攻下曲阳的张宝。

南下的残败景象触目惊心。

破败疲敝的豪族坞堡已经沦为商旅和流浪汉过夜的地方,农田也已弃置。便是几座有名的雄城也尽留一地残砖废瓦。大多数本地的世族豪强要么被黄巾军杀掉,要么已经提前逃到了南方。能留下的人是因为饿着肚子走不远的缘故。当然,还有几股准备南下的流民队伍。王易和刘馥看到他们,立即命令部队保持警惕。

“兵祸连绵啊!短短几月,竟凋零至此!”刘馥叹道,“不过听说扬州遭遇的黄巾袭扰并不是特别严重啊。”

王易摇摇头:“兵祸没有给扬州带来太大损害,那是因为扬州本来就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况且南下的流民大多没有横渡长江,停留在了淮河一带。就吴会两地,还是宗贼更令人惧惮”

王易知道中国历史上经济重心的南移就是从现在开始的,最近几年要么是夏天大旱,要么是冬天大寒,春天瘟疫流行,秋天又河水泛滥。天灾之下**四起,就算灵帝有天大的才华一时半会儿也搞不定啊,更何况他还启用宦官,卖官鬻爵昌盛呢!不过这次人口大迁徙要到晋时才差不多完成,也就是说,至少还要一两百年以后才渐渐平息。

一想到现在在江南那么肥沃的土地上,耕牛还不盛行,很多地方竟然还在刀耕火种,王易就头皮发炸。

王易在心里总结:“别看江东现在人少,但是长江沿岸的土地平坦肥沃,种水稻一年两熟甚至两年三熟不是问题,而且亩产非常高,控制住那片区域,养活数十万大军简直是小菜一碟。还有滨海捕捞,也是一大食物来源。现在地理条件已经摆在眼前了,主要是农作物的品种和劳动力的问题……”长江流域亩产高是个中国人都能明白的。司马迁说过江南地区的人,虽然耕种方式落后,但自给自足没有问题。在那种恶劣的操作下都能自给有余,更何况带入更加先进的耕作方式,引进更高产的作物品种?赖以在后世小有名气的舟山渔场,近海渔业可以发展起来,如果航海技术发达,还可以到日本群岛附近的海域捕捞,那个地方的渔业条件更好,北海道渔场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

王易陷入了憧憬之中。

刘馥在王易脸上看到了高远的志向。徐盛乐进等人也发现了王易的异常。他们尚且不知道王易要成就的是齐桓霸业——虽然当今糜烂的朝政和天下局势,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穿的,并对其有所准备的。

雄心壮志的培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这个过程伴随着经验的积累。而且,王易还发现过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在中国古代的朝代更替之中,似乎只有朱元璋驱逐蒙元,国父推翻满清这样的汉民族解放战争才是由南至北,逆天而行,而一般的王朝更替,似乎南方的政权总是最终被北方政权消灭。

王易想试一试逆天而行。

几天以后,王易一行抵达汝南郡。

正闲得慌,突然有个童子军进来通报,说是有一队神色不善的游侠一直跟随着车队,而且紧盯着车队装载财货的那些车辆。

接连几天,这批游侠都紧跟不舍,这让王易饶有兴致。他首先暗自童子军们不要惊慌,不能轻举妄动,然后解散了原来的弓弩队,在队伍里重新选拔弓弩和投枪成绩比较好的童子,组成了一支新的弓弩队,这五十人中全部配备强弓劲弩,每人都有五支木羽的箭矢。当中还有许多人是持连弩的。

童子军为了防御弓箭手,一度配置一次性短投枪,但这并不是说王易手里就没有远程武器了。因为这次受到跟踪而组建起来的弓弩队,后来成为王易弓弩部队的中坚。

在一处废弃的村落歇脚后,这批游侠终于发动了进攻。他们身上都穿着皮甲,戴着在士族和百姓中都很流行的头巾,手中的快刀磨得极锋利。汉代在乡里担任游侠的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侠”。豪强地主,无赖刺头,都很乐意做个游侠。他们表面上帮助求盗缉拿罪犯,暗地里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而到了乱世前夜,很多游侠的行径不比黄巾军好多少。

他们嗷嗷叫着扑向守卫的童子军,这时训练得体的童子军三人一组,站在车马的各角交叉配对,用长矛牵制住游侠。这些游侠如此不得,便扑向严氏姐妹的车驾。因为这辆马车上有文饰,所以见多识广的游侠认定那里住着车队主人的内眷,只要进攻得手,然后劫持她们胁迫主人,离成功就不远了。

但在他们靠近严氏姐妹那辆车的时候,三个童子军用力扣下了大黄弩的悬刀,十五支木头箭由于空心箭体而发出尖锐的嘶嘶声,两个游侠立即被箭贯穿了身体,还有两个的手脚被长箭钉到了泥地里。

其他的童子军挺着长矛冲上来,配合弓弩分队控制住了这些游侠。一个濒死的游侠绝望地喊道:“黎生,咱们逃不了啦!”

“跟他们拼了”,那个黎生显然受了箭伤,他用吼声回应着同伴。听到了黎生那熟悉的声音,王易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愣头青的模样,他失声笑道:“黎生,难道是你吗?我是王易啊!”

“王易!”众游侠齐呼一声,显得惊讶至极。

听到王易这个名字,游侠们的眼睛中淌露出复杂的情感。

孙黎生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他右臂的刮伤还在流血,待看到果然是王易后,他好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震,然后羞愧得满面通红,不顾伤口对王易长长一揖。王易看他不爱惜身体,上前想帮他一把,结果孙黎生骇得连滚带爬,往后死命奔去。那些游侠惊诧之下面面相觑,见王易脸上露出很奇异的神色,大骇之下也撒开双腿逃跑。

王易苦笑一声。

待游侠们跑远,王易也奈何不得,他倒是可惜没能留那个黎生下来叙叙旧。这时两个操着京畿口音的屯将半遮半掩地走了进来,似乎在刚才的混乱之中,他们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屯将要求王易报清门路,王易惊异这突然出现的两人,便完整地报上自己的姓名籍贯表字。

要说王易的名气也传出数百里,可谓威名赫赫。刚才又战退游侠,干净利索。但他还是意想不到,那两个屯将竟然暗示王易出钱贿赂。

料想到刚才游侠脸上又吃惊又害怕的表情,王易已经猜到他们的目标其实是两个屯将而不是自己及所率的童子军。王易不由对这两个奇怪的官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真正索要贿赂的对象没有露面,他待在很靠里面的一间屋舍,两个屯将和他们随行的,刚才也躲在草垛里的五十个士兵都称他为左大人。

“什么左大人?就算要些彩头,也总得让我看看是谁吧,躲躲闪闪像什么样子?!”王易眉飞色舞,“难不成是左丰那个阉货?!”

“大胆,竟敢如此称呼监军大人,你就不怕……”吆喝着两个屯将已经拔出配剑,向着王易虚晃。王易迅速抽出战刀,两个屯将还没有说完,王易的战刀就已经在他们的胸口划出一道血线。

“妈的,果然是左丰。”王易看到新入麾下的管亥飞快地挺着铁铩冲进那个阉人待着的屋子,朝他点点头,吩咐道:

“阉党害人啊,给我做利索些。”



第三十五章 左丰索贿(下)


class="width">“刚才那情景怎么没瞧见?怕是想钱想疯了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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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易用刀背狠狠敲着左丰的肥脸,“你看看清楚我这眼睛我这鼻子,路上走的也清醒些。”

那五十军卒却是朝廷给派的,却知道担负的职责。两个屯将被杀的消息刚被一个同伴传过来,他们就立即组织好阵型朝王易这里杀过来。不过童子军这次没有硬碰硬,他们依托先前结好的有利形式,用投枪和弓弩迅速解决了战斗。

小黄门左丰哪管得了自己的脸肿得跟个小山包似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到了嘴巴里,恐惧伸出一双手掌肆意地揉捏他脆弱的心脏,“军……军爷,饶命,饶命啊!”

一股屎尿味弥散开来,左丰大小便失禁。看见左丰几近痉挛的肥脸,王易一众个个哈哈大笑。

这笑声却是解脱了王易这些人在经历大战后被压力禁锢的敏感的心,但在左丰眼里,这笑声诡异又放肆、神秘又可怕,好像是死亡的前奏曲。

“主公,他们一行有好几辆大车,全都是金银珠宝,我们赚大发了!”或许是因为离开黄巾军与汉军的主战场,在那屋舍后发现蹊跷的裴元绍又露出了做老本行时的那种笑容:“这阉货一路上尽在索贿啊。”

见众人怪笑着盯着自己,左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坚硬一点:“你……你们敢杀张大人的心腹,小心诛……诛九族!”

左丰能量不小,却是中常侍张让的心腹。前些日子他向卢植索贿不成,竟然诬告卢植,导致这位当朝元老坐着囚车,戴着枷锁进京,受尽屈辱。天下士子对此没有一个愤慨之极的。作为卢植学生的刘备,当日得知消息就非常愤怒,王易心忖刘备当时猛攻广宗,恐怕还是因为请求皇甫嵩营救恩师而遭到拒绝的缘故。

对于十常侍之流,王易是极度鄙视的。著《后汉书》的范晔就评价这群人说:“舞文巧态,作惠作威。凶家害国,夫岂异归!”而他们虽然权炽滔天,然而天下赤子无不弃之。

曾有无数士人倒在了与宦官斗争的路途上,更多的人宁愿韬光养晦,不愿与宦者冲突。~~~~然而王易却不是愿意夹着尾巴做人的人。况且此时身处深林密岭,还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王易喜欢在暗无天日的地沟里做一些“恶事”。

就在众人被左丰的恫吓猛然惊醒,意识到杀害朝廷天使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后,王易突然一斩到地,左丰的人头就像皮球一样,被泵出的血液冲带出老远。

王易用一块黑布擦拭着染血的战刀,对众人淡然说道:“阉党睚眦必报,先前杀他五十军士,他左右是个小黄门,又依仗着张让这些阉货,必是要讲出我们的,不杀他不行。一会你们把这些人的尸首都集中到一起,全部烧了,对外倘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正在埋锅造饭。骨灰全部收集好,我们带到两百里以外,就把这些骨灰丢进河里,做他个滴水不漏。”

听他说出这些话的那些心腹,个个心惊肉跳,方寸间笼上一层难以名状的阴影。一个几天前还在战场上露出多愁善感一角的年轻人,今天竟然露出魔鬼一般的獠牙,恐怕谁都无法接受吧。

王易及时站在制高点上解释了他的行为,没有让大家认为他是个变化无常的人。他是在大伙把那五十多具尸体焚烧的时候说的:“讨逆除凶,乃是我们兴举义军的初衷。左丰乃是十常侍的羽翼,谋害大臣,诸君有目共睹。倘若留这左丰一命,那违背了义军的宗旨不说,便是身家性命也要不保了。”

焚尸的事情是由王易的几个心腹完成的,对成人队和童子军却宣传说是剿灭了一支流匪。不过王易的那些心腹并未觉得王易的抉择有何欠妥,反而因为这次的杀伐果断而笃定了跟随王易的决心。

沿途有很多流民队伍临时搭筑的土城,因为体力和气候的差异,以及快要入冬的缘故,很多流民队伍在进入长江以北的扬州区域后就停留了下来,当然也有少部分人想要乘船过江。不过渡江的人数少得可怜。

这些流民的土城和他们借住的村庄没有被王易忽略。王易通过先天优势知道得很清楚,那就是在这场迁徙中,流民将北方的文化和技术带入了南方。其中相当多的文化典籍和冶炼、农耕、建筑等先进的实用技术被带入南方。王易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童子军按照王易的要求,开始了“扫货”行动,成人队担当是这次行动的主体,他们将用左丰的那笔赃款,低价购买各种农具、冶金器具、加工器械以及生活用品和工艺品。

在收购过程中,由王易出钱,雇了些外来工匠给童子军讲课,手把手教手艺。这些工匠本来饭都吃不饱,现在王易出钱出物,相当于救了他们一命,所以压箱底的手艺都被掏了出来。难上手的技术被乐进的成人队先学去,然后按王易的吩咐把这些技术写在纸、竹简或牛皮上。

千百个土堡点缀在长江以北,或许没有人知道,一支刚刚淡出战争中心的队伍,竟然投入了科技的钻研——好吧,相信现在绝大多数的士子会称之为奇淫巧计。三个多星期,辗转留连十多家土堡,除了收集到《论语》的各家注释版本、《尚书》、《礼记》、《诗》、各种版本的《春秋》、《太史公书》、《战国策》,其他的各类文史类名著和当代名家的文学作品也被王易搜集。除此之外童子军还收获了大部分的《墨子》,包括后世佚失的《道藏》等篇,以及《汜胜之书》等实用性极强的书籍。如果加上先前王易在严氏收刮来的书籍,简直可以组成一个质量不错的小型图书馆。

要知道,百家争鸣的产物,也就是各家著作,那个数量可以说是浩如烟海的。但是自经历了秦始皇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些作品已有很大一部分佚失了,而东汉末以来持续不断的战火,使得图书的保存更任重道远。

六经中的《乐》传说毁于秦火,使得后来只有“四书五经”而不是“四书六经”。后来儒家的风行,如墨家、老庄数种更是受到巨大打击。《墨子》这样一本集政治主张、学说文述、科学技术、逻辑辩论、军事守备,相当于春秋的百科全书,到两千年以后竟然有十多篇连目录也亡佚,消失的篇目不可胜记。

王易知道文化的传承对于一个民族有多么重要的意义。这些散失的著作是一个民族的损失。大约十年后的董卓之乱,因为董卓残暴地将洛阳百姓强行迁往长安,导致大量宫廷藏书毁坏。这就是王易以后的挑战了。

让工匠来教授童子军技术,大伙已经见怪不怪了,刘馥虽然心中惊讶,但看他人谈笑自若的样子,也就在心里做暗示,莫要扬声质问,否则倒让自己出了丑。不过令乐进和徐盛佩服的是王易总是以最实用,但在外人看来最惊奇的方式吸引眼球,譬如这次的“扫货”行动。

四方的商贾像上次听说王易组建了一支童子军那样惊奇,他们从各地赶过来。不过这次王易并没有得到太多直接资助。主要是因为他从汉军的队伍中退出了。有些人因此认为他是个胆小鬼,但大多数人不像这些人这般幼稚无知,他们反而觉得王易把这支由童子组成的军队撤出战场,是富有仁德的体现。

童子军在学习过程中,还通过实践不断完善了早先王易教授给他们的竹编技巧,制作了大量设计新颖,制法独特的竹器,这些东西被热情的商贾买走。王易还赚了一笔小钱。

不过,仍然有人看不惯王易和他的童子军。或许是出于本能的嫉妒,或许是由于社会的偏见的驱使。

那天,王易让人把阉党左丰的骨灰撒入土城里的深井,突然童子军当值的队正急匆匆跑进来报告:“老师,外头来了个叫刘涣的,自称是光武帝之子阜陵王刘延之后,他刚才和王让比赛算术,小胜了两场,便叫唤起来,侮辱主公,弟兄们气不过,和他斗了起来,闹出了些事!”

“刘氏宗亲?!”王易不能不承认自己有些惊慌,他一按桌板,冷声道:“敌我打得怎么样?”

“刘涣的人都被按倒了!这小子哭闹着要回去叫私兵来。”



第三十六章 清流之邀


class="width">“王让,你竟然输了,怎么搞的?”王易看着下头那个带着泪痕,身边横七竖八躺满了呻吟不止的家兵,还是桀骜不驯,满嘴咒骂的童子,就觉得好笑。(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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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交待王让的口吻也无责怪之意,王让虽然有一些算术底子,但是跟着王易也只有半年多点的时间,可谓其登堂也,未入于室也。王让垂头丧气,像极了一枚被人捏扁的软柿子。

“他出了什么题目?”

“不是他出,是我出,我说他全部答出来就算他赢,想不到我连出十题,都被他答出了。”

王易拿起那十个竹筹一看,登时头大如斗:简单的应用题,当然也有几道譬如杨辉三角,九宫格之类看起来颇具挑战性的题目,但满打满算,顶多只有初中一年级的水平……只是……

王易狠狠给了王让一个毛栗:“学算术学到屁股洞里去了!只给他出题我就不说了,却还出这么简单的题!”

出身刘室宗亲的刘涣看起来受到的算术教育比王让好得多,不过他粗鲁的言谈举止很难和他的宗室身份联系到一起,只见他边哭边指着王易说道:“你就是王……王易吗?我……我要和你比算术。”

对于这个家伙的水平王易选择了无视,他不屑道:“你不过小胜了我的家奴,便张狂着要和我比一比,可见是个不知羞的家伙。”

“呀,我要跟你拼了……”刘涣突然爬将起来,舞着王八拳朝王易劈头盖脸打来,

王易轻松地卸掉了对方的拳头,右手犁箭状虚刺着刘涣喉部。刘涣“啊”地惊叫一声仰后倒去。

“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刘涣的管家四处寻觅刘涣不到,又听说他撞进了王易的童子军,一时半会还没出来,顿时急得汗如浆涌。他冲进来,本见王易动手,心里正如个葫芦颠三倒四摇晃个不停,待看到王易的手掌并没有对刘涣带来什么伤害后,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听你的口音,是扬州人?”王易对那个低头顺眼的管家问道。

管家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虽然他们是刘室宗亲,但当今蛾贼乱世,十室九空。便是他什么汉室宗亲,在黄巾之乱中也是蛾贼首先讨打的份,能活下来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黄巾也未彻底平定,正是要与仁人义士结交的时候,怎能惹毛了对方!

看起来刘涣还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只见他弟弟远远地看着王易,似乎对他很好奇,王易也注意到了他,突然间觉得他们的身份有些熟悉……

罢了,也不和他纠缠。王易收了管家送来的“薄礼”,就将这汉室宗亲放了一马。

刘涣,一个小屁孩竟然击败了据说是王易的心腹,这个消息传开了,越来越多慕名前来的商贾都不想急着离开,而很多汝南当地的世族也已经准备向王易讨教了。同来凑个热闹的还有扬州淮南淮北的人士。

可能是秦颉皇甫嵩和朱儁曹操早早将周边地区的黄巾军扫荡一空,再加上王易的童子军每天的“三操两讲”,诵读《诗经》和《楚辞》中的名篇佳句的声音清脆有力以至时常吸引行人的缘故,本来就文风甚浓的汝南郡又开始活跃起来,当然,有了刘涣的前车之鉴,他们不会笨到直接挑衅的地步,而是相当文雅地邀请王易参加所谓的文会。王易这样未及弱冠,却文武双全的,几乎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异类,甚至是他的属下有时在睡梦中也会被王易卓越的身姿惊醒。

王易没有想到的是来请他参加文会的小厮的身份,他把一张请帖送到王易手里后,恭身一揖道:“平舆许氏在平舆恭候王子云了。”

闻者大吃一惊,乐进就讶然道:“主公,大约是峻名节,好人伦的许氏兄弟——许劭和许靖罢!此二君,每月更换一次品评的题目,在汝南素有‘月旦评’之称。”

“哦……~~~~”王易把声音拉得老长,其实他本人对大名鼎鼎的许氏兄弟并没有什么感觉。王易印象更深的是许劭,但他大约了解的是此时的许劭年轻且富有才学,但他存于乱世之中却不爱出仕,不愿尽力,看起来想当一个淡雅的贤隐之士,而另一方面又热衷于“月旦评”。等到他人入不惑之年的时候,随着与兄弟朋友关系的不睦,他似乎才切身意识到世态悲凉,万事俱灰,为了避祸四处奔走,最终死在旅途上。

他是属于那种看透世态的人,因为他的品评往往一语中的,被品评者如曹操也前途腾达;他又是渴望闲静的人,因为他不乐衷于在乱世当官,宁愿死在旅途中也不愿意死在府衙里;他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否则“月旦评”就不会出现了。

相较之下,王易倒更欣赏当代的陈寔和陈蕃。这两位才是真正的大家,只可惜独立鸡群的许劭对这两位还并不怎么待见。他去颖川,多长者之游,唯独不候“颖川四长”之一的陈寔;“先扫屋宇而后扫天下”的陈蕃为妻子奔丧,乡人毕至,他也不去。

想到陈寔,王易就想起了那个“梁上君子”的典故。饥荒之年,有盗贼伏于陈寔家的横梁上,陈寔发现他后,对身边的子孙说:“不善良的人,未必本性就是恶的,因为习染旁他才品性至此,这就好像横梁上的那位君子一样。”盗贼听闻大惊,下来后伏地请罪,陈寔非但未予缉拿,还赠与财物,盗感激涕零而去。

同样是在饥荒之年,与那位筑“京观”为乐的左车骑将军皇甫嵩相比,高低立判。

“阁下可是扬州海盐人王子云?看起来阁下对许子将不以为然啊。”

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王易吩咐童子们继续诵读,自己迎了出去。来人身材高大,神采飞扬,穿着不甚华丽,但面色也没有一般百姓的那种枯槁疲惫,倒是容光焕发。

王易给他搬了把自己做的折叠椅,那人见王易这般坐下,心中奇怪也不好发作,只得照做。他听得王易笑道:“许子将(许劭)和许文休(许靖)两人乐于品评,胜在刚正不偏,不虚美也不损毁。只是墨子有言‘夫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当今朝政糜烂,忠言逆耳食肉者已经听不进去了,身体力行才是最好的方法,品头论足固然趣味横生,有的时候也能鄙恶扬善,但终究不是长远之策。”

汉末逐渐兴起了清谈之风。从舆论上看,这似乎对政治有不错的监督作用。然而清谈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浮华的色彩,不尚实用,不尚真才实学,而只是靠党派间互相的吹嘘追捧得名,这非但无益于政治,更会加剧门阀林立局面的形成。

孔融、弥衡以及杨修那种睿智机敏,那种口若悬河,固然风姿绰约,然而从大的角度来说,对政治实则无益;从小的角度来说,也容易在权衡相争中惹一身死族灭。

那个士人见王易话中有话,但历史局限性让他无法理解王易最本质的含义,只是揣摩到简单的“身体力行”。饶是如此,他也发觉到王易的与众不同。

他礼貌地一揖,说道:“在下董昭字公仁,济阴定陶人,方才打搅希望阁下不要介怀。我想问的是阁下是否要参加平舆的议论?看得出阁下对墨学这门几乎绝迹的东周显学似乎真的是有几分钻研。”

演义中因擅长养生之道的董昭博得了曹操的注意,现在他吸引了王易的眼球。



第三十七章 清河之风


class="width">王易对董昭这个人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二,其一是在战乱之年,他神气俱佳、体态丰腴,可见颇善养生之道;其二是他曾经劝曹操加九锡。(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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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这两条来看,这位董昭先生似乎也是个对汉室“包藏祸心”的。虽然人的某种观念的形成需要岁月的积累,泗水亭长刘邦年轻时也未必有夺取天下之心,但王易仍然更愿意亲近像董昭这样的人。

况且这董昭还是个智计百出的筹画良士。此人在袁绍与公孙瓒大战时,几乎是单枪匹马帮助袁绍平定了巨鹿和魏两郡的内乱,而魏郡大乱时,贼寇数万人,但他的捷报却两三天就传到袁绍那里一次。此人的智谋,其实与程昱和郭嘉相当,大约在刘晔蒋济之上。

王易端详着这位突然和他打招呼的董昭,见他表情丰富多彩,似是乐见王易赶赴平舆,又似乎有什么神秘的打算。

这董昭可比王易大十余岁,按他的年龄推算,现在恐怕应该还在冀州当小官,又怎么会穿越层层战线,到这汝南来了呢?王易又心生一疑。

他恭恭敬敬地朝董昭长长一揖:“得见先生,实是幸会。只是从先生口中,我却是听出这平舆之会似乎是一汪深渊啊。”

董昭深深道:“皇甫将军势如破竹,士人纷纷为国尽皆奔走、呕心沥血。汝颍士人希冀再现清河之风啊,这平舆之会确实是一汪深渊啊。”

王易不过盲人摸象般问问,想不到就获得这么个结果,他目前为止对这个筵席的了解,仅止于他获得了邀请。

王易知道汝颍南阳地区在桓灵之际的政治斗争中处于核心领导地位,党人的领袖人物李膺和陈蕃,一个是颍川人,一个就是汝南人。天下优秀的士人,党人的主力军就在汝颍。董昭这番话或许可以理解成这些惨糟禁锢数十年的士人在黄巾大乱中看到了解放的机遇,期待重整旗鼓,再回到朝廷铨衡中枢。但究竟什么是“清河之风”?读书向来不求甚解的王易觉得这个词语的出现把事情弄复杂了。

董昭分明看到了王易的迟疑,露出一个微笑:“还去吗?”

王易对这种东西向来无所畏惧。那些代代相传的传统有的时候也许有可怕的威力,但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棺材里的气息——毕竟,它们本来就是该躺在里面的。

而且参与这种宴会对他来说有一个切实的好处,那就是他的士族身份可以获得承认。要知道,在前往扬州的路上,他一直在为他的“黑户”问题焦头烂额。再说这年头,一旦获得名士的点评,而且如果是好评的话,那前途可以说是飞黄腾达,不可限量了。

“刀山火海尚且去得,还惧几张嘴皮吗?”王易轻描淡显地说道,但字字却如重铅压在董昭心头。

像王易这种穿越户,无可避免地带着违背那个时代的世俗的光环。

董昭从王易的言语中嗅到的不是勇气,而是类似于能够捣毁长城的那种自然力,这令他既胆战心惊,又砰然心动。

董昭提议道:“那不妨让我来为足下引路吧。”

王易对这种送上来的好事自然爽快答应。

在前往平舆的路上,王易一行看到的景象逐渐繁华起来。待到平舆城附近时,几乎是一片繁荣的景象了。

不再见残垣断壁,取而代之的是高墙深廊,豪强坞堡;不再见枯枝败叶、一地尸骸,而是荫林葱葱、车水马龙。

在通往平舆城的大道上,士族喜乘的小车竞相奔驰,纹饰争奇斗艳。这里连行人也抬头挺兄的走路,而那些身为豪族部曲的个个仰面朝天,看见王易这些着装古怪,但明显是穷酸获的,眼睛里尽是鄙薄之色。

当然,也有几辆秀丽小巧的马车驻足,盯着排着整齐队伍,连步伐也跨得一致的童子军好久。

童子们虽然身上挂了许多配件,但穿的还是常见的直裾,他们惹人注意的是他们的帽子,即那种宽檐帽。这种帽子又称圆边帽,奔尼帽。帽子圆边能利用褶皱的帽体和帽檐有效地遮蔽头部外形轮廓,帽檐所形成的阴影面积足以覆盖整个头部。在王易的要求下,每名童子还在帽体四周绑上可供捆绑杂草或树枝的织带。

这种帽子极适合野战行军,具有极强的伪装效果,乃是后世狙击手最适合佩戴的帽子。

这类帽子在东汉人眼里或许有些不伦不类。其实大多数汉朝人还无法戴上这种帽子,因为他们高高的发髻会将帽子顶起来(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古代的冠大多比较高的原因之一),而王易则令他的童子们将头发向后扎起,颇似秦人,这样低矮的发髻就确保了这类帽子畅通无阻。

董昭对童子军的装束亦是极为好奇,但他也是厚着脸皮凑近观察,才发现了王易一众扎系发髻的奥秘。他在路上几次三番询问王易怎么会设计出那种帽子,王易最终忍他不过,便如实相告,又惹得他啧啧称奇。

董昭也是晓阴阳、知天文、精算术的,他便又想和王易切磋这方面的知识,但旁听了一节王易给童子军授的课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他又马上和刘馥打成一片。

在路上有许多巡弋的郡国兵,还有一些来自于中央的军队,正却是令王易十分惊奇。

董昭解释道:“党人大多来自汝颍啊,许多人还身负朝廷通缉。如今禁锢不除,许多朝廷委派的兵吏还留在这里搜捕观望呢。”

王易叹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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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将在年轻时是个很珍惜名节的人,但他年纪轻轻就广泛受到士人的尊重,王易思索恐怕不单单是其“好人伦”的缘故。

不过越是有名的人,凡夫俗子就越想看看其真人容貌,哪怕是和他有关的事物也可以,古今中外都不可避免。王易把请帖交给门倌时,后面拿着请帖的名门望族还排着老长的队,而把车马停在远处,伸长脖子张望的更是不计其数。

“怪不得陈太丘门人数万,许子将也惜时不候,原来是他自家宾客络绎不绝,束缚了车舆啊。”王易对他身边的几个心腹哈哈笑道。他这么一笑略显轻薄,引起了后面人的不满。

于数量而言,进入正室的王易带的随从是最多的,不少士子孤身而来,就是大户门阀也仅带一两名仆从。而王易,却是带上了乐进、徐盛、马渔、周裴二人,还有一个刘馥和一个带路的董昭,总共八人。其他四个家将和管亥则留在童子军照看。王易对带这么多人没有太多思考,他只是觉得像许子将这样的大贤,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正好带他的心腹们出来开开眼界。

脱鞋趋步进入内堂的时候,这些清一色穿着黑色布底,在袖边画上红灰两色相间的如意纹的直裾,戴着一顶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宽檐帽,帽檐还稍稍压下的壮汉们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如果他们能够穿鞋子进去的话,恐怕会惹来更多的注意。因为他们的鞋子的样式同样不属于了这个时代:木头做的底,而且不是一整块木头,是好几块木头接在一起,拼成弯曲的形状,木头上下都垫上厚实的牛皮,确保脚板能够舒适。极厚的鞋底分量沉重,其上是一整块硝制过的黑色皮革,皮革中四条灰绳交叉穿过,系成蝴蝶状。如果还有其他穿越者的话,他们一定会赞叹,王易竟然能够在古代做出同时具有板鞋和登山鞋风格的“军靴”,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些军靴具有一定的美感。

几个躲在垂帘后的女眷看到这十六只大小不同,稍显奇异,但无论从色彩还是形状都十分漂亮的鞋子后,一下子吵开了嘴,轻声地议论着鞋子的来历。因为许劭家的坞堡够大,所以这次前来的各路小姐千金有几百人之多,而品文论述的文人骚客也没有太多约束,所以这些女眷在堂屋内走动也很随意,王易知道这个规矩后也把严氏姐妹放了出来,毕竟他与严葳也有那一次**,若不将她算作自己的内眷,自己岂不是做了负心人?

“哎呀,你就是那个王易的内眷吧,唔,这王易一行的穿着,还真是有趣呢……哟,你这丝笠,好精致呀……”

“怕不是那王易的想法?”

“若是如此,那我们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王易这么体贴女孩家的男儿了。”

那些士子的女眷,一个个最喜欢品谈衣饰穿着,闲话极多,严葳和严蕤看着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妹们,仿佛回到了从前家族兴办的宴会上,姊妹俩的脸颊都红彤彤的。

许劭兄弟俩已然正坐于前,每有一人唱名进入,他便起身一揖。待到唱到“扬州王公讳易到”的时候,王易领着众人走入,带头向许劭行了一礼。许邵见董昭一人装束规矩,而另外七人穿着豪放粗犷,却又异于常人,说他们是游侠装束草率应付,过了;说他们容装端正,也是过了。许劭呆呆地回了一礼,然后看着他们不卑不亢坐到位置上。

来平舆的士子,大多海内闻名。在朝堂上为官的,郡县里风光赫赫的,那倒是稀松平常了。

显然王易不合规矩。虽然王易被安排的是后面的偏僻位置,但他带这么多人进入已经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董昭其实暗示过王易,但王易是笃定了决心的。因此在厅堂内议论声纷纷扬扬时,董昭略显局促。

“谅王易布衣白身,也能如此不卑不亢,着实不简单。”许劭堂兄许靖似乎对堂中之变不闻不见,在许劭耳边兀自轻声说道。

许劭轻笑道:“想这王易于乱军之中斩获上百,依然勇猛无所畏惧,又怎会害怕这堂上众人?”

许靖捻胡笑道:“也是,此人所带仆从也是最多,看那些人雄壮无比,目不斜视,除着装外颇为循规蹈矩,想必是王易悉心调教的结果。”

许劭哼然道:“怕是把他的心腹带出来长见识了。这王易,年纪不大,安排倒是周密。我看他们衣冠奇异,适才仆从跟我说他们的鞋履也非同寻常,再联系王易那支全是童子的行伍,哼哼,真是有趣得紧了。”

许靖叹道:“王易真的还未加冠吗?在皇甫嵩的伐贼联军中一进一出,不知博得了多少喝彩,他那童子军又战绩不菲,一点都没落下口实啊。做事能做到这么干净利落,就是袁本初也不行吧,倘若是曹孟德,还有几分把握可与之比拼。”

许劭嘿笑道:“袁绍?曹操?这两人现在可都过了而立之年了。他们像王易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别人家里偷新娘子吧。”

王易来的不早,与他们同行的董昭见厅堂内的吵闹声因他们而起,不免眼皮直跳,但他很快发现王易泰然处之,即便对几句偶尔飘入耳中的恶毒詈骂或者是冷嘲热讽都无动于衷,不免心生羞愧。

董昭也端正了坐姿,他发现王易也在观察别人。

众人坐定后,开始有士子文人挑出些题目讨论开来。

今天这场宴会并非正会,只能算是洗尘接待之类。重头戏仍要过些日子。

本就想来打酱油的王易这很快发现今天这只是一场很普通的文会罢了,许劭兄弟俩唱得也不是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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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身入旋涡


class="width">随着许氏兄弟一声鼓掌,厅堂两侧款款走出两列体格曼妙的歌舞伎,于堂正中兴声起舞。www.65txt.com

又有东道主目光示意,数列侍从于偏道进入,或呈果品,或持杯盏,或献珍肴。不一会儿,众宾前的几案上已摆得满满,却又不失规整。

传统的礼教其实对食物和相关器皿的摆放、甚至随从的仪态和举止都有极为精细而明确的规定,要看一户人家是否知书达理,也可从这户人家所办的筵席上窥见一二。

王易看了看身前几案上的精心陈设:左边放置带骨的熟肉,并有一碗豆饭;右边置羹汤和切片的熟肉。另有烤肉置于几案外侧,醋酱放在最里边,蒸葱佐料放在王易触手可及的几案末端,酒和浆放在羹汤旁——都按《礼记》所描述的进食之礼安排。

不过完全照着书上的进食之礼来的话,每个人因与主人的等级差距不同,所分到的应是不同的食物;而且在进食前,主人还要引导众人进行短暂的祭祀活动;歌舞姬也不应当送上来表演。可见,繁琐的上古礼节并非一成不变地保留下来,主人家对其作了恰到好处的修正。

王易的那些心腹都坐在后头,除了刘馥出席过一些比较隆重的文人雅会外,徐盛和乐进两个桀傲的武夫只是在乡老和父母兄弟那里知道约束自己;马渔是个老实人,不怎么在筵席中露面;至于周仓和裴元绍?他们可是佃户出身,和地主家苦大仇深,要不是被天灾**反复折腾,也不会出现在黄巾军里了。

所以,除了刘馥和董昭外,包括王易在内的其他童子军成员都略显局促,尤以周仓和裴元绍为甚。

王易突然有些后悔将这两个莽汉带进来了,他见这几案上的东西每一样都摆得符合礼制,那等会儿进食的时候,按礼制,不能喝汤长长地喝个不停;吃东西不能嘴里吃得“喀嚓喀嚓”地响;吃过的鱼肉不能放回食器;不能迫不及待去扬饭中的热气;不能往羹汤里放调味品……总之,这些规定对于周裴二人来说,简直就是恶梦。当然,王易也觉得自己无法做到这些。而且王易暂且只能想出这些条例,他知道下面其实还有大幅篇目……

众人似乎都沉溺于歌舞,没有一人进食。王易用目光示意众人不要太过急迫,看其他人的动作再见机行事。

许氏兄弟也在观察坐在角落里的王易等人,他俩看到王易神色泰然,见堂中这轻歌曼舞也十分镇定,无露半分急耐之色,不免小吃了一惊。

他们其实不知道,王易踟蹰不定,面容表情已经麻木了。而厅堂中上演的歌舞表演对王易这种现代人来说,吸引力又十分有限。

董昭何尝不在观察王易?他见王易极度镇定,只觉耳中惺然一响,王易这面容顿时在他眼里化烟成雾了。

此人不过十九岁,貌似竟练成了声色不侵之体?!弱冠之龄,应当是纨绔风liu的,这般老练稳重,奇哉怪也!

董昭看王易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敬畏。

他这次找到王易,本就是有意追随而来。童子军和王易的事迹让他好几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想来看看王易究竟是何方神圣。

堂中大多数士子早就被那些歌伎微呈的皓体、流转的秋波漾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了。许氏既是汝南大族,自然财力雄厚,他一家畜养歌伎五百,个个精挑细选、自幼悉心培养,况且长久受汝南本地的文气熏陶,姿容气质都是别的地方无法媲美的。

许劭对厅堂内整体的气氛十分满意,他笑道:“诸君远到而来,在下不甚感激。现在歌舞既出,各位不妨解开旅途拘束,一抒雅兴。今日之后,诸君先在寒舍下榻,数日后,在下自会邀请各位光临评会。”

“听凭君意!”堂中尽是许诺之声。

厅堂两翼的长帘里影影绰绰,却是士子们的女眷。她们来自士子家族,平日里结游的机会不多,这次宴会对她们来说也是一次相当好的机遇。美酒佳人在此,各位士子不禁万分激动,但一个个又拿起十二万分的细致来规整自己的举止,唯恐失笑于他人。

严葳领着妹妹辞别了几个新交的小姐妹,来到一隅搜索着王易的身影,待看到王易在一个偏角坐定时,她目光闪烁,喜色不能收,旋即脸上略呈薄怒。

细心的妹妹发现了姐姐的表情变化,她轻声问道:“姐姐缘何发怒呀?”

严葳小嗔道:“王公子允文允武,身貌俱佳,却被安排到这么一个角落里,这家主人也忒怠慢了人!”

严蕤用手掐着严葳的腰枝:“姐姐心慕那个王易了!”她脸上全是捉奸在床的表情,显然还不知道她的姐姐早委身于王易,求得他们姊妹和老父平安了。严葳双颊飞红,却是不再言语。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我又知歌咏赋颂,都生于诗。各位不妨作些歌咏赋颂,聊表情怀。”互听一人举杯而起,向着众人高声提议道。

那人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却听有人小声议论道:“那不是陈仲举的儿子吗,他怎么回乡了?”

陈仲举即陈蕃,汝南平舆人,可是旧日的汝南士人的领袖,但惨死于与宦官的争斗中。他的儿子陈逸被友人拼死救出,隐匿于甘陵。

王易知道这陈逸后来和冀州刺史王芬图谋废汉帝,还撺掇曹操和他们一起干,结果曹操拒绝,他们的大计也最终失败。

“陈兄何不赋诗一首!”

“唔,陈公之子,必定不是凡品。”王易听到他身边一个中年人抚须轻吟道。

不过这个自幼就在和官府玩躲猫猫的年轻公子似乎不工文学诗赋,他随口吟来一首乐府:“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此诗乃是用了两个比喻来表示游子不干非法和放荡的事,琅琅上口,不少人听陈逸吟完,还将诗句放在口中咀嚼。

当今朝政依然是被宦官把持,陈逸似乎很想继承父志,表达自己不与宦者同流合污,并且表达自己作为一个游子所怀有的坚定节操。但他似乎连这首乐府诗的主旨也没有搞清楚,现在吟出来,倒像在挖苦他的父亲。

堂中有很多人在为他叫好鼓掌,但也有许多真正懂得诗歌的士人先是默然,然后拊掌轻笑,表情虽然符合礼节,但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陈逸常年隐匿,早就把识人之术学得烂熟于心,他何尝没有发现那些大儒们脸上的变化,登时悻悻然坐了下来。

王易身边那个中年人也长叹一声,轻声道:“看来陈仲举的后人再不能延续他的荣光了啊。”

许劭不愿场面冷清,笑道:“大家不要拘束,只管直抒胸臆。今日也没什么特定的题目,或发宴饮之乐,或畅人生感怀,无一不可。”

随即有几个颍川来的当地名士作短赋数篇,篇篇短小精悍,意气奇崛,令人拍案称好,很快搞活了气氛。

见颍川人夺了声势,汝南士子自是不甘落后,然而他们的才气相较颍川士子确实大大不如。

许氏兄弟见本郡士子不敌颍川人,心急如焚。

颍川和汝南两郡虽然是当时的文化活动中心的政治斗争的策源地,然而两郡士林的斗争也由来已久。后世两郡士子为孰优孰劣争得你死我活。见到汝南东道主反而吃了瘪,几个颍川来的狂生便口不择言了:

“文曲北移啊,汝南学风似乎愈发不盛了。”

“汝南人志气有佳,才气不足。”

……

“仲举公不就是如此么?”

议论间矛头无意戳中了陈逸,他满面通红,额角青筋根根虬结,甚为可怖。他攥紧拳头,显然愤怒至极,堂中众人看得真真切切。

为了避免局面失控,几个除汝南和颍川两郡来的其他郡县的士子纷纷站起来敬酒,说客套话,有个年轻人站起来,向那些颍川名士遥遥两拜后才说:“天下士林,志气才气缺一不可,汝南颍川士子各有所长,诸君一定要争个高下,也是争不出的。”

这话说得在理,便是那些傲气渐盛的颍川士子也不得不同意。

王易听那士人道:“在下沛国周旌。我以为两郡士人倘若同心结力,则朝纲可振,风气可清。倘若两郡士人推诿不进,朋比互伐,那却是于国于己都万分不利了。”

“周先生说的好。”许劭站起来拊掌而笑,众位士子也对那周旌十分认同。

那周旌用眼神遥遥向陈逸示意,后者竟迅速地恢复到赋诗前的那种神态,好像得到了命令一般。善于观察的王易将他们俩这细节尽收眼底。

不对呀,周旌!王易眼皮一跳,思绪跃过千山万水。

周旌是什么人?他也是后来和冀州刺史王芬图谋废掉灵帝的,而且还是主谋。眼下他和陈逸眉来眼去,而且两人看起来有着很深的结交——这就不得不令王易产生遐想了。

突然,赴宴前在脑海中纠缠的那个“清河之风”再次浮到了王易的脑海之中。王易偷瞄了一眼董昭,却见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宴会中的变故,没有任何奇怪的反应,看起来说出所谓的“清河之风”好像只是偶然……但他当时可说了,这次评会是一汪深渊。不过从他的意思来看,似乎只是表示士人将扫除宦官,重新回到政治铨衡的中枢罢了。可如果真的是士人们闭起们来讨论废掉皇帝这种事情,那也太深了……

突然后面的刘馥伸上头来说:“子云,此次赴会的都是些俗物,子云若不争取博得许氏兄弟关注,这次评会白白浪费岂不是可惜?”

王易点点头,他十分赞同刘馥的建议。不过刘馥显然也是将这次评会当成是普通的“月旦评”的。

“不知主人家是否有藏书阁,如能让我借阅一二,那么或许也能博得一个虚名。”王易对那刘馥说。

刘馥以为王易不自信,皱眉道:“子云通宵达旦,手不释卷,为何还要到这里借书来看?”

王易淡淡笑道:“心中有一些谜团,非读一些珍本不能解之。”

王易原本以为这次赴宴只能让他以后行事能有个更正当的名头罢了,谁知当中还暗流汹涌,令他无法遏制自己不进入这旋涡之中。



第三十九章 疑惑尚解


class="width">王易在这场宴会上一言不发,也颇令某些有心之士失望,尤其是许氏兄弟。(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这两人将王易请来,其实不无打算。

而堂中汝南颍川的士子的争斗似乎占据了宴会的主旋律,这使得整场宴会充斥着火yao味,便令那些士族家的女眷也意兴乏缺。

严葳知道王易十分博学,见他在宴会上一言不发,还当他是受了主人怠慢才至如此,于是对这许氏兄弟也有些不满,脸上愁云笼罩,连她妹妹也猜不透心思。

不过宴会一散,王易便找到许劭,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听闻许公藏书万卷,可否让小子借阅一二?”

许劭万万料想不到这奇人物会马不停蹄地找到他,并且提出了这个诡异的要求。却是许劭的兄弟许靖捻须笑道:“不知子云要找哪些书目啊?”

王易道:“呵呵,我想翻阅本朝以来的史志,有些疑团罩在我心中良久,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相关书策。”

许劭略一皱眉,道:“子云年纪轻轻,治学便如此勤恳,实属难得啊,借阅的事我自然答应,只不过我有一言,不知子云是否能听得进去。”

王易恭敬始终:“悉听教诲。”

许劭沉吟道:“《礼》曰:‘独学而无友,孤陋则寡闻。’子云未及弱冠,宜寻些志同道合、才气相近之人为友,有些疑难,不一定是书策才能解答的。”

这就是对王易提出了批评。许劭似乎是见王易张罗一群人舞刀弄枪,身边却没什么勤学的儒子,才说出这些话。王易觉得许劭讲得有几分道理,自是恭敬收下,不过他以为在乱世将临之际,以武力保障生命财产安全才是首要的。

许劭见王易知书达理,心里也十分欣喜,便对身边一青帻小厮吩咐道:“阿三,带这位王公子去藏书阁,引他去史部挑书。”

“多谢许公!”王易一揖到底。

阿三允诺,对着王易往一条廊道拱手道:“公子往这边请。”

走过几处廊亭,王易的那些心腹便跟了上来。见那阿三面色骤变,左右为难,王易便对徐盛等人道:“你们且在宅院里耍耍,但是要处处留意,万般小心,切莫生事,也别和那些狂生吵闹起来。我阅书完后,马上就过来找你们。”

刘馥和董昭似乎想跟随王易进藏书阁,说是要帮他找书,却被王易婉言拒道:“还是不要惹他们许家的麻烦了,两位先生的盛情,我就收下了。”

旋即王易想起宴会中那些情景,便又对徐盛吩咐道:“文向,这样吧,你领着大伙,给我时时留意宴会上赋诗的那个陈逸和后来说话的那个周旌,观察他们的动向。

另外,其他有什么士子有哪些奇闻轶事也都记下,我都有大用场。”

徐盛领命告退。

刘馥和董昭有些看不明白了,他俩想不到王易这样一个对许氏家族来说几乎是边缘人物的小子,怎么到了许宅里有这么多布置,好像已经得到藏宝图般。

士人的好奇心犹如一团烈火,你愈不告诉他事情始末,它就烧得越旺。

因刘馥强大的交际能力,刘馥与董昭现在已经互称表字了。这两人便说定暗自窥视王易,看他到底有什么行动。

王易被阿三领入藏书阁,登时眼花缭乱。

藏书阁十分宽敞,除大堂分列两行座席供宾主讲演外,两侧尽是藏书的屋室。而屋室内书柜鳞次栉比地陈列着,书柜内的竹简飘散着清香,有不少书卷因为是珍本,因而被精心保存在绢帛内。

那阿三领着王易来到一处尤其宽敞的屋室,道:“公子,到了史部了,请自行查阅吧。有什么事就吩咐小人。”

王易立即投入了寻书的过程中,也不理他。他渴望找到一些本朝的史料,希望那些东西对他理解“清河之风”能有所帮助。他后世也曾翻阅过《后汉书》,然而桓灵以前的事情他知之甚少,那种几个月就换一个皇帝的混乱年代很容易令人的思维陷入泥潭。

不过这间屋室内收藏的似乎更多的是前汉的史料,如《汉书》、《太史公书》,却极少本朝的。想来此时未到末世,民间修史志的也不多。不过细心的王易还是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卷《国史事补》,在看到“不肯立帝”四个字后,王易的心中如遭重锤猛击,然后他万分激动地往上搜寻。

终于,他发现了“清河”二字,接着他对整个事情的脉络有所了解。原来顺帝年间,士族与外戚的斗争十分激烈。而这一时期,东汉王朝的皇帝也着实命短,一个接一个早夭。士族与外戚便围绕立帝问题频繁展开了激烈竞争。以李固为首的士族在几次机遇中,都是要立清河王为帝,但总是被外戚梁冀破坏,当中双方有几次交锋,均以士族落败告终。但直到士族领袖在斗争中惨死,清河国的宗室似乎还总与皇位的争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桓帝登基后,那里仍然出现了谋立废帝的事情。而在清河国的宗室被以篡逆之名翦除后,当初孜孜不倦推举他们上台的士族仍然在这个地方活跃,并且和其他宗室有着密切的联系。

董昭所谓的“清河之风”,应当主要是讲士人操持朝政,扫除外戚和宦官,恢复操持权柄的良好局面。但也不能因此而对陈逸和周旌那些人放松警惕,这些人在仅仅几年后就谋立合肥王,想要废掉灵帝。

当今的糜烂朝政给士林提供的土壤,是能够滋养出根深叶茂的大树的。乍一看,似乎水是不深,但真要涉水过河,就难免有性命之虞。

据说王芬他们图谋废帝,是打算在灵帝北巡河间旧宅的时候发难,并且还联系了黑山贼相约举事。不巧当时北方突然生出赤气,充盈了整个天空,太史上言:“当有阴谋,不宜北行”,灵帝居然就停止北巡的计划。不久灵帝召王芬进京,王芬畏罪自杀。

从事情的始末来看,这次行为似乎是孤立事件:开始的时候莫名其妙,失败得也十分可笑。不过王易还是宁愿把它和庞大的士林,以及过往的历史联系起来。毕竟当时参与大事的许攸,襄楷等人都是冀州豫州难得的名士,这些人都是士林中的中坚力量。

“看来,越到末世,这政治联系也越为错综复杂啊,如果不能理清当中的脉络的话,一不小心,就会到处树敌啊。”

王易想着想着便惊出一身冷汗。

这套《国史事补》有好几策,内容还记录了全国各地的一些名士的籍贯和事迹,比较详尽,王易暗忖机会难得,便将那书放在怀里,想把它带走。

“反正放在角落里,主人应该是不怎么看的。”王易抱着这种心态。

他垂头看了看自己胸前,似乎也没鼓出多少,旁人也看不出来,于是他的贼心更重,连忙在史书中查找地理志来,也算他运气好,不一会儿就找到几卷质量上佳的。王易便将它们都一股脑塞在怀里。

突听得屋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王易连忙将手上的几卷放回原处,然后看看自己似乎没什么异样,这才走了出来。

走进来的却是个巧笑嫣然的女子。那女子约莫二十岁出头,个子不高,身材却窈窕匀称,一张鹅蛋脸,肤白胜雪;一双杏仁眼,目光点璨若星辰,顾盼神飞。她穿着一领鹅黄的曲裾,腰束绣带,玉钮轻扣。

她与王易迎面走近,因阁房门墙隔了视线,两人差点撞个满怀。所幸王易这个习武之人眼疾手快,双手堪堪托住对方的双臂。但饶是如此,场面依旧十分尴尬。

“呀……姑娘请恕在下轻浮。”王易急忙收回手臂,男女授受不亲,在这样的大户人家,他可不希望自己落下什么把柄。

那女子脸颊层层染上红晕,轻启朱唇道:“公子走起来路也好生威猛了些。”

王易见她娇羞无限,那风采竟带着几分熟韵,与严葳那种纯真的少女姿容有些差别,一时有些局促。他道:“刚才许公给我派了一个小哥,我当他守在外面,自是无事,不知姑娘会走进来。”

王易这时伸长脖子去看那个阿三,心里把他骂了七八遍。却听这姑娘嗤地笑出来:“这阿三是个有了名的爱偷懒,公子进去不过一个多时辰,他便在里面睡着了。”

王易额角汗水涔涔,他嘿嘿笑道:“正是伏暑天气,让他在外面守着,不睡着那才是怪了。”

“王公子倒是体恤下人。”那女子上下瞧了一遍王易,总觉得他刚才那笑来得莫名其妙。

王易这时也僵住了笑容,他突然发现这女子是知道他姓名的,而且径直往藏书阁走来,恐怕也不是偶然。

果然,那女子问:“王公子到藏书阁来,找些什么书呢?”

王易脸不红心不跳:“我以前学习《汉书》时,只有些残本,因此心中有很多谜团,所以想来看看。”

那女子竟然追问道:“敢问是哪些地方让公子迷惑不解呢?妾身也读过《汉书》,亦颇有心得。公子之惑也许就是妾身之惑。”

“这……”王易突然想起,汉朝的士子大多会专习一门经书,有些才女在时风的熏陶下也这样学习。眼前这位貌美如花的女子,看起来就是这样的人。

王易嗫嚅着几乎说不出话,所幸突然又有个年轻女子跑进来,遏止了王易可能的窘迫:“如芷姐,大家都等得心焦了呢,那个王易究竟……”

王易定睛一看,见那也是个曼妙的漂亮少女。那少女见王易和如芷两人正面相对,脸上也露出了丰富表情,她还偷瞄了如芷几眼。不过当王易的双目剑一样射来时,这少女顿时被那种勃发的英气震得娇躯摇坠,心潮荡漾。

“如芷姐。”少女受不了王易的直视,只得软软叫了声。

如芷终于说出了她走过来的真正原因:“公子们都在校场里比武,王公子的一个家将甚是威风呢。大家见他尚且如此勇猛,都说王公子的身手必定更上一筹,妾身被她们怂恿不住,便往藏书阁来了。”

王易暗叹了口气,不过听到他的一员家将在和人拚斗,念及先前的嘱咐,不禁有些发怒。他双眉一扬,道:“我的家将也在比武?”

那个少女见王易仿佛有出战的意图,满心欢喜道:“是呀,是个黑汉,个子不是很高,但两只眼睛瞪住的时候,还真是骇人呢。”



第四十章 善为巧力


class="width">王易跟着两个姑娘来到校场,一眼就看见周仓和一个公子哥在角力,两人四肢攀住,成僵持状态。www.65txt.com-====-

那公子哥面目清秀,皮肤白皙,眉宇间颇为俊朗,周围那些女眷多是为他加油叫好的,只是见他牙齿紧咬,青筋暴起,显然已经承受不住周仓的蛮力了。

王易看周仓坦然的样子,发现这厮还是有意手下留情。这周仓其实比马渔还要老实,平日里寡无声色,只是默默地练习武艺,也经常听王易给童子军讲课听得入了迷,别人纵使骂他几句,他也腆着脸呵呵笑着,毫不作声。此番被拖入阵中角力,恐怕与这貌似轻浮的公子哥不无关系。

似乎也懊恼于闷热天气之下两个汗如浆涌的家伙僵持的困苦状态,周仓双臂猛一发力,却见那公子哥朝前猛地扑倒,满嘴啃泥。

人群中尽是惊呼声,那些女眷多有掩口,花容失色的。

那公子哥忿忿不平地站起来,却见周仓脸不红气不喘,未有半分不适,不免有些颓丧。

“这王易的家将还真是厉害呀……”

“已经有三位公子都倒在他手里啊……”

那些女子敬畏地看着周仓黢黑的面庞和钢铁一样粗硬的臂膀,一团气在喉中险些吸不上来。只是周仓鼻子略塌,嘴唇稍厚,相貌实属下乘,否则恐怕那些女子就不会单纯以敬畏之心来看他了。

“看你们吵闹的,我这可把王公子也请来了。”先前来叫如芷的少女趾高气昂地对堂中女眷说道。她旋即脸颊通红地把王易朝里间请:“公子,这便到了校场了。”

不过似乎如芷才是人们的聚焦点,待她越过门墙走进时,便连议论声也轻了许多。女孩家纷纷软软地叫她“如芷姐”。穿着戎装,跃跃一试的公子们则个个痴呆,木偶般地叫着“许姑娘”。这些年轻气盛、春心荡漾的小伙子再看见相貌不凡却身着短褐的王易,更是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

那些少女们本就是借这个机会出来寻找心慕的男子的,起初的宴会中,因王易坐在偏僻处,众位女眷并未注意到他。现在看到英气勃发的王易,个个脸上红霞密布,不敢与他相视。

“这便是王易……气度可真是不凡啊。”

“可是这王易似乎……家境颇寒啊。”

姑娘们自是爱议论的,对王易品头论足的声音多了起来。细心的甚至发现了王易那双与众不同的鞋子。

王易却视若无人,他走到周仓面前,对他低声道:“你如何到这里比武来了?他们人呢?”

周仓垂头道:“他们侮辱主公不过,文向大哥念着主公的话,让我留下来与他们拚斗,由他们去寻那个陈逸和周旌去。



王易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徐盛倒是机敏。”

不过听说是因侮辱自己周仓才会留下来,王易感动之余也想知道这口不择言的家伙就究竟是何方神圣。

果然随着周仓小声提醒那人来了,便有一面如冠玉,身高八尺的年轻人从兵器架后走了上来。这男子挎着墨色短裾,围着虎皮腰群,蹬着紫漆鹅头靴,俨然是副猎人打扮。

这个男子走出来的时候,女孩们又兴奋不已。这公子身貌俱佳,穿着打扮也属上品,场内许多女眷的芳心仿佛都被他这外貌虏获了。

两相比较,好似是王易落了下风。

这男子走到王易跟前,向他行了一礼。但王易却发现这男子双目始终在如芷身上游移,全然未把自己放在眼里。

王易还是把表面功夫做足,礼貌施了一礼:“在下王易,海盐人,字子云,不知足下有何见教?”

那男子哦地一声醒悟过来,见王易双手抱拳恭敬有加,不禁更添几分轻蔑之色,他昂着脖子,似是居高临下地说道:“早听闻子云兄叱咤中原,甚是威武。我还听说,子云兄带着一支童子军四处征讨,只是我孤陋寡闻,还不知一群童子也能上阵厮杀的。”

话音一落,校场内便是此起彼伏的嬉笑声。领王易前来的那个少女和如芷也被逗乐了三分。这男子说的话显然是在讥诮王易,字字针刺钉耙。她俩突然觉得如果这话戳在自己心头,恐怕早已气得五孔生烟了,只见王易不动声色,仍然矜持地微笑,俩人不免为刚才的失笑感到羞赧。

“还未请教足下名讳?”王易双目倏忽变幻了色彩,那种色彩周仓只在王易平丘伏击和横扫濮阳时看见过。

那年轻人笑道:“我乃袁恩,字仲念,汝南人,王兄……呀,不对啊,早先听闻子云未及弱冠,原本我想着子云这般的奇人物,断不会是个未及弱冠的童子,今日得见,见子云体态轻盈,却又将那谣言信了三分,不知子云能否将年龄相告呢?”

王易的微笑依旧不变:“今年我十九岁,确实未及弱冠。”

那年轻人听了这话,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这样说来,我还虚长子云三岁呢,前番我还称子云王兄,岂不是托了小?看来子云得称我几声兄长,这样我才不算吃亏呀。”

饶是周仓脾气很好,也受不了这样的撩拨和反复无常。王易一手紧紧扣住周仓,才未让他奔出去挥拳打人。

似乎也是感觉袁恩的话太过威逼,众人也不免注意王易的神色,他们觉得王易肯定会勃然作色。

但事实相反,王易反而哈哈笑起来:“贤弟都叫了我几声兄长了,何妨再叫几声,名分岂有胡乱变化之理?”

众人显然都料想不到王易变化得如此之快,又见刹那间袁恩的脸已青红交加,怒气冲冲,两拳攥得发出尖酸的声响。

袁恩还是暂时克制住了自己,他冷声道:“今日我向你讨教几路拳法,如何?”说着他摇着肩,抡转着手臂,显出十分高强的样貌,场内众人无不惊声赞叹。

王易轻托双掌,淡然笑道:“虽说庄子有云:‘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于阴,泰至则多巧’,然而俗人游戏无度,不知巧斗。就我平生所见的手搏者,断臂碎首乃是家常便饭了。”

王易此言一出,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单凭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不能小觑了王易的武艺。

王易看这个袁恩肤色白皙,便知道他平日里是窝在家里,门角里作大王的主。若真是勇健之辈,在外风吹雨打奔波劳累,皮肤也绝不会还能这么娇贵。

果然,听了王易这话,袁恩再联想起这个王易的广泛流传的事迹,不禁有些惊慌。但是覆水难收,况且这里还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小姐,如果在这里败了面子,他袁家的二公子日后也不用在汝南混了。

袁恩对王易说道:“那还请指出个比试的方法。”

王易笑着伸出右臂,笑道:“贤弟尽管使出套路,我自会点到为止。”

袁恩见王易讥讽自己,怒得大叫一声,舞动双圈朝王易冲来。他见王易中间留出许多空隙,又两腿横立,心中只觉得王易这样的姿势会使回身不变,于是他想借快掏王易小腹,妄图突袭得手。

但他未等跨出几步,只觉髀间有重物压迫,又冷又重,纵使使劲挣扎也无法消除。袁恩骇汗心悸,想要大叫,却又发觉口哆而不能出声。

只见王易伸出两根手指,笑道:“适才你近身时,我一甩腿,击中了你大腿内侧的穴道,那里的肌肉已经痉挛了。过会儿那里会十分疼痛,但那没什么大碍,你无须紧张,只须歇上小半个时辰,自然能恢复如初。”

袁恩的那个地方果然和王易说得一样,不一会儿便剧烈地绞痛起来,他在地上翻滚嚎叫,惨不忍睹。

校场之中众人都惊得口不能言,不少年轻女子再看王易时已满是崇拜之情。

如芷走近王易,在他身后轻声道:“王子云之勇,果然名不虚传。”

却还是那个来叫如芷的年轻姑娘脸颊红扑扑的,偷看着王易,小声道:“还是王公子善为巧力。”

王易笑着对她拱拱手道:“不敢。”那少女见王易向他行礼,连忙躲闪,脸颊上的红晕迅疾扩散开来,便连脖颈也染成一片玫瑰的华彩。

“还有哪位赐教的?”

王易问了两遍,场中的公子哥们都盯着他看,可谁也不敢出头,一个个像极了霜打的茄子。

“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事在身,恕不奉陪了。”王易向众人行了一礼,然后才回头道:“周仓,走吧。”

“主公去哪?”周仓探上来问。

“藏书阁,我有本书还没带出来。”王易低声一笑。

众人目送王易消失在回廊中,个个满是叹息,几个年轻姑娘都没精打采,了无兴趣。如芷和另外那个少女相视而笑,却听那少女埋怨道:“这王易怎么如此扫兴,走起路来急匆匆的。”

如芷道:“他好像是往藏书阁方向去了。”

“也偏喜欢看书了。”

如芷一想不对啊,她去寻王易的时候,是和他正好迎面撞见的,可见王易正是要走出来,怎么这回又到藏书阁去了呢?这令她万分不解。

廊道末出现了许氏兄弟,他俩刚才一直躲在暗处。许靖捻须笑道:“这王子云却还真是个奇人物啊。读书不过一个时辰,姑娘家叫他来比试,他也应了,谁知竟是这般风卷残云,三两下就打得袁恩没还手之力,结果又急匆匆看书去了。”

许劭叹道:“此人之勇,此人之才,皆举世罕见。大兄对他有什么评价?”

许靖略一沉吟,道:“做事沉稳,也颇有几分谲策心计。”

许劭道:“王易确实沉稳,但是大兄哪里看出他的诡谲了?”

许靖道:“子将难道不听见刚才王易反客为主?原本袁恩强趁语锋,态度倨傲,后来便只能唯唯允诺,任凭王易之意了。”

许劭又叹了一声:“只有十九岁啊,真是不可思议。这王子云一出现,其他赴宴之辈却都成了土鸡瓦狗,都成了些俗物了啊。”

许靖道:“只是这王子云来历颇为奇怪,我也曾游历吴会,去过海盐,可从未听说那里有什么王氏,也没听说那里出了个叫王易的奇人。”

许劭笑道:“大兄此言见笑!大兄游历吴会是八年前的事,那时王易不过十一岁而已,怎么可能有今时这般才智武艺?”

“子将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



第四十一章 夜中谋划


class="width">刘馥和董昭一直尾随在王易身后,起初见王易刹那间就打得袁恩在地上嚎叫不止,都很是惊诧不已,却又发现王易匆匆忙忙地折了回来,正是往藏书阁的方向。(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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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人颇是好奇。俩人只见那阿三还在睡觉,王易就小心翼翼地提着步子越过门槛,轻手轻脚地走到里头。他们守在外面,不多时,却见王易胸口鼓鼓,好像塞了什么东西,便是脸色也很是局促。

“元颖!”王易一眼就看见刘馥和董昭,他一声叫住刘馥,笑道:“你和董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馥与董昭对觑一眼,苦笑道:“这许宅廊道回绕,真叫人眼花缭乱,我和董先生平素里清静惯了,乍来此处还不怎么习惯。”

王易呵呵笑道:“这算什么,比起苏州园林还是稍逊一筹。”

“苏州园林?”刘馥和董昭一头雾水,王易心觉说了超越时代的话,连忙改口道:“便是在我家乡那里,有几处园林可是假山绿树相映成趣,极是幽深雅致,这许宅虽然恢弘大气,却不及我家乡的园林清秀。”

刘馥和董昭二人暗暗嘀咕,他们却不曾听说江东还有那样的园林。王易也心忖此时的江东在中原人看来不过是边陲蛮瘴之地,直到陈寿撰写《三国志》时,世人也以为江东人性格狡黠奸诈。此时国家的经济和文化中心都尚未南移,文化面貌与后世自然是泾渭分明的。

王易一回头,看到那阿三还在酣睡,便又起了心思。他对两人道:“两位先生且随我到这藏书阁里看看,我有桩事情劳烦两位。”

刘馥和董昭不知王易卖的是什么关子,便也跟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刘馥、董昭和周仓都胸前鼓鼓地走出来了,连同王易四个人,个个脸上鬼鬼祟祟。

“子云,我们这样偷书,是不是……”刘馥自己无所谓,只是看身边的董昭,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偷书?偷书怎能算得上偷!”王易嘴上学起了孔乙己,不过他知道自己绝计不会被吊起来打。

王易从衣服的内袋中掏出一枚竹牒,道:“这是东主给我们安排的厢房,我们便将那些书先放到房间里,到时候我们离去时,再把它们带走。”

刘馥将书放下后,又对王易说:“子云,此次评会机会难得,可千万不要疏忽大意了啊。”

王易颔首道:“自是如此,只是离评会还有几日,这些天我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这……这些书就是子云这些日的读物?”董昭也学着用王易那种毫不在意的语气问道。

王易笑道:“这算是我向许家借的。他们家的歌伎个个花容月貌、长袖善舞,我还听说许靖畜养了很多滑稽俳优,财力如此雄厚,况且我借的这些书又不是独一无二的,想来他也不会介意。”

董昭沉吟道:“这……恐怕还是不妥。”

王易见他如此执著,也不想让这位德才兼备,在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先生对自己有其他更多的想法,便说道:“评会那日我自会与东主说明。



刘馥连忙道:“还是评会后吧,现在子云应该为这次评会全力准备,其他就不要多想了。”

王易笑道:“何必如此在意呢,元颖?有事莫强求啊。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但为人修养有岂是三日五日便能成形的。这许劭和许靖两位先生老于世故,洞悉百态,凡人躯体如何能够脱逃呢?”

董昭默然,他心里只觉王易毕竟是个少年,童心未除,颇为顽劣。

刘馥却是微笑称善,他这副表情让董昭也颇为惊讶。他适才与刘馥相谈甚欢,还甚为刘馥雄辩之术和纵横捭阖的胸恣折服,谁知也是这般放荡不羁!

董昭是知道这刘馥还未向王易口称主公的。

后来王易也没再去寻找徐盛等人,因为后来他们外出后回来,是被看门的小厮直接送进来的。

几个壮汉分席正坐,腰杆挺得笔直。王易坐于前正中。他朗声道:“许家坞堡外的童子军还需人看守,但这宅子里也得留些人在。这样吧,文向、老马和老裴驻在城外,文谦和阿仓呆在宅子里。”

众人称诺。王易这样安排的时候夜已深,刘馥和董昭也早回到了各自的房间睡觉。

“白天我交代给你们的事,现在就报告给我吧。”

领头的徐盛立即说道:“主公,那陈逸与周旌果然有联系,只是我们还有意外的收获。”

“哦?说得详尽些。”

徐盛正一正身形,说道:“宴会后这两人便联络到一起,傍晚时他们还在坞堡外的茶寮里喝了小酒,相谈甚欢,看来认识许久了。”

乐进也说:“在那茶寮后的树林里,他们一支两百来人的部曲就在那里驻扎,陈逸和周旌在里面进进出出的。”

徐盛点点头:“文谦所言不差。但是没过多久,后来又来了两支队伍。前一支是从北面其他郡县来的,约莫有一百来人,是个英武的汉子领的队,那汉子个子挺高,穿着黑色长裾,腰间的束带上扣了一块玉纽,虽然隔着老远我看不清楚,但可见这人是个当官的。这人似乎是周旌和陈逸的主上,周旌和陈逸两人见了他都唯唯诺诺,十分恭敬。

“还有一支队伍是从平舆县城方向来的,领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公子,随从的是十来个骁骑,个个锦衣玉带,身体端得雄壮,气度更是不凡,显然是贵宦子弟。这些人似乎早知周旌一众在林中扎营,是径直奔那里而去。那英俊公子下了马,便有英武汉子领着几个心腹出来相迎。

“我们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便摸近了那茶寮,进了树林,攀到高枝上,用树叶隐匿了身形。果然我们在树冠上听见下头营帐里发生争吵,最后是那英俊公子横刀从营帐里直冲出来,后面那英武汉子连追了几步没赶上,长叹了几口气。”

王易暗道极有可能是周旌这些人的图谋未能与那公子达成共识,或者说根本就是遭到了对方的完全拒绝。王易觉得周旌这帮人的议题有极大可能就是废帝,因为事情将在没几年后发生,而这几年之中他们不可能是一点行动都没有,各种安排若没有长时间的准备,根本不能成形。

汝南世族林立、根深叶茂。譬如袁氏,四世三公,天下多是其门生故吏,遇到大事,他们只需振臂一呼,天下就云集响应,声势骇人。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政治影响力和号召力。这些世家大族是天下士子观望所在,举大事如能获得他们的支持,必定事半功倍。

而且在历来的汝颍之争中,汝南士子向来以志气取胜。汝南士子中尽是恒守节义、情操不移之辈:有个叫戴遵的,曾在千乘万骑中当场拦截光武帝的车驾;有个叫许子伯的,和朋友聊起世俗败坏,夜晚起床失声号哭;还有个叫李洪的,弟弟犯了死罪,他当场喝下毒药代弟受罪;至于其他的疾恶如仇、舍家报国的更是不计其数。

汝南士子普遍比较讲义气,适合做朋友,他们热中于国事,既和他们的学识密切相关,又和他们普遍的性格分不开。但在王易看来,汝南士子当中暴虎冯河的莽夫也是极多的,后来创立九品官人法的陈群曾以为将汝南士与颍川士作比较,就好像是拿大头菜和人参作比较。虽然陈群这些言词刻薄恶毒,但也不无道理。汝南士过于讲义气,有时践踏律法、有时结党营私,有时崇尚奢侈,竞夸浮华、不仅于国于民无利,于己反而会惹来杀身之祸。

王易略一思索,便道:“这几日,由文向和老马盯着那些人,切记注意安全,万万不能让对方发现了。”

徐盛却问道:“主公,虽然这些人行迹诡秘可疑,可请恕在下驽钝,不知主公以为这些人意欲何为?”

王易便答道:“我以前游学四方的时候,曾听说过这个叫周旌的,他与冀州一个大官交往颇深,然而图谋不轨,有篡废之心。”

众人闻言大惊,但见王易万般严肃,都暂且相信了王易的话。

王易道:“自我成立童子军以来,便以匡扶社稷、拯救黎民为念,这周旌本是豪侠出身,冀州人颇多依附者,如果他们真得发难,一旦没有防备,后患确实无穷。”

徐盛又道:“京畿之地离冀州也有千余里,如今又有阉竖操握权柄,再说皇甫将军等又在外连连告捷,似乎逆贼也没什么可趁之机啊。”

虽然黄巾大乱着实凶猛,大汉王朝已露末世征兆,然而大多数还是觉得大厦将倾之日离他们仍有很长时间。

但其实黄巾之乱后,图谋废掉皇帝的不止一家两家。在王芬等人举事之前,就有一个叫阎忠的劝皇甫嵩自立,被皇甫嵩严词拒绝。后来袁绍谋立刘虞,袁术更是自己想做皇帝。这样看来,曹操说的“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完全不是妄言。

黄巾之乱后,其实大家已经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王朝更替。王易一直担心自己日后出师不顺,会被名义桎梏手脚,现在他细细一想,反而想通了。便说西汉将亡之际吧,那些士大夫还有上书说天降异兆,陛下应该退位的,尽管马上被以妖言惑众之罪处斩,却还是一个个前仆后继。辕固生对革命的见解是有很大的民意基础的。

王易只须大干一场,无须自缚手脚。

王易笑道:“正是如此,他们才有可趁之机,士族为阉宦所迫,若不能除之于宫城,早晚必以清君侧为名兴举义兵。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有可能是谋求立其他宗室子弟为帝了。”

徐盛和乐进略略变色,倒是周仓和裴元绍不以为然,马渔则是天高皇帝远,不关他事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徐盛对王易说:“主公,刘馥先生适才让我向你转达,说是接下来几天,主公最好处处留意,有哪些比试也最好去参加。他说这几天空隙中,许氏兄弟和一干汝南名士会出来观察,众年轻士子的一举一动都很可能会影响到月旦评的结果。”

王易呵呵笑道:“刘元颖倒是三番五次告诫我这个,只不过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整日里装腔作势,一个人的气质又不是几日就可以养成的,再说,单靠几日的表现就敢对一个人妄下结论,那评者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徐盛赞道:“主公此言极是,只是这样的话,恐怕几日来难免要闲在平舆。”

王易道:“这几日童子军以武课训练为主。文课主要是自习,告诉他们,离开平舆之前我会对他们有一次考核。武课上要加紧练习队列和测距的课目,渡江前我也有一次考核。另外闲下来的工夫,你们便下点心,搜集汝南的名士,我要他们个人的具体资料,你们给我编成童子军的那种花名册就行了。”

乐进道:“明日许文休邀众人狩猎,主公去不去?”

王易点点头:“应该是去的。天色不早,你们各自回房歇息去吧。”

待众人散去,王易取出从藏书阁中窃得的《国史事补》又看了起来。

蓦然身后传来少女的温热及特有的香味,一双柔荑轻轻抚动着王易耳角的垂落的发丝。

“蕤儿睡了?”

“她睡熟了。”

严葳俯下身来,轻轻地把头靠近王易的脖颈。

“子云好生用功,都已经极晚了。”

“此书难得。”王易口中如此说,手上却将《国史事补》放了回去。

“佳人更难得。”他翻身将严葳压到席上,四目相对。

严葳满面羞红,却将眼睛瞥开了。王易倒也不再逼视,可却坐了回来,惹得佳人满面惊诧。

王易淡然笑道:“你妹妹可就在邻屋呢,我们这又是在别人的宅子里,倘若我被别人发现了,必要给安上一顶好色之徒的帽子。”

严葳搂住王易,轻声道:“我听宅中的姐妹都在议论子云呢,他们都说子云智勇双全。”

听得佳人喜滋滋的话,王易心里也是一阵甜蜜,他笑道:“听听就好,可别当真。”

严葳搂得更紧了些,“子云是世所罕见的人杰,他们怎么夸也不过分。只是这家主人也偏生怠慢了子云,白天宴会上,竟将子云安排在那么个角落位置。”

王易笑道:“他许氏也是世族,我能在厅堂里有一席之地,也算是攀了高枝了。”



第四十二章 狩猎寻虎


class="width">次日一早,便有几个小厮前来扣门,有一个问道:“我家主人今日邀众豪杰外出狩猎,王公子可有意愿参加?”

王易推开大门,已是一身戎装,他身后跟着精悍短小的乐进和黢黑若铁人般的周仓。www.65txt.com<<>>王易笑道:“凑凑热闹,还望主人家不要怪罪。”

“王公子说笑了,这便请吧。”那个小厮显然是被主人家有意换了个机敏伶俐的,比昨日那个阿三强得多。

王易点头称是,待他走出时,又遇到了刘馥和董昭,这两人也都穿着劲装,显然也要和王易一同参加狩猎活动。

刘馥笑容满面:“子云勇武超常,想必也有一身绝妙的射术。”

在这个年代,要形容一个人武艺高强,一般都说“弓马娴熟”,不济一些的,仅说“有拳勇”。在刘馥看来,能在万军之中纵横厮杀的王易肯定是个弓马娴熟之辈。

只是刘馥还不知道王易刚刚学会骑马没几个月。而且王易为了不使自己变成罗圈腿,并没有频繁练习,他现在仅仅能够驾驭马匹而已。而且出门在外,他从来不为坐骑装上工匠队那帮人私制的马镫,他还不想这种东西流传开来,成为他以后征战的绊脚石。

“一会儿我、公仁(董昭的字),以及众多汝南士子就看子云大展风采了。”刘馥一边说,一边还向董昭使眼色。董昭也连说道:“是啊是啊,子云勇武之名早就流传在外,大家也是想看个究竟的。”

他们的潜台词无非就是要让王易在许氏兄弟面前好好表现而已,不过王易还是不以为然。前世他在俱乐部里玩那些做工精细的现代弓时,对准头和力度还没什么把握,现在接触的这些古代复合弓,他几乎是完全凭借手感来确定准星的。王易也知道自己的射术仅仅入门而已,还未登堂入室呢。

刘馥和董昭虽然十分恳切,但王易只是微笑不语。那两人还以为王易信心满满,都极为高兴。

几人来到马厩牵出了自己的坐骑,跟着许宅的几个家将奔了出来。

赶到一处高地,遥见前面尘土漫漫,又随数百个铁蹄滚滚向前,往密不可测的密林而去。身后的许氏坞堡高墙深壕,气势雄伟。

王易喟然长叹:“仅仅一家大族,而且只是几个坐而论道的儒子当家而已,实力便已如此强盛!”

乐进和周仓默然。先前还极为兴奋的刘馥和董昭见王易脸上愁云笼罩,以为是他王易心系百姓,忧虑时事所至,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功利而惭愧。

“王公子,怎么了?需要歇一歇吗?”前面领头的家将就以为王易因为年轻而不胜马力的颠簸,语气中还带了几分轻视。

“无妨,这便赶上去。”王易吆喝一声,策马当先。乐进等人牢牢跟住,转眼间就把那些家将落在了后头。

“王公子莫急!”那些家将自小便在马腹上摸爬滚打,见有人暗着与他比拼马术,自是不甘落后。

从坞堡里先跑出来的上百人早已在林中一片草地里停住,几个头领在商量狩猎的具体事宜。

见王易姗姗来迟,一身劲装的许劭也不甚大恼,但也只是随意地行了个礼,示意王易跟在他们后面。

乐进和周仓一见许劭如此布置,无不勃然大怒,但马上被王易制止。

弋猎活动与射术一样,是与礼制结合的。虽然这种有组织的弋猎活动不像射术那样如此讲究,分什么大射、燕射、宾射之类,可也讲究个长幼之序,等级尊卑。

王易是客,许氏是主。况且王易表面上的身份不过是个寒族罢了。

刘馥倒是急烘烘的,他向来是想看王易出风头的,此时王易被安排在后面固然符合礼节,却不符合他火热的心境。董昭没什么不适,他见刘馥如此,反而颇觉惊奇。

只听许靖在前头说道:“这次射猎,便在这片林中罢。正值世事颓败之际,我等习练骑射之术,日后报效国家,也能派上用场。”

“许公所言甚是。”众人称善。

许靖捻须笑道:“那大家随我来罢,听闻此林中有一条大虫,我等不如直取虎穴?”

仗着人多势重,众人都轰然叫好,只是还有一些胆怯的家伙是绝不会出头的,反而手心攥出了汗。

王易便大吃一惊,他虽然在刀山火海里滚过了几遍,可真是要像孙权那样乘马射虎,他自认自己的确和这些历史英雄有些距离。但看到身边的乐进和周仓都极度兴奋,王易也不得已露出一个微笑:“这许文休文质彬彬,想不到也有胆量射虎。”

乐进的笑声有些令人发寒:“这许氏兄弟高谈论道还可称道,可武艺就不敢恭维了。他俩肤白透红,显然是不常外出巡狩的。”

刘馥听过乐进的事迹后,就对这个矮小的汉子十分忌惮,甚至说是恐惧,此时见他口出此言,不免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董昭一听到要杀虎,吓得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他想自己从冀州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躲过不少战场,图的就是一个安稳,想不到今天还成了射虎的一员!

众人便往密林深处探去,几个年轻公子哥策马当先。越往林深处走,那里的树也越密,众人也不得不分散了队形,这下就有许多人远远绕在了外围。此时谁胆怯,谁勇敢就暴露无遗漏了。稍有风吹草动,那些胆小的就会浑身颤抖,扭动着肩膀四处探望,唯恐从天上也会跳下一条猛虎来。

众人在难得的缄默中前行了半个时辰,然而无甚结果。王易跟在队伍的中后方,他肆意地呼吸着森林中的空气,只觉这样的气氛实在罕遇。

“主公,那日与周旌主上起冲突的那个年轻公子竟在前面当先!”乐进突然策马到王易身边说。

“哦?”王易延颈相望,果然看见一个英气勃发的汉子。这汉子穿着打扮颇为华丽,显然是贵族人家。

只不过王易很快在他身边看到了袁恩那帮当日在校场本想寻他麻烦的那群人,这帮人跟在这汉子身后,个个东张西望,极度紧张。

“还有那些人,似乎是女扮男装啊。”乐进又一指跟在许氏兄弟后的几骑。那些骑士娇小玲珑,显然不是男子。王易定睛一看,却看见了如芷。

见如芷转过头来,王易连忙躲闪,将自己隐没在人群中。

“许公,这样找下去,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不如先打些獐子野鸡,也免得无功而返。”

人群之中一个健壮的青年人扬弓高声道。

却见领头的那个汉子转回身来笑道:“不如孟卓先给大伙讨个彩头。”

“本初见笑,我的射术可不及你呢。”

“孟卓最是谦虚,他曾百步之外射中野兔呢。”

“伯求都这么说了,孟卓还在犹豫什么呢?”

“好吧好吧,我献丑了。”

王易惊异地看着那个健壮的青年人张弓搭箭,全神贯注。而王易的心潮随着孟卓的呼吸而一起一伏。

想不到今日却能遇到这么多的名士!王易腹中一团热气滚烫地翻转着。那个“孟卓”就是张邈;“本初”就是袁绍;还有那个叫“伯求”的,当日宴会不就坐在自己身边吗?想不到就是大名鼎鼎何颙!

史载这三人和许子远(许攸)和吴子卿(不详)皆为奔走之友。果然是形影不离啊!

许劭和许靖倒是沉着冷静,他俩屏气凝神,很礼貌地不弄出声响,免得牵动张邈的气机。

一只肥大的野鸡就落在前面五十步远的树梢上,四周围蔓菁叶片交映深深,要想射中也实在不易。却听张邈猛叫一声:“中”,拨弦发箭。那箭声势倒大,却被一根极细的枝条阻挡,落在了下面。那野鸡扑哧扑哧拍着翅膀,惊慌地逃走了。

“本初,你看我说的不错,这也不中。”张邈满面懊丧。

许劭却为他打圆场:“那边枝条缠绕,确实难以射中。孟卓也不必苦恼,今日空闲,机会还多的是。”

“瞧,好肥硕的野兔!”一声惊呼,带众人的注意力落在一只在杂草间乱蹿的野兔身上。

张邈张弓搭箭,动作一气呵成,想来个将功赎罪,谁知还未发箭,那只野兔便已被一支长箭牢牢钉在了地上。

只见袁绍手持短弓,弓弦犹自轻轻颤动。

“本初好箭法!”何颙惊喜地叫道,便连其他人也极为惊诧。

许劭连声赞道:“多日不见,本初的箭法又进步许多啊!”

“许公谬赞了。”袁绍却不再看张邈一眼,得意洋洋地领受着众人的称赞。这看在张邈眼里,颇不是滋味。

王易何尝没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袁绍张邈这两个历史上记载的所谓朋友,当中难道没有水分吗?后来张邈为袁绍所逼迫,不得已又背叛了曹操,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被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搞到这种地步,也真是令人嗟叹不已了。

小胜一时的袁绍又说道:“此间飞禽走兽如此肥硕,大虫必定不在此处。”

许劭赞同道:“本初说的有道理,看来我们还得往林深处搜寻。”

如芷几个姑娘家已经忍受不住深林里的湿闷和烦躁了,在上下不平的坳地里骑马,便是屁股也受不了了。

“兄长,还得多久啊?”如芷开始向他大哥撒娇了。

许劭莞尔而笑:“今日不得虎,不归。”

如芷和一众少女“啊”地怨恼地叫起来,恨不得立即生出一对翅膀从这片森林中飞回去。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前面传来猛兽的低吼。

“仔细听,”许劭拉住了缰绳,“什么声音?”

那吼声就像雷雨前乌云相击发出的轰鸣,低沉,强劲,具有不可置疑的统治力。

“啊!是大虫!”在队伍的西北侧,一个胆小的士子勒转马头,向队伍本心张皇失措地冲过来。

人群之中满是惊呼,不少人惊得连靠在马腹边的大腿都像筛糠一样抖动起来。王易一点反应也没有,因为他还一点都没看见老虎的身影呢。

“确实是虎吼。”乐进往那士子逃过来的方向看了又看,却没看见丝毫异动。

周仓憨笑道:“这大虫也是惯使诈的。此番人多,它必定藏起来了,它也得挑准了时机啊。”

王易沉声道:“我们闯入这山中之王的地盘,它会不会发狂呢?如果发狂,还是十分危险的啊。”



第四十三章 命悬一线


class="width">许劭与许靖对觑一眼,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之情。(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们和随行人员一样,只听见了簌簌的动物刮过草叶的迅疾声响,然而却没看到那猛兽半影。

正处深林之中,此地尽是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木,高大而又茂盛的树冠将天空遮蔽,只漏出一星点光芒。因此众人也看不真切。

那往队伍本心逃进来的士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顾众人怜悯而鄙薄的目光,只是兀自拍着胸膛,好像逃过了一场劫难。

猛虎正在人群的外围环伺,准备出击。突听得一声猛吼,便有一个目光游移的士子呀地大叫一声,被一条吊睛白额的巨虎扑倒地上。那士子一手摸到腰间的配刀,刚想使劲拔出来,可那猛虎咬住他腰肢的大嘴猛地一收紧,疼得他冷汗直冒,力气减了大半。众人正引弓搭箭,抽出长兵短刃,却见那猛虎叼着士子,朝山涧里扑地跳了进去,隐没不见。

“颍川的吴伯俊!就这么被虎叼走了!”众人无不骇然,面面相觑,只觉得是一瞬间的工夫。

张邈跃马来到那个山坳,他只听到流水潺潺声,不一会儿一个男子惨烈的呼叫化成回声从远处林子的深处传来,接着血腥味也弥散开。

他转过头来,摇了摇头:“那猛虎好生狡诈,我看不见它。”

“伯俊啊!”看起来是遇难者的朋友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落在几个胆怯的士人眼里,无疑是枚重磅炸弹。董昭都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身形了。

刘馥赶过来拍了拍董昭的肩,轻声道:“公仁,我们都在队伍本心,那猛虎也扑不上来。”

董昭感激地看了刘馥一眼,这时先前对他的那些偏见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劭叹道:“此行凶险,本就不应带不习弓马的士人,是我思虑不捉,白白送了吴伯俊的性命。”

“许公无须自责。”袁绍连忙道。

张邈翻身下马,蹲下来摸了摸叶片上残存的血迹,又拿在鼻间嗅了嗅。<<>>

袁绍皱眉道:“话虽如此,可此次还是要拿这条大虫回去,否则吴伯俊才真是白白送命。”

“大虫凶猛狡诈,我等还须万般小心才是。”何颙神色凝重地对袁绍说。

许劭也吩咐家将道:“一会儿发现大虫,先要保护各位先生的安全,千万不要再叫人受了伤,送了性命。”

众家将轰然称诺,不过个个脸上皮面振得厉害,也惧得很。许劭有些后悔同意妹妹也出来,不过他倒发现如芷倒也不是特别惊慌。

“怕什么,可有这么多猛士呢。”如芷指了指袁恩一众,惹得后者苦笑连连。这些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公子哥正了正身形,将筛糠一样的腿脚收紧,装作勇敢。

袁绍见张邈还蹲在那,便高声问道:“孟卓,还在闻什么?”

张邈举起手指,展示上面的鲜血。他说道:“这老虎下颚果然生猛,吴伯俊只被咬出了这些血来。”

“孟卓小心!”袁绍突然急叫起来,便是其他人也惊呼不已。

只见那大虫从涧里跃出,人立而起,张大了血盆之口,露出满嘴的利牙和上面挂着的模糊血肉。两只前爪作势便要抓在张邈身上。

张邈下意识地拔出佩刀,明晃晃的利刃闪得猛虎大吼一声,直叫他耳聋发聩。而猛虎竟也不再寻他,直向许劭等人扑去。

几个家将胆寒地大叫,惊慌之下连弓也握不住。仓皇几箭射出,落在了他处,没能伤这老虎半丝半毫。

“许公休慌!”一个衣短褐的年轻人高叫一声,想勒马赶过来,只是此时众马都被虎吼惊破了胆,都不由自主地往后撤着步子,这年轻人也没法立即冲上前来营救。

许劭手臂僵硬,而如芷也骇得神情麻木,直看着那老虎扑上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易猛地翻身跃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着刀向猛虎直刺,一刀便捅在了老虎的肩胛上。这畜生吃痛,猛地翻转过来。老虎肩胛处肌腱较多,王易难以把刀一下子拔出来,便被这老虎拍到一边,摔了个七荤八素。这大虫毕竟是个凶猛无比的,见王易被扑倒,便趁胜冲上来,想一口咬掉王易的脑袋,王易一个侧翻,无奈旁边便是山坳,他一没留神便跌了下去。大虫寻得一个短坡,也跳了下去。

众人见王易和那大虫一同进了山涧,劫后余生之后又不免满是惊慌。

“竟是那王子云!”

“他凶多吉少了啊!”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只看见王易的短刀依旧扎在那老虎的肩胛,而王易赤手空拳对着老虎。不一会儿一人一虎都隐没在了密林之中。

乐进和周仓双目尽赤,大叫着主公,挥着兵器冲下去寻找王易,刘馥董昭也紧跟在后头。许劭知是王易救了自己的性命,也让众家将前去搜寻。最后是众人一同轰然下了山涧去寻王易。

他们听见深邃幽暗处传来一个年轻人的怒吼和猛虎狂暴的低鸣,肌肉相触发出近似钢铁的蓬蓬声。可谁也不敢挑开灌丛去看一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乐进和周仓护主心切,他们被荆棘划破了手脚,也无顾疼痛,只盼能助王易一臂之力。他们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王子云勇猛异常,只盼他不出什么意外啊。”许劭喃喃道,他回头看见如芷双目红肿,可见刚才以来一直在哭。

王易已在一处洞穴里死死抠住老虎的利嘴,双手被牙齿磨出了血,他的肌肉已经充血,体力渐渐不支了。

在他身边,那个吴伯俊的尸体就躺着,后脑被吃得只剩了个空勺。王易可不希望自己那个宝贵的大脑变成这头畜生的粪便。可是他已经感到危险缠身,越缚越紧。

他常常哂笑那些暴虎冯河的莽汉,可今天他也在此处徒手搏虎。他有些后悔当时扑上来相救,可是说什么也晚了。

“去死!”王易蓄尽全身力气,把那老虎的嘴撕得稀八烂,然后猛地一个侧滚,顺势用尽力气拔出了老虎肩上的短刀。

王易的双臂几乎痉挛,他想这老虎再扑上来的时候,把刀捅进老虎的胸膛。到时候是死是生,只能由命运摆布了。

猛虎嘴被撕烂,在地上滚打了好一阵,待它再爬起来时,两只眼睛里的凶光已和前番截然不同了。它也是蓄尽全力扑上来,在它看来,今天的狩猎也是一次命中注定的艰难遭遇,它也知道,今日不是这人生,便是它这虎亡。

“这里竟也有个搏虎的壮士!”突听得洞外一声又惊又喜的高叫。王易只见前面银黑色的锋芒刹那而至,然后那虎便一头扑在王易身前几步远,看鼻孔嘴巴里滋滋冒出来的殷红鲜血,显然是死绝了。

只见一支短戟插在老虎的后脑,没肉好几寸,王易惊骇于这力道的强劲。他抬起头,看见一个身高九尺,腰围巨粗,面相丑陋狰狞的猛汉缓缓走进来,却见右手还提着一支短戟。这猛汉衣衫褴褛,腰间自制的几个皮囊粗陋不堪,不过还是能看得出他是个常年奔逐在外的猎人。

“主公!”乐进和周仓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很快这两人就找到了洞穴,看见血人一般的王易,两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急忙扶住王易。

“我等来迟,还请主公恕罪!”乐进和周仓泣不成声,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个猛汉。

王易正说道:“真是老天有眼,也亏得那位大汉相救。今天我要是没有他,肯定命丧虎口了。”

他再一看,只见那猛汉已然不见了踪迹。王易急地想要出去追,只是大腿酸涨乏闷,他上不了力,甚至连走路都吃不消。

“主公,我来扶你。”乐进和周仓两人手忙脚乱。

王易笑道:“别急。我死里逃生,感觉相当不错,你们待我歇上一歇,然后一起把这老虎抬出去。”



第四十四章 劫后余生


class="width">许劭等人看见王易和他两个家将抬着老虎走出来,个个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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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仅惊讶于王易没有送了姓命,也不仅惊讶于他和家将一起抬死虎,还惊讶于听见王易微笑着说道:“我们赶紧把虎抬回去,要是这老虎身体凉下来,这张皮就不好扒了。”

刘馥和董昭看那猛兽嘴巴稀烂,知是被人撕裂的,而虎脑后的一个血洞甚是可怖。虎死有余威,当它被抬出来的时候,外面的人都稍显恐惧地往外挪着步子。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搭把手!”王易力道吃紧,大叫了几声,立即有几个许家的家将过来帮忙。

王易也终于卸下了负担,他上半身已被鲜血浸润,脸颊到脖颈更是不见肉色,极是狰狞恐怖。只不过在血液的熏陶下,他的一双丹凤眼格外有神,炯炯射出利芒,轻易洞悉了人的方寸。

“许公,我有一请求,可否将那虎皮让与我?”

王易走到许劭面前,还堪堪行了一礼。

许劭一口气未曾喘上,鼻翼也情不自禁地翕动起来,他几乎是失声说道:“子云真有夏育、孟贲之勇,胆识超人也!这张虎皮,既是子云将老虎打死,本也应该是子云拿去。”

王易苦笑道:“不敢欺瞒许公,这老虎最后还是一个大汉打死的。我也是蒙一个大汉相救。若不是他投了一戟,恐怕我也回不来了。”

许靖一捻须,然后翻身下马,竟向王易深深一揖,道:“虽然如此,但若非子云,我等恐怕已命丧虎口了。”

许劭也翻身下马,连着如芷等人和一干家将,都向王易行此大礼。王易手忙脚乱将许劭许靖扶起,只是道:“我只是尽微薄之力而已,许公无须行此大礼。”

他看见如芷哭成了泪人。见王易眼神移来,她竟也毫不遮掩躲闪。王易见她身边那些女伴也个个这般,不禁有些感动。

许劭笑道:“回去后,我们要为子云办场大宴!”

王易见刘馥一个劲向自己挤眉弄眼,心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说道:“承蒙厚爱,不胜感激。只是我与猛虎搏斗,气力耗尽,我双手也被老虎牙齿磕伤了。如果许公不介意的话,我想好好休息几日。”

许劭见王易“面目全非”,对这个合理邀请也满口答应下来。

尽管猛虎并非王易一击致命,但是他与巨虎搏斗救了许劭一众人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短短一日就传遍了整个平舆城,三日后,这惊人的事迹就传遍了汝南郡。

长期浸渍在图谶神学的诡诞和清谈报国的浮夸中的汝南士子,这次也被与虎搏斗的王易吃惊不小。那些没有来参加月旦评的寒门士子也向豪右商贾租辆马车,往郡治所平舆城来了,为的就是瞧瞧王易和他的童子军的真容。还有那些最喜这种搏虎奇闻的市井小民和乡间农夫,也想趁着赶集的空档,看看童子军。

只不过徐盛得到了王易的命令,将童子军的营帐安置在了隐秘处,因此许多人都是无功而返。-====-而王易在许家坞堡里也闭门修养,除了几个心腹,他一概不见,连几次许劭的热情洋溢的邀请他也婉言拒绝了。

本来王易想静养一日就继续出门的,只是那日搏虎回来的晚上,他发起了高烧。他沐浴更衣后,看到手臂和手掌上布满了虎牙留下的伤痕,他心觉不妙,恐怕自己已经有被老虎感染病菌的危险。

那天晚上,王易身边只有乐进、周仓和常桓三人。

三个人无不双目红肿,努力不使男儿泪坠下。

他们也是有很丰富的狩猎经验的,他们知道许多猎户在外面,就是因为一不留神被划了道口子,当时没有来得及处理,所以回来后不久就发痈疮而死。此时王易的症状就极像是那些粗心的猎户。

“你们谁也不要告诉。”王易只觉身体稍稍转好,厉声对他们吩咐道。

“元颖公……刚才正要来看主公。”乐进抽噎着道。

王易叹了口气:“如今乱兆尚未完全显现,然而他却这般汲汲于世,他不累,我还累呢。”

“他还不知道主公已经这样了……”周仓把头深深埋下。

“不知道最好,你们连徐盛他们也不要告诉。现在搏虎的这件事情已经传开了,我不想再有什么惊动其他人。……严葳若来找我,你们就将她打发出去。”王易的语气十分果决,可乐进等人也察觉得到其中的衰微之势力。他见三人神情绝望,痛不欲生,不由笑道:“这三日你们就给我牢牢守着厢房,对外说我感觉身体疲倦,不想见任何人,你们脸上不能露出一丝丝悲痛的神色,否则我的身体只会更加不适。”

“主公……何不请些医生!”乐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汝南是大郡,名医极多啊!”

王易仰起脖子,硬声硬气地说:“该做的消炎工作我也做了!他们懂什么‘破伤风’,懂什么叫‘狂犬病’吗!便是华佗张机在,他们对血管里的病毒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些词汇自然是乐进等人听不懂的,他们三人还当王易已经到了说胡话的地步,一个个把头磕在地上,埋首哭泣。

“哎……当日我在曹营倍受折磨,也没什么大碍啊。你们这样做什么?给我送终?”王易眼皮略略上翘,然后用他自己才能听得懂的话笑着道:“自从穿越后,我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以完纯的个人之力来对抗顽劣病魔的入侵,或许能较之前有更多的胜算。”

王易一直觉得穿越之后,他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被改造了。

想想他在前世打了那么多的疫苗。他小时候得过一次重病,还打了三天的青霉素。他身上那些抗药性极强的病菌,在后世或许是微不足道的,然而来到这个世界,却是无愧的恶魔,古代人根本无法忍受他身上的病菌。王易这副超越时空的躯体的出现,必定是打破了这个时代的生态平衡的。然而他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一年了,也没见什么人因他而死,尤其是曾与他有过鱼水之欢的严葳,现在反而一天天神清气爽,体态丰腴起来。

乐进三人倒也按王易的吩咐照做了。王易那日对三天后都做了详尽的安排,乐进等人依照王易的安排,也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许劭和许靖,以及一些士子都来探望过,都被乐进礼貌地回绝了。

第二天的时候,王易陷入了昏迷,乐进三人一直在身边服侍,衣不解带,而王易这天也烧得最厉害。

到第三天快入夜时,王易突然睁开了双眼。

这次他的精气神似是恢复了七分。他见乐进三人欣喜若狂,便露出一个微笑来:“我竟然感觉好多了,看来这关挺过去了。”

“主公!”乐进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

王易的表情是万分惊喜的。他笑得更灿烂了:“吉凶由人,而不是由天啊。昨天夜里其实我已经醒了,但是我却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与病痛的搏斗必须让人全神贯注。从我对身体的感应来看,我应该没事了。”

“沐浴更衣,准备饭食。”王易坐了起来,自嘲地笑道:“在这儿挺了三天的尸,真是又饿又臭。”

乐进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惊喜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他和周仓常桓连跌带撞地跑出去准备。

不一会儿传来了扣门声。

“文谦吗?自己进来吧。”

那门吱地开开了,高悬的皎月下,却是个窈窕匀称的女子。那女子长发流肩,端着饭盒,步履间颇为急促。

毕竟入了夜,而且王易又好几日没进食,因此有些眼花。那女子踱到王易身边,将那饭盒放好。王易看见那双柔荑,还道是体贴入微的严葳,便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那双手。他把玩着那双手,轻轻往那根根玉藕般的手指上吐气,笑道:“一直在这挺尸,身子发臭着呢,我已经叫文谦去打水去了。”

突然觉得那双手异乎寻常地发热起来,并且散发出一种稍显陌生的香气。王易猛地一惊,将那手丢开,抬头看见的却是脸上布着泪痕,双颊又红得出奇的如芷。

“呀……失礼!”王易一屁股又坐起来,“轻薄了小姐,恕罪恕罪!”

见对方只是轻声哭泣,露出别样的美,王易尴尬得手足无措。

“竟……竟不知是小姐光临,我道是……”

“厨子对我说王公子这儿几日来,都谴人打三个人的饭菜,我心里想着王公子这样的人,一日怎能吃得了这许饭,这便过来,想不到王公子果真……”如芷面若霞烧,眼波中情意更炽,俄而又蒙上了焦虑的色彩:“王公子说的好玩,是在这‘挺尸’,可这几日来,恐怕是病了吧?”

王易笑道:“哪里,用脱了力,自然是要休息这么长时间的。”

“子云,你病了?”身后突然响起严葳的声音。王易扭头一看,只见严葳披散着长发,目光焦急慌乱。

四目相交之时,严葳哭着扑上来,也不顾那样浓厚的汗味,就那样搂住了王易。

“我怎么会生病呢?别急了。”王易笑着抚着严葳,而她却将王易越搂越紧。王易笑道:“几日来不见你,实在是我太累了。”

严葳牢牢护住王易,唯恐从手边溜走。许如芷如何没有察觉到严葳对王易的爱意和对她的敌意,她急忙擦掉眼角的泪水,立即站了起来,敛容道:“王公子,后天便是月旦评了,我两位哥哥都盼着王公子能出席。”

“一定。”王易用眼神示意,如芷却惊慌地躲闪开了。

望着如芷远去的身影,王易暗暗叹了口气。

对于王易闭门不出,汝南士子其实是颇多议论的。喜好结交豪杰的袁绍等人不仅没能找到童子军,也碰了乐进等人一鼻子灰,都感觉不爽,还以为王易架子太大,不好伺候。

不过王易恢复第二天,他就亲自上门去拜访了。袁绍等人正在投壶饮酒,吟诗作赋附庸文雅,忽见王易,都极是惊讶。

“前几日在下身体不适,怠慢了诸位,还请原谅!”王易恭敬万分。虽然眼前的这些人大多在后来的群雄逐鹿中沦为失败者,然而也是可歌可敬,至少这些具有起码的道德人品。如果都是曹操那样心计极深的,那交朋友也太难了。

“子云英勇无比,风采绝伦,我等无不思慕子云良久了啊!”

“就盼和子云结伴行乐!”

“来来来,饮酒饮酒!”

王易被这群汝南士林中的领导人物热情地请到中间,而这些人还都以极为崇敬钦佩的目光看着他。

这些人都是以义气出名、传世的。王易只见那个年过不惑的何颙竟然也像小孩般为他甄满酒,不觉兴奋十足。要知道何颙可是当世名士,深受党锢的祸害,数年来一直隐匿行踪。荀彧就因为得了他一个“王佐之才”的评价,尽管取了个中常侍的女儿为妻,却也还是仕途无阻,一路腾达。

“诸君抬爱!来,还是让小弟为各位大哥把酒满上。”

王易其实小他们十余岁,在这个年代,许多叔侄间就差这些岁数,然而王易却自称小弟,这就是妄自托大。不过袁绍等人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顾忌这些。

正是王易给几位介绍自己童子军厮杀的几场战役,袁绍突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向王易行了一礼节。王易惊慌失措,连忙道:“本初兄这是为何?”

袁绍难为道:“前些时日家弟顶撞了子云,言辞颇为恶劣,我在这为他赔个不是。”那个袁恩原来是袁绍的弟弟,袁绍的父亲有好几房妻妾,因此袁绍的兄弟也极多。

王易哈哈笑道:“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了,还计较这些作什么?本初不必如此拘礼!”

袁绍喜道:“子云果真爽快,再把这杯酒干了。”

“干。”



第四十五章 月旦评(上)


class="width">许氏对“月旦评”的布置十分用心,只是也不落了俗套。(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名义上虽向众多的士子发出了请柬,却又有极少士子能够登得厅堂。真正参与品评的,只有许劭自身那一个小圈子里的所谓雅士。

因此,即使要得到许劭一个评价也是极为不容易的。否则曹操也不会趁隙胁迫许劭,让他评价自己。

这天王易被袁绍等人早早叫起来。今日的月旦评,袁绍等人也进不去那个圈子,况且他们早已安排了几个小厮在那里打听消息,因此就把心思放在了其他玩乐的方面。他们又不知道王易的心思,因此毫无忌讳地叫他去打猎。

王易还颇为惊讶地问道:“几位哥哥难道都不去评会么?许公可是多次相邀啊。”

袁绍哈哈笑道:“许公也邀请了我等,只是几年来我们哪有入得过他许公的内堂啊。与其在那里吃些小酒,还不如在外豪饮来得痛快。”

张邈也道:“许公只便与那几个评友,不过七八个人,其他人名头上是请着,也只是在外堂饮酒听乐,只待许公议出个结果,他们听了才回去。”

袁绍重重拍了拍王易的肩,笑道:“孟卓说的不错,这所谓的‘月旦评’着实无趣,我等奔走在外,救贫济难,岂不是更好!”

何颙托着手笑道:“本初说的倒好,只是天下虽多混浊,可也不是随便去打打猎也能碰上救贫济难的好事。”

听何颙一言讥讽,素来敬重他为人的袁绍也毫不恼怒,只道:“有意去做,那肯定做不成。我们去打猎,一是健身强体,二又可能在路途中行些善事,岂不是一举两得?”袁绍一面说一面拉着王易,笑道:“走吧,子云,你勇武非凡,想必射术也极是高超的了。”

王易哈哈笑道:“不瞒各位,在下的射术实在粗劣不堪,只因我从小不怎么碰弓箭,倒是弹弓还玩得不错。”

“子云竟是玩弹弓的!真是不俗啊。”袁绍喜道,“我只觉弹弓比弓弩难玩得多,而且非要玩,便一定要配上铜金制的弹丸,可弹丸打出也难找回来,真叫我像韩嫣那般放纵奢靡,只恐家底也要败光了。”

王易嘿嘿一笑:“我倒是从小打泥丸打出来的。弹弓要是一用力,泥丸还会爆开。”

“泥丸!那子云的功力肯定是远胜于我了。”袁绍愕然地张大了嘴,表情神态全然不像一个已经成家立业的男子。

张邈和何颙显然对袁绍这么夸张的表情不是很舒服。

这时一直在里屋聆听的刘馥急烘烘地走出来。他可是万分希望王易能在月旦评上博个彩头的,此时到了紧要关头,竟然被袁绍这几个浮华公子拖出去玩乐,这让他如何不着急?刘馥知道袁家乃是汝南大族,四世三公,因此也不敢得罪,只是脸已经不可避免地绷紧了。善于观色的名士何颙一见刘馥,便知道他也对袁绍颇为不满。

“子云,你要往哪去啊?”刘馥的异常便连王易也感受到了。

王易看了一眼热切的袁绍,笑道:“本初兄拉我去狩猎,热情难却啊。”

刘馥轻咳一声:“我曾听说子云每每读到季布一诺千金这个故事的时候,都会喟然长叹。

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子云既然仰慕先贤品德,为何又要失信他人呢?”

王易其实如何不想参加这月旦评?他也是一下子被袁绍束缚住了手脚。王易洞悉刘馥的心思,故作惊疑道:“还请元颖兄赐教,我又如何失信于他人?”

刘馥道:“许公三番五次催促子云参加评会,为何子云现在又要耽湎于田豫之乐?”

“这……”王易接着作了一揖,惭愧道:“元颖兄教训得极是。”

王易正要趁机转过身来向袁绍行礼抱歉,但看见的却是袁绍极不高兴的面容。袁绍对刘馥万般恼怒,他似乎站在了一个世家的高阶上,居高临下地冷声道:“不知这位兄台怎么称呼,又与子云是怎么的关系?”

“在下沛国人,区区姓名不足挂齿,不过也与子云血海火山里厮杀过几回。”

刘馥摆出鲜血凝成的友谊来了,这样子袁绍的“资历”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袁绍气愤至极,他看见张邈和何颙都认为王易参与评会是理所应当的事,不禁怒火烧上眉头。

“你可知我是谁?!”袁绍还试图克制自己。

王易见刘馥表情轻松,不禁惊叹于他的雅量之深,但还是连忙出来打圆场:“本初兄,机会多得是,何必拘泥于一时?此次的确是我与许公约定在先,我家世不比本初兄,又要长年在外奔波,最不能失信于他人,本初兄还请见谅。”

何颙也连声说:“是啊,据说子云要去扬州,这一路免不了与他人打交道。”

袁绍被王易说得有些惭愧,但王易说“我家世不比本初兄”。王易此言虽是规劝,但在恼羞成怒的袁绍听来,倒像是挖苦,这令袁绍眉头急跳,可又只得道:“是我思虑不周,子云定要在许公那里博个好名来。”

王易笑容满面:“必不辜负本初兄期望!”

袁绍一甩袖,极是不怿地走开了。张邈急匆匆跟在他后头,不时观察着袁绍的脸色。何颙则连声叹气,他心忖道:“本初啊本初,你终究是个色厉内荏的人。不过你的见解也确实稚嫩,人家王易不远千里来汝南,又要到扬州去,没事途经许家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博一个名头,日后创业能有一片坦途罢了。你这样挡别人的道,别人如何不恼呢?可你却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这也着实闹了大笑话。”

袁绍在前面大步流星的走着,碰翻了几个檀炉,撩倒了几个水壶,仍是头也不回。他忿忿道:“今日亏得我叫小厮们扎好了草,喂强了马,便等着子云一同来。那个没心眼的东西也太不把我袁家放在眼里了!”

张邈在后面唯唯应诺,也不说什么话。

袁绍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傻了不少许家的奴仆。突然袁绍与一个斜里冲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袁绍气极,掳起袖子就要打,只听那人跳起来叫道:“袁本初,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人!”

袁绍的手臂僵住了,“啊,子远!想不到是你!”

来人却是许攸,他大汗淋漓,显然是奔波许久了。袁绍连忙拉着他袖子:“走,有你在也好,咱们一同去打猎。”

许攸“哎”地把袁绍的手甩开,埋怨道:“你也不瞧瞧我这副刚从河里游出来的模样!我哪来的精力和你去骑马射箭!”

袁绍平日里和几个奔走之友互相组织、接济,都是许攸出的主意。因此袁绍也对许攸颇为信任,对他有些惧意,看许攸神情严肃,不免道:“子远正要办什么难事?”

何颙倒是和许攸对上了眼色。许攸道:“郭公的遗子今日被人发现了,官兵追购甚急,我费劲了力让人把他救出来,正要送去他叔父家,无奈遇了场大雨,淋坏了草料,几匹坐骑都在传舍里拉稀。我怕他被官兵捉住,便让他在我那小叔子那避一避,接下来怎么安排,正要和你们商量。”

何颙沉吟道:“郭公忠肝义胆,我等必不能让他绝后。我与孟卓现在家都不安在汝南本地,也没有多余的财力啊。”

“我是来找本初的。”许攸直截了当,“本初,你家财力非凡,又正好在本地,不如借我两匹骏马,我让人把郭公遗子送走,再还你。”

袁绍斜睨一眼:“我家马厩里尽是辽东名骏,很容易被人识出来,恐怕不好。”

许攸道:“只送到个山林幽深的隐秘处,再叫家丁骑回来,旁人眼拙,哪里看得出破绽!本初还犹豫什么?”

袁绍支吾道:“唔……好吧,你许子远办事……我也能放心。”

何颙在一旁暗暗叹了口气。许攸可谓是“救时难而济同类”的楷模先锋,勇于赴难;而袁绍虽然嘴上唱说要激浊扬清,澄清天下,但每到关键时刻,要不是拉稀,要不就是掉链子。

何颙暗道:“王子云看来也是个极聪明的人物,要不然他刚才怎么说‘我家世不比本初兄’呢!显然王子云把袁家之类也看得清楚的很了……哎,十九岁的人,便如此老于世故,是喜是忧啊?”

袁绍丢给许攸一块他们家的门牒后便闷闷不乐地走开了。见何颙口中喃喃有词,许攸连忙凑上来问:“本初今日举止异乎于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何颙便将刚才他与刘馥王易发生的一些小不快尽数道来。

许攸一惊:“哦,竟是这王子云?”他略一思忖,道:“我在路上听说,前些日子,朝廷亲派的监军大人的队伍走进一处旷野后,就不见出来,人们都说是那小黄门左丰在国难之际向卢植索贿,因而得了报应,被鬼神捉走了。”

何颙失笑道:“你突然与我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作甚?”

“可我后来在附近几处村子过夜,那里几个暂住的流民都说王易的童子军曾在那里经过。我算了算,天使消失的时日和童子军路过的时日几乎是一致的。”

许攸说得惊心动魄,何颙也骇然发汗。

何颙颤巍巍道:“你……还有谁知道此事?”

许攸沉沉笑道:“我这不过是猜测罢了,伯求这副样貌,倒像是王易真的把左丰杀掉了似的。”

“你可轻点声,这可是许宅,耳目多着哪!”

许攸笑道:“知道知道。这都是我个人臆断,真要推敲起来,几处细节也是扛不住的。”

何颙叹道:“王易乃是百年难见的奇人物,自我所见,唯曹孟德能与之媲美。不过曹孟德将过而立之年,而王易还未及弱冠,这便是差距。”

“王易的武功,恐怕也要强上孟德许多吧。”许攸这么一说,惹的何颙连连点头。曹孟德个头短小,素来被人轻鄙,而王易乃是八尺大汉。况且王易单人枭贼破百的事迹至今仍被黄巾军用来止营中小儿夜啼。

许攸又道:“官军狂风扫落叶,这蛾贼我料今年年底就能平定。我想届时朝廷必定要召许多士子入京。”

常年亡匿在外,深受党锢之祸害的何颙不无感慨地说道:“是啊……再不收拢人心,那人心真的要散了。”

王易还不知道自己做的那桩隐秘事有曝露的危险,他伴着丝竹声轻步踏入许氏的会客厅,果然在那里分列两席,数十位士子觥筹交错,吟诗作赋。厅中歌伎轻歌曼舞,席后俳优言说滑稽,足见盛况。

这大厅往前再上两阶,便有一张丝帘垂下,遮蔽了内堂寥寥数人,只在上头映出十足的人影。

丝帘两侧各站这一个英武逼人的女侍,虽持轻罗小扇、穿着薄纱的长裾,可也叫人不敢有冒犯侵入的念头。

这便酿出了一种旖ni的氛围。王易在一个小厮的引领下在一侧席坐好,接着也没有其他人招呼他,只有那歌舞还在演奏。

他回头对刘馥轻声道:“袁本初所言不差啊,这里果然无聊透顶。”

刘馥面相窘迫,但王易马上笑道:“我不会辜负兄台的一片美意的。但是真要挺胸收腹,举止局促,那也大可不必。”

坐在刘馥身边闭气养神的董昭睁开了眼睛,仿佛是要听一听王易认为怎样才是令人满意的。

王易笑道:“抱朴为真,无为成有为。董先生,你好像有点紧张啊。”

董昭笑了出来:“能入得此堂,便是得了许公的垂青,机会如此难得,子云竟还在开玩笑。”

王易笑道:“堂中乐舞齐鸣,堂下徘优说笑话也说个不停,他们如此卖力,为得就是要让座中各人神清气爽,不要过分拘束。这同《礼》说的,在大场合中,吃饭不要只盯着眼前的一个菜吃是一个道理。过于拘礼,反而非礼。”

董昭长叹一声,便连旁座几个听到王易这番话的士子也惊诧地转过头来。

“不料王子云武艺绝伦,气量也颇为不俗啊。”

王易定睛一看,是当日遇虎时先策马来救而不得的青年人。他面色黢黑,然而肤色偏黄,似乎身体并不是很健康。他就坐在王易一侧,满含笑意地看着王易。

“在下郑泰(有本写“太”,古今通假),字公业,河南开封人。”郑泰行了一礼,“足下那日搏虎后,在下便想来拜访,只恨时机未成。今日得见,实属欣慰!”

王易暗道他该不会是后来劝诫何进不要迎董卓入京,何进不听从而毅然辞官的义士郑泰吧!要知道他还是个名闻山东的名士呢。

“彼此年岁相仿,不若以表字相称。”王易笑道,郑泰欣然应允。



第四十六章 月旦评(下)


class="width">“主公,人都到齐了。www.65txt.com”宅中管事向许劭恭敬地说道。

内堂内烟斜雾横,甚是朦胧,正是有人早早焚着椒兰。许劭几人都闭目养神,听到管事轻轻一句,都缓缓睁开了眼。

许劭微笑道:“诸君能到,在下甚是欣悦,不知诸君可有什么题目?”

月旦评历来是由许劭主持,他这番话只是在礼节上应承一番,因此众人都没有答话。

许劭笑道:“今日品评之前,诸君可有兴致玩些游戏?”

诸人养神颇久,也想舒展一下眉目,都期待地看着许劭。许劭笑道:“射覆之戏未免落了俗套,如今谶纬颇为流行,不如大家来猜个谜,如何?”

“这是个字谜。”同为主持者的许靖补充道。

“愿闻其详!”众人兴致勃勃。

这主宾间的谈话是传得出内堂外的,因此大厅里的众人也听得十分清楚,就等许劭出谜了。

在这个谶纬流行的年代,依托隐语的发展,猜谜这项活动也蓬勃发展起来。不过王易是自认自己猜谜水平低下的,他在后世连元宵节的灯谜都猜不出,更不要说现在这些玄奥难懂的了。不要说曹操什么“一人一口酥”,“门”中添“活”为“阔”了。就说在蜀汉后来有一个十分著名的隐语:“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若无注释,王易打死也猜不出出谜者的意图所在。而这个隐语当时却在蜀汉广泛流行,很多人都明白,最后甚至还惹出了人命。

许劭很快笑着说出了谜面:“一人堂堂,两曜重光。”

这个谜底对王易来说却出乎意料地容易,因为王易感觉在哪里看到过。

“一人”就是“大”;“两曜”为“日”和“月”,“重光”就是“日”和“月”相合,即为“明”字。这短语的谜底便是“大明”二字。

见董昭仍在思索,而刘馥虽皱着眉头,好像已经猜出了结果,却又踌躇不能敢确定。而厅内众人也多垂头思索,不解其意。

却听内堂里一人说道:“许公借这二字,是要点明当今世事?”

许劭双目一亮,笑道:“公达仿佛已有了答案?”

“‘一人’为‘大’,‘两曜’为‘日月’,日月重光,便是一个‘明’字。~~~~许公的谜底,正是‘大明’二字。”公达娓娓道来,阶下众人都是恍然大悟。

王易只听得“公达”二字就如同五雷轰顶。他思忖该不会是荀攸成了许劭的座上宾了吧!

许劭笑问道:“也只‘大明’二字而已,公达怎么单凭这二字就知了我心思?”

公达答得畅通无阻:“《诗》有《大明》一篇,从周祖写起,直到武王伐纣于牧野。全诗气势浩荡,刚健勇进。如今我大汉数位将军扫荡黄巾军,气势宏伟。两者相较,实在是契合。许公之意,恐怕是要评点荡寇以来的几位豪杰。”

阶下众人都为公达的这一番解释敬服的五体投地,也都满怀期待地想要知道许劭的答案。

许劭与许靖对视一眼,又道:“文若,你这大侄果真聪慧无比啊。”

王易又是一惊,随即释然。看来座上之宾果然就有荀彧和荀攸两人。这二荀乃是叔侄,可说来也奇,做叔叔的荀彧倒比荀攸小,因此才会有许劭这般**。

荀彧以微笑相应,也不作答。荀攸倒是连连说道:“许公抬爱了。”

许劭嘴角微翘:“莫非我说错了?呵,既然公达已将我意猜透,不若也对这当今人物作个品评。”

荀攸连忙道:“小子才疏辈浅,万万不敢妄加评定,一切还是由许公定夺。”

许劭与许靖相觑而笑。许靖道:“既然如此,还是子将来说吧。”

许劭点点头,却立即敛起了容,满面肃然:“周祖草创,武王伐纣,蒸蒸日上,这是何等雄伟?哎,孟子言必称尧舜,我又何尝不思慕那些上古遗风?

“只是近代以来,宦官气焰炽烈,外戚蛮横强暴,两相倾轧,蒙尘日月,迫害士族,流毒天下无穷无尽。我每当思及局势颓靡,虽不能像前辈许子伯那样夜中起床痛苦,却也时常叹息不止,以至心肺痛如刀绞。”

说到此处,由内堂至厅外,皆是一片叹息之声。

只听许劭接着道:“黄巾祸起,生灵涂炭,老弱转乎沟壑,流民旋踵即死,惶惶惨象,实令人不能直视。所幸有皇甫嵩、朱儁、卢植、董卓等国之栋柱,席卷荡寇,匡扶宇内。”

一听许劭把“董卓”也说成是国家栋梁,王易极不厚道地偷笑了几声,惹得座边几人侧目而视,刘馥急得连连拉扯他的衣袖。

“但是,”许劭一顿,“云集响应者并非朝廷委派的这几个中郎将寥寥数人而已!就我所观如曹操者,亦是不凡之辈。”

座中一人名为种辑者捻须笑道:“往昔许公评价曹操‘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果真如验!”

他的这番话很快让众人侧目相向,因为他言下之意就是现在是乱世。如果这番话落到阉党耳中,保不成又要被戴上一顶妖言惑众的帽子。

许劭倒不显什么顾忌,只是微笑道:“曹操年轻时虽然不治产业,放荡无度,然而却颇有智谋,善为假谲。我听闻他与皇甫嵩朱儁两位大将夹击波才,纵火大破之,可见其胆识武略。”

荀攸笑道:“说到军旅骁将,我倒是听说朱儁麾下有一员佐军司马,甚是勇壮。”

许劭点头笑道:“公达所言,想必就是孙坚孙文台了。”见荀攸点点头,许劭笑容更甚:“孙文台真猛虎也,据说他在十七岁时,与父一同乘船到钱唐,突然遇到海贼在岸上分赃。四周行人皆止步不前,孙文台却操刀上岸,东西指挥,作出好像是部署人马包抄海贼的样子,海贼惊恐得四散而逃,后来他追上去,还砍下一个强盗的人头。”

吴会之地究竟在此时分量不重,内堂里的众人对那里的人文事迹原本也不大了解,听得许劭这么一说,都个个啧啧称奇。

许劭接着道:“这孙文台在淮泗就募得一千余人,他虽兵寡,却屡屡将黄巾军逼入绝境,着实锐不可当啊。”

许劭的好友李逵(确有此人,与水浒中的李逵同姓名,后汉书有记载)乃是个知名的游侠,他常年奔波在北方,因此道:“仅募得数百人成义军,与官军同厮杀的可绝不止孙文台一人,我在兖、青二州就见到过许多。最近被人称道的乃是涿郡的刘备,此人据说是汉室宗亲,有两个结义兄弟,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许劭颔首道:“刘玄德胸怀大志,又是卢子干的弟子。不过他虽然颇有雅量,但才气不足,从他几次征战来看,似乎统驭的能力不及曹孟德和孙文台啊。”

突然许靖朝许劭挤眉弄眼,许劭马上醒悟,意识到这次评会他还要送某人一个大礼。

他笑道:“诸君连刘玄德也提到了,怎么忘记了一人?此人统领数百童子,转战百里,攻无不克啊。”

外厅内众多认得王易的士子都猛然震惊,纷纷羡慕地看着王易。王易也感觉到从后面拉扯自己的那双刘馥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动起来。

真到了一跃龙门的时刻,王易反而不烦躁,而是相当地冷静。

他一字一句将许劭的评价听进耳里:“海盐王易,胆识勇力借超乎常人,且雅量极深,非凡人所及。”

“他奋不顾身扑向猛虎,我还蒙他救了一命呢。”许劭叹道。

内堂里的几人见许劭对王易的评价似乎是早有准备,一个个都露着微笑,应声说王易是个人物。他们自然也听到过王易的非凡事迹,只是想不到连许劭也这么垂青他。王易虽然是许劭的救命恩人,但如果仅仅是救命恩人,许劭也不一定会做出这样的评价。

站在内堂后帘一个静僻处默默聆听的如芷,听到哥哥的这句话,也终于会心地笑了出来。

刘馥长吁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董昭慨然长叹。而刚刚结识王易的郑泰,也微微拱拱手,先向王易表示祝贺。

许劭接下来说得更加动人心弦:“王易年岁尚幼,却已允文允武,有绝世之才。日后必为国家栋梁,诸君若对时事有什么不平的,尽管将子女托付于他。”

这对王易的评价又更上一层楼。许劭此番对王易的评价,与当日乔玄对曹操的感叹如出一辙。

“子云,过会儿斟酌着些话,向许公好好道谢一番。”刘馥想把事情做得完美,便凑上头来低声说。

王易摇摇头:“曹操曾趁隙胁迫而来,浪荡大笑而去,我又何必落了俗套?”



第四十七章 斗枪赛(上)


class="width">得了许劭的评价,王易的身价自是水涨船高。(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月旦评结束后,立即有众多名士前来拜访。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甚至是最为肤浅的客套话,但这还是无疑给王易构建自己的人脉网打下了基础。

而王易也在许宅圆满达成了自己的愿景,虽然他在汝南留下了一些遗憾,并且对周旌一众的诡异形迹仍心存疑虑,但他还是决定重新踏上行途。

在一个烟雨濛濛的早晨,王易的童子军从隐匿的山林里走出,缓缓离开平舆。

许劭和一些慕名前来的名士在一处高坡上避雨,驻足目送王易领着童子军离开。那些童子军个个穿戴着肥大的斗笠蓑衣,似是惬意地斜扛着黄榉木制成的长矛,一边踏着步子,一边唱着旋律奇特但琅琅上口的歌曲。

在观望的人群之中,自是少不了袁绍等一干公子和如芷那一群少女。

“王子云行色匆匆……看来,我猜得不错啊。”何颙长叹道,“此等奇人,不能与之秉烛夜谈,实在是可惜。”

袁绍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北人送别,不像南人那样,哭哭啼啼,送至渡口依旧泪眼蒙蒙。这不过是次送别,又不是永别,日后还有得是机会呢。伯求,不想你也如此多愁善感。”

见何颙对他这一番话没什么反应,袁绍终究是抵不住内心的遗憾之情,轻轻叹了口气。

许攸目放精光,在他看来,王易远行千里之外,但他的存在感却似在咫尺之内。荀彧和荀攸只是深深地看着远方。而郑泰则满面期待,他与王易定下约定,三年后要再相见。

隐没在人群之中的如芷则轻声叹了口气,默默地从女眷中离开了。

光和七年(公元184年)11月,皇甫嵩与钜鹿太守郭典攻拔下曲阳,斩杀张宝和黄巾军数万人,俘虏十余万。皇甫嵩在城外筑京冠炫耀武功。至此,黄巾之乱暂时平息。

汉灵帝在这一年更改年号“光和”为“中平”。

而在这一年的12月份,王易的童子军来到秣陵城的对岸——长江北侧的一个渡口,准备南下。

秣陵,原称金陵,秦始皇南巡时发觉金陵有天子之气,遂改金陵为秣陵以贬斥之。这里也就是后世的南京市所在。但是因为长江尚未西漫,这里的地形地貌和两千年后有很大不同,譬如位于秣陵的西北部的石头山还靠近江边,是个重要的摆渡码头。公元212年,建安十六年,孙权在这里建造石头城,全城周长“七里一百步”,约三公里左右。石头城北缘长江,南抵秦淮,周围设置烽火台,成为集物资储存,码头船运多功能于一体的重要军事堡垒,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秣陵三面环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诸葛亮评价秣陵的地势为:“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南京六朝古都,不仅仅依靠其丰沛的物产,更依托它久负盛名的天子气和极其扼要的地理位置。

后世游客所看到的石头城成了著名的旅游胜地,但它已经失去本来的作用。不过从吴时人们用土夯垒,到东晋人用砖加筑,这里从来没有失去它的光辉。

所以,当王易站在渡口后的山坡上眺望远方时,希望在南方草创,然后逆天而行,过江跨击朔北的宏图大业顿时从心中涌现。王易没有理由不感慨万千——尽管凭借良好的可视度远远望去,那里还颇为寂寥,与千百年后的秦淮风月的繁华气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长江这段并不宽阔,即使是稍宽处还有江中小洲,在王易穿越回来的那个时代,那些小洲的酒店业还正在蓬勃发展。江上渔船点点,也有帮助摆渡的江岸人家的帆船。

此时离王易吩咐下去让常桓和那些船家商讨过江的事已经过去了大约一个半时辰,而还不见常桓有回来的迹象。

一直在和刘馥和董昭聊天的王易正不亦乐乎,直到天色愈晚才发觉正事还未解决。

王易并没有心情烦躁,这几天他的心情不错。因为前几天朝廷的委任书颁发了下来,拜王易为海盐县县丞。这封委任书表现出了淳淳教诲之情,希望还未加冠的王易多读圣贤书,少触兵事,在家多奉养父母长辈。本来想让王易从功曹小吏做起,但因王易能力卓越非凡,就酌情让王易加官县丞。最后书的末尾还隐讳地提出让王易贡献恩金,以拜谢皇帝的恩德。

汉灵帝把他母亲贪爱财货的本性全部继承过来了,西园公开的卖官鬻爵搞得有声有色,而且对于朝廷授予的官爵,也要索取财物。这次考虑到王易是功臣,又是黄巾大乱,所以没有明目张胆地直接索取,而是委婉地表示,但饶是如此,就让跟随在童子军身边有段时间的刘馥和董昭险些骂出来。尤其是董昭,他已经打算随同王易过江了,给出的理由是厌倦了北方的争斗,想在吴会之地静养。

王易自然知道董昭这一举动完全扭转了他自己的历史,而这改变全因王易而起。王易也想把他招为麾下,不过这样的人杰也不是轻易就能物色到的。

“子云,过江上任之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我们哥俩在吴会无亲无故,可都指望着你哪。”刘馥和董昭称兄道弟,不亦乐乎。

王易道:“县丞嘛,当时我在平丘时就向毛玠稍微请教过,主要是做些文务,朝廷让我从打理文务开始做,想消磨一下我的脾性,这点我感觉很好。不过据说现在扬州有很多贼寇私拥部曲,宗贼盛行,比黄巾更甚一筹,长年累月的战乱使得元元大众流离失所,闲置的无主之地甚多。因而我首先要去做的,恐怕就是购置土地,安排童子军。

“在扬州,首先要打下我们自己的基础,至于那些宗贼和盗贼,先不扰其须眉,待我羽翼丰满,机会也成熟的时候再与他们相较吧。当前大战刚歇,收拢民众,革制土地,修养生息最最重要。若要等到几年后祸乱再起,那就太晚了。”

“子云胸有成竹,计划很好啊。不过子云毕竟长久不回家乡了,当下还是步步为营为好,做事切不可轻率急躁。”董昭笑道。

刘馥却不解道:“子云怎么确切知道几年后就会祸乱再起?不要又和我说是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

王易干笑道:“拭目以待吧。”对于这种真心话,通常刘馥和董昭会把它当作玩笑,看到两人面色一板,王易也不再和他们计较。

童子军的名声传得很远,即使是长江边上都有人听闻了。几日来童子军在竹篷里过夜,除了正常的“三操两讲”和军事技术训练外,王易还在童子军中开展了几项运动,并且将这些运动拖到比赛之中。

其一便是蹴鞠。这个时候的蹴鞠和后世的带有竞技性质的足球很类似,但每方有六个球门洞,而且这个时候的蹴鞠可没有后来那么多的约束条件,整个比赛的烈度非常强,身体对抗可称是肉搏。而王易引入的新蹴鞠则和后世相同,一队守卫一个门,人数十一人,以射对方门计分来比赛,同时增加了许多规则。王易的用意,一是锻炼身体,增强趣味,二是文明踢球,培养童子军中战友同伴的友情;

其二是在汉朝军队里本来就存在的角抵(摔跤)和手博(拳击),只不过给竞争双方增加护具,防止受到严重的伤害;

其三增加了枪术的比拼,比赛者每人穿上轻便坚固的藤甲,持长两米七的黄榉重枪,杀伤枪头被取下,改换白色湿布包裹,胜者以围观军士投票决出。围观的军士不属于比赛者所属的单位,比赛结束后他们只需要把手里的竹筹扔到中意的那位的脚下就可以了。

第三项运动在江边的村庄引起了强烈反响,每天傍晚,待童子军的大型帐篷建好,数百名当地居民就蜂拥而至,将帐篷围了个水泄不通。燃烧的火把将仿佛后世马戏团的帐篷映得如同白昼,燥热的气氛哄得人们热血沸腾。当一名穿着涂成黑色的竹藤铠,另一名穿着涂成红色的竹藤铠,看上去威武至极的童子军战士持矛入场后,立即将全场气氛引爆。比赛结束后,竹筹就像雪花片一样在帐篷里飞舞,当场的唱票仪式将气势抬衬到最高点。

若不是看观众衣衫褴褛,王易真恨不得加收门票。

在这里多是无力过江的流民,当然也有一些村子的好事之徒,其中不乏游侠盗匪。这些人多是游手好闲的,而马戏团式的比拼,童子军恢弘名气引发的明星效应,无疑对他们是一种巨大的吸引力。

这天傍晚因为渡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王易决定再来一场斗枪赛。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朝帐篷方向涌动,王易暗暗叹了口气。

在斗枪赛一切就绪的时候,常桓才满头大汗进入了王易的视野,他施礼道:“主公,我来迟了。”

王易一皱眉:“事没办好?”

常桓点点头:“主公恕罪,刚才我跑遍了好几个村落,都找不着愿意摆渡的船家。”

“这是为什么。”王易点点江面上的帆船,“刚才江面上这么热闹,怎么会一家都不愿意帮忙?”

常桓点点头:“是的。我听一个年老的船家丈人说,是扬州的一些自拥部曲的侠士一个月前放出话来说,不准江面上的船家带人过江。问为什么,是因为过江的很多北方大户有家将兵丁,财物又多,到了南方后都加紧搜刮土地奴婢,挡了他们的生路。”

“有这么一批人?”王易面色难看起来,“跟水贼没什么两样嘛。”

“他们就是水贼。”徐盛这时也走了过来,“主公,领头的都是些游侠,当初我在徐州时,听说过扬州水贼的些许事迹,就是一些游侠聚众在一起祸害。这些人不是常在江上活动,因为这里的江面不宽,他们一般在津口住着,外地人进来,他们便驾小舟出去劫掠。”

“敢封锁江面,看起来部曲的人数很多。”王易努努嘴,“要不就是凶横出了名,还有就是秣陵包括秣陵周围的县邑官吏是水货,和盗贼沆瀣一气,这有他们受的了。”

徐盛眼睛一亮,随即想到重要的事情,凑到王易身前道:“主公,你可是认识一个叫‘黎生’的人?”

“一个不上路的游侠,年纪和我差不多,怎么了?”

徐盛道:“我们的暗哨看到他从江面上乘船过来,后来不知如何弄到了一套和我们童子军相差无几的装扮,混进了队伍。”

“今天才发现的?”

“唔,”徐盛点点头,“我们本来以队为单位,后来不是又增加了‘班’这一新单位么,十人一班,和原来的‘什’差不多。每班的班正都看着,外面人混不进来。今天这个叫黎生混进了三队二班,马上被二班的弟兄认了出来,因为主公认识,而且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企图,而且考虑到尽量不惊扰当地人,二班就留意着这个家伙,现在全队都知道这个家伙,所有人都在监视他。”

王易呵呵一笑:“然后呢?”

徐盛不解地说道:“说来也奇,他竟去参加了斗枪赛!”



第四十八章 斗枪赛(下)


class="width">扎着皂色头帻的郑乾正被几个侍女敲背捶腿,而邻屋传来时而微弱时而强烈的呻吟声扰得他心神不宁。(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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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肆意地在那些侍女身上揉捏着,弄得她们个个满脸通红,颤巍着却又不敢说话。

“阿多也真是的,捉来的闺女放着就是了,黑屋里饿上三天,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他却没什么心计,向来这般急躁。”郑乾一面享受着一面数落张多的不是。

这是江对岸,在山阴处的一座木寨。简陋的栅栏内外均有荷刀擐甲的汉子走动进出,神色间颇为匆忙。这些面色不善的盗匪刚做成一笔买卖。他们隐秘地偷袭了一所颇为富裕的村庄,劫掠了那里的人口。一些稍有姿色的妇女已经被送进寨主的房间,供他淫乐。

这仿佛是这个战乱频繁的社会中的另一个丑陋的阴暗角落,只要听到那些开始是反抗的呼救,后来逐渐变成轻狎的、妥协的细语,无数人的灵魂可能都会发生扭曲。

其实这些强盗今夜的举动不过是家常小菜罢了,只是江对岸的那个年轻人对这些举动的价值判断与盗贼们迥异。

在王易那个马戏团一样的斗枪场,孙黎生以为自己成功了。当他从队正那里接过一整套黑色的竹藤铠和黄榉重枪时,他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不得不承认,闲暇时喜欢搞些美术设计的王易很能掌握物件的美感,譬如这套竹藤铠外形酷似明光铠,两片大胸甲衬托出人的威武,头盔上可以拉下的面罩只给眼睛留下一道“V”字形空缺,凝神战斗时斗士的眼睛释放的威力就此扩大。更厉害的是这套竹藤甲经桐油浸泡后还可以防护真刀真枪的劈砍,要不是王易被那个诸葛亮火烧藤甲兵的故事吓怕了,把这些铠甲装备给童子军也不是不可能的。

两道木栅栏打开后,主持斗枪比赛的队正高呼着比赛者的姓名,孙黎生知道童子军人数众多,所以当他出场时,看到场下依旧是排山倒海的欢呼,他也没什么警惕之心。

实际上自王易在每一队中布置司号员后,每个童子军战士的单位特性就特别突出了,况且还有强大的案策作支撑,因此假冒伪劣者根本不可能立足。

孙黎生恰不知王易一众已经扎了个口袋罩住了他,玩味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对手的大红铠甲威风赫赫,那个少年还在头盔上系上了一条红色的抹额。这种抹额清一色由王易其中央写上了黑色的行草“胜”字,若是后世愤青看了,怕不要啐上两口“小日本鬼子”,但王易知道扎抹额的习惯并非源于日本,而恰恰是从我们中国传过去的,这种扎抹额的穿着风俗在贵族和平民间都很盛行,富贵人家还在抹额上施金挂银,搞得奢华至极。想那贾宝玉不也是“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嘛!

“哟呵,想不到是周慎,他可是一直勤学苦练啊,好像已经蝉联三场的斗枪冠军了。”王易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这边的黎生看起来已学了些本事,但好像还是不长进的样子啊。”

高大威猛的周慎觉得眼前这个人实在面生,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把其他对手放在眼里。而这个对手不仅体格瘦弱,而且气息紊乱,目光平游移,更不像是童子军的人,这让他心生一疑,同时也重视起来。和王易学习了这么长时间,他知道单打独斗也不能只靠自己的身体,还要凭智慧,王易也说,对身材瘦小的人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这样的人着力面积小,不容易被击中,而自己身材宽大,反而容易被杀伤。

于是周慎卖了个破绽,令他一喜的是孙黎生没有看出来。实际上童子军中受了王易的熏陶,在几场大战中冲锋在前并也毫发无伤下来的,个个都是玲珑至极的人,周慎领着自己那队打过好几次冲锋,也颇有几分胆色。

所以,本就不属于童子军的假货孙黎生败得极惨,本来还自信满满的他一上来就穷追猛打,十个回合后,周慎看准破绽矛头接连刺出,刺得孙黎生连连狼狈地格挡,几无招架之力。周慎最后稳步步伐,将长矛向上一挑,竟将黎生的木矛挑得脱了手。孙黎生只能眼睁睁看着木枪横扫而来,打得自己晕头转。

孙黎生摔在地上捯气不止,接着迷糊地看着周慎周围漫天飞舞的竹筹,像北方的雪花一样。

手脚发麻的黎生被几个童子军抬上竹制担架后拖了出去,心中一暖的黎生最后却发现自己没有被送进帐篷,而是送进了一个他非常害怕的人的面前,这个人便是王易。

“啊!”孙黎生看到抬他进来的童子军阴鸷着走到竹帐篷的四个角落,偌大的空间衬得他格外孤小。他失声叫着跳起来的时候,王易一把将他揪住了个正着。

“几次三番跑到我的地盘上来,又几次三番惹得我麻烦,这次又来了,说,你想干什么?”王易也不客气。

“我……”黎生吞吞吐吐,被王易的威势一压,额头汗如浆涌。

王易狠声道:“你是不是和江面上的那些水贼串通一气的啊?”

黎生听见“水贼”二字,脸一下子迷糊起来,腿也不发抖了:“什么水贼?”

“就是那帮摆渡的王八!”

“啊,张多许乾和我……”孙黎生刚叫出两个人名,就感觉大事不妙,王易诡异的冷笑让他直坠冰窖。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易把一把钢刀抽出来,这把刀是管亥送的,上头有还几个缺口,一看就知道喝过不少人的血,后头几个童子军见壮嘿嘿傻笑起来,却是走上来将黎生的纶巾解了,攥着他的头发摁到地上,然后任由王易把刀背在黎生的脖子上擦来擦去。

黎生因为见过不少死人的缘故还不至于尿了裤子,但两只腿抖得像筛糠一样,很快交待了自己的情况。

原来这小子是从青州北海逃出来的,具体什么原因他自己不愿多说,只道是出了家门后辗转做起了侠客,本想做一个劫富济贫,伸张正义的豪侠。但几番波折,这家伙蠢笨到把自己搞到举步维艰的地步,连在那些豪强家里混口饭也混不到。听说江东的侠士吸纳同行,热血涌上腔来就决定投奔,谁想刚一进那帮侠士的寨子才知道这些所谓的侠士可真如以前乡亲们所说的那般,不仅仅横行霸道,更是为非作歹。黎生入寨的时候,正碰上几个头领分赃财物,杀戮老孺,血腥的场面让他愤怒至极,又因以前见到王易的做派,便又折回江北想投入王易麾下。

他本以为王易的童子军和那些豪强们的私军部曲一样,凭着自己这把力气和武艺,想进就能进,却不知王易已经接连几个月没有招收新的人马,尽管其队伍之中的钱粮愈发多了起来。

“我也算和你有缘,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还可以说是生死之交。”王易微微一笑,“可是那次碰面后你竟然消失了,恐怕是觉得自己扫了面子,羞愧才走的吧。”

孙黎生脸一红,嗫嚅着点点头。王易语锋一转:“可如果当时你和我打个招呼再走,我今天就提拔你,可谁叫你当时不告而别呢,所以你现在从小兵做起吧。”

孙黎生哪里想得到这么多,能有口饭吃最好,况且他还听说过童子军每天都能吃上肉,不知是真是假,连忙想跪下,嘴里却先恭敬地说起来:“谢谢主公,谢谢主公……”

在他还没跪下时王易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我们队伍中不兴这个跪拜,也不兴自己给自己取个贱称。啧啧……看你这身板还挺结实,但现在我手里感觉得到,你步子发虚,估计有好几天没进油水了。”

孙黎生应了声是,又听王易道:“我们童子军刚组建起来的头一个月,每天都吃肉,但现在时局糜烂,肉是有钱也难以搞到,打猎又费劲,所以头月过后,我们先是三天一顿荤,这样过了两月,然后是七天一荤,直到今天。你刚进伙,身子要补补,但我们存粮却是不多,所以只给你连着七天的荤,七日过后就和弟兄们一样。”王易说着把常桓叫到他眼前,跟他交待了一下安排孙黎生的具体事宜。

“现在我要你做的是,把张多和郑乾的情况说给我听。”王易终于回到了正题。

“小的……”伶俐的孙黎生想到刚才王易的话,连忙改口,“我在那里才待了两天,记得不是很仔细。”

“没关系,想到多少说多少。”

“主公,可否给我纸笔?”孙黎生突然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但却是让王易眼皮一跳:“你想画图?”

“我只记了个大概,边画图边讲解给主公听,如何?”



第四十九章 借马


class="width">“怎么没有郑宝?”王易让孙黎生在图纸上写出那山寨的头领的名字,但他没看见有“郑宝”二字。www.65txt.com~~~~

“什么郑宝?”已经把张多和许乾寨子的分布图潦草画出来的孙黎生奇怪问道。

或许郑宝还未登上历史舞台吧,王易心忖。郑宝乃是江东的一个著名的大盗,史载他骁勇果敢,才能和体力都超过常人,所以地方官府百姓都很害怕他,但是他是想要驱赶掳掠百姓到江东的,而不是把他们拒之门外,而眼下这寨子还是张多和许乾占着,实行的策略和郑宝相反。

王易发现这孙黎生是个人才。他的绘图技术很好,而且口齿也比较伶俐,他腹诽着是否将此人调入身边。

从图上可以得知,在石头山的后头有一座坞堡,是这些人的大本营,也就是所谓的寨子。坞堡周围的田地都是他们劫掠来的,寻常百姓就帮着他们耕植做活。坞堡外头的渡口码头现在已经被他们占了,他们有十几条大船,几十条走舸,几千号匪众,前段时间协助官军击破黄巾军后实力又暴涨,现在称霸为祸周围几十里,没人敢惹。

王易问道:“秣陵县城的官府有多少人马?”

“只有一千,还是前些日子打战剩下的。”孙黎生答道。

乐进在旁开口道:“不能指望他们,盗匪猖獗如此长时间,他们却无动于衷,可见是土鸡瓦狗。”

徐盛也点点头:“只能靠我们自己,但无论是我们自己造船还是怎么样,势必会引起江对岸的注意……啧,长江要是有结冰期就好了,眼下都入了冬,到时也不用这么麻烦。”

在上古时期,因气候的迥异,长江甚至存在过结冰期,这于后世生活在以秦岭淮河为南北分系的中国的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想像的。

“当然是靠谁也不行”王易的手指在地图上扫过,“这些盗匪凶悍,绝不能与之硬拼,所以童子军不能出马,但要全力做好戒备。你们下去准备吧,要所有容易燃烧的东西分散,我们先在外用‘千军万马拦’筑一道防御墙,再挖道壕沟陷阱,不过这些必须做得隐蔽些,把一些帐篷安排到防御墙的前面,里面点上火把,诱骗敌人。”

徐盛皱眉道:“主公似乎是要诱敌啊,可这样会不会过于急躁了?”

刘馥和董昭都坐在一旁默默无声,听徐盛这么一说,刘馥立即哈哈大笑:“文向多虑矣!我想子云的计谋还是挺周全的。



董昭道:“子云要诱敌攻击我们,然后乘虚而入?”

王易点点头:“公仁所言不差。这是我们过江后的第一战,首战必胜,到了江东,虎狼环伺,仇雠险恶,我们在江北的事迹甚至传不到这里来,因此那些蜗角虚名也就什么都不是了。童子军必须打出一片新的天地。”说罢他目光一扫诸人,“谁敢同我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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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驶来的一叶小舟上,一个小厮从舱室里爬出,探头看了看对岸的情况。在他身边,还有担负着同样任务的伙伴。

只见江对岸帐篷林立,外头却没有什么栅栏,几个童子三三两两地围着篝火说天谈地,防守极为松懈,还有几个童子用自己做的鱼竿在江边垂钓,神色悠闲。

几个小厮轻蔑一笑,相顾使了使眼色,划着长长的船桨调转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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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

若干漆器碰撞在一起,劣酒洒得到处都是,几个面色粗犷的大汉豪爽地抱着酒具咕咕喝着,台下上百附众敲着手中的兵器,呼吓不止。

扯了块虎皮缝在裳裤外的张多看似醉醺醺地踉跄几步靠到后头,铜铃般的眼睛突然一定,却见一个小厮脚下生风朝这里跑来。张多一脚就将这小厮踢得仰面朝天,众厮猛然叫了声好,张多嘿嘿傻笑,顺手将他如小鸡般提了起来,嘴里吐出老大一团白气:“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样啦?”

“报……报大王,那王易在江边扎了营,没什么防守,连哨兵都没几个,有几个童子竟然还在钓鱼。”

“听到没有,在钓鱼!”张多哈哈笑起来,顺手将小厮扔到一边踢走,身下的一干贼众欢呼着叫起“大王英明”“天助大王”云云。

许乾皱着眉头:“王易不会这么疏忽吧……”

张多还沉溺于狎玩良家妇女的乐趣中,头脑不如往常清楚。郑乾则是不然,他还是有些警惕的。

当对岸驻扎着王易的童子军的时候,他郑乾还有些惊慌。

“阿乾你怕了。”张多常年在吴会之地奔走,毫无畏惧。他大笑着拍拍许乾的肩膀,“王易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嘛!以前咱们在扬州快活的时候,谁听说过这个叫王易的?海盐有哪个厉害的王家?都是他娘的这小子自己想出来糊弄大伙,这次果真要渡江到南面,看来是非得放点血了。”

张多面色蓦然变得狰狞,把手中漆器朝地上一摔,“明晨就渡江,杀他个措手不及!今晚给弟兄们加餐,明天大家大干一笔!”

屋舍里群情涌动,欢呼震天。而许乾则面露忧色,他被张多看在眼里。张多微微不快,压低声音道:“王子云又没渡船,可咱们有这么多走舸快船,又占着人数上的便利,实在杀不过,总归还有办法的。”

“呵,”许乾干笑道,“咱们俩虽然是兄弟,但寨子里总归还是你是头领。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王易或许只是个徒有虚名之辈。”

目送许乾走出去,张多叹道:“不是兄弟不知道,可这这么多豪强南下,都不是吃软怕硬的货色,要不给他们点下马威,恐怕以后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许乾走出去的时候也是喃喃自语:“那王易是什么角色我还不清楚么!大哥,往来我都听你的,可这一次,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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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秣陵县城。

这个时代没有很好的照明设备,所以到了晚上的时候,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各个县城都城门紧闭,严禁百姓在街道上走动,否则就要捉起来处以刑罚。就曾有阉宦的亲族在街上夜行,被曹操捉起来用五色棒打。

而一些矫健的儿郎却从城墙的一处暗道进入,然后朝县令府邸疾驰而去。

“就是这里了。”孙黎生喘着气用极低的声音指着土墙,“祖县令今天还睡在里面,除了五十个护府的官兵外,还有五十个他自己的家丁,不过装备甚是粗陋。本县的县尉领着一千兵马都在东大营,如果要赶过来,至少也得明天清晨。”

王易点点头,几人相顾一笑。王易突然朝前冲去,右脚蹬在土墙上,在跃起的刹那用手攀住顶端,然后轻松地翻了过去。徐盛乐进照做了,管亥虽然手脚没有王易等人灵活,却按照蛮力硬生生翻了过去。

孙黎生看得目瞪口呆,孰不知王易前世是“跑酷”运动爱好者,这样高的土墙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而在王易的熏陶下,徐盛也乐进也在暗地里学习,很快掌握,管亥最近也在练习,但毕竟时间不长,还不能和前辈比较。此时他的心脏在不争气地咚咚敲动,他学着王易的模样攀墙,却因为个头不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而当他成功的时候,王易等四人已经走出老远,他急忙跟了上去。

祖茂端坐在书案前阅读兵书,几个月前他刚从老家吴郡寿春赶到这里任职,抱着一腔热血,当携带着数千精兵的外地人张多向他伸出橄榄枝时,蛾贼当头的他还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但到张多掳掠农田百姓,大筑坞堡营寨,最后封锁江面时,他才后悔莫及。三天前他在县城被几个小头目当众嘲笑,引以为平生奇耻大辱,在祖茂的心里,已经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尽管他自幼学习武艺,但他知道自己缺少谋划,所以已经苦读两日兵书,手不释卷。

窗外一阵响动,祖茂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但待他转过头来的时候,一阵劲风将灯台的火光扑灭,冷冷的刀锋已经贴向他的脖颈。

终于要来杀人灭口了吗?祖茂平静的心中突然擦出一道火花,出人意料地一个侧滚,黑暗之中他取下屏风上悬挂的宝剑,银白色的剑刃在黑夜里映出一道光芒。祖茂自以为能够震慑敌人,却不知道这下恰恰出卖了自己的位置,四道劲风从四个方向打来,祖茂全身四处被木棒击中,低呼一声瘫软在地,待他想把脱手的宝剑取回来时,他的四肢已被摁住,匕首也终于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团火光把空间重新点亮,祖茂看到了五个面色各异的陌生人,不对,应该是四个沉着冷静,身材雄壮的大汉,和一个面带震惊的年轻人。

王易把匕首收回,起身一揖道:“祖大人对不起了,我们也是情况紧急没有办法。我知道张多许乾一流深为大人痛恨,但今天夜里他们就要对我的学生下手,所以,实在是没有办法,希望你见谅。”

“你……你是王易?”祖茂没有追究,对方说的很清楚,张多要在夜里下手,祖茂是知道县城宵禁的,但他搞不清楚王易需要什么,“你要怎么样?”

王易再一揖:“我正是王易。今天我们到县城里来,是要大人的手书,这样我们才可以在外面的亭驿里借到马。”



第五十章 夜闯敌营


class="width">波光粼粼,月色如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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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条快船,搭乘了数百名凶悍的水贼强盗,朝对岸的那片灯火扑去。行至江中,数十条快船的体躯竟愈发显得微小了。

站在岸头的张多摸着胡须低声道:“听说王易的军中带着内眷,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不知是真是假。”

管家张五听见这话,低眉顺眼地走上来笑道:“等主公进了他们的营寨,还怕见不到她们么?”

张多被管家打破了思绪,也不懊恼,却是点点头,然后取出腰间的吴钩精心地擦拭起来。这吴钩刃部宽长,带有一定的弧度,锋口上的碰凿缺口不可胜数,但在月色的映衬下,刃锋带着一抹不可轻视的异彩。张多手指一磕刃锋,一股清音恍若一波泉水荡漾。

“对了,阿乾呢?”张多突然问道,“怎么不见他来为弟兄们助兴,莫不是跑了吧?”

管家被这么一问,声音立即哆嗦起来:“这……的确如此,适才他和主公吵了几句,回到自己帐篷后,收拾包袱就匆匆离开了。”

“哼,这不成器的家伙,叫我怎么和他一同成就大事!”张多闻言大怒,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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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多自以为这躺冒险天衣无缝,只需在堡内饮酒作乐,静静等待喜讯传来罢了。脑中勾勒出两个美人的婀娜体态,张多只感觉心中被狗尾巴草撩得搔痒难耐,坐都不得安稳了。

从亭长那借来的几匹土马个头矮小,但是喂得还是挺强壮的,看起来耐力不错。只不过眼下土马的嘴上安了个布套,马儿被捂得紧了,也有些紧张,不停地打着响鼻,气体堪堪透过布套发出嘶嘶的摩擦声。

王易借着位置远远看到扑向岸北的水贼,冷笑道:“果然不出所料,猴急如此!”

接着他又摇摇头:“但愿阿仓和老裴能够给咱们长个脸。<<>>”

徐盛嘿嘿笑起来:“主公大可放心,伢儿们早把壕沟挖好,里头插的竹子都削尖了头,谁要是掉进去,啧啧,扁鹊再世怕也无能为力!”

“不多说那个了,今夜杀他坞堡一个片甲不留!”王易振臂一喊,空旷的荒野上回荡着的声音久久不去,孙黎生骇得屁股不稳,差点摔下去。这年头王易还没看见过高桥鞍,铺在马背上的只是条软塌塌的毛毯皮鞟罢了。

五个人带了八匹马,除了王易和孙黎生外,其他三人都是驯马高手,管亥还道万一被人从马上冲撞下来,还可以就地换马,他们也知道王易骑术不精,所以这招也是以防万一。

草野之间静立着张多的坞堡。这是座典型的集住宅和要塞为一体的汉式建筑,坞堡的版筑墙局限了它的高度,虽然外头看起来极为平整,但王易了解这种直到后世仍然普遍被农民采用的墙体在江南地区使用时耐久性不好,时间长了它那平整的表面就会粗糙起来,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土墙只会变得愈发松软,而不是像北方那样坚硬。两座缓坡顶的木质塔楼建筑在木栅堡门的两侧,门楼周围是燃烧的火把,火光在昏暗的大环境里被衬出微弱渺小的感觉。

却见乐进下了马,趁着夜色朝坞堡的矮墙奔去,因为张多精兵尽出,余下的几个也都留在了中屋,所以此刻墙垛内外都是混混无赖,抱着长矛瞌睡打盹。而乐进也是“容貌短小”,所以竟没人发现他。

乐进上墙后如猛虎般迅速扑到门楼上的士兵,反手钳出那人的头颅,手臂顺势遮蔽了他的嘴巴,但实际上在这士兵还没想到是怎么回事,他的脖子便已被乐进咔嚓扭断了。

如法炮制了四人后,一个正欲和周公插科打诨的兵痞被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慢慢睁开了眼,离此人不过三步的乐进也发现不妙,原来刚刚乐进抱住一个小头目时稍费了些力气,这小头目有身武艺,惊惧之下使上全身解数,乐进见奈何不得便拔出刀来结果了他,结果就是这最后一刀,让他小便失禁,骚味扑鼻而来。

那兵痞嘴里刚要骂上一句“谁他娘到处洒水”,却猛然呆住了,看清楚乐进相貌的他同时还看到了一把硬弩——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乐进到下头取下了门闩,还是毫无动静,等到他返身上楼再杀三人,打着手势,然后王易四人策马奔来的时候,坞堡内才是大乱。

十人一组的巡卫吆喝着在坞堡内四处走动,负责在墙垛上射箭的弓弩手也三两一伙朝兵武库跑去,谁知迎面而来的是一把铁铩。兵武库就在张多的大屋旁边,但乐进毫无畏惧,他将铁铩舞得好似泼水也湿不得身,那些睡意朦胧的大兵脑子里正嗡嗡发响,隐隐作痛,那抵挡得了如此鬼煞一样的人物,当即被乐进刺死了好几个,数人看夺不了兵器,便挑了些木棍来与乐进厮杀在一起,却还是被乐进占了上风。只见乐进面露微笑,且战且退,突然用脚挑起一旁的火把,朝后头的堆积踢去,不一会儿黑烟弥漫,宽敞的屋子里陆续传来咳嗖声。

闻讯的张多气得破口大骂,扯下屏风上的千鳞铁铠罩在身上,提过一柄五十斤的凤嘴长刀,一脚踢翻兵器架,杀气腾腾往外走去,管家急忙跟上把张多心爱的吴钩双手呈上,张多哼地一声接过,将那吴钩挂在腰间。他走向兵武库,一路端得叮当作响,那些附众看得士气一振,吵嚷着接连冲进烟雾弥漫的库房,摸索乐进的踪迹。

这时坞堡大门突地被人一把撞开,三个怪叫着的骑士声势夺人,后头却跟着一个怂蛋似的少年。但那三个骑士抄着砍刀左右开攻,遇到个头矮的一刀砍不着,便把身子俯到马腹边,一刀斩下人头,唬得贼众瞠目欲裂。

“文谦,我们来啦!”徐盛看兵武库火光冲天,烟雾滚滚便知乐进一击得手,这三人带着八匹马,在坞堡内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听到伙伴呼喊的乐进难得喜形于色,他用湿布包住了自己的头颅,只露出一道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几个在库房里争先恐后的小卒突听得“咔嚓”一声响,抬头只见那屋梁垮塌,便本能地齐退一步,令他们骇然的是乐进竟随着那坠落的屋梁一起,在半空之时倏然跃起,手中铁铩在空中划出一道月华,四个鲜血托着的人头登时腾跃而起,一个眨眼的功夫,乐进已经凭借手中铁铩杀了出去。

冲到门口的乐进只见坞堡内四处走水,王易等领头三人犹如杀神般朝这徐徐杀来。此时坞堡内的数百人马都被他们撵着四处逃散,然后追杀毙命,乐进长目一望,只见从大门到这,一路横陈,尸身枕藉。

见大事已成,年轻的乐文谦也不免有些疏忽,待他大喊着倒拖铁铩疾行而去的时候,张多已然乘着他用重金购来的辽东骏马飞奔援来,双腿死死钳住马腹,两手紧握长刀,带着马力当头朝乐进劈来。

疏忽之下乐进哪挡得了这一击,匆匆之下横起铁铩,却不料这兵器被劈成两半,乐进也被带退老远,劲风把他刮得身子贴紧了地面。乐进此时冷汗齐出,仿佛刚从阎王殿里归来,他连忙取出战刀,双手握柄,此刻却听“希律律”一声嘶鸣,双目尽赤的张多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呔”,变斩为削,朝乐进奔来。

千钧一发,两兵相差数丈之际,乐进双手掷出战刀,那战刀在空中急速旋转,银光乍隐乍现,张多咆哮般笑道:“受死!”尾音未止,那战刀突然被张多的凤嘴长刀封住退路,“钪”地一声脆响,黑暗中一窜金火耀眼而过,环首刀被凤嘴长刀抡得返身旋转而来,方向变竖为横,速度竟然比先前快上不少!

乐进一个侧滚躲过这一击,身后的一杆旗柱已身凿利刃。



第五十一章 斩张多


class="width">孙黎生吓呆了,以前他只是听说过王易武功高强,胆量奇大,却不知王易竟然厉害到了这种地步。www.65txt.com<<>>

不过王易不以为然,以寥寥数骑就敢冲击敌人窟巢,虽说放到21世纪,就好比几个富有正义感的热血青年冲击布满混混打手的黑社会窝点一样,在那个现代化的时代是无法想像的。但是在公元二世纪,敢于如此作为的人尽管也会为人所称道,但已经不稀奇了。

夏侯惇在他14岁那年,亲自杀掉了侮辱他师傅的人。“由是以烈气闻”。

刘晔,他在20岁出头的时候,带着几个家丁进入数百个贼人占据的酒宴,亲手斩下了贼酋郑宝的首级。于是“汝南许劭……称晔有佐世之才”。

孙坚在17岁那年,佯装召唤官军,从因疑虑而逃散的海贼之中,孤身带回一个敌人的头颅。“由是显闻”。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不过通过阅读历史我们会发现,在中古世纪还未到来的这段时期,是极其野蛮无知的。汉末到三国这一段过渡时期,像春秋战国那样,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情况已经不多,但是门阀之间的斗争往往是通过武力来解决。在吴会之地这些离京畿重地较远的地方,地主豪强间的武装械斗频繁不歇,史书中关于此地某某豪族“劫掠人口”的记载不可胜数。

扬州在这个时代还被认为是荒蛮的地方,陈寿评价这里的人民是举止轻率而且狡诈。也许后世的浙江商人也是因这习气多少继承了些狡诈。

张多的一个部属头领兴冲冲地带着手下,吆喝着冲向童子军大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轻率行径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在他们挥舞着兵器的时候,前方的帐篷里不断涌现出面带稚嫩的童子军,但是在他们的脸上没有显露出恐惧的表情,恰恰相反的是,一种狩猎者的欣喜情绪在童子军营帐周围弥漫。紧接着,那些童子军开始通过绳索以极快的速度往后撤,然后把绳子剪断。

令这些贼人奇怪的是,外围的帐篷和里面竟然间隔了许多空隙,但是早已被渺茫的胜利冲昏头脑的他们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猛然重心一失,还在空地上奔跑的贼人急速坠落,原来那空隙之处先用木板和泥土盖好,到上头踩踏的人数过多时,这些伪装自然会破除。一百多人跌进了壕底,被竹枪刺穿,也有相当多的人通过跳跃躲过一劫,但随之迎接他们的是骤然攻击的“千军万马拦”和无数的投枪。

还没摸到敌人的衣角,却已经损失了五分之一的人马,贼众的士气猛然崩溃,在壕底辗转挣扎的同伴,哀伤遍野的呻吟,令他们头晕目眩。不过最终促使他们溃逃的是在对岸老巢冒出的滚滚浓烟和激烈厮杀声。

“你还看不出当前的形势吗?你轻浮冒进,已经完蛋了。”乐进默默站起来,但是没有把腰挺直,他谨慎小心地猫着腰,然后两手伸向背后,把两柄呈“X”形交叉的战刀取下来。

“混蛋!”张多双腿一夹马腹,脱离了缰绳的双手握着凤嘴长刀,趁着马势当头劈来。眼前的乐进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突然消失在视野之中,随后张多的爱骑就悲惨地嘶鸣一声,猛地扑倒在地,四条腿胡乱挣扎痉挛,张多吃了一嘴的灰尘,他用战刀把自己撑起来,然后看到自己那匹辽东骏马腹部大开,殷红滚滚,竟是被乐进开膛破肚了。

张多挥动钢刀,隐约有倒海之势,却不料两根拖曳着死亡螺旋的长矛从侧面掷来,饶是张多眼疾手快也无法抵挡,横刀欲阻时已被两支长矛击中,虽然没有刺穿盔甲,但让张多胸口一窒,接着他就看到一个凶悍的北方汉子,操着一柄铁铩轻松地刺进了自己的肚子,随后他愈发无法感觉到自己的重心,猛地摔倒在地上。

管亥一手砍下张多的首级,回眸看时,王易和徐盛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管亥精神一振,提起头颅高声喊道:“张多已经伏诛,尔等不降,更待何时!”

见张多的两只眼睛仍然睁得老大,但已经丧失了神采,坞堡里的贼人也就放下武器,停止了进攻,纷纷拜伏到地表示投降。不少人看管亥的眼神明显带着极大的畏惧,而气定神闲的王易和徐盛更是让他们惊骇莫名。

堡外突然传来逐渐明晰的人员移动之声,那些刚刚放下武器的人以为王易的大军到来,暗叹一声王易果然厉害,便继续伏在地上,王易等人听得也是惊诧不已,于是连忙让降众起身,然后策马驰出坞堡之外。孙黎生知道这些人和王易绝对搭不上边,刚刚镇定下来的他又心惊肉跳了。

一列服装兵甲不齐的汉军士卒脸上还带有三分紧张,尽管坞堡栅门大开,里头又是火光滚滚,但他们还是在坞堡之前百步左右站定,竖起盾牌不敢近前。随后一个铠甲鲜明,头裹绛帻,手按双刀的雄壮将领驰马裂阵而来。

“祖县令!”王易万万想不到来者是他,拨马上前,小心地按住一支长矛,伸长脖子高声道:“是祖县令吗?小子王易在这等候多时了!”

祖茂见坞堡好似刚经历了风雨变幻,而王易等人头发凌散,衣着兵器都残余血污,不禁眼皮一跳,目光再移,当落到管亥身上,然后看清楚马头旁边悬着的那颗狰狞的人头时,祖茂失声道:“张……张多!”

在王易眼神的示意下,管亥将头颅取下,然后下马送到祖茂处,祖茂瞪大眼睛,来回看了好几遍,确定除了张多不可能是他人后,他心中已经激起千层浪花了。祖茂拱手道:“想……想不到阁下果然英武过人,祖茂……茂……实在是不如啊!”

“什么!祖茂!”王易轻呼道,难道这个姓祖的县令竟然便是演义中一出场就被华雄一刀斩落马下的祖茂!王易的声音没有被祖茂听见,他看到王易的古怪表情,只是当他有些尴尬罢了。

王易笑道:“县令过奖了。刚才我在他寨中发现级多的财货和上百个捆缚的妇孺老弱,这就可见张多一行残害百姓,死有余辜,小子本来就要南下创立基业,本欲报效国家。今天也只不过是尽些应尽之责而已。我打算到吴郡去,到时候还希望祖县令多多关照!”

“应该的,应该的。”死掉了一个黄巾军般的宗贼,迎来了个更厉害的角色,还好这个厉害角色王易打算去比这里更加混乱的吴郡,祖茂暗自思忖。

两人边走边聊,在王易的要求下,祖茂没有允许军士们把张多的宾客和部曲抓起来,而是让他们集合起来等候听令,两人聊到半夜时,常桓渡江而来,告知偷袭童子军大营的五百人触碰陷阱,在童子军趁势而攻下死伤二百余人,贼众溃退逃散,因为坞堡也出了动静,这些贼众惊疑不定,已经各自朝其他方向逃走了,不知所踪。

惩前毖后是王易应该做的,他让常桓在张多的部曲里选择合适的人员补充到童子军里来,由成人队节制。结束时王易的阵营又多了两百名被掳掠而来的青壮年和经验丰富的工匠,以及五十名渔家的童子,另外又获得了上百辆大车和不计其数的钱粮物资,其他人虽然走投无路,但王易还是都让他们自行离开了。没有受到更加严厉惩罚的贼众反而对王易感恩戴德,他们收拾好行李之后就上路离开。

此时王易还不想接纳张多的宾客和谋士,不是因为王易气量不够大度,反而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帮助张多给予自己多少实质性的损害——虽然听起来够贱但事实如此,这些所谓的宾客和谋士都是庸良之辈,难得几个以身体素质见长,但放到王易这样半学半军的团体中来,他们纯粹是饭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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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偶遇贵人


class="width">王易安排好童子军正欲出发,不过祖茂再三挽留。www.65txt.com<<>>

这日王易应祖茂的邀请到他秣陵的府邸上游玩,董昭和刘馥就匆匆赶来。刘馥在后园一看见王易就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哎呀,子云啊子云,想你聪明如此,竟然也犯了回糊涂啊!”

“怎么了?”王易裹了裹自己的外套,拉着枝条凑近嗅了嗅梅花的香味,然后转过来朝刘馥走去。花园里全是王易的人,还有几个祖茂的家将和家丁。

刘馥顿足急道:“你怎么就不和我说说呢?昨天听你说和文向文谦他们打下了张多的坞堡,杀了张多这厮,我和公仁都着实高兴,可你怎么让张多的部曲自行散伙了?咱们把这些人先笼络进来,然后再转手卖掉,不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吗!况且这是人财两得,咱们靠这一千多个人头可以赚多少?这大买卖一成,咱们也交了个大朋友啊!”

“还可以这样做?我可是真不知道这规矩。”王易惊讶道,“这么说我还真亏了一笔。”

董昭嘻嘻笑道:“我真有些看不懂了,子云你平时斯文,打起仗来却像天叉地煞,我真有些看不懂啊!”

“公仁你这是说我的不是还是夸奖我啊,”王易呵呵笑着上去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再遇到这些事,我就先来问问你们吧,省得再漏了这么大一笔钱。”

“子云仿佛也喜好陶朱之道?”祖茂从侧门走入,精神气爽,现在全秣陵城除了流传王易带着几个人冲进坞堡斩下张多首级这个事迹外,还夸奖祖茂及时接应,带兵有方。这让祖茂非常受用,今天他请王易来,也是想和王易交个朋友。祖茂身后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小伙子,和王易也差不了几岁,但从眼神上就可以窥出他们与王易的差别,那是一种阅历和智慧的灵动。大的那个叫祖朗,十七岁,小的叫祖俊,十一岁,都是祖茂的儿子。

“陶朱妄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极端自私又义理不明,我厌恶此人尚且来不及,怎会倾慕他?”王易微微一笑。

“哎……他话虽如此,可还有些道理。前人俗言:‘做官要做到两千石,行商要赚到一千万’,倒是志气话了。”祖茂笑着道。

“见了先生还不行礼?”祖茂见两个儿子榆木疙瘩般傻杵着,不禁胡子都翘了起来。祖朗显然有些不乐意,满脸不服,祖俊却是瞪大双眼,想把王易看个透彻,满是好奇。王易连忙笑道:“不用不用,我不过虚长一两岁光阴罢了,咱们兄弟相称就行了。”话一说完王易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祖茂尚且用同辈间的方法称呼自己“子云”,那他的儿子怎么能与自己兄弟相称呢?

尴尬之下,王易哈哈大笑道:“我这人并不喜欢拘泥礼法,大家随意就好,今日我来只是图个高兴,别无他意。”

“哈哈!”祖茂笑起来,“子云常年在中原,真是豪爽!那就这样吧。不瞒你说子云,我这两个儿子,大儿子喜欢和亭里的求盗琢磨抓赃捉贼,小儿子整日玩弄木匠工艺,都不大成器,今天把他们带过来,就是想让他们和你学学,聆听教诲。”

“呵呵,不敢不敢。”王易笑道,“我也就是胆量和力气大一点,其他的,哪敢在外献丑啊。”

祖茂拱手道:“子云真是谦虚!我公事缠身,就把他们先放在这里了,今日府内来了几个淮扬名士,正在堂前,等会不如我给子云引见一下?”

王易点点头,“也好,听说今年两千石派下的考核即将到来,我也不差这几天去就任。”

祖茂离去后,祖朗和祖俊大眼瞪小眼,兄弟俩对王易微微一礼,然后走开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却见祖朗走到一处空地,蹲在地上拿着一根树枝写写划划起来,祖俊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织品,自顾自编起来。兄弟俩旁无他物,着实令刘馥和董昭惊诧不已。刘馥走进王易身边摇头叹道:“这祖县令允文允武,两个儿子却怎么专心琢磨奇淫巧计。”

王易拍拍刘馥的肩膀笑道:“元颖此言差矣,求盗捉贼和木工制物都有极为高深的学问,这些学问里就包括我平时教授给童子军的算术。你别看现在治国平天下靠的是道德和律法,但也得靠算术。为什么这门学问还没有受到重视,那是因为大多数人只摸到它的一角,没有窥见它的威力罢了。”

王易这话说得很响,自顾自的祖朗和祖俊闻声别过头来,董昭暗暗思忖,刘馥却腹里偷笑,佯装好奇,肃然问道:“愿闻其祥。”

王易偷瞄一眼祖朗,见众人都聚精会神,轻咳一声道:“世人或耽于射猎,或溺于诗书,或强习弓马,或行商坐贾。其实百行六业,没有不能从中悟出道的。西方有些小国甚至以算术立国,其建筑之精妙以至于千年不倒,都是我中土人士难以想像的。”

于是王易便与他们用浅显的这个时代的语言讲述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像是毕达哥拉斯的个人传记,王易称赞了毕达哥拉斯博大精深的数学和哲学为希腊开辟了一番天地。但他又提到毕达哥拉斯的后人组成的学派将学书专为己有,毕达哥拉斯学派中有个叫希伯斯的发现了无理数,但他动摇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其他人的信仰基础,引起了他们的恐慌。最终发现真理的希伯斯被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人杀死。

王易叹道:“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仲尼遭厄,乃作《春秋》;不韦迁蜀,世传其《吕览》。先贤圣者多有困溺于世,不为肉食者所重,但是他们所存之道,却难以磨灭。可悲的是,这些偏见都要传述者身死之后才能去除。”

王易便用枝条在沙地上画了一个九宫格、一个十六宫格、和一个二十五宫格。

他指着三个图形,缓缓说道:“将从一至最末一个数字填入这些宫格,使横竖斜列每数相加之和都为同,这看似玄奥,但若要掌握章法,我非但能瞬时做成,还能马上填成三十六宫格,六十四宫格。”

祖朗佩服地叹道:“兄台学识竟如此渊博!”

王易摆摆手:“还是令尊刚才的一席话,令我醍醐灌顶啊。”

“你真是王子云?”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王易站起时,只发现旁边围住了几个陌生的年轻人。

年轻人盯着王易,目不转睛,然后他的目光逐渐下移,他看到王易穿着朴素,但着装在大体上继承了乡间游侠的粗犷,而且还穿着袴,虽然这种大口裤是后来日本韩国剑道服的鼻祖,但在现在基本只存在于军中,到魏晋南北朝才开始流行;在细节如衣襟鞋靴上套取了贵族的精细。年轻人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放到外头固然狂狷不羁,但拿到这里与王易一比,就远远落了下乘。

年轻人“咦”地一声拉得又高又长:“你王子云风度不俗啊!”

“只不过,”他突然一顿,笑着说:“我常常有所思考,为帅者必须贵重威严,这样将士们才能循章规矩,否则随从来不及整装跟从,将士们也为之烦恼。刚才我一边听你道来,一面脑中闪过关于你的所有故事轶闻。我认为你是个有志有才之人,可穿戴如此,恐怕不合人主之仪容啊。”

王易好像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笑道:“你是想告诉我,白龙化为鱼来游玩,就会被豫且射中眼睛;白帝之子化为蛇,因此被高祖杀掉吗?”

年轻人“哦”地一声,微笑着不作答。只听王易笑道:“虽然你还没有见识过我的童子军,但你难道没有看见,我和我的部署穿着统一,似乎次序不分,但是却在帽饰和肩膀上大做文章,来显示我们的尊卑吗?简约到位就可以了,孔子就作出过对孝服用丝绸制作还是用粗麻制作都是不要紧的论点。即便是礼,最重要的也是促使人们从内心上自己主动地接受。那些用森严的,对人所有的行动,对人所有的穿着,对人所有的言语都用苛刻的条文来显示泾渭分明的主仆之序,有见识的君子是不会舒服的。”

王易的论述看似很新奇、很大胆,但其实西汉的著作《淮南子》对上古礼法的繁琐和儒者的虚伪早进行过深入的批判,并且也甚得人心。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落拓不羁,似乎也没把礼教放在眼中。

而其他人早被王易那个奇异的西方故事弄得头晕目眩,王易的一番论述又夹带了不少新词汇,他们见王易说话谈吐的模样,只当王易博学多闻,自己不知罢了。思维因王易的观点而迸发出火花,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不过王易可不敢在多讲下去了,以他现在的水平,乱作即兴发挥恐怕会大露老底。

这些天来他也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除了一边把自己脑子中那些新颖的东西拼凑为一个系统外,还在苦读经书。唐代的王珪曾经对李世民说,汉朝的宰相都至少精通一门典籍,若有疑难之事都引经据典来回答。这让王易感到一丝恐惧,其实翻阅《三国志》也能够发现,那些名垂青史的文士,在任职上兢兢业业,闲居时就给《诗经》《春秋》一类在现代很玄奥的经典做注。那些武将虽没有达到做注的水平,但基本上也有自己喜好的读物。这是时风,如果部下引用经典,而主上支吾不能答的话,主次关系恐怕也不能搞得十分和谐。

毕竟,这是个讲义理的,流行儒家道德的好时代。

王易对那人笑道:“我等还是说明话吧,不好拂了大家的兴趣。”

那人笑得很真诚:“唔,你适才一番话振聋发聩,看来为帅者的才傲与普通士子的才傲的确应该不同。”

众人恍惚时,突然看见祖茂身旁的汉子挺身走上前来,深揖后朗声道:“在下丹杨故鄣人朱治,草字君理,今日得见实乃有幸。”

王易轻轻啊地一声,因对方是官,自己不能表现无礼,刚要作揖回礼的时候,那个年轻人也打拱作揖道:“会稽余姚人虞翻虞仲翔,见过足下。”

接下来最吃惊的就轮到王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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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初到故乡


class="width">走在海盐县的小道上,看那树上光秃秃的枝桠,嗅着冬季那寒冷中带着一丝清新的味道,王易不禁紧了紧貂皮大衣。(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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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童子军,道路不是蜿蜒曲折,却起伏不定,不过童子军们还是保持了令王易满意的整齐步伐,惟一吵闹的就是车轱辘的吱吱声了。当年在北方平原的时候,王易就觉得有必要制造平稳的四轮车,现在到了杭嘉湖平原,经历了几场冬雨。在泥泞和湿寒中,王易反而觉得,四轮车或许不能完全适应这种地理情况。

记得后世出土过西周时期的原始四轮车,然而在以后的时代却不见其后续,这或许正说明,只有适应具体条件的器械才有可能生存下来。

城外的田地是刚刚开垦出来的,不过那是北下流民的杰作,真正的农田都垄断在城外的豪族坞堡里,官家的庄园现在因为上任官员的更替不断而废弛下来。所以尽管从城里不断有商贾奔出,城外不断有农夫挑着扁担进城,也反驳不了海盐县已经疲敝的事实。

其实海盐县相比北面的邻居——由拳县,已经好得不行了。因为这里有官办盐场,积了十几年的财富,因此民有余力,官府也颇为富足。不像由拳县,虽然从秦朝就开始置县,却因为起初就被用作是羁押犯人的地方,建有庞大的监狱。只到数十年后,这里野稻自生的场面被孙权看到,才改掉了“由拳”这个名字。但在这个时候,频繁的越狱和流窜的盗匪往往令商贾望而怯步。

“去前面的……房子里看看,好像还有些人家啊。”

王易对身边的孙黎生吩咐道。

前面的道路一侧有一些史书中常见的“土围”所形成的群落,这些屋子受日晒雨淋,风吹霜打,早只剩下了版筑墙围,而不见蓬顶。

那些残垣断壁接往官道的小道泥泞不堪,却有几个妇女不顾污泥在上面淌脚走过。寥寥几个羸弱瘦瘪的小孩攀附在土墙后,目光游移地看着这群陌生人。

王易并没有突然大发慈悲要把他们全部收拢过来的念头,一是他见过比这更惨的,二是眼前这些人的生活状态显示他们处于极差的卫生状态,贸然领进会给整支队伍带来不可确定的、但极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险因素。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一首《蒿里行》,叹尽了乱世的触目惊心。

在目睹那由皇甫嵩下令制造的焚烧的尸骨奇观后,王易匡济天下的雄心固然更甚,但是他也再不会对人间惨象露出异样的表情了。

常桓取了些财物和吃食,走到那些弱民前大声招呼,但那些妇孺见了他,却惊慌地躲开,就像受惊的野兽一般。

王易把常桓叫了回来。处于长期惊人的贫困和营养不良之中,人们不仅会丧失理智,更甚至会流失智力。

对王易来说,再如何多愁善感,为时事悲叹,都不如身体力行来得实在。被委派到“故乡”,他很舒服。

王易看着前头的隐现的土色矮城墙,头也不回地说:“文谦,一回儿把我车箱里的缫车的图纸拿出来,让师傅们琢磨琢磨,我那图纸潦潦草草,当中一些关节还要他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打通。”

乐进应了声是。他现在对王易称呼那些木匠为“师傅”已经见怪不怪了,经王易的解释他知道那不是用来称呼夫子老师的,带了工匠队这么长时间,乐进现在也对木匠活计熟悉了起来,再加上学了些王易的“数字”,对王易交给他的简单图纸甚至也能一目了然。

王易又吩咐道:“阿让,阿良,你们告诉葳蕤两姐妹,让她们注意天气。这江东不比中原,虽然冬天也不怎么落雪,可这里是湿寒的,那寒劲直往骨头里钻呢。”

王让王良应了声是,不过王易旋即又道:“你们也到童子军里去说说,你们多是中原人,都得适应这里的天气。”

王易如此体恤下人,让随行的朱治和虞翻都很是惊叹。

朱治是州从事,正要到会稽办理公事。而年轻的虞翻在外游学几载,也正要回到自己的故乡,所以朱治和虞翻的线路是相同的。

当然他们都素有学识,喜好结交豪杰子弟。既然遇到了王易,他们也想跟随王易,顺便尽一尽东主之谊,帮他打通一下当地的一些关节。

朱治就打马上前,道:“子云,海盐县长与我颇有交情,待我先与他说上一说,麻烦就可以少一些。”

王易奇怪道:“我是朝廷亲命,怎么还有什么麻烦?”

朱治呵呵笑道:“怪我没说清楚。只是每县总归有些世故的耆老、大的宗户的,现在吴会之地的县长多是中原委派来的,也难以驾驭他们,因此如果上下不曾打点好,总归要弄出些尴尬来。”

王易笑道:“如此多谢朱公了。只是我带了这么多人,急需一块土地安置,前些天我们来的时候,看中了那块临湾边山峦的平原,那里野树繁茂,一些地方野稻自生,是块好地方,只可惜没人愿意住下来,我就想把我的人安置到那里。”

朱治早听说王易是海盐本地人,便点头笑道:“这事好办,吴郡沃野千里,就是没人肯长住下来,那里翻过几道山丘丛林就可以到海盐县城,子云你回家探亲也方便些。”

却不料说到这里王易一黯,听他苦笑道:“故乡早已灰飞烟灭,还谈什么回家探亲呢……”

朱治勒马一停,震惊道:“怎……怎会有如此变故?”身后的虞翻等人也听到王易这话,王易的那些心腹更是急着赶上侧耳倾听。

王易摇了摇头,娓娓道来早以遍圆的谎话:“出海南迁时为海贼所觊觎,被海贼劫了船,那时我因为年幼还没上船,被几个仆人护在岸边。结果几天后就听说那海贼劫的我们的那船,在海上遇上风暴沉了……后来仆人抢了我家的财物逃走了,后几年海水泛滥,我家原来的那块地方现在已经找不见了。”

虞翻睁大了眼睛,董昭和刘馥也是深深感叹。他们回头看了看载着姐妹花的那辆大车,更是喟叹无比,深觉王易有一种超越凡人的筚路蓝缕的简易品质。

王易刚才虽然说的是谎话,但想到的的确是家人,也不知他们身在异世,会怎么伤心了。至于他的编的谎话,却是圆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推给贼寇,再用海水泛滥一掩盖,什么破绽也没有。因为王易在来的路上趁机翻阅了相关县志和地理志,发现海盐县长换了四五个,乡邻间械斗不断,逃难的和死于武装的不计其数。更重要的是近年来沿海地区发生了几次强大的海水泛滥事件,摧毁了许多村落,导致了人口的减少。而长期的混乱致使当地的造策文案之类的工作几乎失去控制,别有用心的人及时极有耐心,也不可能在那些残缺的资料中查到王易的来源了。

海盐县县长刘韶是个三十来岁的儒生,是冀州人,据说是个中原士族争斗中的失败者。他消息比较灵通,听说过王易的事迹,这次又看见王易是州从事朱治陪同过来,因此有些慌忙不定。

他关于王易的记忆是此人刚戾粗猛,杀贼无数。他原是想亲自出城迎接的,但站在城头上,遥见王易人多势众,童子军又步伐整齐,全身上下逼发着肃杀之气,早骇得十胆去了七分。若无县尉陈烈扶住,他恐怕要从城堞的空隙间摔下去了。

“这王子云一过江就灭了张多一门几百口,眼下这阵势又杀气腾腾……我都快吃不消了。”刘韶拍着胸口,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尔等只能有一百人入城。”城头的小吏在王易快要入城时,急忙叫住。而城里的士兵则屁滚尿流,赶紧把城门用绞盘从护城河上拉了起来。

王易身边的周仓等人无不勃然变色,就要扬鞭大骂,却被王易止住。

“诸君细想,这刘韶比之张多若何?”王易镇定自若,“前次张多被我们六人杀得落花流水,这次我们一百人入城,我是朝廷亲派,也从未与他们结怨,他还能奈何得我们?”

由拳海盐这片向来是盗贼多发之地,有这分警惕心能够理解。王易便高声道:“就依你的,不过州从事朱大人已经几日没有好好歇息了,还望你们不要懈怠。”

“王县丞,刚才真是得罪了!”刘韶在城头急得满头大汗,那城门又滑稽地吊了下来。

刘韶还是高声说道:“是我多心了,王县丞,还是尽携家人入城吧。”

王易笑道:“县城狭敝,数百人入城着实扰民,还是依县长大人的罢。”

“这……”刘韶嗫嚅不能言。

“主公,他既然放我等进去,我们为何不进?”徐盛怪道。

王易面露微笑:“初来乍地,我们欠他们的人情就不美了,还是叫他们欠我们一些人情的好。”



第五十四章 开垦奠基(上)


class="width">刘韶年过三旬,却是个小心谨慎的主,他深为自己前几年的愚弱感到痛恨。www.65txt.com

在冀州,只因错言了几句话,与世族结下了仇怨,后来又在一场隐秘的政治斗争中成为冲锋陷阵的角色,可无奈己方大败,为了保全身家性命,他只得远遁吴会之地。

不想这江东吴会之地与荆州江南之地境遇十分相似,宗贼林立,盗匪频发。在他走马上任的两个月后,海盐县的紧邻就发生了大规模的武装械斗,不久前由拳县的监狱里又逃出了几十个悍匪,在海盐县周边的村落及其他地区流窜作案,弄得人心惶惶。

王易一面听刘韶将近些时日来,吴会之地发生的事件一一道来,一面又仔细地将这些事情记录下来。

他所持的自制炭笔在草纸上沙沙作响,倒是令周围人十分好奇,只是他们素知王易行事偏怪,因此除了虞翻决定过后再问,其他人转眼间就忘了。

刘韶以前听说王易是个不好惹的主,现在面对面交谈,他倒发现王易还可算是个大方可亲的后生,因此他也不如刚才那般拘束了。

“由拳关着吴会之地的重犯,前些时日逃出来的是严虎,人们又叫他白虎。他一出来就和弟弟联络,带着牢槛里的几个兄弟,拼凑了一支一百来人的队伍,现在幽行秘出,就像鬼魅一样。”

听得刘韶这么一说,王易却是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著名的吴郡大盗严白虎已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了。

只不过,王易还是对那个郑宝更加期待。虽说郑宝在后来的名气不如严白虎大,但在历史上,郑宝的影响力却似乎超出严白虎。

吴会之地势力的争斗不像中原地区那般难弄,很容易放开手脚。当然,勇气和武力是立足的本钱。

刘韶见王易凝神思度,仿佛智者一般,顿觉繁冗的当地事项有拨云见日的征兆,不由满心欢喜。他笑道:“子云,不如我将县中的文书都让人给你准备好?”

王易摆摆手,满脸歉疚:“多谢大人的美意,不过暂且不用了罢,实话说,我这一路舟车劳顿,确是有些疲惫。一路收了几方盗匪不说,还有朱从事和虞仲翔这样的友人,若无栖身之地,委实辛苦。”

“这……”刘韶刚才也听说了王易自述家世,并且叫人给他当场博籍在册。

朱治和虞翻连忙拱手示意。朱治笑道:“子云乃是国家功臣,圣上本欲封他为一方县令,如今任他县丞,只不过因子云年轻气盛,两三年后,也未必不能加两千石之冠。刘县长还是要多多提擢后人,以备时需啊。”

这就是暗示了,饶是刘韶在政治旋涡中怎么不能把握航船的方向,朱君理的这番话他还是听得懂的。

不过也许是在风声鹤唳的环境中生活太久了,刘韶竟在朱治这番话中听到了恫吓的意味,吓得整张面皮都绷紧了。

王易与朱治相视而笑,他们虽然看见刘韶噤若寒蝉,却也不多说什么客套话。王易从随身的竹筒里取出一卷图纸,用炭笔重重地在一块地方划了一个大圈。

王易微笑道:“此处临湾,风景秀丽,怎耐人烟稀少。我觉得如此这般岂不太过可惜,所以想让县长允许我去开垦它。”

贸然圈地,一不小心就会被戴帽子,那时候被上司追究,保不准就是杀头的结果。刘韶额角出了一层冷汗,在心头拿捏了几下,但回想来,又觉得这些年他也没见着吴会有哪个地方官因为这种事情掉脑袋的。做的比这更肮脏的不在少数,但个个人模狗样活得潇洒自在。

两相权衡,还是傍上王易这棵大树更安全些。

刘韶满面堆笑:“子云衣锦还乡,区区掌心之地,我一个做县长又怎会吝啬!尽管去开垦罢。”

王易叫常桓拿相关的地契文案,当即要画押签字,刘韶略一迟疑,还是满面笑容地帮王易搞定。

刘韶又瞥了一眼那地图,见王易那块地方不远处的海湾有县里的盐场,乃是半官半私合营的。官的不必多说,只是私的那部分头利有本地豪强黄家的一份。黄家多有佃户宾客在盐场做盐丁,人数约莫在两百人上下。这盐场的盐丁不比平日里豪强看门护院的家将,乃是真的有几份勇悍的。

刘韶隐约觉得王易可能会与那个黄家起冲突,登时有些期待。

但他的表情泄露了心中所想,王易一手按住他的手背,笑道:“县长所思何事,为何按捺在心里不肯说出来啊?”

刘韶惊如野兔,差点蹿起来,又见王易那几个体格雄壮的家丁似是冷笑地看着自己,便不敢再有几分妄动。他连笑道:“海盐县外围的几个穷村落向来有些流寇经过,县城倒一直是海晏河清。这却是海盐县吃着海边的几个盐场,还有些薄财可应。

“我就是想着日后县里的财务大事,还要和子云多多商量的。”

“唔。”王易微笑着点点头,“能得大人这般推心置腹,我真是感激之至啊。我倒还想知道海盐县的豪强宗族,都说江东宗贼林立,我也不知究竟是哪几家在耀武扬威,劳烦大人相告啊。”

刘韶喟然叹了口气,暗道安知你王子云日后不会成为吴郡的一个宗贼?他道:“厉害的几家尽在吴县,也就是郡治所那片,本地的黄家虽强,与吴县那些世族大姓一比,还是相形见绌。其他各地也有一些厉害的,譬如富春的孙氏,不过论实力,仍当是首推吴县的那些豪族。”

“多谢大人相告!”王易拱手笑道,“冬季已至,还往大人准许我去安置家人,事毕后再来上任。”

刘韶自是应允。

晚上刘韶给王易办了接风洗尘的筵席,引他见了府中的主薄和胥吏,以及几个县里德高望重的乡老,互相碰个面,算是有了个初步印象。

次日王易也不耽搁,径直往他圈的那块地奔去。

王易相中的地皮非常不错,原来他进海盐的时候,看到的还不是它的全貌。他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片温暖湿润的土地外围包裹着一圈又一圈的森林。

零散地分布在外围的森林已经掉光了叶子,但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唱主旋律的始终是常绿阔叶树,这些树粗壮健美,无论是制作兵器,还是建筑房屋,制造船舶,都可以派得上大用场。

这里也有很多竹林,发黄的年老竹子被砍伐,然后做成水排,或者是做成装盛醴酒的器皿。肥沃的土地上是纵横交错的河流,这些河流又不断伸展,幻化作无数的小溪,在繁茂的森林里流淌,仿佛皮肤下生机勃勃的毛细血管。王易的队伍就是乘着竹排,沿着一条河流进入这片富饶的土地的。王易感到很侥幸,因为这片土地竟然还没有人光顾到他。人们似乎是觉得它过于湿了吧,又或许是烦恼那厚实的森林吧,但那已和王易牵扯不上什么关系了,因为这里将成为王易的根据地。

就地理情况而言,这里两面环林,一面环水,当然也有不少的丘陵矮山起伏地分布在它的外围。从森林或者仅留的一处豁口可以自由进出由拳和海盐两县。这里土地平旷,水源丰沛,而且土壤肥沃,适宜种植水稻和各种作物。当然这里也不用担心台风的影响——尽管每隔一段时间台风总会如期而至,但是因为紧挨三角洲,处于其“心窝”的位置,所以每次台风最终只会摸索到它的边缘,不会带来过大的破坏。

在很多人未窥探到它的全貌时,相当多的人把它当作凶险的瘴气横生的地方,但那仅仅是被充足的水分迷惑的结果罢了。王易要改造这里,同时,他不想在这里复制流传后世的那样一个所谓江南水乡,他想在这里有所创新。

后世的江南水乡临水而居,房屋间几乎不留空隙,穿梭于街巷的人仰头只能看到狭窄的天空,王易可不希望是那样,他希望在这里出现繁华的宽敞马车道和气宇雄伟的建筑。在这里,至少是以后,一定要出现严格的功能分工区域,严谨的道路布置,同时要处理好建筑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

在中原时,王易就对坞堡的建设规划下了苦功,到现在已经在图纸上初见效果。他也不会满足于仅仅建筑一个坞堡,他希望在这里出现一个为他所掌控的、风貌特色突出的小城镇。王易生活在后来那个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的时代,他不期冀能够出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城镇,他希望能有一群搞“一镇一品”或“一镇几品”的小城镇,互相分工协作,提高效率。

王易终觉卸下了一身的疲惫,面对这片散发着泥土沁香的处女地,他暂时不想再思考尔虞我诈和金戈铁马了,他只想尽快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投入热火朝天的建设热情中。

“到家了,我们终于可以大干一番了!”王易对周仓等人笑道,他们也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些黄巾军将领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土里刨食的时候是猴年马月了,但今天他们重有了落地生根的美妙感觉。只是乐进和马渔那些汉军士兵却有些感慨。不过,跟随王易这么长时间,他们胸中也有一份壮志豪情。

而童子军和那些在秣陵招徕的工匠农夫看到眼前这片地将属于他们居住,也十分欣喜。

一阵寒风袭来,掠过树林,叶子纷纷舞动响应。王易裹紧了自己的貂皮大衣,呼出一团热气。却听身后的虞翻把酒吟道:“

畟畟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

…………

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虞翻不愧为会稽狂士,他第一遍吟唱之时,声音凄凉悲戚。但他随即感觉到这与本诗的意境和主题不符,立即更换了语调,以一种激昂上进的感情吟诵此诗,让众人不由自主地打起节拍来。

朱治眯着眼笑道:“仲翔看来也对子云充满期盼了啊。这片土地如此丰沃,不知子云先做些什么呢?”

虞翻耸耸肩:“君理可有雅兴在这里待上几日?”

朱治难为道:“王子云固然是名士(受了许劭的举荐,他亦有所闻),但我等也不必如此吧。况且这片土地虽然肥沃,但却荆棘丛生,王易筚路蓝缕,可要吃苦好些时日了。我与你三五日待下去,也见不到什么变化啊。但要待他几个月,请恕我公事缠生,不能奉陪了。”

虞翻微微一笑:“你朱君理真是个大忙人啊。好吧,既然你不愿于此久留,我也不便独自留下来。恰巧我在由拳有处草庐,新识的几个友人尚且在那里读书,我就先到那里去吧。”

朱治笑道:“这也好,离海盐近,想过来也方便。不过由拳治安颇乱,仲翔还需小心才是。”



第五十五章 开垦奠基(中)


class="width">告别了朱治和虞翻,虽然虞翻说过些天他还想过来,但王易也没特别放在心上,只是说了满嘴的客套话。(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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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手下领着几百号人,虽然吃穿暂时不成问题,但如今面对一片芬芳的处女地,一切都成了当务之急。

王易于是和他的手下一同投入了建设之中。

计划在这片根据地建设他王氏的坞堡——这是这个时代有实力士族的标志。因整片地域略扁,似椭圆形,因此王易将他的坞堡建设在这个“椭圆”的左焦点上,而在“椭圆”的右侧区域,则建设大片村落。

首先须得是道路的建设整治。这个聚落按王易的设想,日后将发展大批非农产业,因此道路必须硬化。道路乃分为车马行道及人行道,分层次、按序列建设。相隔地带设置绿化带。车马行道用砂石铺就,而步行街则用砖石,建设时道路向一定程度倾斜,两侧设置排水沟渠,使得雨水可以直接渗透入道路绿化中。

道路乃是贯通整个聚落的元气脉络,因此在进入十二月时,虽然大家都只是住着漏风漏雨的草棚子,但还是不遗余力地将精力都投入到道路上来。

周仓和裴元绍被命令去附近的山上采石,他二人领着百十个强壮的工匠,在寒冬之际背着箩筐,手持铁锤,匍匐伏行在峭壁间。正是冬季,先用热火焚烧,然后用冻水浸泡,用热胀冷缩之理来裂石的方法也出奇得高效。不过虽然采石的进度令人满意,但安全事故也不免发生。采石次日就发生了失足跌落致死的事件。只因跌死的是个素来恐高,平日里也少不得被人笑话的小子,因此大家也不以为意。哪知昱日一个平日里自诩经验丰富的老匠也滑了一脚,所幸旁边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歇斯底里叫来同伴,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上来。

“冬天那些石头一湿,再一冻,就极滑了,我便是将十个脚指头扣紧了,也难保不会摔下来。”那个老匠被救上来心有余悸,面色惨白地说。

因死了人,老匠也骇破了半分胆,在他的影响下,当日下午就出现了消极怠工情绪。大家都说江东气候湿寒,虽然被絮是足的,可毕竟临时住的草棚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况且一天清晨醒过来,一摸那被面,竟是彻骨的冻冷。所以大家争嚷着要造房子,说得把道路的事搁一搁。

“亏你们还是老工匠,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动动脑子!”王易在晚上的会议上朝他们发火,“这采伐下来没几天的生木可以拿来造房吗?况且这是冬天,这个月一冻,下个月转暖一热,木头裂了拿来造房,就算塌了也全算自己的!”

众工匠面色有些难堪,周仓和裴元绍却有些耐不住。他们本以王易马首是瞻,腥风血雨吹打了不知多少,因此见这些工匠出了些小事就畏萎缩缩,心中大是不忿,怎耐王易连日告诫,叫他们称这些工匠“师傅”,不能打骂,最多软声教训几句,因此很是难受。

“冬天把路修好了,春雨一来,这边造房,那边播种,不是很方便的事,到时候也不用受那泥泞之苦。”还是管亥明白事理,一语道破关键。

乐进也道:“主公前几日吩咐我去翻找缫车的图纸,后来又让我去找马车的图样,思虑也就在此,这都是为了明年作打算,诸位未免也太过短视了。”

那些工匠毕竟是在秣陵招的,对童子军这个大家庭的认同尚且不深,因此即使军中几位元老都如此说话,他们也还是有些唯唯诺诺。刘馥和董昭也参加了那天晚上的露天篝火会议,有些玩味地看王易如何解决。

他们想不到王易也没有用威权解决,只是笑着道:“诸位还记得我们在平丘用大黄弩制耕戈,杀退彭脱的事?”

一听是刀山火海里的事,那些工匠背脊骨就飕飕地冒凉气,他们猛然记得他们的新主公虽然平日和蔼可亲,却谁知不是个凶悍的门神般的主?

徐盛奇怪道:“主公何提此事?”

王易略一沉吟,道:“那大黄弩乃是强弩,非一般猛士不得开之。而当日我用一些皮件索套,配以一些绞盘制成了耕戈,用少量牢固的绳索,就扣住了强弩的悬刀。诸位,难道没有什么想法吗?”

众人仍是一头雾水。倒是王易那些学生机敏非凡,心觉其中有什么玄妙,个个洗耳恭听。

王易拊掌而笑:“以耕戈串弓之法,将绳索系到人的身上,在地上固定住。这样即使在高处失足,下面的人也可以拉紧,防止他跌落。”

众人醍醐灌顶,对王易这一想法赞不绝口。王易便对他的那帮童子道:“平丘之战后,我曾与你们把弓阱细细讲了一遍,你们对这机关也可算是窥得些门道了。明日上午的课暂且停下,你们与文谦的工匠队好好琢磨,力争把东西做出来。”

那些新工匠听得将信将疑,只是到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拜服。

采石山的对面也有几座山峦,个头也在百步之上。两者相距有一二百步。第二天中午,童子军借着一路来练出的技巧,编出了不少安全绳套件,他们把这些分发给一些勇敢的工匠后,又在两山之间设置了缆绳,凭借一高一低的山势,可以借势直接滑下。这般自如地出入两山,简直就像飞一样,看得众人瞠目结舌,既对这机关赞不绝口,又怕绳索断裂,上面腾跃嗷叫的童子掉下来,摔成肉饼。

“墨子‘飞鸢’神技,我还当是谣传,想不到果有此技!”刘馥慨叹道。但他马上听见王易微笑着反驳:“墨翟的那个木鸟,我估摸着也就是个风筝罢了,和我这个风马牛不相及,怎能是同出一技呢?”

董昭走过来笑道:“子云兰质慧心,我等外行之人,权且看个热闹罢了。”

“公仁过奖,”王易道,“技巧虽妙,关键还是在人啊。以后他们再这样给我虚以委蛇,我就不会再穷竭思虑,妄凭一技之力相助了。”

董昭点点头:“这些人不比童子军,心思尚不齐聚。不过他们也都是孤苦落难之人,如今跋涉千里随子云到海盐,也抛掉了不少包袱。子云何不以童子军之法训练之,加以约束?”

王易笑道:“我正有此意,但这须得屋舍建成以后。”

刘馥赞同道:“收一收他们浮躁脾性,却也有利。”

在道路整治的同时,已有一支工匠队伍划定了建设屋宇的范围,画好了线。然后有一些工匠被专门布置去打井。打井的位置便是在那些预备建设住宅建筑的用地上。同时凿了许多用以排污水和雨水的渗井,使之与路边沟连通。这些渠道将来还会与外围的农田的沟渠连通,一同排污排垢。

开垦土地时留下的大量稗草、树枝、叶片也被留作用途。他们被分别堆积在几处预备用来建设供暖柴房的用地上。在那里工匠们领着学习的童子制成了一些特殊的石磨,专门用以压缩生产柴草球——众所周知,燃烧原始柴草会形成大量粉尘,对环境造成较大污染。而压缩成柴草球后,不仅增大了受热面积,提高了燃热效率,更减轻了对环境的损害。

王易也是受煤球的启发,当然,这种制法也出现在后世乡镇长的培训教材上。王易在这方面的一意孤行让他的手下很是不解。王易也不怪罪,只是要他们尽数执行,毕竟,所谓的“可持续发展”和“环境友好型社会”在这个时代都属于天方夜谭……

无心插柳柳成荫,工匠们在做那些他们看来十分荒谬可笑的柴草球的时候,发现了他们所用的特殊石磨的巨大用场。

笨重的石磨可以碾平柴草,自然也可以辗碎石子。原来用敲震摔打来获得小石块的方法因此遭到了废弃,周裴他们采下的石头的分解变得更加高效。而几个只须处理一些生木,平日里几乎空闲无事的木匠也终于发现自己的用武之地。他们极尽手段机关,将石磨进行了改装,有用水排的,也有用牲畜来拉的——总之,到最后动力的选择就因地制宜了。

转眼就到了中平二年。这来自五湖四海的行者们在海盐相聚,不能不说是缘分。在这百废待兴的处女地,初见雏形的石子路和水文排灌系统尚显得简陋,但已构成了它的强健筋骨。只是众人缺少了昔日亲朋的陪伴,场面又稍显清淡了。

这一年,乃是公元一八五年,乙丑,又是牛年。

大汉王朝经历甲子年一整年的暴乱,到今年似乎总算得以大口大口地喘气。在黄巾之乱中,大汉朝折损的人口户数惊人,它见证着东汉王朝的衰老。几年后,除了冀州会发生图谋废帝的篡乱事件外,还会发生边章的寇乱、张纯张举的洗劫、乌桓鲜卑的流窜。有志之士或高谈清论,或征战沙场,或暗蓄实力。但是,那些后来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一八五到一**这些年里,都离奇地销声匿迹。

其实中平二年也是个动荡的年份。春天发生了大疫;二月,中常侍张让、赵忠又进言,要灵帝敛天下每亩田至十钱来修整宫室,还要各地州郡送宝贵的木材和有文饰的石头到京师,一时间民生嗟叹。四月份,闹起了大风冰雹,张牛角和褚飞燕的起义,号为“黑山”,众至百万,攻击黄河以北诸郡县,“黑山贼”登上了历史舞台;七月,三辅地区漫天螟蝗;八月,汉廷以司空张温为车骑将军,击左宫伯玉于扶风美阳,不利。

王易认定的三个对手曹刘孙在去年末至这年初相继被封官:曹操被封为济南相,刘备被授予安喜尉,孙坚拜了别部司马。

而做了海盐县县丞的王易在操办建筑之事。元月,他没搬进大家连夜赶工为他造出的过年的房子,却是在门楹两侧,用行楷写了两副对联,一联为“春催布谷鸟,人效拓荒牛”,另一联为“乙木千寻,始于毫末;丑芽一寸,方在勾萌。”尽取筚路蓝缕之意。

只是春联似乎是朱元璋之后才有的,而十二生肖据说至少出现在南北朝,两者似乎在东汉末均未出现。这便引来了王易手下那帮人的好奇。

周仓裴元绍还有管亥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但他们读着琅琅上口。徐盛乐进先是被那铁画银钩惊了一惊,而后再为那看似稀松平常的楹联震动。刘馥和董昭看到那两副春联后,更是呆若木鸡。

看王易泰然自若,仿佛就做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刘馥和董昭简直不可思议。

他俩当即看出这区区两副楹联中蕴含的巨大学问。抱着士人格物致知的心态,他们迫切渴望汲取这学问中的精华,可王易每日三操两讲,与他们见面也不过是客套话,这令他们怀疑自己遭到了生分。

“王易叫那些工匠们‘师傅’‘师傅’,亲热之至,而对我等却似敬而远之啊。”董昭皱眉道。

刘馥叹道:“你我二人似乎是这里唯一吃饭不干活的罢,哦,除了那严氏姐妹和她们那个疯癫的老爹。我们又不是子云的麾下,要他开口,换作是你,也难为情啊。”

“呃……”董昭看了看自己白净的手臂,苦笑道:“我不过会些算策之术,又能帮得了什么呢?”

刘馥嗤笑道:“想不到公仁是个四体不勤的,砍伐树木,割刈稗草,这总算不难吧?大不成去那边碾草球。我听说他们马上就要造房了,再不出些气力,到时候恐怕他们都朝我们翻白眼哩。”

董昭耸耸肩:“你这话可是说的我冷汗涟涟啊,不过王子云可是个大度的人。”

不日后众人在山峦地带借势起了砖窑。鉴于这年头烧砖技术简陋至极,所得不过是些粗笨的青砖,因此王易准备和工匠们共同摸索。

开山采石时留下的那些配套设施在王易看来固然简陋,不过也为砖窑的修建以及物资的运输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道路建成后,木匠们也按王易的图样,摸索着做出了四**车,虽然轮辐转轴上面依然有进步空间,但实物已经能够适应实际路面状况了。在车辆载着物资在道路上穿梭如飞时,工匠们才为王易先前的周密安排折服。



第五十六章 开垦奠基(下)


class="width">中平二年元月,王易一众仍然住着草棚茅房。(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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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给王易造的那间宽敞的大木屋却空置着,王易不愿独自享乐,一定要和众人同患难。这让众人极是感动。

王易总是道:“我可是实实在在的海盐人,家乡的风土气候可适应着呢,倒是你们多是中原来的北方汉子,受不了湿冻,要住也得是你们先住。”

自然也没有仆越主之事发生。王易深深赞同马伏波所言“今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矣”。忍得一时困难,于己,可谓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于众,则可拉拢人心。汉末三国,曹操固然诡谲多端,然而雄主大略;刘备虽然才华不足,却能知人论世,海涵雅量千百年为人称道。此二主就已如此,不说其他林立的枭雄豪杰了。

不过长途奔波的严氏姐妹却不如大老爷们那样身体强壮,姐妹俩都受了寒,窝在被窝里,几乎下不了榻。

王易无法,只得让姐妹俩住进这间大木屋。这也是众人关注之事,大家都觉得这对姐妹担负着续接王易苗裔的大事,因此对姐妹住进大木屋是极力推成的。而姐妹俩的疯癫老爹,虽然多胡言乱语,但时间长了,大家也对这个严老头感到十分亲切,因此也把他送进大屋。

王易还特地让人给他们砌了大坑。

严蕤像小猫一样,把被子牢牢裹住自己。她现在总是羞于见人,或许是童子军的伙食愈发好起来的缘故,这丫头的身子也日见丰腴。

这却不如她的姐姐了。严葳如今将王易视为依托,早把心与他悬在了一起。见到王易那些心腹如徐盛乐进时,她还会富有礼节地打个招呼。

见王易一手提着一个泥盆,一手提着一支铁钳,那铁钳上还扣着几只柴草球。他一路走上来,严葳心里感动,连忙坐起身来。

“站着吧。”王易一面将粗笨的泥火盆在坑边放好,一面笑道:“你瞧我这样,活像一个烧炭工。”

严葳听得心头一暖,却想王易身为人主却还在做这些,不禁鼻翼翕动,眼梢也险些坠下几滴泪水来。

“这坑上暖和吧。”王易这么说,见严葳紧咬双唇,娇羞地点点头,又笑道:“江南湿气重,你被窝捂紧了,可就下不来了。”

“怎么就下不来了呢?”严葳天真无限地问。

王易摸了摸她的额头,“坑上这般暖和,地下这般寒冻,你也懒得下啊。”王易熟练地用铁钳翻着柴草球,让这些小东西在火盆里上下蹿动。

严葳见王易关怀如此,本想说几句俏皮话,可话到嘴边,她还是吞了进去。她直直看着王易,轻声道:“外面的弟兄们也都辛苦了,子云,多照顾照顾他们吧。”

王易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他们成天做活,生不了病。”

王易也不想自己和一帮辛苦征战四方的手下都只能住夯土板筑成墙的泥屋,草棚更是无法忍受了。

他想来个大跳跃,让大家都住上高大气派又宽敞,敝雨又遮风的砖房。

每天他按正常次序为童子们上好课,排好操,投入自己那间简陋的帐篷中工作时,除了将记录有严白虎、郑宝字样的“王编人物志”翻看几遍,温习一下《管子》,读一点《淮南子》,他还要画建设图,作长期规划。

每当工作入深夜时,他既为繁琐的无序工作感到头晕脑胀,但大多数时候他也饱含热情。毕竟那是一段极大的空白,作为一个现代人,能那样潇洒自如地描绘蓝图,往常是只能在做梦的时候想到的。

但他毕竟是个年轻的,还不知即使是后世那个生产力比较发达的时代,有些地区村里人家普遍住上砖房也不过是近三十年的事情。

但刘馥和董昭对王易的“空头支票”却满怀期待。他俩自王易写了两副楹联后,就成天围绕在楹联周围,琢磨着当中的奥妙。自小生活在诗经楚词和乐府吟咏中的刘馥和董昭,何曾窥探到五言绝句和七言律诗的奥秘?当然,那楹联不是五言绝句,亦不是七言律诗,但乃是千百年中国诗词文化浸淫出来的结晶。

不过刘馥和董昭还是发现了对联的对偶特色,所谓“造化赋形,支体必双”,对联最初的萌芽,其实也只是文人间为了争强斗智、矜巧炫博而进行的口头应对。离此时不久的西晋,就有陆云的“云间陆士龙”和荀隐的“日下荀鸣鹤”之对。

因此这二人后来喜欢上了口头对对子,到后来也模仿起王易写对联,终于影响了时风。当然,这却是后话。

西汉的楼阁建筑一般采用井干式,主要用大木实叠而成。而东汉的楼阁一般采用构架式,斗拱的使用逐渐普遍化和多样化。这时即使的贵宦人家的楼阁也不比后世的亭台廊坊精致,却透着线条粗放豪放的时风。至于一般人家,能住上版筑墙的草篷泥房已经不错了。乱世年代,老弱转徙于沟壑,已非稀奇之事。

借着这海盐县丘陵地区多矮山的地理条件,王易的工匠倚山而建,建成了许多窑身呈长条形倾斜的,像一条向下俯冲的长龙的“龙窑”。

要知此时北方的馒头窑正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现,但倚山势而建的“龙窑”与之相比显然有几大优势。山上地势高,不易受到地下水的影响,可以保持干燥。其次,龙窑有一定的倾斜度,形成一定的高度差,产生自然抽力,建在山坡上显然可以因地制宜,省工省事。而此时因煤炭尚未流行,燃料主要取木柴,所以这种窑又可以就地取材。另外,这些窑建在山上,也避免占用山下的耕地。

真是经济实惠的窑啊!当然,龙窑可看作“升焰式圆窑”的倾斜拉伸版,也存在许多缺点。但王易一想到后世风靡一时的“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的青瓷就是在这种窑中诞生,就极度激动。

这种窑稍加改进,可以出好材质的砖,也可以出质量极佳的瓷器,简直就是一举两得。要知道在中国,由陶到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商周至东汉晚期乃是其过渡时期,可以说,此时大放光彩的乃是漆器和陶器,而非瓷器。

戴上童子军制式的宽檐帽,扛着一支童子军斗枪赛专用的黄榉重枪,枪尖挑着两只盛满醴酒的葫芦,王易一紧衣襟就往山上的窑去了。

在路上看到一车车的砖头往建设用地上运,王易欣喜异常。他还专门吩咐过乐进和一些领头的老工匠,让他们把墙砌起来后,外头要刷层白浆,但绝不能潦草应付,糊张纸了事。

对于一个小城镇来说,城镇风貌也是极重要的。当然,居民为了节省开支,平时往往不愿大力气修整门面,这点古今皆通。不过王易已经盘算好了,日后为了整治城镇的面皮,他宁愿公家出资来做这件事。

常桓随同在王易身边,帮助王易记录。而他亦有不错的算术功底,因此也可以解一些燃眉之急。他在王易身边,就相当于一个管家。王易在去山上龙窑的途中,正遇到了负责打井凿渠的徐盛。

“主公,有一事不妙啊。”徐盛开门见山的说。他几日来都穿着露出双臂的短裾,穿王易设计的露出双胫的大袴,看起来勤劳至极。

王易还当是穿井凿渠出了什么意外。要知道此时流行谶纬之学,封建迷信极其严重,若要挖掘出土什么怪异的东西,不是祥瑞就是妖象了,万一当中牵扯出什么,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辩不清。

徐盛道:“我们不是挑西北面那块地种粮食么,正在那里凿渠。哪知我们这里地势高,我们这里一凿渠,下面放水就成了问题啊。”

王易皱了皱眉:“记得我们当初来的时候,那里还没人啊。你这样一说,是说下面有村子了?”

徐盛点点头:“确是如此啊,主公。他们乃是郡北面逃来的难民,扶老携幼,足有百余口。我们下去打听了一下,佯作威逼,他们又马上拿出一个月前刘县长颁给他们的文书。”

“这刘韶!”王易眉头一挑,“事态严不严重,不严重的话,给些钱吧,日后我再登门解决。”

放水这问题即使放到后世,也是村里之间的主要矛盾之一,何况是这看天吃饭的生产力不发达的汉末。上游的人如果成心捣鬼,下游的人吃不到水,种粮都要出问题。

“他们当中的青壮吵嚷着要打上门来,一定要主公给个说法。”徐盛道。

王易看这个在万军之中厮杀的彪形大汉,处理这等琐屑事却焦头烂额,也无怪他。他也知许多村里间的武装械斗就是因这种小事而起。

但略一思忖,王易还是道:“硬要打上门来,就是信不过我等了。开不开闸本是由我们说了算,那此事的控制权也应当在我们手中。文向,你先到那里与他们的族老商议,实在不行,再与文谦商量一下,叫最早的这支工匠队穿上犀皮甲,挂上环首刀,在他们那里排个队。”

见主公拿出武力恫吓的方式,徐盛还想不到平素宅心仁厚的王易会这么做。但一想起当年把左丰挫骨扬灰的暴戾,他也就释然了。

提到了种地的问题,王易思忖了片刻,对常桓道:“我们既要种粮,还要养猪。在册子上记上‘养猪’。”

徐盛见王易莫名其妙提到这个,奇道:“养猪与种粮又如何了?”

王易笑道:“刚才你提到水渠的事,让我想起种地。要知水自然是种地密切相关的,但肥粪何尝不是?养猪就是要解决此事。”

徐盛哦了一声,他觉得是有些道理。在他印象中,在他原来住着那地方,大家浇田用的都是人粪,一年到头还不够,还得挨家挨户去要,甚至到野外去捡野狗的粪。

处理了此事,王易也已走近那些窑山。远远地,几处透气处冒着烟。

后世考古学家曾在浙江发掘出过三国西晋时期的龙窑,王易盘算了一下,像他这样有组织有规模的,怕是领先了百八十年。

“就让越窑青瓷的风采在我这里展示吧……”王易满面笑容。有了优质的瓷器,不仅可以在国内的贸易中大行其道,还可以敲开国际贸易的大门。他远远望见前面几座矮山间的缆绳上,坐在吊篮里往两边传送工具、泥胚的有十多个,不禁感叹道:“想当初给他们系上安全绳采石时,还担惊受怕,现在玩这个却玩出精来了!”

常桓也在那里坐过一回吊篮,那也确实刺激。他微笑道:“主公设了此物,两峦来去如风,快捷多了。”

周仓和裴元绍正坐在吊篮上,裴元绍还专门给拉绳的小厮吩咐过,叫他们拉得慢一些。

“老裴,你有没有觉得,这吊篮走得慢了?”周仓两手攀在竹篮边缘,觉得没有速度感,还晃了晃。

裴元绍额角的青筋猛地一弹,他尖声骂道:“别乱动!你看你重的,就是要走得慢些,不然我们都得掉下去。”

周仓嘿嘿傻笑道:“这玩意皮实着呢。”他把头扭到外面去,做裴元绍断然不敢的动作。突然他看见了王易,喜叫起来:“主公来了,必是要看看窑的进度。”

裴元绍恐高,但他一直都是工匠队的头头之一,因此碍于面子,他总想表现自己一马当先,勇往无前的良好一面。听周仓这么一说,他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缓缓伸了出去。竹篮外流动的云气让他小腹发虚。

果然,他瞧见王易挑着枪,玩味地看着运动的吊篮。

这吊篮也有观察的效能。除了能俯瞰整个根据地的风貌,还可以看到北面的浓厚森林。

“哎,那里怎么有个人?”周仓身子猛地朝北边一动,那竹篮像个葫芦一样,按起了这瓢,弹起了那瓢。裴元绍骇得死死抓住吊篮边的木头把手,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里哪里来的人,你晃这么劲作啥啊。”裴元绍声音都骂不出来了。

周仓喃喃道:“我明明看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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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奇怪的人


class="width">周仓目力确是不错,他也确实看见那个蹿动的人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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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那个陌生的行者太过惊慌,甚至可以说是惊骇。他先是呆呆望着半空中悬着的十几个吊篮发呆,在发现上头有人探下头来看他时,他惊如野兔,连忙蹿进了密林中。

这个曾经的乌桓游骑,今日的流浪者,已经经历了黄巾大战中作为一名雇佣兵被农民军杀得落花流水的惨败,又经历了遭受中原土匪和奸贾的欺凌。他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原本他饥渴难耐,气力穷竭,被一个江东豪强家的子弟捉住,带过了江。那子弟原是要豢养他为奴的,但他毕竟自小生活在勇悍的部落,见那子弟披金挂银,却臂膀羸弱,因此起了蔑视之心。在一个晚上他杀了这个公子哥,夺走了他的财物,一直漂泊到现在。

后来他试图混进几处村庄,但都被赶了出来。前些日子他来到王易下游那个流民村,因语言拙劣又遭人一顿毒打。

今天他看见那些吊篮,起初时惊得差点双膝跪倒,但后来也没觉得什么异常,想想便也释然。他想在王易这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份稳当的活计,说实话,亲眼看见那些汉家子弟的吃喝用度后,他甚至不想回去了。

况且,他跋山涉水,舟车步行,前后辗转几千里,还自认记忆出众。便连吴郡的几家吝啬刻薄的村子,他还记在脑门里呢。他觉得要是哪个大老爷发一发善心,能耐心听他用那种难听的语调说完,一定会重用他的。

王易来到山窑后,先爬到龙窑里去看那些工人,给他们递水。燃烧室蒸腾的热气还需人看守操纵,一旦溢出,少则蒸得人浑身无力,几近窒息;重则有生命危险。

里头的工匠个个精赤着上身,看王易给自己递水,个个感动至极。须知工匠的地位素来不高,在乱世中更是人命如草芥,是豪强军阀们操控的工具。今日他们能得王易如此关怀,个个都感动万分。

在里头操着竹扇挥个不停的老工匠许志匍匐着过来给王易挥扇,恭敬道:“主公,此出闷热,还是到山上的屋子里去吧,那里清爽得很呢。-====-”

王易笑道:“看看就走。倒是你们平日完成烧制后,都要到那里好好休息片刻。”

许志拜倒道:“主公如此体恤下人,我等唯有效死。”

王易连忙将其扶起,笑道:“何须如此,看在我叫你们一声‘师傅’的份上,日后在这些做活计的地方,就不要再频繁行礼了。不为别的,也就怕耽误工程。”

伏在一旁的周仓和裴元绍听王易这么一说,立即有了反应。裴元绍示意王易跟他到另一个窑洞里。

那是一个与龙窑分隔开来的专门窑洞。这也原本是王易的设想。他现在身处其地,发觉这个洞里的条件还真是不错。靠外的一面有木窗接通,因此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也可以让阳光透进。里头陈设了床榻,木柜竹箧,还有分列的两席。山上那间屋子固然环境不错,但劳累了一天的工匠更原意沿着甬道爬到这里来,喝上几口水,吃些山下送上来的精致点心后再离开。

原应坐人的席位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陶器。那多是些印纹硬陶器,用作各种盛储器的。既有无足的酒钵盆,也有袋形足的盛果品的陶豆;既有小到两指即能环握的酒杯,也有大到双臂刚能环抱的罐器。

空手起家之际,几乎任何东西都是迫切需要的。当然,陶器除了作生活用品外,还在建筑方面有极大的功用。王易就在另一席列发现了一些瓦片、瓦当,以及一些硬陶管和空心砖。陶管耐腐蚀、不渗水,因此在当前的条件下,乃是制作城市排水管道的首选。而空心砖是因当前的技术下,因砖体形体厚大,不易缩小,而其在窑炉内不易烧透,所以工匠们就在砖的两端挖两个相通的孔,使窑火能够穿透砖体而将之烧透。

这似乎本是无心之举,但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空心砖自然是工程力学认识的一大突破,同时这种砖也比较容易搬运。

当然,虽然现在已有的技术能够烧出空心砖,但砖体庞大厚重仍然不可避免,因此王易还是对裴元绍吩咐下来,要求工匠们再接再厉,争取能再创新高,缩小空心砖的体积。否则砖头太大,除了铺地还能用来干嘛?难不成用在墓穴里么?

“老裴,做的不错。”王易先是夸奖道,“只是我见你们烧出的瓦当上并无符画,不免太过简陋了些。”

裴元绍扣头道:“我等想这瓦当预征一家之主的懿范,因此不敢妄自定夺,还是要主公出主意。”

放在这里陈列的陶器都制作精美,显然是工匠们的得意的精品之作。王易适才在一些用以盛放食品的陶器上看到了精美的饕餮纹,即便是小小酒杯也有水波纹路。让他惊奇的是,那些圆形的瓦当只有外围凸起的一圈而已。

他随即仔细一思,立即想起,早在战国时期各国的瓦当就显示出不同的地域特色,譬如燕国瓦当上多饰饕餮纹、山字纹;齐国的瓦当上多是一棵树,树的两侧为对称的双兽纹或双目纹;秦国的圆瓦当上以饰各种形态的云纹为主。

到了汉朝,王易实话说他也没怎么仔细观察过,印象中应该是比较多样的。他倒不知具体到一家一户,还有裴元绍所称的这种规矩。

略一沉吟,王易道:“这样吧,今年乃是乙丑年,是牛年,所有的瓦当上都饰以牛吧。排水陶管也用牛头形的陶具,漏水孔就用牛的双鼻。”

常桓在一边奋笔疾书,也顾不得思索。倒是裴元绍反应快,他惊奇地问道:“今年是乙丑年是不假,不过怎么是……是牛年了?”

“啊……”王易蓦地想起此时恐怕还未流行十二生肖。他微笑道:“十二生肖罢了,这点你们恐怕不知,日后我会详尽道来,把这个给所有人都说一下。”

再一思忖,王易又道:“一会儿我将瓦当的图样交给你,你们就按它拓下来。”裴元绍和周仓应声允诺。

闲暇之余玩些艺术设计——倒也是种享受。王易打算在他的瓦当上描一头憨态可据的牛,至于陶管的漏水孔那块……似乎芝加哥公牛队的队标,是不错的参考。毕竟那漏水的位置是在牛的鼻孔,须得阔大。而那头公牛怒气冲冲,鼻孔张得挺大。

窑是分工的,一山专门制作生活用品,一山专门制作建筑用器。山上的工匠定期也要下来学习文化知识。除此之外,工匠们在王易的示意下即将开辟几处小窑,专作试验之用。

王易到两山间的那座小峦上的屋子休息时,透过窗户突然看见了前面的灌丛里一阵攒动,接着他就看到一个肮脏邋遢的人像兔子一样跳起来,一下子隐没在了灌丛中。

“什么人!”常桓抱着册子,朝那灌丛厉声喝问道。眼下这屋子空无一人,不过墙上挂着几张弓,角落里还有一个武器架。

王易取来一张弓,沿着屋内的竖梯攀爬到屋顶的了望小台上,搜索着那个家伙。这个小峦位置极佳,能够将南北两侧大片平原景象尽收眼底。南面根据地一片热火朝天,而北面森林繁茂。王易一直在琢磨着,是不是要在森林中设置观察哨和封锁线,他还不希望别人从那个地方渗透进入他的领地。

这个时候,他看见徐盛气势汹汹地带着整整一队穿着犀皮甲,肩挎环首刀的汉子朝西北面去了。西北面村庄的轮廓依稀可见,炊烟袅袅。

倏忽惺然一响,仿佛是金玉相碰之鸣。王易弓箭准星猛然一转,落在了一个长着大饼脸,生着一对狭长的小眼睛,显然是漠北化外之民。

“什么人!”常桓拿刀指着那厮问道。

那个胡人从灌木里面钻出来,匍匐倒地,用一种极其怪异的语调哀求道:“大老爷,我来要口饭吃,别杀了我啊。”

“好像是胡人啊。奇了,他也过的了长江?”王易满是惊叹,他连忙让常桓把那厮捆了抓回去。



第五十八章 第一次宏观布置


class="width">王易给那胡人喂饱了饭,还给他尝了些窖藏的山果,才问他话。www.65txt.com

“你叫什么?”

审讯在山上一间避暑的窑洞里进行,董昭和刘馥闻讯赶来,他们觉得总算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这个大饼脸小眼睛的化外之民在地上磕头不止,虽然王易又温声软语地问了两遍,他却还是捣头如蒜。

王易素来不喜这些人。他深知中原大乱时,边塞原本臣服于汉廷的鲜卑乌桓的部落多有做雇佣军的,他们趁机掳掠中原人口钱财,烧杀掠夺,罪恶极深。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和张纯张举的叛军南下,再做一次疯狂洗劫。

或许是在窑里被蒸得火气上涌,王易一脚把这小子踢得四脚朝天,詈骂道:“站起来说话,爬在地上,像只王八。”

董昭刘馥见王易发火,倒觉稀奇。虽然眼前这人骨骼奇异,但也不至于面目可憎。他们也见到过一些北地的胡人商贾,只是觉得他们言辞固然粗鄙了些,门槛却也是很精的。

“小的是乌桓人,叫丘力居。”这厮语出惊人,王易犹如五雷轰顶。

不是有个大名鼎鼎的乌桓领袖就叫丘力居么!两年后,便是这个人率领他的部众,和原中山相张纯和原泰山太守张举结成联盟,攻掠蓟中。

在王易的印象中,丘力居是中平六年被刘虞招降的,不久后就死了。少子楼班难以服众,是从子蹋顿接替了其王三部。这样来算,丘力居应是老大不小,断然不会是眼前这么个年轻的主。

蓦地王易想起,乌桓人习俗是姓氏无常,多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眼前这个叫丘力居的小子,很可能就是丘力居部落的人。

乌桓人刻木为信,没有文字,随水草放牧,居无常处,乃是一个比较落后的边塞民族。王易想通了个中原委,哑然失笑道:“你们那部落里得有多少个丘力居啊。”

这厮刚才受了王易一脚,被踹得气荤八素。从那一脚的凶猛力道,他确定这王易不是他先前杀死的那个小公子哥可以比肩的。他颤颤巍巍地,也终于尝到了命运被人抓住的滋味。

王易见他毫无反应,心中却是一惊,他眼中猛地闪过一道寒电,但马上消匿了。

王易吩咐道:“常桓,你领他下去沐浴更衣,再换一套童子军的衣服。元颖,公仁,劳烦你们二位待常桓事情做好后,领这小子熟悉一下我们的环境。”

这几人自是很快允诺下来。而这小子更是磕头不止。<<>>王易笑道:“自然到了我的门下,不仅得换身行头,还得换身名头。日后你就跟我姓王。因你是从北方跋涉而来,我给你取个‘北来’为名,你看如何?”

王北来五体投地,连叫道:“多谢主公赐名,多谢主公赐名!”

他学的汉话有浓重的北方口音,幸亏童子军中多是北方来的,因此也听得进他的言语。董昭刘馥看他那张大饼脸的脸颊凹陷,倒觉他像个饿死鬼。

当然,他的出现让王易的工地上的空气也活泼了一些。这年头名字带俩字的不多,而带俩字的多是贫贱人家出身。譬如裴元绍,自小就是给人家做佃户的,因人地主寅年要吃他们卯年的租,还放高利贷,逼死了他的老母老父,强抢了他的亲姐,他贫困与愤怒交加之下,不得已才造了反。

王北来人如其名,人们在工地中辛苦了一天,看到他那对细小的眼睛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乐上一乐。不过这小子吃饱饭后力气也确实是大,便说碾石磨的活,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份。因此接连三天他都是筑路队的焦点所在。

那日徐盛的恫吓也初见成效。徐盛先独自到那村里去,找出他们的村长论理。可那村长是个犟脾气的糟老头,气血上涌后,脑袋也有些不正常,一个劲地说重复的话,这令徐盛虽然气愤,却也无法,只得叫工匠队的兄弟出来排队,给老头压压火。

犀皮甲上有些无法洗净的血迹斑驳可见,而弟兄们战刀的环首又扣上了一环,晃起来钪铛发响。这架势立即就骇住了樟树村的村民们。

如果他们有顽抗当底的勇气和决心的话,也不会抛弃故土到这里来了。眼见对方咄咄逼人,他们竟也默默忍受下来。最后老头以一种哀求的姿态说他们愿意听从王易这边的安排,但希望王易能手下留情。

这是一个多姓村,没有哪个宗姓在全村占绝对优势,因此有一些素来不服村长的年轻人仍旧抱着抵抗的心思,寻思暗地里给王易搞一些破坏。

不过王易听完徐盛的汇报后,却起了恻隐之心。他召集众心腹在他的帐篷里开会。他于会上说:“等到大家的屋子大致建好,春播也下去了,我就会去县里上任。我身为县丞,平日里多要与乡亲们打交道,那樟树村虽然村小力弱,但万一口风liu出去,到处说我怎么不好,日后我做起事来岂不要束手束脚?我听文向说这个樟树村多为散户,没什么户稍大的家族,这样的话,我们何不将起收为己用呢?”

王易在桌上摊开一张地图,却是他的五位王姓家奴近些时日绘制出来的。王易指着西北面那片浓厚森林外的一个黑点道:“这就是和我们在吃水方面起争端的樟树村。像这样的村子,这两日我又让常桓去打探了一下,东南西北各有分布,总计是六个,除了西北面的樟树村和东北面的湾村是新迁过来的外,其他都在本地有些年岁的,穷得出名啊。”

王易又道:“这些村庄零星散落在外,四周都是空旷寥落,数十里不见人烟,可与我这地,却呈众星捧月之势啊。”

“而且,”王易喝了一口水,顿了一顿,“这些村庄都可说是得天独厚,就说这樟树村,三面都为樟树林环绕,木材上佳。湾村位于海湾,出海便利,而西南柳山上游发源的河流也流经那里,要知中游恰于我们这里经过,若稍加整治,舟船可以方便往来。”

刘馥面放精光:“子云果真是一番壮志豪情!只是立根未稳,恐得循序渐进啊。”

“唔……”王易思起刘馥这厮在历史上本就在扬州做了个大布局,他那手段眼界,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了。只是王易和刘馥和董昭两人都是若即若离的状态,平时也以字相称,虽然刘馥和董昭吃穿大多用王易的,言辞也偏显恭敬,但主次之序毕竟未定。否则,王易一定会让刘馥来帮自己搞定。

眼下似乎还处于刘馥和董昭对自己的观察期。当然王易更愿制人,而不愿制于人。但此次还非得他亲自出马不可了。

王易笑道:“我们的童子军威名在外,如今虽然严白虎流窜为盗,邻县由拳又多发刑狱,但我们自保还是绰绰有余。一路上我们也练出了不少手艺,现在,得蒙众位师傅齐心协力,也制出了些精巧器件,而且还能量产。我点出的这些村落,都是穷敝的,平日也无外人搭理,小村寡民,我等以利诱之,或许就能成功。”

董昭沉吟道:“但凡这类村落,总有些倔强顽固的。子云以利相诱,即使是郡里的豪族,也只能苟合一阵,而对这些无为而治的村民,恐怕竟不能成啊。”

王易早经深思熟虑,他笑道:“公仁岂不闻:‘身世多险途,急须寻求安宅;光阴同过客,切莫汨没主翁’?穷乡僻壤之民,就算个中无一个有进取心、想挣钱的,可就算一昧要保家平安,修身养性,在如今逐渐衰糜之世,还真能长久么?以前人们都把产业尽心托付于自家子弟,千言万语嘱咐不尽;而今人们虽不出同门,各为异姓,可却把子孙相互托付,临别嘱言不过廖廖几句而已。世道之大变,公仁难道没有看见吗?”

董昭面红耳赤,他料不到今天王易如此成竹在胸,他一时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王易摩拳擦掌,做出了大干一番的姿态:“自从我们整顿器械后,日产逐渐提高,根据现在常桓做的薄子上的记录,我估计不过三个月后,我们就会有陶器竹器方面的盈余,那个时候就还可以把周围的村庄纳入我们的工地中来。”

王易口中的计划似是庞大无比,徐盛乐进极是激动。王易圈的这片地每日可谓日新月异,徐盛乐进都看在眼里。他们自然也不会满足局限于这么一隅。如果真能将周围的村庄都纳入,那么东西南北纵横上百里,都将是王易的猎场。

王易暂时还不会耽玩于豫游之乐。见众人都没什么异议,王易便让徐盛和乐进率领工匠队准备起程,毕竟他们已经有了经验。

王易一想到当时刘韶见到他时的那副局促的模样,就要忍俊不禁。在他看来,海盐县却是风平浪静的紧了,连破败的邻县由拳县也不时能来个越狱案小打小闹一下。王易希望他的到来,能给海盐县增添一股活力。毕竟按照他近期的打算,整个海盐县都将是他发家致富的起点。

笼络人心,不仅于自己的事业有助,也可使自己师出有名。后世有些文武双全的人物,长期陪伴在君主左右而忽视乡里,到最后竟然连士名也得不到。在东汉末这个“部曲佃客制”的时代,即使是村庄,也多是单姓的,或至少是有主姓。宗法的力量极为强大,欲成大事,非借其一臂之力不可。

徐盛上次欺负了一个糟老头,心里也觉得不安,但睡过两天觉后,心里又浮上了一种得意的情绪。听到王易点他和他好友乐进一同出发,他又活力四射了。

过了些时日,正到队伍出发的时刻,王易点齐人马,唯独缺了王北来。

王北来虽然穿的和童子军无异,但被分配去做活,而没有进入课堂。王易在三操两讲时,这小子也常常逃出工地旁窥。王易也注意到了他,一日详谈后,王易了解到此人对周边的地理风貌还是较为熟悉的,当听到这小子说起樟树村有三十五户,湾村有四十户,柳山沟有二十七户……樟树村的老村长今年七十五岁了,湾村有会造船的工匠,柳山沟都是寡妇这类滔滔不绝时,王易发现自己捡到活宝了。

问题是,这个人现在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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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催租瘢(上)


class="width">王北来本是化外之民,素不闻诗书之训,而他到了王易这里后,虽然穿上了童子军的制服,却没有像童子军那样学习。(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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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江东后,王易在童子军中其实更强调了纪律性。他整合前世的记忆,借鉴后世发蒙教育家的《小儿语》,编成了一首四言,一首六言,一首杂言,专门让童子军背诵,以正纪律。

这六言之中,便有一句:“谁不怕死求活,休要杀人害命。”

王北来确是怕死求活,可也谋财害命。当初他在酒肆把那个公子捂死后,抢夺了他的财物。他试着把抢夺来的财物换成金灿灿的铜钱。可当他兴致勃勃地抱着一个铜瓮走进一家典当铺后,却被掌柜和招呼的伙计怀疑是盗贼,被追出来打,吓得他死命逃跑。

后来他又换了几处地方,但别人听不惯他的口音,还有见他那副邋遢模样,都十分信不过他。把那公子哥的一些散钱用完后,他虽然有许多财宝甑罐,却派不上用场。

不久被捂死在传舍床榻上的公子被人发现,众家丁很快就怀疑到这个失踪的奴仆身上,报官后,一时间却是热闹。王北来在投奔几处村庄无法后,只得躲进深林,摸小鱼、掏鸟窝,风餐露宿,辛苦之至,因密林深处瘴气环伺,他一此误入其中,要不是后来躲闪得快,说不定已经把命丢在那里。

他终究是挺了下来,然而气力衰微,再也不能这样支撑下去了。但投奔王易,并不说他决定在王易那里安置下来。

他已将夺来的财宝放在一个木条箱里,埋在了一森林里一棵三人合抱的红豆衫旁边。

听说王易要带人去周边的村落,王北来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挑选在临近日晡时。这时站岗的童子军困意上涌,也是交接班的时候——当然,在奠基时期,王易并没有对所有地方都要求戒备森严。

王北来在重返森林的时候,只觉得天高任鸟飞,他又自由了。他迫不及待地找到那颗红豆杉,在确认这是那棵被他做了记号的树后,他无比激动起来。然后他拿出从工地上偷来的铁铲,在埋宝的地方使劲刨挖起来。皇天不负有心人,宝箱安然无恙,里面的宝器财物也全然未损。

王北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这身行头,只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再认作是贼了。他去洗漱的时候,还修剪了一下自己的髭须,因此自觉容貌也有所变化。

他背着沉重的包裹在由拳县城的一家酒栈里下了榻,在厢房里,他把珍宝器皿一字排开。盯着上面那些流动的金属光泽,王北光几乎沉醉了。临近傍晚时分,趁这里由拳县的市还没关,王北光拿着一个铜甑,想先去换些钱来。

在酒栈里填充着各色人物,有种叫“撒暂”的。这种人走到大厅里,不管用餐的客人买还是不买,就先把花生、瓜子、萝卜之类的给客人们分发,客人们会回报他们一些零钱。还有一些叫“札客”的下等的妓女,不用呼唤就自动来到跟前,在宴席旁边唱歌,客人们会临时给她们一些零钱或小礼物。如今大战刚歇,多有破乱人家的妻女沦落成为这种下等妓女的。

王北光杀过不少黄巾兵,还因和一个汉军起口角而和他厮打起来,他可没有恻隐之心。适才在楼下厅堂里吃饭时,看角落里那个面色哀愁的年轻妓女奏琴轻歌,他被她婉转间的一颦一蹙扰得腹火中烧,淫心大动,怎耐囊中羞涩。

市里面的妓院有比这更有姿色的妓女,陪侍一夜所费不多,客人还可以随意狎玩调笑。

王北来素来将汉家女子视若珍玉,就算是那些眉目仅是普通的,他也要看得直流口水,谁叫他们部落里的那些女人常受风吹日晒,皮肤皱裂呢。搁此不说,塞外的女人心性豪放,像男人那样干粗活,说鄙下的话,哪比得上中原女子的楚楚动人呢?

因此成功地在典当铺里得到许多钱后,他几乎是急不可耐了。

所谓饱暖思**。而安逸的时候,仇恨似乎又更加深刻了。在起脚迈步,准备往这里有名的妓馆走动时,王北来突然又停了下来。

旁边是一家兵器铺,一个老铁匠把手中的榔头舞得呼呼发响,重击在赤红兵器上的每一下,都会有一串火光金星跳起,惹得路人一阵眩目。

“老伯,你这里有没有刀子?”王北来尽力掩饰自己的口音。那个老铁匠似乎耳朵有些聋,听是听清了,但没听出王北来的异样。

王北来看着这个精赤上身的老铁匠,他的皮肤黢黑透红,十分健康,但他背脊发弯,这使得老铁匠每次想要看高处的东西时,额头就会皱起来,两只眼睛也向上翻。

那个老铁匠比王北来矮,他就以这种眼睛向上翻的姿势盯着王北来。王北来眸中神采一变,他在这个老铁匠身上看到了那个欺侮他的樟树村老村长的影子。当日他被老村长喝令跪倒,亲耳听见那个老头指使村里的年青人对他拳打脚踢,因此已对他怀恨在心。

都说爱屋及乌,恨屋又何尝不及乌?王北来买了刀子,把这与樟树村村长十分神似的老铁匠也迁怒上了。

“给。”老铁匠把一把砍柴用的弯刀递到王北来手里,王北来在触到冰凉刀柄的一刹那,几乎提刀要砍。所幸理智暂时平息了他猛然上涌的怒气。他一面把玩着那刀,一面琢磨着复仇的计划,眼睛如野狼般,紧紧跟随刀刃上流动的光泽。

傍晚,他于草间潜行,一路又把谋杀的计划想了又想。他甚至在琢磨,是把那个糟老头杀掉呢,还是杀他全家……

拨开灌丛,月夜下那村庄灯火通亮,人影攒动,却令他吃了一惊。看到外围一群衣着光鲜的游骑四处闲逛,目光似是游移,却带有戒备之意。而村庄破敝的院落里,不时传来厮打声和喝骂声,间或夹杂着老人的哀求声和妇孺的痛哭声。

莫非是王易他们?王北来心生此念,他想起王易今天起程要去周围的村落的,而看那个勇猛雄壮的徐盛和寡无声色的乐进领着五十个装备精良的强壮汉子,王北来当时几乎被那种武装震惊,他自然觉得王易此行并无善意。

不过他很快否决了自己的猜测,在他印象里,王易一众没有那么多的骏马,顶多是些粗劣的用来拉车的驽马和牛、驴之类的牲畜。

他定睛一看,发现了一个眉宇间颇为英武的年轻骑士。待那骑士徐徐转过头来望向这里时,王北来惊出了一声冷汗。

当日他杀死的那个公子哥,便是那个年轻骑士的兄弟!

那个年轻骑士十分英武,王北来见识过他耍使长矛,也见他使过一套剑术,都可说是上佳的。

领着五十余人躲在附近的王易何尝不是万分惊讶?他已经带着工匠队的弟兄们埋伏在这灌丛里将近半天时间了。而一个半时辰前就餐时,他让弟兄们换上了自制的吉利服,浑身上下挂满了叶片,为的就是有良好的隐蔽效果,这也让他们没有被那群骑士发现。

樟树村安家落户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按理来说,此处天高地阔,人迹荒芜,应当是个三不管的地带,可是那伙现在在村子里耀武扬威的骑士显然颠覆了这种认识。

那些骑士显然是豪强子弟,而且从传过来的几句喝骂的词汇和腔调中,可以推测他们并非是本地人士。

“樟树村新到未久,怎么会就惹上这样的灾祸?”徐盛毕竟曾在那做过坏事,怀有愧疚之心,看见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被骑士一路拖出来打,极是不忍。

乐进眉头紧皱,然而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漠然:“是迁徙到这里之前惹下的仇雠吧,仇家找上门来了。”

仰卧在后头,已经不愿再看前面惨况的王易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说:“贵宦子弟不由分说地打人闹事,类似的我听说的不是一件两件。吝啬刻薄的地主寅吃卯粮,为了催租,拿荆条抽得佃农皮开肉绽,类似的我听说的也不是一件两件。这些事情一旦发生,受苦的人就像在烈火中焚烧却又被禁锢住了手脚一样,痛苦万分却又不能立即死去。而如果是仇雠相报,我听说的事中,倒没有哪个人愿意折磨玩弄半天而不肯动刀剑的。”

乐进却说:“主公所言有一点我不敢苟同。伍员掘发楚平王之墓,鞭其尸三百,这可算折磨了吧?”

王易一笑:“伍子胥性格刚烈,鞭尸仇人三百是不假,只不过他虽促成吴王阖闾攻伐楚国,可并没有亲手杀死楚平王啊。这样来说,我刚才讲的岂不是对的吗?”

乐进连声道:“主公所言极是,我才识浅薄,还应继续学习。”

听着夜中的虫鸣,旷野幽林中的静谧中荡漾着异样的氛围。大族子弟和他的扈从闹腾到将近年半夜才离去,离下一地狼藉。

王易也终于得以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皎洁月光下,穿着伪装吉利服的人只有两只眼睛是发光的,看上去幽幽地像个鬼魅。

不知什么缘故,王易忘记了让大家解去伪装。因此当他们蓦地出现在樟树村的栅栏外时,刚经过一劫的村民们骇得蜷缩在一起,妇女小孩也使劲地哭着,企盼来人并非歹徒。

“老伯,别怕啊,你看看,是我啊。”徐盛急忙将伪装网衣脱下来,还摘下了宽檐帽,露出他那歪斜的发髻。

樟树村的老村长挡在众人面前,他挣扎着爬起来,仔细看了看,确信是徐盛无疑,心下稍微镇定了些。

但他一看徐盛这次还是带着五十几号荷刀擐甲的汉子,又是临近半夜时出现,又以为他们是来作奸犯科,打秋风来的,心里又紧张起来。

一觉得一痛未平,一痛又要起,老村长虽然熟于世故也抵不住发自内心的悲悯。他跪倒在地,朝着徐盛磕头,满口求饶之意。而后面的一众村民适才已被那些骑士喝破了胆,现在一见这么多武装精锐,目光锐利的“熟人”,自是跟着村长捣头如蒜。

王易连忙走上去扶起村长,那村长一见是个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不禁有些惊异。徐盛忙给他解释道:“这是我家主公。”

见村长两条大腿像筛糠一样抖起来,王易手上用力,连忙将他扶住。

“老人家何须如此!”王易连声道。

汉朝以孝治天下,对老人极为尊重。按照樟树村老村长这样的年纪,他即使见了县官也不用磕头的。怎耐世事苍凉,这把年纪了,还是猪狗不如地苟且活着!

或许是对王易这种和蔼的态度感到震惊,老村长嗫嚅不能说话了。

王易连忙扶他到一边的石阶上坐好,一面转过头来看村中境况——尽是泥屋草棚,道路还没有完全打理出来,经过一番扫荡,捆在角落的柴草散落一地,一路的什物四处倾洒。烂果子、碎菜叶,撒得到处都是。几个鼻青脸肿的年轻村民仍在地上打滚呻吟;年迈的老妪拄着拐杖,默默流泪;母亲抱着孩子,衣着褴褛,陷于泥潭中瑟瑟发抖。

王易看得心中一寒。他温声对那老村长道:“老人家,我等夜出游猎,突见村庄出了变故,正要赶将过来,谁知那些骑寇仗着马快,这就逃脱了。”

“哎……”老村长沉重地叹长气,“你就算真有那份心思,要捉他们问个道理,到头来又有什么办法?你知道他们是谁么?”

“谁啊?”王易轻佻地问道。

老村长不可思议地斜睨了他一眼,又是喟然长叹:“他们是吴县的豪族陆氏,拥客数千,与吴郡各地的大姓有姻亲不说,又和州郡里的司掾互相亲近往来。你怎么就敢小觑了他们?”

徐盛上次并未说位于上游的他们隶属于王易。见徐盛和乐进急烘烘要报上家门,王易连忙止住,而继续向那老村长问道:“既然远在吴县,怎么到海盐来闹腾了呢?”

老村长垂头丧气:“哎,我等本是吴县人士,原本都雇他陆氏的田,前些日子我等合力补清亏洞,又赖太守大人发文接济,这才能离了吴县,到海盐来刨食。谁知今日这陆家的大郎陆玄,强说我们还欠着他们的租子,我等口称不是,他就先拿出帐薄来翻查,然后不由分说,抓起了人就打啊。”

老头指了指栅栏外的田垅:“陆玄纵人在那骑马践踏,都是刚起的苗啊,现在夜深看不清,等明一大亮,也不知糟蹋成什么样啦!”

几个哭得双目红肿的妇女把她们的男人推上来。这些男人精赤着上身,羸弱的身躯如蝉翼般不时翕动。月光投下,照亮了背上斑驳交错的红色血疤和紫色印记,以及一些红黑色的烂泥状血肉。

王易和他的随从见到这番惨境,纷纷长叹一声。王易那些工匠都不是好出身,早些被人轻薄鄙视惯了,现在赖王易才能有些福分。眼见着这些村民遭此荼毒,个个怒火中烧,双目尽赤。

王易不禁想起了苏轼的一首诗:“

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

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袴。

不辞脱袴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诗中的贫困农民不怕脱去破烂的裤子而去忍受寒冻的溪水,只是怕被溪水照见被逼租时身体受到拷打留下的疤痕。而王易眼见之景乃是诗中在现实中的反映,他的触动何尝不深?

他原来计划满满,想在很大程度上通过炫耀武力的方式来收拢周围这些穷村落,但到今天夜里,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于心不忍。

他命徐盛取来一只马蹄金,亲自双手捧着交到老村长手里,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缓缓说道:“我是海盐县县丞王易,日后你们向着我,我不会让你们再受外县之人的欺侮了!”

老村长先是一怔,然后颤巍巍地要跪下来给王易磕头,王易这次想拉住他,可对方就像顽石一样吸住了大地,怎么也起不来了。樟树村又是哭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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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催租瘢(下)


class="width">在王易的命令下,徐盛和乐进领着工匠队帮着樟树村的村民们收拾残局,又是修补泥墙草篷,又是清扫垃圾,一直忙活到清晨。(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那些村民个个感动至极,王易让他们歇着,暂时不要再想过往的痛楚了。

他与村长口头结下了些约定,譬如村里出一些老实人家到他那里做活,这样大家你来我往算是有个照应,两地就有了联系。老村长叫丁青,他得了王易这样种种的恩惠,感动得无言相对了。当然他仍存忧虑:“王公,吴县陆氏终究是大族,你们初来乍到,实是不知他的厉害。”

立即就有他的从子丁虎接下话茬,道:“吴县陆氏、张氏,都是凶恶至极的,就说前些年光景好的罢,他们也逼死不少佃农呢。如今世道有些乱了,他们更是变本加厉了,贫贱人家的几亩下田他们也不愿放过呢。”

王易呵呵笑道:“他如何厉害随他去,可这里是海盐地界,我身为县丞,亦有保境安民之责,怎能容忍他几次三番到这里来逞强!你们到这里来,不是还借了太守的文书么,怕什么?”

收成不好之年,或者是暴乱的年份,政府为了增加开支,恢复民生,常常会发动一定规模的流民贫民到一些偏僻地区开辟土地。丁青他们这众,就是蒙了太守的恩惠的一支贫民。只是想不到陆氏如此凶恶,追了一百余里到这里。

见村民还是忐忑踟躇,乐进皱眉道:“你们这些村民!难道就没有听说过我家主公的名声么?去年他在中原辗转千里,领四百义军,屡屡大破黄巾,便是因功而被封的县丞,乃是朝廷命官。陆氏即使再凶恶,能有黄巾军的三分之一么?!”

丁青一听还有这回事,个个相觑而喜。丁青连连拱手,核桃仁般的脸上也泛出了笑容:“恕罪,大人恕罪。我等穷敝闭塞,耳目聩瞽,竟不知大人是这般的勇武。”

王易微笑着点点头,也不谦虚,只是道:“过些日子我让人过来,在你们村里筑一座高台,上悬铜铃。如果陆玄再敢过来寻衅滋事,尽管打铃,我们马上会下来驰援你们。”

“大人大恩大德,我等唯有做牛做马,才能回报啊!”丁青老泪纵横,哭着要给王易磕头。

王易这回猛使劲给他提起来,他笑道:“于公于私,都不能任凭陆氏这样的大户武断乡曲。老人家,这些日子你在村里好生安歇罢!”

中午时刻,村民把残存的几只鸡鸭杀了,又宰了一头被人悉心藏好才不至于被陆玄夺去的小猪崽,给王易做了一顿饭食。村食固然粗陋不堪,然而村民们个个都是真情实感。便是以前那些因徐盛的到来而暗蓄报复之心的年轻人,此刻也尽心归服于王易。同时,当中几个有些志向的年轻人也为王易的风度举止打动,起了追随之意。王易下午就离开东去了,而这些年轻人也在那个时候打点行李,准备结伴出行。

王易翻越丘陵和森林,在一些地域,譬如溪水源头、树木分野地带、陡崖鞍部用石子作了标记,同时在图纸上添砖加瓦。

徐盛和乐进都十分钦佩王易的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好学的表现。

赖以随行的大多数人都是技术娴熟的工匠,携带的生产工具又充足,因此在预感快要抵达湾村时,王易又让工匠们临时动手,砍伐树木,收集枝蔓,然后制作陷阱。

毕竟他这一行将要走过六个村庄,他们随身携带的粮食不过三日。如果都像樟树村那样遇到突发qing况,三天之内恐怕完成不了任务。王易认为锻炼一支队伍的野外生存能力,在这个生产力欠缺的时代有着巨大的意义。毕竟,落后的科技水平决定了一个人所能携带的食物的有限,而一支军队在外征战,供给具有极重要的意义。

当天傍晚他们抵达了湾村,这是一个临近海湾的村庄。向南翻越一处丘陵后,可以发现那里隐藏着村民新建的一处简陋的津口。

这里村庄的房屋比樟树村显然更好一些。村庄建在背风坡,一面背山背林,而其他地域都极为开阔。

王易扛着的黄榉重枪上挂着一串捕获的鸟,乐进和徐盛两个人抬着一只捕获的小野猪。那野猪倒挂着,四蹄被捆得紧实,两只鼻孔吭哧吭哧往外喷气,惊慌不定。

一行人来到了高岗上,举目眺望,整个村庄及周围的农耕地尽入眼底。而远处大海上,还有几片帆叶,或是白的,或是灰蓝的。

“王北来当时说起湾村有人会造船,果真不假啊。”王易慨叹道,“只不过这厮不见了,估计是逃出去了……”

徐盛说:“主公,是不是得加强一下戒备?王北来逃跑,影响总是不好的。”

王易问道:“最近难道还有其他人逃走?我每日都查看点名册,记得也就王北来这个人耐不住寂寞吧。”

“胡人多有豺狼之心,贪婪嗜乐,主公万勿太过信任他们啊。”徐盛趁机劝道。

王易感受着腥咸的海风轻拂着他鬓角的碎发。他微微一笑:“人心隔肚皮,又岂是胡人?”

他现在蓦地发现,位于他根据地北面一东一西的湾村和樟树村都是背有凭靠,这在另一方面又是给他的根据地作了遮挡,挡住了北面的窥视。但其实南面的四个村庄何尝不是?而且那里的森林比北面还要茂密,人烟更加稀少。

“咱们下山吧,送湾村的老百姓一点见面礼。”王易挥了挥长枪,上头挂着的一些鸟还是活的,两只脚被捆住,翅膀却猛地拍腾起来。不过当中有一只通体金黄色的黄鹂却似是胆怯,翅膀弹了几下便不敢再动了。

湾村的栅栏年久失修——这里人迹如此荒芜,村民们约莫是估计也碰不少什么盗匪。若真有一两股流盗,他们在这穷敝之地也野惯了,也不怕打架斗殴。当然,这是王易的臆想。当他领着五十二个荷刀擐甲的壮汉出现在村口时,里头可以说是鸡飞狗跳。

但出奇的是那些惊慌的年轻村民在受到几个长辈的呵斥后,受到惊吓的表情显然有所平息,并急急走开。而那些中年村民三两个聚到一起议论着,还有人互相奔走,似乎是要通报给村里的长老。

王易突地在村里一间大茅房的木杈边看到了几匹高头大马,鞍鞯华贵富丽,显然是贵宦子弟家才能有的。王易与徐盛乐进面面相觑,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啊!”徐盛叹道。

王易摇摇头:“文向怕是猜错了,不是陆玄。”

一个廓额方脸的小男孩朝他们这里颠颠地跑过来,破烂的衣洞里依稀可见藏污纳垢的肌肤,以及根根突起的肋骨。

王易低下头,看到那小男孩双手捧着一个粗制的陶罐,那陶罐皮糙肉厚,扁扁的,倒比男孩胖了。小男孩下盘不稳,身子颤动的时候,那陶罐里头就响起碎粒物撞击内壁的声音。

小男孩也抬起头来,目中有些怯缩。他羞赧道:“你……你不能把那些鸟儿给我看看?”

王易瞥了一眼肩上的那杆重枪,他轻轻一晃,那些小鸟就慌张地拍起翅来。

乐进板着脸,瓮声瓮气地说:“你这小哥,可没见我们个个满头大汗的吗?还不找你们村老去,说有客人到了。”

徐盛却唱白脸,他温声道:“小哥,我等一路跋涉过来,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还望小哥知会村里的长辈一声,容我等暂且歇个脚,我等自有礼物相送。”

他给乐进使了个眼神,两人合力把野猪抬高了些,那野猪受不了高,骇地乱嚎叫起来。

“村长在和大姓的公子哥们议事呢。”小男孩天真地说。

那村里很快有个看似能主事的中年人领着一班年轻人赶过来,连连道:“几位客人,村长要事缠身,请恕不能立即出来迎接了,客人往里边请吧。”那人迎面而来一股鱼腥味,惹的王易一众颇为不适。

村中到处都是浅抱桶,一个个串起来,挂在扁担下头。王易走进俯身一看,却见里头都是活蹦乱跳的鱼。

他抬头见那中年人面色诚恳,便敛着容也向他点头示意,他让那队工匠在外坐定,由队正看牢,自己则带着徐盛和乐进进了他们安排的招待客人的屋子。而那个小男孩就像拖油瓶一样跟在王易屁股后面,逗那些小鸟,模仿着发出鸟鸣的声音。

进了屋子,王易见那小男孩还在,便豪气地把黄榉重枪猛地朝地上一定。那重枪份量不轻,可竟是入土三分,稳稳地挺得笔直。

那中年人和一班年轻村民看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王易。

“几位先在这里稍歇,我等不能作主,只得等村长议事完后,由村长与几位尊客商榷。”那中年人难为情道。

徐盛和乐进当即勃然变色,幸得王易沉得住气,他笑道:“这也无妨,客随主便,我们也是劳烦了主人。只是足下可否相告,村长是在与何人议事?”

“这……”中年人眼神游移,看起来要虚以委蛇。但他再看王易三人时,却见王易左右两员家将体格雄壮,按在佩刀上的手指轻轻扣动,突结的关节证明他们已久经沙场。中年人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道:“这却没什么,村长正与吴县来的大族张氏的子弟议事呢。”

王易眉头一跳,口中却道:“劳烦相告。”

中年人离去后,王易三人喝着闷开水,只是看那小男孩把玩着长枪上挂着的小鸟,他还从陶罐里找出碎豆碎米粒喂小鸟。

突地邻屋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张家二郎,我等避居到此,背弃祖宗之地,已是极难的了,哪里受得了你们这般步步穷逼啊!”

“许老火气大了些吧,坐下罢,听我一言:首先,是你们当初执意要离开吴县的。你们原本受我家庇护,总归是旱涝保收,有些余粮的,现在到这穷敝之地,我愿将钱派给你,实是看在过去的情面上。二来,我也没有苦苦相逼啊,倒是你们村中的子弟,三番两次到我这里来借贷。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我本看在你们穷困的面上,这才一直缓着,可这也得有个头吧。”

“哎,张家二郎,可我们村里真的没什么余财了,眼下春播刚下,要见收获也须数月之后,确实没有了啊。”

“呵呵,那就恕晚辈无礼,劳您把地契签了吧。”

“你……”

王易听出了些眉目,那吴县来的张氏给湾村村民放高利贷,湾村村民还不出。而值此青黄未接之时,村民手中最是拮据,那张家二郎便趁此时机,拿高利贷出来威逼,要兼并村民手中的土地。

这么老套的土地兼并的桥段,竟然就叫王易给撞见了。王易听得心中时寒时热,乐进和徐盛显然郁闷之至,他们听得这密室之言,对黄家二郎的刻薄是极愤怒的,却被王易牢牢按在这里,不能出去惹事生非。

“许老,晚辈我却还有一计:你们既种粮,又出海捕鱼。你们村中现在活鱼有几百担呢,拿这些暂且来还贷,可补上老大的亏空呢。”

“这是全村拿来应付的救命钱啊,张家二郎,实在是不行啊。”村长的语气变得哀婉了。

“许老,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恶意拖欠贷费,我若不是看在旧日的情面上,早一纸文契拿到官府去了。”

“你……”村长语塞。

过不了许久,就听得村头人声鼎沸,片刻的夹杂了哭声骂声的争吵声后,就是一群汉子扛东西呼号子的声音了。乐进奔出去看个究竟,跑回来禀告:“那个黄家二郎叫村民们把活鱼都搬到大车上,看来是要叫人给它们搬走了。”

“海盐又多了一块催租瘢啊。”王易喟然一叹,他见那小男孩把玩着长枪上的黄鹂,一个劲地要给这天生歌喉美妙的鸟儿喂食。

王易问他:“你现在怎么就给这鸟喂呢?”

小男孩睁大了眼睛,稚嫩地说:“莺哥儿胆怯着呢,捕来以后,若是不喂食,就要活活累死的。”

“可你喂它,它也不吃啊。”王易指着那只躲闪扑翅的小黄鹂说道。

小男孩陶罐里的碎杂粮谷寥寥无几了,他头也不回地说:“莺哥儿娇惯着呢,我这些碎豆子,它是不怎么肯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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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错手谋杀(上)


class="width">湾村村长许志也算是个老水手了,当年他远历大海,操纵的舢板日受汹涌的海浪击打,海风猛烈时,吹得人睁不开双眼。www.65txt.com<<>>遇到暗礁不说,又有鲨鱼不时出没,然而许志都挺过来了。

这世间有的时候最狠烈的不是狂暴的自然,而是无情的人心。

“苛政猛于虎”,许志多少耳闻过一些圣人之训,他却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水手特有的那种坚忍性格让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忍耐下来。

当听到村里的后生对他说有个贵客人带着五十几个荷刀擐甲的汉子来,目前还在村里修整歇息时,许志的心潮也无甚波动,只是木讷地“哦”了一声。

“村长,原想送你们一些猪崽鸟崽作见面的薄礼,但到了这里,才发现那就是不近人情了啊。”王易面带春风拂面般的笑容,看得许志心中一暖。

王易从徐盛那里取来一方蓝白色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它张开,露出一块流着沉暗光泽的马蹄金。

王易笑道:“村长,拿去救急吧,辛苦打来的鱼,可别叫那些吃货给抢去了。”

许志默然无言,眼中却噙满了泪水,他重重地扑倒在地上,给王易扣了三个响头,王易却也不阻拦,任凭他去了。许志又叫其他村民跪下给王易磕头,口称“恩公”。

正要请教王易名讳,王易便答道:“我乃海盐县新任县丞王易,日后诸君只需齐心协力,向心本县官民,其他的就无须担心了。不要说县长县尉了,就说我吧,第一个给你们作主!”

众村民热泪盈眶,还要磕头时就被王易止住了。许志将那块马蹄金视若珍宝,双手捧在怀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外面,双手托起来高叫道:“把桶都搬下来,这贷能还上了!”

张家二郎和他的一众扈从已经骑上了马,扬着鞭朝下头搬运鱼桶的村民颐指气使,好不威风。

突听见许志叫着冲过来,张家二郎霍然变色。

待看到许志手里那块马蹄金时,张家二郎目中一冷,言语中冒着凛冽寒气:“许老,想不到湾村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也干越货剪径的勾当啊。”

许志面色一变:“此话何从说起啊?”

张家二郎一指那马蹄金,冷哼道:“就凭你们,也能拿出这样一块金子?”言毕回头向他的扈从呼喝道:“还不给我把那块金子夺回来!”

“谁敢!”一个大喝恍若晴天霹雳,正是王易越门而出。他手按在管亥送与他的那柄鲨鱼皮鞘的战刀上,轻轻一拉,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刃,上面的斑驳参差可见。

张家二郎的几个扈从也立即不甘示弱地抽出佩刀,当即就张狂地叫起来:“哪里来的匹夫,也敢管我家主公的事!”

徐盛从围脖里找出一只铜哨,他吹动铜哨,发出极其尖锐的声音,接着就有五十个穿着犀皮甲,手挎环首刀的壮汉从村口出现。待到这些壮汉站定时,他们极其训练有素地拔出战刀,金属摩擦之声不绝于耳。

“有何不敢?”王易斜睨着豪强子弟,语气森然。

张家二郎几人立即语塞,个个面面相觑,冷汗涔涔。张家二郎拱拱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在下吴县张桓,也不知哪里惹到了足下,如有冒犯之处,还望一一指出,我自会道歉,择日也会登门拜访。”

王易哼地一声道:“你既是吴县人,那为何不好端端地待在吴县,不远百里到我们海盐县上来闹腾?你武断乡曲,嚣张跋扈,便是拿你回去治罪,也是无妨的!”

张桓嘿然一笑:“足下恐是不知我家啊。”

王易听他这么一说,就把长刀全部拔了出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你家主事的是故意放纵你为非作歹,那他又何尝逃得了干系?”

张桓只觉身陷囹圄,不得脱困,只得强颜再笑道:“也不知兄台是何方人士,来去几句都不离司典刑狱,颇有汉官仪容啊!”

王易见事到如此,也不怕再捅出大的篓子,他朗声道:“我乃海盐县丞王易。如果你没有爵禄,按例,可是要跪下来给我磕头的。”音毕,众人向前又迈上一步,局势更加紧逼。

张桓脸上青红相间,不得已,他终于翻身下马,然后像是排除了万难,徐徐弯下了膝盖。在他磕头的那一刹那,他的几个忠心耿耿的扈从险些叫出来。他们已个个双目尽赤,视王易如仇雠了。

“草民张桓拜见王县丞!”张桓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王易高声道:“主人都下跪了,几个奴才怎么还骑在马上?”

那些扈从被逼无奈,也翻身下马。在磕头的那瞬间,王易用眼神示意工匠们上去,用脚踩住他们的肩膀,然后用刀在他们的脖子上擦来擦去。

王易漫不经心似地在张桓等人面前走来走去,冷笑道:“看来你家还真是目无律法惯了,连这几个奴才也训得人模狗样的啊。不过我念在你们都是外县人士,也不愿多欺你们,你们只须给湾村的村民们老老实实磕头认错,那我今天就放你们一马。”

“这……”张桓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然而他现在是瓮中的鳖,只能任凭对方玩弄。就他这样的纨绔子弟,还想一直玩耍下去,从没想过要做鱼死网破的事。只是今日之辱,他算是铭刻于心,难以泯灭了。王易等他老实磕完头,又老实道歉后,显然看到了他那双目中貌似谄媚,实则痛恨杀伐的一抹色彩。

目送张桓带人垂头丧气地离开,王易心中却有不祥的预感。

许志领着村民过来磕头道谢后,也对王易说:“大人,张家二郎善为心计,颇能忍耐,可其人睚眦必报,众所耳闻。他家在吴郡称不上一手遮天,也算是树大根深了,今日大人放他走了,我们恐怕日后他会对大人不利啊。”

徐盛和乐进也跟上来附和。乐进皱着眉头道:“当日主公在豫州杀左丰时尚且果断,而今如何逶迤不进,还放了这奸人一马?”

王易听众人都这么说,也抛去了残存的几分疑虑,露出阴森的冷笑道:“刚才是我疏忽大意了。他们家树大根深,全身都是荆棘刺丛,我等要是轻轻动一下,不仅不会损及其一分半毫,还会惹来灾祸。唔,看来只有让这个张桓做第二个左丰了。”

“夜将深,他们的马走不快。”徐盛急道,“主公既然要动,那事不宜迟啊。”

王易果决地下命令道:“令所有人都套上伪装网,务必全歼张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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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近来有人认为我进度有些快,因此近些时日的章节我会适当放慢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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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错手谋杀(下)


class="width">张桓领着一班扈从,垂头丧气地往由拳县走去。(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一想到王易肆意ling辱他的样貌,张桓就气得浑身都颤动起来。而他那些奴才平日里骄横惯了,哪受得了如此奇耻大辱,一个个说着要为主公报仇,把王易杀掉。

张桓懊丧地说:“你们哪知道这个王易的厉害!此人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去年四五月份中原大战的时候,他在乱军之中杀贼上百,这种勇武,你们的阴谋秘计能够得逞吗?”

一个奴才阴鸷地笑道:“主公,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王易即使真有夏育孟贲那样的勇武,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会注意身边的情况啊。”

前些年受富春孙氏欺凌时,因他们抬出他们那个少年成名的子弟,张桓屡屡吃了亏。但他虽然暗蓄报复之心,却也没有想过哪日真能行动成功。豪族的实力倘若过于悬殊,那可真得有超人的勇气才能行举大事。而张桓平日也搜集各地的豪杰的讯息,王易这样一位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他自然也是知道的。王易一过江就灭了张多数百口,仅凭这一点,江东众多宗贼就不敢招惹他。

这奴才说可以暗刺王易,可何尝就没有可能这王易想要把张桓这一众斩尽杀绝呢!尤其在这黑灯瞎火之时,如果王易发起了狠,未尝没有可能冲过来杀人。

转而这么一想,张桓惊惧万分,四周草木的翕动都能让他吓得冷汗直冒。被主人的恐惧情绪感染,张桓的那些家将们也都惊骇莫名,他们紧张地打量着四周围的情况,唯恐那王易重现眼前。

因为恐惧,张桓一行扎入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地域,这里森林密布,暗潭隐现,显然是人迹罕至之地。

而王易也确实尾随其后,他们在地上找到了疾行人马留下的足迹,一直追到了一处密林。

这处密林就处于由拳县城的南部,王易往来周围时,常常沿途绘制图纸,或在一些东西上作标记,对这小范围的地理情况还是熟稔于胸的。因此他看到足迹从这处密林隐没时,便知道张桓一众会在由拳县城落脚。

“去由拳县城。”王易对他的手下吩咐道。

伪装服的叶片悉悉簌簌地颤动,猎杀者的身躯完全隐匿在幽森之中。

由拳县城是十分疲敝的,人丁凋零。不过这里也不缺勇猛的壮汉,只是他们大多关在县城的监狱内。那监狱牙楼刁斗互相对峙,兵丁众多,貌似护卫森严,但实际上除了一部分俗吏和兵丁与那些大盗沆瀣一气外,因财政的糜烂,便是不愿犯法的士兵和小吏也不是那么尽心尽责。

次日早晨,待由拳县城鸣锣开市,张桓和他的人便进入了县城,在市场里找到一家酒店落脚。

几个残花败柳一样落在角落里的下等妓女正在鸣琴歌唱,那粗鄙的声音令人不忍卒听。张桓满脸不快,听了这些小曲更是心情烦躁,他粗暴地喝来几个妓女,和一帮奴才们在她们身上肆意揉捏,而那些妓女也陪着笑容满面,竟露不出丝毫不适。

张桓发泄了一番,还是决定尽早离开这里,在他看来,短期是不能再出现在海盐了。他决定把事情禀告给他的父亲,请他为自己作主。

王易自然也混入了城中,他一行人全部换上了商贾的服饰。为了谋杀成功,王易还在路途上买下了几辆车舆及物资,一路吆喝着,搜索着张桓一行人的踪迹。

终于行至市场路口时,他一眼看见了张桓那张紧巴巴的脸。王易连忙让徐盛和乐进领着工匠队的兄弟们提高警惕,收紧自己的衣襟。然后一行人装模作样地进入了市场,来到对面一处酒栈停下。

王易让酒栈里待客的闲汉去买些干果炒货之类的零嘴,又随意叫了几个下等妓女“札客”出来唱曲,然后隐没在工匠队的人群之中。

为了预防被张桓认出,王易和工匠队的弟兄穿着打扮都是一样的,他还故意和那些个高的伙计站在一起。

“紧跟着他们,待出了城,找个地方包饺子。”王易走到后头,一路对大家这样说着。但他想了一想,只恨不得立即能手刃张桓于此,于是又走回来传话道:“这样子吧,找到机会,看我的手势就下手,一切见机行事,万勿放松懈怠。”

兴许是受到王易的刺激过于大了,张桓连喝了好几碗酒。只是他酒力不佳,因此几碗酒下肚已经有些醉醺醺的了,脸颊有着两片醒目的酡红。而他那几个奴才根本没什么酒量。陪主人喝酒,有几个人竟然已经扑倒在几案上,几乎是埋头大睡了。

一个挑着扁担,戴着草笠的黢黑汉子从王易等人面前经过。那扁担两端挂着的酒缸端得摇摇晃晃,可他的步伐却极为稳健,连身子也没有寻常挑夫那样有些弓曲。此人身高约莫八尺,肩挑如此重物却如履平地,这就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了,周围的路人多有侧目而视者。

王易便是其中之一,他看着这个汉子坚硬如铁的臂膀攀住扁担,步履沉稳地步入对面的酒店,然后在大厅里叫卖起来。

古时的风俗多有不同后世。中古时,一家酒店通常不会禁止客人从外面带入吃食,或者让人从外面买来吃食。许多酒店也不会禁止外面的小贩来贩售食物。当然,有些金碧辉煌的酒店是禁止的,但对于大多数而言,并没有什么强制性的规定。这一是因物资的贫乏,二是因民风的淳朴。

所以这汉子能在王易对面这家酒店内畅通无阻。那酒店的掌柜指使跑堂去买了一缸酒,另一缸酒就由那汉子自己叫卖。有些路人经过,听见叫卖,就走进来用葫芦舀了酒后离开。

这汉子看着面善,因此虽然高壮,路人也不大惧他。一瓢接一瓢地舀酒,那酒缸里的酒水很快就去了大半。

看似是为了尽早归家,这汉子看见张桓等人吃酒吃得猛烈,便抱着酒缸来到那些人面前,露出一个紧绷着的笑容:“几位客官,买些酒吧,都是家酿的,味道醇着呢。”说着那汉子拿着瓢在里头舀着,发出哗哗的声响。

张桓看那汉子个高,却因他喝得醉眼迷离,只觉这汉子与王易多有神似。张桓怒得大喝一声,一脚踢在那酒缸上,那汉子朝后趔趄几步跌倒,酒缸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路人们纷纷驻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里的变故。他们只看见那卖酒的汉字低垂着头,草笠深深压下,不能让人瞧见他的面庞。

见汉子笔直着站着,既不去拾酒缸的碎片,也不离开,只是低垂着头,面向张桓。张桓又惊又怒,他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贱贼,还不滚开!”

张桓着装华丽齐整,一看便知是豪族子弟。倘若是寻常人家,为了不惹出灾祸,那么被他们践踏几寸稻田,抢走一些什物也不会计较。但无论是西汉还是东汉,风气都是粗犷奋进的,敢做敢为的豪侠到处都是。

王易觉得这汉子不会善罢甘休,他甚至觉得这汉子会立即冲上去,一拳打在张桓的脸上。

那汉子似是迈过了千百般险阻,向张桓迈出了沉重的一步,就在他徐徐攥紧拳头,发出吱吱的声响时,邻席一个装扮十分规矩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先是向张桓行了一礼,然后道:“这位兄台何故出此恶言!纵使耍酒疯闹事,也须知国有国法的道理。”

张桓眯着眼睨视着他,冷笑道:“就凭你这个廓脸的小厮,也敢拿我治罪?”话一说完,几个奴才就哈哈地大笑起来,口中极尽ling辱之言。

那年轻人脸廓较方,看起来仪表堂堂,不想也受到了张桓的戏弄。他脸色大变,却还是极力克制自己,说道:“我是到由拳做事的邻州职吏,虽不能立给你这厮判罪,可我只要到门楼里呼喝一声,立即就会有几个兵子过来抓你!”

张桓起身破口大骂:“我们吴郡的事,也要你个外人管!给我打!”

“冒犯官吏,已经重重违反了律法,我看你们谁敢!”那年轻人厉声喝道。

张桓一拳扪向那年轻人胸膛,却被他闪躲开了。张桓挥着拳追着年轻人,双目红得像条狼犬,嘴里依旧不休:“打得就是你!”

接连几拳,都被那年轻人躲开了。其实汉朝的官吏都有一定超乎常人的素质,他们不仅要被训练文书工作,按周期还要习练拳脚弓马。三国时不少豪杰少时都是郡吏县吏出身,他们的成功与做小吏时受到的系统训练还是有一定关系的。

那年轻人一手揪住张桓,张桓借着酒劲挣脱了几下竟也没能挣开。年轻人猛地把张桓扔进酒店大堂附近的一处偏房,侧身几脚把张桓那些个醉醺醺的奴才踢倒。他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至极,显然有一定的勇力。

“今天我李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败家的孙子!”李严提起张桓,一拳扪在张桓脸上,给他揍进了偏房里的柴草堆。

张桓和李严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但两人厮打的声音还是从那偏房里传出来。驻足的路人们也不敢接近去看,只是议论了几番后,就叹着气走开了。

卖酒的汉子似乎也恢复了理智,他急忙走进那偏房,对李严说:“算了兄弟,万一给打废了,麻烦可就大了!”

王易却是在听到“李严”二字时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他急匆匆穿过奔涌的人流,望偏房而来,适巧听见了这话。

李严看了看卖酒的汉子,点点头应道:“唔,你做的也是小本生意,日后还要做买卖的,不好结交像他这样的仇怨。”说完这话,他就转过头对鼻青脸肿躺倒在柴草堆里呻吟的张桓喝道:“我是南阳的职吏李严,字正方,今天这事是你亏理在先,日后你要寻仇,尽管冲我来!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送你去由拳的牢槛里住上几日。”

王易一听果然是南阳的李严李正方,立即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他按捺住心中燃烧的炽火,拱手道:“这位少卿不但勇武过人,更是颇有义气,在下十分佩服!”

李严见王易虽然商贾打扮,可却身材雄壮,气度不凡,心知他必是伪装了自己。李严皱眉道:“大丈夫行事于世,身具五德光明磊落,兄台抬举我,我是不敢领受的。可兄台自己为何隐蔽装束呢?”

“这……”王易料想不到李严竟然这么直言不讳。他突然觉得李严固然后来成了独镇一方的统帅,处理公务就像流水那样顺畅,果断地决定取舍,没有滞留,可却与蜀相诸葛亮有着几近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恐怕与他鲠直的性格不无关系。

就在王易思索间,那张桓猛地摸出一柄匕首,挺起身来向李严刺去。李严眼疾手快,一手已然隔挡在张桓抓着匕首的那只手上,可这时王易突然一伸手,还猛道:“少卿小心!”王易素来力大,这一伸手正好搭在了李严的手上,连带着将张桓的手压得弯曲了。那匕首就出乎意料地诡异地直直插在了张桓的左胸膛。

张桓不可置信地垂下头,看着伤口渐渐渗出鲜血,接着他浑身都像痉挛一样颤抖起来。

张桓的几个家丁冲进来,待看到自家主公面目狰狞地躺倒在柴草堆上,胸前插着一柄闪亮的匕首时,纷纷怪叫起来,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要砍死王易几人。

那卖酒的年轻人这时候出人意料地果决,他对王易和李严朗声说道:“此事因我董袭而起,万万不能连累了两位壮士。事已至此,只有用下策应对了。”说时迟,那时快,这卖酒的年轻人也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他向前连跨数步,迎面对上那些个家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一一刺倒。

王易听到他自称“董袭”,心里又是一惊。他十分想把对方身世问个清楚,以便知道是不是历史上那个东吴名将董袭,可如今的形势却不允许。这董袭一路杀出,闹得一阵鬼哭狼嚎。张桓的那些家将中了匕首,身上几个血洞嗤嗤地朝外冒血,摇摇晃晃地逃出来,却还是被董袭追到,最后被董袭一刀猛地扎在脖颈上。

董袭连那些睡倒在几案边的张桓家丁也不放过,冲过去俯下身来,一刀刀扎在他们胸膛上。

王易和李严追出去时,董袭已经浑身浴血来到了街上,周围的路人都骇得远远闪开。

董袭挥刀逼喝一个迎面而来的商贾,夺了他的坐骑,吆喝一声朝市外奔去。那市的门口两侧有角楼矗立,自然也有许多士兵守卫。只是由拳县城的市场承平已久,有些事也不过是寻衅斗殴罢了,哪里会有今天这样的血案。那些守门的士兵心觉事态不对,操着长戟聚起来。他们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壮汉策马朝这奔来,竟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最后是狼狈地躲闪开了,还有两个兵丁被马撞倒在一旁。

王易看那董袭策马驰骋而去,不禁热血沸腾。他见徐盛和乐进等人跳上了大车,神色肃然地等待他下达命令,便知必须接下来就由不得他半分犹豫了,因为街道上的路人们都看见他们也从那偏房走出来,并且身上有溅到的一条条鲜血。

王易一把抓住李严的手,森然道:“此事我等难逃干系,现在只有夺路而逃了。”

李严长叹一口气,惨笑道:“事已至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王易一下跳上大车,又拉上了李严。他拿起车上一面斗笠罩在自己头上,大喝一声:“听得道一声去也啰!”徐盛乐进领着五十个扮成商贾的工匠也怪叫着,朝县城外奔去。



第六十三章 谋定后行


class="width">来到由拳县城南面的密林后,王易命人用车舆堵塞了通道,然后大家一同换上了吉利伪装服,迅速潜入了草木之中。(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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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先是被王易举手投足间的统帅风范震惊,随后又被王易一众的素养以及着装震得说不出半句话。

“我是海盐县丞王易,字子云。足下是南阳人,李严李正方?”

却是王易首先开口。

李严木然地点点头。王易上下端详着李严,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正方在南阳居一职吏?”

李严突听王易以表字相称,不禁有些不适。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事情经过,蓦地发现王易好像是凭空出现地一般。

他点点头,说:“正是。”

王易兴奋地拉住李严的手,笑道:“由拳县如今追购我等甚急,正方只恐无路可去了,不如随我来吧。”

李严猛然回忆起他之前听说过的王易的事迹。乍见到王易,他也有些兴奋。只是他见王易身为一个县丞,对这种事情也如此热切,既为王易重情义感到赞叹,又觉得事情总有些蹊跷。

当然,他还是懊悔刚才自己当面报上了家门。情义固然重要,可家中的贤惠良妻和嗷嗷待哺的幼子,终究是不能随他一同受辱受苦的。

他懊丧地说:“眼下只有这样了,多谢大人了。”

王易也看出他的心思,便道:“正方无须忧虑此事会对南阳的家人有所牵连,由拳县盗匪频发,杀人劫货稀松平常,这本县的事情他们都管不过来,哪里会照顾到正方远在千里的故乡妻子呢!况且于法而言,本不应收系家人的。”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我恐怕那个大姓的子弟的家人会找上门来啊。”李严脸上愁云笼罩。

汉时大兴复仇主义,不少人为躲避仇怨,不得已更改姓名,远遁千里。这就是李严的忧虑所在。

王易轻拍着李严的肩膀,安慰道:“那个董袭似乎已经将那大姓子弟身边的扈从都刺死了,没有人会知道的,放心吧。”

李严的思维一片乱麻,越理越乱。他喃喃答应下来决定先在王易那里住几日,避避风头。

王易一众入了森林后,身体几乎与四周围融为一体,这看得李严是触目惊心。李严还发现王易这些人取出随身的一个小陶罐,用手在里头楷出墨绿色的油彩涂在自己脸上。

这使得王易这些人转过头来的时候,发亮的几乎只有两只眼睛了。

那些人还把陶罐递过来,李严闻到陶罐里的那种浓烈的植物汁液味道几近作呕,尴尬地笑笑,婉言拒绝。

李严是想不到这去年在中原威风八面,今年又在海盐做县丞的王易,竟然是这么一个幽行秘出的家伙!

在跟随王易去海盐的时候,他始终是惴惴不安的。

当然,事实证明他的忧虑是无比正确的。

当日的喋血街头乃是不得了的大事。一个豪族子弟和十几个家将被人杀死在街道上,即使放眼全天下,这也是非常震撼的事件。

张桓在吴郡也小有名气,由拳县的官吏大多是认识他的。这些官吏发现吴县的张家二郎被捅死在自己管辖的地域里的时候,他们的脑海几乎一声炸响。官吏们连忙叫人将尸体停在合适的位置,然后封闭了市场,接着他们自己关起门来讨论该怎么应付豪族势力以及上峰的责难。

他们料想吴县张氏必定会知会有关官员,甚至惊动太守大人。为了能有个良好的结果,他们决定找出一些用以搪塞的理由——他们甚至没有想到怎样去搜捕罪犯,因为近些年来频繁发生的越狱案和盗匪流窜事件已经让他们力不从心,甚至是放弃了。

却是不巧,与张氏素来友善的陆氏闻听了这个消息。

喋血街头的事件发生后的第二日,陆玄和他的爪牙走犬就来到了由拳县城。这陆玄与张桓素来友善,乃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关系不可谓不亲密。因此在停尸房摸到张桓那具冰凉彻骨的躯体时,陆玄伏倒于地,痛哭流涕。

陆玄揩干眼角的泪水,强忍着极度悲痛,森冷地走出停尸房。陪同的由拳官吏被他这突然的变化惊得不能言语,只能见他言语行事。

陆玄在街道上打听消息,然后走回来问由拳县长:“杀死我兄弟的,可是一个叫董袭的卖酒汉,还有一个南阳来的职吏李严?”

由拳县长胆战心惊,颤巍巍道:“……应是他们吧,只是当日还有一个商贾与他们随行。那个商贾身材高大,后来也是他指挥同伴,与李严一同逃出。”

陆玄的声音急剧冰冻:“护卫森严的市场,能叫五十几个人奸贼毫发无损地走脱,你的人都是酒囊饭袋么!”

“这……陆家大郎,我等也料不到有这样凶悍的贼人啊!”

陆玄目光如刀:“连这区区奸贼都不能捉拿归案,还口口声声要捉住严白虎这样的大盗!”说完他哼地一声甩袖转身,离去时不忘让人将张桓的尸体护送回去。

由拳官员都出来相送。在城外的长亭外种着一列柳树。却见陆玄咬着牙,走近一棵高壮的老柳。他用刀切下一面树皮,然后在光滑的树面上刻下“李严”和“董袭”的字样。

陆玄刚死了兄弟,又死了朋友,不禁潸然泪下。他信马由缰地走着,虽然复仇的烈火越烧越盛,可他也知道茫茫天下如此之大,要觅得仇人也着实不容易。

只有先把事情告诉自己的父亲和张家的家长了。陆玄这样想着。

再说王易领着李严来到自己的驻地。王易离去才几日,那片温润的土地上却已大变了样。大片地面被平整开来,几间砖房的地基已经打实;道路整治得有模有样,从河道里取来的鹅卵石堆放在一起,似是要用作铺设人行道之用;碾石的石磨被几头牛牵着打转;用作碾谷物的风车业已在河道旁树立,上头调制机械的工匠正忙忙碌碌;还有一大批工匠陪同湾村和樟树村来的小伙子疏浚河道,以贯通那两村到这里的水路。

李严立于一坂,他凝视着欣欣向荣的土地,发出深深的喟叹。

这里几乎没有一个闲散的人员,便是那些背着包裹,排着整齐的一字队形绕周围跑步的童子,也在背诵着:“

一切言动,都要安详。

十差九错,只为慌张。

沉静立身,从容说话。

不要轻薄,惹人笑骂。

……

饱食足衣,乱说闲耍。

终日昏昏,不如牛马。

……”

这首四言乃是王易抄袭自后世的童子发蒙读物的,只是王易却也惊奇,因为他平时只在课堂上让童子们背诵,而不是在跑操之时。他看见刘馥和董昭心满意得地跟随在那些跑操童子间,立即想明白了是这两个闲汉想出来的。

李严却是震惊万分。中原混战民不聊生,而黄巾之乱平息后的第一年,天灾**依旧频繁不止,大汉皇朝似乎正在往地狱里奔冲。李严心存匡济天下之志,总想做一些有意义的事。然而到了这里,他才发现早有人远远走在他的前头,并且比他看得更远。

他只听王易对常桓说:“有了樟树村和湾村做榜样,南面的四个村庄办起来就会容易多了。明天待我去一趟,他们就可尽归于我门下。六个村庄都要协调一致,每个村的安排归置基本相同。你且记下来:樟树村日后出木材,湾村出船和鱼,其余几个村出人力。当然我们也不会亏欠他们,会给予高额的补助。”

“主公是要这些村庄悉数受控于主公掌上?”常桓问道。

王易微微一笑:“他们村小力弱,还能凭靠谁呢?难道是吴县的那些恶霸吗?”

王易认为他此次出行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认清楚了吴郡几个豪族的凶猛。至于他们的雄厚实力,光是听普通百姓的**,王易的耳朵就都快起茧了。江东宗族大姓的强横,王易分明已经感受到了。尤其是北方吴县这一支,狡诈如狼,凶恶如虎。

王易还不知南面豪族的代表,后来江东之主的家族——富春孙氏到底会有怎样的嘴脸。但他一联想起后来孙策在江东地区耀武扬威,一路趁强,便觉得这孙氏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

王易看到一群童子在空置出来的草地上玩蹴鞠,那带球接连过人的骁将最后面对大门时,却被前后冲过来的对手夹逼,最后饶是他技艺精湛,也还是丢掉了球。

却听那防守成功的童子们得意地叫起来:“夹肉饼!夹肉饼!”

王易脑中腥然一响。刚才思及这些豪族,王易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将他们全部击溃,以勇往无前之势将其尽数消灭,但他现在转而一想,才发现自己何尝不犯了暴虎冯河的错误!

南北的吴郡大族一夹击,纵使他王易再有万人之勇,也抵挡不住。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式,他不能光行阳谋,还必须使些阴谋秘计。

就譬如杀死张桓这样的事情,一时固然解恨,却也不能一直任凭心性地通行下去了。即便是刀子,也得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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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攘外先安内(上)


class="width">次日王易便带着原先出发时带的那支工匠队。www.65txt.com他早晨出发,下午就回来了。

南面的四个村落穷得滴答响,廪无存粮,箧无遗缯,王易的人马给他们带去充作见面礼的一车粮食和一群牲畜反而成了救济品。

这些村子人少力弱,也没有什么出众的人材,倒是半大的小子特别多。这些村子依附过来后,王易除了让他们在村中树立报警塔,再派几户人家住在他那里疏通消息,并且腾出人力修整道路外,还叫他们记录人口情况。王易想好好培养这些贫寒子弟。毕竟他的那第一批三百五十名童子今年已经十七岁,再过三年就要加冠了。而王易的事业应该是有一代接着一代的人辅佐,不断传承的。

王易自己也在做着登记的事情。他自己编有一本所谓的《王氏人物志》,随身携带,专门记录各地有名的人物。同时他也在上面记下记忆中的那些出众的历史人物,以备不时之需。

王易的第一次宏观布置,可以说是卓有成效。而他解决掉这个当务之急后,便走马上任了。

正欲出行,却见李严如同木偶人那样没有丝毫表情地在周围走动着,他一会儿看看那在两山间穿梭的吊篮,一会儿盯着骈行的驽马拖动着石磨,一会儿又走到河边聆听那潺潺的水声……总之,短短两日,李严竟已经心性大变了。

这对于王易来说是好事。李严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倘若能归于门下,那是一桩千载难逢的美事。

只是李严是为了暂时躲避灾祸而在他这里住下,与徐盛乐进这些在战火中聚萃到王易身边的人是不同的。

李严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的抱负,在历史上他与诸葛亮有一段解不开的恩怨。诸葛亮曾以为他的yu望过大,心术不正,将他罢官为民,流放到梓潼郡。但是诸葛亮死后,李严却认为后人没有能有像诸葛亮那样,自己也不会被重新起用,竟也抱病而死。

此时他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吏,但从言行举止中已初现峥嵘。

王易在给童子军授课的时候,李严也在旁听。乃至他会在武课上跟随少年们一路小跑。

他总是喃喃自语,在看见王易的时候,也收敛了心性,话不多,可每个字都带着类似谦卑的色彩。

根据地中建起的屋子不日后还要粉刷墙壁。王易的那些工匠向他陈述,说是觉得用白色粉刷墙壁,总是阴气过重。王易也料不到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当他们提出用淡黄色的漆来粉刷时,王易倒也欣然答应下来。

河岸边已有一列列屋舍,它们被人为地精心码放。而王易的坞堡内的几处重要建筑也已搭建起来。在预备开垦的农田的东南处也造起了五座大粮仓。这些粮仓带有地下室,可贮藏易坏的蔬菜果品,又是盛夏纳凉的好去处。而虽然每座粮仓都分隔数十步,但互相之间都有甬道相通,这样如果发生火灾,也可以尽量减少损失。

随行的刘馥就再三对王易说道:“子云,这个李正方可是个不俗的人物啊。”

董昭也富有深意地看着那个李严,说:“我与此人相谈了一夜,他也是个秉持大志的人。他思维敏捷,举止干练,真是少见。”

刘馥向王易挤眉弄眼:“子云何不将他延揽之门下?”

王易微微一笑:“小丑备物,终必亡。我现在不过是个县丞罢了,志气虽然高远,可也要一步一个脚印。



上任这日,王易身边只有管亥这一员家将,而刘馥和董昭,本就是拖油瓶一样。他其实无须带更多的护卫,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县长刘韶的怯懦。况且,在自己的府邸,他可能也可以结交一些暗蓄大志的干吏。

能在一方为吏,其实多少有些本事——不管是靠个人还是靠家族,这点古今皆通。

“啊呀,是王县丞啊。”县衙门口清扫的小吏看到王易,吃惊地叫了出来。

王易颔首道:“今日我来上任。”随即他又露出一个笑来:“耽搁了这么多时日,正是我的不是了。”

那小吏素听坊市间流传,以为王易是个暴戾凶猛的杀神,但现在他立即摒弃了这种偏见。

这王易,倒是个彬彬有礼的。那小吏这样想着。

王易一路走进去,周围的小吏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海盐的胥吏们倒不是蛮横凶恶的,因为海盐承平日久,他们也轻松惯了,平时也扯不下脸皮对乡亲们发火,或是摆架子。

他们是喜爱一个和蔼可亲的上官的。王易今天这副姿态与当日进城时所比可谓截然不同,已有些体恤下士,博爱万姓的面貌。胥吏们交头接耳,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之情。

而直入内堂,却听见刘韶在对几个小吏大发雷霆,斥骂的咆哮声震得人耳朵嗡嗡。

那些小吏罩着皮甲,内衬着鲜艳的红色制服,臂上配着醒目的袖标,显然是在传舍服务的专职人员。这些人有的时候也充当侦察兵,用以刺探军情。看他们穿着皮甲,又配着环首刀,王易知道他们刚才必然是执行了军事任务。

眼见着县长刘韶和县尉陈烈都在,表情凝重,眉宇间又显出紧张,王易便知海盐县发生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竟闹得县长如此动怒啊?”王易问道。

堂内众人似乎很惊异王易的到来。刘韶见到王易,这面目表情立马三百六十度大转变。他强收起怒容,但表情依旧严肃:“在由拳县越狱的严白虎近日来收掠人口,又纠集会稽的大盗周勃,黄龙罗等,拥众已至四五百人。前些时日他们潜入我海盐县境内,于东南袭击了三个村落,如今往更东面去了,却不见踪迹。”

王易看了看跪倒在地上的胥吏,心知原来刘韶是因为侦察不利而呵斥他们。

吴郡盗匪频发,但王易想不到这一次的作乱就有这样大的规模。四五百人啊,如果训练有素,再挟裹数千老弱,那也足以跨州连郡了。

此事倒与海盐县生死攸关。王易也担心起他们会不会闯入自己的根据地了。

却听刘韶突然满面堆笑:“我原本正要叫人去郡治所,请太守大人发兵救援。现在子云一来,这就不需要了,我们也尽可以就放心了。”

一听这意思是要把自己推到前面冲锋陷阵。自己才刚出现,他们就要把烫手山芋扔给自己,也太无道理了吧!王易差点勃然变色。他按捺住心中的火气,说:“保土安民乃是我们这些县衙里做事的义务,县长德高望重,切不可过于推重了我这么一个小辈。”

刘韶听出王易心头的火气,他怕王易突然发飚,便笑着含糊回答了几句,权且应付过去。

蓦地一个悍妇在屏风后詈叫道:“你这王易倒是好大的架子,县长大人让你做事,那是看得起你,你倒还蹬鼻子上脸了!”

不禁是管亥,连刘馥和董昭也气得胡须直颤。场面的气氛急剧冰冻,似乎谁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道晴天霹雳。

见管亥冲上去就要踢倒屏风将那中年妇女揪出来,王易立即制止了他。王易倒是很感兴趣,怎么会有这么一位悍妇口不择言。他笑道:“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我们商议大计,还是不要有外人在才好。”

那悍妇气得眼冒金星,堂内众人可以清楚听清楚她因急迫和愤怒而发出的吭哧吭哧的捯气声。

王易镇定自若,他笑着问刘韶:“这是哪家的妇人?”

“这……”刘韶的额头竟沁出了冷汗,他拉住王易的袖子,靠近他轻声道:“这秦夫人是本地黄氏的当家的,黄家几个叔伯早死,就是她一手把黄家扶持起来。”

陈烈也小声道:“黄家与官家合伙办盐场,已有几十年的光景了,财大气粗啊。”

“王易,你不过一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与我这样说话!”

王易凛然道:“我乃本县县丞,本县唯有县长才能节制我。也不知我怎样说错了话?”

“哼,你这狂妄小生,竟是不知死字是怎样写的罢!”

见县长和县尉都噤若寒蝉,再听到这句话,王易的双眸倏忽变了色彩。他扬声道:“这哲妇怎么还不走,要让我叫少吏们给她抬走么?”

那秦夫人立刻就冲上了火气,她破口大骂道:“王易,你能做这个县丞,那是天落烧饼狗造化,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秦夫人一直想把自己的儿子抬到县衙里,叫他做个县丞。谁知从天而降一个王易,夺走了这个位置。对于处心积虑多年的秦夫人来说,深深的挫败感和不公平感让她几乎把所有的愤怒都迁徙到王易身上。

在没有见到王易的时候,秦夫人就已经请巫蛊在家作法,诅咒王易了。

王易不知事情的始末,他说道:“真是满嘴烧柴——劈里啪啦响。老管,把这家伙揪出来。”

刘韶急急拉住王易的袖子:“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黄家蓄丁数百,不可小觑啊。”

王易却早洞悉这秦夫人的心性,她第一句话就怒火三丈不留余地,那自己为何也要留余地呢?王易嘿然说道:“牝鸡司晨,那种危害大家还看不到么?国朝就是因为六个皇后,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的。”

管亥踢倒屏风。却见那秦夫人还是规矩地坐在席上。她着装艳丽,纵然皮肤皱紧,刻出道道沟壑,却还是涂脂抹粉。管亥眉头大皱,他如提小鸡般提起秦夫人,将她扔在王易面前。

此时的秦夫人已经吓得蜷缩成一团,畏畏缩缩不敢再看王易了。

惹毛了本地首屈一指的豪族,王易此时的感觉其实是如坐针毡的。但是覆水难收,他也毫无办法。

刘韶和陈烈已经震惊了,此时的王易,终于和他们道听途说中的那个王易互相契合。刘馥当日被王易暗逼着圈地的时候,还没觉得王易也可以露出这么狰狞的面容。

王易渐渐恢复了冷静,他拉着刘韶和陈烈坐下,对他们说道:“本县的大事,这样一个女子也能够屏席旁听,可见这黄家的气焰也着实嚣张了些。县长,陈县尉,你们也是听见的了,这秦夫人与我素未谋面,可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责骂呵斥,倒似仇深似海。抛开其他不论,也可见这秦夫人平时是个暴戾凶横的人。平日里武断乡曲,恐怕就少不了她吧!”

王易所言非虚,这秦夫人在为他们家做事的那些佃农看来,简直就是恶魔般的存在。寅催卯粮、在青黄不接时放高利贷、强买贱买佃农的薄土。稍不如意,还要被他们抽得死去活来。而秦夫人仗着黄家与县官的关系,屡屡压下诉讼,搞得那些悲惨的宾客有理无处申诉,折回来反而又遭一顿毒打。

刘韶和陈烈额头冒汗,若真要追究起来,他们俩是逃不了干系的。他们互相以眼神示意,倘若王易咄咄逼人,要加害到他们头上,那他们也只能出下策了。

王易自是知道贸然轻进的危险,他深知这县长和陈烈都是色厉内荏的,只需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也不会跳起来反咬一口。于是王易拍着他们的肩膀笑道:“县长,陈县尉,你们被这泼妇蒙蔽了啊。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今大盗流窜,我海盐县岌岌可危,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任凭这武断乡曲的黄氏张狂下去,不仅我海盐县城会生灵涂炭,便是两位大人的身家性命,我也不敢作万全保证啊!”

这话说得刘韶和陈烈唯唯诺诺,说得秦夫人浑身战栗。

“子云所言甚是。”陈烈突然落井下石,“依我所知,这贼妇逼良为盗,暗作**之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依子云所言,先将这黄家尽数抄没,看看与严白虎有没有牵连。”

刘韶见陈烈竟然如此说话,很是吃了一惊,在发现秦夫人哀求的目光移过来时,他急忙躲闪开了,默然无语。

“你们这些威风凛凛的大老爷们!平时我给你们的恩惠,你们都抛到脑后了么!”秦夫人大声哭泣,斥责着刘韶和陈烈的无耻。

王易冷然道:“死到临头还在诬蔑抵赖,真是好生大胆。”

刘馥和董昭在王易身后一直默然。王易的果决他们是知道的,但想不到也可以这样狠毒——当然,他们知道王易也是被逼无奈。他们也极度厌恶这个粗鄙不堪的秦夫人。

“墙倒众人推啊……”刘馥深深吸了口气。

其实王易好好整治这些所谓的豪族的念头十分强烈。吴郡宗贼林立,倘若不让她们元气大伤,对事业是毫无帮助的。后来东吴虽然尽享国祚五十九年,乃是魏蜀吴三国中存活时间最长的,但长时间的门阀林立致使东吴几乎完全丧失了跨江反击的能力。东吴统治者的位置也不是很牢固。要不就是暴君当政,要不就是臣下欺凌主上。

只是这黄家不同陆张两家,虽然实力也十分雄厚,但其影响力与陆张两家相比还是十分有限的。放在王易眼中,就是个该捏的软柿子。

像严白虎这种盗贼,其实比豪族更容易对付一些,毕竟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诸君,事不宜迟,晚了恐怕这黄氏反扑咬人哪。”王易催促刘韶和陈烈动身。陈烈无法,只得点齐郡国兵一百五十人,收整装备,准备往西北面的黄家坞堡进发。

王易蓦地觉得自己的步骤似乎快了一些。想那曹操率领大军将那些豪族的坞堡一个接一个攻破,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当然,闹到要抄没黄家,也确实过于凑巧了。人有的时候只能任凭机遇摆布,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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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攘外先安内(下)


class="width">王易又使管亥火速回到根据地,让徐盛乐进点着那五十个已经有一定经验的工匠出来。www.65txt.com同时叫他们在马鞍边系上几坛美酒。

管亥去得匆匆,带着徐盛乐进回来也是匆匆。刘韶和陈烈看到王易领着五十个荷刀擐甲的壮士过来后,不免相觑苦笑。王易还叫刘韶给自己的人全换上官兵的服饰,刘韶也只得照做。

走了十几里路,终于看到了黄家坞堡那外壁的轮廓。县长刘韶腿脚不便,坐在马车里。县尉陈烈则骑着高头大马,领着队伍远远跟在前头。

黄家坞堡高墙深壁,塔楼对峙,壕沟纵横。其大门用吊索拉着,十余名精壮的家丁负责看守。角楼上还有持弓抱弩的家丁警戒眺望。

在看到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望自己这边来时,那些坞堡上的黄家宾客立即互相奔走,吹着号子。整个高墙上锯齿状的城堞上都是绰动的人头,以及闪闪发亮的箭镞。

这边的郡国兵们自然也瞧见了对方严阵以待的架势,不由得心生恐惧。刘韶和陈烈冷汗涔涔,他们见王易目光锐利,浑身弥漫着杀气,却也不敢多说,只得顶着头皮往前走。

而被捆缚住的秦夫人虽然嘴巴也被堵实了,却得意地从鼻孔里发出声音来,轻蔑地看着众官军。

陈烈露出一张紧巴巴的笑脸来到王易面前,“子云,这黄家畜养宾客三百多人,平日里都习练弓马拳脚。放下这不说,你瞧他们的坞堡,造得如此严实,守护又这样森严,我们……我们能拿他们怎么办啊?”

刘韶也坐在马车里静静地听着。

徐盛和乐进见到陈烈这副窝囊样,满脸轻蔑。王易正骑在从县城传舍里借来的骏马上,他摇着头笑道:“莫非陈县尉一直以为我是荡舟的奡,善射的羿么?”

管亥,乐进和徐盛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直默默走在王易身后的一个小吏突然走上来说:“王县丞必是要智取吧?”

见王易点点头,众官军就都露出万分期待的表情。坊间一直流传的王易威名他们是知道的,况且这王易的手下个个精气神十足,看似信心百倍。于是官军们的士气也提振了一些。

那小吏样貌普通,并无甚出众的地方。王易见他挺身而出,不禁觉得此人有几分深度。

于是王易笑道:“既然你已明我心中所想,不妨把你的见解都说出来吧。”

小吏长揖到地,露出兴奋的表情:“那就容我说来吧:我们可先将这秦夫人放在马车里,然后欺瞒坞堡上守护的家丁。”

“怎么个欺瞒法?”王易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小吏拉来一个头包青帻的小厮,显然他是与秦夫人一同到县城的黄家家丁。王易见他目色决然,便知当中有几分故事。却听那小厮说:“这贱妇夺走我家三十亩良田,逼死了我父母,又迫令我为奴,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手刃仇人。今天有王县丞做主,小人永感大德!”说罢他跪倒于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这小厮站起来后说道:“我在坞堡里颇有人缘,还请王县丞容我诈开坞堡大门。”

王易一敛容,竟向这小厮拱了拱手:“就有劳这位兄弟了。”

秦夫人听得气急败坏,但是被捆缚得太紧,她根本无力挣脱,黄豆大的汗珠也嗒吧嗒吧往下落。几个郡国兵将他抬上刘韶的马车,又将刘韶请了下来,让他骑上一匹骏马。

王易抱歉地朝刘韶行了一礼:“县长大人委屈一下了。”刘韶摆摆手,无奈地长叹一声:“罢了。”

那小吏又道:“与秦夫人一同前来的其他家丁陪伴她时间较长,实在信不过。大人可叫几个自己身边信得过的人扮成家丁的模样。”

王易并未对他的计划有什么点评,只是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吏彬彬有礼地答礼道:“在下邓当。”

王易把“邓当”两字在嘴里咀嚼了几遍,也咀不出什么味道。他对刘韶说:“这位邓少吏智慧果敢,大人平时应多多留意啊。”

刘韶含糊应对,可见平时早把这邓当忽视了。

一行人缓缓行进至黄家坞堡,行至壕沟前十步左右时,从上头射下一支箭,停住了阵脚。

“刘县长和陈县尉亲临敝舍,为何带了这么多人来?”城头一个精悍的家将警觉地问道。

与秦夫人素来苦大仇深的那个小厮立即高声道:“老苏,你就没看见咱们主母的车驾么?”说着他让出那马车,示意秦夫人就在其中。

那小厮伶俐地说:“主母与大人们商议防备严白虎的大事,现在累了,正在车里小憩,你们赶紧叫里头的人准备准备,给主母接风洗尘啊。”

见那个老苏还是将信将疑,陈烈忍不住开口了:“严白虎点名道信要破你们黄家坞堡!我们抽出这么多人来帮你们防备,你却是猪油蒙了心,还不快快打开门放我们进去!”

陈烈几个聪明的扈从也不耐烦地叫起来:“快些快些,外头风这么大,都要着凉了。”

老苏长目一望,见马车边护卫着家丁,而那些素来吝啬刻薄的侍女则跟在队伍后头的车舆边,好像在管束看守物资的士兵,这让他放了心。他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呵斥家丁把吊桥放下来给下头的人马通行。

也怪海盐县承平日久,许多人都放松了警惕。老苏的懈怠给海盐黄氏带来的结果是灾难性的。

老苏派出一大批家丁去照看车马,又叫高墙上守护的一些人下来帮忙搬运物资。

这样下来就分去了不少人,当然还有许多人仍然驻留在岗位上。陈烈得到王易的眼神示意,连忙拍着老苏的肩膀说:“来来来,今天也难得。我带了一些美酒,正要和大家兄弟畅饮一番。”

管亥拉开马鞍边酒坛的盖头,一股浓郁的酒香飘散而出——这些酒都是王易在汝南平舆时,当地的那些世族赠与他的,都是极为难得的佳酿。

海盐可算是穷乡僻壤,即使是豪族也难得喝上几口真正地道的美酒。老苏和他的那帮弟兄立即被那酒气熏得神魂颠倒。不过老苏做黄家坞堡里的护卫长已经十数年了,还存有几分警觉。他见管亥身材极为雄壮,脸面陌生,不由疑道:“这位兄弟……好像从来没见过啊。”

管亥机敏地笑道:“我新募来没一个月,日后还蒙大哥照顾。”

老苏迫不及待想要咪上那么一口美酒,因此也不再深究,只是道:“那是自然的。也劳烦兄弟带这么多酒来。”

老苏当即叫了些护卫的官兵去抱酒,又叫人去堡里的庖厨间里拿酒器。他还叫人赶紧去通报家里的两个小主人,叫他们别再在里头玩耍了,赶紧整顿一下着装出来迎接贵客,以及他们的母亲。

刘韶骑着马跟在那辆载着秦夫人的马车边,他眼神飘忽,背脊早被汗水浸湿。老苏看见刘韶,奇道:“县长大人一路奔波,为何不乘马车呢?大人腿脚不便我是知道的,这一路颠簸,怕是不好受吧?”

“哪里哪里……”刘韶见在坞堡外墙上驻留的家丁一个个地放下兵器,兴冲冲地沿着墙梯走下来抢酒喝,眼神就跟着他们转,显得鬼鬼祟祟。

老苏刚才焕然消逝的疑惑又凝结起来,他走近秦夫人所乘的马车,皱着眉头向那刘韶问:“这不是县长大人的马车么?我家主母自己的车驾呢?”

抱着战刀站在一旁的王易面带冷笑。而徐盛和乐进已经分开两支队伍,徐盛领人堵死了大门,而乐进则带着工匠队深入腹地,搜索战斗要地。

老苏这下没有得到刘韶的回答。他长目望去,却见二十几个非常陌生的,但精壮得绝非寻常郡国兵可媲美的“官兵”训练有素地护住大门。那些“官兵”由一个体格雄壮的汉子指挥着,而他指挥时也不像普通官兵那样从头到尾地呵斥,而是极为干净利落地下达命令。

老苏心知情况不妙,他连忙转过身来,对上的却是管亥阴鸷的笑脸。

“怎么,现在才发现?”管亥徐徐跨上来两步,至第三步时,一柄匕首如同闪电般迅疾地刺中了老苏的心窝。

“太晚了。”站在一旁的王易冷冷地说。



第六十六章 黄氏尽灭


class="width">老苏被杀死后,接下来的自然是对黄家坞堡的抄没。(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但是这种突然袭击式的抄没使得任何一丝谈判的希望也被撕裂……事实上,结局是最糟糕的。

官军漫不经心地与黄家家丁混杂坐着。官军互相以眼神确定位置。待那老苏一死,而旁边看到管亥杀死老苏这一幕的一个黄家家丁声嘶力竭地叫出来时,屠杀就开始了。

黄家的家丁家将还未完全醒悟过来,就被身边那些刚才还在称兄到地的官兵一刀砍倒在地,接着就被一拥而上剁为肉泥。

局势从一开始就完全倾向于官兵。当他们嘶吼着扑向西门时,却被早已结好阵势的王易工匠队用强弩一一射倒。不得已,他们只能往东门逃窜。只是那里面向大海。即使来到那片地域,四周密林广布,荆棘丛生,即使是黄家的猎户也不会去那里的。

陈烈和刘韶聚集到王易身边,将兵权指挥都交给了他——其实一切发生的都是不自觉的。因为当王易横持长槊冲入结阵迎来的黄家家丁,并使出他那日益精湛的武艺,连连刺死敌兵后,他们就已经叹服了。

黄家兵丁手中刀短,他们见王易手持横槊,每次回转都要耗去不少时间,便互以眼神示意,分散到两翼,然后于地上一个滚翻,溜到王易脚下。

此时陈烈正向王易询问:“子云,黄兵不畏死者尚有几十人,该怎么办?”

王易却没有被这问声打断思绪,他的气机牢牢跟随着那从地上翻滚过来的黄家兵丁,然而步伐却没有怎么动。

当那些黄家兵丁那滚翻的动作完毕,将要爬起来时,王易双手将长槊向前一推,避开了前面逼迫而来的兵锋。然后他一气呵成地拔出腰间那柄管亥赠予他的鲨鱼皮鞘的战刀。战刀与身体同时旋转起来,削开了与身后偷袭者的空隙。便依靠着这个时间差,王易伸长手臂,战刀割断三人的脖颈;再一转身,长刀切碎前头三人的额头。

古代行军作战,讲究各单位的协调。真若后来电影所拍,将那长枪兵齐齐列成几排,然后叫他们往前冲击,那么一旦阵形被冲散,单个士兵孤兵奋战,不仅所能给敌军造成的杀伤十分有限,自身的防护也将受到巨大威胁。~~~~

将军队作什伍之分,就是要讲单位的作战效能。就如后来诸葛亮大名鼎鼎的八阵图,也不过是以六十四个作战单位为阵,两翼以二十四队骑兵游击抄掠罢了。

面对正规军,一个普通兵卒不要说对上一什了,面对一伍,他都会立即变成肉酱。

然而王易却以一己之力摧毁了黄兵一什。陈烈看得骇汗心悸。他又随即看见那王易撩起系在带钩上的长长的黑色布条,将染血的战刀在布条上使劲擦拭,渐渐露出一截光亮闪耀的利刃。

只见王易徐徐转过头来,双眼牵动住了陈烈的气机,森然说:“斩尽杀绝。”

刘韶差点从马腹上摔下来,两腿积蓄多年的病灶也发起痛来。

而先前为王易献策的邓当轻眯双眼,竟露出满意的神色。只是秦夫人将欲号哭而不能——她四肢都被捆得紧紧的,就连嘴巴都用布团堵得严严实实。

乐进从一边冲到来跟随在王易右侧,大声道:“身为人主,岂可孤身涉险!”

王易咧嘴一笑,而管亥杀退数名黄兵,紧紧跟随在王易左翼。乐进接着就吹响围脖中的铜哨,那二十五名工匠就直直立起长矛,各单位互相协调后,才徐徐向前逼近。

乐进乃是这工匠队的司号员,素来颇有威信。

陈烈高吼一声,令官兵推进到王易的工匠队前面。官兵杀得畅通无阻,个个兴起,脸上都是争先恐后的样貌——他们已经看处此事与王易有极大关联,只盼着大战结束后,能得到王易一些赏赐。

刘韶本想叫住陈烈,让他把官兵挪到王易那一队后头,让王易他们作先锋,这样可叫王易拼个死活,还可以观察后事,再作图谋。只是陈烈毫无念想到此处,只是一味推进。

刘韶在腹中将陈烈来回骂了几遍,双腿的病灶也愈发痛苦了。

董昭和刘馥何尝没有看出如此。在他们看来,陈烈虽然已布置到前方,但仍然有反驱倒戈的危险。他们叫护住城门的徐盛作好防备。徐盛亦是个伶俐的人,他马上意识到态势并非完全美妙,因而连忙叫二十五名工匠都作好万全的准备,同时在空置的射轨上安上箭矢。

刘韶见前后都是王易的人,暗叹了一声。形势威逼,他只能高声催促陈烈杀贼务尽。

一路追黄家家丁到坞堡东门外,趁他们放吊桥的时候,官兵猛地横冲过去,霸住了吊桥。

黄家只有十来个人护着黄家两个十几岁的少主往野桑地里奔去。

眼下却仿佛后来京城大乱时一王一帝仓皇奔出的情形。只不过董卓不会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护住两个少主的一个老仆跪倒在惊涛四起的海岸边痛哭流涕,祈祷在那远方能飘来一只小舟。

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老仆哭得眼前一片迷茫,却哭不来一条船。

而得了王易一个“斩尽杀绝”的回答,那些官兵早把恻隐之心抛在脑后,他们一路狂奔,只是盼着能首先夺来那两个黄家少主。

至于黄家其他亲族——他们早在袭击开始后不久就被人从屋舍的各个角落捉出来。此时有一支官军正看护住他们。

追逐的人渐渐远去,而喊杀声也徐徐轻微。那些停留在坞堡内的官军热血正在上涌。此时虽然被留下来管份闲差,可他们也会无事找事出来。这些郡国兵把俘获的人捆缚紧实后,开始肆意抢夺屋中的财物。这些人抢起东西来如狼似虎,眼中的血丝交织可见。不一会儿,连内中女眷的首饰也被扒下来,那些女眷个个被抢得披头散发。

又过了会儿,这些郡国兵淫火内焚,开始对女眷们毛手毛脚。刘韶急呼而不能止,他喟然长叹,然后眼巴巴地望向刘馥董昭等人,企盼他们能出言呵止。

倒是徐盛看不下去,但他也只是喝了声:“如果连贫苦的佃农也要抢,那就该我给他活扒了皮!”

郡国兵刚才已看过徐盛纵横捭阖的风采,因而恶行稍有收敛。

野桑中含苞的微蕊依旧带着清晨的雨露,轻轻地挥放着一阵阵沁香。老仆让秦夫人极为疼爱的两位黄家少主往枝桠繁密处躲藏,他们一路被交错的枝条划得两臂都是血条。

“往林子里走!”老仆气急地叫道,一面又拉着两位少主的衣领,试图尽快提高速度。

一老两少气喘吁吁的蹿逃声惊动了暗伏在高地上的猎人。

“哥,你瞧,那不是黄家的两个少主么?”

“唔,黄家有难了啊。”

裹着一张白虎腰裙的大汉徐徐站起身,用手遮蔽住刺目的阳光。他低沉地说道:“黄家在海盐扎根数十年,可谓风雨不动,怎么若无其事地就被官军一锅端了呢?”

沉吟了片刻,他又道:“护卫在黄家少主身边的也是一些普通家丁,而非盐场的盐丁……这就是说,官军乃是使诈,偷袭了黄家的坞堡。”

“哥,陈烈伪善,刘韶怯懦,他们怎么敢若无其事就偷袭黄家呢?”“县丞王易呢?你怎可忘了他?”

“……王易!”

“王易可是个恶少年。你张罗兄弟们下去准备一下,将那黄家少主救上来。”

“哥是要做那吕不韦,来个奇货可居吗?”

大汉笑而不答。

跟随在黄家少主身后还有十来个家丁。然而真正到了穷途没路的地步,并非所有人还真能忠心耿耿。就在兄弟俩谈话刚结束的间隙,灰头土脸跟随在黄家少主后的一个家丁突然暴起,摸出一把匕首径直冲过去。他先是刺死了老仆,接着就当着孩子惊恐的双眼,将刀子精确地捅入了他们的心脏。

密林中的大汉高举起手,示意弟兄们不要继续行动了。他叹了一声:“海盐可真不是个好地方。”

“哥,这还真是王易捣的鬼?”

“哼……过不了多久,总归要和他打交道的。”



第六十七章 倏忽变幻


class="width">攻破黄家坞堡,屠杀了数百名负隅顽抗的家丁,但仍然有一群黄家的附属存活下来。www.65txt.com<<>>

其实这些人依附黄家,都是因经济上不能独立罢了。他们虽然被官兵用兵器逼到一起,可却也没有十分惊惧的表情,只是搜寻着官兵中主事的,希望对方能宽大处理。

其实各地的政府在破灭当地横霸的豪右后,都会将猛然闲置出来的土地交付给原本依附于那豪右的佃农。

这既能有助于平息土地兼并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可以帮助这些佃农获得经济独立,实现该地区的稳定。

这种事情一旦做好,可以加强受益者对施益者的向心力。所以王易聚拢工匠队,稍微整理了一下队伍便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主公,我们伤了十个弟兄,都是皮外伤。”司号员乐进小跑过来报告。

“迅速处理伤情。”王易利落果决地下达了这个命令。

没有出现死亡是意料中的事。毕竟此次袭击得十分突然,而且工匠队又是清一色的犀皮甲。况且工匠队的训练强度实际上要强过童子军。

这支五十人的工匠队对王易其实忠心耿耿,他们随同王易一起经历了中原大战的淬火洗礼,每个人都炼成了悍不畏死的勇气。

陈烈见到王易这些步卒站成五列,一路高喊着口号,如同潮水般随着乐进的口令随聚随散,只是目瞪口呆。而刘韶则在连连惊叹于王易的治兵能力。

俗谚道:“耀德不观兵”。然而王易却认为这句话有其局限。无论军人数目多少,凭借良好整齐的军容,同样能给周边的人造成极大的震慑力。其实古时的将军在阅兵时,都会强调一个人数上的广众。人数多了,虽然声势浩大,但单兵素质差,放到战场上时还是会露出老底子的。

为王易这仅仅五十人的军姿震慑,刚刚掠夺得神清气爽的官兵们个个面目羞愧,也有几个素来胸怀大志的变了目光,瞧向王易时从眸中分明射出了灼热的光线。而陈烈和刘韶默然,只能听候王易安排局势。

突袭黄家的始作俑者乃是王易。在陈烈和刘韶看来,他们自己是被胁迫的。

一想到当初忧虑王易会成为海盐一霸就要成为现实,刘韶和陈烈相觑苦笑,然后只能心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待黄家的叛客王政提着两个黄家少主的头颅来到王易面前时,一切大功告成——在那片野桑地,王政做出惊人一举后,其余人也无法,只能跟随王政了。

这个王政乃是黄家畜养多年的宾客,然而他素来不甘久居人下。数年来他精习拳脚弓马。黄巾之乱后,他感觉北方将乱,因此想趁机逃脱黄氏,到江北去来个“功名只在马上取”。

按照原来的历史进程,他后来会成为张纯的宾客。

后来在张纯反叛时,又亲手杀死了张纯。

然而王易的突然到来险些送了他的性命。在王易看来,能面不改色杀掉原来的主上反叛的人,留着也是一大祸患,因此他双唇一张,就要发出“杀”字。所幸被刘馥董昭以眼神急止住。王易转而一想,也觉得新灭了黄家,再诛“有功之人”,却也是不适宜,于是就改口说:“壮士洞悉局势,勇气可佳,官府必定会予以重赏。”

看到那群佃农瑟瑟发抖地跪在一起,王易思索片刻,竟径直走去,拨开森严的刀阵,亲手将那些佃农扶起来,嘴里还说着:“各位乡亲受苦了,受苦了……”

陈烈与刘韶看得呆若木鸡。他们原以为王易会对这些烂泥一样的人大声呵斥,不屑一顾,谁知竟然如此体恤。

“这王易难道是个亲下人,远士人之辈?”刘韶一惊,但他马上否决了自己这个想法,“他身边猛士如云,他又在汝南与众多名士把酒相欢。莫非这王易还真是个富有古仁人之心的君子?呵,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看走眼,但愿我这次不会再出差错……”

刘韶用目光描摹着在佃农中奔走的王易的身形的弧线,一时间,那竟化烟成雾,让人难以捉摸了。

佃农们也意料不到这凶神突然变得如此和蔼可亲。

王易自然也发现了他们质疑的目光。于是他仍是一面将他们扶起来,一面道:“黄氏为非作歹,罪大恶极,对待穷凶极恶之徒,当然要用雷霆一般的手段。可是对待乡亲们,我又怎会胡作非为呢?”

那些佃农痛哭流涕。他们性格单纯,听王易这么一说,竟也相信了八分。

王易挥手驱散看护的官兵们。那些官兵见王易连最起码的防卫也不需要,不禁极为震动。但在看到王易自信的表情后,他们也还是将信将疑地走开了。

王易走到高台上,意气风发,风度姿态颇似后世穿梭在乡镇间活络的革命党人。他高举手臂道:“我是海盐县丞王易,字子云。海盐县地处偏僻,风土淳厚,虽然貌似承平日久,但仍有一些豪族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便是这黄氏,武断乡曲,专利重货,乃是我们海盐县的首恶。今日我顺天应命,肩负职责,带领郡国义士将其铲除。我们诛杀黄氏首恶,不会牵连其他人。各位乡亲多年来深受其害,我也是感同身受,为此而常常辗转反侧啊!今日,官府会分派给各位乡亲土地,大家辛勤耕种,好过太平日子了。”、

佃农们又要跪下来给王易磕头,王易连忙跳下去,将他们一一扶起。当中几个年长的老人泣不成声,显然是从来没见过青天大老爷。

刘韶和陈烈见王易喧宾夺主,倒也不再恼怒。陈烈见王易颇有几分手段,还十分敬佩。

王易走过来对刘韶道:“大人,丈量土地之事,本就是我的职责。这黄家闲余下来的土地,就由我安排分派给这些人吧。”

刘韶强露笑容,道:“子云尽管安排。”

“多谢大人。”王易一喜,正要转回身去跟自己的几个心腹交代。

但他马上被刘韶叫住:“子云,黄氏在离此地西北数十里处还有一个盐场,虽是与官府合办的,可他们自己的份额也不少。”

刘韶本来还想看王易和黄氏盐丁的火并,但现在黄氏尽灭,他也只能慨叹一番了。

“大人是想说,他们还有一二百个骁勇的盐丁?”王易眉头一跳。

刘韶沉重地点了点头。

西汉武帝实行盐铁专营,然而所遭的非议非常大。按照古人的**,垄断专利乃是与民争利,是最为不公平的。但是盐铁毕竟是国家重器,牢系国家经济命脉,所以到了东汉时,虽然对盐铁的禁锢稍开,但还是采取半公半私的运营模式。

但凡能参与到这类大宗货品的生产和流通这些环节的大族,都是财力雄厚、树大根深的。

若能将产盐之利夺来,那么日后的发展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但在此之前,王易还不想像孙伯符那样死于匹夫之手,他绝不希望自己也还有几个许贡宾客式的人来追杀。

“如今士气正锐,我们可一股作气,翦除余孽。”王易目光灼灼。

跟随在王易身边的刘馥倒多个心眼,他问刘韶道:“大人,那盐场是如何分工的?官家与黄家的交集又是如何?”

刘韶略一思忖,道:“官府与黄家分派两处,互相紧邻,平时晒盐或是做其他的工都不来往,只是在收买议价时才会各派主事的出来商榷。”

刘馥说道:“这样的话,我们可先派一支人去盐场,与官府的盐丁做里应外合。”

“此言得之!”王易抽出战刀用黑布擦拭,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那个叫邓当的小吏来到王易身边,询问道:“这秦夫人如何处置?”

王易瞥了他一眼,道:“黄家两个少主都死了,她还留着作甚?”

刘韶适才面色稍霁,此时见王易又是雷厉风行,不免吓得胆战心惊。

陈烈听从了王易的吩咐,连忙开拨人马,率先赶往盐场。王易则率其余人等紧随其后。

腥咸的海风自远处天际而来,吹得人精神百倍。步行在沙滩上,陷在细软白沙中的每一步都是那样惬意。浪水扑腾在海岸上、礁石上,折出雪白色的水幕。动荡无宁的白云大开大阖,仿佛沙滩上行走的这些兵卒一样浮躁不安。

趁着锋芒的年轻人们已经在幻想另一场胜利了。

但是他们这次远远地就看见盐场冒起了熊熊烈火。黑烟冲上天际,显得格外醒目。

王易等人大惊,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了陈烈那些人。

整个盐场看起来刚刚遭到了洗劫,北面的盐场尽是横七竖八的官府雇佣的盐丁的尸体,而南侧的黄氏盐场也有些地方尸身枕藉。陈烈的人就在七手八脚地整理尸体,当然也有不少人惊呆在路旁。

王易的目光从前往后细细扫过,他发现那官府的盐场尸体特别多,而黄家盐场里虽然也有数十具尸体,但与官府相比,损失还是要小很多——而且,更值得人注意的是,大火是在官府的盐场里冒起来的,那里的器械、屋舍破损得十分严重。相比之下,黄家盐场看起来只是死了人而已。

王易猛地转身向后一望。在那片坑洼不定的高地上,供盐丁们居住的屋舍井然有序,寂静无声,牛羊还在槽间吃食,农具依旧放在趁手的便宜位置。

刘韶和陈烈忙得手忙脚乱。陈烈一面指挥一面又感叹道:“这里肯定是遭到严白虎劫掠了,哎,能将这几百人杀尽,恐怕有上千人哩……幸亏我们来得晚,不然我们可就得和严白虎碰面了。”刘韶也心有余悸,他料不到严白虎来得这样快。

刘馥董昭,徐盛乐进以及管亥都走进王易身边,看王易皱眉深思。而那个小吏邓当也转过头来,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

“情况不妙。”王易冷声道,“盗贼应该晚于我们袭击黄氏坞堡之后,而不是之前。”

“如此仓促。”董昭也看到了牲棚里完好无安的牛羊。他冥思苦想,“究竟意欲何为?”

刘馥摇了摇头:“这大盗一直在黄家坞堡旁觇视,他赶在我们先前到盐场,是早已预料好的。而官府的盐丁死伤惨重,黄家的盐丁只是稍有损失。那这样看来……”

“是冲我来的。”王易将刀插在地上,淡淡地说。

王易想不到他一次简简单单的上任会牵扯出如此麻烦的事。如今在他的根据地里,人们正在收拢器械,准备在建造完适量的屋舍后就开始投入到春耕的大军之中。整理时序、工具都将令人焦头烂额。

盗贼一般会在丰收的时候和青黄不接的时候出来劫掠,因为这个时候农民们较有节余。

但王易还无法确定严白虎的胆量和魄力究竟有多大。毕竟严白虎被人称作“吴郡大盗”也是十多年后的事。在此之前,纵横江淮的大盗郑宝才更令人望而生畏。

形式倏忽变幻,一场大战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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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有何不可


class="width">一行人回到县城,搞得大张旗鼓。www.65txt.com~~~~只因王易开口,刘韶和陈烈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给大家封赏。不过这让众郡国兵自是十分喜庆。

王易回到自己的府邸,刘韶赶紧让下属们给王易安排。又是搬运装载文案的竹箧木柜,又是清扫积尘甚厚的暗室……暮气沉沉的海盐县府衙,总算露出了些生机勃发的迹象。王易意气风发地进入自己的府邸,见除了一个主簿外,还有几个刀笔吏作辅佐。

老主簿头昏眼花,听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来上任,竟连半丝反应也没有,只如枯树般斜立着身子,双唇如同秋叶般毫无节奏地快频率颤动着,睁圆眼睛似要将王易看个清楚。王易见他这副样子,起初险些惊叫出来,到最后倒很快适应,心下十分无奈。不过他随即十分高兴,因为他发现那个给他出谋划策的邓当竟然也是他的掾属。

王易想了又想,只觉得在耳熟能详的三国豪杰中,并没有一个叫邓当的……

其实刘韶和陈烈一回到府邸就陷入了一种惊慌失措的状态,也有一些出征的老兵惴惴不安。毕竟盐场遭遇了严白虎的洗劫,而从严白虎的手段和人数来看,海盐县城已经被推置了悬崖边,局势随时有崩坏的危险。

而大多数兵丁虽然被盐场的惨况震慑住了魂魄,但那只是暂时的。他们很快乐观地以为只要有王易在,什么严白虎都是土鸡瓦狗。

“敌暗我明,形势危急。”王易打发胥吏和主簿出去,只留心腹在他的府邸上进行密室会议,“想不到严白虎这匹夫也能料算于先,走在我之前!”

刘馥和董昭神色肃穆,乐进和徐盛却不以为然,而管亥却在外头张望警戒,以防闲杂人等进入。

“主公何必如此?这严白虎只有区区几百人马,虽然游移不定,比得殒命于平丘的彭脱如何?又比得在濮阳的卜己如何?”徐盛急声说道。

乐进也接着说:“严白虎不过是乌合之众,主公只需缓下心来,就定能擒杀此贼!”

王易点点头,说道:“从目前的迹象来看,这严白虎似乎是冲着我来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以诱敌之计,诓他出来。”

刘馥却道:“白虎不可小觑。从盐场的情况来看,严白虎应当是劫掠了黄氏盐场不少的盐丁,他留着这些人不杀,便是要向他们陈清子云尽灭黄氏之事,到时候昔日的黄氏盐丁个个骁勇善战,悍不畏死,那子云可就麻烦了啊!”

董昭也表情凝重地颔首道:“如此观之,严白虎完全不是等闲之辈,他尚懂得一些挟裹人心的伎俩。”

在后世,江东小霸王大战吴郡大盗严白虎乃是小说家们津津乐道的一个篇目。但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这个轰动一时,乃至影响到江东势力分布的战役要等到十多年后才爆发。而十多年前的今日,虽不能说严白虎就没有蓄夺吴郡之心,但从他目前的一举一动来看,他的确是个年轻有为,才识过人的盗贼。-====-

王易说道:“白虎虽然有些本事,不过他毕竟刚越狱数月而已,根基不深,而听县长刘韶所说,他此行又纠集了会稽名盗周勃、黄龙罗等。因而我料想这些盗匪组织涣散,纪律不察。见到机会就急进之,见到锋芒就急退之。海盐县城防备人数不多,不过两百余人,而且多是些临时招募的郡国兵,可饶是如此,白虎也不敢一举攻城,只是在境外游弋,洗劫了三个村庄。而此行海盐县城可谓倾巢而出,他们找到机会,在我们之前拼尽全力攻破盐场掠夺人口壮大实力。诸君,难道不是这样吗?”

刘馥微微笑道:“盗贼么,自然是如此了。盗跖曾言:在盗贼中,争先恐后就算是讲义气。可见盗贼自身顾虑颇多,而盗贼一旦汇聚,则互相猜忌,各自钳制。”

董昭皱眉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更难捉住这严白虎了?”

王易笑道:“公仁恐怕没有完全领会适才我所说的。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诱杀严白虎。”

徐盛抢着问:“主公要如何诱杀他?”

王易娓娓道来:“如今不是盐场受袭,损失惨重么?我们正可趁此机会,叫县城的官兵尽数去那里补救,再让他们召集四周的青壮,作势要重建盐场。这样严白虎等人会以为县城空虚,自然会奔县城而来。届时我们只需暗路埋伏,就可一举擒杀之。”

董昭还是疑惑不解:“此前县城郡国兵倾巢而出,白虎也不敢寇城,为何这次又敢呢?”

刘馥替他解释道:“此前在严白虎看来,海盐县城始终警惕,况且有子云这一支一直按兵不动,他不知虚实。而这次子云表面上是带着大部人马和官兵一起去盐场的,严白虎定会以为自己已经探清了县城的情况。况且严白虎现在实力有所增加,所以他的余地就大得多了。”

略一沉吟,刘馥继续说道:“当务之急,乃是修我戈矛,整我衣袍。子云的童子军府兵橐弓甚久,也应再试试锋芒了。”

王易呵呵笑道:“何谓‘府兵橐弓’?精兵的锋芒不在刀剑,而在人。童子们身体日益完强,武艺不断精进,互相协作又逐渐默契,这都是这几个月来勤学不怠的成果啊。”

谈笑间,王易等人重振了信心,胸中胜券在握。

而刘馥主动请缨,愿到刘韶那陈述一下计划,让他出兵盐场来作配合。

刘韶惊疑不定,只是他现在发现自己完全被架空,宛如一个提线木偶,一颦一蹙都要由王易来牵动了。

在王易这里,武装的成年人配置一水的犀皮甲:此甲只护前胸后背,但是因为犀牛皮有一定厚度,因此还是具有相当的防御力。武器一长一短:长兵器统一为长近三米的特殊铁铩,而铁铩的两只镡鼻向上弯曲,作钩镰之形;短兵器与汉朝正规军人同,便是格斗用的环首战刀。成年人们内衬的着装与童子军相同,只是不戴圆边的宽檐帽。

童子军经过王易的重新整顿,全部配置黄榉木柄的长矛——与他们平日里斗枪赛时的比赛用枪十分接近,只是长矛乃是铁制,而且呈长三角形,内嵌多条血槽。另外每个人也有环首战刀。但是童子军没有护具。

不过没有护具到底是十分尴尬,因此王易琢磨着是不是让他们穿上斗枪赛时的比赛服——竹藤铠。

回到根据地,见到分成十几个整齐的蛇形小队奔跑在新开垦的田垅上的童子军,他们在风车下的影子拖得长长,与四周精心移植的树丛、匠心独具的道路互相掩映,王易只觉一股朝气蓬勃的清风迎面而来。

多么好的年轻人啊!王易是不忍这样的苗子死在一群烂污泥一样的人的手里的。

还是配置上竹藤铠吧!王易这样想着。他设计的这套竹藤铠的材料全在桐油中浸泡过,不易变形,而且极为牢固。此铠的防护面积极大,配套的头盔还配置面罩,为了方便携带,还可以用钩形结构将其与铠甲相连。

王易手下并非没有手艺精湛的铁匠,而他的工匠们近期来也在周围发现了各种金属矿石和煤炭资源。但这些资源尚在积累。而王易那些人只是为了手艺不生疏,只在王易的授意下先打制了一些小件器皿。

以当前的条件,临时赶制出坚韧的铠甲和锋利的兵器是不现实的。所以只能尽可能地利用现有条件,以诡道来击灭敌人。

就在原先那处大木屋内,王易开始了他的临战会议。

在摊开地图的那一刹那,众人突然为王易的深谋远虑所折服。王易奔波在外的时候,时常绘制地图,或在一些重要地标做记号,起初大家都是不以为然的,少数几人也仅以此认为王易是勤学的罢了。而到了战乱一揭时,他们才发现未雨绸缪是多么重要。

山峦河流、森林沼泽、野兽出没地和罕见植株花卉产地都被刻意标记出来。

刘馥走到窗边,眺目望去,却见阔大的旷野间,那些等待修整开发的土地上都插着标记;道路与建筑用地旁用草绳分割;而纵横交错的田拢间,也有辛勤的工匠在用绳墨丈量土地,这一是为了土地耕种,也是为了日后能整齐有序地种上行道树。

整个根据地已经初现小镇的面貌——而这种面貌,乃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刘馥猛然发现,在这片土地发生的任何举动,虽然十分和谐,却又那么陌生……

王易的手在地图上果决迅速地游移,“大家看,海盐县城周围道路平坦,四周零星分布着三个村庄,另外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和杂草丛,很少见树木。”

常桓接着说道:“也有一些小河小溪穿插在其中。”

见大家目色凝重,王易问道:“诸君可知道我要说些什么?”

徐盛道:“主公是要说,在这样一片地域埋伏,是十分困难的?”

裴元绍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在周围的森林的山坂间埋伏?”

王易摇了摇头:“如果到森林山坂间,地方太大,很难捉住严白虎的行踪。而且即使是捉住了,也很难保证对方不会立即逃走。盗贼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这该如何是好?”周仓挠着头问。

刘馥哈哈笑道:“各位跟随子云如此之久,竟也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熟悉情况的人。”

刘馥董昭以及李严因为身份是客人的缘故,都坐在窗边的长椅上。这长椅有个斜靠背,坐面也不是整的一块木头,而是两条长木拼接而成,而且之间留有空档,因而在此时人们的眼中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不过刘馥和董昭早已适应,倒是李严局促万分。

大家都知道刘馥足智多谋,也早把将他当作了自己人。见他自信满满,大家哄闹着揶揄他,叫他出主意。

刘馥伸出手臂一指墙壁上挂着的那件吉利服,笑道:“子云的计划,就是叫兄弟们潜伏在严白虎和你们认为不会有埋伏的地方,然后出其不意地杀出。”

那件吉利伪装服以绳网为架,以网为枝蔓,系结上浓密的树叶。只是当时制作这些伪装服时乃是夏末初秋,叶片极为浓绿。而此时青黄不接,树叶苍翠,并不如夏季那样奔放浓烈,所以拿这套服装潜行,反而会引起疑惑。

“大家何不采集树叶,另制隐蔽之服?”刘馥笑颜逐开,提出了解决之道。

王易见大家醍醐灌顶,便笑道:“如此一来还不够。所以接下来就要检验这几个月来我们训练的成果了。县城外的草丛非常浓密,间或有河流穿梭,稍有不慎就会发出响声。所以,每个人都要全神贯注,千万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旋而他又道:“此战我们依旧先以陷阱挫其锐气,然后以强弩硬弓追迫之,最后四面围攻,给他来个‘夹肉饼’!”

听王易如此一说,堂内群情激愤,已恨不得立即出战了。

“切勿心浮气躁。”王易还试着安抚一下士气高涨的众人。

会议散去后,人们都在热情洋溢地讨论着布置完毕的各项步骤。王易则仍停留在那里,仔细揣摩着地图。

“子云与众位手下议事,也真是独特。”李严没有急急走开,他走到王易身边,似笑非笑地说。

王易见他突然间以这种口气说话,不禁十分好奇。他笑道:“正方那以为我独特在何处呢?”

“推心置腹。”李严破口而出,“子云与士推心置腹,与人和蔼可亲,此等风范着实令我敬佩。”

王易想不到李严对他的评价这么高,不过他知道李严这几日在他王易这里的生活经历对李严的触动非常大。

李严嗫嚅着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子云,此次剿灭严白虎,可否让我随同?”

“有何不可?”



第六十九章 起起落落(上)


class="width">腰系白虎皮裙的大汉站在远处的高坡上观望着城中的一举一动。(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的目光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即使他已经亲眼看见过大约上千名青壮以及官兵往西北面方向开去了。

无论是窃国的大盗还是偷鸡摸狗的小盗,性格上都会有些类似的地方,那就是多疑多虑。

此人的确是严白虎,又称严虎。他现在已经安排了一千一百多人围拢在海盐县城四周的森林和山原间,随时准备猛虎出涧。

在海盐县城外潜伏了三天,仍旧不见严白虎的动向,王易的人都有些灰心丧气。

但王易还是愿意这样等待。他的三百五十名童子倾巢出动,另外那支经验丰富的老牌工匠队也跟随部队。所有人都罩在护具里,手持长兵,腰系战刀。

所有人都伪装在新制出来的隐蔽服内,脸上涂抹了植物油料,只露出闪闪发亮的两只眼睛。

王易早对他们作了吩咐:在观察时,要以8字形来回扫荡,不能缺漏任何一个角落;观察时,绝不能一直盯着某个方向或者地域。这是因为径直观察某一点,视野正中会存在盲点,而以蛇形来回扫荡,则可弥补之前落下的盲区。

瞧见王易一丝不苟的样子,乐进和徐盛这些有些烦躁的将领也静下心来,期待着在那月光投下的某一瞬间突然吹响袭击的号角。

夜已深了,貌似宁静安详的海盐县城外,实则杀机密布。

突然从水潭间扑翅而起一只白鹭,让草丛间和山林里的人都惊得双肩耸动。他们从不同的位置注视着这只体态矫捷的飞鸟从这边水潭撩起一道水波,然后伸直细长的双腿,滑翔至不远处的湖泊,在水面上轻点一道细纹。

在月色下,这飞鸟的羽毛分外纯净洁白,仿佛世间罕见的圣物。

蠢蠢欲动的兵卒们在心里似乎听到了由远及近的一声叮响,默默地收敛着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容。

严白虎双手扶刀伫立良久,最后轻轻吐出一句:“今天不能打。”

这一声似乎惊动了十数里外的县城里的刘韶。

他辗转反侧。从内侧翻身转到木榻外沿时,他猛然睁开了眼,任凭徼徼的月光点润着他的瞳眸。

他撑坐起来,穿着中衣走到窗边,感受着习习凉风吹拂面庞的奇妙感觉。他蓦地烦躁起来。在王易那个朋友刘馥前来将计划详尽地告诉他后的这三天,他没有睡好觉。他听说过王易威风赫赫的名头,他也知道王易是因卓越战功而被封官的——白身以战功封到县丞已经是相当不得了的了,何况王易又如此年轻,甚至没有弱冠。

也许吧……王易会在他所谓的故土证明自己的能力。刘韶突然间有种心力憔悴的感觉。他这个因政治斗争失败而异客他乡的人,从来看自己的前途就是一片灰败。而当一颗明星闪耀在他的头顶时,他感觉自己就笼在谦卑的气团中了。

他沿着长廊走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县丞府邸之前。那里大门紧阖,然而出乎意料地没有上锁。他推开门房进入,见到院中的道路十分整洁,没有杂物。几个匠心独具的盆景新奇地放置在道路两侧,显然是这里的新主人带人过来做的。他转过身来又转过身去,觉察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每件物品都放在了最为趁手的位置,在那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墙面上,挂上了一些竹框裱制的奇怪绘画。所有的物品放置得都合乎礼制,也有理有据,显然经过人为的精心策划。

“哎……”刘韶长叹一声。倏然在长廊幽暗的深处,飘荡来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刘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但僵硬的身体让他无法挪动半步。最后,沉默让他忘却了恐惧,他冷静地盯着那人影。

“啊,是大人。”是邓当的声音。直到人影飘近时,刘韶才看得清楚。原来邓当也穿着中衣,看起来也是辗转未眠。

刘韶原先见邓当毛遂自荐,委身于王易,还是相当地不屑,但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子恐怕还真能料到几分先机。

“邓少吏怎么也睡不着呢?”刘韶问。

邓当行了一礼,道:“王县丞命人重新将这里整治了一番,又增添了许多贵重物品。我本流连于那些物品的摆放,可想不到王县丞叫人不要锁上府邸,我十分担心会有盗匪出没,于是就在这里守护。”

刘韶笑着道:“府中胥吏尽去,为何你独自留在此处呢?”

邓当露出卓然独立的神色:“庸俗之辈,何足大人挂齿呢!”

刘韶皱起了眉头,却不斥责。他思虑一番,道:“三天来都不见严白虎动静,你觉得王县丞是不是大惊小怪了一些?”

邓当哈哈笑道:“我原来听说王县丞纵横沙场能以一敌百,当时只以为是他武艺卓然,带兵有方。而今来看,王县丞可不是粗通文墨的武夫,而真是有大将之才的。”

见刘韶神色更加凝重,邓当笑道:“严白虎肯定会在这些日子前来寇城的,如果官兵返城了,他们还有机会吗?早先急迫地攻下盐场,只是为了胁迫王县丞,趁机壮大实力罢了,却已有这分胆量。而寇城后所能抄掠的人口货物更多,他们缘何又没了胆量了呢?”

“唔。”刘韶终于信服了。

他们却是没料到群盗头目严白虎突然打消了寇城的念头。

但是队伍究竟不是严白虎一人作主,还有在会稽混得风生水起的周勃和黄龙罗二人。他俩苦心经营,把队伍从会稽拉到荒僻的吴郡海盐,为得就是做一桩可观的大买卖。此前他们听从严白虎的建议,拼死打破了海盐的盐场,为攻破海盐县城做一次充足的准备,现在严白虎说不干了,他们哪里肯善罢甘休?

于是这两个大盗渐渐靠拢严白虎,露出凶悍的目光。

黄龙罗坐也不安稳了,他跳起来道:“这样好的机会,我们还要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兄弟们当初听你的话,跟你在吴郡干,不是为了当个夜猫子,成天躲在这里,然后又说不干了的。”

周勃冷冷道:“到底为什么?白虎,你得说个明白。”

严白虎个头高大,他是俯视着两个会稽大盗的,“我嗅出了危险,就是这样。听不听算你们的。”

“你……”周勃和黄龙罗上前一步,同时把住了钢刀。但严白虎和其弟严舆也按住了刀柄,毫不退让。

严白虎淡淡道:“我就把我那四百人带走,其他人,跟着你们干吧。”说完话,严白虎挥挥手示意弟兄们回去。他的弟兄也不太情愿,踌躇着站定,只觉得听到的是假的。但严白虎威吓的目光让他们还是行动起来,收拾队伍准备撤退。

在严白虎转身的那一刹那,黄龙罗叫起来:“我们就算只有七百个人,照样能破城!”

周勃森然道:“白虎,不要后悔。”

严白虎哼地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黄龙罗怒得冲下山坡,拉着盗匪们高叫着:“走,走,跟老子们去打海盐城。”

周勃也骑上战马——他与黄龙罗拥有这支队伍中为数不多的骏马。他准备好鞍鞯,配好武器,系上了一面大氅,显得威风凛凛。

盗贼们依旧很活络,被拉起队伍后,他们还是在小头目的呵斥下才静下声来,然后按照先前的布置,从东面和南面向海盐城奔去。

在杂草丛中观察的童子穿梭在临时开辟出来的小道中.负责观望的童子来到王易身边,报告道:“敌人来袭!数目七百,分东、南两支。”

听到敌人出现的消息,众人可谓极度兴奋。不过他们很快安静下来。

既然要从东面和南面来袭,那么势必要经过广袤的野草地,甚至还要翻越一些夹杂在庄稼地和稗草丛间的湖泊池塘。

李严也披挂着吉利服,他就跟随在王易身边,听候他施加命令。

王易的命令十分简单:“以草木为屏,先诱敌至陷阱,然后以强弩穿插游击,最后将他们诱至阔地,全部斩杀。”

徐盛和乐进凛然得令,周仓和裴元绍兴奋莫名。只有管亥和马渔才露出老实人那种波澜不惊的表情。

在李严的目瞪口呆,刘馥和董昭的自然而然之中,童子们十分有秩序地四散而开。他们身上的伪装服与周边的草木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黄龙罗和周勃骑着骏马分领着两支队伍赶在前头。他俩见到在杂草堆里穿过的小河时,都十分惊讶,然后对身后的兵丁们道:“趟水过河时一定要小心!”

步行的盗贼们撩起裤脚,尽力轻手轻脚地过河,但是终因人数过多,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在空寂的夜下,此起彼伏的这种声响令发出声响的人认为自己已经暴露在了敌人的注视下,不禁心生恐惧。

“瞧你们那孬样!”黄龙罗骂道,“就算是被他们听见了又能如何!”

周勃也在他的那支队伍里喝道:“海盐城只有五十来个老弱,大家别慌!”

王易这次编制的罗网更加细密,这归结于已有了多次经验的积累,也归功于能有充裕的时间。

忽听得星空下一声铜锣脆响,格外刺耳。那忙乱地拨开草堆艰难跋涉的盗贼队伍突然发生了分裂。中间的一大批人突然嚎叫着跌进事先挖好的深坑,被里头的竹枪刺得对穿。后头的一些人踩中绳套阱,被藏匿在草堆中的横置的幼树弹起,撞在尖锐的竹子上。

这锣响乃是猎人的一个号角声。

黄龙罗和周勃猛然回转,只见队伍已经歪斜不堪。而许多刚才还在眼前的兄弟已经不见了踪迹。盗贼们围在陷阱周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在恐怖的陷阱上挣扎,那硕大的、奇异的伤口狰狞恐怖,翻出来的血肉不时颤动。

“大家快走啊!有埋伏!”黄龙罗蓦然看见草堆中人影闪动,慌得连连大叫。

“娘的。”周勃直冒虚汗。

那些围观的盗贼突然被带着长钩的长矛拖入草堆之中。起初是一两个人,接着便是三五个,到最后就是十多个一起被拖入神秘的屠宰场。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反应的威力是如此骇人。

盗贼们屁滚尿流,全身都猛然被汗水打湿。他们张皇失措地往回跑,重又回到了那湖泊。

月色下,摇曳轻摆的杂草投在湖面上的倒影被逃兵打散了。盗贼们几乎要痛哭失声了,他们感觉自己随时随地都会被幽灵夺去生命。

就在他们趟水至湖心时,从对岸突然奔出一些着装诡异的人。他们全身包裹在叶片之下。蓦地,一个人咧开嘴巴,露出满嘴带血的牙齿,夜色就如同夜叉般摄人魂魄。他们个个手持强弩,立定后超足而射。长矢平行着湖面来,射得盗贼们在湖心中如同木偶般打着转,血花与水花融为一体,最后又归于无声。

盗贼们本想加把劲使劲趟过去,但他们发现那湖泊底下已经新被人放置了阻碍物,让他们每一步前行都困难重重。不得已,他们只能往后趟水。但这就为童子们营造出了时间差,他们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继续为弩机装填,然后向对面射击。

一时间,从那狭窄的小河到稍显宽阔的湖泊的水面上,起起落落着几十具尸体。



第七十章 起起落落(下)


class="width">原本岔开两条路的周勃和黄龙罗不知不觉地竟撞在了一起,他们残存的兵丁固然可以收拢,但这也证明形势已经到了非常可怕的地步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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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走一步路子都会有人被钩镰拖入杂草堆中,然后便是沉闷的金属锐物入肉的声响。

猎物们一个接一个掉进猎人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之中,而猎物对此束手无策。也许那些可怕的猎杀者就匍匐在相邻的那条小河边,但那也仅仅是也许。

“怎么办?”周勃安抚着躁动不安的坐骑。空气中的血腥味正不断浓烈,似乎正在形成一张大网罩住这些慌乱的盗贼。

“冲到开阔地去吧。”黄龙罗无力地挥动着战刀,勒转马头。

周勃大叫一声:“往后面的草地里冲过去!”

“冲啊!”黄龙罗也声嘶力竭地大叫,仿佛这能给他些许勇气。

盗贼们仅剩下三百余人了——还有一百多人已经被毫无节制的猎杀冲离了本队,正茫然地呆在稗草丛的某个角落,静静地等待接受死亡。

盗贼们齐齐大呼一声,往着他们之前来的方向溃逃。甚至有盗贼开始丢弃武器以及身上那些看似能够拖累逃跑的重物。

这次成群结队地翻越小河和湖泊的盗贼竟没有遭到强弩的袭击,他们拨开草堆时也没有被钩镰枪拖入暗处。盗贼们以为袭击就到此结束了。

当然,他们在趟水的时候还是感到了巨大的阻力。河床里安插的尖竹以及锐石刺破了不少人的腿脚。在钻草堆的时候,也有不少人踩中事先被安置好的铁钉。

黄龙罗已经骇得醺醺然了,脸上全是神游天际的茫然。他喃喃对周勃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周勃还能冷静下来,但是他感到死神正在身后亦步亦趋,随时可能加快步子来到他身边。

终于来到了那片宽阔的草地。只是要潜入林中还必须爬越那略有坡度的坡坂。

周勃终于回答了黄龙罗,他发出类似孩提受到恐吓时的那种呢喃声:“完了。”

就在盗贼们队形密集地尽数出现在草地中时,对面高坂上的五十名童子手按绞盘,脚蹬弩机前端延伸出来的踏板,作好了超足而射的准备。在弩阵的两翼,手持黄榉重矛的童子成鱼丽阵形。而在那宽阔的草地下,五十名悍勇的工匠身披犀甲,手挎环首刀,正沉着冷静地呼吸着,等待着。

月光遍洒,弩机上安置的长矢的箭镞便闪耀着点点滴滴的光泽。

盗贼们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了。

却听周勃突然森冷地喝道:“如今被逼到困境,只有死战了!”

黄龙罗迟疑不定,并没有立即应和周勃。这令周勃急不可耐,却又不敢有半丝发作。

王易从森严的兵阵里走出,手扶长刀,高声道:“各位,我乃海盐县丞王易。现在到了如此地步,为何还不投降呢?你们不远跋涉,四处劫掠,无非是糊口罢了。听我一言,你们投降,我必会好生安置。但如若不降,这就难保玉毁椟中了!”

盗贼们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做那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黄龙罗和周勃对视一眼,他们刚才蓦地发现了王易那阴骘的令人胆寒的目光向他俩丢来。

果然,王易又道:“我只诛首恶,不连累其他人,大家还犹豫什么呢!”

此音一落,那高坂上的童子踩紧踏板,拉动绞盘。强弩的弦被渐渐推到望山前的位置,尖酸刺耳的声音愈发紧迫。

一个盗贼突然跳起,将黄龙罗扑倒在地上,接着一刀准确地割断了黄龙罗的脖颈。

周勃还未来得及反应,其他就有三个盗贼有样学样,嘴里还叫着:“头领,对不住啦!”很快周勃也人首分离。

首恶被除,其余人等也总算舒了口气。手里还有武器的纷纷丢下武器,然后结着队,双手往背后一靠,倒着走向王易这阵。

工匠队整齐地踏着步子,身上沉重的犀甲发出“跨跨”的声响。捆缚乃是个小伎俩,他们以三人一绳迅速地处理了这些俘虏。

此役王易所部无人阵亡,只是有两个童子在涉水击杀时不慎踩中陷阱,腿脚有些损伤。

接着盗贼们就开始指认。王易很快就发现,被盗贼们杀掉邀功的头领只有黄龙罗和周勃,而并没有严白虎。然后盗贼们说起了严白虎在周黄二人出击前执意要离开的事。

在王易印象中,黄龙罗和周勃在历史上是被董袭杀掉的,想不到现在竟然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严白虎能走脱,看起来他倒真有几分敏锐的直觉。

王易兀自想着:“恐怕严白虎也逃不远,不过他们现在是四百人,我们也只有四百人,奔行之中难免是场恶战。看来只能暂且放过他们了。”

而那边的严白虎在离开后不久便领着队伍来到海盐县城南面的一处密林中歇息。远处起起落落传来的厮杀声很快惊动了他。那厮杀声渐渐平息,最后归于寂静,显然,有一方已经完败了。

黄龙罗和周勃的灭亡让他在侥幸之余有种凄冷的感触。之前对王易任何的轻佻和不屑,此夜之后将被他全部丢弃掉。

“料算如此之准,行军征战如此迅猛。这王易……”严白虎自心底升起一阵无力感。他的那些跨州连郡的梦想是如此苍白,在星光熠熠的豪杰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其他跟随严白虎逃出生天的盗贼则心有余悸地纷纷向严白虎祝贺,或者说是感谢:“都是头领料事如神啊。”

“是啊,不然我们就逃不出来了。”

严白虎之弟严舆没有他哥那样善于思考,但也惊骇于黄龙罗和周勃灭亡的迅速。

半夜里,王易的兵队踩着整齐的步子,往县城而去。童子军的重枪上,红色的长缨和黑色的小旗迎风猎猎作响。工匠队的犀皮甲厚重无光,手挎的环首刀却流着异彩。

县城看门的小吏慌忙地指使兵士放下吊桥,还有小吏手舞足蹈地跑向县长府邸,叫着:“贼破啦!贼破啦!”

工匠队们又将俘虏们用长绳再串在一起,使他们无法左右相顾,更无法挣脱。而工匠们看管起来也更加方便了。他们使俘虏首先过桥,炫耀着这个战利品。

刘韶和邓当正点燃了一只火炬,秉光夜谈,突见一小吏张牙舞爪冲进来,不免有些不满。不过他们也察觉到什么,因此没有斥责,只等对方报来。

“贼破了!俘虏有好几百呢!”小吏喝过一口水,双目睁圆地欣喜说道。

刘韶和邓当大吃一惊。刘韶喃喃道:“这么快!”



第七十一章 双士归服


class="width">新官上任三把火。www.65txt.com-====-而王易这次上任所做出的事业,却可谓是熊熊烈火,迅速点燃了整个海盐的热情。

三百多个垂头丧气的俘虏用绳子串着在市场的阔地上展示,还有四百多具狰狞的尸体被收集起来,堆放成一座小金字塔。

海盐县民敬畏地看着这一战的成果——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三天前还萦绕在脑际的梦魇,此时要么已魂亡魄散,要么已束手就擒。

经此一役,陈烈深深叹服,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不再混混噩噩地过日子了,他找到了可以跟随奋斗的目标。

陈烈的这种情感在以邓当为首的胥吏和那些郡国兵表现得犹为突出。

刘韶这个县长——全县之主的光辉在此刻突然黯淡了下来。他无力地叹着气,踌躇着是否应该乞骸归乡。

而随同王易经历了大战的李严,回来以后又回到了寡无声色的沉默状态。

王易入了府邸,小吏们都在称颂着他智勇双全,即使是雇来清扫卫生的闲汉也无限敬畏地看着他。

王易则于案前坐定,开始处理沉积日久的事务来。

县丞可说是县长的助手。海盐这种偏僻的小县,不足五万人。每日能够起争执的事不多,要有也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张三偷了李四家的鸡啦,王五借了钱六的东西不归还等等。这些东西县长刘韶已经很轻松地解决掉了。

而沉积在王易这里的文案,都是平头百姓状告黄家的。这些文书无人问津,有的甚至已经积上了厚厚的灰尘。

走到窗边,望了一眼对边生机攘攘的市场,王易心想或许正是黄氏的覆灭才为他赢得了民心的基础。至于打破贼寇,只是为百姓们提供了信心,让他们明白这个好官有能力捍卫良好的成果。

王易倾身俯倒,用力吹去了文书上的灰尘。在那尘飞乱舞之时,王易仿佛看到了那寄生在海盐县城的痼疾正在涣然消散。那飘然而逝的生机正在重新凝结。

王易呆在府邸里却是无事,他本来想着如果事务繁忙,他就在城中建立一所学校,将童子军接纳过来。但现在来看,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如今海盐县城经历了盗贼的洗劫以及官匪大战,可谓百废待兴。

而王易的根据地也初现峥嵘。至少他的坞堡的外围土墙已经夯好,而那椭圆形地域的右焦点的屋舍,也大多盖好。至于道路设施,那已经相当完善了,就与通常的水文系统一样,四通八达,无所不通。

人们现在正在那里移植树木,种植花卉。更多的壮汉正收拾农具,检查水渠,修整水车和风车上的传动器械,点验时节,准备投入浩浩荡荡的春耕之中。

窑山上陶器的烧制规模正不断扩大,产量现在已经十分可观。那些刻画有牛形符画的瓦当和水管的漏水孔片成车成车地运送出来。那种节余十分惊人,可以想得到他们将运用到周边的村落中去。也确实,王易准备把“牛”作为今年他们行动的标志,在为樟树村和湾村等六个村庄做改建时,这些东西将派上大用场。

樟树村和湾村与王易联接是最早的,因此最早享受了王易那片地域的发展带来的优良成果。首先他们与王易这里都各自连通了三条道路,然后就是大量精良的生活用具和建筑材料被源源不断地送到他们那里。

苦巴巴的村民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住上那种宽敞的遮风敝雨的砖房。但见识短浅的他们还不知道,王易要给他们建设的砖瓦房的形制于这个时代还未出现过。

这些房子大力发展了东汉以来逐渐萌发的椽榫装置,在构建屋檐顶角的时候,这种大跳跃发展得登峰造极。高大的斜顶以木板铺设,再覆以瓦片。所有的屋舍虽然都滨水而建,但为了躲避洪水,都建在事先夯起的高台上。而屋舍并非紧邻水道而建。在那河水两侧都开辟出宽阔的步行街道,每隔数步便移植上树木——树种的选择因地制宜,譬如在樟树村,就是樟树。

每处屋舍都自带猪圈和独立的小院。在猪圈上新建溷藩——这是一种汉代较为流行的厕所,通常就建在猪圈上。从上面排泄下来的粪便能够轻松在猪圈里得到囤积。汉代人有吃乳猪的习惯,那些粪便似乎是用来喂食生猪的。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猪的全身都是宝的道理。王易打算改变陈腐的观念,利用这套设置来提高猪肉产量,同时收集猪粪——后世的社会学家在四川棉竹地区做调查时曾惊异地发现,使用猪粪的耕地每亩的产量要比不使用的高出100斤以上,这确实是个惊人的数字。

为村民们带来经济独立的同时,王易又给他们带去了新风尚。这使得村民们不仅在经济上主动依附于王易,更从最心底,从一种文化的程度上紧紧依赖着王易。

何谓“以德服人”?又何谓“仁人之心”?使从远处归服来的人安定下来,不是用口说无凭的保证,而是实实在在的物质保证,以及在实现时的那种信守承诺。

王易站在窑山上,看西北面,樟树村的村民们拖行着新砍伐的樟木清晰在目;看东北面,湾村的老匠们抬着新制出来的小舟,走到避风避雨的地域,将它们码放整齐。

而南面的根据地,道路交错曲折,两侧渗水渠道边以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铺设缓冲面,与灰色的路面相得益彰。自道路两边延伸开去的树木苍翠碧绿,童子门正沿着林**,喊着号子一如既往地跑步。工匠们推着四轮的大车,载着货物在平坦的道路上走动。

“如此盛况,难得一见。”刘馥慨叹道。

董昭捻须笑道:“当日在汝南时,众多名士都是期盼子云能在这里开天辟地的。如果此时他们能亲临此地,恐怕也无憾了吧!”

李严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上来,直快地问道:“生机勃勃啊!可是却有遗憾,那就是这地方没有名字。”

刘馥和董昭都知道李严自诩命世之才,也确实有几分卓然的学识。此时又见他不辞辛苦地登山上来,心知他对王易已经暗慕多时了。

“叫禾兴吧。”王易微微一笑,说出了这个地方在七十年后的名字。

李严点点头,“唔,我早先在此处盘桓时,发现这里野稻自生,禾兴禾兴,不错啊。”

刘馥突然笑道:“主公既已平定贼乱,日后还有什么打算呢?”

王易沉吟着,蓦地像是摸到了滚烫的石头,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正面看见刘馥笑容正灿。

又见董昭笑容铺面:“以我看来,主公不妨将禾兴的成果推广到海盐,如此一来,民心可定,主公的大业之资可成也!”

王易虽说早有所准备,但突然听到这两个智谋之士口称“主公”,他还是激动得跟什么似的。不过随即他敛起了容,微微笑道:“两位先生屡划善策,我自然是受教的了!”

刘馥和董昭似乎很满意王易镇定自若的模样,相觑而笑。

而在此刻,李严就稍显尴尬了些。古君子耀德不示之以兵。而王易耀德示之以屋舍,或许已经临近了君子之道了罢!

但他终究是因为避祸而寄居到王易门下。而且他与刘馥和董昭不同,刘馥和董昭都各自携带家眷渡江南下,而他李严的妻子儿女都留在南阳,况且他还有老母需要照顾。

他聪明地挑开话题,笑道:“不知子云要将那三百多俘虏如何处置?”

王易呵呵笑道:“正要用这些俘虏来做元颖和公仁所说的事。”

其实处理也很简单。王易虽然不会将他们放到禾兴,也不会把他们丢进那些新附庸过来的村庄里,他可以灵活运用这些烫手山芋。

他打算让这些人去帮助修整县城,先期投入到海盐县城的改建中。同时可以仿效后世军队,为县民做好事,赢民心。这一来可以减轻县民对他们的猜忌,二来也可以增强王易的影响力。

“只是如今人员编制已满,尚缺一个可以统领的人物。”王易感叹道。

刘馥笑道:“小吏邓当果敢又富有智慧,主公何不将其收为麾下?”

王易摇头道:“这便是挖官府的墙角了。我们私拥部曲,规模甚众,以后虽然也要凭这些人来行事,但我们要有些幌子,不能再这么明目张胆了。否则时间长了,百姓会怎么想?恐怕要惧我是另一个秦夫人了。”

旋即他又道:“让六处村子都出些青壮来,我打算让他们重建盐场。此事定要占得先机。”

刘馥道:“我这便去办。”

盐场是必须要收为囊中的。盐是海盐县的成名之由,也是其上缴税款的经济来源。如果能够不断扩大其产量,然后扮猪吃虎,就可以很轻松地挺过中平年间的上级官府的泛滥剥削。

灵帝在中平年间的掠夺变本加厉,政治自是愈发**。黄巾之乱平定后,他便下令各州举荐良才,因此就有袁绍等人得以入京为官。然而素喜卖官鬻爵的灵帝却不肯放过如此敛财良机,每个官上任时都要交一笔钱财。当时有个著名的清官名叫司马直,灵帝派他做巨鹿太守,考虑其名声素来较大,就为其特别优惠,要征收三百万钱。但这司马直却是心地耿直的,如何也交不出这三百万,只得于途中自杀。

虽然年号称作“中平”,但那只是朝廷的一厢情愿罢了。

王易又对董昭说道:“公仁,我预计这些年来准备过江到江东来定居的中原人会越来越多。你且与湾村的村长许志好好商量一下,准备一只船队,沿岸北上,开辟一条接纳流民的海路来。”

在航海技术不发达的时代,水手航海全凭经验。这个时代许多水手甚至不敢独自沿岸于夜间航行,因为暗礁和风向都是难以捉摸的。一支训练有素的船队就可以弥补这个不足。、

况且江东凭借长江之险,也要借助长江之利。没有一支优良的水军,长江仍然是形同虚设的。

刘馥与董昭都沿着新辟出来的石制山道走了下去,凉风习习的山顶上,只余下李严和王易二人。

“正方,如今你在我这儿,就没有什么打算么?”王易拉着他坐在石椅上,见他有些局促,不禁笑道:“近来我听说吴县的陆氏扬言要为张家二郎报仇,而张家更是声势夺人,据说已经分谴数百宾客南下,到这里来搜寻正方了。”

李严摆摆手:“当日那个叫董袭的酒汉将张桓的随扈全部刺杀,想来也没什么人能认出我。但如果他们有几百宾客南下的话,几番折腾,恐怕对子云的海盐县城不甚有利啊。”

王易哈哈一笑:“有了周黄二人的前车之鉴,料想他们也会避开凶境逃走。况且那日我伪装成商贾,既然你不能被发现,我又何尝会被发现?”

“哈哈。”两人相视而笑。

李严蓦地又说:“子云,吴郡宗贼林立,吴县的这陆、张两家就是一例。吴县另有顾、朱两氏,德望颇重,甚得乡里推举,其家族子弟生活简朴,颇有仁人之风。子云要治豪右,还得掂清分量,万勿一并招惹了。”

王易见他言词切切,语态诚恳,仿佛对吴郡的豪族了如指掌似的,不免有些好奇,接着问道:“正方还有什么意见,不妨一并痛快说出来罢。”

李严见王易推心置腹如此,也娓娓道来:“吴郡还有一氏,近些年泛结豪杰,广布恩惠,又私拥部曲,不得不防啊。”

“哦?”王易等待后音。

李严乃道:“我说的乃是富春孙氏,子云可有所耳闻?”

王易惊奇道:“如何不闻!孙氏可有一个子弟,名坚,字文台,极为骁勇。黄巾大乱时,他屡立先登战功,这次他被封为佐军司马,甚得朱儁将军的器重啊。”

李严点点头,用他那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说道:“这样来看,子云是对孙文台颇有耳闻了。我住在南阳,临近淮泗之地,这孙文台年纪轻轻就名传千里,辗转走动都有千百个豪杰少年相顾左右,我是经常听到的。如果富春孙氏没有此人那也无妨,但却恰恰是这个孙文台,子云才不得不防啊。”

王易自语似的道:“那吴县陆张顾朱等……”

“都是土鸡瓦狗罢了。”李严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要将无形的这些世族打乱,“都是些烂泥潭一样的,固然有些值得称道的子弟,但本原来看,也脱不了一个宦贵的蛮横武断之性。子云要收拾他们,只须恩威并施,虚实相加,那就易如反掌了。”

王易见他纵横捭阖的风采,心中狂喜。王易满面笑容,连连拱手道:“正方日后在禾兴有闲暇,还要多多教我啊!”

李严彬彬有礼地答道:“哪里,还是劳烦子云了!”



第七十二章 七月十三吃馄饨


class="width">转眼,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了。www.65txt.com

而禾兴刚刚经历了一场大丰收,成囤的稻谷麦穗填塞了粮仓,竟还有许多节余。

中原依旧天灾**,频繁不断。而在这沃野千里的江东大地上却是一片祥和。

海盐县的盐场已归入王易名下。禾兴的基础建设已经基本上完成了。而禾兴周围的六个村庄也都大变了面貌,再也叫人认不出来了。

以禾兴为核心的众星捧月的格局已经形成。当然,工匠们还新建了许多屋舍,这些屋舍鳞次栉比,构成一个个独立而又特色鲜明的街区。只是尚且闲置。也确实,在王易的规划建设初见成效后,禾兴明显还可以容纳更多的人。

这片地域因为山峦和森林的阻挡,一直以来都没有外人光顾过。刘韶虽是手把手将这块地方在地图上圈给王易的,可也从未来到过这处地方。

王易颇为狡猾,他在禾兴南面另起了一处小坞堡,又在旁边的竹林里造了间精舍。就像故宫保和殿和太和殿中间的中和殿那样,这所精舍乃是王易来往禾兴与海盐县城中途中歇息小憩的地方。只是这里环境过于幽静,景致也更为优美罢了。

老眼昏花的刘韶几度将这里当作是王易当初要去的那片地域,虽然有时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不对,但他还是长期处于混沌之中。

海盐县周围慕名前来追随王易的年轻人真可谓不少,足足有四百人。王易便将他们分成四个队伍,分派到禾兴和那些村庄之中,将他们好好历练一番。这些年轻人家境贫寒,却有一腔热血。他们背井离乡,便是想闯荡出一片事业。他们原是想贴身服侍在王易身边的,不想王易竟将他们打发在那些陌生的地域,因此起初许多人都打气,心中忿忿不平。不过真到了禾兴和那些村庄,梦幻迷离的景象终于让他们流连忘返。而在那里每日都在发生的别开生面的课堂让他们发现这也是个可以汲取智慧的好地方。

这数月来,王易与着乐进徐盛之类的猛夫四处奔驰游射;与刘馥和董昭这两个文士穿梭于精舍与竹林中,鸣琴奏曲,谈笑风生;与李严攀登于高山的层峦叠嶂间,出没于窑山的烟尘漫漫里,畅谈高远志气,纵情捭阖;又与邓当这些胥吏们探讨治吏之事。而平日里,他教习童子军依旧孜孜不倦。

可以说,这些月来,王易在清散恬淡与充实中过着日子。

不过正因为他专心于自己的事务,因此看似闲云野鹤,若不是他捉来的那三百俘虏每日都辛勤不怠地在坊市间清扫,到田地里帮忙拔除稗草,于水渠间帮助县民疏浚,恐怕他王易在别人眼里,真有那么几分高不可攀的样貌。~~~~当初鼎鼎大名的李膺结交朋类,出入清谈。常人就因为难以见到他们,又思慕他们的风采,甚至将他们称作“神仙”。

这些日子,王易没有专心于器物的研发,只是让工匠们自己去琢磨,并不时给予一些独到的见解,让他们能够有些启发罢了。

他也没有与刘韶和陈烈互相亲近,只是每日点卯时照例打个招呼罢了,关系还是生冷。这也不是说王易不愿和和气气,只是刘韶早被王易的雷厉风行吓怕,只觉得城中事务尽数交给这个年轻人也无妨。而陈烈则是因为太过尊敬王易而产生了畏惧不前的情绪。

其实最被王易疏忽的不是他们,而是严葳姐妹俩。

若非刘馥和董昭的妻子年纪尚轻,既是十分勤劳,能够吃苦,又有些小女儿心性,总是热切地谈论到衣饰的针线活计之类的东西上,否则严葳严蕤姐妹恐怕真要憋闷坏了。

在禾兴,民风淳朴热情,就仿佛是一家子般。而且王易也没有绝对化地去强调什么礼教。因而无论是孩子,还是老人妇女,胆量都比较大。平日间若有闲暇都是互相走动的。

王易奔走时,常看见严葳一手拉着妹妹,一手里挽着一个竹篮,一步一颠地沿着凹凸不平的土路走到刘馥或是董昭的家中。她每次前去似乎总有约定,因为刘馥或是董昭的妻子总会早早守候在门口。

有时王易想及此处,不免为这姐妹俩感到心酸。他觉得有时自己也确实有些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了。

他自县城匆匆折回,途经精舍,却见那帮自愿追随过来的半大小子们正在辛劳地为他清理屋舍。他这精舍乃是干栏式建筑,建筑下部以竹杆撑起,高高悬空,为的是防蚊虫暑气。整间精舍通体用竹子构造,只在某些承重的部位用了木石。不过既称“精舍”,因此工匠们还是在这屋舍上下足了功夫。雕刻镌画总少不了。

这翠绿色的精舍就坐落在竹林间,周围一条小溪萦绕。听着空灵的风掠竹叶的声音,王易登上了精舍,眼见着挂在墙岸上的那策自制的日历清晰地写着“七月十三”,王易心中一动,又急急忙忙地爬了下去。

“师傅,慢些走啊!车马就备在后院里。”半大小子兴奋地叫着。王易答应他们明年就会将他们按年龄分级,然后像童子军那样授课。他们对童子军是极为羡慕的。

回到禾兴,王易叫人赶紧去准备肉馅,又亲自去指导工匠们去做皮子。

记得当年在故乡时,每到七月十三,一家人都要团聚在一起吃馄饨。这种风俗缘自何处何时,王易从未去考察过。只是那种亲昵的团圆气氛确实难得。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总算将食材都准备好。王易来到他的坞堡内,在庖厨间亲自分列两口大锅,烧起了高汤。又着王让王良去到后院采些新鲜的葱来,叫王温去湾村讨些虾米。

常桓闻着渐渐起氲的浓香,惊奇道:“主公要做些什么菜肴?若是寻常菜色,那只管吩咐给厨子,何必亲自来呢?书中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

王易呵呵一笑,虽然热得满头大汗,操持着汤勺的手却没消停。他嘴里一面又笑道:“你看你,一句话就露了陷。‘君子远庖厨’的本意乃是君子因为不想沾染到生灵的血气,所以不来到庖厨间。这是将仁爱之心由人推及到自然生灵万物。如今我只是烧个汤罢了,又怎会沾染那些砧板上的血气呢?读书不专啊子青,该罚!”

常桓呵呵笑着挠挠头,想去拿来汤勺替王易烧汤,却被王易拒绝:“要你来烧,这馄饨都该烧化了。”

于是这厮便站在王易身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他只觉得这香气如此浓烈,而王易又兴致勃勃地亲自掌勺,必定是不可外传的“私房菜”。

只是他们奇怪为何这小东西有个“馄饨”的名,只觉是哪处的方言。不过常桓小的时候陪侍在主人身边,走南历北也跑过很多地方,只知其名为“汤饼”,而不知“馄饨”。

不一会儿皮薄陷小的小馄饨便扑腾扑腾下了锅。氤氲的蒸气充盈着屋室.王易一面又说:“这墙壁四周再开几扇窗户,没得换气可真是讨厌啊。”

常桓等人唯唯诺诺。只见王易不一会儿便将那些馄饨起了锅,放入棕亮的陶碗中。然后他接过王让递来的食盒,将数碗热腾腾的馄饨放入其中。

“主公可是要带到何处去?”常桓奇道。

王易送他一个毛栗,笑道:“问这么多作甚!还是给我去把《孟子》和《礼记》好好温习一遍,连个‘君子远庖厨’都能乱用在我身上。”

严葳的房间就紧邻在王易的寝室旁边。只不过王易长期住在外头,倒让她有独守空床的感觉。

“好香啊!”严蕤小鸟飞出来,待开到是高高大大的王易后,她仿佛受了惊吓般,然后迅疾地逃了回去,迎面撞上她的姐姐。

严葳在看到王易的那一刹那,眼中萦绕着雾气,就在那心中腥然一响之际,却听王易浅浅一笑:“过来吃些好东西罢。”

他推开门房,小心翼翼地把馄饨端放出来。馄饨的薄皮几近透明,拿汤勺一兜,它们便调皮地四散而开了。

王易面对着两姐妹而坐,他兜起一只馄饨,吐着气撕咬着薄皮,接着就囫囵一口吞下。

严葳严蕤有样学样,在那汤饼的面香和肉香在舌尖混杂着绽放时,她们露出了欣喜而又幸福的浅笑。

“多吃一些吧。”王易这样说道。

严葳突然放下了汤勺,眉宇间有些感伤。

王易还道是她与自己分别日久,今日得逢,因喜而如此。只是他所料有所偏差,严葳微微一笑,却仿佛笼上了无尽的哀愁:“我能与子云相聚于此,真是福分啊。可天下间的百姓,那么多骨肉离间,能像我们这样的,还能有几人呢?”

王易默然,只听她继续幽幽说:“去年那浩荡的战乱,多少人再也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呢?”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即使身处安详太平的海盐县,王易也无法忘记中原社会正在忍受的巨大灾难,他也从未熄灭心头匡济万物,一统河山的志向。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王易淡淡说出这千古名句,竟点亮了严葳目中神采。

“子云,努力呀。”严葳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易说道。

严葳的变化很大呀!王易心忖道。一时间,这气氛有些朦胧,昔日的少年少女心际的缠绕的那种情愫正在升华,凝结成一种更加高贵的东西。

突然门外一阵聒噪,只听得徐盛和乐进正在与常桓争吵。接着又引来刘馥和董昭等人,就连李严也不时插上几句话了。原来他们都被厨房里的香气所吸引,打听得是王易亲自下厨,他们都争吵着要进去看个究竟。

坞堡内院的布置颇似后世江南园林,亭台廊阁互相贯通,因此庖厨就在此不远处。

常桓万分阻挠,他只觉王易小露一手,总归是有什么奥秘的,不能随意放他人进来。口中这么说了,却引得王易的那些心腹个个不满。

王易放下汤勺径直走了出去,轻轻拍了拍手,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我做了些东西吃,你们争吵什么?”

众人奇异地看着王易,只觉有些不可思议。但常桓是知道王易手艺的,当时在中原时,就是王易亲自做了一锅绿豆汤给训练得汗流浃背的童子军们喝。

“罢了罢了,我感葳儿一言,就这样吧:我再做上几锅,你们将馄饨拿下去与众人分食。今天天高云清,却是追思先人,立志于将来的好时节。”不知是历史的惯性还是如何,王易被严葳的话语感触,竟不自觉地说出了七月十三这个日子所原本蕴含的意义。

后世的某些地方,农历七月十三乃是鬼节,是有吃馄饨的风俗的。其实清明也是鬼节.但区别是七月十三要在家中祭奠先人,而清明则要外出扫墓。



第七十三章 陈国袁氏兄弟


class="width">入夜了,夜深了,樟树村依旧燃着灯火。(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一行北方来的旅人看到樟树村依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禁停住了车马。这行旅者只有一辆牛车,很后头随行两头黑驴挑挂杂物,总共只有六个人。

“徽哥,已经这么晚了,这个村子还有灯火,真是奇了。”一个二十来岁的肤貌黢黑的年轻人倚在马车旁说道。

“想必是在举办宴会。”车内人软声软语地答道。

“咱们在这里过夜吧,村民想必很热情。”年轻人打了个哈欠。

车内人沉吟了片刻,道:“还是明晨再来吧,不要搅了他人的欢宴兴致。”听到年轻人失望的叹息声后,车内人又道:“今天我们就在河堤边扎营吧,你本就喜欢琢磨水功。我也觉得河堤那里幽静些,是个读书冥想的好地方。”

年轻人突然道:“徽哥,我们的那几箧书不是被九**给抢去了么?还要读些什么书呢?”

“哈哈。”车内人微微一笑,“得几卷书还用得着这么费事?几日前你嫂嫂在乌程县里发现一个书市,给我买了几卷书,今天我翻索时找到几本经典。”

兄弟两人说笑着来到所谓的“河堤”边,这河堤是流经樟树村的河流的灌溉工程,其实原来也没有这东西,却是王易召集青壮为樟树村做的。年轻人喜欢水利工程,所以对这里特地留意了一下:他发现这个河堤——其实是个堰埭,截留上游的河水,埭上还做了一排小阀门,用于排水和蓄水;这个堰埭用于灌溉下游交错连绵的水田,看起来相当有效。-====-年轻人和他的同行都是北方人,见惯了旱田,这样的水田水利工程见到不多,所以兴趣投在这方面的他格外兴奋。

转到堰埭上一处大约是村民开凿时弃置的淤泥地,年轻人提着火把又晃悠了起来。潺湲的溪水流淌出铃铛般声音,在年轻人听来简直是天籁之声。

透过飘映的灯火,这年轻人可以看到数条平坦开阔的大道朝远方伸展而去。

“早些睡吧阿敏。”车内人远远喊了一声,接着车里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夫君,我看扬州挺好的,为什么就不在扬州住下呢?交州烟瘴太重,夫君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车里人略一沉吟,道:“扬州鄙气太重。交州虽然是边垂之地,人迹稀少,环境恶劣,但几年前中国的达人士子就开始在那里避乱了。为什么?因为交趾士府君不仅善于从政,更学识优渥,历经几十年的时间,交州百姓安居乐业,羁旅皆蒙其庆。我去交州见见士公,一是想看看的治政之术,二是听说他为《春秋》作注,想与他讨教学习,这样几年之后回到中原,就可以有一些办法消弭是非忿争。娘子,此间路途虽远,虽苦,但一路来与青山绿山为友作伴,不也是很快乐的吗?”

“夫君志向犹如鹏飞万里,妾身很敬佩。”那女子温声软语地说道。顿了片刻,那女子微笑道:“扬州这么多郡县,在夫君眼里,就没有一些人杰了吗?”

车内男子叹息道:“扬州人自诩吴郡为文学第一,可我到了吴郡,整日只听说兼并田产,豪强械斗的事情,人们都以陆张等豪族田连阡陌为饭后谈资,这几日北方乡间的樵夫都在谈论海盐县盐场公私兼营的事。这里风气如此流俗,怎么会是有志之士向往的呢?况且我听说陆张两氏结下仇雠,四散剑客追捕,如此凶恶之地,还是不宜久留啊。”

此时正在禾兴举办筵席的王易倘若听到车内人的感慨,必定会不服气地站出来。如果他知道车里的这个人就是当世有名的大儒,陈国的扶乐的袁徽的话,那么他说不定会急烘烘地要赶过来与之辩论,并设法使他留下了。

许多人并不熟悉袁徽,当然也不会有很多人熟悉他的哥哥袁霸,但如果说起袁涣,恐怕很多人都会会心一笑了。

袁涣字曜卿,陈郡扶乐人,正是袁霸和袁徽的堂哥,其父袁滂是汉朝的司徒。作为曹魏集团的文官阶层的一员,袁涣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袁徽在历史上不甚有名,但在这个时代上他是比他的堂哥先出名了,按照历史,后来他把在交州避难学习的心得带回中原,也成了曹魏的一大助力。

与脱缰野马般去意的袁徽不同,他的弟弟袁敏正左手操着火把,右手拿着瓠瓢舀着河水,不亦乐乎。

其实这袁敏亦非常人。这年轻人喜欢琢磨水利工程,但居然有一身绝妙的武功。曹丕在少年学习击剑之术时,阅师多矣。但他听闻虎贲王越擅长此术,而河南史阿自称具得其法后,又与史阿学习,剑法更加精熟。此后他屡屡与人交锋,常常取胜。曾经和号称能够空手入白刃的奋威将军邓展以甘蔗为剑,互相比试,结果也轻松取胜。

如此看来,曹丕的武艺其实是很高的。但他后来就是跟随这个陈国的袁敏学习用单兵器攻人双兵器的武艺。曹丕认为袁敏的武功十分高超,简直有如神助。曹丕还觉得他如果早先和袁敏狭路相逢的话,一定会失败的。

因此这个袁敏虽然不见于小说家之手,亦貌似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但究其细腻,他确实是个武艺卓然的人。

袁徽的妻子卫氏又道:“妾身那日在书市,看到那里有很多的佣书人,几十上百个,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他们抄书阅经,手都僵硬了。这些少年都是一边抄一边阅读,他们还没到束发志学的年纪,但十几年之后,一定会有成就的。”

袁徽呵呵笑道:“我堂哥光书僮就有五十几个了,论学风,南人是不及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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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斩陆玄一臂


class="width">袁敏在河堤上玩耍,走到半路,突听得一阵聒噪。(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接着就是一串铜铃的清脆之声,河堤的干栏远处,几处火炬也被点燃了。

“哪里来的偷水贼!”

是樟树村巡夜的村民。他们早先与王易有吃水的纷争,现在与王易已经解决了这个矛盾,但敏感的他们总还是觉得派人驻守为妙。

袁敏料不到竟有人这样叫唤,吓得七魂散了六魄,慌忙趟水赶回来。跑到他哥哥的马车边时,已经是灰头土脸。

“阿敏怎么了?”袁徽关切地问。

袁敏拉着驽马的辔头就往林子里走,“走,哥,快走啊。我刚才不过在河堤上舀舀水罢了,这些刁民瞧见了,就不由分说就冲出来来拿我,你看。”

几只火炬出现在不远处,袁徽也吓了一跳。若是遇到食人的生番……袁徽略点起这个念头就浑身尽是鸡皮疙瘩了。而他的几个随扈也手忙脚乱,拉着马车往密林中跑。

在樟树村和湾村这些村庄,王易自他们归附之日起就开始着手建立乡村自我防御机制了,所谓建立的悬铃高塔就是一例。此外还有护村队。其实村庄的自我防御力量与村庄是属于共生关系的,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只是王易要对他下辖的村庄的防御力量进行整顿,对那些青壮进行尽可能多的训练。除了要让他们掌握基本的技战能力,还要让他们学会有效传递信息的能力。

这个时代比“家书抵万金”那个时代尚且早了数百年,即使用“通讯基本靠吼”来形容亦不为过。虽然官邮发展的较为充分,但面向平民百姓服务的私邮却几乎没怎么发展起来。普通士子要给远方的人带个信,都是托正巧启程要出发的乡亲带走,或是托即将出发的军队。当然也有官吏以权谋私,利用官邮达成方便。

信息往往成为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又常常成为引领一场变革的号角。王易来自信息时代,是十分明白信息的重要性的。

日后归附于他的村庄除了建立他蓝图中的那种防卫体系外,还要与禾兴这里已经开始萌发的邮递系统衔接。

却说袁敏袁徽兄弟俩与仆人们拉着车辆,好不容易逃进了密林,躲过了搜查,可算是歇了口气。

突然马蹄得得,却有一班气势炽烈的骑士夺路而来,冲散了手持火炬出来巡夜的樟树村村民们。

樟树村村民有几个站不住脚跟,跌进水堤前的河道里,当即晕了过去。身体又卡在凹陷处,被水花冲得一起一伏。

那些骑士就此停住马,匆匆忙忙翻身下来到浒边一探,见那些村民嘴里还兀自喃喃地骂着,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便又回来上了马。

樟树村村民见这些骑士草菅人命,就这样毫不理会落水村民不说,还各自谈笑起来,不禁又气又恼。但从他们这副面相也看得出是贵宦子弟,于是村民们便商榷着回去,准备打铃唤王易出来为他们主事了。

这日还是七月十三,王易正把吃馄饨的习俗推广到禾兴以及它周围的六个村落呢,因此周边仍是热热闹闹的。

袁徽和袁敏两兄弟见这些骑士如此跋扈,不禁也有些恼怒。只见那些骑士呼朋引伴,人数渐多,足有二三十人了。

“幼台兄,如何,还是我先到一步吧。”对落水村民漠然视之的骑士的领头的年轻人朝后方摇摆着手臂。

幼台喘着粗气,勒马赶上来。他笑道:“阿玄,几个月不见,你的骑术却是日益精进了。哦不,应该是突飞猛进才对。以前奔驰十里你就得停下来歇息好一阵,如今跑了将近二十里,你还是游刃有余,这马也没完全脱力,这驭马之术,啧啧,恐怕我那大哥也稍逊一筹了。”

这正是吴县的陆玄和富春的孙静,两人相约出来狩猎,返途又打赌比拼,看谁先翻越前面那座山头。

被两个猛汉纵情奔驰了许久,坐骑虽然乃是赫赫有名的辽东神骏却也禁受不住这般折腾,都累得口吐白沫。

“多谢幼台兄夸奖。”陆玄拱了拱手,“只是我听说杀害我兄弟的那个卖酒汉颇有勇力,如果不修得一身好拳脚,日后捉他也不免吃力。”

“是那个谋害黄家二郎的,叫作董袭的么?”孙静想了一想,说。

陆玄颔首道:“正是此人。目前我家宾客已经搜捕到他的踪迹,就在由拳县外的破堡子里。此次返途,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将其逮住呢。”

孙静呵呵笑道:“那还是要当心啊,敢在街头大开杀戒的人,怎么也不可小觑啊。”

陆玄正说间,蓦地发现四周围的景象有些熟悉。听着河堤释放出来的有节律的潺潺水声,陆玄疑惑更甚。

“这……我们已到了海盐县吧?”陆玄不可思议地问孙静。

孙静见他如此也不免惊诧:“刚刚经过县城,阿玄怎么了?”

陆玄向那村民退回去的地方仔细端详着,大惑不解:“怪哉,怪哉!瞧见这山这树,分明应到樟树村地界了,只是眼前的景致又颇不大像。”

“阿玄必是记错了吧。”孙静笑道。

陆玄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会错的,当日我追讨至此,把几个欠着租子的匹夫吊着打,我不会记错的。”

孙静眉头一紧:“这里也会有阿玄家的佃客?”

陆玄森然笑道:“以前曾是。他们背了我父亲暗地里逃出来,仗着太守大人的一纸文书撑腰,你说这让人气不气?教训教训一下他们自是应该的,我倒还觉得鞭笞之罪算是轻的呢。”

突听得村口的樟竹混植地里一片聒噪,接着就有一大群一手持火炬,一手持竹刀木矛的村民冲将出来,将这些骑士团团围住。

骑士们看到这些村民群情激愤,也没有半丝惊惧,竟是饶有兴致地拨转着马头,盯着这个,又瞅瞅那个,仿佛胜券在握。

孙静和陆玄相觑而笑,似乎是不介意再做一桩惨案出来的。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了!”袁敏把拳头握得吱吱响。袁徽伏上来轻声说:“我刚才说的不错吧,这吴郡人蛮横狡诈,难得有几个彬彬有礼的儒士。”

不过孙静和陆玄的笑容很快凝固,因为从村口传来了整齐的步伐声,接着明晃晃闪着银白金属光泽的林立长矛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在矛头下系着的红色长缨和黑色小旗以及上面斑驳的破洞十分醒目。

到樟树村帮忙来抬运食材和炊具的正是整整一队童子军,领头的是王易、周仓和裴元绍。

童子军披挂竹藤铠,头盔的面罩被拉下,只露出锐利的双眸。周仓在围脖里找到铜哨,将其吹响的同时,童子军们四散而开,将长矛笔直端平,面对着来犯之人。

孙静和陆玄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又整齐划一的私人部曲,他们瞧见领袖模样的王易神色阴鸷,只觉大事不妙。

跌在河堤里的村民被人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就在一旁,几个青壮把他们衣服扒下来,将身子擦尽了又换上新的衣服,以防受寒。然后人们就去掐这些村民的人中,很快他们就渐渐醒了过来。

王易厉声喝道:“想不到吴郡竟会有你们这样漠视人命的人在。将村民撞入河中,不顾他们的死活,还犹自谈笑。天理难容,国法难容!”

陆玄又恢复到他那张狂的本性,他詈喝道:“哪里来的匹夫,也敢这样与我说话!”

他的那些随扈齐齐拔出配刀,端得银光熠熠。

王易哼的一声,喝道:“我乃海盐县丞王易,如今你乃敢顶撞官司,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罢。拿下!”

陆玄和孙静闻声一震,想不到这个身材高大,声若洪钟的年轻人就是运筹童子军,纵横中原千余里的王易。

不过当下性命攸关,况且陆玄不如张桓那样还能坚忍,他也素来不服王易这个同龄人的威名。当下他抽出随身佩剑,吆喝一声,竟直直从马腹上弹起,接着凌空一个回转,甩开数朵剑花,径直逼向王易面门。

“主公(县丞)小心!”人群之中尽是惊呼,可见这剑招的凌厉。

“遥击得利,身与势俱。”隐在暗处的袁敏口中吐出这句口诀,这并非是哪个高明的师傅传授与他,而是他自己多年习练领悟出来的。

陆玄占得便是遥击之利,然而他从马腹上跃起,看似凌厉非常,却也留下了极大的空档。

王易就觉得自己有机可乘。他让开一步,让那印着参差斑驳齿痕的战刀滑出鲨鱼皮鞘,如蜻蜓点水一般在陆玄的长剑上一蹭,蓦地那战刀仿佛刺毛球般紧紧黏住了那长剑,然后以惊人的速度贴靠过去。与此同时,王易正顺势向前急进,与陆玄越靠越近。

袁敏惊叹一声:“过人的胆量!王易果然名不虚传!”

突然令人震惊万分的一幕发生了,王易的战刀向下一撩,然后朝上直直一划,银弧在瞬间眩晕了所有人的双眼。只听陆玄“啊”地惨叫一声,那握剑的手臂已被斩断。

孙静的嘴巴已能放入一只鸡蛋。此时他才发现印象中的那个王易与眼前的这个王易深深契合了。

对于普通人而言,在这个时候斩断对方的手臂就是犯法。但对于王易这个官吏而言,他却可以搬出许多律法条文来当即判处陆玄死刑。

村民们被王易精妙的刀法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只是起哄似地发出怪叫,逼迫着马上的骑士。

孙静再也矜持不住,只得翻身下马,又向王易行了一大礼,谦卑地说:“王县丞,我这位兄弟言辞冒犯,不知礼节,今番他冲撞了县丞,已被斩去一只手臂。还望县丞宽恕。”

王易见陆玄在地上翻滚,痛苦得蜷缩成一团,犹如一只在油锅中炸闷的虾仁,倒也起了几分恻隐之心。他将战刀用布条擦拭干净,放回鞘中,并没正眼看孙静一眼,说道:“此人出言不逊,武断乡邻,又意图谋害本官,数罪并罚,本应当就地正法。现在他既被砍去一只手臂,那也不应该就此放过,还是得拿回府衙好生审问。你等与他是一起的,当然逃脱不了干系。”

孙静见王易招呼人手要将骑士们抓住,急得大叫出来:“他是吴县陆氏的大郎!王县丞,你手下可得珍重啊!”

村民们听他这么一说,都围上去看。他们发现躺在血泊里的果真是陆玄后,不免议论纷纷,又惊有喜。

“县丞,是陆玄,没错的。”连樟树村的老村长也出来指认了。

王易转回身来,心中早已掀翻巨浪。虽然暗忖这个为陆玄说情的家伙或许更有来头,但他依旧装得从容不迫,凝声问:“那……你又是何人,这般为他说情?”

孙静一正身:“我是富春人,姓孙名静,字幼台。”

“佐军司马孙坚孙文台是你大哥?”王易努力平息着心头的波澜,又问道。

孙静满面傲气:“正是。”

孙静侧眼睨视着王易,突然间以为这就能震慑住王易。可王易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摇头叹息道:“孙文台为国浴血奋战,舍生忘死。我想不到他如此英雄,竟也有像你们这样的兄弟朋友。你答应得这般爽气,不是为他抹黑么!”

声线陡然一高,王易厉声道:“将他们一并收系,回府问罪。”

“这……王子云,你也偏生武断了!”孙静貌似冤枉地大吼大叫起来,他本来就是后来才到的,不明就理这样随口应答,简直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孙静没有反抗。他只能任凭童子将其捆缚起来,然后被拖向村里。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我与他们陆家还有几许纠纷呢!刚才出言劝止,不过是看在普通交往的情面上啊。不过是看在普通交往的情面上啊!……”



第七十五章 阴谋与审问


class="width">与王易相安无事已经好几个月的刘韶今日又被丢上了烫头山芋。(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却不敢正视孙静等人。

刘韶怯懦地从堂前悄悄退下,言辞恳恳地请求王易代为他审理。

王易自是满口答应。

陆玄被押送到樟树村后,失血过多,一度陷入万分危急的时刻,所幸王易早从郡里募得良医数人,令他们从禾兴全部赶过来。半夜里七手八脚地,总算是暂时保住了陆玄的性命。

不过陆玄因为伤势过重还是晕厥了过去,直到次日中午开庭审理时也未能醒过来。医生们都与王易说,这厮还得休息几日才能作出最终定论——也就是说,他能不能挺过来,还要看他的造化了。

王易起初听得心中忐忑,不过联想到这厮张罗爪牙忿忿不平地要为他那烂污泥一样的朋友报仇时,王易就怒火中烧。

陆张两氏本就是他所要对付的。虽然当初已下定决心不能草率行事,但七月十三这日发生的事情又太过突然,有些令人手忙脚乱。

王易只能冀从孙静那里寻得一些希望了。

他命职吏升堂造势,惹得孙静与其一班扈从躁动不安,惊惶不定。

孙静见王易端坐在正前,不禁高声道:“王县丞,断判讼狱乃是县长之职,保境安民是县尉之职,为何不见县长大人出来?”

王易想不到这孙静也能如此油嘴滑舌,倒是吃了一惊。不过他转而一想,倒也释然。在历史上,此人虽是孙坚最小的弟弟,但在孙坚最初举兵的时候,他就聚集乡邻同族共五、六百人保卫家乡,还有许多人来依附他,号召力可见一斑。后来孙策多次渡江与会稽太守王朗作战都不能取胜,还是这个孙静梳理本末,亲自率领一支先头部队,以计大破王朗。

善于运筹帷幄之人,不免有些八面玲珑的口舌之术,这点古今皆然。

王易沉声道:“刘县长身体不适,特命我代其司职。你等好生听令,切勿多言。”

孙静见王易正坐于前,身形端正却大马金刀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登时有些胆寒,只能静静听候王易发落。

“人犯陆玄冒犯官吏,被我斩去一只手臂,故伤势过重不能出庭。不过现在既有你们几位随扈,那末也是可以开堂审理的。”王易话音一落,就让孙静头冒冷汗。<<>>

他的目光向孙静飞来,“嫌犯孙静,你与人犯陆玄有何关联?”

言语间王易已不知不觉地将陆玄打定为罪犯,这等武断专横让平素里在乡间颇有和蔼之亲名的孙静大吃了一惊。他也听说过王易纵横中原的事迹,想不到今日一见,倒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

孙静喉头紧巴巴地说道:“我与吴县陆氏不过有些买卖上的往来罢了,因来往频繁,因此关系也较为亲密。陆玄与我年纪相仿,我等平日就以兄弟朋友相称,时常共约射猎园豫之事。”

他在赶上陆玄的队伍时,陆玄等人已先犯下罪过,因此他觉得自己被逮来实在冤枉,只盼着能尽快脱身。

王易略一沉吟,道:“这么说,你与陆玄关系倒颇为亲密了?”

孙静额冒涔涔冷汗,他见王易身边那个脸上刀刻斧凿的老主簿伛偻着身形,一面又迅疾地记录着堂中的一问一答,便觉得有些不妙。

孙静思忖了片刻,于是道:“呵,不瞒县丞,所谓关系亲密,不过是些买卖上的事往来频繁一些罢了,人情伦理,总归亲不过故乡族人的。”

“唔,这我知道了。”王易内中心满意得,表情上却没什么显露。他继续肃然问道:“昨日陆玄放纵随扈冲撞樟树村村民,以致六人落水,其中有五人伤势严重。唔……这事莫不成与你没有关联?”

孙静立即大喊大叫起来:“没有啊!此事与我毫无干系,便是我也是大人率乡勇出来拿人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么桩事的,还望县丞大人明察!”

王易见他神色激动,心中却是暗自冷笑。守在屏风后的刘馥和董昭明显能感觉得到王易气场的波动,他俩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倒是有丰富的衙吏做事经验的李严叉手而立,神情格外肃穆。他摇头叹道:“王子云果然谲诈,这是一招两虎相争之计啊。”

见刘馥和董昭疑惑尚未解开,李严嗤地一声笑出来:“吴郡南北的豪族都不期出现在海盐境内,偏又撞上这么大的案子,子云怎会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子云总是强调北方的陆张两氏,南面的富春孙氏的威胁。呵……今日难道不是个除掉他们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刘馥和董昭豁然开朗,蓦地为王易那只言片语深深震动。却听王易又道:“口说无凭,若他人询问,你又要满口抵赖了。”

不等孙静作答,王易就马上招呼来邓当:“去将他锁了镣铐,听候我发落。”

孙静毕竟年轻,还不知言语中寒潭深浅,只是急得脸都成了猪肝色。他急烘烘地抗辩,几乎要捶胸抢地了:“确实没有关系啊!大人……这……若大人愿意,我愿画押作证。”

“哦?”王易制止了邓当,脸上不可察觉地微微露出个笑容,“如果这样,那我倒不该桎梏你,却应信你几分了。”

王易当即叫邓当取来了纸笔,置于孙静面前。起拟都由王易作主,而签字作押则是孙静来做。

见一切妥当,王易又继续问:“那昨夜你又如何与人犯陆玄待在一起?”

孙静迟疑着,只恐王易又耍变出什么花样,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我与陆玄赛马,他先至,我后到罢了。”

王易冷笑道:“却也过分巧合了罢。”字词间依旧是深深的不信任感,直叫孙静头皮发麻。

孙静跪倒于地,哀求道:“望大人明鉴,此事确实与我没有关系啊!全是他陆玄一人放纵作歹,与我并无关系啊!”

孙静只觉此时受了奇耻大辱:在酷吏的呼喝中屡屡哀叹,频频跪地磕头,真是将祖宗挣来的脸面丢得一干二净。只是他已领教了王易果决的作风,知道如果自己就此被认罪,恐怕立即就会被拖出去问斩。到时候命都没有,更不要妄想其他东西了。

复仇之事,只能静静等待了。至少得捱过当前一劫以后才能想它。

王易端详着孙静,故意露出个疑惑的神色:“如此看来,你确实与陆玄无甚关系了?”

孙静捣头如蒜,不能置一言。

王易信手一拍几案,发出清脆一响。他站起来道:“见你如此诚恳,恐怕真不是与陆玄同伙的。罢了,念你富春孙氏素来与乡里和睦共处,又出了个报国效忠的孙文台,我这就放你回去吧。”

孙静喜极而泣,连捣了三个头,“蒙大人明察!”

王易挥挥手,作不耐烦状,“你返乡去吧,日后也不要与陆玄之流厮混在一起了。”

“受大人教诲!”孙静必恭必敬,叱咤乡里的那些豪气在威吓相逼之下尽数流散了。

这就是司马迁所说的“积威之所劫”。虽然此时士人多说可杀不可辱,画地为牢而不入,更不愿身受棰笞,但真的被严刑酷吏的威严逼迫得生里来死里去时,仍旧会伏地请罪的。

在孙静眼中,王易俨然就是一位酷吏。刚才他孙静就在王易的手上翻来覆去,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长舒一口气,孙静一正衣襟,大步往门外走去。他身边的几个家丁都低垂着头,显然他们刚才所忍受的刺激并不比主人低——毕竟他们甚至没有申辩的权力,只能眼巴巴看自己那个在衙堂上笨嘴拙舌的主人徒劳无功,屡屡置自己于险境。

王易命胥吏们收拾了一下衙堂,兀自退避到后舍,正与刘馥董昭以及李严遇个正着。

“主公莫非是想挑拨离间陆氏和孙氏?”刘馥一靠近就直截了当地问。

王易一愣,随即莞尔一笑:“确实如此。如今孙静已走,那我们且将那陆玄关上几日,等他主事的家长来了,事情就会更加有趣了。”

董昭担忧道:“陆玄的手臂毕竟是主公砍去,我恐怕他们会首先迁怒到主公头上啊。”

王易哈哈笑道:“这又如何?我为朝廷命官,此事做的有理有据,他若是敢拿这个借口来找我的麻烦,那末先完蛋的是他。倒是陆氏和孙氏貌合神离,生意往来频繁却又有很多纠纷,此事一过两家互相猜忌,必定会在生意上面首先闹不愉快。届时我们再暗地里给他们加上几记老拳,呵……宗贼横霸吴郡的历史,就要涣然消散了。”

李严神色凝重。他虽然早将王易的心计盘算清楚,但当面听来,还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领教过吴郡豪族的蛮横作风,但他也知道这些家族实力雄厚,要想撼动着实不易。而王易的这些手段,显然是有些威力的。

陆氏与张氏藕断丝连,关系不可谓不亲密,他们与吴县的那些大族又互相往来。因此如果吴郡南北的争斗展开,很可能会达到一呼百应的效果,祸乱将波及到整个吴郡。

李严知道王易并非不知形势的变化,他只是还在忧虑王易有没有能狂风扫落叶般清理残局的能力。

如果有,那么王易就将就此立足吴郡;如果没有,那很可能在祸乱中殒命。

依王易目前步步为营的发展态势,李严还是决定相信前者。

这个因意外事件避难于此的小吏,笃定心思要留下来观察这场风暴。



第七十六章 陆骏救子


class="width">转眼过了三日,受到监视的孙静被证实径直往南面的富春老家去了,而王易也打发了陆玄的一个心腹到北方去通风报信,叫他们的家长前来收拾残局。www.65txt.com

而被斩去一只手臂的陆玄,在经历了数夜的辗转未眠后,终于度过了危险期,缓缓恢复了过来。

在看到王易那张笑眯眯的脸时,陆玄怒火上涌,差点伤口迸裂,若非他的几个奴仆跪倒在地上哭天抢地叫他保重身体,恐怕他早就气绝身亡了。

丧失一只手臂对陆玄而言,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他这个喜练武艺的家伙,已恨不得食王易之肉,寝王易之皮了。

此后几日,陆玄都见不到王易的身影。话说他首先是在禾兴被王易请来的名医治好了伤,随后又送到王易疗养的精舍里休憩。

远际青山早被层层叠叠的苍翠的竹林所遮蔽,幽静的竹屋边流水浅浅。用来碾谷的水磨有节奏地转动着,发出木头摩擦时的那种脆软的吱吱声。不时,在那葱郁的叶荫里惊起一只飞鹭,扑翅着隐没在了点点滴滴的阳光和与其参差相映的竹叶的投影中。

追随王易的那些寒门子弟也听说过吴县陆氏的名头,见他们家的大郎因犯罪羁押在这,都是幸灾乐祸想看看究竟,所幸能得王易有力约束。

只是陆玄的那些仆人们就遭了殃,他们虽没受这些年轻人的嬉笑怒骂,却被罚去做苦力,譬如是清理淤泥,修建水车之类的辛苦活计。

陆玄一人独起,招呼了几声心腹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不免有些慌乱。原来这日他的那些一同被捉过来的随扈都被勒令去精舍附近那条河流的上游去修建水利设施了,附近只余两个王易的年轻宾客。这两位年轻宾客早早完成王易布置下来的日常任务,早就埋头呼呼大睡。

这日神智分外清澈的陆玄遂起了逃亡之心。他发觉这装饰奇异又令人感到舒适的屋舍的墙面上挂着一柄长剑,便用独臂撑坐起来,想摘那柄剑。

一眼瞥到门口那两个呼呼大睡的宾客,又四处张望发现确实无人后,陆玄杀意更浓。

只是命运似乎在与他开玩笑,待他甫一站定,伤口处回馈过来的疼痛超乎想像,陆玄甚至疼得膝盖骨也软了,浑身的力气都在流散。

操纵那只熟悉的右臂,用它灵活运用兵刃的美妙感觉再也感受不到了。

陆玄颓然坐倒,只觉天旋地转——被幽静于此,虽然防备如此松懈,可他身为废人却连逃跑的机会也无法抓住。

这里的布置如此独具匠心,选择建设的地域又非慧灵之人不能发现。联想到此间主人乃是王易时,陆玄又惊又怒,同时又升起了一阵极为强烈的挫败感。

“大哥,陆玄想不到也颇有几分坚忍之心啊。”隐匿在暗处的袁敏对他哥哥说道。

袁徽摇着头,轻叹一声:“司马迁蚕食受刑后,不也是终日惶惶好一段时间么?但凡人受了大厄,短期总会觉得万念俱灰的。-====-这陆玄尚且年轻,前途旷远茫茫尚未可知,可谓抱着一腔热忱。如今被斫去一只手臂,痛苦之情早已透入骨髓,竟然难以从脸上显露出来了。”

袁敏屏气凝神地说:“痛之深,恨之切。王子云做事未免狠绝了一些,未曾料想到后果。”

袁徽嘿然一笑:“我倒是觉得这王子云确实异乎常人。他砍掉陆玄一条手臂,两人可谓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然而王易又不将事作绝,反而将他放到他精心建筑的这个精舍中调养。啧……真有些让人看不懂他的用意。”

陈国的袁氏兄弟撞见此等事情却也不甘寂寞,他们将家眷随仆在海盐县城中安置好后,就急匆匆地跟随出来,一直潜入这片竹林里。

隐匿了两日,兄弟俩都没有被人发现,因而不免有些洋洋自得。

未被发现而带来的新鲜感和刺激感,让这精习一文一武,各有所专的兄弟俩决定跟随事情的进展。

对于吴县的这个陆氏,王易在决心铲除的同时仍然心存疑惑。众所周知,吴郡吴县后来出了一个江东的柱国之臣——献计破关羽和刘备的陆逊陆伯言。其实陆逊本名议,本族乃世家大族。他的祖父陆纤官至城门校尉,而父亲陆骏则为九江都尉。同时江东名臣,有怀橘报母美谈的陆绩的父亲,庐江太守陆康又是他的从祖父。

如今陆家大郎遭逢厄运,王易就不信他们陆氏不会有重量级的人物来。届时就可以揭开谜团,看看这陆氏究竟是哪一支了。

又过五日,正是晴阳艳眼之日,海盐县民的生活还是这么平淡,只是互相间多了关于王易掌下那个神秘的禾兴之类的谈资。突然数十骑扬尘奔跃而至,一路飞沙走石。县民们驻足远望,只见他们个个骁勇健壮,披戎带甲,搭弓按剑,咄咄逼人。

县民们立即躲闪开来,免出意外。

海盐县城历经严白虎的威胁,又在城外大破了黄龙罗和周勃,好似有些历经沧桑的意味在其中。况且大战平息的数月来,王易也不是没与陈烈的步卒们交流过。陈烈作为县尉,只觉日后不能混沌度日,也学着童子军,臆想着给他的军队训练起来。时间一长,倒也是有模有样。

见这些不速之客面色不善,敏捷的海盐县城城门吏早就机警地拉起吊桥。

“你们县丞王易呢!快出来!”

“叫王易那狗东西滚出来!”

却是几声喝骂,端得威风至极。只是大战后海盐县军士吏民对王易都是敬畏有加,不敢狎意冒犯,也有许多人将王易当作了本县的保护神的,因此见他们如此无礼,都有些嗔怒。

不一会儿城头就响了拉动弓弦的声音。

但边陲小地的兵武库里的弓弩大多朽烂了,仅存的貌似也用不了几时,因而这声音在城头下那群懂行的武夫们听来,简直是笑话一样。

“去叫王县丞。”小吏们突见那些汉子大笑起来,都有些手忙脚乱。

城下一员健将扬鞭喝道:“告诉王易那厮,九江都尉陆骏已来,让他早作准备。”

消息传到王易那儿,王易却是又惊又喜。

“看起来果然是陆骏啊!这样说就是陆逊的父亲来了。唔……这陆骏在陆逊十岁的时候便死了,除了陆逊外,还有陆瑁和陆琳两个儿子。从给后两个小儿子取名的方式来看,这陆骏恐怕也是觉得得子不易,这可能就显示出这陆骏的身体情况一直不是很好。”

王易吩咐邓当叫小吏把城门打开,叫这些九江来的客人径直来见他。管亥见惯了风浪,只觉这样极不保险,强说着叫王易多布置一些府吏兵丁以防不测。

王易倒也随他之意,只叫他暗中埋伏。此后短暂时间里,王易仍然在思考,试图理清这些家族的庞大枝蔓。

“陆逊的表字是‘伯言’啊,那他应是家中最大的。可为什么陆玄被人们称作陆家大郎呢?”王易苦思挠想,俄而豁然开朗,“兴许这陆玄不是嫡出子,而是陆骏的小妾生出来的吧。封建家族对辈分看得极为重要,而史家也常常对那些世族的庶出子选择性的失明,所以我们这些不求甚解的人,常常会被它卷入疑惑之中。”

既然推理得知这个陆玄是世族陆家的庶出长子,王易心里稍安,只觉谈论时又多了几分筹码。

不过父亲对子女的关切还是超出了王易的想像。

在陆骏想来,他的儿子不单单是丧失了一只手臂这么简单,而是生死未卜。

他在吴县灵通广大,在九江也颇有人脉,因而此行纠集了四十位迅猛雄壮的骑士,马不停蹄地赶来,径直找王易的麻烦。

“王易小儿,你将我家玄儿怎样啦!”陆骏的声音气势不凡。

王易跽坐于席,做出随时都可能向前刺杀的危险姿态。管亥在王易右侧立定,按刀嗔目而视。

陆骏与一班骑士固然悍勇,但与铁塔般的管亥一比,还是远远落在了后面。这管亥的目光每一次的倏然变化都叫他们透不过气来。

来犯者的气势大大削弱了,他们很快发现这王易身材高大,身材雄壮,而跽坐的姿势显然极度危险。

“你就是九江都尉陆骏么?”王易冷笑道,“你家大郎做的好大事!”

大堂两翼人头绰动,显然是陈烈的郡国兵到了。他们手持刀斧,也将局势撑住,让陆骏几近窒息。

陆骏原以为他如古代侠客般径直闯入,王易就是再怎么骄横也得弱上三分。但现在看来,王易举手投足间全然不见慌乱局促。

只一句话,陆骏就无语凝噎了。

王易森然肃穆道:“你家陆玄冲撞村民,蛮横无理。既被我当面撞见,又不肯下马伏罪,却取出刀来意图谋害我。依律,这两条都是死罪。而今你乃是外郡职吏,却不由分说纠集勇力私下前来向我问罪,这又是第三宗罪。陆骏,你可真是好大的胆!”

陆骏想不到王易这样气势汹汹。王易此时也在端详这个其实貌似有些羸弱的中年人。陆骏脸色偏黄,肌肤沉暗,眼皮耸拉,眸色黯淡,显然肝脏和肾脏功能已经在衰退了。而且他身处壮年,头发却干枯发黄,鬓角全是散落的碎发。如此恶劣的健康条件,也怪不得英年早逝了。

其实考究吴县陆氏历代家主的发迹——他们做的大多是武官。但凡能这样挣到利禄的,多是很讲义气又有些拳勇的人。这些人大多不闻诗书之训,鄙气较重。而一旦受到更加威猛的勇士的恫吓,又会胆怯回避了。

“这……”陆骏不能辩言,一时间他处于极度危险的状态中。

不过爱子之深还是让他很快恢复了理智,只是他不再以咄咄逼人的口吻说话了,“王县丞,纵然我家玄儿有万般不是,也请你看在我们吴县陆氏的面上,网开一面。”

王易叉手冷笑,旋即命邓当将审问的口供及附录拿给陆骏看。

“你不辞千里前来,救子心切,情有可原。我也不再追究了。只是陆玄所犯之罪重大,已有多人指认,证据确凿,不能置疑。”

陆骏取来口供,一张张翻开。前面多是樟树村村民的口供,而后面则是胥吏兵丁的所见所闻。这些倒不要紧。只是后来孙静的那份口供让陆骏须发皆张。

略略一想,陆骏想起儿子是受他之命,去富春与孙静商榷事项的,正是要盘下富春的几处田产。后来两人应该在一起长叙旧情,互相玩乐。

“孙幼台人在何处?”陆骏看到当中孙静直接承认人犯乃是陆玄时,怒火熊熊几乎难以克制。

王易淡然说道:“孙幼台自说无罪,经我查证,确实无甚嫌疑,因此当日将陆玄捉来时,我就放他走了。”

“什么!”陆骏目眦尽裂,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忘恩负义的奸贼!”

王易皱着眉头,冷声说:“孙静乃是无罪释放,是没做下什么恶事的,你怎么这般辱骂于他?”

陆骏强颜敛容,遮蔽了怒气。他说道:“王县丞,我要如何才能带我的玄儿回去?”

王易摊摊手,貌似无奈地说:“依律,陆玄所犯乃是死罪。如果要免去他的罪责,就花钱赎罪吧。”

和卖官鬻爵一样,花钱赎罪也是封建时代的产物,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明文写在律条之中,王易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陆骏招招手,他的骑士们立即就抬来满满一箱马蹄金。王易也料不到他出手这般阔绰,嘴上只是道:“这些钱足够了,过会儿我带你去陆骏软禁之地,你就将他带走吧。”

“蒙大人开恩。”陆骏出乎意料地谦卑。在王易看来,恐怕他已经将怒气都迁移到了孙静身上。

恐怕他们与孙氏原本可能就存在一些难以调和的矛盾。毕竟,时时有矛盾,处处有矛盾。王易并非是阴谋论的单一策划者。



第七十七章 人去人留


class="width">自海盐县城往北面去,过了几条小溪,穿越数片芦荡地,闻着鸟语,嗅着花香,总算来到了那片竹林。www.65txt.com-====-

复行数百步,直叫众人都热汗遍出了,却还未见精舍的踪迹。陆骏起初见这里风景别致秀丽,一时间有些沉醉。但走了这么长时间却仍未达到,他倒有些怀疑是否是王易阴谋使诈。

不过王易此行随身只带了管亥一人,应当是有诚意的,不会弄虚作假。

精舍所处的地域正可谓曲径通幽之处,若来人对道路不甚熟悉,恐怕就要迷失在这片苍翠的竹林之中。

陆玄就端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溪水流动。

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明晰,陆玄亦站了起来。待看到是自己的父亲后,两行热泪终于禁不住奔涌而下。

“玄儿!”

“父亲!”

一番嘘寒问暖,一番互诉衷肠。总之,父子相见一幕让跟随陆骏前来的那些骑士们无不掩面而泣。

管亥却是冷哼一声,一手按住刀柄,以防不侧。他见王易微微笑着,倒觉好生奇怪。

却是管亥久经世故,熟于人事。那陆玄流着泪,言词急切地吐出这些日子来的委屈,个中搀杂着对王易和樟树村村民的无限痛恨,以及对自己所犯事情的辩解。

当然,失去一只手臂的他起初是哭天抢地,只觉身已残废,多少男儿志气都灰飞烟灭了。

陆玄虽然乃是庶出,但陆骏依然对他爱护有佳。此前虽已和王易貌似达成了口头上的协议,但此间见到疼爱的儿子丧失一臂,他那压抑在心底的怒火又冲天而起,随时有喷涌而出的危险。

而常常伴随在陆骏身边的这些粗猛汉子最先能感应到主人的情感的波浮,他们斜侧过身,脸颊一面朝着王易与管亥二人,目焰灼灼。

他们将手紧紧攥住刀柄,又在牵扯众人的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

陆玄已目王易为不共戴天的仇雠了,他被陆骏引着走下石道,目光却一直锁住王易。

王易漠然视之的笑容让陆玄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但他的父亲眼见着王易只有二人,心底也有个强烈的息事宁人的声音。

他强拉着仿佛幽魂游移的陆玄走了下去,渐渐远离向这里观望的王易和管亥二人。

“陆都尉,把你家大郎带回去好生修养。”王易面含笑容,而陆骏强挤一句,显得干涩无比:“领教你王县丞的能耐了!”

两者相距不过十步,来回不过一瞬间。陆骏的扈从们聚上来轻声说:“主公,何不于此将王易宰了。”

陆骏嘿然一笑:“在这?”不等他再有何反应,那精舍后头不断响起呼喊王易的声音。陆骏等人惊讶地转身来看,却见上百个赤膊的年轻人奔溪逐涧下山而来,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肤,远远望来仿佛是一尊尊古铜色的人像。他们众星捧月式地将王易围拢在身边,欢欣无比。

陆骏一众冷汗涔涔。陆骏惨笑道:“怕不为他们剁为肉泥啊。”

强龙尚且不压地头蛇,而幻想直入虎穴而得虎子的英雄,通常一千里才会出一个。

那些被王易带上山做活的陆玄的家丁们也被放下山去,让他们与主人会合。

王易直到目送他们的身影全在竹林里消失不见,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安心走进精舍里小憩片刻。

如今他要着手的就是全程监视孙氏与陆氏的对抗了。现在他身边这些新附过来的少年人无事可做,整日游手,也是个时候将他们布置开去了。

当然王易素来不愿意用未经训练的人去执行什么任务。譬如作战,他在中原就没有滥用童子军。孔子尚且有言:“以不教民战,是弃民也。”如果就放这些精力过甚,智谋不足的年轻人为他刺探情报,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些年轻人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只十六岁,王易已按年龄将他们分作七个级别。

他早就做好打算,现在这批童子军再授课三年后,他就会再新设班级,延续知识。

利用现有资源,再学龄儿童中挑选生源,从头教起已不大现实了。这个任务只能交给童子军,也就是王易现在的这批学生们去做。一大批拥有合格的全方位素质的教师,乃是王易现在所急切需要的。

在精舍中苦思冥想,王易总算有了些眉目:他打算将这些新附过来的年轻人聚到一起,先训练一个月,然而以结对子的方式,让训练有素的童子军成员成为他们的领队,分小组执行刺探情报的任务。

毕竟与豪强大姓间的争斗已到了关键的地步——虽然每一步都显得灰暗,因而建立一个及时有效的邮驿系统已迫在眉睫。

王易于是叫管亥迅速召集这些年轻人,让他们在禾兴的校场上集合。

如今这些未雕琢的美玉更像一群乌合之众,王易叹着气,只觉肩上负担极重,而面临的压力又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隐匿在暗处的袁徽和袁敏俩兄弟早将在精舍发生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底。他们见这桩事情暂时平息下来,却也无法消弭弥散开来的幻想,还犹自陷入那种新鲜感和刺激感中。

倒是饱读诗书的儒子袁徽首先醒悟过来。他感叹道:“这王子云果有几分智谋手段,竟这样快刀斩断了乱麻。”

袁敏似乎不甚同意:“我还道王易如何神通广大,原来不过是仗着人多罢了。”

袁徽摇着头,笑着道:“你难道没见到那些年轻人追逐踊跃的情形么?王易的驭人之术非常人所能比。而他可以让断去一臂的陆玄的父亲默然离去,此前必也使了一番口舌之术,我恐怕那也是相当精妙的。”

略一沉吟,袁徽又道:“其实能言善辩的人极多,但善为势者却寥寥无几。料敌于先,斩将搴旗于后,不能为势者不能为之。这王易毕竟去年曾与黄巾军大战过数个回合的,真是颇善为势者。”

袁敏皱着眉道:“阿哥对他的评价不免高了些吧?”

袁徽见前面已无多少人,便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对弟弟说道:“走吧,这新鲜事也见过了,去海盐县城将你嫂嫂接出来,咱们还得继续赶路。”

袁敏却止住步子,目光灼烈地说:“哥,我想留下来。我觉得此事总没个完的。”

袁徽皱眉道:“这你要留到何时?这种豪强争斗的事情,短则数日以武斗平息,长则数年尔虞我诈不见终日。谁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袁敏倔强道:“此次出行,本就是要游历山水,修身养性的。我想去长长见识,哥哥怎么就不肯?”

袁徽却是个知情达理的,他无奈道:“既然你执意留在此处,我也无法。不过吴郡人轻率狡诈,你切勿惹下事端,还要万分小心。”

袁敏大喜,连作了几个圆揖,笑逐颜开道:“谨尊兄长教诲!”



第七十八章 高台比试


class="width">那些新附过来的年轻人被管亥召集到校场好,等待了许久却不见王易到来。www.65txt.com~~~~除了老牌工匠队被抽出来看守外,竟然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要说有那也有,那就是到了时间,会有专人将饭食抬上来。

他们不知个中蹊跷,开始交头接耳。他们多是结伴而来,因此起初谈得热切活络,但过了数个时辰后,这些年轻人就陷入了烦躁之中,俄而竟响起了咒骂声。

这正是王易思虑再三后又增添的一个小插曲:他有意考验那些新附年轻人。

后世优良的情报工作者或许早晨刚在上流宾馆用过膳,与外国政要相谈甚欢,下午或许就在肮脏的贫民窟与乞丐强盗打交道;甚至昨日妻子儿女被杀害,而今日却能与杀害亲人的凶手面对面,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当然,王易对这些寒门子弟不会提出后来情报工作者那种苛刻的标准。但他总以为刺探情报须耐得住寂寞,待人接物遇到什么惊奇耸动的事,都要做到四个字:不动声色。

至少一个人能够像顽石一样,潜伏在飘荡的芦荡稗草中可数个时辰纹丝不动。

如今的童子军是可以达到这种地步的。但放在这群年轻人身上,那颇近似于天方夜谭。

年轻人的火气正在不断炽烈——头顶烈日而无人搭理,这确实令人既愤怒又沮丧。

而在禾兴的这处校场抵近椭圆形地域的正中,且筑于一座三人高的高台之上,当初工匠们乃是依凭现有的地形情况稍加平整。但完工后大家惊异地发现站在这处高台边缘,能够达到“一览众山小”的观察效果。

这样一处地方很适宜举办祝地祷天的祭祀活动,也适合举办乡宴社会之类的群众活动。当然在王易看来,这里不仅可以举办斗枪赛、蹴鞠赛之类的竞技比赛,更可以成为演武阅兵的好地方。

这处校场四周仍是毛坯,尚无建筑。-====-不过工匠们考虑到这片地域展现出来的优良条件,已争先提出建设方案。其中一些人提出要在四周建设行道及看台,并分间隔植木。但还有一批人打算在这里依托高地建设单面城墙及门楼。他们说是既可以壮声势,又可以作为禾兴防御的垓心。

两方争论不休,两派附属的工匠即使在一同搬运物资时,仍然会在路上吵得不可开交。对于这类技术上百家争鸣的情况,王易乐见其成,除非闹到群殴的地步,否则几乎不大制止。

因这高台还如毛坯一样,因此下面过往的人们还能看见年轻人们。见他们无所事事站在上头焦虑不安,行人们不禁笑出了声。

这令年轻人们恼怒更甚。一些胆大的开始商量,是不是要冲破阻碍打将出去,直接找王易理论。

毕竟自早上到现在傍晚,整整一天的光阴都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这高台与童子军的学舍遥相呼应。众人见王易手捧书箧,与几个手持书策的童子边走边谈,仪态逍遥,神色潇洒,不禁又惊又怒——原来这王易根本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只是将他们丢在此处,然后兀自去授课了!

他们追随王易而来,本就是冲着王易赫赫威名。但来了之后,却一直干些又脏又累的粗活。虽然饭食比较可口,也管饱,但他们总还是觉得自己遭到了怠慢。

在这个时代,平常豪强畜养宾客,无非是为了武断乡曲,或是逞强耍威风,彰显自己轻财爱士,重情重义。

然而豪强一旦衰败,那自是墙倒众人退,昔日豢养的宾客走的走散的散——这些来去自由的宾客更像是豪族的打手,他们不像那些实际上是豪族佃户的“宾客”,在经济上有很大的独立性。

王易素来不愿做亏本买卖,他不会任凭自己手下的人良莠不齐,因此想让这些好好历练一番。

这些年轻人见识过童子军的起居以及日常课程,对此都是极为艳羡。当听说王易以后也会将他们纳为学生后,他们真可谓是欣喜若狂了好一阵。

但时日一长,仍然做的是苦力的工作,而授课据说要到三年之后。遥遥无期的等待令不少人灰心丧气,然而他们当初背井离乡,无非是想寻栖一棵大树振翅高飞,所以他们又不大情愿离去。

这些年轻人中还是有几个洞悉世事的。他们围拢着坐在一起,对自己仿佛遭遇到的怠慢淡然处之,没有任何的过激行为。他们感觉得到这是对他们的考验,因此沉下心来静静等待。

果然,王易瞥了一眼高台上群情汹涌的人群后,便到童子军的学舍里拉了整整一队上来。

王易不慌不忙行至众人面前。见他们手挽手,肩并肩,显然也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心里倒也颇为满意。

他冷声道:“都是这副德行?”

善于观察的王易发现有些年轻人是聚拢着坐在一起,显然他们非常有耐心,也窥探到王易的意图。在这一刹那,王易已将他们归入富有智慧的那一群人之中。

在每个群体中,总会有些熠熠发光的明星。

然而让王易遗憾的是,这些明星似乎没有发挥出向心力的作用,他们的性格更似孤芳自赏的力士,卓然独立在这一大群冲动浮躁的同伴边缘。

在团队中,不是不允许有才华出众的卓越人士,但首先要保证一点:团结。

王易轻轻叹息着。他抛出的这句话如重磅炸弹,让所有人都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喝道:“我原本想考验一下你们的耐性,藉此来窥测一下你们的深浅。想不到都是这般的浅显啊。”

王易这样说的时候,他身后那五十名童子站得笔挺,由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这明显的相比之下,自惭形秽的年轻人们个个羞红了脸,不敢做任何反驳。

“原先让你们搬运石块、或做些劈柴烧火的事情,虽看似稀松平常,但难道我就没有用意么?这正是要消磨一下你们浮躁冲动的脾性。而你们呢?却认为我叫你们做下人的活计,是看不起你们?”

王易老气横秋的训话让这里鸦雀无声,但也让台下行色匆匆的工匠们愿意驻足观望一番。很快刘馥和董昭以及一些王易的心腹武夫也赶了上来,他们刚才见高台上动静非凡,本想是上去平息一下局面的,但看王易长久未露面,他们料想是王易有意为之,也就置之不理了。

李严在台下踌躇盘桓了好一阵,也决定上来看个究竟。

王易让出一个身形,指着站得笔挺的童子们,对那群年轻人厉声道:“看看你们现在这副德行?你们打心底问问,能练出这么样子么?”

面对比自己小上一截的童子,这些素来在乡邻野惯了的年轻人本就不怎么服气。他们的胸膛因呼吸急促而剧烈起伏,拳头握紧的那一刹那,臂膀的青筋都盘虬卧龙。王易预感到他们即将会有些许表示。

但令他遗憾的是,先前起哄的那群年轻人却显示出了怯懦,没有当先站出来,而是那些镇定的年轻人拨开人群,在王易面前齐齐站定。他们示威似地望向王易,勇敢地说:“能。”

“能。”人群之中应答之声逐渐响起,最终汇聚成一片。

王易莞然一笑,他觉得是狠狠给这群年轻人立下马威的时候了。

他指着领上高台来的童子军,对年轻人们说:“那好,我看你们都不甘人后,心里也不大服气。不如你们就与童子军比试比试。”

立即就有年轻人之中智慧敏捷的人小心问道:“怎么个比试法?”

王易笑道:“就在这高台之上,比试站姿。”



第七十九章 第二次宏观布置


class="width">李严虽然多次接近王易,并与之有几次相当愉快的交谈,甚至和王易出没过危险密布的战场,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游离于王易以及他的根据地禾兴的边缘。www.65txt.com

有的时候,李严不把自己当作仓皇的避难者。在发现一个志同道合而又允文允武的人之后,他偶尔会从心底模糊自己的实际身份。

自边侧的石阶一步步踱上来后,李严迎面就看见匆匆而下的王易等人。这些人只不过不冷不热与他打了个照面,连话也没有多说,显然他们对这石台上的事要无为处之了。

李严蓦地发现他其实对这片神奇的土地还缺乏了解。即使在看到工匠们用一种罕见的淡黄色的白芨浆刷墙时,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惊讶。

数百名衣着短褐的年轻人沉默地排成纵横数列队伍。而在这些年轻人前翼,五十个童子穿着颇有质感的黑裾,身体笔挺,纹丝未动。

老牌工匠队突然受到王易的命令,搬运材料上来后,就在余下的阔地上做起木匠活计了。锯子加工木头的时候不仅发出尖利的声响,还有雪花片一样飞舞的木屑。劈砍大材时的那种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声音极能分散人的注意力。而工匠们在讨论木材纹理时的那种带着争论的切切碎语更是令人心情烦躁。

而那一队童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木偶一样。

但是这一大群依附于王易的年轻人却立即腹内发虚,眉毛烧火。在看到刚才对他们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工匠居然在这里做起活计来,年轻人们真有一种将这些工匠痛殴一番的冲动。

还是他们当中那些沉的下心来的智者起了表率作用。他们以眼神互相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不要做失败之举。

在好不容易遏制了突然烦躁起来的情绪后,这些智者将眼睛转向那群童子,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站立时的姿势——观察极为细微,甚至是手的摆放位置,双脚分开的角度——其实这些王易都有苛刻的近乎量化的规定,放在个人身上的确不甚醒目,但置于一个团队,它的整齐性和美观程度就会十分明显了。

年轻人中的智者心中暗暗叹服,俄而深吸一口气,仍是不服气的。

李严取出一卷《管子》,坐在一旁临时安置的石椅上读了起来。

不知不觉日色已暮。茧纸被浓黄的晚霞打上了奇异的色彩。李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惊异地发现这些人依然站立着。

在李严到来的时候,王易在武课上其实已经取消了对童子军的长时间的军姿的训练,而更多的是技战术和团队协作配合的训练。而且他现在在安排的课程上正在向文课倾斜,尤其更加注重算术的教学。

所以李严就没有见到过类似于此的练习军姿的景象。

他不知道这群性如烈火的年轻人和那些诡异的童子会站到什么时候,正值腹中饥饿,他就下了高台,去打饭去了。

如今的禾兴在生活资料上是处处配给,大家共同生产生活,倒颇似后世的人民公社。

不过从这次的丰收王易就看出来了,有一些懒惰之徒还是见缝插针,隐藏在大众之中安逸享乐。长久下去,等到他领袖的影响力渐渐淡褪,而这种道德恶劣的小事件愈发多起来时,整体的生产积极性会产生极大的破坏,最终破坏和谐稳定。

禾兴地域广阔,良田肥沃,胡荡密布,可开发的潜力异常巨大。如今王易可分配给他手下的这批人的东西也基本上齐备了。他开始打算分田地了。

让依附于他的那些人拥有足够的生产资料,然后他自有法子提升生产力,让劳动力尽可能地从耕地中解放出来,投入到二三产业之中。

这样来思考的话,均田制就是相当理想的制度。而这种制度也正是在魏晋之后,在大规模的破坏性战争之后广泛实现的,可谓符合历史发展的潮流趋势。

豪强不断兼并土地,酿造了深刻的社会不公。同时豪族荫户,与官府争夺劳动力,不断加剧阶级对立。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均田制和三长制互相配合,比较好地解决了如上两个问题——至少从实行这些制度的地区来看,户籍连年增加,粮食产量比较突出,社会秩序比较稳定。

在当前的禾兴,王易还未着手生产资料的分配。然而类似于“三长制”的乡里基层制度已经开始构建起框架——就在那六个多姓村归附,王易让他们设置悬铃高塔与他互相联络之时。

要立征战霸业,非用钱粮奠基不可。合适的制度能给生产带来巨大的推动力,这正是所谓适宜的上层建筑会推动经济基础的发展的道理。

王易是要把在吴郡的实践成果不断完善,最后推进到全国的。他认为这有利于他实现真正的霸业。

傍晚时分,王易就在为这个问题而召集他的心腹,关在历史悠久的大木屋里讨论。

“如今除去童子军新附属进来的年轻人,禾兴有户一百五十户,其中有七十五户是单人独户,这占到总数的一半。另外的七十五户都是工匠主事,每户人家平均有四人之多。”刘馥首先就宣读了他的统计结果,“如此算来,禾兴人口总数乃是三百七十五人。算上童子,就是七百二十五人。”

董昭面露难色:“但数日前依附而来的青壮共有四百三十人,当中只有两百零三人携带了家眷,这群人的总数达到了六百七十五人,与禾兴的老人可谓分庭抗礼了。”

王易笑道:“公仁难道是担心他们会和原来那批老人起争执?”

董昭摇摇头:“主公却是误解了我意。如今海盐土地肥美却荒败甚多,即使再多上数万人亦不会是什么问题。我只是忧虑我们的存粮。今夏虽经一次丰收,但一下子多上近七百张嘴巴,这压力就陡增了。”

“而且又都是青壮,主公今日摆出架势,恐怕以后是要好好训练他们了,这样一来,每个人的饭量都会增加的……”刘馥接过话茬,隐隐数落着王易的草率。

王易笑道:“这却无妨。如今我名声在外,不如插标相卖,让世间的仁人义士互相捐助。”

在后来的历史上,周瑜曾领着数百家丁经过鲁肃家。那时鲁肃年轻,家境又十分殷实,院中有两囤米,足可豢养千余人。鲁肃仅仅是听说周瑜的名气,并且当面一见觉得此人之才可造,便豪爽地指着一囤米叫周瑜尽取之;而世间散尽钱粮资助豪杰的商贾、侠客、官吏亦是不胜枚举。慷慨赐予刘备钱粮马匹的巨贾苏双,张世平便是一例。

汉代民风淳朴豪迈是确实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的。王易当初在中原厮杀征战,未曾躬耕陇亩一寸,却得到了源源不断的接济,这又是一例。

总是跑在外面和各地村庄接头联络的徐盛面露疑难之色:“今年中原灾祸连绵,而朝廷盘剥更甚,四处都是卖子卖女,夫妻相啖的惨闻。各地都是盗贼啊,主公!我恐怕世族大姓都开始加固壁垒,广积粮草,慷慨如往者会越来越少啊。”

王易叹道:“战祸绵连之际,也是没办法。这样吧,我向官府上峰投几份文书,让他们开仓拨出一些粮来,反正都是养活贫民,用在我这里也不算不公道。”

话虽这么说,但令人难免有些以权谋私的遐想。刘馥就断然否决道:“主公处理此事还须慎重,往后也再不可轻易挪用公权。如今主公一灭黄龙罗、周勃,二又结下陆氏一仇,况且之前还有中原的驰骋之威,屠张多的迅疾之厉。江东豪杰虽不敢小觑主公,但也将主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当下时局渐稳,主公还是韬光养晦,不要轻易落了别人把柄。”

王易思及当日陆骏和陆玄那阴冷的凝视,心中隐隐沉重起来。他赞同地点点头:“此言得之,是我思虑不周了。”

徐盛又道:“主公今日突然将那些年轻人召集,是要训练他们?”

得到肯定回答后,徐盛又问:“不知主公要用于何途?”

众人都洗耳恭听。他们刚才赶至高台上后,王易并没有立即告诉他的用意。

王易笑道:“这些人正是我要赖以扳倒吴郡豪族的。”接着他就将自己的规划告予众人。

这计划思虑缜密,层层迭进。但究其目的来看,也确实有些狠毒了。

众人在赞叹王易思虑之远的同时又惊出冷汗。

徐盛就王易的计划提出了一个妙计:“如今禾兴手工制品日益繁盛,何不将它们文饰一下,变些花样,然后将它们卖出去?以前我们没有闲暇的人选,既然这次主公要用这么多人来刺探情报,不妨就让这些年轻人扮作商贾,这样既可以很好地伪装,又可以探听情报,另外还能得一笔钱财,岂不是一举三得?”

“文向似乎也喜读《管子》啊?”王易未置评价,突然这样笑道。

徐盛局促道:“呃……时有闲暇,偶或读之。”

王易案上常置《管子》一书。受王易的影响,王易的那些心腹们都将此书奉若珍宝,互相借阅、抄阅。

《管子》虽是秦汉时儒生假管仲之名而编纂的,但当中有些经济思想也确实出人意表。在它的《侈靡》这篇文献中,它居然说鸡蛋雕一雕花再著,木柴刻一刻纹路再卖,这样就可以增加就业。这种观念与古代主流的节俭的小农的经济观念出入太大,以至很多人都以为这段话不知所云。直到晚近代才有人揭开了长久罩在人们心中的谜团,指出这是在表达一种消费可以刺激就业的经济论。

王易颇为欣慰,他更注重的不是徐盛提出了这样一条妙计,而是他能够做到大多数人所做不到的,能一定程度理解这种较为先进的经济思想,并且加以应用。

“文向妙计!”王易见徐盛局促,就交口称赞了。其他人对这个提议都十分赞同。于是王易让徐盛着手处理此事,并叫他担任这批披商贾之皮的情报队伍的长官。

王易继续接着原来的话题:“再过几天,派最先的工匠队出去丈量土地,我打算均分土地。按人头算,每人分配四十亩地。然后再叫其他工匠努力打制农具,我们的铁矿积累得也差不多了。”

“哎,什么时候能打些顺手的兵器呢?”闷坐于一隅的管亥瓮声瓮气突然说。

堂中哄然一笑,便连空气也变得快活了。王易笑道:“日后兵器铠甲都要统一,因此我在考虑形制。等我们壮丁达到三千人,铸炼兵器的事也能水到渠成了。”他也知道这粗汉这些月来随身带着把薄皮的直刀,而又没有什么沉硬的长槊任他堪堪一握,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确实闷得慌。

其实王易这一句话说出来,叛逆之心溢于言表。所谓“统一形制铸造兵器”,放到哪好像都是要和中央政府作对的样子。不过大家早早清楚王易的志向,他们也是愿意干大事的,因此无人搭理旁支末节,拘泥礼教。

接下来就是王易高屋建瓴地提出自己的建设预想——这种制度层面上的建设更能体现出王易的智慧。而且在这种轻松愉快的谈论氛围之中,人们又感觉自己与王易更加紧密相连。

渐渐入夜了。明月高悬,撒下皎洁光泽。

手捧书卷的李严酒足饭饱,醺醺然走处专门为他们这群王易的贵宾建筑的食舍。李严转头一望,见自己孑然的影子被拉曳得老长,不禁有些悲戚,只觉如此孤独度日却又不能返乡真是倍加煎熬。

举头而望,却见远山的轮廓似是被什么物块的阴影打散,李严不免万分好奇。他睁大双目,最终焦点定格在那高台之上。

李严心中一惊,不由提快了脚步,沿着石阶漫步而上。渐渐地,宽整的平面上展示着令人震撼的画面。

数百个年轻人依旧如同木桩子般站着。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每一滴在脖颈、在耳廓下、在面颊上时而疾行,时而蜗步的汗珠都分外醒目。

只是那些新附属进来的年轻人显然不如童子有耐性,他们多是摇摇欲坠,面部涨红,似乎每一秒都是一场苦旅……

恰好,大木屋的会议圆满结束,各项工作也得到了指派。春风满面的王易见李严呆立于此,不禁一笑,随即快步走来,拾级而上。



第八十章 经受考验


class="width">留在高台上做榜样的童子军一天课上下来,又要与这么多年轻人长时间地比拼站姿,而且旁边还有其他人的干扰,确实不容易。www.65txt.com~~~~

童子军也有自己的骄傲。他们跟随王易最早,出生入死,有过实打实的煊赫战功。而现在被王易拉来,他们都明白王易的用意,因此谁也不敢怠慢。

新附而来的年轻人显然料想不到站立也能成为一种煎熬。起初小站片刻倒没什么感觉,但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肌肉那里回馈过来的酸涨感。

还有那些工匠毫不停息的活计,还有那闷热烦躁的风,甚至是脸颊上那颗不能流下来的汗珠,脖颈后头停憩的蝇虫……

这群年轻人虽然大多性如烈火,少有几个能沉着冷静的,但出乎王易的意料,他们还是具备吃苦耐劳的韧性的。

一群桀傲不驯的年轻人为了扳立足的颜面,与训练有素的童子军比试军姿,确实不易。

王易看到很多年轻人身体扭动,动作走形,但依然在咬着牙忍受瘙痒和燥热。他知道再继续比试下去并不会出什么成果,于是笑道:“好了,看来你们都还是有些耐性的,都是可造之材。”

他扫视一遍众人,随即笑道:“比试结束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年轻人们发出了释放不适感的呻吟声,彻底放松的那一刹那,先前忍耐的那份毅力也都暂且抛去。这些年轻人都软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了。而此时他们才完全感受到手脚的无限僵硬,以及组成它们的肌肉的滞胀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他们当中那群暗蓄大志的智谋之辈。他们揉捏着万分不适的腿脚,冀希能迅速恢复体力,但当他们不经意中抬起头来时,令人吃惊的一幕投入了他们的视野。

那是五十个身材颀长,肌肤晒成古铜色的童子纹丝未动。而王易快步流星地穿梭在他们的阵型之中,大声训导,喊着口令。

“选锋!”王易在跨出大步的同时突然爆喝。

“威武!”那群童子齐齐发出沉稳滞重的应答。

这是王易最新想出来的鼓舞士气的临阵口号。这震撼人心的一应一答彻底震慑住了瘫倒在一边的年轻人们。

尤其是那些有些智慧,他们在残酷地发现自己的远远落后后,从眼睛里又露出灼热的求知欲。

“听我口令:向右……转!绕校场跑步三圈……走!”王易行至队伍右翼,高喊着口令。

“一二一”的号子声沉稳有力,毫无紊乱。队伍整齐得就像豆腐块一样,每一位成员的神情冷峻沉默得如出一辙,令人印象深刻。

这支队伍就在王易的率领下小跑起来。因为整齐,以至童子们在一致地做出摆臂动作的时候,手与衣物的摩擦都会发出清脆的“夸夸”声。

夜色渐深,在人畜入眠,万虫起鸣之际,这年轻的生命仍在燃烧激情。

有些年轻人试图站起来。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在追随这群童子,他们默然无语,只能用最简单的动作表达至心底的敬意。

李严的目光也紧紧跟随着那支喊着“一二一”口号的队伍。他的身体竟然因为激动而逐渐颤动起来。

月色洁辉透亮了他藏匿在内心荫翳的那片热情。李严迅速恢复理智,但他而后发现那群年轻人都全神贯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去打搅那彷若神圣的“一二一”。

虽然没有顶礼膜拜,但眼神就将虔诚的教徒的追随之意暴露得一览无遗。

一声锣鸣在李严心中敲响。李严猛然惊醒——他发现在短暂的片刻之中,他竟然失神了两次。

“王易……非常人也。”李严情不自禁地说出这句话。

身后出乎意料地响起一个应答之声:“驭兵之术,古来少有。”

李严扭头一转,却见是刘馥和董昭。适才正是董昭所言。董昭也意犹未尽,他接着又道:“尉缭子曾曰:‘民之所以战者,气也。气实则斗,气夺则走。’主公若与敌接战,敌军一观军颜足可倒戈而走。练成精卒五千,主公足可尽江南之地而有。”

李严被这大逆不道的言论震惊。身子震颤中他几乎不能言语。他知道董昭所说的“江南”范围意指整条长江以南,而不是这个时代传统上人们所以为的荆襄等地。

刘馥呵呵笑道:“主公只以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练出这样的悍卒,如今徐盛乐进之辈又都在与主公学习这练兵之法,日后别说五千,便是数万亦未尝不可。”

李严大惊,他急不可耐地说:“这……这才训练了两年都不到?”

刘馥想了想,说:“唔,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吧。真算起来,倒才一年多点。”

李严冷汗如浆涌。虽然他早已对行将就木的汉朝丧失了信心,但心存大志的他还是感受到了剧变前的暴风雨。

李严现在已经不敢离开了。这些肆无忌惮的人在他看来,是比黄巾军更加令人畏惧的存在。是的,是黄巾军,而不是严白虎之流。严白虎之流不过是一现即败的昙花罢了,不可日日赏玩,也不可流芳于后。

却说王易领着队伍回来。他先解散了童子军,然后走到那群年轻人之前,朗笑道:“今日比试也累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吧。”

说着转身就要走。突然那群年轻人一个接着一个,然后是一片连成一片地跪了下来。他们捣头如蒜,高喊道:“主公!”

王易略略转身,沉声道:“明日训练开始,回去好生歇息吧。”

夜中仍有大量事情要做,王易的安排还颇为紧凑,因此他也不作过多理会。

年轻人们逐个站了起来,他们神色决然,眉宇间透露出的情绪再不同往常那样轻浮。

他们之间的轻声谈论显然不如从前那样急迫了,内容也不再充斥无聊的信息。他们回住宿的屋舍的脚步有些从容了,不似从前那般漫不经心了。

然而离开高台最后一个的,却是李严。

第二日的训练总体依照计划,但还是有些小出入。那就是训练的对象不单单是这些年轻人,还有六个村庄输送过来的青壮年。

毕竟昨日的会议已经通过,工作安排也布置详尽——既然要实行均田,公平合理分配生产资料,那也需要有合适的乡里基层制度作配合。魏晋时期与均田制配合的乃是三长制,其内容是党里邻三长负责检查户口,催督租赋,征发徭役和兵役。这套制度配合均田制,使荫庇户口脱离宗主,成为均田制下的农民,对发展生产和增加政府的赋税作用起到了相当的积极作用。这套制度具有极好的减少荫庇户口的切实成果。

生活在后工业化时代的人更多时候无法理解基层制度的作用,譬如城市中很多人只是感觉得到居民委员会的存在罢了。但生活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时代人们,往往十分依赖这个制度。

依托种种机遇而脱离豪族的樟树村和湾村其实已经在脱离豪族的过程中,逐步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管理制度。而在禾兴南面的那些村庄因为是多姓村的缘故,村里各户关系较为分散,并没有能约束全村的有力的人存在,自然管理情况就十分微薄。

其实在这个时代,多数村庄都笼罩在豪族的阴影之下。缺乏自我管理带来的恶果就是他们既要无节制地忍受豪族的剥削,又会在面临官府征徭时毫无抵抗能力和自我调节能力。户民在战乱中的大量凋零,与之有很大关联。

这是个只有少部分人生活在城市中的农业时代。用因地制宜的自我管理系统控制住村庄,就控制住了人口,就稳定了民心。

王易打算在依附于他,以他为中心的村庄这样做:每个村庄设置村正一人、村副若干人。除此外,挑选村中有德望的人组成村会堂,以取代原先的三老。

两个单位互相协作,互相监督,就像后世的村部和村党委一样。

而因为频繁的战乱即将到来,而目前盗匪流寇又十分频发,所以王易还要在每个村庄挑选年轻人,成立有编制的护村队。

护村队可以维护本地治安。其中有过训练,拥有技战术基础的成员还可以在官府需要的时候及时转变为正规军。可以说,系统化的组织赋予它类似后世的民兵组织的骨架。

工匠们连夜在高台校场上新筑起了一个三人高的木结构的讲演台。王易和他的一干心腹就在上头站定。他们虽然都穿着平日里的着装——黑色短裾以及宽檐圆边帽,但威风仪度显然都轻而易举地体现出来了。

经昨天的考验,年轻人们已将童子军当作了竞争对手。然而这次六村来的青壮都各自接受过王易的训练,站姿很标准,也很能吃苦。这给予年轻人们以极大的压力。

在夹缝中求生存的人往往会迸发出更大的潜力。看到年轻人们那张张带着厌恶和深深不安的面庞,王易会心地笑了。

“今天的操练由徐盛安排。”万分期待的年轻人们想不到不是王易亲自出马。王易竟然只是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讲演台。

村子里来的青壮也很失望。王易在这片很得民心,人们知道他智勇双全,都想得到他的亲身点拨教诲。

坐在一边石椅上的李严也很失望。不过他很快听见徐盛喊起了类似昨日王易发出的那种奇怪口令。而听到命令后,村中青壮和快集结起了队伍。而年轻人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又不时扭过头去,颇为艳羡地看那群村民列队。

徐盛平时训练起队伍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他将两队人马分开训练,让村民们训练队列,练习步伐。而只是叫年轻人们练习站姿。

感觉到被人远远甩在后头的年轻人们忿忿不平,但他们也看出了差距,无法,只得照做。

训练到了下午。村民们来回踢了数十次正步,到最后时整齐的步子真叫赏心悦目。年轻人们被这种长步震惊,直恨不得自己也踢上几步,然而他们仍被勒令练习站立,练习枯燥无味的军姿。

傍晚时分训练结束,他们三两个聚到一起,拿着上头分发下来的竹筒,在凌厉的目光逼视和鞭笞的威吓之下排起了蛇行长队——不得不承认,王易整人招数丰富。他还命工匠在饮水地点的前面建筑了木制栏杆。这些栏杆使得排队的人就好像置身与循环往复的迷宫之中。

这也是训练耐心的一种手段。这支即将出发的队伍,要的就是耐心。

有些人破口骂起来:“什么鸟玩意!还要搞出这些许花样来!”

“排他娘的队啊!”当即有人翻起来,试图从远处空域直接去抢水。

但带头吃螃蟹的人这次没这么幸运。他们被老牌工匠队的捉住,徐盛看到后走过来,让他们到高台上站半个时辰。

磨练如此残酷,以至有些人萌生退意。但当他们这种推出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队伍之前,虽然前面弯曲的队伍貌似证明着距离目的地还有很长一段路程。于是他们只能无奈地接受既成事实。

人往往便是如此:体会到来之不易的时候,又难以抛弃了。

而李严今天的感悟或许比昨日更加深刻。他从来听说将帅训练兵卒,要约束纪律无非是重视刑律,稍有罪责就要鞭笞乃至砍头。而多数时候人们所谓的“体恤下士”,无非是多加赏赐罢了。

而王易的训练方法,不但能不用极度苛刻险毒的律条也能有效地训练出部队的纪律性,而且也能增进团队的凝聚力。



第八十一章 准备考绩


class="width">连续数日的站立练习枯燥得简直就要冒出火来了。www.65txt.com~~~~五日后,年轻人们看到村勇们已经在练习步伐之后,又开始练习起布列阵型了,不禁万分懊恼。

看徐盛的表情,似乎他并没有意愿要改变训练课目。

而到了第六日,在王易的安排下,童子军的武课的强度也突然提了上去。

童子军们在事先捣匀的黄泥浆中锻炼军姿,在泥浆池里以什为单位,抱着原木一起抬上抬下,做仰卧起坐……更甚的是他们竟然还要在泥浆中做俯卧撑,匍匐前行……

这种高强度的训练即使是童子军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感觉到其残酷性。但他们毕竟经历过腥风血雨,又从小生活在极端贫困的境地,因此每个人都极度坚韧,所以他们都咬牙挺了下来。

这骇为人见的残酷训练就发生在高台附近,因此年轻人们只要走到高台边缘,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里的情景。

第七天的时候,他们仍然在站军姿,并且站了整整一天。而就在他们所立的高台旁边,三百五十名童子在泥浆里也整整站了一天——值得一提的是,童子军这日全天都是武课,按照他们的安排,他们练习的时间要远远长于高台上的那群年轻人。

被彻底震撼的年轻人再也没有什么怨言。而当中那些有些智慧的人只恨自己的进度太慢。

接下来数月下来采集的矿石也被集中到一起。王易从窑山上的工匠里挑选出几十名冶铁水平高超的,依托山势在山上又建起了冶炼场。

窑山所在的丘陵区绵连起伏,有许多溪流出自深涧,溪水极为清冽。而也有一些河水因上游植被覆盖情况不佳,因此水流又急又混浊。

王易命人好生保护窑山的植被和溪水,尽可能地利用其他的资源条件。而虽然这种有选择的开发不能达到最大产能,但保持了青山绿水。

而即使从后来的产出来看,依托现有优势地理条件的冶炼场还是远远优于平原地区的冶炼场。

禾兴现出第二个小**。训练的热情终于能和生产的热情比肩了……

而很快王易也接到县长刘韶的通知——他被命令到县中执事。

长期在自己的属地里“游玩”,王易也知这在情理上过不去。因此刘韶这封酝酿依旧的命令文件并没有造成他多大的不适。

反倒是刘韶,他非常惧怕王易,因此这封文书还是与陈烈商榷多时才发出的。

而王易领着周仓和裴元绍来到刘韶的府邸后,刘韶却送给他一个好消息:

“子云,上次你以奇计大破流窜至我县的大盗黄龙罗周勃,此事我上报到了郡里。太守大人对你极为嘉奖。”刘韶笑容拂面,他指了指放在席上的一只木头箱子,“这是太守大人的赏赐,子云可以去看看。”

“哦,破贼之功乃是大家齐心协力,我怎敢独自贪功!”王易当即谦虚地说,“这些赏赐,就分派给县里的耆老和贫民吧。”

刘韶微笑道:“子云果有古仁人之心!不过子云既是本县县丞,救贫扶弱的事本就是份内之职。此事就由子云自己去做吧。”

说完这些话后,刘韶便没了下文。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不过王易也暗生奇怪。照理来说,他现在也是个县丞了,不算是白身。而他上次破盗一事斩首数百,放到哪里都是不得了的大功,即使将这份功劳送入朝廷也是无妨的。但为何只有财物的赏赐,而无加官进爵呢?

王易疑窦丛生。

莫非是吴县豪族陆氏捣的鬼?他家大郎被我斩去一只手臂,前来讨要又受尽屈辱,莫非是借机来打我一耙?

王易只能把原因归结于此。他也发现了刘韶忐忑不安的表情,心想自己猜测的大概不离一二了。

刘韶似乎不想王易提出自己的疑惑来增进自己的尴尬,他连声干笑道:“子云少年豪杰,雄姿英发,乃是我县士绅之楷模啊。这一年的考绩又快到了,子云还得准备准备,为我县争光啊!”

王易拱拱手,“多谢县长提醒,此事我必不敢怠慢。”

秦汉郡县制基础上的官僚政治体制正在不断完善,中央政府对吏治是相当重视的。因此在特定的时间周期内,都会对地方的官吏进行考核。内容包罗万象,既有笔试——考察内容主要是刑律;又有武试,其中包括马术和拳术;甚至还有面试。

政府管辖的兵武库和马厩能为官吏们提供日常训练的条件。当然,在一些没有能力筹集起像样物资的县,上级的考察往往会宽松一些。

当然,这仅限于这种专门的官吏考绩。如果是其他的譬如监察系统来考核,那么就不会存在这种麻烦。

这年头的刑律细致繁琐。一个帝国越是到了日暮沉沉的时候,它的法律就越是细致罗密。在后来一些暴君当政的时期,甚至出现了有一万多条罪行适用于死刑的情况。至于其他的条文,则更是浩如烟海了……汉朝以霸王道治国,律法不可谓不严,王易从来没有学习汉朝律法的经验。

当然,他还是有一些了解它的兴趣的。蒙混过关这种伎俩在他高中时代就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更重要的是,王易并不认为没有很好掌握这种东西就会给他的仕途带来影响——这个封建时代有多少人是靠父辈荫庇上的位?数不胜数。**是政府的牌匾,无耻是官吏的通行证。洁身自好固然会获得他人的尊重,但在溃烂成痈的社会里,这就显得很悲哀了。

当然,王易向来秉持认真的态度。他虽然决定要浑水摸鱼,但他还是决定打一点底子——至少他得了解这个时代法制建设的基本情况,这样以后他在建立新的制度时,能有所鉴戒和参考。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吧。王易这样想着。他已经嗅到了危险。

如果自己没有打破贼寇,那么陆骏的奸计会有什么效果?王易原以为陆骏会如意料之中与孙静缠斗起来,但现在看来,他还是棋差一着。

王易回到自己的府邸,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了积压下来的文案。其中有份文件需要送至传驿,他想叫邓当送过去,可呼叫了几声后,王易才发现邓当连影都没有。

“王县丞,邓少卿告假了。”一个小吏对王易说。

王易奇道:“他有什么事么?”

那小吏说道:“是去吴县接他媳妇的弟弟了。”

王易信口道:“他媳妇的弟弟?他小叔?”

小吏道:“是呀,他媳妇是汝南人。他小叔年纪才几岁,家中出了变故,因此邓少卿与媳妇商量了一下,决定将他们家接到吴郡来。”

“哦。呵呵,近来南下入吴的人可真多呀。”王易打趣道。

那小吏连声答道:“是呀,最近冀州那里一塌糊涂呀,逃难的人比去年还多呢。”

王易决定自己亲自去送这份文书了。

他曾叫湾村组织一支船队搜索沿海北上的航路,为的就是迎接即将到来的流民潮。

今年黑山贼肆虐,祸害极重,南下避难的民众的数量极为庞大。王易踌躇着是不是要接一批流民来,为他的禾兴注入一笔新的活力了。

如果他是吴郡太守的话,他一定会大手大脚来做这件事。只是如今尚有豪强挡住了去路,他还不能独镇一郡。



第八十二章 于吉作法


class="width">王易在官设的马厩里领了一匹耐力好的马,迅速赶至距城十数里外的传舍。(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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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仓裴元绍紧紧尾随。

这间传舍十分破蔽,户牖老朽,庭中道路积尘无人清扫。而院里那处池塘也因人为疏浚水道不利而逐渐失去活性,隐隐地发出臭气。

倒真体现出了本朝勤俭朴素的风格!王易摇着头,举着信笺道:“去乌程的公文,可有闲暇的驿吏?”

一般来说,道路旁每隔几里就要设置亭,每十几里就设置一个传舍。公文传递不是跑全程,而是以这些亭和传舍为节点,通过接力传递的形式。

北方的条件好些,传驿有跑得飞快的骏马,驿吏送信时驰骋飞奔。而南方条件差些,而且山区广布,不似北方那样都是通途大道,所以步行接力较为普遍。

也正是因此交通的困难,有许多处于深山密林间的聚落长久不为人所知,有一些历史悠久的民族长期幽居在奇山怪石之间而不被人发现。

乌程距此较远,而中间没有任何节点。所以传送者都是直接从海盐这里的传舍出发,然后送到乌程去的,这样来回一趟非常辛苦。

令王易吃惊的是,没有什么人应答他。倒是有个在厅堂里煮水烧菜的老年炊吏走了出来,说:“近来吴县那边事情繁重,文书频繁往来,这里的人都在帮忙传递北面来的文书。”

王易见他肤色沉暗发黄,又伛偻着腰,与当日所见的牙窟窿颇有几分神似,不免产生了亲切感。

当然他不会叫这个人去传递文书,因为他的身体条件已经无法胜任这类工作了。

所以只有自己亲自去一趟乌程了。王易这么想。

“老裴,你回禾兴,就说我有公事去乌程。禾兴暂由刘馥和董昭操持,如果遇上了什么大事,权且制住,待我回来处置。

“周仓,你与我一同去乌程。”

王易利索地下达了指令。裴元绍得令后扬尘而去。而周仓兴致勃发——他与王易一样,都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出游。

王易和周仓随身不过一张制式黄桦弓,配以满匣的十五发箭,另有一柄战刀罢了。

装束比较轻便,因此在纵马驰骋时,感觉相当良好。

乌程县地处吴郡中部,太湖南端,乃是后世湖州市的所在地——确切地说,乌程县城处于群峦环抱之中,而后世的湖州市区地处太湖南端的杭嘉湖平原,因此乌程县位于湖州市区的西南面。

王易纵马奔至一处光秃秃的矮峦上眺目望去,乌程县城的轮廓在云朵翕动间不甚清晰。

居高纵目的王易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情况:后世的城市总是尽量建在地势开阔,交通发达的地域。而古代的城市虽然也讲究这些要素,然而山川河流的屏挡也不可或缺——也就是说,古代城市在防御这方面似乎更加讲究了。

就譬如这乌程县城,它本可以建在西北面那处土膏肥润的平原上,但筚路蓝缕的先人却放弃那得天独厚的条件,选择在这里,在这群峦之中筑城。

“乌程的山货呀!”在王易思索之时,周仓突然瓮声瓮气地叫了出来,“主公要不要尝尝这里的山货啊?”

王易想不到周仓这样的憨货竟也惦记着这里的土产,想来确实有些名气。王易笑道:“不过是些獐子山鸡之类的东西,他们倒能做出什么门道来?”

周仓点点头,憨笑道:“是呀,我们以前在中原做黄巾时,抓到过几个乌程的厨子,他们对这些东西可真是……”词汇匮乏的周仓像木偶人一样挥舞着手臂,露出一种极为罕见的惊艳表情。

也罢,平日里在禾兴虽然也能经常大鱼大肉,但菜色总归是单调了一些。改变一下口味,有的时候也是改善生活状态的一种方式。

王易先急匆匆赶至传舍。他将文书交给指定的职吏后,便要带着周仓往城中去吃些山货特产。

因对当地情况不是很熟,王易就向传舍里的本地职吏询问起具体情况来——他料想这里总归有些名气响当当的酒楼及其招牌菜。

但那职吏给予的回答却出乎寻常:

“最近周山封山了,山货的市歇了,酒楼里的招牌菜多也做不成。倒是书市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

王易迅速想起古人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的处理态度。此时人们对自然的重视虽出自一部分本能的对自然的畏惧,但它们也发现了“竭泽而渔,而明年无鱼”的客观规律,因此比较注重对自然的保护。古代臣下时常会以不与民争利或是阴阳运行之道来约束君王在皇家苑圉的行为,这也是原始的自然观的一种体现。

不过王易太过想当然,那职吏话并未说完,他还轻声地抱怨起来:“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巫蛊流言,就值得封了所有的山,真是……”

王易一惊,忙追问道:“看来此事并有本末,少卿可否将详情相告?”

那小吏似乎是个怀有坚定的“未事人,安事鬼”的价值观的人,他见王易目光灼灼,便叹了口气,道:“数十几日前来了个于道士,广以符水治病救人,听说还能呼风唤雨,只短短几日,这徒众就不少哩!数日前他在东面山上立了一间精舍,烧香读道书,飘飖若神,周围的老百姓都称他为神仙呢!”

王易心知还有下文,果然,那小吏继续说来:“可几日前这于神仙说乌程县城周围的山林里妖气弥漫,冤魂未散,是有淫邪之人行巫蛊之术,他要作法驱除妖孽,因而要官府封山。”

王易失声笑道:“便如此,县令大人任凭他一人作法?”

这所谓的“于神仙”,王易估摸着就是著名的方士于吉了。此人据说是《太平经》的作者,在道学上造诣很高。史载于吉早先寓居于东方,而后往来于吴会之间,吴会之人多事他。便是因此,惹怒了江东小霸王孙策。孙策以妖言乱众之名怒杀于吉。《搜神记》记载说孙策被许贡的三个宾客击成重伤后,卧于榻间养伤。他偶然拿起铜镜照脸,突然在镜中看到于吉,他回身去看,却又看不到于吉。如此数番,弄得孙策勃然大怒,因而伤口迸裂而死。

《搜神记》所载固然虚妄,然而《三国演义》却取而录之。不管怎么说,这于吉确实有些神通。

在封建时代,宗教非常值得警惕。聚众拜会,兴师作法,患饥饿病的劳苦大众暂时获得了精神解脱,但封建迷信总会趁虚而入。这样,政府一要面对教化民众的压力陡然增加的不妙情况,二又要提防可能的政治性暴动。

孙策怒杀于吉,不单单是因为手下将领和亲眷们都拜服于吉而出于的一时冲动,而应该是有更深层的考虑的。而孙策错在手段过于直截了当,四处树敌。

不管后人有什么诟病,反正王易自己在孙策杀于吉这件事上是举一百个手的。

那小吏见王易对于吉的态度十分轻蔑,倒也极为好奇:“大人看来也不大看得过去这于吉啊。”

确认是于吉后,王易呵呵直笑:“哪里,只是我想空口无凭,怎么这于神仙说了山中有巫蛊,县令大人就信了呢?”

小吏耸耸肩:“县令大人信不信又如何?县民都笃信不疑。他们要是在府邸前聚众争嚷起来,县令大人就麻烦了啊。”

王易大惊。想不到于吉的手段这么厉害,才短短数十日,就已经控制住了乌程县的民心。要知道封山会关系到一部分老百姓的生计,然而封山还是迫于民意成功实施了。这于吉的影响力绝对不能小觑。

王易是要掌控吴郡的。他当前的矛头主要是对准本郡的豪强的,他还不希望有邪魔歪道来打搅他。

正想着,王易突然发现周仓神态局促。

作为昔日黄巾军的一员大将,周仓自然对太平教有所接触。要知道他当初追随的大贤良师可是太平道的创始人。王易见他尴尬,估摸着大贤良师张角兴许和于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易以前在翻阅《后汉书》时,曾在方士传中瞥到于吉的字样。他现在仔细思之,又觉得于吉不仅和张角有关联,甚至与左慈也有联系。

王易深吸一口气,他拍了拍周仓的肩膀,笑道:“相传这于神仙是《太平经》的作者,恐怕他还是大贤良师的师傅呢。阿仓,咱们每年要不要见见这个于神仙?”

陪伴在王易身边这么长时间,周仓当然知道王易对牛鬼蛇神的态度。他在王易潜移默化下,对这些东西也渐渐痛恨起来——毕竟当初投奔黄巾军时,他只是因贫困和犯罪,而不是因宗教信仰。

“听凭主公之意。”周仓这样说。他已经预感到王易要在乌程老百姓的活动里插一只手臂了。



第八十三章 灰头土脸


class="width">入了县城,才发现县城东南隅已经人山人海。www.65txt.com

王易与周仓在市里一间旅店里安放好行李马匹,便望那里走去。

离不多远,便听见振振作响的念符咒声。王易和周仓仗着个头高大,便遥遥观看。只见一个披发敞衣的道士正挥舞着桃木剑。

要说这道士的步伐也确实轻盈柔和,配合他的木剑,一招一式都显得恰到好处。而他站在高台之上,迎风而舞,披散的长发都被微风吹动。如此一看,还真似神仙。

王易和周仓仔细一看,发现那高台前十数步还匍匐跪倒着数十个衣着褴褛的百姓。他们口中虔诚地念着符咒,似是在应和这个道长所唱和的。

那道长周围还有几个道童。这些人虽然也刻意装扮,很是粗陋,但在孤陋寡闻、见识短浅的乡民看来,亦是彷若神人。

却见道长从道童那里接过一只陶钵,接着将长剑朝天一指,再用剑蘸了蘸钵中清水,向跪伏在地上的百姓洒去。

百姓们扣头谢恩,仿佛是受了隆重的洗礼。

见这群人摇动旌旗,振振有词,王易只觉万分好笑。禁不住地,王易扶着双手,一口嗤笑出来。

他的无礼动作立即被几个人群之外的游手发现了。这些人叫起来:

“啊呀,你这个人,竟然敢对神仙的徒弟无礼呀。”

声音一落,围观的百姓就纷纷转过头来看。那些跪倒在地上的百姓更是惊慌,他们仰起身子,警觉地别过头来。

上百道愤怒的目光仿佛利剑,刺穿了王易的嬉闹情绪。一时间王易真感受到什么叫千夫所指。

不过他体格强壮,又容貌英俊,气度不凡。因此有些年轻人和妇女露出异样的神色,那目光中不全然是愤怒。甚至有些少年少女被王易惊得方寸大乱。

周仓的体格亦是鹤立鸡群,他杵刀而立,仿佛一尊铜黑色的巨像。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打搅道长作法!”几个道童拨开人群径直上前几步厉声喝问,须发皆张。

“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符水都被污染了啊!”

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响,接着就有几个胆大的壮年男子走过来,开始对王易和周仓推推搡搡。

愤怒的表情就写在这群推搡的人的脸上。王易防不胜防,被几双油腻的大手推开了几步。他心里也万分惊异,料想不到这些身材与他相去甚远的农夫竟然如此大胆,全然不惧他这一身精神锻炼出来的肌肉。

便以玩耍的心态,王易往后扎一步矗住身形,双臂猛地使力朝前一推。两只大手分别按在两个中年人胸膛上,这两人一着力便仰头摔了个七荤八素。

有个人是向后趔趄几步才跌倒的。而另外一个人则非常不走运。他后脑着地,撞在了一块硬石上,当即昏了过去。

众人见王易如此神勇,都骇得齐齐退开。待看到那个中年人晕厥过去后,立即有几个他的亲眷扑上来,先是呼喊了几遍,最后使劲摇动身体也无法得到回应,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变故,就像一滩烂泥一样伏倒在地上哭嚎起来。

群情激奋了。人们聚拢在一起。兴许是新沐浴的符水给予他们搏斗的力量。有个看起来是中年人的儿子的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挥拳朝王易脸颊打去。王易仗着臂长,只轻轻往外一拨,就将这个皮包骨头的小子甩在地上,这勇敢但自不量力的小子的臂膊似乎都被卸掉了,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两只脚在地上乱拱。

愤怒的情绪高涨了,人们逼向王易和周仓二人,想要将他们包围后痛殴一顿。

情况不妙,但王易还是冷静地对周仓说:“刁民真是不可理喻啊,阿仓,咱们走了。”

周仓憨声道:“主公,要动刀子么?”

王易快步撤开,躲过几记老拳。他嘴边露出一道浅笑:“都是乡里乡亲的,动什么刀子啊!”

两人快步往外跑,而愤怒的群众也拔腿奋起直追。

王易或许不知道,他的鲁莽行为在信教群众看来,是污染了他们的仪式的——也就是说,道长精心绸缪布下的符水会失去功效,或者功效折损大半。接触过信教群众的人都知道,当着信教群众的面搅烂宗教仪式会得到非常不良的结果,这种结果有的时候甚至是致命的。

“去旅店,取马。”王易步子又快又大,后头的群众望尘莫及。

周仓则身壮如牛,他上身直挺,看起来要是谁阻挡了他,铁定就会被撞飞出去。

周仓和王易一头钻入了深巷,而百姓也跟了进来。顿时在王易和周仓后面黑压压全是攒动的人头。

王易和周仓借着低矮厚实的夯土墙玩起了“跑酷”动作。

王易在现代时本是“跑酷”爱好者——他追逐时尚,又花得起身体本钱。来到这个时代后,他也经常在巷间快速奔行,时而纵身跳跃,时而旋身翻转,在一干属下看来简直有如神助。徐盛乐进这些武夫经常向王易讨教,几个月下来,也学得有模有样。

他二人借力上坡,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后面追逐的人群视线。

“是张记旅舍!”聪明狡诈的人看到院中的大杆,欢快地叫出了两人的目的地。很快人们从四面散开,从各个角落涌进旅店捉人。

但王易和周仓已来到了马厩。他们不及与背着铡草来喂马的酒保解释,便砍断马索翻身上马。接着两人一应一和吹了个口哨,纵马往外狂奔。

冲到门口时,正有两个人堵住,因此这两人都十分不走运地被撞飞老远。

他们在街道上驰骋,在经过城门时也粗暴地推开城门吏和士兵,一路挥鞭,扬尘而去。

这日的动静可谓不小。虽然被王易推搡开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大碍,被王易和周仓纵马撞倒的年轻人身受重伤但没有生命危险,但毕竟有很多人受了伤,于神仙的徒弟发善心布下的符水也不管用了。

那日傍晚时分,府邸前尽是擂鼓鸣冤的信徒,还有一些乡下妇女将受伤的丈夫放在肩舆上,叫人抬在大门口,然后自己伏倒在地上撕声裂肺地嚎哭。场面极为壮观。

乌程县令在于吉出现在本地后就一直寝食难安。面对胥吏们对一些聚众活动的阐述,他时常怒发冲冠,拍案而起。然而他也是读儒经、学律法,正规上位的,心里对百姓还是十分看重的。因此在他看来,本地百姓虽然智令昏聩,却也不能不体贴呵护。

他头脑滞胀地走出来,面对一定要讨个说法的黔首们,只能是万分无奈地作保证。随即他叫小吏去搜集这两个大胆的不速之客的资料。

这天至少有五十个人看到了王易的样貌。但沉溺在封建迷信之中的百姓通常缺乏观察力,况且这些多是文盲的信教群众的表达能力相当恶劣。五十张嘴巴说个不停,却难得到统一的论述。即使是被当面推到的中年人竟然也不能达成一致,两个人躺在肩舆上,为王易脸颊左面有没有一颗痔争吵不休。

而王易早预感到会出什么变故,而他也素来保持机警,所以他从城外的传舍离开,驰马到县城里来时,并没有自称是海盐县丞。

所以他很幸运地躲过了追捕。

他与周仓逃进东面的山间,累倒不累,只是有些轻喘。

王易和周仓挑选的是从一些枝蔓缠绕的地域进山,为此他们还把马匹系在了山麓的隐秘地点。他俩进山时,并未见到周围有什么人烟。

王易猛然想起,这于神仙好像就是在这群峦之中的某片幽秘之地建立了自己的精舍,日夜烧香、诵读道书。

按传舍那个职吏所说的,于吉现在应该在精舍中祈福作法,要祛除巫蛊之术催生的弥漫于周围山峦间的妖气。

王易被城中那群不知所谓的刁民弄得有些狼狈,怒火不禁上涌。他现在又到了这里,不免心生邪念。

“不如去山上找找这个于吉,”王易露出阴骘的冷笑。

周仓把佩刀拔出来又放进去,来回做了几次,发出钪钪金属脆响。他也显得有些烦躁,似乎迫不及待也要见见这个于吉。



第八十三章 谋害于吉


class="width">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响。www.65txt.com

至山顶偶或有樵夫或猎人筑好的石阶,但越往深处去,就越是人迹罕至,没有任何道路,只有缠绕成团的枝蔓。

王易和周仓挥刀乱劈,前行得十分困难。而且劈砍杂草对他们的战斗刀具磨损得十分厉害。因此两人行至山腰时,决定另挑一条道路上山。

王易一面走,一面对周仓说:“乌程周围多是丘陵,并不广阔,但上上下下却也要废去不少时间。”

周仓道:“还是选有路的地方走吧,于神仙也不会住在蔓菁缠绕的地方。”

王易觉得周仓说的有理,便赞同了这个方案。不过这片地方的道路确实不多——当地人资力匮乏,也没有精力来大造石阶,所以有许多踩出来的土路还是长满了杂草,外地人乍一眼看去,实在是难以辨认。

王易还是让经验丰富的周仓带路。

周仓不愧是老架子,很快就从蛛丝马迹中搜寻到了线索。他领着王易一路向东南而行,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发现了一处竹制精舍。

那精舍处于一片精心开辟出来的土地之上。要知道在森林深处,树木、灌木、稗草三级植株在单位空间内生长得非常充分,枝蔓细密成网,仅存的空隙也令人倍感窒息。要想清理出一片平整的土地,实在是件非常辛苦的事。

而这精舌用竹建造,通体绿中带黄。这精舍也是干栏式建筑,只是屋檐平直,显得有些简单甚至是粗犷,带有浓郁的这个时代的建筑风气。

不过从院舍偏隅升起的阵阵烟雾以及弥散开来的椒兰熏香还是让人迅速意识到,这里是一位专心修道的人的居所。

这精舍幽静,只头顶漏进些阳光,其余地方都被层层叠叠的庞大树冠遮蔽了。王易往周围看了看,发现从山下通往此处仅仅就是他们沿着上来的那一条小路而已。而且刚才王易和周仓已经有了亲身体验,他们发现这条小路依托崎岖险峻的地势而建,要想攀登上来还是十分困难的。

刚才为了安全,王易和周仓还绑上了安全绳——当初周仓和裴元绍带着一帮工匠开山采石时,对这东西运用得炉火纯青,他们也发现这玩意确实是登山的一大助力。

王易的视线以“8”字形来回扫荡着前面的精舍,不漏过任何一处角落。他很快发现那精舍外围没有一丝人影,便连人留下的足迹,也仅门前的那十几步。显然,人都在这所精舍内部。

他与周仓凝神细听,又听见语调俄而高亢,俄而舒展的诵经之声。

王易确信无疑了,他拊手笑道:“幽居简行,按说,于神仙住的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

王易突然感觉到自己这种冒失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好。不管怎么说,于吉还并没有闹事害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政治性的不良企图——直到十几年后他被孙策杀掉时,仍然如此。

也许是类似江东小霸王的那种骄横气在驱使自己要对于吉不利吧!王易只能将理由归结于此。

范晔在作《后汉书》的《方术传》时,曾认为汉代异士倍出。王易阅读《左慈传》时,见那左慈在大庭广众之下变化松江鲈鱼,又依曹操之意变化新购来的蜀锦的长短,好像真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却不以为然。后来很多人也追而捧之,将它吹得神乎其神。但王易估计也就是些比较厉害的魔术罢了。假使叫后世的魔术师刘谦去表演个穿壁术,恐怕那些人也会以为刘谦是神仙的。

装神弄鬼乃是王易极为厌恶的。正巧,他以前看过春晚后,也学习过几个时髦的魔术,花了些精力知道了一些魔术的知识。所以他思忖如果碰上于吉故弄玄虚,他就当众戳穿把戏。

原来的杀意渐渐淡褪,但王易仍心怀恶意。

他急步匆匆地走向精舍大门,正欲扣扉,里面一个缥缈的声音却飞了过来:

“贵客步履匆忙,心中浮气难平啊。”

王易的手僵在门前数寸。他收起手,朗声笑道:“老神仙耳聪目明,果有几分神道。”

经常修身养性的人会耳目聪明,神清气爽,能通过感官察觉到细微的变化。古人多大惊小怪,碰上感官灵敏的人展示能力总以为是神灵附体。

王易这番话显示他与常人不同,而内中高人也听出王易来者不善。

但内中人还是极有涵养地微笑道:“后生不是俗人啊,请进吧。”

王易推门而入,周仓则在两人进来后重又将门关上。

青石道是新砌的,径直通向正堂。却见四面窗牖漏空的正室中央,一个鹤发童颜的道者团坐着,正闭目养神。

那道者身材阔大,肩膀极宽,在他身后两翼服侍的道侍看起来也有二十多岁,可与老道士一比,就像顽童一样。

王易见四下无人,唯鸟语花香,青石道旁绿竹蓊郁,分外分情致,倒也暗叹这老儿择物之妙。

王易拊手而问:“神仙就是姓于,讳吉的么?”

老道士徐徐睁开洞亮的双目,面露浅笑:“人处于世,又何必总将姓名俗物披挂?后生仪度非凡,但在这竹园之中也无须过于牵挂于此。”

道士的目光如清冽的甘泉,如透露的晨曦,王易在对上它后就猛然怔住了,内心也无比地安详起来。

远观便灿然若神,不知近观又有何神机?王易被这老儿的修为大吃一惊,收敛了先前放纵嬉闹的神态。他侧身一瞅,见周仓神色泰然、沉静无事,不由为这位身材铁铸的汉子暗暗称赞。

或许只有过于关注某样东西的人,才会被这样东西所伤,即使它甚至只是一片浮萍。

王易屏气宁神,尽量使浑身的肌肉都能得到舒展。他大步径直走向于吉,撩开垂下的帘布,然后与那于吉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与仙风道骨的于吉团坐不同,王易乃是正坐——这个时代儒家学者所要求的标准坐姿。当然,王易的双臂的关节向外倾斜,这样他随时都能变化为跽坐的姿势,以便向前刺击,防备不测。

于吉凝视着王易,他笑道:

“后生意志坚韧,目光灼热呀。”

王易顿然只觉自己的邪念都无所遁形了。实话说,碰上这类对世事觉察臻于化境的神仙级别的人物,王易还是稚嫩了许多。有些人往往一语中的,就像晨门吏一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寥寥数字就道尽了孔子的人格品质一样。

周仓是老实人,倒觉察不出什么特别细微的变化。不过他能感觉得到王易的身体周围的气体似乎在在迅速升温。

王易经历了刀山火海,又本是穿越者,倒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他正欲以一笑来掩蔽前番的局促,扭转话语上的颓势,却不料于吉又说道:

“后生智慧灵达,然而周身怨念过重,今日既寻得到此,何不留住几日,一扫晦气?”

王易眉头一挑,道:“不知老神仙何以知之?”

于吉不料王易如此追问,但只是道:“后生目光滞重阴冷,双臂外倾,随时都能拔刀相向,怨念难道不是过重了么?”

王易作出原来如此的样子,呵呵笑起来:“看来神仙之名为俗人妄言啊!先生之能,恐怕不过与昔日郑国神巫季咸雷同啊。”

“哦?”于吉显然有些吃惊。而他后面随侍的道者双目睁大,显然是嗔怒了。

王易所说的这个郑国的神巫季咸能够预测人的生死存亡和福祸寿夭,所预言的时间,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发生,准确如神——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

著名的道家先贤列子本来是和壶子学习的,他见识到这个季咸后,就跑回来对他师父壶子说:“当初我还认为先生的道术最高明,想不到还有更高深的。”

壶子于是就叫列子把季咸叫过来,让季咸给自己面相。

第一天季咸随同列子过来,看了看壶子,对列子说:“你的老师马上就要死了。”列子信以为真,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季咸又来了,吃惊地说:“你的老师幸亏遇到了我,病就要痊愈了。”列子长舒一口气。

后来季咸又来了几次,每次都能得出不同的结论,最后居然逃走了。壶子于是就告诉百思不得其解的列子,是他展示了自己不同的境界,与季咸随顺应变。而季咸分不清彼此,犹如草随风披靡,水随波逐流,而最后一次他展现出最高的境界,季咸根本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能逃走了。

说到底,季咸不过是忽悠庄稼汉子,善于机变罢了,并无神鬼莫测之术。

笑着笑着,王易渐渐貌似心平气和,万分恬静了。

要说王易经历了这么多,机敏应变的能力还是有一些。况且他生于后世,耳濡目染所学到的表演才能放到一千八百余年前,也可算得上是博大精深。

所以于吉发现王易轻松地将杀气收敛,不由惊得须眉颤动。

王易笑道:“抱朴归一,不过如此。”

于吉喟然而叹道:“老朽眼力痴拙,不能辨别。后生果非俗人。”

王易摆摆手:“然而我现在真的是不偏不倚,好像是一块土地那样立在地上么?”

“于神仙,我仍有杀意。”王易将刀拔出来,闪耀的反光耀亮了于吉的脸颊。在完成这个动作的时候,于吉身后的两个道侍都拔地而起,向前伸出拳头,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冲过来。

于吉叹道:“俗人常谓:‘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老朽今日才明白,原来沉默的杀意,却是最为浓烈的。”

于吉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王易已经将刀拔出来。他转着刀舞了几圈,突然朝前一指,笨拙的道侍还来不及挥拳打出,那战刀就已经顶在了于吉的左胸膛。刀刃上那参差的缺齿,那斑驳的污迹,无不令人胆寒。

于吉此时又镇定不迫了:“后生是想看看我心生几窍么?”

王易用力将刀往前顶了顶,破了道士一层衣物。他嘿然笑道:“于神仙自喻比干?可惜啊,都是学习不深的缘故!有个常识我不妨说与你听吧:有些异人心脏生在右胸膛,并非所有人的心都长在左边。”

面对狡猾的强辩,于吉无能为力了。不过于吉虽然无牵无挂,却也不想白白死掉。他叹息道:“不知后生究竟为何一定要杀死老朽?”

王易答得很干脆:“乱世将临,罗织大众能够理解,不能妄加批评。然而假借巫术,巧弄神通,又点拨符水,这就不能不斩草除根了。”

于吉的价值观在这里与王易截然相反,他胸膛起伏,朗声道:“救治万民,宽慰魂灵,乃是上上良善,为何要斩草除根?”

王易缓缓站了起来,战刀居高临下顶住于吉的胸膛。他哼地说道:“万姓陷于水火,所乏以吃穿为重。你以神巫惑之,不过是迷乱心智,使其暂得其安罢了。然而长此以往,他们就难以约束,而且耳目愈发闭塞,性情愈加愚钝。届时更添一乱!而我等有志之士匡扶社稷、重整礼教之志,岂不又如漫漫星河,虚无缥缈了?”

于吉嘴唇翕动,似乎仍要辩解,但王易突然厉声道:

“不管你现在恩泽有多大,我仍要杀你。原因即此:你就算百年归天,可那以后,谁能继承先业?所能继承者,恐怕又是第二个张角了。”

于吉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不能这么快就被王易击碎,但是他对聚众兴教的想法已经有所改变了。

王易不是反对宗教,但他反对在乱世之际,在任何流民聚集的地方传播夹杂着大量巫蛊迷信的伪劣品。

然而于吉改变得太晚了。王易淡褪的杀意滚滚涌向刀尖,运着刀刃透过躯体。

“焚椒说道,能预生死否?”王易将刀拔出来,静静地看伏在地上的于吉躺在血泊之中。

两名道侍受于吉抚养长大,对于吉自然是忠贞不二,他们见于吉就这样被杀害,悲愤交加,猛地冲上来挥拳乱舞,要打死王易。

“我等即使是死,也要化作厉鬼,绝不会放过你!”道侍哭嚎着,几记势大力沉的拳差点击中王易。

王易只用两招就解决了战斗。他撩起腰际的黑布将血渍擦干,转头一看,却见周仓浑身颤栗,好像他觉得王易如此杀害修道之士终究会带来不祥之兆。

王易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此等贱徒,未曾事人,却先事鬼。既然在人世间尚且斗不过我,难道在阴间就能翻盘么?”

周仓被王易这话说进了心底里,他哈哈大笑,全然抛弃了顾忌。



第八十五章 孙静北上


class="width">王易与周仓在精舍中静悄悄地做了一桩血案,然而他们并没有立即逃走,而是在精舍中四处搜索,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之处。(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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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易也知道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是他们做的。

他与周仓在山麓找到了坐骑,然后又在隐秘的地方利用草木草草扎了个营,静观其变。

他料想过不了多时就会有人送食材和柴木上去——他与周仓检查现场时,发现存粮不多。而这几个道士又不事生产,绝不会自己下山去拿东西。

要想独据吴郡,就不能有什么闲杂的异己挡道。所以不管于吉究竟有多深的造诣,王易的选择都会和孙策一样。只是他觉得像孙策那样当着于吉信徒的面将于吉刺死总归影响恶劣。现在他捡着这个机会暗中杀掉于吉,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给他个人的声誉带来什么影响不说,反而会动摇于吉在信徒之中的威信乃至是地位。

也许于吉就这么窝囊一死,乌程境内流行的太平教就会土崩瓦解。

精神领袖的死亡对宗教信徒的打击是相当大的,这点在后工业社会就暴露无遗了。而在封建时代,泛滥的原始宗教的自我调节能力并不强,个体的生命力不够旺盛。

况且中国人的宗教信仰素来比较功利,既然号称能掐会算,能预言吉凶的老神仙在深山里被人轻松杀掉,就证明他的神通不太灵光。

过了两日,一班道童携着行李上山去了,每个人都表情轻松,面带微笑。

然而不多时山上就传来了凄厉的哭嚎声、尖利的怖叫声。那些声音时强时弱,萦绕在山际久久不息。连那静厚在林间深处换羽的野禽也被吓得扑腾而起。

尸体过了两日,身体上面应该会有些反应。譬如尸斑呈现、毛发脱落。当这些景象完整无遗地呈现在那帮信徒面前时,那些愚钝的家伙就会马上意识到,他们的师父与凡夫俗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老年人的生命力不如年轻人那样旺盛,所以王易凭经验觉得死亡的表象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士身上会有相当明显的呈现。

辗转过了一日,山上的哭嚎声渐渐轻微,转变为连绵不断的啜泣声。而山下接应的道者等不到回音,以为山上出了什么变故,便接二连三地赶上来。~~~~

登时平素幽静的山间尽是来来往往的道士了。

王易和周仓风餐露宿也已长达六天六夜,两人的体力都有极大的损耗。但王易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他总要看到一些精彩的下文才肯罢休。

果然到了第七天,道士们在经历了烦乱的争吵后,决定将于吉的尸身火化。

混浊的烟尘滚滚而上,随风涣然而散。一位本应垂名青史的老道竟然就这样羽化登仙……然而恶劣行为的始作俑者王易却没有丝毫的歉疚之情,反而有种对事物推移的规律不可捉摸的深深嗟叹……

道士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下山来,有一些执著的信徒现在沉默无语。还有些口齿伶俐的信徒为谁是凶手争论不休。

这些人言辞锋芒所向,隐隐然指向乌程县令了。

道士们将师父火化了后,对前程也都心灰意冷。其实他们虽然百般猜疑,还是想不出究竟是谁会这么大胆,将这位名气遍及千里的老道士杀掉。

消息传到县里作法场的道友那里的时候,大家都是不可置信。但是当几个与于吉十分亲近的道士都哭天抢地地确认后,那些人也不敢有什么疑虑了。大家拥着乱哭一气,最后商量出一个结果:就是宣称于吉他老人家已经羽化登仙去了。

在东南山区飘起的烟尘,就被道士们说成是于吉驾鹤朝天阙的证据。

在一些樵夫确认他们看到过这烟尘后,愚蠢的信徒竟信以为真了。

总之,组织是瓦解了,思想仍然禁锢。人们将于吉羽化登仙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虚无缥缈,说什么的都有。

第八日是王易决定返回的时间。他心满意得地骑上驿马,对周仓说:“不管乌程县民怎样传说,于吉总归是完蛋了,这里的太平教也完蛋了。”

周仓是个榆木疙瘩,他虽然也觉得类似于太平道的这种组织的祸害十分不浅,但也觉得王易一出手就是杀意,有些不太仁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好像十分痛恨太平教啊……”

王易爽气地说:“惑乱心智,纠集民众,又不事生产,此等神教于国于民无半分益处可言。”

周仓嗫嚅着:“不过……劝慰流民,太平教也总归有些本事的……”

王易耸了耸肩,说着周仓难以理解的话:“信仰么,总归能给人以一定精神上的劝慰的。不过又不是信宗教才是有信仰。所谓信仰,不过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罢了。诗书之训,春秋大义,难道就不能给人以劝慰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难道不是比事鬼卖灵好上许多?”

周仓只听懂后半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王易说的这段儒者的价值观在周仓看来确实是高尚无比,但细一思忖,却发现那也不是琼林幻境,普通人也是可以做到的。

于吉确系被人杀害无误,然而他死后却无人追查凶手。于吉那些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徒弟竟以神鬼之道遮蔽掩饰……王易突然有些同情起于吉起来了。

王易匆匆回到海盐,在传舍里交还了驿马后,迅速回到了禾兴。

数日飘荡在芦苇丛中觇视,王易也有些疲倦。当然,他和周仓都是耐得住寂寞的。

只不过他从芦苇丛中钻出来的时候,突听外头一阵聒噪。

王易当是那群疯狂的信徒已经知道什么眉目,便慌张地拉着周仓重又躲藏在芦苇之中。

那群人显然已经极近了,然而却没有发现王易和周仓——王易和周仓这群禾兴出来的人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按季节随身携带伪装吉利服。想大家都是肉眼凡胎,公元二世纪的人也瞧不出什么究竟。

王易拨开乱草,俄而一惊。只见在那近处,孙静领着一干精壮的部曲来回张望,神色紧张。

“也累了,大家歇息歇息。”

部曲分散了行李,四处生火、打水。

“哎……我们如此马不停蹄,只盼吴县那头的人能够给个照应啊。”

孙静一旁一员精瘦的老家将叹道。

孙静瞥了他一眼,笑道:“老马,你担心什么?上次我们疏漏了,差点叫他们认出来。这次我们精心筹划,选得都是与他们陆家苦大仇深的,他们几年忍耐下来了,怎会一时就泻了气?”

孙静旋即又道:“这陆家尽拿上次我独自离开樟树村的事说话,眼下又在富春加紧盘剥,真是无法无天,在我头上拉屎撒尿玩个不停了!这次该是给他们一些教训看看。”

接着孙静那片营地便再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话传出来。

但王易已经知悉了:孙静要去吴县找陆氏的麻烦。

敏锐的王易认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王易鉴于孙静已经北上,他不容时机错过,因此想看看他的那群年轻人出了什么训练成果了——也许不到一个月,这群经验稚嫩的年轻人就要投入到王易布置的前线中。

年轻人们早就有了其他的课目——他们在连续练习站姿十五日后,开始训练齐步走和集合列队了。

有些乡间的年轻人甚至无法分清左右——这使得训练一度受到了拖累。长期生活在贫困之中,而且又几乎没有什么教育,这使得这群年轻人中的大部分人的学习能力并不好,只变化了几个花样,他们的反应就迟钝起来。

左右转费去了三日,而齐步走……看起来更是前路漫漫。

这种问题一直延续到后世。清末之际操练新军时,长官见手下的兵员分不清左右,一度叫他们左脚穿草鞋,右脚穿布鞋,这样喊口令时就是“草鞋转”或者“布鞋转”——如果放到二十一世纪,还真是一桩异事。

但事实就是这样,所有稀松平常的事最初大多都是异事。

这回儿连年轻人们当中那些有智慧的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与童子军和那帮乡勇有多大差距了。

他们自己可能没问题,但他所处的团队之中的其他成员却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作为同伴,他不能抛弃,只能默默等待同伴学会那一个动作,或是领会那一条命令。

年轻人们比以前沉静多了,他们心里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压迫得没有立锥之地。

流汗,甚至是流血……考验在加剧,而他们不能放弃。

当然,留给王易的时间却不多了。他马上就要这群年轻人走马上任。

他大败黄龙罗周勃这样的功绩竟然只是给些金子打发了?王易一想到此处就火冒三丈。他也相信暗中搞鬼那些家伙绝不会善罢甘休。

在王易的打算中,对官吏的考绩的时节,正是一举铲除豪右势力的时节。



第八十六章 进吴县


class="width">王易抽剩下的半个月时间粗略地学习了一番律法,也赖他记忆力超群,一些提纲挈领的东西他已经熟稔于胸了。(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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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群年轻人的训练也终于告一阶段。他们已经掌握了站军姿、转向、步伐、口令、集队等基本动作。

而经历了一个月的磨练,每个人的气质都有相当程度的变化。所有人那种桀骜不驯的锐气有所消褪,而出现在面庞上的、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乃是一种难以磨灭的勇气。

最后一日,王易让人给他们换上了新装——除了不戴宽檐帽外,其他的装扮与童子军一模一样。

王易给他们取名为“预备军”,意为是现在这批童子军的接班人。

王易恰到好处的封敕令年轻人们热血激昂。

李严见王易并不用财利美色相诱便能引得一群年轻人争先效死,不禁为王易的驭人之术深深赞叹。

却说这日一且都收拾完毕了,王易正要去郡治所去参加考绩。他便留了几个妥当的职吏下来照看门路。

按照常理,乃是他与县尉先去参加考评,然后才是县长。至于等级还要低一些的胥吏,则要等待冬天。

陈烈作为县尉,所要考评的重点与王易是不同的,他以武艺考核为上。长官会考验他的马术和一些基本兵器的格斗技巧。

然而在王易还未到来之前,陈烈生活非常骄逸,人未到中年,却有了几寸小肚腩。但是他昔日苦心锻炼出的上肢肌肉仍然健在,只是长久懈怠的训练致使它们稍稍有所松弛。

在江东地域,人们其实并不特别注重马术,人们反而重视拳勇和棍术。~~~~

因江东丘陵林立,又处于湿润区,季风气候典型,跑马并不容易。所以在这里要想凭仗武艺,没有一身好拳脚不行。而江东森林繁茂,官府多就地取材,制造棍棒填塞府衙之中,来以此作为胥吏的随身武器。然而这也有极大的缺憾,因为官吏多以棍棒为兵器,所以往往面对流窜的大盗时,他们根本无法抵挡。观阅史书可以发现,在汉末三国,江东地区正是因为这一点,导致只有几千人的盗贼就能够纵横四方,破城颇众。

王易正在府邸中布置安排:

“文向,你领工匠队,携车队出行,车载强弓劲弩,为童子军的策应。

“阿仓,老裴,老管,你三人掌管童子军,携带铠甲兵器紧紧跟随于我。但行军时务必要分散开来,且注意隐蔽,万勿被他人发现。一旦听我口令,就要立即集合起来。

“元颖,公仁,你二人紧随于我,随机筹划。”

在出发前,他已将预备军分成十队,每队都有四十来人。王易已先让徐盛带着他们先行出发了,让他们散布在吴郡的各个县里。同时,王易将安排时余下的几个队平均分摊到吴县和富春来往的道路上。

略一思忖,王易又问常桓:“湾村的船队组织得如何了?”

常桓爽利地答道:“三十条蒙冲小舟,每船可载二十人。刨去九十个湾村的水子,这次可接应五百一十个人。”

“唔。也训练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对沿岸的情况也已心里有数。”王易拊手而笑,“再过一两个月,东南就要有大风袭来,到时候雷雨连绵,事情办起来就不麻利了。所以这次一旦逮上机会,大家都要全力以赴,万勿白白错失良机!”

“诺!”府邸中应声隆隆震天。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这一次王易可谓是倾巢而出。如果真能一举成功,他就能很快奠定在吴郡的优势地位。

而吴郡乃是江东的垓心。谁掌握了吴郡,谁就能睥睨江东。

李严却没有出现在这里。清晨王易尽招心腹入海盐县城的府邸议事,唯独没有邀请他。但李严是知道王易要动手了的。

估摸着时间,是到了官吏掾属考绩的时节。

窗外白云浮动,变幻倏忽不可捉摸。

王易一旦除去江东豪族,那么自己的危险也就可以就此解除。然而那样以后,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呢?

李严苦笑着摇摇头,他暗叹自己思虑间,已铁定认为王易此举必能成功了。

王易布置好属下,让他们先启程。而他按照章程,总要与县里的同仁一同去郡治所。

陈烈也是个伶俐的人,他从外头见到王易的心腹一个接一个走出,这才壮起胆子走进去,一面又是谦卑有礼地作揖:“王县丞,时日不早了,也该动身了。”言辞间仿佛就是下人在呼唤老爷一样。

王易见临行前这厮突然又这么恭敬,不免一笑:“陈县尉何必多礼!你我既为刘县长左膀右臂,平日里以表字相称彼此便好。再说这一路去吴县路途遥远,又何必如此见外,倒惹了生分!”

陈烈呵呵一笑,道:“不知子云打算是从水路去吴县呢,还是陆路去?”

王易顿时记起来吴郡此时虽不如后来明清那样富可敌国,但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还是没有多大变化的。湖荡密布,河流纵横,这些都构成了一个鱼米之乡应有的状貌。

北人跑马,南人行舟。吴郡之人多不骑马乘车,而以舟船为出行便利。

只不过王易驰骋惯了,况且从这里的杭嘉湖平原径直北上,大部分地区还是平坦开阔的,无非是许多地方经雨一淋,就会泥泞难走罢了。所以王易笑道:“还是以骑马为先吧,如果真遇上了什么雨天,我再换坐船吧。”

陈烈笑道:“坐船虽慢,但一路观玩风景,也是一道情趣。子云常年奔逐于中原,恐怕也渐渐淡忘了这好兴致吧?”

王易见陈烈转眼间又说起了玩笑话,不禁呵呵直笑:“哪里,骑马驰骋也一样看得好风景。”

陈烈终究是个为享乐的人。王易与陈烈相伴而行,却见这陈烈随身携带了两个小妾,又叫了一班嬷嬷、一班健仆随侍。他那两个小妾搔首弄姿,艳俗不已,但却有清丽的好嗓音,唱起来宛转动听。

细一打听,才知这两个小妾本是妓女,乃是陈烈在窑子里玩耍时,见了欢喜,花高价买来的——中产阶级在妓院中买妓为妾乃是中古时期中国的一大风俗。

王易直送陈烈到津口,却见他那两个小妾抱琴对立,娇艳动人。陈烈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提着用布包着的木槊——那是他准备在考场上使用的。王易见陈烈这厮竟也有佳人相伴,不免有些遗憾:他已多日再未见到严氏姐妹了。

自七月十三草草团聚,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馄饨后,王易再也未曾去过禾兴的坞堡。

王易实在难以想像独坐空床的寂寥感。他知道严葳虽然性格坚韧,然而毕竟不是他这样经历过铁血铸炼的铮铮男儿,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那缠绵不断的情愫,恐怕就是牢系孱弱躯体的最后一道绳索。



第八十七章 轻松的科考


class="width">吴县既是一郡观望之所在,因而摩肩接踵的市、廊台耸峙的坊,无不气势磅礴,令人印象深刻。(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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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易通过城门吏打听到了太守府衙所在,便先匆匆在市里的一家酒栈落了脚,然后带着刀笔书册以及短兵器赶了过去。

并不是各县的官掾都会同时到达,偏远地区的总要晚一些。所以王易赶至门前时,内堂中只寥寥数人,不甚热闹。

“少卿从哪来啊?”两个门子仗着两千石这块招牌,都是颐指气使。

“我是海盐县丞王易,这是我的印绶。”王易表情十分自然,他取出印绶展示。

“你就是王易?”

“可是在中原纵横童子军的王子云?”

两个门子绛服苍头,都是贫贱人家出身,不过端得年轻。王易见他们目光灼热,那之中满是崇敬,不由耸了耸肩:“无知妄传罢了,两位小哥别太当真。”

“这么说?你真是王子云了?”一个门子因极度激动而抓住了王易的衣袖——他不会像后世的粉丝那样,想着要王易给他签个名,所以只能这样亲手抓住王易,来确认和增强自己的幸福感。

王易轻描淡显地摆开手臂,露出浅笑:“怎么样,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我王易只是个生着两只眼、两只手、两只脚的普通人,也没比常人生出什么怪异。”

这么一说把两个门子都逗乐了。他们见王易如此平易近人,心里都十分欢欣。当即就有一个门子欢呼雀跃般冲到院里叫道:“海盐的县丞王子云来啦!”

短暂的安静后,便是嘈杂的议论声。从院子里涌出许多奴仆,争先恐后地要看王易的究竟。

而那些赶来赴考的各地官掾则睁大双目,虽然举止不如那些奴仆放肆,却也证明他们的吃惊了。

王易此行不过带了那个老眼昏花的主簿和常桓。他们二人就帮忙携带成箧的公文——这些东西都是副本,原本已经先行送到府衙里作为考核的重要指标。只是这些副本要起到个核对身份的作用,同时对考核也有其他的帮助。

“在下是由拳县尉……,于此见君,真是荣幸……”

“在下是钱唐县丞……,久仰大名啊,久仰大名……”

官掾们也走过来纷纷拱手示意了。

王易见他们态度温文尔雅,都一一回礼致意了。

廊院中的哄闹声实在大,不免惊动了内头的郡官。自然,里头的郡官也是得到消息,知道是王易来了。

当初在处理大破黄龙罗和周勃事件的时候,这些在两千石手下做事的官掾也是浑水摸鱼,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受贵人指托,暗地里给王易下套子,行事着实污劣。而他们也是听说过王易破虏讨逆的雷厉手段,此时听得王易前来,总归有些战战兢兢。

“吵嚷什么!”内中屋舍一声厉喝,让外头的气温直坠冰窖。

“录事大人,是海盐县丞王易来了。”守候在外的门子竟是兴高采烈地提醒道。

走出来的官员身板羸弱,个头短小,生着一张孤拐脸,看上去猥琐不堪。这太守府的录事掾双目中布满了血丝,长期的文书工作使得他的两只眼球向外凸起,这使得他每次转动眼球时都分外狰狞可怖。

王易见他还颇有威严,也不敢心生怠慢。但对方充其量是个录事掾——要知道,太守手下这帮掾属多是太守自己招集的,并不像王易这类朝廷命官。所以论等级轻重,这录事掾远远不及王易。

但也须知狗列仙班成哮天的道理,有太守的荫庇,身为朝廷命官的王易还不能懈怠了这些掾属。

“海盐县丞王易,见过少吏。”

王易恭恭敬敬作了个圆揖,消去这录事掾不少恶意。

那录事掾抬头打量着王易,许久,才点了点头,说:“你这王子云却是名不虚传!长相英俊,身材魁梧壮实,想来确是允文允武的英杰了。”

“老韩,人家王子云可是许子将亲点的,乃是当今名士,亏你这样说话!”韩姓录事掾刚一说完,他的同事就急匆匆走出来数落他的不是。

对在汝南月旦评中获得过非常好的评价的王易来说,录事掾的这番话确实有些轻佻的意味——如果袁绍在这里听见了这句话,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挥拳打出。名士与普通官吏还是泾渭分明的,不容贫贱之人妄加评议。

然而王易一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名士,二来即使知道自己是名士,恐怕也没有摆架子,装清高的觉悟。所谓的新一代的汝南名士首领袁绍还不是死在了阉宦之后曹操的手里?人们总说在德不在才,但老古话在特定时期是值得商榷的。

韩姓录事掾的同事对王易连连作揖,极为谄媚逢迎,王易见了他倒是颇为不怿。不过对方如此恭敬,他也不能无礼,只得谦虚地接受了。

韩姓录事掾对王易道:“王子云,你随我进来。”

王易紧跟着他进了内屋。

在录事掾的示意下,王易将印绶拿出。韩姓录事掾捧在手里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又将它交还给王易。

“你能得到许子将的亲点,我看也无须考较你的学识了。否则流传到外面去,别人还要骂我哩!你这副身架子又生得这样雄壮,我看武艺也用不着比试了。”

录事掾睁大双目,在书策堆中翻出花名册。他在上头找到王易的名字,在名字后面的空挡写出上上等。

王易简直哭笑不得,他迟疑道:“怎……怎么这么快就完事了?”

录事掾笔尖一顿,抬起头来再一端详王易,却见他两个随扈都是大包小包,极为隆重。录事掾扑哧一声笑出:“我这里的考绩本是为拣出品行不端、才学不足的冗官冗员罢了,这是多困难的活计?就你这样一块珪璋之玉,我还得笨拙到顽耍一天才看得出来么?”

“那……难道就不用奏明至太守大人处?”

王易疑惑更甚。

录事掾揉了揉太阳穴,说:“只有县尉之类的武官才需到太守大人那面试。你们的公文早早地送来郡治所,上峰也就已早早地考察完毕。纵是你对你们带来的副本心存疑虑,那我告诉你,这些什物只须照看篇头篇尾,校验起来,唔,是极快的。”

王易听他这样一说,又回忆起刚才进门时的院落里的那些官吏神态轻松。而同县前来赴试的陈烈更是会享受,还随身携带姬妾……

见王易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录事掾嘿嘿地笑道:“你这王子云,怎么时而聪慧,时而愚钝的?”

王易恐怕这录事掾口不择言,又面相丑陋,应该不仅常常得罪人,还不为上官所喜。他这话一说出口,先前给他擦屁股的那位同事又是面色尴尬,连连对王易作揖道:“这老韩年纪大了,脾性不免有些古怪,王县丞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王易拣一张空席坐了下来。他笑道:“无妨无妨,都是性情中人,几句话还能伤什么和气?!”

韩姓录事掾见王易如此豪爽,微微露出惊讶之色。不过这人似乎很碍于自己这张脸皮,轻吸一口气就将这表情又悄悄地掩饰了过去。

“如此说来,那我现在就没事了?”王易简直不可思议。

录事掾将一册发黄的簿子拿过来,又将毛笔递给王易,说:“只需在后头签个到。”

就在王易将自己的大名签上去的时候,忽听那录事掾喃喃自语道:“富春的县尉好些年没来了,今年不知能否见到他。”

王易简直要绝倒了——听这老家伙的口吻,仿佛不来也没有大碍!

不过王易还收敛住了心性。反正他此行来的目的并不在此。

他步履悠闲地赶回酒栈。而到了傍晚,早先布置在吴县周围的人也全部到位了。

童子军就分开驻扎在吴县附近的密林之中。工匠队潜入城内,所有军械也混杂其中。而一百二十多个预备军的年轻人也扮成商贾游走在吴县县城之中,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络。

预备军的年轻人当中一些识文断字的聪明人被挑出来,他们负责去城中搜集各豪族的基本信息。

还有一些头脑活络的专门在南面的道路上与其他同伴互相接应。

按照消息,孙静会携带两百余名家丁前往吴县办大事。

他们富春孙氏与吴县各豪族勾心斗角,尤以陆氏为甚。而当时在樟树村前的那场意外,也大大加剧了孙氏与陆氏的对立。



第八十八章 少时吕蒙


class="width">数日后,孙静率领部曲在城外一处熟人的坞堡里安扎,然后便往县城中来了,随身没有几个扈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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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军的年轻人早就暗中跟随。

孙静步履匆忙,不时往后瞥视,似乎在提防可能的觇视者。

“哥,怎么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孙静右后侧的随扈戴着斗笠,不能轻易观察到脸庞。这随扈步步紧随,显得身材轻盈。

孙静默然不答。

而适才那狐疑的问声让后头跟着的一个预备军成员机敏地听出:这家伙是个女扮男装的。

但预备军成员不过略一迟疑,前面的孙静便往闾巷间急步一转,倏然不见踪影。年轻人急追上去,却见三面尽是紧阖的阎门。

这年轻人在军训中也练出了几分谨慎乖巧的心性。他不敢大意,只是估摸着这片二十五户人家屋舍的布局,然后挑了另一条道,自高处紧随。

在宋朝市场完全突破时间空间限制之前,中国古代的居民区和商业区是分离的,而且各自有相当严格的约束。而在居住区内,通常以二十五户人家为一闾,每一闾间以巷相通,里巷皆有门,称为阎。

这颇似后世的住宅小区。

而闾左与闾右又泾渭分明。闾右多是钟鸣鼎食之家,屋舍壮丽,巷廊森严,甚至都有专人把守。而闾左则不然,这里乃是贫民的聚居区,当年大泽乡起事的陈胜吴广就是闾左出身的贫民。

而孙静与一班随从进入的正是闾左。这让暗中监视的年轻人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随手处,他在土墙上用石灰画出常人难以发觉的暗号。

来来往往间,十几个接应的预备军发现记号,接二连三地进入这片区域。

很快,他们就再次捕捉到了孙静的踪影。

孙静和一班扈从神色诡秘地推开一处院落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而内堂听见响声后,立即有一些精壮的汉子出来接应。预备军定睛看时,发现内堂的几案上就整齐地码放着刀剑弓矢,显然警备得很严。

预备军沿墙潜入院落周围。他们就伏在茅草顶上认真聆听屋内的动静。

可笑孙静一路极尽掩饰之能,可却逃不出王易的监视。

而王易却到了县城北面的渡口。

今日东南风势正旺,况且湾村出的船队是清一色的蒙冲快船,因此他们也几乎与王易同时到达。他们溜海路进了吴县周围的航道。

吴县大抵就是后世苏州市的所在。这里不是建业(此城乃数十年后吴大帝所建),并不邻靠长江。然而却与太湖沟通。而太湖亦有航道与长江贯通。

自太湖以北,湖泽泛滥,膏田沃土虽然也有千里之广,然而居民却不多。而过江之人耳闻吴县繁华,都会顺太湖水道来到吴县。

因此这里的渡口也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色舟船填塞其中,闲汉游手插标待贾,甚或牙人背着竹箧高声叫嚷拉客的。

四处运转的货物都囤积在此。实力雄厚的便将东西存寄在渡口边的仓舍里,财力寡薄就托个妥当人看住。当然,此时商品经济尚不如明清发展得那样充分,所以在这渡口之中,还是官家的物资占了大半。

这当中最为紧要的,便是粮食的。

此时京杭大运河尚未凿通,经济重心也未定在长江以南,所谓漕运的便利此时仍只是妄想。不过吴县丰腴的产出可以借助纵贯南方的水网往来运输,辐射长江以南。

在古代,这个地区的森林覆盖率一度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水网密布,湖荡连片,优良的环境非后世能比。

而往东去,又是松江华亭,即后世上海市所在。那里的地理条件更加优渥。但此时海水尚未东漫,所以海岸线尚比后来近些。

王易与董昭刘馥走在嘈杂的人声之中,不时观察周围的人、物。王易那种认真的凝视让刘馥和董昭看出了一个掌握大局者所应该具备的。

“此地虽好,然与县城相距甚远;此地虽然热闹,但杂乱无章,约束不强;此地虽然百货贯通,但多为官利……”正在刘馥和董昭思忖间,王易突然竹筒倒豆般将这里数落得体无完肤。

“哎……”刘馥董昭不及惊讶,又听王易喟然长叹。

三人且行且住,并不急行。俄而在纷乱的人群中,突见一班服饰装束全不似官衙人士的家丁呼来喝去地站成一排,显得极有秩序。这些人排成一字长蛇,两侧又有许多精练娴熟的老年奴仆奋笔疾书。

王易正觉奇异。复行数十步,眼前景致更得清晰了些。却见那群衣着非凡的人正占据了几条栈桥,那栈桥外的各种船只挤得水泻不通,当真热闹。有一大群精赤着上身的壮汉就在那喊着号子搬运货物。还有一些生的慈眉善目的老仆在帮忙牵引船只。

不时有衣冠整齐的男子妇女从船舱内走出,登上陆地。王易三人驻足观望,却见人群之中即使是老人小孩也必然穿着不凡。再看他们随身所携带的细软包裹,也都是精心织造——显然,这些登陆的人来历非常。

王易找到外头站哨的一个官兵,给了一些赏钱,才问:“这里好生热闹,接的都是什么人哪?”

那官兵将铜钱掂了掂,心满意足地笑道:“都是些江北的士子,反正都是大老爷。这接纳的人都是吴县顾氏派来的。你还别说,这顾氏真是亲近雅士,广交豪杰啊,这些没人愿意搭理的逃难户,也偏生他们愿去搭理。”

王易略微一惊。

吴县顾氏亦不能小觑。王易知道他们后来出了个东吴丞相顾雍顾元叹。

这顾氏也是树大根深,但顾雍的那一支江河日下,在顾雍幼时就已经要靠族人周济了。眼下这支活络在渡口的,虽然好结交豪杰之士,但实力与陆张完全不可比拟,日后也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人才出现。

所以只是略微有所惊异,王易便恢复如初。这种层次的豪强并非他的对手,至少在他摆平陆、张、孙后会望风披靡,随波逐流。

“主公!主公!”

游荡在空僻处的湾村渔民远远地朝王易挥手示意。

王易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们面前。

“主公,我等接下来这几日如何安排?眼见着过江的北方人都被这些人接走了,他们连正眼也不瞧我们一眼哪。”湾村村长许志这次亲自出马,他一见王易就叫苦不迭。

“无妨,你们好生在这里守株待兔即可。过江的人这么多,不可能都随他们走的。”王易宽慰道。

许志远远地指向一处陆上空域,只见那里满是粗陋无比的帐篷。显然,那是一群流民的驻地。

“那样的人也有几千个了,主公可有意么?”许志虽这么问,但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他和他的湾村自跟随王易之后,人人住上了宽敞明亮的瓦房,渔民们出海捕鱼临时搭建的渡口也被加固了,还在周围新造了许多气派的仓库。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他们也都明白要过好日子,没聪明头脑不行。要都是那样浑浑噩噩的,每日在密林、在高山间躲藏避匿的流民,那要叫他们安定下来还真是不容易。

相反那群江北士子,虽然也是一副寒碜破酸样,但精气神总比流民好多了。况且他们当中知书识礼的也不在少数,学习能力很快。

王易无奈道:“实在无法,便招一些流民回去吧。不过也不要放弃召集那些江北来的士子的希望。”

刘馥出声道:“主公,日后接纳的北方人民愈多,修水利,均田亩必不可少。而建庠序,兴教化也不可或缺。如今主公教授的那些童子暂时还派不上用场,因此现在还是要罗织一批可靠的儒子。”

刘馥此说可谓金玉良言。王易一想这刘元颖虽然在演义中结局悲惨,然而在正史上,他却是曹操镇南的一道法宝。在江东已被孙权尽夺的时候,这刘馥还能以九江一地苦苦周旋,作为曹操南进的跳板。其远见卓识亦非常人能比。

王易颔首道:“此言得之。道德崩坏之际,人伦之理着实重要。”

正说间,却听后头一个踌躇不定的声响飘来:“王县丞,可是你么?”

王易扭头一转。

正是小吏邓当!

邓当风尘仆仆,鬓角的碎发任之飘散,也不加修理。他右后侧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妇人,左后侧拉着一个体健的小男孩。从他来的那条栈桥上,还有十来个青衣黑帻的小厮帮忙抬运货物,扶持家中长辈。

“真是赶早不赶巧,竟在这里与邓少卿相见。”王易笑道,“唔,我听府邸中的胥吏们说,你正是到吴县来接人的?”

“正是为贱内之弟来的吴县。”

邓当笑着,将手在小男孩头上拍了拍。那小男孩生得粉雕玉琢,双眸中尽是灵气。被这么一拍却没立即反应过来。

“吕蒙,还不见过县丞王大人?”

小男孩终于恭恭敬敬作了一个团揖,带着奶气说:“吕蒙见过县丞王大人。”



第八十九章 稍静待动


class="width">“什么!”

一道晴天霹雳在王易脑中炸响。(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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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东吴的柱国之臣、第三代都督吕蒙吕子明?

王易放低目光去搜寻吕蒙,可这小孩却机敏地躲闪开来,看起来颇为顽劣。

邓当见王易恍然若失,也不知所以,就补充说道:“贱内这弟是汝南富陂人,平日里总是玩耍,也没见过多大世面,王县丞千万不要记挂在心上呀。”

王易这下是确认无误了。他微微一笑:“哪里,这样的年纪,不皮反而不好呢。”

历史上那位著名的吕蒙就是汝南富陂人。吕蒙很小的时候投奔姐夫邓当。而按照历史进程,邓当后来本应是做了孙策的部将的,多次领兵讨伐山越。而吕蒙十五六岁时,暗中跟随邓当攻打山贼。邓当回头一看,在队伍中发现了他,大惊失色,但无论怎么呵斥也不起作用。邓当实在没有办法,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吕蒙。但是年纪轻轻的吕蒙却对他的母亲说:“贫穷卑贱的地位实在是不能久居,我这样万一立下功劳,就可以获得富贵。而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的母亲对他们母子当前的处境也感到很悲哀,因而没有责罚他。

王易见那吕蒙衣着褴褛,身上褐衣尽是斑斑块块的补丁,然而从坚毅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十分要强的。

这就令王易又搜索到另一段历史。

吕蒙总是跟随邓当,而邓当手下就有一员小吏因为吕蒙年纪小而轻视他,说:“这个小子能有什么作为呢?不过是把身上的肉拿来喂老虎罢了。”有一次这个小吏与吕蒙相见,就又面对面侮辱他。吕蒙大怒,拔刀杀了这个小吏,,然后逃亡到同乡郑长家里。后来他到校尉袁雄那里自首。孙策召见吕蒙后,觉得他是个人才,就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年轻时的吕蒙因为家境贫寒,所以行为举止相当出格。便连为其作传的陈寿也批评说他“轻果妄杀”。

然而年长后的吕蒙成长为一方大帅,“终于克己,有国士之量。”陈寿认为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位武将那么简单了。

吕蒙有勇有谋能决断,军事上有计谋。他智取郝普,活捉关羽,为人称道许久。

然而后世俗人因为吕蒙生擒关羽,时常对吕蒙颇有诟病。后来罗贯中写《三国演义》时,竟将吕蒙写成是死于关公显圣。至于那些层出不穷的电视剧,也编造出稀奇古怪的桥段来贬化吕蒙的人物形象。

吕蒙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吕蒙的“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非但是他极高人格的真实写照,也为华夏民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样的无双国士,可遇不可求啊!

东吴三大都督,即周瑜、鲁肃、吕蒙,王易是最喜欢吕蒙的。

每当读到吕蒙传时,王易都要深深嗟叹许久。

如今竟在这简陋的栈桥上相见了,王易真是无语凝噎了。他向吕蒙挥了挥手,笑道:“来。”

吕蒙初见王易,也为王易高大的身材和灵动的双眸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迟疑地从邓当的身后钻出来。在得到姐夫的认可后,他勇敢地走上来。

吕蒙一家实在寒碜,就要入秋了,气候已经凉起来了,寻常人家都穿着两件衣服,而吕蒙一家人只几个年老的长辈穿得多些,其他人都穿着单薄。

王易本想掏出一块马蹄金送给他。但转念一想,王易又觉得一个人生活的环境对一个人的品质的形成有极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年少时贫困交加,吕蒙可能也不会逃出来跟随姐夫打仗,可能也就不会说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话来了。

既然已经知道吕蒙的成长轨迹是精彩的,虽有些美中不足,但自己又何必去强将那瑕疵去除呢?

想到此处,王易伸在放着马蹄金的口袋的那只手就停住不动,而另一只手则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送到吕蒙的手中。

这匕首乃是近来禾兴的工匠打制农具闲暇的时候造出来的,外面还有镌刻纹路的铜鞘,显得十分精美。

“男孩子嘛,应该喜欢这个的。”王易摸了摸吕蒙的头,有些爱不释手。

“这……”邓当自然看出了王易对吕蒙的宠爱。他的妻子见那小刀熠熠生光,只觉贵重非常,忙给自己的丈夫打眼色。

王易当是他们以为自己送刀具别有所图,他忙笑道:“此刀尚未开锋。然而这刀钢质坚韧,一旦开锋,锋利无比。我是寄望这小子以后能有所成就。”

“还不谢谢王大人!”邓当再不敢推辞,他连忙推着吕蒙,叫他道谢。

吕蒙将刀掂了掂,也露出极欢喜的笑容。他咬着嘴唇,欣喜地说:“谢谢王大人。”

邓当趁这间隙,问道:“王县丞怎么到吴县来了?”

王易答道:“一年一度的考绩么,自然是要到郡治所来。”

“唔。”邓当略一沉吟,道:“王县丞允文允武,要得个上上等的评绩,应很是容易了。”

王易一笑,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只说:“邓少卿几时回海盐?”

邓当说道:“到吴县县城南面的津口换一只小舟,马上就启程。”

吴县县城南面的津口不如北面的繁忙,但也是吴县与吴郡其他县往来的一大枢纽。那里风烟缥缈,杨柳杂植,不似北面津口有股浮华繁盛之气,却是个游人来往停歇住脚的好去处。王易北来时曾经过那里,也印象深刻。

王易与邓当又叙了一会儿,最后实在熬不出什么字句,况一日船家歇候也有个时止,所以邓当就携着家眷告了辞,往南面渡口匆匆去了。

日色渐暮。远际高云浮动,灿然可观。王易深深望了一眼,只觉前路漫漫不可知,又觉人间的故事真是巧凑成的,他才一个眨眼闭气就碰上了吕蒙这样的人。

“主公!”却是王让的声音。

此次“温、良、恭、俭、让”这五位王易的奴仆都随同预备军。他们受王易之意习读经书已一年多了,都初见成效。不过他们终究是黄巾军出身,身上的机敏气是不会因读经书而逃散的。所以这次他们出来,也是王易要锻炼一下他们的能力。

王让从随身携带的长竹筒里拉出一截帛绢。王易会意。一干人等行色匆匆来到一处僻静场地。

王让将帛绢展开,一幅吴县县城的俯瞰结构图跃然纸上。

“孙静便是与人在此商议。”王让的手穿越层层闾阎,在一处屋舍上停住。

王易赞叹地盯着这幅成果。他微微一笑:“他们在这里讨论什么?当初我与他相遇时,看他说起陆氏那副口吻,简直好像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王让道:“孙静召集了县里与陆氏有纠纷矛盾的几十户,与他们商榷如何对付陆氏。看样子,他们是要重创陆氏在吴县苦心经营起来的产业。”

“此外,孙静带了部曲两百人,个个配刀擐甲,可谓乡中精锐尽出。”王让娓娓叙来。

王易料想孙静应该不会冒失到要与陆氏火并,孙静一手拿大棒,无非就是想在给陆氏下完套子以后能全身而退。

跋涉千里来到这里要给陆氏一个好果子吃,王易推测他们两家的矛盾已经愈发剧烈了。而陆氏之主陆骏又在九江为官,并无太大精力来筹管故乡之事。估计也正是因此,才让孙氏能屡屡钻了空子。

王让继续说道:“陆氏已打探到孙静到来的消息,因此也在联络县内的几户大族。不过陆氏平日武断乡曲惯了,如今也只有襟带关系的张氏愿意助陆氏度过难关。只是现今他们虽做了准备,也向外尽散宾客部曲搜寻,但仍不清楚孙静所在。

“而孙静的动作比他们快得多。他也不知何时做好的准备,这几日来不断将一些本地积压的与陆氏有关联的案子揭发出来,投书到太守府邸。显然,他是要官民两路齐头并进了。”

王易阴鸷地说:“这孙静也是个惯使手段的。不过他这次直捣黄龙虽然经过精心设计,但陆氏树大根深,他也一时难以撼动。”

刘馥笑道:“还需有些外力才可啊。”

王易摩拳擦掌,笑道:“既然在这撞上了我,那就是他们活该倒霉了。”

旋即他又吩咐王让道:“你且去配一方剧毒之药出来。然后吩咐其他人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届时一切听我号令,我自有手段。”



第九十章 街道搏斗


class="width">王易又在渡口那里交代了些事,随后回到了吴县县城。(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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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静寻人议事的地方离吴县的市并不遥远,所以王易为了方便起见,便将行李换至市口的另一家旅店。

监视的人来来往往,不断有孙静议事的内容传入王易之耳。

孙静现在正在谋篇布局,大抵是哪里统一了口径,哪里约定了日期。

要说孙静也做的诡谲,但毕竟陆氏也是本地的强龙,他们散播出去的宾客部曲还是起到了作用。果不其然,昱日下午时分,也不知他们从哪得知的消息,便有一队黑衣青帻的剑客穿越市场,飞步径往孙静隐匿的那处闾阎扑去。

“主公,大事不妙了。”

王让急出火来了,“陆氏也不知如何打听到了消息,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呢。”

王易可不会让陆氏得逞。如果孙静就这样被挫败,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那么王易他自己的计划就不能成功。而将他们一举摧毁的机遇也会失去。

王易便急匆匆先行赶了过去,看看能不能牵制住。

王易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领着周仓和裴元绍翻墙飞跃而去,但只见粗暴的陆氏宾客正在逐一推开阎门,排查隐患。

不过事情却没有朝坏的一面发展。

兴许是陆氏的消息有所缺漏,他们可能以为要针对他们的敌人,或许就是一些如同当时樟树村那样逃跑的破落户罢了。

孙静那屋子自然也被推门而入,不过孙静的几个宾客甚是雄壮,他们把剑而立,瞠目瞪视,陆家剑客无不敢妄动。

孙静这些人面生得紧,而与他们议事的本地乡宦士绅也都藏在里屋。所以陆家剑客们自然不会闯入。但他们先前耍了厉害手段,总归也不肯善罢甘休,只得传唤,叫他们主事的前来。

停在路口的一辆马车里,一名裹着风袍的年轻男子牵绥而下。他那垂下的右袖空空荡荡,而另一只粗壮的手臂按住刀柄。他低垂的双目散发着阴腐的气息,令人不敢追寻。

不过便是这样一位天煞夜叉般的人物,却从一颦一步间露出些许下世的光景来。

王易是目视着这个人走进阎门的。

俄而里头传来了冰冷的对话声:

“阿玄……你……”

“想不到我们如此凑巧,竟会在这里相见。”

“你家的这些剑客,好像太不知礼了吧。”

“哼,当日背信弃义,不顾友人安危先行离去的又是何人?”

“这……阿玄,子美蚕食受刑,也得低三下气。我受王易威逼,难道就要引颈受戮不成?”

“孙幼台,早也看不出你是个巧舌能簧的诈辩之辈。俗道‘患难见真情’,如今我却是明白了!”

王易可以感觉得到那孙静也勃然变了脸皮,只听他道:“陆玄,不管前事如何,如今你我恩怨扯明,也不去计较。只是这些天我到吴县来,正是要与你们商榷你们陆家在富春做下的那些事。现在你把这么多走狗奴才摆在我面前,做出一番咄咄逼人的样式,难道以为我孙某是可欺的不成?”

那里接着便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命令:“都给我退下。”然后王易就看见那些步履矫健的陆家剑客潮水般从里巷涌出来,在街旁候命。过路行旁的人没有一个敢驻足观看的。

“我将这些人尽数退去,你总满意了罢!”

“哼……”

“孙幼台,今来吴县的几处破落户合伙起来要对我家不利,只是我们一时还未抓到把柄。五日后你我两家议事一毕,还望你看在昔日的情面上,不要撺掇进去。”

“既你又说了这‘看在昔日的情面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无礼的话了。送客。”

陆玄步履沉沉地从巷子里走出。他的那些鹰犬们随声而动,又飞步聚拢而去。

王易正隐匿在暗处,他以为外头人已悉数走光,便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谁知恰好落在那群剑客们的眼中。

只是那些剑客虽然各有身手,但头脑终归有些迟钝。他们还以为王易和周仓裴元绍是出来看热闹的,因此高高地喝骂起来,就像官老爷路过时那些充当在路面上喊道的闲汉快手。

周仓和裴元绍自然不忿,回骂了几句。这就引得陆玄往回一望,正好瞧见了王易。

王易早先也听出是陆玄在里头和孙静对话,心里当时就有些忐忑不安。现在又与陆玄面面而视,他直有一种绝不妙的预感。

毕竟,这里是吴县,是陆玄和他的家族可以纵情玩乐、胡作非为的地方。

可以发现陆玄那只手将刀柄攥得更紧了。他猛地回身,几乎是飞跃而来,顺势抽出长刀,直取王易。

路人们都炸呼一声,心忖不到还有这等变故。

虽只电光火石间,王易却早将陆玄那刺击的动作分解开来。他缓缓撤步,但每一步都跟上陆玄逼来的节奏。

不过是一声倏然叮响,王易长刀出鞘。坚韧的刀刃上参差的齿迹证明这是一柄饮血无数的老兵。

两把利刃擦在了一起,擦出一串火花。王易脑中闪过无数个当时他切去陆玄手臂的画面。只刹那间,他双手握刀,将刀刃先向下一按,直按住了陆玄的长刀。然后他贴着陆玄的长刀长长向上一撩,竟是往他残存的那只手臂去了。

陆玄的嘴角露出冷笑,只见他下盘一转,身形早已堪堪躲过。而他手中的长刀骤然变幻方向,要取王易的脖颈了。

“你以为你是杨过?”

陆玄突见王易诡异的笑脸。然后便是这恍惚的刹那,他小腿剧痛,跪倒在地。

王易早已绕到远处,用腰际黑布在那刀刃上一撩。

陆玄转身看见自己两条小腿的上截被切破,鲜血从破损的衣物中渗出来。

“少主!”陆家剑客惊慌失措地蜂拥而至,然后还有一些对王易拔刀相向。

陆玄虽失一臂,然而他不甘堕落,还是每日勤学不怠。这使得他现在的武艺达到一种诡谲的境地,平日里陆家的宾客与他比试,竟要三五个齐上才能取胜。

这等武艺这些剑客们是不敢小觑的。然而今天不过一个回合,陆玄就败在了这个身材高大雄壮的年轻人手下。而看这年轻人泰然自若的样子,恐怕还是留了几手。因此,剑客们都不敢上来与王易拼斗。

王易冷笑道:“陆玄,我现在仍是朝廷命官,你如此冒然要杀我,最后可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担待进去了。”

“你……”陆玄微微发力,小腿上的伤口就迸裂开来,疼痛无比。

他只能被剑客们搀扶着才能站直——当然,即使站直了也是异常地痛。

忽听得远处传来喝路开道之声。原来是一班胥吏引着一位骑着马的本地官员前来。

见这里刀剑森严,人员众多。那方颊廓面的官员扬鞭大叫道:“持兵聚众,可是要造反谋逆不成!”

“顾叔父。”陆玄巴巴地朝那官员叫了声。

那官员似是认识陆玄的,可也忒不讲情面。他喝道:“陆家大郎,你平时在你家里的田庄玩耍也便够了,怎么到城里来闹事!难道以为这也是你家田庄么?”

他抬头看见持刀伫立的王易三人,见他们目光灼灼,身材雄壮,先是心里暗暗叫了个好,然后才问:“你等不好生待在家中,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王易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本是海盐县县丞王易,这次特来吴县参评科考。适才正从市里游逛一番,出来时不想与这位陆家大郎起了些矛盾。”

一听竟是王易这尊神仙,那官员惊异地变了变脸色,不可置信地说:“你……你就是王子云?”

“不才正是。”

“哎呀。”那官员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来握住王易的手说:“我是太守的主簿顾昱,字悬明,是本地人。贤侄之名如雷贯耳,早先我就盼着能够一见了。今日相会,实是荣幸!昨日的科考,贤侄乃是上上等,太守大人见了可是十分欢喜啊。”

王易堆笑道:“得蒙大人如此垂顾,小子受宠若惊啊。”

顾昱笑道:“近来江北之士频繁过江,多有贤才。他们大多就留在吴县观望。贤侄若有意愿,也可在吴县再小憩几日,会会这江北的豪杰。”

“至于陆玄这样的……”顾昱转过身指了指陆玄,“贤侄还是不要招惹为妙。这些人平日里就是混世的魔王,是县里的一霸。惹了它们,是空惹一身臊啊。”

陆玄听得真切,被这数落气得浑身颤栗。无奈顾昱亦是本地有名望的大族出身,况且他还是盛太守目下的红人,轻易担待不得。陆玄只得哼地一声扭头便走。

只是他被王易落下的那道伤口,一时半会好不了。所以陆玄没走几步,那疼痛又叫他龇牙咧嘴了。



第九十一章 纵横刀(一)


class="width">吴郡太守盛宪斜躺在床榻上,一手托腮,一手托着简牍悠闲地读着,几个婢女低眉顺眼地给他捶背捶足,让他舒服得不时发出唔阿声。(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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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宪字孝章,器量雅伟,举孝廉,本为尚书郎,后来迁官下放当了这个吴郡太守。他在家乡会稽本就有高名,到了吴郡后各地士族豪门也争相与他结交,故此在吴郡也颇得名望。只是这位太守过于热中经传,吴郡这几年虽然在教化上略有革新,其余与中原各州相差无几——山贼乱匪该乱的还是乱,小民的土地还是被豪右侵占。想不法子的盛宪日日着急,熬出了病来,几天前在外吹了吹风,结果回来后脑袋发涨,府邸竟是没再踱出半步。要不是几天来渡江南下来吴县的江北名士不可胜数,盛宪疲于应对,否则他恐怕更愿意在家睡着。

倒是前几日王易来吴县科考的消息让他兴奋了一段时间。不过随后王易便销声匿迹。

盛宪一时还觉得王易只顾例行公事,而不来拜访,实在是有失他名士的风头。

不过这日主簿顾昱带来消息,说王易还没走。

盛宪早早听说过王易,他知道能够得到许劭的赏识,王易绝对是非常人。

外头一个人影闪动,盛宪呵呵笑道:“悬明走得这样急,该不会又是那筵席的事吧?”

正是他的主薄顾昱(字悬明)急驰而入,盛宪打发走婢仆,道:“你们顾氏文风重,士族都偏向你家的,那些豪强多是些凑热闹的,说是要结交才子英豪,其实不过是搭个人脉,看看日后能否照应上的。看你这么急,应是令尊已拍板定了吧。”

顾昱拊手而谈:“盛公啊,如今江北名士云集吴郡。他们都是文采卓然的,我江东豪杰也不能失了风度啊。这场筵席,一算是为他们接风洗尘,让他们好生安居下来。再者,也须让他们瞧瞧咱们江东的门面。”

“你这话说得也是。”盛宪道,“此前我疲于待人接物,这却是没有放在心上。”

顾昱道:“就在今明两天里,从徐州和豫州来的避难的士族就有十几家,我叫人在渡口打听了,十日之后更多,这些人早先叫人打听过江东的地理,知道南面瘴气重,十分凶险,所以大多是要在吴县住下的,既是如此,故我顾氏总要担待起这吴地士人的职责。也盛望太守大人作主,让我家做一回东。”

盛宪笑道:“你家财力优渥,况且也是个书香门第,吴县你家可排第一。此事你父亲与我反复说过几次,我又不是不应允。”

盛宪性节俭,故府邸并无高墙深院,顾昱说话间,外头轮毂的吱呀声由远及近,连绵成线,盛宪吃了一惊,爬起来几步踱到窗前,吃惊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车舆!”

顾昱得意道:“这却是家父从坞里取来的,专为接待这些贵客。盛公,其实我家里倒有个另外的想法,便是将这筵席摆在盛公府上……”

盛宪头旋过来眯起眼盯住他:“这是令尊的意思吧?”见顾昱张口结舌,盛宪沉沉一笑,“刚才还说是你家做东,如何又弄到了我的府邸头上?悬明,你不要再跟我虚以逶迤了,你在我身边处事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还信不过你?我现在感到身体憔悴,可能再过几年就要去职了,吴郡几大豪族武断乡曲,前些时日又传出了他们在海盐杀害无辜的事,届时我一走,真不知局势会变得如何,北人正直豪爽,风俗不与江东苟同。这场筵席,或许亦是个敦化风俗的契机。所以,还是在你家办罢。”、

“听凭太守之意。”顾昱必恭必敬。

顾昱自家也是吴郡望族,他知道盛宪素来不满陆张两家。他自己也明白一个道理,江东值得称道的人才在被举孝廉,或举茂才后,往往会被派送到几百甚至上千里以外去做官,好几年才能回到故乡,而在本地做官的多是些实力雄厚的土豪子弟或外地士人。

这种情况往往导致本地势力分布不均匀,头重脚轻,上官难以掌控。长此以往,本郡的秩序就会不甚稳定。

王易倒是运气好,原本在汉朝纯是黑户一个,但他就是靠着自己打出来的煊赫战功,不仅成功博籍,成为了东汉人,更是获得了名士的称号。

这日与陆玄有了次小小的摩擦,虽然是完全占了上风,但王易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无奈,他只能叫乐进和他的工匠队加强警备,提高警惕。

却说那日街上与陆玄发生冲突不过过了一日,王易突然接到顾昱的名牒,乃是请他去顾家的坞堡,参加一场文人雅士齐聚的宴会。

而这些天来,王易在吴郡布下的局也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准备就绪。

赴宴前的这一天,预备军的年轻人们发现孙静约定陆家的几位长辈,在城外的一处茶寮里议事。

而两家的部曲都先行出发,埋伏在茶寮周围。

隐隐间,有些类似春秋战国时的诸侯会盟的意味在其中。

王易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无奈次日脱身不得。所以他只能将事情下放于徐盛乐进。同时他还叫王让等人随机应变。

“此次顾家的宴会着实重要,然而陆家的长辈却留下来要与孙静谈清楚,显然,两家的矛盾已经十分厉害了。”王易分析道,“或许,这就是我们一举摧毁他们的好机会。”

见大家心领神会,王易继续说道:“看的出来,之前几年陆氏过于嚣张跋扈,甚至要去打富春的主意。孙幼台吃了几次亏,原本就和陆氏貌合神离。后来又经历了陆玄被斩去一臂的事件,两家的关系更加生冷。这次孙静直扑吴县而来,又纠集陆氏的仇雠,显然就是打压陆氏。其实抛开这些,我们单凭一两条毒计未必能成功。但他们都将部曲调来,两方稍有不甚就有兵祸之虞。”

“干柴遇烈火那就得烧着,咱们就是做这烈火吧。”

刘馥阴骘地笑道。

只见王易将拳头猛然握紧:“此次我适时一刀插入,总也得将吴郡这宗贼纠缠的枝蔓给斩断了。”

“不过,”王易略一沉吟,“凡事都需得借官府的名头,这样才能将事做得密不透风。我希望最好有郡太守一级的人给我垫住。这样一来,被识破、被暗算的几率就小几分,而我们的大事也能做得更绝。听说本郡太守盛宪是个大儒,但不知这些豪强相斗的事他怎么看。”

董昭皱眉道:“当年在中原求学时,我曾与盛孝章有一面之缘,他谈到世间不义之事往往面红耳赤,恨不得快刀斩尽了,可为人有些迂腐,多些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现在看吴郡这副模样,想必他的拳头以前打不出几分力,长期以来,恐怕性格有些怯懦。”

“只要有心即可,他没能力,我有能力。”王易笑道,“况且水到渠成之际,他只要出来做做样子就可以了。反正我们要的是一个官府的口头保证。”

“主公,倘若要官府保证,也不必是太守这样的两千石的大官。如果先知会吴县县令秦典,那也是不错的。”董昭提议道。

王易颔首道:“唔,公仁所言甚是。不过这个秦典是何许人也?进城之后我倒没怎么听说他。”

董昭笑道:“他好像是本地人。平日里默默行事,倒是个勤勉之辈。”

“我就怕他和陆张两家有什么关联,反正先不要惊动他。”

王易又想了想,再说:

“这样吧,我即刻写一张讼文,叫人大张旗鼓地送到他那里试探试探。”

刘馥奇道:“是何讼文?”

王易笑道:“乃是这陆张两氏当日在樟树村和湾村做下的恶事。陆玄当时可是在樟树村留下几条人命的,也可以问斩了的。我这次也不告他们其他,就告他们一个武断乡曲。”

刘馥笑道:“如果秦典按住不动,明天事成之后,他也逃不了干系啊。”

“公颖知我。”王易笑起来,直叫董昭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所有的安排在第二天自然就可以见分晓。计划安排得如此周密,以至在此期间王易有的是闲暇时间。

想起次日要参加的宴会,王易不禁来了兴趣。

前些时日他没怎么在外面闲逛,都是坐在酒栈里运筹帷幄。现在精心谋划的计谋马上就要付诸实施,他反而有了闲情雅致出来好好放松放松。

吴县县城人来人往,尤其是城中的市,商贾频繁,招徕买卖声不绝于耳,市外的街坊虽然与寻常县城不同,但看得时间长了,其实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无外乎是闾左破蔽的一堆堆贫民居住的茅草棚,闾右一叠叠富豪充作行栈的深院精宅。一边是蓝缕饥民往往,一边是私兵部曲纷纷,两相比照,只叫人能看透个世态苍凉。

还是市好啊,天南地北的商贾,江北江南的口音,在这里,只要有商品和官府的通牒,你就可以自由地出入,不管你身上是越葛锦绣还是短褐破褛。流动的市场显然是比死气沉沉的街坊更能打听到有用东西的地方。市与坊的对照在越是繁华的城市,就越是触目惊心。在乌程那样的小城,简陋的市和坊没什么不同,但到了吴县,这种差距很快表现出,这个县的主导势力是富可敌国的豪强们。闾右的豪强家兵成群,而到了市里后,王易惊讶地发现,占据大好位置的坐贾的也净是操着本地口音的豪强附属,这些在自家卑贱至极的家丁们,坐在店铺里趾高气昂,穿着主人特地发给他们用来炫耀的锦衣张牙舞爪,活似沐猴而冠。

这里的人喜欢攀比竞赛,都把自家的姓氏写在外头当作招牌,王易看到“陆”、“张”、“顾”、“周”都敬而远之,直到看到一面酒旗上书着“吾”字,王易因没见过这个姓,才好奇之下收住脚步,然后吩咐众人进驻此间酒店。

这家酒店的老板吾桐是个乌程人,店里拿手的便是熏烤的山货,王易一高兴让吾桐将特色菜一并端上。

当时在乌程因为于吉的事情没吃上,现在既然也有的吃,那就再不能错过了。

“学生们已经开饭了,之后是两个时辰的自修。”刘馥在外给驴马料理好草豆,仰头看看太阳便走了进来。

王易为他平整席面,笑道:“在密林里自修,他们也已经有段时间没经历过了。”

“呵呵。”众人齐笑。

“此物脆香爽口,元颖快尝尝,”吃东西时管亥这个大闷炉才会吐出几句话,他将一只烤得翻酥的鸡腿扔到刘馥的碗中,董昭瞥了管亥一眼,却见刘馥呵呵笑着捋起袖子,提起鸡腿便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坐在酒店深处的一个年轻人听到管亥的嗓音,扭头一看,却如雪水淋了一头,气抖个不住。

“这些人几日来都在酒店里幽居,今天怎么出来了?”

正是跟随而来的袁敏。他原本跟随王易来吴县,见他参加了什么科考,还以为是稀松平常的事。但后来他在暗处看见王易和陆玄于街上搏斗,又暗中发现闾巷间许多神色可疑的人都与王易频繁来往,因而他觉得王易此行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怀揣着刺探机密的兴奋感,袁敏决定继续跟随王易,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王易举酒小呷,支开敏感话题说了些笑话,叫身边随行的年轻人个个捧腹不止。

聪慧的袁敏这次来吴县,抱着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态度。因此王易与旁人的交谈,他几乎完全将自己融入其中了,不知不觉中,他也轻笑出来。

从老家广陵海陵县躲避战乱来到吴县的吕岱字定公,这个时候刚好和同郡的秦松字文表,陈端字子正从渡口下了船。他们将行李交由家丁搬运,自己则走在最先,搜索着,准备找家不招人注意的酒栈住下来。

吕岱今年二十有五,在家乡就做过县吏,最会察言观色,他见端坐在最中央的王易的谈吐颇为大气,而身边一围伴当随从也器貌不凡,立即吃了一惊,赶紧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走路走得腰酸背痛的秦松和陈端,朝里走了进来。

几个伴当或扛着行李低头跟了进来,或牵着牛车走到后院。秦松看了一眼喝酒划拳的王易等人,懊恼道:“定公怎么拣了这么间破烂酒栈,住的事情,只须我和我那叔叔打声招呼便行了。”

“这些天北方侨旅几乎要塞满了渡口,你叔叔事务繁忙,哪里走得脱身管你这等小事,话又说回来,连此等小事都办不好,我们以后还能做什么呢?”陈端一边捶着自己酸涨的小腿,一边笑道,秦松见他打趣自己,也不恼,他看了看健壮的吕岱,笑道:“还是定公身体健硕,我们这少说也走了一百里路,他竟然面色依常……子正你且看,定公今日必啖烧鸡两只。”

吕岱呵呵笑道:“文表又在胡诌了,你的身子确实差,这一百多里路也只你大半是坐在牛车里的。我们既是避乱,不能老指望胸中的学识能平步青云,还是强壮体魄的好。有具好身体,什么时候还能救命呢!你想古往今昔死在旅途上的羸弱士子就有多少啊,太不值。”

“对也,子纲何时能到?”吕岱又突然问道。

陈端斜着身子笑道:“子纲可是大名人,刚才他去小解的时候,几个顾家的人一眼就认出了他,‘张先生张先生’叫唤个不停,我刚要给他解围,他就已经被几个家丁围住了。”

“他只管叫我们先走,想来早知道脱不开身。”秦松接了这口,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袁敏看见这三人吃了一惊,兴致不在划拳上面的刘馥董昭和王易何尝不是如此,彼三人哈哈大笑,此三人却面面相觑,王易只一个眼神,静候在一旁等待命令的王让便心领神会隐退了下去。

酒家将三盏烧鸡和一罐酒送上来,那酒家也是个心灵眼明的主,看见陈端和秦松两个人气喘吁吁,汗大如豆,便把热腾腾的鸡都推在了吕岱前面,秦松见吕岱提起手便吃,好似捉到赃似地哈哈大笑道:“子正你看,刚刚歇脚就能吃得这样油腻的东西!”

吕岱低垂着头道:“可知我如何要挑这间酒店?”秦松只答不知,吕岱低声道:“你且听身后那些人说些什么。”

秦松和陈端敛容正身,只听后边一人扼腕而叹:“听说王公在秣陵杀了豪杰张多,致使进入吴郡后无人胆敢惊动王公毫末,此次王公进郡治所,本是要参加科考的,想不到却逗留在此。前几天他当街与陆家的大郎拼斗,才一个回合啊,陆玄就败了下阵来!哎……王公的风采,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啊。”这个年轻人一说完,他的同伴就唉声叹气,只恨不能与王易相见。

那人声音极响,酒店里的人都听见了。

王易的那些心腹都与王易打眼色,但王易却是不为其所动,只是自顾自喝酒。

“以王易当今所作所为,倒颇似西楚霸王项籍啊。”那群年轻人中又一个人这样说。

大家也都十分好奇,争着问:“此话怎讲?”

“当年项籍随他叔父在会稽立威,便是手刃豪族,以至人人塞口,望风披靡。王子云在秣陵屠灭张多几百口,何尝不是如此?”

“此言差矣。这张多素来凶横强霸,他铁索横江,北人不得南下。王子云是急于回乡,又为张多屡屡威逼,这才痛下杀手的。”

“你素来尊仰王易少年英雄,我却不然。我倒是觉得他如今逗留在吴县另有所图。”

“王易在汝南已博得名士之誉,还图些什么呢?”

“哼,虚名耳。王子云胸壑若只容这一虚名,那就真令人失望了。”

面对众人的议论,王易的那些心腹个个瞠目咬牙,显然都忍不住要与那群年轻人好生辩论一番。

而王易也发现自己大破黄龙罗和周勃的事情无人谈述。他恐怕此事还真的是被吴县的大佬们按了下来。想及此处,王易倒十分嗔怒。

轻叹一声,王易徐徐转过身来,对那群议论他的年轻人笑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想不到我王易不过是例行办个公事,在吴县多留了两日,竟惹来这么多的猜测。”

陈端和秦松正被王易那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震得恍然若失,乍又听见“王易”二字,不免有些震骇难支了。

而那群年轻人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面面相觑。接着他们看到王易仪止风度都是绝佳,兼又身材雄壮高大,与传说中的那位少年英雄全然契合,不禁喜不胜收,争相过来与王易作揖打拱。

马上就有年轻人急烘烘地问:“既然王公别无所求,那敢问王公逗留于此,所为何事啊?”

王易故作痛心疾首状:“只因前些月,吴县的豪族陆张两氏在我海盐县内恶意犯法,打死打伤村民甚众。我气愤不过,便亲自到吴县告状,只盼能将他们绳之以法。”

秦松早无刚才那份放荡不羁的浪子腔调,他小心翼翼地问王易:“莫非……莫非你真是王易王子云?”

王易转过头来,见这士子眉目清秀,风度不俗,倒也生了三分好感,笑道:“如假包换。”

吕岱眼睛盯着王易不放松,口中喃喃道:“定是此人无疑。”

吕岱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易看,渐渐失去礼仪。这给吃得满嘴是油的管亥瞧个正着。管亥一抹油渍,站起来瞠目而视,庞大的身形遮住了王易。他面上的虬髯也张开了。

秦松一手无缚鸡的书生,哪里被这样凶恶的面相瞪住,“哎呀”叫了一声,往后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非礼勿视,你难道不懂么!”管亥低声喝道,一旁乐进和徐盛古井无波,但右手情不自禁似地抓住了配剑的轱辘柄,秦松被三人威势一压,吓得股栗不止,一口气提不上来半句话也说不出。管亥唔地一声正欲发作,乐进已先于他忽地站起,吕岱见秦松尿样,赶忙站起来欲做解释,可陈端也吓得心惊胆战。

王易笑着拍拍乐进的肩膀,道:“别人看了你两眼,你们便要拔刀相向,这已经不是闭气不足了。”

管亥三人乖顺地退下。王易面对吕岱作揖道:“我这几位行事鲁莽,足下见谅!”

吕岱料不到王易竟然会和自己打照面,他激动道:“哪里哪里,我这几位伴当深居惯了,不曾见过世面,扰了足下,应当是我等道歉才是!”秦松和陈端也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十分羞愧,立即站起来作揖连声称是。

两方互问了姓名,吕岱等人先已知晓,故并无再掀太大波澜,而王易心里却涌起滔天巨浪!首先就要为这吕岱大吃一惊。要说这吕岱乃是何人?他是为孙权屡次平定山越的叛乱,永镇交州的柱国之臣啊!

剿灭士徽叛乱武装后,吕岱清晰地认识到土人不服的原因是缺少教化和文化上的认同,便在所征服的区域广开学校,并且让北方流民南下移垦混居。在经常发生少民叛乱的东吴,吕岱屡立奇功,克宁邦乱,开疆拓土。而他活了九十六岁,又是极为高寿的。

秦松与陈端也不是俗人。他二人都是在徐州显名的士子,原本在历史上他们与张纮一同出入孙策的帷幄,参与机密,但因体质差,很早就死了。而得知张纮与他们同行的王易更是激动,与张昭并称为吴国“二张”的张纮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在许都为孙策四方奔走,适时地保全了江东一隅的孙吴集团。

听说张纮被顾氏的家丁围住后,王易万分遗憾,但紧忙拉三人一同坐下吃酒,这却是惹得周围素喜爱结交豪杰的青轻人一阵叫好。刘馥和董昭看三人气质不凡,但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三人的名头,所以不知道王易为何激动至此。

袁敏亦看出那三人实是不凡,王易这样不拘小节,礼贤下士,他不免也对王易腾起几分好感,又很羡慕被王易拉进圈子里的那三人。



第九十二章 纵横刀(二)


class="width">新识了三人,王易极是热情。(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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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几人便以表字相称了。

得知王易要将案件报到县令秦典那里,秦松哈哈笑了起来:“此事易耳,子云不必担忧。”见王易一脸疑色,陈端笑道:“吴县县令秦典是文表的叔父,关系太熟了。且秦县令勤于公职,在老家的时候就敢缉拿横行霸道的豪强。子云既然也要捉拿几个豪霸,县令想必是赞成的。”

“唔,待我向你引见一下吧。”秦松爽快地拍了板。

说这话的时候,原先那些年青人都已离开,毕竟他们原先就有事在身。而秦松等人显然不了解陆张两家的势力。要知说得如此轻巧,万一传开了去,与此与彼都不会有好结果。

“呵,有劳。”王易看看弱不禁风的秦松,发觉他乐于处理这些纠纷,陈端不时应和几声,张口闭口便是律令,看来也是个务实的人材,倒是吕岱在这事上沉默寡言。但王易却就此看出吕岱的不同——难得有这样眼界开阔的人,知道不能轻易挑豪族的事端!

吕岱自然也看出王易自有深意,他看秦松和陈端热心至极,也不忍说破。到了秦典府上,等候了好久,年过五旬的秦典才出现在众人面前。

“小侄松在此,向叔父请安!叔父在吴县安好啊?”朗目横眉的秦典全身逼发着浩荡之气,看得王易等人一阵惊叹。秦松这个长揖也令人惊叹,瘦削的他几乎要把头点到地上了。

秦典笑得合不笼嘴,将秦松扶起,“我在吴县自然好,只想不到文表你也来了,这些是你的友人吧?广陵到这里路途遥远,我让人给你们安排个住处,先好好睡上一天再说。”

寒暄了几许,秦松将几人一一介绍了,说到王易时秦典目光一亮,随即黯淡无迹。他正好有空,时日又晚了,于是留下众人共赴晚宴。

秦松自是将王易的想法说了,秦典不理侄子,却问道:“陆张两家都是郡内名望,一直与民相安无事,怎会越境百里以外杀害民众呢?”

秦松三人“啊”地一声低吟,秦松面红耳赤地说道:“恕小侄无礼,小侄与友三人刚进吴郡境内时,也曾听说过陆张两家武断乡曲的事情……”

秦典瞥了他一眼,冷哼道:“庸俗之人无端非议,空口无凭啊。文表也应知格物致知的道理,怎会认可这些无稽之谈?”

“三十七条性命,有名有姓。人证物证齐在,怎么算的上是无稽之谈?”王易见秦典原形毕露,也不愿矜持,开口即是冷笑。

见秦典的脖子立即青筋暴起,王易突然发觉除掉这些豪族,不仅处于自己原先的需要了,“我是海盐县丞,人口户籍的书卷就放在府库中,我想整个海盐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王易这话说出,侍于身后的刘馥董昭和管亥都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王子云,我敬你为朝廷征战有功,可你不过是个县丞!”秦典失态地拍案而起,秦松和陈端大惊失色,吕岱的嘴角却露出一丝讥笑。

“人证物证倘若俱在,县令大人奈何至此?”王易站起来躬身一揖,双眼直视脸已涨成猪肝色的秦典。

“你……如果真的这样……”

王易徐徐说道:“民众悠悠之口最是难防,这就好像洪水一样,貌似强大的堤坝到处漏孔的话,再怎么加固也是没有用的。我既为县丞,便要为百姓负责,以刑法律令为挈领,我别无他求,罪犯至今仍在自家坞堡内花天酒地,而几十户人家已妻离子散,家破人寰,甚至沦落为盗了。孟子说‘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大人如果想起这句话,相信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况且,”王易又道,“大人为何一听我这话就暴跳如雷,如果实在认为是无稽之谈,何不叫人抽丝拨茧以验真伪?”

秦典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易从他刚才模糊陈词就已推断出,此人早已成为了陆张两家利益集团的一分子了。晚宴不欢而散,对前途本来抱有热切幻想的秦松和陈端不是腐儒,他们也看出秦典的猫腻。秦松又是惊讶又是羞愤,拖着陈端跑出了县令府邸,吕岱在后面跟着默默不语。

“子云……”秦松高叫着喊住王易的牛车,见王易探头出来,秦松一个长揖举到底,“子云,刚才见笑了!”王易失笑道:“这关你什么事?今日看来此去前路须是困难重重,但此事我必会办妥,几位切勿担忧。”

“子云,实不相瞒,我等本欲子纲回来后,一同去富春的山林里避难,并非想借我叔父的名义住下来……”秦松忙着辩解,陈端也连声道:“是极是极,富春风景秀丽,子云是吴郡人这必是知道的。”

王易“哦”地一声笑道:“既然如此,何不与我同行?我家虽不在富春,但离那也近的。”

吕岱眉开眼笑道:“我叫几个家丁到顾府上知会一声,省得子纲到时候找不到路。”王易这个欣喜若狂啊,这四位哪个不是实打实的牛人啊?见吕岱三个上了徐盛驾驶的牛车,王易差点就要喜形于色了。这些人在原先历史上最后就老死在了江东,王易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将他们挖到自己身边——他充分相信禾兴的感召力。

一行人回到酒栈的时候,外围站着十来个着装整齐的豪族家丁,另有几十个戎装的剑客护住,见王易的车马驶来,他们倒像是早就认出了来人,放了进来,然后又合拢围住。

“车中可是海盐王公易王子云?”一个口齿伶俐的青帻小卒端着乘满黄金的漆盒,笑嘻嘻地说道。

“陆家的人。”王易身边的王让轻声道。王让刚才出去摸情报,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陆家得知了王易要告状的消息。他们家的长辈以为是陆玄冲撞了王易导致王易恼羞成怒,因此想大事化了。

王易实际上一眼就看出了对方来意,但他出乎意料地沉声说道:“天色已晚,你们将东西放在酒店里,我要休息了。”

那个小卒想来是陆家当作说客养的,他笑道:“大礼不顾细谨,王公果颇有古人之风,只是我家主人有二三事,想与王公陈其利害,不知王公可愿一听?”

王易不再作答,刘馥和董昭亦不再多说。王易给管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后者心领神会,露出头来瞠目欲裂,喝道:“我家主公让你把东西放下,那里来这么多废话!”

那小卒面色一变,周遭的剑客闻言便燃起了火气,可管亥从牛车上跳下,定住一支十来尺的长矛后,他们立即被他雄壮至极的体魄和无形中凝集的煞气硬生生逼退了。

“谅你一豢养仆役,也敢与我家主公当堂对话?!”管亥怪声怪气地说,“莫要扰了我家主公休息!”

在天生将种的逼视下,也只能在乡里逞能横行的小卒和剑客们原先的七分胆色就去了三分。况且人骂得合情合理——确是奴才呀,确是没资格与王易对话呀!小卒的脸变了又变,最终还是笑道:“好说好说,我们这便走,这些东西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就请王公笑纳了,那件事上,我家主人希望王公能看在这份心意上,就让它过了。”见对面再没人发出声音,那小卒涨红着脸退了下去,行了不远,一干人觉得刚才受了羞辱,却也奈何不得,不由个个垂头丧气。

“哼哼,当然会让它过了。”刘馥看王易收了钱,还道是王易要大事化了——他粗粗一看,就料到那些财物不低于千金,可现在看王易的面色,显然是要陆骏吃个大哑巴亏啊!

董昭刘馥两人相觑一眼,顿时不寒而栗。秦松三人闻声出来询问缘故,王易道:“如此恶人,若不让其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如何对得起死难的无辜村民?他既然送钱上来,我又怎能舍弃,把它作为死难者的抚恤也好啊。”秦松三人大赞,尤其是吕岱,听到这样的解释的时候双目放光,又多看了王易几眼。

拜会秦典后,王易心觉即使离大计实施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了,但如果现在他贪图冒进的话,仍有可能被勒为齑粉。当下王易回到处所,让工匠队修整携带过来的兵器,检查装备。同时王易叫他们再秘密采集一些材料,火速制作投枪等一次性远程武器,同时命其修整弓弩箭矢,准备盾牌,搜集石块和易燃物品。

就在这不欢而散后,王易的人一边忙着准备危险器具,一边谋划着攻守的路线和地点;秦典对王易十分忌惮,他刚与张家结下了儿女亲家,早就做好了与陆张连和的长远打算。他早知道王易已经来吴县了,但今天见王易和自己的侄子突然上门,开口就是要对陆家不利,恼怒的同时他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意图。夜色已深,秦典究竟疲倦,也不愿再想这桩事,安心地回寝睡觉去了。

而袁敏昼间听说王易是为讨说法而逗留在吴县后,就去陆张的坞堡去了。他道听途说兼自己找了些贫户打听,到搜集到了不少陆张两家联合其他豪强欺压百姓的证据。

日暮了,义愤填膺的袁敏本对王易愈加敬佩,却突然听说了王易收受陆张贿赂,闭门不出的消息。此事鬼使神差地在吴县城里迅速流传开来,原先慕名而来拜访王易的人似乎是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是不少人转在背地里咒骂起王易两面小人。

袁敏怒极。他盘桓在王易居住的酒栈前,踌躇着是不是要跟进去。

“这王易素来谨慎,恐怕事出有诈。”

脑中灵光一闪,袁敏还是走了进去。

盛宪一干郡府人士也听说了消息,先是吃了一惊,但最后也觉得迫于压力,王易的妥协是很正常的。而从顾家坞堡出来的张纮,在与秦松吕岱等人会面后,才得知事情的原委,在暗叹王易的魄力后,他倒也决定和吕岱一同留下来。

这日夜,秦松与陈端早已沉沉睡去,吕岱和张纮还在侧房里挑灯看书,同样没有熄灯的还有前面王易那所厢房。吕岱和张纮已经知道了,不过三更天,那间房里的王易和他的幕僚家将们是决计不会睡觉的。

王易在身前摊开一张请帖名牒,正是顾氏约定明天的宴会。他笑道:“看来江北豪门的南迁引起了这里极大的关注啊,唔,当年那个张多也颇有远见,只是笨了些,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如果当中多是张子纲,秦文表之辈,则主公有喜了!”董昭摩拳擦掌,蜗居在偏僻的江东胼手胝足,他发觉自己现在的见识已经非比往昔了,故急切希望与那些所谓的豪门士人切磋一番。

刘馥却不似他这样喜悦,只道:“明天就要见分晓,我可紧张万分。”

“不妨不妨,元颖尽量放轻松些,”王易笑道,“孙静实是我掌握江东要面对的一大劲敌,陆张两家也非等闲之辈,这次我要教他们两败俱伤,手段自然惊心动魄。”

“也希望王让能够沉得住气,别把事情搞砸了。”刘馥忧心忡忡地说。

王易哈哈直笑:“元颖平日里多少活络的人,到了今夜反而这样坐立不安!”

张纮听到前间厢房传来诡异的笑声,抬起头时迎面撞上吕岱似有深意的笑容。

“这个王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吕岱呵呵冷笑道,“不算晚哪,叫咱们碰上这事。”

“定公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张纮疑道。

“子纲随我来,带上兵器。”吕岱放下书卷。两人循着后廊一直往后走,绕过了猪圈边的茅厕,来到一叠粗陋至极的草房前。

吕岱朝前走了几步,突然传来一阵翕动,吕岱猛然止住步子,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同时操刀在手,攥得刀柄上的藤带吱吱作响。张纮紧张得满头是汗,却也是把住佩剑。

“总算来也。”黑暗中一个人轻笑一声,却不再有其他动作,只是静观其变。

“王子云胆魄即在此。”吕岱用刀指指前面的草房,张纮被他勾得好奇心大甚,两人摸索着进了屋,张纮汗流浃背,不小心撞翻了一件物什,磕得他一痛。

“好家伙,却敌大黄弩!”吕岱稳稳把住那件物件使得不有太大声响发出。沉重的弩机让他吃力地将其重新安置好。两人一阵喘息间,发现满屋尽是军械,而尤以抛掷兵器居多。

“吴郡四望族,三个有庞大私产和部曲的家族,连人带物都在吴县了,而顾氏好文风,人脉厚然而产业不大。其他所谓豪族亦不过犬彘。子纲,这个王子云竟然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吕岱动人魂魄地说道。

张纮悚然动容,但一敛便恢复如初,他将事件前委想了一遍,才道:“陆、张、孙平日依仗武力不计后果,王易摆他们一道也是因果相报,不能怨的。”

吕岱笑赞道:“这王易果有几分胆识勇略啊。”

两人干脆坐在草屋里聊起来,直到睡意袭来才不舍地离开。他们一走开,适才发出声响的地方忽地闪起一个人影,五官轮廓猛然便是徐盛。只听他嘿嘿笑道:“主公所料不差,吕定公和张子纲果然前来查探。”

“也只主公有这份胆识。”乐进和他对面一笑,露出一轮雪白的牙齿。

“唔,又有人。看起来要闯进来,这会儿下去截。”徐盛眉头一皱,只见吕张二人离去的对面,一前一后相继出现两条人影。

后面这条人影正是袁敏了,他刚才见吕岱和张纮这么晚了却手掣兵刃在草屋内闲聊,便起了三分疑心。只是想不到还有人与他一样,一同潜伏在附近意图窥探王易机密。他看前面那位身高八尺的威猛大汉手提环首刀,猫腰向草屋摸去,便隐退到一边,试看他将会遇着什么。

乐进和徐盛见后面那条人影鬼鬼祟祟地躲匿了起来,两人对觑一眼,冷汗俱是淌了下来,以为还有其他人盯住这里。

“老管,前面这人交与你了,我们处置另外那个。”徐盛轻声向卧于草屋深处的管亥说完,便与乐进两个一纵一跃,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原处。

吴郡馀杭县人凌操率性侠义有胆气,他本是来吴县游学的,正欲广结少年豪杰,听说了王易后正欲前来拜访,谁知听说了王易见钱眼开,为了金钱舍弃大义不顾无辜百姓的死亡,当即大怒,决定凭借自己的勇武,夜闯其宅质问清楚。

他刚才见吕岱和张纮两人从王易居所出来,手提兵刃行色匆匆,当即疑那草屋是王易藏匿不义之财之所。凌操愈想愈是瞠目欲裂,他用战刀挑开门房,一跃而入,孰料迎面便是一条长槊,锋利的刃部在眼前瞬间变得硕大,凌操“呀”地一声低吟,横刀想去格那支长槊,但长槊突然狡猾地抽了回去,凌操暗叫一声不好,只得生生看着那条诡异的长槊变幻方向,最终击向自己的下盘。

凌操被长槊扫瘫在地上,正要大喝,房梁上却落下一张大布,将其掩面遮住了,接着凌操便感到一股大力卸掉了自己的武器,拧住自己的双手,同时一条粗绳在自己身上游走缠绕。

凌操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千悔万悔之中,只有无尽的咒骂和怒火了。管亥横执长槊绕着凌操走了一圈,哼哼笑道:“体格和胆量都是过人的,就是不够机敏,过于草率了。”凌操听了这话气得胸肺欲炸,无奈嘴巴被塞住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袁敏见房中一阵尘起烟动,大吃一惊,猛地站起来便要朝外逃去,徐盛和乐进哪里给他这个机会,三下五除二就将其捆住,同时塞嘴蒙眼,让他看不见说不出。



第九十三章 纵横刀(三)


class="width">“主公,陆家派了几个小卒过来,说是都准备好了,明天就领我们去看地。(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孙静部曲的曲长苏乾风风火火地推开房门,跑了进来。

精心策划良久,就到了要实施的时刻,孙静沉郁日久的心情不禁激动起来。得知顾氏豪门明日就要召开宴会广结江北名士后,素喜结交的孙静只觉十分遗憾。但好好对付陆家毕竟绸缪日久,不能因一时之愉而废。

这次他来得气势汹汹,吴县之中那些有名望的人也大多猜出他的用意。他们都不敢招惹孙静,所以只是派几个小厮到孙静那里打点一下,顺带捎些礼物罢了,只望不要孙静闯出多大的乱子。顾氏原本与孙家也有很大的交集,但顾家家主也旁敲侧击,知道这次孙静来者不善,所以他们只是发来象征性的名牒,并没有叫人再三关照。

忿忿的孙静上次因为被王易用威势相逼而提前逃走,为此他被陆家怀恨在心,后来往来就少了。只是两家毕竟有多年的生意。生意不是单纯的看人情的,何况两方互相猜忌憎恶?因此本来万贯也可不写爰书叫他赊帐的,关系闹僵后就得锱铢计较了。

他们两方正是后来再为一状生意谈起来时闹翻了嘴脸。后来总归是陆家觉得自己吃亏,加上陆玄丧去一臂成了废人这件本应该怪到王易头上的事也被迁怒到孙静头上,所以陆骏便与家里的几个管事商量,在富春给孙静下了套子。

孙静自然也不是愿忍气吞声的主,况且他家本就是富春的一霸,被陆家下了套子后,不仅财产大量缩水,连脸皮都丢了大半,这就叫孙静大发雷霆——孙静从来觉得自己没亏欠对方什么,倒还觉得对方太不可理喻了。

于是接二连三,牵五带六,就闹到一手拎着刀子,一手拿着罪状,不远千里来找人的地步。

然而孙静并非决计要找陆骏作个了断,他不过是想让陆骏别再打他的主意,两家从此以后也划清界限,该还的还来,所欠的补上,仅此而已。

然而,这却被恶少年盯住,并希望在中间搅局。

孙静摩拳擦掌,提起自己的配刀,展示上面盘纽成龙的铜纹。他意气风发地对苏乾吩咐道:“叫寮房周围的弟兄们准备准备,你自先领这本部亲锐去约定的地点寻察,万防不测。”

苏乾领命退下。

他刚退下,这茶寮里便走进几个端水送饭的苍头来。他们心惊胆战,显然也从孙静这些人的对话里,搜寻到了只鳞片爪的危险信息。

到了关键时刻,孙静反倒无甚心情享受声色之乐,他爬到行榻上试图小憩一会儿,然而得来的却是辗转反侧。

怅惘地叹息了声,孙静走出屋舍,长目而望。

却见远方湛蓝澄清的天际下,横亘着三道灰白厚线。那是顾氏的“品”形坞堡北枕长河,南靠大山,垣墙对峙,形成易守难攻的格局。

顾家坞堡的规模远不及陆张两家,但它的布置相当精巧——全堡以三所小堡衔接而成,状似“品”字。且每堡都足足夯实了两道土墙。堡内铺设的用于部曲进军的道路是将碎石与泥土混合,再用米汁浇注,坚固无比。坞堡内私设的兵武库与部曲们的住宅的距离十分恰当,在危急时刻能够保证人们能够及时获得武器参与防卫。

王易早过来探察过情况,当时他就深深感叹——当年他曾在书本上看到过闽南土家碉楼。在后世,将五世祖孙容纳在一处生活的这种中国特色的民居更被人强调的是其对宗法传统的传承,然而,它强悍的防御能力从来就不能忽略。

人们之所以忽略它,是因为这种建筑形制即使在黑火药时代就已经丧失了大量防御力。然而需要铭记的是,现在是公元二世纪,是“火鹞”(即火药)一词尚未被写入《抱朴子》的时代。

而在这样一座精悍的坞堡外围,星布着五六座田庄,这年头的豪强们都很会享受:坞堡的田庄内有粮食作物、蔬菜果木以及染料作物的栽培,蚕桑作业及禽畜养殖、药材采集,另外还有酒醋酱饴糖的酿造加工和各类手工业,农具和兵器修造也被纳入生产安排之中,走近田庄的围苑,你便能听到里面的徒附们艰辛劳作的号子声。此处地形层叠起伏,孙静几乎看不见完整的坞堡的凶悍防御工事,只看见茂密的森林和交错荟萃的小溪点缀在田庄之间,不时有车舆从两边植得郁郁葱葱的小道里进出,亦有不少旅人停在这些路边,爬到就近的果树玩闹,饥渴时便摘下一枚甜果。

心畜凶志的人往往分外注意细节。然而,谋杀犯和小偷在这之上的程度又不太相同。

就如王易,次日晨他再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就发现这周围几乎没有独立存在的大型村庄,周围所有定居下来的人都围绕着顾家坞堡。

这是片广阔的、丰腴的土地。然而,人们却围绕着极少数几家豪强生产,而不是独立地、自由地生活在同一所村落里。

兴许在这貌似奇怪,实则合理的现象下,能够窥探到这个处于剧变前夜的社会的蛛丝马迹。

王易远远走在前头,想这个问题以至出了神,竟将随从都远远甩在后头。

此时江东森林覆盖率奇高,大片大片的翠绿与人造建筑那种淳朴的土色,竟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王易收起思索,登时神清目明。先吸一口气,再凝心观察这浩荡渺远的大地,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

“不知禾兴现在又是一番什么光景了……想必新农具已经铸了不少了吧……”

“好风景!”

刘馥呵地一声打断王易的思绪,后者也不禁笑了起来。不管眼前的景致如何,终究还是属于顾氏一族的私产,数千名半自由的农民和手工业者被只有几十口人的顾氏使劲榨出身上每一滴油水,供他们挥霍奢靡。同时,这些虽然有生产技术,却无完整生产资料的贫苦大众还得为了纨绔子弟与其他人作战。

目力所见,只有三字:不公平。

董昭和刘馥看到王易凝重的表情,都知道,这些强大美丽的建筑群不会成为王易追逐奢华的目标,而会让王易产生变革的念头,乃至征服的**。

“原来如此……”王易突然想通了什么,自言自语起来,“豪右们以田庄方式经营产业,是这里开发速度慢的重要原因啊。”

刘馥和董昭没听见他说什么,他们只听得远方一阵聒噪,回顾只见在旷野之中横铺着一列长达数里的车马队伍,先行的数十名豪右青年锦衣玉绣,驾着骏马飞驰而来,在王易一行人面前闪过。而后面争妍斗艳的贵族小车的轮毂则发出酸酸的吱吱声,摇摆着开近,一行人吆喝声和谈论声相鸣鼎沸。王易一行人故意停留下来,目送这支庞大的队伍徐徐进入那条两侧填满巨树的林荫大道。

从那传来的清晰可闻的呼朋引伴声,再联系其锦织罗绣,可以轻松辨识出:这群年轻人乃是江北名门。

董昭大惊道:“天啊!这就是江北名门的规模吗?”

刘馥晃晃脑袋:“多久没见着这样的奇景了?唔,去年在汝南的许氏见过一回,到今还不到一年……”刘馥见董昭状如石像颇为不解,毕竟他们当时就是在景象繁盛的汝南认识的。

适才策马驰骋的几十个青年又唱着歌回来了,他们见王易这一行人车马稀少,而且着装平常,还呆立原地喃喃自语,顿时又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嘘声。

秦松陈端和吕岱张纮都有自己的家眷,只是他们从家族里走出后所得的不多,身边只有妻子儿女,家丁都不超过十个,不过他们身上衣着还颇为光鲜。被嘘的最惨的倒是在吕岱等人看来家产庞大的王易——此人虽然穿着新奇,但衣物尽是由麻葛制成,而随行的四辆牛车更是用蓬草作车舆的盖顶,轮辐上也多是修补的痕迹。吕岱等人早听刘馥和董昭说过王易喜欢研读《墨子》和《管子》,此时见他被一众来回驰骋的轻薄少年侮辱却淡定自若,再看他这身装束,联想起他那支纪律严明的童子军,倒觉得他真有几分墨翟的本色。

当年楚王要伐宋国,巧匠公输班要为楚国建造攻城器械。-====-墨子听说了,十天十夜到了楚都郢,劝服公输,使楚王弃战,楚攻宋之危得解。不久墨子来到宋国,下起了大雨,墨子四处避雨,然而宋人见了却不施加帮助。为了这件事,墨子的学生非常忿忿不平,然而墨子相当镇定自若。

墨子运用自己的理智,而不是宣泄自己的情感。在吕岱等人看来,王易此时正是如此。

其实王易并非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在心中策划。王易素来讲究效率,不求多带物品使之变成累赘。这次参加筵席,他觉得两辆牛车就足够了。

这时一般贵族乘马车(小车),平民坐牛车,而拉货的也是牛车居多。而王易带着的两辆牛车都是货车规模,但如果吕岱敢拿出那日窥探王易秘密军械库的勇气再窥探王易的牛车的话,他必然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王易随行的每辆车子的配备,无疑是在为日后的军队建设提前做着准备。热中于绘图记录的王易早就联合他的工匠们将随行车辆装备的图纸画好,并且按照图纸上的规划在车辆里进行了充足的改装——在车辆的底部有具体的暗格和可供抽拉的折叠板,前者里部按照功能有着严格的分区,分别放置着铠甲,刀剑,矛铩,弓弩矢镞以及个人生活用品,如衣被食具;后者则可以为多余的乘员提供睡眠帮助或者为伤员提供帮助。而这次他从海盐带出来的所有车辆都是大牛车(货车规模),都经过了标准化改装。

人不可貌相,放在车上,这也是相通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又岂是柑橘?

王易还未有什么动作上的表示,倒是管亥看不得这些飞扬跋扈、没有官职名声,只会炫富斗财来败家的乡村侠哥儿。管亥也深知王易脾性,所以他觉得即使像耨草那样除掉这些家伙也不会有大碍。

他本坐在车中,这回儿便提着长槊从车里跳将出来,凶狠地盯着一个身材并不逊色于他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勒马回转,笑吟吟地骑过来,扬鞭一指:“你家主人尚且不敢这么看我,谅你一个小小走卒也敢这么瞧着大爷?”

“泥腿子见识短浅嘛。”他的同伴如蚂蚁一样聚过来,随即发出哈哈大笑。

那个年轻人体格健壮,却面白无须,他回顾同伴们张狂地笑道:“这些个穷汉,看我如何打发他们。”

被捆成粽子,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凌操和袁敏听到这话,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滚起来,震得牛车晃动不止。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奇,那年轻人见状兴奋至极,不分青红皂白地叫道:“什么人在里面!?这些人必是拐卖妇孺的贼贾,兄弟们,今日我们总算有些事做了!”

不等他们还有什么动作,那牛车里就传来梆子声响。一支三棱镞的长箭从车蓬右侧的射击孔飞出,紧接着便是一阵坚果碎裂的声音,只见这支长箭贯穿了这个年轻人坐驾那鲜艳的具服,然后受了伤的畜生就发疯似地抖起来,把它的主人从背上甩下来。

“此人坐骑犯病发狂,老管,还不快救人哪?”王易冲那些面如白煞的小青年一阵冷笑。管亥冲上去,养精蓄锐的一脚重如泰山,竟然将那匹伤马踢退了几分,震得它嘴角喷血,众人吓得面无人色。管亥接着便如抓小鸡般,将披头散发的轻佻青年提在手中。

手持轻弩的乐进跳下车来,和管亥互以眼神致意。

年轻人刚才摔得七荤八素,他的同伴见管乐这两个煞神,竟再不敢口出狂言,都骇得两股战战。

王易挑眉笑道:“你们是哪里的人?我们好生行路,你却偏来玩耍。这不,好好的骏马就没了。”

“我……我们是去顾家的锡山堡的。”

“哦……原来,那山就是锡山?”刘馥指着远处绵延的矮山问。

“是……是的。”

王易瞥了这烂污泥一样的人,吩咐左右道:“既是同去顾氏庄园,不妨一起去吧。此客失了坐骑,就坐在我们的车里吧。”管亥应了声是,将年轻人丢入车舆内,坐在外头横着长槊,让他无法逃脱。

其他年轻人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头领被抓进去,既说不得,也逃不得,更斗不得。

于是上演了一幅奇景——王易这行怪人出发了。而这群江北豪右的年轻人们,像一群刚破壳而出的鸭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易这行人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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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厅堂里嘈声鼎沸,人头济济,只除了几个人外,还有几个江北豪门的子弟还没有入场,原本属于他们的位置仍是空荡荡一片。那些年轻人们的家长们面子上挂不住,一边吩咐奴仆下去打探消息,一边互相高声吟诵搞活气氛,叫主人无法开宴。

张基一听说陆家选在今天与孙静说清楚事情,便隐隐觉得会发生意外,他看了看自己的三儿子张允,见他与一位江北青年谈论经传不亦乐乎,再看自己的大儿子张睿,面色沉沉。

自从精干的二儿子死掉后,张基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总会手忙脚乱,每做决定都觉得无甚把握。

张睿担忧道:“父亲,孙静带的部曲据新查实,足有一千二百人。这人也太多了。”

张基眉皱不展:“孙幼台到底想干什么?他一心冲着陆骏来,不过是些积年的琐事,拿什么刀子呀!”

张睿忧道:“父亲,万一他们打将起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张基瞪了他一眼,哼道:“你就不想娶陆家三夫人的千金?竟问我这样事!”

张睿见说到自己的意中人,便嬉皮笑脸起来:“自是自是,我们和陆家提携这么久了,陆大伯要不是有急事,人都在九江做事,我们总是要帮着打理帮衬的。”

“哎……”看到大儿子这副德行,张基也说不下去了,只能喟然长叹。二郎那风采卓然的面庞渐渐在脑中浮现,张基只觉额内一番绞痛,痛得他险些堕下泪来。

与陆家联合搜查,然而就是找不到李严和董袭,张基食之不乐,寝之不安。他只能冒着被人告发的危险,请了几个方士在家里大行巫蛊之术,被施咒的两个小布偶写的就是李严和董袭的名字。

顾氏家主顾昌于厅堂之上正襟危坐,不多时他的儿子和吴郡太守盛宪,吴县县令秦典及一干大小官员进来了,在场诸位均纷纷起立作揖致意,而顾昌这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也精神矍铄地迎上去寒暄了几番。盛宪一眼看出顾昌还不开宴的苦处,笑呵呵地对众人道:“诸君再稍歇片刻,黎广(顾昌的字)在我吴郡素来讲究礼数周全,万不能怠慢了诸君。”

见自家子弟还未到场的江北豪右们是与会者的大多数,他们脸上挂意不去,只称哪里哪里。而江北来的还有一批士人才高志傲,一路来清闲惯了,见不得这样哄乱庸俗的画面,冷哼者有之,出言相讥者亦有之。

总之,气氛不是很和谐。

少顷,待下头小卒一句“海盐县丞王公易字子云到”传来,宴会的尴尬场面不救自破……当然,厅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异乎寻常了。王易先是对一众惊讶的官员行礼,然后便带着扈从跟随领班的小卒来到自己的位置,他随行的几位身材极度雄壮,一位身高九尺,穿着短襟大袴的巨汉更是吸引人的注意,只见他右手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年轻人,环顾四周,然后猛地将他推出,兀自说道:“你家人便在此处,走吧。”说罢便踱至王易身后叉手而立,礼数倒还十分周全。

“子照,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一个混杂在席间的江北豪门世族里的华服青年操着吴郡钱唐口音惊诧道。

被称作“子照”的年轻人爬起来朝席位走去,而这时外头又是一阵哄乱,却见几十号神色激动的豪侠子弟一拥而入,争相嚷嚷道:“子照,怎样了怎样了?”

“是海盐县丞,王易!”子照丧家犬一样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豪侠子弟中“啊”地一声炸开,五颜六色洒得到处都是,连累厅堂中人人侧目王易。

子照的父亲早已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是极为敬佩王易的,然而这下见了自己儿子被王易家将提进来,偏生又不开口辩驳,似是认了自己犯了大错,不禁气得须发皆张,又羞愧得真想就地钻洞遁走。

顾昌见人数已齐而局势更有分崩之势,急得不知所措。几位有心人看到王易坐下后,十分淡定地呷了几口小酒,更是大吃一惊,暗叹王易果然不虚大名。

只是有许多人听说王易夜中受金的事,他们都以为王易徒有其表而已,因此迅速将惊容收敛,露出不屑的神色。

秦典在侧席坐好,他面对身边一名面色难堪的青年,口中略有讥讽之意:“子布,这王子云倒是好大的气度!”盐外之意,便是将着不尴不尬的奇异气氛的形成,都归罪到王易身上了。

那人正是广陵彭城人张昭张子布——东吴历史上的“二张”之一,东吴的辅国柱臣。9年前张昭被郡里举为孝廉,但不就。几年来张昭与名士王朗、陈琳等讨论时事,颇得他们赞赏。这次徐州的一批豪族要南下避难,一些朋友也随行,所以常来吴郡游玩的张昭便热情满满地充当向导。

张昭也是聪明人,黄巾之祸平息后,豪强割据之势愈发明显,他也在早做准备,只是觉得时间还未成熟罢了。按照历史他将在数年后定居江东,不过那时却是因为徐州刺史陶谦举他做茂才,而他依然不就,陶谦认为受到轻视而将其拘押,他靠友人辗转救出后担心受到迫害才南下的。

张昭还不知道王易夜中受金的真相,但对于眼前的事情,他早已猜出几分,所以只是淡淡笑道:“这却不是了。那全子照本就是吴郡钱唐人,却为逞强与江北人厮混,他仗着兄弟曾是郡里的孝廉,又在京城做补尚书郎右丞,所以想不到能捅这么大的篓子。”

几句话把罪责挪移到了全子照的身上,秦典欲语不能。

被称作“子照”的年轻人其实姓全名厚字子照,起身扶起他的是其三兄全建字季明,而他俩的兄弟叫做全柔。这个全柔,正是后来威名赫赫的全琮全子璜的父亲。全厚在家族中排位最末,虽说他大哥做了京官,但京城离这里上万里的里程,区区尚书郎怎能压得过这里的地头蛇?更何况是王易还不能说是江东一霸。王易得了许劭的品评,乃是海内名望,轻易质疑不得的——纵使昨日王易那里传来了夜中受金的谣言。

王易经吕岱提醒,正盯着张昭看个不停,这下又发现一个熟悉的家族,不禁有些呆傻,暗忖今日不知来了多少英雄人物。

秦松等人在王易的对侧入定,顾氏知道秦松是秦典的亲戚,还将他两的位置挪近了些,但因前些日的变故,素来狂狷轻浮的秦松竟是不屑与他的叔父多说一句,秦典打趣张昭不成,又在侄子秦松身上又吃了瘪,登时心中恼火。

全建这次带着家族回到家乡修复基业,所担助力还未解决,听说教训幼弟的是王易后,他急忙过来请罪:“我家兄弟行为鲁莽,还望王公原谅!”

“不妨,全兄年轻气盛,活跃些总是不怪,刚才我失手打死了全兄的坐骑,改些天我必然双倍赔偿。”王易作揖回礼,这从容不迫终于引得诸人再暗暗称赞了。

位列上座的陆骏看到一围的江北豪门向王易行礼,不禁朝他的儿子们说道:“王易小儿颇会做人处事,怪不得那日收钱收的这么爽快。”

陆玄今日并没来,说是不愿再见到王易。陆骏评点王易时虽面带笑容,但他藏在几案下的手早就攥成了拳头,因愤怒积郁而变得紫红。

张基却对他的儿子们轻声说:“王易此人志向不小,不得小视,日后你们须好好留心注意。”

家主顾昌多看了王易几眼,也没多说什么。他哪里等得住底下人互相问候,连忙道:“诸君既已就席,开宴吧。”

众人直身而起,纷纷祝贺。不时一列列婢仆垂首趋来,将几案上的果点撤去,端上精致的正餐,美酒的醇香弥散开来。王易等人面前的高案上都有一只嫩爽滑口的蒸鸡,丝丝油汁若隐若现,管亥等武夫吃惯了野寮里的手艺,此时豪门的正品端上来,要不是王易及时制止,恐怕个个就要撕开鸡腿吃起来了——这里的氛围不同许劭家,还是有浓郁的乡土风情的。

酒水上来后便是歌舞助阵。顾氏平素附庸风雅,豢养的倡伶也极为出色,而他听说江北文风刚劲豪迈后,更是命舞女大胆穿着来相应和。此番便是久经世故的董昭和刘馥也看得腹中火热。

刚才虽然有众多江北豪门士子与王易打招呼,但仍有相当多的人因为王易收受贿赂而没有惩办豪强的事介怀于心,张昭便是其中之一。刚才见王易命随从节制口腹之欲,张昭等人顿生鄙夷,此时美色当前,王易的扈从神魂颠倒,几人更是不屑,但他们把目光放在王易身上的时候又惊诧起来。

只见王易自顾自吃着蒸鸡,全然不理频频送他秋波的舞女们——他们当然很难理解王易这位现代人为什么会对这些脸上涂得厚厚白粉的婢女视而不见了。

顾昌和几位官员亦看在眼里,心里平添了几分赞许。顾昌见众人逐渐进入状态,端起爵杯呵呵笑道:“今日诸君光临蓬舍,老朽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还靠顾君帮携。”大堂内声响如沸。

“今日吴郡的各位官司,各大豪门士族也都在场,诸君此前必已熟悉,日后大家都在吴郡相处,繁琐事情就有劳了。”顾昌这样一说,众人笑靥更是灿烂。

他又道:“早闻江北文风繁盛,不如今日乘着酒意,诸君一表才艺助兴。”

众人轰然叫了个好,刚才味同嚼蜡的秦松和陈端也兴奋起来。众人看到顾昌微一拍手,不久屏墙之后亮出一个淡妆的娉婷女子来,她一双柔荑压着曲裾边襟,垂首微微一礼,情动双眸还不及尽然抬起,权辅双靥不及十分舒展,便已感召众人,使得吃吃回位,不能缓神来。却见她袅袅踱到一侧,葱白玉指撩拨起琴弦来。

顾昌极是满意客人们五花八门的表情,哈哈笑道:“此乃本家小女,唤作‘晴蔓’,听闻诸公远到而来,特以琴声助乐。”

不过在王易看来,这位漂亮的小姐或许在如何使自己更能勾起男人的**更加在行,因为她的一颦一蹙都达到了我见尤怜的效果。但是她的琴技却是糟糕至极:柔嫩的手指没有后劲,以至于在琴弦拨出的都是枯燥干裂的音色。不过王易震惊地发现周围的人显然都沉溺在了这琴声之中,而更有不少人偷偷挪身偷眼看她……

王易发现顾昌面露浅笑——其人貌浅实深。他正暗暗感叹,突然一阵错响,琴弦声乱了几许,只见年仅十五的晴蔓面若霞烧更添三分妩媚,而琴声一滞后又重新流动起来。王易分明看到了刚才整个过程:这其实是被众人盯住的顾晴蔓心如小鹿,一不小心弹走了音——这是个比较低级的失误。

王易正腹诽此女怕是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场面。但他忽然见刚才一个一直对他冷眼相待的华衣儒生站起来高歌道:“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踟躇。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儒子音色洪亮,举止却很优雅。歌毕众人轰地叫好,而顾晴蔓脸颊霞云蒸蒸。王易暗道:“刚才不与我作礼的几人,年岁大多在三十岁以上,而只这位年纪与我相当,现在一张口便是男欢女爱的乐府诗,果然是一介狂生……直言不讳将容貌姣好的顾晴蔓比作颜如玉,可笑的是将她心慌意乱酿成的失误用‘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这样的语句来大有深意地加以文饰。最后的直抒胸臆……哦,原来顾晴蔓已经及笈……”

“已经及笈了,在这种年纪将她放出来,顾昌难道是想择婿么?”王易忍不住轻声道。

“顾昌神色微霁啊。那士子容貌尚佳,然举止稍稍莽撞,顾昌拊手而笑,并无作答,显然还在等待其他贤士。”刘馥不知怎么听见了这话,向王易挤眉弄眼。

那儒子身边一人哈哈笑道:“德枢还是这么直言不爽,颇有先周豁情畅怀之风。”

众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不料儒子道:“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的《国风》篇的首章正是《关雎》。圣人制纬修经,难道就是没有道理地乱来吗?”

厅堂随即安静下来,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儒子的身上,啧啧称奇声传遍开来,这番言词就是王易听来也觉得不易。只听那表字“德枢”的儒子笑道:“子峻不如也吟来一首,不求自作,但为乐府。”

“子峻”适才被驳面子上挂不住,略微一想便张口吟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固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吟诵完毕,子峻在怀中摸索着,顿然想起自己身处酒宴,并未处于野外。于是他便端起爵杯嘿嘿笑道:“小姐琴声悠扬,小子竟忘记是在筵席之上,身边哪里来的芳草!小子这下唯有敬酒,望小姐见谅。”遮面一饮而尽时,厅堂里扑面而来叫好声。

这首诗王易早就读过,写的是游子怀念远在故乡的一个“同心”的人,诗先说游子采到美花香草欲有所赠,次说所思在远道,欲赠不能,又道还乡之路漫长,这“同心”的人偏是分隔两地,最后抒情说忧伤怎么派遣得了呢?眼下看此人是把顾晴蔓比作“同心”的人,把他这一路的南下定居比作还乡,最后一句貌似忧伤,但放在这个语境下却变成了大胆的求索——此诗神合楚辞之韵,胜在清丽婉转,当然大胆不及“德枢”的“燕赵有佳人”了。

才气上的高低立竿见影:“子峻”风雅更胜“德枢”一筹。顾昌的身体局促不安地扭动起来,就连顾晴蔓都脆生生地抬起头偷望了他一眼,而那些愿意深度结交豪杰的人又试图对其背景刨根究底。

接着又有一些跟随他们一起的儒生站起来吟诵,但终究无法超越两人的水平。德枢和子峻本为好友,两人互相致酒,神色非常得意。王易看了看自己这一列席,似乎坐的都是豪右子弟。而在两个江北儒生得意了一番后,全厚性急地站起来,朗声吟了一首《生年不满百》,却是乱描主题,因而露了马脚出了大丑,搞得刚才还与他马首是瞻的其他豪族子弟都低头不敢轻举妄动了。

目下的情况就是原先所谓的“风雅”不过是顾昌将他的女儿抬出来,当作命题,然后叫豪强士族们争相作答比赛罢了——兴许顾昌的用意更深……

因为先前列席的缘故,王易对面那席的优势几乎是一边倒,搞得连秦松和陈端都有些为王易看不下去,不住地对他挤眉弄眼。

还未出手的,并被人看作“有为青年”的似乎只有王易了,而获得满堂彩的似乎都是那些对王易不待见的。见王易浅浅笑着,端起食盘,似乎要将那只蒸鸡吃尽。刘馥和董昭看到这幕,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就连管亥这样的莽汉也无法控制自己涨红的脸庞。

吕岱及张纮则默不作声。非常人有非常之色,正在谋定前路的他们显然把王易当作非常之人。

“哈哈哈哈……”德枢狂妄的笑声在众人听来理所应当地是狷者本色,他盯着王易,道:“江北喜于文辞,但既是南下,便总要依仗吴郡本地各位名望,我们早听说吴郡文风繁盛,各位吴郡子弟还是畅快些,不必藏私了。”

陆骏身边的小儿子们几乎要豁地站起,幸亏被其老子及时制止。而张基则看了看他平时被人称为有才思的儿子张允,见他面色通红,顿时薄怒道:“到了大场面怎么就畏缩了?”

“父亲,儿……儿不攻诗技。”张允低头更甚。

“背得几首乐府罢了,又不叫你真的来作。”张基此言一出,王易果然料到江北人士一阵讥笑——这个时候按着顾昌的意思来背诗,反而比做更难,张基此言完全暴露了他刚才没怎么听懂几位士人诗歌中的含意……

“人脉活络的张氏想不到是个面带伪装的粗鄙之辈。”董昭暗自惊道。

大厅上的众人原本注视着陆家和张家,见他们颜面扫地不禁一阵唏嘘,不过他们很快发现,目光灼灼,口气咄咄的德枢看着的,其实是王易。

当他们的目光落到将汤汁一饮至尽,然后用随身的黑色葛布擦拭嘴巴的王易的身上后,厅堂里的温度急剧下降。顾昌原本很看好王易,但只看见他一直在埋头吃鸡,几位才子吟诵之时他停了下来,但之后又继续吃——顾昌发现自己有些愤怒了,但正当他的怒火噌地腾起来时,王易悠悠开口吟道:

“柳树得春风,一低复一昂。谁能空相忆,独眠度三阳。”

此诗所道柳树得春风便能飞舞,离开了春风便无动于衷——这春风的象征意就是使人感兴趣的东西。王易即“作”此诗,以柳树自喻,那明显是在说自己对这种品论美女,甚至大胆到直接求爱的形式不感兴趣。

德枢和子峻惊得嘴巴微张,厅堂里的温度开始往低谷坠落了。不得不承认王易很扫兴,而且令人很惊诧——你一个血气方刚,还未婚配的年轻人居然对顾晴蔓小姐无动于衷?!但又不得不承认王易文风清雅功力雄厚了——虽然王易心里明白知道,这首诗是他剽窃的。

但刘馥和董昭,还有王易的随从们从前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公还有做诗的本事,这下又是无比敬佩。吕岱和张纮眼睛一亮,只觉得诗歌中柳树的孤高品格深深震撼了他们……德枢和子峻,以及刚才都没有与王易打过交道的那些士人,面面相觑,怀疑是不是自己先前的判断错了。至于张基和陆骏,他们发觉气氛很尴尬,但一时还无法弄清原因是什么……

顾昌很不舒服——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居然对他引以为豪的漂亮女儿无动于衷!他甚至在诗中听出了讥讽之味……谁知道呢?突然处在怒火和猜疑之中的他无法理智地思考。王易在恍惚之际看到顾晴蔓忿忿地抛来搜寻的目光,两人眼神一撞,只道是星火相击,色彩绚烂……王易发觉一对灵动漂亮的双眸在自己的胸膛上捶动了一下。他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草率,在他发现对方如受惊的小鹿慌张逃窜而不可得的时候,他从容地移开了自己笔直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他不是来泡妞的,而是来办大事的。

“歌舞呢?再上歌舞。”顾昌不忍这种场面持续下去,很快,又一批着装更为大胆的倡女款步而来,而顾晴蔓则抱着琴离开了席位,她偷瞅了一眼气定神闲,容貌俊秀的王易才对众人道:“小女子偶感不适,先行告退了。”积极相应者寥寥,因王易一诗压在头上,此时表现过激倒会衬出自己好似是好色登徒。顾晴蔓见场面冷清,只对王易更怨了几分,不过另一种奇妙的情愫也在她稚嫩的心中深根发芽……

庸脂俗粉的表演让在座意兴缺缺,突然一个青衣小卒连滚带爬冲了进来,径直奔到陆骏跟前,厅堂里立即热闹起来。

小卒带着哭腔:“主……主公不好了,三公子死啦!”

陆骏霍然站起,“孙静呢?!”

小卒一摊双手,喉头捯气太过猛烈,以至都发不出声音了。但这个动作好象就是在说,孙静也完蛋了。

王易终于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笑容。刘馥和董昭则暗里两掌相击,仿佛是在庆祝胜利。

“阿让成功了!”王易发现搞死一个在历史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给他许多快感……这时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笑容,情不自禁地吹出了声哨响。王易不惧怕别人发现他这个无礼的行为,因为这个不识礼数的陆家小卒几乎将全厅的目光都搜拢去了,况且很多江北士子脸上也是千奇百怪的笑容。

张昭与细心的德枢和子峻立即发现了偷笑的王易。令他们惊奇的是,听到**音乐不陶醉,被言词逼迫也没有失态,看到美女也不心猿意马的未及弱冠的王易竟然会有这样的笑容,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九十四章 火上浇油


class="width">河水翻起雪白的浪花,浪花在空中闪出一道金光,最终消释在岸堤,它发出一阵沉吟,好似在回应扰天掠地的朔风——这里不是长江,这里只不过是吴县北郊的一条大河罢了,站在这岸边可以看清对面渡口的繁荣景象。www.65txt.com<<>>其实通往吴县的路很多,但据说近日来原本交通最为便利的大湖(太湖)水匪肆虐猖獗,南下避难的江北人士便选择了从大河南下。

王让看着羊皮纸上的平面图,心满意得地站起来。他将绘好的图纸收拢,随手将大氅披到身上。他抱起竹筒喝了几口酒浆,只觉腹中发热,头脑也清醒了些。

总算完成了主公布置的所有任务!王让在怀中摸出一只酒囊,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怎么样把里面装满毒药的水倒进那家茶寮的酒坛里,他更清晰地记得孙静在那间破敝的,挤满陆家等本地豪强子弟的茶寮里,是怎么喝进毒酒的,然后怎么毒发的。

孙静的部曲本是在约定好的茶寮附近埋伏的,但不料却走漏了风声,于是陆家的子弟也纷纷拉开部曲于之对峙。因此局势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孙静见状不由勃然大怒,按住宝剑,横眉冷目,开门见山地将陆氏剥离他产业,殴死他宾客的事摊到台面上来。

陆家三子陆勃也不习惯这种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氛,他试图平息一下局面,于是笑吟吟地说:“孙叔父何必如此着急,先吃些酒水吧。”头一扬,高喊道:“店家,上酒菜!”

坛子里的酒很快注满了漆碗,浓郁的香气和陆勃谄媚的笑脸让孙静的火气稍有平息,他爽利地来了个一口闷……陆勃知道孙静处在火头,所以一开始就想着要对方消气的,所以他一连倒了五碗,冀希用酒精来麻醉对方。

然而孙静吃到第七碗时,掺合在酒水中的毒药终于发作了。

孙静开始发现自己的肌肉僵硬,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大腿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上头的肌肉猛烈地跃动起来……然后他感到大脑滞胀了起来,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响声。

孙静先是不可思议地发现臂膊上绷紧了一根根青筋。他愤怒地握住刀柄,要将凶器取出来,然而他只把这个动作完成了一半。在那时他的食道里突然涌出了无数的白沫,脑海中那种奇妙的眩晕将他最后的意识碾成齑粉……在陆勃等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以为自家主公遭到暗算的孙静的部曲就大叫着冲了过来,然后不可遏制地引发了火并。

火并是惨烈的,至少在顾氏厅堂里那干好事者和陆骏张基一齐赶到的时候,满目疮痍。茶寮四周的开阔地上,格斗而死的勇汉血染战袍,残戈坏橹枕藉如山,几匹驽马在故主身边徘徊哀鸣,侥幸未死的几个伤者伏在草皮上辗转悲号……

王易站在远处看陆骏张基一伙人惊骇莫名,麻木地面面相觑。

这时徐盛靠近来低声道:“从阿让在那里做的记号来看,两家火并,死者总计在一千以上,两家所有的曲长都战没,部曲基本上都打光了……”

王易淡淡一笑:“叫阿让回禾兴去,画画那里的山水。做完这样一桩恶毒的事,以后必须得静下心来。”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陆骏惨无人色。不仅仅是陆勃碎裂的肢体和那数百号精强的部曲,更是孙静在这个不恰当的时间地点的死亡,让陆骏天旋地转。张基发现在场的几个被陆家拉拢的本地豪强部曲也死伤殆尽,顿时有种语塞的感觉。

“陆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与外县的豪右火并!”盛宪是认得陆勃的,他在赴宴之前也听说过孙陆两家约定地点,似乎是要处理矛盾。只是当时他并未在意,现在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失职之虞。

看秦典这个更应该负责的官员也诺诺说不出话,盛宪怒火愈加炽烈。他又别过头去瞪尾随的一个精瘦的汉子,喝道:“我才几日不来,你们就连分内的事都办不好了!”

那精瘦汉子擐甲挂刃,正是吴县县尉许贡。许贡年轻气盛,一直想着建功立业,刚才他也没在顾氏那处吃酒而是在校场练兵。火并一事传开后,也是他第一个率郡国兵赶到现场的。此时许贡被责问,上任不久的他当即涨红了脸。

陆家的人刚才在文会上被人嘲笑,现在又出了这档丑事,愈发被江北名门鄙弃。

“这……恐怕个中原委……”陆骏还想说话的时候,王易穿过涌动的人群来到众人面前。他深吸一口气,向盛宪和秦典等人拜了拜,然后朗声道:“各位大人,下官有事相告。”

“哦,子云何事但说无妨。”盛宪见是王易和气许多,秦典却预感事情不妙,眼皮直跳。

王易再拜,看着面色剧变的陆骏冷冰冰地说道:“陆骏此人嚣张跋扈,武断乡曲,勾结豪强横行已是积年累月了。此前为了搜刮资产,竟指示其子陆玄在我海盐县内杀害无辜百姓,而后又到我海盐县内闹事,冲撞卑职。卑职依律斩其一条手臂,并将其扣留,然后这陆骏便擅离岗位,带着上百个剑客前来冲撞海盐府邸。其家暴殄之行人神共愤,还请大人依据法理严加惩处!”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王易此言无异于火中浇油。只见陆骏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配剑的轱辘柄,冷笑连连。

“兹事体大,何不早早报来?”盛宪见到王易竟出此言,也极为震惊。

王易再拜,道:“卑职早先便来吴县通报,原本考虑这陆家和张家都是吴县人士,便找了吴县县令秦大人。不想秦大人无视铁证,竟随口搪塞了过去。”

秦典冷汗涟涟,不能辩驳。盛宪看了一眼秦典,见其如此紧张,估摸着此事十有**是真的了。

但他喜欢刨根问底:“听你刚才说,张家也掺和进来了?”

张基不等王易反应,指着王易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王子云,我与你无怨无仇,何故诬陷我家!”

王易不正眼瞧他,只冷笑道:“张家不如陆家粗莽,但心底却十分狠绝,他家四处放高利贷,便在我们海盐县,也盯上了几处村落,闹得家破人寰,人人患之。”

不等张基再作狡辩,王易继续道:“这陆张两家本是沆瀣一气的,盘剥之事,都是互相商量好的。”

陆骏只觉刚给了王易钱两,想不到王易倒打一耙。果然,王易抛出了杀手锏:“昨夜我去秦大人那告状,却吃了一瘪。回来时在半途中,陆骏谴人贿我千金,竟想就此做一了结,其心叵测,望大人明鉴!”

盛宪沉吟道:“昨日风传你王子云受金后将案件藏掖,我本欲今天宴会后好好问你,想不到你原来是这么个用意。你说的我都明白了。”

周围士子也都议论纷纷,想不到原是自己误会了王易。

“大人!”张基面色煞白,抱拳朝盛宪跪倒。

“你!”陆骏的大手将轱辘柄攥得吱吱发响,引人侧目。不过盛宪依旧镇如泰山,他淡然道:“那此事为何不早早报上,偏生拣在此时?”

王易装作无奈道:“前段时日我海盐县盗匪频发,卑职率乡勇县兵抵挡,县里损耗颇多,故此都花了大量精力在休整之事上。况且海盐县多受豪右迫害,许多村民不过是苟且残喘着活着罢了,卑职调息民力,忙得焦头烂额。这次正遇上了考课,故有了时机。谁知秦大人与陆张两家结有姻亲,见卑职诚心要打搅他们家务事,便几句话就将卑职打发出来了。”

秦典憨实的脸终于也像鬼魅一样扭曲起来,右手也攥紧了剑柄,王易此言可以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秦典乃是陆张两家的帮凶。

盛宪沉吟不语。他看到身后的许贡神情激奋,似乎就要将陆张两家家主给抓起来,却踌躇不决。

张基此时只觉浑身长满了嘴巴也无法辩驳,正当他精神崩溃之际,陆骏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王易小儿,你这血口喷人的贱子!”

陆骏的涵养功夫毕竟不到家,终于暴起要杀死王易。而盛宪和周围的那群人也觉得王易所陈述的事应当是确凿无疑了。

不料陆骏猛然拔出刀来,当头朝王易劈去。

众人惊呼一声,千钧值此一发。

“主公有险,你们还不上去!”董昭急急戳了戳体格最为强壮的管亥,但他却听管亥瓮声瓮气地说:“布置的时候主公早有吩咐,我等不得近前。”

“以身涉险,岂是人主所为!”董昭见撼动徐盛亦不得,登时大为愤怒。刘馥道:“与此事有关的四人之中,唯主公与秦典身居官位,而盛太守站在秦典身边,秦典会发作暴起么?会发作暴起的另二人又怎是主公的敌手?”

此言甫毕,惊世骇俗的一幕出现了,理智如脱缰野马离去的陆骏的长刀眼见着就要砍到王易的头上,而王易却如木偶人般僵硬地不动……

“呀……”胆小的发出低呼,众人只觉王易必死无疑了。

突见王易不退反进,顺势长刀画成一条银弧。陆骏的头颅冲天而起,血箭射得老高。

王易随势一转身,将那人头接住,接着右手横掣战刀,面对着惊骇的人群,朗声道:“依本朝律法,杀之无罪。”

盛宪还来不及吸上一口气,只见陆骏随身的几个部曲已叫嚷着冲向王易,但他们哪是王易的对手,王易双手握刀,怪叫一声,不退半步反而径直冲入敌群,如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刀光残影如长风击雪,一个眨眼,即有五个悍卒倒在地上,肢体皆断。

“还有谁!”王易将刀高高举起,徐盛、管亥、董袭三人这才冲入混乱的人群之中,三人皆虎贲之辈,瞠目圆瞪杀气逼人,原本另有十余陆家部曲想继续冲上来厮杀,见此三人横刀相向不可阻挡,便退到后边不敢妄动。

“看见没有,主公早有信号。”刘馥对董昭笑道。

吕岱与张纮两人对觑一眼,张纮吊着嗓子轻声道:“定公所料不差啊,只看王子云接下来如何收手了。”

“王公挑战两大豪门,看似轻佻,实则深思熟虑。”吕岱瞥了一眼彷如石像的秦松和陈端,摇着头道。秦松见他叔父困厄,虽然他对他叔父已经颇为不喜了,但此时还是有种悲哀的感觉。

秦典和张基好像刚从冰窖里抬上来,当王易用随身携带的一块黑布擦拭掉战刀上的血迹,然后冷面看向他们时,他们两个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这种凛冽的氛围便是看热闹的江北豪门也为之变色。

人群中不免涌动着议论声,几个豪族的家长已经在遣人打探王易在海盐的老底了。

盛宪也想不到王易如此雷厉风行,不过陆骏拔刀在先,王易击杀实属正当。而且陆骏狗急跳墙,妄图杀人灭口,而张基与秦典也缄口不言,按照律法的释意,这都属于怀罪的表现。盛宪当下喝道:“贼子胆敢行刺朝廷命官,死有余辜。许县尉,你叫几个妥当的属下把这里的涉案贼子都带走吧,你自己领精卒去将陆张两家的坞堡抄没。”

“太守,属下……”秦典颤颤巍巍地走上去要拉住盛宪的袖子,却被后者一把拂开了,而张基和他的儿子们则面无人色。

许贡带了四个队的兵力,原本就将现场堵得严严实实,有几个张家的部曲见状不妙抄小路逃跑,被急于立功掩过的许贡命人当场击杀。其余相关人等都被羁押了起来,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第九十五章 喜从天降


class="width">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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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张本为吴郡大姓,但值此一难,便是催败得体无完肤了。

况且陆张两家本就欺横乡里,因此当地百姓对他们的破亡除了感叹之外,也多是觉得罪有应得。

当然,吴县县尉许贡率领郡国兵征讨时并非进行得一帆风顺。

在长途奔袭之前,盛宪又叫住了许贡,现在也想三思而后行。

王易立即献计献策。他把当日在海盐攻没黄氏坞堡的手段给拿将了出来。盛宪闻言大喜,许贡闻言后亦感慨非常。于是郡国兵利用奸计诈开两家坞堡大门,然后冲将进去大肆屠杀。

此时坞堡虽有高墙壁垒,甚有顾氏坞堡这样垒叠而成的土围楼,但为了不僭越逾制,大姓们还是不敢在建筑方面太多作文章——也就是说,墙壁的高度和厚度毕竟不能与城墙相比。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们那些用以防卫的外墙还是民居的形制。外面虽也有望楼刁塔对峙守护,但综合防御力仍旧不能与军镇堡垒相媲美。

在王易看来,真正难以攻破的是南宋以后,客家人在闽粤建筑的土楼和围楼——客家人本就是避难中原战乱的汉家子孙,他们的祖先对读书明经和结社防御有着极为深刻的体会。据说后来解放军围攻一所**盘踞的土楼,花了三个月尚且不能攻破,最后只是等到里头弹尽粮绝才破了门。

自然,现在也有一些坞堡的形制已似后来客家人的那种土楼的雏形,譬如顾氏坞堡。不过它终究只是“雏形”罢了。

郡国兵冲进门后,自是摧枯拉朽。<<>>素质长期游走在低下边缘的郡国兵们开始释放兽性了。他们不仅肆意屠杀内中的百姓,更是大肆抢劫,甚至有麇集行奸之举。

许贡非但没有大加约束,反而十分放纵。在外观战的盛宪本想约束,但他心忖这大姓树大根深,如果此时存有妇人之仁,只恐后患无穷了。

在打破陆家坞堡后,王易的神情就愈加凝重了。

陆家坞堡的抵抗十分强烈。在郡国兵杀入其中后,四边竟有些零散的村庄发兵前来营救。虽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还是引起了郡国兵的震动。盛宪是当即大怒,命令将这些前来援救贼人的村人全部斩杀。等到杀戮平息时,方圆十数里地就布满了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检查战果,仅在陆家坞堡一处及其周边,就杀死了两千三百多名“贼人”。如果再加上张家的那一千八百余人,这次的成绩不免耸人听闻。

盛宪听完军掾的汇报,脸上却是云淡风清,仿佛置身事外一样。他竟只是淡淡地对文史说:“将斩获再加清理。另外,拟一份书录,我要汇报到朝廷中铨。”

旋即,他又对都尉道:“修整兵器,蓄养精卒,以防备贼寇再犯!”

都尉乃是一郡仅次于太守的军事长官。这职官平时受命于太守,而在危急时刻,譬如乡民造反杀死太守后,通常会由都尉来总领一郡兵事。

那都尉面白无须,但仪态却十分镇定,他朗声应答下来。

出剿大姓之事也是引得那些到场顾家宴会的江北名士随同。他们原本见到王易诉诸原委,然后又亲手格杀贼人的风采,都心仰追慕至极,然而见到盛宪举手投足间就平荡了陆张两氏,他们却又更加震动。

他们想不到,海内名儒盛宪居然也是手段雷厉风行。这些打算在吴郡定居下来的人都不敢再以先前那种轻浮气躁的态度面对他了。

班师之时,原本跟随在王易身边谈笑风生的江北儒子又尽皆散去,转而跟随在盛宪身后亦步亦趋,显得恭敬而又拘束。刘馥和董昭相觑苦笑,而后两人竟是情不自禁地齐齐叹了口气。

王易登车揽辔,扶轼而望,固然面色凝重,然而另有别样风采。

秦松、秦端、吕岱三人没有弃彼而去,而是肩行于王易左侧,示以恭谦之意。张纮落在队伍后侧,苦思冥想。

王易筹划这么久,是大挫了吴郡豪族锐气——可以说,将来的东吴四大姓之二已经被碾为齑粉了,而顾氏本就在不断衰落,况且他们本身也注重自律养性,不擅与人争斗;朱姓枝蔓离乱,此时在吴郡还无甚名气,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罢了。至于后来的东吴国姓孙氏,几乎一蹶不振,难以再有草创之资。

然而他未曾想到,到最后关头,倒是盛宪收获了胜利果实——他恰如其分地运用这个时机,运用雷霆的果决手段解决了争端,不仅在本郡凝聚起了官衙的力量,更对江北徙来的士族和本地那些苟且残喘的豪右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这还是那个盛宪吗?记得在史书上有记载,这盛宪虽然博学多闻,乃是海内名望,但体弱多病,屡屡到官后又弃官,长期徘徊在吴郡太守和会稽太守两个秩两千石的职位之间。后来孙权将其收系,将要逼死他。远在中州的孔融得知,急情挥发,写就一篇《与曹公论盛孝章书》送与曹操,意图使曹操以朝廷的名义征发盛宪,使其避免灾厄。言辞恳切,情感真诚,也使这篇文章成了传世的经典。曹操接信后,即征盛孝章为都尉,但征命未达,盛宪已被孙权杀害。

王易只觉自己利用宵小伎俩,将陆张两氏斗得家破人寰,不仅丧失道义,也显得自己有些智虑穷竭。要说现在,他根本就没有旁他的精力再来与盛宪争斗了——如果是以开放的姿态的话。如果要将彻底将自己变成恶少年,王易倒是不介意再使用毒计。然而他现在他现在还是相当在意这个的。不择手段为人处事,固然能有一时之效,但长此以往,必然导致身边众人离心离德,日日夜夜以阴谋诡计互相揣测,如果那个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局面就是不可挽回的了。

“难道要再等一年?”王易无奈地一叹,回头看到自己的那些谋士和家将也都有些懊恼。

明后年王易将在中原活动,为他接下来在中原的征战铺平道路,他的时间表已经满了,断不能再被其他事情所牵引。

回到吴县不多时,就有盛宪派来的小厮命人将王易带至新落成的传舍下榻。

未及贰餐,又是盛宪派来的主簿。这主簿低眉顺眼,言辞恳切地请王易去太守治所议事。

那时月明星稀,街道上除了巡夜的兵子外再无他人。

王易眼皮跳动,俄而有不祥之兆。

但事实总与感知的相反,用后来王易的**,那叫“喜从天降”。



第九十六章 恭敬不如从命


class="width">盛宪穿着单薄的中衣,又在外披了件大氅。www.65txt.com

他正坐在内堂的左侧衽席,几案上已陈设好茶水及餐点。

盛宪面貌清矍,有一股浩然勃发的正气。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手捧一卷《汉书》,时而眉头舒展,俄而颦蹙皱紧,显然,他的心思亦在为史书上的文字而波折起伏。

未及多久,贴身的奴仆就在外答告,示意王易已到。

因时间匆忙,王易并未想到要换一身正装,也只是穿上普通的玄色麻葛质地的直裾罢了。

穿着丝质中衣的盛宪眼睛一亮,心中一惊:这王子云,竟与昼间穿着相同!

此时经济重心尚未转移到东南,江东地区的丝织业并不发达,譬如后来刘宋时期的山谦之就在《丹阳记》中称“江东历代未曾有锦”。而这里在此时更有名的其实要属麻葛织品。后来士燮每次谴使诣孙权的时候,都会进贡千匹的细葛,据说这种细葛的质地比罗纨还要柔软。后来曹丕甚至在诏书中出言讥讽道:“江东有葛,宁可比罗纨绮彀!”

穿葛布、越布乃是此时江东地区的风尚。但在中原士子,或者是那些自著清高,所视甚远的名士的眼里是有些寒碜的。但王易从无太大的顾忌。而从他的角度来看,他更喜欢更有质地感的麻葛,而不是会反光抛色的丝织物。

江东地区因相对的落后,总是效慕中原地区的风尚。在江东地区,有极多的大姓豪右在追逐中原的珍奇玩物。

朴素地待人处事,不竞夸浮华,这就已经极为难能可贵了。

老成持重的盛宪看到王易身着朴质却神情平淡,既无谄媚逢迎,也无自卑菲薄。他在收敛住微微露出的惊色后,就又渐渐对王易产生了几分好感。

旋即一想,盛宪也在暗自笑话自己:毕竟王易是经过海内名士品评过的后杰佳英,超凡脱俗是肯定的,哪容得到他现在再来感悟呢!

“坐吧。-====-”盛宪优雅地一伸手,几案的彼面上的那只茶杯,依然是冒着热气的。

王易恭敬地一揖到底,然后有些拘谨地上了衽席。

只看那轻轻升起的茶烟一眼,王易就有些恍然若失。

其实他在慌乱——深夜被这一郡的最高长官叫来,也不知所为何事。

王易用眼角的余光飞速地扫视过周围的布置后,还是轻轻松了口气——这里并无杀机。

王易谨慎地遵循着礼法,身子微微前倾以使目光轻垂,不能直视盛太守。

“子云运筹帷幄于衽席间,纵横捭阖于方寸灵台中,真是好大的风采啊!”盛宪莞尔而笑,笑得慈眉善目。他轻举起小杯轻呷一口,并示意王易也可以喝点茶水。

但王易却心神一震,几近晕眩——他有些不可思议,难道说,盛宪已经洞悉了他撺掇吴郡豪族火并的事?

王易将自己的部署以及行事时各部门的配合细节好好回忆了一遍,又觉得能够留下的也只是蛛丝马迹罢了——而且这些遗迹零散、孤立,即使是福尔摩斯,也无法用细密的逻辑推理将它们整合到一起。

王易在前世本就是学法的,他尤其精通司法逻辑学这一门课程,所以思维还是比较缜密细致的。他来回推断几遍,最终认定:除非有叛徒出卖,否则盛宪根本无法知晓这件事。

最大的可能,只有是盛宪在以自己的直觉说话。

凭直觉……王易拘谨的面容涣然消散,自信的微笑渐渐浮上嘴角。他从容不迫地举起茶杯,轻呷了一口。回荡在舌尖的先苦后甘的滋味让他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断。

王易装模作样:“太守所谓何事?恕小子无知。”

盛宪的瞳孔里一道异彩闪过,紧接着是遗露出来的讶异的神色。王易这下更加肯定了——盛宪或许是凭借直觉感知到这次来得过于迅猛和出乎意料的席卷吴郡的暴风雨有更深层的原因,从而十分有魄力地四处推断了。

盛宪固然没有深受名学的熏陶,然而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格外相信自己的直觉——尽管得到了王易这样一个回答,盛宪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猜测。

盛宪笑道:“子云去年在中原纵横千里,未及弱冠便为国家立下大功,我身处荒蛮边地亦常思慕之。”

王易受宠若惊:“盛公垂青!”

盛宪又轻呷一口茶水,笑道:“而后子云参加了汝南的‘月旦评’,颇得海内名望推举,自此天下有志之士无不心生向往。而子云南下渡江后,平定秣陵悍贼张多,又在海盐广施恩惠,大破流盗,甚得乡里称赞啊。”

听盛宪细数完自己的功绩,王易知道他还有下文。

果然,盛宪继续说道:“可子云屡立奇功,又得了天下士子推望,可知是何缘故,才止做了一个海盐的县丞么?”

王易来了好奇,他试着道:“小子懵懂无知,或可揣度一二:如今阉宦横行,小子亦不免有被宵小构陷的可能。”

盛宪拊掌而笑:“吴郡,东陲之地罢了。几个阉宦跳梁小丑于宫闱帝阍中,哪管得到这里呢!”

“这……”王易知道自己的晋升是受了吴郡大姓的重重阻碍的,之前他都不愿说破。然而现在这些阻挡他道路的大姓都灰飞烟灭了,盛宪却表达出与他之前相似的意思。

盛宪皱眉叹道:“子云常受小人构陷,故不能晋升,而不是未曾贿金于上,也不是其他什么原因。哎,我年岁渐老,耳聩目瞽,竟也时常受小人左右,如今回忆起来,也真是叹惋不已啊。”

王易仍然小心翼翼,他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既行事光明磊落,又何惧小人暗箭。”

盛宪闻言后,露出奇异的笑容:“仲尼说:‘勇者不惧’,恐怕说的就是子云这样的人啊。”

王易已经在盛宪那诡谲的语气里听出对方猜出真相的喜悦之情。当然,王易也发现盛宪虽然已经近乎知晓了真相,但并未有什么其他什么对他不利的想法。于是王易笑道:“小子平生极恶一事,即是暴虎冯河。为三言两语所激迫便拔剑而出,有智之士不为也。”

盛宪喟然叹道:“是啊。父母在,而轻言为友报仇,轻言舍身投义,君子耻之。不久之前,张氏的二子张桓便是因行为莽撞,被一个小吏和一个沽酒的徒隶当街杀死,哎,这不是很可笑么。”

见王易默然无语,盛宪突地抛出了一颗重磅炸弹:

“子云,我年岁已老,近来渐渐感到内里虚空,不能长往了。江东才俊倍出,非有胆识的勇者不能驭之。不多久,我就要乘舟北上寻访青州故人孔文举,与一群志同道合者寻幽饮酒,写赋吟诗。那时,我就在齐鲁之地等候子云佳音了。”

王易惊惶不能言,许久,才憋出句:“盛公之意……”

盛宪轻举小杯,笑道:“我欲推举你为吴郡太守。江东之地,非你而莫属啊。”

那最后一句话因一语双关而惊心动魄。

几案孤立,两张浅短的衽席隔相对望。在这里品茗中的一两句话,难道就将这纵横数千里的广袤地域,都这么草率地定下来了?王易顿时觉得但凡涉及军国的大事,是不能全以普通的、庸俗的眼光来看待了。

王易离席,违身而立,一揖到底:“承蒙盛公厚爱。只是小子年少幼稚,见识浅薄,何德何能占据这一方印绶!”

盛宪哈哈笑道:“子云既放出豪言壮语,满面充盈着澄清天下之志,又何须过于谦虚,以至于妄自菲薄呢!”

他拉着王易坐回原位。在王易坐定的一刹那,盛宪突然伸长脖子,对王易耳语道:“子云这些月来在吴郡做得这样大的事业,瞒得住元元大众,又瞒得过自己的心么?”

王易极受震动——眼前这个一郡之长对他如此推心置腹,他为何还要扭捏作态,故作无知呢。

“恭敬,不如从命。”

王易正襟危坐,目光洞亮。



第九十七章 弱冠的吴郡太守


class="width">王易闷声不响地回到了传舍,然后表面上装作很平静地睡了一个好觉。www.65txt.com~~~~

直到第二天中午,用餐过后,王易才对迫不及待的属下们交代了盛宪的意见。

众人立即沉溺在巨大的震惊和欣喜之中。

不过王易嘱咐他们必须要“不动声色”。

盛宪知会王易后,也利用自己的渠道传播出去,在极短的时间里,吴中甚至连街巷的匹夫也知道王易日后将掌吴地一方印绶了。

这时王易才开始行动。他让刘馥和董昭竭尽全力去挽留吕岱三人以及张纮,然后又着府中精干的小吏尽可能挽留江北士子。

吴中得知王易将掌大权,无不震惊莫名。

但他们也很快恢复了常态。几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王易很想再派几个能人去与江北名士接触,然而他蓦地发现自己身边再无杰出的筹划士了——徐盛和乐进虽也是族中精舍教育出来的,但总归鄙气多于才气。

如果李严恰在身边,而又为自己所用……王易虽然有些遗憾,但他马上意识到,平定了这许风波,又得了两千石的官职后,他对李严的吸引力就会以指数增长。

吕岱张纮等人因为对王易具有强烈的好奇感,因此也在尽可能地搜刮有关王易的信息。

但出乎王易过于自信的期待,不仅仅是吕岱等人,大多数渡江而来的士子——即使是资历最为普通者,也并未立即投身于王易门下。大多数人三两个一行,依然是结伴而行,还纷纷以一个小团体的名义遣人过来通告,说是自己还要在吴郡之地游历一年,再图仕事。

他们是会留下来。但言外之意,就是要考察王易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有什么表现了。

尽管王易名头够大,也在一系列的事件中展示出自己近乎无以伦比的才华,然而秩二千石的职位却不是人人都能坐得安稳的。

吴郡亦是国朝东南举足轻重的一隅,要想驾驭好这依江连湖、兼有盐铁之利的名郡,其实并不容易。

吴郡的地理条件固然优渥,人才也是辈出,然而王易也从来没有对可能出现的艰难险阻掉以轻心过。

永嘉之乱所引起的历史变革性的人口大迁徙还未到来,江东地区没有得到中原地区数百万人口的滋润,因而生产力并不发达。在这个时代,经济重心由人口重心决定,人口决定社会规模,劳动力决定社会生产,而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吴郡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个可以在经济上睥睨天下的郡。

前汉七国之乱爆发时,吴王刘濞称自己勒紧了裤腰带,每天都在生产器械、囤积粮食、广布恩信,为了做皇帝勤俭朴素了三十余年。他的话说得是叫人瞠目结舌,然而他与其他封王联合起事,一败即是土崩瓦解,先前所打好的貌似宏伟的基础都在顷刻间崩塌了。可见,此时长江以南的经济实力与中原相比,实在是差距悬殊。

在这个时候跨江北击,破虏讨逆,涤荡浊乱,重建乾坤,的确是困难重重,可谓近似“逆天”而行。

然而王易既“逆天”穿越来到此世,他也要“逆天”完成这宏图伟业。

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盛宪不愧为垂名于史的名士,他已经察觉到王易的不一般,也知道自己斥鷃腾跃不过数尺,而鲲鹏抟扶摇而上可达九万里的道理。

而盛宪要将太守之职让出,显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过了仲秋,造化弥漫开肃杀之气。值此严峻的时节,盛宪终于在酝酿已久后乞骸归乡。

辞书火速送至京城。只停转了三五日,王易的任命书便快马加鞭送来。

吴郡士子起初真有一种感觉,那是盛宪将太守之职“拱手”让给了王易。这是他们不如盛宪那样洞悉世事的往来走向。

敕令委派的朝廷文书在手时,王易早已回到了海盐。那时他正在竹林的精舍讲授墨家以后逐渐发扬广大的名学。

王易的衽席就铺在精舍延伸至外的高脚楼台上。他正坐于此,环视着端坐在坂上林间的预备军们,心潮澎湃。

“盛孝章伟量惊人,真乃我之知音也!”

王易终于喟然长叹。

“恭喜主公!”刘馥董昭以及徐盛那班武人无不稽首拜伏。在诚心伏倒的人群之中,有吴郡馀杭人凌操。

凌操被王易的心腹捉来,起初简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天助神力挣断束缚,再取王易等人的首级。但到后来他听闻事情始末,知是自己误会了王易后,便又感到无比的羞惭——尤其是在知道王易在顾氏筵席后当着太守的面揭露罪行,并亲手斩杀贼人后。

他年轻气盛,本是追慕王易的风采而不远千里而来。因而真相大白后,他就甘愿投奔在王易的属下。因为其胆识超常,勇武过人,被王易特训一个月后就被编制在王易身边。

而袁敏也跟随在王易身边了——然而他并没有心悦诚服地归顺。袁敏武艺出神入化,却在慌乱之中被人轻松活捉,这让他引以为耻。然而他终究满腔志气,心知王易非池中之物,故仍然留在了海盐。

他期待能够在什么场合表现一下自己——得知王易被任命为吴郡太守后,袁敏五味杂陈,只觉得现在自己的处境不尴不尬。

其实王易将为吴郡太守的消息来得过于迅猛,吴中多是像袁敏这样,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局促不安。

过了新年,王易终于正式就职。

作为太守,王易有权力延揽人才作为自己的的“掾属”。为了不引起吴中旧士的惊惶,王易并未给自己的属下授以职官。而空缺的海盐县丞,王易特举荐小吏邓当。

邓当出身贫贱,得了这个职官,自是大感王易知遇之恩。

邓当有才华,当然,他最能为王易所看重的,乃是他妻子的弟弟吕蒙。那个家庭贫困的小男孩,日后将是历史辉煌篇章的缔造者。

当然,王易暂时对官职的排布并不是特别顾忌什么。毕竟陆张两家已经化为齑粉了。而孙氏元气大伤后,正如虎落平阳,已经接连不断遭到乡里势力和官府势力的压迫,生活每况日下。据说他们族中的长老已经在着手准备投靠下邳的孙坚了……

这一年,王易正当加冠之年。

从理论上来说,王易授职两千石乃是成立的。然而从惯例上来说,这却有些惊世骇俗了。

不过在这样衰腐的末世,国柱将倾,大厦瘫圮,实际上世之众人都会越来越以从容的心态来看待这些怪相了。譬如就在这中平三年(公元186年),太尉张延被免职。灵帝遣使者到长安去拜张温为新的太尉。在京城之外任命三公的惯例,就从这一年开始了。

与春季二月,江夏郡赵慈挟众造反,杀死在讨伐黄巾军中立下煊赫战功的南阳郡太守秦颉相比,改变或创制什么敕令,已经不再具有特别的吸引力。

新官上任至少需烧三把火。建设一个有吸引力的吴郡,恐怕是王易在中平四年(187)北入中原与各豪杰再会,以及做好应对洛阳之乱的准备之前,所需要倾注精力的头等大事了。

家事、国事,在这一年都蜂拥而至。除了要应对焦头烂额的公职和家务事外,弱冠的吴郡太守王易还得提防宵小的偷袭。



第九十八章 江田耐插秧


class="width">中平三年,公元186年,也正是丙寅年。(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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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有一联道:丙穴鱼生,人间改岁;寅方斗指,天下皆春。

王易在这一年的前两个月,带着常桓和五个王姓家奴四处走访,通过实践留下了大量十分有价值的东西。

要将吴郡建设成一个有吸引力的地方,其实任重道远。但王易在经历了去岁一整年的筚路蓝缕后,手下的事业也初现峥嵘。

尤其是禾兴,现在几乎已经建好了所有的房子——而且是清一色的砖砌瓦房。禾兴的每间屋舍宽檐厚顶,多用斗拱,且都筑在高台之上,而墙壁又是用一种以其他染料调匀过的淡黄色白芨浆刷过,因此显得分外壮丽。

禾兴中部有一条大河流通,途经下游的湾村,回环曲折,最终向东奔涌,与大海相连。依托水道,在禾兴垓心的众多屋舍背靠大河,前枕马路,这种前街后河的布局使得建筑多而不乱,密而有序,一方面使有限的用地内能安排最多的人家,另一方面每家每户又能获得水陆交通之便。

禾兴垓心乃是除坞堡以外的又一个核心居住区,这里的屋舍多是按中轴线从前到后,由厅堂和庭院形成纵向递进格局。而这里的建筑的屋顶坡度较陡,利于迅速排泄雨水,比较适应当地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

在王易的特别指点下,禾兴已经隐隐形成了类似于后世明清之际的建筑景观。当然,那淡黄色的墙壁,那平伏伸长的外檐,那以石条精心砌筑的建筑基座,无不是王易发扬创新的结果——王易本就生长在江南水乡,然而他虽喜欢那小桥流水的水乡风情,但对蓬顶交错留下的促狭空间还是有些不满的。

禾兴的建设乃是以大河为贯穿全域的中轴线的。在东侧,是密集的民居建筑,而在西侧,则是王易精心设计的坞堡。

王易站在一辆牛车上,揽辔扶轼,仔细地观察着禾兴的面貌。

而他几乎所有的心腹都跟随在他的身边。他们三五人一辆牛车,紧紧跟随在王易的车辆后面。

主干街道的行马车道已混用碎石、泥浆、煤粉、糯米汁浇注硬化,足有五十步(30米)宽,而两侧高起的人行道以特制的褐色方砖拼筑而成,显得质古朴素。牛车行驶在这条车道上十分平稳。

听到楼下车辆的轱辘声,两侧的立贴式建筑的二楼上,接连着涌出好奇观望的人群。待到他们发现是禾兴之主,同时是吴郡太守王易时,纷纷响起惊呼。随后便有一群人伏倒在这临街的吊脚楼上,口称“主公”。

这些曾经孑然一身,冒着万劫不复之心的流民们,居然在这风光秀美、气候宜人的荒僻之地有了这样一片可以安居乐业的土地,这让他们如何不喜,不对慷慨赐予他们这一切的王易感恩戴德?

王易高举右臂向众人致意,脸上全是自信的、满意的笑容。

王易的车队犹如凯旋的军队一样,接受着禾兴的新居民发自内心的拜服以及崇敬之心。王易身后的刘馥董昭等人的感慨恐怕是最深的。

行至末端,来到了一处特意开辟出来的正六边形宽敞广场。队伍居中时,朝北可以看到那处练兵阅兵用的高台校场——如今那里已经建好了气派的城门及外延的高墙齿堞。

这面城门落成后,不仅起到了一个壮声威的效果,还与周边的独特景致相得益彰,有很强的观赏性。同时,那城墙建于坡面上,略高于禾兴垓心区域的居民区,又能有助于形成一个居高临下的强有力的防御体系。

刘馥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禾兴虽不过周长十余里,然而纵使与长安洛阳相比,亦有独特的雄浑气魄!”

“主公大才,我等实是佩服。”董昭愈加心悦诚服。而车队后面的猛士们亦声声附和。

王易略一回礼,笑道:“能开辟出如此这般的城市,并非全赖我一人,而是诸君齐心协力,为这禾兴倾洒了血汗。所谓众志成城,不过如此啊。”

众人满是感慨。正是那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的白日,那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夜晚,才有了这样一座生机蓬勃的雄城。

王易命王良和王让率人将车辆合拢,然后示意众人坐在车上,进行简短的议事。-====-

王易针对目前的情况,说道:“然而,如今禾兴不过两千人口,耕地虽然肥美,却未尽数开垦;百姓虽有屋舍遮风避雨,然而平日除了修缮道路房舍,多无所事事,谋生活计尚无着落。

“而我既身为吴郡太守,自不能有所偏废。禾兴事小,吴郡之事大啊。”

董昭颔首道:“主公所言极是。我听说天下生息,不过赖仰中州;东南交通,亦不离我们吴郡。主公精心建造了禾兴这样一座雄城,恐怕是早就有所准备啊。”

董昭刚说完这话,便看到王易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王易拊掌笑道:“公仁此言得之!禾兴不仅仅是我安身立命的基业,更是我用来强盛吴郡的奇器。如今禾兴建设有成,我们自是可以将其作为榜样向各地推广。”

“主公是要大兴土木?”徐盛一疑,得到王易准确的回答后,他又说:“如今战乱刚歇,而我江东毗邻之江夏又兵祸新起,正是人心惶惶之际,主公此举,恐怕时机并不妥当啊。”

众人纷纷侧目,但亦很是赞同徐盛所言。

王易道:“物资困乏,人员疲惫,如果是这样,我自然不会兴举徭役。中原兵祸连绵,然而于我江东终究是影响甚微,而我江东生民虽不擅稼穑,一年到头也总归不愁饥馑。我欲先在海盐周边大事生产,积累财货,然后召集劳力,并派以报酬,如此一来,事业有成,生民亦能藉酬劳安定下来。”

“不知主公要怎么做呢?”袁敏好奇地问道。

袁敏喜欢水利工程,连带着对建设之类的事都非常感兴趣。

王易从随身的包裹里取出一只竹筒,然后从内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舆图。

这幅画在帛纸上的地图价值极高——乃是前太守盛宪传给王易的。王易展开地图,先让众人对现在所据的地域有个广域的印象,而他则又陷入了沉思:

在这个时代,江东地区的生产力没有被尽数开发起来。

而在数百年后,江东地区的丝绸、瓷器、茶、粮食、造船,都是为人所津津乐道的。

永嘉之乱后,中原衣冠南渡,为江东地区的经济腾飞注入了新鲜血液。然而后世有学者做过统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北方的人口依然多于南方,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原虽是异族政权林立,然而全国经济重心并未向南方汉家正朔倾斜。直至隋唐时期,江东地区的经济才有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终于在宋时,有了“扬一益二”之说。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王易不奢望现在能出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盛况,他只期盼能达到王建诗中所述的那种景致。

当今的禾兴有了一千多以后的江南水乡的骨架,但远远缺乏那种风韵。

“既要将此事点明——唔,本来我也有这个计划——那我们先启程吧,去西北的樟树村。”

抛去了那刹那的恍然若失,王易的车队又轰隆隆行进起来。

转眼即至樟树村。如今这所曾经的流民村庄也是焕然一新,屋舍鳞次栉比,简洁而又不失美观大方——其实这里的规制与禾兴并无甚不同。

在樟树村的外围,新刈了稗草的耕地极为平坦,还有一些幼童在几个更大一些的少年看管下在溪水里抓鱼。健壮的汉子披着王易资助的羽皮大氅,迎着明媚的阳光,站在自家的偏院里梳理种子、整理农具——新一轮的播种即将开始,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

村民们看见王易前来,纷纷出来拜服请安。王易倒不拘谨,只请他们将村里的工匠叫出来。

禾兴及周围归附的六村庄都已经建立了类似三老制的基层管理制度,而王易对这个制度进行了相当程度的修改,这使得人员在禾兴和六村庄的流动十分自由,而人员又因自由而流动得十分频繁。在王易的特别授意下,禾兴的工匠会经常到周围的村庄指导手艺,传授技巧。

满目是绿中带着青黄,平阔的土地令人每个毛孔都分外舒坦。

溪水堪垂钓,江田耐插秧。

生气勃勃的江东田园风光敞露于世,一览无遗。

王易的那些掾属已经在欣喜地议论纷纷了,似乎是很认可这里的成就。

王易却一盆冷水泼出来:“如此颓败,你们竟已经在洋洋自得了!”

众人措不及防,惊慌失措,连连向王易鞠躬请示,也不知自己哪里不是。

王易也不继续责备他们。他伸手一指,道:“你们看,樟树村的耕地都是在坂原之上,所占之地并不特别广阔。而低处大片土地闲置着,就这样白白耗费了,不是十分可惜么。”

众人万分不解。对农事颇有研究的袁敏道:“可是主公,那些洼地稗草乱生,雨季里又常受豪雨浸灌,根本难以种植啊。”

“哎……”王易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他这个生在江南水乡的人对袁敏的这种说法也真是有些无奈了。

在当今的江东,许多人意识不到洼地的价值,而在地势偏高之处进行农耕活动。这一方面无助于对低洼地域的整治,另一方面也影响了种植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小麦大量种植,而那些对水依附性很强的高产水稻则无用武之地。综合起来的结果,就是影响了产量,也限制住了劳动力。

“主公何故叹气?”袁敏万分不解。

王易看了他一眼,道:“你向来说自己喜爱水功,如何面对这广阔的田地,思维却被桎梏住了呢?”

袁敏面色涨得通红,然而他仍然不能领会王易之意。

却见王易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图纸来,交给袁敏。王易一面又道:“要使吴郡真正富足起来,我们首先要把农耕搞上去!而吴郡山多水多,平原虽也广阔,分布却很促狭,因而要充分利用每寸沃土,必须要兴修水利。

“自禾兴到海盐(今海盐),自海盐到由拳(今嘉兴),自由拳到吴县(今苏州),这三路必须要修成可以通船的大渠,而且要多修堰陂,贯通河湖。而自由拳自乌程(今湖州)也必须以大渠贯通。乌程以南多山,人烟也较荒僻,然而钱唐(今杭州附近)一地亦不容忽视,当地也要广修水利。”

众人并没拿到王易的图纸,所以听王易一昧要说兴修水利都疑惑不解,甚至觉得到处修渠简直太耗费民力了,要知道吴郡在此时的水文系统也并不是特别发达,虽然条件是得天独厚,但除了当年吴王阖闾和夫差的开发,吴县周围的水网比较细密外,南部许多河流都是孤立的。

然而袁敏却因手中的图纸而目放精光。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袁敏蓦地无比地激动起来,口中近乎痴颠地叫出来。从樟树村里推着小车出来的工匠都惊得瞠目相视。

王易要大修水利工程的一大目的,就是在这片肥美的土地上大修圩田。

圩田亦名围田,即是低洼地区四周筑堤防水的低地。堤上有涵闸,平时闭闸御水,旱时开闸放水入田,因而旱涝无虑。圩田在唐时兴起,但书面上最早见于北宋沈括的记载。圩田解决了江浙一带土地肥沃但地势低洼的矛盾,江南水乡的农民的圩田的兴修,也确实是世界农业史上的伟大创举。

这创举配合着水利的浚通,不仅排除了严重的水灾,又使农田得到灌溉,还极大地提高了农业产量。便正是在圩田大行其道的有宋以来,“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出现了。

“有丰年而无水患”,烦恼当地农民多时的低洼地也都成了丰产田,这如何还要愁粮食不足的问题?

王易见袁敏张牙舞爪而近似歇斯底里,也有些哭笑不得。而随同一行的海盐县长刘韶和海盐县尉陈烈虽然也比较关心这事,但看到袁敏如此,也不大敢接近他了。倒是王易其他的那些心腹,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王易随身携带的那一串竹筒。

显然,王易是在具体着手布置中平三年的建设。而王易的第一个“锦囊妙计”就已经起到了令人疯癫的优良效果,这令众人都极为期待。

王易对从樟树村里走出来的那些工匠们说:“走吧,带我们去看看你们的杰作。”

工匠们也十分欣喜,他们推着载满工具器械的两轮木车,领着王易的牛车队往东北面的密林中走去。但只穿过了几片樟树林便来到了目的地。

木叶片翻动水波的声音富有节奏,音色轻明。却见脚下的这条大道延伸而去,却成了穿越数片圩田之中的圩岸。那圩岸宽阔至极,两边还新植了柳木。正值春泥新醒,溪水潺湲如佩环交鸣。

在那略高的矮坂之处,一架飞悬而来的高转筒车无人操纵而叶片荦荦翻飞,汲取的甘水借助地势滋润着低处的稻田。而在更远的平坦之处,每块圩田上都有一架踏车,并都有一个穿着短裾的农汉坐蹬踏板。又有一个一边踏板汲水,一边手捧书卷高声朗读的。

王易对那些个工匠说:“到禾兴去,将农具的事再重重吩咐一遍。另外,外河里可多养鱼,河泥也是极好的肥料。”

那些工匠应声称喏,然后用二轮车的第三只脚撑稳,再抽出车板,露出上面锃亮崭新的农具。

王易心平气和地看着眼前之景,然而当他转过头来,想看看大家的反应时,却发现一起前来的那些人无不呆若木鸡。

樟树村的圩田,乃是王易在今年前两个月巡查时,吩咐禾兴工匠做的试验品,不过效果确实是出奇地好。

倒是先前失态的袁敏最先“苏醒”过来。他却又听王易对那些工匠们说:“还有拔车、桔槔、风车等,你们都一一试制过了么?”

工匠们说:“依主公之意,都试过了,拔车和桔槔都不如这里的筒车省事,风车不能造在这个背风的地方,还需在迎风的宽广地面。”

袁敏喉声震颤地问:“这……筒车能有多快?”

那工匠老老实实回答:“若是那样的踏车,一人竟日踏之,可灌五亩,若以牛牵引,可灌十亩。筒车无需人力,但是因地制宜的。就如这里的高转筒车,一日可灌三十亩。”

“那……风车呢?”

工匠微微一笑,似乎对风车极为钟情:“风车更快哩!若是风大,一日五十亩,何尝不能!”

袁敏又走上前去,翻看车板上的农具。俄而,他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圣人造物,亦不过如此!江东自此粮食无忧矣!”猛地,袁敏又睁大眼睛,有些不满地对王易说:“主公,如此精妙之物,为何只授予外人?”

其实展现在这里的,最多也不过是明清时期的农业技术水准了,若以二十一世纪为参照系来看,这里的一切仍然是极为落后的。当然,在公元二世纪,有经验的农夫甚至还在围淤湖造田上蜗行摸索,曲辕犁没有出现,汲水设施简陋粗糙,大量肥沃地被认为是废地而荒置……在农业落后的江东地区,有些地方甚至连牛耕也未曾普及……所以,王易在樟树村试制的这一切,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飞跃。而因这独特的地理条件,王易在这里的创举几乎是不可复制到中原地区的。

王易能理解袁敏的心情。他呵呵笑道:“我早已造册农书百部,只怕你连拿十本,也是可以的。”

说完,王易对感慨非常的刘馥和董昭说:“五日后,你们去乌程县和由拳县,在那里招徕流民和劳力,并联系当地的府衙,让他们开始学习修筑圩田和相关的水利工程。”

接着,他对凌操、周仓、裴元绍说:“你们且去钱唐,同样招徕人手。不日我将会派谴工匠,让他们与你们筹措开工的具体事宜。”

然后,他才吩咐刘韶道:“海盐也要全力做好这事,万万不可有什么懈怠。”

刘韶在王易做上太守后就谨小慎微,必恭必敬:“谨遵大人之意。”

吴郡同时兼有后来所谓的杭嘉湖和苏锡长两大经济区域核心,这两个经济区域核心在有宋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一直是全国最富裕的地区。

王易摩拳擦掌,笑容满满:“当年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助吴王阖闾建成周长47里,内含小城的吴大城。如今吴城雄厚不再,但沧桑依旧,看来,我得亲自来恢复其原有的面貌了。”

在王易豪情四溢之时,执掌老牌工匠队的乐进走上来惊异道:“主公……主公,什么时候竟造了百部农书?”

众人还沉溺在这先进的农业器械和农业工程上,还不能暂时依靠自己而对所谓的“农书百部”有所顿悟。但经乐进一点拨,他们又马上醍醐灌顶,紧接着是极度的震惊和好奇。

王易笑道:“诸君无须着急,我们且去吴县一睹为快。”、



第九十九章 有纸好造书


class="width">中平三四年相交之时,吴郡接连发生了重大事件。(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对于吴县的百姓来说,只要那没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更愿意将其作为饭后的谈资。

当然,公元二世纪,又是在江东地区,这里的商品经济肯定是没有唐宋时期那样发达了。这里的市民社会还极为原始,或者说,它只有一个外壳,而无实质性的东西。

不过本地首屈一指的豪族陆氏和张氏以及一些与他们交往甚深的大姓都被消灭后,吴县的经济依然出现了剧烈的震动——大姓之所以树大根深,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与社会存在极密切的联系,也正是因此,所以历代的执事官才不敢贸然动手,唯恐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祸害到自己头上。

原吴县县令秦典因与陆张等豪族交通勾结,也在很短的时间内被抓了进去。被前太守重点关注的吴县县尉许贡承担起了原来县令的工作。许贡乃是个喜欢兵事的,做事果决,他以雷霆手段迅速平息了势力真空后,由一系列流氓引发的扰乱市场和社会秩序的行为。

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吴县渐渐露出海晏河清的面貌来。稍有钱财的富户稍稍收敛起了先前的奢靡作风,闾左闾右之间的阎门亦不再万分森严。即使是穷人,也不如往前那样谦卑至无以复加,都能略微挺起了胸膛走路。一时间,真有些像圣人眼中所谓“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景象。

这种社会状态就非常适合王易在城中进行秘密的技术生产活动。当然,也适合他日后的统治。

王易的牛车在吴县内畅通无阻。不过入城后,王易还是让大家都躲在蓬顶之下——他这位太守在正式就职的时候,也曾乘着小车在城中游行过,后来他在吴县中办事时,也被人认出多次。

当然,他的牛车样式奇怪,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纷纷侧目。有一些比较留意道路信息的民间遒人也纷纷活动起来,知会雇佣他们的江北士人和本地豪强。

吕岱、秦松、陈端以及张纮都是当日窥探过王易私藏军械的屋舍的,也了解王易那种特制牛车的形制。正巧,这日他们四人与张昭都在室中看书。

张昭下江东,本也不是为了留下来定居,而是照顾友情而为个别几个江北士子做向导。不过吕岱等人都想观察王易,觉得这也许对他们的好朋友张昭也是个机会,因此以请教经传之由将张昭挽留了下来。

牛车的轱辘声十分奇特,很快引来五个儒子的关注。

吕岱离席而起,跑到窗边往外聚精会神地观看。

张昭见他心思原来并不在读书之上,不禁嗔怒地冷哼一声。~~~~

见到为人尊敬,学识又极渊博的张子布作此姿态,秦松几人都有些慌乱。

然而吕岱却不以为然,他也冷哼一声:“是王子云的战车,太守大人来吴县了。”

张昭霍然立起,秦松等人更是惊奇。他们再不顾什么读书的旧习约束,直接来到吕岱身边要看个究竟。

他们对王易私下里做过很多研究,最让他们惊讶的是,王易上任以后的几个月,只来了郡治所五次。这种稀罕的比例简直可以用幽行秘出来形容。

“走吧,去看看。”吕岱对大家说道,俨然一副带头人的样子,冒险家的气质展露无疑。

王易的车辆在闾左的一处僻静院落前停了下来。刚一停下,常桓便以倏忽变化的口哨吹来了几个守院的健丁。这些人待车上的人都下来后,便将车辆推进侧墙的一处新设的大门内。

这些人做得是那样犀利——或者说是训练有素,引得刘韶和陈烈还不是非常适应。不过乐进一众显然也不知道王易在这里搞的花样,所以也极为好奇。

刘馥和董昭只依稀听王易说过要在吴县县城里搞什么“工场”。当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眨眼就能忘记的。

王易走在最先,给他们推门而入。他说道:“唔,这里倒也是不错的作坊了。”

偌大的院落里,最醒目的就是新斫下的成摞成摞的竹子。不过首进的这所院落的主道右侧的区域极为宽阔,而这里的竹子似乎也极多。新斫的竹子翠绿油亮,十分可人。而在那里,还有一处低于平面的矩形池,被精心修整的几十条竹子就在池子里煮着。

这叫“斩竹漂塘”,乃是制竹制纸前所必须经历的一道较早工序。当然,在道路左侧则有几十只圆形的大箍木桶。那些桶上都用朱砂写着汉字。刘馥董昭等人看去时,只见上面的“彀树皮”、“桑穰”之类的字样,想来是其他用以制纸的原料。而细心者也发现在角落里也有些桶似是写着“渔网”、“樟皮”之类,显然那些东西是怎么不用的。

王易熟门熟路地给大家介绍道:“右边的都是用来制竹纸的原料,左侧的则是其他材质的纸的原料。”

众人立即就震惊了,须知此时书还是以竹简丝帛为载体居多,而纸的普及,至少要在公元3、4世纪以后。

停留在他们印象中的,只有那种质地粗糙,为素庸清新淡雅的儒子所不喜的“蔡侯纸”。

大家看到王易从怀里的竹筒里又取出了一卷帛书,然后将其交给乐进,不由带着疑惑而争相聚拢过来。

然而那帛书并非什么器械构造的图纸,而是这所四进民宅的平面图。

王易笑道:“制纸成书乃是大事业,具体的流程,我已经在让住在这里的儒子着手,以期能尽快编写成策。不过你们也不要小瞧这手工工场的布局,这可也是学问哩。”

刘馥走到人群之外,指着那池塘问:“主公,这池子煮着竹子,是为何用?”

王易微微一笑:“这不过是沤制材料的一道环节罢了。你们且随我来。”说着,便领大家入了门。

这下便来到了大堂。然而这里高高筑起了一间烘焙室,四周雾气氤氲,显然里面也在沤煮材料。

“这是……”董昭和众人一样,一头雾水。

“煮料足火”

王易又将这工艺说了一遍,却无更多的解释。

其实王易对这些东西的印象也并非能达到极为清晰的地步——他虽曾在杭州的宋城参观过制纸的流程,也曾在家乡的博物馆亲眼见识过工作人员还原古代制纸的过程,但他毕竟是走马观花地留下了些间断的、孤立的印象罢了。让他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天工开物》里的描述。

《天工开物》乃是明末的作品,所记载的制纸的工艺非常多,也比较成熟。王易在穿越回来后,就一直在将回忆到只鳞片爪衔接到一起,然后在今年初,他秘密地在这里待上了一个月,将所记载的拿出来,同时亲身实践与工匠们钻研琢磨,终于有了这些成果。

先前的两道工序都是制纸前至关重要的环节,然而外人从它的表象也确实看不出什么名堂。

只听管亥努努嘴说:“好香的味道。”显然,他更关注的是烘焙室的排气管道里煮出的植物浸出液的味道,而不是它到底能够在制纸的环节中起到什么作用。

王易有些无奈——虽说是宋明时期的手艺,那还是比现在领先了至少一千年。人情交往尚且三年一代沟,何况是技术差距?

于是他没有再给刘馥做更多解释,就步履匆匆地再进了里堂。他面对众人,用手指着四周人头攒动的忙碌厢房说:“自西往东,环环相扣,从荡料、染色到平压、烘烤,都在这些屋子里了。你们既不通此道,我多说无益,还是看看吧。”

众人四散开来,还结伴参观。刘馥和董昭从西面的起点开始看,徐盛和乐进对荡料和染色环节十分好奇,因为他们对刚才所见到的东西还未及消化,总觉得从名字上来听,这两个环节能有助于解答他们的疑惑。而管亥,周仓及裴元绍三个粗人就直接到声势最大的烘烤房去看了。至于袁敏和凌操,他们的脑袋打从进屋就一直处于混沌状态,长期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以及缺乏文化的熏陶使他们对纸张甚至没有什么概念——自然,也没有什么兴趣。

这里制纸所用到的器械都是木结构,然而其中一些细节方面的椽接构装都显示出了先进的水准。乐进左摸摸右摸摸,惊讶万分。

“好了,出来吧。”

王易见大家虽然兴趣不同,看得也惊叹连连,但终究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就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又进了最后一院。这里的屋舍分外宽敞明亮。内中一排书柜高大气派,还有雕饰镂空的拉门,从那美妙的空隙中,依稀可见满载的蓝皮线装书。

王易拉开柜门,从中取出厚大的蓝皮线装书分给众人,一面又说:“刚才老管说的那好香的玩意,在这书里就派上了用场。”

大家摸到书册封皮的时候,就已经被那种美妙的手感惊得说不出话了。而当他们翻开封皮,然后接触到里面均匀而又洁白如练的纸张后,更是口不能言。

王易见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微笑着摇摇头,也不再多说。其实他所要说的就是植物浸出液对提高浆度和纸的均匀细密程度都有很大帮助。宋朝时,人们改变了唐代用淀粉糊剂做施浇剂的工艺,而多用诸如杨桃藤、黄蜀葵等浸出液的植物粘液做“纸药”,使纸浆质地均匀。这不仅可以将纸造得洁白光滑,也可以充分利用各种原料来造纸。也正是这一工艺的出现,使得各地相继出现了以不同原料造出的特色纸张,促进了造纸业的繁荣。

王易递给他们的蓝皮线装书就已经体现出了在这隐藏在民宅中的手工工场里,工匠们已经掌握了这种技术。因为这些书的封面、内页都是不同材质。这些书还有扉页,那扉页是以麻苔和麦茎混制而成,表面有均匀的类似细鱼的纹状突起,用手摸起来感觉相当不错。

一通俱通,在生产技术上,这点是和学术研究相仿的。

刘馥和董昭双手震颤,然而他们却始终小心翼翼,不使手中的书被自己揉坏。

刘韶和陈烈则完全陷入了石化状态。

人们开始对物质产生崇拜,除了最初的数目丰富外,还有物质本身……

“走吧。这些都是没印字的‘裸书’,看得这么认真作甚?”

梦中惊醒时,众人发现王易嬉笑着倚立在门口,正招呼大家穿过侧门,要到旁边那间民宅里再看看那里的新奇东西。

传承知识的载体已经出现了,然而,还要“文明之母”将知识承载在上面。



第一百章 活字制印刷


class="width">在后汉熹宁年间,政府曾经组织过一次规模较大的刻经活动。(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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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召集一批包括蔡邕和卢植这样有名望的饱学儒士参与了这次活动——这次意义非凡的文化活动不仅对旧有的经籍进行了校补,同时他们将经籍内容刻在石板上公开,也促进了文化的传播。据说石经展示之后,前来观看的车马千余辆,乃至堵塞了街道。

其实从技术的角度来说,这个活动的辐射范围真是太小了。寻常人家根本就没有门路看到这些石经。

中唐产生的雕版印刷就起源于这种刻碑、拓碑。人们只需将线装书页面大小的两面木板涂上浆糊,然后将要誊写在透明纸上的原稿反贴在木板上,用刀在木板上将字刻出来。然后在刻成的版上加墨,盖上纸,再用刷子轻匀地揩拭,版上的文字就被印到纸上去了。

然而这种方法虽然简单易行,也很快为普通民众所接受,但民间只是以其印日历及字书、占卜书等,在唐代大行其道的佛门也借此来大印佛经佛像。大规模刻印儒家经典,那是要到后唐以后了。

刻板印书要到宋代才大大盛行起来。那时候宋朝政府沿袭了五代的制度,开始大规模刻印前代史书经籍,而民间刻书印书也蔚然成风——文化繁荣之景达到空前。

而后乃是切实需求推动了技术的革新——毕升有感于雕版印刷的不便,尝试改革,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元代时,农学家王祯经过反复试验,又成功制成木活字,并且创造了转轮排字架。而后来,金属活字、彩色套印术的发明,更是将这项技术不断完善。

王易带领众人来到的毗邻院落,正是一处貌似简陋的手工印刷工场。

在一进的院落里,安放着成柜成柜的八寸面裸书。这些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植物香气的珍品正等待着印刷。

而在这所民宅里不可避免地保留着五花八门的技术工艺——显然,那是在王易这个穿越者影响下留下的。在这里,有试制木活字失败留下的干裂的木质字模;有整齐地码放成一堆,装满了胶泥的小陶罐;有固定活字用的各种尺寸的铁框;有用作固定剂的原料蜡和松香;还有那些制作精良,但显然已经不用多时的雕版……

废弃不用的原料都缭乱地堆在一起,而那些用在手头上的东西则码放得整整齐齐。

王易见众人早已被先进的技术震得蓦然无语,便兀自走在最前,带众人又进了一门,来到中堂。

印刷工场占用的场地并不如制纸工场那样庞大,然而这里需要一批有文化素养的高级工人。

这里的所有工匠,都是较早时期跟随王易的那批,他们不仅技术精湛,而且经受过王易的熏陶,同时本身的知识基础也比较好,所以一受王易的点拨,便很快上手了。

在中堂,整齐地安放着四架转轮排字架,每处排字架上都有两名工匠在娴熟地操纵。<<>>他们工作得那样专心致志,以至于除了木制机械发出的那种轻快而又美妙的吱吱声外,几乎只是他们沉稳绵长的呼吸声了。而在两侧的翼房里也是人头攒动,三五个四五十岁的儒子聚坐在一起,正挑拣用得着的活字。还有十来岁的童子抱着成箧的所需活字四处走动。也有一些身材健壮的汉子提着铁框前去排版的厢房。

王易见这里初见规模,不禁满心欢喜。他笑道:“诸位,这里便是印书的地方了。你们手里的裸书,就将在这间工场里变成好东西。”

“好香啊。”众人来不及惊叹,却听管亥突兀地发出这声响。

王易对管亥敏锐的嗅觉表示相当无语。

却见管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那通往后院的门边,朝那里观望。然后他转过头来高声道:“这里也在煮东西哪!”

周仓和裴元绍兴致勃勃地跑过去闻气味,随即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很香哪。”

当然了。王易微微一笑。那是蜡和松香的味道,是泥活字在排版时关键的固着剂。

在这间民宅里虽然具有用以雕版印刷的器具,也有一整套的泥活字、木活字、金属活字的设备,然而因技术的局限,主宰的还是相对原始的泥活字。木活字因受木纹疏密的影响,沾水后会膨胀,以致版面高低不平。而木活字加蜡和松香等固着剂后会产生粘连,取下时相当不便。因而毕升在最初试制木活字后失败了。直到元代王祯花费了大力气才重新制造成功。而雕版虽然印出来的字迹十分清晰,但要耗费巨大的人力、材料和时间,这和王易暂时的要求是不符的。至于金属活字,局限于当前采料的困难,活字字库还没有集齐呢……

王易垂眉深思,而刘馥和董昭却是相觑苦笑,显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刘韶和陈烈更是茫然无知。

然而到了这里后,他们开始对学问高深莫测的王易产生了程度相当深的敬畏之情。

却是与工匠手艺接触甚是频繁的乐进率先想通了这两间民宅间的脉络关系。他以一种试探着的口吻对众人说:“唔,我有些浅见,不妨与诸君说说。那隔壁邻所乃是制纸造册的,而那些造好的册子,就会送到这间宅子来,将字印在上面。”

乐进于是对王易说:“主公既道农书百部,可否将其略一展示?”

王易笑道:“此事易耳。”他以目指意常桓,常桓心领神会,马上到侧翼的厢房里去取书。

所谓的农书,不过是一些展示水利器械和农具的图书罢了。不过这种精美的图书在东汉人的眼里无异于珍宝。袁敏翻阅着书页,每次都要停留极长的时间。而凌操等武人已经被上面逼真的图画惊得口不能言。

袁敏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一个月可印多少?”

王易答道:“你们手中的乃是我新绘制成的‘农具集成’,约五千字。这书……常桓,我们印了多少?”

常桓在厢房翻阅着工作日志,随即说:“从上上个月开始,到现在共印成了……八百三十六本。”

王易满意地颔首道:“如此甚好,此行回去我正可将它们带回海盐。”

“真神人也!”袁敏猛地大叫一声,引得堂中众人纷纷侧目。只有那些五十几岁的老儒生略一举目,待看到是个貌似轻狂的年轻人时,不由会心一笑。想当初他们以落魄之姿被王家的奴仆招徕进来,被安排做些工匠手艺活时,还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然而时间一长,他们才发现这是门非比寻常的手艺。

在拣字和排版的时候,都会令编排者不由自主地考校起其内容,从而在挑挑拣拣的工作中,顺带完成校补的工作。后世出版社对整理书稿的编辑都会有比较高的文化要求,这就是其历史渊源。

袁敏叫出了大家的心声。徐盛甚是不可思议地叹道:“天下竟有如此神术!”

当众人发现书上的字迹洁净清晰,又规整划一时,已先是一叹。经王易一说,他们发现在短暂的时间里,竟制成了数量惊人的精美书本,不禁又为印书的超高效率一叹。

活字的印刷字体以宋体为主。当然,王易毕竟没有专业的美术水准,他当初在给出字稿时,只是尽可能地去接近它。但劳动人民的手艺是精巧的,智慧也是博大的。群策群力下,活字字体已经略见整齐的规制了。

而能印这么多书,也全赖泥活字的方便易行以及转轮排字架的高效。尤其是转轮排字架,元代农学家王祯发明的这种器械用以字就人的科学方法,大大加快了排字速度。人们曾用此物,在一个月内印制了数百部六万字的《旌德县志》。效率之高,委实令人咋舌。

所以,能够印出八百多部书,也在情理之中。

王易对众人宣布道:“造纸和印刷两门技术我将推广到全吴郡,当然,先是在海盐大规模开展。我将召集一批儒子进行编排的工作,对世间流行的图书进行印制。”

董昭面色肃穆地走过来,对王易长揖到底,道:“仲尼曾言,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必也圣乎。如今主公荡寇于运筹帷幄之中,造册于坊巷闾阎之间,尧舜恐怕亦有所不及!”

刘馥这个素喜说俏皮话的家伙也神色凝重,他亦长揖到底,道:“主公以兵戈威人,以书册化人,但非圣人,不能如此!”

连刘韶和陈烈这两个本不属于王易的人也走过来,竟双双口称道:“主公智慧,我等外感于表,深服于内,必当殚精竭虑,以效犬马之劳!”

“何必如此!”王易见在这四个人的带动下,院中诸人都纷纷向自己作揖,最后连院中忙碌的工匠们也不得不离位而起而向自己行礼,不由朗声说道。

在这先进的技术下,是能够润泽千秋万代的文化影响力,也正是因为这双重的效应,加深了众人对王易的拜服之情。

就连往昔惧怕自己三分,心里也还打着小算盘的刘韶和陈烈也称自己为“主公”,王易的力量,于此可知。

思虑长远的董昭说:“然印书终是大事,这些技艺惊世骇俗,主公还是不可轻易示之于人。”

王易微微一笑:“公仁所言极是,近两年来,我也只会在海盐由拳一带推广,待这两地印书刻书蔚然成风后,我再向吴县推广。我们基础打好了,推广就必发愁了。”

董昭又道:“若主公要印制经传,也须万分慎重,不可妄印淫邪之语,亦不能拣取不善之本,以至误人子弟,流毒于世。”

此时社会对经籍的整理工作还没有全方位地开展,世间的经籍流传着各种质量参差不齐的版本。要知道,总集前人、博采众家、整理经籍的大师郑玄郑康成依然在世,并且还在继续着这项浩大的工程。

王易笑道:“公仁果真颇有几分远见。我所采的本子也多是我原来在中原收集的那些善本。至于乡村野语,虽然不甚雅观,不过存其于地理风物志,也未尝不可。”

刘馥叹道:“再过五年,书册之广博,恐怕非我们今日可想像的了。”他似乎对图书的印制抱有十分开放的态度。他拍了拍面色刚强的董昭的肩膀,笑道:“公仁高瞻远瞩,不过所谓‘水到渠成’,印刷造纸之术不过刚发轫于主公的手掌之中,倘若起初便强加禁锢,恐怕于日后发展不利。”

董昭却仍面有忧色,他叹息道:“如若随波逐流,恐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流传千古的名句在此时的语境里,似乎有了更深的涵义。也确实,思想一旦冲破牢笼,后果往往出乎意料。

王易深知思想的启蒙是多么离不开奔放自由的思想和流通的书籍。如果到了随景起兴而吟咏一句“清风不识字,也敢乱翻书”却也会被杀头的地步,文化的发展恐怕只能是个幻想。

见左臂和右膀为了文化传播的问题而隐隐有争吵的趋势,王易连忙用微笑平息了一触即发的矛盾:“此事待我们将印刷造纸之术迁移至海盐再作讨论吧,今番前来参观,也不过权当游玩罢了。”

刘韶素来对刘馥和董昭十分尊敬,他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连说:“主公所言极是,日后光景如何,当下也不得而知。”

正当此时,忽听得不远处传来摇动树荫的声音。却见在院里的大榧树的树冠上,一个机敏的小男孩万分好奇地打量着院里的一切。

“捉住他!”常桓大叫起来。五个王姓家奴群起响应,后院里立即涌出十几个手执哨棒的健仆,从侧门和后门迂回包抄出去,意图封死这年幼的偷窥者的后路。



第一百零一章 陆议与陆逊


class="width">王易当初在挑选地点时也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在他选中的两所民宅附近的巷子都十分狭窄,而且基本上都只有一个出口,因而想要从里面逃跑也不是那么容易。(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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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富人聚集的闾左居然会有这样褴褛的小男孩爬到树上来偷窥,这真是令人始料未及。不过那小男孩也没有逃出追捕,很快被捉住了。

在森严的哨棒和粗鲁的呵斥之下,那不过七八岁的男孩低垂着目光,吓得瑟瑟发抖。

常桓感觉在这里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全是因为自己的失职,因而将满腔的忿忿之情都迁移到了这男孩的身上。他提着这小孩,招呼左右要给他好看。

“子青,未及幼学之龄的小孩,你怎么也要动粗?”王易从巷口出现,满是嗔怒之意。常桓见王易对他有所不满,顿时噤若寒蝉,连忙让人将那小孩又放开了。

常桓气势汹汹,王易也能理解——毕竟在他们这群下人眼里看来,这两所民宅里的东西都是王易的珍宝,也是王易做大事业时所需要倚赖的。

男孩的皮肤藏污纳垢,衣着褴褛,一双大眼却是十分灵动。虽然那双眸子在众多凶恶的陌生人的注视之下显得惊惧,但那种灵气是不会因此而逃散的。

刘馥等人也纷纷走了出来,声援那小孩。不过董昭就说:“主公,这两间民宅里的都是绝世重器,如今事业刚刚草创,也不可叫他人轻易看了过去。”

不过总归是个小孩,王易还是心慈手软的,他叫大家讨论一下该怎么处置这小子。

王易发现隔壁的宅子里走出一些被声响惊动的人,就叫众人将这小子抓进院子里再说。

小男孩被连拉带拽,踉跄地进了院子。他走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时,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董昭面色肃然,而刘韶和陈烈也面色冷峻,显然也不想给他什么好果子吃。

就在拉拽的过程中,小男孩的怀里掉下来两个脏兮兮却又热乎乎的炊饼。

显然,那两个炊饼是他新得的。

这个小插曲让严肃的大人们神色稍霁,总归露出些怜悯之心来了。

于是众人停住脚步,由王易发话问道:“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给我弟弟买炊饼,听到这里有读书声,便爬到树上来了。”

这小男孩纯真质朴的话深深打动了众人。在他贫贱的家世后,恐怕有着大家难以想像的辛酸和血泪。

“不过是工匠挑选活字时,照例读出来的罢了,你倒是好学啊。”王易笑道。

那小男孩俯身下去捡炊饼,拍掉上头的石粒——其实在王易看来,那炊饼太过肮脏,已经不能再吃了。拍掉石子未免有些徒劳得可笑。

“爹爹被人杀啦,家也没了。大哥只会击剑,若不读书,我们家就再也不行了……”

小男孩以平静的语调说出这些话时,在场诸人无不深受震动。男孩的故事吸引了众人,最后大家决定帮他一把。王易就换了一张和蔼的笑容说:“走吧,带我们去你家,我要看看你弟弟。”

“大人,小子刚才得罪了。”那小男孩还颇为知礼地行了一礼,令众人着实一惊。

出了闾左的阎门,便到了贫民聚集的闾右。

这群身材魁梧的社会上流分子踏入闾右时,显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追逐打闹的小孩纷纷驻足观望,刚才还嬉笑得肆无忌惮的吴地年轻妇女羞赧地退到一边,或是低垂下头不敢直视来人。

守候在王易的宅子外多时的吕岱等人本还在为是不是要翻墙进去偷窥而争执不休,这下见到王易出来了,便猛地打了个激灵,争先恐后地跟随到王易身后,想看看这群人怎么会被一个贫贱人家的小男孩牵引。

左拐又绕,小男孩最终推开了一善腐朽的木门。

这是一间三进的普通民宅,然而年久失修。屋檐角落里都是蜘蛛网,样式老旧的家具积着厚厚的灰尘。

道路凹凸不平,杂草乱生。垃圾被随意堆放在一起,显然内中主人对这个也不太留意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道,略走几步,还可听见里面传来幽幽的祝祷声,显然是一群巫医在里面活动。

“寒舍鄙陋,诸位大人万勿见怪。”

男孩的仪止神态俨然一副大人模样,在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之时,也引发了众人的疑惑。

这样的男孩显然不可能是受贫贱人家熏陶出来,而应当出身在富庶的豪右。那男孩瞳眸之中始终有一种冷飕飕的东西,也着实令人惊异。

“母亲大人,有客来了。”

内堂更加凌乱。这里甚至有几个老仆在端药烧水,弄的十分忙碌。帘帐之下,一个老妪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卧榻上,气息混浊。巫医舞动的手臂犹如水蛇一般,诡秘莫测。

忠心耿耿的仆人仍然留下来……王易开始肯定自己的猜测了,那就是这里的人应该是破落的豪族,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

那老妪显然就是这小男孩的母亲了。不过两者年龄的悬殊又使得迷雾更加浓烈。蓦地,王易发觉那男孩眉宇间有些熟悉……

“你弟弟呢?”王易看到那老妪显然是无法起来迎客了,便引来另一个话题。同时,他以眼神示意常桓,让他去准备一些可以用来救济这家人的东西。

小男孩神色平淡地对众人道:“大人们略等,小子这就去将他抱来。”

很快,这小男孩憋着通红的脸,吃力地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儿走了出来。

王易很想搭把手,但唯恐伤了他的自尊心,便强颜笑道:“他叫什么名字?”

“陆议。”回答得十分简洁。

有些恍然,略有失神。然而在回过神来时,王易脑海里迅速被震惊所填充了。

“他就是我的弟弟。”小男孩平静地说。

王易身后的那些人迅速明白了为什么这男孩的眼里会有那种冷飕飕的东西。因为他正是陆骏的幼子。他家本如日中天,在吴郡人人敬畏,然而却是在一天之间,父亲被杀,坞堡被抄略屠杀,人员死亡殆尽,这种巨大的打击,即使是正常人的话,恐怕神经也要崩溃了吧!

而陷阱和毒计的始作俑者如今就一副慈悲大老爷的样子站在这里,命运在这里的安排,是不是太可笑了呢。

尤其是当王易发现陆逊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自己改变的时候,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窒息。

陆逊本名陆议,出身世家大族。他十岁丧父,于是跟随从祖庐江太守陆康。袁术后来与陆康有隙,将要攻打陆康,于是陆康为了让族人躲避灾祸,遣陆逊及亲戚返回吴郡。

他的父亲即是陆骏,然而陆骏并非在几年后死于疾病,而是提前几年被王易杀掉了——陆家因而衰败,几乎要退出了历史舞台。而陆氏一脉在外地的旁支中,陆康也尚未发迹,如今不过是做个不大不小的郡职吏,所以陆逊和他的亲戚也无法投奔陆康。

爬在墙上的吕岱等人看到这一幕,也是深深嗟叹。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

陆议,也就是陆逊,如今刚脱襁褓,却仍需呵护。

正是这个人,松懈了关羽的防备,帮助东吴夺取了荆州,扭转了东吴的战略颓势;正是这个人,让刘备的复仇大军在夷陵尸骸漂流,塞江而下,以至刘备羞愤地说:“我竟然被陆逊侮辱,难道不是天意吗!”

他如今经历了一场家族浩劫,虽是安然无恙,但他的人生轨迹,还会如同历史上那样吗?

王易将一枚沉重的马蹄金交到那小男孩的手里,说:“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和弟弟。”

走出来时,王易头脑滞胀,竟和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撞了个满怀。他连声称歉,而那汉子在迟滞了片刻后,也不怎么理会,而是匆匆走进屋子。

脱下斗笠,陆玄的呼吸无比地急促起来。他转过身来,听王易一行人的叹气声渐去渐远,额上却滚下豆大的汗珠。这个废身丧家的人,竟然已经丧失了当面报仇的勇气。

而王易揉着脑袋,对身边众人说:“想不到陆家辉煌一世,今时今日却落了如此下场。”

徐盛摇着头说:“疲乱之年,无奇不有。况且陆家沉沦至此,也可说是咎由自取。”

刘馥看透王易实是心中有所不安,便急步走上来劝慰道:“主公,人随事迁。陆家自作冤孽以至于此,何须怜悯!如今却还是要把造纸印刷之术着力推广到海盐由拳,并将耕事办好。”

王易道:“造纸印刷之类既都有了榜样模具,我也不愁你们能给我坏事。不过我在今年头初两个月里还做了两个安排,也十分新奇,不知你们可有兴致与我一同去看看?”

袁敏手里一直抓着那本《农具集成》,他对王易揭开“锦囊妙计”已经迫不及待了,连声道:“不知主公做了什么安排,可否暂且示之?”

王易笑道:“好,我们先去钱唐喝一杯茶吧。”

众人兴致盎然,却也茫然。



第一百零二章 旋末成碧茶


class="width">吴郡有两处望海控江之地,一是华亭(上海),二是钱唐(杭州附近)。(三五中文网

www.35zww.com)-====-然而此时因河泥淤积尚不充分的缘故,吴郡的海岸线相较后世还近了许多,大片在后世肥沃的土膏在此时还不过是汪洋大海。因而,钱唐和华亭地区的土地既常受海水的浸灌而富含盐碱,又没有受到充足的开发甚至是重视,因此这两处地域此时不仅没有形成强有力的经济区,便连聚落也十分稀单,发展得不够充分。

不过钱唐地区不如华亭那样还大部分处于海陆交融的状态,在钱唐,因山峦林立,总归留下了一些肥沃土地。

钱唐北去即是乌程,西去即是余杭,东邻大海,南望会稽,地理位置相当优渥,也极富战略价值。

不过现在的人们显然更将那里作为荒蛮之地。

王易一行来到钱唐时,蓦然发现在吴北纵横发达的河道大渠都隐没在了密林和幽谷之中。而这里全不见宽敞平整的驰道,只能看到一条条蜿蜒的小径通往竹林掩映的山坳之中。

有孤独的行者乘着马车,御者挥鞭时的呼喝声久久萦绕在林际山间;有伐木的樵夫,他们时而隐现,时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王易一行来到的显然是这片矮山丘陵区的深处。但他们并非抛开城镇而径往这里来。显然,王易在筹划每一条“锦囊妙计”时,都尽可能地将计划编制得周全。

常桓被派去叫钱唐的县令骆秀。骆秀乃是会稽乌伤人。他有个哥哥叫做骆俊,字孝远,有文武才干,目前在会稽任职吏。骆氏兄弟年轻有为,又素清廉正直,颇得乡里人心。

而王易知道那骆俊有个儿子叫骆统后,便笃定了要招徕这骆氏一门的决心。

王易不喜陆张这些做事蛮横,又跨州连郡结有枝蔓的大姓。但他还是喜欢笼络略有资产,行事作风都清直刚正的士族。这些士族不仅行可为世范,而且也大多具有很强的进取心,同时比较务实,追求学问,不像豪门纨绔子弟或是整日竞夸浮华表里不一,或是斗鸡走狗不务正业。

山道曲直,虽然常桓早早去了,但偕同骆秀前来,恐怕还要晚一些。

与王易考虑得不通,兴致勃勃跟随王易前来吃“茶”的刘馥董昭等人还不知王易究竟要带他们到何处落脚。要知道,他们转途南下,足足耗费了一个月的时间。

刘韶和董昭就在回程的时候留在了海盐着手工作了,对他们来说,任务实在是紧迫繁重。

袁敏是最为兴奋的,他将王易赠给他的《农具集要》奉若珍宝,每日都要翻阅十数遍。在那本内容简陋至极的册子里,就有“茶具”一章,在那里潦草地介绍了几种制茶时所需用到的简单农具,譬如炒茶用的铁炉、焙火用的灶台、便于分拣的竹篾、采摘用的刀具……凡此种种,无不奇如天方夜谭。

也确实,如今中国甚至连“茶”字也没出现,惶论完整庞大的茶文化及产业了。袁敏当初看到“茶”字时,还以为是王易将“荼”字写错了。因为他知道传说中神农尝百草中了毒,是吃了“荼”后才解了毒。因此他立即认为王易所要请他们喝的乃是那种名叫“荼”的植物。

可王易当时的回答却是:“是‘荼’也,亦是‘茶’也。”

在授锦囊妙计的时候,王易越来越喜欢一语双关了。不过东汉时期,社会十分流行隐语,因此大家每每听到王易这样解释,总归会感到一种极度兴奋和极度好奇揉杂在一起的奇妙感觉。

其实茶在春秋开始就成为佐餐之菜。在晋时,人们在茶饮中加入粟米等佐料,煮成稀粥状饮用。因为茶叶的青草味比较重,人们也常将其与葱姜、桔梗一并烹饮。隋唐时,人们又加入了盐、橘皮、红枣乃至薄荷等。

可见那时的饮茶风俗与后世迥异。现代的那些热中论茶、品茶的人倘若看到还有人以那种方式“吃”茶,恐怕会瞠目结舌。

公元760年,陆羽在他的《茶经》里提倡清饮,并且认为在茶水里放什么红枣橘皮之类的东西,那这杯茶水就是“废水”了,字里行间满是对当时俗间饮茶的不满之意。然而,喝叶茶是直到明朝才蔚然成风的,那时朱元璋下诏废团饼茶,倡导叶茶清饮。从此,以嫩芽制作的绿茶才开始风靡,以开水冲泡的清饮方式才被固定下来。

据说此时在西南地区,人们多有饮茶之风俗,甚至有专门的茶市,然而此时人们所饮之茶多为野生采摘,民间也无大规模的种茶之举。

袁敏就坐在王易的牛车里,他走近扶轼远望的王易轻声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那里喝茶?”

“既乘雅兴而来,万勿焦躁。



王易的言语之间,显然将饮茶视为一种雅致的活动。

听到王易这样说后,王易的那些心腹随从都满面惊讶,但同时也更为期待了。王易有一点没想到的就是,按照历史,即使在数百年后的唐初,饮茶之风也仅在茶叶产地南方流行,北方有些地方甚至将饮茶看作是奇风异俗。

而且,就算是在南方,饮茶最早仍是和百姓的日常生活相关联的。要将其发展成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乃需要千百年岁月的沉淀。

王易想发掘茶的魅力,也不过是将其文化和经济价值“提早”发现了数百年而已。王易素不急功近利,他不期望能在短期就发展出一种五光四射的文化体。如果仅仅是让饮茶风靡全国,以此来带动江东的经济,那就已经达到王易的目的了。

王易身后众人除了凌操外,都是清一色的北方人,所以实际上他们是一头雾水地等待着即将开始的喝茶活动。

轱辘滚滚,绕过回环曲折的丘峦,穿过层层密密的树荫,跨过清水潺潺的溪流,众人总算看到,在不远之处的山阴处,一座村庄安静祥和地坐落在山腰的平地上。

那村庄屋舍皆为砖房,雪白色的墙壁,青黛色瓦顶,颇有几分禾兴建筑的风貌。而在那村庄四周造起了低矮的石墙,里面又围了一圈木栅栏,可见戒备十分森严。果然,就在众人好奇地复行数十步时,那村庄门口走出几个穿着黑色直裾,披挂藤甲,手持环首钢刀的健壮汉子。他们与四周的明暗哨遥相呼应,监视着村落周围。

虽然那护卫是如此森然,然而众人却仍十分诧异,为何牛车车队进入村庄是那样畅通无阻,以至没有受到任何盘问?王易就笑着解释了这个问题:“先前你们看到的那些樵夫,他们都是这里的守卫,他们识得我们的车辆,因此回去的时候就早早通知村庄,叫外面的人放我们进来了。”

“护卫如此缜密,令人慨叹!”徐盛长叹之时也觉得有必要学习一下这里的经验。

王易轻车熟路地将众人引入村庄。而村里也走出几个身着质朴的村老,在前面领路。

王易一面走一面对属下介绍说:“今年我南下时,在这清泉村里看到了成片的野茶树。后来我在山中老村留宿了几日,竟发现这里有代代相传的饮茶之俗,村人还留下了一套比较完整的制茶之艺,后来我又走过许多山区,却再未发现有哪个村庄的茶风有如此之盛的。于是我就决心把这里作为基地了。”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恍惚间,已来到一所幽静雅致的长矩形屋舍前。

那屋舍依托山势而建,由外而观还觉颇为险怪。却见那屋舍映匿于层叠的树冠中,依稀可见其殿的外檐斗拱使用了下昂和横拱,显得雄壮有力。屋檐的翼角翘起,以由中心柱向角柱逐渐增高的方式构成。其出檐深远,采用宏大的斗拱承托,给人以屋顶厚重有力的感觉。

在这间会客品茶的屋舍上可见唐代土木结构建筑的风貌。不言而喻,这是王易影响下的结果——当时王易只是将自己在中原绘成的图样和编写的文字材料交给了当地的著名工匠,因为王易本就是外行,所以缺漏之处不免充盈其中,不过劳动群众的智慧是高深博大的,他们很快领会了王易所要表达的核心意思,利用灵活变通的高超技术达到了王易的要求。同时他们也在这次实践中开拓了自己的视野,譬如斗拱承构的形制、柱列和梁枋互相联结的新方法、屋顶的“举折”(即曲线轮廓)的变化的样式……虽是简单地造了一间屋子,技术水准却大大提升。

走上石台,却见前面一座木板石基的拱桥飞悬其间,原来在那之下是极深的沟壑。

管亥左顾右盼,瓮声说道:“想不到这里处处透着险奇啊。”

众人入堂饮茶之兴愈高。很快,在满面笑容的村老的指引下,众人列席而坐。

堂中透着奇异的青草香。堂中诸多北方人都有些不适应。倒是凌操稀松平常。他本是馀杭人,离这里也不远。在他们那儿也有饮茶之俗。不过经由王易点拨后,清泉村与茶有关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凌操那里的习俗已有极大的差异了。

王易在正面甫一坐定,便对村老们说:“种茶一定要处处留意,时时留意。茶畏日喜阴,这是其一;怕水浸根,这是其二。若遭曝晒,或遭浸根,茶树必死无疑。”

当中一个鹤颜黄发的老头笑道:“王公所言极是。那些野茶树都生在山中带坡峻的北阴之地,背阳背水。我们村人虽然鄙陋,但世代与茶为伴,这却是知道的。”

王易笑眯眯地说:“我的师长曾告诫我说:‘但凡艺而不实,则植而罕茂。其法实如种瓜,三岁可采。’种茶不易,采茶亦难啊。凡植茶收茶之时,一定要多加留意。你们村里日后也无须过分在意那千亩水田,只给我将茶种好了。郡里司执对此事极为重视,因而每个月都会拨下大量财赀粮食到你们村里。所以你们无须忧虑生计,就专心致志做茶事。”

王易在短短几月给清泉村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造气派恢弘的屋舍、每家每户分发生活用品、粮食有保障、交通整治……清泉村对王易又敬又畏,唯命是从。

王易又道:“种茶之事大有奥妙,今日我就会让钱唐县令派二十个吃苦得起的儒子到你们村。这些儒子除了会和你们一起从事农事外,还要以纸笔将农事记录下来。这些儒生是你们村的贵客,你们照顾好他们,切不能装大,做什么欺生之举,明白了么?”

“王公之意,我等不敢不从。否则实愧大恩。”那老儿毕恭毕敬。

王易略一颔首,转身往窗外看去,却见在那屋舍两翼的平地上还植着茶树,不禁皱眉道:“上次来时,并未见到这些茶树。莫非是新植的不成?”

老儿弓身答道:“王公贵人多忘事,此处坡台本就自生茶树,当日起这间屋舍时,还斫去了千棵野茶树呢。”

王易莞尔而笑:“唔,却是我不记的了。此坡台阳崖阴林,倒是植茶的最佳之处。天生茶树于此,也可见其择物之妙!既是天择之物,想来虽生于野外,其味也是不凡,不如采其叶,我与诸君清饮。”

“王公及诸位大人略坐,小老儿片刻即来。”那老儿满是欣喜之情,显然,这坡台上的茶叶也是令他十分得意的。

中国的茶文化特别注重茶的“物以稀为贵”,所以虽然在东汉还没有大规模的种茶之风气,但这绝不是说人们所饮的野茶就是粗陋不堪了。在纯生态的背景下,兴许就有几株绝于后世的极品。想那后世的“大红袍”就印证了这一点:其珍贵异常,以至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赠送了他四两大红袍母叶,被周恩来笑称送出了“半壁江山”。2005年时,又有20克大红袍被拍出了20.8万的天价。

秀骨天成——所有名茶产地的人们都会这样认为,即茶叶的品质根本上是自然决定的。

清泉村的茶具都是禾兴的龙窑专门制作。所有的茶具都是清一色的精致陶器。器皿丰富,造型多样。有简洁大方的托盘,有小巧玲珑的茶杯,有雕饰得典雅细致的茶壶……总之,老儿让人端上茶来时,那茶具就首先让堂中众人吃了大惊。

清冽的香气随着侍者的脚步飘飖而出,宛如出尘的仙子,散发着那流传千古而不衰的光华。那是以嫩芽制作的绿茶,其彷如天成的清淡素雅之气很快让陌生人不由自主地将自己与这种味道,乃至与身处的幽静之地融为一体。

绿茶对喜读诗书的饱学儒士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对这些人来说,绿茶的清淡素雅与他们的节操是契合的,乃至可以有助于他们的精神追求。

而对大战之后千里返乡的勇者而言,绿茶也能宁神静气,让他们的心情迅速平淡起来。

当然,无论是酒、烟,还是茶,它们总归是嗜好品——人们在起初总是以感官的刺激来愉悦身心。王易就看到在众人心情平静地接受着绿茶清香洗礼之时,馀杭人凌操躁动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仿佛耳边有一些蚊蚋的低鸣声。

在那些喜欢把茶放进粥里煮烂喝掉,喜欢把茶和薄荷橘皮混在一起煮才喝的人来说,绿茶清饮太不刺激了。同理,就像一个每日喝白酒喝得晕头转向的家伙,突然有一天把白酒撤掉,而叫他喝啤酒,那这个酒鬼会难以忍受的。

王易举起茶杯,遮面轻呷一口,举止相当优雅,座中诸人有样学样,感受着这新鲜而又素雅的氛围。

舌尖先是淡苦,后是清甘。茶叶炒制的火候恐怕掌握得相当好。

不过王易虽然喜欢喝绿茶,但他不会只推广绿茶清饮。正是考虑到凌操这种人群,王易早在清泉村“立项”时,就已经做好了周密的准备。

王易拍拍手,又有四列新的侍者进来了。他们除了举着托盘,手腕上还缠着不同颜色的抹布,有绛色的,有鹅黄色的,有黑色的,还有青色的。

不同的抹布证明他们所举之茶的不同。清泉村的村民在起初炒青时,因为火候掌握不当,无意中造出了在现代比较非主流的黄茶和黑茶。而村民也在王易的授意下,在炒青前加入茶叶发酵的工序,制成了乌龙茶和红茶。

因时间的匆忙,接下来上来的新茶量都比较少,而且质量参差不齐。不过王易料想堂中诸人也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只会对其独特的味道产生巨大的好奇。

大家开始在村老的唱名声中接连试饮新茶了。这次众人很快发现,茶水的颜色、茶叶的形状、茶叶在水中的浮沉状况、茶杯的形制都有所不同。在短暂的品饮后,众人深深感叹于饮茶之道之深。

刘馥和董昭起初也只是有所吃惊罢了,品饮到最后,他们意识到这高深的茶道背后,有者不可估量的经济价值和文化影响力。

一项朝气蓬勃的、前所未有的新产业兴许就要在吴地诞生了。刘馥和董昭喜形于色,却又惊异:王易是怎么掌握这高深莫测的茶道的?适才听他说“我师长”,莫非王易这奇人果出自奇人门下?

王易这次就没有发现刘馥和董昭的奇特表情,他在看到凌操在喝红茶后露出欣喜异常的面容后,就满意地笑了起来。

到了下午时分,远际的云霞已烧得灿烂,骆秀和二十个儒生姗姗来迟。随同的还有当时参与清泉村建设的钱唐当地的著名工匠。待看到王易后,他们都极为尊敬地上来与王易打招呼。骆秀也在清泉村跑了几次,对茶事的重要性已经看出几分。当然,骆秀也是聪明伶俐并且忠心耿耿的,否则王易也不会轻易将此事示于他人。

工匠们是要给儒生们在清泉村造房子的。这年头愿意静下心来学习的士子已经不多,更不要说委身于稼穑之事了。好吃好喝照顾好,心先安定下来,方才可能做成大事。

堂中诸人还在对品过的不同种类的茶议论纷纷。

刘馥和董昭首推绿茶。董昭道:“此茶净水清冽,先著微苦,后有淡甜。观之若观素练,饮之若修质内,真乃士人相伴之佳品!”

刘馥颔首称是。凌操却对红茶赞誉有加:“在下愚钝匹夫,不如略陈一二浅见:若称淡化肺腑,非此茶不能胜之。”

众人见他说得果然粗鄙,不禁抿嘴偷笑。不过管亥、周仓和裴元绍笑过以后也觉得凌操说的确实有道理。

董昭侧目道:“阿操恐怕是因为任侠气重,才会对此茶情有独钟的吧!”

见他出言讥讽,刘馥有些看不下去,便以责怪的语气道:“公仁何出此言?”

“味由心生,天理之道也。”董昭顾自斟饮,显得清高孤傲。

在众多新奇事物的冲击之下,董昭对某些事物的认知已经发生了变化,便是对其自幼学习的儒学也有了新的见解。

王易可不希望董昭成为一个理学家,他微笑道:“文犹质也,质犹文也。绿茶为质,红茶等茶本就脱胎绿茶而来,可喻为文。天降万物,生五味;女娲造人,生**。上天造物一视同仁,无所偏废,岂有彼者强之,此者弱之的!公仁之言恐怕为非。”

“这……”董昭的想法也是最近才起了变化,他觉一时不能说服王易,便认过称歉,还向凌操行了一礼。

王易想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小矛盾,便问袁敏道:“阿敏素知农事,不知喜饮何茶?”

袁敏似是猛然惊醒。他手忙脚乱地将那盛着不同茶水的不同形制的茶壶都提到自己的几案上,瞠目说道:“我都喜欢。”

众人大笑,想不到于茶最痴者还是初出茅庐的袁敏。

北宋时,王安石曾说:“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或无。”王易正期望这一天能提前到来,这样碧水青山的江东就会提前散发出她熠熠的光辉。

王易笑道:“吴会多山,亦多茶。山民散居幽谷深处,既无恒业,亦无恒心。自此之后我将茶事推广至吴会山区,也是安居乐业的一着。山民之游散,恐怕能有所改观了。”

众人称善。却见王易从随身的竹筒里取出一张竹帛,那是吴会两郡的地形图——显然,从上面的落款和制作时期可知那是前太守盛宪留给他的公家物品。

王易的手指在地图上的山峦区域走过,“北人亦多有避匿于此的,茶业一开,恐怕他们也能重见天日了。”

诸人欣喜非常。然而刘馥见王易还有一只尚未拆封的竹筒,极为迫切地问:“主公还有一略,可否暂且示之?”

王易哈哈大笑:“元颖如此急不可耐,竟也喜欢喝静气宁神的绿茶!”

刘馥敛手微微一笑:“正因忝下有所缺损,故亲习善物,以期有所增益。”



第一百零三章 酒鬼潘璋


class="width">吕岱五人也是一路追到了钱唐。www.65txt.com~~~~

王易在路途上的种种奇异的举动早就激起了他们的巨大好奇。吕岱极富冒险者的气质,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心态,他并不为外来的干扰所动,所以张昭虽然并不是特别喜欢远足,但最后也还是拜服于这种气质,心甘情愿地跟随在吕岱身后。

当然,他们并没有王易那样显而易见的“通行证”,很快就被山中暗哨认定为危险的可疑目标。

吕岱五人也是乘车而来——他们装成商贾的模样,一路说笑,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和意图。然而这在山中护卫的眼下根本无所遁形。

护卫们是不会手持兵器冲下去胁迫这些人离开的。他们化装成樵夫,三两个一队,一隐一现走在山腰之上,高唱着:

“山有豫章兮樵夫去,涧有猛虎兮行者避……”

以民歌的方式说山中有猛虎,恐吓吕岱等人。

除吕岱之外的其他四人都胆战心惊,他们脸色一下子就煞白了,面面相觑,满是踟躇。

吕岱略一凝神思考,便狐疑道:“此间山峦方圆不过百里,又有这么多的村落,怎么可能有大虫呢!”

不得不说喜欢旅行的吕岱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并且具有相当敏锐的直觉。单只老虎的活动范围其实相当广阔。就以我国东北虎为例:成年雄性东北虎的家域面积通常为600-800平方公里,而成年雌东北虎为300-500公里。国际老虎专家从生态保护的角度甚至认为老虎栖息地的核心面积应当大于3000公里。

吕岱字定公,广陵北海人,曾为郡县吏。他也是江北士人,但喜欢跋山涉水游历天下,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都颇有了解,并经常在江北士人组织的一些远行活动中充当向导,小有名气。此行南下避难,他倒是拒绝了许多士子的同行要求,而是和好友秦松、陈端和张纮同行。

秦松等人素来佩服见识广博的吕岱,在远足这种事上都唯其马首是瞻,所以听到吕岱这样说后,他们都信了七分。不过,另外三分的疑虑仍然在牵动着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虎乃山中之王,纵横千里,万不可能蜷居于此处。况且我等一路而来多见村庄,且大多建在山腰之处,若有猛虎,村庄必少。”吕岱分析道,“那些樵夫貌似热心,实是欺生耳!”

吕岱长目一望,他见远处的樵夫见他们的车队停下来,竟也停住了脚步,伸长脖子朝这里望来,身上并无普通村人的质朴之气。吕岱极为兴奋地说:“那些樵夫引颈相望,神色诡异,我料其必与王易有关。山中果然有王易的机密!”

他分析得如此缜密,众人终于全信,接着都极为兴奋。

伪装成樵夫的守卫见歌谣无用,也几乎暴露了自己,便索然离开了——他们并不着急,反正前面还有好几道关卡呢。

吕岱等人的车队还是延着有车辙印迹的道路前行——吕岱坚信那是王易的车队留下的。饶是吕岱博学睿智,此时也着了道,他并不知王易安插在山中的护卫也是极为聪明的,他们甚至能够制造车辙。

于是他们就左拐右弯,越爬越高,接着就到了一座木桥前。

木桥掩映在厚密的树叶下。桥边人筑的高台上有一座深邃幽静的酒栈。

吕岱连忙下了车,牵着驽马到台下拴住。另一辆车是张昭御车,他也跳下来把车牵引到那里。

众人步行升台,却见那酒栈造得气势不反——檐角飞伸,立柱方正粗大,颇为雄壮。

这其实是这间屋舍及其主人归属于王易的最明显的特征了。当然,吕岱只道是风土迥异,并没有认识到其中深浅。他听人声鼎沸,又见一老一幼正在舍内打点,忙个不停,便嗅出些生气来了,忙把同行领进屋,心忖先吃些东西再说。

“客官五位哪,里边请!”这少年虽然操着正宗的钱唐口音,但老于世故的口吻却让吕岱等人颇为不适。

他们很快被领到较里边的一张几案前。五人围着坐了,却见堂中众人纷纷侧目,显然,那些山中行者对这群来自江北的身材高大并且气度不凡的士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掌舍的老汉用一根长杆提着一只木盒缓步踱来,核桃仁一样的脸绽开一张奇异的笑脸:“客官是吃茶呢,还是喝酒呢?”

秦松拱了拱手,笑道:“老人家这里若是有地道的土产那是最好,倘若售罄,也可盛几碗美酒佳酿来。但是这‘茶’……恕我等他乡之人,不曾听闻是何物。”

老汉笑眯眯地指了指提着的木盒,只见那盒面对着众人这桌的一面是有个口子的,从那口子里伸出一个精致的陶嘴。于此可见木盒里乃是一只盛满滚烫茶水的陶壶。

“在十八涧,还是吃些茶吧。”老汉笑道,“这就算是这里的土产了。”

说着他从木盒的暗格里抽出一叠漆碗,分给众人。

那漆碗通体棕红色,方形厚底,形制与中原迥异。老汉给五人倒茶,然而从陶嘴里出来的茶水却是粥状的翠绿色液体。老汉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吃茶明神健目,若吃了酒,恐怕就过不了涧去了。”

众人见了那粥状的翠绿色液体都极为惊异。但俄而他们就闻出那液体中有橘皮和红枣的味道,不禁更奇。

张昭轻呷一口,惊喜道:“山中竟有如此佳饮!”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谁都没有察觉到那老儿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

吕岱亦未注意到这个细节,然而他对老汉的这种说法却又心生一疑,忙问:“老人家,为何单单吃了酒就过不了涧去了?”

话音甫毕,就听得从角落里炸开一个气息混浊的浑厚声响:“你听这老儿胡诌!他定拿山中有猛虎前来唬你!”

一个身高八尺,身材极为雄壮的大汉一手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至光线明晰处,他脸颊上那两团酡红醒目万分。

这汉子全身的肌肉盘虬卧龙,粗壮的肱三头肌犹如附着在**上的一条钢筋,膨胀厚实三角肌俨然是天生附着在躯体上的铠甲。

他看到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便嘿嘿笑起来,喷出满堂满室的酒气:“想我出入十八涧十余次,从……从未碰上什么鸟样的大虫!”

吕岱眉头紧皱,秦松和陈端见此人如此粗鄙,不禁满面厌恶。倒是二张对觑一眼,对此人的雄壮身材极为惊异。

老汉詈骂起来:“潘文珪!你在我这儿赊账沽酒,我是见你颇有三分勇力,才不与你纠缠,你却在此三番五次地胡说!”

大汉放声豪笑道:“我潘璋日后必能富豪相还!老儿,你眷恋几个酒钱,不免浅见!”

老汉冷笑道:“如此博荡嗜酒,又有一大群债家,我看哪家老爷肯留你!”

潘璋仰天而笑出门去,步履踉跄,正与一个挑着酒往这边走来的高汉撞了满怀。

那高汉戴着斗笠,不清面貌。然而吕岱等人定睛一看,发现这人的身材也极为雄壮,竟与潘璋竟无出一二。

吕岱等人大惊,想不到偏山僻壤竟有这么多的勇壮之士。

却见潘璋拉扯着那挑着酒的汉子,满嘴胡搅蛮缠:“元代来得正好,走走走,你与我且去桥边吃酒。”

潘璋所称“元代”者,即是流亡至此的董袭董元代了。他仍然以沽酒为业,身居贫贱。

见是烂泥一样的潘璋要搅和自己的生意,董袭显示出了良好的修身养气的功夫。他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一小瓶酒递于潘璋手中,道:“你且去喝吧,我去去就来。”

潘璋虽已烂醉,却还对美酒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直觉。他鼻翼翕动,连声叫道:“元代送与我的好酒!好酒!”

拨开瓶塞小饮几口,潘璋更醉几分。接着他又猛地灌进几口,不一时便醉倒在地,呼呼大睡起来。

董袭摘掉斗笠,笑呵呵地堂中食客道:“潘璋自诩能饮,也不过如此。”

堂内哄堂大笑,连那老汉也放声笑了起来。

秦松、陈端和二张正为此间的奇特人物啧啧称赞,吕岱却疑窦更深。他已然铁定此中有王易的猫腻了。

带着几种茶叶各数斤的王易正与他的车队从另外一条山道出来。王易正欲授与属下最后一条“锦囊妙计”。但他听说有相貌不凡的人尾随着他的车队,并且已被护卫滞留在十八涧后,就果断决定将车队掉转方向,到这里来看个究竟。



第一百零四章 激流勇进(上)


class="width">吕岱召集随行说道:“诸君,前番那些吓唬我等道山中有虎的樵夫,行迹着实可疑,不似寻常村人。(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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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家酒栈的老儿虽也这样说,可潘璋不似奸猾之人,他说山中无虎,那便应该是了。”

其实除了吕岱,其他四人都已萌生退意。

秦松和陈端毕竟有些胆小,他们看堂中的诸多行者都将潘璋当作笑话来看,早就随大流信了七八分。谨小慎微的陈端就说:“然而这么多人,异口同声,若以一二疑窦来推敲揣测,恐怕并不妥啊。”

张昭举起盛着茶水的漆碗笑道:“此间奇人众多,真假实是难以辨识。定公,你如何便铁定这山里有王易布下的什么机密?虽说他一路而来,跋涉几近千里,不过所观起途中行止,也不过是游情赏景罢了。”

吕岱神色果决地说:“山中这些樵夫、酒寮的走卒,都不过是王易用来闭人耳目的罢了!诸君试想:他今年才刚加冠,少年就比秩两千石,可在郡治所竟不过匆匆停留了五六次,竟可谓神迹诡秘!便是在他的故乡海盐,也听不到有何与之相关的绯闻轶事,那他究竟往何处去了,又去做了些什么呢?”

见众人默然,吕岱颇为失望。他起身道:“如若诸君就此半途而废,实是可惜。不过钱唐此地层峦叠起,繁林茂密,非有孤胆者不敢涉其险。诸君可御车先行离去,留下些行李钱货,我过三五日后,必能敢上你们。”

“定公如此执著,我都颇有些羞惭了。

”张纮面露愧色,但显然还是不愿与吕岱深入山中。

张昭深深看了吕岱一眼,竟道:“定公好生照料好自己。深则厉,浅则揭,万勿鲁莽行事!”

秦松和陈端见吕岱的主意如此强烈,也不好挽留,也都鼓励了一两句。

吕岱也不怨他们,因为他自己也是在倚赖自己的直觉行事。但吕岱对一点深信不疑,那就是不劳者无获。儒道所倡之“格物致知”,或许与此也是相通的。

他们这一行下车时改由二张御车。吕岱在酒栈里寄存了些钱货和衣物,独自挑着长剑,径往前去。

过那木桥时,他俯身往外一看,却见桥下即是深达十数丈的深壑。那壑底全是巨大的石头,累砌成道,颇为险奇,也极为雄壮。吕岱挺起身长目望去,却见这条沟壑延长至远处山谷而隐没不见,不禁悚然一惊:兴许在雨季,每遇暴雨,上游积起的水流就会奔涌而下,将这条沟壑底下犬牙交错的乱石冲散……

十八涧的第一涧,虽因不见流水而貌不似涧,但就像无声胜有声那样,那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潜伏在可以预见到的寻常面貌之中。

不知为何,吕岱仿佛在着鬼斧神工的自然杰作中看到了王易在作精心谋划时的影子。从远处山谷里吹来的风扑打着吕岱的面容,似乎是在热烈地回应他的这种猜想。

远际的轰鸣声将吕岱从迷茫的思虑中拖回。他抬起头,看向那愈发浓厚的乌云像庞大的军阵向这边的天域缓缓移动。

王易的车队下山而来。在山中向导的带领下,车队一直行在隐秘之中。

十八涧这一路乃是村人们为了保护山中茶事而精心设计的路线。当然,所谓有老虎也是在设计之中。

王易对刘馥和董昭笑道:“想不到世上还真有这样的有心人,竟孜孜不倦地跟随我们!”

董昭敛容道:“孔子有言:‘居处恭,执事敬,不可弃也!’又云‘人而无恒不知能何’之类。主公既有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便再不能行止妄动,废于防备而似世俗庸器,类同斗筲之才。”

董昭在接连得知王易在吴郡做出的深远布置后,神色就愈发恭敬,礼数也愈发周全,这令王易在短时期内并不能很快适应。

尴尬的空气被远处云朵摩擦碰撞产生的轰鸣声惊散了。王易与身边众人笑道:“暴雨将至,上游必有洪峰奔冲而下。我们有幸能看到十八涧的奇景了!”

雷暴和豪雨在这个时代具有不容忽视的强大破坏力。孔子尚且闻迅雷而色变,何况是凡人呢。

所以,王易轻描淡显的口吻就好像在表现他的冒险**一样。在外人看来,董昭刚才说过的话似乎就成了耳旁风。董昭颇为懊恼,但他紧接着就看到王易命常桓等几个家奴到牛车的车顶的夹层里取冲锋舟出来。

王易所谓的冲锋舟,在董昭等人看来却是尖底阔面的艨艟快船罢了。不过这两只冲锋舟的做工着实精巧,它们的底面用棕漆刷得锃亮,木橹的支架——即球钉,和橹担绳经过复杂的改装后,能够使木橹能平行地放入舟舱内,便于随车携带。

王易道:“豪雨倾注,山道险阻,着地方多是凹凸不齐的洼地谷地,极易积水。如突遇泽池,我们正可以舟待车。”

董昭闻言一喜,由此言即可知王易还是心思缜密的人。

王易提起他最后一只竹筒,故作神秘地说道:“我最后一项安排即在海盐的湾村了,便是舟船之事。”

刘馥等人大喜。

不一会儿大雨倾盆,王易等人换上了蓑衣,也给驭车的牛套上雨具。

然而长久住在中原平原地区的秦松陈端和二张不识山中气候,他们被倾盆大雨淋得狼狈不堪。

只眨眼片刻,御车的张纮和张昭便已如落汤鸡般。秦松和陈端虽在车厢之内却也不太好受。二张赶忙挥舞长鞭,试图将牲畜赶到能够躲避风雨的地方。

鬼使神差,两辆小车在一片草地停歇了。二张、秦松和陈端见那草地边有一处洞穴,便从车上跳将下来,匆匆往洞中奔去,想在那里度过这场不期而遇的豪雨。

洞穴边有一座仅容一车经过的独木桥,桥下亦是深不可测的深壑。张昭隐约见到弥漫的水雾中有三四辆马车的轮廓。他好奇地走到洞边,只见一群健硕的仆人正在为拖运几辆装饰秀气华美的车辆至避雨处而十分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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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激流勇进(下)


class="width">吕岱从行李中取出蓑衣披上,正欲前行,猛然思及无论是陈端还是秦松,抑或是二张,都没有丰富的远足经验,而且对这里的地形条件又不熟悉,很有可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遭遇危险。www.65txt.com

吕岱旋踵而返,起初步履匆匆,最后他是飞速跑了回来。

然而滂泼大雨的猛势简直出乎意料。吕岱回到第一涧的那座木桥前时,桥下已有汹涌滚动的水浪。那猛增的涧水躁动地浮动着,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蛟龙。

吕岱冒着危险,俯下身来观察木桥的基座,他果然发现桥洞顶端颇为光滑——显然,暴涨的洪水时常漫过这个水位,甚至淹没掉这座木桥。

他加速跑过这座木桥,这时他终于意识到,那酒栈建在那处高台上是多么得明智。他见堂内众人都在台上的阁楼观雨,个个兴致勃勃,自己却提不起什么兴致,倒反是为友人的安全忧心忡忡。

张昭发现那些健仆为牛车所苦,就招呼张纮出来,想上去给他们搭把手。然而他们只走到那座独木桥边,就听见身后依稀传来惊慌的呼喊声。二张转身一看,却见在秦松和陈端暂居的洞穴旁边,那山坡洼面的水位正不断上涨。而那水很快就要盖过外面那圈凸起的石栏,淹没草地,淹没洞穴……

二张大吃一惊。他们突然觉得脚中一湿,俯身看时,却见独木桥的半截身子已经泡在了猛涨的溪水之中。

“前面的那两位儒子!溪涧暴涨,赶快到高地去避雨啊!”

一个健仆浑身稀湿,惊骇失措地面对着张昭和张纮手舞足蹈。

张昭这才发现,那些健仆想要将车辆推至避雨的地方——那些树冠宽阔的地方,并非是单纯为了避雨,而是在这片山势颇为险峻的地方,只有从那里可以通过粗壮的树干爬到高一些的地方,躲过洪水。

张昭猛然转身,只见自己车辆停靠的那个地方,山坡光滑平整,显然是常受洪水侵袭而成的……

危险就在步步逼近,蓦地,张昭看到那群健仆见洪峰过大,为了逃命纷纷爬上树,竟不再管车驾中的主人了。不一会儿,那车里就爬出几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人来。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长得甚是灵巧可人,然而健仆尽去,他们很快被雨水打湿,找不到可以搭把手的人。

张昭怒极,朝那巨树上的健奴们喝道:“食主之禄,临危弃之,你们还算是人么!”

“你还是管好你们自己吧,待在那里,死定了!”先前叫张昭躲避的那个仆人还觉得张昭太过迂阔,不禁浪声嘲笑起来,引得同伴们纷纷引和。

张昭气极,就欲冲将过去将那些少年抱出,突然一个从山坡外沿爬树的仆人惊恐地大叫一声,接着就跌进汹涌的洪水中。只几个起伏,那仆人的头颅就愈行愈远,很快被滚滚水浪淹没。

哂笑声遽绝于谷,而张昭也惊呆了,不由自主地收住了脚步。张纮忙将他拉到一处高石上,急道:“文表他们太危险了!”

秦松和陈端所处的境地极度窘迫。洞穴一点也不深,根本就没有可以躲避洪水的地方。

秦松瞠目骇然喊道:“子布,救我!”

陈端孤立无援地喊了声:“子纲!”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喉咙都因恐惧而堵住了。

然而张昭和张纮束手无策,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洪水盖过石栏,淹没草地,冲进洞穴。逃进洞去的秦松和陈端很快被猛烈的水浪打了出来。两人拼尽全力抓住残枝断石,尽力支撑着身体。

“子布!”秦松看到齐腰的水,近乎绝望地惨叫着。

谁都没有想到水势是如此凶猛,只一瞬间的功夫,就让人措手不及。

二张其实也身处险境。水已经淹过了他们的小腿,很快就要盖过膝盖。

吕岱正飞奔回来。他从高地奔来,见前方水声猛烈,便知情况大不妙。他心中凉了半截,但还是镇静下来,查看周围有没有安全的路线,能够抵达前面的地域。果然,东北面一条安详的曲径通向幽处,为他指明了方向。

吕岱在那里左拐右拐,竟与王易的车队不期而遇。

“太守大人!”吕岱迎面便拜,“鄙人行伴秦松陈端张昭张纮身处低地,为洪水所逼,身处险境!若大人心存怜悯,施一臂之力,则四人就可活命了!”

王易端详着狼狈的吕岱,然后向刘馥、董昭二人回了个笑脸——他已经知道尾随自己车队的是谁了。王易本就希望吕岱这些人能为他所用,现在他发觉这些人对他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在暗中考察,怎能不喜!

王易敛容道:“我正有快船两条,或可救四人之命!”

徐盛昂首出列,朗声请命道:“主公,我颇识水性,又通舟事,我愿划船下涧!”

凌操英气勃发,道:“主公,我愿与文向同往!”

王易知道现在情况十分危急,自然条件变化莫测,不禁为那四位名人捏了把汗。王易极想救活这些人,但他觉得要完成这个任务,恐怕相当不易。

王易略一踌躇:“水势猛烈,如何救之?”

袁敏这时从容不迫地说:“也只能从上游大河顺水势冲下了,否则在前面四人遇险之处放下快船,船很快就会被水流冲到下游,到时候逆水而上,那就有如绝境了。”他转向徐盛,面色凝重地说:“文向,我与你同去。”见徐盛十分惊异,袁敏急道:“你来操桨,我来拉人。事情紧迫,不可再迟疑了!”

听得袁敏如此说,稍识水性的裴元绍昂然出列,与凌操一队。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冲锋舟往高处奔去。

在山坡的光滑一面,他们跳入舟中,然后凭借重量使冲锋舟顺着坡面滑下,进入水中。

汹涌的洪水很快就将冲锋舟打到十几米远。王易等人驻足高地观望,个个神色焦虑。

冲锋舟在猛烈的洪峰冲击下一起一伏,便如一片浮萍般无力。

千钧一发之际,徐盛和凌操都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他们扳开球钉,将橹卸下,当作船桨划动。而袁敏和裴元绍也取出舟中固有的桨来划动。每组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激流之中平衡着小舟。

王易眉头紧皱,他在这里看到了后世一个刺激的体育项目——“激流勇进”的影子。

冲锋舟奔冲而下,跌跌撞撞,险些被一些尖锐的大石凿穿舟底。

王易这群人已经看见了张昭等人,看到冲锋舟有惊无险地靠近他们,脸上刚刚绽开的笑容随即涣然消散,心脏悬在高处不得解脱。

“看到前面的石头了么?在那里使劲划桨,使船迂回游动!”逼近秦松时,袁敏在徐盛耳边几乎是吼出来的。

“为何!”徐盛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盖过水声。

“时间短促啊!可我要救两人!”袁敏大声道。

张昭和张纮只是膝盖被水盖过了罢了,所以当凌操的小舟冲过来时,求生的**驱使他们主动地扑上来,裴元绍轻松地就将两人拽了进来。

然而秦松和陈端却几乎被水淹到了胸膛,再加暴雨扑面而来,已经奄奄一息。

袁敏运气提神,似乎在集中意念,以使双臂能够充满力量。然而要在如此深的水里拔出两个成年汉子,谈何容易!

众人悲哀地认为,秦松和陈端之中必有一人要殒命在这里了。

但是袁敏是一个武艺精深博大的人。在历史上,曹丕从史阿那里学到王越的剑法,又与当世剑术名家比试而屡屡轻松取胜,十分自得。可他碰见袁敏后却被袁敏那种神鬼莫测的使用双手兵器的功夫折服。

此时袁敏相当稚嫩,武艺也绝没有后来那样精妙完纯,但他的那种天赋是无法抹煞的。

大家震惊地看到,袁敏就像拔草一样,将秦松和陈端从水里拔了出来。

其实这个动作有一前一后。因为徐盛也在逼近他们的同时强腰坐定,使劲划动船橹,使得冲锋舟在那瞬间迂回游动,创造出了一个极为短暂的,但又是极为宝贵的时间差。

袁敏使劲将秦松和陈端拖进船内,大笑着对徐盛说:“文向好桨力!”

徐盛大笑着道:“阿敏好膂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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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人才济济


class="width">陈端和秦松被救起后,当夜就发起了高烧。(三五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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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暴雨倾盆,水位陡涨,通往平原的路已经阻断,但山上毕竟还有王易留下来的产业。

十八涧的酒栈虽也附属于王易,但内中毕竟鱼龙混杂,不好疗养。所以再三思虑之下,王易还是将这鲁莽大意的五个士子送到清泉村里去。

吕岱在王易的手下救人的时候,就对那两条造型奇异的小舟目不转睛,心道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快捷灵巧的舟具,然而当他偕同伙伴来到清泉村的时候,他终于慨然叹道:“王太守果然在深山之中秘治产业,费了这样大的辛苦,总算是叫我们找着了!”

躺在车中的陈端迷迷糊糊地听到外头的吕岱这么说,便撑坐起来,撩开窗帘。当他看到外面鳞次栉比的黛瓦粉墙的屋舍后,目光中的惊异久久不散。直到秦松剧烈地嗑嗖起来,他才无力地说:“定公预见之准,我实在是佩服。道途虽然艰险,但我们也不虚此行了。”

秦松也爬起来。看到清泉村的景象,他竟嘿嘿笑起来:“太守大人时而擒虎于旷野,时而潜行于群山之中,当年始皇定鼎后,便就诡行周游,以至丞相李斯也不知其所在所往。明府近来的举止,是不是在效慕始皇呢!”

披蓑衣随行于马车外侧的乐进听到此言,仰起头来,露出诡秘的笑容:“文表将我家主公与君王相比,是何居心呢?”

秦松的笑容僵化了,但很快他又状似无端地笑起来:“言者无意,听者存心。文谦自有深意,我又何知!”

乐进嘴角的笑容就像胶水一样凝固住了,他顿时感觉到胸膛下有一团热气在涌动。

徐盛见乐进被文士的诡辩弄得哑口无言,连忙走上来解围。他数落秦松道:“为人子弟,不明章句,不治产业,却与数人同道涉险于深山险境,子曰:‘以父母遗体行殆,孝子不为也’,你们此行孤胆越山,可以说是不孝了!我等好心救你,你不自谦忝居,竟强言反诘,又可以说是不义了!不孝不义,还可以做人么!”

徐盛声若洪钟,吕岱陈端以及二张闻言,无不头颅低垂,面有惭色。尤其是冒险的带头人吕岱,更是深深自责。而秦松刚受了大厄,气息衰颓,因此秦松被徐盛这么一说,胸中猛地滞闷起来,伤情有恶化的趋势。

所幸王易打马而来,神色肃然地说:“吕定公、秦文表、陈子正三人都是礼仪之士,张子布和张子纲都博学精文。所谓读千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他们结伴出行远涉他国,并非耽于游豫之事,而是别有益求罢了。文谦、文表,你们以完全之体哂笑伤疾之人,难道就不应该感到羞愧么?”

徐盛看到秦松的面色时白时红,病情更加严重,便觉得自己刚才如果说得再狠一些,恐怕真的会闹出人命来,于是也觉得王易所言甚是,便连忙向秦松赔礼道歉。

小风波不足挂齿。车队重返清泉村,倒是引起了村民们的惊奇。<<>>当他们知道王易是从十八涧那个方向走而被洪水耽误了时辰后,才恍然大悟。

这里土膏肥沃,气候温暖湿润。而该地本身就位于中纬度的沿海的亚热带地区,地形多样,高差明显,所以动植物非常具有多样性。当时王易在这里发现人们对茶有较深的认识,同时当地村民对野茶树的品种也能很清楚地分辨时,就已经觉得这里的乡民对植物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感官。果然,他随后就发现生活在这片区域的乡民有着比较深厚的草药学知识,而山区里广阔的动植物则直接为他们提供了认知的物资基础。

村民们热心地将秦松和陈端迎入新建成的会客厅,将他们送入装潢典雅的厢房里。随后乡老就组织有医疗经验的村民开始熬制治理风寒的汤药,并且叫村人去准备膳食。

清泉村村民准备的汤药看起来中规中矩,没有借助什么奇怪的石头,甚至没有人出来针灸。诊断这种必须性的工作是让三个耄耋之年的老头来做的。

王易没有看见这个时代比较流行的巫医,心里倒还略松一口气。但他素知在古代,风寒的杀伤力是极为惊人的,死亡率总是异乎寻常地高,所以仍然忐忑不安。

要知道东汉时期非常流行谶纬之学,像东汉前期成书的《黄帝明堂经》和《难经》这些当时在阐述医学理论方面的代表著作,都根据当时流行的哲学思想提出了种种“元气”、“阴阳”、“五行”的“运气学说”。谶纬之学虽被光武帝称为“纬学”,与传统经籍所代表的“经学”并驾齐驱,但王易知道那种学说解释到最后,就不可避免地与封建迷信挂上钩。

他就担心一点,那就是这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会莫名其妙地说些与秦松和陈端实际病情无关的话,然后开出莫名其妙的方子。

事实证明是他过于忧心了。无论是此时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还是华佗高超的外科手术知识,还是华佗徒弟吴普会在将来完成的《本草》,都体现了这个时代对医学的实际运用,都体现了这个时代的人们没有把经验积累下来的有效的医疗方式抛弃。

疾病的消弭往往需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秦松和陈端遭遇大厄,身心俱疲,服药之后就睡酣了。

王易就全程陪护在他们身边,至始至尾神色凝重。

在王易之前生活在的那个发达年代,某些医疗问题积重难返,改革之路长途漫漫。而王易自己又曾生过大病。所以,他无论是对医学本身,还是社会的医疗体制,都比寻常人要投以更多的关注。

步履沉重地走出来时,王易就在思考,是不是要好好整顿一下医疗行业呢?后世的科技史丛书在提到汉代的医学时,总会举出张仲景和华佗这样医术高明的医生,但他们固然走在时代的最前沿,却并不代表那个时代医学水平的普遍水平。东汉还是处于比较野蛮的时代,巫医不分。而即使到了刘宋时期,作《后汉书》的刘晔仍然将华佗这样的医生归入“方士”一类,这既体现了当时人们对医学学科的划分不甚明晰,整个社会对从医人员也并没有过多尊重。

王易当时碰到的那个采药的年轻人吴普,他可是华佗的徒弟啊,可却衣衫褴褛,生活贫困,还被一个鄙气四溢的游侠逼迫辗转。医者的低声下气,实在是不能被忽视了。

要想在豪强纵横,枭雄驰骋的汉末三国时代打出一片天下,不能单单着眼于粮食、金钱以及军队了。

吕岱等人看到秦松和陈端睡得十分安详,气色也变好,都不再太担忧。张昭和张纮坐在屋内的两张椅子上,享受着村人的按摩服务,面对新奇的事物有些无所适从。

当然,他们都看到了王易神色肃然的面容。他们以为那是王易在为秦松和陈端万分忧虑,不禁十分感动。

论地位,王易与他们之间有一道官与民的悬殊沟壑;论名声,获得许劭和何颙的点评、与袁绍呼朋引伴的王易绝不是在徐州小有名气的吕岱秦松陈端,抑或是二张所能比的。如此关怀备至,不离不弃,真是让他们感动得几近流涕。

厢房对面有一间喝茶读书的好去处,吕岱再三行礼,请王易进屋一叙。

他拜倒稽首,道:“多谢太守大人救命之恩!”

王易连忙将他扶起,说道:“孔丘尚且说:‘见义不为,无勇也。’我既立志涤荡混浊,即使是匹夫匹妇身处险境,又岂能置之不理!”

吕岱敛容道:“太守大人可知我等此行前来,所欲何为?”

见吕岱神色坚毅,王易心中一喜,他笑道:“马伏波曾说:‘非但人君择臣,臣亦择君耳’。定公意志刚强,体魄雄壮,又兼有范滂之志。我想定公必欲择君,只是当前还苦于究竟要选择谁罢了!”

刘馥和董昭在走廊里听见王易这样说,都兴冲冲地走进来,准备看吕岱是何反应。

吕岱轻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腰带和衣襟,神色极为庄重矜持地说:“齐国曾经送了许多歌姬舞女给鲁国,季桓子接受了,三天不问政事。孔子见此便离职走了。我听说,看到恶人,要远离他,看见贤人,要亲近他。可见,两者是相通的。而自去年顾家一会以来,我暗中观察王公,至今已有泰半之年了。到如今再为王公牵马执鞭,王公还肯接受我么?”

王易笑道:“‘见贤如不及,见恶如探汤’。吾子思虑缜密,正有我所不及。我接受定公,就像是稻田之于雨水一样,哪有肯不肯接受的呢!”

“广陵海陵人吕岱,愿将七尺之躯附之主公,任凭驱驰!”吕岱拜倒。

王易再次将他扶起,笑道:“久旱终遇甘霖了!”

二张在休憩的屋舍里听见吕岱的声音,相觑一惊。不过他们显然已经极为理解了——从当初吕岱铁了心要带他们来钱唐跟随王易,他们就已经察觉出吕岱对王易的追随之意。

只是王易终究年少。张昭和张纮是海内名士,对是否要择主,择谁为主的考虑都十分慎重。

他们倒是肯定吕岱投奔王易后,其好友秦松和陈端也会这样做的。而且恐怕秦松和陈端会更加热忱,毕竟王易可是切切实实救了他们的命。

二张露出小腿,脚泡在温热的药水里,而自脚腕以上至膝盖的部分都用温润的黑色药泥涂裹。村人说,这对他们的腿脚有帮助。否则肢体长期泡在冰冷的水里,会阻塞血脉,抑制元气。

这在不通医学知识的二张看来实在可笑,但村人以及王易的无微不至令他们倍受感动。二张其实认王易为主公的心情也是很炽热的,只是一种不确定性仍然弥漫在他们的思虑之中。

突然,张昭脑中一道电光划过。他仔细地观察其自己所在的这间屋舍,从胡凳床榻到地板的铺设,从被褥的形制纹饰到陶制甑罐的风格,从房间的陈设布局到建筑物自身的结构组织……最终他极度惊异地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却又是那样似曾相识……

张昭转头看向张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涂满药膏的腿,苦笑道:“我与你身处兰室,却不知奥灶,甚至箕踞等待着神灵显圣,难道不是太愚钝了么!”

张纮眨了眨眼:“过而改之,为时未晚。”两人心灵交契,齐声大笑出来。

一个时辰后,二张待药泥尽去,在对面的书屋里必恭必敬地拜王易为主公。

三日后,秦松陈端病瘳。一下榻即拜王易为主公。而暴雨连下两日,山路尽为阻塞,许多地方积起的大泽壅塞难通,山上行者纷纷滞留。

按照二张的提议,王易让袁敏和凌操携舟驾车下山去搜寻当时出现在酒栈的那两位异人。

醉醺醺的潘璋在一个洞穴里被找到。当时外面水位涨得很快,而酩酊大醉的潘璋浑然不觉。

董袭欲下山而不行,看到凌操和袁敏的冲锋舟时,主动要求搭船。在船上得知王易就在附近后,他也决定前来归附。

一时间,清泉村出现了人才济济的样貌。

王易这个吴郡太守,已有张昭、张纮、刘馥、董昭、秦松、陈端等为虑心;有徐盛、乐进、吕岱、凌操、董袭、潘璋、袁敏、管亥、裴元绍、周仓为力膂。而在历史上对东吴产生巨大影响的陆逊、吕蒙都在王易的控制之中。另外,李严是去是留,问题或许已经逐渐明晰了。

“已有张子布这样的王佐之才,只可惜尚缺几员镇国大将啊。”

十日后,王易将众人汇聚一堂。看到兴奋的众人时,王易却在暗自腹诽。

“如今北地大乱,黑山军祸乱中原,豪杰们都开始纷纷登场了。”王易暗道,“郑泰之约迫在眉梢,冀北之行,恐怕会给我这个答案吧。”

乐进进言道:“主公尚有一略未曾示之于众,如今天连晴好,洪水溃退,正是下山之时。”

王易颔首道:“正近梅雨时节,天气变化难料。此时不下山,则机会稍纵即逝。就遵照文谦所说的做吧。”



第一百零七章 凫船破千浪


class="width">王易的最后一略就定在海盐湾村。www.65txt.com<<>>

禾兴的富饶和先进征服了新归附的吕岱等五人。王易为了保持他们的新鲜感,便开口道:“有人曾说吴国‘不能一日而废舟楫’,然而自我入府中议事以来,并未从账目上看到船舶之事带了多少盈利,在走访的过程中也没有发现倚赖舟楫的筲斗小民如何不比寻常。江东控江临海的优势没有完全挖掘出来。”

“那这最后一略,便是有关于舟事?”张昭问道。而听得张昭一说,周围众人纷纷举目而视,看外头那一辆辆宽敞精致的牛车,以及它们蓬顶上用粗绳系紧的冲锋舟。

潘璋已经记不清当时他在洞穴里醉到了什么地步,但他对乘坐这种快船还留有几分印象。

自从投奔到王易门下后,他便开始收敛行为了。王易当时立即派人要帮他把债还上,然而潘璋却露出坚毅的面容,正色道:“我年少轻狂,多所从贷。然而债主皆因我而来,我也曾许诺日后必以富贵相还,主公若助我偿还,岂不陷我于不义不信之地!”

王易认为他的话十分雄壮,就认同了他的意见。

此时他对这种冲锋舟交口称赞:“此舟轻捷灵巧,实乃出行必备的佳物!”

堂中纷纷应和。王易见众人开始热闹地议论起来,禁不住说道:“湾村巨舶大船壮如雄城,此等扁叶柳枝,何足挂齿!”

见王易说得豪气万千,众人无不心潮澎湃。只有一人皱眉深思。

南阳人李严前些时日在海盐碰到了一个携带着家信的同乡。那同乡乃是商贾,随队而来,本来拿了李严家的信件,只是怀揣着碰运气的心态,不期能够碰见李严。

李严读完母亲给他的信后涕泗横流,狠不得一个筋斗云就翻回故乡。然而信中母亲除了抒发了思念之苦,又进行了谆谆教诲,让李严留在吴郡,追随王易。不久前朝廷下达了赦令,李严的通缉令已经被撤除了,杀人的罪过一笔勾销。

读完信后,李严第一个感觉就是王易的名声已经传出了数千里,他在吴郡做下的事业连远在南阳的老母也知道了。其次是李严仍然踌躇不停,起初他是对是否要投奔王易犹豫,后来他看到吕岱秦松陈端偕同二张新进,这五人个个智慧通达,多有自己所不及,不禁又在思考:假使此时再投效王易,会不会因为起先的徘徊推诿而被委以冗职?

苦恼撕扯着李严的思绪。然而当他孤独地坐在议事堂内,看王易与其心膂纵横捭阖时,他愈发忿忿不平,越来越想一展自己的才华。

王易先前几略并未带与李严看过。而在乘牛车去湾村前,王易向李严建议道:“正方,北人跑马,南人坐舟。湾村新造百槽船两艘,不如同去看看它的雄奇壮丽!”

李严一揖到底,恭敬道:“如王公所言。”

其实王易个人以为,在他布置的方略之中,只有湾村的事业才真正让他兴致满满。

无论是渔业还是造船业,无论是港口航运还是旅游,凡是与海洋牵扯上的产业,无不具有巨大的生命力和吸引力。

至少对王易这样一个曾生活在发达的二十一世纪的人而言,对海洋的崇敬和对海洋的追求已经深深植入到内心深处,并与灵魂融为一体。

似乎农耕文明在一定程度上对海洋存在一种偏见,传统的舍末逐本思想也使统治者对通过海洋来开辟一条商路感到由衷的轻鄙。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朴实农民固然步履稳健,知足长乐,然而却缺乏水手那种拼搏进取的冒险精神。

南方政权,除了抱着绝地求存信念,在一场民族战争充当急先锋的,譬如朱元璋的红巾军,清季革命党的起义军,似乎很少有能打到北方去的。晋衣冠南渡,虽有一场淝水之战粉碎了异族的征服梦想,然而基于种种考虑,基础深厚的大后方并没有给前线的北伐将领以强有力的支持。宋时岳武穆风波亭饮恨;韩托胄草率进兵,换来的不过是元嘉草草式的败亡。无论是南朝数代,还是南唐吴越,亦或是南宋南明,似乎始终处于战略的劣势之中。

古时南人剽悍而北人重厚,而近代以来却是北人粗犷南人柔弱,其中所隐藏的华夏民族遭受的异族入寇的血泪史,又岂是只言片语所能道尽的!

首先,不沉湎于安逸;其次,发扬现在南人的勇健精神。王易认为兴许这样做,再用强大的财力做支撑,就会对这貌似已成定律的历史规则做大胆的更改。

从何处入手?从海洋。

面对海洋的浩瀚,一个人能做出怎样的回应?是曹操东临竭石有遗篇;是齐景公游于海上而乐之,竟六月不返。

早在公元前五世纪,吴国人就已整顿水军,从海上北击齐国。而齐景公耽于航海之乐时更早,乃是公元六世纪,那时候胶东湾的中国人就已经开拓了通往杭州湾的航线。

开辟新航线能拓展人的视野,激发人的冒险精神,让人发现自身的价值。

海洋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宝库,海洋之中尽是珍奇异宝,鱼类资源也极为丰富。一条成熟的航线能带来巨额的利润。

中国的封建帝国虽然在清后不断走下坡路,最后一蹶不振,但在极长的时间内,中国人一直走在海洋事业的前列。按照一些现代西方学者的说法:世界上出现的第一个海洋强国就是宋朝中国。

在王易生活的那个年代,在中国周边海域陆续发现了沉船,而尤以宋代沉船居多。陆上的史料与出水的沉船构成了紧密的呼应——南宋之前,与中国同商的海外国家和地区只有约20处,而到了南宋则激增至60个以上,大量新航路被开辟,海洋贸易范围从南海、印度洋推广至波斯湾、地中海和东非。突飞猛进的海洋贸易带来的是巨额财富。宋神宗时期,仅市舶税收便占到财政总收入的15%-20%,成为宋室江山的重要经济支撑。而这也简直空前绝后,要知道,2000年中国海洋产业的总产值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比重也不过3%!

虽然对海洋事业不同朝代都做出了不同的反应措施。然而在明朝及其之前,中国人基本上都在航海事业上大跨步前行:春秋战国时期橹的创造性发明;在唐代时被广泛运用的隔水密舱技术;宋代时开明的航海政策,庞大的海贸船队及成熟的海洋管理机制;明永乐时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当然不可否认,焚烧郑和航海图的兵部尚书刘大夏举止草率,朱元璋的海禁之策缺乏思考。但相比于清季残酷的海禁政策及措施,他们或许完全可以全身而退。满清执事对中国海洋事业的摧残以及的种种浅见,不仅是愧对海洋,也是愧对华夏民族的未来。

从海盐到禾兴,从禾兴到湾村,沿途已尽是广阔的圩田了。杨柳杂植,虽还未成大树,但已初见几分繁荣的气象。不得不说,海盐县长刘韶和县尉陈烈勤勤恳恳,而县丞邓当也颇为精干。

牛车平稳地走着。不一会儿,远方天际貌似行将腾跃的巨云隔过一个山头,倏然飘散变幻,好像在预示着什么令人惊异的事情。

“……走!一,二,走!……”

纤夫的号子震动于野。接着便是青瓦粉墙的湾村屋舍露出了细致的面容。接着,众人便看到在村边那具有平直而陡峭的岸线的断层海岸的山里,一艘雄伟的,奇丽的巨型三桅大船沿着原木铺成的轨道,向外面的海面缓缓移动着。

四条粗壮的桅杆高耸入云,粲然可观。渐渐出现在大家眼中的那巨型的横条加固的梯形竹篾斜船帆乃是青黄色的,极富中国特色。

这种船帆造价低廉,坚固耐用,非常适合王易现在所掌握的资源的具体情况。而复杂但不失灵巧的帆索系统极利操控,可灵活变换受风方向,甚至在逆风时也可以在帆、舵、披水板的共同作用下以“之”字形前进。

而由于此船极大,各种船载器械的操纵都要布置得十分周全。因而为了节省人力,提高效率,船工们将从对操控船锚的船车中获得的启发加以融会贯通,将其运用到操控船帆起降的一套崭新的系统中,达到了令人满意的效果。

“……走!一,二,走!……”

纤夫的号子愈发震动山谷,撼动人心。这艘三十余丈,宽十余丈的三桅远洋尖底福船渐渐露出它的全貌。绘于船艏侧舷两端的“船眼”使用了明亮的高质量的生漆为原料,生动活泼。

“哗……今天正遇新船下水啊!”常桓惊喜道。

蓦地袁敏在前面手舞足蹈:“看哪,那边有两条一模一样的大船!有两条!”

王易这最后一略其实是付诸实施最早的。早在他刚刚收服湾村后,就开始了行动。

湾村本就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首先它所控制的海岸线种类多样,不仅有拥有平直陡峭岸线的断层海岸,也拥有绵长平缓岸线的泥沙堆积海岸。其次,毗邻的多个海湾拥有极好的防风能力,同时海湾的水域面积也相当大。所以湾村本身就具备发展成优秀港口的潜力。

在后世,这里就有一个著名的乍浦港。孙中山当年视察乍浦后,还发出了要将这里建成东方大港的豪情壮志。

海盐到禾兴的陆路已经落成,十分宽敞。而从禾兴到湾村也是道路宽敞平直。而得到王易的政令后,吴郡各地的县官都在以工代赈,吸收了一大批贫流民参与到挖掘水渠之类的疏通水利的工程中去。

贯穿禾兴中部的大河正在拓宽,刘韶打算将那条大河与海盐城附近的大河贯通,这样就能使得在湾村港口停栖的大船直接驶入海盐。而王易的想法更加宏伟,他期望将来从吴郡出海的海船能够轻松地进入繁盛的内河网络,出入吴北的几大城市间。

刘馥和董昭看到那船早已目瞪口呆。而二张也是呆若木鸡。倒是吕岱在刹那的失神后,很快镇定下来。

湾村的港口已经焕然一新,宽大的栈桥,巨大的隐匿在山中的船坞,忙碌的卸货码头。其实,当前的“湾村”或许不能再称做“村”了,当地船队当初在王易授意下拉来的数百名北方流民为村庄注入了新鲜血液。拥有一千余人湾村或许更像一个镇。

这里的工作紧张有序,到处是健壮汉子呼喝号子的声音,到处都是飞驶在轨道上的四轮木车,载着建材从这边跑到另一边。

造船业其实最能体现技术水平,木工,钢铁,凡此种种,无不耗费巨大,技术含量要求高。但王易在禾兴的发明创造结合当地工匠的经验和技术结晶,在湾村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

资源虽然紧张,但暂时还是得到了充分的调动。王易执掌吴郡后,便运用手头的资源,将吴县附近的官营铁矿三个月的产出拨到海盐,其中将近十分之一就是用于造船。

众人步履更急,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船的雄浑的身姿。

李严茫然若失,如一只木偶人般僵硬地向前走着,追逐着大船的影子。

三艘福船的建造都参考了王易依据自己数个月来回忆绘制出来的图纸。这种福船的形制在唐宋时期就出现了,它拥有独特的结构,采取了吃水很深的尖底,能够耐风浪,善远洋。风帆乃是以横条加固的梯形竹篾斜帆,当然,王易也示意工匠试制三角帆等一些在他脑海中是具有西方风格的帆。

这些福船都用了水密隔舱的技术。水密隔舱结构所依据的原理乃是充分地利用船舶的整体浮力,以提高船舶航行的安全性。

再者,由于隔舱板是用厚实的木料制成(譬如王易的这几艘福船的水密隔舱的隔舱板就是用十几厘米厚的衫木制成),并与船壳板紧密钉合,从而增加了船体的横向强度。增加船体的横向抗压强度乃是船舶设计和制造中采取的一项重要措施。没有采用水密隔舱结构的船舶通常是用加肋骨的方法来加以解决的。隔舱板的使用可以取代肋骨,最终简化了制船工艺。

另外,水密隔舱一间间分隔区分开,可以将不同的货物按类分开装卸,也可以以货主不同而将货物分开装卸,大大提高了装卸和管理效率。

据说中国最早采用水密隔舱技术的乃是公元五世纪的晋时。挟众十万造反的大水贼孙恩和卢循一众下令建造“八槽舰”,即是采用了此种技术。不过所谓的“八槽舰”历来也饱受争议,有学者以为那可能只是指有八个船舱的船只罢了。不过唐宋时期的船只采用这种先进技术已经被出水文物佐证,即使是这样,也比直到18世纪才引用此项技术的欧美领先了一千多年。

船坞被王易用“舟室”来命名,延续了几百年前吴越人对它的传统称呼。

在舟室中,湾村本地的老船匠已经被集中到一起,每天昼里在船上爬上爬下,视察建造进度。晚上就在舟室里的小屋舍里讨论制船工艺,研究图纸。而新入村的工匠们则像童子军那样被分出数个队,最小以什为单位,管理十分有序。

湾村老村长许志听闻王易前来,立即抛下手中图册,三步并作两步地出来行礼。

王易笑道:“老丈何须如此!我等不过随意看看。”

许志因激动而颤栗,他道:“若无主公,湾村不过仍是卖鱼求生的落破地罢了,何来今日光景!”

王易笑道:“些许之事,不提也罢。老丈,此船如此雄壮,不如带我们上船一观。”

许志敛容道:“船只新下水,校验之事极为繁重,除了工匠,其余人头两日怎能上船!主公要看船,还是上还有那两条旧船罢!”

徐盛乐进这些武夫听许志竟然这样讲,还是以一种责备的语气,不禁极为震惊。秦松陈端张口结舌,想不到还有人能和雷厉风行的王易这样说话。正要看王易如何反应,王易却已经笑了出来:“老丈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了。不过我们既乘兴而来,旧船要上,新船也要看哪。况且当初我与你们布置的时候,就做好安排:前两船都是为了第三船而试制的。为他人做的嫁衣裳,看看就罢了,赏玩不得啊。”

听王易如此譬喻,众人哄笑不已,便连许志也忍俊不禁。

许志微笑道:“主公所言极是,前两船不仅个头比这条‘怒凫’小些,第一条船用的是木爪石碇,连水密隔舱也没有。第二条船车没安上,船舵是旧式的,还不是转轮呢!”

董袭闷声问道:“这条船叫‘怒凫’?那前两条叫什么?”

许志道:“第一条叫‘疾凫’,第二条叫‘白凫’。”

“怎么都是野鸭子啊!”袁敏一说,众人都大笑起来。“凫”字就是野鸭的意思,从船名上来看,这三条福船都是野鸭子。

袁敏又问道:“缘何这第三条叫‘怒凫?’它何怒之有?”

“哈哈……”众人哄笑不止。却见许志伸手一指,道:“看见那三条拍杆了么?”

三条粗壮的拍杆的躯体乃是用原木制成的,其锤头用钢铁铸成,呈正六角形,每条棱都散发着金属的光泽。这三条拍杆都有六人高,被船车高高吊起,高耸雄壮。很难想像靠近“怒凫”的小船遭到这种铁拳的重击后,会有什么悲惨的下场。



第一百零八章 舟厅议事(上)


class="width">“白凫”和“疾凫”都静静地停靠在码头边,两条船只是用竹缆绳牵到一起,好像一对若即若离的情侣。www.65txt.com-====-它们上面只有一些湾村本地的老水手。经过一二个月的磨合,他们对船上一些新奇的器械的操纵已经游刃有余了。

当然,“白凫”和“疾凫”的制造都是为了“怒凫”的出现。其建造过程的许多环节属于纯试验性质,也有很多王易所设想出的工艺是经工匠们在这两条船上推敲揣测的。

要想驾驭“怒凫”,没有在两条前辈身上学习过,那就绝然不能完成。

湾村造出的三条远洋大船从兴致上来说,应当属于“福船”,然而顾名思义,“福船”本是我国福建地区产出的一种性能十分优良的远洋船只。而在唐宋之前,福建地区要么被括入会稽,要么被指称越闽或百粤之类。其实也就是能够推出在东汉时期,那片地区并不发达,根本没有酝酿出成熟的造船业,更谈不上先进。

“福船”超越时代出现的结果自然与王易密不可分。这种巨舰曾经代表中国纵横五湖四海,扬威异域。然而清朝统治者变本加厉施行前朝的禁海政策,不仅将禁止民间片帆下海的政令持续了很长时间,还将民间的大船改小或干脆凿沉,并长期禁止建造二桅以上的大船。到了近代,随着西方海洋强国越来越在中国东南海面占据优势,曾经意气风发的福船就愈发销声匿迹了。

王易领着一众掾属上了“白凫”,厚实的甲板给予这些好奇的乘客一种安全感。

高耸粗壮的桅杆,猎猎作响的令旗,宏伟的上层建筑。凡此种种,无不令人印象深刻。

“白凫”运货能力极强,而“疾凫”速度超快。至于“怒凫”,它不仅囊括了两位前辈的优点,更具有强大的攻击力。

李严隔着翡翠色的海面朝前面刚刚下水的“怒凫”号投向目光时,就为它那三条凶猛的拍杆心醉神迷。

拍杆乃是古代一种威力巨大的船载武器。不用时它被吊起来,积蓄强大的势能。在敌方船只迅速逼近,意图实施跳帮战术时,本船水手就将缆车启动,使拍杆重重砸向敌方船只。轻者能够砸死砸伤大量敌军,并阻碍敌人登船;重者直接给敌方造成舟毁人亡的下场。

隋代有一种威名赫赫的“五牙战船”。这种巨舰本身就有五层之高,齿堞交错,宏然若城。而更可怕的是船身四周各有两条巨大的拍杆,乃是不折不扣的“利牙”。这种战舰在隋灭陈时立下了不朽的战功。

王易正是因为对隋唐时所谓的“五牙”和“黄龙”等名舰印象深刻,所以就想将其中的一些有利战具移植过来。他当时还想借鉴古希腊罗马的一种船载战具“乌鸦”,那种武器不仅能够将对方船只钩住拉近,也可顺势纵火焚烧。但刚要付诸实施,他蓦然想起中国兵书上曾对水战有过基本的描述:“远者钩之,近者抵之”,遂觉得大约此时中国已有类似武器。后来他跑到湾村去询问时,对方果然肯定了他的猜测,但又惑然不解:“主公造此大船,当世无可匹敌。若遇敌舰,无论顺风逆水,只需一股脑碾压过去,贼寇都化为齑粉了!”

欣喜之余,王易还是感到一阵担忧。毕竟他能够让吴郡造出这样的大船,却无法使这些大船产生质的飞跃,成为铁壳装甲舰。只要是木制,就不可避免地容易被纵火焚烧。其次,火炮尚未问世,他无法使自己的战船拥有非接触式的毁灭性杀伤力,接触式的跳帮战术仍将在战场上唱主旋律。

王易当时就下令:尽可能地考虑到这几点,增进凫船的战斗力和防御力。

于是今日王易才可以意气风发地指着那层向内倾斜的外装甲板对手下说:“看,这是战舰的侧面,它向里靠,又有女墙,这样搭到上面来的梯子很容易滑落,而我们的人就可以在这里随意地射杀敌人。下面的孔洞用处可大了!士卒可从此洞里伸出钩镰,将敌方云梯截断,或直接推开。

“这样一来,敌人很难爬上来。而我们的水手就可以顺着坡面滑下去,或者干脆居高临下,向下面投掷箭矢!”

这里的三条凫船的横剖面的底面是尖的,而上层就像是三个等腰梯形组成的几何体。船侧面接连的倾斜设计会对从较下侧登船的敌军士兵造成巨大的阻力。这种预防敌船跳帮的设计在十五六世纪时的欧洲海军逐渐普及开来,并在巨炮大舰时代渐渐来临时,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王易见众人恍然若有所悟,又领着他们来到前甲板。他指着一处滑梯及旁侧的一台绞车,说:“战时,下层军士就沿梯而上。那台绞车连通船底层,一次靠三人之力,能运三百斤的军器。”

周仓和裴元绍满是震骇之意,他们相觑一眼,唯有瞠目结舌。

其实刚才一路走来,这些被王易视作心膂的人也在细心观察船上的器物,联想它们各自间的联系,以及在战斗爆发时会产生怎样的功效。

刘馥喃喃道:“如此巨舰,能载粮几何?一日又能行驶多远?”

王易神色轻描淡显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他说:“此船长三十四丈,宽十丈。按制,全额配置五十人,可携一年半粮。若更带三百人,则可三月继粮。一日平风趟水,若是走海路,应能走数百里吧。”

其实王易对此时的度量衡的概念还不是特别清楚,他没有提出此船具体能载多少物资,但总归有个大致类比的概念。但刘馥董昭等人也对斤两不甚敏感,可是一听到“一年半”后,他们还是满面震惊。

想想吧,由这样三条大船组成的舰队,一路北上,一个月后在青州地区的泥质海岸上放下九百名骁勇善战的士兵,袭扰敌人后方,那会对战局产生怎样的效应?而问题是,王易绝不会仅仅满足于造了这样工艺和设计其实都还很粗糙的战舰,他肯定会需要数百数千艘来打造一柄海上的利剑。

李严和董昭已经被福船的巨大战斗力震得默然无语。

王易走到侧面,对众人说:“诸君过来看,这形如鹘翅的浮板左右各有一对,行船用此,则可长保通航,也可抗风抗沉。”

袁敏“唔”了一声后叫出来:“啊!我看到了:头低尾高,前大后小,果如鹘之状!”乐进徐盛等人皆是啧啧称赞。

李严和董昭这时就落在了队伍后头。他们垂头苦思,举头而视时,猛然发现了对方。

董昭以眼神向李严示意,他刚要说些什么,但似乎是顾虑到李严还未归附王易的现实,便将涌到嘴边的话都吞进肚中。

李严虽被王易这些大船震骇,但他对造船的前途和后继之事都有洞见,觉得如若王易不着手解决这些矛盾,那么大船虽然气势磅礴,终究也派不上用场,只能空耗民力罢了。李严满脑思绪正欲喷薄而出,却见同道董昭欲言又止,不仅十分沮丧。

王易期待能够拥有一支足以在这个时代的世界称雄的强大海军。中国历史上的南方政权在争霸过程中,似乎很少能利用大规模的船队突袭北方近海。而王易的设想就是在中原鏖战的胶着时刻,派遣具有强大运输力的海军运送数以万计的陆战队在敌后方海岸登陆,达到出奇不意的效果。

这雄心勃勃的计划看起来动人心魄,但若要付诸实施,其实困难重重。

后世中国共有六千多个岛屿,而光浙江省就有三千余岛屿。这看起来是中国的岛屿分布得很分散,但实际上,自古以来中国近海的航运条件就不能被忽视,林立的暗礁往往成为过往船只的潜在杀手。而在东汉,既没有炸药这类的破礁利器,沿海渔民也没有特别丰富的经验。所以要探索出一条稳定安全的可持续性航路还任重道远。

李严和董昭两人步履沉重,忽听得王易在前头说:“我与青州郑泰有过约定,明年初即要再相会。今年六七月份东南风起,利于北行。我就会在那两个月份的雨季到来之前,率领船队前往北方。”

许志在那里打包票:“如今不过五月份,若再留一月之限,操船之士必能行船若行车,在大海中如履平地了!”

王易笑道:“此事千万不可懈怠。眼见着相约之期步步临近,而我去北方也不能毫无准备,所以除了造船之事万万不可懈怠外,后方粮赀的转运也不可掉以轻心!”

许志连道:“主公尽可放心。”

王易道:“这最后一略你们也瞧个遍了。走罢,到首楼的厅室里小憩一会儿,顺便将这几月来我略陈的几略承接到一起。”

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楼船巨舰,又曾在与许志会面时看到了造船的船坞的恢弘排场,众人对王易在湾村的安排已经有个清晰的脉络了。然而他们对王易布置这些战略事业的意图,似乎还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框架而已。

从粮食生产方面的圩田和相关农具及水利设施,从造纸到印刷术,从深山饮茶到今日的海湾看舰……每一次游览都是惬意的,都既叫人震惊又叫人喜悦。然而当它们串联在一起,构成一个渐渐孵化出来的新社会的新骨架时,那种不可限量的创造力令人手足无措。

当人类擦亮火星时,虽身处黑暗,上帝也心生畏惧。

董昭走上前来,亲切无比地抚着李严的背说:“正方,走罢!共诉所思,助明府一力!”

李严喟然叹道:“良机难遇,我何必再这样犹犹豫豫呢!”



第一百零九章 舟厅议事(下)

第一百零九章

舟厅议事(下)

舟中议事之所经过精心的装饰。光从表面上来看就别具一格。另外,为了适应远洋生活及航行节奏,议事厅除了配带一个船长室外,其本身的布局也非常考虑实际,就譬如桌椅都是固定的,以防船员被海浪的颠簸影响而跌倒。

椭圆形的长桌,环绕着的是带扶手和靠背的席底硬木大椅。王易坐在最前端,他挥手指示众人坐下。不过片刻,他又嫌室内光线黯淡,便叫常桓等人去将桌上方天花板的烛台拉下来整治,然后再将蜡烛点上。

那烛台虽是铜制的,也无甚雕镂,却以其奇异的形制再次打动了众人。要知道,此时虽然“灯”的概念已经普及开来,但许多人仍是持油燃火为灯。油灯不仅光线黯淡,而且持续性较差,也容易倾覆而造成不可遏制的火灾。

王易先前在湾村游玩时,曾看到当地村民捕得数头大鱼陈列在村中广场。王易虽然对鱼类认知不多,但还是知道在那其中有一条是蓝鳍金枪鱼,一条是座头鲸。

这两玩意儿都是好东西,然而它们都出没于大洋深海。极难捕得。即使侥幸发现了他们的身姿,要将他们杀死再拖上来也是非常困难的。就譬如那条蓝鳍金枪鱼,灰白的肌肤简直就像人塑的石膏体,两只凸出的眼睛狰狞可怖,它纺锤型的身体至少有一百多斤重,头比王易的腰还要粗。而据王易目测,被村人们捕获的那条座头鲸至少有十二米,它几乎通体黑色,伴生着许多深色的斑点,只有尾鳍和腹部有些许白色。

能捕获这两种动物,本身就意味着湾村村民本身的捕鱼技巧相当高超,并且拥有很强的远航能力。然而当王易询问起当初捕获金枪鱼和座头鲸的村民时,这两个笨嘴拙舌,又目不识丁的老水手支吾了半天也没答出个所以然来,令王易极为失望。

于是王易只能拿现有的资源大做文章。金枪鱼肉类的营养价值极高,他就让它随湾村村民分食了。而鲸的全身都是宝,不要说其甘美的鲸肉了,其鲸油鲸脂,乃至鲸骨鲸皮都有不可估量的经济价值。想那龙涎香,乃是极为珍贵的制造香水的定香剂,然而也不过是抹香鲸大肠末端或直肠始端类似结石的病态分泌物罢了,要通俗些说就是大便。

于是就在王易的土法的传授之下,一批带着鲸脂血统的蜡烛诞生了。它们通体乳白色,带着稠奶般的淡黄,闻起来有着特别的浓醇。

袁敏在常桓给蜡烛点燃的时候,就趁机夺过一只仔细端详起来。而夹杂着草本植物味道的蜡烛香气挥发开来后,室中众人无不啧啧称赞。

唯有董昭凝神肃然。而李严眉头紧皱。呼吸莫名地急促起来。

袁敏手举一烛问道:“主公,这小小蜡烛上竟还有雕镂纹饰,看条理,倒有些类似一人挽牛耕作的图景。”

王易笑道:“阿敏观察果然细致!这些蜡烛上的隐纹若不仔细感受,即使是用手摸也难以察觉到的。至于为何采取与牛有关的图景,这就与我们在禾兴的创举有关了。”

刘馥微笑着颔首道:“主公在禾兴所造的屋舍的瓦当都是以牛为图形的。”

坐在刘馥身边的董昭略略正了正身子,他洪声道:“人主不思服民化远之计,而谋奇yin巧计之功,是不是有些疏浅了呢!”

大家的兴致正活络着呢,乍一听董昭陈说此言,不禁都瞠目看来。

刘馥也知他的这位老朋友要抒发一下长久积郁在心中的思绪,为王易梳理一下脉络了。于是刘馥也收敛身形,做出极为恭敬的样貌。

王易用手指敲了敲轻木制成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吸引住全厅的注意力后,站起来略一弓身,以示礼节。

王易从桌面的暗格里一抽,露出长桌正面的地图。却见那是一副全国十三州的大图。

汉朝时期的地图学发展得十分迅速。国家对修治地图非常重视。按照国家惯例,每个州都制有《州图》,而每个郡都制有《郡图》,至于县乡地区,一些有心有能力的地方官吏也会修制地图。王易在任职为郡太守时。就从盛宪那里继承了大量官修地图。而他也在盛宪的府库里意外发现了许多十分有价值的图舆和风土志。

像全国州郡图这种具有很强政治敏感性的东西其实不能随随便便在一个太守的府邸里找到。不过王易想恐怕是吴会之地虽处偏僻,但历来都是以积极的姿态赶上历史进程。不说阖闾夫差和勾践范蠡共同创写的吴越春秋了,便是七国之乱的魁首——吴王刘濞的灭亡还历历在目呢。吴地有那么几件价值极高的东西,不足为怪。

王易又从桌下取出一根漆黑的长杆,他双手捧上,递予董昭。董昭长揖到底,才隆重地接下。

王易朗声道:“我们走上船楼来,本就是为了讨论将来的发展大事。明年初我就要从海路登上青州的土地与郑泰相会,绸缪大事,刻不容缓。公仁一心为公,刚正不阿,实在是士之楷模。”

见众人神色肃穆,而董昭也欲说些话自表谦意,王易却始终占据着场面上的主动,不再给董公仁那个机会了。他直接说:“吴郡如今不过七八十万人,十四五万户,土地如此肥美,人烟却不繁盛。吴会之地始终不太承平,而近来中原流弊荼毒至此,山越盗匪频发,刁民多难驯服,还想与诸君讨论一下这个事。公仁胸有丘壑,我等不妨洗耳恭听。”

董昭微微一笑:“适才主公领大家上楼时,曾说‘要将几略承接’到一起。刚才主公虽为当下吴会两地的积弊叹惋,但察其本意,恐怕主公胸中早有谋划。这几略的策划和实施,以及其经国济世的绝世奇计,无不令人叹为观止。主公此言,恐怕主要是来考校我们啊。”

王易见众人纷纷称是。不禁笑道:“公仁和诸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欲在吴郡富民强民,效文武之道,张炎黄之维。如今得行几略,是其一也。然而后继如何,我未知其二也。”

张昭好奇道:“主公所谓文武之道,大约是周文王和周武王宽猛并济、刑宽易简、惠施仁政的‘王道’吧!只恕我驽钝,不知‘炎黄之维’是什么?”

王易耐心解释:“黄帝造舟车,流利于民继百代。炎帝尝百草,烝民乃习稼穑之事。况且所谓刑罚,若无舜授命皋陶,则并无法典;所谓礼教,若无黄帝委任仓颉,也并无诗传。我所说的‘炎黄之维’,子布可有解否?”

张昭心领神会,继而为那种草创的惊人力量折服慨叹:“往日听闻圣贤,以为推行王道,不过是力尽鸡豚狗彘之畜、谨庠序之教罢了。今日聆听主公一言,才知以前自己是多么浅薄无知啊!”

王易笑道:“不必如此。既然公仁已知弦续之事,不妨由公仁陈述。”

“方今日月蒙尘,丑类掌玺。中平元年蛾贼倾卷宇内,生民流离,国家残破。而阍中阉宦反而炽焰更深,天下志士无不气沮颓丧,倾心向慕贤能之辈力挽狂澜啊。”

见董昭意犹未尽,果然,他继续说道:“主公自去年中原大战载誉归来,名士多所欣慕。又在故乡之地广结人脉,暗畜门客。如今又为吴郡太守。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则既在其位,又岂能素餐尸位,碌碌无为呢!主公草创数略,可见是有涤荡宇内之志的。”

众人见他说了这么多。似乎都是在称赞王易,并没有直接提出自己的谋略。大家虽然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地方讲错,但总觉得十分尴尬。

董昭对众人的不耐烦感到十足的愤怒,他厉声道:“举大义者必做好万全绸缪。主公既有桓霸之志,你们又怎能视而不见,躲躲闪闪呢!”

张昭和张纮相觑而笑。张昭道:“公仁,管夷吾佐桓公,不用兵车而王化大行。这就像水一样,随聚随散,貌似无常,而道在其中了。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又岂能锣鼓交鸣而为之?”

董昭拱手道:“子布所言极是。不过此事既已摆到台面上,又岂能刻意避开呢!还是让我来说吧:如今主公数略多管齐下,我料不过三年,吴郡就能河清海晏,不仅有九年之储,并有兆民之资。只是主公又斥巨资造楼船大舰,所指非凡。我想现在世道愈浊,而主公又要清涤寰宇,那么必要多储粮食,整饬军器了。可依我所看,主公如今可战之士不过童子军三百五十人,预备军四百五十人,工匠队一百人而已!吴郡各地虽也有郡国兵可用,然而他们出自乡里,很容易变成长令的附属。况且这些郡国兵多为游侠无赖,可以聚众为祸,却难以戮力破贼。所以主公如今可控可战之兵,不过九百人罢了!欲图大事,区区九百人能派上什么大用场呢!”

李严在后侧点头不止,王易用眼神捕捉到他那个细节后,嘴角不禁浮起笑容。

秦松和陈端在禾兴住了一段时间后,对那里童子军的操练方法感到由衷的惊奇和折服。秦松就说:“以主公之名笼络乡里良家健壮,再以主公之法练之,一年时间,就能有五千精兵!”

陈端也说:“禾兴工匠云集。器械多为精妙,实是吞吐造化之地。五千精兵铠甲兵刃,一年时间也是可以炼的出来的。”

董昭点点头道:“我正是此意,看来与文表和子正不谋而合啊。适才我见这烛台上的蜡烛以大鱼油脂制成,还雕画文饰。主公,恕我直言,侈风若不根除,大事也不可久立。工匠既有余力雕画文饰,为何不用来制兵造甲呢!”

刘馥也道:“公仁这说得极对。主公能战之兵不过九百人,募员之事确实不能再拖了。”

看到得力心腹都提到强军的问题,王易还是颇为欣喜的。不过他对于蜡烛上面雕镂的事情倒不会像他们这样看重。末世将临,奖励耕战和兴功惧暴固然是不可或缺的,然而那就走上了传统的争雄道路上,就与王易的追求相悖了。王易想在吴郡推行先进的农业作业方式,也期望能在这里发展出比较成熟的商品经济。

王易笑道:“此事我也在着手考虑。盛公卸任时,本郡都尉白公也上奏辞职,如今我身肩四千石重任,前些时日正为几略的布置忙得焦头烂额,也确实没有腾挪精力出来考虑募兵的事。”

看到众人恍然大悟,王易又道:“如今吴郡都尉一职空缺,又有几个校尉屯长名额空漏。我正欲借整治军旅之名,对现今各县府的材官、骑士之类埋汰。然后再择良里青年填补余缺,组织一支八千人的步卒和一支一千人的骑军。”

王易片语间,就已道出扩军至将近万人的豪言壮语,董袭凌操等辈无不欢欣鼓舞。

如果没有前面布下的那几道工序的话,恐怕董昭张昭等人还会认为王易是儿戏之言,但王易既已命人在吴郡大修水利,又广开圩田之法,选优择种,广植稻麦,那么粮食问题不用担忧,甚至还可能会出现空前的丰收。兵戈以粮草为资,董昭他们这些谋士现在是放心这一点了。

董昭道:“还请主公早日定下将领名录,否则万事也提不上日程。”

王易扫视众人,观察着徐盛乐进和周仓裴元绍这些武夫的表情。他徐徐说道:“文谦和文向自中原就跟随我左右征战,勇武过人,随机应变。老管力能扛鼎,又曾为黄巾渠魁,通晓军法,三人都可为选锋悍将。阿仓和老裴沉稳厚重,英锐逼人,可为先登。这五人都是我心中可推的爱员,但是要在其中挑选出一位更加出类拔萃的都尉,我也实在难以取舍。不如就命五人各为校尉,都尉一职暂由我来担当。”

徐盛乐进等人胸膛起伏,面色涨红,豪迈地齐声应道:“谨受命!”

王易接着说:“老管统领骑军,帅千人。文谦文向及阿仓和老裴各领二千人,每人分部四十队。”

董袭凌操眼巴巴地看着王易,潘璋心情忐忑,而袁敏虽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实际上还是对王易接下来的布置十分在意。

却见王易换以和蔼的笑容,说道:“元代几位随我较晚,但也个个身怀巨才,器量伟章,只是如今我另有他意,正欲往其他地方打算。”

众人不知王易深意如何,只能认真听来。王易道:“自夫差为勾践所灭以来,吴国水军日益废弛。故吴王刘濞图谋不轨,然而他妄举不义时,也并未对吴国舟军有所整顿。中平元年我南下渡江时,为水寇张多所困,不得已殄灭其寨,释归其所虏平民。去年我在顾家筵席时,又听说震泽(今太湖)一带水匪肆虐猖獗。所以我再三思考,觉得是要兴建一支水军,扫清吴郡的水面。”

董袭凌操听王易这样说,还以为王易是要将水军重任交给自己。他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被三条“凫船”震得脑袋嗡嗡作响了,如果以后就要率领由这种磅礴大舰组成的水军话,敌人岂不都成了土鸡瓦狗!

徐盛和乐进不禁投来羡慕的目光。

组建一支水军对于一支扎根于吴会之地的政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譬如南宋在元军倾尽全力南下时,正是靠了长江水军的苦苦周旋,才赢得了一些回转的时间。而南唐水军形同虚设,以至竟叫赵匡胤在长江上搭起了一座浮桥,让北军长驱南下。

然而王易却出乎他们意料地说:“今年孟夏之季我们就要经由海路北上,届时我将对你们进行考察。舟船之事不比纵马驰骋,操舵,控帆,号令,我所枚举之事的难度,都倍于步卒军阵。你们可不要小觑了它啊!”

张纮道:“既然主公已将大计定好,那么谁随同主公北上,谁留在吴郡呢?”

王易笑道:“刚才我所提到将要做职官的,我不日就会向朝廷写荐书,所以这些人就留在吴郡等候通知。其余人等尽皆随我北上!”

王易回顾自己这一年在吴郡的所做所为,或许使用了那么一些恶毒的手段,或许暗蓄实力形同谋反,然而他的根基终究是打了下来。

而后他和一同心腹在议事厅里将发展大计的脉络理得清晰异常,具体到每一个细节。

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得到了委派。然而诸位鱼贯走出时,落在最后的李严沉默寡言。

王易一把按住李严的肩膀,道:“正方,你心中奇略百出,断然不逊子布公仁,为何还要做一匹萧萧而鸣的班马呢!”

李严的肩膀仿佛触电似的震颤了几下,随后他如同木偶人般转过身子,倾身拜伏:“主公!”

其实他在和董袭会面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一种老友重逢的喜悦,那种在躲避通缉的羁旅中被收起来的激情又重新点燃了。王易身负两千石之职,他出现在李严眼中的每一步,都会让李严深思熟虑,甚至至于辗转反侧。

王易将他扶起来,爽朗地笑道:“走吧,且让我们再去将吴郡游览一遍。北上的事,我希望让你去通知故太守盛孝章。他曾说要去青州寻访故人孔文举,我们不如载他一程。”

盛宪在春天受了风寒,到了孟夏又被湿溽之气浸坏了身子。不过在那个早晨他突然接到一封漂亮的硬纸信封,那信封不仅散发着芦苇般的清醇味道,淡翠色的封皮更是有条条梭状的凸起,手感极佳。盛宪有些颤抖地拆开缄口,取出鱼形信纸,在首行,他看到“小子海盐王易顿首再拜。”后就轻笑了出来,但很快他的面色凝重起来。

信封是以“小子王易顿首再拜,惶恐惶恐”结束的。盛宪恍然若失地用手指抚摸着鱼子形的信封纸突起,两眼空洞地盯着眼前三步的廓脸后生,喃喃道:“王易真恶少年也!”

第一百一十章 听得道一声去也(上)

第一百一十章

听得道一声去也(上)

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晦(三十日)。出现日食。六月,荆州刺史王敏讨伐赵慈,并将其杀死。先是这一年的二月,江夏郡的兵士赵慈聚众造反,杀死了在讨伐黄巾之乱中立下大功的南阳郡太守秦颉,一时间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

不久,原本任中常侍的宦官赵忠被免去了车骑将军的头衔。

中平三年一整年有些波澜不惊。当然这并不说这一年就是河清海晏了,十月份困扰东汉朝廷许久的武陵蛮又起来生事,十二月份,鲜卑族寇乱幽州和并州,这是边境上发生的事。在京城,颇有声望的前任太尉张延遭到宦官的构陷,死在了监狱里。这一年的所发生的事件不如前些年窦武掌政时那样紧促,也不如后来各地方军入京谋举大事那样震动人心,所以王易才有余力起程。

如果要到明年才匆匆出发的话,那么北方糜烂的局势会使他举步维艰。

雾蒙蒙的苍穹下,风从遥远的天际赶来,它与海面上的波涛追逐打闹。湾村东北侧的海滩的岸线上,一支由褴褛流民组成的队伍正沿着杂植野树的蜿蜒小道上徐徐前进,上有一些流民的孩子脱离了队伍,在沙滩上捡贝壳。

一层层浪头挟着白色泡沫。在撞向礁石的那一刹那,似是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浑黄的海面在阳光照射下,露出翡翠色的质底,格外奇丽。

“传中曾说:‘海天一色’,可目力所及,都是这样混浊的海水!”

一辆小车驻足于前。从车中牵绥跳下一个健壮的士子。在观察了片刻后,他发出了失望的感叹。

“仲翔,于此可见书传也有不实之处。”

盛宪牵绥下车,他抚着虞翻的后背,做此解释。

两人被那支流民的队伍吸引。他们听着那些破敝的露车的车毂发出尖酸的吱吱声,眉头不由轻轻皱起,目中射出怜悯的光。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流民队伍,也不漏过那在沙滩上且嬉且行的孩童。最终,他们缓缓移动的目光在那夕阳落霞处停留,远方一条磅礴的巨舰在太阳余光的倾泄下泛着迷人的金黄色,尤其是那梯形的竹篾斜帆,更被那阳光浸透了骨架,彷若蝉翼。

盛宪和虞翻在默立了许久后,才发出深深的喟叹。

“两位先生单车前来,是不是需要一些人手打点呢?”王易面向盛宪和虞翻张开双臂笑着问道。他张开双臂,然而并不是礼教所明文禁止的“翔行”。面对盛宪和虞翻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王易从来努力使自己的举止显得合理到位。

驾车的汉子个头不过六尺多,然而粗壮结实,他是盛宪信得过的马夫。而车里还有一个六尺三寸高的书童羸弱瘦小,他是虞翻的家奴。这两个人个头矮小,面貌丑陋,活像侏儒。而即使是国家招募兵员。这两个家伙也会因为身高不够而被淘汰的。

王易于是对盛宪和虞翻感到格外的惊异。

盛宪听闻王易要去青州,自己本来也有北上的意愿,自然就很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而在由拳筑精舍读书的虞翻虽然与王易不交接已经很长时间了,然而他一直在关注世事的发展。虞翻是个多方面发展的人,他精通武艺,善于操舟,还会建筑方面的知识,但对《易》的研究最为精通。他曾经将自己对《易》所作的注和读后心得寄给孔融,得到了孔融的称赞。

此时的虞翻尚且年轻,虽博学有专,但也只是在吴会地区略有薄名罢了。况且吴会之地缺乏智谋之士,士燮善治春秋,然而他居住的交州烟瘴横生,并不是可以留意的好地方。正好,前几个月虞翻通过几个得力朋友与孔融建立了私邮关系,互相交流了学术方面的心得。他时常往来于由拳和海盐之间,听说王易要出海北上后,便估摸着能有个和孔文举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了,于是发笺王易,说自己也要登船。不期在今天步行前往湾村时遇到了故太守盛宪,于是两位故友一拍即合。要一起上王易的大船。

虞翻笑道:“士子游学,是为了练脚力、扩视野。车舆填塞道路,骏马奔驰原野,那是纨绔子弟的气派,我们从未欣慕一二。”

王易道:“先生所言极是。此次出行的大船功能齐备,随行者又多博学儒士,两位先生在船上不会至于孤单的。”

盛宪微笑道:“子云能得与许子将相交,想来也必是饱学之士了。”

王易受宠若惊般道:“小子多爱方物舆志,并不习章句。慎、郑之学,于我眼中实是高不可及。”

虞翻摇着头道:“子云如此谦逊,我真是有些惭愧了。”

盛宪微笑依旧:“既然子云自称喜好方物舆志,可否解释一下这海水为何如此浑黄呢?”

“这……”在顿塞的一刹那,王易想到了许多。

长江的堆积作用从古至今,连绵不断。虽然长江的泥沙量远小于黄河,但其绝对值仍是不可忽视的。每年巨量的泥沙被江水冲入海域,这就像一个巨大的管道在不断将污垢杂质输入一盆清水之中。久而久之,近海浅水面的海水就变得混浊泥黄,自是没有深海地区那种赏心悦目的湛蓝色。

其实以王易看来,如今吴郡东部地区的近海海域已经比较清澈的了。他闭口不言,一是在斟酌如何将这些在古人眼里颇为玄奥的东西化为通俗易懂的当代语言,二来他也有些忧虑。后世东晋有个著名学者叫郭璞。他除了善训诂之学外,还对道学术数颇为研究,善能预言。在选定自己的墓地后,他曾指着墓地远处的大泽说,那里以后必定会变成一片桑田。这也就是“沧海桑田”一词的由来。数十上百年后,郭璞所指的水域果然变成了一片桑田,世人都以为郭璞善于预测已经接近神仙。然而究其实质,其实也就是郭璞精通地理,知道流水沉积的道理罢了。

杀掉于吉后。王易就越来越不想通过神秘或玄奥的某种手段对自己加以文饰。要做到龙骧虎步,高下在心的位置,哪里还需要这些东西呢?

正欲说之,忽然身后一声梆子声响,让王易惊出一声冷汗。他转身一看,却见董袭和潘璋二人持弓策马而来,呼喝咆哮,威风凛凛。

一只野兔在灌从中忽隐忽现,最终消匿。董袭潘璋垂头丧气,看到王易后,连忙策马飞驰而来行礼问候。

王易笑着责怪道:“都要登船了,你们竟然不知‘树到海边止’的俗语,到这里来狩猎!还不快收拾妥当东西,赶紧上船!”

董袭和潘璋连声称是。不一会儿徐盛飞驰后道,询问道:“主公,此行三百五十童子军尽皆登船,又有一百五十预备军。如此一去五百人,海盐仅剩四百力旅了。募兵之事,是不是要马上着手办理?”

在当日的舟厅议事之后,王易就曾腾挪时间出来要和将要留在吴郡的将领们考虑募兵的事,然而那时开垦圩田、兴修水利的太守授令刚刚下达到吴郡各郡县,而刘韶和陈烈的辛勤不怠又吸收了大批劳力,所以王易决定在徭期结束后。再开始募兵。

按照汉例,男子达到某一岁数后,就要为国家无偿服劳役,称为徭役。无论是西汉还是东汉,一般明文规定的徭役期是一个月。然而不同时期君王的横征暴敛,地方官的谄媚逢迎,都会强制性地延长百姓的徭役期,对社会生产和社会秩序产生不可估量的恶劣结果。

王易的“以工待赈”固然是吸收了数量可观的流民,然而他也通过徭役制度吸收了许多良家青年。东汉的人民其实不反对徭役,他们只是反对无休止的无偿劳动罢了。所以王易想在这方面讲究诚信,同时施加一些恩惠。以此来收买人心。

听徐盛的口气,显然他刚刚发起的徭役即将到期。于是王易说道:“立即着手去般。郡中憋肚狗肠,暗怀凶志的宵小不是少数,一定要严加防备。”

隐匿在不远处灌从里的陆玄骇得冷汗涔涔。适才正是他一脚踩住弓臂,然后用仅存的单手拉住弓弦,要射死王易。然而突如其来的马蹄声让他惊慌不已,于是他慌乱之下松开手指,那箭却与弓弦脱节,未能射远。梆子声响并非董袭和潘璋所造,而是陆玄所为。

前一个月,吴县县尉许贡突然向王易陈述一策:说是要尽除之前的流寇,这其中就包括陆玄等人。王易思及当时看到的陆议(陆逊)一家的破败样,也觉得斩草除根或许真的是有必要的。

尤其是一个月前,他听说陆逊的从祖父陆康从郡吏被擢为乐阳郡太守时,他就愈发感觉到这种必要性。

曹操称赞孙策骁勇,不禁忧心忡忡。然而郭嘉却富有洞见地指出其必死于匹夫之手。对于冀希在东南发家的王易而言,他可不想步孙策的后尘。

偷袭者的阴谋论永远不会因为网络的疏密而有所消沉,陆玄面对急迫的通缉而攘臂奋发,这是不得不防的。

远处尘烟滚滚,还不知道自己扈从的蹄声搅乱了一场阴谋的王易长目望去,只见新领骑军的管亥飞驰而来。

管亥道:“主公,挑选健儿一事易,但是挑选骏马和佳兵难啊,主公北去,一定要为骑军的建立留意三分。”

王易满口答应。历史上孙权也是通过海船向辽东买马的。东汉的马政十分仰赖于北面和东北面的边陲镇地,但实际上中国产马之地还是很丰富的,西南的马耐力优良,西北的马善作军旅,都可以作为输入马源的地方。

另外,王易觉得不能太过迷信骑兵。想南宋蜗居东南一隅,见元兵骑兵骁勇,便大力输入骏马,一度达到十万之众,然而它既没有组建起一支有力的骑兵,也对经济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后唐庄宗李存勖征战中原,所赖不过七千骑士,便所向披靡。但是坐镇长安洛阳的李存勖竟以为骑兵还是多了些。于此可见,骑兵并非多多益善。

王易笑道:“老管自参观龙窑和圩田后,就常说倘若使巧匠都去铸兵器那就好了。呵呵,佳兵还是依赖佳匠的,我此行去冀北,不仅要带几个辽东乌桓扶余买马的向导回来,也会带一些著名的铁匠回来的。”

说了不多时,又闻马蹄得得,只见乐进神色匆忙而来。

“主公,海盐县民不知如何,竟听闻了主公要出海的消息,他们正扶老携众,争相往这里前来呢!”

王易咋舌:“怎么会走漏了风声?乡亲们该不会以为我要乘桴浮于海了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听得道一声去也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听得道一声去也(下)

在草棚台上主持流民收徕工作的常桓被突如其来的热情乡里村民忙得焦头烂额。在名头上挂着太守掾属的他正领着一班清廉干练的职吏忙于流民的簿籍登录,草棚台子就搭在樟树村外,这是为了能就近将吸纳的流民迅速补充到禾兴去。

一个月前,善于载货的“白凫”完成了它的处女航,它在五十名精干水手的操纵下,满载着禾兴龙窑出产的精美陶器在徐州的城阳郡东面海域的灵山岛登陆,然后放出小舟在大陆海岸边登陆,再雇佣当地向导进入到城阳郡的市场。城阳郡富贾众多,尤有州刺史亲属和本地豪强所治的一些产业,因此很快就吸收了这批神秘的陶器。而王易也通过海路挣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

淮河南北两岸的人土风物多有不同,物价也是差异极大,因此北方因战乱而暴涨的日常物资,在南方反而出奇的便宜。就像光和四年(181)春正月,刘宏初置騄骥厩丞,负责接受和饲养从各郡、国征发来的良马。北方和荆州大量拥马的和参与马市的诸多豪强闻讯就垄断马匹交易,马价涨到一匹值两百万钱。

然而吴郡本不产马,并不如何受此政策影响。而除了马价平稳外,其他物资的价格也一直处于比较平稳的状态。于是航海贸易挣取巨额差价的优势就从中体现出来了。王易利用这笔钱购置了大量生活用品,并且利用职权便利,从邻郡国以低价抄来数量可观的粮食。

流民们在鞭笞的照看下,排着蛇形长队等待着博籍。有人试图翻越围栏插到前面的队伍中,但很快被看管的预备军的年轻小伙子揪出来痛斥,而也有幼年儿童在队伍中拉屎撒尿,在预备军的人上去疾声呵斥。数出威胁扫地出门的话语后,终于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果。

这幕奇景吸引了远处官道上的行者的驻足观望。然而他们更惊奇的是不久便有数百名当地人扶老携幼而来,步履颠簸却极为急迫。他们正要去湾村阻挠王易登船,因为他们得到的流言是王易将要乘船出海,避世逍遥去了。

众所周知,王易乃是名士,所以俗人用清高独行来幻想王易的作为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些老汉走得匆忙,甚至有跌倒的。还有人在拥挤中哭出声来,场面的轰动并不比流民逊色多少。

领头的中年人看到了常桓搭的草棚台,又看见了熟悉的常桓的身影,便匆忙前来询问王易的踪迹。

常桓应接不暇,只能暂且问三答四,一面又去叫王易前来收拾残局。

人民挟众而来,这样的事件是一定会被记载在史书中的。因为这说明当地令长的治理情况非常优良,也证明当地的民心已经相当归附。

王良劝王易说道:“主公,船马上就要起锚了,既然乡人聚众相送,是不是要将起航时辰推后?”

王易望了望太阳的方位,笑道:“不过还有一个半时辰,你们且等着我就是了,无须叫伙夫水手歇息。该登船的吏卒也绝不可拖后。”

说罢,王易在盛宪和虞翻的目送之下驰马奔去。他看到湾村并无麇集的人群,便先舒一口气,接着他沿着新修的夯平大道来到樟树村东数十里处,终于见到了相送的人群。

见到王易,无论老幼都纷纷跪倒,痛哭流涕。

老叟们焦急地问道:“听闻明府出海远遁,如今吴郡生民依附,为何要急急离去,弃元元于不顾?”

王易在队伍的后方看到一辆精巧的马车。那牵马执鞭的小厮看到王易的目光投射过来时,惊慌地躲闪开了。王易起先皱起眉头,俄而神色舒展,转而露出一个微笑。

王易笑道:“我何德何能,年刚及弱冠就身肩两千石的职责。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还是免不了纰漏的出现。父老如此推爱,我真是诚惶诚恐啊。”

一个黄发老儿情急地一定拐杖,发出沉重的声响。王易从那官赐拐杖的雕饰上可看出他至少有八十岁了。他似是喘气地说:“我们本来都是偏僻地方的鄙陋之民,活到了七八十岁,却连故太守盛公也没有看见过。但我们知道盛公在职时,上盛朝廷的旨意,向下派遣吏员征发民间,使得百姓听到门外狗叫就十分恐惧。然而明府就职后,讲究诚信,百姓按期服完徭役就能顺利回到家中,很少见到凶狠的酷吏,狗即使在晚上也不会叫了。我们年老了,能够遇到明府这样的圣人,而今惊闻明府要弃土而去,所以互相扶持而来,想为您送行!”

说着那老儿就哭了起来,很快哭声就连成一片了。所谓“想为您送行”,其实是礼节性的委婉说法,其实是要挽留王易留下来。

王易和声问道:“老丈人们都是从哪里来的?”

“有海盐本地的,也有从钱唐、乌程那里赶来的。”领头的中年人涕泗横流。

看起来,拔除豪强的举动正挟裹着余威发挥着它的惯性。吴郡的豪强恐怕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吴县风云的始作佣者是谁了。政治的清廉,正有赖于此。

当然王易不会一手抓,一手放。得到了民心,他也要笼络那些苟延残喘的豪右。孙策亡于匹夫之手,倒不如说是亡于豪右孑遗之宾客之手。

王易苦笑道:“莫非大家以为我是刘宠吗?”

延熹四年(161),在会稽做郡太守的刘宠得到了将作大匠的任命,要离开原地去京城赴职。临走时,山阴县五六位老翁从若邪山的山谷里走出来,每人带着一百钱来送刘宠,并说了与现在这群老儿所说的相似的话。刘宠在每人身上抽去一枚铜板作为纪念,和声相劝,最后仍然是离开了。

王易自是不会走,他解释道:“我的政绩哪里有你们夸奖得这样好呢,真是有劳各位父老来送我了。然而我只是公务繁忙,将要去郡北整治而已,并非是要远遁出海。”

人群中议论纷纷,老叟们欣喜异常。

管亥也仍不住打马上前,说:“我家主公公务缠身,一心为民,又岂会效仿桀溺接舆呢!”

管亥忿忿的模样反而使老叟们彻底相信了。王易温声劝道:“父老年迈,一路奔波着实辛苦,我马上叫常桓为父老们调拨一些露车出来,父老们都乘车而归吧。”

老叟们纷纷称赞王易的善举。常桓的效率也很高,很快就将聚起来的人民都送了回去。

然而,先前那辆装饰精致的小车仍然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管亥看到还有一车不走,登时有些恼怒,要下马去赶走那车,但很快被徐盛低声喝破:“那是主母的车驾!”

管亥怔然。而王易的步伐也实在沉重。

当日他在树林中口吟双诗,其实已经对严葳提出了告诫。大禹娶妻三日即出走家庭,十余年间三过家门而不入;曹操征战在外,不与妻子卞氏见面多时,这难道是大禹和曹操心甘情愿的吗?

王易示意马夫退下,然后从后面牵绥上车,撩开帘帐。

严葳臻首低垂,羞赧至极。年轻男女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里流动着,烘乱着对方的心智。

“我……”王易甫一开口,就发觉自己的手被严葳握住了。

自从去年七月十三至今,已经将近一年了。王易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不料疏离能达到这一步。

“子云,带我上船罢。”严葳的双目徐徐抬起,晶莹的眸光格外动人。朦胧的纱帐下,是她如脂的肌肤。

王易轻轻地抚摩着严葳若削成的香肩,目光沉着平稳地从下面移动到脸颊。他淡然一笑:“是我疏漏太多了。好罢,你和我一起在船上罢。”

“只不过……你妹妹如何是好?”王易蓦然发现,依附在他身边的严葳有的时候其实很孤独,而严蕤的孤独就更难以想像了。她还没有得到王易的恩泽,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倘若姐姐弃之,她在世界上或许连脚跟都站不住。

严葳的回答让王易极为惊讶:“我们姐妹俩就是你的湘妃啊。”

湘妃,其实也就是舜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她们听说丈夫在南方巡视时死亡,便哭着从北方操舟而来相寻。哭声阵阵,以至竹子都生有泪斑,留下“斑竹”的传说。

王易只能平静地接受了严葳的回答。他为严葳整好衣襟,说:“去将你妹妹唤来吧。已过了及笄之年,想来也出落成一位娴静的淑秀了吧。”

管亥和乐进徐盛饶有滋味地看着那辆马车不时震颤,脸上都带着坏笑。突然他们看到车远处的道路徐徐驶来一辆牛车。

只有一个健硕的汉子在驾车。那汉子目光犀利,穿着厚皮靴,披着行军的旅者大氅,与南方人迥异。管亥三人对觑一眼,连忙驰马而去,千万不能让他靠近王易的车驾,搅了王易的好事。

那汉子见到官吏打扮的管亥三人,又见那三人身材雄壮,断不似常人,便连忙掣住辔头,使马车停下。

“此间有公事,路暂不通,来者何人?”徐盛斥退声起。

那汉子朗声道:“我是平舆许子将之友李逵,正带着许子将和袁本初的信笺要送与王太守。适才我见到太守家人常桓常子青,听他说太守便在此处,可否让我……呃,足下不是琅琊的徐文向么!”

李逵当时也参加了月旦评,对徐盛三人的面容还记着。

停滞了三五秒,徐盛等人也认出了来者,欣喜道:“原来是李公啊!”“真是许久不见了啊。”

身份既然得到确认,李逵觉得自己应当是畅通无阻了,然而他见管亥徐盛面色尴尬,而乐进的笑容更是僵硬,便知另有蹊跷。

突然,他看见后头那辆貌似是女眷所乘的小车里爬出来个王易。那王易面带潮红,衣襟颇为凌乱。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然后搜索着徐盛几人的身影。当看到这个方向时,王易高叫道:“文向,文谦,老管,听得道一声去也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刘备趋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刘备趋意

“大哥,喝口水吧。”

张飞顶着炎炎酷热走在最前。回头看到刘备落在了后头,便匆忙赶回来,将盛满水的皮囊递与刘备。

在张飞和关羽的目视下,化装成商贾的刘备压了压斗笠,警觉地将水一饮而尽。

“我们到哪了?”刘备热得汗流浃背,颇为疲倦地问道。

“东武”关羽背对着夯土城墙,却不假思索地回答。

“看来到了……那就在这里多留几日吧。”刘备一想起东武城位于青徐两州的交界处,官掾的管理历来比较混乱,便觉得这是个藏匿的好地方。

刘备疲倦地叹了口气,提起露车的把手,缓缓地朝城门口推去。关羽和张飞则各管两匹载货的驴子,一颠一晃。

三个仪度不凡之人就这样孑然走在官道上,引人侧目。

黄巾大战之后,年近而立之年的刘备被封为安喜尉。后来督邮因为公事来到县中,刘备请求见面,却遭到督邮傲慢的拒绝。刘备登时大怒,径直冲入府中将督邮捆缚起来,用杖打了两百,然后将授印解下挂在督邮的脖子上。随后他便与三位兄弟亡命天涯了。

此事一度在中山国的安喜县传得沸沸扬扬,刘备的名声也逐渐传出千里。虽然官府的记载是刘备将督邮捆缚起来,但也有好事的当地民众称是性格火爆的张飞将督邮捆绑起来。鞭笞个不停,随后刘备才无奈解授印而去的。

不管如何,刘备灰心丧气,身负通缉让他行动多有不便,也让他的族人为他耻羞。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觉得好不容易拉起的一面旗帜又被被人斩断了。

到了东武城,他的心情愈发恶劣。在市外的牌楼下交了过路钱时,他三兄弟被十几个少见多怪的兵卒围观嬉笑,折损了不少金钱。好不容易,三人才在里面找到了卖货的位置。接着关羽横置露车,在上面码放绿豆、肉脯、草鞋竹席之类,插上草标待贾。

“做回老本行啦。”刘备悲惋地叹了口气。三人或站或蹲,看起来颇为懒散。忽然刘备看见市中的酒栈哄闹之极,于是叫张飞过去打探情况:“三弟,去看看那里,怎么会这么热闹!顺便打听一下宪和(简雍字)来了没有。”

张飞称诺而去,不久带来了一个消息。

东武人崔琰今年二十三岁,去年他被乡移为正后,感恩于乡人的厚望,开始发奋读书,始读《论语》和《韩诗》。原来的崔琰行为放诞、不守章句,身处世家却遭到乡人轻鄙。他的这次大转变立即传为美谈。

学习一年,崔琰的学识就已经大有长进。刚才酒栈的哄闹也正是因他而起。他坐在东南一隅独自喝酒时,一个素来对他轻蔑的本地士子以奥灶的知识来提问他,并想要借此羞辱他一番。而那个士子本身也治学不精,竟随口说:“孔子有言:‘宁媚于奥,不如媚于灶”云云的胡话。崔琰风度翩翩地纠正了他的错误,引来了路人的围观和称赞。

刘备听后叹道:“同为崔姓。志趣却如此大相径庭啊。”

张飞和关羽惑然不解,其实刘备说的是他故乡涿州的名人崔烈(字威考)。崔烈乃是崔骃的从兄,在北方的州郡素有重名,历职郡守九卿。年前刘宏开鸿门卖官鬻爵,进官者天下有志之士都以与他们同列感到耻辱。然而德高望重的崔烈却在去年花了五百万钱买了司徒一职,荣登三公之位。他诣阙拜官时,刘宏回顾亲信的宦官说:“真是可惜啊,应该收一千万的。”程夫人在一边听了就说:“崔公是冀州名士,怎么肯买官?正是赖我他才花钱买官,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从此崔烈的名声就大大衰减了。

刘备摇着头问:“宪和来了没有?”

张飞老实答道:“酒店里的百事通说宪和和刘德然已经在邻边的胡氏酒家住下。”

刘备太息道:“我们将近而立之年,征战厮杀讨了些军功,转眼间却灰飞烟灭。哎……路途漫漫,正不知何处终的。”

简雍是刘备的同乡,刘德然是刘备的同宗族人。简雍在乡里就以善于操持闻名,而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觉得刘备非比常人,在刘备少年时代就以和刘德然同样的标准资助他。及年长,刘元起命儿子跟随刘备出乡一起做大事业。

插标卖物等候了许久,却不见有买主。刘备有些无聊,便叫张飞和关羽看好家当,自己先往那酒栈走去瞧瞧热闹。

其实他与崔琰有一面之缘。当初他率领义从在北方协助官府征讨黄巾军时,就曾在王易的营帐外看见过崔琰。当时他觉得此人虽然仪表不凡。然而口中泛泛,并无实才。

他走到水泄不通的酒栈门口外驻足,只听得里头两方争斗时的诵声十分洪亮。仔细辨别,还可发现其中一方焦急急促,屡屡误言,而另一方沉稳有力,一字一句都斟酌得合理到位。

刘备知道更沉稳的是崔琰。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心忖:“想我当年在卢子干处受学,并不甚乐读书,但我也知道‘君子不与人争言’的道理。这还是《论语》上的话,看来崔季珪治学尚缺,亦不过如此。”

想到此处,刘备轻声笑了出来,正欲回身离开,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那人操着细软的淮泗口音,语气轻佻:“崔季珪悉心为学,你是什么人,竟敢发声哂笑之?”

刘备转过身来,斗笠并没有遮蔽他的脸颊。他在看到对方那张气度不凡的脸时,自己的奇异样貌也在为对方所惊讶。刘备回以冷笑:“先周祖民茹毛饮血,头渠杀伐无度,以至诛心之论。阁下容貌伟岸,想必不是望气方士,何故以诛心之论推我?”

那人惊讶异常,连忙后退一步,长揖到底,恭敬道:“鄙人下邳陈登,字元龙。可否邀名君于旅舍中一叙?”

刘备气量宏伟,爽快答道:“这又何妨!不过我需将我二位兄弟唤来。”

陈登立于原地默默等待。在刘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在端详这个身着短褐而不拘小节的斗笠行者。陈登的目光逐渐放出灼热无比的光。

他素来桀骜不训,又学识渊博,智谋过人。不久前他被举为孝廉,此次正要去东阳县担任县长。而他的父亲陈珪又是徐州本地的名士,家世颇丰。陈登一直很少服人,但直到今天,他被这个大耳朵的刘备所震惊——尽管是从微不足道的举手投足间。

在看到关羽和张飞的身姿后,陈登更吃一惊。连忙请三人于旅舍中的雅室相叙。

刘备三人神色恭重,他们也感觉到穿着规矩的陈登会是他们草创阶段中的一个帮手,于是舍弃载满货物的露车和健驴,跟随陈登。陈登不动声色,心中泛着涟漪。

只片刻功夫,陈登就在东武城最豪华的旅舍里安排了一间雅室。内中烟斜雾横,颇得气氛。

雅室中原并非只有陈登一人,另有三个神色恭敬的人正襟危坐。

刘备三人缓缓走入时,这三个人的拘谨的面容显然大有变化,但那是由惊讶引起的。刘备也在观察着这些人,其中一个衣饰华丽,冠饰襟纯都施以极奢的装饰,显然是一名巨贾,然而他却不像俗贾那样有着扑面而来的铜臭气。还有一人气息沉静,颇喜闭目养神。另一人身服戎装,可从容貌上显然可看出是与那巨贾同出一门。大约是兄弟关系。

陈登为主,他领着刘备等人坐下,然后介绍那三人:

“这是东海朐人糜竺,字子仲。这是其弟糜芳。这一位是北海人孙乾,字公祐。”

“有礼。”刘备长揖到底,一一为礼。

本来糜竺等人看到刘备这样一个状似织席贩屦的贱客,还颇为不满。糜芳更是一肚子坏水,还想伺机嘲笑刘备,问他现在是该穿屦还穿履。但关张二人雄浑的身姿和英锐的眉目,以及以后刘备表现出的沉稳风度,无不深具魅力。

糜竺开始介绍自己是徐州资产巨亿的大贾。糜芳袒露身份后对金钱表现出了一定的疏离。表现出自己热衷军旅之心。孙乾滔滔巨言,却不过是引经据典。他们三人都在试探刘备的反应。然而刘备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淡定。他只是平稳有力地说:“我是中山靖王胜之后,孝景帝玄孙,涿人刘备,字玄德。”

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又有所谓凤鸾久栖深林,一鸣而起,扶摇直上之说。所以饶是三人如何轻狡傲慢,他们也无法对朝廷宗室有所不恭,只得慌忙站起来向刘备行礼,连陈登也有些措手不及。场面很快就被老道的刘备掌握了主动。

七人坐定商谈世事。言及阉宦立世,个个忿忿难平,恨不得做一回阳球那样的酷吏,将灵帝口称的“父”张让,“母”赵忠系之斧锧。而说到如今宦官掌权的时事,他们又开始追忆起先前窦武掌握辁枢时的政治风云起来,感叹张奂为矫诏所骗,杀害了年过八旬的海内人望陈蕃陈仲举,以至扫除宦官的绝好机会白白流失。张奂本就是叱咤边地的一员优秀将领,说到他,大家又开始讨论如今烽火不息的国家边事。鲜卑数次进犯关隘,武陵蛮平而复反,他们又开始追忆起段颎那样的将领来了。段颎十余年间,几乎将羌乱平息。而他的斩尽杀绝政策虽然在当时多为人所诟病,但是却是起到了极佳的效果的。长期在中国西北向活动的羌人因为段颎的破坏而开始长途迁徙,离开了祖居之地而往西南深山地区撤退……

追慕完英雄往事,刘备喟然长叹道:“哎,我本欲为国尽力,可却为狭鄙督官所逼。上周之时为官尚记‘五惟’之说,到了今天竟然糜烂到这种地步!我想为国除忧,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陈登也叹道:“国家已经露出了崩塌的迹象。如果譬之大堤,那它现在已千疮百孔。”

糜芳不以为然地说道:“世道既然将有变乱之兆象,这难道不是我辈后起之时?诸君何必过于悲恸呢?”

糜竺点了点头,很是认同弟弟的讲法。他的语气出奇得平静,更暗藏玄机:“大家如今身处淮泗之地,难道就没有思慕高祖的事迹么?”

汉高祖刘邦是泗水亭长,他大志初立之时,始皇富丽堂皇的马车还在招摇过市。糜竺之意。就是要起逐鹿问鼎之志了。

这时众人无不怦然心动,转过身看向刘备,好像是在肯定了大计后,将行举大计的领导者归属于刘备。

刘备刚才在介绍自己的身世时,将更多的笔墨都集中在自己是汉室宗亲身上。他出身贫寒,身边确实无甚可以称道的同伴,譬如关羽是杀人犯,张飞虽是富户大族,却以屠沽为业。另外与他相交甚深的豪客苏双和张世平都是地位低贱的商贾。刘备在提及这些人时,感觉有些难以启齿。

刘备有些莫名奇妙,不知为何他们会那样看着自己。要知道,人可以气度不凡,也可以学富五车,但当要干一些图谋社稷的大事时,所要考虑的更多的是物质层面上的因素。

刘备于是皱眉作态道:“莫非诸君要我仿效伊、霍故事?我是个乡村野人,但也是汉室宗亲,诸君之言,欲将置我于何处?”

陈登四人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惊奇。但很快他们意识到刘备果然是个非常之人。

书生样貌的孙乾笑道:“昔年萧何为沛国主簿,能力卓越,考绩为全国第一。然而他面临乱兆为何不自树旗帜,反而推举高祖?以其气度不足耳。古人常称项羽为‘雄’,张良为‘英’,而高祖能用之,故为‘英雄’。玄德公还要再迟疑什么呢?!”

孙乾所说的“气度不足”其实是假话。萧何推选刘邦为主其实主要是怕死,因为秦末世造反的人虽然多,但也不容易,因谋逆而被屠灭全家的是不能以户来计算的。

刘备心中狂喜,但喜不形于色。他略一皱眉,也不答应,竟然是绕开了话题,说了些别的:“我听说仲尼后人孔文举博识知人,所著文章体妙高深,青州豪俊皆倾心向慕,是么?”

糜竺等人没有听到刘备的回答,不免十分失望,不过他们从刘备的提问中揣测出刘备有去青州的意向。

陈登认真回答,但结果让刘备格外惊奇:“孔文举跌荡放言,举止不端,若置于居榻闲谈尚可,经国济世,哼,那可就不敢想了。”

刘备看糜竺糜芳和孙乾都是认同的表情,不禁大惊,追问道:“孔文举幼时即有才,中大夫陈韪欲折之,反受其辱。我还听说无论青冀名士彭璆、王修、邴原都麇聚其侧。如君所言,这些莫非都是虚假的?”

陈登笑道:“玄德公不知浮华子弟逐辞比艳的丑态,所以会贸然作此假论。孔融会写文章,但确实不是什么可以利国利民的人杰,若论名气,呵,当年的党人岑晊名气可算是大了,通缉一出,他四处躲散,结果藏匿他的人家被抄略屠戮的数以百计。《传》曰:‘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岑晊平日里口不择言,闯下大祸还要连累别人,从这种卑下的人品可见名气也不能尽然信以为真。孔融传世之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难道不就是在说他自己么!”

刘备见陈登鄙薄孔融至此,而糜竺等辈都十分赞同,不由深思熟虑起来。他略一沉吟,问道:“那……青州岂不都是泛泛而谈之辈?”

糜竺皱眉道:“那却不是。郑泰郑公业少有才略,善为策划,名闻山东。若与孔文举纵酒高会,还不如与郑公业共席相谈!”

“谨受教!”刘备神色危峻。今天他真是受益匪浅,听到了许多在街道上听不到的至诚之言。

孙乾问道:“玄德公可是要去冀州图谋来事?”

刘备笑道:“平原郡有族中子弟经营筹划,如今我遭到朝廷废弃,想投奔平原避祸。”

陈登拊掌而笑:“正巧!我有一友,与玄德公同宗,名子平,恰是平原人。他不日就要抵达东武城,届时可让他作玄德的向导。”

刘备拱拱手:“有劳了。”

糜竺刚才虽然也被刘备的魅力吸引,然而至始至终他都有些注意力不集中,藏在几案底下的手似乎一直在把玩某件器物。

陈登见他如此,觉得没有将宾主之仪办得尽善尽美,不禁有些嗔怒。他斜睨着糜竺说:“子仲家财亿万,怎么还对些许什物挂在心上?”

糜竺一怔,随即叹了口气,将手中之物掷在几案上。原来是一只精巧的棕红色的陶碗。那碗质地均匀,又极薄,内外壁的颜色罕见的不同。这种制作工艺让这个时代的许多工匠难以想像。更为惊人的是陶碗上的图案:一牛挽犁和二人抬扛的图景交替出现在陶碗外壁上。构成图画的罕见的藏青色的线条清晰并富有凹凸感,然而手触之却浑然无觉。

“稀物,罕见。”糜竺恍然若失地喃喃说道。

陈登以可笑和滑稽的表情看了看孙乾,以**的语言说:“子仲这样的大财主竟然说这只小陶碗是稀物!”

刘关张三人亦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们也被这只陶碗的精巧所吸引,目光久久不能离去。

糜竺瞥了一眼陈登,似是对陈登的不专业感到着实的不满。但他还是平静如水地说:“据说城阳郡东边的海面上又来了那条船。数以万计的各式各色陶器从灵山海岛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城阳富户现在像青蝇逐腐般追逐着这种舶来器皿,疯癫狂热,丑态尽出,听说甚至有互殴至死的。”

陈登拨弄着手指,惊奇地睁大了双眼:“这可是桩奇事!不过……”他略一停顿,“这与你有何相干?”

糜竺眉头一挑,脸上总归有了些波澜,“怎么与我没有干系?你知道么,这条船上个月和这个月应是来了两趟,可就是这两趟却已将我家设在城阳郡的陶业都打垮了!如今工匠收器,劳民怠工,岌岌可危啊!”

此时徘徊在灵山岛海面的王易若听到此言,必会放声大笑。当然,他可能也会为自己间接地、过早地促成了糜竺等人和刘备的结合感到懊恼。

“一次运数以万计的器皿……”善于计算的陈登面色骤然而变,悚然看向糜竺:“此……此是何船!”

糜竺苦笑着摇摇头:“不知。灵山海岛那来的都是成队的小舟。舟队的牙人说是看见了一条形大如山,帆巨如云的大舰!也有水厮说是三山蓬莱来的仙船。凡此种种,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真是不胜枚举!”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将登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行将登陆

王易长长打了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舱室外边的水浪声依稀可闻,而身边的严葳和严蕤都睡意正浓。

王易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他在配带的盥洗室里洗了把脸,然后推开室门,往外头走去。

太阳正当午时,甲板上一片忙碌。

王易迎面就撞见刘馥,不禁笑道:“元颖,这海上与陆上就是不同,我都睡得连时辰都分不清了。”

刘馥一行礼,道:“海上奔波也着实辛苦,主公还是在舱室里好好休息吧。”

王易昨夜在自己的房间里和严氏姐妹颠鸾倒凤,以至今日竟能睡到了中午。现在头脑清晰了些,但腰酸背痛的感觉也都来了。

王易走到船栏边眺望碧波荡漾的海面,腥咸的海风吹拂着他的面容,轻撩着鬓角的碎发。

他看着不远处海面上突起的一座绿色褐色相间的小岛,回头问刘馥:“那里可就是灵山岛?”

刘馥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唔,‘白凫’和‘疾凫’都在附近吧?”王易又问。

刘馥说道:“它们两船走在最前,‘白凫’载货多,前夜就在灵山岛登陆了。‘疾凫’为防岛上居民生事,便徘徊在‘白凫’附近。我们这条船是后至的。现在那两条在探索北方航道,以期能在一个避风的港湾登陆。”

王易称了声诺,便沿阶梯走到楼上的议事厅去了。

青州的优良海湾极多。灵山岛北去不过百余里。就能抵达胶州湾和崂山湾。而胶州湾地区在后世孕育了一座极为富庶的城市青岛。

王易是要去青州找郑泰的。只是如今航行了一月有余就快要抵达目的地,时间似乎还极为充裕。

郑泰本是河南开封人,刘宏践祚以来,他知道天下将乱,所以早早东入青州境内购置产业,暗中结交豪杰。

他名闻山东,周游郡国,遍识雅士,很年轻时就被推举为孝廉。三府征辟他,公车去迎接他,他都不就。直到后来大将军何进辅政,征用名士的时候,他才欣然前往京城担任尚书侍郎,不久后迁为侍御史。

这个人心有大志,然而正所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历史上,何进要诛宦官却犹豫不定,还要调集各地的军队进京以壮声势,郑泰连忙劝戒,却遭到何进的弃置。郑泰颓丧地走出宫门,对颍川人荀攸长叹道:“大将军不太容易辅佐啊。”后来何进果然失败,可豺狼董卓却进京了。国家中枢重地变成了并州兵驰骋蹂躏的地方,所有的人与事都操纵在董卓手中。董卓暴虐,郑泰与荀攸和何颙谋刺董卓,然而事情泄露。郑泰脱身自武关逃跑,向东投奔袁术。袁术认为他才华卓著,又有大名。便上表为扬州刺史。但是身心俱疲的郑泰却死在了任官的路上。

王易不希望这位名士死于非难,而是希望共谋大事,来个南北呼应。

跨江逆击朔北的雄图大业还需后援支持。其实不管如何,要起事就要有照应。在历史上,刘备有糜竺巨亿家财照应,曹操有鲍信卫兹的前驱奔驰照应,孙氏有江东四大豪族的人脉财力照应,才终成大事。

“白凫”卖掉陶器所得的钱在当地采购了大量生活用品,另外趁着粮价尚未崩坏,又在当地购置了一定数量的粮食。

王易听着波涛滚动的声音,从怀中取出那份李逵给他的信笺。

厚大的鱼形信笺其实内含两只信封,一封来自于袁绍,另一封来自于许劭。许劭在信中称自己听闻王易荣膺太守之位,甚为欣喜,认为王易日后必是国之栋梁无疑。但他在最后也发出了谆谆教诲,希望王易在职时能廉洁奉公,尽心为民。相比之下,袁绍在信中的言语更加热情洋溢。

袁绍少为郎,被授官濮阳县长,他虽也常回汝南交游士子,然而自遭母忧去官后。他就徙居洛阳了。

袁绍的父亲袁成当初在京师做五官中郎将,喜欢交结朋友,与一时权势滔天的梁冀也关系亲密,言无不从。而袁绍的叔父袁隗素有重名,历任郡职、九卿,常为三公。

袁绍一家十分特殊。当一个接一个海内名望因为得罪外戚宦官而身死族灭时,袁家却挺过了政治嬗变的风雨,四世三公,这就是这家人随机应变的真实写照。而袁绍自小生活在洛阳,对父亲和叔叔乃至祖父的事迹耳濡目染,自然知道结交的好处。

他首先对王易做了太守表示祝贺,但之后竟邀请王易到京城来找他玩乐。

写到最末,袁绍表示出了对宦官的浓浓的厌恶之情。王易略一细想,终于明了:袁绍有姿貌威容,爱士养名。因为他家累世台司,宾客们都纷纷归附。再加上袁绍自己也倾心折节,所以京中士子大多争着去他的庭府之中。而袁绍也不分贵贱,一并抗礼接待,搞得无论是豪华的小车,还是寒酸的板车,一时间都填塞了他家门前的街道。

宦官们对此当然非常厌恶。中常侍赵忠说:“袁本初坐作声价,好养死士,不知此儿终欲何作。”袁隗听到此言急忙呵责袁绍,然而袁绍至终没有改正。

相必是袁绍在京城的活动遭到了宦官的抵触,所以袁绍才会表现出这样大的反应吧!王易从来就觉得袁绍玩心过重,思维有的时候甚至比较幼稚。

“如何?袁本初必是又举出些许跑马走狗的游戏来诱子云入京了。”

“呀,李公。”

王易看见李逵微笑着站在门口,连忙将他请将进来,一面又说:“本初少即为郎。颇有才思,怎可如此说呢?”

李逵看了一眼桌上的信纸,笑道:“他家与众不同,他父亲袁文开和梁冀这个外戚呼朋引伴,他叔父又和宦官久居无事,没人敢动他们的。袁本初顽劣之心正有赖于此。他平日里就知道结交朋友,或是出去游猎,或是游嬉庭院,才疏学浅,这种人能做个依靠就好了,不必挂在心上。”

王易笑道:“李公之言,我谨记之。”

李逵坐到王易对面,说:“子云,我看不过数日工夫,我们就会在青州靠岸。届时你除了造访郑公业,还有什么打算没有?”

王易不想李逵竟然摸底摸得这么深,一时有些难以回答。许久,才憋出句:“与郑公业早有约定,不敢不违。其他么……似乎没有什么计划。”

李逵拊掌微笑道:“何不答应了袁本初,去一趟京城呢?”

王易奇道:“这是缘何?”

李逵娓娓道来:“如今汉朝的心思都扑在边地。凉并两州杂胡畔心日益滋甚,乌桓鲜卑也不时抄略郡县。皮肤上的溃痈是剧痛的,公卿们在将来几年都会为此翻覆心思。不过胡人如何悍勇,终不抵我大汉选锋。若有一员如段纪明那样的大将,则能席卷边陲,长保无患。所以子云,你应该把目光放在更远。”

王易看着李逵的细长的眼睛,想不到他竟然如此足智多谋。

李逵更道:“阍闱阉宦才是国家心腹之害!子云众望所归,可要出力画谋,为国家除去心腹之患啊!”

王易开始从心里赞叹起李逵的远见和对朝廷的赤诚。他所料不差,将来几年,虽然北方边地长期糜烂,但当张温率领着董卓、孙坚这样的悍将出塞迎击后,边地很快一靖而安。而国家的焦点又重新落到洛阳。落在权势滔天的十常侍身上。

何进执政后,全国的知名豪士都奔赴京城,为扫灭宦官出谋划策。然而因为计划的提前泄露,何进被杀。虽然最后宦官也被翦灭,但那时灵帝也死,即位的少帝刘辩不过幼学之龄。所以那个时候就出现了奇特的一幕:长期倾轧在东汉政坛上宦官和外戚都一蹶不振,而皇帝因年幼也没有掌控时局的能力。权力真空出现了,于是,伴随着董卓的并州军事集团的进入,真正的乱世就来到了。

王易心说自己难道要去京城给袁绍他们搭把手?叫他们提防何进那个做了张让儿媳的妹妹,然后让何进能够保得小命?可那样以后,权力真空还能不能出现呢?董卓还是否能继续在京城中张牙舞爪呢?显然,可能性就降低了不少。

何况,京城远在万里,长途跋涉实在疲惫。

王易说道:“还容我再仔细思考一下这件事。”

李逵微笑着看着王易,好像十分肯定王易会答应似的。他而后告辞离开了,盛宪和虞翻进来了。

盛宪和虞翻更关心的当然是会见孔融的事情,他们询问王易的船什么时候能到青州。

“三五日功夫就能到了吧。我们上岸后,首站应当会在高密城落脚。”王易回答说。

虞翻摩拳擦掌:“齐鲁之地名士荟萃。以前我在会稽时,哪有精力财力支持我去北方游学呢!得逢子云造得如此大船,才能成行啊!”

王易笑道:“我会让‘白凫’驻留在东莱黄县北面的长山岛,两位先生若想返程,只需去那寻访即可。”

“有劳有劳啊。”虞翻和盛宪笑得合不拢嘴。

虞翻和盛宪这类贵宾每个人都能分到一间装饰雅致的独立房间,而福船又很大,去处也极多,光是读书的书房就有十间。虞翻和盛宪喜欢去下二层甲板的书房里找经传子籍来读。他们更想去下三层的甲板,然而那里却不对他们开放。虞翻和盛宪每每看到张昭和张纮心满意足地沿着楼梯爬上来,秦松和陈端争吵着从下面走到上面,李严则如木偶人般僵硬地出来,好奇心就不可遏制地驱使着他们去下面一探究竟。

然而厚重的镶铁舱门总是定时开关,让他们找不到机会。

他们也想找比较好说话的董袭和袁敏行个方便,然而他们这群武夫长期在桅杆上的望楼,时而放声大呼,时而纵目极眺。即使是饭后,这些武夫也会来到行军舱室里和童子军们一呼一应。每每潘璋大叫一声“选锋”的时候,那群年轻人就轰然着以“威武”相应。

虞翻和盛宪在船上待久了,也觉得船上的纪律极为严明。所以他们想看看是不是到了岸上的时候。这里的防备会松懈下来。他们准备届时再去一探究竟好了。

四天后,船队进入了胶州湾。平直的海岸线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一阵欢呼声过后,眼尖的眺望者察觉到海岸上情况不妙。

急促的哨声传遍各层甲板。船车的缆绳缓缓移动,将粗壮的拍杆举到预备攻击的位置。

似乎每个州郡都会有一批比较活络的盗贼。譬如在青州,泰山贼就是不可小觑的力量。

王易登上甲板,看着海岸上涌动的人群,自言自语道:“青州果然不是想像中的那样安定啊。”

青州本身比较富庶,但其流窜的盗贼却数量庞大。譬如后来青州的黄巾军,挟裹民众一度达到近百万人。而直到曹操平定齐鲁,他仍然不得不给予当地的盗贼头目以极大的自治权。而王易的心腹爱将管亥在历史上本也是青州一支数万人规模的黄巾军的头目。

刘备等人紧紧尾随着平原人刘子平,关羽和张飞就在刘备两侧护卫,而简雍和刘德然走在后头警戒。他们在听到厮杀声后就急忙躲入了灌丛。

用刀斩开一条路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片阔地。但刘备等人看到的是一幅数千人厮杀的场景。

他们都衣着褴褛,可见都是出身贫贱的盗贼。一方以左臂缠赤巾为标识,还有一方则全部头裹黑帻。

看起来更像是盗贼集团互相之间的嘶咬。这种情景在北方的其他州郡是挺少见的。刘备感叹道:“众不附者,仁不足也。青州的官员,果真是这么恶劣么!”

关张、简雍和刘德然都驻足观望。唯有刘子平还不想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来焦虑地向刘备挥舞着手臂,然而又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

刘备正觉得诧异,蓦然发现在自己的后方的森林里,一支数千人的贼军安静地布列着阵型,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战场。这支诡异的部队不知意欲何为,兴许是下面一方的援军,也有可能是来吃虾米的鱼。

刘备汗若浆涌,低声吼动同伴迅速离开。然而这稍迟了一步。那支贼军负责警备的斥骑飞驰而来,截住了刘备等人的去路。

当头一骑马力过猛,于是那骑士便俯下身来,一刀就把走在最前面的刘子平劈成了两段。刘备瞠目欲裂,胸中一团热气几乎要喷涌而出。关羽和张飞见大家已经到了绝地,便大呼一声,从行李中取出兵器冲将过去,当即将那些骑士砍瓜切菜般地杀了精光,夺下了马匹。

“大哥,上马!”张飞的声音震耳欲聋,转移了战场内外的注意力。

突然的变故惊动了埋伏在林中的贼军,狂躁的贼寇受不得头领的约束,向下方的战场猛冲过去。

“怎么会如此混乱?”在船上观望的王易只觉得这群人的战斗力和纪律性令人发指,他开始相信在历史上,管亥那支数万人的部队怎么就会被区区几千人杀得溃不成军了。

“主公,可要让我们的军士上岸练练身手?”董袭跃跃然地问王易。

王易耸耸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精锐之军不入乱势,这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用强弩驱散贼寇,伺机候动。”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渔夫王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渔夫王烈

刘备五人抢得马后很快就冲出老远,将那些斥候甩在后头。

刘备领着几人来到一处高地,俯视着海岸上的血腥景象。

“大哥,你看!”

关羽蓦地一声惊呼,使得刘备沿着他的手长目望去。

三条帆如巨云的大舰正朝岸边徐徐靠近,而其声势也愈发磅礴。

刘备等人瞠目结舌。

战场上混乱厮杀的贼子也有发现了大舰的,然而在呆愣着不动后很快成了刀下亡魂。显然他们更关心更紧迫的事。

在历史上,南宋的福船队伍在高丽停靠时,沿岸的当地居民欢呼踊跃,争相围观。王易本以为以自己这三条船就能将这些狂躁的家伙骇破胆,但他发现这似乎是徒劳的。

于是他只能按原计划来。

“转舵!”潘璋大叫一声,他现在是负责三条船的口令的。

三船陆续响起尖锐的哨声,然后是悠长的号角声。得到指示的船底层甲板的水手开始踩动位于船只侧后方的转轮,而桅杆边的水手也在转动船车,控制着风帆的方向。

福船渐渐转动身来,露出宽阔的侧面。而三条大船连接到一起后,就仿佛一截高不可攀的城墙了。

巍峨的“城堞”后一一跟上一名手持劲弩的士卒。然而战场上的有心人只够看到那些攒动的人头,以及那些粗长的弩臂。

刘备被这三条大船震得头脑嗡嗡直响。他看到那船转过身来后,除了惊叹不已,又嗅到了些许危险。

他的直觉是正确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平时重要的一个课目就是弓弩射击练习。王易除了要求他们练习擘张弩和腰张弩外,还重点让他们练习蹶张弩和众人合力才能张开的连弩。

现在隐蔽在船楼城堞后方的童子军和预备军统一肩扛被《六韬》称作“陷肩却敌大黄参连弩”的强弩。这种弩乃是蹶张弩,自战国到东汉经久不衰,具有悠久的历史。吴郡本地的官营兵工场就能制作这种强弩。不过在王易的授意下,吴郡工匠对这种强弩进行了改装。他们在黄肩弩的弩臂外增添三层弩郭,增强了其稳定性和弓力。又加长了弩身,使得士兵能够扛动它。再次他们又为它新添一具手动绞盘,那样在持弩士兵筋疲力竭时,仍能摇动手杆给弩机上弦,从而提高战场效率。

首发弩时,童子军和预备军选择了手动上弩。这时大黄弩发出尖酸的吱吱声。

随着一声悠长的骨哨声,四百弩齐发。而后没有五秒的间隙,桅杆的望楼上又吹起了急促的铜哨声。

这时童子军和预备军们就猛地将弩置于地上,脚踩弩肩手动上弩。很快四百弩再次齐发。

这种战术安排是为了能够在短期能投射更多火力,同时增强火力密度。

三条船在极短时间内放出的六片扇形箭云很快就在战场上沉没。

“小心啊!”刘德然在察觉到当头那片箭雨落下的时速时,就不顾身份地对下头的盗贼们喊了起来。

然而那就太晚了。无论是戴黑帻的,还是臂颤赤巾的,亦或是后来冲进来的那批衣甲尚算鲜明的盗贼都被突袭而至的箭雨击得措手不及。

利矢入肉的是“蓬蓬”声,弹溅出来的除了碎橹断甲,还有连骨的大片血肉……

无差别射击造成了巨大伤亡。第一轮就有两百多人丧生在了密集的箭雨下。

然而三条大舰随后又放出了两轮射击。几乎没有停歇的攻击给贼军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互相缠斗的贼军纷纷放下刀子,他们都舍弃了厮杀格斗,惊慌失措地想看看是谁在进行屠戮之举。

数千条目光朝三条大船飞来,数千个心灵震颤了。

在船楼观战的张昭看到胶着的战场被强制打断,在感叹之余又说:“想当初齐魏马陵之战时,孙膑伏万弩于山谷中,庞涓后至,齐军万弩齐发,魏军称雄一时也竟难逃土崩瓦解之势啊。如今不过四轮弩射,总计一千六百矢,竟也有些许当初马陵之战齐军的声势了……”

张纮就站在张昭身边,他指着前面的海岸说:“看哪,那些盗贼都伏地求饶了。”

李严独自站在桅杆上的望楼里,他看到远处景象,神色冷峻,一言不发。

巨舰的威武身躯及强横的箭雨压迫着贼寇,让他们终至精神崩溃。

刘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三方缠杀在一起的盗贼竟然会被这条大船如此停息了战斗!当然,最让他震撼的还是那三条巨舰的不可思议的躯体。

他开始想起当时他在东武时听糜竺说的那些话,以及陈登那怔然的表情。

于是养气功夫极好的刘备的脸上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容:“看来在城阳郡挤掉糜子仲家陶业的罪魁出现了。”

“不对,是又回来了。”简雍提醒现在是在城阳郡地界。

刘备神色骤然一变。

张飞没听见刘备和简雍怎么说,只是倒吸一口凉气:“这家伙!要造出来得花费多少哪!”

关羽的丹凤眼猛然睁开,似乎要将远处那三面如云的巨帆都囊括眼中。

战场上的贼军开始尽皆散去,三方首领在箭雨中侥幸未死,于是约定来日再战。显然他们过于畏惧这突如其来的大船,而可以想像,他们下次约战的地点绝不会在海岸边。

刘备等人自上而下看着溃不成军的贼军蚂蚁般散去,不禁心神荡漾。而紧接着他们听到远方传来悠扬的号角声,那三条大船施施然离开了。

刘备的笑容很快散去,愁云笼罩在他的眉间。他思虑道:“是谁能驾驭这三条船呢?”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心情沮丧。

王易还不希望他的大船被人发现,于是让船先撤退到胶州湾的海岛边隐匿。第二天,三条巨舰相时而动,终于在一片宽阔的、生着大片芦苇的平直海岸找到登陆点。

三条福船的船艏和船艉都有可活动的船板——这点是王易借鉴了后世的军用登陆舰的,只需将船板放下,底层甲甲板的人员就可以迅速上岸。

为了确保强度和封隔效果,三条福船的船板有两层,且都是镶铁的,关节处也是铁制,十分厚重。

三百五十名追随老师的童子军从“疾凫”和“怒凫”的肚子里走出来上岸了,紧接着是一百五十名经过精心挑选,并且在收集情报的实践任务中表现出众的预备军从“白凫”的船板上岸。

十匹马和二十头驴子被拉了下来,它们是在城阳郡新买的,在海路上颠簸的这段时间它们惊慌失措,十分不适应。上了岸后,这些牲畜就喜悦地四散开来,寻找芳草而食。

最后车辆也被拖了下来。这些都是规格比较小的二轮车,王易还不想把他那宝贝的改制四轮车带过来。

五百余人的庞大队伍开始在岸前的泥质海滩集合。各队队正高声的呼喝,司号员尖锐的哨声,以及为调运物资而忙得满头大汗的队副,揉杂成了一幅奇妙的画卷。

当下天气酷热,即使是在气候变化相对平稳的海岸边依然难抵炎炎烈日。

众人清一色的黑色短裾,穿着在魏晋时才流行开来的厚大长袴。同时他们在大袴的末端用袴侧的灰绳扎紧,使得这种后世日韩武士服的鼻祖看起来更像灯笼裤。他们还统一背着竹制的状似书箧的方形背包,里头放着卷席、杯碗匕著之类的生活用具和吉利伪装服这样的特殊军品。环首刀通过环节固定在背箧下。另外,每个人的背箧两只耳袋上各挂着一支短矛。而为了抵御酷热,王易还让所有人都戴上斗笠。

装束确实有些奇怪,然而这种打扮看起来有点那种游学书生的气质。

当然,在盛宪和虞翻看来,这更似游侠豪客的装束。他们两个会稽老乡走在队伍后方,也带着斗笠,但那是为了不叫别人认出来。

他俩一个月来已经在王易身上发现了太多的秘密,现在更觉得王易这群人处处透着怪异。

“去高密县城。”盛宪听见王易的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他正与刘馥董昭等六位心腹谋士聚在一起商量,而吕岱为他们展开地图。高大的吕岱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制式服装的,只不过为了以示区别,他穿上了草鞋,露出两只脚板。

王易将严葳严蕤姐妹俩接到小车上。除了让王让和王良照看外,他并为她们布置了整整一队的童子军看护。

万事具备后,队伍启程了。

胶州湾地区如今可算是一片荒芜,根本没有什么开发,与后世的繁荣景象简直是天差地别。

王易骑着新买的辽东骏马当头前行,他春风满面地吟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mu),云霞明灭或可堵……”他声若洪钟,惊得水滩上黑尾白腹的水鸟挣翅而起。

新奇的句式和韵法吸引了刘馥董昭这些人的惊异。只是王易旁若无人地吟着,其后的“谢公屐”或是“青云梯”都是数百年后才会出现的东西。盛宪和虞翻等人面面相觑,不期王易竟有如此才学,然而他们不知以上两物,还道是自己才疏学浅,不知个中典故。

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吟毕,滩涂上响起了一片兴高采烈的叫好声。张昭和张纮这样的博学之士听后神色遽变。秦松和陈端相觑瞠目。

王易吟得体通神畅,他也不管别人反应如何了,也不想为别人解释词句。

“彩!”一声喝彩和着芦苇一同随风起舞。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坐在一条小舟里,面对着深幽的芦苇垂钓默坐。

那喝彩声显然出自那渔夫之口。王易几个走在最前的人拨开芦苇丛才看到他。同时他们还看见在那渔夫后有一座茅草屋,屋檐外挂着一串风干的鱼。不过都是很小的鱼,而且是品次很低的那种。

王易笑道:“阁下刚才一喊,岂不是将鱼都喝跑了么?”

渔夫哈哈一笑:“可我不是把你这条鱼给喝来了么?”

王易神色遽然一变,心忖齐鲁之地果然非同寻常。他翻身下马,长揖到底,恭敬地说道:“可否与先生与舍中一叙呢!”

渔夫稳坐不动,说:“罢了吧。我孤身往来惯了,不喜与他人相谈。你这后生才气极妙,刚才所吟短赋体例极为精妙,世无第二相仿,该不会是你自创的吧!”

王易赧然笑道:“我年少不守章句,怎会作出这样的诗句!此诗乃是我师所作,我随口吟来即是了。”这话一出,后头跟随着的刘馥张昭之类都恍然大悟,不过他们对王易自己杜撰的那个老师又心生好奇。

渔夫慨叹道:“你师真神人也!我恐怕其才张、扬亦不能比!你既然有幸拜得他为师,纵是撷章采句,也有可谈之资了!此去百多里便是北海国,那里士气荟萃,你去那里寻友吧。”

王易拜了两拜,说:“多谢阁下指路,可否以尊名相告,日后我可相寻。”

渔夫笑道:“平原王烈,草字彦方。我自冀州南来,非城阳人士。”

王易想不到竟是以独行闻名的王烈。此人据说名气在北海名士管宁和邴原之右,然而史书对他的记载却十分廖廖,《三国志》对他的直接描述只区区三两句,而《后汉书》对他的记载与《三国志》有较大差异。可见此人在历史上属于身世朦胧的那种人。

王易临走前称赞道:“阁下扁舟垂钓,果有几分古圣人之风啊!”

王烈哈哈笑道:“道不行,乘桴遁于海。奈何扁舟无帆,大海无渡啊!”

王易知道王烈后来因为黄巾军和董卓的灾祸而乘船到辽东避难去了,并在辽东度过了余生。嗫嚅间,王易很快打消了邀请王烈登船的念头。反正这种人不会为自己所用,何必要以奇计yin巧和功名利禄去打动他呢?还是成全他的高名吧。王易这样想。

“走吧!”王易不再理会他。潘璋得到命令后高呼一声,停下脚步稍息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又开始运动起来。

数百人向高密行进。王易却对王烈的话加以留意,准备在高密寻得郑泰的接应人后,就去北海会会齐鲁豪杰。

第一百一十五章 高密风云

第一百一十五章

高密风云

“咦……这竟是高密!”

吕岱摘下斗笠深深地惊叹道。

飘曳的芦荡舞姿靡荡。似乎是在应和吕岱这声扪心而问。

此时的高密城在后世的高密县的西偏南,它西面依傍着两条河流,这两条河流自南向北流动,最终汇成一条河流注入大海。

河面宽阔,通常往来只能凭借船只,只有到了冬季,待河面全部冻上时,往来的人马辎重才可以直接在上头走动了。

再加之高密城南面山峦起伏,西北面尽是密林,大自然给予它的得天独厚的防备条件就非其他地方所能比的了。

所以,按矩形规划的高密城只有面河和面山的三面有夯土的矮墙,然而王易一行过来的这南面却只是系栅栏为墙。

貌似懈怠的防备的背后折射出两点,其一是青州地区承平日久,二是这里的生态环境保护得还相当好。

在后世,过度抽取地下水,掠夺式砍伐森林的人们已经使昔日肥沃的华北平原地区留下了大片亟待整治的中低产田,在那些土地上传承的歌颂肥膏沃土的民谣已经沦为传说了。在那时那地,人们难以见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河流,难以见到连绵成片的芦荡。

王易深深叹了一口气。一旁的李逵听到王易的叹气声,不禁微微一笑。

李逵一直觉得王易对自己要求太过认真,什么事情都殚精竭虑地去做。他虽然不知道王易在吴郡做出了怎样大的事业。但至少从现在民间流传出来的对他这个年轻太守的称赞,以及他自己在三条福船上的所见所闻来看,王易的确是个才华卓著的人。

做事认真的潜意识就是要求高。李逵觉得王易要求过高。今日让他看看这貌似毫无防守的高密城,兴许也可以让他疲惫的身心得到释放。

但王易并不是在考虑单纯的防备问题,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并非所有县城都像后世人臆想的那样是有城墙的。荆州的零陵城地处低洼地,几十年前整座城市是以木栅栏围起来的,后来桂阳贼胡兰率领数万人前来寇城,当时颇有名声的陈球受到朝廷任命,担任零陵太守,与军民合力守城,终于击败了贼寇。后来是为了长保安定,陈球召集军民修建城墙,零陵城才有了有城墙的历史。

城市作为工商业、政治文化的集聚中心,只有在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考虑到组织防御的问题。

长期处于安逸状态的青州人,当他们在三五年后面临无休止的战火时,还能不能沉着冷静地应对呢?就像这座将后方慷慨袒露给大山的高密城,当贼寇们从山上冲杀下来的时候,县民抵挡得住么?

王易透过树丛的空隙长目望去,不仅对那高密,以及更远处的北海产生了深深的忧虑。王易一行穿行在山腰中,身形隐蔽在蓊郁的树冠之下,他相信如果自己所率的这五百人转身变为盗贼冲将下去,整座城池就会掌握在他的手中。

然而在更远处,坐在北海的城池里置酒高会,少有让梨美名的鲁国人孔融却仍在日复一日地继续着他的高谈……

在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王易的脑海猛然一震,卷起了诸多浪潮。

王易一直是对孔融、弥衡这种人有些看不惯,总觉得他们是太过狂傲。但在摘撷到那片被藏匿至深的片断历史回忆后,王易蓦然发现自己是被世俗误导了。

一年后,孔融被朝廷一纸征名征到京城,他在京城目睹了董卓之乱,又为董卓所逼迫。董卓为了打击孔融,将他派到贼势最为炽烈的北海任职。孔融在京城苦受煎熬后终于回到故乡了,然而这次却是在北海任职了。董卓的暴虐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明白了发展军事的重要性,只是连续几次精心筹划的出击都被贼寇杀败后,他从失望逐渐变得灰心丧气,到最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淡定。在四战之地的青州,他竟然留下了北海这一方生民得以安居的土地,以至被人民争相尊称为“孔北海”。建安元年他为袁谭所攻,自春至夏,身边战士所余只有数百人,流矢雨集,城墙上是惨烈的白刃战。然而他却凭几读书,谈笑自若……

就像那个在海岸边徒劳无功地垂钓的王烈一样。有许多人,流传下来的所谓历史是给不了他们的真面貌的。

他继而从随身携带的自制的《王氏人物志》,翻阅自己在上面记录的齐鲁名士。

青州之地有许多特立独行的高节之士。即使将目光局限于在北海,那也有朱虚人管宁、邴原,营陵人王修等垂名史册的人。当然,最为著名的恐怕还是高密本地人的鸿儒郑玄郑康成了。

他学识渊博,人格高尚,年少时是啬夫,但常常溜到当地学宫旁听而不是专心办公,因此被父亲斥责。后来他终于得以进入太学学习,先师京兆人第五元先,后来向西入关,通过卢植跟随鸿儒扶风人马融学习。

郑玄游学十余年才回到故乡。因家庭贫困,他客居东莱耕读,可还有百千名矢志不渝的学徒跟随。后来他因为同郡孙嵩的事情遭到朝廷禁锢,于是索性隐修经业,杜门不出。

不久前常侍吕强向灵帝进言,彻底废除了禁锢。昔日遭到重大压迫的所谓党人又可以出来做官了,然而东山复起的人中却始终没有听到郑玄的名字。

无论是管、邴还是郑玄,这些人或清高孤立,或远遁异方,或授课传经,维持着春秋以来齐鲁之地浓厚的学思氛围,维持着质朴并保持着对礼教想望的民风。

在他们身上,延续着传承文化血脉的精神力量。

面对这短暂的一截木栅栏,王易想不到自己竟能感慨如许。

他愈发理解当初刘馥董昭接触到印刷术和先进造纸术时的震骇表情了。的确,文化能瓦解无坚不摧的堡垒。思虑间,王易已万分热切与孔融,与那些后来或隐匿于山泽。或为人唾骂所弃的士子们聊聊了。

“装扮成商贾,分批入城,不要让别人抓到行迹。”王易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想,神色严肃地对董袭和潘璋吩咐道。

董袭和潘璋现在是王易重点培养的战将。袁敏虽然也衷习武事,不过像他这种奇才,王易觉得还是自由放任的比较好。

吕岱和李严都是可镇一方的能文能武的全才,王易让他们各领一队,随来随往。

队伍入城的时候,引起了热情豪爽的高密百姓的惊奇。百姓们纷纷驻足观望,议论声很快填充了街道。

王易可不希望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毕竟他挂着太守的头号,贸然离职而被发现的后果就是被押解到京城斩首。于是王易就将外表成熟干练的吕岱推上来,叫他冒充这支队伍的主事者。

伪装成商贾成了王易的选择。正巧,白凫还有一千余件放在柳条箱里的陶器没有在城阳郡出完,于是就在高密当街售卖起来。

转变成商贾贩子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并没有一丝不适感,而是极快地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不过童子军毕竟长期进行高强度军事训练,因此每个人都木讷于言,敏捷于行,从外观看上去就能感受到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倒是预备军成员本自出身贫贱,又在搜集情报的实践中积累了足够的经验,看上去像真商贾。

当然,老百姓都是肉眼凡胎,能够识破伪装素来如星辰相望。

来往的客人很快聚集在这群海客租赁的铺子前。被铺子上所陈放的新颖的、工艺精湛的陶器吸引。街陌的小民奔走呼告,一时竟连久居闾右的跛足老妪和年轻**也埋头悄悄地走出来,挤入人群中围观。

罐、甑、瓶、豆、碗、釜……一整套风格一致,制作华美的家庭生活器皿按照序列陈列开来,平滑的棕红色表面散发着类似漆器的光,藏青色的线条有着鲜明的凹凸感,然而可见不可触。

往来的商贾何曾见过这样风格整齐划一,制作又极为精妙的陶器?而且王易这支队伍带来的这种陶器的数量还不是一般的多,这就令那些本来抱着猎奇的商贾开始驻足,手中把玩着一两件,眉头却深深锁起来。

北地多胡商。高密城也多有鲜卑、乌桓、匈奴的商人往来。散发着腥膻气,满嘴打卷舌的胡贾抓着这个叫好个不停,拿起这个又恋恋不肯放。甚或有几个手痒的家伙就想在称赞的时候暗将器皿藏入怀中,不过他们妄图浑水摸鱼的行径很快负责看铺子的凌操斥破。

王易提着一张行军凳坐在铺子后头,冷眼看着前面人山人海。李逵以为王易会径直去找郑公业留在这里的接应的人,想不到竟然坐在这里做起生意来了!他自然还不知道王易的船早就开始了贸易,不过当他有些怒气地想斥责王易商贾自秽时,却被王易那种冷峻的姿态吓阻。

王易决定等找到了郑公业的接应人后,就吩咐几五个王姓家奴去寻访那些名士。那五人修习章句已经很长时间了,或许已经达到了敲门砖的水准。

只听王易果决地对常桓吩咐道:“郑公业的人常住在城西常社里,你去那里打听,应该能够立即给我个结果。”

常桓的效率向来是六个家奴里最高的,得到命令后便飞一般地跑走了。

李逵轻叹了声,他看见刘馥董昭那六个谋主在铺子后的小房舍里争论个不停,又见吕岱和李严蹲坐在门外的空地上用树枝画阵比拟。李逵踌躇了片刻,还是走到屋舍里去了。

在王易这里,几乎找不到闲散的人——即使是严葳严蕤姐妹俩也在学习女工之类的手艺。

王易乘着这个空隙,观察着来往的人。缺乏规范的古代市场虽然有些鱼龙混杂,不过也未必没有豪杰穿行其中。

不过观察了片刻,似乎仍是粗鄙者多。王易无聊之下,只能将注意力投到那些往来的马车之上。

汉时的马车车轮厚大,蓬顶宽阔,不似后世那般精巧。王易听着令人烦躁的车彀声,试图猜测坐在那帘幕里的人物是男是女,是何许模样……

突然,似是脑中叮然一响,王易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姿从停在路旁的一辆小车上走下,然后朝这边走来,越来越近。那是一位头戴丝笠的少女。王易的呼吸不免有些急促,因为他只觉这少女仿佛就是许劭之妹许如芷。

回忆得越深,王易越发肯定了自己这种猜测。当初他是将严葳带入许劭府中的,他后来听严葳说,他为她特意制作的那种可以遮面的丝笠引起了府中其他士子女眷的惊奇。可见这种物品现今并未出现,可这位女子又如何能戴上这种丝笠呢?

离别期年,王易仍然记着这位聪慧矜持的女子。可是他却压了压斗笠,不想被对方认出来。

那少女在两个丫鬟的牵引下走过来,身边四五个健仆呵斥个头矮小的商贾。强行挤开一条道来。

看到这一幕,王易又将斗笠抬高了。他发现小车后相继赶到五六辆马车,很快,从那些马车里牵绥跳下总计十余名武丁、健妇、嬷嬷丫鬟之类的佣人。

那些被挤开的商贾见来者三大五粗的十分不善,便骂咧着退到一边。不过他们看这群人的眼神除了厌恶,亦有些许忌惮。王易观察细致,很快观察到这一点,他想这群人恐怕是豪强商贾。

那少女步履轻盈地来到一段铺面前,先是扫了一眼,然后就近端起一只陶器,专心致志地观察着。

那少女玉葱般的手指在陶碗壁面上划过,隐藏在丝笠后的眼神认真细致。

“与城阳郡的货同出一地。”俄而她对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老头子说道。那老头子皮肤皱裂,看起来绝非等闲之辈。他接过少女递来的陶碗,先是弓身示以礼节,而后则以一种行家老道的姿态端详着陶碗来,手指时而在碗底扣紧,时而在在内外壁抚摩。突然,他的手指迅若闪电地一弹。“当”地一声脆响,清音如同一轮涟漪久久不散。

“稀物。”老头子双手震颤地将陶碗放回铺面。

那少女听了这话却无端地恼怒起来,薄嗔道:“这千余件,光天化日地拿到高密的市里卖,竟也是稀物!”

“小姐恕罪。”老头子竟是赧然地说。

少女略点臻首,冷然吩咐道:“去将这些人的底子查明吧。另外,派人火速去城阳郡,告诉我哥,就说有货的海客上岸了。”

他们虽然只处于铺面的一角,然而强大的气场却让人难以接近。无论是中原本地的商贾还是北来的胡贾,要不是眷恋于此处物品的价值,恐怕早就远远地躲闪开了。

而管理这段铺面的是三名童子军和五名预备军,他们刚才看这群不速之客强行挤开道路,推推搡搡破坏秩序,就已极为愤怒。但聪明伶俐的他们见对方人数众多,而且似乎是颇有势力的豪右,故而不肯当即戳破,只是赶快去联络吕岱,叫他出来解决问题。

吕岱正与李严在地上涂画,讨论攻伐之策。适才他连落李严数局,心情颇有些愤懑。听见出了此等变故,他猛地就站了起来,看到王易投来期许的目光,便又寻回了自信。

李严笑道:“定公稍安勿躁,斗筲小人,随便打发便是了。”

吕岱嘿嘿一笑:“正方不如随我同往。”

李严觉得吕岱是在暗讽自己只是纸上谈兵的赵括之徒,不由爽口答应。

吕岱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他与李严两人领着十余名个头都在八尺(184CM)以上的童子军,以半圆形围住了那些人。

吕岱把刚才被推搡出去的那些商贾推到中间,然后目视那少女,沉声道:“适才你的奴仆毛手毛脚,大坏了这里的规矩,现在应该给别人道歉。”

那商贾本不欲再掺和此事,只是受了吕岱大力挣脱不得。那人一听此言脸更是涨成了猪肝色。

而周围众人也都不可思议地小声议论起来。一个好事者对同伴说:“这群外地人!恐怕还不知糜家的威风哪!”

“有这么多稀奇的珍宝,外地人也不是吃素的啊!你看他们那些人,个个身材雄壮啊。”

“我们有热闹看了。”

那少女听到此言颇为愕然,立时没有半句话吐出口。却是她的那些健仆首先发动。然而乡村匹夫又怎是童子军的对手?很快被童子军熟练的拳脚打趴,继而三下五除二地被摁在地面上。

吕岱摊开双手,对那少女轻佻地笑道:“看来你家在这市面上威风驰骋已经很久了哪!”此言一出,市中的议论声更加哄闹。在市楼上站哨的小卒见整个市的人流都在朝那里涌动,急忙去通知县中的令丞尉了。

那少女的脖颈立即被玫瑰一样的色彩染透了,她颇为惊慌地立在原处踌躇不得。左右两侧的丫鬟忍受不了十几个如此粗壮的汉子的怒视,怯懦地说:“你们就这样欺负妇人家,算什么男子汉啊!”

吕岱笑容涣然消散:“那好,我们不欺负妇人家。”他打了一个响指转身就走了。可事情尚未了结,听到响指声的童子军很快给各自压住的男子卸脱了一只膝关节。

“送他们上车。”吕岱领着李严走到屋檐下避阳。而听到他这声命令的童子军各自提着那些健仆,扔回了他们本来的马车。然后很是顽皮地将马鞭都扔到了那些丫鬟嬷嬷的脚下。

滑稽的场面在市场里引起了哄堂大笑。左右不得的少女又羞又怒,几要气得绝倒。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立无助的滋味。她鼻翼翕动,眼眶里逐渐噙满了泪水。大家纵使是隔着那层垂下的丝幕也能感觉得到她的泪腺随时有可能不受控制。

李严想不到他的新朋友手段如此果断,竟然连纤纤柔弱的女孩也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打击。李严皱着眉说:“定公此举是不是过于强横了?”

吕岱微微一笑:“那群奴才在她手下颐指气使的时候,我恐怕哭泣的人比今日还要多呢。孰恶孰善,岂能以老幼强弱男女加以甄别?正公思考的恐怕有些疏漏吧。”

默默坐在角落里观察着变故的王易听闻此言,很是赞叹地点了点头。他心忖吕岱果然不愧为在历史上为东吴扫平东南蛮越之患的巨才。怜悯妇女有的时候不是基于理性,而是感性。统摄一方的大将可以举贤不避亲,可以陟罚臧否有所偏废,但那不能流于感性的放纵,而应有理性的约束。

当然,对吕岱基于一报还一报的同态复仇色彩的处置方式,王易觉得尚有改进空间。

少女左右不得,进退两难之际,一支管理市场的卫队姗姗来迟。

伪装成小厮的王易提着开水壶从吕岱那一直走到后头的茅房里去,低声喝道:“走了走了,官府的人来了。”

“会稽人吕公在哪里?”卫队队正抱着簿册高呼着吕岱在市楼里登记的假信息。

王易走回来时踢了一脚吕岱,低声喝道:“将这里处置好后过来找我们,但我们会走得很快。”

常桓领着一个容貌昳丽的士子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一溜小跑进来。他见情况混乱,神色焦虑地忙问王易道:“主公,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王易对那士子略行一礼,然后才对常桓笑道:“一件绿豆大的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这位是……”

“在下北海朱虚人,邴原,字根矩,为郑公业之友。”那士子主动自我介绍。

“啊……呀,有礼了。不过如今还是劳烦先生暂移他地吧。”王易迅速地清理掉脑中的壅塞,迅疾地说。

邴原听王易称自己为“先生”,也有些受宠若惊。其实他今日得见被许子将甚为推重的王易,本身也是极兴奋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向导邴原

第一百一十六章

向导邴原

邴原看了看这周围蓊郁青葱的场景。不禁苦笑出来。

王易恭敬道:“只因刚才在市里出了些许事故,所以……只能委屈先生暂于此处驻足了。”

邴原上下端详着王易,只见王易黑裾褐帽,若从服饰上来看,那他站在着装笔挺的吕岱面前,简直就像是吕岱的随身小厮。然而王易身材高大,朗眉英目,意兴勃发,其气度绝非寻常人可媲美。更重要的是,王易身上既有种龙骧虎步的王者风范,又有博学儒士的不凡仪姿,因而若将其与吕岱细细比较,依然可以分辨出来。

上山的时候邴原就逐渐看破:王易衣褐自秽,无非是为了隐蔽自己的身份。郑泰虽委托他来做接应人,然而并未将事情的条枝细节告诉他。但邴原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在王易和郑泰正在编织一张不为人知的网络。

邴原暂时不敢揣测王易和郑泰的动机。但他刚才穿过喧闹的人群中时,也知道了王易手底下这帮人翻天搅地的能量。对世事颇有些心灰意冷的邴原看到王易现在竟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地这样说,有些震动。

邴原饶有兴致地问道:“刚才市中嘈杂无比,子云却是出了什么事故?”

王易便将刚才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

邴原听后惊道:“那少女定是糜家的二小姐。他糜家是徐州的豪贾,资产巨亿,生意从徐州做到青州,无所不括。”

王易眉头一皱:“糜家?”

邴原颔首:“糜竺糜芳兄弟都是东海朐人。他们糜家历世经商,赀业巨厚。”

王易心神一颤,继续问道:“他兄弟俩做主便罢了,可到了青州地界,他家一个小姑娘竟然也这样威风,那是什么缘故?”

邴原摇头笑道:“俗谚所谓:‘才高必狂,艺高必傲。’我却要加上一句‘财多必骄。’子孙受累世之业,生而即富,要什么都遂如心意,信手捻来不费丝毫力气。长此以往,这些富贾子弟总归是骄横无比,目中无人的。”

王易还以为是那糜家小姐是什么女强人之类,听邴原一说才释然——虽说此时妇女的地位不如明清时那样低下,然而富贵之户终究不会教出抛头露面的闺秀。一个随时都要携带丝笠的女子,顶多在深苑里出谋划策罢了。

邴原看向吕岱,笑道:“子云这位勇士若不是隐匿了姓名,恐怕以后就要被糜家纠缠住,那时子云也要受连累的。”言词中似是对吕岱的狠绝的作为不大认可。

王易侧眼瞄到吕岱脸颊涨红,便向邴原拱拱手,改容正色道:“这却不然。些许豪右放纵豢仆,张牙舞爪,荼毒百姓。我若非此次潜行匿居,必亲自系之于斧锧!”

邴原微笑道:“子云身为吴郡太守,实肩挑四千石之任,何则弃土离职,远遁于此而寻访郑公业呢?”

王易见邴原言辞中仍饱含呵责之意,倒也不愤不恼。但还是有些急迫地解释道:“吴郡假我一治,如今已重振兴荣。然而天下混浊未荡,兆民身受毒害,我来北方正是为了与郑公业谋举振国兴邦大事!”见邴原嘴唇嗫嚅,王易补充道:“我非为内怀阴计,图谋不轨。若真行举不义,在偏隅之地振臂高呼,亦有万千勇士云集响应,何必万里赴会,不辞奔波呢!”

王易在邴原面前表现得过于着急,以至险些说破一些至要的东西。这弄得本无他意的邴原有些尴尬。邴原连声道:“我可不敢贸然揣测子云。我既受郑公业嘱托,是要行好这地主之谊的,其他的事,暂且搁置一边,不要放在心上了。”

王易很高兴大家终于能开诚布公。当然他更高兴的是邴原能够成为他的向导。

郑泰极为欣赏邴原,与之相交甚厚。而邴原自十一岁丧父后开始学习以来,游历天下,所见所闻也颇为广博。他的人生经历与吕岱颇为相似,然而他的节操和学识就远非吕岱能比。

童子军和预备军就潜伏在高密县城南面的山林中。他们穿着在邴原眼稀奇但十分有用的吉利服,默默无声。

当时吕岱的人很快就以各种小手段使得市场更加混乱,高密城本地的一些无赖流氓趁机作乱。吕岱的人训练有素。因而得以迅速脱身。

姗姗来迟的高密城的令丞尉三人气急败坏地指着掌管市场秩序的卫队队正詈骂,缺乏训练的老弱士兵站成数列,有的噤若寒蝉,也有的心不在焉。

糜家的人也随后赶到,终于帮助那糜家少女摆脱了危机。少女似乎不甘忍受此等奇耻大辱,震颤着娇躯,一字一句地命令忠心耿耿的仆人去将那个会稽吕公捉住。

收拾残局的场面更加混乱。隐匿在半山腰上的童子军和预备军不时转过头来看下面的场景,面带戏谑的微笑。

王易一行在山上找到一所废弃的亭子。在邴原的极度震惊之下,王易摊开了青州刺史部的地图。

邴原神色木然地说:“你王子云既要与郑公业筹谋兴邦大事,为何要给我展示这样的系国重器?”

王易想不到一幅地图的感染力能够达到这种地步。他解释道:“我本与公业定期明年,如今距期尚有半月。我正想游历齐鲁之地。若有闲暇,冀、徐、豫也想游览一番。”

邴原用手指触摸着富有质感的地图纸,喃喃道:“子云的兴致果然高!”

王易的那些附属适才听邴原口不择言,都心生恶感。现在见邴原攀伏在地图上,双手在地图上蜗行摸索,几乎将整张桌子都霸占了,于是更加不快。

刘馥和董昭这些谋士都听说过邴原的名声,他们想不到邴原却也是个放浪形骸的人。

突然,邴原呆滞的目光重新闪烁起来,他的手指更加有力地划动起来,口中也随着指中的地方吐出字句:

“东莱郡……这是海阳,群山险峻,密林繁茂。这里山径奇直,只容一二人通过。唔,这是黄县,县穷人少,却出了孝子太史慈,他受孔文举扶助,两人相交甚密。现在大儒郑康成在此隐居。授课弟子有百千人之多,每日诵经声不绝。黄县北面的长山岛群人烟稀少,然而渔民出海谋生时,常因季聚于西南的岛屿。近年来灾祸频繁,岛上渔民旧业日益废弛,常有盗贼趁隙盘踞岛中,官府不能制。”

常桓立于邴原后侧,一手捧着卷册,一手用毛笔飞快地记录着。

邴原闻到奇异的墨香,不禁侧头回顾,见常桓孜孜不倦地记录,他稍是迟疑了片刻后,又将目光重新落到地图上。适才他将青州东部沿海的东莱郡介绍完毕,现在看他的手指所指部位,是要介绍青州刺史部所辖的中部郡国了。

“北海国沃野千里,人文荟萃,资货流集莫不交通,它与齐鲁两国朋比呼应,乃是青州最富庶之地。北海昌邑北去有良港广坞,诸贝鱼虾蟹之类海货琳琅满目,渔夫舟民不计其数。”

看到众人都默默点头,全神贯注,邴原神色淡然地继续着他的介绍:“这些风土寻常之极。广博之士若要采山水之膺灵。集诸子之文气,非登岱宗不可!从北海,或可乘舟西去,沿官道上山。或可就近寻得一二向导,不过交些食物导引之费,便得与间道登山。泰山北依济南国,南临曲阜,东连齐旧都,西滨黄河。若历险阻登玉皇,纵目极眺,能一揽云气于胸壑中。那真是壮哉,妙哉!”

“既是群岳之长,自是壮不可攀,妙不可言。”张昭喃喃道。

吕岱登过许多奇山,然而还未曾上过泰山,此时他听邴原一说,立时起了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志向。

邴原的手围绕着泰山,继续说道:“下密楂果繁密,每至夏秋,红黄交错,参差可观;朱虚怪石耸峙,肥壮牲牡远近闻名;广县一马平川,因旷得名;新汶可观古战场遗迹,断戈残橹于郊野草地随处可见……”

一席话无疑是在**着王易等人的游豫之情。

还是董昭最先清醒过来。他向邴原提问正事:“郑公业如今往哪里去了?何时才能返回?”

邴原站起身来,答道:“公业如今就在北海。对了,孔文举近来屡屡收到朝中公卿的信笺,朝廷好像有意征他入京。孔文举似乎也有意答应,但他毕竟有些眷恋故土人物,近些日来他延请四方宾客雅士,日夜纵酒高会。公业就是去应孔文举之会了。他常住在下密,但这次外出,我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王易拊掌说道:“看来北海我还是非去不可了。”

邴原一笑:“北海名士众多,然而多是浮夸之辈。公业与我提及此事,常常抱怨不止。可是孔文举盛情难却,他也无可奈何。”

过了一会儿,山麓望哨的童子军前来报信,称一支五六百人的官军往山中前来搜索。王易连忙让潘璋收拢队伍,转移地点。

潘璋在林中高喊:“集合,整队!”

骨哨声和铜哨声交织成一片,童子军和预备军的集合极为迅速,直叫邴原瞠目结舌。

刘馥向王易提议道:“主公,若徘徊于此,倒不如径直前往北海。”

王易看了邴原一眼,说:“除了地方风土外,我还想再问邴先生几个问题。我初临青州境内时,见三方贼寇火并,众至数千人。规模庞大实在罕见。我对青州的盗贼尚存诸多疑问,还望先生解答。”

邴原听得此言,肃然道:“此事与那糜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难以一时说尽,不如先启程,容我在途中细细道来。”

“这样甚好。”王易笑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北海札(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北海札(上)

东莱牟平。

刘繇在牟平县城北面的林陂处有一所精舍。这里背枕森林。面朝大海,气候宜人,绝对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

刘繇字正礼,为汉室宗亲。自其祖齐孝王少子封牟平侯,历代都住在牟平县。

而牟平面海背山,地处偏僻,鲜有人至,因而无论是朝廷的政治嬗变还是中原的战乱都难以波及到此处。而刘繇这一家也出过不少高士,在外颇有雅名。

“阿英,去栈桥上看看,渔民们大约应该回来了。”

“阿能,把牟平的账簿取来与我瞧瞧。”

刘繇躺在卧榻上,懒洋洋地对忠心耿耿的属下张英和樊能吩咐道。

他双目轻阖,然而眸中微露的辰光却让人难以直视。这位宗亲子弟不甘长久地待在穷乡僻壤,也想要离开故乡,干出一番大作为来了。

当年他的伯父刘宠在远在万里的会稽郡做太守,因为将作大匠的征命离开时,会稽老叟持钱出来送别,而刘宠只于每人取一枚钱币作为象征性的纪念,一时传为美谈。可是刘宠老死后,牟平刘氏似乎一直默默无闻。

终于。这家的刘繇长到十九岁时,也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时他的堂叔刘韪被贼寇劫持为人质,于是他集结十余人混入盗贼之中,趁隙将盗贼头目斩杀,救得堂叔。此时在青州广为播传,刘繇自己每每想起时也颇为得意。

刘氏根基深厚,在当地深得民心。然而乡民的称赞和官员的追捧已经无法让意兴勃发的刘繇满足了。朝廷的糜烂显而易见,国家的崩塌于时可测,刘繇按捺不住偏居海隅的孤独,想要在豪强并起的年代里夺得头筹。

从樊能那里取过帐簿,刘繇细细地读了起来。他的眉头起先舒展开来,然而最后又紧簇到一起。

“三年耕照应有九年储,可我们准备的这三年,宵衣旰食,省吃俭用,竟然只有两年的储备!”刘繇沮丧地将帐簿丢到几案上。

樊能小心翼翼地说:“主公,牟平土地贫瘠,耕民少而海民多,若将渔货水产算上,储备并不算少啊。”

刘繇摇着头道:“勇士奔赴在外,吃不到喷香的米饭,却要吃腥咸的鱼干?就算牟平人吃得惯,其他地方的豪杰怎么吃得惯呢!”

他有气无力地站起来,颇为懊恼地说:“郑公业这厮在下密营治的产业倒是有声有色!想那下密不过盛产楂果,怎么也可以那样富庶!”

樊能垂首道:“郑公业四处交游,人脉极广,是有多方扶称的。”

刘繇颇有些愤世嫉俗地说道:“青州多泛泛之辈。郑康成杜门绝世。孔文举高谈脱俗,都不是可以比附的人,其他如管宁、邴原之类,自恃清高,不堪所用。如今大乱将临,我竟然找不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人!”

“主公如何忘了同乡?”樊能提醒道。

“太史慈?”刘繇立即想起了东莱黄县这位出名的孝子,“太史慈允文允武,然而独来独往,难以驾驭,亦难为人所用。”

樊能见自家主公什么人都用不了,只觉得这恐怕还是刘繇自己的问题。但他不敢也不想说破,毕竟黄巾之乱这三年来刘繇的精心准备他是看在眼里的,当时的一些辛苦事他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张英很快回来了,他说那群本来约定好的渔民都非常不守时,还没有归来。

刘繇怒道:“如今民心日益骄驰,长此以往,必定要逾越主上,行悖逆之举!”

黄巾之乱时他曾赶赴濮阳暗中观察,当时就对战场上的几位年轻隽秀印象深刻。后来他又去下曲阳跟随官军,亲眼目睹了数万黄巾精锐的灭亡。

当年他二十七岁,对于一个创业者来说。还不算晚。回到故乡后,被英雄战绩激励的他未雨绸缪,首先是在牟平铲除了几个豪强,将全县的资源都尽归自家调配。随后他借助职权便利整治了官吏,大力兴修了学校、水利,并将重头戏放在发展农业,储备粮食上面。他一方面约束原有部属,一方面又延揽宾客,自建部曲,短时间内就达到两千人。三年时间,刘繇已经成为青州不可忽视的一方势力。

然而按照历史,他在数年后会难以忍受无休止的战乱而避居淮浦,后来他被任为扬州刺史,先后与袁术、孙策战,屡屡不利。后来听从许劭建议,他来到偏狭的豫章郡欲复图大计,然而不久就因病去世。

他的儿子刘基后来做了吴国的大司农,极有名望。可以说,现在的刘繇恐怕难以想像自己的人生将与东吴牵扯到更多的关系。

青州四战之地,像刘繇这样结社自保,又怀揣图谋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要像刘繇做这种程度准备的,就少之又少了。

刘繇显然未将孔融放在眼里,不过他对郑泰颇为忌惮,他问樊能:“郑公业的部曲,是有一千五百人吧?”

樊能歪着脑袋想了想,说:“算上今年四月新募的五百人,应也有两千人之众了。”

刘繇拊掌叹道:“想不到郑公业也是跟上了刘元礼的步子啊。”

樊能和张英叉手而立,他们觉得自家主公有些操之过急,这种事情欲速则不达。譬如郑泰,他在召集部曲的时候就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循序渐进的,而光从现在的表面上来看,还是郑泰的部曲更有声势些。

近来泰山贼四处流窜,北寇东莱,东略城阳,南袭东莞,西击济南、齐、鲁三国,可谓四处出击,多点开花。青州各郡政府都大力弹压,然而一时难以剿灭,郡国兵也损失惨重。官府无奈只能请各方义从自行击贼。两个月前刘繇的部曲就在东莱小试牛刀。他们将一支一千余人的贼军诱入长广附近的洼地加以痛击,斩首数百级。但这终究是用了诡计,而且是以众击寡。可郑泰的部曲却不然,他们长途奔袭,以两千人在东莞击四千贼寇,大破之,斩首两千余级,折损不过八百人。

齐鲁百姓谈论人物优劣时,自然而然地就将郑泰提到最前面。而刘繇就排在了后面,并很快被人淡忘。

张英说:“主公,如今战乱将起。民多畏惧,募兵一事也愈发难做了。若要强兵,一是苦练精卒,可这样人数终究是少了。”

刘繇看着张英,笑道:“阿英看来有好主意。”

张英拱了拱手,提议道:“何不与贼兵联络?”

刘繇勃然变色:“我身为汉室宗亲,以义为先,岂可变节投贼!”

张英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主公误解了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并非是叫主公与贼人连结,只是暂且互相联络罢了。现在青州贼势猛烈,数万人实难控驭。若能互结保约,纵使无法一举弥祸,也可叫他们肆虐劫掠不再像现在这样频繁了,这岂不是一桩好事!况且所谓‘大礼不顾细谨,’既要兴国振邦,又何必纠缠义利之先呢!”

樊能应和道:“圣人相时而动,俗子相时后动,主公早行此事,则是早制于势,日后即可制人也,否则日后必为人所制!阿英所言极是,还请主公再三思考一下这件事。”

刘繇略一沉吟,说:“青州贼势分布如何?”

城墙高峻,河池深险的北海城正南门外,王易正仰视着这座雄城。此时他头脑中翻过了无数画面。有管亥围城数重,太史慈单枪匹马破围而出的场景,有孔融谈笑自若,而城外兵刃交加,战事胶着的场景……

根据历史,董卓浊乱以后的十数年间,青州的战事大多在北海国展开,然而北海终究没有沦为一片焦土。文明的火种一次次在这里顽强地点燃。

王易的目光不禁变得崇敬、肃穆。

现在的北海城安详平和,商贾来往,行者匆匆,屋舍俨然,道路齐整清洁,颇有几分治世的繁荣样貌。

当他将目光放平,而心情也终归平静时,王易向旁边的邴原也提出了那个问题。

邴原说:“青州流寇极多,盗贼乱发。如今以泰山贼为祸最深,荼毒最广。其众近来已达数万人。最强的一支,于我所知,就莫过于臧洪所部了。”

听到“臧洪”二字,王易眉头一跳,他忙追问道:“臧洪竟是何许人也?”

邴原摇摇头:“臧洪行迹诡秘,其人如何我亦知之甚少,世人皆称其有胆略勇武。两三个月前也不知什么原因。泰山贼群寇齐发,四路出击,据说就是他发起的。后来官府遣郡国兵和各方义从逆击,取得了惨胜。”

王易喃喃道:“青黄不接之际,通常是贼寇暴发的季节。”

邴原恍然大悟,继而道:“青州贼一盘散沙,就是泰山贼军内也是各怀异志。前不久我听说泰山贼的几位渠魁互相争夺部曲,内部厮杀了起来,伤亡极为惨重,不过具体如何外人亦不得而知。子云刚才说初临青州时见到三支贼兵火并,我估计就是因此事而起。”

接着邴原又详细介绍了几支他所知道的贼部。在说到即墨的贼军时,邴原着重道:“即墨民风淳朴,虽然称不上富裕,但总算的上秩序井然,但三个月前这里卫城的士兵突然反叛,杀掉县中令丞尉后就往西流窜。听说这支贼军后面有东海糜家的影子。我为此曾去东莞和城阳寻访,发现糜氏从事商贾累财巨亿,内中也暗蓄异志。东莞和城阳两郡的三支主要贼寇都受糜氏供给粮草。而那里的贼寇又为糜氏联络青州贼打通关节,为那里运送粮草钱货。”

战乱年代能做军火、粮食生意的人绝对是最先看到机遇的人,同时也是胆量比较大的人。

历史上,糜家嫁女于刘备时,一次赠送三千名家丁。与其说这些人是家丁,倒不如说是豢养的宾客部曲。这样的经济实力令人咋舌,而将数量如此庞大的部曲转送,也可见其选择本身就富有冒险进取精神。

商人的力量,即使在自然经济时代依旧不能忽视。

王易听了邴原的话,铭记在心。

队伍行进到城门口,邴原示意王易一行停下队伍,自己径直走上去与卫兵和城门将官攀谈起来。

显然那些人都认识邴原,看到邴原的时候原本肃然的面容也面带微笑,言语更是恭敬。

而后就有十来个士兵走过来,热心地要为王易这一行的车辆牵绥引马。

为掩人耳目,王易的队伍分成十队,分批从北海的八个城门进入。那群士兵的警惕性显然不高,他们只觉得能和邴原这样的人同来同往,必定是才华卓著,志趣高洁的名士,因此不敢收受费用还必恭必敬,唯恐有做的不周全之处。

社会对于楷模的尊敬,已经到达了这种地步!

王易在感叹出门需要有个好向导的同时,又为邴原的人格魅力深深折服。

邴原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的侍仆,而后到王易那里索取名牒。

此时人们求谒士家,都需要递上名牒。这张貌似简牍的牒片上写有求谒者的姓名、表字、籍贯、祖辈等相关信息。这其实也是一道门槛,通常那些出身贫下的人因此而被拒之门外,很难进入名士的府中。

邴原蓦地想起王易这次是伪装出行,即使带有名牒也不可能随便奉上。

但在王易眼里这似乎没有什么困难的,他说道:“定公不能在担当队伍的‘头领’了,不如改由正方吧。”

李严愕然,随即意识到王易是要他来假装做队伍首领。

王易道:“当时高密走的匆忙,陶器全部留在那里了。所幸我们还有一些特产,不如依旧伪装成商贾,然后混入到孔融的酒会中去。或者……”王易面向邴原,“先生可以去知会公业一声,让他为我行个方便。”

邴原笑道:“孔文举本是鲁国人,他这次在北海国置酒会,恐怕并非对宾客有所约束,子云可能有些多虑了。”

王易道:“既然如此,不如先与我提前引见公业吧。”

“子云就不去先游历青州一番了?”

王易笑道:“北海有此盛景,我又怎能错过呢。况且公业也在那里,我x后再来,岂不是舍近求远。”

邴原连声称是,然后先行告退去城中寻找郑泰,然后又安排仆人带领王易一行去寻找住处。

北海最近因孔融酒会的事情而出现了各地的士子、商贾。市场摩肩接踵,出现了本地少有的盛况。王易和几名心腹在市中旅舍下榻后,就缘梯走到旅舍二楼,要了一间厢房商量事情。

青州刺史部的地图被吕岱展开,王易指着下密那一点说:“郑泰现在就在这里屯守,他自积部曲,四方豪杰都仰仗他。但是……”王易的手指划过齐、鲁、济南等国,“这里文士荟萃,又是宗室分封之国。此间国主不是品性卑下,就是官微言轻,县里豪强四处并起,贼寇滋生极为严重。”

刘馥似是看穿了王易的意图:“主公是想在这些地方试验部卒?”

王易笑道:“也不尽然。戎事、民事,两手都要抓。”

董昭谨慎地说道:“刚才听邴根据介绍,青州的贼势还是相当炽盛的,主公若要试兵,那一定要万分小心,切勿置自身于险地。”

王易正要说自己并非是想找几个战场作为检验童子军和预备军战斗力的地方,只是他想推行一些新鲜手段,看看是不是适应将来他打下城池后的情况,忽听得外头一阵哭躁,熙熙攘攘的街道为之一扰,在片刻的寂静后霎时喧闹起来。

只见一个大耳朵的年轻人推着一辆载着尸体的露车在街道上茫然地走着,在他身后四个身貌俱异的年轻汉子亦步亦趋,神色肃穆。

“刘备!”王易失声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北海札(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北海札(中)

“哎,主公。”见王易要下楼去与刘备打招呼。刘馥连忙拉住了王易的衣袖。

刘馥神色凝重地说:“主公此行既然刻意隐瞒身份,就不能轻易呼唤熟人。况且这刘备等人抬着露车哭泣奔走,可能另有变故,我们不妨静静观察,再作所图。”

王易赞同刘馥所言,于是就伏在楼上,轻压斗笠,俯视着刘备等人的动向。

然而刘备等人虽然奔走哭号,但并不至于像无头苍蝇般乱蹿。王易很快就看见他们往一条专做殡丧生意的小巷子里去了。在这个重视礼教的、市民社会还并不发达的时代,一般在市场里购置丧品祭器的,都说明主事者要草草了结丧事。

受陈登所托,为刘备充当向导的刘子平遭遇飞来横祸,被贼兵砍成了两半。刘备除了可惜外,只有略许悲惋之情。

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被阻碍行程。刘备也绝不能曝露自己的身份,他只能将刘子平的尸首草草处理掉。

刘备一行人很快就出来了,行人的目光追随着大耳儿的哭声一直往东南的城郊去。

董昭低声道:“刘玄德在安喜县鞭笞督邮后,官府一直在通缉他,他现在与几位兄弟和同乡朋友四处亡命。今天他竟然会为这样一位年轻士子哭泣,恐怕个中还有许多隐情哪。”

刘馥沉吟道:“公仁所言极是,刘玄德非池中凡物,主公应多加留意。”

王易却未答话。他想即算是按照历史的正常轨迹,刘备的发家也至少在建安年后。而现在他这个穿越者出现了,刘备的奋斗轨迹恐怕得更加扭曲了,或者说在未到应有的终点时就被斩断。

所以,王易不再留意刘备。他言归正传:“让童子军和预备军在城中安置好,各队都要互相接应,散得快,聚得也要快。”

凌操和袁敏显然对王易刚才所提到的“试验部卒”一事颇感兴趣。其实这个计划本来就富有侵略性。二战时,德意法西斯为了试验军队的战斗力,曾公然在西班牙内战战场上投放大量军队,帮助当时的法西斯势力佛朗哥将军攻打共和政府,最后还取得了重大胜利。

王易之所以从邴原那边将青州贼寇势力的分布及相关情况打探得如此清楚,一是站在历史的角度上对其加以留意,二来就是想寻找几个地方作为试验童子军和预备军战斗力的场所。

而他还想在军事和民事上两手一起抓,这就是考虑到了日后攻伐的全局了。

董袭和潘璋也为王易要“试验部卒”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他们两人被派去校验记录兵器使用状况及数量的账簿。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王易并未明示要以怎样的方式来“试验部卒”,但军队的装备问题向来不能忽视。童子军和预备军这次所携带的兵器中,除了强弩劲弓外,只有环首刀和短矛这样的短兵器。而华北平原地势开阔,可以掩蔽的地方毕竟不如南方,所以一旦事出变故,就免不了在广阔的平原地区直接面对敌人,进行残酷的阵地野战。而这时,短兵器就不能适应战场了。即使是将那两支短矛连接到一起,其矛体的强度和长度仍然不满足需要。

赖以大汉王朝早期打下的基业,拥有庞大规模的官营冶铁业的吴郡可以大量生产兵器铠甲。可是现在严格意义上还并不能算是乱世,细密深入到每座县城的兵武库的汉王朝对武器的管制尚且没有完全懈怠下来,所以王易之前只是隐晦地调动了部分资源。在制造过程中。他考察发现吴郡的铁匠水平不尽如人意。后来经打听,据说优秀的匠族如欧冶氏等都集中在会稽郡,但那又是王易权职所不能及的了。

王易又想起齐鲁之地长期作为中原地区的经济核心,冶金业历来规模宏大,甚至出现过一所冶铁工场集中数千名工匠的场景。在这种深厚的底蕴的熏陶下,恐怕这里拥有一大批优秀的铁匠。

潘璋道:“青冀地域开阔,两军厮杀,要么是万军集阵对垒,要么是骑兵游群冲杀,要么是战车布阵作为先锋侧应。我们不过五百人,除强弩劲弓外,只是短兵随身。主公,若要试验部卒,我们需要大戟长槊之类的重兵啊。”

王易在吴郡时,对童子军和预备军的队伍阵型的训练也是比较多的,然而当时是清一色的黄榉重枪。这种兵器主要是付诸于训练,而不是应用于战阵。所以王易虽然也带来五百条黄榉重墙,但显然董袭和潘璋也看出那并不适用于平原阵战。

董袭补充道:“是啊,虽然‘白凫’另外又带了一百多条长槊,但样式驳杂,轻重长短不一。武将使用尚可,难以用到行军列阵之中。”

王易点了点头:“我听说春秋时,齐国在管仲的辅佐下,于临缁诞生了规模极为庞大的冶金业。汉书地理志又载前汉官办铁场,全国五场,光青州就有泰山郡奉高、济南郡东平陵两地。我们不妨因地制宜,寻机购得一些兵器。这样放阵厮杀时,我军散落的兵器还能掩人耳目。”

刘馥笑道:“当日老管再三恳求主公此行北上为他带些佳兵佳匠,于此时正宜啊!”

王易于是让王温和王俭到县里的传舍租赁马匹,火速到四周打听一下相关消息。他接着又让董袭、潘璋、袁敏、凌操四名武人去做好童子军和预备军的修整工作,并授意四人根据分发的地图研究北海周围的地理情况,等候上头的命令和新武器,伺机出征。

四位身材雄壮的汉子朗声称诺,下楼时,沉重的步伐踩得木质阶梯“噔噔”发响,引人侧目。

邴原正快步走上来,他与四人草草打了声招呼,便直奔王易这里来。

他满面歉意,作了一长揖后才说:“不巧之极啊,今日刚晡时,郑公业便携着三个僮仆,去朱虚打猎去了!”

王易奇怪道:“夏末秋凉之际,待百禽换羽时打猎才是最佳,如今天气炎热,飞禽走兽最是矫健,那可是很难捕猎的啊。”

邴原苦笑道:“公业兴致不同常人,便是在此。”

王易见邴原颇不好意思,就连忙为他减压:“也罢,我们先走吧。朱虚就在附近。我们略迟一些时候再去找他也可。”

邴原眉头舒展,说道:“孔文举在北海城的主道旁的筑木里购得一所大宅,现在他们的酒会已经开始了,我们不妨快些走过去。”回身正欲带路,他忙转过来说:“各位将名牒都准备好,刚才我路过时,看见两个门子翻看名牒倒挺是认真,里面还有人唱名呢。”

王易以目示意常桓,常桓立即走上来给大家分发无字的简牒,众人从怀中掏出刀笔,当即伪造信息。

邴原木然看众人完成杰作,干巴巴地说:“时间不早了,走吧。”

孔门一家历代受到各路统治者的尊敬,累世积累的财产极为丰厚。孔融为孔子二十世孙,自幼聪敏,及长成后行为颇为放诞,日夜纵酒高会。而这种性质的酒会自然也是耗资极巨的。

广檐色彩深沉,结构厚大;斗拱参差,雕饰华丽。在人们还来不及将上面的线条彩绘一一阅尽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向前迈步,踏上那用整洁灰白的巨石垒成的三极阶梯上。大门外的两间翼房柱形方正,彩饰明妍。与之相应的是阶梯外两座层台交叠的刁楼,其梯形的基座和轮廓体现出一种立体几何的美感。

“浮华之风。看来已经从人的身上四溢而出,展现在建筑物的风格上了。”王易暗忖道。

他循着围墙前的走廊往外看去,却见各式车辆已经将外头的空间堵塞得满满当当,不少来访的士子的家奴还因此而争吵起来。成群结队的士子沿着不同的道路走过来,场面乍看上去着实有些混乱。

邴原拊掌道:“只半会儿工夫,人数就愈发多了。”

王易这一行也人数众多,而且他们这些人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都与众不同,因而很是引人注意。

门房的两个小厮已经忙活不过来了,老管家让他们先将名牒收下,然后将外头的人尽数放入。这下就连唱名都免了。

孔融在这所宅子里造了一间极为宽敞明亮的厅堂,主人在堂前设榻、屏风及铜炉熏香之类。下头就分列两翼,每一翼都可以容纳三四十人同时置榻。

没见过世面的馀杭人凌操赞不绝口:“如此阔大,也就是在主公那里才能见到了。”

站在最前面冒充首领的李严闻言一皱眉,道:“屋舍布置,恐有僭越之嫌。”

吕岱微笑道:“孔门特殊,照顾优渥是理所应当的。”

李严等一众绝尘独世的议论模样仿佛在与堂中高谈的士子们划分界线,许多士子本斜倚着相谈甚欢,此时侧目睨视,神情不怿。但是当他们发觉李严等人的目光移动过来时,他们油然而起一种恐惧之情。

正榻一团凌乱,一只香炉倾倒在地板上,两个姿貌颇不凡的侍女正手忙脚乱地清理残灰燃渣。李严用目光搜寻着孔融,很快他就发现这位鼎鼎有名的士子一身玄裾,正和一个容貌壮丽的年轻人烂泥般拥缠在一起,神色迷离,满嘴呓语。

越过门槛,王易等人被刺鼻的酒气熏得几乎窒息。

孔融那一片几乎都是这样颠三倒四的士人。却听孔融嘿嘿地傻笑道:“孔璋既不胜桮杓,苦苦强撑是何道理!该罚,该罚!”

孔融说着便为对方的爵杯中注满酒,动作十分滑稽。

王易循声望去,只见被孔融纠缠住的士子虽然面带酡红,不堪酒力,然而还是在苦苦撑直自己的背脊,规正自己的坐姿,使得自己不像孔融那般放浪形骸。

“孔璋,孔璋,莫非是广陵陈琳!”王易悚然一惊后,再看向陈琳时,目光中就带上了敬佩之心。

陈琳乃是建安七子中的较长者。后世人多通过演义了解他。在历史上,陈琳作为袁绍掾属时,正遇袁曹大战。陈琳文笔素有名气,于是袁绍让他写檄文。他挥毫写就一篇《为袁绍檄豫州文》。该檄文历数曹操罪状,斥及曹氏父祖,言词尖利,气势磅礴,但最终竟治好了曹操的头风病,还让曹操赞不绝口。其文笔的摧山烂海之力委实令人惊叹。

穿越前。王易曾静下心来认真读过陈琳的一些诗作,他知道陈琳的文思之敏捷,笔力之深刻并非浪得虚名。

孔融虽也是建安七子之一,然而他的处世方式毕竟与世人有极大差异。他出口刁难已略有醉意的陈琳,却也没怎么占到便宜,只听陈琳悠悠吟来:“

仲尼以圣德,行聘徧周流。

遭斥厄陈蔡,归之命也夫。”

此诗满是对孔子以周道周游列国、希期能用的讽刺之意。这首诗就这样丢在孔融身上,不能不说是无礼冒犯。就在一些新来的士子包括王易等人屏气凝神,预备好孔融的发作时,那孔融竟还是嘿嘿笑个不停,连声赞道:“好诗!好句!归之命也夫,归之命也夫,何其精辟哪!”

孔子素来推行“天命”之说,前汉的董仲舒给它借机发挥,后汉的谶纬赖它滋养。孔融这样叫唤,反而又是对他祖先的更进一步的讽刺。闻者多有哈哈大笑的,王易却神色冷峻。凌操和袁敏是津津有味地看着,但张昭张纮二人相觑苦笑,显然并不舒服。

张昭皱眉道:“传云:‘凡饮,养气也。’角觚射猎之事,上古时还是礼之精要,正是孔融先人汲汲所求的。想不到过了二十世传到他这里,品行道德竟然败坏成这个样子。”

张纮叹道:“服装和举止若透着怪特险异,必是乱国祸世之兆,譬如更始过长安,其部曲著妇人之服为人所轻一样。孔文举才思无双,却如楚狂接舆般癫狂痴乱,其智我等不及,其愚我等又怎可及呢?”

张昭多看了那孔融几眼,叹道:“可是孔融之祖仲尼曾有‘不与斯徒与而谁与’之言。春秋无义战,现在比那时总归要太平一点罢!不谋事者不成事,成天酗酒放纵,消极避世,于世于己其实并无补助啊!俗谚‘子不如祖’,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

二张不再言语。他们见李严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便神色拘谨地跟随着,在那里席位坐下。

堂里的气氛十分活跃,貌相奇特怪异的侏儒俳优们结队坐在堂西北,或吹笙,或击鼓,或奏琴,一边伴奏一边说唱,讲着这个时代的笑话。伫立在帘帐后的士子女眷听得掩嘴偷笑不止。而在堂东南,十几个窈窕艳丽的舞伎长袖飘飘,秋波流转,直让那里的士子神魂颠倒,情不能已。

素喜玩乐的陈端和秦松都有些忍受不了这里旖旎的风情,他们坐定后,连忙就刚才路上争吵不歇的一个话题再谈论起来。

乐安盖人国渊昏昏欲睡,突然听到陈端和秦松两人为《二京赋》的章句纠缠不休,猛地睁开了眼睛,静静听了片刻。

不过多时,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前面脸颊涨得通红的秦松,道:“足下所言为是。”又拍了拍神色淡定的秦松,“足下所言为非。”

陈端正为秦松言语所逼,几乎无法使自己的论点立得住脚,此时看见一个神态清雅的士子出面解围,立即欢欣得跟什么似的。而秦松颇忿地看着国渊,很是不客气地说:“不知我哪里说得不对,还望你一一指正。”

国渊当即朗朗诵来,然后意气洋洋地逐字逐句指摘秦松的错误,思维缜密,有理有据。镇定自若秦松立即涨红了脸,仪止异于常态。而陈端则春风拂面,笑个不住。

打扮成小厮的王易正盯着国渊看。只见国渊慵懒地伸了伸腰,对神色局促的秦松说道:“足下若信不过我,可否示我以书笔,日后足下翻阅字书和名家的品录时,就能看看到底是谁出了谬误。”

秦松头脑发昏之下,竟将那本集录名家诗赋的蓝皮封面的书本授予国渊。

秦松在国渊拿到书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不对,而他也很快发现旁边王易惊讶的目光。然而覆水难收,秦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国渊把玩起那书来。

国渊看到书皮右上侧竖列的“名家诗赋集录”六字时,还尚未意识到这是一本书,然而当他翻过一页,看到里面影印书名的扉页后,立即震惊无比。

扉页乃是用一种名为“鱼子笺”的珍贵纸张制成,触摸的质感相当好。国渊震颤地翻过扉页,接着就看到正文第一页印着刘邦的《大风歌》。这册书是秦松和陈端两人在吴县的作坊里私印的,他们这两个门外汉本没有编纂目录的习惯和知识,当初就这样草草地直接印版了。

可不管如何,年轻的国渊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珍品。

陈端与秦松焦虑万分,王易也眉头紧皱。如果此书被国渊索去,那么三五日间恐怕就会传遍整座北海城,那时候非但这种先进的技术要提前面世,就是王易等人的踪迹也要暴露。

还是打扮成褐衣青帻小厮的王易当机立断,他一把夺过国渊手中的簿子,低声说了声抱歉便往侧廊夺路而逃。

国渊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回不过神,等他醒悟过来时,王易早已遁得不见踪迹。

想不到国渊也爬起来,提起脚就去追。

第一百一十九章 北海札(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北海札(下)

李逵、虞翻和盛宪三人肩并肩在孔融宅子里的廊道里边走边谈。意兴颇佳。

他们本也是风雅之士,十分乐意参加这种类型的酒会。虽然他们刚才也看见了孔融喝酒后的放纵形态,然而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酒后真性情的吐露罢了,因而并不像王易这些人这样十分放在心上。

李逵、虞翻和盛宪现在思虑的就是该怎样找个机会和孔融作一番深谈。

三人谈笑间,看见褐衣青帻的王易猛冲过来,而后头一个容貌清峻的年轻人紧追不舍,叫嚷个不停。

李逵三人知道隐瞒王易身份的重要性,所以看有人找他的麻烦,便隐隐移动脚步,放王易过去后又筑成一道人墙,不让国渊过去。

国渊被三个个头高大的士子阻住去路,颇有些恼怒。但待他伸长脖子举目一看,发觉三个士子都是不凡之辈后,他立即收起了愤怒之情。他恭敬地作了一揖,满面谦容地说道:“晚辈冲撞了三位长者,还望恕罪!”

盛宪捻须和蔼地笑道:“步履匆匆,可见你也是个追求上进的人,不过倘若将时间耗费在和走卒小厮的纠缠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国渊见盛宪仪度脱俗,神色温婉。不禁添了一丝好感。他马上觉得就这样叫王易抢走那本蓝皮书十分遗憾,但机会已失,时不再来,他也无力纠正了,只能恭敬地垂首说:“谨受长者教诲。”

盛宪续而指了指自己和虞翻,和详地笑道:“我们两人是会稽人。”又点点李逵,“他是汝南人。我们一路跋涉,北上之旅着实艰辛,可否行个方便,引我们与孔文举相会?”

国渊敛容道:“孔文举日夜纵酒高会,不过是吟诗作赋罢了,难得谈谈时事,几位若要与孔文举详会,恐怕既无这个机遇,也无这个必要。”

盛宪等人露出比较意外的表情。盛宪眉头紧簇,说:“我听说孔文举素喜文士,若果真如你所说,市坊间的传闻岂不都是假的么!”

国渊轻笑道:“圣人有言:‘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即使是律令也不因言获罪啊,市坊小民之口,怎能轻易信之呢!”

盛宪了却一疑后对这年纪轻轻的国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上下端详了国渊一遍,只见他骨秀神异,身貌俱佳,实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士。

李逵和虞翻相觑而笑,显然也对国渊产生了好感。不过虞翻搭船北上,在没有亲眼见到孔融之前,他是不会轻易返程的。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递予国渊。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会稽虞翻,字仲翔,近来心血来潮,偶成《易》注一卷,本欲送呈孔文举一阅,却不知个中还有诸多繁奥。若足下闲暇,可否行个便宜?”

国渊掂了掂沉重的竹卷,卷外封帛散发的阵阵竹香心旷神怡,令人忍不住释卷一览。他欣然道:“晚辈乐安盖人国渊,字子尼,幸为效劳!”

王易躲在后头,直到看见他们那四人说笑着走进哄乱的厅堂里时,他才走出来。

但是因为听见了“国渊”二字,王易向那厅堂外廊的侧门驻足凝望许久。

王易迅速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态,三国名人荟萃,再不能见到一个就惊怔半天了。可话说回来,每当王易亲眼看到那个使自己名字流传后世的人时,他都会近乎本能地呼吸急促、情不能已。王易碰见那些本来自己就非常喜欢的人物时,那种情感更会无比强烈。

王易转身看到院中假山怪石堆砌,花草树木相得益彰。心中郁结的思虑也涣然溶解。他一手拍着蓝皮的册子,一面往院中踱着。

身材高大的他却穿着下人的服饰,也确实惹人注目。他走过几个走廊,看到那些年轻的侍女飞来妩媚动情的秋波,看到那些身材羸弱的走卒丢来羡慕嫉妒的冷视,只觉得颇为好笑。

就在他面露与伪装的身份格格不入的轻笑,还一面哼着小曲入了神时,耳边突地一声炸响,让他惊得七魂去了六魄:

“哪里来的小卒,竟敢在这里如此放荡恣肆!”

王易只见自己走到了一面被苍翠林木映衬的圆门前,他一惊这里头恐怕是府邸主人女眷所住之处,便连忙退了回来,搜寻呵斥他的那个人在哪里。

很快他就发现那圆门斜对面,顺着碎石路过去的那幢二层阁楼上,一个神态危峻的士子皱眉疾视,凭几的手上攥着一卷书册。

那阁楼是孔家用来接待重要宾客的。王易看了看那阁楼,只觉造得是很精巧,然而地理位置却是不佳。站在那阁楼的二层往这边看,恐怕内眷所居的后院能看个一干二净。

王易不愿白白吞下被人呵斥的苦果,他尖声讥讽道:“先生的确不凡啊!如此凭栏相望,不劳步履之力,只需登台延颈,就能将园中美色一览无遗了。”

那士子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尖利狡诈的油滑之徒,当即怒气攻心,便连额角也筋络突起。

王易害怕惹出事端,看到苑墙外有一扇小门,拔起腿就往那里跑去,狼狈地躲开了那士子的逼视。

靠着苑墙层叠类进有十几间人声鼎沸的屋舍。王易闲着无趣,便寻了入口走将进去。

这十几间屋舍装饰也颇为华丽。但显然不是用于待客的。王易进去后就发现屋舍里已拥得人山人海,一百多名各色打扮的人士围聚在其中,有聚盅泯酒的,有带着俳优说笑的,还有脸红脖子粗地吹牛的。王易用眼神细细扫来,却见这群人中,多是行商走贾,也有本地一些偷懒的侍从小厮,还有外地的游侠豪客,但都是不入流的。

这些人都是跟随着士子混杂进来,不少人在厅堂遭到了一些自恃清高的士人的冷遇,所以愤懑不乐地来到这里麇集。当然,更多的人是因身份贫贱、衣着褴褛上不了台面,而被管家生生撵到这里来的。孔融酒醉时虽然不甚计较,但他的家人却在乎一家的脸面。

王易高大的身躯引得屋中闲杂人等的一致喝彩,但他们见王易是个小厮打扮,立即也提不起搭讪的兴致,最多给他主动让出条道来,叫他能有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听大家讲故事。

王易穿插在人群中,突然他看到一群穿着越葛,戴着绮质梁的矮帽的商人神情沮丧地围坐在一起唉声叹气,便连忙走过去,坐在他们那群人的斜后侧聆听起来。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忿忿不平地骂道:“天底下的狗崽子真是多啊。到处都有,官府里的狗咬人,孔家的狗咬人,便连那高楼上的王景兴,也是个爱作犬吠的主!”

他身边一中年人点头叹道:“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走南闯北,貌似是为了些蝇头微利,实质上天下的物资流转,正有赖于我们啊!天底下的庸人一天到晚‘尽耕田’、‘输田力’,真是愚昧不可及啊。”

很快有人搭腔说:“这些年生意愈发难做了,几十年前对商贾强征的泰半之税,近来河内的几个县又开始征收了。”

“天底下的好生意。都被皇帝揽去了。”有人胆大妄为地说,但大家不过是抬头侧目,很快就陷入了沉默。

还是最先那个年轻人说:“不久前我在北海走一批海货,正是要送到济南的郡府去,谁知在济北河载货时,突遇疾风,货船触礁而沉。此事若放在明章年间,不过是打点一下损折的物品罢了。可到了这个年头,哎……”

“那你后来究竟怎样了?”大家忙追问道。

年轻人拊掌叹道:“律令上写得明明白白:‘眚灾唯赦’。可济南的明府君硬说我是故意拖欠。拉船的纤夫,栈边的旅舍掌柜都极仗义,不远百里跑过来帮我作证,结果明府君闭门不纳,一点也听不进。结果我蒙受天灾损失了那一船海货不说,还白白被那明府君扣去了许多羁留钱!若不是几位朋友相救,我就真的完了。”

“济南的官竟然比泰山的贼还会盘剥哪!”众贾举杯相碰,闷闷地喝下一口烈酒。

年轻人看破世事似地轻声一笑:“齐鲁之地的官员都是这副德行,那怕是除院杂扫的徒吏,那官架子也大得很哪。”

中年商人说:“我家叔父曾做过郡太守大人的掾属,当时考课通过后,他按上府的命令抄了一张‘为吏之道’下来。我读过,这‘为吏之道’琅琅上口,很容易记。”

年轻人冷笑道:“天下之道都崩坏了,还会有人去惦记‘为吏之道’么!”

王易听着这群商人抒发自己的满腔抱怨,自己也感触颇多。他知道何谓“为吏之道”:那是秦朝的产物。秦朝重视法治,也分外重视吏治。每名秦朝官员都要抄一张类似座右铭的“为吏之道”。王易甚至还能依稀记得这个对后世仍然具有教育意义的东西,他不禁随口吟道:“

忠信敬上

清廉无谤

举事要审当

喜为善行

恭敬多让”

汉承秦制,除了早期遵循黄老之道与秦的苛暴有较大差异外,在法律制度建设上的大的层面来说,无论是法理思想还是制度构建都是一脉相承的。“为吏之道”这样的训诫竟然这样有生命力,也正说明了其内含价值的精深。

东汉末年,社会局势日益混乱,要想维持平稳有序的法治和吏治已经不太可能了。而在混乱之中率先找到空间喘息,甚至借助难得的机遇获得重大发展的商人群体,却从社会管制的角度被残暴的酷法酷吏压制。汉末以来,商人群体的发展十分瞩目,然而这个群体的前行之路荆棘丛生。历史证明它最终会走得遍体鳞伤。

从商人们的口音可以辨别出他们多是来自广陵、东海、下邳这几个地方。这些地区依赖纵横密布的水网,成为人口物资的汇聚中心。在古代长期属于工商业发达的富庶地区。然而到了现代,现代化的交通使得内河水运的地位一落千丈,昔年的雄城扬州免不了衰落的命运,辉煌一时的苏北竟成了贫穷的代名词。变化之大,真叫人嘘唏感叹不已。

商人们听见这样一个褐衣青帻的小厮竟能将“为吏之道”背出,倒觉得十分惊异,纷纷转过头来观察王易。王易装得惊慌失措的样子,令那些商人们世故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高高大大的小子也偷奸耍滑,厮混到我们这里来么!”那个中年人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只陶杯,为王易斟满酒水后递了过来。陶器壁面的温熨感觉让王易自动地放低了目光,旋即他发现那只陶杯正是他的船队在城阳郡卖掉的数万件陶器的其中之一。

“刚才本欲到后院转转,却被一个手捧书卷的儒生喝退,心情着实有些不乐。”王易试着和这些粗鄙的人套近乎。

其实大家在生意上也有关系,就譬如这陶杯。只是还没有互相袒露身份罢了。

“哈哈哈哈,”中年商人笑得合不笼嘴,“那个家伙说来还是我的同乡哩!他是东海王朗,字景兴。在我们家乡颇有名气。他很通经传,学识也很渊博,很年轻时就因这个而被召入京城,拜了郎中,后来恐怕是资历太浅,朝中公卿要考察他,就将他外派到缁丘县做县长。王朗一两年间就做得有声有色。去年九月份,他老师——太尉杨公去世了,他竟也弃官,为杨公行服。今年三月他脱了丧服后,便辗转来到北海,和鲁国孔融、平原华歆相谈甚欢。只是不久前平原高唐人华歆回乡做小吏去了,自此之后王朗一直怏怏不快,稍见他人不如意就出言呵斥,这与他那位议论持平的朋友华子鱼相比,真是相差太大了。”

“在座诸位,恐怕无不受过王景兴的晦气吧?哈哈……”年轻商贾笑着一说,大家也都乐个不停。

曹魏的第一代三公即是钟繇、王朗、华歆三人。钟繇虽是颍川人,然而长期在关西活动,难觅踪迹。却是王朗和华歆时常出现在青冀的重要场所。此二公在仕曹魏前各有远遁偏隅、领一方郡牧的经历。他们在最终站住脚跟前,可谓一路坎坷受尽艰辛。

伟大的人格品质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如果孔子没有“知其不可而为之”,他的思想也达不到圣人的高度。就像王易不会轻易把吴普抓来当贴身医护一样,他也不会强迫王朗华歆等人为自己的掾属,因为这些人要得到成就,还需要岁月的磨练。

对王朗的招徕之意一闪而逝,王易默默思考着将来的打算。

俄而王易发现头脑活络的商人们又挑起了一个新话题。有人说:“这次孔文举在北海设宴款待,名声传出了千里,我们淮浦南北的大贾基本上都来了。东海糜氏据说也来了,可为何却不见他们的踪影?”

先前那年轻人冷冷道:“糜竺糜芳兄弟二人不是俗贾,你们大约都知道糜竺在东莞和城阳做的那些事吧!”

大家的额头立即布满了涔涔汗水。中年商贾沉声道:“为贼寇转运钱货,淮泗之地何人不晓!只是大家素来忌惮他家,藏着掖着,就是不说罢了。”

年轻人哼地一声说:“株连家族的事情,他糜竺做得光明正大啊。”

“光明正大?”中年商人疑惑道,“糜竺素来小心翼翼,杀头的事他还断断不敢明摆到台面上来。于贤弟这又何从说起呢?”

年轻人似乎对大家消息的闭塞感到十分失望,他急道:“诸位难道不知道徐州刺史要表他为别驾吗?”

“什么!”商贾们面面相觑,对他们来说,凭借商人身份而获得官职的难度并不亚于登蜀道。如今卖官鬻爵之风十分猖獗,然而朝廷对商贾的限制,社会对商贾的歧视仍然没有消失,商人们想从非正常途径一步登天还是极为困难的。

大家震惊的同时对糜竺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

“糜子仲做了徐州别驾,恐怕我等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吧。”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商人拍着手说。

大家很快用冷视冻结了他的幻想。年轻人叹道:“糜竺门槛极精,手下能人倍出,一毫一厘都算得十分清楚。他现在又有了一个官衔,到时候只恐怕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看起来他在担心糜家会利用权务之便大行垄断,挤掉其他商人的利益空间。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缺乏监管的混乱市场本身就无公平可言。大鱼吃小鱼,吃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小鱼全部被大鱼吃掉。那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商人看大家忧心忡忡,顿时吓得不知所措。

年轻人又说:“糜竺做生意是睚眦必报的。这里我倒还有些趣事,不过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众人一头雾水,急令他解释,于是他说:“城阳郡可算是糜家的本阵了,前不久三艘巨舶自东而来,在城阳放出了数万件巧夺天工的陶器,糜家在城阳的陶业在三个月内一直亏损,现在除了一些毛糙的小件,最赚钱的那批行货一件也卖不掉。糜家的陶业,估计很快就要败掉了。”

大家听到业界大亨兵败如山倒的消息,都幸灾乐祸地傻笑起来。

年轻人继续说道:“糜竺若做了别驾,其弟糜芳估摸着也能混个一官半职,他们大权在握,谁找他们麻烦,他们自是要趁势报复的。在城阳放下陶器的海客前几天突然出现在高密县城,我听说糜家收拢数千名部曲,要来找这些海客的麻烦。”

王易悚然大惊。那些商贾半信半疑,可那年轻人拍着胸膛说:“我于禁什么时候口出乱言过呢!这都是有理有据的:在我家乡泰山矩平那里,几支赖糜氏吃饷的贼军都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要在这两月歇战,给糜家部曲让出条路过来。你以为他们火并成那样是怎么收住手的呢!”

王易遽然侧目,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于禁身上。那就是随曹操征战,数立战功,最终却被关羽攻破,几度为蜀、吴所虏,最终惭愤发病而死的五子良将之一,泰山矩平人于禁于文则?

建安二十四年,身处长安的曹操命令曹仁讨伐驻守在樊城的关羽,后来让于禁协助曹仁。正值秋天,天降豪雨,汉水水位猛涨,平地水积数丈之深,于禁等所领的七军都被淹没。于禁和几位将领登上高处望着平阔的水面,发现自己已身处孤岛,没有退避的地方。而关羽就率军趁机乘大船而来进攻于禁等部,于禁走投无路,困窘交加,最后投降。

于禁随曹操征战三十年,最终因建安二十四年那场天灾促成的惨败而身败名裂,不得善终。造化弄人,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对于于禁的出身,世间历来也颇有争议,有人说他本是黄巾军将领,有人说他本是豪右,还有人说他出身泰山流寇,众口不一。王易深深看了那于禁一眼,又听有商人说:“海客巨舶终究是昙花一现,况且才数万件陶器罢了,糜家总不至于这么促狭吧!”

于禁拍了拍手,一个健壮的仆人从墙角的箱箧里取出一只造型极为奇特的错划栉汶红陶釜,这只煮炊器具于时极为罕见。他捧着陶釜,盯着那人说:“你看看,这件陶釜的形制、色彩、工艺,哪样是当今世上的工匠做的出的呢?一件两件还不要紧,如果成百上千件地端出来像普通货品那样贩卖,糜家用什么来抵挡呢?”

这件陶釜来自于王易的船队,它在王易眼里无比粗拙笨重。当时王易在授予工匠们制造这件器具的图纸时,本是以自己对新石器大溪文化的代表性器具的回忆绘出主体图样,然后夹杂了些许创新进行重新设计出来的。这件陶釜的釜底有四只可插支架的凹槽,便于旅途携带;底面经过特殊平滑处理,耐烧耐磨;弯曲弧面增大,扩大了受热面积;釜口一轮朝外翻出,可以防止煮沸的液体飞溅到旁边的人。这种小创新都凝结着人类数千年的实践智慧,虽然简单,但在这个时代,人们还想不出来。

于禁所要表达的意思就是糜家的产品无法从工艺、创新、产量、价格上与海客的产品媲美。

见大家意犹未尽,于禁又道:“北海有名的郑铁匠本是东平陵工场的匠吏,一生造得佳兵无数,经他出手的铁器金刀,胜过糜家俗品百倍,可是到头来却是郑铁匠穷困潦倒,糜家铁器畅销海内。这其中的缘故,大家难道还不明白么?”

王易见大家默然,便逮着这个机会问道:“那郑铁匠还住在北海城里么?”

于禁笑道:“怎么,你想去见他?正巧,我在那里有买卖上的事情,不妨带你一起去。”

第一百二十章 造访郑禹

第一百二十章

造访郑禹

王易跟随于禁走出孔府。左拐右拐来到城北靠近市场的一处狭陋的铁匠铺。

那铁匠铺不过是寻常店铺大小,连着后头的住宅区,颇有些后世“前店后居”的格局。然而目力所见即是熏黑一片,三个精赤着上身的强壮汉子手持铁锤分散在铁铺的三个方位,各自在身前夯台上的用力锻打。

铁匠铺靠里面有一间稍显整洁的小厅,里头的武器架上陈列着十多支闪着冷光的长兵器,三五个坊间贫民在那里东看看,西摸摸,铁匠们倒也不甚搭理。戟、矛、槊、铩、铤,各式长兵一字排开,锃亮的刀剑悬挂于旁;铁甲皮甲挂在墙前的支架上。还有几只铁锤静静地放在地上。

铁匠铺热气烘人,火星四溅,无论是工匠还是客人都被热气蒸得满面潮红。

当先站着一个鬓角发白却精神矍铄的老铁匠。王易估摸着他便是郑禹了。王易见他个头不高,一身的肌肉凸结紧凑,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即知他必是个有些本事的工匠。

于禁走上去和郑禹搭起讪来,两人谈得十分活络。

王易随同于禁走出来时一直在观察于禁,他发现于禁是个颇有分寸的人。于禁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并不像寻常商人那样和新认识的朋友侃天侃地,而是默然无语,步履沉稳。

于禁因为被济南太守坑了一笔损失惨重。现在是量入为出,生意也做得小心翼翼。王易出来的时候发现于禁随身只雇佣了十名身材健硕的剑客,再算上他家里原有的十名侍人外,于禁随身不过二十人。在局势愈发混乱的今天,于禁这样实力规模的商人太稀松平常了。

小心谨慎的于禁让王易不断回忆其在历史上的作为。于禁先为关羽所擒,后为东吴所俘,他随曹操征战三十年,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却沦为世间俗人的笑柄。王易看看了于禁谈论生意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于禁似乎和郑禹在兵器的价格上发生了争执。于禁一手晃着手巾,一手倚着一支店里的长戟,皱着眉说:“老郑,你这铺子生意如此惨淡,都是因为胡乱抬高价格,长此以往,大家都不会来了。”

“是啊是啊,你手艺是不错,可价钱却贵得要命!”围在兵器架前惊羡不已的贫民们搭腔道。

“糜家的铁器就是物廉价美,老郑,你得看看人家怎么做。”有人说完这话,本想出言解释的郑禹立即沉默下来。

但好像是想到什么,为争一口气的郑禹蓦地呼吸急促起来。他一把夺过于禁手中那支长戟,食指迅疾地扣在那长戟的小枝的末端上,竟发出一阵久久挥散不去的清泓交鸣。

“这不是说这戟脆。”郑禹右手一提长戟,左手按在戟柄上。霎然他收腰沉住下盘,猛地转身挥戟而出。挂在木架上的一副犀皮甲的胸面甲被啄得四分五裂。郑禹右手又一抬,戟刃迅疾无比地割开纂缨。将那面皮甲斩成两半。

在王易看来,郑禹的力量极大,以至他能够单手就如此轻松地挥动长戟并完成啄、割、斩三个动作。

郑禹把长戟丢给于禁,于禁目瞪口呆地接过长戟。

铁匠铺内鸦雀无声,直至郑禹敲击铁范的声音继续响起……显然,大家都被郑禹的身手和长戟的锋利深深震惊了。

戟是一种戈、矛合体而成的长兵器,极富中国特色。其在柲前安置直刃,侧生横枝。虽然戟的杀伤力较戈和矛都要大,然而其主要用以对付无甲或轻甲的士兵。晋以后,钢铁甲胄极为盛行,防护力大大增强。而长戟的小枝无论是钩还是啄都无法破坏铁铠,戟只能用其主刃刺击,这样一来小枝反而成了累赘。所以唐代之时,戟逐渐从战场上淘汰了。在汉末三国,戟在战场上是不可或缺的利器。而这个时代的人也喜爱随身携带各式长短戟作为护身兵器。

王易思及刚才那长戟迅疾的一啄,竟将厚重的犀皮甲啄穿了。如果是童子军的藤铠甲,恐怕在这一击之下也吃不消。王易发现日后他面对的不单是武器的问题,防具的配置需要被重新考虑。

将长兵器换成刃部笔直,并且十分厚重的长矛,或者是刀身长且厚的唐式陌刀,那看起来才是正确的选择。而在此之前,将要奔赴野战战场的士兵们应该抛弃藤铠或是皮甲这种轻型护甲,而至少应换上诸葛亮任蜀相时期的那种百炼折钢甲或是筩袖铠。王易在一眨眼间的打算就已经超越现在数个世纪,他甚至想直接越过两晋南北朝时期的两当铠和明光铠,直接去复制宋朝的雁翎甲和瘊子甲。

王易平息跳跃的思维,他意识到要想大量装备新式先进兵器和铠甲,必须要保证钢铁产量及其质量。

目光移至郑禹身前夯台上的铁范时,王易猛然一震,再将目光移至铁范旁边的石皿时,王易有些恍然出神。

他走上前,竟是打破了僵局:“老师傅,你这里的钢料都来自什么地方?”

那郑禹听到一个半大小伙向他提问内行的问题,不免惊异地抬起头来打量对方。他见王易态度恭谦,就很乐意解释:“在我家后院。”

“可否让我观摩一番?”

“随你的便,就是别乱碰乱拿。”郑禹显得很大方。但于禁和铁铺里的几个客人就很奇异了,他们不知道王易那么在意那些钢料作甚。

王易飞跑进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了皮囊鼓风的声音,然后他看到一座个头矮小,模样又十分丑陋的小炉。他原以为会有人在炼铁炉外面操作鼓风,但他旋而发现在推动器械鼓风的只是两匹驽马罢了。王易惊异地看到鼓风管的末端对着的是烧得通红的半熔融状态的铁,而有两名十来岁的学徒操动着石杵在里面搅拌。

俄而,两个学徒抬起鼓风管下面一座用以盛放铁浆的石皿,大叫着“成了成了”往外面铁铺子跑。王易伸头看见那石皿里盛满了烧红的铁浆。

王易注视着那两个学徒,看他们将新出的铁倒入师傅身旁的石皿里。他轻叹一声道:“看来这里已经诞生了炒铁之法啊。”

其实不然,在后世河南省南阳市、江苏省铜山县、山东省苍山县都先后出土了东汉时期的炒铁制品。而这种技术经专家考证,据说早在西汉中晚期就出现了。

以生铁为原料,经加热成半熔融状态后,通过鼓风、搅拌(即“炒”),利用空气或铁矿粉中的氧。使生铁中的碳氧化,既可以炒成熟铁,若再经过锻打渗碳,就又能成钢。当然也可以有控制地把生铁的含碳量炒到一定程度来直接成钢。这项技术就是所谓的“炒铁”或“炒熟铁”。

这种技术的发明与逐渐普及,使冶铁业能够向社会提供大量廉价优质的熟铁或钢料,满足生产和战事的需求,可谓钢铁发展史上的重大事件。它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基本普及,然而直到18世纪才在欧洲出现。

而炒铁技术的出现,也为百炼钢工艺的发展和成熟创造了条件。以炒钢为原料,经过多次反复加热折叠锻打,既可以去除杂质,又可根据锻打次数而渗入碳质,获得百炼钢。

王易看到郑禹所用的铁范,即是其在使用百炼钢技术的例证。而追本溯源发现的石皿,则证明炒铁技术的出现。

后世出土的百炼钢刀的剖面往往有数十层,这就足见锻炼时的工夫了。

“看了些什么?”郑禹见王易这么快就出来,不免轻视。

王易笑道:“不过是看了看排场罢了。”

郑禹的表情由轻蔑转为阴沉。于禁见况不妙,忙拉王易出来说:“老郑性情古怪,你万万不得惹他发怒啊。”

王易问道:“郑禹实为坊间异人,你不妨与我说说他的身世。”于禁似乎对郑禹的人生际遇颇为感叹,就拉着王易到铁铺对面的酒寮里坐下,叫了些酒水小菜才娓娓道来。

原来郑禹家门世代为铁商,锻造炼铸之技极为高深。后来他在东平陵的官营铁场做官。成绩斐然。然而境随时迁,桓灵之际皇帝朝政混乱,荒败了许多官办工场。它们要么被弃置不用,要么被贱卖给当地的富豪。郑禹也因此四处流转,最终到北海城里独自开了一间冶铁作坊。冶铁毕竟是项重工业,在自己家的宅子里搞是搞不大的,也很容易亏空。可倔强的郑禹似乎是单纯地为了将手艺传续下去,一直在作坚持,可几年下来,他的生活已不太好过,连妻子也改嫁了。

王易对郑禹由衷敬佩。他同时在想。既然郑禹本身有高超的冶铁技术,又曾担任官办工场的工官,自己也迫切希望能将手艺传承下去,那何不来江东助他王易一臂之力呢?如果郑禹在日后的战乱中沦为了那些军阀们的附庸,到时候王易非但错过了壮大自己的良机,可能还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

遂起招揽之意的王易于是思虑该和那郑禹怎么说起这事。

他盯着铁匠铺看了许久,俄而想到是否可以从他这里购买一些精良的长兵器,譬如刚才他使用的那种长戟。这样可以和他套套近乎,也可以解决童子军和预备军现在装备的麻烦。

“文则,老郑这里储有多少兵器?”王易问于禁。

于禁也是个细心的人,他蓦地听见这褐衣青帻的小厮称呼自己表字,惊异的同时警觉起来。

“小小的铁匠铺子,顶多二十来支兵器。”

王易轻叹了声气,然而这个细节正被警惕的于禁发现。他一把捉住王易的手腕,靠近身,双目逼视着王易,冷然说道:“我倒是知道另一去处,可得这样的大戟千支,你想知道么?”

王易点点头,木讷地说:“好啊。但是文则,你抓我抓得太紧了。”

于禁的手极为冰凉,王易刚才被他猛地一抓,那种冰凉感直透骨髓,惊得他背后遍出冷汗。

于禁拊掌笑道:“足下非寻常侍从,究竟是什么来路?”

王易哈哈大笑:“我看文则也不是寻常商贾。”

“哦?”于禁还想不到有人会这样夸赞自己,正欲说间,忽听铁匠铺一阵喧闹。于禁看到来人后满怀兴致地说:“他倒是殷勤,每天都来讨要那件兵器。”

王易却不知于禁所谓何人,待他放眼看去,终于得见一个虎首蜂腰的猛汉。那猛汉穿一条短裾,挂一面兽面腰裙,带钩下缠纽成结的缨带系着两条短戟,一双孔武踏着销银的革面套靴。

他相貌颇为丑陋,回顾频频,行人却唯恐避之不及。郑禹见了他就放声呵斥道:“武安国,你又来我这寻衅挑事了!”

武安国的黑脸映透了红彩。他瓮声瓮气地说道:“老郑,我不过随便来看看,你却这般蛮横无礼!”

郑禹冷哼道:“便是你那张脸也不知吓走我这多少客人!本来我这铺子生意就有些冷清,你一来,我还杵在这打铁作甚?给我速速离去,速速离去。”

武安国虽然相貌凶恶丑陋,但人是机灵的。他咧嘴笑道:“那还不是你高看了自己!多少分量的刀剑,别人那里卖得合情合理,到你这却贵得要抽筋吸血,你竟还赖我。”他一面笑着,一面不顾驱逐令朝里走。

王易听得那猛汉是武安国时,早霍地站起来,拔腿便往那铺子里走。

王易端详了一番武安国,见他穿戴颇有风度,即知其并非困窘潦倒的闾左贫民。在罗贯中描写的演义中,武安国乃是北海相孔融麾下的部将。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董卓大将吕布在盟军营帐前搦战,武安国持锤飞马而出,与吕布战了十余个回合便被一戟斩断手腕,只能弃锤而走,最终赖得十八路军齐出才得以生还。

武安国在演义中昙花一现,然而若要细细追溯其武艺,恐怕虽不如关张之流,但尚在徐盛乐进等辈之上。比起那个三五合就被吕布斩为两段的河内名将方悦来说,武安国力战十余合后断腕弃锤,倒也显得机敏睿智了。

武安国的个头比王易略矮,然而胸膛极为厚实,两肩极宽。王易看到他两腿颇有些罗圈,揣度那大约是其马术娴熟之故。

王易为武安国解围道:“这位壮士身材雄壮,流连于刀矛剑戟间当然是常理。正所谓良兵配壮士,老师傅何必要拒人千里之外呢。”

郑禹见是王易来看武安国说情,毫不领情地说:“铺子既是我开,左右就都是我说了算。速速离去,速速离去。”

王易吃了闭门羹,不禁怒火中烧。他仪态俱失地走出来,回头想呼唤武安国,却见他仍在铺子里流连忘返。

王易看到依依不舍的武安国走到兵器架前俯身去拿那铁锤时,怒气立消。

武安国的铁锤因为武安国而同样具有传奇色彩,那是因为人们通常很少看到那些使用重锤的驰骋疆场的武将。

那是两只铁锤串衔到一起的重兵器,主要用于掠阵和破甲。策马飞驰时若将起击出,步兵则脑浆崩裂,骑兵则人仰马翻。衔接铁锤的是两条锁链。那锁链并不粗,然而耀目的寒光显示了其坚不可摧的硬度。

武安国轻松地举起这件武器,并尝试着挥舞起来。两只铁锤在摆动时留下了模糊的幻影,四周围的空气似乎在那一团团幻影的舞动下波伏不定。王易和于禁情不自禁地后退数步,唯恐被那团不可琢磨的幻影误伤。

郑禹不耐烦至极,他朝武安国喝道:“你还不把那锤子放下!”

武安国信手一收,利用手腕的力量将两只飞旋的铁锤驯服。他将铁锤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说:“你难道害怕我将那两条锁链挥断么!”

郑禹难以忍受武安国对他亲手制造的武器的质疑,嗓音尖利地说:“两条铁锤本就赖铁链固定,否则铁锤飞旋击出,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那铁链得我百炼而成,坚固无比,根本就不会挣断的!”

语一毕王易即哈哈大笑起来:“何其谬也!至柔为坚,至坚为柔,世上岂有永固之物!”

郑禹蔑然睨视,不想再作搭理。

于禁也连劝王易息事宁人,不要再待在这里过多纠缠。但王易也是争强好胜的,他走到墙角提起那铁锤,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将其投掷到郑禹作业的那个夯台上。

位于路口的铁匠铺外全是被这突如其来变故吸引的好奇路人,他们四面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

“你要干怎么?”郑禹轻佻地笑着,显然他认为出丑的将会是王易。

王易取出随身携带的军用匕首——这件来产品在二十一世纪具有良好的质量和声誉。

军用匕首在外行的路人们的眼里看来奇形怪状,然而它那流线形的刃身及其闪耀的金属色泽既让郑禹大开眼界,也让他震惊无比。

王易看到铁链不过指头粗细,便更添自信。他挥匕猛劈,一簇火星划过后是尖锐的金属交击声。

路人们齐齐惊呼一声,但他们发现王易这一劈并未劈断铁链。但王易容不得他们窃窃私语,他势大力沉再挥臂劈下,终于将其中一条铁链截为两段。

“如何?!”王易收起匕首,让它躲开郑禹灼热而又羞惭的目光。

“让我看看你的短刀。”郑禹近乎哀求地说。

王易淡淡笑道:“那你就跟我走。”

武安国揪住王易的衣襟,急道:“你可坏了我的铁锤,怎能一走了之!”

“些许劣物,他不给你,我可以给你。”王易笑道,“你也来吧。”

于禁摇着头叹道:“幽行秘出的奇人何其多也!竟然有人藏有这样一把短刀,能叫郑禹目瞪口呆!也罢,我也不妨跟你一趟罢。”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口若悬河

第一百二十一章

口若悬河

却说王易独自走出孔府。后来刘馥和董昭寻他不得便有些乱了分寸,忙令董袭潘璋出府寻找。董袭潘璋不敢怠慢,欲跑回处让各自所领的童子军集队。来到大门时,正好看见王易领着一个烟熏火燎得体肤发黑的老铁匠、一个凶恶丑陋的猛汉和几个商贾走了过来。

“主公让我们好找!”常桓兴冲冲地迎过来。

潘璋和董袭见来人众多,唯恐王易出什么意外,就还是跑回附近童子军驻扎的地方,让一个队的童子军迅速集合,随时应变。

郑禹欲向王易索要匕首观看,而武安国也要王易赔他的铁锤,王易是一直扯皮推诿到现在。不过他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收服他二人的机会,待他看见董袭和潘璋带着一队童子军小跑过来时,他才说:“好吧,就由元代和文珪带你们去吧。”董袭和潘璋是极伶俐的人,他们知道凌操和袁敏当时是怎么成为王易麾下的。于是他各走到郑禹和武安国的后面,恭敬地说:“请随我来。”

郑禹和武安国此时已察觉到些许不妙,然而身在他人屋檐下,焉能不低头?只能悻悻跟随董袭和潘璋走开。

只剩下了于禁。于禁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在郑禹和武安国身上的变故,然而他还是难以捉摸王易的具体意图,毕竟王易深深掩藏了他自己。

“足下究竟是什么人?”于禁背脊挺得笔直,全无半分惧色。

王易莞尔而笑:“吴郡太守王易。”

于禁怔然,俄而怅然道:“我听说古之圣人鹿裘御寒。布衣掩形。王子云莫非也有帝尧的志向?”

王易拍了拍于禁的肩膀,笑道:“我衣褐衣不过是为了做到安徐而静和虚心平志罢了。可话说回来,天下有谁不效慕那古仁人之风呢?文则,带我去看看兵器,我有急需。”

于禁为王易的风度所倾服。然而王易既在远在万里之外的吴郡身任两千石之职,又是如何来到中原的呢?于禁百思不得其解。“吴会距此足有万里之遥,王公是如何北上?又是为何而来?”他决心问个清楚。

王易怎会轻易告诉他,只是随意敷衍了几句。于禁见王易语气轻佻,立即意识当当中有许多繁琐缘故,故他不敢触犯王易忌讳,只能暂且答应领王易去看兵器。于是常桓就命王温和王让去通知孔府中的随行人员,让他们知道王易的去向。

目的地是市场角落的一间宽敞的大仓库,其外貌稀松平常,地理位置又十分偏僻,毗邻的一些民宅早已废置。

一个伛偻的侏儒在这里看护。这厮生得怪模怪样,又一脸阴气,双目灼灼逼人,便连市场里狡猾吝啬的卫兵也不愿意亲近他。长此以往,这间仓库处于貌似无人搭理的状态。

这是仓库主人别有用心的安排。于禁在侏儒那里交了些钱,又说了些许行内的暗语,这才得以顺利进入。

“东海糜家滋通青州刺史部的各郡贼寇,在每个有所联络的郡城大县里,都有这样的私库!”于禁指着前面垒叠成数层的木箱说道。

他矫捷地跳上箱子,然后捡起箱边的锤子使劲砸松铆钉,翻开箱盖。

“看。”于禁蹲了下去,从长矩形木头箱子里费劲地提起一柄寒光粼粼的长槊。

那柄长槊的柲端显然已用联铸法做紧,这使得长槊在刺击时不容易掉头。而其直刃宽长。脊背厚重,显然具有很强的破甲能力。从外形上来看,这种武器应当为力大的猛将使用,通常只有官办的冶铁工场能大规模生产。

王易也跳上木箱子,他俯在于禁身后问:“这样的铁槊有几条?”他草草一看,觉得这里的长短兵器合有数千件。

“你想要多少,我们都拿得出。”侏儒老气横秋的嗓音在后头响起,王易于禁等人扭头一看,却见那侏儒面色奸诈诡谲,挽着手伫立,活像只陀螺。“但是。”侏儒语锋一转,“如果你拿不出友宾的通牒,我最多让你带走五十条槊。”

说出条件的同时,十余名身材健硕的糜家部曲已将这里团团包围。

于禁忙给王易解释,他们所谓的“友宾”即是糜家在青州照应的那些贼军。为了行事方便,贼军和糜家互相都有凭信,凭信即是他们自制的通牒。

这种形同造反的举动不仅没有将糜家拖入麻烦的泥淖,反而使他的生意在青州愈发红火,而且还给人留下了糜家在青徐混得风生水气的印象。

邴原起初带王易来北海的时候就介绍过糜家的势力,现在王易发现在青徐的生活中似乎处处都有靡氏的影子。豪贾如日中天的影响力真是让人不得小觑。王易随后想到的是糜氏和刘备的联结。糜家不仅嫁给刘备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更送上三千部曲。这种联结对刘备势力而言无疑注入了一笔新鲜血液。

王易在心中默念了糜竺、糜芳二字。不知为何,他竟对此二人产生了浓烈的厌恶之情。

情感的波动致使他作出了一个看起来不是很理性的选择。他的手情不自禁攥紧,然后眯长了眼睛。他回头以目示意常桓,在得到机敏的常桓的响应后,他才对那侏儒说:“我们是泰山臧帅的部属。”

侏儒满面质疑,伸出手掌来:“那且将通牒拿与我看。”

王易霎那间露出狰狞的笑容,侏儒惊愕地看到一只钵大的拳头呼啸着奔向自己的面庞,随后他猛地向后弹起,重重摔倒不省人事。

头戴斗笠,足蹬草履的常桓业已挥刀跳下,刷刷两下砍翻两个护卫。那些护卫们在电光火石间也做不得深思熟虑,见己方人数众多,便齐齐冲上,欲将王易等人剁为肉泥。

他们人数众多,可岂是久经战阵的王易和常桓的对手?王易手下无三合之敌,顷刻间地上已横陈断肢碎尸十数具。

“不能让他走脱了!”王易指着往门口逃窜的一个护卫厉声喝道。

眼见这那厮就要逃脱,王易目眦尽裂。蓦地一面银光耀目飞过。只见那厮头凿利刃,扭动着僵硬的脖颈,最终如一根衰草折断倒地。

于禁走上前去将环首刀使劲拔出,王易瞠目相视。

于禁惨然笑道:“王公如此果决,三两下拳脚就能鲸吞这些兵器,可将要置我于何地?”

王易劝道:“现在木已成舟,何不与我同道呢?天下熙熙,一盈一虚,一治一乱,如今正逢虚乱之际,正是贤臣良将奋效之时。文则商贾自秽,难道不是与本心的志向违背了么?”

于禁拜服道:“良禽择木而栖,主公睿智果断。实乃禁之栖木也!”

王易欣然将其扶起,一面命常桓去通报董袭潘璋等人,令他们带童子军和预备军来这里处理军械。

董袭潘璋很快领着童子军过来,几十辆露车将废置民宅间的街陌填得水泄不通。曾在湾村驻营的童子军接受过当地村民的港口卸货的培训,知会其中精要。而今他们融会贯通、因地制宜,以极高地效率完成了装运工作。

于禁看着这群戴着斗笠,穿着又短又宽的短袖直裾和大袴的少年,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

“海客!你们就是在城阳郡登岸的海客!”于禁颇有些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王易紧紧按住于禁的肩,试着平息他的情绪,“我们乘巨舶而来,沿海路自吴郡来城阳郡一个月工夫不到。唔,舰队的后续船只恐怕半个月后就能在乐安郡北岸的泥质海岸登陆了……”

于禁听见海舶,之前脑际笼罩的愁云便一挥而散。王易说道:“文则,你与糜家长有交往,这次我抢夺他家的军械,你若放心附属不下,可以让他们先行赶到东莱的黄县,在那里北上去长山岛,我有一条千石巨舶在那里守候。”

于禁应声称诺。王易说要重返孔家府邸,而于禁说他要留下来再看看当年纵横中原的童子军究竟是何样貌。

换了身简洁干练的直裾,王易戴冠进入厅堂。如今他从戴帻的贩夫走卒转变为彬彬有礼的士子,厅中素来吹嘘自己强闻默识的士子们竟然认不出来。

孔融虽醉得泥烂,但勉强还有几分意识。而陈琳倒先伏倒在几案上呼呼酣睡起来。

盛宪、虞翻和李逵与结交的新朋友国渊相谈甚欢,他们的高谈清论很快吸引了厅堂中的其他士子。王易蓦地发现东海剡人王朗王景兴也出现在聆听的人群中,只不过他现在偕同着三张新面孔。

那三人年纪轻轻,其中两人样貌神似,一长一幼应是兄弟。他们三人听着博学有专的虞翻分梳清理《易》的条络,早已出了神。

王易叫住正欲往王朗那边人群走去的秦松和陈端,问:“王景兴身边三位隽秀是谁?”

秦松和陈端尚不知王景兴是谁,是张昭回答王易说:“左边蓝裾玄纯、个头稍矮些的,是泰山平阳人高堂隆。他字升平,是鲁国高堂生的后人。本是太学生,三年前学成后返乡。被泰山太守薛悌任为督邮,去年去官在济南定居。”

王易不料竟是高堂隆。这位忠肝义胆的士子学业修明,他博通经传,又精通灾象异变、天文、刑术、礼仪旧故之学,因而直至寝疾而到最终去世,他一直受到曹魏的器重。他被泰山太守薛悌任为督邮时,专职纠察监管之职。泰山郡的督军与薛悌争论,直呼薛悌的名字呵斥他。高堂隆闻言,按剑叱指督军道:“昔鲁定见侮,仲尼历阶;赵弹秦筝,相如击缶。临臣名君,义之所讨也。”督军失色,薛悌也被震惊,急忙制止高堂隆。高堂隆抑郁不得,便辞官避居济南。

济南郡虽人杰地灵,然而冗官祸魁亦多。于禁在那里被坑,恐怕高堂隆也是忍受不了那里的污浊,现在才出现在孔融的府邸上。

“那两人是辛评辛毗兄弟俩,他们都是颍川阳翟人。他家先人本是陇西人士,建武中东迁至颍川。”张昭继续介绍道。

原来是先从袁绍,后事曹操的辛氏兄弟……王易知道这两个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策画人才,只不过他对这两人知之甚少,因而兴趣反而不如像对高堂隆那样浓烈。

围聚的人群不时发出喝彩声。王易笑着对张昭说:“仲翔学识通达,但我原以为他只是在吴会之地略能驰骋罢了,想不到来到中原后人们也竟相以为美士。”

张昭捻须笑道:“蛟龙巨鳞腾跃起浪,鸿鹄大鹏舞翅振风,此四物凡四面八方皆能达之。主公浅虑了。”

王易颔首叹道:“哎……世间之人多是耳聩目瞽之辈,又狭陋不识变通,视南橘如北枳,目狂狷如跌荡。从下至上,无所不是。所以先有阉宦党锢之灾,后有蛾贼蚁匪之祸。”

“主公所言极是。”张昭慨然叹道。主臣间轻松的的谈话被王朗听了去。王朗扭头看来,目光正与王易对上。

王朗可不是凡夫俗子,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适才肆意讥讽他的那个褐衣青帻的小厮。发现王易装束的变化后,王朗惊愕万分,他意识到王易可能颇有些来历。但他依旧认为王易是个放诞不经的宵小。

王易对世事的感叹在王朗听来更像是在抬衬自己的忧国虑民的虚伪之辞。王朗不愿重提刚才的不快,他径直走过来。面对王易挤出个促狭的笑容,说:“足下年岁恐怕不过幼冠,阅历尚薄,何以口出狂言,竟称世人皆为聩瞽之辈?”

王易制止了想为他解围的张昭,淡然笑道:“识人之术,在五到而已,长幼老少、贫左豪右皆能为之,何以偏我不能识人?”

王朗见王易托以虚华之辞,不禁更添轻薄之意,他追问道:“敢问何为‘五到’之识人之术?”

王易看到王朗的伴当高堂隆和辛氏兄弟都被此处吸引,不禁得意起来。他口若悬河:“五到者,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也。身到者,如作吏则需亲验命案盗案,亲巡乡里,治军则亲巡营垒,亲探贼地是也;心到者,凡事无论粗细必苦心剖析其大道理、小道理、始道理、终道理,理其绪而分之,又比其类而卒合之也;眼到者,著意看人,认真看公牍是也;手到者,于人之长短,事之关键,勤笔记,以备遗忘也,正俗谚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是也;口到者,使人之事既有明文,又苦口叮嘱也。

“若一人身不到,则上梁不正,下梁岂能自正焉?若人心不到,则口无择言,语无思量,正显其鄙陋不知重也;若人眼不到,则草莽大意,若子路率而对孔子也;手不到,则主上叮咛不能遍熟于心,元元艰辛之声不能怀纳胸中,卒不能成事也;口不到者,则下属茫然,名分难定,民无所措手足也。”

王易窃取后世曾国藩的识人掘才之法,揉杂了些许自己的见解娓娓谈来,直叫王朗等人意犹未尽。

高堂隆眉逐眼笑,充满敬意地对王易说:“我本以为识人之术,不过是观其色,听其声,察起行罢了,原来还有这么多道理!”

辛氏兄弟想觑一眼,庄重地对王易长揖到底,说道:“谨受教。”

这种高论连张昭也是头回听到。他经常在王易那里听到只言片语的独到论断,初时不以为意,长此以往他也不得不加以留心了——后来闲暇时,他还是做了有心人,将王易这些断句散言辑录成籍。

王朗目光遽闪不定,他不意王易能连篇成段地发出这样的精论。

而且王易所说的识才“五到”之说也颇为新颖,它既包含着辩才时所应考察的五个方面,也包含着为人为吏所应做到的五项原则。在人物品评成风的这个时代,人们多以辞章文彩择人取士,对王易所说的这种实用性极强的识才方式还是存在一定的疏离感的。中国最早系统研究人的才能和个性以及政治作为的著作是《人物志》,而它的作者刘劭在汉灵帝光和年间出生,于此时还未到幼学之龄。

王易向王朗拜了两拜,说:“先生以为如何?”

王朗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见王易此时颇有仪度,又口出妙言,一时也难以指撷错误,只能作罢。他微微一笑:“足下之论高妙精辟,可见足下学识之深,鄙下才疏学浅之徒,何敢当其‘先生’二字!”

王易笑道:“我与先生辈分相差颇大,人见同龄膺秀尚且肩后右行,何况是长辈呢!”

王朗赞叹王易是个善于左右逢源的人,他内心已放弃蛮横无礼的诘问。王朗微笑道:“可否告与姓名?”

这时张昭就出来解围了——实际上张昭是因为看见了急匆匆的董袭和潘璋,故而知道事情不能耽误。他说:“我家主公突遇要事,恕难奉陪!”说着便推着王易往外走,王易走过去与潘璋董袭耳边只窃语几句,便露出惊色:

“糜竺和糜芳都来了?!”

尾随潘璋董袭之后的凌操急道:“是啊,糜家纠合三千部曲,已在北海城外的林中分派驻扎,现在他们在市中四处散播流言,说是徐州官吏痛恶海客在城阳倾售劣物,坑蔽百姓,要将海客尽数捉拿!我们的消息也不知怎么就泄露了出去!”

王易冷静地说:“我们在城阳郡做了那两单买卖太大,糜家为徐州巨贾,必然不能熟视无睹。”

“主公,该如何是好?”袁敏觉得王易肯定有办法。

张昭看到王易将疑问投向自己,他却是从容不迫地说:“糜氏虽知海客,却从未见过海客,我等只须静然处之,随民照常出城便是。若听信市井流言自乱阵脚,那反而是给他们树形立靶了。”

王易攥紧拳头,眉宇间尽透狠绝,“糜氏未见我等之面便要将我等斩尽杀绝。这种暴戾乖张的恶族,我们是不是该给点教训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海城外的谋划

第一百二十二章

北海城外的谋划

沉沉的夜幕已经拉下,北海城上空数只飞鸟振翅滑翔,似乎是在观察哪个粗心的旅客忘记了关城门的时间。

城门吏在半个时辰前于南门敲响了铜锣,南大门首先阖拢。而按照条例,北海城的各面城门按照顺时针相继关拢。

跨郡越州而来徐州刺史部的校尉张闿累得气喘吁吁,待看到最后一支走出西门的队伍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行者后,他失望至极。

“糜家的消息是不是有问题?”张闿扭头问他素来信得过的宾客刘盼。

刘盼皱眉道:“不会吧,糜家这样的巨贾行南走北,交际甚广,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张闿走出歇息的营地——它就驻扎在矮丘的腰间平地。他长目望去,却见在他三千徐州兵驻扎之地的南面的旷野上,糜氏的三千部曲的营地异常安静。

“商贾的兵,竟然也可以练成这个样子么?”张闿还以为是糜家部曲自律极佳,颇不可思议。

糜竺和糜芳对海客的问题头大如斗。只要海客出现在他们有经营的郡县,并放出他们有经营的那种类型的商品后,他们的业绩就会以几何型锐减衰退。城阳郡陶业的破败即是明证。

糜竺自认为自己颇有谋划,又觉得弟弟糜芳颇有勇武,便让糜芳亲自统率部曲,而自己则充当糜芳的军师,随机应变。

张闿虽然挂着校尉的头衔,但徐州刺史部所监辖的郡县都知道这个以东莞郡为老巢的军汉其实是个贪财爱货的粗鄙之徒。张闿在中平元年还是一名流毒东莞郡的黄巾军渠帅,当时他抄略四周郡县无人能敌,后听闻中郎将朱儁携精兵数万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汝颍一地的蛾贼后,便心生惧意,主动归降。朝廷认为张闿主动归化有功,便复其以旧部曲,并授以校尉之职。

从此张闿行为有所收敛,不敢大肆放纵部曲抄略郡县,但对部曲一些不甚严重的作奸犯科,倒也没有十足放在心上。长久下来,给人留下一种东莞土霸王的印象。

因为他牢牢扼制着徐州刺史部所辖的南部郡县通往青州的要道,所以出于同道之谊,糜竺糜芳也就将此事知会张闿,希望他能够暂时约束一下部曲,为他们行条方便之门。在东莞混得风生水起的张闿还没有完全沦为吃货,他听到散布在青徐的流言说是徐州的郡县派郡国兵前来缉凶,便知是糜竺兄弟盗僭官府的名号自行作为,于是趁机要挟,要求获得战利的十分之七。糜竺不愿与其纠缠,自是满口答应,反正他本身也不是为了海客携带的财物而去的。

糜竺是要将威胁到他们财路的两叶新芽斩断。

他命令部曲枕戈以旦,一备不虞。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这次他将触碰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麻烦。

张闿的亲兵前来询问,说消息是不是搞错了。糜竺从容地说:“不可能。海客凭巨舶辗转青徐两地,在两处富庶地域做了几桩买卖,挑选的地方、时间都恰到好处。我在市场里的熟人都说他们做的买卖数目巨大。可见他们是逐巨利而来。既逐巨利而来,算计必深,而日常防备必怠。我命人在北海市场里散播流言,便是‘示其形,隐厥情’,令其阵脚大乱,这样他们出城以后,我们就能将其一网打尽。”

“可是……城门已经关了。”那个亲兵机敏地从事实中挑出糜竺理论的谬误。

糜竺脸微微一红,颇不怿地说:“那就再等等,数百人的人马,数十辆露车,怎么可能就白白地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呢!”

看到张闿派来的那名亲兵还是很质疑的样子,糜竺冷冷地说:“欲速则不达。”

于是亲兵便回去将糜竺的话转达给张闿。但张闿是个无赖之徒,况且像他这种抄略起事的人素来喜欢见效快的短期工程,被天文数字的财货挠得心中痒痒后,他恨不得能立即将对方一口吞下。

“糜竺这家伙……”张闿嗤了一声。

张、糜两方虽是偕同而来,但戮力不同心,而那仅仅起自对所共享的情报的不信任和对同伙能力的质疑。

王易的童子军和预备军虽然在情报上也出现了重大缺漏,然而他并未为此大发雷霆。

市场里流传的是徐州执事派遣糜竺携所带部曲三千人前来北海捉拿海客,数量是三千人。而当第一批化装成樵夫的童子军的精锐战士出城打探后,他们才发现实际数量是这个的两倍。

童子军和预备军合计不过五百之数,算上于禁的五十个商贾、新归附的故工官郑禹和北海壮士武安国的家眷及其附属八十人,也只不过六百三十人而已。六百三十对六千,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按照兵法的教训,此时王易似乎更应该遵循的是走为上计。

然而江东恶少年王易还未改变他的本性。他决定留下来,给这些胆敢冒犯他的人一点教训。

童子军和预备军分几十批次出城,各部迂回行军,最后在糜家营寨的南面的密林中驻扎。

邴原看到王易将部众放入密林之中,知道他要留下来大干一番,不免极是惊异。他扯住王易的袖子说:“子云难道是想以弱击强,以寡敌众么!青徐平旷之地,郡国兵沿着通途大道赶过来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工夫,子云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王易微微一笑:“本欲在济南的几个县里试验部卒。想不到今天有大鱼自投罗网,那我又岂能任其自由?”

董袭和潘璋这些武人素知王易在中原时率领童子军以弱击强,以寡敌众的英雄事迹,一听到今日又要再行此壮举,不禁个个惊喜得满面潮红。

王易指挥董袭说:“我们扎营的地方右侧的林木有新砍伐的痕迹,那里足迹交错,常有人往来。我估计那片林地已经被糜家部曲临时辟为薪炭林了。我还发现那片林地的前面有一条小溪,这条小溪流经的区域都是低洼之地,溪流两岸的屯有大量淤泥,人在上面不能很快通过。”

吕岱和李严翻开常桓临时绘制的地形草图,果然在上面发现了这条小河和这片林地。

他们还未从对王易细心观察的赞叹中回过神,就听到王易笑着说:“这是我们伏击的绝佳地点。”

秦松和陈端相觑而笑,而张昭和张纮的思考要更加细密一些,他们提问道:“如果糜氏部曲和城南矮丘上的那数千人不久便撤走了呢?”

“我得到的消息是这两军分立两地,然而一军居山腰观望,士兵懒散,一军在山麓前数里的旷野驻扎,但士兵戒备森严。这正显示这两军内生隔阂,内外不一也。”王易笑道,“军旅作战,最注重整齐划一,军行不一,则不能独行独往,纵有良机不能把握,纵有奇计不能施行。他们在市场中散播流言,想以‘敲山震虎’之计诱我们出来。我料定他们必定推诿扯皮,因而不会立即撤走。”

“所以,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败象。”王易转向邴原,“邴先生所忧虑的,恐怕就是多余的了。”

邴原敛襟垂眉后退一步,等到他停下伫立时,望向王易的目光已带着深深的敬佩之意。而无论是二张这些谋士还是董潘这些武人,也都无比认同王易的谋划。

甚至被强“掳”而来,心中颇为忿忿的郑禹和武安国也折服于王易的心思缜密。

王易应对这一切从容不迫,这巧妙地掩饰了他内心中正逐渐萌发的睚眦必报的劣根。

王易又对董袭和潘璋说:“元代和文珪还有任务。”

董袭潘璋昂首挺胸,等待指示。

王易笑道:“我们从城中新得了兵器,童子军和预备军恐怕一时还不能上手,所以我要你们明天早操后操练战阵之术。”

饶是刘馥和董昭跟随王易日久,也被王易的大胆举动惊得瞠目结舌。刘馥目眦欲裂地说:“主公,如今两军对垒,虽然彼不知此,但相隔也不过十数里,大战一触即发!现在所应做的,应该是让战士们饱饱吃上一顿,修缮革甲,整治戈矛,养精蓄锐啊。”

王易哈哈笑道:“元颖所言不差。不过敌人长途奔命,军士不服生土。而其统帅筹谋者急功近利。加之内外不一,互生异心。我们正应该从容列阵,攻其不备,杀其不意,而不是也使自己紧张无措。”刘馥乃服。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选锋试新兵

第一百二十三章

选锋试新兵

北海城的城门在日晡时便又洞开了,它又继续吞吐吸纳着来往的行者旅客。

孔融蓦然从揉杂的梦境中清醒。未及睁开酸痛的睡眼,他就感到浑身上下每寸肌肤都浸润着一种熬夜酗酒后遗留的滞胀感。

“热汤。”他轻声呼唤,随侍的一列侍女应声走来,端上净面的一铜盆开水和一小盏烧开了的橘皮薄荷汤。

洗了把脸,喝了自认为有醒酒功效的橘皮薄荷汤后,孔融撑坐起来。他回头看到四下无人,便问:“陈孔璋呢?国子尼呢?”

侍女恭敬地回答道:“陈、国二位先生都在城中的传舍落榻,与盛孝章、虞仲翔、王景兴、高堂升平、辛佐治等人一道。”

孔融轻叹了声:“他二人倒是来往自由。”

昨夜,李逵、盛宪和虞翻终于得见孔融等齐鲁之地的豪杰。觥酬交错间,几位命儒世儒都互相引以为知己佳友,吟诗作赋,好不快活。但良宵佳夜毕竟时短,大睡梦醒之后,又要迎来崭新的一天了。

昨天在北海城里通行无阻的流言今天已经发酵了。传到稍后竟不知怎地和即墨乃至泰山的贼寇牵扯到了一起,说成是一小股伪装成官军的贼寇将要来袭击北海城。

“先生,北海县的令、丞、尉三位大人邀您去廷府中议事!”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在门口说。

孔融敛容道:“唔,我知道了。你且去传舍通知陈孔璋、国子尼等贤良,让他们早做准备,如若周济窘困,你就让管家抽折财货,让他们能够顺利通行。”

“陈、国几位先生都已经先行一步抵达廷邸,就等先生了。”那小厮说。

“看来出了不小的变故啊。”孔融一惊。

一个时辰后孔融和陈琳、国渊等人随同忧心忡忡的北海县的县令、县丞、县尉三人出现在了北海城的城头上。在那鼓楼前的阔地上数十支利矢的尾羽犹自颤动,更远处,数百名衣装不整的郡国兵打扮的士卒嬉笑怒骂,倒持戈矛而走。

“乌合之众!”李逵厉声斥道。这些家伙已经几次三番前来挑衅南城门。令北海官吏手足无措的是这群家伙明显是官军装束,但他们数次斥问对方名号,对方只是以讥语污言相对,全无半分正点心思。

盛宪和虞翻昨夜在孔融的府邸出尽风头,然而他们此时却未和新同伴们站在一起,而是站在偏静之处轻声议论。

“虽然今天市场的流言变成是有泰山和即墨的贼寇要袭夺北海城,但我揣度那些贼人还是来找子云的。”盛宪颇为焦虑。

虞翻见李逵走了过来,皱眉道:“个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也的确有些蹊跷。但流言中‘海客海客’地说,恐怕是子云售货时,侵扰了徐州刺史所监的几个郡县的商贾的生意。”

盛宪在空气中嗅到了战争的气息,他不无担忧地说:“子云昨夜将部曲分批出城,看来察觉到了危险,并已经早早做好打算。其他我不担心,我就不知道他随后会有什么作为,如果像在吴郡之时那样耍使诡谲手段,我恐怕在这能人汇聚的中原,他并不会再像往常那样一帆风顺了。”

李逵抚掌笑道:“王子云行动的筹划往往走在我们思考前面。孝章也许是多虑了。”

“但愿只是也许。”盛宪叹道。

王朗斜眼看着李逵盛宪虞翻三人立于女墙前窃窃私语,不禁疑窦丛生。他知道这三人是和昨日那个年轻人一同前来的,然而昨日那年轻人却被几个附属牵引而去,行色匆匆,竟也未带李逵盛宪等人,这就不能不让人惊奇了。况且经过昨日一整夜的宾会后,李逵盛宪虞翻三人的博学睿智已给大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善于比譬推类的王朗就很怀疑那个年轻人的身份。毕竟儒语:“不友不如己者”,有操行修养的士子总会和可增益补阙的人交朋友,盛宪等人修养既高,同道必也不是默默无闻的等闲之辈。

王朗费劲心思终不得解。

那群乌合之众正是张闿放纵出来为寇的部曲。他们在清晨突袭了几处村庄,掠夺了十几名乡村妇女后依然精力充沛,于是胆大妄为地前来北海城寻衅滋事。

张闿的鲁莽的部众为他们的草率行为付出了二十几条人命,但无论是这些士兵还是张闿都不以为意,他们都觉得这群人不是太过愚蠢就是运气太差。

糜军的斥候探知张闿部曲胡作非为的消息后立即将其呈报给了糜竺和糜芳。糜竺和糜芳闻言大怒,气势汹汹地要去找张闿说理。所幸被几名经验丰富、久经世故的屯长劝阻,否则两家很有可能在山腰和山麓间酿成僵局。

正和于禁在糜家临时辟为薪炭林的那片林地深处吃早餐的王易得知了张闿放纵部众的消息,他一口吞下还未咀嚼完毕的炊饼,抚掌笑道:“大事成矣。”

于禁正欲发言,却听到一阵阵涉水声。

王易一打响指,面向于禁说:“让你的人去把那些来砍柴的人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于禁面色俄而变得煞白,他猛然发现王易凌厉的目光带着不可质疑的果决,便也朗声道:“遵命!”

过来砍柴的三什糜家军卒很快人首异处,多数人是被暗设的请弩了结了性命。

王易看到于禁做得很有效率,便欣然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到林中去观察童子军和预备军的操练。

五百人列成二十五乘以二十的矩形大阵,最外围的两圈战士手持长戟,而再内两列的战士则一手持长橹,一手提环首刀。位于矩形大阵内部的战士则分以两部,一部尽持具有很强破甲能力的长槊,而另一部则肩扛加长型的大黄重弩。

董袭、潘璋、凌操、袁敏四人正各自指挥自己所辖那部分战士,吕岱和李严各骑一匹黑色驽马,穿着皮甲,披着大氅观察着这整齐的队形。刘馥董昭等六位谋士面带赞许,邴原得以看见赫赫有名的童子军,早就啧啧称赞不住。

但王易的脸色却变得很是阴沉,他似乎并不乐意看到这样严密刻板的阵形。

王易翻身跨上一匹驽马,一夹马腹来到阵前,对董袭和潘璋朗声说道:“我们在吴郡只有练军姿的时候才会排成这豆腐块一样的方阵,元代、文珪,你二人难道做了什么变化吗?”

董袭和潘璋听见王易斥责般的询问,不惊反喜,他俩挥动手中的小旗。接着就听见那矩形方阵中传来尖利刺耳的铜哨声,接着便如池绽莲花般,这阵形迅速分化为二十个小动作战单位。每个单位二十五人,以五乘五为阵形,外围战士持长槊长戟,核心则是劲弩短刃之兵。

紧接着是短促清脆的骨哨声,二十个作战单位迅速移动,又迅速整合成十个单位。这下就回到了以队为单位。每队的阵形略如一个宽粗的箭头,处在最前面的是劲弩兵,后面则是长戟和长槊,最后则是短刃。

董袭和潘璋连续挥动小旗,而基本作战单位时而从五十人变为二十五人,时而从二十五人分化为十人,变幻莫测,遽动难定。

最终所有分散的作战单位合聚为一,回复成二十五乘以二十的矩形本阵。

“主公,我等以寡敌众,虽然趁乱袭敌有出其不意之效,然而如果敌人抓住劣势,妄图蚁多咬死象,那么我们必然要作出应对。”董袭对王易解释道。

王易赞许道:“看来你们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计划已经相当成熟了。”

童子军和预备军现在人人披甲,基本是犀皮甲。而前排手持重戟的士卒被格外照顾,每人先披挂只防护前胸后背的汉军制式玄甲。而郑禹和他的学徒们知道这次“训练部卒”是难得的表现自己的机会,于是连夜将剩余的皮甲进行改制,做成了一百多件犀皮腰裙和护臂筩袖,然后将它们分派给那些持重戟的战士。这样这些战士就获得了近乎全身的防护。

但看起来董袭和潘璋认为这布置还不是特别周全。董袭指出事实的变化:

“我们换上新武器后,还是有很大的不适应。主要是兵器的重量和铠甲的重量都大大超过我们的预期。尤其是持戟挂甲的前排选锋之士,他们现在所要承受的重量已经接近他们平时最高训练量的八成。”

潘璋更是一针见血地总结道:“这就会影响到我们阵形的变化。尤其是位于前列的选锋戟士,他们的运转对于阵形的变换至关重要。”

董袭再次挥动小旗,一连串的哨声响起后,外缘战士放平长戟,内缘持槊之士击槊而出,交叉相应。长兵连击后,更内侧的手持环首刀的士兵前进数步,挥刀连击,取下一个极宽阔的空档。而这时后头持长兵器的战士迅速跟进,填补空档。

“这是个层层进逼的推阵之法,若要推得快些,则只需刀兵放橹全阵不动,阵心以强弩扫敌,然后前进,遇敌纠众时再停下,以弩扫阵,以此循环往复。”董袭解释道,“然而因为不习新兵器,大家的动作很是生硬。”

“可是你们明明不是做得很好么?”邴原疑惑难消,他看不出这些精悍的战士哪里做得生硬。

王易沉吟道:“战场上局势遽然变幻,而且厮杀胶着时难以预测战斗将要持续的时间。这都是极耗费体力的。现在他们还能完成动作,但不说明他们能在战斗的最后仍然能够完成完整的战斗动作。”

“可是,”王易面向董袭和潘璋,以仿佛拿破仑在奥斯格里茨战役时鼓舞士兵的那种口吻说:“既然军令已下,那么我们势必要将敌人翦灭。如今战士们精力旺盛,兵甲齐整,如果因为些许小事而忧前顾后,那么势必要将我们所有人陷入进退维谷之地。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境地,你们将看到你们的主公披甲舞刃,亲身驰骋于危险之中……”

“主公!”董袭单膝落地,声若洪钟,“主公尽可于大纛观我军所向披靡!”

潘璋转身面向矩形阵形,喝道:“选锋!”

“威武!”童子军和预备军大喝相应。

第一百二十四章 洼谷大战

第一百二十四章

洼谷大战

“怎么回事?”正被张闿搞得焦头烂额的糜竺听到报告说有接二连三的士兵失踪后万分惊讶。

“已经是两个队了。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前来通报的士兵忧心忡忡地说。

糜芳疑道:“不过是去砍柴罢了,总不会耽玩于深林之中吧。”

“事况突生变故。”糜竺立即说道。

糜芳跃跃欲试兵锋:“大哥,不如我先率一千五百人前去查探?”

糜竺皱着眉,叮嘱道:“千万小心。”

糜芳遂于营厩中取了骏马,又令两名侍从为他穿上大铠,然后他挂上一张马弓,又取来一条精铁长槊,收集部曲出营查探消息。

正值清晨,惠风和畅,湿度宜人。

目力极佳的武安国伫立于前方的矮坡,他那双小眼睛先是眯紧,然后猛地睁开。

他面向童子军和预备军的战阵摇动旗帜,随后一溜小跑赶下来,对王易说:“来了大半,约莫有一千五百人。”

童子军和预备军此时正在那片被糜家军临时辟为薪炭林的林地里堆草藏形,蓄势待发。

不过因为地势的平阔,虽然大家除了穿上吉利伪装服外,又挑拣树枝披在身上,但还是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对方如果稍微机敏一些,发现了这里已经扎好了一只鱼笼,恐怕就不会轻易地游进来了。

李严率先发现这个问题。他提议道:“主公,敌军率半部而出,如若望见我方结好阵形以逸待劳,必然后退,退避后必然会加固营帐,那时候我们再要获得战果就很困难了。”

王易沉吟道:“我们就是要出其不备,攻其不备,对方倘若有所准备,那我们确实有可能功亏一篑。既如正方所言,我们该如何补救?”

李严拱了拱手,说:“我愿意率领五十名身手矫健的童子军,到前面的溪流洼地处诱敌!”

吕岱见好友出列,亦挺身而出朗声请命。

李严不等王易作出回应,又说:“还请主公率本阵伏于坡上,只是须众人匍匐于地,待敌军尽数退入洼地之中,再直身而起,强弩齐发!”

王易微微一笑:“正方好谋略。”

于是王易让周慎所率领的那队童子军归由李严和吕岱统领,让他们前去诱敌。

糜芳性急,而且此次也主要是了查探消息而来,他以为不会遇到太大的麻烦。他以为是有奸人在林中暗中作怪,必定是因为人少才不敢现形,于是他仗着人多势众散阵而来,队形极乱。

缺少约束的部曲士卒们都将这次出营搜索活动当成是一次难得的狩猎会。他们保持紧张警惕已经整整一夜了,需要挥霍积攒起来的精力和体力。

在发现几十个穿着黑色短裾、戴着竹笠、手持短刀的汉子出现在前面时,糜芳又惊又喜,策马高呼道:“杀过去!多杀多赏!”号子声起。旌旗也摇动起来,一千五百人如同野兽般嘶吼着奔向李严和吕岱那队童子军,妄图以山呼海啸之势吞没他们。

李严和吕岱却不慌不忙。周慎这队童子军是资历最老的那一批,经验丰富,技术娴熟,更兼有极强的纪律性。五十名童子齐进齐退已经三年之久了,他们的默契就像人体的各部分器官的运作那样。

童子军战士们将短刀插入松软的泥土,然后从背后的布套里不慌不忙地取出却敌大黄弩。

敌人愈来愈近,可童子军战士们此时却镇定异常地默立原地,发出声响的只有他们手摇弩机绞盘时的吱吱声。

“周慎,你给我把那厮射下来。”李严遥指策马飞驰而来的糜芳。

糜芳奔在最前,他猛地发现前头五十个人正在上弩后便急忙勒住缰绳,惊慌不定地后撤回来。

“树盾!树盾!避矢!”糜芳朝他那些已经忘形了的部曲们大喊大叫。

一支长矢奔逐而来,未能穿透糜芳的背甲,却在他的腰裙上留下了破坏性疮口。糜芳吃痛未及叫出,就见冲在队伍最前面的部卒接二连三地倒下。

然而训练有素的童子军还没有结束他们的杀戮,他们超足上弩,紧接着又发出一矢,于是又是一片人被射倒。

此时两方相距不过五十多步。李严和吕岱相觑一笑,对童子军们喊道:“跑啊!”

糜芳见李严和吕岱这一众竟敢戏耍自己,不禁怒极。而他的部曲们也有一种深深的被蔑视的感觉。不由个个胸膛起伏,怒火冲天。

糜芳恼怒之下再勒转马头,又是一马当先,驰骋而来。

他的速度非常快,很快超越了追逐的本军士兵。他在跑在最后的那名童子军战士眼里看来,无异于不期而至的杀神。但糜芳那势大力沉挥出的一刀却是徒劳的,因为最后那名几近落单的童子顺坡滚下,很快就把骑马的糜芳甩在了后头。而糜芳的坐骑却因突遇坡陂而立即收住了脚步。

“冲下去,追上前面那些流匪!全部杀光!”糜芳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

糜氏部曲怪叫着跳下洼地,他们似乎觉得在这片低洼处击敌无异于瓮中捉鳖。

但是童子军两个至关重要的训练课目就是奔跑和攀爬,他们很快就甩开了敌人的追击。即使后来糜家军的部卒调来长矛,想要把那些攀爬上坡的童子军战士捅下来,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部曲们未能捉住这泥鳅一样的五十个人都不免灰心丧气,他们纷纷涉水过溪,然后回头望着糜芳,以目光询问是不是还要继续追击。

糜芳的臀部隐隐作痛,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被羞辱的感觉,怒得近乎歇斯底里:“追!都给我愣着干什么!追!”

糜芳翻身下马,亲自跳下坡来。部曲们见家主竟舍了坐骑步行指挥,不免士气有所回升。

时间延迟之下,溪流经过的这片洼地基本上已经填满了接踵而至的糜家部曲。有些地方甚至站得摩肩接踵。

王易从对面走上坡来,肆无忌惮地望着下头人头攒攒的景象,呵呵笑道:“小鱼游进来了。”

糜芳及其部众看到一个穿着玄甲的高大男子手提一条长槊出现在他们头顶,不禁震惊之极。

他们重新看到了吕岱和李严,只是这次吕岱和李严带来的是五百名精锐战士。

两百多条大黄弩在被手动上弩时发出的声音是极为尖酸的,糜芳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接着就看见他的部卒惊骇地互相推搡,往后退移。

“你们可是东海糜家的部曲?”王易问。

“正是,你是……”糜芳未能说完。两百多条强弩就已释放出毒舌,而在那之后,童子军和预备军的战士们脚踏蹬板上弩,在下面腾起阵阵血花后,再射出一轮。

为保全糜芳,糜家军有四名眼疾手快的忠心耿耿的士卒丢掉了性命。狼狈不堪的糜芳从尸身中爬起来,只见自己的队伍已被射得人仰马翻。然而,坡头上的头戴斗笠的数百个陌生人放置好强弩后又抬出长槊长戟,显然不想善罢甘休。

“你……你们究竟是何人?!”糜芳看到对方人数约莫有五百人。

王易朗声喝道:“海客!”言毕与其附属相觑大笑。糜芳目眦尽裂,手攥得配刀的轱辘柄吱吱发响。

“梯!”王易挥动手臂,身轻手快的士卒推上郑禹等人连夜赶制出来的木梯,从坡面上架到洼地地面上。

这木梯的梯面横设木板,底下极为厚实。因此童子军和预备军的战士就挺槊横刀,沿着霎时而成的平面奔冲下来,将要收割糜芳部曲的性命。

糜家部曲也作穷鼠啮狸之举,还未全然丧失战斗力的士卒在小头领的呼喝下重新纠集起来,结成人阵朝前面森严而又闪耀着银光的槊阵冲过去。

“孙子曾言:‘善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张昭在看到王易的士卒在坡面上铺陈木板梯时就这样感叹,“主公以为不可胜,而糜氏几已陷入死地。糜氏不丢盔弃甲溃散,却妄图以卵击石,只是自取灭亡罢了!”

“放!”蓦地前面的平面木板坡上奔冲下来的三排弩手放出利矢。将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糜氏部曲本阵射乱。糜军本阵丢下二十几具尸体,士卒正辐辏到一起却又被打乱,不禁人人心怀恐惧。

但在惯性的推动和局势的逼迫下,糜氏部曲结成的阵营仍然冲将过来。手持短刃的前排糜氏部曲士卒被快被预备军的长槊放倒。

长槊直刃粗厚的脊背是为了破甲专门设计的,对付无甲的豪族宾客那彷若割鸡用牛刀。寒光粼粼的槊刃翻着血肉滚出来时,预备军战士也后退一步。续向前大跨进一步时,长槊业已捅穿了后列的糜氏部曲士卒的腹部。

预备军战士顶在队伍前方,他们多持长槊。接受基本功训练的时间要较童子军稍长些的他们接受了更多的力量方面的训练,尤其是上肢力量。所以王易将他们安排在阵形前头,以作掠阵之效。

一班又一班的预备军战士肩并肩,互相高喊着同伴的姓名。以及他们每班为增强凝聚力而编的小口号。

每次口号声的结束都意味着长槊向前更进了一步。

而预备军的战士也并未很快出现体力不支的情况,他们在口号和互相呼唤同伴的声音的鼓舞下,加快了刺击和收槊的动作,从而在实战中展现出了大大超越训练水准的战术水平。

糜芳戴正头盔,系紧刚才在被偷袭时弄乱的铠甲的缨带。他杵刀立于后坡指挥。当看到王易那支预备军始终以长槊隔开相当的距离,并以此杀伤己方部卒,不断推进后,糜芳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打湿。

他这次和哥哥出来,带领了三百名技艺最是高超的剑客。这些剑客神色冷峻,从外表上看仿佛完全没有被战场上的变幻惑乱心智。他们结成六个小方阵稳稳压在前队后方。刚才遭受弩击时这些剑客死伤了三十余人,大部分人依旧完好无损。

“想不到海客如此强悍!”但是糜芳已经被王易所率部众的杀戮能力的高效惊得头脑嗡嗡发响。他潜意识里认为将这些剑士派到前阵去将要冒极大的风险。

前方被一排排长槊刺得毫无招架之力的糜氏部曲的士卒进退维谷。有人叫着“橹盾”,但是那些持盾牌的士兵从后方拥挤的人群里挤出来,还来不及在前方站稳便被眼疾手快的预备军战士捅死。又有人叫着:“把矛和槊抬上来!”但是拥挤的空间根本容不得长兵器的有效运转,而那些分隔开来的,有机会捡起在混乱中落在地上的长兵器的士卒则又很快被消灭。

“放!”董袭眼见着敌人的阵形愈发密集,便又无情地下达命令。

前排的预备军猛地向前跨出一步,猫着腰一手荡出长槊。他们的战术动作既为下方留出空档,又为上方留下空档。麇集在阵中的弩手扣动悬刀,上百支劲矢如蝗虫侵蚀稻谷一样侵坏掉一大块糜氏部曲的阵形。

一眨眼前方的地域又多了数十具尸首。潘璋约莫着敌阵应该要炸了,但出乎他的意料,对方非但没有炸阵,反而在转眼的喘息后,重新聚集到了一起。

“虽然指挥混乱,但仍然不失为精锐之兵。”刘馥皱眉道。

王易摇摇头说:“并非如此。”

这些士卒难以最终打散的原因只能归结为部曲佃客制的组织力。在以“部曲佃客制”为生产组织形式单位的东汉末年,豪强控制下的部曲宾客对豪强有极深的依附,他们平日生产为农,急时投戎为兵。说起来也确实是有趣的现象,中国古代在大多数时间里,社会结构并不如西欧中世纪那样等级刚化森严,自春秋战国后亦在很长时间里没有产生类似于西欧庄园生产模式下的骑士制度。然而在东汉末年和五代十国,中国却出现了农奴化的倾向,即社会上那些大量的本来在生产资料上半依附于地主的佃客贫农开始完全依附地主。

或许从某些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历史的倒退,这种倒退对于幅员辽阔的中国大地来说,很容易滋生无休止的战乱和反叛。因为宾客佃户对豪强地主的依附度相当高,所以豪强地主也常常加以利用,所以他们常常挟裹数百人就能驰骋郡县。展现出其高度的组织性。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极强组织性的副产品就是强大的战斗力。

糜氏部曲众多,平日严整修待,供养的档次也很高,因而战斗力在同辈间算得上佼佼者。

当然,眼下困窘交加他们在王易眼里却是不堪一击。

面对这群有可能死战到底的部卒是不能以单纯的口号来诱降的,他们的土地、妻女都牢牢控制在糜氏家主之下,没有人会为虚无缥缈的阵前劝降口号而立即捐弃亲人和财产。

“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看来这句话也有其适用范围。”王易轻叹一声,他对凌操和袁敏说:“令弩手再作准备,我们要彻底击溃他们。”

前方突然传来惊呼声,却见趁着弩手退回阵心,长槊手恢复原形的时间差,一百多个矫健如燕的糜家剑客滚地而来,横刀直取前方预备军战士。

他们手持三尺长的短刀,腰衔短戟。预备军战士虽然上肢力量很强,但他们的速度还是没有超过这些社会异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短小的剑客越过槊尖,迫近自己。

王易瞠目而视。如果那些剑客杀掉预备军战士,很有可能趁乱投出短戟,那时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王易随即想到为对付预想中的短刃的突入情况,童子军和预备军都有专门的应对训练课目。而董袭和潘璋的果断指挥也没有使局势甭坏。

董袭吹响了铜哨,预备军战士急急后撤,而后缘的童子军迅速移动脚步留下空档容纳预备军战士,但童子军并未退到预备军战士身后。很快王易欣慰地看到本阵外缘的两排童子军战士挺戟从预备军身后刺出,不少剑客还未来得及挥出短刀便被精准地击碎了头颅。

但还有些特别敏捷的剑客,他们甚至躲过了童子军长戟的密集刺击。

可是戟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兵器毕竟有着极大的实战价值。戟的柲的前端侧部生出的小枝在东汉产生了变异——原本笔直的小枝的前端开始向上弯曲。这使得原本拥有啄、割、切、钩四种杀伤功能的小枝多了“扫”这项新的杀伤功能。

长戟直刃刺击时难以顾及的空档被戟的小枝补充。童子军们大声呼喊着,奋力挥动长戟,以戟小枝割开了那些剑客的后背。有些剑客甚至被灵活的小枝啄碎肩胛、切断手臂。

被小枝伤害的剑客不会立即死绝,他们拖着残肢败体在褐黑的泥地上辗转哀号。这些人中的多数将被稍后的扛橹持刀的童子军士兵拖入阵中了结性命。

“当心!”两个童子军战士将要去拖动一个大腿被切断的剑客时,蓦地听见本队司号员大叫起来。只见那剑客在濒死之际使出浑身力气投出小戟。

那个高瘦的童子军战士奋力推开还未回过神来的同伴,后欲伸直橹盾格挡飞来的短戟。孰料那戟速度极快,碰到橹盾外缘后弹起,接着飞速旋转起来,只一霎时便在这位英勇的童子军战士的脸颊上刮去了一大片血肉。

那童子军痛苦地低呼一声,同伴们目色尽赤,猛冲过去将那剑客剁为肉泥。

王易看到了这一幕。不过那个童子军战士脸部被毁,王易一时难以认出是谁,他回头对常桓说:“记下那位舍己为人的战士,战后我要授予他荣誉。”

被这一幕触动,所有还在地上挣扎的剑客都被一刀砍掉脑袋,免去王易战阵的后顾之忧。

清理掉被糜芳用作奇兵的剑客后,童子军和预备军们发现前方五十几步处只剩下四百余名还站着的——也就是还能投入战斗的糜家部曲的士卒了。

清理伤亡的工作很快结束:死三十四名预备军战士,预备军和童子军合计伤一百七十人。这结果让王易眉头紧簇。

他看到糜芳犹如看到鬼神般震骇无比地转身逃跑。接着他看到糜家部曲士卒有的呆若木鸡,伫立不动;有的因腿脚痉挛而在逃跑摔在地上,接着担忧脱身不能而扳手抠着泥土,痛哭流涕……

“教训到了,训练部卒的目的也到了。看来我们得好好休息片刻了。”王易轻阖双眼。

第一百二十五章 拜会管宁

第一百二十五章

拜会管宁

“校尉,北海城的兵将出来了!”亲兵焦急地向张闿汇报。

张闿来到林木的间隙处长目眺望。见果有一千余名郡国兵朝这里赶来。

“队形比较懒散啊……”张闿说,“让斥候出示旌旗,让他们不要误会。”张闿显然忘记了自己放纵部卒游掠的事,不过他也没把北海郡国兵放在心上,显然他以为两方的战斗力相差悬殊。而且他觉得北海城的兵将踌躇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都是怯懦鼠辈。

突听得后山腰那里一片惊呼,张闿却还道是中了北海城的郡国兵什么奸计,冷汗一出便飞跑而去。亲兵们前簇后拥,唯恐张闿伤了半寸皮毛。

四百多名糜氏部曲士卒丢盔弃甲,狼狈至极。糜芳的头盔在逃跑中遗失,他在慌乱中骑马逃来,连铠甲也被震得缨带尽散。坐镇大营的糜竺见己方部卒遭受如此溃败,不禁汗出如浆,马上让营中士卒修整营壁,预备弓弩以防万一。

在从糜芳那里得知了这一千五百人是被诱上了海客的饵,然后被其击溃后,糜竺惊异万分。

“海客人数不过五百余人,战力却极是强悍。两方厮杀了半个时辰,我们伤亡惨重,他们却几乎安然无恙!”糜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起童子军和预备军时心有余悸。

糜竺看到没有一个剑客逃回来便心中咯噔一下。再看那些逃散回来的士兵,一个个烂泥般瘫倒在地上,有的因恐惧而喃喃自语,有的为劫后余生而痛哭流涕。

糜竺思虑不定,又听弟弟说:“大哥,我们还是退回去吧!交战时他们的头领点名道信问我们是不是东海糜氏,看来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意图啦。”

但是海客未灭,而且现在又与糜氏结下仇怨,难保日后不会计行奸诈,给糜家在各地的产业下套子。而海客来去无踪是在暗处,糜氏的产业根脉久固,遍及周围郡县,是在明处。糜氏面对这个新交的仇雠完全处在战略的劣势。

“本是疥藓之疾,如今却成了心腹之患!”糜竺一屁股坐倒在地,唉声叹气,“也怪我未知海客脾性便贸然出击啊。”

糜芳急道:“现在我们被海客击败,除了整顿行装及时返程之外又能做什么呢?况且这一战下来,他们虽然指名道信报出我家名号,但他们辗转海上,恐怕也没有上岸治业的心思。大哥的忧虑恐怕太深了些吧。”

糜竺被骇得惊慌失措,举棋不定。他顿时又觉得弟弟所言有理。心思一团乱麻的他连声应答着弟弟的建议:“好吧好吧,让全营收拾行装,撤退返程,撤退返程!”

张闿下山来询问糜竺和糜芳这里突发的变故。糜竺和糜芳如实相告。

张闿不可思议地说:“你糜家部曲如此严整,怎么能这样让他们打了稀烂?”

糜竺糜芳为张闿言辞的粗鄙侧目而视,俄而唏嘘慨叹,也不欲再作追究了。

糜竺说:“海客忽焉往来。行迹难以捉摸,兼又如此强悍。为大事计,校尉不如与我们同去。”

张闿派遣跟随而来的各部头领到丘上将士兵尽数收拢,然后在山下结阵。但他并未萌生退意,而是说:“我们长途跋涉而来,岂能因些许失误就旋踵回避呢!”

糜竺眉头一跳:“海客以五百之众击三倍之敌,斩我部曲将士千余人,校尉难道要逆其锋芒么?”

张闿不以为然地说:“勇敢的人善于随机应变,能够应时而作。子仲莫非是要小觑我?”

糜竺上下端详了下张闿,点着头笑道:“校尉如此勇敢,我等自是不及。不过我部现在就要回东海,既不与校尉同行,还请校尉多加留意,万分小心!”

张闿意气洋洋,爽然称是。

张闿这种志大才疏的粗鄙之徒有自己的思考。他以为海客力战三倍于己的敌人,早已精疲力竭,如若此时追击海客,那就是以精蓄之卒击疲惫之军,必然能收得难以想像的绝佳战果。

贪财爱货的张闿向来不会放过每个可能鲸吞海客的机会。

他命令部卒立即到前方的密林中扎营,然后又派了两骑到北海城里出来的那支郡国兵去通报消息,以示自己没有敌意。

北海的郡国兵出城十数里。迂回绕过矮丘,看到矛槊林立,甲光闪闪,旌旗起舞的张闿的部众后,个个胆战心惊。

便是随同北海县县尉出城来查探消息的孔融陈琳等人也窃窃私语,心中早被这壮丽的军容震慑。

盛宪李逵虞翻三人聚到马车前缘引颈相望,他们看到张闿的军队在片刻的歇息整顿后便往密林进发以示毫无敌意,却还是心绪无定。三人坐回车厢,议论不住。

“这些人确实是官军。”虞翻道,“在北海城外十数里处扎营,又匆匆忙忙撤退,个中原委也真是令人想不通啊。”

李逵试着将疑点都串衔到一起,他分析道:“这支陌生的部卒恐怕并非是因为北海城大军出城而撤退的。我恐怕子云刚才做了桩大事,以至这支部卒的统帅手足无措,心虞遭前后夹击故而退避。”

盛宪点了点头说:“我也觉得刚才这山阴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虞翻道:“那……我们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安排?”

盛宪抚掌微笑道:“子云聪慧果达自有安排。我们如果再尾随追赶并觇视其动向,恐怕不仅要耽误掉许多时间,还会坏了他的大事。他既在长山岛留下一条凫船接应,那我们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还不如继续与孔文举、陈孔璋等辈饮酒为乐,吟诗作赋,岂不妙哉!”

李逵哈哈笑道:“孝章好生自在!不过亦正合我意,哈哈!”

王朗和高堂隆及辛氏兄弟驭马于不远处,他们适才一直斜眼留意此处,现在又突在这紧张的时刻听到车厢中豪放无惮的笑声,不由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高堂隆对王朗说:“景兴,如今形势遽变难定,可有一点是明确的,即这支精甲强悍的部卒自称是从徐州而来。要捉拿所谓海客。诸公都说这所谓海客乃是这支游卒编出来诓骗我们的,但是前几个月城阳海客的商货大行其道却是的确传遍了方圆数百里,我也有所耳闻。事情的毫末虽然一时难以究查,但必然不是无理无据的。”

王朗点点头:“升平,你可记得当时那位洋洋洒洒,道出识人辩才之‘五到’的年轻人?”

高堂隆也是极机灵的人:“景兴莫非是疑虑此人?”辛毗和辛评闻得此言,也皱紧眉头,好像认为王朗过于附会穿凿了。

王朗却不认为自己在牵强地揣度,他说:“那年轻人当时抛下精论后便匆忙离去,而那时市场中正流传起徐州兵要驱逐海客的消息。而那年轻人实际上是和盛孝章、虞仲翔等人同来的。盛孝章和虞仲翔等人虽没有离去,但面临此等紧迫之事却不慌不乱,现在还纵情大笑,这难道不令人疑惑吗?”

“那……景兴有何打算?”高堂隆目光灼灼,“想要探悉事情原委的话,我们可以当面询问盛宪、虞翻和李逵。”

王朗捻须笑道:“不必如此。谲者计达天地,变通无方,若贸然试之,最终可能毫末难得。我有意尾随那支徐州军,这样事情始末细节就都能一揽无遗了!”

高堂隆年轻时在太学里击著放歌,稍后又按剑怒目,瞠视上司,是个全无恐惧的襟怀磊落之士,而辛评和辛毗兄弟俩也有先祖翻山越岭。不避艰险的遗风,所以四人一拍即合,决定了这次冒险行动。

王易还以为靡家部曲和山上那支部卒都已经溃退了,因而命令全军停下来收拾战场。

首先就是将战死的预备军战士的尸体收集到一块,然后司号员和各队队正队副帮助受伤战友清理包扎伤口。

王易在思考是否要将战死的预备军尸体运回江东。天气炎热,酷暑难当。经历了一场紧张的大战的战士们都已经被汗水和敌我的血水浸湿。这种情况之下,如果对战场上的人和物品处置不当,就会发生滋散瘟疫的危险。

刘馥和董昭就劝王易将预备军战士就地掩埋,然后为防备他人窥视,应该使部卒迅速撤退到有深林山丘的郡县掩蔽行踪。他们本以为这顺理成章的建议会被王易立即接受。孰料王易在经过万般思考后说:

“我们要为阵没的战士举行葬礼,所有的死难者都会以棺椁护身。用船运回江东。”

“主公,此事需要考虑啊!”张昭一听立即就叫了出来。

王易神色肃穆,细心的常桓看到王易的双手在微微颤动。所有人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又为王易的体恤下卒由衷地感动。身心疲惫的童子军和预备军战士看到自家主公庄重肃穆地说出这些话,顿时感到鼻翼翕动,眼角险些坠下热泪。

王易转身面对怀抱理性的刘馥、董昭、张昭等六位谋士,毅然决然地说:“兵法所云兵不可出者三: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出战。如今我们在中原大地的旅程还没有结束,长戟尚不能捆扎不用,铠甲亦不能悬起弃置,军心的稳重是目下最应考虑的。

“我们乃是乘巨舶,破千里海浪而来,路途艰险。虽然人人意气坚定,有戎马立功之志,但时间一久,必然萌生思乡之情。这是人之本性,我们万万不能不管不顾。

“我听说将帅与战士们同甘苦,共患难,战士才会团结一心,不可分离,听从指挥,不怕困难,勇往直前。将帅如果为战士们考虑,接之以礼,厉之以辞,那么士卒就会不怕牺牲,万死不辞。”

张昭看透了王易的本意,他捻须欣然笑道:“语曰:‘积恩不已,天下可使。’我听闻含蓼问疾,越王伯于诸侯;吮疽恤士,吴起凌于敌国;阳门投河,胜三晋之兵;单醪投河,感一军之士。主公今日之意,与昔日的勾践、吴起、子罕和楚庄王雷同啊。”

于是众谋士再多的疑虑也涣然消逝,他们甚至奋力争先。为操办这次祭丧仪式而尽出其力。郑禹和他的徒弟们入林中采美木而归,立即赶制出三十四套棺椁,所有丧生的预备军战士的躯体都被完整地收集到一起然后各自放入棺椁中。最后这些棺椁都被抬上露车,披上厚大的黑布。

吕岱和李严本来微词甚多,但见大家都默默无语,整个团队的凝聚力似乎更强了,便也感叹不已。

吕岱赞叹道:“俗谚:‘蓄恩不倦,以一取万,’我现在才知道当初主公是如何凭借区区几百童子而纵横中原战场的了。”李严亦颔首称善。

无论是小祭前众人将酒洒到地上,还是齐声鸣唱丧曲,邴原都像个局外人那样默默站着。但从洼谷大战开始一直到现在,内心受到极大触动反而是这位为人称道的北海名士。队伍继续前进,而他依然充当向导。他现在经常精神恍惚,以致屡屡将队伍带入难以通行的地段。但大家也都沉浸在一种淡淡的感伤之中,没有察觉到向导邴原情感的波动。

邴原只是在内心里不断重复着说:“王易之能,难以揆测!”

三十具棺椁与队伍同行,仿佛那些逝去的战友的灵魂与队伍同在,士气反而在不知不觉中有所提升了。

三日后,整支队伍终于回到了正常的方向。顺着一条西南-东北流向的河流,邴原找到了前往他老家的地方。

指着前方巍峨层叠的山脉,邴原颇为自豪地说:“我们已经来到朱虚境内了。看,翻越那山复行二十余里,就能到达朱虚城了。公业恐怕现在已在这附近筑好精舍,狩猎日久了。”

王易向邴原作揖,恭敬道:“多谢先生十数日来的关怀与指点,事成后我必还有重谢。”常桓取来一小箱马蹄金,要赠予邴原。

邴原笑道:“施不求反,何况能为子云牵路引途,还是我邴原的荣幸。”王易听他这样说,心里也很欣喜。

邴原对众人说:“前面有一座村子,我的好友,本地人管宁管幼安便在那村中耕读,不妨让他接洽。”

王易一听即将与管宁见面,不禁神色举动异于常。他几近结巴地说:“劳……劳烦先生了。”

邴原骑着一头黑色的健驴远远行在前头,王易则在后面严令各部整顿军容军貌,又几次三番强调了纪律。童子军和预备军的战士们潜意识里感觉到将要会面重要人物,个个都抖擞精神,将胸膛挺得更高,将背脊挺得更直。

管宁所居的村庄依托山水,花草相映,飞鸟翱翔,走禽奔驰,乃是膺灵气秀之地。正值季夏,目力所见尽是蓊郁苍翠、层层叠叠的林木。

一缕缕炊烟在树木挥发出的烟尘里不甚明晰,油绿的田地和交错的阡陌给人以温馨的归家舒适感。

邴原拍了拍座下毛驴的脖颈,喜笑道:“看来我们可以在管幼安的家里喝些小酒啦!”

王易和他的士卒们看到这宁静祥和的村景,卸下了一身的疲惫,依稀找到了家的感觉。

村前一片尚未伐尽的栎林下,几个肩扛锄具的农夫有说有笑地走出来。那栎树虽然个高,枝干却很细,因而一株株间分隔得较开。但便是因此,使得那些放声歌唱、轻步行进在树荫下的农夫具有飘然遗世的脱尘感。

王易不忍破坏这和谐的农村之景,他让董袭和潘璋率领部卒另择地域驻扎,千万不能惊扰了村民的作息。

突然王易听见邴原对着那队农夫中一位八尺高的兴高采烈地大声喊道:“幼安!幼安!”

那八尺大汉停足转身,摘掉斗笠的一刹那大家都看见了他漂亮的须眉。

“根矩?你游历归来了?”管宁看到是好朋友后也高兴地走出队伍,高声应答着邴原。

管宁年轻时和平原人华歆、同县的邴原友善,后来他们三人一同在异国他郡游学,在游学的过程中对陈仲弓,也就是素称“陈太丘”的颍川许人陈寔非常敬佩。中平二年陈寔去世,海内数千人云集其宅为其奔丧,那时候曾授业于陈寔门下的管宁、邴原、华歆三人也去了。

历史上董卓祸乱京师,天下大乱后,管宁听说公孙度的法令远达于海外,便邀邴原和王烈共同去辽东。公孙度设馆舍虚情相待,管宁三人一见公孙度之面就知道他不是成事之主,于是就在山谷里筑庐隐居。当时避难者多居郡南,说明他们还有归家返乡的殷切期望,但管宁却居住在辽东郡北,以此显示自己没有重新迁徙的志向,后来逃难来的人听说管宁的志趣,都云集到管宁身边。曹操为司空时,征辟管宁为官,但辟命却被公孙度的儿子公孙康压下。

管宁的人生经历若细细道来,也可称得上是一段传奇。他本身学识优渥,又兼品质高尚,不仅是当世,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中罕见的高士。

王易现在虽然看到的是一个风尘仆仆的、穿着褴褛、衣裳又沾满泥土的农夫,但他却被这个个头高大,相貌英俊的农夫的目光所吸引。

它清澈洁净,晶莹无瑕,就像拥有它的那个人一样,拥有纯洁难污的品质。能与贫贱的农夫们高声吟唱在山谷中;能白昼舞耜推锄,辛劳耕作于田间,夜间悬灯秉烛捧卷不怠的管宁,是让世人仰视的楷模。

管宁那目光直射来时,王易竟感到自惭形秽。而张昭张纮等人亦感受到心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洗涤,俄而他们恨不得立即与他铺席列几畅谈一番了。

“根矩,这些人都是与你同道而来?”管宁看到王易时目光有所停顿,但他的目光并非像世俗人那样经常停滞,而是在恍惚间又流动起来。

王易走上前去长揖到底:“吴郡王易,见过先生。”刘馥董昭等随从亦纷纷行礼。

管宁一时受此大礼,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看到前面那几十名高大健硕的年轻人摘下斗笠,神色肃然地望向此处。

管宁看向邴原,嘶地一声笑道:“根矩,你在游历中所见所识真是颇丰啊!”

邴原呵呵一笑,随即劝说管宁道:“幼安既喜骅骝骐骥,那就不能等到良驹自现于世,而应主动地自己去寻找。”

管宁一抬手,温和地笑道:“淳于髡劝说齐宣王的故事我是知道的。不过最近读书,却对有些事情有了新见解,实在是不能脱身于此。”

邴原一奇:“哦?幼安那是读到了什么篇章,又有了什么新见解?”王易等人亦是恭敬至极,洗耳恭听。

管宁两手把着锄头,谈笑风生:“陈仲举少时浪荡不羁,有客造访其宅,见其室杂乱不堪,便出言相讥。陈仲举却说:‘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何事一室乎!’由是传之,人皆以为美谈。我却以此为非。大丈夫若一室尚不能扫,何谈天下呢?治国平天下,首先要修身齐家,岂有本末异置而能成事的呢!‘不畏强权陈仲举’,呵,年过耄耋却挥戈舞戟于阵前,他少年时的狂气没有革除,到人生日暮时竟然因此而死不得其人啊。”

陈端和秦松素喜本朝故事,他们听到管宁如此解读当年的士林领袖陈蕃,都很是惊讶,但又觉得管宁说得极有道理。当年“天下楷模李元礼,不畏强权陈仲举”的俗谚琅琅上口,传遍街陌巷道,然而追逐浮华虚名的俗人们却从来没有真正去考察李膺和陈蕃的品性。

在世风日益浮夸的现在,管宁竟还能秉持理性做出如此精到的妙论,仅凭这一点王易也不能不叹服。

邴原笑道:“幼安平心处事,于修身养气之道,恐怕已经做到了极高的地步吧!为什么要这样谦虚呢!”

管宁摇着头说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仲尼之志难道是这样容易践行的么?乡里有些事务极为繁杂,我竟不能为三老分劳解忧,这就是我的不足之处了。”

王易闻得此言极为惊讶。区区一乡,竟也有管宁也摆不平的事情么?王易这样想着,他知道管宁有一件很著名的事迹流传史册:管宁所居住的屯落只有一口井,而村民们为了取水,竟然男女杂错,甚至有争着围在井壁四周抢水的。管宁认为这样子不仅破坏了秩序,对lun理道德也是一种挑战,于是他买了许多水桶,亲自用这些水桶汲满水后放在井旁。村民们后来取水,发现这些装满水的水桶都很奇怪,一问才知道是管宁所置,于是村民们都互相责备,很是羞惭,从此这种男女杂错、争抢汲水的混乱场面就再没出现过。

可见管宁为处理纠纷、杂乱之事,首先以身作则,而他周围的居民也因这位楷模而收敛行为,从而形成了和谐的局面。“国有君子则安”,这就是对管宁所居的写照。

因而王易很纳闷在这个简单的小村庄里,竟还有管宁难以解决的事。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易平讼

第一百二十六章

王易平讼

管宁看到王易垂眉思索。不禁一笑:“王太守仪表不凡,年少有为。不过吴郡距此数千里路,王太守倒是不避艰险。”

王易呵呵笑道:“吴人善操舟楫,我在吴郡造得大舟三条,赖大舟之力,我们耗费一个月不到的工夫就在青徐靠岸了。”

管宁眼中异色一闪而过,他又听邴原说:“子云此次北上,乃是因早两年与公业立下约定,今时亦并有大事相商。”

“郑泰?几日前他刚附近筑了精舍,四处行猎。”管宁提起锄头,深深看了王易一眼,“王太守当年在中原驰骋纵横时,好像还未及弱冠之年吧。”在得到王易的肯定后,管宁莞尔一笑:“来吧,到寒舍落榻吧,只不过太守大人的精兵猛将太多,我恐怕他们会惊扰村民啊。”

王易作揖道:“谨尊主家所愿。”

刘馥和董昭等人都听说过管宁的名声,刚才他们观察管宁的面貌,觉得他确实非同一般。然而管宁“王太守,王太守”地叫,就不免生分了许多。在豪爽豁达的凌操和袁敏看来。这甚至就是管宁的不识趣了。

“管幼安闲居处事,清散惯了,我们还是由着他的意为好。”北海人武安国通情达理,对忿忿欲作的凌操和袁敏这样说。

管宁家的茅屋在村舍的边缘,筑于一面石台之上。茅屋乃是个三进的格局,外表简陋不堪。茅屋外门门檐上挂着一串风干了的葫瓢。门前宽阔的平面上还铺撒着一片秕谷,不时有鸟雀飞来啄米而食,见人亦不离去。

管宁走到门前的水缸边,用瓢舀满水,然后缓步走到屋边的耳房一侧,在那里大家发现有管宁新开辟的小圃。管宁为那小圃里的葱蒜洒了些水,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回来,抱着歉意对王易和邴原微笑着说:“贱内归宁已久,屋中只我一人独居。村室鄙陋,不足为外人道啊。”

张昭敛襟垂首,赞叹道:“先生绝尘于世,卓然独立,实在是世间难得的高士啊。”

管宁见张昭气度不凡,微微笑道:“吾子仪度亦不凡,我恐怕吾子以后必为一方佐良,类为张良陈平者。”张昭连称不敢。

王易见管宁对他带来的几位谋士还甚为欣赏,而对几位武人有些轻视,于是就叫董袭和潘璋这些武人退到院墙之外,而自己则带着刘馥、董昭等六位谋士进屋。至于吕岱和李严二位,王易则让他们守护屋舍的大门。另外王易还叫王让和王温去将严氏姐妹的车驾接出,让一直坐在车帷中的严葳严蕤在这人杰地灵的乡村透透气,感受一下大自然与人相和谐的美妙景致。

除了在海路上那平风踏浪的一个月能够享受到王易倾洒的甘露。严葳和严蕤一直忙于随同队伍奔波。她们辛劳惯了,耐得住旅途的艰苦,但让她们最为难熬的乃是与王易可见而不可语的困顿。身先士卒的王易很少策马回缰与他的两位佳人说话,所以在很多时间里,严葳和严蕤只能互诉私语,聊且化解思愁。

“二位主母,我等都在外面守护,乡村野地若有紧急,主母务必要传唤我等。”王让和王温低头垂眉,不能直视严葳严蕤两人——即使她俩都戴上了丝笠。

这不单纯是男女授受不可亲的缘故,更是因等级的参差。王让和王温在王易的授意下研读章句,苦学礼仪,这都是王易精心安排的结果。

且说王易留下吕岱和李严看守大门,自己携着六位隽才入了管宁的茅舍,一时间狭陋的屋舍几乎挤满了人。

管宁点燃一只火炬,刘馥连忙代为相持。

邴原见管宁独居于陋室之中清寡无欲,也想说些时事。但他和王易这些人一样,很快被填满促狭房间的成箧成箧的书卷吸引。书箧中的书卷都被精心整理:每卷先是以绛墨相间的绳缨捆扎好,然后放入布帛之中。一箱箱的书箧占据了极多的空间,以至士子们在席榻间腾挪身形时都较不方便。

管宁见大家挤在榻的两侧,留下不多的余地。而窗牖也极敝陋,不免笑道:“室内短狭,又灯光灰暗,难为诸君了。”众人连称不敢。

王易突然在枕边看到了一只栎木制成的书箱,那书箱上用一只旧砚台压着一张写着飞白书的“律例”的字条。王易不敢翻动,只是揣度这只其貌不扬的书箱里头恐怕放的是有关当代法律条文的籍册。他很惊异管宁这种彷若是儒家所描述的那种圣人的人,居然也会对儒子们颇为厌弃的法律有所研究。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王易蓦然在那写着“律例”的字条外看到一条插在缝隙中的字条,上面的字样显然取自《论语.为政篇第二》。孔子在陈述的这句话表达了他对单纯的以法治国的不满,而推崇于以道德感化和礼教约束来实现社会秩序的和谐的他事实上在法制建设方面可算得上是一名保守主义者。在孔子生活的那个年代,晋国曾经举行了大规模的制定成文法的活动,其国执事将具体法律条文刻在鼎上公布于众(也就是著名的“铸刑鼎”活动),这对于国家的法制建设,无异于是从习惯法到成文法的飞跃,可是孔子竟然气愤之极地谴责它:“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一面是推崇贤人政治的先秦儒家学者的训诫,一面又是具体而繁琐的律令文件,这种自相矛盾同时出现在管宁这陋狭的居室令王易惑然不解,同时也让他怀揣着极大的好奇。

王易立即想起刚才管宁的感叹。他试想这矛盾恐怕即与之有关。法律条文到汉末已经繁琐至极,近有数百万言,一个人即便皓首也无法穷尽所有律文。管宁这种清心养性的士子去触碰律文,那自然会头疼不已。

管宁也看到王易对那书箧留意连连,他很快想起王易身为吴郡之长,即在吴郡有捕盗、平讼、审判的总核大权,对平讼息狱之事应有相当的敏感度。管宁欠身笑道:“王太守不知于定分止争的事情了解多少呢?”

他的老朋友邴原奇道:“幼安何曾也对刑令有了兴趣?”

管宁摇了摇头:“我常居于此,多受村人恩惠。故常怀反报之心。不巧一月前乡中啬夫抱病归恙,三老请我出来代为司职。授命下达时,我也欣然前往。然而一试平讼断狱之事才知其难!”

汉承秦制,在县以下有乡里两级行政单位。在一乡之中,除了主管官吏外,另有三老负责教化,啬夫负责司法和赋税,游徼负责缉查寇盗、维护治安。

可见代行生病的啬夫之职的管宁,平日里都做些司法和收取税赋的工作。

但管宁既与村民打成一片,名声又这么大,显然是有几把刷子的。他叫苦不迭就着实令众人好奇了。

邴原细一追问,才知道是对自己要求甚为苛刻的管宁最近遇到了一件极为头疼的民事纠纷。一时难以解决这桩疑难案件的管宁几日来虽然外出耕樵时依然有说有笑,但回来的时候却辗转难定,寝食不安。

他深深感叹道:“宁试啬夫一职才知刀笔之吏之苦!”王易心咐该不会就是因这段经历,才让管宁后来追逐自由,不愿出仕吧!他看到管宁求助的眼光射来,顿时精气神一震,自信地说:“我在吴郡任职一年,郡中讼狱之事略有平息。”

管宁一喜:“太守不如与我一起前去看看这桩纠纷?”王易不料管宁对公事如此尽职尽责,但他也不想表现自己迁延不进,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在这个朝代,乡间已经建立起了一套粗陋的基层行政管理制度。司法权被揉杂在行政权中,乡村中不仅没有专业的法律人员从事司法工作。基于村社风俗习惯,司法有的时候与国家的制定法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子。

管宁固然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雅士,但如果真的要他来处理头绪纷繁的案件,那就真的是强人所难了。

在二十一世纪从事法律专业学习的王易对于处理古代的定分止争自信满满,他跟随代啬夫之职的管宁走向村中那片既用以举办社会又用以征赋敛税,乃至进行听讼审判的阔地时,顿然被这种简单粗糙的模式弄得苦笑不已。

管宁在路上碰到了几个熟络的村民,他们看到王易这些陌生人时都很紧张,但管宁以和详温婉的微笑着告诉他们这是他的朋友,并让他们召集全村村民到阔地上集中。

张昭在王易身后一阵小跑赶上大步流星的王易,他垂首问道:“以前未曾见到主公断讼平案。主公如此爽快地答应管幼安,是不是有些急迫了?”

王易笑道:“鞠狱之事,有所法度即可,何况是乡间毫末之事?何况子布未见我断讼平案,可又怎能借此推断我没有断讼平案之能呢?”

张昭的脚步放慢半步,连声道:“忝下不敢。但管幼安既是高士,主公停军整顿,也要停得其所啊。”王易自信满满,当然张昭的谨小慎微也很令他满意。

管宁随后叫出了两位当事人——其中一位樵夫乃是本村人,他身材高大,身材颇壮,看起来有些憨实,给人第一印象就相当不错。而另一位是外地的商贾,他随身有五个伴当,本来驾着两辆牛车,但因为讼案的缘故他停了下来,而牛车被愤怒的村民们扣押了起来。

在被管宁叫出来的时候,生着细眉长眼的年轻商贾走出来骂骂咧咧,扬言道:“你们这群无赖愚钝的乡野村夫!毫末大的事却平息不得,害我白白留连于此,败坏了生意!”

“你说那件羊皮是你的,口说无凭哪。”村人们厌恶商贾的铜臭,纷纷出言讥讽。

商人哼地冷笑连连,对村民的顽固无比轻蔑,他说道:“你们这些村夫真是浅薄无知,区区一张羊皮我会放在心上么?我要讨的是公道,公道!”

管宁听到那商人眉飞色舞地这样讲,脸色立即变得非常阴沉。吕岱和李严饶有兴致地看那商人疲于应对村民们的诘难,于禁本是商贾出身,现在很是同情那被众人围攻的窘困商人。

张昭和张纮看到这个张牙舞爪的人,立即意识到这是桩难缠的案子,他们相觑一眼而愁色更重,唯恐尊敬的主公被两位当事人牵执,到头来不仅没有处理掉案子,反而丢了自家面子。

管宁将那樵夫和商人牵到中央来,对王易说:“这两人为一张羊皮而争吵了起来。本是毫末之事,但商人不愿罢休。一直拖延到现在。”

“我是为讨个公道,怎是不愿罢休!”那商人极不满管宁的措辞,但他一开炮,村子里的老太婆和闲嘴**也纷纷向他还击——村民们都自觉地站在本村的樵夫身旁,他们似乎没有站在处理是非曲直的理性层面。

村民们的唇击也不是管宁乐见的,他敛襟侧立,等待王易像个法官那样纠问樵夫和商人。

王易面带微笑地看了看两人,说道:“为一张羊皮能闹得如此不可开交,也真是罕见!但你们有什么话,现在可说与我听,我可以来试着平息这场纷争。”话音一落,村民们交头接耳起来了,他们不知道这位被管宁带来的陌生人有什么神通。

樵夫憨声道:“这张羊皮是我的。我在林中砍柴,偶遇一只野山羊,于是冲过去用斧子将它砸死,然后割了羊皮回来。”他指着羊皮上方的缺口,看起来果似锐器砍削所致。

“这张羊皮明明是我的,我披它在身上好几年了,怎么会是他的!”商人闻言一脚跳起,脸红脖子粗地说。村人都以为他是窘困无路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王易蓦然一喜,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在书上看到过一起北魏时期的案例,只觉那与今日的纷争颇为相似。他问那位商人:“你是做什么买卖的?”

商人老实回答:“我在牟平和北海这趟路上贩盐,因排行老末,大家都叫我‘何季’。”

王易听了他的话,又看到那樵夫神思忐忑,便在他俩跟前来回踱动了片刻,最终默然伫足。

焦心的村民们本以为王易神通广大,但一看他立住脚步凝眉苦想,便觉得应该了无下文。于是人人嬉笑嘲弄,觉得这桩貌似平平无起的纷争将要永无宁日。甚或有个自认为聪明的小子说:“我看大家都各执己见,干脆将那张羊皮一裁为二,平分得了。”村民们听了纷纷附和。

那商人一听大急,挥舞着手臂大声回应道:“这是我的!你们这些村夫别敢毁坏我的羊皮!”

王易见管宁面色沉沉,心忖是得尽快解决这件事情了。他笑着对那商人说:“你且别急,待我拷讯羊皮一番,即可知道谁是它的主人。到时候谁是冤枉的,谁又成心贪财,就都一目了然了。”

众人咋舌愕然:拷问羊皮?羊皮可不会说话。

王易走到那挂着羊皮的木头支架前,叫人高马大的董袭用一根粗擀木把羊皮提起来,王易又自取一根擀面杖,绕着那羊皮徐徐走动。

就在大家惊惑不已时,王易猛地挥动擀面杖击打在那张羊皮上。接着就出现了神奇的一幕,只见羊皮被王易木杖打中的部位都跳出一些细颗粒状的盐。

错愕的村民随即发出了惊呼,然后那个商人困窘交加的脸变得意气洋洋,而樵夫则攥紧拳头,垂头孤立。

管宁看到这幕无比震惊。

王易捏了个响指,董袭于是把羊皮交到那位商人怀里。那商人眉开眼笑,敬意非常地看着王易,说:“先生果于断乱,使我得到了公道,我一定要厚加酬谢!”

王易摆摆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你还是尽快和同伴们上路吧,免得误了生意。”那商人见王易如此,便绝口不提酬答的事,只是连揖了三下才转身离去。村民们不久就听见这个得意的人唱起了欢快无比的歌。

两个硕壮的村民在三老眼神的示意下冲上去,将那个羞愧的樵夫压弯了腰。乡中游徼一杖劈在樵夫的脊背,詈骂道:“你这不成器的憨货!平日里装得老实巴交,想不到却成心瞒骗大伙,肚子里头搞出这些花样!如今丢了我们村子的脸面,你想还能怎样逃避罪责呢!”

王易看到村民群情激愤,显然一直站在樵夫身边的他们感受到了被欺骗之后的那种深深的挫败感。他们的怒骂冷语如狂风骤雨倾泻在樵夫的身上。而高高大大的樵夫只是将头深埋于胸,默默承受着舆论的责难。

管宁垂手孤立默然不语,显然他在处理这桩棘手的事情前,一直以为是那位商人贪图财货,而误以为外貌忠厚的樵夫才是羊皮的主人。

王易凭借直觉以为那樵夫恐怕另有苦衷,他看到游徼笞杖樵夫,心里也腾起火来。他一把抓住那游徼的手,喝道:“如何处置自有国法,况且依照定律他也不应该被治罪,为什么要随便动手打人!”

游徼的手犹如被一只铁钳捉住而摆脱不得,他惊骇地松开竹杖,瞠然看着身材雄壮的王易。

村民们被平息纷争的王易的一腔怒火震得鸦雀无声。连管宁也不知道王易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在王易看来,处理嫌犯不仅要走正当的程序,并且在走程序之前,还要对嫌犯的人格有起码的尊重。

汉文帝因提萦上书而萌生对人的怜悯,从而废除了残酷的肉刑,虽说他还没有做得尽善尽美,但至少已经有对人格尊重的理性了。没有理性的村夫是不会懂得微言大义的,面对残酷的战争他们会任人驱驰,游动无着。要强霸于诸侯之中,手下必须有一群敢于为义利踊跃争先的“强民”,而非愚钝无知,缺乏理性的“弱民。”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纵横捭阖(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纵横捭阖(上)

但是王易的愤慨似乎加深了村民们的羞愤情绪。他们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又吵嚷起来。有广大村民和三老作支撑的游徼也重新恢复了勇气,他努力挺直腰脊,对王易说:“这是我们村里的村务事,如何处置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董袭和潘璋一听简直要气炸了肺,他俩铁塔一样的身躯逼向那个羸弱的游徼。董、潘二人只要再听到一二句对王易不敬的话,他们的手很可能会捏碎这个游徼的喉咙。

“先生虽然断了这桩疑案,但如何处置我们并有法度,就无须操心了。”德高望重的三老并不想彻底撕破脸皮,还是好声好言地说道。

王易看到刘馥董昭等人也在向自己拼命使眼色。他又看到管宁和邴原十分错愕,好像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王易问三老:“那不知几位前辈要如何处置他?”他指指羞惭地跪在地上的樵夫。

“驱逐出村,贬为贱籍。”平时负责掌管礼教仪式的三老超越啬夫的权限,冰冷无情地作出了这个决定。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樵夫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在中国这样的宗法社会的国家,人们依赖家庭生活,而家庭又依赖于村里。一个人如果背离家庭,一户家庭如果被村里抛弃,那么他们将很难在社会上生存。贱籍就更加不妙了,一旦被贬入贱籍,那就陷入了永世不得翻身的地步。

历朝历代都有一些地位极其卑下的受压迫阶层,有的时候这群人被称作“贱人”。有的时候这群人被称作“长随”。他们在社会上受到各种各样的歧视,甚至有的人蒙混身份而做上了官吏,结果被查出原籍身份后,不仅要被削掉官职,还要被施以重大的处罚。这个群体甚至直到共和国建立之前一直存在,他们生活的穷困状态是令人难以想像的。

那樵夫浑身一颤便痛哭了起来,向诸位村民磕头:“我家中还有一老母,各位父老乡亲可怜可怜我的老母亲哪!”“还请收回成命,大人哪!”樵夫跪行于泥泞之中,村民们漠然视之。

“原来他贪图财货并非事出无故,恐怕还是个孝子呢。”王易暗自思忖,但是村民们的冷漠触目惊心。王易看到管宁轻叹了口气,嘴唇嗫嚅着最终也没有说出话来。

刘馥和董昭拉住心情激动的王易,最后大家就眼睁睁地看到麇集起的人群一哄而散,而三老和游徼转身朝存储簿册的屋舍走去,要将这位樵夫除名。最后就只剩下了那樵夫默默哭泣。

于禁斜睨着樵夫轻声叱骂:“贪图财货咎由自取,还能怨的了谁呢。”

王易摇摇头:“话却不能这样讲。谁都有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说着走上去将那烂泥一样的樵夫扶起,等他站直时王易才发现这樵夫的个头比自己还稍高些。

他看到这樵夫古铜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然而脸颊的神采却很灰败,好像是长期从事高强度的劳动所致。王易说道:“八尺男儿,独来独往,何惧他人闲言碎语!纵然犯有小过,知错能改就可,为何要像一个女人哭哭啼啼!”

那樵夫见还有人怜悯他,又跪倒在地上,“家中有一七十老母腿脚不便需要赡养,又有两个幼学之龄的孩子。妻子双目失明,生活尚且不能料理,我平日里耕田打猎供给不足,还要受那受苛政酷吏的盘剥!俗话说四十不惑,小人难道就是单单为了贪图那张羊皮么!”

“既然如此,那么村老的处置是不是太近人情了?”刘馥叹道。

樵夫哭诉道:“近来输税日益严苛,村老见我家出力少,早就对我家心存不满了!只是以前见我勤劳善耕,又得了‘孝悌力田’的封誉,碍于城中几位少卿才不敢为难于我。”

“原来如此。”王易深深感叹。这位身强体壮的樵夫能养活一家五口确实不易,更为难得的是还得了个“孝悌力田”的称号,须知这称号和那些“贤良方正”、“茂才异等”同属察举科目,能得到这种殊荣的人,将来在相应的各级行政单位仕官会有很大的方便。

王易觉得这是个有能力,有孝心,有责任的汉子,便说愿意帮帮他,只是先得请他带自己去他的家里看看。那樵夫闻言大喜,一边连称“恩公”,一边快步领王易去他家中。管宁想不到王易这个匆匆过客对这小村里的琐碎事如此关心。自觉司职不力的他竟有些惭愧,默默地跟在队伍后头。脚步很慢。邴原也落在了后头,他拍拍管宁的肩笑道:“王子云这人如何?”

“果然是位罕见的奇人啊。”管宁抚掌叹道。

那樵夫的宅子比管宁家的屋舍更为狭陋,但是挤着五个贫困的人,其中四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屋宅的蓬顶多处失修,菜圃的篱笆四处倾倒,盗贼常常光顾这里。谷场上铺洒的秕谷还带着一些生机的色彩,不过鸟雀也常来啄食,以致这位樵夫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鸟雀赶走。

在光线昏暗、空气混浊的屋舍里,王易看到了病榻之中的七十岁老妪,看到了目瞽的妇人凭借触觉做着针线活,也看到了两个本应该天真活泼地玩耍的十岁左右的小孩目光呆滞,并极为恐惧地看着他们这群高大硕壮的陌生人。

王易环顾一眼简陋的屋室,对樵夫说:“你应该叫你两个儿子多到外面玩耍,如此怕生,日后怎么来接你的业?”

“是,是。”樵夫唯唯诺诺,一面拍着两个小孩的头,叫他们走到前面来给王易行礼。管宁这时亦在后面说:“李惠,你若早让你两个孩子进乡学,今天三老恐怕也不会那么无情。”这位名叫李惠的樵夫垂头丧气,如今村老都已经做出决定,他又不能妄想时光回溯。

突然屋外一阵悉动,李惠大叫一声便冲了出去,王易等人反应灵敏,亦跟随其后。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褴褛至极、披头散发的人在屋外的乱草堆中跃动,几下便无了身形。

那人藏污纳垢的脸和一双明亮的眸子叫王易印象深刻,他难以想像世界上还有生活在那种状态的贫民。李惠拍着手骂骂咧咧地走回来:“又被那狗崽子偷去了一只瓜。”旋即又叹了声气,“穷人家总是和穷人家过不去。”

王易等人接着又听见身后的菜圃里一阵响动。李惠大叫一声“还有一个狗崽子”便飞奔过去。人群来到菜圃前时,大家发现李惠已经捉住一个瘦猴般的小孩。那小孩双手捧着香瓜像狸子那样猛啃着。清晰地露出骨骼轮廓的脸彷若骷髅,破散的衣物难以蔽体。

这个小孩在王易等人看来简直就像是野生动物。耳朵灵敏的李惠又捕捉到篱笆外的响动,他一个箭步跳过去,从篱笆外的蒿草间提出一个伛偻的老太婆。

那老太婆惊慌不定,看到王易这群神色肃然的高大汉子后一时间竟屎尿齐出,连声哀求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在困窘交加的贫农家,竟然又捉到了两个更为贫困——或者说,已经处于一种半兽半人生活的人,王易等人除了高呼大开眼界不止外,也被这美丽的乡村景致下藏纳的污垢而震惊得颤动不已。

王易叹息道:“屈子若依存当世,必当复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句。”

“王太守志匡宇内,又救贫扶弱,屈子除了才藻俊茂外,哪里有能和王太守相比呢?”突然一个爽朗的笑声从院墙外传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戎装,手提猎弓的年轻人。王易在他身后惊异地看到郑泰,他喜道:“公业!正巧竟在这里遇到了你!”

郑泰身板有些瘦削,看起来身体状况并不特别良好。他同样披挂戎服,有些精干的面貌。郑泰上来向王易拱了拱手,很是欢欣地说:“赶巧不如赶早啊。我遇子云正是巧,而子云也来得好早啊。”

“处理完吴郡的琐事,便迫不及待地到青州来造访老兄了。”王易笑道。

郑泰与王易的随从和管宁邴原一一打过招呼。然后向王易介绍他的那位伴当:“这是我的弟弟郑浑,字文公。我们一同在柳溪村之北筑了精舍。”

郑浑?王易猛然一惊。他按照后世流传的野史家语,本以为郑浑是那种出自匠户的工匠,孰料还是名门之后!

实际上郑浑和郑泰的父亲郑亮和他们的高祖父郑众都是当时名士,在海内颇有声望,只是王易圄于流俗偏见,不知他们的关系罢了。要说郑浑的确在工匠活计上确实有一定造诣,然而他在历史上最为人所称道的还是他的治政能力。董卓祸京,天下大乱后,郑浑到淮南避难,得到在寿春的袁术的礼遇。但郑浑料定袁术必然失败。便投奔时任豫章太守的华歆。后来曹操听说郑浑的品质和事迹,便征辟他为官。郑浑历任下蔡长和邵陵长。他在治理所任职的地区时都非常重视生产,发展农耕,这使得当地人民富足,民心归附。后来他又被辟命为承相掾属,迁任左冯翊。

王易记得自己以前在看《容斋随笔》时,曾在里面的篇章里见到过作者洪迈对郑浑的赞许。洪迈甚至认为郑浑是和刘馥都属于那种能够独当一面,自为方伯的人才。

当时王易还觉得洪迈对“大匠”郑浑的评价是不是太流于溢美之词了,但现在既知其为郑泰之弟,那么确实不应该怎么怀疑郑浑的能力。

郑浑笑道:“百闻不如一见,王公姿貌雄伟,气质非常,果然是个人中英杰!”

王易摆摆手:“谬赞了。”

郑浑又道:“王公心怀恻隐之心,见到李惠的遭遇便要帮他一把,但世间穷苦之人何止千万,王公若见一个救一个,到头来恐怕就徒劳无力了吧。”

王易摇头道:“既知世间有这么多人饱受苦难,那我救得一人便是积下了一件功德,如果见大众之苦而尽弃前路,到头来满手空空,那最后面对空旷惨败的天地,才会真正生出徒劳无力之感吧!”

兴许在某些山谷中,在某些沟壑里,有那一群群数百人为一伍的流民,他们像野生动物那样生存着,生存境况不能用贫困,而只能以恐怖来形容。但王易认为不能就因此而将他们抛弃在那些地方,反而更应该尽力拯救,也许遭受困厄的人太多,但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对大家说了一个寓言:“从前有一位幼学之龄的男童在海滩边行走,突然一阵海浪扑腾而来,将成千上万条小鱼拍在了沙滩之上。小鱼挣扎不定,陷于生死之地。那位男童就走过去,捡起一条小鱼就扔回海中。一个路过的樵夫看见以后笑着说:‘孺子,海滩上这么多的鱼,你要捡到什么时候呢?没有人会在乎这些鱼的。’结果那男童更加奋力捡起小鱼,说‘这条在乎’。又捡那条,说‘这条在乎’,他依旧看似徒劳无功地捡起小鱼,孜孜不倦。”

说完这则寓言后,现场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张昭和张纮为这个执著的男孩赞叹,刘馥和董昭想不到平直的语言可以说出这样寓意深刻的故事,而吕岱和李严则被王易透过这个故事所要表达的寓意所震撼,同样被震撼的董袭潘璋等人几近落下热泪。

邴原和管宁长期处于贫贱之中,耳闻目睹惯了,然而他们除了在大多数的时间里纯洁自身以外,并没有去大力帮助他人。所以他们听完这个寓言后,内心萌生羞愧之意。

郑浑叹服不已,郑泰则说:“子云仁慈之心,上达霄河,下达黄泉。我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子云感化了。

王易扶起那个老太婆和瘦猴般的小孩,然后对附属们说:“我们在吴郡修整革矛,囤积粮草,并非是心怀异志,而是要匡济天下,救黎民苍生于水火。这就是我们这次乘船北上的宗旨,你们明白了么?”

“谨受教!”董袭和潘璋等人大声应和道。

郑泰见到王易很是欣喜,又被王易这个寓言感化了心脏,他连忙请王易到他的精舍里去小憩,然后畅谈当今时事。王易自然爽快答应,他让董袭和潘璋火速将童子军和预备军从驻地牵引出来。郑泰看到兵甲强盛的童子军和朝气蓬勃的预备军,仿佛回到了当时与王易初次碰面时的情形。在看到放置于露车上的棺椁后,郑泰急急询问缘故。得到答案的他又为王易的体恤士卒赞叹不已。

队伍离开柳溪村时,王易发现管宁推着一辆载满行李的露车落在后头,邴原在后面帮他推车。

王易连忙走过去为管宁搭把手,管宁看到王易如此,眉头不禁微微一翘,语调都有些颤抖了:“太守大人何必如此?”

王易笑道:“我与幼安相见不过一日,可我却感觉我与幼安是已认识了十年的老友,幼安何必仍然称呼我的官职呢?”

管宁微微笑道:“子云才气云溢,宁多有不及。与良友交可增益补拙,而子云之才十倍于我,我应当以师相事子云啊!”

王易看到露车上放满了行李,甚至那只栎木箱也在其中,他笑道:“幼安欲与我们同道?”

管宁笑道:“已留书于家中,贱内归家后也不必担心了。”

王易心忖该是柳溪村村民在特殊事件上所表现出来的低水准的道德素质令管宁心寒不已,同时他的即兴表演也收获了管宁的心。王易被管宁的幽默惹得笑声不已:“能得幼安于途中,我们都很高兴。当然,”他稍一停顿,“也要感谢根矩的指路牵引。”邴原连称不敢。

王易在途中找到了那个偷瓜的老太婆和小孩从属的群体——那个差点沦落为野生动物种群的流民群体有着三十余名成员,王易的适时到来拯救了他们。李惠的两个小孩被王易收为学生。李惠的老母亲由严氏姐妹照顾,而他本身则被编入预备军中,空缺的训练课目由吕岱和李严为他专门开小灶。

柳溪村的村民听闻王易不告而别,也都很羞愧。虽说曾有不快,但三老和游徼已经将王易断案的英雄形象铭记在心了,村民们更加怀念的是管宁。他的离去加深了村民们内心的自责。

一张精心绘制的全国地图被展开,郑泰和王易坐于前席,其他人分坐两侧。

每个人身前都有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那显然是王易从清泉村带来的佳品。

刘馥董昭等人议论纷纷,张昭取出一本小册,上头写满了他要抛出的论题。而文笔极佳的张纮阅读着他在吴县印刷作坊私印的前代名家文赋集,默念无声。常桓王让之俦抬箧理箱,整治笔墨纸砚,为即将开始的南北会议进行着紧张的准备工作。新归附于王易的于禁和武安国神色紧张地把守大门。至于郑禹和郑浑两人,姓氏相同、爱好相同的他们早已谈得熟络无比,但现在他们顾不得喝上一口那种新奇的茶,而是在成堆的戟槊前为冶铁的奥秘争论不已。

“欲成大事,非善谋划者不能成之。”郑泰开门见山地说。

王易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他心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董卓祸京后,天下就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没有人能遏止它朝地狱里奔冲。

王易语出惊人:“我料不出两年,天下必有所震荡。公业可有良策?”

“子云何以知其为两年?”郑泰奇道。其他人也纷纷投来惊奇的目光。

唯有刘馥和董昭相觑而笑。刘馥笑道:“主公每料必中,郑公若问我家主公何以知之,我家主公必以天机不可泄露为对。”

郑泰呵呵一笑,却还是一敛容,道:“既然子云以为只存两年之期,那时间真的是不多了。如今日月蒙尘,十常侍气焰滔天,祸必出于京城。”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纵横捭阖(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纵横捭阖(下)

东汉桓灵之际宦官弄政。其专权跋扈在历史上非常有名。

桓灵之际的宦官在拥戴新君的时候都出过不小的力,所以甚得孤弱的皇帝的倚重。而东汉时期宦官和外戚轮流秉政,但那不是毫无缘由的。

永康元年(167)十二月丁丑(28日),桓帝在德阳前殿驾崩。戊寅(29日),尊皇后窦妙为皇太后。窦太后临朝主持朝政。窦太后是时任城门校尉的窦武长女,所以大权立即落到外戚窦氏一门。但窦武与梁冀不同,他忠谋善断,天下士子尽归心焉。他为了商议确定新皇帝的人选,征召侍御史询问刘姓皇族中的贤才,于是解渎亭侯刘宏得到推荐。

但后来是外戚窦武和宦官中常侍曹节一同前去迎接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刘宏的。那时候权柄并没有完全落到宦官或者外戚的手里。但趁机赦免党人以后,与士林联结的外戚窦武掌握了铲除宦官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可惜事情泄露,窦武和士林的领袖——当时已近耄耋之年的陈蕃都被先下手为强的宦官醢为肉泥。

自此以后权柄就落在了宦官的手里,政治的黑暗前所未有。

在中平元年黄巾寇乱宇内的时候,北、左、右三位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儁调集全国的精兵征讨蛾贼,立功最大。可到头来却是皇甫嵩被黜削爵秩;卢植减死罪一等,流徙边地;朱儁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倒是谄媚逢迎的宦官——中常侍赵忠、张让、夏恽、郭胜、段珪、宋典都被封为侯爵,更得灵帝崇信。灵帝经常说:“张常侍是我父亲,赵常侍是我母亲。”于是宦官的权势愈大,他们毫不畏惧法令,纷纷大兴土木,以至仿造皇宫的式样建造宅第。

胆大妄为的宦官的浊恶事迹流传于海内。然而居于深宫之中的皇帝却耳塞目瞽,全然不知宦官嚣张跋扈的气焰。

桓帝和灵帝还都搞了“党锢”。第一次党锢仅仅是包括李膺在内的200多名士子被捕,后来被释放以后,这些人禁锢在家,终身不得为官,并且生活受到地方官员的监视。而第二次党锢之祸就是以上所说的窦武和陈蕃意图铲灭宦官,结果计划泄露反遭屠灭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们死后又有六七百人被杀死或被流放。

党锢之祸乃是忠心社稷的士子心中永久的病痛。在说起当今糜烂的局势的时候,王易和郑泰这些士子不得不回溯历史,追忆到那不堪注目的往昔。

张昭叹息道:“国事糜烂如此,只因主上蒙受几个阉竖蛊惑。要除掉这些阉竖也并非难事,即使阳球在世,阉竖的气焰也绝不会如此嚣张。”

阳球是十余年前一个很著名的酷吏。他虽然难以和一些以操节自诩的士子攀谈,然而他在任职司隶校尉时,倒也做了几件大事。譬如当时嚣张跋扈的宦官王甫就是被他逮捕后杀掉。残酷的阳球还让人将王甫的尸体剁为数十块陈放在城门前示众。示众期间甚至有野狗来舔食王甫的血肉。王甫受宠信时,谋害大臣,荼毒百姓,因而虽然死得如此惨烈,可百姓们却拍手称快。宫中的那些宦官看到王甫的惨状都骇得不敢走出宫门,唯恐被阳球逮捕。

对于张昭这种唯心的历史观,王易是不会赞同的。一个帝国的垮塌固然离不开几个关键人物的作用,然而他们的作用不过是对矛盾丛生的社会存在推波助澜罢了。

土地兼并日益猖獗已不可控制,豪强并起各建部曲,而皇室血脉衰微,子孙不继。凡此种种都在滋生毁坏帝国的疮口。

张纮接着话茬说:“当今皇上年轻,可长久被宦官蛊惑。目力所见皆由宦官操弄,况且党锢之祸时又杀了那么多士人,我恐怕皇上也很难重新起用能够力挽狂澜的贤达了。”

郑浑不以为然,他说:“子纲何以知道皇上再不会续用贤达之士了?”

张纮神色凝重地说:“皇上倚赖宦官已经到了极重的地步了,一次皇上想登上永安宫的瞭望台观看皇宫周围的景致,阉竖害怕皇上看到自己违法建造的宅第,便让中大人尚但劝阻皇上说:‘天子不应当登高楼,登高会使人民流散’。如此谬论皇上竟深信不疑,终也没有登台。黄巾起事前,大方马元义集结荆州、扬州的党徒数万人,计划在邺城会师后起事。为此,马贼经常前往京城洛阳,与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人联络,由封、徐二人为内应。后来事件败露,皇上竟然只是斥责了阉竖一番,并无深究。如此可见皇上并无文景养民治世之心,更无世宗开疆拓土之志。”

张纮对灵帝所作的结论可谓大逆不道,然而有理有据,令人难以辩驳。除了郑浑还忿忿不平外,其他人都并无异议。

郑泰笑着道:“国家积弊日深。冰冻三尺亦非一日之寒。百姓士子现在都在翘首以盼,期待命世之才匡扶大局。”

王易发现郑泰话音一落。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但他此时并无虚假的谦虚,而是说道:“俗话说:‘百姓嗷嗷,新主资之。’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了,诸君共勉之啊!”

“共勉。”众人齐声响应。

李严说道:“当今天下,内有阉竖恣肆、乱贼寇乱,外有杂胡寇边。我们虽然处于变革的机遇,但要从何处入手呢?我观主公广积粮草、修缮兵甲,然而吴地远逾中原,若要匡济百姓,非以火速之势一扫沆瀣不可,若为时间迁延,势必误了大事。”

郑泰说:“我在下密治有产业,子云可乘巨舶蹈海浪到下密屯一支骁军,如此或可补益正方所虑。”

李严摇摇头:“我们既然都知道祸根植于京中,那么祸患也必然从京城迸发。况且如今并凉幽三地杂胡叛贼频发,亦近京畿之地,若中京空虚,边地军豪必然趁虚而入。到时候我们所应忧虑的不是京城里的多了一个新的梁冀还是王甫,而是易玺移祚的事了。”

众人神色悚然,既而忧虑重重。他们现在察觉到时间和空间对于战略战术步骤安排的重要性。如果京城有事而要提前响应,那即使是从青州下密县出发那也会错过最佳时机,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王易在考虑到这一点的同时亦对李严的大局观感到由衷的敬佩。要知道历史上董卓的入京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偶然的孤立事件。当时优柔寡断的何进对铲除宦官踌躇不已,召集四方义士出谋划策却还是没有安全感,最后将虎狼之人董卓引入。正如曹操对何进哂笑的:“铲除宦官只需要一个小吏就可以了,现在四方猛士云集却还是迁延不进,我已经看到大将军的失败了。”

掌握战略主动权,关键是要掌握一个通往中州地区的跳板。远逾万里的吴郡和偏靠海隅的青州地区显然都无法作为选择。

“既然如此,可以参仿我在下密的产业,在豫州屯兵一县甚或一郡国。若雍州有事。我们可以迅速赶到京城。”郑泰敲着桌面,轻松惬意地说。他在下密搞得有声有色,县里获得了粮食丰收,人民的生活也很安定有序,而且他还有一支数目达两千人的精锐部曲,令周围的豪强和贼寇不敢妄加窥测。但话说得漂亮,却不能因此将郑泰的形象搞得无限高大起来。他其实和王易一样都是掌控一方的土霸王罢了,只不过王易驾驭一郡,而他只掌握一县。

“郡国地域广阔,所要任命的官吏极多,用区区两年时间很难办到。”吕岱斩钉截铁地说。

郑泰笑道:“那就一县。”王易立即回应:“就一县吧。如果能把这个县整治得如同下密一样,那我们的大事也有保障了。”

但王易对在豫州安排这样一个起到穿针引线作用的军屯县却心存疑虑。日后战乱频繁而豫州首当其冲。京城中的李傕郭汜携重兵出关劫掠,因路途之便,首先就在豫州刺史部所监辖的颍川、汝南地区大肆劫掠杀戮,竟在很短的时间里使得这两个国家的文化宝地十室九空。而豫州本身滋养的黄巾军和贼寇也极多。要在那里站住脚跟,并非易事。

汉帝国在平息黄巾军后经历了这两年的调养并无好转,郑泰等人面对现实的惨况察觉到大乱将临。但他们依然无法想像昔日文风优胜的豫州垓心会变成“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乱葬岗。

郑泰似乎很喜欢这种以一县之地为据点后向外辐射的谋划。他迅速地在地图上查找这个在日后将要发挥重要作用的县。

失望地将目光从颍川和汝南两地挪开后,他在陈留找到了理想之地。

“不如就在我的故乡开封设屯吧!”郑泰说。

开封之北不过几十里就是酸枣县,按照历史,那里将会是讨董诸侯会聚的大本营,在面对董卓大军的时候那个地方或许可以保得一时之安,然而也有可能在同时遭受各路诸侯的侵凌。更令王易忧虑的是那个地方处于四战之地。别说是在危难时刻顺利突围而出了,即使想要过一些安宁的日子很是困难。

不过王易猛然记起宋朝的首都开封——也就是汴梁曾是天下漕运周转中心。王易幡然一醒,连忙在地图上寻找开封县。很快他果然发现如今的开封县汇集数条大河,并与黄河贯通。而此时黄河并未改道,而且泥沙淤积并无后世那样严重,大船即使从海路上来,也可以进入黄河水道,进而抵达开封县。

而且开封县周围的几个大湖泊此时尚未像后世那样被填埋造田,所以在某些宽阔的湖河水道里甚至可以有十余艘大船并驾齐驱。

想到这里,王易倒觉得开封可以作为选择——诸侯妄想侵凌开封,那么他们会在湖河水道中遭到福船的顽强阻击。假使开封屯军遭受数以万计的精兵强将的围堵,王易还可让他的福船破围而出。

王易很是满意地说:“开封乃河流汇聚之地,我们的巨舶亦可以自由出入,如此甚好。我们就以它作为前进的跳板吧。”

郑泰欣然而笑。王易知道选择开封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利用郑泰在当地的人脉和声望,极快地建构起一套应对战乱的措施。确定了开封县这一要开辟的新据点后,王易和郑泰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在接下来的两年内,对内要多加修养生息,储蓄粮草兵铠,对外恂恂谨慎,韬光养晦。

细节也推敲下来后,南北双方对达成的种种共识都很是满意。

欢欣鼓舞的人群中,除了立意高远的邴原和管宁抱着卓然独立的心态无奈地参加了整场会议外,郑泰的弟弟郑浑的心潮似乎始终不能平息下来。

他颇有些狂躁不安——其实在会议开始的时候,他就经常出入厅室,一会儿站在门口伫立旁听,一会儿跑到外面和郑禹舞刀弄枪。若非大家都碍着他是郑泰的弟弟,恐怕早已将他呵退。

恭俭庄敬的董昭就对郑浑的表现非常不满,会议结束时郑浑又进入厅堂里泡红茶喝,这时董昭终于忍不住冷言相讥道:“世上的士子有严而不肖者,有温良而为盗者,有外貌忠敬而中心欺慢者,有精精而无情者。不知文公是其中那一种士子?”

此言一出,先前和谐融洽的氛围就变得令人尴尬了,郑泰自知没能好好约束弟弟,连忙站起来向董昭请罪。

但精通匠艺的郑浑其实也是一个以理性作为行为法则的人,他昂首笑道:“既与诸君共同汲汲然于世,必然要仿效先贤明圣,哺糟歠醴,与世推移!”此言之意即是说他自己是个善于变通的人,所以才会让董昭产生了错觉。

董昭想不到貌似恳恳的郑浑竟竟然也是个巧舌如簧的人,他感到自己一时被郑浑说得毫无反击的余地。

郑浑笑道:“王公与我哥哥要匡济宇内,必须要有广阔的宽容之心。既要推重士人,又要亲近小人。公仁视我为便辟善柔的小人,但世上小人何其多也!一味贬斥,我恐怕伤到最后的。还是公仁自己啊!”

郑浑这番说出的话倒蕴含着很大的道理,其基本精神甚至与后来曹操发布的那道求贤令的主旨相契合。董昭敛容道:“先前冒犯了文公,还望恕罪。”

郑浑笑道:“公仁难道已经明白了我所言之内旨?”

董昭神色庄重地说:“谨以受教。”

郑浑来了劲,他走到厅室前侧,说:“那公仁以为当今之世,应以王道事之,抑或以霸道理之?”

“宣帝出身稼穑,遭值乱际而豪言:‘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如今我主与宣帝辗转细微之时相仿,若举大事,自是以霸王道行之,又岂有偏废两道之理!”董昭昂然说道。他所说的,也就是武帝以来汉帝国推行的“儒表法里”的统治手段。

王易深觉董昭言之有理,要知道“儒表法里”的政治制度恐怕是最适合汉至清期间的中国国情的了。但王易却惊异地看到郑浑摇摇头,还听他说:“我听说推行王道,如果政令有所失败,那么政治就会沦为霸道,但此时尚有可取之处。但如果推行霸道,政令的施行一旦失败,那么国家也会崩塌的。面对当今的局势,唯有像郑子产训诫其子大叔那样,以‘猛政’理之,待万业稍安,续以王道推行教化,收附民心。而后才以霸王道杂之,缓缓治理,则国无百殆矣。”

刘馥看到董昭等人都露出叹服的神色,不禁眉头一皱,他说道:“那与霸王道杂之之理又岂有悖?况且文公所说的治国之理,春秋五伯用之,前汉因之,终不免于灭途,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郑浑将欲辩驳,却听刘馥轻佻地说:“孔子曰:‘必也正名’,此其春秋时名家所长。然而后来吹毛求疵的人利用它来治理天下,胡乱分析得支离破碎,流弊无穷。如今文公虽不似今之自诩名家之士,但我恐怕在王道霸道之间争论,最后甚至用现在一时未经过妥当考虑的言论来治理郡县的话,会有难以想像的祸患。”

张昭轻笑道:“博荡无守的人像杂家那样试图将各道融会贯通,但却显得漫无边际,使人抓不住要害。”

刘馥和张昭言辞所指都是郑浑。心有所悟的众人立即看到郑浑的脸渐渐涨红,而郑泰也很是尴尬,局促不安地傻站着。

南北双方的争执只因一句话就点燃了——而即使双方的出发点都是好的。王易和郑泰相觑苦笑,他们可不希望自己的附属或亲人因为口角而发生不快。

就在王易想要呵退刘馥、张昭二人时,突然从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周慎。

向来稳重成熟的周慎此时惊慌失措,王易知道出了大事。

“骑……骑兵!”周慎气喘不已。

厅内众人连忙跟随周慎来到了童子军和预备军驻扎的地域。那片宽敞的草地上,四百多位披坚执锐的战士在铠甲的外面又披上了吉利伪装服,他们在各队队正和司号员的调度下,已经排好了临战阵型。在这危急的时刻,令大家刮目相看的是童子军和预备军的纪律——严明的纪律下,现场一片寂静。

周慎领着王易等人爬上驻地外缘的高地,接着他示意大家猫腰前行,以免被敌人发现。

王易看到不远处的小河旁,一支六百来人的骑兵队伍逶迤前行。而在骑兵队伍的侧后翼,一支难以估量人数的庞大步军正以蛇形队伍缓缓移动。

“莫非是张纯张举的叛乱?”只一眨眼,王易就把这一闪而现的念头抹掉,他知道张纯和张举的寇乱发生在明年。但是数目如此庞大的军队出现在青州地界,好像史书上全无记载。

“是乌桓和鲜卑部的胡人。”见多识广的吕岱口出惊人。

王易也发现那些骑兵或赤膊或左衽,或袒臂或垂袖,或披发或系辫,并非中土人士。

胡人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中原腹地,并非是无故的。汉帝国为了征讨内乱,曾经大量雇佣边地胡人骁骑。皇甫嵩和朱儁曾屡建言策,请求斥退胡人雇佣军,但遭到皇帝的否决。

雇佣军为利而来,必会因利为祸。当这群投机取巧又贪得无厌的家伙自觉粮饷不足时,他们会洗劫村庄城镇,当这群欲壑难填的家伙兽性发作时,他们会掠夺妇女,奸yin无度……拿破仑的滑铁卢之败就与雇佣军的临阵倒戈有很大关联,而东汉政府所雇佣的胡军更难遏制,他们摧毁村庄城镇,屠杀百姓奸yin妇女无数,与盗贼无异。

言而无信的胡种雇佣军最终趁着华夏王廷的衰败强力入寇——在那之后是骇人听闻的五胡乱华……

王易又想起了当初背弃他逃跑的那个胡人王北来。各种考虑和情绪揉杂在一起后,他的内心也生出些许愤慨和冲动出来了,恨不得立即挥戈北向,将那支雇佣军杀得一干二净。

但扈从们的焦虑的追问却让他醍醐灌顶。郑泰对王易急道:“恐怕是黑山贼南下洗掠了,贼人多势众,我们必须要避其锋芒。”

“黑山贼?”王易错愕无比。

实质上张角起事后,各地盗贼都纷纷起来响应。盗贼们有的两三万人聚成一支队伍,稍小些的也有六七千人。其中知名的盗贼首领张牛角和褚飞燕后来联合进攻瘿陶,张牛角被流矢射中,临死之前,他命令部下遵奉褚飞燕为统帅,同时改褚飞燕之姓为张。而这褚飞燕原名为褚燕,因为身轻如燕,又骁勇善战,所以一军之中都称其为“飞燕”。

张燕接管了张牛角的队伍后实力大增,附近山区的贼寇纷纷投奔。部众渐多,达到近百万人。官府称其为“黑山贼”。自从中平二年(185)黑山贼爆发以来,黄河以北各郡县都不断受到张燕部众的骚扰,去年被黄巾军蛀掉根基的朝廷此时已无力派兵征剿。

但张燕在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却派使者到洛阳请求归降。灵帝于是任命张燕为平难中郎将,使他管理河北诸山的行政治安事务,并与其他郡级行政单位一样,每年可以向朝廷推荐孝廉,并且派遣计吏到洛阳去汇报工作。

见王易如此惊异,耐心的刘馥便将黑山军的由来和发展,以及黑山军的分布及其各部重要头领都与王易细细介绍了一遍。

“既然主动归降朝廷,为何又要侵夺郡县?”王易一时不解。

刘馥苦涩地笑道:“名正言顺耳。”

国家丧乱的残酷现实熄灭了众人纵横捭阖时燃起的激情。大家都知道,那支以凶悍的胡骑领队的黑山大军所经之处都会变成一堆焦土。

“华夏无主,竟使胡寇殄乱海内。哎,天葬汉祚。”张昭已经没有继续责难郑浑的心思了。

现实如此残酷,但王易还是要以保全队伍为先,他命令董袭和潘璋立即率领部队即刻起程,到更加安全的地方驻扎。

“大事已定,子云似乎并无返意?”郑泰和王易的约定已经履行完毕,所要商量的战略大事也都已经记备在册。可是心思敏锐的郑泰发现王易要停留下来,另有所图。

王易默然不答。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农夫与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农夫与蛇

刘繇现在也默然无语。但那并非出于对哲理的思考。

“主上,平寿因为徐州兵的缘故封了东江江面,营陵的舟家据说一日之间销声匿迹,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樊能知道自家主上喜怒无常,他唯恐刘繇突然暴起。但更令他恐怖的是刘繇拉下了脸,面色阴沉。

为了掌控青州,刘繇听取属下樊能和张英的建议,决定与当下滋盛的贼寇联合。然而贼寇来路众多,青州的几部贼寇都互相火并,相互交叉却没有统一的整属,故而刘繇放长眼光,决定与横霸冀北的黑山贼联络。

但他的部曲却没有得到黑山贼的重视——那些贼寇甚至以为势族出身的刘繇包藏祸心。他们开出了一个很苛刻的条件,那就是想联合可以,但必须要让刘繇亲自前往平原郡与他们的人订立盟约,以示诚意。

身为汉室宗亲的刘繇想要图谋大事,但要与贼兵联合就已让他心中有些牵强,更何况还要亲自前往千里之外订立盟约?恰遇队伍在营陵县耽误了行程,携带五百精卒的刘繇有些心灰意冷。

刘繇没有责怪樊能,他说道:“黑山军雄踞冀、兖两州,北达并、幽,拥兵百万。其势比于光武于河北之时胜十倍有余。但是张燕坐拥虎狼之势却不知进取,贼寇投奔他爽然纳之,士族归附他却暗中揣度,如此看来,张燕终究不过一个匹夫罢了,不是可以凭借成就大事的人。”

樊能和张英惊异地看着刘繇,他们发现自家主公的脸上露出看透尘世的神采。

但是这两个人此刻却不敢再劝导刘繇。刘繇的愁绪已化散成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压他二人难以喘过气来。

刘繇看着不远处飘荡的芦苇丛,淡淡说道:“既然没有摆渡的船家,那么我们就要先去朱虚,从南面绕到西面了。”

樊能和张英闻言又惑然不解,貌似要金盆洗手的主公怎么又表现出了西行的意愿?

刘繇看出了属下的疑惑,他笑道:“我长久待在牟平惯了,委实沉闷,这次难得出来,就权当游玩吧。”

樊能和张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自己也是和刘繇一起从清苦日子走过来的,本来也没有那种极强的汲汲献世的功利心。他们立即觉得既然主公了却了争逐之心,那么作为臣下的他们也就不要贪图冒进,有非分之想。

到达朱虚县境内后,刘繇首先就被当地迷人的景色吸引,他望着层层叠叠铺得漫山遍野的栎树,为那遍及目力的繁茂苍翠的绿深深震撼。

“昔日所见的栎材都不过是庖厨里的柴木罢了,今日看到这栎树汇成的林海,才知道以前自己是多么鄙薄!”刘繇在路上想通了许多道理,他现在更加地留意大自然,发现了许多在他夙兴夜寐期间忽略的美。

他循目望去。却见在那树荫遮蔽之下的官道下,有一个人彷徨不安,好像在等待什么。

也许是个粗心的旅客,丢失了物品而茫然无措。也有可能是个焦虑的东道主,为等待朋友而践履诺言。

刘繇起了好奇心,他让樊能和张英收拾队伍,自己一马当先,要去问个究竟。

那是一个年轻的农夫,他焦虑不安地来回踱动着。目力极佳的刘繇看到农夫的脚下有一只包裹。

“那位汉子,为何因此什物而逶迤不进呢?”刘繇好奇地问道。

那农夫警惕地看了刘繇一眼,见他面善才说道:“这只包裹里并非是什么什物,而是十余只马蹄金,它是路途中的旅客丢失的。我在这里等待主人已经半天了,但还没有见到主人的身影,我是因此而感到忧虑。”

刘繇嗤笑道:“那旅客粗心做孽,你却还帮他保管家什!我见你也是个拾金不昧的,但如此等候下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还不如就把金子丢在这里,兀自离去吧。”

农夫见刘繇说得这样轻佻,目光中不禁带了几分鄙夷,他叉手侧立着。说:“我如果将金子就这样抛在这里,倘若途经贪婪的路人将它占为己有,那该怎么办?”

刘繇大笑起来:“愚昧啊,迂阔啊!你难道不知道么,本朝律法规定凡是无人认领之物,先占者得之。你即使将它取走是不会触犯律法的。话说回来,你其实用不着守着这些金子,取走本亦无妨。”言外之意就是拿走这些金子连律法都不违背,自然也不会违背道德。刘繇潜意识里认为法律乃是道德之底线。

但农夫的意见却截然不同,他朗声说道:“我只听说循礼做人,未曾听说循律做人的。苛法酷律剥离亲人骨肉,我躲避它还唯恐不及呢。”

刘繇顿时语塞,这个外貌粗鄙的农夫区区一言就让他难以反驳。随后赶到的樊能和张英见到主公吃瘪,都扬起马鞭,想教那个农夫尝尝厉害,不过刘繇立即就制止了他俩。

此时突听得几声叫好,刘繇马上看到四个风尘仆仆的士子大包小包地从道路两旁的斜坡中滚下来,浑身都沾满了草叶,狼狈不堪。

四个士子站定后,刘繇发现他们都相貌俊朗,气质不凡。其实那正是王朗、高堂隆、辛评和辛毗四人。

挎剑的高堂隆大步走上前来数落刘繇的不是:“我看足下着装严整,应该受到过礼的熏陶和教育,但为什么竟然捐弃圣人大义,口赞申、韩酷暴之法?还指斥他人,以此为是,以彼为非呢?”话音甫落刘繇就眉头紧簇。高堂隆的质问听似有理有据,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依据刚才刘繇所讲的话来进行辩驳,可以说,高堂隆有些无理取闹。

但刘繇看到高堂隆义愤填膺。又看到王朗和辛氏兄弟目光灼烈,他心忖如果在这里和这四位相貌堂堂的谦谦士子纠缠起来,不仅会难以终止争端,更会让他的名声有所败坏。

高堂隆的斥责使樊能和张英终于忍受不住,一下子就把刀剑亮出来。刘繇看到被刀刃银光耀过脸庞的高堂隆夷然不惧,心中暗暗叫了声好。他连忙喝退樊能和张英,然后换上一张温和的笑容,对高堂隆说:“我是牟平刘繇,字正礼,常年卧于家乡席榻之上钻研百家之书,学的很是驳杂,真到派上用场的时候,一时间竟然就博荡无守,不知所云了。让几位先生笑话了,还请见谅!”

王朗和辛氏兄弟听到刘繇自报名号都吃了一惊,他们都知道刘繇的哥哥刘岱刘公山是当世名士,已被举荐为孝廉,而且牟平刘氏本来在海内颇有声望。但看起来年轻气盛的高堂隆不想买刘繇的账,他昂首说道:“足下既是汉室宗亲,那么在内守承父祖基业,在外宽人和物,这就已经做得极好了,又何必与一农夫纠缠于路途之中。空耗韶光!”

刘繇的心里莫名燃起了怒火。他觉得高堂隆纠缠不休,咄咄逼人。他甚至蓦然间觉得这番措词有些在将他与当今的昏庸皇帝作类比的味道。但刘繇在关键时刻往往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情绪,他思虑片刻,不紧不慢地说道:“许久不来朱虚,想不到朱虚的民风已经如此淳朴,故而停下来多说了些话。我原以为是这农夫诓骗路人来抬贾身价,但是我的猜测是错误的。”说完话他赞许地看了看那农夫。

高堂隆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家伙,刘繇虽然已经连连退让,但他依旧不肯放过刘繇,而是字句铿锵地说:“足下之言差矣,我听说朱虚有一高士管宁。字幼安。曾有邻牛践踏管宁的耕田,管宁反而将牛牵到凉处,使其自为饮食,对牛的照料十分悉心甚至超过了主人。牛主得牛后十分惭愧,好像触犯了严重的法律一样。朱虚人尽闻此事,此后民风大善,邻县难有所及。所以足下所言与事实并不相符,我恐怕足下是为了否认错误而虚以委蛇。”

一字一句扎在刘繇的心口,刘繇的面色忽青忽白,几乎发作。王朗可不希望高堂隆再现他少年时拔剑怒叱督邮的风采,连忙走上来拉了拉高堂隆的袖子,让他平息情绪。

王朗旋而对刘繇说:“我等皆是行途的士人,两天前我们在传舍睡觉时,存系于传舍的僮仆和车马都被掠走。我这位伴当性如烈火,嫉恶如仇,还望足下见谅。”

那位农夫看到刘繇这样身份的人能够放下身架来讲话,已经减轻了内心的负面情绪,他也觉得高堂隆太过激愤,若一味说下去可能会造成冲突。于是他伶俐地说:“幼安先生确实是朱虚难得的名士,但朱虚人好逐利,多不闻诗书之训,幼安先生虽然以身作则,但乡人的争讼并未因此而平息。近几日来朱虚县的民风突见好转,其实是有原因的。”

“哦,却是有何原因?”辛毗好奇地问道。就连高堂隆也屏气凝神看向那农夫。大家都想不到这位农夫还是个能言善辩的。

那农夫说:“前些时日在幼安先生所居的村落出了一桩讼案,村人李惠和贾人何季为一张羊皮争执不下,两人都说这张羊皮是自己的,乡人不能断,时为代啬夫的幼安先生也不能明辩。后来幼安先生的好友邴根矩先生带着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来到村落,那位年轻人在眨眼间就平息了案件,羊皮物归原主。村人不能平定讼案,互相责备,那位年轻人走了以后,幼安先生也离开村庄与之同道。村人于是更加羞愧。事情传遍北海后,人人都开始反省内心、约束行为了。”

王朗等人面面相觑,在为那位这件事情而痴迷的同时,他们很是怀疑那个高大的年轻人是不是就是他们所要追寻的目标。

“邴根矩既为其向导。那么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我们要追踪的。”辛毗对他哥哥辛评说道。

刘繇听到这件事情后很受触动,他感慨道:“这位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管幼安和邴根矩同伴其左右?”

那农夫也摇摇头叹了口气,可他觉得刘繇有些孤陋寡闻。在他们这些出身贫贱的人看来,有许多道德节操涵养很高的人并不为流俗世人所知。而流俗士子所称赞的那些——实际上是学阀士阀的人,自怙清高,不食烟火,与贫下闾左的生活相差太远。

日渐当午,阳光很是毒辣。那农夫捡起布裹,为躲避阳光而走到一片靠近坡地的叶荫下坐好。

马蹄得得声起,农夫循声望去,只见两骑从北方飞驰而来。

在穿进林荫道时,有一个骑士不小心使得马鞍边的行李包裹掉了下来。这个极热诚的农夫见状大声喊起来:“军汉,你的包掉啦!”

两个骑士的耳朵和身手都非常灵敏,听到农夫这一声喊后猛拉住缰绳,堪堪停了下来。

丢失包裹的骑士翻身下马,小跑回去将包裹捡起。他跑回来的时候看见了提醒他的农夫,踌躇片刻,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丢出一串铜钱。农夫亦不伸手去接,碎那铜钱落在地上。

“谢啦。”骑士冷淡地说了一声便转身上马。正欲扬鞭跃马,那骑士就发现农夫冷笑着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亦毫不理睬地上的钱。王朗这些人都为农夫的骨鲠感到敬佩,但他们预料到很快就要滋生出大事。

果然,丢失布包的骑士与同伴耳语几句便勒缰回马,朝农夫这里缓缓走来。

那骑士的高头大马在农夫面前五步停稳,骑士神色冷峻地说:“怎么不取我的酬谢?”

“用赠赐奴隶的方式给予我,我是不会接受的。”农夫卓然道。

那骑士想不到在这荒村野店能碰上这样有节操硬骨头的人。不过两个骑士并没有效慕贤人之心,他们见这农夫相貌不扬,两只裤角也沾满泥巴,因而心中早有不喜。那个以不当方式馈赠的骑士在感觉惭愧的同时又感觉到了无比的羞耻,他勒马上前两步,冷冷道:“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刘繇一直默然无语,因为他早发现这两名骑士玄甲赤袍是官军出身,不想惹什么麻烦。

但看到面带讥讽之色的农夫的骑士却怒上加怒,他不欲善罢甘休了。

高堂隆看到那骑士扯紧缰绳,随时可能纵马上来践踏农夫,于是他猛地拔出剑来,不顾危险地跳到农夫面前,大喝一声道:“他好意提醒你,你却以凶势相报,这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骑士也是粗俗人,被这一激,全身的血液都流动起来了。他猛地一挥鞭甩向高堂隆。孰料高堂隆素来习练剑术,他挥动宝剑斩断马鞭,一跨步向前,银刃在那跋扈的骑士脖颈饮去一道鲜血。

骑士无法再对疾如闪电的高堂隆作出任何回应,他感觉到意识渐渐模糊……

这个骑士死掉后从马上坠下,而他的伴当见高堂隆身手如此迅疾便不敢贸然应战,而是仓皇地往来的方向逃窜了。

“闯大祸了。”王朗想不到高堂隆的性格与孔子的学生子路一样义不旋踵,他呆立原地喃喃自语。

这四个士子手足无措,而刘繇和他的属下也呆立无语。不过多时,更大的麻烦就到了。刘繇的斥骑穿过林荫官道后发现北面不过五里,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官兵驻营。他同时发现那名骑士逃跑后又带着五十多名骑兵折返。

刘繇得报后冷汗涔涔,而听到愈发逼近的马蹄狂乱声的王朗等人更是茫然无措。

刘繇看到王朗四人面相窘迫,很想对他们说自己的五百精卒可以帮他们一马,但恐惧感盘踞了他的心头。此时刘繇才意识到自己是这样惧怕朝廷的正规军。

高堂隆昂然出列,说道:“祸既由我出,那么罪责就由我一人担当。诸君无须着急,一会儿我自会禀陈事情原委。”

得蒙高堂隆救了一命的农夫对他的凛然大义不屑一顾,他呵呵笑起来:“你难道要效仿子路正缨的典故吗?跟我来吧,大家都死不了。”

农夫在道旁的斜坡上拨开一堆乱草,一条小径直通深幽。

喜从天降带给大家巨大的幸福感,王朗四人如蒙大赦,一个个不顾矜持爬进那低矮的坡道。

那农夫见刘繇还呆立着不动,喊道:“怎么还不来?”

刘繇不想暴露他列于后方的五百精卒。他未置一言就骑马返回,樊能和张英收集部曲,迅速地躲入林中隐蔽。农夫咋咋嘴,也不再理会。

五十余名骑士只带回了战友的尸体,几乎无功而返。他们的校尉张闿倒不会为这件小事挂在心上,他觉得队伍逐渐深入青州腹地,一切都不能像在东莞那样横行无忌了,需要遵行一下当地的法度。

“各部约束部卒,有盗窃杀人,抢劫奸yin的,立斩无赦。”张闿下令道。

他的宾客刘盼先赞扬了一下张闿的英明,然后说道:“在昨天我们占住的那个村庄里,没有人知道海客的去向。但后来我们抓到五个樵夫,他们说看见过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在村外的林中驻扎,后来又朝西面去了。”

张闿右手转着两颗老硬的核桃球,他颇有兴致地说:“这么看来,海客的头领应该是个卓越的人物。他竟然和管宁和邴原这些名士有交结,这可真是不简单。”

他右手猛然使劲一攥,两颗核桃球应声而碎。他目露凶光,嘿嘿地笑着说:“也不知这些所谓的名士究竟能给我吐出几斤几两来。”

第一百三十章 山头定大计

第一百三十章

山头定大计

王朗四人在深林中脱离了危险。不免渐渐放松。

王朗觉得带他们脱逃的这个农夫绝对不是平凡人,他看到这农夫穿梭在叶荫下,疾如飞梭,禁不住喊道:“先生智思敏捷,应该不是操持稼穑之业的农夫吧?”

那农夫驻足转身一望,微微笑道:“光武勤力稼穑时,曾为其兄哂笑,其时邻里有谁又能知道光武竟能克服宇内,保全汉家制度呢?”

他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大声说:“傅说起于版筑,夷吾出于囹圄,这都是有经天纬地之能的相国之才。度德量力岂能以身份职业为准?我看天下元元,貌异而同一;天下百业,途殊而同归。”

“高论!”辛评赞不绝口。

高堂隆说:“先生看起来好像对老庄之道颇有钻研。”

农夫又一驻足,回头看见高堂隆眉宇凝重便呵呵笑起来:“你知道么,道家也者,盖出于史官。历纪成败,秉要执本,这是道家先贤的本事。但传到老庄这些旷放的人这里,他们竟然想抛弃仁义的原则,而一味地推崇清净虚无。这样怎们能治理国家呢?”

高堂隆等四人极惊讶于农夫的精深知识。他们尚未因这彷如隐士的农夫的风采绝倒。却先为农夫的怪论所折服。

农夫能将老庄的缺点一针见血地指出,并追本溯源,推测其本祖于史家,这已经是需要极广博的见闻阅历和深厚的知识储备了。但更为难得的是农夫能以这样一种思想自由的姿态分析乃至批评素以逍遥为志的老庄等人。

高堂隆四人的嘴唇嗫嚅着,一时竟难以作出回应。

农夫笑眯眯地看了看众人,不再谈论虚无缥缈的学术上的事,而是说:“现在我们走在朱虚西北面的道路上。西面和南面都有屯军的镇隘,最近徐州兵北上的那支似乎是从东莞出发的张闿所部。我听说张闿北上后,东莞的各处城镇都加强了防备,对行人的防备也格外严密。而东莞兵历来横暴,若不想惹是生非,我们就不绝能往西面和南面去,也不能往东去,所以我们只能朝北面的郡国去。”

王朗努努嘴:“我们本就是要往西北方向走的。”

农夫笑道:“刚才我听你说,你们在旅途中被掠走了童仆和车马,但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继续沿着本来的方向前进呢?”

王朗简练地回答说:“为了一支神秘之师。”

农夫捏出一个响指,眉头一挑,“海客?”

王朗等人目露惊光,有些局促窘迫。

农夫亦眉头紧蹙,他来回踱动着,突然神色舒展开来,仿佛是成功清理掉了思维中的淤塞。

他的笑容正如一个泥腿子那样质朴无华,然而他的言辞却比苏秦和张仪更有洞穿力:“看起来张闿的队伍正在追逐这支海客啊。而你们这些大胆的士人却不顾危险,要去寻找这些来去无踪的海客!”

王朗等人悚然而惊,连忙问那农夫缘何能有这样的见解。

农夫解释道:“东莞张闿发兵三千北上,那么我们刚才所遇到的那支人数约莫在三千人的莫名其妙的官军。恐怕就是张闿所部了。而你们不觉得这支队伍的行程很奇怪么?他们与东海糜氏聚兵六千围北海城,不久无端退散。东海糜氏直接退回徐州。可是张闿退围北海城后,就在营陵一带大规模抢夺渔民船具,貌似是要渡河西向。但张闿颇为狡诈,他害怕州司发现他暗中图谋,便沿黄河支流南下,途径朱虚。而以刚才他们斥候奔驰的方向来看,他们是在往北面去。他们的行迹如此诡异,只有可能是因为贪图钱财而追逐携带着宝货重物的海客。想当初他们散播流言时,他们也点明自己是为海客而来。”

农夫滔滔不绝,说出了许多平常人根本难以收集到的信息。王朗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不能说服自己不信服农夫的话。

但王朗这些人不知道农夫是怎么了解到这么多的信息的。王朗警觉地盯住农夫的双眼,然而那农夫的瞳眸却如一汪清潭,全无半匀波澜。

“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不管如何,王朗对农夫还是很尊敬。

农夫仰天而笑:“淳于髡、东方朔之辈,伶人耳。但淳于、东方之徒都能发出精妙独到的高论。士子问我是什么人,那我不过是个有点见识的农夫罢了。”

王朗等人神色肃穆,听得农夫此言,他们愈发不敢冒犯这位相貌粗鄙的农夫。

农夫笑道:“士子们,你们既然要去寻找这些海客,那么接下来将要在哪里落脚呢?据我推测。海客应该会往乐安国去。”

辛毗疑道:“先生何以知之?”

农夫笑道:“乐安县以北有一极狭长的海湾,青州渔民水户凡去辽东的,回来的时候都在那里避风,繁盛时曾有上万帆填塞其中。海客蹿于张闿之前,必然要做好重归汪洋的准备。所以我料想他们的船只会在乐安以北的海湾中接应。”

高堂隆和辛评手忙脚乱地从随身携带的竹筒里取出地图,他们沿着曲折的海岸线,终于找到了那个海湾。高堂隆伸直食指和大拇指,估量着那个海湾到朱虚的距离。

“较朱虚到长山岛近多了。”高堂隆震惊于农夫对周围地理情况的熟稔,“我本以为海客会到东莱或者北海两郡的北面等待应该在长山岛随时接应的船舶。可现在一听先生分析,我还是深深觉得先生之言有理啊!”

农夫似乎受惯了别人的赞许,不过深藏不露的农夫好像还有更深、更细密的打算。他淡然说道:“既然士子认同我的推测,那么我们不妨先去临济县的县城吧!”

“就有劳先生指路了!”王朗隐隐将农夫看做吕望那样的高人,不敢在言辞举动上有所疏漏。

而避开黑山军的王易领军在朱虚县境内盘桓两日后又起程了。养精蓄锐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在王易的带领下试图径直北上,但是自平原郡南来的黑山军一万余人却突然在齐国境内做起了迂回游动的动作,将谨慎的童子军和预备军阻隔在齐国的广县。

广县境内有高山峻岭,著名的有妫山和高山两座。广县县左为浊水,县右为巨昧水。依山傍水的格局不仅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里留下了绝美奇俊的风光,更为王易等人躲避大军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王易的属下召集士卒,利用两天时间在山上筑了一间精舍,让王易和郑泰住将进去。

细心的郑泰发现王易并没有在定下大事后所应该表现出来的欣然爽朗的情绪,而是愁眉不展。

郑泰劝解道:“子云难道是因为那支追赶而来的徐州军而担忧?我已遣人打听过了,那支徐州军的主帅是东莞的土豪张闿,他本是黄巾贼寇出身,充其量是一个匹夫罢了。况且子云以区区五百之众击溃了东海糜氏的部曲,我想对张闿的部众该是一个极大的震动。”

王易摇摇头,表示自己并非忧虑于此。他是知道的张闿这个人的。这厮在历史上接受陶谦的任命,前去迎接曹操父亲曹嵩的车马。但是张闿看到曹嵩的队伍携带着数百箱财货后,立时起了贪图歹意,纵兵袭掠。将曹嵩杀死。为此曹操的精锐大军衣着缟素东指徐州,几次血洗徐州郡县。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受李傕郭汜之乱而逃散的京畿百姓大多在徐州定居,约有几十万户,但在此役中不幸被曹操杀了个精光。

曹操固然残暴,然而还有些许毫末情理可言,毕竟他是为报父仇而来。可是历史的事实总是令人嗟叹。直接导致曹操血洗徐州的张闿却携带着金银财宝隐世避匿,没有任何传记史册记载他被曹操抓住。徐州生灵涂炭,曹操遭人诟病,陶谦病死,竟还是张闿逍遥自在,并间接地让刘备捡了便宜。

“我所忧虑并非如此,而是盘桓在广县群山外的黑山军。”王易说。

郑泰哈哈笑道:“广县群山连绵,兼有河湖交通之利,要突破黑山军这万把人,于子云来说,应该是易如反掌的啊。”郑泰以为王易是对现在退居山林,避祸广县的不安。

王易沉声说道:“找个机会潜行出去并不被贼寇发现,对此我还颇有几分信心,只需令士卒花三天工夫,到周围将具体的地理情况探明,那就可以成功做到。但是黑山军发兵一万余,又有六百余名乌桓和鲜卑的骁骑领衔。我担心他们会在齐鲁之地纵兵肆虐。”

郑泰想不到王易是在为生民忧虑,在片刻的惊讶之后,他深深自责于自己对百姓的冰冷无情。

“黑山贼在周围山峦间迂回不停,也许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只是为了纵兵洗掠,那么哪里需要什么阵型呢?只需将大军分散,任其游移就行了。”郑浑对王易的忧虑不以为然。

王易觉得郑浑说得却有几分道理,但他仍然没有抹除自己的忧虑:“黑山军,乌合之众罢了。但是贼寇不同叛国反贼,他们往往一呼百应。青州的各部贼寇如此分散,现在黑山军携精锐突然而至,我就担心贼寇震慑于黑山军的威势。或自行联结,或纷纷投效黑山军。到时候他们以合一之势,几可横扫江北。元元万姓受苦受难不说,天下大势也有完全崩塌的危险!”王易说得颇为夸张,他其实并没有将自己最根本的担忧说出来,那就是担忧青州和冀州、兖州的贼军联合起来后对他的大事不利。

王易对当时船队登陆时看到的三支贼寇的火并历历在目,他唯恐那些凶猛强悍的贼军会联合起来——按照历史,青州地区的贼寇曾经联为一体。那时候基本扫除北方虞患的曹操竟然只能与青州贼妥协,还给予他们的贼魁以极大的自治权。

默立于王易身后的张昭突然说道:“既然我主与郑公决计在陈留设军屯县以期不虞,有这样一份壮志雄心,那何不与青州本地的贼寇会一会面,谋略大事呢?”

交通贼寇?这个建议听上去就很邪恶,但貌似可以付诸事实。不过贼寇多是社会底层人士混杂而成的团体,他们有自己的规章,有自己的生产基地和校场,他们那套独立的体系会让试图加盟的正规力量难以融合。最重要的是这些贼寇普遍有惊人的胃口,如果不能供给他们,他们就会背信弃义。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即使全心全意地将他们养肥了,也不能确保他们不会临阵反戈。汉廷对鲜卑和乌桓的一再迁就,换来的结局仍然是无情无信的反叛。

不过大家显然对山匪土寇不屑一顾,他们纷纷向张昭投来惊异的目光,质疑这个素雅智达的士人怎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张昭连忙解释道:“主公忧虑青州贼寇会与黑山军融为一体,我的建议也正是为此而设。谋略大事者,所图即是分化贼军,使其刚有聚合之势又离心离德,终至归于土崩瓦解。”

大家恍然大悟。管宁近来与张昭详谈甚欢,两人互相敬重。管宁想不到他的新朋友可以设计出如此阴狠的手段,不免有些惊异。

“那就依子布之言。”王易说着取出地图,他在上头观察周边的贼势,“上山的时候探知此去西五十里,南七十里各有一支贼军,两支贼军人数都在两千余人,在青州算是不大不小。我需要两名允文允武的豪杰前往这两支贼部,不管通过什么方法,最好能让他们决计不会与黑山军联合。”

董袭和潘璋互相拼命使着眼色,凌操和袁敏退居一侧,秦松陈端装作谦虚的样子……最后是吕岱和李严齐齐走了出来。两人相觑而笑,继而异口同声地说:“我愿前往!”

王易爽快答应,他发现这次给派的任务对能够独当一面的吕岱和李严都是一次考验。王易觉得可以将它视作一次测试,看看吕岱和李严两人的能力究竟孰高孰低:吕岱是否像历史上那样果决,李严是否像历史上那样刚愎。

素来沉稳慎重的陈端对可能耽误的时间有所考虑,他说:“这两支贼部虽在数十里之外,但是广县崇山峻岭,沟狭谷深,定公和正方一去一返,又要做成谋略,也许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啊。”

秦松说出自己的计算时间:“一去一返就要花掉三天的时间。”

于是大家又有所思虑。但王易却早在霎时间做好了全局的统筹,他笑道:“我会命令精卒探访周围山水形势来为我们突破黑山军的封锁,这就要花掉三四天的时间。另外我也要谋求返回的后路了。定公和正方出发后,子青和安国也乘骏马即刻启程,到黄县去知会船队,让他们在乐安县北的海湾集合,听候调遣。”

“乐安县北的海湾?”大家看到王易并未指明这海湾的名字。他们纷纷扑到桌前查看地图,终于发现那是漯水入海形成的一个海湾,狭长如袋。

“此湾沟通漯水,避风最佳,只是渔帆云集,海舶巨舟很容易被发现,而且深入海湾后回转不便。”精通青州地理的邴原指出王易布置的不足,“漯水在此处不与河道宽深的济河沟通,而济河也不与淄水沟通,所以要到那个地方,必须要借助当地舟楫。倘若队伍在向北奔行时遭到追击,那就很容易在芦苇丛中遭到堵截。子云要设下万全之计,不妨让海船在淄水入海处的沙洲等候。淄水河道经过临淄官民几十年来的疏浚,现在能通航五六百石大船。那里距离较近不说,一旦子云的部卒遭受危险,海舶还可沿淄水河道进入,顺势入巨定池。流经广县的浊水发源于妫山,终注入巨定,情况一旦有变,子云顺浊水而下,乘海舶远遁,敌人则振翅难至!”

众人听完邴原的妙策,无不体通神畅。

邴原喝了一口绿茶又继续说:“乐安南,济水西有一县名曰临济。临济临济,顾名思义乃是舟楫集合之地。此县的县城之南屯有水军两千余人,并有各类艨艟斗舰一百多条。临济军港还高筑壁垒,护卫极为森严。临济水军又极为强悍,泰山贼流寇时,莫有敢近临济的缘故即是在此。子云乘海舶南归时,一定要小心临济的水军。”

青州的水军向来不能忽视。齐地曾经有过一支强大的水军,春秋时,齐国击退了自南而北,沿海路袭来的吴国水军。王易听邴原这么一说自然不敢大意。这种继承光荣传统的部队在战斗时往往有很强的意志力。

但王易瞥见凌操和袁敏听到临济有一支相当规模的水军后露出了跃跃一试的表情,他心忖或许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地点检验一下自己三条福船的实战能力。

“多谢先生关心了。”王易不忘感谢邴原。

接下来的几天,王易将在妫山高山地域好好歇息一番——尽管外有大兵压境,内有计略纷出,但王易从来喜欢在关键时刻让自己的心情轻松起来。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王易所神往的。现在他只期盼能在这奇峻的山头遥定几桩大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合气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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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臧洪

第一百三十二章

臧洪

王朗四人跟随农夫向西北方向走着。起初路途坦荡,并未遇到什么变故,但后来他们发现不期而至的黑山军已经将北面的道路封死后,只能抄近道返回。这时候他们又在山麓的一片栎树林里看到了扎营结寨的张闿所部。

若在通途之上,王朗等人必然不能逃脱。所幸广县山水纵横,而那农夫也颇有经验,于是农夫带领四人径直往西面走,决定先避开黑山军和张闿的锋芒。

农夫说:“也许海客也因为黑山军的阻挡而停留在此处,大家用心留意周边人事,兴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王朗说道:“我听说黑山军盘据在冀北,怎么会到青州来?”

农夫的神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自从张燕得了个平难中郎将后,并未蒙谢皇上恩德,反而愈发跋扈。他手下那帮乌合之众,原本都是地方廷府鄙弃的贼军,现在表面上也成了吃官饷的国兵了,因而为非作歹更胜往昔,各地官府也不敢触其毫毛。青州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张燕上百万军众大多不事生产,以袭掠为生,自然就把目光放到青州来了。”

“但是……”农夫沉重地呼吸着。王朗等人看到他还有话说,“张燕在国家内纷外扰之际主动归降,这其中还是有所打算的。褚飞燕这厮不同张牛角,张牛角勇猛凶悍,但只是一个匹夫。褚飞燕有几分谋略。他趁着现在黑山军有绛袍峨冠护身,想要凭借中兴之势将青州贼寇尽收己用。如果青州众贼都为他所用,我恐怕张燕接下来的举措就令人难以遐想了。”

王朗等人面色遽然悚动。高堂隆皱着眉说:“常言道:‘耀德不观兵’,军势之争,争心为上。青州贼寇算上来大概有五六万人,张燕派出的这一万黑山军,纵是强悍无比,但要尽服青州贼还是极困难的吧!”

农夫摇摇头:“青州贼各部分崩日久,火并不断,早就期盼有统帅之主了。”

辛评奇道:“我听说前几个月青州各部贼兵乱发,行动规划颇为统一,据说是一个名叫臧洪的人调度的。”

辛毗追着问:“臧洪颇有几分手段,也统一过青州贼的行动,他为什么在此时反倒销声匿迹了呢?”

疑惑的四人没有注意到那农夫霎时间变幻的痛苦表情。但他们察觉到农夫默默无语后,又重新端详起这位农夫来。农夫虽然面相丑拙,但身材雄壮,大有异于常人。

农夫的拳头竟然攥紧了,他目射金光:“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臧洪。”

王朗疑色浓重,他问道:“先生何以知之?”

农夫“哈哈”笑了两声,声音凄厉悲愤,王朗四人面面相觑。却听那躁动不安地来回踱动的农夫厉声说道:“臧洪出自名门之后,怎会委身事贼!”

王朗等人浑身一震,默然注视着激昂的农夫。

“臧洪之父历匈奴中郎将、中山、太原太守。所在有名,贼虏披靡。而臧洪年仅十五以父功拜童子郎,知名太学,京师士子都倾心与之交结。而臧洪体貌魁梧异于常人,不久便被举为丘长。去年他深感时事浊乱,偏居一县不能守业安民,甚至不能保全自身,于是愤然离职,转欲投奔广陵老家的亲戚。如此看来,他怎会去青州作贼自贱!”

“这……先生,你……”王朗等人听到农夫洋洋肺腑之言,都瞠目讶然,局促不安。

“我就是臧洪。”农夫发出震动之语,震骇的王朗四人瞠然目见农夫伸手扒开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来。

露出本相的臧洪迈出步子时也更显大气坦然了,王朗等人对农夫先入为主的偏见在此时竟一扫而光。臧洪将事情本末说来:“我任丘长时,在丘县本地治理豪强恶霸,因软硬两道兼顾,一时颇见奇效。然而有一个叫作胡恩的豪侠果决勇猛,狡诈而难觅其踪迹。他常聚合乡里恶少年百余人四方游掠,杀戮富户。抢夺府库。我一次设谋奇兵将其在芦苇丛中围住,正欲进兵围剿,胡恩等人却从官府夺来的强弩对阵而射,郡国兵一时不能进。于是我让兵吏纵火焚烧芦苇荡,胡恩徒众死伤数十人,但时值烟雾弥散,胡恩与心腹十余人还是逃脱了出去。

“胡恩因此役死了极多弟兄,而他本身又极重情重义,便誓言要取我项上人头。可他的心思十分狡诈。他知道我为名门之后,又在京城颇有人望,便自称臧洪东入青州泰山投效贼寇,意图坏我名声。一年来他手段谋略屡施,甚得人众。而渐渐地,青州人也知道有个贼魁叫作臧洪了。”

王朗深深嗟叹:“胡恩这样败坏先生的名誉!”王朗等人原来还时常为臧洪在某些学术方面能发出独到精妙的高论而感到不可思议,现在他们才知道这是臧洪在太学里学习过的缘故。也正是因此他们更为臧洪的遭遇叹惋不止。

臧洪叹息道:“当年苏不韦为报父仇,掘地道至仇人李暠屋中杀其妻妾子女,以致李暠一夜转徙七次。但苏不韦并未直接杀掉李暠,而是开其父墓,斫其父亲头颅悬于市门,将李暠活活气死。世上既然有苏不韦这样报仇的人,那么有胡恩这样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堂隆愤然道:“可是这不同!苏不韦的父亲系李暠逼杀,李暠犯法在先,所以苏不韦情有可原。但是胡恩既是贼寇,本应磔裂之!两者岂能类比相效呢!”

辛毗见臧洪目色尽赤,激动万分地说:“先生难道就这样任凭胡贼为非,闹得自己身败名裂么!”

臧洪摇着头,“我本来也有些茫然无措。但是发现你们这些人不顾危险要去寻访海客后,我也重燃了信心,只望带你们见到海客后。径回广陵,招募乡里青年,然后折回泰山,斩杀胡恩!”

王朗道:“先生这样做还是陷于一时激愤。圣人不凝滞于物而善假于物,我们寻访的海客虽然行迹诡秘,但既然有管宁和邴原这两位高士相随,其主必然精晓大义,也善于变通谋略。先生何不就近求助于海客?广陵远逾千里,一折一返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间,而且泰山广阔,先生又要到哪里去寻得这个胡恩呢?”

臧洪略作思忖,目光灼灼说:“你所言极是,我刚才确实思虑不周。”

王朗笑道:“我们一路走来,竟然还未曾互报姓名。”于是五人互相通报姓名表字籍贯。短暂几日的朝夕共处让五人成为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

于是目标一致的五人加快了脚步。五人也在路途中商量对策,谋划着该用什么办法来除掉胡恩。推翻掉无数谋略后,他们深深感到单凭五人之力想在茫茫林海中斩下胡恩的人头,难比攀登蜀道。他们愈发感觉自己需要海客的帮助。

这种感觉在两日后加强了,因为张闿驻扎在栎树林中的营地突然燃起了大火。

王易派出纵火焚烧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在作恶时都大叫着:“黑山!黑山!”张闿部众惊慌恐惧,在林木纵横的山坡上互相推搡拥挤,踩毙三百余人。火势四面合围,张闿部众无处闪避,被烟熏死的和活活烧死的又有一千多人。士气大溃的张闿军的各部陆续退避到山下平原,而重新收拢的时候。张闿发现只剩下五六百人了。

这些士兵多是张闿黄巾起事时的弟兄,平日吃穿用度都在一个营寨,感情不可谓不深笃。眼见死伤了五分之三,留下的四成人马骇然难定,张闿不由怒气攻心,险些呕出一口血来。

张闿一把抽出长刀,大喝一声“弟兄们随我去杀黑山贼!”幸其宾客刘盼将起拉住,连声劝道:“校尉糊涂啦!‘黑山军’是冀北官吏的说法,张燕部众起于赵地,联结甚广,怎会偏狭一地自称‘黑山’!何况现在张燕已为朝廷敕封的平难中郎将。怎么还会用以前贼寇的名号!”

张闿犹如一盆冷水泼到地,甩了个激灵。他的队伍之所以迫不得已将营寨扎在栎树林里,本身就是畏惧横堵在前路的黑山军。现在张闿发现正是这种恐惧左右了自己的考虑。

“那……”张闿目射惊光,刘盼朗声接口道:“肯定是那群海客做的!他们冒充黑山军的名号,暗中挑拨,这样他们就可以趁乱逃走。”

“*子养的。”张闿啐地一口,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刀把。

刘盼说道:“海客的渠帅心思狡诈,但谋划相当缜密。如今我们虽然识破了他的奸计,可是损兵折将,再者烟尘阻隔道路,也难以寻其踪迹了。”旋即他叹道:“我们已离他们隐蔽之地极近了,他们纵火烧山肯定是迫于形势。只可惜敌在暗我在明,白白使我制于人哪。”

刘盼回头看见张闿默不作声地坐在一块大石上,他双目尽赤,仿佛还在盘桓于逐猎的计划。

刘盼对张闿还不死心感到不可思议,他看到逃下来的士卒有的在池塘湖泊里大把大把地洗脸,有的士卒四肢摊开正面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空气,有的为劫后余生涕泗横流,还有人喃喃自语,神若木偶人。他看到这个场景就知道部队已经几乎完全丧失了战斗力。

张闿到底要做什么?刘盼嗅到了危险。

森林大火的威力超乎王易的想象。在这炎热干旱的季节,森林火势凶猛。滚滚烟尘遮蔽了当地的天空,到处都是悬于半空中的粲然醒目的巨大“烟囱”。

空气太过浑浊,王易不得已率领部众往北的背山坡退避。而发现山中莫名燃起大火的黑山军也迅速停止了运动。臧洪等五人在往南面的山峦躲避时,从几个樵夫那里听说了海客的迹象,于是他们决定马上绕过山头,到北方去寻觅海客。

臧洪轻车熟路,很快他们只需要再翻越一座山头,就可以赶上海客的步伐。

赶至山麓,举头望去,一条干涸的河流仿佛被抽掉了生命,没有棱角的石头填塞其中,整体呈现出灰褐色。

自山麓延伸至山腰的河道两侧都是道观。臧洪等人隐隐听见那些奇异的道观传来声响,只觉那里有人居住,不禁万分喜悦,只盼能在那些道观里寻得几个良善道士,捉几碗吃食。

但他们沿着山路来到山腰上一间最是崭新的道观前时,却在院落外见不到面相俊秀的童仆。也看不到矍铄的老道,只看到几个体态妖媚的年轻女子在门口持帚自扫。这些女子不时往外瞥望,秋波流转,形同伎人。

王朗等人心中大呼奇景。而见多识广的臧洪也狐疑地驻足不前。

“以前鸿儒马融授业时,曾在朗诵的学生前置放歌姬舞女,但是郑康成读书如故,目不斜视。我们今天何妨效仿一下郑康成呢!”高堂隆豪声笑道。

王朗等人连呼自是如此。而臧洪虽心觉不妙,但还是本着向导之仪,走在最前,第一个穿过了道观外缘院墙的大门。

道观里人声鼎沸,兼有丝竹管弦之声。王朗等人极是震惊,博学多闻的臧洪知道在这种有关祭祀修道的场所里举办燕饮之会是触犯律法的,但他按捺心中疑虑。

五人复行数步,只见门口涌出娉婷款步而来五六个积粉厚妆的曼妙女子。她们也是身着素服,彷若道侍。

“几位先生打尖还是住店呀?”

“这里难道是酒肆客栈么?”臧洪被一相貌艳俗的女子挽住胳膊,面相却无几分波澜。而王朗等人被这些乡村鸨雀围住后又羞又愤,但碍这些都是女子,又不敢废弃矜持。

臧洪环顾四周,他惊异地看到十几个绛袍黑甲的军卒各拥着一个女道侍,喝酒喝得烂醉,而年轻的女道侍们衣襟松弛,至有裸露半身,尽呈皓体之质者。东周时著名的伶人淳于髡所说的那种至极的燕饮之乐:觥使襟驰,已经在这里出现了。

但在屋角却有身材健硕的两个汉子——他们斗笠没有摘下,包裹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席边,对坐着兀自斟饮。几案上倒扣着十三只漆碗,那好似是两人在玩射覆游戏的凭证。两人浅酌略谈,而身边空无一侍,仿佛是绝然出尘的高士。

臧洪一把拉住愤然欲转身离去的王朗,对揽住自己的胳膊的轻狎女子微微一笑:“我的朋友已经等久了,且让我去与他们打个招呼。”

那女子看到臧洪要往那两个头戴斗笠的家伙那边去,就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点打趣的心思也没有了。而围住王朗的那群女子也惊诧地低呼一声,纷纷散开。

王朗惑然不解,却听得臧洪说道:“有高人在这里。”

高人不是别人,正是奉命外出的吕岱和李严二人。

吕岱将一口乡村野酒饮尽,略指桌上的漆碗,笑道:“正方,为了做好这次事情,我专门作了谋划,你要不要听听?”

李严一咧嘴:“我素知定公心思诡谲如东方朔,若要像当年郭舍人考校东方朔那样,那么优胜者必然是你了。既然有计可陈,径直道来便是,何须以射覆之戏虚掩呢?”

臧洪等人听得此言便浑身一颤,他们就近坐下,静静聆听着。

吕岱摇摇头:“看来正方上山来的时候并未仔细观察啊!如今在这道观里,正有十三个黑山贼。而在这周围的山里,又有十三间挂羊头卖狗肉的道观。”吕岱的手拍拍靠得最近的一只漆碗,笑道:“两者互相联系的巧合,或许有所预证。”

拥簇在舞女歌姬间的绛袍黑甲的官兵不是别人,正是跟随张燕“从良”了的黑山军士卒。他们全部都是黑山军中骁果善战又颇有计略的中层军官,奉命前往这里收服招纳两支至要的青州贼。

这座布满道观的山头是西面和南面贼寇苦心经营的共同体。贼军将这片山头原本就存在的黄巾军残余所设造的“合气祠”进行逐一改造,做成了一个集旅舍和ji院为一体的供往来使者歇脚的场所。翻过这座山头,往南是以酷暴著称的悍贼头目徐胜所部,往西是以奸诈多端的贼寇头目肖冀所部。他们各部都统帅着数千人,但统摄一方万余名其他各部的贼寇。

“徐胜残暴,听说爱食婴儿的心肺。肖冀诡谲刻薄,连兄弟也难以亲近。他们两个人能凑得到一块吗?”李严只觉得吕岱说得虚无缥缈。

吕岱笑道:“正方确定是要去徐胜所部吗?”

李严理所应当地说:“当然啦。当年我在南阳做职吏时,跟这些残暴的贼人打过不少交道。”他说完这些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些黑山军,“不过看起来黑山贼已经先和贼人打过招呼了,我再这样前往就会出差错。所以要借用一下那些黑山贼的装束。”一顿,他又道:“定公既然要去肖冀那里,那应该也要做好准备。等会儿我们在这道观里一起动手吧。”

吕岱以著击碗,发出清脆声响,“这个忙我会帮。但我会留在这里,肖冀那里我就不去了。”

“不去了?那你想怎么做?”李严错愕至极。

吕岱笑道:“你且小心地去徐胜那里把事情办好,我自然会在这里与你遥相呼应。山人吹嘘肖贼智谋百出,但他们很快就会看见他的灭亡了。”

李严发生了极大的质疑:“定公如此镇定,平日里也是罕见啊。但纵然是吴起孙武在世,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吧!”

吕岱听他挖苦倒也不恼,而是笑道:“吴起孙武都是武将,而我欲效仿张良陈平,运筹帷幄于此。”

李严“哦”地一声,语气轻佻道:“我常闻定公有封狼居胥之志,今日怎么又想望张、陈计策了?”

吕岱一笑:“时随境迁耳。”

吕岱的自信给予王朗那五人极大震动,也更让他们好奇他吕岱和李严到底在谋划什么事情。

吕岱和李严步履沉稳地走了出去。不久那十三个黑山军卒也结伴离开,他们都喝得烂醉,脚下踉跄不平。

“那两个汉子身材雄壮,气度不凡,会不会是海客的人呢?”辛毗猜测道。

臧洪眉头紧蹙:“他们在谋划大事,而且要对那些黑山兵动手。放眼周围,敢于如此的恐怕也只有海客了。我们不妨追出去看看。”

五个人急匆匆追出去老远都看不到什么人烟,终于在一棵高大的栗树下看到吕岱和李严正在清理十三具黑山军卒的尸体。他们两个人将尸首抬到一起,就地掩埋。

震骇汗涌的臧洪等人接着就看到李严换上了一名头衔更高的死去的黑山兵的衣甲,与吕岱作了一揖后便径直往南面去了。而吕岱竟然折身返回到了那间道观。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误入困窘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误入困窘

“这人究竟要做什么?”王朗的脊背已被汗水浸透了。天气燥热。而臧洪等人也躁动不安。

他们手脚冰凉地缓缓走回那间道观。但这时他们看到的景象更为骇人听闻,吕岱正在用一条绳索绞杀门口持帚的年轻女子。那女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两脚乱踢,面相狰狞可怖,但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在这女道侍旁边横陈一具女尸,显然也是新为吕岱所杀。

吕岱猛一用力,勒断怀中女道侍的喉管。随后他将两尸拖入露台下的马厩藏匿好。接着他绕着台下小道,沿阶梯绕到露台后院。

王朗等人正诧异他究竟要做什么,突听得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很快他们看到后院滚滚冒起了黑烟。

“走水啦!走水啦!”后院乱成一团。但这座道观的后院背枕山坳,无论上下的道观都看不到起火点。而提着水桶接连奔入烟尘中想要灭火的小厮和女道侍都被烟尘中的吕岱一一斩杀。有的人看到一个鬼魅游移在烟雾中,吓得转身即跑。但身手矫健的吕岱将系了活扣得长绳掷出,如捕捉马驹那样将这些妄图逃窜的人拖回,接着一刀就了结了性命。

王朗等人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水,拔出长剑来的高堂隆惊慌失措,略显蹒跚地走在最先。

五位士子在后院立定时,只见吕岱正在将死者的尸体一一拖入燃火的起点,也就是一堆积起的草木上。余火顺着人的肢体蹿起来,火苗的颜色由红转黄。而吕岱又就走到院落的水缸边打满了一大桶水,劈头盖脸地泼在草木堆上。呲地一声响,火焰熄灭了。

吕岱的干净利落震惊了臧洪这些人。

“海……海客!”辛毗禁不住发出声来。

吕岱被辛毗的声音吸引。他调转刀刃的方向。朝着心惊胆战的王朗等人走过来。

吕岱神色狐疑,他看出王朗五人气质不凡,大约不是贼虏。王朗等人虽然不习拳脚,但身材也很阔大,因而吕岱并不敢放松警惕而直接冲杀上来。辛毗一声“海客”更是让吕岱心疑不定。能识破他的海客身份,这就已经相当不简单了。

“几位是?”吕岱收起环首刀,使自己看其来没有那么多的攻击性。

但他眉宇间的煞气却让王朗等人不敢直视。他们忌惮于吕岱的草菅人命。

辛评情急间编的谎言漏洞百出:“我们是青州的士人,正在路途之中,不料迷失了方向,误入了这个山头。刚才见足下手段果猛,我想放眼周山,也只有海客能当其分量了。”

吕岱嗤笑道:“迷失方向?误入山头?你们叫的出‘海客’两个字,就说明你们本来就在追踪‘海客’!在我面前何必要绕弯子呢?!”笑声未毕,吕岱的刀口已经重新转向王朗等人,并继续迈开步伐走过来,直叫王朗这些人涔涔汗水都从额角滴答落下。

王朗害怕吕岱会索取他和同伴们的小命,腿都有些哆嗦了。在潜意识里认定必死的情况下,王朗厉声喝阻吕岱的步伐:“这山间无辜乡民安居乐业,为何你要痛下杀手,连妇女也杀得一干二净!你不觉得这太残暴了吗!”

吕岱一怔,随即神色变得十分凝重,他将环首刀置入鞘中,两只眼睛中的神采有些空洞。吕岱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世间的万物是环环相扣的,有的人要在最后一个关头才看得见毛皮的文理,但有的人却在一开始就将一切都谋划好了。孙武吴起临阵而变不失为巨将,而张良陈平却都是知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的,故而一开始就做好了全盘的打算……”

王朗看到吕岱丧失了杀意。于是便趁着自己占取的主动权,穷追猛打着吕岱败退的下意识。“在这片山坳上,难道你也能画成什么奇计么?”王朗口吻全是讥讽。

吕岱嘿嘿笑道:“刚才你们不是已将我认出来了么?我是海客。海客现在面临黑山军、张闿军,以及青州各部贼寇的包围。黑山大军横亘于青州之北,威慑南面贼虏。如果他们联结,那么非但海客不能脱身,就连青州百姓也要遭殃。我主为自己,也为青州百姓考虑,决定离间青州贼和黑山贼的关系,至少得让他们心生隔阂,难以统一。”

臧洪等人听吕岱这样坦白都很惊讶。但吕岱竹筒倒豆仍没有结束:“我的朋友,南阳李严李正方生性果敢猛壮,但善于临机应变,颇有计策。徐胜残暴无度,智力衰微,布置很粗疏,又极容易听信他人谗言。所以正方略施小计就能斩徐胜头颅安然而回。至于肖冀,他虽然谲诈,但猜忌心重。他见南面的徐胜被杀,又听闻这里群贼共建的yin祠被烧毁,道侍仆人都被杀死。就必然会猜忌黑山军,或者单纯地对黑山军产生怨恨之情。如果我像正方那样深入虎穴,那么就很难活着回来了。”

辛评一时脑子没有转过来,他问:“此间人、屋都是你毁杀的,贼寇怎么会猜忌到黑山军的头上?”

吕岱答道:“刚才那十三个黑山军你们看见了么?我与李正方在路上打听过了,他们乃是第二批来知会群贼的使者,事先双方都打过招呼。正方换上贼寇的服饰上山,正是要嫁祸于黑山贼。而我不去西面的贼军,正是忧虑肖冀。他如果有心成事,那么必然会将与黑山军头次碰面的细节记清,若届时一加盘问,那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臧洪和王朗首先想通吕岱的谋略,辛氏兄弟也疏通了脑中的淤积,时常义愤填膺的高堂隆则最后一个被吕岱的狡猾和老道震惊。

他们现在了解吕岱杀光道观中的人是为了诓骗贼虏。但眼睁睁地看到这么多人被残暴地杀死,素知圣人先师至训的王朗等人一时还难以接受。

吕岱看透他们的心思,他冷冷地说:“这座道观里的人都是卑贱的徒隶,男隶往来逢迎,谄媚自秽,事贼如父母;女婢著道服往来迎客,贾售肌肤,殄毒父母遗体,亵渎至圣道人。这些人败坏世俗,作贼帮凶,你们看到我绞杀女子心狠手辣,又见我积烧尸体而暗自腹诽。这就像当年的子贡想要去除每月初一祭祀的那头羊那样,他可怜那头羊,而孔子却可惜那种礼。”

臧洪内心深受胡恩的戕害,经过一番理性思考后,他对吕岱的做法无比赞成。而听到吕岱发出这种高论。他又慨然赞叹,只觉得这海客果然非同凡响。他甚至难以想象,海客仅派这区区二人就能将青州贼势搅得一团糟。

王朗那四人也知吕岱说得牢不可破,他们只能屈服于时代的混乱和孑身难立的事实。

吕岱带五人回到堂中。偌大的空间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吕岱将那十三只倒扣在几案上的漆碗一一翻起,翻至最后一只碗时,一只青绿色的螳螂舞着钳子走了出来。

“先生刚才与李正方作射覆之戏,为何要叫李正方射此顽物?”臧洪看那螳螂的个头,觉得它岁数不小了。

吕岱笑道:“庄子有一则故事,大约是这样的:有一只蝉得到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又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又忘其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想说的正是环环相扣的道理。刚才正方过于自信,不愿听我陈述啊。”

“先生料李正方何时能归?”王朗问。

吕岱捋了捋那螳螂,螳螂惊得四处乱转。他笑道:“燕雀捕虫胜在迅疾,徐胜这只螳螂虽然强健勇敢,但一下子就会被燕雀啄走。”

果然到傍晚的时候,李严骑着一匹小马从山路上跑下来了。迎出来的吕岱看到李严浑身浴血。

李严在黄昏的残阳下显得久经沧桑,他沉声道:“混入徐胜寨子里后,徐胜设宴为我接风洗尘。时值觥筹交错,酒过三盏,众人都有浅浅醉意。我假借酒势,在筵席上故意调戏徐胜爱妾。当时徐胜已经喝醉,他见我如此立即勃然大怒,抽出刀来要砍我。我于是当场将其斩杀在座位上,然后又在众贼渠惊骇莫定之时连杀六人,夺路而逃。这匹小红马是我在寨边的马厩里抢来的,当时我走入徐胜寨子的时候就看到这匹马了。没有它,我可能杀不出重围。”李严爱抚着小红马,而这牲畜竟也极通人意,吭哧吭哧打着响鼻回应着李严的抚摩。

王朗和臧洪等人听完李严乔装成黑山军蒙混入寨,凭借机智和勇猛杀死徐胜的事迹,一个个都神醉其中。不得不说。跨于赤色骏马之上,身披绛袍黑甲的李严比猥琐地杀人的吕岱形象高大得多。

李严问吕岱事情做得怎么样了,吕岱也不再陈其计策,而是说“大事已定”。

李严在临行前就对吕岱有些担忧,现在见吕岱还是镇定的样子,仍然难以平消心中的困惑。他说道:“定公,如果功败垂成,我们该怎么面对主公呢?”

“未算胜而先算败者,必败无疑。”吕岱给李严讲了个硬道理。

李严无奈道:“随你吧。”

臧洪和王朗等人看到同为隽秀的吕岱和李严暗地里好像在拼斗智勇,都闭口不言,饶有兴致地听着李严和吕岱二人一来一往的言辞,直到吕岱主动向李严介绍其臧洪和王朗他们。

“你们是专程为海客而来?”李严错愕道。

王朗恭敬地拱拱手,道:“我等本来在青州游学,素来敬重北海朱虚的管幼安和邴根矩两位高士。听闻他们随同海客,我们心想海客之帅必然也是不凡之辈,故而前来探寻。如有不便利的地方,烦请知会一声,我等自行离去,不敢冒犯。”

李严没有理会吕岱的眼神,而是自作主张地说:“客人一心求访,主人岂有闭门杜客之理!”王朗臧洪等人闻言自是大喜,对李严也更添了几分好感。

于是李严率队往北去,他们来到烟雾弥漫的驻地时发现空无一人,便知王易已经率部更往北方去了。

此时王易率领童子军和预备军在林中艰难跋涉。时值六月,当地盛行东南风,南面滚滚烟尘顺着风向沿着山谷飘进来,又因质地更重而沉降下来,所以王易一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要不是还有邴原这样的向导,王易等人恐怕连这个山谷也走不出。

“真是作茧自缚。”王易自嘲道,他回头看看部卒,只见跟随自己的年轻战士个个面色狼狈,一手捂着湿毛巾在嘴鼻上却仍然呼吸困难。

但是畦固率领的黑山军和乌伦率领的乌桓雇佣骑兵却陷入了更危险的泥淖之中。他们在往东北面转移的时候误入一处山谷,紧接着就被乌黑的烟尘围拢,浓烈的烟气使人几近窒息。

乌桓部落出身的乌伦是个年轻健壮的汉子,根据惯有的一些部族信仰,他感觉着突如其来的黑云是极大不祥之兆。而他的骑兵更是惊惶不定,以为遭受了上天的谴责惩罚。骁勇并有智谋的畦固听到乌伦喃喃的祈祷声,回头对自己的心腹们用家乡方言哂笑乌伦:“这些蛮族往常鲠于我大汉北陲,寡闻少识,竟然会对这些烟雾这么恐惧!”

心腹爱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但畦固的副将白绕看到后面的黑山部卒都咳嗽不已,不禁皱眉道:“将军,前面有人纵火焚烧,制造烟雾。这分明是要阻断我们的前进之路啊。”

畦固遥遥看见派出去接应的斥候飞驰而来,对白绕笑道:“老白,你不免过分忧虑了。且听听我们的使者是怎样与青州贼联合的。”

斥候翻身跃马的时候哭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地将使者不见踪迹,而徐胜和肖冀先后放言反对黑山军入青州的残酷事实告明畦固。

畦固霍然大怒,他拔出刀来欲砍那斥候,却被白绕阻住。

“青州贼欺人太甚也!”畦固大骂道。

白绕沉思片刻,道:“此事极蹊跷。火起在青州贼畔之先,以此度之,我恐怕是另有他人要阻拦将军前进啊!”

“张闿那支徐州军?”畦固了解到的陌生军队也只有张闿一部了。

“不。”白绕摇着头,“按照烟雾来的方向,张闿所部恐怕深受其害。我部起程的时候,斥候也发现张闿军往南退避。以此来看,应该不是张闿所为。况且青州人皆称徐州东莞军为海客而来,他张闿区区三千人,鲸吞海客有余,蚕食我部大军无异于妄想。”

“那……难道是海客所为?”畦固说着这话的时候环顾四周,他知道打自己踏入青州域内后就从未见到过所谓海客的人马。

“未尝不能。”白绕目光灼灼。

畦固说得白绕哑口无言:“但是既如你所言,张闿以三千人不敢击我,那隐蔽身形来去无踪的海客势必人数更少,他怎敢触犯我万人大军的天威?”

“但肯定是有一支队伍要喝阻将军,我们再不能继续前行了,必须要转头另寻一处安营扎寨。”白绕提出了折衷意见。

哑巴吃黄连的畦固只觉一团闷气沉郁在心头难以消散,他闷声道:“也只有暂且如此了。平时为我们冲锋掠阵的乌桓人吓破了胆,我们也得靠他们。”一声令下,黑山军掉头折返。

行至当日傍晚,前方斥探飞马来报,称发现一支数百人的骁卒穿越林木,往北方流窜。而这些骁卒个个头戴斗笠,身穿黑裾,俨然是传说中的海客打扮。

“必是海客无疑了!”白绕发现事实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禁欣喜万分。畦固激励士卒道:“弟兄们,放火烧山阻拦我们的原来是海客!大家与我围捕海客,海客珍奇异宝极多,夺得一两件就能发财啦!”黑山军群情奋勇,而乌伦得知原来是海客在戏弄自己后,怒不可遏,用乌桓语不断地诅咒着海客。

突破烟雾的王易没有意识到自己阻吓黑山军的奸计几乎被完全识破,他领着童子军和预备军战士在南丰县北的平原上驻扎时,已经放开了一切包袱,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新鲜空气来。

“前面不过数十里就是巨定池了,大家好好歇息,舰队马上就能赶到了。”王易为众人壮士气。

吕岱和李严领着臧洪王朗等五人来访王易,这使王易更有一种锦上添花的美妙感觉。他首先赞扬了吕岱和李严两人机智勇敢。同时李严听说了肖冀紧随徐胜所部,宣布与黑山军决裂的消息,深受震动。王易迫不及待地拉着臧洪等五人来到荒野废弃的寮舍里,叫战士们清理了一下屋舍便设席布几,接待五人。

魏之三公钟繇、华歆、王朗皆是国之栋梁。历史上一次魏文帝罢朝后喟叹良久,对左右说:“此三公者,乃一代伟人也,后世殆难继矣!”而现在三公之一,“一代伟人”王朗王景兴正向王易长揖到底,这怎能让他不喜?与田畴、陈容、张超四人皆允文允武,并且私交深厚,合称“北四友”的臧洪此时也大方地向自己行礼,王易怎能不兴奋?一生勤勤恳恳,刚正不阿的高堂隆对自己惊目相视,为曹操策士的辛毗,袁绍谋主的辛评两兄弟也态度恭敬,王易更加抑制不了自己求贤若渴的心思了。

刘馥和董昭听说王朗等五位贤士是因为听说了管宁和邴原之名而来后,为了拉拢管、邴二人,他俩走上来搭话。刘馥笑道:“正是两位先生名扬千里,才使我主能有高士奔走来访啊。”

管宁看到屋中相谈甚欢的王易和王朗等人,不免露出微笑。他对刘馥说:“昔日光武宽仁以和众,迈德以来远,故窦融闻声而影附,马援一见而叹息。王子云敦睦纯朴,谦虚纳下,又有类似于当年周公旦吐握之劳的勤勉之心,有志之士闻声影附理所应当,又怎么是我和根矩的缘故呢?”

“这……”刘馥还想再说些什么,正当他感到益发徒劳时,邴原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才听到了吕定公和李正方所陈述的他们去惑乱贼寇的事迹。李、吕二人平时关系亲密,但在这件事上竟然没有达成默契,他们行事过于粗疏以致留下了漏洞。我觉得黑山贼会察觉到不妙。如果他们迅猛返回,我们就危险了。”

张昭和张纮遥遥听得此言,立即走上前来,表示极赞同邴原所言。

张昭忧色满面,他说道:“常桓和武安国仍不见返回,若时间迁延两三日,那么往北我们越不出巨定池,往西走大河无舟楫可渡。往东和往南就是自投罗网。危险太大啊!”

“要是黑山军的头目是蠢货就好了。”张纮自嘲似地说。

但敌人往往比预想中的要聪明,这是不言而喻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血战巨定池(一)

第一百三十四章

血战巨定池(一)

郑泰和郑浑一路随从王易来到这里。并没有携带部曲。他们本欲亲自送王易上船后才离开,但现在他们发现或许自己有可能并不能安然返回了。

为他俩牵马执鞭的奴仆在外面的水塘边钓鱼时,看到了一个绛袍黑甲的斥骑在远方一里处立定,那斥骑朝这里张望了片刻后又呼朋引伴,交谈一阵后庄重地匆匆返回。

这奴仆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前来向郑泰和郑浑通报。两人将事情本末进程又仔细想了一遍,这时才觉得王易在安排时候留下的诸多疏漏很有可能已经被黑山贼发现了。

他们匆匆走回时,正好看见管宁邴原和刘馥董昭及二张围聚在一起,也是愁眉不展。

郑泰和郑浑兄弟俩将有斥骑接近的消息告与这些人,众人大惊。秦松和陈端相觑苦笑:“看来我们真的被发现了。”

“常桓和武安国还没有回来么?”郑泰焦急地问道。

“没有。”张昭愁容难展,“他们要去黄县,并在那里搭乘小舟往北面的长山岛去知会‘白凫’,这样一来本就要耽搁不少时间。而‘白凫’要再去召集其他两条船的话,还要花去更多时间。”

“怎么办?”张纮回头看看屋内,王易和王朗等人兴致极佳,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

董袭、潘璋、凌操、袁敏四人都得到了谋士们的通知,这四位素来勇猛的武人知道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收整队伍,随时待命。吕岱和李严闻知黑山军来袭,默然无语许久。最后他们到暂时充当军需官的于禁那里讨得几副玄甲。然后让郑禹利用这些玄甲为他们改制成类似童子军持戟战士临时配备的那种可以提供全方位防护的铠甲——总之,李、吕二人已经做好了决死的准备。

为了不打搅王易接待贤士的兴致,众人在安排好一切旁枝末节后,静静等待王易出来主持大局。

王易领着臧洪走出来,待看到自己的心腹都聚拢在一起时他颇为惊讶,但旋即兴致更高。他笑着对众人说道:“这位臧子源是故匈奴中郎将臧公之后,日后他会在广陵与我们遥相呼应。”

臧洪会见王易,心中本有诉求。等到王易自报家门后,原来还觉得希望渺茫的臧洪拼命地想要抓住王易这根救命稻草。在历史上,讨伐董卓联军在酸枣会盟时,代表诸侯主誓的便是臧洪。臧洪的统御能力丝毫不亚于吕岱和李人,在王易看来,他也算是能镇一方的独当一面的将才。

王易认为要完成将胡恩斩杀的这种小事易如反掌。当然,他还是与臧洪陈述了当今青州局势的变化,并推测胡恩必然会死于贼寇倾轧之中。残败之人无须挂念。接着他又激励臧洪,鼓励他回到故乡重建基业,再揽天下声望以肖父辈先人。臧洪本就血气方刚,而王易又是当世名士,王易这番话说得臧洪热血沸腾。臧洪的脑海中浮现起宏图大业,他毅然决定在故乡广陵重建事业,然后出于激动,他与王易击掌为誓,决定日后常常联络沟通。

王朗四人料不到王易这位吴郡太守竟然跨海北上,他们更多的是被王易的冒险精神震撼,所以曾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看着臧洪与王易相谈。

张昭疾步走到王易身边,以王易和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将现在部队陷入的困窘局势说明。

王易心潮一荡,他收敛起了笑容。不大动声色。但大家明显听到他的语气变得更加沉闷了:“看来黑山军的魁首不是残弱愚钝之辈啊。”

臧洪察觉到王易的心情的波动,皱眉问道:“王公,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王易淡然说道:“黑山军疑神疑鬼,不料弄巧成拙。他们这万人大军好像看出了我们的足迹,调转方向朝这里来了。”

“啊!”臧洪几近失声,王朗等人手脚冰凉。

张昭一众见王易并不为乱势所动,都很是欣慰。张纮对张昭说:“主公常言要出来训练部卒,但这次远行,对主公也是一个极大的锤炼啊。”张昭眉头紧锁:“且将其他抛到一边吧!现在一举一动都可能招致危险,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我们不前则退,一退即亡。如之奈何?”

张昭这话说得清亮,大家分明听在耳里。王易略一思忖,说:“巨定池周围貌似狭隘,其实浅潭淤滩广布,芦荡密集,我们五百人在此处周旋,也可以支撑三五天。三五日后,待凫船一到,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天高任鸟飞了。”

“可是如果三五日后凫船仍未到来呢?”张昭把最坏的结局摊明。大家刚刚被王易燃起的信心又熄灭了。

“再者我们又要如何在这里周旋呢?我们现在夹于浊水和巨昧水之间,亦无舟楫,而敌人广众。如果从南面绕到我军西面,三面合围,我们岂不是无路可退?”张昭又泼了盆凉水。

邴原道:“芦荡密布不过是掩蔽身形罢了,现在我们的退路敌人都已经知晓,的确难以周旋。”

“我们已经像当年的项籍一样,步入非得破釜沉舟而不能生的死地了!”张昭慨然叹道。

“不。”王易在重重残酷现实面前仍然坚持还有希望。

巨定池即后世的清水泊,是广饶县东北面一个难得的休闲度假去处,同时也是一个生态环境优良的湿地。抗日战争时期,在清水泊周边地区曾经发生了一场著名的战役,史称“清水泊战役”。自1940年起,罗荣桓、许世友、杨国夫等八路军高级将领指挥了清河地区多次战役,而尤以这场战役最为激烈残酷。人们又将这场战役称为“血战清水泊”。那时八路军以两个连的兵力,在这里顽强阻击了日寇七千人,毙敌两百,取得不俗的战绩。

两个连的八路军面对有飞机大炮支援的七千日军,冒着狂轰滥炸顽强战斗,毙敌两百,最后还成功突围,正是这让王易萌生了决胜的信心。在王易看来,现在他所面临的局势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清河地区八路军面临的局势十分相似,所以这并非是个非得孤注一掷不可的死地。

八路军的胜利除了本身具有强悍的意志和战斗力外,发动群众、利用当地的芦苇滩涂隐蔽队伍、挖掘沟壑、夜间出战都是致胜的重要因素。八路军多次在芦苇和壕沟中与日寇短兵相接,最后击退敌人,从这种战斗方式的技术含量来看,王易的童子军和预备军也并非难以做到。

“地图。”王易快步走到马车前,从于禁那里取来童子军和预备军新绘制的周边地形图。

臧洪和王朗等人固知王易曾在中原以区区四百人纵横千里的事迹,此时见王易临危不乱,意气风发,都极是敬佩。同时屏气凝神,想看看王易究竟能怎样化死为生。

地图上的信息让王易有了三分信心。接着带着众人的殷切期盼的王易又匆匆跑回那废弃的寮舍。他攀爬到顶上,借高眺望四周景致,俄而欣然笑道:“我比八路军幸运多了。”

众人不知王易所云,只是略显慌乱地看王易从蓬顶上跳下来,招手引他们进屋。

王易微伏在几案前,他首先干练果断地问邴原:“浊水和巨昧水之间的滩涂上可有人家?”

“约莫五百多户,三千多人吧,户籍都是利县的官差编册的,分派为六个村庄。”邴原说道。

王易拍案道:“如此甚好!我们得把黑山贼引进门来,合众民之心而退之。”

“村民见贼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与我们合心呢?”高堂隆在这件事上想不通。

刘馥瞥了高堂隆一眼,说:“村民见黑山贼涌入必然心生畏惧,他们与我们不同,可是守着祖宗基业的,贼寇涌入他们必然以死相抗。我主只需穿针引线,顺势统领大众便可。”

高堂隆“哦”地一声,仿佛恍然大悟,但寻即他又忧虑地说:“可算上这些村民,我们也只有三四千人,人数上还是远远不及黑山贼啊!”郑泰听到这话一声叹息:“只恨我当日出行未曾携带下密精卒!”吕岱李严闻声默然不语。

王易拍了拍郑泰的肩膀,对这位兄弟的一腔赤忱,王易铭感五内。这次全盘计划没有调整好。以致让穷恶的敌人捉住漏洞折身追来,王易认为这多是自己过于自信的缘故。吕岱和李严没有把握惑乱贼寇的时机,这也只能怪王易自己起初没有好好叮嘱。

王易从容不迫地说:“依城据守,敌虽三倍于我仍不畏惧;依天地形势而守,敌十倍于我我亦不能破。兵法云:‘凡夺者无气,恐者不可守。’诸君不要未见胜而先道败啊!”

四周围的稗草寒芒茎秆高大至腰,而不远处的浅水滩涂上的芦苇成群飘曳,芦苇叶片那有毛的叶舌油光发亮,黄得可人。王易甫毕此言便伸长手臂,指着窗外那成片的芦荡和寒芒,“流俗人皆谓苇芒卑贱。但是卑贱之物亦有大用处!”

王易果断命令作战勇猛的董袭和潘璋率两百童子军在傍晚时分,携带队伍财货在南面的阔地守候,随时听候调遣,准备诱敌深入。而自己则带着剩余士卒退避到后方,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与村民联合,挖掘壕沟,焚烧苇荡开辟战备通道。

尽管为了诱敌而调出大半露车,但仍然有三十余辆装载军器的露车随同王易往北面的村落退避。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王易这些配备着刀剑槊戟的壮士推着露车来到这片湿地最核心的平坡村时,吱吱发响的轱辘声让村民们惊骇莫名。

王易的士卒推动轮辐,转动车辆围绕村落布成车阵,接着士卒们一个个抬出大黄弩来,抱着弩机,又从随身的竹筒里取出硬猪毛刷,小心细致地清理强弩的射轨和弩弦上的尘垢。于禁那帮走贾帮忙从车辆上搬运装满捆捆弩箭的矮胖的箍木鱼桶,然后以桶为单位清点数量。得到数据时只余20桶,也就是3000支箭后,他们便按照凌操的指示,将鱼桶的椭圆形桶盖阖紧,然后在各队司号员的统领下将鱼桶推到各单位,即行分派。郑禹和郑浑在工匠中忙得不可开交,他们手持铁锤,随身的郑禹学徒抬着炉子,上头的熟铁烧得通红。这两个人正试着将自己秉持的意见付梓实施,而这就从为战士们那些卷刃或者缺槽太多的兵器修理开始。

村老互相帮携着蹒跚走出村口,他们看到这幕场景,吓得险些跌倒。骑在一匹黄鬃马上的王易看到这些村人,连忙赶过来与他们挥手致意,但村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躲入村去。

“村长,他们该不会是黑山军吧!”

“不会吧,张燕得了平难中郎将,照理黑山贼现在应是一色的绛袍黑甲呀。”

“那是……”

村人的疑惑在王易派人前来通报后涣然消散。但村民们更加慌张。

“怎么是海客!”

“海客惹上黑山贼麻烦了,黑山贼一旦不分好歹打将上来,咱村可都得完蛋啊!”

平坡村里人头攒动,突然。平日被闲置平放在地上的栅栏猛地人力而起,细细一看才知那是有绳索将其与机关串起。刘馥和董昭看了失声而笑。刘馥说:“平坡村的村民对我们的提防心很大啊。”董昭摇摇头:“连栅栏都做得像主公所制‘千军万马拦’的那样,平坡村这五百来人倒真是心灵手巧。”

“黑山军未归降朝廷时,也常袭扰青州,本地村民恐怕知道黑山军的手段。”张昭簇紧眉头,为王易分析村人的反应,“我们通报了来意他们反而树起栅栏,这明摆着是要我们离开此处来保全他们自己。”

张纮和秦松陈端等人却不如张昭这样有好脾气,他们早在腹中将平坡村的刁民来回咒骂。吕岱和李严此时颇为狂躁,他们把锃亮的刀刃悬在马鞍边,策马飞驰在平坡村的栅栏外,而村内丁勇看着这两个全身披着铁灰色的大铠,连马也护在具甲之下的健硕骑士,个个面露骇色。

王易冷冷说道:“既然如此,那也不能怪我不顾情面了。我现在下令所有部卒越过芦荡,到平坡村后的山丘上驻扎,俯视平坡村。”

这样子如果黑山军冲杀过来,首先受难的必然是平坡村的村民。体恤生灵的管宁急道:“子云,如此以来岂不是以平坡村为盾?黑山军若席卷而来,殄灭村民易如反掌,子云莫行不义之事啊!”

王易不料管宁此时如此迂腐,他语调平直地说:“危险时刻,我绝不可能像宋襄公那样布好堂堂之阵让黑山贼肆意冲杀过来。依仗这座山丘,既是对村民的威吓,又可以借助山势奋力冲杀下坡,黑山贼必然在陵前受阻。幼安先生不要担心。”

管宁还欲再说,发觉自己已被邴原拉住衣袖。他退到一旁,脸上愁云密布。臧洪和王朗等人没有帮助童子军和预备军搬运战备物资,他们默默观看着童子军和预备军在临战前的操作,正为这个系统各部分的高效率咋舌不已。

臧洪这五人始终对阵中的那三十四辆载着棺椁的露车很是惊异,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王易会把阵亡的士卒看得这样紧要。打听得知王易要将他们带回吴郡后,臧洪慨叹纵使是为士兵吮痈的吴起也难以做到。

辛毗叹道:“王子云积恩不已,与童子军亦师亦主,感情深笃,故童子军人人奋战,莫不争先。而黑山军以万人排山倒海之势,携锋北来,此役的结局,嗯,就像河出图那样难以揣度。”

王朗脚下的土地梗塞坚硬,他试着踩了踩却没能撼动一二,不禁苦笑道:“我们现在已经与王子云牵连到一起,难以进退了啊!佐治若说此战结局是王子云必胜还好,若说难以揣度,那我真是有些不安了。”

“莫非景兴担心会死在这里?”素来奋勇激昂的高堂隆从来嗅不到危险,他瞥了一眼王朗,好像是对王朗的怯懦的不满。

“我只担心王子云会死在这里。”王朗像个木偶人那样喃喃回答说。

王易带众人在山丘上扎好营,几十辆露车沿简陋的营寨外排成两排,正对着平坡村。平坡村村民纷纷走出屋舍仰头查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村老们商量对策不能竟在村口吵了起来,而寡闻陋识的村民震骇莫名,平素自诩胆大的年轻人此时正如霜打的茄子,畏畏缩缩钻在人群里,吭哧吭哧地呼吸却出不了一口大气。

浩荡的风云倏然变幻,遽动难测。王易凭高远眺,思绪随风飘散:“魏武侯曾问吴起:‘若敌众我寡,为之奈何?’吴起对答:‘避之于险,邀之于隘。故曰,以一击十,莫善于厄,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吴起说的道理是如此精妙!现在我以五百击一万,聊且算是以千击万吧,既要在险阻地带拦截敌人,那么平坡村,莫怪我临危制策了。”

“子云!”王易突听得郑泰呼唤他的名字,显然郑泰发现了有价值的信息。

第一百三十五章 血战巨定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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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血战巨定池(三)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血战巨定池(三)

“咿,这些海客难道真的要决一死战?”畦固看到弓弩手撤退后。前方又上来百余名持长戟的精壮战士,不由得极是震惊。

白绕渐渐眯起眼睛,冀希能看得更清楚些。但不久他又面露异色:“真不知道这些海客究竟是何什么东西。将军,你看他们手持之戟好像是官府兵武库中的制式大戟,每个人又好像披着极厚的甲。”

畦固默然不语,他看到前面宽达数百步的阵型突然被地形遏止,前端士兵迅速涌入那片通往矮丘的淤地,阵型变得更加密集并且狭促。而淤泥使黑山军士卒在摩肩接踵地前行时困难万分。

“让弓弩手把这些海客都射下来。”

畦固扬鞭遥指童子军占据的丘头,只是前排的弓弩手被涌动的人群挤得回身不便,后面的弓弩手距离太远,或者处于高及脖颈的芒草中,难以发矢。

畦固只是看到后面的童子军推上橹盾后才觉得为时已晚。前排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童子军前方又多了一重厚重盾牌,更加增强了防御力。

但在黑山军看来,海客们固然个人护卫周全,可毕竟只有貌似孱弱的一条阵线,而且这条阵线又只有一层战士,实在是单薄。

白绕不免嗤笑道:“海客纵横大海胆大妄为,到了陆地上竟然也这样狂昧无知!”

畦固也认为消灭这些不自量力的海客只是时间问题。

杵刀立于丘坂上的董袭和潘璋看到下头攒动滚滚的人头,渐露微笑。潘璋道:“正所谓‘向阪陈者为废军’,黑山贼的头领如此愚蠢。真是空有这万人大军呀!”

“何况我们准备得还如此充分。”董袭应和,这个昔日的沽酒汉如今却有善于顺时乘利的大将风度。

“沟火,起!”董袭大声发出命令,此时坂下的黑山军已行进到丘腰略靠上,距离童子军不过二十多步的地方。

长戟战士后的童子军猛拉卧于地上的粗缆绳,只见丘腰部位那一圈事先铺置的木板猛然摔落,接着就露出狰狞的陷阱来。坠入陷阱的黑山军来不及呼喊就被里头的竹矛刺穿。然而这并未全完,被缆绳拉动的除了沟壑阱的绞盘外,还有火阱的稔绳。那些跌入陷阱并侥幸未死的黑山军士卒发现自己的半截身子都浸在油中,接着很快他们就感受到从那粘滑的油性液体传来通透的炙热感。

液体是鱼油。火焰从起点腾起后迅速在整条沟壑里迅速滚过。火焰冲天而起,带着凶猛骇人的爆裂声,夹杂其中的是黑山军士卒的鬼哭狼嚎。整个战场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映得透亮。

持弩的童子军校正大黄弩上的望山,向沟壑后方,也就是位于丘陵底端的黑山军抛射箭矢。这次他们零零星星地射击。被突然而起的火墙阻隔上丘之路的黑山军不时惊骇地看到有几片几片的箭矢冷峭地突破火墙飞来,许多黑山军士卒就被强弩的利矢射倒在淤泥地上。

火墙的阻隔作用是极强的。在火沟后的黑山军士卒因为地势的缘故,只觉那火焰分外高大,甚难逾越。而火墙前端已经迫近童子军的三百多名黑山军士卒又发现退路已被封死。

“鱼油烧得快,我们得速战速决。”董袭看到火墙前那群被关进笼子的黑山军士卒惊慌失措,觉得不容错过时机。潘璋挥刀向前一指,童子军战士平持长戟,长缨和小旗迎着炙热的风猎猎飘动。

铜哨和骨哨声接连响起,原先百人的长蛇阵应声变成锥形阵。前端的童子军战士在急促的骨哨声中向下方的黑山军迫近。

畦固和白绕被那火墙震得登时无语,他们惊惧地看到拥挤在火墙后的黑山军士卒如割麦子般成片成片地被暗箭射倒,慌乱无措的士卒争先往下退却,又踩毙数十上百人。而混乱的群呼声中,被火墙分割在前阵的三百余名黑山军生死未卜。

“海客!”畦固简直要咬碎银牙。他突然看见侧前方的乌伦招呼乌桓骑士下马,似乎要趁火焰未及的促狭空隙冲杀到山丘上。

乌伦因素来所向披靡的黑山军遭遇如此重挫而暴跳如雷。更让他不顾火焰的炙烤而率部主动冲杀的缘故。则是这些神秘的海客在刚才的弓弩射击时,折去了他上百个亲密无间的乌桓弟兄。

乌桓这样的游牧民族素来将青壮年看得至关重要。一个部族的兴盛与其所拥有的青壮丁口的数量成正相关。

熊熊火焰猛若野兽,当它张开血盆之口时,无人能闪避它的烧炙。乌伦和他的乌桓兄弟尖利地发出呐喊,屡次上坡都难以找到突破口。有几次他们与从上方潮水般退却的黑山士卒挤在一起,差点被丧败的人群冲散。

持长戟的童子军面对着的前端黑山军士卒均手持短刃,于是他们逐渐加快前行的步伐,最后两手紧攀戟身,两腿轻快地跑动起来。

最前端的黑山军士卒目光决然,这些充为先锋的悍卒浑身都已经浸透在汗水之中。他们不由自主地肩并肩,紧紧地退缩在一起,默然注视着逼上来长戟。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些黑山军士卒猛地向前滚翻,意图从长戟下的空挡钻入童子军阵型的间隙中。而令人震惊的是童子军竟也放这些黑山军士卒逼近自身。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童子军接下来完成的战术动作。他们猛地往后压下身体,然后奋力收起长戟在空中挥舞,长戟的直刃和小枝旋转着扩大了杀伤范围。迫近的黑山军士卒所佩戴的皮盔难以阻挡锋利的戟刃,多是头颅百会穴部位或脑干部位遭到重创,死伤大片。

当然漏网之鱼也是有的。这些灵敏无比的士卒几乎耗费全身力气逼近阵型单薄的童子军,他们向这些狰狞的对手勇敢地劈出刀刃,可只是听见“铿”地一声,蓄势待发的一击被精心打制的全身铁铠遏制。少数强壮的士卒侥幸砍坏了童子军全身铠的铁片。但却未能对全身铠覆盖下的竹藤铠再有所杀伤。他们最后只能被后排的童子军以小枝拖曳入阵中,被戟支末端的利鐏剁碎。

“变阵!”

见首轮冲击获得不俗的战果,董袭大声发出命令,很快童子军的阵型从锥形阵转化为由两排人员构成的矩阵。

“啄!”

潘璋下达了进攻指令。前排的童子军举戟过头顶,然后如挥刀劈砍那样,以长戟小枝向前方的敌军奋力啄去。

黑山军士卒纷纷挥刀格挡。但是环首刀只能以线性格挡,防卫面积相当狭窄,而戟小枝带来的是难以预估的点状攻击,因而只有少数人成功进行了格挡,多数人被戟枝啄中肩胛重伤,或者被直接啄穿头盔,当场死亡。

这波攻击发起的时间耗费过长,致使许多黑山军士卒纷纷往后退却。但第二排的戟手这次就发挥了作用,他们利用前排战友露出的空隙奋勇杀出,挺戟直刺,将那些闪避不及的黑山军士兵纷纷刺倒。

被烟火熏烤的淤泥开始变软,残存的黑山军士兵即使是退避都感到每一步都变得分外耗费力气。看着前面阵亡的战友尸身上嗤嗤往外喷血的窟窿,黑山军士卒目眦尽裂。可是无情的火焰拦截了退路。

畦固和白绕和丘陵下的数千名士兵静静地听着张牙舞爪的火焰发出剧烈的暴鸣声,听着那被火焰阻挡的狭隘战场发出的金铁交鸣声和惨烈的哭嚎声和哀鸣声,心中波荡难平。

潘璋看到退避到一起的黑山军士卒个个面色恐惧。有一个腿脚痉挛,趔趄几步摔在地上,然后就因害怕自己不能脱身而大声嚎哭起来。一名矮壮的童子军猛冲上去,用长戟的小枝使劲横压在这挣踹不已的黑山军士卒的脖颈上。这名童子军被火焰燃起了心中浓烈的杀意,他强压长戟,直让这名落单的黑山军士卒从脖颈到面庞都被鲜血透红,他才长吸一口浑浊鲜腥的空气退回本阵。团蜗的黑山军士卒惊骇地看着这名童子军退回,自身的力气如溃堤般消散。

潘璋欢欣鼓舞地说:“以前主公常向我们说武王伐纣的故事。当年武王背清水,向山之阪,以万二千人攻击商纣的十八万大军。最后断虐纣之头于白旗之上。看起来今天我们也能仿效武王杀将覆军了!”

“不可。”董袭嗅到了同伴的恋战情绪,“凭借阻碍拦截敌人,以一敌十已经是极限了。我们怎么可以因一时的胜利而妄想以一敌百呢!纵使是当年西楚霸王击溃高祖五十六万大军,那也是动用了数万精兵啊。我们既然已经向士卒说明此役是要诱敌深入,那就不能失信。否则既失信于众,又坏主公大事。”

潘璋为自己情绪的起伏感到羞惭,他连声道:“元代所言极是,我们还是得照计画行事。”

董袭的目光在那些畏缩的黑山军士卒眼里看来,无异于煞魔的一瞥。董袭看着这些战力胆气尽失的敌人,冰冷地说:“速战速决吧。”

铜哨和骨哨声又起,童子军的阵型再次变化。杀势渐渐浓烈的童子军放平长戟,肆意收割黑山军。跪地投降的黑山军士卒也被无情地杀死。

长戟的柲下悬系的长缨阻滞着直刃和小枝上流下的粘稠血液,炙风熏烤着旗帜和童子军战士的脸颊。董袭和潘璋走在枕藉的尸身中间默然无语。这两个初登战场,初次指挥精卒的武人今天才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鱼油渐渐烧尽,火光渐渐淡褪。乌伦和他的乌桓兵或持短刃,或举长殳,簇拥着圆形皮盾终于寻到一处空隙冲了上来。只是已将战场大略清理完毕的童子军早已全部换上了强弩。前端的战士半跪持弩,后排起身直立。在乌伦惊诧地立定时,两百只大黄弩的悬刀被扣紧了。被劲弦抑住全部能量的箭矢终于摆脱了束缚,疾速奔向瞠目相视的杂胡。利箭穿透的不仅是羼弱的人体,还有粗制滥造的衣物。有的胡兵被利箭击中肩膀,顿时像小丑那样旋转起来。有的胡兵被箭穿透额骨,彷如遭受重锤一击仰头倒下……

畦固和白绕这次是将乌桓雇佣兵遭遇的阻滞明明白白看在眼里的。当他俩骇然看见头插长矢的乌伦像只皮鞠那样从险坡上滚下来时。他们不仅意识到这支乌桓雇佣兵遭受了毁灭性打击,更意识到先前被阻隔在火墙前的那数百名黑山贼已经全军覆没了。

火焰的暴鸣声渐渐稀少,仿佛极是畏惧丘陵下那数千黑山军的突然间的可怕静默。白绕只觉自己坠入了冰窖,畦固则只能将全身郁结的怒气都运转到握住佩刀的手上。

黑山军们看到山丘上的海客正在将死难者的尸体抛入沟壑。当他们看到那些海客将在战斗被斫碎的头颅和肢体也一并掷入时,黑山贼们再也无法保持安静了。

当年在冀北时,纵横来往,何曾被人像今天这样像宰猪狗般轻而易举地宰掉?贼寇也有一颗炽热的心,他们不是冰凉无感的寒露秋霜。

畦固看见了丘陵上飘扬的百余道红缨。接着他听见数千军阵中响起议论声,这议论声随着火焰渐熄而渐烈。

“将军!”白绕面颊通红,这个平日自诩审慎的黑山将领此时只想麾军掩杀过去。

“将军!”黑山贼的头目们眼噙泪水,恳求他们的主帅不要再掩藏黑山军的锋镝了。

“火速进军。越过这座丘陵,杀光海客,一个不留。”畦固命令下达完毕,众人的愤懑之情可算有了可以肆意倾泻的上峰保证。

正是之前畦固准备不周,以致大军在这狭隘的丘陵被海客重挫。但畦固早把自己的失误抛到脑后了,他现在抱着倾全力以雷霆一击的信念。白绕也不想责备畦固不听从他的建议,因为他从未料到海客的战斗力是这样强悍,准备是这样充分。

数千黑山军通过促狭的丘陵,他们通过长梯跨过那道环绕半个丘陵腰部,宽约三人左右的沟壑。沟壑里烧焦的尸体层堆累叠,面目全非,甚或有烧得只余下骨渣。炸烂了的人体组织的残存的鱼油发出刺鼻作呕的腥臭味。许多黑山军士兵在跨梯时胃中翻江倒海。某些人再也忍不住而俯下身来呕吐时,梯阶缝隙里透出的惨烈景象又叫这些人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畦固和白绕吃力地拉着骏马上坡,他们让坐骑自行越过沟壑,而自己则走长梯。但是那两匹骏马却在沟壑的焚尸堆中哀鸣起来,畦固和白绕的亲兵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它们拖上来。

黑山军凝聚起的复仇信念因这地狱般的景象差点涣然消散。在他们看到本来锋镝所指的海客此时已经不见踪迹时,黑山军的士卒们更有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远方又是茫茫的芦荡,该往何处寻找凶悍狡诈的海客呢?夏日的夜风吹拂着带毛的芦苇叶舌,层层叠叠的苇叶的低鸣声仿佛一曲悲戚的镇魂歌。

董袭和潘璋,以及未阵亡一人,仅伤十七人的童子军披上了芦苇芒草质地的吉利伪装服,他们彷若幽魅般向西北向游动,而将北面的道路慷慨地留给黑山军。

潘璋忧虑地说:“黑山军刀矛总立,锋比羊角,他们到了平坡村会做些什么呢?”

董袭耸耸肩:“积忿不平的匹夫,当然会痛下杀手了。”

潘璋“哎”地叹了声气,无奈地说:“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那时发塚盗贼贾楼、张虎正蹲踞在村口玩双陆之戏。夜里捉鱼返归的村中妇女见他们坐姿如此不雅,都远远闪避,而村老虽知村人活计有赖于此二人,但对品行不端的两人还是不屑一顾。

贾楼连落四盘,输得没了脾气,他掷棋罢局,叹道:“我实力如此不济,你也不松松手,让我赢上几盘。”

张虎笑道:“我又不是海客的那位年轻老爷。”

贾楼闻言又是一叹。他心忖昼里那个海客头子还真是心慈手软,竟然就这样放过了他,最后还率部离开了平坡村。

旋即一想,贾楼又觉得不妙:“海客自称受黑山贼追逼,故而逃至此处。照理来说,挟制村民会更有利些,怎么会就此离去呢?难道说贼势太过猛烈?”

张虎整理棋局时也在思考,与贾楼不谋而合。两人举目悚然相觑时,立时打了个激灵。

“阿虎,你说……黑山贼会不会就要来了?”贾楼胆颤着说。

张虎一怔,惊慌地说道:“不……不知道呀。要不明日找找去利县的老黄他们问问?”

“问不成了。”贾楼一声甫毕就旱地拔葱似地站起来,他此刻目力所见是漫无边际的,一色绛袍黑甲的黑山贼兵。

“杀!”畦固和白绕举刀大喝,前端的一千弓弩手发出矢来,漫天飞蝗。

四处都是劲矢入地的噗噗声,那些捕鱼归家的村妇连同她们的鱼篓被箭矢扎满,匆忙跑出屋舍查看究竟的其他村民也纷纷被射倒。

张虎一把拉住贾楼往西北向跑,“去田市的坟冢里躲躲!”发现情形不妙,尤其是前端黑山军已经在用长槊长戟荡开栅栏的村民们也纷纷往田市的墓冢逃避。

第一百三十七章 血战巨定池(四)

第一百三十七章

血战巨定池(四)

畦固和白绕亲手砍下两个村老的头颅。而其他黑山军士卒仍在洗劫平坡村的屋舍。青壮年被杀死,小孩被杀死,妇女被玷辱后也被杀死。黑山贼在泄愤,他们在摧毁目力所及的一切有生气的东西。

畦固把佩刀插入鞘中,接着又颤抖着将刀拔出,紧接着又将它放回鞘中,如此来回反复,发出“咔咔”的声响。而白绕的整张脸由刚才情势窘迫时的通红变成现在的煞白,他修长的指尖在刀把上轻轻点点过,染血的刀刃散发着阴腐的气息。

“烧了烧了。”一个手持火炬的黑山兵走过畦固跟前,粗声粗气地催促同伴,“把带不走的全部烧掉。”

平坡村屋舍的椽檐被用绳索系住,绳末端又被接在十余匹马骡上。黑山军士卒们挥鞭策动马骡,这些愚钝的牲畜一吃痛便向前迈步,一下子将把村民的房子拉塌了。

黑山军如法炮制了平坡村的大多数屋舍。后来,他们索性十余个围在屋舍前,接二连三地掷出火把,把那柞木椽子搭起的茅草屋整个地烧起来。

狂吠的乡村草狗被无情地杀死,耕牛被夺走,圈里的鸡鸭和溷藩里的生猪都被或抓或拖出来。牲畜受到惊吓时排泄的粪便倾洒得到处都是。更多是聚拢在一起,为夺得不菲战利品而喜气洋洋的黑山军。

畦固和白绕看到后阵的黑山军士卒引颈相望。实是羡煞前面抢劫杀人的袍泽。这两个贼魁为了“公平起见”,大声呼喝前面肆意妄为的头目们,叫他们让前端士卒腾挪空间,这样就可以把整个队伍的阵型翻转过来,使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闲暇无事的黑山兵也能发挥一下旺盛的精力。

队形翻转过来以后,原本处于后方的黑山兵欢声雷动,纷纷张牙舞爪扑向屋舍。甚或有人在燃起大火的废墟之中挑挑拣拣。狭隘的空间里全是“将军英明”“大帅英明”的欢呼声。

一贼自村中水井报喜——原是这厮观察细致,竟在水井边绞盘下发现了暗格,伙同战友把窨盖掀起来后发现了十余只累叠在一起的柳条箱。他们斫坏箱锁,发盖后成条黄金的光辉扑面而来。

这些柳条箱里都是盗墓的平坡村村民在田市的坟墓中掘得的珍宝。村民质朴驽钝,在认定这些财产归全村人所有的前提下却不知怎样将它们分配。阙如不论的他们于是先将财物保管起来,就埋在每日所有村人都要频繁光顾的井旁,以作公示监督。

发现财宝的黑山贼本欲鲸吞,但无奈柳条箱又多又重,寥寥几人之力怎能搬动?况且在场洗劫的痞贼亦多,看到这边动静如此之大便跑过来围观,一围观红眼病就发作起来。原先那贼见吞没无力,只得把这喜讯捅到畦固和白绕处。

畦固和白绕看到这些财宝也是砰然心动。但白绕终究是个审慎善思的人,他疑道:“这里的村户看起来不事耕耨,怎会有这样多的财货?”

畦固皱眉道:“这里的村户胆敢藏匿海客,本来也尽是一群险诈之徒,估计平日并不以农事为业。嗯,你看,这些金子不似朝廷所铸的蹄金,成色极好却又形制怪异,恐怕是古代流传下来的。”

白绕眉头急跳:“莫不成这些刁民还有一方潴留地?”

畦固的眼神渐渐举起,目光落在田市的坟头。他沉声道:“刚才大军冲杀进来的时候。往北逃散的足有三百多人,但是只有二三十人被截住了。纵是芦苇芒草太密,我也应该看得见那些人到底去哪里了啊。确实诡异。”

白绕的目光也锁定了田市的坟丘。畦固冷声道:“海客杀我弟兄甚众,谁要是藏匿海客,我管教他们一个不留。白绕,你将军围住那座矮丘,叫死士攀上去看看,我恐怕往北流窜的村民不在别处,就是躲在这个矮丘里头。”

贾楼和张虎正在甬道入口外忙着拆除棚架。等他俩完成最后一步工作准备跳进甬道的时候,突听得自丘下传来一阵狂乱的欢呼声:“上头有人!”

贾楼和张虎再一回身就看见上千人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这些悍勇的黑山兵争先恐后,贾楼和张虎看了这些家伙狰狞的择人而噬的面容,吓得腿脚几近抽搐。

贾楼见四面被围,恐怕留在这里迟早得是个死,杌陧着是不是该琢磨一些应付办法。但张虎一看连逃命的豁口都被堵住,想也不想就将贾楼往里头拽。贾、张二人跌进甬道后不顾疼痛,戮力阖紧大门,但用力过猛,以致两人从石台的阶梯上摔在盗发坟冢时在里头掘出的空旷厅室里。

不久黑山军士卒已聚拢在那门前,他们拍击着厚实的大门徒劳无功。于是有贼说不如用原木撞开,贾楼张虎以及厅室里的两百多村民正听得胆寒,又听贼寇们议论纷纷。竟而有人说:“村民刁滑,我看还是往这门隙里塞几把火,熏死他们!”

贼兵们拍手称赞,不久坟冢里的村民闻到刺鼻的烟熏火燎味,堆积在甬道入口处的薪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从缝隙间散落的火光惊得黑暗中的村民震骇不已。

“完了。”村长喃喃声一落,四周就尽是嘤嘤的哭声了。贾楼和张虎跌坐在地,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如同木偶人那样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贼兵们嬉笑着围聚在丘陵上。畦固和白绕得知部属在发现丘陵密室里藏匿着大量村民,不禁为自己猜中暗自窃喜。他俩得意时,连声称赞纵火烧燎藏匿村民的贼兵有机智。

“徐州兵畏惧如虎狼的海客,还不是在我手里活活闷死!”畦固揽辔扶鞍,先前受到重挫的不快早被抛到脑后。

正当黑山军散漫地铺散在平坡村的角角落落,乃有盘踞在田市的坟包上尽情饮酒的士兵,所有人都觉得大功告成之时。王易亲率劲卒三百人自东方徐徐逼近,那是在大道上。而董袭和潘璋依照王易让吕岱和李严二人分派的图纸上描画的路线,正从西南方向朝平坡村赶来。

以犄角之势杀气腾腾地逼近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将要深深刺痛这支跋扈的贼兵,让他们钻入王易事先编成的口袋中。

红色的长缨和黑色的小旗迎着夏季夜风卓然飘扬,林立的长戟长槊反耀着皎月的光辉。战士们腰间的竹筒与芦苇芒草交磨发出窸窣的声响。

刚呷一口新鲜兽血的战士们发觉视线更加清明,平坡村的村舍燃起的火焰也渐渐明晰。再靠近些时,战士们只觉黑山贼的欢呼雀跃声愈发刺耳。

童子军和预备军战士腰间佩带的五只竹筒有三只是开着盖的,其中有两只盛满石灰,还有一只装满坚硬的小石的竹筒经过特殊改制。当童子军们用类似希腊罗马军队使用的抛石器的简单手礮将这种竹筒投掷出去时,竹筒内中坚硬的小石会如雨点般倾泻而出,彷如后世霰弹枪那样造成大片杀伤面积。

当然,无论是石灰还是礮用石筒,它们都是用以辅助厮杀的非致命性武器。王易在平丘大战时首先使用这些武器,战斗过后他总结经验,认为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刲羊击豕的时刻到来了。”王易嗅到益发浓烈的血腥味。神色凝重地对随后的战士们说。

管宁满面愁容,他大致能猜出平坡村所遭遇的殄毒了。邴原为他的好友感染,因胸中沉郁而默然无声。

而臧洪等五位士子却与管、邴二人大不相同,他们和王易的朋友及附属一样,都万分激动地期待转瞬即至的大战。

围靠在村东的黑山贼本以为大事已定,怎料东面横跨一百步都是面貌狰狞的海客?不及惊呼出身,第二排的三队预备军战士已经腾跃到队伍前方,于小跑中扣动悬刀。中空的强弩三棱箭镞刺破空气之时亦在积蓄能量,当它们无情地扎入密集的人群时,被人体内的气压挤涨的箭镞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它们不仅在中箭者的躯体内做着搅拌动作,更使连带被折断的硬木箭杆飞旋起来,所遇之人莫不中伤。

预备军战士发完这矢,又齐齐向前跑动,直至离外缘的黑山贼只有二十来步才停足。那些黑山贼正被预备军的箭雨杀得鬼哭狼嚎,此番见预备军不退反进,登时惊诧莫名地望着预备军。

预备军首发弩是手动上弦,接下来的重头戏是超足而射。他们踩住弩肩踏板上弦的时候,绞盘也在随之滚动,后头的童子军持戟迅速跟进。队伍最末,郑浑和郑禹两人手持铁锤大声呐喊助威,于禁和他的家人推着三十四辆载棺椁的露车前进。

那些黑山军看到预备军战士这一轮动作后骇破了胆,他们哀恐地大叫出声。转身要跑。但纷纷转身的黑山兵把宽阔的后背慷慨地留给了预备军战士。预备军的这一轮疾风骤雨甚至掠倒了五六十人。

孙子言:“临敌不过三发”,那是两军在相互逼近之时的情况。十九世纪美国西进运动如火如荼,但遭到了印第安人的顽强抵抗。当时优秀的印第安射手一分钟可以射出十二发箭,而手持较同时期还颇为先进的春田后装药步枪的美军士兵一分钟只能射出六发子弹,难以招架印第安弓箭手的箭雨。柯尔特左轮手枪的出现依然难弥美军劣势,直到1860年温彻斯特连射步枪的问世才使西进大军中的美国人占到了优势。

可见直到十九世纪五十年代,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仍是以火药装备武装到牙齿的近代军队的不小麻烦。

中国古代传统强弩——大黄弩在王易的授意下,经吴郡工匠耗费巨大财力精力改装改制后,终于在射速上有了飞跃——膂力强健的弩手可在约莫一分钟的时间里投射十发箭矢。当然更重要的是它的射程。传统的大黄弩最远可对四百米外的目标造成杀伤,而童子军装备的这种弩为了顾及持有者的连续射击能力,将最远射程缩进到二百八十米至三百米以减缓弩弦的张力。

弓弩手相比火枪手的一大劣势。就是他们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投射更多的火力,但拉弦上弦的工作极耗费体力,所以他们的快速进攻往往不能持续。王易让工匠们在新式强弩上装置手动绞盘,即出于珍惜体力的考虑。

养精蓄锐的预备军战士变得极有杀伤力。他们虽然只是组成了一条单薄的线性阵,但是在突然袭击后又连续抛射的四轮箭矢使得黑山军一片一片地被侵蚀,逃避箭锋的贼兵四处逃散,使得散布在平坡村的整个黑山军溃乱不堪。

畦固和白绕见东端被突如其来的海客撕开一大条口子,又惊又怒。畦固指鞭喝骂道:“海客怎么死而复生了!”

悒悒不安的白绕东张西望,他看到四周围许多头脑还算镇定的黑山军头目已经在拉拢队伍。但白绕仍害怕在什么地方再冒出一群海客来。

果然,身披吉利伪装服的董袭潘璋一众二百人携劲锋从西南面的芒草堆中出现。他们一出现就带来一阵箭雨,把退缩到西南角的黑山军射杀一片。

董袭和潘璋的弩手也是在行进过程中手动上弩的,节约了不少体力。等他们射完这轮箭矢后,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就蹬弩肩再上一矢,当闪闪的镞光复次面对惊恐不安的黑山贼时,这些贼兵再也隐藏不了心中的恐惧,大声叫唤出来。但是迅疾的箭雨没入人群中,继续无情的杀戮。

排成严密阵型的童子军和预备军在铜哨声和骨哨声的指挥下,从东西-西南这个方向绞杀。长戟的直刃和小枝构成难以突破的网络,逼迫着四处奔逐的黑山军。王易看了看立于身边的吕岱和李严二人,下令道:“黑山贼澌灭指时可待,你们去将他们将要合聚的散卒冲散。”

刘馥和董昭认为王易的指令不可思议,但身体连同坐骑也包裹在铠甲下的李严和吕岱却朗声一诺,绝尘而去。他们在奔驰中扯下系于鞍边的长槊,于千军之中扫荡着流散的黑山贼。

黑山军虽仗人多势众,但见两骑裂阵厮杀过来更添惊慌。畦固大声叫嚷道:“别慌!整队!整队!”

“弓弩手!槊手!”白绕奔驰在乱军之中,大声呼喝军中的小头目。

可是刚才黑山军太过放纵,长兵器没有架在篝灶上,而是随意地堆放在一起。这使得在这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许多长兵器被踩踏在脚下,根本捡不起来。黑山兵互相之间的间隙又实在促狭,背着箭橐的弓弩手根本伸不开手去取身侧的箭。胶凝成一团的祸乱使得黑山兵士骂不绝口。

童子军和预备军复以手持长戟的重甲战士为先锐。他们整齐地踏步前来,后方的环首刀兵或槊手凝视敌军,安静地等待可能逼近的敌兵,以期将其拖入后方斫死。

畦固见数千人竟被这样狼狈地逼迫到一起,又有两员敌方悍将肆意杀戮己方士卒,尚不明确敌军数有多少的畦固只觉得胸中沉郁,险些呕出血来。

“杀了那两将!”畦固对前面的白绕说。他的马鞭指向骈马舞槊,正纵情撕扯己方军阵的李严和吕岱。

白绕刚要叫唤自己身后两员屯将上前迎战,但不料他俩已主动出战。

李严和吕岱早听到逼近的马蹄得得声,他俩连忙勒转马头。两匹坐骑吃力一急,顿时抬起前蹄高高仰起。两员屯将见李严和吕岱披甲过重,难以驾驭坐骑,不禁相觑而喜,猛地加速冲过来。

王易见状眉头拧成一团。被战场的混乱震得头脑炸响的臧洪等人被这一幕猛地惊醒,他们大声疾呼,提醒着李严和吕岱做好防备。

李严的小红马率先落蹄,那一刹那李严“喝!”地一声大吼,长槊迅猛如电地笔直刺出,直将奔冲而来的屯将的胸膛捅了个对穿。吕岱的坐骑灵性略差,等到它站稳时,尚存性命的那名挥舞短刀的屯将已极近吕岱了。只见吕岱拉起缰绳,两腿一紧马腹咆哮道:“走!”手中长槊凭依长度占到优势,利刃将那敌将斩落马下。

吕岱扭身挥动长槊,槊尖自身前左侧复回到前右侧。吕岱大喝一声“贼将授首!”便朝白绕猛冲过去。

李严见好友马力不佳却先行一步,又怎耐居人之末?连忙夹紧马腹,追奔吕岱而来。

白绕目眦尽裂,他看见浑身为甲胄包裹的吕岱身体开始向前倾斜,槊尖却渐渐退马首之后,便知吕岱已经在借助马势蓄力。

电光火石间容不得白绕过多思考,他知道再不出击就会立即被吕岱杀死,于是他慌乱中策马迎上去,夺过乱军中一个回转不便的小卒的长槊,挥舞了两个槊花。

“钪……铛!”吕岱的槊刃击在了白绕之槊的柲处发出清脆声响,两人均回身旋槊横扫,两槊相交呲呲地飞溅出一串串金色火花。

混乱的军阵中发出低呼声。吕岱勒住马头时,李严适值赶到。而堪堪立定的白绕汗流浃背,他将长槊插在淤地中,暂图保存一些体力。

李严瞥了吕岱一眼,不置一声便一夹马腹,挺槊直取白绕。吕岱在身后大叫道:“李正方!你竟敢抢战我对上的敌将!”

李严充耳不闻。他飞驰而来,以槊扫荡两侧,渐渐聚拢在白绕身前想要护住副帅的黑山兵惊惧着散开,奔散不及的士卒就被李严一槊扫倒在淤地上,当场死亡。

畦固在白绕身后为他鼓气:“尊贵戚荣,在此一举!白绕,杀上去!”

被童子军和预备军压制得拥簇成团的黑山军纷纷延颈而望,黑山军士气的重振,亦在此一举。

白绕长啸一声,拔出长槊迎上李严。这次李严的长槊也是率先刺来,汲得教训的白绕横扫长槊,将李严的兵器荡开,接着白绕猛地一夹马腹,扭腰的同时拔出佩刀,借马劲之余力劈出一刀。李严不料白绕的身手这样快,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白绕的战刀劈在自己的肩甲处。一阵剧痛使得李严倒吸一口凉气,白绕这阴狠的一刀虽未砍透铠甲,但断裂的铠甲铁片却被这股强狠的力道挤压,扎进了肩膀。

管宁和邴原先验地以为世间罕有能抵挡王易手下战将的人,此时他们才真切感受到强中自有强中手的道理。

臧洪等人本以为李严的武力要稍高吕岱一筹,但想不到李严趁势杀出,竟然反伤于已和吕岱猛拼过一个回合的白绕!吕岱也看得目眦尽裂,心中忧急交迫。

李严只觉全身的热血都被这一刀劈得沸腾起来。他大喝一声,手竟脱离缰绳,两手攀住槊身,两腿夹住马腹又向白绕冲去。白绕的信心也因刚才的一击得手而膨胀,他冷笑一声,逆迎而上。

王易还未将马镫大规模带入他所掌辖的吴郡,自然也没有随船带到北方。所以没有凭借他物,单是用两腿夹住马腹的李严这时候就相当危险。如果他收不住力,极有可能在兵器相交时从马上摔下来。

白绕就是意图以猛击使李严收不住力而从马上坠下,他谋划从侧部刺击李严,使他不得不防,而一防就必须耗费极多的力气。

两骑越来越近,这幕场景收住了所有人的目光。白绕蓦然“咿”地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李严略略侧身,使得刺向肋间的敌槊最终面对他的手臂,这个动作并不像防卫,而像准备结结实实地挨这一击了。

“李严要干什么!”王易失声叫道,兵戈胶着的童子军和黑山军纷纷侧目。

“正方是要冒险。”吕岱看透了他的好朋友的心思,“与我相交多时,还是沾染了我的脾性啊。”吕岱是战场上唯一一个卸下忧虑的人。

白绕的长槊穿透李严的肩甲时才知道自己中计了。李严不在乎受伤,他只是希望凭借这个短暂的凝滞能给予他一击必杀的机会。

李严奋力挥动长槊,这迅猛的一劈将白绕连头颅带左臂斩为两段。直刃劈开肉体时发出的沉闷声动人魂魄,扬起的大片血肉惊怖无比。李严的悍不畏死换来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敌人的毁灭。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黑山军崩溃了。畦固不敢看散落在淤地上的那两截白绕的身体,他仓皇向北奔逐,黑山军亦随他们的主帅往北逃窜。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血战巨定池(五)

第一百三十八章

血战巨定池(五)

望着下头跪成一片又哭成一片的平坡村村民。王易的面庞始终冷峻,他不置一言。

当他转过身来,看到身边那阵亡的十五名童子军战士和二十七名预备军战士后,他浑身剧烈地震颤起来。

这四十二人和之前丧生的三十四名预备军战士一样,都是王易精心打磨出来的菁华,但在这场本可以避免的恶战中丧生,王易悲痛至极。许多战士与王易熟稔,平时还少不了插科打诨。

所有人都脱帽肃立,面色沉重。与阵亡战士相属同个战斗单位的战士都双目红肿,毕竟在长久的日子里,各单位的战友在学习战斗中已经凝炼出了鲜血友谊。

相比己方士卒的损伤,对平坡村的襄助就微不足道了。但王易还是迅速恢复了理智,他一面让刘馥和董昭连同郑禹一起为阵亡将士置办棺椁,一面又唤来平坡村村长。

平坡村在此役殁员大半,且多是妇孺老少。多数青壮存活了下来。这些强壮的青年男子基本都丧失了妻子儿女和父母,此时一一伏倒在地,哭声悲戚令人不忍卒听。

老村长唯一的儿子也被黑山军杀死,村民只找到了他的躯干,头颅和左臂都不见了,当看到那血腥惨烈的景象时,村长头晕目眩。两脚难以站稳。

王易语气平淡地说:“村长,黑山贼如此残暴,我们绝不能就这样任其跋扈了。”

老村长咬着牙,双膝一软给王易猛磕了三个响头,王易装模作样地去拉,却无法将这个执拗的小老头拉起来。老村长目噙泪水,忿恨难平地说:“要不是大人以义返归,恐怕我们平坡村就要被黑山贼屠得一干二净啦!大人一句话,我们村闻声影附!”

“愿追随大人杀贼!”青壮年们纷纷站起来,噙泪的目中尽是果决之色,胸膺中早已被愤懑填满。

王易冷然道:“黑山贼往北蹿去,我恐怕其他村落也会招致毒害,况且单凭我们现在寥寥数百人,又怎能抵挡住黑山贼的锋芒?”

老村长坚毅至极,他拱拱手说道:“周围的村落素来以本村马首是瞻,此次乱贼寇乱,大家理应互相提携的。大人无须忧虑,黑山贼绝不会再这么猖狂了。”

王易皱眉道:“不过黑山贼受我袭破,只是稍挫了锐气。贼魁往北流窜,所面三向不是湖泊便是河流,所以必然会重整旗鼓往南退却。到时候他们锋锐逼人,我们必不能再硬抗。”

村长忧虑道:“那该怎么办?忝请大人明示,我等尽可出力!”

王易答道:“此地芦苇芒草密布,正是打伏击的好地方!我们人少,那就可以在淤地上挖出沟壑,阻遏贼人的步伐。”

村长拍着胸脯说:“挖沟是我们这片所擅长的。”他转头喝道:“贾楼,张虎。你俩的活计到了!”

贾楼张虎闻言一溜烟凑到这儿,见了救命大恩人王易是倒头便拜,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

挖沟掘壑的工作,交给这群发塚的刁民最适不过。物尽其用的感觉也相当不错。王易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他连将二人拉起,旋即敛容道:“四方乡民的性命都系在两君身上了啊!”素来刁滑的贾楼和张虎被王易这激励声感动得跟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觉得肩膀上的压力重了起来。他二人面色凝重:“愿随大人杀敌!”

身立王易侧后方的管宁兀自叹了口气,寻而喃喃似地吟道:“安得一瓢水,浣衣万斛尘?”

邴原一手扶住管宁肩膀,管宁转过来头来看到的是邴原认真的目光。“黄钟弃地之世,万姓喧嚣。能有一二命世之才力挽狂澜,何须在意手段如何?”

管宁微笑着摇摇头,说:“君子不入庖厨,非不愿食羹啖肉,只是不愿沾染腥浊之气罢了。”

邴原见自己忧虑多余,便说道:“久入鲍肆不闻其臭,心中不想,眼中自净,鼻中自清。”

管宁敛袖走开,嘿然笑道:“根矩这个譬喻不恰当啊,不恰当。”

张昭和张纮目送管宁和邴原而去。他俩沉吟时久,但感触还是由这浑浊的世道而发。秦松和陈端特立独行,虽然崇敬管宁这类高士的修养品质,但对他们超然世俗,不切实际的做派还是有些看不惯,见管宁悠然卓然地走开,秦、陈二人自鼻孔里哼了一声,接着自顾自看起书来。

臧洪和王朗大约看出了王易的计策,他们连声感慨。高堂隆和辛氏兄弟刚才就已经被童子军和预备军的顽强战斗力所震撼,如今正处于呆滞状态。他们更关心的是童子军和预备军当场斩杀一千余人的事实。那些贼寇的尸体密密麻麻地堆放在一起,阅来无比震撼。

“王公果然名不虚传!”高堂隆叹息道。

王易微笑着瞥了高堂隆一眼,接着就为村民和董袭潘璋凌操袁敏之俦作具体的布置了。得命的勇士一诺而去。

郑泰只觉在这场战斗中获益匪浅。他本是河南豪杰,后为举大事而毅然东往,在青州建立基业,虽通博儒经,亦颇识军事,但自知与王易相比还是差距极大的。

“用兵诡秘难测,虽吕望、黄石公不能及也;学识博通,可与扬、班之辈相媲。”郑泰深深望着王易,“却也不知与他一同纵横捭阖,谋划全局,究竟是稳着还是险着。”

“大哥是不是感到了几丝恐惧?”走上来的郑浑一言道破郑泰的心思。

郑泰目中一抹异色闪过,他回头看着自家弟弟,沉声道:“昔日徐子将评曹孟德言:‘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此言甚得之,但可见子将虽至遭人胁迫,但从未随意下言。然而许子将当年说王易允文允武,胸恣博雅。貌似称赞但是言辞笼统模糊,实则是他看不穿王易这个人啊!许子将这样评价王易,难道不是很随意么?可是许子将还是要给予王易一重名,他的思虑,比忝兄深远多了。”

“看来天下畏惧王易之辈多矣。”郑浑笑道。

郑泰叹息道:“天下认定汉祚将徙的人也太多了啊。”

郑浑闻言似是自语地说:“难道不是这样吗?”但声音甫毕,他便看到郑泰凌厉的目光如刀子般划来,不禁悚然无语。

平坡村平日里在这片区域一直提挈四周村落,因而当晚平坡村的村长派遣出去的青壮通知共同御敌后,几乎达到了一呼百诺的效果。

这些村民都是掘墓挖洞的好手,挖几条沟壑自然不在话下。但是愚弱的村民平时只知道将盗掘的财报掩藏起来,而不懂得武装自己。所以战事若再开,王易恐怕顶到前头的仍将是自己。

于是他看着平坡村村长领来的十余个其他村落的主事者,严肃地说:“黑山贼手段残暴,但终究也是盗匪流寇组织到一起的乌合之众。现在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齐心协力是首要的。另外,各村出的青壮都送到我这里来,我要临时训练一下大家。”

有些村的执事刚见到王易时还颇为惊异,继而有些不太惬意。有个中年人满口冷言冷语:“黑山贼这样猛壮,名气传遍了方圆千里,世上竟还有人口出狂言,大言不惭说能抵御他们。”

非但是刘馥董昭和二张这些深谋远虑的策画士。即使是脾性极好的管宁和邴原,闻言也不禁侧目。

王易让开一个身位,使得那里千余具堆成尸山的黑山贼尸首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这群村人面前。那中年人骇破了胆,而当王易冷笑着说“这些贼人即是我海客所破”后,这中年人的两条大腿仿佛筛糠一样抖起来。

“怂蛋。”于禁用青州的方言嗤声骂出来,那中年人顿时双膝一软,吓得匍匐在地。

王易的威势让这些寡闻浅识的村民不敢不服。只片刻功夫,各村的大部青壮都麇集平坡村,等待王易的号令。

王易马上来训练这些人。董袭、潘璋二人将这些青壮年以村为单位分成六组,然后抽调童子军来一对十地传授战术动作。

村民们携带自制的棓棒,亦有携打猎用的短刀的。手臂腿脚随着童子军战士的哨声纷纷扬扬地抬起落下,循环往复……一时间,紧张的战事压迫下,平坡村居然貌似有条不紊地开展了校兵运动。

但训练是相当粗陋的,王易待村民们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战术技巧,譬如阵型的排列后,便叫他们的村老领回村子里去了。他不敢耽误这些村民们挖掘沟壑的时间。

送归各村的青壮年后,王易让童子军和预备军好生歇整。次日刚哺,忽听得营盘的鹿角外马蹄得得。王易举目一眺,望见常桓和武安国二人策马飞驰而来。

童子军和预备军看见满面春风的常桓和武安国二人,一扫先前折损袍泽的颓丧,士气大振。董袭潘璋等武人几乎喜极而泣。

王易极是兴奋,看常桓和武安国的表情,事情应当是一帆风顺的。

常桓下马便拜:“主公,路途上听闻了战况,忝下可是来迟了!还望主公降罪!”武安国亦拜倒。

王易一笑:“‘事急不依律’。但你的喜讯呢?”

常桓被王易逗乐,他莞尔笑道:“‘白凫’已携‘疾凫’和‘怒凫’在巨定池南靠岸了。我与安国已经知晓三条凫船的方位,现在就可立即带主公及诸君与童子军、预备军前去。”

王易与刘馥董昭等人纷纷击掌,爽朗地笑道:“大事成矣!”

王易遂与郑泰道:“公业不如随我登船,现在要回下密必须得走海路了。”他又意气洋洋地对管宁和邴原说:“二位先生不妨也去看看我那三条巨舶的雄魄?”郑泰兄弟俩及管宁邴原二友满口答应。他们现在与王易的关系这样活络,但还未见识王易津津乐道的大船,见王易如此得意,恐怕这三条所谓凫船是举世罕见如王易的奇物。

臧洪王朗等人巴巴地看着郑泰几人,艳羡不已。他们心知王易即将登船离开,心中顿时有些萧索。

王易又邀请他们登船,他们也暂且答应下来,只是觉得一上船,与王易朝夕相处的日子就要终结了,不免遗憾,又有些忐忑。

王易也是如此,他虽对臧洪王朗等人心慕不已,但是在这仓促之下,延揽之事他草草率率是说不出口的,日后再相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

这些人是否还会按照历史轨迹得到他们的历史归属?如果是的话,那么王朗高堂隆这些人归附曹操必然对王易是个威胁,而臧洪惨死于袁绍之手亦令人欷歔。

今日觥筹交错之英雄豪杰,明日兴许正奔逐他人后尘。王易望见了浩瀚的历史长河,却从心底升起寂寥感。

最踌躇不宁的还是平坡村的村长,他固知海客终会遁走,但是海客的锋芒一退,黑山贼的反噬又要如何抵挡?

王易一眼洞穿村长的心思,他攀住村长的肩,笑道:“村长无需忧虑,昨日我们趁势杀出,毙敌千余,已丧黑山贼之胆。恐怕黑山贼魁也不知我们究竟有多少人。他们退到北面,就好像钻进了口袋一样,三面峙水难以突围,那么最后必然重新向南方反扑。我们不妨顺着沟壑,一鼓作气杀出,这样惊弓之鸟的黑山军必然拼死往南面逃窜。届时我们尽管让他们逃窜,反得自保!”

那村长的思路可跟不上王易,他见王易说得极有把握,便连声说:“好好,就依大人说的办。”

于是当夜通知各村,要求大家随时做好应对准备。村民们主要是挖掘沟壑,并且在沟壑中倒置鱼油、芦柴之类的易燃物,虚张声势以助王易。王易则命全军往东北面行军,决定绕开黑山贼的正面锋芒。

线路已经改变为退避线路。向东北进军的一大好处就是即使是攻击敌军,也可以从侧部袭击,兵法也一贯认为这种侧向攻击模式比较保险。

畦固狼狈地退到北方,不久他的士兵告诉他,四周的村民都加强了防守,村栅栏都已经拉了起来,年代久远的鹿角被拖出来,环村插成一缘。更要命的是,村民们竟开始向黑山军歇息的地方挖掘沟壑。

起先沟壑被发现,村民也捉住几个。血腥地杀掉后,自以为高枕无忧的黑山军发现村民们依然在活动,他们发现自己所查获的只是冰山一角,因为这些刁民挖掘完沟壑后,都会填充大量的芦草寒芒,看上去就和普通的地皮无甚差异。

纵使被黑山贼发现周围的村民都在挖掘沟壑也无妨。王易的设想毕竟出自二十世纪世界大战时出现的壕沟战,有过实践的检验。那时作战双方士兵在白天残酷的阵地战上只能僵持,耗弹亿记却不能扩大战果,于是他们于夜间,或者趁战事胶着的空挡挖掘战壕,一直通到敌方阵地,以出其不意之效瓦解敌方阵地。

局限于兵器和人员素质,王易这个挖掘战壕的设想在现在实行得相当粗糙。然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八路军在清水泊战役中也挖掘了大量战壕,他们利用这些设施更多的是转运人员设备,在狭隘的空间里,他们与日寇频繁地短兵相接,现代兵器并没有起到过多助力。

被接二连三的士兵报告扰得心神不宁的畦固本身就没有从爱将兼好友的惨死中回过神来,他粗暴地将最后一个报告的士兵踢倒在地,鲁莽地说:“既然这样恐慌,那就随我杀出去!”时夜已深,他与众多军士一样,紧张的脑弦绷着,不让睡眠有可趁之机。

那士兵被踢得胸口滞痛,嘴角也流出血来。他恨恨地说:“将……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着火啦!着火啦!”黑山军栖宿之地遍起惊慌声,被三番五次的突袭搅得疲惫不堪的士卒纷纷站起来延颈相望,果然看见几个方位都冒出滚滚浓烟。

被王易和董袭以犄角之势袭击后,黑山军在那惊慌的黑夜里丢失了大量辎重。到这夜里,士兵们吃完了最后一份口粮。忧虑的军需官和厨子抱怨不已,但很快被警惕的中层军官发现,然后施以正法。仓促的行刑带来的后果是严峻的。“你还吃!这是最后一顿,赶快藏起来吧,不然连力气都没有!”“啥!军粮耗尽啦?”军心震动就在于一二句流言的扩散。失败的云团弥漫在黑山军的上空。

再看到这浓烟,黑山军部分本已折损军官的队、屯纷纷炸响。那里的士兵成群结队地往南方逃窜。他们隐没在芦苇寒芒中后,后面的人就再也没听见什么动静。以为前辈逃窜成功的胆怯士兵于是争先恐后地加入逃亡的过程中,头目们大声呵斥却无力遏制。

愚弱的村民们挖掘的沟壑纵横交错,沟壑渐渐燃起熊熊大火,高及两人的火墙和浓烈的烟尘封死了大半退路。

畦固翻身上马,他喝令部署抬来自己许久不用的铁铩。畦固双目赤红地大声喝道:“胆敢擅离职守的,立斩无赦!”

“主簿!随军录事!”畦固把两个孱头般的书生唤至面前,“把账簿文案全部丢弃!与青州群贼和豪侠的名牒也尽数丢弃!”

随军录事在这些文书上投入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需知这大量的文件乃是畦固黑山军先期到来时获得的重大“外交”成果,已经有相当部分的青州贼愿意同黑山军发展关系,而青州许多商贾和豪侠也暗示将要投入到黑山军的事业中。因而听到畦固这声喝令,随军录事瞠目相视,脸也涨得通红,他觉得这不仅是对他的工作的否定和侮辱,也是对黑山军的不忠。

但这个迟疑被畦固认为是对自己的不忠,随军录事被一铩戳了个透明窟窿。畦固看到众兵士的目光纷纷投来,咆哮着道:“有敢不诺军令者,以此儒竖为鉴!”

兵士们噤若寒蝉,纪律稍有整顿。畦固见外围的兵士仍然陷于混乱中,便仗坐骑之力,纵马奔驰在阵中,见有不听军令者便一铩刺死,而畦固的亲兵也在极短的时间内休整铠甲,严束戟槊,起到了危难临头扶将倾大厦的作用。

畦固终于在稍稍安定的大军前立定,他长目一望,见掌驭的部众只有原来的六成多了,悲愁如溪水缠绵不断地从心头流出。

畦固悲壮地向前挥出一刀:“冲出去!”

“杀啊!”

士气已成断壁残垣的黑山军发出绝望的呐喊,他们挥舞刀剑,斩断高及脖颈的稗草寒芒,发狂似地向南奔冲。

潜蔽于稍远处的王易被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凄厉卓绝的呐喊惊动,他忙折步过来,循声望到漫野铺开的庞杂军阵,不由嗤笑出声:

“原料想作困兽斗的黑山军会袭扰到我们,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他们拧成一股绳,恐怕以为南面还有我们海客的无数大军呢。”

张昭感叹道:“打仗像作急就章,世间的将帅果然是分良莠的!”

哭嚎涕泣的黑山贼在扑向一个臆想中的敌人。他们虽然遭受惨败,但将惨败的感觉刻印在了脑中,以至幻想强敌仍然萦绕于外。

张纮一听张昭说起“急就章”,素喜书法的他立时来了兴致,他接口道:“书家凿刻,貌似毫无章法,出品却往往惊天泣地。黑山贼么,不过是被廷府豪霸脧削日久而心思反逆的乱众罢了,毕竟不能成事。”

站在旁边的平坡村村长听这些海客轻松谈论穷凶极恶的黑山贼,好像已经将黑山贼的胜败都拿捏在手掌中。恐惧在这老头的心间茁壮成长着。

王易和他的战士们重又戴上了斗笠。王易对常桓说道:“子青,危险已经远去,我们可以去登船了。”常桓允诺,部队又重新开动起来。

“救命啊!”但刚摆脱黑山军不久,前方突然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王易定睛一看,惊奇地发现孔融、国渊、陈琳几个名士被捆缚于数根粗硕的木柱上,他们两脚腾空,严酷的捆缚手法叫他们吃尽了苦头。

张闿缓缓走上来,他看到王易心急如焚地摘下斗笠,惊慌不已地朝这边看过来,不禁笑道:“海客的头子果然是个惜才的高士。”

他的宾客刘盼拱拱手,说:“校尉,国渊暂且不去算他,可是孔文举和陈孔璋都是海内名士,孔文举现在又得了朝廷的征辟,我们这样做事不是有失情理?”

“与海客的财货相比,这又算得上什么?”张闿丧心病狂地答道。

刘盼叹道:“可是校尉也看见了啊,海客趁乱袭击了黑山军,白绕被杀,连畦固都被打败了。”

张闿如同猛虎般转过头来,两眼锁住刘盼的魂魄。他沉沉道:“我两千多个弟兄的命债,就白白叫他们躲了过去?”

刘盼见张闿忮刻自愎,便噤口不语,免得这位狠毒贪财的暴戾者把自己剁了。“何况张校尉这次做的准备也算充分,海客也许也脱不了身。”刘盼在心头安抚自己。

张昭上前几步,看到张闿的声势禁不住喃喃:“贼众哓哓如雷。”

吕岱和李严策马上前,他们看到前面的阔地上已经被这些突然出现的贼众掘出了一条沟壑。而这些贼众前端士卒持阔厚的重橹,稍后的一色弓弩手,再后即是鹿角总立般的刀剑戟槊了。

“张闿还有这分性子?”王易不惊愕敌人做好的准备,而是惊愕于敌人与己相仿的数量。

当然,孔融陈琳国渊等人竟然被张闿捉住,并被用作诱饵使王易投鼠忌器,这也令王易极为惊讶。

获得征命的孔融不久前出发了,老友陈琳和新结识的国渊等人热情洋溢地要送孔融。不幸的是他们在路途中被张闿截获。

不管别人对孔融这三人的评价如何,王易是极为看重他们的。他打心底不想张闿这个匹夫侵害士人的精粹。

潘璋手持一条长槊高举,声若奔马:“选锋!”

童子军和预备军举兵齐呼:“威武!”

能面对数量相仿的敌人,这是童子军和预备军从未遇到过的。对他们来说,这种安排就像是在品尝处女的芬芳一样,极具魅力。

“利之所在何轻生,悬崖峭壁事耕耘?”王易抚掌叹息。管宁听到王易这句为张闿所部发出的叹息,脸上忍不住绽开一朵笑靥。

前缘两百名童子军战士已经开始手动为大黄弩上弦,绞盘一如既往发出尖酸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在战士们的耳中已分外亲切。“别急,慢慢来。”一名战士看到袍泽心情颇为紧张便低声抚慰,最终两人同时完成了上弦动作。

张闿所部只是被王易使阴谋诡计纵火烧过,还未正面对上王易的兵阵。眼见王易这部阵并没有被自己掘好的工事吓倒,甚至还在整齐划一地上弩,张闿军人人震骇。

中原地区,通常万人的军阵里都不会有五百具大黄弩的齐整配置,中华帝国装备投射兵器比例最高的军队一般在边镇。而王易这支队伍人人携弩,这种配给令人胆寒。离散在战斗垓心边缘的王易部众随时都可以发弩,没有人需要焦急地等待敌人临近,然后拔刀对斫。

第一百三十九章 辞别孔融

第一百三十九章

辞别孔融

铜哨声起,弩手的矩形阵变得愈发密集。骨哨声起。箭云飞腾升空。

童子军弩手完成第一波射击后迅速将弩机垂直置于地面,左脚蹬上弩肩部位的踏板,继续上弦。

蹶张弩的威力是猛烈的。张闿军的头目不及喊出“树盾”,那片箭云就呼啸而至。虽然早就将橹盾放在外缘,但弩箭的速度实在太快,更重要的是这些弩箭的破甲能力着实强悍。

对付这种粗制滥造的厚大盾牌,王易的弩手在一百步外发矢依然游刃有余。而此时两军对峙并不超过一百步。对张闿那些弓箭手而言,这个距离是投射箭矢的极限,如果他们于此时次发矢,恐怕最终箭矢会连鲁缟也难以穿透。

弩箭破盾时的“咚咚咚”声彷如冰雹砸在屋舍蓬顶时的巨响,有的弩箭穿透橹盾后依旧保持了平稳的弹道,将盾后兵士的胸膛穿透;有的弩箭因盾牌倾斜的角度而折损了大量动能,箭杆折断后飞起来,但这时候飞旋起来的断箭杆也极有杀伤力,身触断矢者莫不受伤;当然,也有许多没有及时躲到盾牌下的兵士被一箭穿透脑袋,爆出一堆番茄酱。

此轮射击就瓦解了张闿部下百人的战斗力。而张闿部众还未喘得上气,就惊愕地看到对面的海客强弩手两百人正在往本阵小跑,并且随着尖利的铜哨声,列成矩阵的强弩手以二十五人为单位四散而来。

眼尖的东莞兵还发现在那二十五个半队制的敌军战斗单位后,都有两三个推着矮鱼桶的商贾模样的青年。他们紧随海客身后。海客站起身时,他们也站起来,然后奋力将那鱼桶扳过来,露出稻苗一样密集的箭羽。

那些鱼桶乃是用来盛放弩箭的。这种胖乎乎的箍木桶容量极大,一只就能盛一百五十支箭。而童子军现在每个队都配给两桶箭,也就是说,每名士兵可以投射6发箭矢。前番袭破黑山军时,战士们已用去了一千余支箭,眼下这两百名战士每人还可发四矢。

张闿忙不迭地叫着:“弓箭手!弓箭手挺上来!”

一直待在第二排的弓箭手刚才亲眼目睹了前排橹盾手死伤的惨状。在收到袭击时,有些弩箭甚至落在他们前面的空挡——那片淤泥地上,一支支精致的箭矢的直线型尾羽仍犹自颤抖不已。弓箭手得令后,他们凝滞的脑海又渐渐恢复至常态。他们纷纷小跑至前,跨步收腰,侧向前上方倾斜身躯,接着挺弓引弦,搭上一支六十公分左右的竹杆箭。

童子军仍在前进,但张闿还没有下令发矢。他发现这些海客人人披甲,甲胄通体貌似是漆成铁黑色的,但张闿仍不敢大意,他决定在五十步时发矢,保险起见。

他的愚蠢为童子军扩大战果赢得了时机。

张闿的东莞弓箭手保持着引弦的姿势,不久手臂和腰部就传来了酸胀感。那弦仿佛随时都会挣脱手指而去。弓箭手们盯着弓身散发出胶质光泽的深褐色内缘,那是它的角质。以稗绳捆扎成握把的弓节一旁搭着箭矢,弓箭手们的眼睛眯成线,盯着前端那沉重的铜筩镞,默声祈祷它能穿透敌人的铠甲。

前方八个单位的童子军随着一声急促的骨哨声猛然收住脚,他们纷纷向前一仰。扣动悬刀,弩箭仿佛被安上了加速度,以更快的速度奔来。

张闿的眼睛有些跟不上海客们的步伐,他急急地厉声喝道:“放!”东莞弓箭手齐齐发出低沉的呼喝声,一百多条弦帮震颤时的声响就像回溯的鱼群纷纷扬扬跃出水面时造出的动静那样。

铜筩镞的时速也很快,但赶不上大黄弩弩箭的速度。张闿军前缘的橹盾手已经托起橹盾,这次貌似是做了更充足的准备,然而因为距离缩短了一半,弩箭抵达时剩余的动能比刚才更多了,它们不管不顾地穿透皮质盾面,忮狠地冲着第二排的弓箭手去了。

东莞弓箭手除了鞣革制的箭箙,穿着几与军士平日所穿相同,并无披甲。在疾风骤雨的袭击下,这些弓箭手遭受到了毁灭性的惨重损失。痛苦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但这还跟不上或断或续飞溅开来的血肉。

而面对东莞弓箭手抛掷出的这波箭雨,童子军们稍显慌乱,连后头坐镇的王易也颇显忐忑。不过平日里的训练终究起到了效果,急促的骨哨声起后,原来的二十五人单位又纷纷瓦解,以五人为一组迅速地散开。一时间,本来阵型就扩得比较大的童子军又逸散得更加广远。而童子军战士又拉下大黄弩弩肩下扣悬着的挡板——按照正常的设计。这块“挡板”平时应该只是“几”字形的钢架,起到把手和防止弩箭弹起的作用——但用轻木做成矩形面板的挡板现在起到了作用:它扩大了战士们的防御面积。

东莞弓箭手的密集射击在海客遽然变幻的阵型面前失效了。当然也有少数铜筩镞找到了目标,但遭受袭击的敏捷的童子军战士都挥弩格挡,丧失大量动能的沉重的镞头对童子军战士身上那件全身铠无可奈何。只有少部分战士被那些被铠甲弹起的断箭杆划破了脸,或是被箭击中了无甲胄抵御的掌臂胫足等非要害部位。

分散在淤滩上的童子军随着铜哨声重新聚集到一起,组成密集的矩形阵——它们还有两矢可以发出。

张闿脸上的横肉都开始战栗了,他恐惧地低语道:“海客怎么这样强悍!”

刘盼顿觉前番做的准备根本派不上用场——张闿的原意是挖掘沟壑,内填燃烧物,以火势困住海客,再以孔融等人逼迫海客投降。这似乎是个很妙的打算,谁知张闿的士兵还没点火,而海客就已经齐齐发矢了,更重要的是这些携带强弩的神秘海客竟然不依不饶,肆无忌惮地进行射击。

童子军终于在张闿军前的二十步立稳,因为沟壑阻挡他们无法继续前行。当前排的童子军弩手半蹲下去,让开后方战友射击的空挡后,面对两百条重弩的张闿军惊骇地往后退却。

但童子军们依然扣动了悬刀。鲁莽的张闿因他盲目的自信吃到了苦果。此时连他也被覆盖在海客的射程之中,他惊慌地扯住辔头,转马便逃,军中的旌旗随主帅一起转向,然而很快被混乱的恐惧士兵踩踏在地。把大面积后背慷慨赐予童子军的东莞兵们这次又被射杀上百人。

吕岱和李严纵马冲下丘坡,猛地跃过那道沟壑,追着东莞兵的屁股去了。王易遥见吕、李二人舞槊肆意劈杀,不禁微微叹气:

常常以为吕定公和李正方都是能够独镇一方的牧伯之才,可现在两人年轻气盛,虽然武艺娴熟,谋略百出,但总是有疏漏的地方,而且有的时候也不免意气用事。

王易心头感慨千云。“训练部卒”的大头戏落幕了。但这部戏本来就唱得始料未及。不过这样也好,可算是试出了队伍的真实水平。

狼奔豕突的张闿军给长期处在困迫中的王易一众以难得的慰藉。张昭扬声指斥那远去的东莞兵:“螳臂也敢当车!”众人哄然大笑,周围的空气活泼许多。

填平沟壑花了很短时间。受苦受难的孔融等海内高士都被解去束缚。

孔融向王易连声称谢。陈琳尚有几分力气,他看到王易一众,迟疑而又小心翼翼地说:“几位恩公莫非是海客?”

“啊!”国渊突然大叫起来,他面色煞白地盯着王易,仿佛看着一个妖魔。

王易早与国渊有过小小的“不快”,此次两人相见,心中就像翻了五味瓶,各种感觉都糅杂在了一起。

国渊心忖自己当初纵使将眼珠子拔出来也难以看出,这个现在肩披大氅,手携鲨鱼皮鞘长刀的威风凛凛的青年,竟然就是当时伪装成褐衣小厮的人!“你……你果然不是凡同之辈!”国渊煞白的脸转瞬涨得通红。

“国子尼未免迟疑过人了。”王易面露淡淡的微笑,他的话叫国渊喉息阻塞。而他与孔融等人看到郑泰郑浑兄弟,乃至邴原和管宁都站在海客人群中时,更是头顶晴天霹雳。

邴原和管宁敛袖与孔融几人微微行礼,而郑泰郑浑只唱了个喏,好像不大把孔融陈琳这群浮华之徒放在眼里。

孔融和陈琳自知过意不去,毕竟他们刚才是目睹了战况的,知道战斗的凶险,祈望海客搭救自己本来可算是天方夜谭了。

“公业,文公。”孔融向郑泰和郑浑行礼,接着又转向管宁和邴原长揖到底。“幼安,根矩。你们如何都在海客之中?”

邴原敛起手,神色无适无漠地说:“本欲去郁洲山避祸,近闻蓬莱仙山有雄壮海客西来,特攀附之。”邴原知道为王易保密的重要性,刘馥董昭等人听见邴原所言,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决计不愿透露身份。

陈琳素知邴原时常为郑泰跑动跑西,这事相比郑泰是熟悉内情的。他扭头看向郑泰,只见他与兄弟郑浑一前一后站在王易——这个海客的头领身侧,态度拘谨。

“看这一个挨着一个的。恐怕互相间早已熟稔至极了。”陈琳腹诽着。他与孔融相觑一眼,眸中愁色笼罩。他们不是忧虑其他,而是觉得自己未能与这卓然独立的海客为伴,而管、邴、郑几人竟与之朝夕而处,艳羡之时不免失落。

“名动青徐的海客,果然有卓然超世之处!”孔融赞不绝口,他婉拒童子军送上来的糯饭团,只接受了一小壶醴酒。那酒壶颈部细长如鹅,底部弧胖若柚,更奇的是酒壶的盖子本就是酒杯,饮时无需额外准备,方便至极。

这种酒壶的产生有赖王易借鉴后世东洋人的“地酒”所用的酒器。当时王易觉得它构思新颖,不料制成后就成为刘馥董昭这些附庸风雅的士子的随身必携之物。

孔融嗫嚅着,适想问一向耕读于乡,不问时事的管宁为何也是一副汲汲然的样貌,但贪杯嗜酒的他接过温熨的酒壶后,几乎石化。

“几位先生都受惊了,若还要赶路,那就暂且好好歇息一番吧。”王易温声劝道。

国渊绕着王易,仔细端详着,俄而叹道:“恩公之面,海涵极深,实难揣度啊。”

王易嗤地一声笑出:“俗人还将五短身材目为贵格呢,所循尺度不过是匀称罢了。纵然我生的是一张上丰下锐的‘甲’字脸,抑或是一张上锐下丰的‘由’字脸,抑或是面目全非的‘中’字脸,你的揣度,又能准到哪里去呢?”

东汉谶纬流行,对巫蛊、星象、相面术之类的方技都格外看重。后汉一世确有大儒,但并非所有人都像王充那样充满理性。国渊学识通博,虽然不信谶纬,但也不敢不敬畏。现在又被王易当面哂笑,年轻的国渊不禁嗔怒。

国渊表情的骤变孔融等人是看在眼里的,却见国渊急哄哄地说:“看来先生阅历之深,非我俦所能猜度的了。敢问先生的不准之说有没有什么根据?”言语间,连对王易的称谓也更换了。

王易的那些心腹见国渊咄咄逼人,顿时都默然咋舌。便连臧洪和王朗等人也眉头紧蹙。他俩倒要看看人称胸恣博雅的王易会如何应对。

王易优雅地摊开手。说:“世俗皆以为大地四方是平直的,但我们海客却对流俗的传闻有所怀疑。航海之人都知道,前方有船到来,必是先露出桅杆,继而露出船身。照俗人所言,那大海必是最平之处,怎有船舶如骑驴上坡一样,竟先露出头来的呢?”

邴原和管宁曾到辽东游学,当时走的是海路,经王易一说,他们猛然忆起年少时的趣事,不禁悚然惊动,不知所措。

国渊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作答。而孔融和陈琳看到邴原和管宁凝神苦思而不得,知道这海客头子已经戳中了大家的要害。

王易从容不迫地说:“‘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若遵照习惯或流俗妄下定论,必然谬误百出。孔夫子尚且为不能识察宰予和子羽叹息,子尼是不是有些轻狂了呢?”

陈琳和孔融腹诽道:恐怕你这海客比国渊尚且大不了几岁。但他俩已经为王易的高论折倒。国渊长揖到底,虽是承认了错误,但还是硬气地说:“闻先生之言,感触颇多,亦方知忝下才疏学浅。”

孔融和陈琳以及其他一些士子走上来为国渊解围。国渊在道歉后趁机请教王易的姓名,但王易绕来绕去,始终不愿表露身份,这使得国渊心中颇为郁闷。

孔融提着温熨的酒壶,笑容满面:“先生之才,恐怕海内能与比附者如星辰相望。不过世间真的有蓬莱仙山么?”

王易不置可否,他笑着答道:“凡心有余力者,自可引偈。”

王易说得虚无缥缈,孔融和国渊都满目茫然。还是陈琳见多识广,他奇道:“‘引偈’?这词我只在浮屠教的集社中听见过。先生难道与浮屠教有什么关系吗?”此言一出,孔融和国渊等人的兴致又被点燃了。浮屠教即是佛教,在此时的中国大地已经流传开来。据说佛教入华是在明帝时期。汉明帝刘庄夜寝南宫,梦见金神头放白光,飞绕殿庭。昱日得知所梦为佛,遂遣使臣蔡音、秦景等前往西域拜求佛法。蔡、秦二人辗转西域,奔波跋涉,又请西域高僧来华讲学,并以白马驮经而返。明帝为彰其功绩,敕令仿天竺式样修建寺院,名曰“白马寺”。到了王易那个时代,号称“中华第一古刹”的“白马寺”的址舍依旧保存下来。

见陈琳等人天马行空地幻想起来,王易暗自偷笑却仍不戳破。他说道:“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俗物,何必纠缠其中呢。为道者除了一心吃丹药想修成长身不死之体的,大抵都是为了经世济民。我本听说几位先生在北海城会宴,怎么会突然向西面来了?”

孔融陈琳听完王易这番话,不免有些羞惭。孔融拱手道:“我受了朝廷的征辟,不敢劳烦公车,就这样上路了。孔璋、子尼等人着实热心,要一路送我。”

王易连忙作长揖,还故作忿忿不平地说:“张闿这厮劫持朝廷命士为质剂,理应磔裂!”

孔融活动着手脚,以期那些刚才被捆紧的部位的疼痛能消散一些,他无奈地说:“如今世道愈发浑浊,我们出发的时候就听说张燕派畦固和白绕两员悍将携一万黑山劲旅到青州来,流言说是黑山兵要胁并青州群贼。贼寇互相联合,如此肆无忌惮!国家竟还封贴张燕‘平难中郎将’的膺号!哎,报国无力,投效无门啊。”

“那为何还要西行千里去京都呢?”王易问。

“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孔融看破尘世似地说,王易被孔融这一声肺腑之言震动,良久无言。

王易的那些心腹见王易默然,也知道自家主公他乡遇知己。若干日前王易讲的那个孺子救鱼的故事仍在他们的脑海中回荡,他们心忖此时孔融的心境恐怕与王易相仿。

王易感触更深的是当孔融怀抱着扶大厦于将倾的信念毅然入京后,董卓的残暴,李傕郭汜的酷烈都将摧残他的人格,以致孔融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和魂灵回到故乡时,真正变成了借酒浇愁的狂士。

祢衡或许也是如此吧……王易蓦然发现自己推倒了许多后世的流俗偏见。“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太白这一联感慨恰合王易之心。

王易看到这些或披粗衣麻裳,或着华裾的士人接踵聚到一起,仿佛不分彼此贵贱。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揽住骡马的缰绳,循着月光向西望去。那里的道路或许更加坎坷。

“在那里,在万众瞩目的京畿,袁本初正坐谈声价,召集死士。”王易呢喃着。

大家目送孔融等人的离去。忽然孔融折返,诚恳地双手递上一卷书策。他对王易说:“先生若有闲暇,可否顺海路到会稽去一趟?会稽虞仲翔品《易》心得高妙绝伦,我读后感慨万分,本欲在传舍委托妥当人送至会稽,无奈为贼所劫,路途已经偏废,传舍恐怕也为贼所毁。”

王易认真地接过书策,朗声道:“文举尽可放心。”

正当孔融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王易又将他叫住。只见王易把秦松和陈端叫出,然后从他们那边取来一本蓝封皮的精美书籍,递于孔融手中。孔融震颤着接过时,封面右上竖列六个大字——名家诗赋集录——骨力遒劲,结体严紧,分外醒目。而以“鱼子笺”制成的扉页并有极佳的手感。孔融一时呆了。

王易微笑道:“代我赠与国子尼,算是弥补我昔时的跋扈之罪。”

第一百四十章 怒凫衔鳞(上)

第一百四十章

怒凫衔鳞(上)

王易一行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巨定池南岸。芦荡滩涂上水汽氤氲,头顶的太阳也愈发毒辣了。

这里所属泥质海岸,因而三条巨舶不能靠岸,只能放出小舟来。所以王易一众要登船,非得乘小舟不可。

郑泰、郑浑、管宁、邴原已被磅礴巨舰的雄浑身姿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而臧洪、王朗、高堂隆以及辛氏兄弟像被施加了魔法,处于石化状态。

战士们登上了小舟,而这些被世间异物震撼得士子也被拉了上来。荡开夏日浑浊的池水靠近巨舶时,它那雄壮的身姿也愈发清晰,那桅杆也愈发雄浑猛壮。

“吴王阖闾当年就是指挥这样的大船攻齐击楚的么?”邴原此时早就将“去郁洲山避祸”的念头抛在脑后了,他此时也并非更关注人物传奇,而是好奇它究竟能航行多远。

郑泰兄弟和臧洪等人何尝不是如此?只是王易塞口不答,只是微微笑着。

“刚才还极力怂恿我们登船,现在又看到我们这副惊诧的样貌,他必是很得意吧。”郑泰看到王易意气风发,暗自揣测着他的心思,“子云任期不过一年有余罢了,怎么能这么快就造出这样三条不可思议的大船!”

与王易纵横捭阖时的从容不迫从郑泰身上渐渐流失。当然,郑泰不是嫉妒,而是为自己远远落后于王易而胸中沉郁。

要想与王易做个合伙人,呵,真是需要资历的。郑泰自嘲似地笑了笑。他信手撩起腰间的铁券——那是他与王易联合的凭证,仿佛民间贸易时常用到的契牌一样,双方各持一半,两半合拢时,效力就发生了。

这两片铁券已经生锈,乃是老匠郑禹用在死人堆里掘得的铁铠叶片改制成的。猩红斑斑的铁券仿佛在诉说海客在这短短一月内席卷青州的勇壮。

郑泰五指扣紧铁券,将它牢牢攒在手心。“‘谋事在天,成事在人。’孔文举貌似将俗语本末倒置,但的确是更有道理啊。王子云,若两年后真如你所言将会天翻地覆,那么那时你的表现又将会是如何呢?”

踏上巨船甲板的诸位士子有种如履平地的感觉。这三条凫船依中国传统船舶的设计,长宽之比较大,质心较低,因而行船颇为稳当。而王易还命许志那帮工匠改进轮舵,这使得福船原本回转不便的劣势也被消弭了。

童子军和预备军分成三队登上三条凫船。车辆辎重都运抵“白凫”腹中。王易等士子自是登上战斗力最强悍,航速最快的“怒凫”号。

三条粗壮的拍杆曾经让张昭等人心醉神迷,而此时也叫臧洪王朗等人露出痴呆的面容。郑泰和郑浑赞不绝口。而郑禹看到那拍杆顶端的正六边形铸铁锤头后,全身因激动而震颤起来,他料想在吴郡必然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冶金技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和那里的同行交流交流;于禁和武安国比臧洪王朗等人好不到哪去,作为热衷习武的人,他们幻想着这玩意儿砸到小船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至于管宁和邴原,他们更赞叹的是巧夺天工的人力。

拍杆巨兽此时高高悬起,狰狞的面容已被掩蔽。王易携众将要进入舱室,却见大门正好在拍杆之下,所有进舱的人都将怵怵地感受到这凶猛兵器带来的压迫感。

而这时,一串串自船艏前端的横栏系到桅杆上的鱼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王易回身上前一看。发现那遭受曝晒的乃是大黄鱼。一条条膘壮的大黄鱼在金光闪闪的阳光下露出诱人的灰黄色,这在二十一世纪已经见不到了。

众人亦觉新奇,他们一时间又将三条凫船的战船身份混淆为渔船了。

海鱼的咸腥味在浅水湿地极罕闻到。此时它与芦苇的清淡香恬飘忽地融成一体,令人格外惬意。常桓走到桅杆下的观察记录室,从那里正在职守的湾村水手手中取来《海味捕录》。

这篇《海味捕录》是在王易授意下进行编纂的,目前编纂工作仍然在持续不断的实践中继续着。它是一本集海洋百科全书、捕鱼技巧、鱼类种目的实用手册。王易当时在谋划全局时就考虑到,要勃兴海洋事业,一群文盲难成大事,他必须需要几本通俗易懂的小簿子来使得事业成员拥有基本素能。

在这个鱼讯没有中断的时代,海洋生态保护完好。而在后世,甚至野生大黄鱼都已难觅踪迹。

“都是‘疾凫’在东面海域打的石首鱼啊……”常桓翻着簿子,自言自语。大黄鱼和小黄鱼都属于鲈形目石首鱼科黄鱼属,古籍里将它们都称作“石首鱼”,这是因为它们的头骨里有两粒白色小石子,叫鱼脑石,其实也就是耳石,起平衡和听觉作用。

宋人范成大有首诗曾曰“楝子开花石首来。”这是说每年春末夏初,楝树的紫花盛开时,黄鱼就该上市了。疾凫在黄海海面捕捞到大量黄鱼,自是情理之中。

王易问常桓:“满眼所见都是鱼干,有没有新鲜的石首?”

“有。都贮在底层甲板的第二间密隔舱里。”常桓依据簿子所载回答道。

王易猛地一拍掌,转过身来兴奋地对身后的士人们说:“看来今天我们可以品尝一下鲜嫩的石首了!”野生大黄鱼在王易那个时代已被炒到天价。据说在市面上,一斤重的大黄鱼,1000元一斤;两斤重的大黄鱼是2000元一斤,三斤重的3000元一斤。

在二十一世纪吃一整条三斤多重的野生大黄鱼,你得花费万余元。

不过经济重心尚扑在中原地区的后汉,除了东南沿海,人们似乎普遍对鱼肉热情不高。人们甚至“以鱼为贱者少者之食。”亦有笺云:“鱼者,庶人所养也。今人众相与捕鱼,则是岁熟相供养之祥也。”人们在为食物分三六九等时,也把鱼编排在了末尾。

无论是郑泰郑浑,还是管宁邴原,抑或是臧洪王朗等人,都为王易突然露出这副极兴奋的表情而惑然不解,只是他们猜想这所谓“石首”鱼应该是非同凡响的吧。

王易见他们意兴寥寥,心中不免一滞。广积粮,缓称王是个不错的战略。但若将“粮”放到战略意义上,那就不能局限狭隘于稻米谷穗,海洋提供的丰富鱼类也是极宝贵的财富。

如果将五六十年代中国东南沿海省份流行的“敲罟作业”搬过来,恐怕以现在的物质条件,一年也可以捕得几万吨的大黄鱼吧……王易暗忖,但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正是不分黄鱼大小老幼一并聚歼的“敲罟作业”的这种疯狂的竭泽而渔的捕捞方式,使得野生黄鱼在现代几乎绝迹。

王易为“今昔”的落差深深叹了口气。郑泰正与王易肩行,他亦叹道:“子云在吴郡做的事业,应该是极大的吧!”

王易抚掌谦虚地笑道:“担任郡职不过一岁光景,纵然有些成就,现在也显摆光了。”

郑泰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常人做一年太守,能做到子云这种程度?子云驾海舶北来。翱洋千里,这雄魄,这伟健,较之昔时纵横中原、四面破贼时更胜一筹啊!”

王易笑而不答,他发现在这宽敞的厅室里,士子们四散而开,对厅室里的陈设布置着了迷。

“也好,海里的东西稀奇古怪,连世间珍馐石首鱼都视若无睹的人,若看到湾村的老架子们捞的其他海货,恐怕眼珠子都要拔出来。”王易送众人进舱,他最后一个才进去。他发现在串在绳上的鱼干下还有十数只箍木桶,里头全是采获的新鲜墨鱼。这种学名叫做“曼氏无针乌贼”是舟山四大渔产之一,在此时的中国沿海海域也相当常见。村民们正将绳索和竹篾准备好,准备晒制墨鱼干。当然,还有一些个头小些的无针乌贼即将送入庖厨,制成喷香诱人的铁板烧。

最可能让那些寡闻浅识的士子恐惧的恐怕要属挂在凫船左舷的两条翻车鱼。这两条圆如锅盖的矛尾翻车鲀长相奇特、体形笨拙、肉质也相当粗糙。在古时中国,渔民们捕得这种鱼后一般会将它放生,因为他们认为吃了这种怪异的东西是不吉利的事。而西方人则非常鄙视这种鱼,认为“即使用锅来煮,都是侮辱了锅子”。湾村的水手们连夜前来巨定池驰援搭救时,在夜晚看见水中闪闪发光,于是便撒下网。谁知捕上来的是这等货色,而发光的部位,原来只是这条丑陋的翻车鲀上附着的水生发光生物罢了。

自王易在吴郡造出三条凫船后,湾村村民逐渐对海洋产生了敬畏之情,他们不愿随随便便屠戮海洋生物了。

而将大海视作拼搏前程的人,势必会也分外注重对船舶的修造。而大海又为优秀的冒险者提供了无尽的珍奇异宝。“怒凫”号的厅室在基础装潢时固然仓促,但是后续湾村村民献上的他们在涌浪汹涛中采获的海洋瑰宝就很快为厅室增添独一无二的光彩。譬如管宁和邴原仰头望着的那面附着于天花板上的桌状珊瑚,宛若灵芝的它有着波斯地毯般纹泽,要将这这庞大平整的珊瑚从海底完整采出,天知道那将耗费一个世所罕见的勇士多少精力!而形态如树,多数色泽鲜红或粉红的柳珊瑚如同盆景一样一整列地置于案台上。环绕着整座厅室,在矩形舱窗透进的明媚阳光照耀下,橙红色的珊瑚躯干灵雅隽秀,伸展出的珊瑚枝映透着荧荧白光,颇似北方的雾凇。管宁和邴原再平直视线来观察这些柳珊瑚时,早已痴傻了。

他们两人听见王易对露出得意笑容的刘馥董昭等人说:“这些珊瑚非热带海面不能采得,湾村的老水手肯定去过南海!可惜啊,目不识丁,话也说不清楚,我也只能猜测了。”

刘馥和董昭哪里懂什么“热带海面”、“南海”之类的现代名词,他们只是看到如臧洪王朗等士子恍惚盘桓在海洋给予的珍奇异宝前,心中自觉舒畅不已,脸上也渐露微笑,免不得将王易的感慨充作耳旁风了。

“疾凫”号的下水有赖于“白凫”和“疾凫”的建造经验,技术臻熟无须赘言,而其最最出彩的地方,莫过于它的船舶文化了。厅室墙壁上悬挂的轮舵;天花板衔接处的船舶桅杆横桁状的横梁;与墙壁固定的樟木长条椅;乃至用珍贵罕见的柚木铺衬的地板;主厅室与内舱盥洗室和陈列室间以海贝螺角串成的帘幕……返此种种,不胜枚举。但给这些在此室陈列的海洋瑰宝前流连忘返的士子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莫过于椭形长桌以及它中心的那块空挡了。在那块空域,一面蓝底的矩形细纹蓝布上,鲜亮的白笔绘制出一幅野鸭振翅高飞的轮廓画。这面蓝布毫无疑问是“怒凫”号的船旗。

郑泰和郑浑等人扑在船旗前看得仔细;管宁和邴原流连于柳珊瑚构成的密林中;而臧洪王朗那五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至于新加入王易阵营的于禁、郑禹、武安国等人,他们在震撼于人工的壮丽之余,又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只觉自己在这堪称奇迹的宝物面前,脑中的浑浊思想,躯干上的丑陋标记都无所遁形。

“其实这不过是议事厅的饰品罢了。议事厅本配有一间陈列室,不过现在那里只有几面船旗和一小箱徽章罢了。你们可有有兴趣去看看?”王易热情地说。陈列室的用途就好像后世那些大学的校史陈列室一样,专门陈列有关荣誉的物件。在航行作业的闲暇时刻分班带领水手上来参观,会起到增强船舶成员的凝聚力的效果。

“徽章?”高堂隆素习礼事,敏锐地捕捉到王易介绍的这个颇为新奇东西。

所谓徽章,不过是以当下流行的飞白书刻下“怒凫衔鳞”四字的圆形樟木质地的佩戴物罢了。徽章底面隐约可看出一只鸭子挣翅捕捉跃起的鱼的场面,只是用了特殊的手法,图案状似水印而难看清。

徽章最早可以追溯到原始社会氏族部落的图腾标志。而对它最早提到文字记载的我国在古代通常将其饰于军旗之下,秦时一度达到鼎盛。可以说,在衔配徽章方面,中西有着迥然不同的习惯。

而王易本是想在他的水军中建立起一套博大精深的文化的,因而未加深思熟虑就加以引进西方人的佩戴徽章方式。但毕竟观察历史可以发现。中国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诸侯国拥有过舰船千余艘,水兵万余人规模的水军,然而中国的水军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延续的传统,往往随着王朝更替而一兴一衰。适度地汲取一些异质文化,或许会受到奇效。

“一人取一枚徽章,然后我们去餐厅吃些海味吧。”王易笑眯眯地说,“徽章权当纪念,至于上头写了些什么,暂且不要联想太多,当做戏言吧!”

士子们好奇地一拥而上,虽然一整箱的徽章都做的一模一样,但士子们还是争先恐后。唯有邴原和管宁叉手立于后侧,态度恭敬严肃。管宁欲言又止,邴原作着深呼吸。

王易感叹一声:“看来排队这玩意儿,还是得从老祖宗这儿抓啊。”

王让和王温走近王易,低声说“鱼已入锅,酱醢均已备齐”,于是王易再次温声提醒大家离开陈列室,到下层甲板用餐。

很快又到了第二天夜。船内用餐的舱室限于空间的狭隘,只能破除了当下的分餐列席的习惯,以一椭形柚木桌合众人之餐。

一整天的觥筹交错,纵横桌面的乃是千奇百怪的山珍海味。脸生双酡的士子们已无力继续为某些读书心得或学术疑点继续讨论、争议下去了,他们纷纷轻轻倚在壁前,目光追逐着天花木板上悬下的琉璃灯具晃荡留下的残影,渐渐觉身躯枝干乃至脑中的精魂都恍惚不受控制了。

突然那琉璃灯猛地一动,鲸膏质的蜡烛蹿出顽皮的火花。

这晃动彷如轻微地震,酒入八分醉的士子们竟无丝毫察觉,还是酒量奇佳的王易猛地醒悟过来,然后他就看见常桓从侧面楼梯室匆匆忙忙下来。

王易示意常桓不要惊动大家。二人挪步至楼梯室,常桓才面露忧色地焦急说道:“主公,刚才突然在我们的舰队前出现了一百余条走舸斗舰,还有六条近十丈长的艨艟!”

“面向我们而来?”王易眉头一跳,“揣度风向,我们现在大约已到入海口了吧。”

值勤的刘馥突然出现在上舱阖盖口,他探出头来说:“到今半夜就能入海。但是眼前的这些人似乎有备而来。”

“如何是好?”常桓追问计策。

王易沉吟半晌,才道:“今夜起的是东北风?”得到正确回答后,沉吟道:“既然这样……那叫三条船撤到巨定池中来,明日昼间突破包围。”

“可是……”刘馥见王易欲作撤退之举,顿觉全军已陷入了颓势。

王易凌厉地说:“我们全然无措地遇见数倍于己的敌军,可见有可能会陷入敌人的圈套。他们的走舸斗舰既然有一百多条,那在夜中一旦乘机放起火来,我们就难以走脱了。现在我们必须避免夜战。以我们三条凫船的速度,甩开他们应该是很容易的。”

“那这些士子们。”常桓一眼瞄到餐厅里横七竖八烂醉如泥的士子,有些迟疑。

王易对在餐厅里手推四轮木车的王让和王温命令道:“还不快去准备醒酒茶?”此夜餐肴极丰富,椭形餐桌中间的空挡被辟作火锅,烟雾都随中间的两只方形空心柱排到上层甲板。而王让和王温所推之车自是为附庸风雅的士子们输送新鲜海货食材的。

“子云,我恐怕是临济的水军。”邴原出现在对面的盥洗室,他面颊绯红,然而没有不胜酒力的样子。

邴原穿过餐厅径直走到王易跟前,眉头紧蹙,“恐怕是溃散的黑山军往北逃散时,把海客与黑山军血战的消息带到了临济。临济的兵将自以为奇货可居,便匆匆杀将过来了。”

王易嗤笑道:“我们做的这海客,大家一个个虽然都稀里糊涂,但也都趋之若鹜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怒凫衔鳞(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怒凫衔鳞(中)

“俾闻近日青、徐海贼泛滥。本县廷署特募勇壮义士,随同官兵出海讨贼。义士禀饷与郡国兵同。”

张飞刚瓮声瓮气地把城外的宣讲牌上的告示读完,在他宽阔的肩膀下的一群瘦小的目不识丁的百姓就发出了赞叹声。

推着露车在路旁坐定,然后大口大口喝起水来的刘备闻声抬起头。他摘下斗笠,朝张飞这里望了望。接着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了那块城门匾上。

“临济”刘备喃喃道。

刘备感慨万千。当年他在涿县看到刺史刘焉募集丁勇抗击黄巾军的告示,也是随之一叹,但这一叹引来了张飞关羽,叹成了桃园结义。刘备三兄弟投身讨逆义从后,军务民事勤勤恳恳,可谓精心尽力了,但是博得的功名却很微薄。身为汉室宗亲的刘备屈居安喜县尉,心中实在忿忿难平。后来督邮以查办冗官之名敲诈勒索,更是让刘备怒不可遏。只是一时冲动换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刘备现在并非像当年的党人那样拥有震动寰宇的名声,虽然他有一位命世大儒——同乡的卢植卢子干做老师,但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恩惠。须知他的师傅在宦官的构陷下也差点送了性命,幸得朝中大臣营救,可还是减死罪一等而流徙边地。

在青州辗转时,刘备突遇陈登、糜竺等好奇货可居的奇士。陈登这些徐州人还介绍平原向导刘子平给刘备,希望刘备能够在平原落地生根。孰料刘子平又殁于贼手……

刘备喟然长叹道:“想不到往返千余里,几年前的战功终究是化作尘土了。”

“主公是要投效临济义从么?”简雍眉头一跳。关羽也站了起来。丹凤眼射来热切的光,着绿袍的他个头高大,兼有二尺美髯,着实引人注目。

刘备说道:“临济县令靳允本是涿县人,与我家相熟。靳允也是个惜才的雅士,恐怕他尚能容我们留住几日。”

“大兄,”刘德然乃是刘备族弟,他对刘备先前的打算熟烂于膺,“咱们就不去平原了?子平先生虽遭罹难,但我们本来就是要去平原的啊。”

刘备摇摇头,答道:“子平先生不幸丧生,我们已与接头的邮人通了音讯。只恐邮人暗生歹意,将我们的行迹都供拿出去,如此到平原岂不是自投罗网!”简雍刘德然皆叹服。

靳允当时正在府邸书房里看书,忽闻门外职吏传报:“故人刘升闻求见。”

靳允读书入了迷,连蚊虫都不及拍打。再者他一听“刘升闻”三字,只觉自己似乎从来不认识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你告诉他,若要入水军义从,那就到县尉那里凭真本事去搏个职位,不要借口‘故人’‘友人’之类的骗饭吃。”靳允颇有怒色。

“诺。”职吏闻声告退。俄而靳允脑中一道激光闪电,叫他猛地拍案而起,大叫道:“且慢,将刘……升闻请进来!”

所谓“升闻”,不过是隐晦地提示“玄德”二字罢了。刘备字“玄德”,他这个表字是依据《书》来取的。《书》中“舜典”篇有“玄德升闻,乃命以位”的句子,其意为“他(舜)的潜德上闻于朝廷。(尧)于是授予他官位。”

“玄德”之意即“潜修之德”,由此可见刘备的长辈在为他取表字时的深深用心。刘备幼时与伙伴玩耍,还指着自宅东南角的大桑树说:“吾必乘此羽葆盖车!”再看刘备后来征战天下时,为他两个儿子(其一是义子)分别取名为“封”和“禅”。这就不难揣测,刘备比曹操树立睥睨天下苍生的雄心要早得多,甚至在祖父辈时就已经萌芽了。

刘备祖上因酎金律而失掉侯位,兴许他们这一支宗室旁亲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谋图恢复荣耀。

靳允祖上也是光武中兴的功臣,传到他这一脉,先祖的荫蔽自是不能再提,但多少还有些荣光,因而靳允还勉强做到了一县县令。

靳允幼时家境贫寒,无力奉上束修之礼,因而旁落卢植的讲学之所。他的成功,全是凭借自己挑灯夜战,刻苦读书拼出来的。而当时与他熟络的刘备和公孙瓒等人虽然家境远较他殷实,如今的境遇也没有好到哪去。刘备殴打督邮,千里通缉。而公孙瓒虽被推举为辽东郡的郡吏,却和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三人结义兄弟,公孙瓒自任其长,唤另三人为仲叔季。此二事皆已沦为故人笑柄。

靳允正襟危坐,暗中比较的结果令他惬意至极。他暗忖着该怎样给刘备来个下马威。

刘备领着兄弟们进堂时。发现正席两侧已经立满了气势汹汹的胥吏。这些胥吏面相狡诈,均手持白棓侧目瞠视。

“玄德,我早知道是你。”靳允正坐于前,开门见山地笑道。

刘备看周围这副架势早就暗叹不妙,此刻又听靳允称呼自己表字,不免心头一颤。但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耳儿还是不动声色地长揖到底,平淡地说:“许久未见故人,有失礼数了。”

靳允斥退胥吏,他在心中懊恼地说:“这个刘玄德,身负通缉却还这么淡定!看我如何打发了你!”

于是靳允变出一张更为亲切的笑容,“玄德,厅中胥吏多心中狡诈,如果不打发出去,只恐泄露了玄德的身份。”

刘备暗叹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是唯唯应是。不料张飞不乐意了,他声若雷霆地喝道:“我家哥哥乃是汉室宗亲,光明正大,还要泄露什么!”

靳允为这一喝四肢都软了,他惊骇莫名,看到那暴怒地直视过来的八尺猛汉时,靳允只觉胆汁都要自口中涌出。靳允再将目光移至刘备左后侧的关羽,发现此人身高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丹凤眼,卧蚕眉,亦是世所罕见之辈。靳允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暗暗感慨:刘玄德与公孙伯珪果然不是一类人!刘玄德云集猛士。公孙伯珪却麇集庸隶!

冷汗浸透后背的靳允稍稍收起了不敬之心,这时他又听刘备微微笑道:“若勖文说的是我鞭笞督邮之事,呵,虽然于法稍有不容,但安喜县民无不称快。勖文恐怕多有不知。”

靳允被刘备这声暗示惊得目眦欲裂——刘备这种不挂在心上的态度仿佛就是在说,如果他刘备在这临济的府衙里不称心了,他还会效仿当时鞭笞督邮一样督邮靳允,最后扬长而去。

回忆了一下自己治上的政绩,确实是乏善可陈啊……而张飞关羽二人的身材太过雄壮……靳允越想越怕。他连声说:“尸位素餐日久,寡闻世事了。玄德莫怪,莫怪。”言辞间已经相当谦卑,“玄德远奔而来,允未能远迎,实在是过意不去。玄德造访敝县,是要做什么大事业么?”

刘备微笑不减,“不过是想投奔水军义从罢了。不过破虏讨逆的事业,不管敌虏多少,应该都算是大事业吧。”

“玄德所言极是。”靳允举袖擦净额头的冷汗,他的目光透过缝隙看到关张二人仍在冷笑不止,于是心中如同拨浪鼓一样又是一个晃荡。“玄德两位兄弟如此勇壮,恐怕也不能单单在义从中任个步马弓手之类,不如就先做个队正吧,玄德就任屯长。宪和与德然两位兄弟随军参录。”

关张二人闻听这等配给,眉毛胡子都吹了起来,靳允几乎破胆,求饶似地说:“本只欲募集五百义从随军本县县尉汜嶷所领的两千水军出战,赀用都是县中豪右所出,实是增益不得啊。”

“我们兄弟本自无妨。”刘备温声化解靳允的恐惧,“还是有劳勖文了。不过我倒还有一问……”

“玄德快快道来。”靳允唯恐刘备突然刁蛮起来。

刘备于是问道:“这海客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勖文也要捉拿这些海客?”刘备等人至今还对那三条巨舶以蝗群般的箭雨搅乱火并的贼军印象深刻。他们在往北奔逃时,也在途中听说了海客击破糜竺糜芳兄弟的部曲,一把火烧得驻扎东莞的张闿军覆败五分有四,后来又雷霆一击杀得张闿军丢盔弃甲。更为传奇的是海客自广县突破重围,连黑山军都望锋向北败退。甚至有传闻说黑山军的副帅白绕被海客杀死……

“黑山贼的白绕被杀死了。”靳允听刘备提到海客。神色也凝重起来,“这群海客左挡右突,实在是威猛至极。现在冀、青、徐三州的长官都以羽檄飞报朝廷,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但是海客有多少船,有多少人马,主帅又是谁,现在还都是谜团。前些日我听说黑山贼败退的消息,于是派遣一支斥骑前去打探消息,不久我们的斥骑就捉来了几个离散本阵的黑山溃兵,他们说海客威猛无敌,但数量不过几百……”

“几百!”简雍不可思议,“我们当时看见的那三条大船,怎么可能只载了几百人!”

靳允“哦”地一声,奇道:“玄德也见识过这些海客?”

刘备颔首道:“在城阳郡的海边见到的,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我们确实看见海客那三条雄壮的巨舶,宪和所言非虚。”

靳允面露狂喜之色,他摩拳擦掌,大声说道:“既然只有三条,我们岂不是有机会了!”

关羽冷哼一声:“海客顶多算是疥藓之疾,何言机会?”

靳允嘿然笑道:“羽檄送递朝廷后,皇上已经下达命敕,凡捉拿海客的郡县长官,赐钱万斤,封侯。”

刘备等人瞠然咋舌,他们心想就算是现在时局紧凑的西北边镇,阵斩数千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封赏。

“皇上对海客的兴致也挺高嘛……”刘备暗暗说,他想素喜珍宝异事的刘宏恐怕是因为听说贼虏从东海来,才会这么草率地做决定。

“我们临济水军两千人,算上玄德的义从五百人,只要堵截巨定池北的通海之处,必能将海客一网捕尽!”靳允握拳大叫着。

刘备也动心了。

“根矩先生,最近我读《尚书》颇有心得,能不辞忝下与我聊聊吗?”

凭栏远眺的邴原转过头来,见是王易那个奴仆王良——王良的装束与童子军并无不同,只是不戴冠罢了。看着这个羸弱的,现在手中还捧着一卷书的王良,邴原很难想象他原本是黄巾军出身。

“做学问岂有贵贱之分!”感叹之余的邴原蓦地激动起来。“尽管说吧,只是我才疏学浅,颇多陋闻,还请不要见怪。”

游学四方,甚至在陈太丘那里精研过的邴原先生竟然自称“才疏学浅”!王良深为邴原的谦虚叹服,他说:“世人皆谓古帝尧为圣人,确实是如此啊。舜到了五十岁还没有妻子,但尧看到舜这么贤能,还是将治国的职位传授给他,并将娥皇女英两位女儿都嫁给了他。太史公书称:‘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可见舜的父亲是个品行恶劣的盲老头,舜后来还得忍受继母的愚顽凶横和兄弟的傲慢。可是舜却将家庭关系处理得很和睦……”

王良蓦然发现管宁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上,和蔼地劝他不要再说下去了。王良转身再看时,发现邴原双目渐渐红肿,心中不由一惊,连忙称罪告退。

王易走上前来叫住王良,厉声呵斥道:“让你读《书》,本来是想叫你知晓上古的历史,知道圣人贤君治国的道理。可你的脑子里却都在想什么!想尧为什么会把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五十岁的舜?!”

王良噤若寒蝉,低头呢喃道:“不过是想旁征一下,作个譬喻罢了……”

“好了,”邴原任凭湖面上的风吹拂着鬓角的发丝,有些憔悴地走下后艉船台。他挥挥手,示意王易不要呵斥王良。王易知道邴原十一岁时丧父,当时他家境贫寒。邴原幼年时途经一间书塾,听到里面传来琅琅读书声,突然落下泪来。书塾老师问他说:“小孩子为什么哭呢?”邴原拭着眼泪答道:“孤儿容易悲哀,穷人容易感伤。书塾里的那些能够读书学习的孩子,必然都是有父母的。我一羡慕他们不孤单,二来羡慕他们能够上学。内心感伤,因此而哭泣。”老师被邴原深深感动,于是让他进来学习。

王良提到帝舜的父亲是“瞽叟”,也就是个瞎眼的糟老头时,让邴原联想到自己的境遇,心生感伤。

管宁紧随邴原其后。忽然邴原又折身返回,重回到后艉的船台上,管宁惊异问其故,邴原淡然答道:“为他人作向导,岂能因一时情绪波动而自顾自离开呢。为士贵在坚持,做人义在本分。”

王易浑身一颤,他尽力逼退鼻翼突如其来的酸滞感,匆匆地走上船台,向邴原略行一礼,随后转过身来,亲自观察着前方宽阔的水面。

满目尽是走舸斗舰,六条艨艟在船阵之中,威风赫赫。

临济水军紧追了三条凫船一整夜,本以为海客的这三条巨舶航行速度是极慢的,谁知这种预料大错特错。未能触到凫船的边角的临济水军的军士们分外焦躁,个个都站在船室外头,显摆着鲜亮的皮甲和战刀,期待着战斗早早到来。

朝廷的封赏太过诱人,没有一个兵士不心动。

“天色已经大亮,子云的舰队可以转身了。”邴原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感受了下风向后说道。

“是时候了。”王易点点头。常桓在他身边挥动小旗,桅柱望楼上的兵士看见号令,在传令“白凫”和“疾凫”的同时,操舵控帆,使“怒凫”徐徐转向。

船左舷的两条形如锅盖的矛尾翻车鲀露出他们丑陋但是令人恐惧的样貌。黑夜中未能一睹为快的临济水军在这光天白日之下看到这仿佛船舵的两条翻车鱼,险些吓破胆。

刘备兄弟率领的五百义从都紧紧跟随在郡国兵的后方。刘备三兄弟延颈相望,看到船艉栏杆后攒动的人头,但未能看清其样貌。不过矛尾翻车鲀的丑恶他们倒是看个正着。素来勇猛的张飞和关羽看到这玩意儿也是浑身一颤。

“海客转身了!海客转身了!”临济水军们惊慌地大叫。

王易微笑不变,他携管宁和邴原二人从船艉来到船艏,边走边问:“临济的县令和县尉是谁?”

邴原答道:“临济的县令叫作靳允,字勖文,涿县人,据说祖上是光武功臣。县尉叫作汜嶷,字岳峨,平平无奇的人物。”

王易把“靳允”和“汜嶷”二名放在嘴中慢慢咀嚼了片刻,忽然脑中劈过一道电光,让王易有些苦笑不得。

按照历史的走向的话,这汜嶷最后不是被靳允杀掉了嘛!现在两个命中注定要刀戎相见的家伙居然还是关系和睦的上下级!

兴平元年(194),曹操携劲旅锋镝横扫徐州,大破陶谦部属。曹操在出发前,派陈宫留守东郡,但是陈宫充当吕布的内应,迎接吕布大军入兖州,一时曹操的根据地被吕布攻城拔寨,郡县纷纷响应吕布。是时唯有鄄城、东阿、范三城得保。鄄城为荀彧和程昱所保,东阿由枣祗固守,而范县则是由靳允保全。

吕布袭破兖州时,扣押了靳允的母亲、妻子、儿女,然后派遣汜嶷率大军前来逼压范县,胁迫靳允投降。程昱得知,星夜驰赴范城,说服靳允固守城池。靳允流着眼泪说不敢有二心,于是设伏兵,曲意逢迎汜嶷,在途中将其杀死。

王易情不自禁地捏了个响指,自顾自道:“老罗写三国演义不厚道啊,枣祗和靳允都是奇才,你怎么会无动于衷啊!”

邴原和管宁看到王易满脸轻松,还道是王易已有完全之策。管宁忧虑道:“子云,公业文公他们还在室内睡觉,不多时就要醒了,如果叫他们看见这场面……”

昨夜管宁喝了醒酒茶后马上醒了过来,他似乎很为自己**于酒惭愧。他一起来就与邴原一直跟随王易左右出谋划策,直到今日。

王易微微笑道:“无妨,正好让他们看看凫船的战力吧。”他对执旗的常桓说:“主动迎击,冲开一条路来。”

旌旗摇动,首先响应的是三根粗壮的拍杆。它们各自被三条铁链系住,正随着缆车的滚动而徐徐上升,发出“咔咔咔咔”的尖利摩擦声。

第一百四十二章 怒凫衔鳞(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怒凫衔鳞(下)

三条拍杆的面貌着实凶恶。而“咔咔咔咔”的铁链与绞车的摩擦声也分外骇人。

“海客冲过来了!”官兵们惊疑不定。

郑泰、郑浑、臧洪、王朗等人被这铁链的声音惊醒。王易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竟然个个身穿皮甲,手持刀剑,面作决死状。

“子云,敌势如此宏大,我们都愿意死战!”郑泰朗声说道。

“死战!”臧洪双目尽赤。

王易苦笑不已,不过心中确实被他们感动。他温声说道:“何必如此,我们的福船高大坚固,况且侧舷都做了倾斜设计,敌人除了那几条艨艟外尚可入我法眼,其余的走舸斗舰都是虾米一样的顽物罢了,敌人连登上我们的船都极困难。”

见众人神情稍霁,王易笑道:“诸君都把兵甲收起来吧,突破重围乃是易事,无需人人上阵。”

王让和王温等人推着四轮车走过来,对这些神情紧张的士子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起来他们刚才也劝过这些士子,只是这些士子一旦执拗起来,真是像发脾气的蛮牛一样,拖也拖不动。

“这……”郑泰等人被王易的从容震惊,而他们又看到管宁和邴原亦点了点头,只能作罢。由郑泰带头,大家都把分量颇重的犀皮甲脱下来。

管宁和邴原适才在凭栏相望时,曾看到船艉裂开的翻涌水花,当时他们就深深被这种巨舶的破浪能力震撼,于是眼前的这一百余条走舸斗舰以及骁悍的水兵,在他们眼里都变成虾兵蟹将了。

“怒凫”甲板上的缆车都在滚动,绳索系悬的载物板正从下层的储物密隔舱运送军械至上层甲板。各层甲板的水手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而三条凫船上所载的童子军战士和预备军战士也被动员起来,他们匆匆穿上轻便的竹藤铠,在队正和司号员的率领下领取军械,在各战斗岗位就位。

三条凫船的顶层甲板的实心横栏后很快就有一百名弩手到位。另有二十四人在舰船的主体建筑上操纵各种器械;譬如在“怒凫”号上就是三条拍杆,而在另两船则装备了六具转射机,这种本用于城守的大型器械现在被巧妙地安置在甲板上,这让灵活的它可以像后世的舰炮那样环转射击。转射机上配置的连弩的弩臂有一人多长,弩臂上衔接的上弦装置虽然配置了绞车,但仍需要三人之力才能拉开。此彊弩一次可发三矢,矢长一米有余,配置实心铜质筩状箭镞,射程可达五百步,破甲能力超群。

“白凫”和“疾凫”的左右两舷各配两具转射机,而船艏船艉处亦各配置一具转射机,如此紧凑的布置几乎不留射击死角。

众士子都集中在装甲厚、速度快的“怒凫”号上,他们在王易的引领下走入议事厅,然后又从议事厅侧部的楼梯登上操舵室,在那里观察前方的湖面战场。

湖面上的风轻轻吹拂着众人的面颊,战争一触即发。

刘备三兄弟、简雍、刘德然远远地看着磅礴巨舰往己方阵中冲来,犹如一头出柙的猛虎,不禁齐齐感叹。便连素来轻鄙海客的关羽也眯起丹凤眼。仿佛是为这世间罕见的奇物赞叹不已。

刘备环顾四周,发现那些义从们都惊慌莫名,操橹控帆的老水手目光凝滞,手足无措。他再把目光挪至一马当先的“怒凫”,暗暗忧虑:“海客的大船如此高壮,看上去又极为坚固,恐怕难以攻上去啊。”

此时的水战,无非两种套路:跳帮和纵火。纵火需藉易燃物和风势,而急功近利的汜嶷仓促前来,并未携带装载助燃物的小船,风势也顺海客而逆官军。眼下只有跳帮的战术尚可供选择。

王易对身侧的刘馥和董昭笑道:“以威势冲进敌阵,搅乱他们的阵型,使其众船糅杂成一团,然后趁着他们处于下风向,顺势放出载满鱼油的冲锋舟,烧他个措手不及!”

“不过。”王易又道,“他们也有可能自觉人多势众,一拥而上。这样我们应付起来反而更加轻松了。”

刘馥和董昭点头称是。郑泰于旁伫立良久,感慨道:“子云于水战之技,也这么精通么!”

“吴人仰赖舟楫,水战自然颇有心得。”王易调侃道。

汜嶷的参军录事见三条凫船靠近。而己方无论是艨艟还是走舸上的郡国兵都震动不安,于是说道:“县尉,海客的海舶又大又快,看上去又坚固无比,现在他们还顺着风向,不如我们回转方向,在巨定池通海之隘口阻截海客。”

汜嶷本是坐着指挥,听见录事建言此策,登时怒得站了起来。他厉声指斥掾属道:“照你说来,我们这些养精蓄锐的士兵倒是一无是处了!?海客再怎么凭他船舶坚固,也只有区区三条,势单力薄,终究要成为我们的俎上的肉脯!”

汜嶷周围的小军官们唯唯诺诺,皆垂头不敢答话——其实他们已被海客的巨舶吓破了胆。他们不像手下那些愚蠢的郡国兵那样,为了虚无缥缈的封赏而热血沸腾。毕竟总是性命要紧,而海客纵横青徐的事迹在短时间内震动朝廷,轰动宇内,是没怎么掺杂水分的。他们知道海客拥有无法匹敌的强悍战斗力。

汜嶷见诸军官都垂头丧气,顿时极为不满。他举起战刀喝道:“封侯之机就在眼前,我军精锐群情激奋,你们怎么还如此畏畏缩缩!是要领教军法吗!”

“不敢!”一个小军官连忙回答。其余诸人亦喊了几句口号,伪示战斗的决心。

“那好。”汜嶷转动手腕,使战刀的银光反射在这群怯懦的军官脸上,“我们人多势众,走舸极多,不如一举冲过去,困住海客的船舶。然后以艨艟撞击海舶,让兵士顺势登船,斩杀海客!”

众军官一听此计确实颇有几分精妙。不禁轰然应好。录事又问该让刘备那支义从做什么。汜嶷轻蔑地回答:“叫刘升闻和他的兄弟殿后,免得叫海客走脱。”刘备领临济义从后自是不能使用本名,还是用了“刘升闻”的假名。

参军录事腹中暗骂汜嶷刚愎狡诈,悻悻告退。

刘备与他的兄弟们看到前面的官兵船阵齐齐发出一声呐喊,兀自迎了上去,而他们的义从奚落在此,不禁大怒。先前还颇为忐忑的志愿兵们见被如此冷落,心底里热血也一拥至头顶,半秒钟后扩散到四肢百骸。

录事带来的命令:按兵不动。刘备见前方兵士已乘船扬长而去,如何愤慨也奈何不得,只得闷声坐回小舟里,认真地观察起前面的战场来。张飞暴怒地拎起那个录事,冲着他的鼻子喝道:“我家哥哥可不是无故而来!把我们晾在这里,究竟是什么缘由!”他一把扔下脸色煞白的录事,往前跨了几步,可那已到了小舟的尽头,前面是无法逾越的水面。张飞气冲冲地折返回来,他这才记起这录事也是搭快船前来报信的。

“闷出了个鸟来!”张飞的鼻孔吭哧吭哧吐着热气。水面不是陆地,骑马奔驰的本事在水上发挥不出来。

众士子眼见汜嶷携众船舰一拥而上,都欢欣地鼓掌庆贺。管宁默然看着王易胸有成竹的模样,暗叹此人算计果然精深。

“咿,他们的六条艨艟竟然排成一条竖列押在后头。”王易突然站了起来,此时前方临济水军的走舸斗舰距离三条福船不过五十步。“看起来果真是想用虾米困住我们,然后把正面的战斗空间腾给这些小鱼一样的艨艟啊。艨艟以这么密集的阵型冲过来,我们若还是以‘品’字形抵挡,恐怕会被冲散。”

王易于是让常桓施发号令,让另外两条福船都调转船身,以完整的侧舷面对密集的走舸斗舰的船阵。而独让“怒凫”号面对六条艨艟。

“白凫”和“疾凫”下层甲板的湾村水手踩动踏板,轮轴带动船轮快速运转起来,磅礴巨舰原地徐徐转身,露出巍峨的侧面。

“海客想要干什么?”汜嶷看到前方变故蓦地一惊,而刘备等人也听见那极响的拨转水面的声音,疑窦丛生。

露出完整侧面的两条凫船好似是上帝张开双手迎接到来的走舸斗舰一样。百余条轻快的走舸一拥而上。仿佛是要钻入怀抱。

“白凫”和“疾凫”侧面有四具转射机可供射击。而随着轮轴的转动,两船的战士也已蜂集到齿堞后,大黄弩纷纷上弦。

“举盾!举盾!”曝露在走舸斗舰狭隘的外层空间的郡国兵们高声呼叫,焦躁的他们仰着头,费了许多力气,终于看清齿牒后面是林立的彊弩。先前还信心膨胀的他们已冷汗飕飕了。

“放!”巨舶上的队副们发出了攻击命令。每船的转射机首先吐出十二条毒舌,接着就是一百名劲弩手一齐发出重镞矢。

狂风扫落叶般,被居高临下射击的走舸斗舰遭受重创。纷纷扬扬散开的血雾中混杂着晃荡的人影。被击成碎片的船桨和橹盾犹如雪花片一样飞舞。而奔走呼号声在一刹那被不堪一击的小舟的倾覆声淹没。

汜嶷坐镇艨艟,一帆当先,正在斗舰群后缓缓前进。汜嶷看见在疾风骤雨之下,前方那些几乎没有上层建筑的军用船只遭受了极严重的损坏。中矢的兵士在狭隘的空间里挣扎哀嚎,亦有士兵额中疾矢,如受重锤一般猛地往后一仰,接着就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四周围的水面不再平静,不断有新死的郡国兵坠入其中。殷红的血液随着湖波漾出丹朱色的波纹。

然而王易的战士们没有停止杀戮——确实,在操舵室里观战的士子们感受不到自己正被伏击,他们更感觉福船在对这些妄图螳臂当车的临济水兵进行屠杀。

“白凫”和“疾凫”虽然转过了身,但他们并没有与“怒凫”衔接到一起,三者之间露出了两个比较宽阔的空挡。而这百余条走舸斗舰被箭雨攻击后依然顺着惯性前进,很快就分成两队,如浮萍般游入这两个空挡。

于是“怒凫”的两面侧舷的战士也可以攻击了。转射机上的士兵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拉动绞车,为他们的利器增添恐怖的箭矢。侧舷的船堞后的劲弩手的上弦速度更快,他们面对密集的船阵,几乎不需要校正望山就可以朝人堆里发矢。

被左右交叉射击的走舸和斗舰更加窘迫,不断有兵士哭嚎着落水。有的士兵左右不得,只能跃入水中,然而被鲜血染红的浑浊湖水几乎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哭嚎声弥漫在这狭隘的死亡空间中。一个回合后,落在三条福船后的百余条走舸斗舰没有几条还有活物的了。被转射机发出的重矢穿透船底的走舸正不断涌入丹赤的湖水,并随着上面积压的死尸迅速沉没。

臧洪和王朗等人已看得呆若木鸡,整个观察室里的寂静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命左右二凫转身,”王易的命令打破了僵局,他转过身来,发现士子们的左胸前都配戴着“怒凫衔鳞”的樟木制圆形徽章,个个面色凝重。他叹息道:“本还想将走舸斗舰甩到后头,以火焚烧,想不到他们如此孱弱,还不能经受我们轻微一击。”

“子云和临济水军都是官兵。为何要缠斗至此?”管宁肃穆地走到王易身后,以王易和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王易默然,他瞥眼发现管宁并未衔配徽章。

管宁见王易缄口不答,心知强人所难,他退避到一旁,偕同邴原看着前方渐渐逼近的汜嶷。他们的彷如秋波的眸子落在横刀挂甲站在甲板上的汜嶷时,就像在看死物一样。

汜嶷的部下见己方士卒一触海客即落了全军覆灭的下场,深叹自己猜测之准。于是恐惧的他们拖着筛糠般颤抖的双股,哀求汜嶷停止作战,立即撤退。

汜嶷仰天长啸,切齿赤目,露出无比凶恶的狰狞面貌。他看到海客的巨舶正以他们无法逃脱的速度逼上来,大喝一声:“如今死战尚有活路,妄谈退避者立斩无赦!”

“杀!”汜嶷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领着甲板下的战士蜂拥而出。橹盾堆得层层叠叠,戟槊林立。露出怯色的军官们见士气尚未消灭,心底也涌起了几分信心。不过还是有些悲观者暗叹难逃此劫。

刘备等人亦把先锋的迅速覆灭看在眼里。这时骄傲的关羽已不敢轻视海客了。而骁勇的张飞看见那先锋一千人连海客的人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屠鸡宰狗般杀光,胸中羞耻转化成一腔激愤,撺掇着他奋力杀上前去。

关张二人望向刘备,期盼他们的大哥能有力挽狂澜的雄魄。

刘备被海客强大的战斗力震撼,现在他的脑袋还在嗡嗡发响。见关张二人目光灼灼,他收起心中的退意,下令道:“既然我们为义而来,那么舍弃友军退避是不义的,听我号令,义从冲到前面去。”稍一顿,刘备与他的兄弟们说:“我们至少得将汜嶷大人营救出来。”

义从轰然允诺。战士们共同奋力划桨,二十五条小舟朝前方迅速前行。

“怒凫”的三条拍杆在这个时代可真算是新鲜物,汜嶷和他的袍泽们看到这三条粗壮的铁锤被铁链吊高,却不知它将要做什么。

管宁看到面相呆滞的汜嶷等人,轻声叹道:“愚人啊!此番死矣!”

“放拍杆!”号令从常桓处发出,通过一连串的重复,终抵操控拍杆的精悍的童子军战士。

绞车被反向松动,铁链迅速回抽,于此同时,悬于桅杆横桁的三条拍杆也在往后仰。铁链终抵极点时,“铿”地一声发出猛烈巨响。而此时三条积蓄了巨大能量的拍杆迅猛无比地向前挥出,系挂于杆后的三条铁链似乎也无法阻遏这三条猛兽的出击。

汜嶷等人正呆滞间,忽见那三条庞然大物如飞石般飞来,惊骇地四散而逃。而横举盾牌等待冲击的郡国兵们在透过缝隙看到呼啸而来的拍杆时,心脏骤然停歇。

“砰……!”三条拍杆几乎同时砸在了郡国兵构成的盾牌阵上,士卒们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重锤砸烂了肉泥,残肢断臂被狂躁的猛兽吸附,沿着惯性铺设的轨道继续在这条艨艟狭隘的甲板上留下雷霆一击。艨艟剧烈地晃了一晃,水面的波纹四处溃荡。

驰援而来的刘备三兄弟目瞪口呆,而他们听见“怒凫”号上的兵士高声命令“收拍杆”时,铁链摩擦绞车的“咔咔”又响了起来。首次出击便将三十余人砸成肉醢的拍杆兽暴虐地返回,但铁链在收回时的速度也是极快的,所以三条拍杆返回时又将立在船艏的十余人砸倒,即使被拍杆边角擦到的士兵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磕得满嘴喷血。

“砰……”又是一声巨响,原来是“怒凫”号与这艘充当旗舰的艨艟撞在了一起。六条艨艟层叠在一起的重量正与“怒凫”相当,因此撞击过后,怒凫便停止了前进的步伐,而后头的三四条艨艟则被这强横的劲道冲得四散而开。

汜嶷步履蹒跚地走出来,他已不堪直视那被三条拍杆兽击毁的甲板,因为那里层叠的兵卒的死尸已被强力挤成了一堆,细细看时,竟罕有人能留下全尸。

艨艟舰艏幸存的两个郡国兵惊骇地盯着前方的海客巨舶前艏,在那大约两人高之上的齿牒后,五六名精赤着上身的水手仍在操作绞车。

汜嶷和他的军官们听着那骇人的铁链绞动声,接着他们仰头看见那三条粘连人体碎片的拍杆又高悬过头顶,鲜血顺着系着拍杆的三条铁链流下来。

“县尉大人,快走吧!”刘备倚桨立于舟前,就在汜嶷的不远处。刘备发现“白凫”和“疾凫”分别从两翼迂回绕过来,心忖若再不加快速度,也许就要被这三条巨舶包了饺子。

汜嶷喃喃着“不打了,不打了。”转身欲走,却是趔趄数步险些跌倒。他在亲兵和军官们的拥簇下勉强支起上身,往后面奔逃。后方的艨艟上,恐惧而又慌乱的士兵纷纷放下小舟和悬梯,汜嶷逃跑的绿色通道已经被忠心耿耿的掾属开辟出来了,正好连接到刘备的小舟上。

暂时无法逃脱的士兵四散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怒凫”号的三条拍杆再次砸下。艨艟的桅杆被击成碎片,飞散的木屑齑粉令溃散的兵士不能不眯起眼睛。充当旗舰的艨艟上层建筑轰然倒塌,其龙骨亦难以忍受这种轰击,竟然“喀”地一声折断了。船肋丧失了支撑船体的张力,纷纷断裂,而接着就是浑浊的丹色湖水涌入。

在三条拍杆被铁链收回的一刹那,这条艨艟一声巨响——像是垂死者临殁前发出的竭力一吼——接着迅速沉没。而夹屎狼狈逃窜的汜嶷顺着悬梯安然落到刘备的小舟里。他喉息哽咽地握住刘备的手,双目红肿了,“多亏玄德啊,多亏玄德啊。”

“敌人调转帆向了。”

“后面的艨艟纷纷放出小舟,欲图北蹿。”

童子军战士向王易喜气洋洋地报告战果,他们爽利的声响夹杂着杀贼务尽的情绪。

“现在我们顺风而行,以‘白凫’和‘疾凫’的速度,临济水军放出小舟也逃不掉。”常桓摩拳擦掌地对王易说。显然,这难得的水军战斗力测验的成果是令所有人满意的。

李严和吕岱为此一扫胸中积聚的郁结,畅然地呼吸着属于胜利者的空气。

王易看到那些小舟上人头攒动,许多郡国兵为了逃命互相推搡,以至有坠入水中,却因不善泅泳而挣扎不已的。还有更多的停留在艨艟上的人只觉死期将至,大声哭嚎着。更远处,轻捷的快舟成群结队地逃散。

王易瞥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管宁,见他倒吸一口气,屏息等待着一个人道的命令。

“让临济水军都走吧。”王易话音刚落,管宁一口浑浊的气息长长吐出。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常桓问。

王易与郑泰相觑而笑。王易莞尔道:“远遁海途日久,乡心渐起,难以消磨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张说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张说事

突破临济水军的王易和他的三条大船荡开丹红色的湖水一路挺进。终于在其夜顺利地进入了黄海海面。

西面大河携裹着大量泥沙涌入大海,致使黄海海面没有人们对大海的普遍观念中的蔚蓝色,而是浑浊不堪,令观者心情郁结。

当然,在这个砍伐林木的程度还远远及不上后世的时代,黄海的海面尚不如后世那样昏黄。王易和一班士子站在“怒凫”的船艏,凭栏向外远眺时,便分明看到了天际线下那一层淡薄如纱的海蓝。

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轻轻舔舐着大战刚歇的士子们的柔嫩心灵。

四周望去已尽是海面了,然而三条福船距离海岸线仍是极近的,因为王易还要把臧洪王朗以及郑泰郑浑这些士子送回到岸上。

士子们心知即将与王易分别,都有些落寂。郑泰和郑浑想到王易此行一去,他和王易的事业都要在南北两方分别展开,却又有些期待日后的光景。

郑泰看到凭栏望海的郑浑依依不舍,虽强作镇定,但心中的郁结肯定是一时难以消除的。郑泰缓步走上前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温和地说:“文公,如果你想追随王子云,我可不会阻拦你。”

郑浑目中的诧异之色遽然浓烈,但在一闪即逝的那刹那。郑浑又茫然无措了。

“可是我与王子云的属下时常争斗起来,追随王子云无碍,只恐怕难与其附属融洽。”郑浑闻听郑泰的意见,霎时心中狂喜,但他马上回到了自己的忧虑。

郑泰“呵呵”笑了笑,道:“王易非古帝尧,但他的手下却也不是共工、三苗这些凶人,平日因议事而起争执,本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你何必担忧这些旁枝末节呢。”

郑浑见郑泰笑得勉强,心知他虽然口中允诺,内心亦有其他顾忌。郑浑料想必是他的哥哥郑泰看见王易手下人才济济,对照之下,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在区区一县境内训练乡勇、修办庠序的土霸王罢了,仿佛产生了忧虑焦急的情绪。

角色突然发生了转换。郑浑想说些什么安慰哥哥的话,却见郑浑颤动着嘴唇,然后又说道:“吴越之地远逾中原,风土人情恐怕与中原颇有不同,文公,你能追随王子云,多少沾了些我与他的渊源,所以千万不可侮慢自贤。但凡做事,先想想‘允执厥中’的道理吧。交友也是如此,必须慎重。仲尼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此类言语也可为鉴。王子云掾揽的附属秉性各异,你要周合同道,万勿因利朋比。”

郑浑与王易的属下——曾在青州东平陵任官营铁场的铁官的郑禹走得较近。这是郑泰看在眼里的。郑泰希望郑浑能够在王易强人如林的麾下如鱼得水,至少得保全周身。

“大哥。”郑浑看到郑泰说完这话后便颇为疲倦地转身,孑然走向舱门。

或许大哥的信心被王子云撬动了吧!可是既然都是为国忧心,何必在意彼此呢!郑浑在心底嘀咕着,他目送郑泰,直至他的身影在幽黑的舱门里消失。

倚于主桅杆后的张昭和张纮可是将这籍贯河南开封的兄弟俩的对话都听清楚了。二张透过缝隙看到郑浑逗留在甲板上不过片刻,便兴冲冲地缘着扶梯走到下层甲板去了,看来他很欣喜能跟随王易创建大业,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整理行李。

“郑文公虽极聪明,但总是一意行事,并未太关注他哥哥的感受呢。”张纮喃喃道。

张昭面露微笑,他仿佛看穿了事物运动的规律,沉稳地说:“郑文公如此行事反倒事谐。我现在看郑公业眩然无着的样子,反倒为他担心。”

张纮神色遽然一变,他问道:“子布此话何解?”

张昭莞尔相答:“天下之主福倾祚尽,那么就会有王主出世,重振纲脉,譬如商汤,譬如文武;天下之主若福祚衰微,那就会有霸主出世力挽朽木于不倒、大厦于不倾,譬如春秋五伯。郑氏兄弟此番辞别。其实是分道扬镳了。其兄郑泰认为国鼎福祚渐趋衰微,而其弟郑浑却以为天子的福祚即将消尽了。”

张纮瞠然看着张昭,他刚才可把张昭说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张昭从容的样子,难道他以为郑浑的选择是对的?更重要的是,他也以为大汉朝即将灭亡?

“子……子布以后要再出此言,千万慎重啊!”张纮低声劝道。

张昭哈哈笑起来,他用食指扫过远处船艏甲板上的每个士子,豪迈地说:“现在我们可都是同舟共济之人了,除却一些行者过客,大家根本的志趣都是一样的。”

张纮发现张昭的目光无比灼热,他甚至难以直视张昭的双眸。却听张昭朗声质问他道:“子纲,难道你也没有这种感觉吗?”

张纮喟然长叹一声,说:“前汉元帝时,世间就有儒子和方士陈言国祚将尽,希望天子仿效尧舜择贤禅位的事情了。到了哀帝时,这种事情愈发多起来,后来不过一二十年光景,果然有王莽篡政之祸。如今比较前汉末年,祸患更深,也愈难弥合。哎……国祚确实将尽了,现在朝廷上的血脉尚且如此衰微,民间恐怕也出不了出身宗室的命世之才,更替之变,实难阻遏。”

张昭爽然长吸一口气,海洋上飘散的腥咸味让他浑身一震,顿时双目无比的清明洞亮。他仿佛为自己能参与到有能力改变格局的团体中感到兴奋喜悦。

“子布刚才提到的‘行者过客’,”张纮回到正题,他指了指船艏甲板上的士子们,“都是谁?”

张昭是彭城人。多少习染了些中原臧否人物的风气。闻得张纮此问,张昭欣然答道:“臧洪、王朗、高堂隆、辛评、辛毗五人,皆是羁旅行人,于事无碍。”

张纮咋舌:“这五人都是一时隽秀啊,子布之言太过锐利了罢。”

张昭坚持己见:“我的评价尺度是观察当今时局的目力。郑泰和郑浑好歹对国家前路有个揣度,可臧洪王朗等五人不过预感时局将乱罢了,未曾远虑,更未曾有所准备,这比郑泰和郑浑就差多了。他们看见我主在中原左突右挡,威风赫赫,又驾巨舶纵横万洋,来去自由,便心生追慕之情。这不过是‘窥见室家之好,不见百官之富’的愚见罢了。一个人认为子贡比孔子贤能也就罢了,但若把孔子当做子贡,那就是愚不可及了。”

张纮嘿嘿笑起来:“子布把我主譬类仲尼,这智慧我可赶不上。”

张昭对张纮这种打趣不感冒,他从容答道:“我不过是以义作譬罢了,并非以人作譬喻。若到了台面上,子纲可不要如此说话,否则祸水都要倾泻到我的身上了。”

张纮拱拱手,笑道:“自是自是,玩笑话不可挂在心上啊。子布。”

张昭笑而不语,过了不久,他示意张纮注意船艏。张纮望去时,发现郑泰以及臧洪王朗那五人正从王让和王良推来的四轮木车上取出行李。王易正与他们作着最后的告别,不久又在甲板上草草酎酒为礼。

“怒凫”正往岸边接近,它首先在东莱黄县北的淤滩不远处抛锚,放出了小舟,准备送郑泰臧洪六人上岸。

送别时,王易还与郑泰臧洪等人同乘一舟,又一路在岸上送了十里,这叫郑泰和臧洪王朗等人极为感动。临别前。王易无多赠言,只是与臧洪重复了一下当日的誓言,又和郑泰将大事的脉络梳理了一遍。

所有人都去送别,但在张昭的固执下,张纮和张昭都没有离开船舶。“行者过客”好像暂时没有张昭瞧得上的价值——当然,那仅限对世事走向的洞察力。而王易拥簇在士人中,也未曾注意到二张没有下船。

送走了郑泰臧洪王朗等六人,船上的“陌生人”只余下邴原和管宁了。邴原和管宁似在踌躇杌陧,没有打定前路该何去何从。

风和日丽的日子,天朗气清,在海舶上闲居读书的士人们已经发现了观海的乐趣。自然,还有海味——在技艺高超的厨子的勺下,稀奇古怪的海鱼都被制成珍馐,萦绕味蕾久久不散的美妙感觉让士人们在每次用餐后都如坠云端,无意中将“鱼乃贱者之食”的偏见砸得粉碎。

郑泰、臧洪和王朗等人离开后,邴原和管宁便取代了刘馥和董昭的位置,每日与王易形影不离。这两个勤朴的士子全然没有中原纨绔子弟那种虚伪浮华的作风,他们甚至与湾村的水手一同编织渔网、曝晒石首鱼和墨鱼、清洗甲板。每天他俩还会向王易多讨要一根鲸油蜡烛,因为他们要学习到深夜。

这其中也有一段插曲:王易为合居一舱室的邴原和管宁只讨要一根蜡烛感到奇怪,一问才知道是邴原和管宁看到蜡烛虽然耐燃,发出的光也极明亮,但是上面凿刻的花纹相当绮丽,他俩一时以为是珍贵罕见的器件。王易却笑着说这无甚大碍,他恐怕单只蜡烛昏暗的黄光无法为这些士子照亮一片足够的读书空间,于是大手一挥,让常桓领着水手到管宁和邴原的舱室里安置蜡烛灯台。一时激动的王易甚至将下三层甲板的书房也向这两位可敬的士子开放了。管宁和邴原在那层甲板上发现数以千计的,以先进纸张印制而成的书籍后,便流连忘返,难以自拔。他们主动要求将居室迁徙到这层甲板。王易不顾湾村水手防备火灾的劝诫,还是执意在那层甲板开辟了一间雅室,供二人起居、读书。

这层甲板也是刘馥、董昭、二张、秦松、陈端、吕岱和李严常来的,因而在并不算宽阔的廊道中,士子们常常摩肩接踵。管宁邴原得到额外照顾后,他们的新房间就成为了士子们争论的好地方。

张纮刚从与管宁的辩论中败下阵来,他脸涨得通红,借口有事便顺着扶梯爬到上层甲板来。

下层甲板弥散着浑浊空气。即使是布满书籍的下三层甲板,浓厚的油墨味也让人难以忍受。

倚栏望海的张昭文兴大发。瞧见文笔比自己纯熟多的张纮,连忙叫他过来参谋筹划。

“子纲好像有些不快意啊。”张昭看到张纮双颊涨红,仿佛有些缘由。

张纮闷闷道:“幼安先生颇不近人意!‘皋陶谟’的真伪历来存疑,何必如此较真呢。”

张昭知道张纮一直以为《尚书》的“皋陶谟”一篇为伪文,即后人假造,为此博学有专的他持相同意见。但管宁的意见却与二张相左。

“幼安和根矩两位先生在学问上毫不懈怠,固守己见也无可厚非啊。”张昭笑道。现在他们与管宁和邴原已经熟稔。

“我正有一问,”张纮继续上次的会话,开始向思想日益深厚的张昭讨教问题,“子布,你曾说臧洪、王朗等人不过是‘行者路人’,而如今管宁和邴原两位先生仍然伴随主公左右,而且整日流连书山卷海中,好像是想和我们一同去吴郡啊。”说到这个问题时,张纮倒是极兴奋的,他想如果管、邴二人都能到吴郡去,吴郡的文学和道德风气将毫无疑问地为之一振。

张昭摇摇头,但仿佛只是对张纮对管宁和邴原的评价不以为然:“庄周领教了壶子的清虚后,回家照顾猪羊就像照顾子女一样,对待妻子态度从容,对待世间万物,纵使是一草一木也不敢有所侵犯。而现在的管宁和邴原两位先生,昼间与渔夫水手清理甲板、捕捞海鱼,夜晚则悬烛光于头顶,沉溺于文山会海中,看上去似乎是与庄周有几分相像。”

“说的有道理啊,邴原先生总是说他本想去郁洲山隐居。”张纮听得连连点头。

张昭微笑着说:“但是他俩绝非庄周,甚至连逸士也不能算。”

“哦?”张纮追问道,“愿闻其详。”

张昭回答道:“当日主公携三条福船逆击临济水军时,本可以让‘白凫’和‘疾凫’两舰顺势迂回包抄,将断断续续逃跑的官兵全部堵截。按当时‘白凫’和‘疾凫’两船行进的势头,想要遏制已是相当艰难。但主公却因管宁的一声感叹而强制下令,停止了追击。”

“管幼安难道是在劝诫主公?”张纮奇道。

张昭点点头:“是的,不过是用一种很隐晦的方式罢了。可是子纲你发现没有,在主公面前,管宁和邴原两位先生似乎总是放不开手脚,他们好像有意地与主公拉开距离,有所畏避。”

“畏避?”张纮不解。

张昭叹息道:“主公辗转青徐的这些日子,掌下的刀刃饮了不少血啊。”

张纮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他问了一个相当现实的问题:“那依子布来看,管宁和邴原两位先生究竟将何去何从呢?”

“郁洲山是好,但能有主公的禾兴好?”张昭不答反问,张纮心领神会,心中狂喜。

当三艘福船绕过山东半岛,来到东莱郡昌阳县南面的海域时,管宁和邴原却提出了要离船上岸的请求。

王易也从未打算能将这两尊大神搬到吴郡,因而心中波澜未起,只是相当恭谦地说了些客套话。

呆在角落觇视的张纮回过头来责怪张昭:“子布,两位先生执意要走啊,看来你猜错了。”

张昭登时也有些局促,他皱眉深思,喃喃着说:“不可能吧,我在下三层甲板与他们交谈时,早就窥探到了他们追慕主公之意啊……”

突然众人听得管宁说:“贱内归宁日久,若回到家中见我逸散四方,必然心中忐忑不安。如今世道混乱,她一女子,在世上总需要有个凭靠。我希望能将她带回来,然后再到吴郡来找明府君。”

“我与幼安同道,互相可有个照应。”邴原也说。从邴原和管宁的语气可以听出这二人是极认真的。

王易只觉喜从天降,四肢在骤然冰冷的一刹那猛地灼热起来。他头晕目眩,勉强支稳了身躯,俄而双目放出异彩,连连说道:“好,好!我就让福船在岸边等候两位先生!”

管宁和邴原齐齐一揖到底。王易慌忙将他们扶起。思虑片刻,他又几近支吾地说:“现在东莱东南的即墨贼四处流窜,我还是亲率童子军和预备军,护送两位先生去朱虚吧。”

管宁受宠若惊,他见王易如此推诚待人,感动早已填满肺腑,喉息亦哽咽起来。他再作一揖,说:“何须明府君如此!贱内返家只恐还需一些时日,况且我们这些村野匹夫,何劳明府君如此垂顾!”

刘馥也在一边劝道:“主公,海客威名在青徐两地尚未淡褪,官军查防益紧,若贸然进军,只恐再惹祸患。”

王易思虑再三,说道:“那好吧,我就携五十精锐护送两位先生回朱虚。”

“看。”张昭看到自己的猜测最终仍然是正确的,不禁有些得意。

张纮却为管宁和高尚品质感慨不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途雨蒙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途雨蒙蒙

五月时,南部热带海面的气流因热升腾。与北来的冷气团相互凝结,形成锋带,并开始在华南珠江流域徘徊,但到了六月份,它开始向北方进军,并在六月中下旬到七月初时滞留在了长江中下游流域,此时北方南下的冷气团势头颇为强劲,南北气团一时造成了僵持局面,于是在长江中下游流域造成了持续性的降水。时值江南(汉时为江东)梅子成熟,而此时空气潮湿,天气燥热,衣物食物等易发霉,故而此时流行的降雨便有了“梅雨”或者“霉雨”的称号。

但中平年间的气候历来异常,今年不过仲夏,青徐地区就开始被雨带扫荡。城阳、琅琊、泰山等郡等已是雨水丰润。东莱郡的即墨县因为毗邻汪洋,故而气候与长江三角洲地区颇为类似,因而此时的雨势更大了。

王易一行身披蓑衣,列着歪扭的队伍,正脚踏泥泞,缓缓走在返程的道路上。

这雨下得细,但却极密。水滴落在蓑衣上后便飞溅而起。化成了蒸蒸雾气。在这密林遍布的丘陵内的道路中行进,浓暗的灰色混杂着蓊郁植物的绿,遮蔽了羁旅的轮廓。

前方一个小潭因大雨而水位暴涨,竟四溢而出,堵塞了道路。

“这雨可真大啊。”在前头探路的武安国瓮声说道,听得出他现在被这密雨扰得心神不安。

走在队伍前端与管宁和邴原相聊甚欢的王易听到武安国这声抱怨,立即收住了脚,他引颈向前望了望,接着就伸起手臂,示意队伍停下来。

王易从随身的竹筒里取出即墨县的地图,地图显示周围还有一条路可以穿过这片密林,到南面的海岸里去。

即墨贼与青州众贼颇为不同,它虽然与周边的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其本身的运作却有着相当的独立性,它甚至还有自己的传统。

从这种人迹罕至的丘陵地区穿越到南面,本也是王易出于安全起见的考虑。毕竟管宁的家人现在都在队伍中,叫童子军战士们疲于奔命那还吃得消,可妇孺老弱就难办了。北面貌似宁静祥和的即墨城实际上已被蛰伏于周围村落中的贼寇环状包围,况且现在官兵追购海客甚紧,不能轻易冒险。

“豪雨知时节啊。”面对这大雨,管宁却不会像武安国那样抱怨,他反是欣喜异常。但王易却有些忧虑吴郡的收成。

管宁把登陵用的尖鐏杖插在泥土中,自顾走到那潭前观察。不过片刻他便转过头来,即使透过氤氲的水汽,众人还是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笑容。

“青州的百姓今年的丰收不成问题啦!”

中平三年二月份那青黄不接之时,北方的旱情愈发酷烈,许多得不到官府赈济的百姓被活活饿死。而稍南一些的江夏郡又出现兵士赵慈聚众造反的叛乱。叛军杀死了在讨伐黄巾众立下赫赫战功的南阳太守秦颉。中平三年从年初至今,全国似乎都弥漫着死气沉沉的烟氛。

不过情势似乎到了六月份有了好转。与这场大雨同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造反的赵慈已经被荆州刺史王敏杀死了,南阳江夏地区的寇乱亦为之一靖。

北方多是旱作农业,再说麦子对水分的依赖度远远不如水稻。在季风性气候地域成长的小麦,只需要几场及时雨就能茁壮。

“看,那里有个村庄。”张昭和张纮找了另一条通路,他们站在一面丘坂上向王易等人兴奋地挥手。

王易从常桓背负的竹箧里取出大黄弩和两支箭矢。他一跃跳上丘坂,信手取出一支箭矢插入射轨,随意地摇动绞盘上的手柄,徐徐上弩。

“即墨的村庄怎么都这么死气沉沉的?”王易看到那村落笼罩在一片雨雾中,除了雨声不闻其他声响。

邴原和管宁相继走上来。邴原认真地说:“即墨贼多盘踞在村中,也有一些奸猾的村子,上下老幼都是做剪径买卖的,子云可要万分小心。”

王易挥了挥大黄弩,露出一个笑脸。他说道:“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们及时撤出就是了。反正去南面登船也不差这几日。”

刘繇和他两个忠心耿耿的家将——樊能和张英现在也不用绷着神经盘算“大事”了。他们早就把部曲撤回了牟平。将青徐搅得天翻地覆的海客让刘繇萌生了无力经营筹谋大局的疲倦感。他现在虽然仍然维持着原来规模的部曲,但是他已经着手让人丈量牟平的废地弃地,打算四散部曲回到生产活动中去。

刘繇的轨迹,似乎只是受到王易这只时空小蝴蝶的轻微波及而已,他很快又回复到了自己的历史轨迹。

刘繇自己从来是把郑泰当做自己的竞争对手的。然而近来据说在朱虚游猎的郑泰一直杳无音讯。让刘繇热情大减。突然出现的海客、追逐海客的张闿军、到青州来耀武扬威的黑山军,无不给刘繇以极大的震撼,让他望而怯步。

他现在已经了无争逐的欲望,反而携着难得的雅兴,与两员家将和若干扈从到东莱郡的南方来游猎。恰逢大雨,劲装卫体的刘繇主仆被淋了个措手不及。

被雨这样肆无忌惮地浇淋着,座下骏马都浑身燥热起来。刘繇主仆几人望见前面有座村庄,而村庄外缘用以储备收获作物的地井上正用秸秆堆成丘状,似乎是起避湿防潮的功用。这些草堆显然是避雨的好地方。刘繇不愿打搅村人的作息,便令随从到那些草堆里头躲躲雨。

钻进那微不足道的空隙时,刘繇几人如落汤鸡般狼狈难堪。天气燥热,雨水与汗水混杂在了一起,樊能和张英忍耐不得,早将上衣脱了下来,露出精赤的上身。

“这样要受凉的。”刘繇发现樊、张二人在这局促的空间里无处生火,便提醒说。

樊能和张英见确实无法,但也不能再将稀湿的衣物重新穿上,自觉过于草率了。樊能和张英对刘繇的关心很hi感动:“多谢主上关怀。”

此日雨势之大导致目力不及五十步远,满耳亦尽是哗哗啦啦的雨点声,故而放松懈怠的刘繇几人也难以从那雨声之下捕捉到临近的迟缓的脚步声。

“啊……”赤膊上身的张英蓦地发出一声惨叫,樊能和刘繇倏然侧头看见张英的左肩已被一支长槊贯穿,铁灰色的槊头沾着血肉,惊怖骇人。

那槊从草堆外扎进来。它的主人显然在猛地转动槊身,被搅去左肩大片血肉的张英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惨叫,刘繇和樊能眼睁睁地目视这支诡异的长槊狡猾地退了出去。

转眼间从草堆各处都有长槊刺进,刘繇几人狼狈躲闪,身上多处被槊刃擦到。刘繇于危急之中,从所匿之处向外一瞥,发现邻近草堆不断有他的扈从惊慌无着地跑出。而外头几个头裹苍帻的持槊悍卒已守株待兔般早在外围成一圈,他们凶恶地把这些扈从一一扎倒,被刺死的人发出更为骇人的惨叫。

樊能一把将张英拉起,顺手抄起佩刀胡乱格挡着从各处刺进来的长槊,他惊慌地对刘繇说:“主上,必定是附近的贼寇!”

刘繇心忖情况危急,便一个前滚溜入雨幕中。他持刀猫腰,脸颊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草堆外立时就有三支长槊迎面搠来,刘繇左格右挡,勉强抵御了这第一波攻击。而在这个时间差里,他的两名家将——樊能和张英并肩跑出,两人一左一右挥刀挡开搠击。

三人退成“品”字型防守。眼前起码有二十余名来历不明的凶狠悍卒,刘繇看他们的装束,暗诽确是贼寇无疑。

在大雨的侵袭下,受重伤的张英仍在流血,积蓄在他体内的力量正被雨水和血水送走。樊能惊慌无措,而刘繇的手心和脊背都已变得冰凉。

难道就要死在这些匹夫手里?刘繇顿生悲愤之情。他也算是青州不可忽视的一支势力了,他还曾经在长广设伏,在一个洼地中杀贼斩首一千余,如果就这样在游猎的途中被乱贼杀死,那还有比这更憋屈的吗?刘繇攥紧了刀把,他想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

贼寇们用即墨本地的方言互相议论起来。他们注意到眼前这三个高大的汉子——其中有两个还是赤膊的——都衣着光鲜,气度不凡。恐怕并非常人。贼寇中的两个小头目正在低声议论,考虑是不是要慎重一些。

蓦然在那层层雨幕中闪过一梭黑影,惊悚的人们纷纷侧头相望,挥洒出周身的雨水。然而等他们回过神来时,他们震怖地发现两个小头目的头颅都被劲矢凿穿,他俩睁着难以瞑目的双眼,如木头人般僵直地倒在泥泞和水泊中。

好精准的箭术!刘繇来不及感慨,又倏然听到“咻……”的劲矢破空声。人们的目光本能地随着声响探索着愈来愈近的箭矢,但这是徒劳的。一人额面被箭击碎,不过一个眨眼,又有一人的脸颊被箭穿透。两人带着血肉模糊的脸徐徐倒下。此时贼寇们面面相觑,惊慌难定,他们已经被打懵了。

那必是用于涉猎中惊吓猛兽的响箭。刘繇想着,他着急地寻找着来箭的方向,然而那来箭之处早被灰蒙蒙的烟气遮蔽。

突然,在那来箭之处前的雨幕中缓缓走出一个牵马执弓的猿臂汉子,刘繇看不清他的样貌,只是依稀觉这轮廓有些眼熟。忽然那猿臂汉子松开缰绳,从鞍旁的皮革箭橐里取出一支狭长的箭矢。然后他从容不迫地在马首前两步处立稳身形,挺弓引弦一气呵成。

汉子的箭矢搭在弓节边许久,他迟迟不发矢。

刘繇皱眉凝视这位弓箭手,仿佛感受到他正在匀称沉稳地呼吸,并在细密的雨帘中寻觅并确定射击的轨道。

彼此相距不过七十步。众贼看到这袭击者如此从容,都震惊不已。忽然他们看到这稳定射姿许久的汉子柔和地一松手,让箭脱弦而出。在雨雾中,众贼既看不见淹没在烟氛中的快速飞行的箭矢,也听不见被烟氛湮没的弦帮弹响。他们霎时间被这汉子的优雅淡定所隐含的力量凝固了步伐,机械并且呆滞地缓缓举起头来,看向灰蒙沉暗的天际。

“呲……”这次箭矢撕开空气时的声响与刚才又不尽相同了。众贼接着猛然意识到危险临近时已经晚了。这长矢穿透了一个人的脑颅后便蛮横地继续前进,最后竟深深没入其后一贼的胸膛。两贼一前一后,仿佛断翅的飞鸟旋转着身躯,趔趄许久,终于猛然朝前一倾或朝后一仰,“哗啦”一声倒在泥潭中。

“啊……!”众贼惊叫着溃逃了,转瞬间被这莫名奇妙出现的射手射死这么多同伴,他们已经没有穿透重重雨幕前去搦战的勇气了。

“他……”刘繇看到这猿臂汉子矫健地翻身上马,将爱弓置入马鞍右侧的另一只皮革制的橐囊中,看起来是要离开——刘繇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及时感谢他的搭救之恩。

但是这汉子不过朝这里望了几眼,便勒转马头,默然朝西北面,也就是村落附近的栎树林里去了。马蹄溅起的褐色泥土掩蔽了他离去的残影。

“他是太史慈。”樊能解答了刘繇的疑惑,他冷静地说:“雨太大,他没有看清楚我们,所以就这么快离开了。”

刘繇深深吸上一口气,喟然叹道:“多日不见,他的箭术又精近了不少啊。”

樊能问道:“主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刘繇觉得樊能问得稀里糊涂。他顺着樊能的手指往周围看了看。这才发现不仅他的其他扈从都被杀死,连代步的坐骑也被杀掉了。

看着静静侧躺在散着殷红色水纹的泥潭中瞠目而视的死马,刘繇平淡地说:“这些贼人做事太过狠辣了吧,弄死我们的马时连半点声响也没让我们听见。”

“这些贼寇可能在谋划什么大事,”张英被雨水打湿,暂时已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他试着为刘繇推理,“我们的马如此神骏,他们本可以即时盗走,何必杀掉它们呢?可能是情势窘迫,他们自觉已经逼不得已了吧。”

刘繇思忖片刻,颔首道:“有可能。这样说起来,前面这村子里头大有蹊跷啊。”

“那……”樊能征求着刘繇是否前行的意见。

刘繇说道:“我们悄悄到前面的草堆里,找个幽僻的地方先把阿英的伤处理一下。我看太史子义好像也要到村子里去。村子里也许真的有些什么事情吧。”

披着蓑衣的王易一行已经走在了通往村庄的东北面的道路上。王易和常桓、武安国、凌操走在队伍前列,而他们四人与五十名精锐的童子军战士一样,都手持大黄弩,且强弩都已上弦。他们紧张而又谨慎地缓缓向方死寂的村落走着。

在一阵骤然变猛的风声和雨声后,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从村庄中传了出来。

王易等人相觑而笑,脑中绷紧的弦也猛然松开。这声纯净的哭声仿佛涤去了王易这些人臆想的丑恶。

“把弩弦收好吧,总是这样压着,再好的弩也得坏。”王易低声对常桓吩咐道。很快童子军们纷纷驻足,踩住弩肩部位的蹬板,将弩弦收紧。

张昭和张纮素来不畏惧危险,他们见不过是虚惊一场,便又活络起来,继续谈论着先前的话题。

“子布,你说古帝舜的寿命究竟是多少?”张纮笑着问张昭。在空旷的四周只有缠绵不断的雨声,故而张纮的这声提问很惹人注意。管宁和邴原素知二张学识优渥,但是平日相交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略说几句客套话罢了,此时听见张纮提出这么有意思的问题,不由好奇地转过头来,想听听张昭是如何回答的。

张昭略作思忖眉宇间便露出困惑的神色:“《书》称‘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而死。’如此看来,舜竟然活了一百一十岁?”

张纮嘿嘿笑起来,“看来子布也很疑惑啊,我亦何尝不是!尧舜虽然垂拱而治,但当时人们食物粗疏,衣物滥制,也没有什么高明的医生,既然是肉体凡胎,怎么可能活到一百一十岁呢!”

张昭并没有发现邴原和管宁也陷入了深思,他自顾自说:“疑点可多呢。《书》前称虞舜为鳏夫时为下面的官员举荐,可见他大约在五十岁左右的时候被尧征用,可《书》后又称他三十岁被征用,两者矛盾,实在是奇怪。再者,倘若虞舜果真活到一百一十岁,那他的妻子娥皇女英岂不也活到耄耋之年?这样二女跋涉千里,临湖泛舟、哭竹成斑的记载就更加不能相信了。”

“但《书》也另有记载啊,说虞舜不过做了三十三年的帝。”张纮偶记篇目,匆忙说出,以期能有所佐证。管宁和邴原闻听此语,蓦地双目洞亮,然后极为赞同地望向张纮。

但张昭竟然摇摇头,说道:“子纲所言出自‘大禹谟’,须知‘大禹谟’应属伪文。”

管宁和邴原惊然瞠目,却又听见张纮附和道:“啊……确实,不过显然伪文更符合常理啊。”

“后人总归要多思考一些。谶纬说《书》的篇目有三千余篇,今日却百不存一。资料不全,上古遗篇的有些记载在我们看总是很奇怪的,这是难以避免的。”张昭解释道。

管宁和邴原在这问题上就大大地与二张相左了。管宁和邴原蓦地记起自己当初还曾与张纮就“皋陶谟”的真伪争执过,当时张纮理屈词穷,而且孑然一人,败得只能找个借口离开,极是仓皇狼狈。

管宁和邴原相觑一眼,心领神会后便一齐走上去。邴原长揖到底,说道:“子布,子纲,刚才你们所称‘大禹谟’为伪文,何其谬也!昔日孔安国作《尚书序》时,曾有所谓‘典、谟、训、诰、誓、命’之类,若如你们所说,‘大禹谟’为伪……”“子纲以前认为‘皋陶谟’也是伪文”管宁插了一句,“对,”邴原接口道,“那孔安国所称之‘谟’,岂不归于虚妄了么?”

汉武帝末年,鲁共王为了扩大宫室面积,拆除了孔子的住宅,没想到竟在宅壁中发现了一部《尚书》。因为这部《尚书》是用先秦古文字书写的,所以人称《古文尚书》。此书被孔子的第十一世孙、时任汉武帝的博士的孔安国得到,他用汉代通行的隶书转写,所成之本被称作“隶古定”本。

“隶古定”本与伏本——也就是始皇博士伏生在战乱中保存下来的《尚书》本——自此以后一直争论不休。但在后汉,因为政治氛围及学术传统的承袭,孔安国的本子更为士人们推崇。

二张这次都不是孤军奋战,因而也携起手来,准备给予管宁和邴原强有力的回击。王易和他的武将们站在一旁,颇为无奈地看着这群儒生为了几个貌似微不足道的问题争执不休。

“孔伏之争由来已久,众口莫一,你们争论来争论去,到最后竟然去讨论虞舜的年纪和娥皇女英的岁数,这是不是违背格物致知的初衷了呢?”

突然一个负箧伛行的中年人出现在众人面前,斗笠下可看到他历经沧桑的脸。而他身后两位显然是弟子模样的随从,也是目光坚韧,具有一种彷如苦行僧的气质。

二张和管宁邴原暂且罢免争论,他们惊异地别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发话。

看到这位中年人时,二张管邴蓦地一惊:这位中年人相貌平淡无奇,却让人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

“高密郑玄,见过几位了。”那中年人微露笑容,恭敬但不拘束。

王易立即将浑身的随意抖散,接着他就把大黄弩背到身后,朝这里走了过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强行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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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史子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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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渔阳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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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马价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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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郑玄的面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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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郑玄的面子(中)

第一百五十章

郑玄的面子(中)

当时皇甫嵩既破黄巾。威震天下,朝廷却祸乱弥深,海内愈发虚困。值此风云交嬗之际,信阳令阎忠便以“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而不旋踵者,几也”吸引了手掌重兵的皇甫嵩的注意,他慷慨陈词:“将军……功业已就,天下已顺,然后请呼上帝,示以天命,混齐六合,南面称制,移宝器于将兴,推亡汉于已坠,实神机之至会,风发之良时也……如不早图,后悔无及!”

在那个混乱无比的一年里,萌生异志的并非是寥寥几人,但敢于像阎忠这样大声呼告政变的真可谓明星相望。所以,你不得不佩服阎忠的见识和勇气。

但阎忠是个悲剧人物。中平六年王国谋反作乱失败,阎忠遂被韩遂等劫持。韩遂等人以阎忠为帅。而适值皇甫嵩前来谋讨叛军,阎忠不从乱贼,羞愤而死。

阎忠此人的事迹不过寥寥数语,然而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在作《英雄记》时,依然将其收入。可见英雄人物并不需要长篇累牍来歌功颂德。

王易仔细注视着阎忠,愈来愈觉得自己可以将他招为麾下。

阎忠咬定汉朝将亡,可见他的眼光和志趣;而阎忠敢于向叱咤风云一时的皇甫嵩直言不讳,也正说明了他的胆识。他还曾为一县之长,在细微中见知大局,可见他还具有不仅仅局限于一隅的才能。

王易看到阎忠终于将炊饼吃完,于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决定走过去和他谈谈。

不料此时棚栏外呼声四起,粗犷的北地汉话中,还有各种鲜卑语和乌桓话混杂其中。

坐跨白马,披着烂银铠,手持长槊的公孙瓒领着十余健儿徐徐从远处走近,棚栏之间的道路上,汉军士兵们噤若寒蝉地纷纷躲避。公孙瓒眼神阴骘,凡其视线所过之处,莫有敢举目与其对视者。

然而公孙瓒这杀锐的目光却在王易这里碰了钉子。

武安国和凌操都是在充当海客期间把自己的兵刃喂饱血的,他俩何曾听说公孙趱这个小厮?眼下见他虽貌似马术娴熟,却神态粗鄙,兼有两条罗圈腿,顿时就十分轻蔑了。而两人觉得不明就里被捉来全是祸起公孙瓒,所以毫不畏惧投掷而去的目光中,又有十足的愤怒之意。

管宁邴原和二张郑玄都是个性卓然独立的儒者,自然也不会把公孙瓒这样的赳赳武夫放在眼里。公孙瓒家“世为两千石”。但这从来就不能打动管邴等人。

就在这些人和素来冷峻若古井的童子军战士们大胆地向公孙瓒射去冰冷的目光时,王易也因那奇异的安静而把注意力从阎忠挪到了外头,他看到公孙瓒时,表情无甚太大变化,而是接着径直往外看去,发现在远处的戍所和烽燧台外,隐约可见到数千乌桓骁骑和鲜卑骁骑。他们无视橹塔和刁里蹶张引弦的汉军士兵,而是肆无忌惮地聚在一起,在汉军工事的一箭之地外放开了阵形。

王易小吃了一惊:在数百步的这里依然可以听到鲜卑人和乌桓人的叫骂,可见那阵里的声浪之高!

“看起来这件事情已经捅了篓子。但是得罪了乌桓人,怎么也犯不着拿汉家同胞来出气吧!”王易把目光移至公孙瓒身上,心想,“公孙伯珪的厚颜无耻难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现在恐怕是最如坐针毡的吧!”

公孙瓒原本就已经被这些样貌气质俱佳的外地商贾吃了一惊,俄而看到显然是这群商贾的主事的王易身材高大,面相俊朗,不卑不亢,登时恼羞成怒。

他一鞭挥来,平常人若是被那鞭条带着倒刺的尾部擦到一下,恐怕就得捯上一天的气。王易虽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但胜在敏捷。他抽刀一劈,将那鞭条斩为两截。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战刀送回鲨鱼皮鞘。

公孙瓒的健儿纷纷拔出刀来,嗔目怒向,而迟钝的汉军士卒虽然持有更强的利器,却迟迟未肯妄动丝毫。

“兀那汉子,果真是扰乱马价,致我大事未成的么?”

照理来说,此时心胸狭窄的公孙瓒应该会突然暴起,但他却阴森地这样说,可见他尚有几分心计,便是想把屎盆子扣在王易头上,来个所谓的嫁祸栽赃,这样有了一头替罪羔羊后,他就能在异民族的群情激愤中安然脱身。

这盆脏水才刚刚泼出,非但是王易的部下,便连管宁邴原乃至是郑玄都要挺身而出了。尤其是郑玄,他两手扶住棚栏,面色涨得通红,并朝那悠悠然有些自得的公孙瓒大叫一声:“如此诬蔑,何谓天理!”

公孙瓒面色遽然大变。从四肢百骸涌起的热血都汇聚在百汇穴,这使得曾与郑玄有过数面之缘的公孙瓒此刻竟未将郑玄认出,而是抬起一臂,挺身一槊刺向郑玄。

“圣人言:‘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公孙伯珪欲杀儒者,我恐怕以后会招来缠绵不尽的祸患啊。”

公孙瓒的长槊刚被武安国奋力抓住,阎忠“不以己悲”式的平淡言语又像烟氛一样飘来。

公孙瓒使劲一抽,然而两下都没能从眼前这个面相丑陋的猛汉武安国手里重新夺回兵器。公孙瓒额角青筋虬结,他暗叫一声今日不妙,居然有这么多高士登临。而阎忠的话更在他的心头揭去了一层遮羞的帘布。几使他无地自容。

不过正像王易揣测的那样,敢于和庸俗的贾人之徒称兄道弟的公孙瓒,那脸皮可真是厚。却见公孙瓒只是微微一怔,接着便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松开手,不再与武安国争夺兵器,仿佛这样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消解道德上的窘迫。

公孙瓒微微修整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向慢慢踱到棚栏边的阎忠略一欠身以示礼节。这时大家都看得出来,公孙瓒装腔作势不是为了道歉,而是为了强词夺理了。

史上公孙瓒即以善于以言词周旋闻名,别人时常在与公孙瓒的辩论中仓皇败退,只因公孙瓒有两条杀手锏,其一是公孙瓒记忆过人,据说曾一览若干石经而背诵无差;其二是嗓音洪亮,好为“大言声”,史载其讨伐乌桓贼时,常大声疾呼,而乌桓人闻之北走。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公孙瓒以自己嗓音巨亮而骄傲,他在割据一方时,甚至训练郡县中的妇女,使其能以“大言声”互相通报,而不必藉之刀笔书简。

郑玄有些敬佩阎忠,他急欲出声。因为他已看穿公孙瓒的为人,只恐阎忠落入公孙瓒的阱套。但公孙瓒修整仪容后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郑玄顿时耻于与其辩论:

“我也曾在缑山随同卢子干先生学习过几年,若论及儒道,你们这些贾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相谈!”公孙瓒得意洋洋地说。善记人过而不恤伦常的公孙瓒并未注意到他结交的三位兄弟此时就跟随他身后十数步处,此时闻言脸上青红相杂,精彩至极。

阎忠把进贤冠取下,放在手中把玩起来——他这样做并非没有用意,而是为了吸引公孙瓒的注意力,让他注意到进贤冠上的梁,借以证明自己并非是公孙瓒所谓的贾人。

果然,当大家看到不愿直视公孙瓒的阎忠把进贤冠重又戴好时。细碎的议论声就响了起来。窘迫无加的公孙瓒只得以梗硬艰涩的大笑来掩饰自己的丑态。

“来啊,把这位少卿放出来。”公孙瓒试图把这个污点擦掉。

阎忠却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愿起来了。

公孙瓒眼见自己又吃一瘪,更是大怒,喝道:“你这厮!亏我还称你一声‘少卿’,你不买账我便不说了,怎么还给我如此耍起泼来!”

阎忠嘴角微露一丝笑意,说道:“‘儒有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足下刚才想释我出笼,看上去是想和我谈谈儒者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我累了,就坐在这里和足下谈谈。”

王易想公孙瓒恐怕还没吃过牛皮糖。但阎忠俨然成了砸不得碰不得的棘手玩意儿了,众人听到左右无法的公孙瓒疾声呼道:“马扎!”

健硕的兵士将马扎送至阎忠面前,但阎忠还是不为所动。

公孙瓒冷笑道:“好啊,既然先生要和我谈谈儒者的道理,可是眼下先生这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心不在焉’的态度,是在修身养性,还是真的在与我谈论道理呢?”

阎忠笑道:“圣人对‘力行’推崇备至,我正是见足下耳聩目瞽,所以想凭借我的举止来给你一些教训。”

公孙瓒一口痰郁凝在喉,其肩两翼的健从早见自家主公脸上惯于阴晴不定,一个个都不敢上来。

阎忠站了起来,他一手攀住扶栏,此时他脸上的笑容已尽数褪去。却见阎忠伸手指向外面蜂集的乌桓人和鲜卑人,向公孙瓒怒声斥道:“你看看外面这些张牙舞爪的胡虏!你本是郡中小吏,不过是承萌祖荫才能在这里颐指气使!你要获人尊敬,早先随张温出征时就应该把廪赋都收整好,现在败了事,不内省于己,不找那些凶蛮的胡虏责备清楚,反倒捉拿我们这些无辜良民来了!如此无义无情,你还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

阎忠这番怒斥使得整个马市异常安静下来。公孙瓒难抵窘迫,转身抽出佩刀,把怒气迁移到刀刃上,随手劈向靠他更近些的王易等人。

首当刀锋其冲的竟是郑玄。公孙瓒双目已是血一样的神采,他内心的郁结已经迷失了他的神智。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凌操猛地抽出佩刀向公孙瓒的凶器劈去。“钪!”地金铁之声响起,凌操只觉虎口剧痛,但叫他舒心的是,这信手一击被挡住了。

“公孙伯珪,你看看我是谁!”郑玄已被公孙瓒的疯狂激怒,他向公孙瓒厉声斥道。

公孙瓒定睛一看,终于看到是自己的师伯后,大叫了一声“郑康成!”,紧接着口中喷出一道血箭,竟从马腹上坠了下去。

马市重新乱成一团。健扑们飞身扑救公孙瓒。而整个人群则像是被点燃了的火药桶,炸得五花四射,汉军士兵在恍惚中惊醒,却为这更为汹涌的混乱手足无措。

阎忠惊异地望向郑玄,敬佩之情盈于面颊。

王易则暗叹一声:“还是郑玄的面子更大一些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郑玄的面子(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郑玄的面子(下)

“公孙瓒既然羞愤难耐。为何还要把我们继续关押在这里?”凌操懊恼地在茅草屋内走来走去。

“这不正说明公孙瓒这厮睚眦必报么。他被阎先生和郑公几句话说得窘迫不能,自觉献丑于众,虽然明知自己理亏在先,但总是不甘心就这样放我们回去。”武安国瓮声瓮气地答道。

这间极为宽敞的,据说以前是用作堆放铡草的茅草蓬顶的仓库现在已经被特别地辟为圜土了,专门用来羁押王易一众。而其他无辜商贾早在公孙瓒吐血晕厥那天就被公孙瓒的兵将尽皆释放了。

郑玄原本要被释放,但郑玄执意要留下来,公孙瓒手下那帮兵将也无可奈何。

公孙瓒晕厥了三日,昨日凌晨刚刚醒来,看得出他这次伤得极深——王易还不相信阎忠有诸葛亮骂王甫的本事,他只觉得公孙瓒有这么大的反应,恐怕与他接连几日在心头凝郁而成的愁绪有关。好为“大言声”的北地粗犷猛汉倘若因激迫而死,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王易把目光从凌操和武安国身上挪开,转至张昭和张纮时,他眉头微微皱起。

二张对闭目小憩的管宁邴原和郑玄阎忠不闻不问,却对该怎样冲破目下的牢笼,一举杀出去争论不休。二张其实都为王易还能心平气和地待在这里观望时机不可思议,他们以为多待一天就多一天变数。但王易却是为了买马而来,买马又与他与疍民联结的信誉有关,若惦记着一时的痛快,那就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了。

王易重又将注意力集中在阎忠身上。阎忠现在正望着窗外的马队,很安静。但看得出来,阎忠当初为皇甫嵩建言献策遭到拒绝后,身心两端都处于非常糟糕的状态——他去官本因恐惧,害怕自己的大胆言论会被拒绝接受的皇甫嵩揪住,并被施以重刑。而仓促草率地逃跑后,阎忠不得不行走在孤独的道路上,昔日的理想、志向,都被日日夜夜的恐惧碾作齑粉。

王易移动脚步,他打算就在这里招徕阎忠——阎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虽然他在历史上的境遇实在不尽如人意。

就在王易接近王易身边的时候,阎忠蓦地长叹一口气,自顾自说道:“听说在这燕地也有一位姓阎的士子,但他却不像我,而是一位十足的豪杰。”

王易“哦”地惊呼一声,不知阎忠所谓者谁。

“先生所说的那位豪杰,叫什么名字呢?”王易见阎忠亦无甚不方便的样子,便骑驴上坡,搭在了阎忠身旁。

阎忠淡淡笑道:“他叫阎柔,表字籍贯我都不知,只知他年少时被乌桓、鲜卑人相继掠为俘虏。但在幽地的几年来,他日益得到鲜卑乌桓渠魁的信任,现在虽然表面上仍然羁縻于鲜卑部族,但鲜卑乌桓人自渠魁以下,多以阎柔马首是瞻。能以一区区贱隶攀到千万骁骑之上,这等伟魄,啧。难道不是一个豪杰所有的么?”

王易心忖“原来是他”。这阎柔确实如阎忠所说,是个身份经历都极奇特的人。若按照历史,那么在刘虞死后,这个阎柔就会被刘虞那些胡人旧部推选为乌桓司马,并继续与公孙瓒对抗。据说阎柔率领的大军还曾在潞河之北大破公孙瓒将领邹丹四千余人,并斩邹丹。建安年间,他先从袁绍,后袁绍败,他又举众归附曹操,从此北方一靖。

在历史上,阎柔对于辽地的安定居功至伟。王易掐指数完阎柔的功绩时,顿时颇有些欷歔,只觉来了一趟幽州却没能见着这位风云人物倒真是个遗憾。

“这……阎先生追慕豪杰,难道就甘心做一个旁观者吗?”王易看到阎忠双目迷茫,恍然出神,便挤眉弄眼地说起来,“‘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先生心怀大志,应该好好想想啊。”

阎忠被王易盗窃的那首唐人孟浩然所作的诗句深深震动,便连管宁邴原和郑玄二张几人也惊然无语。

阎忠见王易轻描淡显间便口出斐然成章的诗句,一时觉得王易的涵量是极深的。霎时。他又想到自己的籍贯姓名都已为人所知,然而这群气质卓然的强士却还未自通门路。

“足下……究竟是什么人?”阎忠一时发现先前自己的脑袋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以致没能以正常的姿态和这些高士打交道。不过甫一与王易交接,阎忠便感受到王易的深不可测。阎忠年过而立之年,在信阳县还有妻子儿女,还随皇甫嵩大战过黄巾军,阅历不可谓不深矣,然而在王易面前,他却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尴尬。几乎是在一刹那间,阎忠隐约感受到自己将来的人生轨迹会受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影响。

阎忠顿时被自己的潜意识吓了一跳,但他预料的没错,只听王易微笑着答道:“我是吴郡太守王易,前些日子搅乱青徐的海客就是我的部曲。”

阎忠瞳眸中的异彩迅疾无比地扩散,在达到那未可预料的边界时猛地向内中一缩,似乎是将所有的思虑都重新汇集到原点。

“怪不得,我第一眼见你们……”阎忠话说到一半便惶惶然站起,向王易长揖到底,改口恭敬称道:“见过大人。”

王易连忙推脱,笑眯眯地说:“阎先生欲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吗?”

阎忠见王易实非拘意,便也打消了继续装腔作势的念头,他微微笑道:“王太守盛名久播海内,来去自由,我阎忠不过是个为主捐弃之人,怎能对太守有所羁绊呢。”说着他重新坐回原地,从褡裢里取出牛卮来喝水。

张昭等人总是听阎忠在说他自己是“为主所捐弃之人”,不觉对阎忠的事迹发生了好奇,郑玄也想知道阎忠到底经历了什么,会使他这样念念不忘。

张昭正一问出口。可不及阎忠回答,王易便想掩蔽掉阎忠的心扉,他急不可耐地说道:“此是中平元年,昔日还是信阳令的阎先生与皇甫将军的一些旧事罢了,子布休要再提。”

张昭“哦”地一声退下,并称自己失礼了,但他和其他士子都未注意到阎忠骤然一变脸色,不可思议地着王易。

当年阎忠向皇甫嵩建言反逆大计,本来是相当隐秘的,这段史实也要到他被韩遂胁迫为贼帅而羞愤至死后才被人掘出。阎忠断不以为这件事会被他人知晓。

“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古话讲得还是很有道理的。”王易凑近面色煞白的阎忠,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话讲道。

“这……”阎忠不觉手心都捏出了汗。

管宁和邴原以及二张都看得一头雾水,唯有郑玄目光洞达,早就揣度出了旧事的一二。他的问句像锥子一样扎进了阎忠的软肋:“足下常称自己是‘为主所捐弃之人’,但是既然足下是一方之令,俸禄皆由朝廷分发,那必是以隆圣为主,如此说来,窃下却有些为足下之苦摸不着头脑。”

阎忠举头看向郑玄时,郑玄正从容不迫地喝水,也没有正眼瞧他。阎忠脊背骤凉,仿佛遭到了电击,五脏六腑的律动他登时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阎忠发现自己空口白牙说不清楚。

王易一掌拍在阎忠的肩上。捞起了往昔的话题,但他的语音压得极低,“皇甫将军可不是垂钓者啊。”

这一语双关让阎忠在齐出冷汗后蓦然理清了郁结在心头的许多愁绪,同时也明白了王易的用意。

“我与王子云不过萍水相逢,但他句句锥心,洞察我的往昔将来。虽然人人都说王易是纵横千万里的雄士,但我今天看他窥觇人心如观内肺腑,倒觉得他是个精通申、韩之道的枭主。哎,为枭主之‘术’及‘势’所控,岂有轻易挣脱之理!”

郑玄看见阎忠双眉争斗难消,眸中色彩斑斓绚烂可是倏变难测。便出乎王易意料地说:“圣人言:‘大让如慢,小让如伪’,足下饱读经籍,那么应该知道这里的两难。所以现在何不循古帝之训诫,允执其中呢?”

阎忠呆呆地问:“敢问郑公我该如何‘允执其中’?”

郑玄高深地答道:“如果诚其意,如果知其心,那么你所发之言皆成采成章,何必忧虑太多!”

阎忠喟然长叹,俄而转身朝王易拜服于地,口称“主公。”

王易不慌不乱地将阎忠扶起,二张和武安国、凌操与阎忠纷纷致礼。在这间散发着马粪和腐朽秸秆味道的茅草屋舍里,王易首先想到的是郑玄的面子实在是太大,先前郑玄一番痛斥压断了垫在公孙瓒心头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一番精深的道理又让阎忠最后的迷茫涣然消逝。

“看来,鸿儒在任何时代都是备受人尊敬的。”王易只能把原因归结于此,接着他又开始端详郑玄,“郑玄近日总是滔滔不绝,看起来他可能已经窥察我的意图了。但他应该是忠于汉室的吧。记得史书上记载,山东豪杰发诏讨伐董卓时,其他诸侯皆以牧伯方守之位倡导义兵,唯有这位郑玄是以‘博士’的身份。可是他既然看穿了我的用心,为何在这里还要处处向着我们说话呢?甚至当时在公孙瓒危言胁迫时,挺身而出?”

就在简陋的屋舍里响起童子军战士们的掌声时,一阵疾若奔马的怒吼扰乱了这令人惬意的氛围。

“你们这些匹夫,在幽粪之中也能这样从容自在吗?”

公孙瓒把刀径直闯入,其后十余名幽州健儿趋步相随。

公孙瓒今日的状态不比往昔,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无甚血色,背脊不够直,好像被躯体里的病魔拉弯了。公孙瓒今天病怏怏的,看着就让人不痛快。

郑玄挺身而出,挡在王易等人最前,王易紧紧盯着他的举动。

郑玄一出,公孙瓒便如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但刚愎自用的他不甘心就这样放过这些让他当面丢丑的商贾,因此即使郑玄站出,他也是吭哧吭哧呼吸着。不愿离开。

“伯珪,我原以为你几日来静心休养,能够悉心悔改。可是没想到你还是固执己见啊。”郑玄语重心长地说道。

公孙瓒煞白的面色中点染起了几分绯红,他挥手让随从健儿离开,顿时偌大的屋舍下,只有他一人孤身面对王易一众。王易立即以眼神逼退试图冲上去胁迫公孙瓒的武安国和凌操。

公孙瓒还要说话,郑玄抢占先机道:“犷平马市外的鲜卑人和乌桓人怎样了?”

公孙瓒低声说:“禀师伯,乌桓人是闹得最凶的,一定要我们拿出一个说法来。鲜卑人本来就气弱,这次见乌桓人耀武扬威,便也倾巢而出,想打些秋风。他们现在都聚在马市外面,说两旬时间里拿不出说法,他们便打破犷平城。”

郑玄叹息道:“昔日朝中群臣议事,皆以为鲜卑乌桓西羌等族是国家的疥藓之疾,因而都颇瞧不起张奂段颎之徒,现在看来,诸胡稍不称心,我朝子民便要曲意逢迎,乃至不惜牺牲自家健儿谄媚要好。哎……时皆竖子,无英雄立锥之地啊。”

公孙瓒脸涨得通红,他强词说道:“可……可是师伯,这屋舍里关押的都是一些狡诈难缠的商贾,您为何要与他们同居一室呢?”

郑玄冷冷道:“我听说你和李移子等人称兄道弟,他们好像也是商贾啊。”

“我……”公孙瓒无语凝噎。

忽然门外一阵聒噪,接着就有一群健儿拥簇着一员容貌俊秀的威风凛凛的汉子,朝马市这个方向来。

王易等人都伏在窗边争相观看,见那里足有数千之众,实在是边塞难得的盛景。

“阎柔大人回来啦!阎柔大人回来啦!”一个小卒手舞足蹈地在王易等人羁押的屋舍前走过。

王易等人面面相觑。阎忠和管宁张昭等士子尽皆露出了万分期待的表情。

“赶早不如赶巧!”王易哈哈笑道,“看外面这阵势,阎柔带着他的威望回归了,他消弭了汉胡两方的纠纷啊。”

张昭长舒一口气:“马价也得跟着跌吧。主公还是早些把买马的事做好。”

王易哈哈笑道:“那是自然,疍民是不能任意欺凌诈骗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拜访阎柔

第一百五十二章

拜访阎柔

“咿,那些越贾走了啊。”

“不对。你再仔细看看,他们又折回来了。”

王易一马当先,居高临下望着犷平马市的商贾们。他跨下辽东骏马的步伐十分沉稳,但总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王易的部属亦骑马相随。武安国和凌操在一面控制自己坐骑的时候,还一面紧张地看着身后那三十个新雇的乌桓人,这些人驯马的技术极其高超,也正是因为如此,武安国和凌操总对他们有些不放心。

自阎柔消弭了乌桓鲜卑人与汉人的冲突后,王易也就被无可奈何的公孙瓒释放,然后成功地做了一笔生意。

在边地买马需要官府给发的牌额,郑玄明知王易是偷渡而来,无力从正规机构取得,便趁公孙瓒理亏之时向其索要,口称公孙瓒太过鲁莽,导致王易这些贾人连吃饭的家当也丢失了。公孙瓒神经一时大条,一拍手便帮王易办妥。然后王易在市场里取出早就伪造好的会稽太守的敕简和计吏的质牒,把自己这一行伪装成时受会稽郡官司的委托前来买马的会稽商人,因而王易最终购得的马匹不仅质量优越,数量也很多。

郑玄的热情在接下来的日子有些消退,在与阎忠畅谈一晚后,他便恢复到了往昔寡无声色的状态。王易心知难测鸿儒心性。便只能作罢。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王易在这桩买卖中支付的巨额金钱可能解决了乌桓人和鲜卑人的当务之急——幽北地区纬度高,所以在仲夏之际还无法受到东南季风的影响,若要甘霖到来,那人们还得耐心地等上一二月,而此时临夏至日又近,北地昼长夜短极为突出,昼间曝晒强烈,干旱程度渐至一年中最强之时,大片草场干败枯死,这就对乌桓鲜卑这样的游牧民族的生产生活造成了巨大影响。而公孙瓒再一折腾,把照例应在本季支付于这些胡人的金钱羁押下来,那便再也由不得游牧民族火冒三丈了。所以,王易的款项让那些乌桓鲜卑人笑逐颜开,那个名叫峭王的乌桓头人甚至索要了王易的名牒,看来是要把王易当做回头客看。

可王易当时听到“峭王”二字便谨慎起来,按照史料记载,这峭王后来感刘虞恩德,率种人七千余骑迎接刘虞之子刘和,并与袁绍大将麴义合并十万之众攻击公孙瓒。兴平二年(195)时,这支威壮的联军在鲍丘攻破公孙瓒大军,斩首两万余级。

鲍丘之战以公孙瓒的惨败告终,但是袁绍乌桓联军的战果却有些不可思议——斩首两万余级,这个成绩在冷兵器战场上不可谓不出类拔萃,公孙瓒纵横幽北时,左右亦不过两三万人,而此战就被屠戮殆尽。若不是公孙瓒尚有易京可保,恐怕就被袁绍乌桓的联军追杀至死了。此战袁绍和峭王斩首如此之多,或可见其对公孙瓒的切齿之情。

这次据说得了张温征召去西北讨贼的乌桓人就是峭王所部,王易暗忖难道峭王和公孙瓒的怨恨就是在此时积下的么?

做成了买卖的峭王是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肤色黑亮透红,个头虽不高,但是四肢都极粗壮。峭王的鬓角的缕缕碎发还被人精心编成细辫,左侧以缨垂系兽骨、贝片之类,右侧坠以金银饰物——他这副精心打扮的模样让犷平县里的汉人们忍俊不禁,但联想到之前他差点携裹巨众摧城拔寨而来,便也不敢发出气来嘲笑他。

峭王如今正在犷平马市里走动,寻到往昔有过交情的商人便扑上前拥抱一番,一面还用胡里胡气的汉话大声劝慰着。他还走到那些官吏面前打躬作揖,仿佛自己惹出多大的错事一般。

在棚栏外,公孙瓒和阎柔并肩而立。阎柔看见峭王四处奔走的样子,扭过头来对公孙瓒呵呵笑道:“这胡人哪,用‘前倨后恭’来形容真是再形容不过了。”

“犷平的安危,还真是有劳阎公了。”公孙瓒低眉顺眼地说,乖巧至极,但凡那些先前受其迫辱的新来商贾看到他这副模样,都瞠目相视。

公孙瓒感受到棱刀般的目光一根根扎来。运起周身之力来抑制心头的怒火。经先前一事后,非但是犷平县,便连渔阳全郡的豪杰都在臧否人物,谈及阎柔,没有不竖起大拇指喝彩的,但说起公孙瓒,唉声叹气有之,勃然大怒,欲持剑格杀公孙瓒的也有之,总之,说起公孙瓒,人们的笑脸便要阴沉的脸。

更让公孙瓒恼羞成怒的是,在这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下,他那三位结义兄弟——故卜数师刘纬台、贩缯李移子、贾人乐何当都不辞而别。

“人世间的险恶,真是难以揣度啊,俗谚说患难见真情,说得真是好啊!昔日许下誓言的兄弟,如今却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公孙瓒想着想着便眼眶一热,他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不叫那令人笑话的东西流下来,“现在阎柔倒是风风光光,而我四处奔走,落了个人人咒骂的下场!”

一粒黄沙被朔风吹来,混入了公孙瓒的左眼,积压在泪腺前的泪水终于直流而下,公孙瓒连忙伸手擦拭,不让心细如发的阎柔看出窘态。他俯身拭眼时,瞥见尽皆骑马的王易一行往犷平马市这里折返。

郑玄和他的学生们低声谈论,常桓和管宁互相作赋取乐。而张昭和张纮则以淮泗方言谈论着他们对辽东风土人物的见解,武安国和凌操警惕地观察着新招徕的乌桓马夫,而王易意气风发,与阎忠谈论着治理驾驭之术。

看到这些人和和乐乐的,公孙瓒心头妒火与怒火混杂成一体。他目视郑玄时尤其切齿,“郑康成这厮,在万众瞩目之下对我申斥有加,盛气凌人,全然不顾师生之谊,可恨!可恨!”理智迷失之时,公孙瓒对王易一行去又复返的举动没有半分追究。

行而复返并非是王易的本意,而是张昭管宁等人的强烈请求——当然,新入王易麾下的阎忠也极力赞成。这些士子想要一览幽北之地的风云人物阎柔的风采。王易执拗不过,尤其是他看到归心似箭的张昭也对会见阎柔产生兴趣时,便只能挟众归返。

抵达马市后,王易叫武安国和凌操率领童子军找个地方驻扎,然后让常桓带领那三十个乌桓马夫把马群赶至草场。

然后王易带着士子们骑马向阎柔这个方向走来。

公孙瓒不愿再与王易等人相会,他低嗤一声,跨下神骏轻快地踩着垫步走到一边。

阎柔被不告而退的公孙瓒一惊,举目相视时,看到十余名骑着各种鬃色骏马的奇士渐渐靠近。

阎柔生活颇为质朴,穿着与寻常人无异,只是因为年轻时辗转羁縻于乌桓鲜卑两族。不得已染上了些胡人的风气。譬如他的坐骑,其缨络配饰都是明显的胡地式样。

“几位……”阎柔略一施礼,他端详着眼前这群气质卓然的陌生人,觉得他们必是有备而来。

其实王易的那群士子只是希望能够与阎柔畅谈一番罢了——对于结交的方式,此时南北两地的风俗可谓迥异。在永嘉年人口大迁徙还未到来的现在,北人厚重,南人狡黠草率,淮泗之人轻妄果决。王易身边的归附士人,除了武安国外不是淮泗之地便是江东地区的,他们结交朋友就是摆开两只酒葫芦,开门见山地约谈。在深受经学熏陶的齐鲁之地与此迥异。那里与豫州有着相近的习惯,就是在会面时首先呈上自己的名牒以示庄重。

但可能是与王易相处日久的缘故,齐鲁名士管宁和邴原有些沾染了南人的习气。他们首先策马上前,对阎柔还以一礼。其他士人也纷纷上前致礼。阎柔一时有些窘迫,他连声说:“诸君如此厚礼,折煞阎某了!”

王易打马上前,笑道:“南人王子云,有些事情想和阎公谈谈。”

阎柔毕竟常处北地,不像中原那些捕风捉影的士人那样了解当今的明星人物,因而对“王子云”三字无甚敏感,他一时颇有些不知所措,笑道:“好啊,主随客便。只是不知我何德何能,能得到诸君的垂青呢?”

王易呵呵笑道:“《诗》有篇云:‘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可能这就可以作为我对阎公疑问的回答。”

阎柔受宠若惊道:“我久居边地,身上鄙气甚重,才疏学浅,断不能与子贡相比啊。”

王易引用的那句诗的前两句乃是著名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孔子的学生端木赐——也就是子贡——曾在孔子陈述完某一论点后作了发挥,利用这句话对孔子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提问,孔子看到子贡能触类旁通,高兴地说:“赐啊,以后可以和你谈论《诗》了。”

阎柔巧借典故,说明他还颇通经籍,而不是如他自谦的那般“才疏学浅。”

王易呵呵笑道:“昔日左原犯法见斥,茅容耕耨于野,孟敏弃甑不顾,皆细微之事,然而郭林宗慧眼独具,能够在草莽中发现他们。我蹈海万里而来,本来没有听说过阎公,但在犷平住了些许时日后,我益发感到有与阎公交谈的需要,不仅仅是因为阎公消弭了幽地祸患,使我们能够顺利买到马匹。”

王易确实从起初的不经意中摆脱出来了,他发觉或许与阎柔攒下一份交情有利于以后的事业——阎柔在历史上对幽地边境的安定是有大功的,曹操数入辽域北击乌桓。最后安靖北地还是仰赖了阎柔的威信。

或许那想得比较远,但就近来说,如果要在江东和辽地维持一条比较稳定的海上商贸路线,那么辽地这一端的市场也需要有能量的人来掌控,如果放任公孙瓒之俦败坏,马价时不时发飙似地涨,那它最终会摧毁贸易。

王易看到峭王在远处和汉人官吏打躬作揖的模样,愈发感受到在这里——和郑泰在青州和中原一样——也需要一个接应人的重要性。

“临大事者,虽然面对千头万绪,但还是要在各方面做准备。”王易暗忖,“后世有人从考古出来的第一手资料推测曹操在董卓之乱后起事时,与黄巾军之间存在神秘的联结关系,这可能更能说明的是历史上的曹操也懂得变通筹划的重要性。”

王易引用本朝名人郭泰——也就是郭林宗的事迹——让阎柔会心一笑。阎柔回顾四周,笑道:“四周都是酒栈旅舍,哄闹至极,好像没有什么幽静的去处。”

王易哈哈大笑:“幽北之地,草原苍茫,到处都是幽静的地方,阎公说笑了罢。”

阎柔面露惊色,随即爽快答应与王易到北面的草原上畅谈一番。

第一百五十三章 豪言还是厥词?

第一百五十三章

豪言还是厥词?

公孙瓒看见王易这一行与阎柔往北面的草原而去。一路相聊甚欢,心头怒火不由燃得更甚。

他以口哨唤来十余个健儿——这些健儿都是他家蓄养的部曲,弓马娴熟。而在公孙瓒有意为之之下,这些部曲与公孙瓒都骑着通体雪白的骏马,显得格外醒目。

所以犷平马市上的人们很快看见公孙瓒带领部曲追随阎柔等人而去,有心人暗叹一声,只道公孙伯珪追去恐怕要惹出一些祸患。

公孙瓒一路策马狂奔,心中却有一面拨浪鼓晃个不住。嫉恨的力量驱使他努力想要觇窥王易等人与阎柔的对话。

公孙瓒心忖王易这群气质卓然的“会稽人”绝不仅是“贾人”这么简单。一直渴望在辽东地区建立勋业、博取名声的公孙瓒以为王易这神秘的一众肯定有什么惊天泣地的大事要与阎柔相商。

不得不说,凭借直觉草率行事的公孙瓒终于猜到了事情的关键之处。但是王易和阎柔在一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唠嗑家常,互相嘘寒问暖了好几遍,然后竟然把弯子绕到了诗歌上头。

不过正有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之说。据说在西周至春秋时期,诸侯派遣出去的使节多是以《诗》中的篇目语句来作外交筹备答问,因而又有了孔夫子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之语。

“诸君颇知《诗》,我一个才疏学浅之辈,真是无辞相答了。”

公孙瓒听见阎柔在前面谦虚地说道。

“哪里,”本来王易也是靠《诗》中的句子彻底吸引住了阎柔的注意力,所以绕到这个话题,他有十足的责任,他接口道:“在粗悍的幽朔之地。阎公还能每日勤勤恳恳,习读汉家经籍,这已经非常难得了。阎公如此坚持不懈,实在是我辈的楷模啊!”

“哎。”阎柔长叹一口气,“古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不足,则咏歌之。我现在假借古人诗句,不过是聊且劝慰一下内心罢了。天下黎元所受的困厄,却非我苦吟古人诗句而能化解的。”

众人闻言,无不敛襟垂眉以示敬意。却是幽诡地尾行于后的公孙瓒打住身形,吭哧呼出一团热气,双目眯得狭长。

王易暗道:“北地干旱,农业并不发达,而且因为位于边境的缘故,时常要受到胡虏的侵袭,所以这里的人民的生活是极为艰苦的。阎柔本身自年少时被胡人掳走,天长日久,耳濡目染,这世间的惶惶惨状,他应该都看了个遍吧。”

汉时士人不像后世明清之际的士子那样善于用笔记或小说的方式记叙世间发生的异事,这些事件多是见诸史家笔下。王易曾读过清人纪昀于闲杂时攒集而成的《阅微堂笔记》,其中对明末清初乱世时的种种惨状有所记载,譬如在饥荒下,某些地方出现了人吃人的景象。那时曾出现过小孩妇女被绑在柱上充作“菜人”,被像屠宰猪羊肉一样任意宰割的情况。

但后汉远较明清为古。世风粗犷强横。明清之际时的那些“菜人”固然可怜,但当中有许多人是为了攒些钱财留于子孙活命而自愿投于屠夫刀俎之下。但后汉之时的强盗乱匪——譬如黑山贼——就直接掳掠良民为军粮了,黑山贼甚至把掳掠来的百姓以轻重胖瘦男女老幼分类贩卖,得充军资。

这种惨象发生在中原,若再作类推,把目光放到更为野蛮的边塞之地的话,兴许还有一些更为骇人听闻的事情。

王易看着阎柔粗糙的脸庞,风沙和岁月在上面凿下了清晰的痕迹。但是阎柔星光一样的双眸却仿佛永远不会失去神采,那熠熠发亮的神采触动了王易心头那被强制隐藏许久的情感。顿时,王易感觉他正在挣脱最近逐渐变强的那种纯功利的心态,重新回到那条更符合责任和道义的轨道。

“阎公难道就不想使天下恢复以前澄清的样貌吗?”王易试探着问。

阎柔闻言竟哈哈大笑起来:“我观史书后发现一个道理,这道理显而易见,然而许多自负才华的士子都缄口不谈。”

阎忠打马上前,带着期待之情笑问道:“敢问阎公:是何之理?”

阎柔尚且不知眼前这汉子与自己同出一宗,他深吸一口气,畅然答道:“天下之君,福祚代序相传,五代而衰,十代而竭,高祖定西都,至哀帝福竭;光武奋起于田畴。到现在,我看也差不多了。”

策马徐徐前进的众人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这短短的几句话抽去,一时竟是信马由缰,浑身僵硬。而郑玄和他的学生们听见阎柔如此直白地口出悖逆之言,脸色骤变。

王易瞥见郑玄如此,暗忖道:“果然,郑康成仍然心系汉室!这鸿儒,这学识精深博厚的最顶尖的知识分子,还是没有丧失自己的节操志趣!”郑玄在跟随王易的这段时间里,在青州和幽州接二连三地听到关于汉朝将亡的预言,三番五次看到国家衰败的惨烈景象,但他竟然还没有灰心丧气。

“这就是当代的脊梁吧。”王易微微一叹,“或许,在这些人的身上更能窥得整个社会的潜层意识。我以前常把个别士人的激愤之言当做整个社会的回声,乃至在黄巾之乱那年就对所谓的‘清河之风’妄加揣度,而今复观之,乃是犯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错误啊……”

“怎么?”阎柔一时只听到了紊乱的呼吸声,便勒转马头,与王易等人面对面。他的笑容很灿烂,毫无畏惧:“我说的确实不妥,但是我的一腔肺腑之言。”

王易打马上前,笑道:“阎公,我们也不是枯枝朽木,活在这遽变莫测的当下,我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阎柔面上虽挂着笑容,目中的神采却决然无比:“是啊。但当今黎元所受的困厄,纵使我们叹息无比,以致焚肠裂心。那也是无济于事的。国家重玺为阉宦所掌,已经很多年了,有些激愤的年轻人说要扫荡宇内,只需要杀掉宫中的几个阉宦就可以了,这是多么愚蠢!阉党是除不尽的,即算是真的除尽了,国家也未必能够澄清。”

看到郑玄目光灼灼,阎柔为他的言论补充道:“哀帝以前并无阉党祸乱,到最后还不是绿林赤眉一呼百应?!事情并没有俗人想象的那样简单。”

郑玄想挑些董仲舒的言论来加以反驳,但他蓦地发现阎柔的语句几乎无懈可击,让他无从下手。而且最后令他定闭口不语的是:不仅仅王易和张昭张纮和武安国凌操这些人,便是管宁邴原,竟也微微颔首,对阎柔之言表示赞同。

“师傅……”狄宫想打抱不平,但郑玄制止了他。

王易饶有兴致地问阎柔:“那依阎公所见,该怎样才能使天下浊乱一清呢?”

阎柔的目光飘向浩荡飘渺的草原远处,平淡无痕地答道:“孟子说:‘五百年必有圣人出’,我看现在不用五百年,两百年就能出一个圣人。”

王易微微有些失望,他从阎柔刚才的话里还推测阎柔有着相当先进的历史观,现在一试才发现阎柔根本没有跳出历史的局限。

但张昭张纮和武安国凌操,乃至是管宁和邴原,听得此言后纷纷朝王易投来目光。那目光很是热切,让王易一时不敢回应。

王易装模作样地策马走至阎柔身前,苦笑一声,旁人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觉到他认为阎柔是在说一件很困难的事:“天下纷纷乱乱,即使圣人出世,怎么可能在一时理清呢?套用仲尼的话:‘尧舜其犹病诸!’”

阎柔策马赶到王易左肩前,他侧过身时,星目中的光华倏然变冷。在它照耀之下,王易登感浑身发冷。

“中原我不敢说,但是在幽北之地,我可以收罗大众——无论汉胡——来等待这位圣人!”

当阎柔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王易心头一股热流迸发而出,迅速流遍全身。

“按照真实历史发展,阎柔这句豪言将真的兑现!”王易大惊,“难道说阎柔这么早就开始未雨绸缪了!?”

自信的阎柔的这更震慑人心的豪言并没有叫除王易以外的其他人听见。便是在不远处窥视的公孙瓒也只是看见阎柔上下两片嘴唇翻动了一下,然后王易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是,”王易不甘心地想着,“虽然阎柔在历史上帮助曹操最终评定幽地胡乱的时候确实居功至伟,可是他也是在公孙瓒和胡人、公孙瓒和刘虞、公孙瓒和袁绍、曹操和袁绍、曹操和胡人这五次规模极为庞大的战役后,在遍地疮痍之时把残败之众收罗起来的。现在胡势这么强,公孙瓒还只是在辽西做个小吏,一切正从零开始,阎柔他到底凭什么,敢于这样大放豪言,或者说……是厥词?”

“难道……”王易看到阎柔又长吸一口气,显然还有话要说。

“你以为我没有办法做到么?”阎柔轻佻地问。这时,他与王易印象中的那个阎柔判若两人。

见王易以沉默相答,阎柔嘿然笑道:“北地鲜卑、乌桓诸种,就像青蝇那样四处乱撞,嗅到腐气就一拥而上,看罢,这次公孙瓒理亏,他们不就是趁机想方设法地占便宜么?呵……”当他要抒发感慨时,王易打断了他的话,“所以阎公就能以自己的资历,以自己的胆魄,来做成了鲜卑、乌桓诸种的头人?这样这些胡虏就能有所约束?”王易冷冷一笑,他更想说的是阎柔非但过于自信,而且还有些天真。

阎柔却摇摇头,道:“若没有圣人出世,我也是毫无办法的。”

王易这才叹服——至少从阎柔的逻辑上。但是无论在正史还是在演义,史家和小说家都没有在阎柔这个人身上花去太多笔墨,成就幽北风云的,还是公孙瓒、刘虞、袁绍这些人。王易的心中仍然依稀有个声响在驳斥这貌似大言不惭的阎柔。

王易苦思,却仍然不知阎柔为何会被历史湮没的原因——或者说,他的成就只是偶然,而他现在只是狂妄——但无论如何,王易拿不出主意。他思考得如此专心。以致当身后众人惊慌地大叫起来时,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回过神来。

信马走到前方低地的阎柔呆滞地看着不远处飞驰而来的六个乌桓骁骑,这几个骁骑舞着战刀,大声斥骂着阎柔的名字,好像找准了时机,专为他阎柔而来。

王易漠然注视着那些骁骑与阎柔越来越近。王易心头的潜意识仿佛在期待着银刃落下的时刻,好像那个血腥的时刻一到来,阎柔吹出的牛皮就会不攻自破。

“真正的历史豪杰不可能死于匹夫之手——反过来说,死于匹夫之手的,纵使是位豪杰,也称不上‘历史性’的豪杰。”王易冷漠地看着这幕场景,耳边哗啦啦地吹着狂劲的朔风,可远处的那六骑和那孑然孤立的阎柔,仿佛都变成了可见不可及的幻影。

正当最先的骁骑起身一刀,就要砍在阎柔的脖颈上时,一声怒吼暴若惊雷,却见公孙瓒飞马驰出,一槊如白虹贯日,生生搠穿了那胡贼的胸膛。

公孙瓒的白马是那样雪白,竟迅速涤荡了王易眼前的尘烟暮霭。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三接应人

第一百五十四章

第三接应人

公孙瓒搠死那冲得最快的胡虏后。两腿一夹马腹,以更快的速度逆战接踵而至的其余胡骑。

他的一条长槊狡如游蛇,疾若闪电,头两个胡骑还没反应过来,甫一接身便被刺落马下。剩下的两个胡骑冷汗一出,拼尽全身力气挥刀朝公孙瓒头上劈去,但公孙瓒荡开长槊,先切断了胡贼的手腕,然后回马转身,将这些胡骑纷纷搠落马下。

公孙瓒速度极快。连他那些同样乘着白马的健儿也未曾全然反应过来,他却几乎已将卑鄙的袭击者杀了个干净。

“主公小心!”公孙瓒的那些健儿蓦地大叫起来,突然在前面的凹陷中抖开一片稗草,一骑腾跃而起,他手中那杆刃部尖狭的长矛直刺公孙瓒的眉心。

这骑不像刚才那些突然袭击之徒是奋力冲杀而来,而是早就潜伏在此处。饶是公孙瓒眼疾手快,这奸诈胡贼的这一搠还是叫他万分窘迫。公孙瓒弯下腰肢堪堪躲过这一击的时候,那长矛竟倏然变化方向,往公孙瓒的肩部劈来。公孙瓒早就用尽周身力气,哪里顾得了这一着,硬是被这冷峭的矛刃劈中了。

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青灰色内衬战袍,若非这矛刃刃身狭长且薄。难保公孙瓒的左臂不会被劈下来。公孙瓒痛得咬牙切齿,大呼一声:“死贼!”右手挥槊劈出。这一劈力道极是蛮横,硬木的槊杆竟然微微弯曲。那胡骑本以为他偷袭得手后公孙瓒应该丧失战斗力,没想到公孙瓒还有回光返溯的一击,登时骇然大叫道:“公孙瓒!你帮阎柔这厮作甚!”言毕公孙瓒的槊刃呼地冲上去,砸碎了这厮的头颅。

“阎公!”公孙瓒气喘吁吁地折回到阎柔面前。阎柔拭去额角的细汗,看到喘着粗气的公孙瓒连甲带马都沾染了腥臭的胡血,不禁微微皱眉。

虽然阎柔很想责备公孙瓒在后面偷窥,但现在毕竟是叫公孙瓒救了一命,而且身受重伤,阎柔不能不近人情。

“要不是伯珪来得及时,我就没命了。”阎柔稍稍欠身,双目露出关怀的神采,“伯珪伤势甚重,我马上去传唤犷平的大夫。”

“不敢。”公孙瓒慌忙回礼,但他稍稍使劲便扯动碎裂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那张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脸这时又煞白煞白。

阎柔公孙瓒二人身后,王易驻足原地,他双目空洞萧索,心中正有一个声响飘荡不已:

“历史还是在按照正常的轨道运行啊!”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神秘的大手在操弄、编排时局,它让阎柔逃过一劫。

王易看到白马健儿们纷纷拥簇到公孙瓒身边,有人搀扶着公孙瓒,有人取出药来为公孙瓒敷在伤口上……然后他们便在阎柔的引领下控制着马速——使之不会太快,不会因颠簸而加重公孙瓒的伤情——往南面的犷平县去了。阎柔只是草草与王易等人告别,说了些譬如约期来日再会的客套话。而公孙瓒虽然身负重伤。身体虚弱,口中却喃喃自语:“我要杀了这些胡贼……我要杀了这些胡贼……”

公孙瓒的怒火也终于迁移到乌桓和鲜卑两族的头上。一切仿佛都复归原位。

“哎……看来我来这辽地的一趟还真是来打酱油的啊。”王易在心头感慨,“虽然买了很多骏马,算是完成了一桩早就定下的任务,但在其他方面,除了确定了历史的真实走向外,连阎柔这个接应人也没有正式确立下来。”他回头看时,发现管宁邴原和二张阎忠等人满面尽是失望之情,不禁略一苦笑。

但既然历史在幽州回到了它的轨道,适才阎柔也不是在大放厥词,而的确是在抒发气象万千的豪言壮志,那么王易也不必忧虑以后他的贸易是否会在辽东受到影响了,因为阎柔确有能力,也确有他自身的需求主动去稳定幽北的局势。

世俗所谓的天下大乱,其实总而看之,大多数不过是原来固有的政治架构被打破了罢了,就像汉廷最终无力约束地方一样。而各地方之间,各地方内部却有它独到的平衡:诸侯强强割据,貌似分裂,实际上是在维持一种平衡。

“主公,阎柔豪气冲天。果然有些英雄气概。”张昭打马上前,满口称赞。

“阎柔生于胡地,倒是真真性情,不像中原士人虚伪做作。”张纮也跟上来补充。

王易颔首相应,回头看到管宁邴原和阎忠都面带微笑,郑玄虽然面有不喜,可似乎也认可二张对阎柔的评价。于是王易一面又暗暗道:“看来大家的看法实质上是与我相一致的。北地无忧矣。”

一行人开始往渔阳郡南面返回,准备上船返航了。

一路上,三十位乌桓马夫驯管马匹,照顾得无微不至,王易等人也很是满意。但到了渔阳郡南时,因为森林渐趋繁茂,草场资源不如北方丰厚,所以往往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放马。

乌桓人们商议了一个晚上,昱日晨才派出一个年长的代表来请求王易买一些铡草备用。

“大人啊,南面的地不好跑马,有些草看似长得旺,可马也吃不得,一吃就拉个不住。”这代表在路途中见识过童子军的三操两讲,对王易这些人很是敬畏。

“要买就买吧。”当时接洽王易的那个掮客宋陟曾告诉过王易几个购买草料的好地方——这种地方到处都有,甚至在传舍,当胥吏们用度吃紧时,他们也会贩售铡草,只是他们还需要额外的,但是不怎么费时费力的申请罢了。

但这些乌桓人却让王易把钱支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买,这就遭到了王易那些门槛精并且多疑的属下们的反对。

“这些乌桓人果然靠不住!往南面才走了百多里路,他们就萌生退意了!”张纮忿忿不平地说道。

武安国接口道:“胡人向来狡诈,千万不可当真。”

王易是想把这群乌桓人带到江东去的——让他们去培训吴郡、会稽的驯马者。并且在日后与辽地商贸时,能起到向导和翻译的作用。当然,这只是计划的先声而已,王易打算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从辽地再运送一批规模可观的移民到江东,使其与吴郡吸纳江北流民的计划同时进行。

王易沉吟不语,看到那些窘迫交加,脸色涨得通红的乌桓人,王易蓦地觉得时时猜忌可能是件坏事,于是豪爽地拨给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前去购买铡草以及用来装载草料的露车。

土生土长的乌桓人其实并没有沾染到中原汉人商贾那种奸诈狡猾的习气,他们还是相当纯朴的。提出这项在平常汉人眼里不可思议的要求时,他们本身只是想让作为雇主——并且以后也可能成为主公的王易见识一下他们的本事。

数日后,他们满载而归,让所有质疑者闷声不语。王易很是欣喜。但那些士子们一口气呕不过来,怨气无处发泄,便在平素里的细枝末节上对乌桓人们指手画脚,乃至对他们一连数天不洗浴的习惯都提出了异议。

大约还有一日的路程就能抵达三条福船停泊的地域,眼下队伍已经在一片高地森林上驻扎,三十个乌桓人在低地放马。

常桓和五位王姓家奴忙个不休,终于支起了“用”字形炊架,悬起釜、甑之类的炊具烧汤熬羹。王易仰面朝天躺着,左边是闭目小憩的管宁邴原。右面是呼呼大睡的阎忠。唯有跌坐在后头的郑玄还在看书。

一阵絮聒的吵闹从凹地传来。郑玄轻声叹道:“子云哪,子纲他们恐怕又在与那些乌桓人争执不休了。下行不睦,上行怎能得正,你就不想想办法吗?”

王易笑答:“不过一天时间我们就要登船了,等他们登上了船,前番的争执都会作罢的。”王易认为宽广无垠的大海会平息人的喋喋不休的怨气,这可是得到实证的。

郑玄摇摇头:“你这王子云,时而严谨,时而嬉闹,时而奸诈,时而豁达。我真看不透,看不透……”

王易坐起来,转过身与郑玄面对面。他发觉今天郑玄的话又多了起来。

看到郑玄现在的坐姿相当不雅,王易也有些为这知天命之年的老鸿儒忍俊不禁——兴许做学问做到一定阶段,人可能永远跳不出桎梏,也可能变得极为圆滑吧!王易暗度郑玄应为后者。毕竟郑玄师承马融,要知道马融虽是鸿儒,做人却极是圆滑。当时的大将军,即外戚邓骘权势滔天,闻马融知名便召为舍人。但马融并不买账,他客居凉州躲避辟命。适逢羌贼作乱,米谷踊贵,自关以西的道路上都是饿毙的百姓。马融饥困交加,就对自己先前不受大将军的辟命感到后悔了,他对友人说:“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引用完庄子的这句话后,他便前往京城接受了邓骘的召命。

后世人多以此攻击马融,说他不能秉持节操,说他贪图富贵,说他阿谀权贵。但这其实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明哲保身,周旋圆转,你可以说这是大智慧,也可以说这不过是精神自*法罢了。

郑玄接二连三地听到汉亡之预言、三番五次地目睹国家崩坏之惨迹,对他这种精神志趣极高的人而言,打击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可他并未如商纣“三杰”那样或疯或躲或谏而死,而是依旧谈笑风生,钻研学术,对时事也多留一份心。王易顿时认为郑玄表现出来的恐怕才是真智慧。

王易愈发觉得郑玄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脊梁。蓦地,他又想起了后世抗战时期。在那个华夏有着亡国灭种之虞的时代,避居西南后方的文史哲学者们却对祖辈遗留下的浩繁卷帙保存、整理、研读、开发,创造了不可小觑的学术成果,可就能说这些不提枪上阵的学者们都是懦夫么?王易暗暗摇头,他觉得不可。

“放郑玄回东莱,我真是有些不甘心啊。”王易感叹道。“但是如果把他带回江东,让他在以后的韶光里明目张胆地支持我的谋逆大计,这就会彻底摧毁他身上最值得珍惜的东西。这可真是让人头疼……”

倏然脑中星光一闪,王易想到了两全之策:“也许郑玄存在的历史意义,就是去整理承载中华文化的浩繁典籍吧。我为何不成全他呢?江东的造纸和印刷两业正在勃兴,如果我借助它们的力量去帮助郑玄的工作,那既能成就我的令名,也能成就郑玄的追求吧。

“看起来,我需要第三个接应人了,需要一个传承文化上的接应人。”

王易泡开一杯清茶,双手捧予郑玄,微笑道:“《周易》说,阴阳两象相会生八卦,八八重逢合六十四卦,这是古人想用卦象来推导宇宙的运行而编排出来的卦律。但正如先贤们看到的宇宙运行的变幻法则一样,它是难以捉摸的。”

郑玄接过茶杯小呷一口,失声笑道:“子云,你是在把自己与宇宙作比较吗?”

王易摇摇头:“要想洞悉宇宙的运行,也只有那些博览群书后大彻大悟的人才能做到。我不过是引述一下其中的道理罢了。”

“大彻大悟,呵,这词用得倒妙。”郑玄咕咕地喝起茶来,王易还从没有告诉他喝绿茶得浅饮而不是牛饮。

“彻悟”的语义本就是佛教传入的,郑玄不知道自有道理。王易在前世操弄法律文书,偶尔审断案子,当然是个无神论者,因而对佛经谒文很是鄙弃,可此时突然想捞些料出来说说,却只能悻悻作罢了。

“还是得管管。”郑玄举杯指了指王易身后,“子纲他们可能真的和乌桓人闹起来了。”

武安国提着双锤飞步跑上来,神色紧张。王易起身迎上去,肃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慌张?”

“主……主公!”武安国立定身形,长揖到底,“那些乌桓人做事真是不牢靠,刚才将买来的马匹一清点,发现走失了五匹马!可那些乌桓人竟然还胡搅蛮缠,口称马是被偷走的!这周围稀无人烟,怎么可能会有偷马的盗贼啊!”

王易皱眉道:“马是走失的还是被盗的我暂且不管。但昔日云中太守魏尚不过多报了杀敌六人就被文帝免职,如果没有冯唐的话,边境将士就要从此一直惴惴不安下去了。这件旧事,你们难道不知道吗?”王易的语调陡然升高时,郑玄的双目射出闪亮的精光来。

武安国垂头敛袖,羞惭道:“主公教训得极是。”

“走,我与你去看看。”王易拉着武安国下去一探究竟。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送别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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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足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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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邂逅糜贞(上)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邂逅糜贞(上)

沿河建筑的村野旅店被层叠的栎树遮蔽。在这季夏时节,栎树的树冠极是蓊郁。三叠破敝的房舍连墙角都生满了苋草。木质大门几乎完全朽烂,样式老旧的铜锁上爬满了青绿色的斑斑锈迹,没有人知道这些什物还能被吝啬的店主使用多少年。

旅店的主人刚从附近的水潭里捞了些当地人称作“白鱼”的小鱼,这种鱼份量小,腥气重,品量很次,但若是就着樟木、松塔熏着吃,或是干脆将其投入油中翻炸,然后再酌上两三杯薄酒,就酒吃鱼,亦是别有一番情趣。

淮泗以北,除了沿海的东莱人,住得略靠近中州的齐鲁百姓大多是不吃鱼的。旅店主人今日捞些个头份量都不堪入目的小鱼来,原本只不过是想改换一下口味。但走在返途上时他也暗自思忖,觉得兴许可以用这些在士大夫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东西引起那五个睡在他小店里已经十多天的无赖的注意,要知道,那些无赖占着他的小店,虽然每日也拿一些铜钱出来“补偿”,但那钱的数额总是随心随意,并不按他们自己实际消费的结账。而且十多日下来。外面偶有经过,并本有可能住店的十几个行人都被这五个无赖之中那个凶神恶煞的黑脸汉子吓跑。当然还有一些旅人在白天,从小道上看见院里那个红脸的高个打拳打得呼呼作响就已骇破胆了。

旅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学习农活,但即使是做类似制取鱼油的这类活计,他也十分上手。“白鱼”的腥气极重,旅店主人记得他少时第一次吃蒸白鱼时,刚嗅着味,就险些一口把胃里的东西都给呕出来。他觉得要把制鱼油的声势搞得大一些,这才可能用腥气把这些无赖都轰出去——至不济也得给他们一个警告。

正当旅店主人走进庖厨,招呼店里仅有的两个小厮劈柴、架锅、按砧板时,一阵轻缈虚旷的吟诵声从内屋里飘了出来: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吟诵声至三句而止。然而旅店主人刚眨巴眨巴眼睛,又有吟诵声响起来了,这回儿那声音嗡嗡地响,粗厚、不明晰,还断断续续地,显然有三四个人现在正在一起吟诵了。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那声音低切悲沉,它仿佛融入了萦绕庖厨的炊烟,时浅时深地感染着旅店主人和那两个小厮的心灵。

一个读过书的小厮感叹着说:“这可是孔夫子的‘曳杖歌’啊!”他说得没错,但他只是在残断的简牍中看到过这首歌谣,而从来没有听别人吟诵过。今天第一次听到有人吟诵这首歌谣,这厮是听得迷离痴醉,不能自已。

旅店主人和另外一个小厮都是文盲,根本就听不懂这首歌谣到底在说些什么。

旅店主人信手从箍木桶里拿出一条白鱼,丢进棕红色的盛水的阔口陶簋里洗了洗,然后丢在砧板上,这时鱼仍在翻动挣扎。于是他走上前一步。左手按住白鱼,右手熟练地把住菜刀朝那鱼颈一切,鱼血飚出后,他等了一会儿才迅敏地刮起鱼鳞来。

“正是咄咄怪事日日有,”中年店主很快就清理好了一条白鱼,他伸手往箍木桶里去取第二条鱼,“上个月临济县的水军被海客打败,水兵可死了一大半哪。朝廷随后发了诏示,说要青冀徐三州的郡县尽力捉捕海客。可长官们呢?不痛不痒地允声称诺,非但没有把水军调出去打海客,反倒封闭港埠,收起船橹,天杀地怠起工来。”

“海客这么强悍,出去也是送死。”烧水的小厮低头应了一声,可他话音刚落,店主腥臭的大手就飞了过来,拍中了他的后脑勺。却听店主詈骂道:“你懂个屁!这些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蹦出来的海客,硬生生把河上的客人都给吓跑了!这个月来我们的生意多少寡淡你难道看不见么!你若是还想在我吃食的话,就给我把这些海客往死里骂!”

那小厮被店主猛然掀起的暴风雨吓呆了,傻站在原地唯唯诺诺,不知所措。

屋舍内的吟诵声也因店主的爆发戛然而止。

旅店陷入了一阵难得的寂静。

“这里可有人在?……有人吗?……店家?”

“去看看。”店主深吸一口气。他试图恢复自己的心情。既有生意送上门,他当然还是想抓住它的。他对行将出门的小厮反复叮嘱:“听那声音,像是个三十几岁的汉子,到了这个岁数,又敢在河荡边走的,胆子恐怕是不小的。不过你还是把他领到幽僻一点的地方,不要叫那些无赖撞见,不然又给我把人给唬跑了。”

“勖文!”

“玄德,你怎么也在这里!”

小厮还未及走出庖厨,厅室里就传来了一惊一乍的声响。在惊讶的行者接连叫出对方的表字后,只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响,然后不知道当事人是相拥了还是如何,总之又传来了一阵干重、急促的衣物的摩挲声。

旅店主人吃惊不小:“刘……刘升闻这样的无赖居然在我的村野小店遇见了朋友?”他呆滞的目光移到店伙计的时候猛然一亮,这中年人气急败坏地对呆愣如木偶的小厮叫唤起来:“还不出去看看!店里可再不能多一个白吃饭的无赖了!”

旅店主人一口一声“无赖”的,正是刘关张三兄弟、简雍、刘德然五人。而适才因极度饥渴而想走进来寻些酒肉吃的,正是故临济县令靳允。

故旧他乡重逢,即使是光听别人唱这么一出戏都要感慨欷歔不已,何况是亲身体验?刘备和他的心膂们围聚在厅室里,眼前的靳允风尘仆仆,衣襟革带都已磨损,身上的直裾藏污纳垢,而身边只有一个童仆相随,昔时作县令时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官架子断然已摆不出来了。

“勖文,一个多月未见,你怎么已经成了……”刘备震惊万分。

靳允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惨淡地说:“上次临济水军被打破,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朝廷那里,皇上震怒。前几天。我从友人那儿得到消息,说是州从事决心要拿我问罪。你应该知道,近来国家乱匪四起,讨匪不利者以同匪论处,要施以斩刑的。兹事体大,官当不行,纳赎抵罪也不可。所以我解去印绶,连夜出逃了。”

弃官避险的靳允极为狼狈,但刘备对他的遭遇也只能感慨了。以前刘备与靳允尚存芥蒂,但到今天,两方都是落魄无处,昔时的恩怨自然也就涣然冰释了。

“诶,”靳允蓦地想起当时刘备以“刘升闻”的名号投奔到他招募的义军,还参与了同海客的战斗。当时海客三条巨舰杀得湖水尽赤,鲜有逃生者。刘备能在这场血战中保存下来,那也是相当不得了。靳允颇为好奇地问道:“玄德,当时你是怎么脱险的?”

巨定池大战的一幕重新在刘备等人的脑海回放起来。从最初望见海客巨舰的惊奇,到紧接着对海客百弩齐发,横扫官军的震骇,再到最后对海客巨舰重型拍杆肆意趁威的恐怖……刘备等人一时叹息不语。

脑中最后一幕重映完毕后,刘备感叹道:“我等原本被汜嶷命令押在船阵后头以观时变,谁想得到海客战力太强,前面的船阵一触即溃。我们义军拼死赶到前方。虽然救下汜嶷和一些军士,可也不敢奢望就能逃出生天,毕竟海客的巨舰顺风逆袭而来,速度实在太快,我们都是人力划桨摇橹,哪里走脱的了!可说来也怪,那些海客突然就停止了追击,也不知用了什么法,他们竟使那样大的船自原地转过身来,横亘在湖面上,放我们走了。”

靳允沉吟道:“看来海客也并非乡人野民流传的那般是凶神恶煞之徒。”

“呵。”刘备正想说海客可能并无歹意。不过是行迹飘渺,给人以神秘之感,兼又触怒了一些豪贾,杀伤了许多胥吏官员,招致了这些人的非议罢了。不过刘备立即想起自己避匿于此还另有所图,便塞口不言。

靳允意犹未尽,追着问:“汜嶷最后怎样了?”

刘备对汜嶷并无好感,他摇头说道:“汜嶷搭上了我们的船。我们逃出来后,往西北飘泊了数十百余里,次日便到了蓼城县附近。汜嶷让我们放他去蓼城,于是我们随后就在那儿靠岸。众多兵士见县尉在此登岸,便也纷纷弃船。我见官军大势已去,便领着弟兄们往乡野中重新避匿起来……勖文既有此问,难道说,汜嶷后来竟没有回临济?”

靳允拊掌叫道:“汜嶷这厮,自巨定池与海客一战后,他便再无音讯!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这让前来巡查的督邮很是愤怒。督邮藉此责怪我非但战败,对廷府中的同僚也没能好好约束,是大失了官仪,我当时震骇不已,不敢反驳,又作出极谦卑的样子来,只希望这样督邮就能放我一马。谁知后来督邮诚心要把事搞大。青州从事本来与我有所交集,但这次我听说正是在督邮反复坚持之下,从事最终决定拿我问罪。”

张飞虽然之前对靳允的做派颇为不满,但此刻见他脸色灰败,眼袋耸拉,精气神尽失,倒也有些同情起他来了。想起当时自家大哥也是被督邮逼迫,张飞又渐与靳允感同身受了,他愤怒地握紧双拳,骂道:“汜嶷这个狗辈,危难关头竟然舍弃同僚,自顾偷生!”

“翼德。”刘备语势渐强,他在提醒张飞要注意礼节。

张飞虽然退下,却仍然对汜嶷骂不绝口。

靳允眼见刘备等人的精神状态比他好不到哪去。又看到刘备等人的装束都很随便,刘德然和简雍甚至穿着中衣就出来了,不禁暗忖道:

刘备身负通缉,素来行迹诡秘,断不会在某一地停留过久。眼下看刘备这些人的装束样貌,好像已经在这间野店住了很长时间。难道说,刘备正在谋划什么?抑或是他正在默默等待,等待与豪杰交接?

“玄德……”靳允的疑问刚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吞回。

靳允对自己当时在临济的府衙中被张飞关羽威吓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知道刘关张的危险,知道自己如果多所妄言,必然会被这些亡命徒斩为肉泥。而眼下这两个举世罕见的猛汉叉手立在刘备身后,对刘备恭敬至极。关张二人更是始终保持警惕,冷峻的眼神显示他们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与刘备面对面的人别有所图。

厅室里又沉静下来。饥饿感又向靳允袭来了,靳允移过身来准备继续叫唤店主。

他看见店主和小厮站在后门的帘布前,呆若木鸡。

冷汗顺着店主和小厮的脊梁留下来。他俩看见靳允的目光陡然变冷时,浑身像筛糠般打起颤来。

“店家,刘升闻在否?”

门外的一声呼唤移去了靳允的目光,但店主和小厮听到那声呼唤,却没有半丝喜悦,反而险些就要一屁股坐倒了。

怎么又是刘升闻!店主和小厮惊恐万分。从刚才零星地听到的信息来分析,外头的这些人不是逃犯就是强盗,总之都是危险人物。店主知道刘备自称“刘升闻”,但适才靳允口口声声称呼他为“玄德”,粗鄙的店主一对不上号,恐惧更甚。

靳允显然对竟然有人“指名道姓”前来寻找刘备感到极度震惊。他看见刘备嘴角微露冷笑,颇令人胆寒。

“我在这里等了十多日,陈元龙和糜子仲总算到了。”刘备一边淡淡说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襟。

靳允站起身来就要回避,刘备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微笑道:“不妨,都是自己人。勖文自己在一旁喝酒吃肉就可。”

透过大门,可以看到旅店外的廊道上影影绰绰,大约有十数个人。其中不仅有健壮汉子的声音,还兼有妙龄女子的说话声。

刘备眉头一皱,靳允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善于洞悉人心的靳允暗忖恐怕对来访者中兼有女客,刘备也是始料未及的。

“大哥,这个刘升闻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们这样看重?”

女客一声清脆婉转的提问让厅室内的所有人顿感骨肤酥软,便是旅店主人和那个小厮,心头一时也萌生出邪念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邂逅糜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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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邂逅糜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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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故乡就在前方

第一百六十章

故乡就在前方

“元龙,公佑,子仲。子方”刘备惊喜地看到来人,对他们一一致礼。

来人正是陈登、孙乾、糜竺、糜芳。

然而刘备惊异地发现在糜竺身后还跟着一个极美的少女。那少女身材高挑曼妙,双颊生桃,可人无比,厅室中的男子都看得呆了——她正是糜贞。

刘备虽然心驰荡漾,但他的养性功夫还是超乎了常人,立时尽敛脸上的异色,还是把目光停留在尊敬的男性来客上。

糜竺和糜芳发现刘备如此不动声色,倒是相觑惊视,满是不可思议之色。

刘备何尝没有注意到糜氏兄弟的表现?他暗道一声果然,糜竺和糜芳有意来考量我。

陈登和孙乾更多的是敬佩,他们神通广大,知道刘备在上次与他们分别后运气怎样的差,吃了多少苦头。然而让他们难以相信的是,在这间污浑幽暗的普通旅舍里,刘备居然还能保持一种优秀宗室子弟的翩翩气度。

“玄德公消瘦许多。”陈登嘘寒问暖起来。

“玄德公辛苦了啊。”孙乾又给予刘备安慰。

刘备恭敬地回礼,显不出礼节上的疏漏——如果要说有,那就是他的衣服着实寒碜,不仅与追求精致生活的礼道相距甚远,就算是与锦衣罗纨的陈登、孙乾等人相比,亦是差之极远。

然而在陈登和孙乾这些真正有智慧的人看来。谋略和气度才是人主所需要具备的,衣物之类的什物,套用孔夫子的话:“于我如浮云”。

陈登和孙乾等人在后来辞别刘备后,也曾四散宾客,前往涿郡刨根寻底。他们那以后才知道刘备在少时家境还颇为殷富,刘备那时候喜衣服,好犬马,乃是村聚孩童的霸王,他甚至口出大逆不道的悖言,遭到长辈训斥。后来家境愈落,父亲逝故,刘备只能与老母相依为命,以织席贩履为业。然而刘备未有妄言,甚至还攒下一串束修——亦即十条腊肉,前往海内名儒卢植处求学。

“这位是……”陈登随即意识到在刘备身旁,有一个精神颓靡的汉子垂头丧气地坐着,然而从他的眉目来看,想来也曾是一个翩翩君子。陈登立即把本揣在褡裢里的手制住了——他可不敢再把里面的马蹄金丢出来,因为这汉子看上去很像刘备的朋友。

“在下靳允,字勖文。”靳允不等刘备介绍就匆匆站起来行礼,他刚才看到陈登四人个个衣着光鲜,仪度非凡,便知道他们来历非凡。但一想到貌似身陷囹圄的刘备竟然还能与这样的豪客交接,内心的嫉妒之意,自是极浓烈的。

刘备这时只瞥了靳允一眼,不冷不热,极是平淡地说:“勖文是我同乡。本来在临济县做县令,但是前些时间让海客一闹,不得已解了印绶。”

刘备说得挺委婉,但靳允脸皮还没那么薄,尽管陈登等人闻言都受了惊似的,纷纷向靳允行礼,但靳允还是感到双颊火辣辣地,便连答礼时也是动作僵硬。

糜竺想到今日相谈之事的玄秘,多看了几眼靳允——他在征求刘备的意见,说是不是该屏退一些闲杂人。

糜芳已经不耐烦地挥起手来,把看糜贞看得呆若木鸡的店主和伙计赶走了。

然而刘备却毫不在意,说:“勖文乃是我家世交,何妨呢。”

陈登叹服道:“玄德公温良敬慎,真乃仁者!”他的潜台词其实是认为刘备能容下落魄至极,形状无端的靳允,胸怀实在是豁达。另外,靳允这厮此时也应该识相地离开,不要打搅刘备和他们这些走在正道上的人商榷大事。

然而靳允早被一连串的挫折击昏了头脑,此时一味被猎奇心理牵掣的他就想留下来,好好听听刘备这些人究竟要说些什么了。

陈登和孙乾见靳允正襟危坐,相觑而视。略有不喜。

刘备见陈、孙二人如此,却也为他们气度之小颇为不怿。

还是糜竺和糜芳这两个豪商巨贾不喜在谈论机要之事时跑岔了题。糜竺引妹妹糜贞在后面坐着,低声关切她一定要保持礼节。糜贞连声答应,一面也难抑制心头的好奇,不时抬起头来瞥瞥刘备。

刘备年过而立之年,兼又长途跋涉,生活每况愈下,神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譬如刘备的脸色有些灰败,眼睑低垂,眼瞳周围布着血丝。而且刘备的耳朵很大,耳廓极阔,耳垂极腴,种种拼凑相得而成的是一副特别奇异的相貌。

糜贞心里微微有些不喜。她在心里暗自嘀咕:大哥要给自己引见的英雄,怎么是个颓败的破落户?

“玄德公,这次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将人员物资布置齐备了。”糜竺老谋深算地说,“所以这会儿断不会再出现上次的情形了。”

“上次丢了刘子平一条性命,我们家已经着人去平原刘家布置过后事了。”糜芳试着让刘备宽心,但刘备听他这么说,反而心理惴惴不安,眉目悚动。

靳允却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他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疑惑不解:“物资布置齐备了”?这两个穿着豪侈,出言豪放的状似兄弟的汉子究竟在给刘备提供什么便利?

刘备连忙给糜竺行礼,仿佛受宠若惊似的说:“子仲多心了。”

糜竺呵呵笑道:“元龙会在徐州为玄德公打通人脉,公佑则随同玄德公同去平原。”

“如此甚好。”刘备再一致礼,然而在他垂头的一刹那,神色却无比凝重起来。

糜竺帮助刘备将上下关节都打通,孙乾随行同去。其实也能作个糜竺的传声筒,报告刘备的行止。凡此种种背后,必然隐匿着他们的更深用意。

“可是,”刘备转念一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破敝褴褛的衣裳,微微苦笑,“糜子仲现在做的不是寻常生意,他把这么大的注掷在我这一方,必然不会如此简单:只让书生文吏一样的孙公佑来我身边觇视我。”

果然,不过两个呼吸,糜竺便以目示意糜贞,让她走到前面来。

糜贞今日打扮得姿丽容冶,一身合体的曲裾衬出了她曼妙颀长的身材。而今日糜贞也不再像闲居休憩时那样,赤足裸踝地穿着高头草履了,而是穿上洁白的长袜,趿着一双高枕木屐。另外糜贞今日甚至将时常把挂在颈上把玩不止的璎珞都收起,显得格外庄重。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两位哥哥三番五次地告诉她,要带她看的这位刘玄德乃是举世罕见的英雄豪杰,是两位哥哥今后事业上的伴侣。

然而今日才看了几眼,先前积攒的兴致都已飞散至九霄云外。“什么豪杰,”糜贞走上来时,虽然趿着碎步。轻垂臻首,但还是不满地轻轻嘀咕不住,“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罢了。”

简雍和刘德然看到糜贞靠近,不禁心醉神迷,若非张飞和关羽拉扯,他们恐怕也难以垂下头来。

张飞和关羽却不像简雍和刘德然那样沉溺于美色,他二人相觑一眼,互相见到对方的不喜。

张飞和关羽都觉得,糜竺和糜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就这样让她妹妹在这间粗陋的旅舍里与他们的大哥相见,是很无礼的行为。而糜贞又没有显示出丝毫的羞赧。亦不如寻常闺秀那般一颦一簇都显得矜持——不得不说,他们坚持以高标准来评价自家的大哥,连带着连接见自家大哥的女子的标准也提高了。

“这是我家妹子糜贞。”糜竺很是恭敬地介绍道,糜芳在此时竟然低垂头颅,不敢直视糜贞和刘备任一者。

陈登和孙乾早就知道糜竺的计划,因此在一旁静静等候糜竺将最后一个决定说出来。靳允亦是在官场上混迹过的老油条,糜竺的心意他何尝看不出?只是想到刘备竟然如此撞运,他就涨得脸色通红,左右难支并难以言述了。

刘备在正面看到糜贞的时候,尽管尽力保持克制,但还是禁不住心神一荡。就在这个间隙,糜竺似是卸下了万般重负,畅然说道:“我欲将家妹许于玄德公,玄德公意下如何?”

刘备猛然一震,目光无比洞亮起来。一刹那他就恢复了清醒。

刘备当年在卢植那里学习,虽然不用功,不研章句,不知最精深的奥灶,但有关仪礼的基本流程,也就是那些基本功,他还是学得很透的。他万分错愕地想道:“我记得《礼记》有言曰:‘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婚礼须经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就是礼所谓的‘敬慎重正’,最后一步迎亲,则表现了礼所谓的婚礼的‘亲之’。《礼》说得极明白,因为这是‘所以成男女之别’的‘礼之大体’,断然马虎不得。可是糜竺和糜芳怎会如此轻薄,不循规蹈矩,竟然越礼将家妹轻易许配于我?!”刘备看了一眼糜竺,默不作声,心中仍是思绪千万,“想当年在楼桑村时,聚中村人粗鄙,但也谨遵礼制。那时我虽然年少,但一参加了婚礼,许多地方长辈仍然是不让我们进去窥视的。糜竺糜芳这些贾人,何敢如此越礼违制?”

“或许。”刘备思绪左转右转,“不据常理,正是糜氏坐以聚金的缘故。可是长此以往,风气一旦趋于流俗,要再来挽回,可就困难了。”

刘备向糜竺致礼——他自然是接受下来,但这样直截了当,他还是有些不适。

便连靳允,也在一瞬间的惊愕无比后,迅速地冷静下来,思考当中的奥妙。

糜竺得到刘备的回答,微微一笑道:“玄德公气度果然不凡,但是常理道:‘夫妇有义’,婚事不容简练。今日是我鲁莽了,此事事关宗室,亦关联我东海糜氏全族,千万大意马虎不得。”

刘备目光倏然变冷,他暗道:“你这糜子仲好强的心计!三言两语,便隐隐把‘不知礼’这顶帽子戴在了我的头上!难道你以为如此我就会束手,听事于你么?”

张飞和关羽也很是不怿,在他们看来,还是陈登和孙乾厚道一些。但他们又怎能想到,今日糜竺糜芳所排下的戏码,都是他们早先与陈登孙乾在密室里切磋商谈良久的结果?

正当谲诈心计你来我往之时,谁都忽略了糜贞。

糜贞仍然伏在地上,保持着致礼的姿态。然而眼泪已在她的双颊纵横交加。

在这一刻,她蓦然想起了那个英俊高大的“骑寇”,那个被手下人呵责后就不敢轻举妄动,但仍然有些毛手毛脚的男子汉。除了族人,她很少与陌生男人接触。在此之前,要么是表面上阿谀奉承,实则暗怀鬼胎的好色之徒,要么是拘谨呆板,却一为声色犬马刺激便恣意无端的伪君子,难以见到类似那个高大“骑寇”那样“可爱”的男子。

“为什么我会想起他?为什么我会觉得他竟是‘可爱’的?”糜贞流着眼泪扪心默问着自己,“可他现在又在何处?他的安危如何?”

滞重浑浊的异样气息接近了。伸过来的再不是英武“骑寇”那只温柔的手,而是一只肤色苍老沉暗的陌生的手。

糜贞惊慌地往后躲着,她不敢去执刘备的手。

航船行驶于滔滔骇浪之中,狂风席卷着竹篾质的巨帆。

三个身披斗笠蓑衣的人,依旧伏在“怒凫”号的艏栏后,不顾愈发剧烈的雨势,望着天海相融成一体灰蓝的前方。

“子布,当时若我真将她掳走,你究竟会怎样?”王易莞尔笑着问张昭。

“主公是说糜贞吗?”

“是的。”

“拒之。”

“呲……”王易倒吸一口凉气,然而却吸进了更多的雨汽,“我记得大传上有记载:‘古者天子立后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这样以后呢,才可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我虽然不是天子,但驻守一郡,肩负两千石之职,总归也要丰盈一下内室的吧!”

张昭摇摇头:“取之不礼,虽天子亦要去之。帝舜不过二妃:娥皇女英。夏桀**,商纣靡色,皆致国破族迁之祸。主公是要效法帝舜呢,还是要步夏桀和商纣的后尘呢?”

“况且,”张昭略一停顿,又道,“主公的严氏姐妹容姿端庄,足可调谐后室,而主公又迟迟不行合卺之礼,又则能旁顾其他?”

王易深吸一口气,叹道:“我明白了。”

“主公,雨大了,该进舱了。”常桓终于找到一个话茬,接着话茬就心焦地提醒王易。

王易微微笑道:“淋会儿吧,让我清醒些。再说,这也是故乡的甘霖。”

前方海岸线朦胧可见,那里就是湾村了。

王易说到这,张昭也笑了起来。三人伏栏望去,故乡就在前方。

第一百六十一章 演习(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演习(上)

上半夜的一场阵雨后。夜色更加明晰了。

下半夜的下弦月格外皎洁,照亮了禾兴城西十三里外的郊野。

一队队身披吉利伪装服,戴着斗笠,扛着长戟或是长槊的战士从四周围幽深的密林中涌出,踏上了刚经急雨涤透的松软地面。

凄厉的铜哨声后即是急促的骨哨声,在哨声的催促下,战士们在这面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小跑起来,找到自己的袍泽以及队正和司号员。此起彼伏稳重的呼吸声外,只有砰砰闷响的脚步声和干重的衣物摩擦声了。一切都极有秩序地运转着——而这里足有五千之众,对于整个江东来说,也可说是举足轻重的力量。

“文向,天上无甚云朵,星月清晰,看来一会儿不会下雨了。”乐进牵着坐骑,仰着头从林中走出,腰间的蹀躞上,火石、短戟、囊带、小箭箙与衬在底下的玄铁铠摩擦作响。

徐盛微微一笑:“季夏时节,天气一日三变。谁又知道呢?!”

乐进呵呵笑着把徐盛的长矛递过去,“也是,三天前冒然出军,不巧就遇了大雨。油衣都给浸坏了!”

徐盛的眼神倏然变冷,轻幽地说:“在这里蛰伏了这么长时间,弟兄们养精蓄锐,是得给许贡点颜色看了。”

乐进翻身上马,他昂首挺胸,放眼望去,战士们的长槊长戟上都包裹着墨绿色的油布,结结实实——看上去是要保护长槊长戟的刃部免遭雨水侵袭浸透而损坏。乐进刚要挥动手臂,让战士们将长槊长戟上的油布解去,徐盛却策马从后来,按住了他的肩。

“给许贡迎头一击的时候再把我们的选锋露出来,也不迟!”

徐盛乐进会心一笑,自信之情溢于言表。

在军官们的哨声中,这支年轻的,但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步卒列着整齐的队伍开动了。即使在这荒野之中,他们的步伐在行和列中还是保持整齐一致,令徐盛和乐进十分满意。

徐盛和乐进行进在步卒队伍中部侧翼。他二人身后有一支十八人的骑马亲卫,战力超常,平日里除了在他二人身边负责警戒外,也担任一些斥候的任务。这支亲卫满额有二十人的编制,阙如的两人现在显然已到前面侦刺情报去了。

“许贡绸缪日久,暗报我家主公身负异志,想取我家主公而代吴郡太守一职。现在乘我们主公乘海舶北上,便外通书信,内聚部曲,其心着实可诛!”徐盛握着拳头狠声道。“所幸之至,许贼遣出的邮人都被我们截杀住,我们使预备军伪装成邮人,依循笔迹给予许贡答复。他现在已经中计了。”

乐进默然许久才说道:“能让他聚起五千之众,看来我等平时真是疏忽了。”

徐盛这回又呵呵笑出声来:“这又如何?主公北上时,让我们留在江东练八千精卒,现在已有小成。别说是我们这五千人在人数上可与之匹敌,就算是阿仓和元绍现在留在禾兴驻守的三千人,也足以大破许贡的乌合之众!”

乐进小心谨慎,他说道:“那也还是不能小觑。许贡现在携带五千之众奔禾兴而来,不可谓不神速。他还有什么能耐,他暗中还有什么人在接应,这些都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徐盛自信地说道:“反正大鱼已经上钩了。阿仓和元绍足以破贼,我们现在抄略许贼后部,到时候来一队斩一队,来一屯斩一屯!”

乐进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摇摇头说:“昔日越国有处女善剑,越王勾践向她请教剑道,越女答道:‘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我们现在还是保持着‘好妇’的样子吧。”

徐盛哈哈笑道:“文谦现在说得倒是头头是道,刚才怎么还情急地要弟兄们解去戟衣?”

乐进反诘道:“那刚才文向谨慎细致,为何现在又有些急躁了呢?”

徐盛笑容不减:“文谦,你可真是越扶越醉,我暂不与你纠缠这个了。”

乐进莞尔,但脸上仍布着忧色,他听着战士们包裹着层层布裹的脚踏着地面,发出累累坠坠的干重声响,思绪愈发紊乱起来。

“世间的窥视之眼还真是多啊,要想摒除许贡这样的人……”

“难。”徐盛收敛笑容,抢着答道。

乐进感怀往昔起来:“当年秦国用李斯为相后,专门派遣各种间谍到列国去刺探机密,甚至就在酒肆旅舍中刺杀反秦的忠臣义士,东方列国损失惨重,但可是防不胜防啊。”

徐盛说:“本朝武帝留意郡守,我看比李斯还要过之。”

乐进从未听说过这个典故,好奇地问道:“这倒要请文向好好说来了。”

徐盛娓娓道来:“当年大夫庄助被委任为会稽太守后,数年未曾致书于武帝,武帝就写给庄助写了一封信说:‘你厌倦了京师豪华的住宅,怀念故乡会稽的山水,因而出任会稽郡守。转眼间,我已经数年没有得到过你的问候了。’这是其一。汲黯被任命为淮阳太守,却不接受印绶,武帝说:‘难道你看不起淮阳?我现在召命你,是因为淮阳的官民很不融洽协调,所以特借你的威名,让你亲自去治理。’这是其二。由这两则故事来看,武帝虽然处于深闱之中,却对诸侯国和郡中的事务。无论巨细都十分熟悉。”

乐进听得喟然长叹道:“庄助在会稽做太守的时候,道路还非常不通顺吧!如此偏狭之地,武帝竟然还能事事留意,这可真是不得了!而淮阳距京也有数千里之遥,武帝居然对郡内官民融洽与否也了如指掌!”

“早在武帝之时,朝廷就在会稽这样偏远的地方布有耳目,现在道路平畅,水陆皆通,情况就远非往日所能比的了。”徐盛从故事中掘出更深的东西。

乐进悚然一惊:“而且现在兼有十常侍秉政,途中遒人若是搬弄是非,巧言弄舌,承婉忝媚于上,构陷设计于下,我们岂不是有极大的祸患了!”

徐盛颔首道:“我正是此意。平定许贼后,境内还要再肃清几次,一定要把这些耳目都挖掉。”

乐进看到派遣出去的两员斥骑高高横举铁铩,飞驰而来,便一勒缰绳,转身笑着对徐盛说:“当初主公建立预备军,其实早有深虑。”

这两员斥骑徐徐接近。识得标识的前端弓弩手纷纷将队伍中的四轮战车推出,以班(10)为单位,卸取装满强弓的柳条箱以及装满铜筩重镞矢的箍木箭桶。

眼下的这种四轮战车没有车厢,状似露车。四只大车轮都用铁片箍圈,这使得它即使在烂污泥地里也能健步如飞。它主要配给弓弩手使用,行军时由骡马拉运,遇到战斗则可原地固定,以战车为防守端进行积极防守。

四轮车至少在海盐和禾兴是越造越多了,因为这些地方的道路经过这些时间来的翻修、硬化,已经形成了一张可观的陆路网络。再者,这片区域地形复杂多样,星布着各种村聚城镇,可能遇到的频繁巷战的现实要求,决定了禾兴的工匠们重新选择了底盘更稳当。能够迅速调入战斗的小型四轮车——大型四轮车并非像偏见认为的那样,早就从中国淘汰了,六月、十一月输租时,地主或是胥吏常常坐着敞篷、有着车厢的四轮大车到村落里来收税。不过这种大车以前并不多见罢了。

吴郡的海盐县和由拳县的农民今年在大造圩田,大修水渠,并且引种水稻。现在单凭播种的面积和水稻的长势就可以作出相当可观可喜的推测,即今年这两个平素不以种植见长的县将获得一场空前的丰收。

经过海盐和由拳两县官、军、民的合力奋斗,两县的人文风貌和自然地貌都有了极其大的变化。纵横往来的渠道不仅为水田必不可少的灌溉提供便利,并且也在形成一张更为发达的,仿佛无时无刻都在呼吸的水运网络——就像后世学者描述的太湖东南隅的“江村”的水运网络那样。一圩一圩间的田垅及小道相对比较狭窄,有的只容一车通过,而通常只容许两三个人通行。

步卒愈往前行,禾兴周围的圩田的面貌就愈发清晰了。在田野深处,仍然有不知疲倦的农民踩着翻车汲水,或是有成队成队的农夫孜孜不倦地挖掘着沟渠。

“校尉,贼人已抵达禾兴西北六里处。周校尉和裴校尉已经设好埋伏。”斥骑朗声通报。

“樟树村那些村落的防备做得怎么样了?”乐进问。

斥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答道:“村外都已设好鹿角、拒马之类;村勇都已经集队;管校尉正带着禾兴的预备军到各村派发强弩和弩箭;另外,各村明暗哨都已齐备;上游的村落都派人控制住了水闸,情势有变就泄水淹路,放船下来助阵。”

徐盛呵呵笑道:“上游的水闸也控制起来了?”徐盛在错愕无比的同时,只觉这将近半年来的勤恳不怠的挖掘水渠工作还真是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把下游都淹了,今年的收成也就无算了。杀敌一千,不要自损八百。何况我们已经将贼军yin*至禾兴西北部,那里四周都没有水田,真打起仗来也无碍村人的生产。倘使真的放下水来,除了阻断几条道路,能收到什么效果呢?”

乐进对另一名默不作声的斥骑命令道:“你前去通报各村,让他们不要开闸放水,只须守好水闸就可以了。”

那斥骑允诺而退。

徐盛只觉得一切都运转得井井有条。他很是欣喜地对乐进说:“文谦,这次我们准备得这样充分,许贡怎能不束手就擒?”

队伍愈行愈快,很快就要接近战场了。

“禾兴不动如山,而我们就等第一声鼓角。”乐进沉稳地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演习(中)

第一百六十二章

演习(中)

“我记得当初还没有这个牌楼。看来禾兴的变化应该真的是很大了。”

王易坐在乌骝马上,很是惬意地对他身后的那一班心膂们说。

初霁后的夜空分外明亮,星辰相望,月色迷人。在这林幽小道之中,四周围弥散的烟氛不尽缥缈,更添清新恬静之感。

王易喟叹变化之大,不过是看见对面的巍峨石制牌楼有感而发。

这牌楼十米出头高,通体灰白,楼柱和牌面都精心雕刻过。楼檐下悬着的五只灯笼透亮至极。

王易记得当初自己从禾兴的东门出来时,还没有在这里建好这种样式新颖的标志性建筑。他隐约记得当初规划的时候,是将牌楼的建筑推到道路建设之后的,因而现在可以推知,禾兴周围的道路脉络应该已经理好了八九成。

这可真是个令人欣喜不已的推测。队伍愈发接近那本是用以彰化民俗,提倡敦实务世风气的石制牌楼,王易愈觉得自己仿佛凯旋而归,行将收获丰硕的果实。

只不过楼檐下悬着五只胖鼓鼓的灯笼,在这月明星稀之夜映着红黄的光彩,清风吹过,五只灯笼还接二连三地晃荡起来,灯火忽幽忽暗,也着实有些可怖。

这样的景象越是盯着看得久了。人的心里也越发有些惴惴不安。王易一把勒住缰绳,回头吩咐一班武将提高警惕,同时自己则谨慎小心地观察起周围来。

牌楼周围乱草堆砌,杂树相植,看上去工程在达到一定程度后就草草停止了。这与湾村的整齐有序截然不同。

在湾村登陆的时候,王易便被湾村焕然一新的格局震动:硬化的道路彷若槎丫,以蔚然可观的码头为结点,向西方伸出。沿着这枝杈般纵横乱错的宽阔道路,一列列黛瓦白墙的两层或三层的立贴式屋舍沿道旁而筑,斗拱飞檐相蔽成荫。有心的建筑者不仅辟出了宽阔的车马道,更是在房舍和主干道间拉出两车宽的距离来,以矩形赭砖另外铺就人行道。

这哪里还有破落村户的样貌?俨然是个商贸气息浓重的繁华的江南小镇了!

或许是因为既承担着造船的任务,又要承接吴郡南北物资的周流,湾村的主干道上尽是车马,人行道上的行人也多是行色匆匆。

那时侯王易就不禁满生感慨,他暗忖道:

“距此不远的吴县,也就是后世的苏州所在。苏州昆山有一大去处,即是明代巨商沈万山的故居周庄镇。我记得周庄当初好像叫做‘贞丰里’,不过老古的时候还是个村落。后来到了北宋年间,一个叫周迪功郎的人在此处收获,并建设庄园。周迪功郎笃信佛教,后来将庄田数百顷都送予全福寺。村人感其恩德,便将‘贞丰里’该名作‘周庄’。值此以后,这村落竟也一步三阶,到了元末沈万三之父沈佑前来定居的时候,就发展成四周闻名的镇子了。

“湾村的变化,与周庄倒是很相向。有所不同的是。周庄从荒敝到繁华走了一千多年,而湾村只有几个月,一年不到的时间。”

当时他步行至湾村中央那座平日里用来集议村民的两层屋舍前,虽然披着雨后夜色,但还是豪气万千地对他那班心腹们说:“湾村的变化,诸君都是看在眼里的。想湾村以前也不过是客民徙居的滨海的破落渔村,如今能够有这派繁盛景象,实赖大家同心同力。我不敢能说出一个特别确切的数字,但我想约莫五年内,至少自吴县到钱唐,自乌程到由拳,无论村聚还是城邑,都要翻一翻新!”

众人一齐长揖至底,口称“主公英明”。

礼毕后,王易四散众人去参观湾村,自己则在村长许志的带领下步入集议楼,到里头的雅室——也就是平日村长所憩的休息室里,叫许志亲自泡了杯清茶,然后自顾喝了起来。

许志泡茶的手法还颇为老练。王易知道湾村作为新开辟出来的吴郡转运资源的重埠,也储藏了许多钱唐清泉村的茶叶。于是王易与许志唠嗑起来,说着说着。王易顿然想起码头那儿还泊着疍民的数百条船,便又向许志询问起这些越民——也就是疍民的讯息。

许志是个老水手,万里南洋也曾去过,因而对这些疍民着实有些了解。得知王易让这些疍民帮运自渔阳买来的骏马时,许志也无甚惊异。倒是许志看到王易说起疍民时那凝重的神色,还觉得王易的反应似乎太大了。

“越民的水性极好,胆量又奇大,蹈惊涛,破骇浪,仿佛全天下就没有他们去不得的海域。”许志咂了口清茶,思绪飘到过往,千凿万刻的老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当初我在会稽东面打渔的时候,沿海做‘海碰子’的都是这些人,水性好又不怕死。越民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挺不错,热情好客,也并不介意我们这些吴人去他们那里打渔。他们就是不甚拘于礼法。”

王易知道所谓的“海碰子”是什么人。在潜水技术相对落后的古代,通常到海底采探——譬如是掘些珍奇罕见的红珊瑚——就得靠这些人。海面以下洋流湍急,流向谲秘难测,更兼有鲨鱼之类的威胁,所以既能一口气潜到底下,又能规避种种危险,探得奇宝而回的人,实在需要超常的本事和勇气。

这种所谓的“海碰子”直到20世纪下半叶还出现在中国东南部的海域上。王易生自江南,也曾到那陆外东南的佛岛上玩过一次,对这种牛人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不过正当王易和许志谈论之时,那群运马而来的疍民却在童子军和预备军的监视下,“有秩序”地按照预定线路参观着湾村。

疍民们一路发着惊叹,情不能已。就像陆地上的人觉得海洋神秘莫测一样。这群罕登大陆的水民如今看到这俨然有序的繁茂集镇,个个瞠目结舌,仿佛探入了藏宝的洞穴。

管宁和邴原业已沉溺于这重脊高檐和河埠廊坊之中了。对他们两个素来追求淡泊宁静的高士来说,这样的与中原粗犷豪放的散镇风格迥异的聚落隐隐然与他们心中那份固执的追求有契合之处——放到后世,这样烟氛笼淡的集镇,譬如周庄、乌镇、西塘,难道不是士子们追求的隐憩之地吗?道理是相通的。

刘馥和董昭,以及其他那些王易的老人倒只是惊奇于这里的变化之快。刘馥和董昭已在船上做好了规划,现在既然重又登上了江东的土地,即将要把规划投诸实施,他俩也是极为兴奋的。

新到江东的,像郑浑和郑禹,就已在这重檐飞拱下,恍恍惚惚地相携走在这通畅平直的细石硬道上了。于禁的眼光不错过从他身边飞驰而过的任何一辆载满货物的马车。武安国和阎忠则自一脚踏上江东的土地后就一直处于心神不定的状态中。

而张昭和张纮这二厮看到平日里在船上与他们争论经籍而不休的诸人,尤其是管宁和邴原恍然若失的样子,便兴情大发。张昭就边走边指指点点,头转在左边,叫一声:“呀,这里的店铺倒翻修一新。”头别在右边,又道:“上次来时,这里还不见有房舍。”俄而向前走了一几步,看到路杈中心筑起了一个矩形陶台,里头种满葱绿的灌草。又笑呵呵地说:“若到春天,这里开起花来,那才叫灿然可观。”最后,张昭喟然一声感叹:“许久不回,现在竟觉得生疏了许多。”

管宁和邴原此时也早撇下了与二张的古今文之争,像提线木偶般顺着二张的指点而变换目光的方向。他俩早就忘却了平日争执经籍时二张犀利惨毒的攻击,只是羡慕他俩竟然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王易连喝了三杯清茶,只觉腹下酸涨,便叫许志送了些糕点来。匆匆吃过后,又来了尿意。一番折腾后,王易便也了无继续逗留的兴致:湾村——或者现在可以称之为湾镇——无论从道路的规制还是建筑的风格。都显然是去刻意模仿禾兴城的。要知道王易走的时候,禾兴城尚在如火如荼地建设,如果那里的工程没有做到一定的程度话,也断不会溢出这样多的人力来协助湾村建设。

王易愈发想要到禾兴去看看——尽管时值半夜,纵使去了也是黑灯瞎火,还须等到次日晨才可。

“城镇已建得初具规模,也不知圩田造得如何了。”王易的心思飞到了农业生产上面。毕竟在这种时代,粮食丰富才是硬道理。

于是王易召集他的心腹们,收集车马,重新出发。王易见二张太活络,便把他们留下来,让他们去处理疍民的事务。临走前王易还不甚放心,便让时常不出来会面的秦松和陈端去协助二张。

于是队伍行进在路途中时,便遇到了开头的那一幕。

忽地从那明黄灯火投映下,两骑徐徐出现在众人眼前。

隔着老远,王易只能看到那两人马术娴熟,兼又身板魁梧,穿着干练,只是这夜中他们的样貌却看不甚清晰。

“夜深如此,看上去也不像是来换牌楼上灯笼的职吏。”王易疑惑难消,仍然仔细地观察着这另骑。

两人骈行而来,且行且谈。渐渐地,王易等人连他们的嬉笑声也听清楚了。

王易眉目一沉,暗忖:“难道是强盗路匪?我治理吴郡如此,竟然还能有这样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家伙?”

正要将强弓劲弩取出,那两骑也发现了王易等人。

王易等人处在幽暗之中,那两骑看不太清,一时估摸不定有多少人马,反倒大吃了一惊,急急勒马住步。当中一个生得黢黑的大汉扬鞭高喊道:“那是什么人?胆敢结伴夜闯禁地!?”

听这口吻,此人倒像个管事的。这样一来,对方非敌即是友了。众人长舒一口气。

王易打马上前,定睛一看,发现那黢黑大汉不是别人,原是邓当。邓当旁边那位却是陈烈。

不过邓当经王易举荐后,现在应该任职海盐县丞,如今怎么会出现在禾兴附近?王易倒挺是好奇。

邓当和陈烈也看到是王易。他俩相觑惊视,连忙滚鞍下马,跑到王易跟前拜倒。

“见过主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王易将他俩扶起,微笑着问道:“禾兴周围近来发生了什么事吗?这气氛可不太对劲。”

邓当很是认真地答道:“禀主公,眼下到了季夏时节,正是战事易启之际。如今吴郡西北太湖等水泊贼寇频起,着实需要防备。我们驻留吴郡的,一是为了防备战事,二是都念着当日舟厅议事时主公布下的计策,现在正在举行演习呢。”他转身一指那牌楼,继续说道:“牌楼后再走三里路即是我们演习裁判部的驻地,现已辟为禁地。这会儿我与陈县尉正出来巡夜。”

“‘演习?’”管宁耳尖,他打马上前,好奇地望向邓当,期望他能给出一个准确一点的描述。

邓当见管宁穿着质朴但相貌清奇,心知该是王易新请来江东的先生,一时不敢大意。不过他正欲解释,却发觉自己句穷词困,实难描述“演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两汉也有所谓的“演练”、“校阅”之类。两者都要走队列、变换阵势,声势颇大。但这与模拟真实战场的“演习”的差别就太大了。而且无论是“演练”还是“校阅”,都被老百姓认为是只是耍耍花拳绣腿而没有丝毫价值的东西。

王易对管宁笑着说:“我们只需现在去一趟裁判部,届时幼安先生自然会知道‘演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见邓当脸上的尴尬之色渐渐消退,王易又问他:“演习的‘敌我’双方是谁?”

邓当答道:“‘我’方是徐盛、乐进、裴元绍、周仓、管亥,兵力八千。‘敌’方只有许贡,兵员五千。”

“‘战事’如何了?”王易接着问。

邓当呵呵笑着摇摇头:“‘我’方胜算在握,现在前后已将许贡围住。‘敌’军插翅难逃。”

第一百六十三章 演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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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莳以花木(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莳以花木(上)

浑厚悠扬的鼓角声在清淡的夜色下响起。许贡翻身上马,严整了一下装束。他回身一看,却见满眼是层叠细密的白布,在夜色中分外醒目——那是裹在长戟和长槊上的粗麻布,上头粘以石灰,一会儿“交战”的时候,这些石灰点在“敌兵”身上,在清点“战果”的时候将派上大用场。

许贡看到全厚、贺齐和钟离博相继上马,便往他们所领的那近千人所列的军阵看去,只略扫了一眼,他就暗生惊异。

“如此阵仗,恐怕能与王易小儿的四百童子军媲美了。”许贡暗叹不已。但他立即就将这些肃穆庄重的兵士目作威胁,神色凝重起来。

“原想这些新募的兵勇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看来还是能够练出些门道来的。”许贡脸色阴沉,“看来除了做掉徐盛乐进这几个武夫,还得干掉这几个人。当然,前提是全厚、贺齐和钟离博对王易忠心耿耿的话。”

许贡的仆人一眼洞穿许贡心中所想,他亦是愁眉难展,带着责备的语气轻声说:“如果主公当时能和全厚三人多多往来,恐怕他们也成不了祸患,反能能在紧要关头化为援手助力。”

许贡被仆人察觉到窘迫,不由大怒。他恨恨瞪了仆人一眼,低声叱道:“我平日处置鞫狱,手持刀笔书简,累得腰酸腿疼,哪里来的闲暇和这几个游侠厮混!?”

或许是因为许贡断案的本事并不怎么高强,仆人对许贡这番借口缘由似的说辞不以为然,但既已触及主人逆鳞,再僭越非礼也只能自讨苦吃了。于是仆人低眉顺眼,轻声说:“奴才冒犯了,主公恕罪。”

仆人言辞一加虚软,色厉内荏的许贡便再也提不起气。兴许他对自己断案的水准也并不满意。许贡嗟然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论治理郡国的水平,我确实不如王易。只是可惜,王易,我与你一样野心勃勃!江东沃土纵绵千里,当年项羽不肯过乌江,那是他太负气用事。若摒去那狂躁自愎的脾性,卷土重来,未可知也。”

许贡在历史上为人所记,即在于他死后,他的儿子伙同几个门客(另说就只有三客)将“江东小霸王”孙策重伤,并致其毙命。

但许贡本没有什么卓越出众的才华,而且在历史上他是死得相当窝囊的。在历史上,他见孙策骁勇跋扈,想移除孙策,却苦于无直接对抗孙策的硬能力,可他最终施出的仍然是下下的计策。

那时候许贡上表汉帝称:“孙策骁勇,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唤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结果这张上表被孙策的兵吏截获并呈送至孙策处。孙策于是请许贡相见,并当面斥责许贡。许贡不断辩解说自己从未上表皇帝说应该把孙策移出江东,孙策大怒,命令左右武士把许贡绞死。

“绞”刑是种很残酷的死刑——尽管古人认为它能留全尸而认定它的严厉程度轻于斩刑——清朝的时候,曾有个叫阿拉巴斯特的外国人在他的中国游记中生动活泼地描述了一场绞刑的执行过程:

“行刑者将罪犯摔倒在地,脸部朝上;然后跨坐在罪犯身上,并将一根绳索环绕在罪犯的脖子上,最后,尽可能快地——虽然实际上很慢——勒绞罪犯。如果行刑者行刑技术不熟练,那么,绞死罪犯的时间肯定会比垂梁上吊致死的时间还要长。”(值得一提的是,将人吊死称作“磐”刑或“缢”刑,在古时甚至被人们认为是重于斩的刑罚。)

仅通过阿拉巴斯特的论述,也可以推想汉末时期,在孙策面前句穷词困的许贡是怎样窝囊地被杀死了的。

现在,江东之主不可能再是孙策,而是换作了王易。但不管如何,许贡仍然孤陋寡闻。

许贡被分配到扩充的五千新军时,他只是在一开始在新军中四散了一些私储,又杀了几十头猪,请吴县县城里有名的厨子在军中连办了几场筵席。但至此以后,他压根就没怎么把部卒的训练放在心上——他本来担任的便是吴县的县尉。须知吴县是全郡的治所,平日里,光是本县争讼斗狱的案件和全郡各县汇集上来请示的重大案件都已叫他忙得焦头烂额。所以新军到他手里,训练就不得不废弛懈怠了。

而五千新军不仅在训练,即使在起居方面也是与原先所募的那八千人分离开的。那原先招募的八千人由徐盛、乐进、管亥、裴元绍和周仓训练。徐盛、乐进和管亥等人早先与王易征南闯北,对王易的练兵之术的精要耳濡目染。加之徐盛和乐进本来也有统领郡国兵或乡勇的经验,且自幼习读兵书,颇通军事。而管亥是曾经统领过万余人的黄巾军的魁渠,亦有自己的心得。裴元绍和周仓也曾在黄巾军中担任极有分量的统领,练兵之术远远超过常人。所以在这将近半年里,五将对这八千新军的训练可谓卓有成效。

许贡从未见识过童子军的真面目,只是通过道听途说而有了一点残零的印象。他也从未见识过徐盛和乐进练兵的景况,甚至他平日里与徐盛和乐进的交集也不多,只能通过对徐盛和乐进本人的印象来揣测其练成的新军的素质。

因为两支新军分隔开来训练,故而双方平素即使是中下层军官的交流也是很稀少的。全厚、贺齐和钟离博投入新军,很快凭借自己的能力博得许贡的青睐。而他们也自负才华,想施展全身所学来带好部伍。全厚三人平日里恤爱士卒,甚至吮痈舐痔,练兵也算是练出了些成效。

但是在王易看来,全厚三人练成的兵将与徐盛他们所练的新军一比,差距就太大了。

演习裁判部的总部虽然设置在禾城东面的迎客楼之内,但为了及时掌握“战事”的情报,邓当和陈烈掌握着一支一百人的斥骑队,这支斥骑队负责采集“战事”发生的情报,这样邓当和陈烈就可以及时调换观察演习战场的“节点”。

眼下,这个观察节点就被设置在禾城西的望西楼的二楼上——望西楼的一楼是“军事区”,亦即为管亥、裴元绍和周仓率军把持。

在楼上,邓当和陈烈提着茶壶,一左一右跟随在王易身后。王易缓步踱到横栏前,纵目望去,在夜色之下,前方的军阵只能看到个轮廓。

蓦地,仿佛是挂起了一阵轻风,前方那依稀朦胧的军阵里的几支零星火炬立时被一大片灯光淹没。

“灯火一亮,许贡的军阵更是惨不忍睹。”王易毫不留情地把许贡的队伍贬得体无完肤,“右翼的三屯步卒阵型还算齐整,但和文向和文谦的军阵比起来,还是差得太远。”

说道徐盛和乐进的兵阵,王易便扭头看向西北面的一片稗草地。

徐盛和乐进的先遣军的阵仗距离许贡的大军不过一千多步的距离。然而徐盛和乐进派出来截断许贡退路的这五百名选锋悍兵全身都套在伪装吉利服之内,他们纪律性极强,战术素养也极好,潜伏至此竟然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

“西南面也来了五百人。”立于王易身侧的管宁突然说道。王易往西南面看去,却未能看出个究竟。

“刚才那军阵的阵心有人取出了火石火镰,”管宁这样解释为什么噶刚才看见了而王易不能,“或许他们需要不时零星地打出一些火光,以此来确认队伍的阵型及前进的方向。”

毫无疑问,管宁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一路走来,通过自己观察和邓当在一旁孜孜不倦的解释,已把“演习”这个概念全然理解了。一旦理解,管宁对“演习”的兴趣也是极为浓厚的。

阎忠皱眉道:“西北和西南,加在一起足有千人了。若乘势发动,许县尉的兵队只怕要一触即溃。”

武安国却是对统领部卒悄无声息出现在西北和西南的将领赞不绝口。不过他也被弥散了这一路的严肃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地以评价分析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一兵一卒,乃至一草一木。他托着下颔,沉声道:“‘踵军’已至,大军什么时候到呢?”

刘馥听到武安国说起兵法中的名词,登时来了兴趣,他兴冲冲地接口道:“从这两支‘踵军’以钳形阵势逼住许贡的军卒来看,大军应当在许贡军的后方。等到许贡的大军全部跳进了陷阱,他们自然会冲上来包圆。”

王易沉吟道:“许贡领着一班乌合之众已经冲过来了。”

眼前的火炬愈发缭乱纷密,在这支阵型松散甚至可以说是混乱的大军奔至望西楼前一百步时,这支大军的兵士们齐声发出了呐喊。

望西楼的城门是洞开的——按照约定,许贡的队伍只要能够冲入望西楼后一千两百步的高台,并斫下树立在上头的红色旗帜的旗杆,那么他们就能获胜了。

而按照约定,一旦许贡的部卒被包围,那么许贡就算失败了。

这也是为什么许贡前面耗费精力,巧作设计要把徐盛和乐进的队伍yin*到禾城东南的荒郊野外,因为只有这样,他的队伍才能避开大军的锋芒,尽可能顺利地冲入城中。

高台周围三百步之内是不能设防的。因此,如果许贡冲进望西楼来了,那么单凭管亥手里的这些人,根本阻止不了许贡的攻势——在演习中将不可避免地发生肉体接触,但那被规定点到为止。实际上,真正的“作战”只是像一场规模极其浩大的橄榄球赛罢了。

在演习“节点”附近还有一支五十名骁骑组成的维护纪律的队伍。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出来冲散两方队伍,迅速处理好突发*况。

许贡一马当先,精神抖擞。全厚、贺齐和钟离博也觉得胜利是手到擒来的了。

然而正当他们逼进城门时,他们蓦地瞥见西北面和西南面的杂草堆中猛地涌出千余名士兵。

“不好!”许贡听见厚重的布裹重击在肉体上的声音,他勒马回身一转,徐盛和乐进统辖的大军发出的滔天呐喊汹汹涌入,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

“县尉,原来他们一直就跟在我们附近!”贺齐涨红着脸,对许贡嘶声力竭地喊。

兵败如山倒。许贡面色灰白——他本以为这胜利唾手可得,他本以为徐盛、乐进这类的“中才之将”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哎……”全厚喟然长叹,但也只能默默接受了这个结局。贺齐和钟离博现在才开始敬服全厚的谨慎,然而军师败绩,再怎么后悔也无可奈何了。

“许贡消极怠工,我看他怎么跟我解释。”

王易目放冷光,霎时立于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他们只觉王易已经动了怒气,准备质问许贡练出这样一群鸟兵究竟是何缘由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莳以花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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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讨平会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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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讨平会稽(中)

第一百六十七章

讨平会稽(中)

“早先一直听廷府里的胥吏说。王府君平日里行迹诡秘,如今他竟然叫我们去闾中见面,看来传言非虚啊。”

“王府君大治吴郡,甚得民心。照理来说,他应当也没有什么仇雠才是。”

“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寻常人所能揣度的了。兵戈之事,生杀仇怨的,往往就在错念之间,说不准的。”

“嗯。既然王府君召唤我等前去,那么我们势必有所拔擢。上个月王府君把我们统辖的军兵全部收走,看来也不是一时草莽,还是做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听说被收走的五千新军与徐文向和乐文谦的八千新军合编了,哎……”

“竟有此事?”

“你们也别如此惊诧,我们那五千新军的战力确实不如人家。王府君是知兵的,他知道个中的门道,当初演习的时候,看我们一败涂地的样子,总归会以为我们的练兵之术不济的。”

“可……”

全厚、贺齐和钟离博三人正受了王易的召唤,要前去吴县的陵川里会见王易。他们正走在吴县的通衢大道上。

如今吴县在王易的治理下,样貌也有了大变。吴县本就是历史文化名城。商末,周太王长子泰伯、次子仲雍避让王位,从陕西岐山下的周原向南奔至“荆蛮”。在梅里建立“勾吴”,至此吴城得立。西周敬王六年,吴王阖闾元年,伍子胥在阖闾的授意下开建吴大城,奠定了今日吴县县城之规模。吴县县城本身的规模颇为宏大,门洞极多,衢道交织纵横。而吴城周围又有水汪环绕,既得交通之便,又得军事防备之坚。吴县本身人杰地灵,乃是吴郡的核心。至隋唐时,因其发展过快,经济繁荣,县城规模又不断向外膨胀,曾一度与昆山、嘉兴合并。而嘉兴,亦即汉末的由拳县。由拳县本为秦时羁押犯人的地方,可见其本属荒蛮之地。后至东吴时,此地野稻自生,被孙权目为祥瑞,于是孙权改起名为“禾兴”,后避孙和之讳,改“禾”为“嘉”,是为“嘉兴”。

王易于禾兴大建坚城,与由拳县城相距不远,自是参详了原有的历史渊源。他在禾兴建造禾城,是为了在将来的城市化进程中,联结吴县、由拳、禾兴、海盐四地,在这里发展出一个高度繁荣的经济核心区域——按照历史。这个地域本也包括了沪、杭嘉湖和苏锡常三大经济区域,有很长的富庶历史。

王易在吴县滥觞了造纸业和印刷业,所以他也是想在吴县大力发展手工业的。在王易的有意授意下,吴县不少有工匠背景的良籍居民已经与官府签订了契约,得到了一定的技术。而这些居民就集中在陵川里。

当时王易选择陵川里时还有另一个考虑,那就是陵川里既与西北的市场接邻,又因其位于县城东南而接近城内校场,这样陵川里兴办的作坊就可以很快把货物运至市场贩售,而一旦有事,附近的校场又能有官兵及时赶到处置。

全厚、贺齐和钟离博发现自己已经步入县城东市的门口的牌楼下,脚下的通衢经过休整,宽至十五辆马车并行。而且其路基也被加固,路面上铺着青赤墨三色交杂的碎石,粲然可观。

正值白露时节,天气已有些清爽了,全厚、贺齐和钟离博三人各自都增添了衣物用以御寒。

但一想到即将与他们崇敬的王易见面,三人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火热起来。

虽然他们对王易强制性地收走了自己的兵权并不十分满意,但至少他们还挂着屯长的头衔,可以有理有据地向王易讨要自己的部卒。

“天气渐凉,我们不妨去东市的茶店里喝碗热茶。”全厚提议道。

“这样最好!”贺齐早已口干舌燥。

自郡南的茶叶贩售到郡北的湾村及海盐后,又有大量剩余的茶叶被出售到吴县来。起初大家看见这些包在新奇的黄纸里的茶叶还不明就里、一头雾水。因而也没有多加照顾,所以急功近利的商人们万万想不到他们的茶叶竟然受到了冷遇。最后是樟树村和湾村,还有海盐的精明的游手闲汉,三五个聚作伴,来到吴县开酒栈客店,把饮茶的习惯、器物、方法带了进来,这才引起了轰动效应,并很快引起了新风尚。

全厚三人未曾真正在王易麾下效力,故而还未曾饮过茶。三人早听说这新茶的名气,这会儿便兴致勃勃地走入东市,看到一面写着“茶”字的风幡,便在那外头的席位上坐了下来。

小二操着钱唐口音,笑眯眯地上来为三人倾茶注水。全厚盯着碧翠的龙窑茶壶的鼋壶头看了许久,嗟然长叹一声:“近些年来,吴郡的变化可真是大极了。总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一日千里的感觉。”钟离博接着话茬,“在我们会稽,无论是县城还是乡野,数十年都未曾有丝毫改变。”

贺齐特喜好珍奇玩物,他将茶水饮尽后,便把玩起翠色可人的茶碗来,几近出神。

“为国者以民为基,民以衣食为本。现如今看到吴郡安居乐业的景象,我可真为我全家数十口当年搬迁至此感到庆幸。”全厚感慨万千。

钟离博呵呵笑道:“这吴郡治所的道路上,人人都对王府君交口称赞。我们眼前这景象,若划其为三分,恐怕两分无赖于王府君了。”

全厚点点头,说道:“既然吴县万民仰赖王公,我们也身负其诏令,那就不要在此磨蹭了。喝了热茶暖了身子,即刻就去陵川里告见太守府君吧。”

“是极!”贺齐和钟离博允声称诺。

待三人结伴远去,许贡和他的忠仆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街角。

紧密挨靠的粉墙黛瓦的民舍分隔出弯弯曲曲的小道,状若港汊交错的水网一般,三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幽深的巷道中,许贡和他的忠仆再也寻觅不到了。

许贡深吸一口气,叉手走出街角,来到先前三人暂留的茶店里,叫了壶清茶兀自斟饮。为他牵马坠蹬的仆人想替他办理这些琐事,却被他一手拒绝了。

“全厚、贺齐、钟离博,这三人果真志气磅礴。可也有些眼高于顶了。他们虽然有些文武本领,但与徐文向、乐文谦相比,终归是差上一筹。可笑的是,他们至今还对王易为什么收去他们的军兵茫然无知,哼。”

许贡样貌阴骘,一连串的冷言冷语似乎酌情酌理,但实际上不过是他愤懑阴郁而发的牢骚罢了。

他的仆人自幼随他,倒也读过些书,知道许贡平日里在招待全厚、贺齐和钟离博时虽用了几分心思,但终究不是十分诚恳的。眼下许贡满腹抱怨,嘴巴里吐出来的都是刚愎自用的话语,真叫寻常士大夫听见了,必然不喜。全厚三人又不是愚昧无知的孩童。自然不愿在许贡身边久留。

“全子照三人慢行侮人,主公何必将这几个斗筲小人记挂在心上。”

许贡看了他的仆人一眼,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事到临头,我手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都不愿一同出来随我举事。全厚三人虽是徐盛乐进拔擢起来,但毕竟与我同营同宿,作了几个月的袍泽,而今便就这么弃我而去,实在是忘恩负义。”

“不管如何。王子云还是他们的上司。太守钧旨一下,便是主公也不敢不从啊。”

许贡喟然一声长叹,“我手底里的人乏善可陈,要扳倒王易,着实有些困难。现如今他又幽行秘出,行迹又捉摸不到。那顾昌和顾昱听我说要为他们的女儿和王易说亲,竟然不顾同僚的脸面,把门给狠狠阖紧了。”

仆人给他出主意:“主公只管把本职的事安安心心做好。王易可是猛虎,主公不要轻易撩拨他。本职之事做好了,顾家那边,自然也水到渠成了。”

许贡乍一听这话,倒觉得他眼前这顽奴是在责备他先前的不是,转念一想,顿时也觉得这仆人还有七成的谋略未曾托出。

“你有什么计略,一并详细与我说来。”

仆人僭越,为自己倒了碗茶,见许贡没有丝毫阻拦,他登时兴头足了,娓娓道来:“现在放眼全郡,东南西北,没有不受王易恩惠的,万民都仰赖他营生活计。何况王易受了汝南名士许邵许子将的点拨,乃是海内士子公推的名士,这名声在外,加以王易也确实有实打实的军功,这样允文允武的人,主公实在不能与之面对面交锋。主公心怀大志,那何妨学一学勾践,把羞辱怨恨都忍着,若是把自己的大计都吐露于门客部曲,门客部曲心思涣散不说,可能还会碍于王易的积威,投奔王易告禀真相,这样主公反倒陷入了危险的境地!”

许贡听仆人说得委实有理,故而沉吟良久才问道:“那你说我该如何为之?”

仆人四下一瞥,见并无翘耳朵偷听的人,便挨过身来献计献策:“王易行迹诡秘。时常不在府衙办公,主公何不一纸告劾写上去,让朝廷向他问罪?”

“这……”许贡起了心思,“王易耳目众多啊!我听说他兴办了一军,唤作‘预备军’,号称是要顶替童子军的,但平日里总是在市里伪装成脚夫、担客,到处搜集消息,这信笺若是被截获,我等岂不是死定了?”

仆人笑道:“主公届时只需把信笺交与我,我亲自送呈雒阳!此事极易,主公无须担心!关键是另外一事,要看主公的胆量了……”

“藏着掖着是何道理,速速说来!”

仆人凑近了脖子,轻声说:“主公既为吴县县尉,承担狱讼之事,那就要尽起职责来。王易手下骄兵悍将众多,平日里多有犯法惹事的。主公要成就大业,就要拿出大勇,捉拿这些闹事犯法的人。王易也算是明理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必然也不敢偏袒自己的兵将。届时主公损去了王易的左膀右臂,又自得了名声,这样朝廷罢免王易的敕令下来后,三公举目四望,也只有主公能够胜任吴郡太守一职,功勋荣耀岂不是接踵而至了!”

“好!”许贡大喜,但他随即意识到王易手下那帮人平日里的自我约束能力还是不错的,要想抓到他们的把柄也并不容易。

兴许是他运气太好,正所谓“思之所至,事亦同趋”,茶店隔壁邻居的酒栈里突地传来了哄闹声和厮打声。许贡举目一看,却见醉醺醺的潘璋正与几个壮汉扭打在一起。那几个壮汉自然不是潘璋的对手,几下就被潘璋盆钵大的拳头打倒在地,个个脸上青一块、肿一块,惨不忍睹。

董袭抱着潘璋的腰,想要拖住潘璋,但潘璋酒力一来,脾性正如脱了缰的野马,收都收不回来了。董袭急得大叫:“文珪,你醒醒!我们走了!”

可潘璋体格雄壮,膂力惊人,平日里十几个持枪挟棒的猛汉都拿他不住。董袭固然也勇武过人,但此时使了再大的劲还是无济于事。而董袭和潘璋的几个亲卫眼下又不跟随在身边,这可叫董袭愁煞了。

“主公,董元代孤立无援,地上躺着的七八条健汉又被潘璋打成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机会可不就来了么?”仆人对许贡贼眉鼠眼地说。

许贡满面笑容,他豪声说道:“且让我带兵将来,把这醉酒撒泼闹事的潘璋捉拿归案!”

“拜见主公!”

陵川里的一间民宅内,全厚、贺齐和钟离博三人正向王易行礼。

经过王易一番诚恳的请求,全厚、贺齐和钟离博全心全意归附到王易的麾下。王易承诺要授予他们三人校尉的官衔,三人大喜过望。

是时二张、陈端、秦松、郑浑、阎忠、刘馥和董昭都在这间屋舍内为王易出谋划策。而王易本就是为了招徕全厚三人而将他们唤来,既然三人均已拜过,那也再没什么大事了。全厚三人看到室内陈设的图纸和满箧的书卷,也感受到这气氛并不容他们三个武人再作逗留。

但全厚还对自己的兵丁被王易收走耿耿于怀,正欲开口问个清楚,看守在门外等候传唤的王让却脱兔般冲进来,满面惶恐地对王易说:“主公,大事不好!潘璋在东市吃醉了酒,把店里七八个门护打得重伤不起,许贡领着五十个兵把潘璋给捉了起来!”

王易拍案而起,怒喝道:“潘璋现今左右也是个校尉,许贡这个鸟县尉!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拿人?”

刘馥轻咳几声,王易便意识到自己怒气过头,有些失态了。他平缓眉目,静静聆听刘馥的说法。

“县尉主掌全县狱讼,文珪虽然是校尉,但借酒闹事,打伤百姓,按律本应当加重处罚。许贡有理有据,做的没错。”

王易在前世好歹也是学法的,冷静下来后,理智告诉他刚才的冲动确实没什么道理。

只是他本以为许贡是个色厉内荏的主,断不敢向他发出挑战。此次捉拿潘璋太过突然,他知道许贡果然有些造逆的心思。

“我本来还忧虑许贡会暗中对我下手,想不到他的马脚这么快就露了出来。”王易捋清了思维的脉络,嘴角浮起了笑意。他莞尔说道:“潘璋终究是我一手提拔起来,他无故打伤了百姓,按照汉律‘自请’和‘惩戒’之类的条目,我也是得承担责任的。这就去看看。”

“主公。”张昭和张纮颇有些焦急。

“无妨。”王易笑道,“你们这些策划士暂且留在这里继续议论,我与子青去去便来。”说话间,常桓已为王易披上了风氅,悬上了鲨鱼皮鞘佩刀。

第一百六十八章 讨平会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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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个不留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个不留

祖郎拉扯起来这支队伍装备粗劣。亦无甚训练,虽然能一跃成为会稽郡顶厉害的贼兵,但与王易手下任何一支部伍一比,还是远远落了下乘。

其中一个皮肤沉暗粗糙仿佛树皮的矬子头目举了举手头的武器——铁口犁,异常草率地说:“还管它个鸟!便是铁打的官兵,吃我手中这一口铁犁一扒,哼哼……”

“我好不容易拉起这面大旗,你便在这里吆喝放诞,当真以为它王子云的兵是稻草做的不成?”祖郎神色一凛,那矬子头目瞧见了,心头胆寒,不敢发声。

祖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卒,默然摇了摇头。他思忖倘若再给他半年时间,这些人的素质兴许还能有个提升。

眼下这群部卒多衣着褴褛,只有少部分头目运气好,穿着一件缨条革带都磨损的皮甲。士卒们或持斧钺,或持殳棓,但鲜有持丈余长的戟、槊、铩之类的兵器。除此之外,亦只有少部分人才分配到了短弓,但这些弓手既没有防水的油弓衣来保护弓,也没有足量的鱼油和弓弦——须知在古代战场。由于天气的问题,对弓弩的保管需要格外注意。弓弩的弦及其衔接部位往往会因为浸水而失去效用,这时便需要备用的弓弦,并用鱼油将其修理好,在边塞地区,失漏一杯弓油就要被施以重罚——所以经刚才夜里的阵雨一淋,弓手们手中年代久远的兵器大多已失去功用。

要指挥这样的部卒与王易强悍的步军交战,只有出其不意,以袭击夺其锋芒。

眼下未能揪住这支吴郡来的步军的尾巴,计划已经失败了三分,但祖郎还没有灰心,他尚有第二着。

“大帅,看来吕岱和李严不是良善之辈哪。”一个头目急匆匆地对祖郎说。

祖郎颔首道:“吕定公和李正方有些本事,但也不可高估了他们。待余暨长周洪将他们诱到刘山冈,我们还是有十足的胜算。”

吕岱和李严那头林子里在各级军官的调度下,已经安静地休整好队伍。每个军士先是自行检查身上的皮甲,头上的兜鍪的系带是否紧实,又检查蹀躞上易出声的物件诸如火石火镰之类是否收好,腰间的竹筒内的石灰、兽血等物是否完整。再接着便是军官们前来核查。完整好这一切后,弩手已推着四轮车分离在队伍的前端和殿后,弩手左手按住盛满楛木箭杆的铜筩镞破甲矢的箍木桶,右手把着陷敌黄弩的悬刀,以其弩托的末端稳定在右胸前,神色谨慎。而以松散的长蛇形布阵的军队的周围,尽是一手持盾,一手持环首刀的战士。

“刚经了一场雨,天气又凉又湿。不妨让战士们都穿上竹藤铠?”袁敏向吕岱提议道。

吕岱看着队伍迅速地行进在幽深之中,周围只点着零落的火炬,知道情势已经相当紧迫。但转念一想,他也觉得首战既然最好获得一场战果辉煌的完胜,那末确保自身的低损伤也是极必要的,于是他认可了这项提议。队伍稍止步伐,迅速换上了轻便的竹藤铠,这样每个战士身罩两甲,防御力大大提升。

在湿气如此重的环境下,以火焚烧竹藤铠是徒劳的,而寻常兵器又很难彻底击坏这种曾通体浸泡在桐油中过的护具。

三千步军进发速度极快,很快就迫近了祖郎部卒的所在。

然而行至一山冈时,却突地在官道上涌出几十个赤袍黑甲的官军士兵,他们人人手持火炬,把那段道路照得透亮,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周围的盗贼一般。

这就引起了吕岱等将的深深怀疑。

这些可疑的官军士兵们拥簇着一员青绶皂袍,头顶进贤冠的官员迎了过来。待看到是一群精悍无比的异地军人后,这些人吓得险些跌倒。

武安国手底下统帅着为数一百人的骑兵队。在吕岱以目示意之下,部队旁侧的兵士让开道路来,让武安国领着骑兵奔驰过来,将这些可疑人物团团围住。

骑士们齐齐抽出战刀。雪亮的刀刃映得这些人无处躲闪。

“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武安国厉声喝斥,他亲自手持一支火炬,就指在那青绶皂袍的官员头顶,照得他无所遁形。

“我是余暨县的县长周洪。”周洪开口即是浓重的会稽口音,只是在百个全副武装的骑士的威逼之下,音调都有些震颤。

周洪看到武安国约莫是主事的,便胆战心惊地走上前去,要给武安国行礼。武安国暗忖自己既已被王易举荐为校尉,那受他这地方长官一揖也是理所应当,因此毫不退避地接下了。

周洪周围的兵士见武安国如此跋扈,俱是敢怒不敢言。周洪平定心神,对武安国说:“将军可是带兵前来讨逆的吕定公?或是李正方?”

“我们在这里。”吕岱和李严打马上前,仔细端详着周洪。

周洪看到吕岱和李严一个古井无波,一个面带冷笑,当即脊背就渗出了一层冷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周县长,见了我们这些前来讨虏的官军,你缘何战战兢兢,话都说不清楚了?”吕岱**似地问道,他身后的二十个亲随闻声哈哈大笑。

周洪汗如浆涌,在吕岱强大的气场之下,他难以将阴谋诡计运行完备。

“夜中阻拦在官道之中,这可是死罪,周县长。”李严还给吕岱帮腔,全然没有周洪臆想中的那样——因迷了路而不得已向他询问方向。

随着李严话音一落,武安国的兵士就上前架住了周洪,他身边有几个兵士见状竟然奋起反抗,其中一个矫健的,一刀奋力斫在骑士的玄甲上。呲地闹出一串火星。四周围还骑在马上的骑士当即纵马将其践踏成肉泥,其余反抗者亦被纷纷砍倒。

“果然与贼人有染,押下去,战后一并处置!”满地横陈后,吕岱目见周洪下身湿溺瘫软,当即怒斥起来。

凌操道:“余暨的官兵居然和这伙山越有勾连,怪不得山越能够如此逍遥。”

袁敏微微一笑:“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又多了一条可向会稽郡守问罪的借口?”

“此言得之!”众人大笑。

略加停顿后,部队仍旧运动起来,扑向祖郎部卒停滞的地域。

祖郎也不知为何,自己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动起来。他只道是一日未曾合眼的缘故,当即揉了揉太阳穴,试图使自己回复清醒。

四周围的兵士处于低地中,夜里谷风四起,极为寒冷,衣着寒碜的贼兵们互相团聚在一起,搀扶着取暖。也有几个素来胆大不遵纪律的,四处挑拣柴草来营造篝堆,想要生火取暖。

祖郎听见噼里啪啦的柴爆声,循声一看,却见军阵里几处闪起了篝火之光。他当即大怒,训斥左右前去扑灭篝火,并将几个胆大包天的小贼拿获。

那些兵子本就是吃了熊心豹胆的泼皮无赖。不吃硬也不吃软,做人黏滑得紧,那几个前去问责的头目刚说了没几句,他们便巧言婉转,最后头目们发了火,他们也还是牛皮糖一样缠着,这叫头目们好生苦恼,最终是狠声命令随扈将这些兵痞捆拿,准备军法从事。

这就引起了混乱,在黑夜之中,整个贼军的纪律隐隐有自我崩溃之势。而它内生忧患不说。四周围的幽林里又很快被吕岱和李严的步军填充。强弩手们推着攻防兼备的四轮车,在谷坳四周的林子筑成了一道弧形车墙。

“上弦!”口令自吕岱发出后便以手势的方式在军人之间传播,很快谷坳的四周围响起了兵士们手动为大黄弩上弦的声响。

为了能够在自由射击时投放更多火力,再者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各弓弩队的队正、副队正及司号员开始指派战士搬运载满箭矢的箍木桶,将它们放置在战士们的阵型之中,这样战士们可以在紧急时随取随用。

刀盾手们则不断地活动着关节,做着厮杀前的热身运动。

三千吴军的动作其实并不小,但下头的贼军自内混乱了起来,吵闹声哄杂一片,委实把吴军弄出的声响给淹没了。即使是其中听觉最灵敏的贼兵,也丝毫察觉不到周围有什么异常。

祖郎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零星的火炬点照的昏黄的火光下,映照着一张张疲倦的脸。

祖郎眼见着一个兵痞仍在和前来问责的头目喋喋不休,当即怒上心头,他一把上前揪住这厮的衣襟,想要怒斥几句,又觉得这样就便宜了他,于是热血自四肢百骸涌至天灵,停留片刻后又散至全身,他猛地拔出长刀,举高过头顶,想把这猖狂的泼皮砍倒。

半空中一阵未曾耳闻过的呜呜声响了过来。祖郎情不自禁地回过身子,看向那空无一物的夜空。

月光和星光不足以反射那一整支楛矢,况且吴郡出产的箭矢的箭杆在涂漆前还作过粗糙处理,这样使其在夜中飞行时能够匿踪。但箭矢的重铜筩镞的金属光泽是隐蔽不了的,铜质地的金光霎齐齐一亮,祖郎只觉仿佛在刹那间,满眼就多了千余颗璀璨的明星。

八百支来自大黄弩的楛矢,从十六个方向向谷坳**来。因祖郎的阵型太过密集,所以楛矢们几乎都找到了目标。

头次中箭的贼寇脚下踉跄盘桓,因窒闷而捯气的时候吸入的大量凉气加快了不适感,也加快了死亡,以致于在倒地之时,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呼喊声。

祖郎的左臂中了一箭,他只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拖拽着向后。待他龇牙咧嘴地扔掉右手里的长刀,去看自己的左臂时。才发现一支两指宽的箭矢已经穿透了它。

哀嚎声还来不及汇集成片,幽林中的弩手们开始蹶张上弩,并再次投射出箭雨。这回惊怖无措的贼兵们终于大声惨叫起来,连带着起了些许哭声。

然而顾不得保存体力的弩手们继续蹶张上弩,在极短的时间内抛出第三轮箭雨。

贼兵们也不知自己究竟触了什么霉头,这头顶怎么无端地就下起箭雨来,一个个哭爹喊娘,只是他们惨巴巴地要寻自家渠帅祖郎时,却发现他业已身受重伤。祖郎身边两个随侍的仆人见他受了箭伤,本来是跑过去要为祖郎包扎的,但一个死于第二轮箭雨,一个死于第三轮箭雨。

祖郎残喘着,目力所及的星空渐渐迷糊漫漶,他感觉所有的气力都在迅速从肢体逃散。

他的几个头目还在大声呼喊,希冀能够重新组织起队伍,但在一阵清亮的铜哨声后,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手持大黄弩的战士们从四周围慢慢走了下来,一边行走一边上弩,而其身后尽是一手持盾,一手横刀且又身罩两铠的精悍战士。

“选锋!”

“威武!”

由吕岱发起的这惯常的一呼一应后,三千吴郡步军的士气有了极大的提升。伤残遍地的贼军已彷如待宰的羔羊,虽然路途上还是有几十个不甘引颈受戮的伤者奋力弹身而起,不顾血注如涌的伤口,双手舞刃拼死冲上前来意图死搏。但后排的刀盾手见状便两三个一齐冲上,先是用盾牌使劲将其顶翻在泥泞的地上,然后竖刀乱戳,直至其不再动弹为止——其实按照平日的训练课目,他们完全可以用更快的手段,譬如直切颈动脉来结果敌人的生命,但是作为新兵,作为目及敌人遭受重创的战士,他们憋屈得很,早就想把上至脑袋,下至卵泡的力气全部使出来。

“咔…咔…咔…”队伍渐渐合拢,前锋战士行至距贼军不过五十步时,弩手们上弩完毕时,弩机机关发出的清脆声响逐个响起。

铜哨声在稍迟后响起。

“不要……”一个瘫软在黑泥之中的贼军伤卒瞠目欲裂,飞翔而来的箭矢粉碎了他的意识。

这第四轮箭矢造成了更大的杀伤和恐惧,看上去似乎也有些不人道。

“找到贼渠!不管是死的还是活的!论功以首级计算,因此本战务要全歼!”吕岱骑在他的骏马之上高声发出命令,“一个不留!”

第一百七十章 好奇者(上)

第一百七十章

好奇者(上)

阚泽心急似火,跑得匆忙。把雨具给落在了钱唐的茶寮里,这使得他在跟踪吕岱和李严的大军的路途中,被始料未及的阵雨淋得浑身稀湿。

虽过了白露时节,但对于会稽来说,气候还是相当炎热,这正是蛇虫出没之季。

阚泽出身农家,这样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为安全起见,他放弃了留在于路途中发现的几处野屋和洞穴中停宿,而是索性将淋湿的上身褐衣脱下,系在腰间,然后精赤着上半身继续赶路。他捡拾油性植物重新制作了一支火炬,将其点亮后,火炬散发出的光热让他更觉舒适了些。

阚泽少时家中非常贫困,他为挣补家资以佣书为业。所谓佣书,也就是帮书贩或是要购书的人家抄书。在这个时代,除了王易这只时空小蝴蝶悄无声息在吴县和海盐培植起了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先进造纸业和印刷业外,其他地方根本还没有大规模地出现这两种产业甚至是成熟先进的技术。蔡伦以渔网、树皮制造的“蔡侯纸”在历史上固然名气卓著,但它在它自己的时代却因常常质地粗烂,不易保存而往往遭到弃用,而按照历史正常的进程,良好的纸张在数百年后才会出现。至于印刷术则来得更晚。在二十一世纪仍旧保存着的印刷制品是标记为咸通九年,即公元868年的《金刚经》,这本后被英国人掳去的制品出现在晚唐年代,且采用的是较原初的雕版印刷术制成的,由此可见一斑。

阚泽素喜读书,记忆力又非常惊人,他在为人佣书的时候,往往将书抄写一遍后就能背诵原文,长此以往,他在学习中打下了相当深厚的基础。而最终在历史上,他也成为了东吴的一代鸿儒。

王易执掌吴郡以来,先是整治豪强,除掉了吴县张氏、陆氏,间接重创了富春孙氏。后来据坊间的传闻,又是王易倾囊而授,将其所学赠予钱唐的贫民。钱唐县令骆秀蒙受王易的教诲熏陶,便以清泉村为基点,在全县传播植茶技术,使得钱唐的百姓生活安稳,收入提高。一时间钱唐城乡路不拾遗,颇有三代良善之风。

而王易活动频繁的吴县和海盐两县的商业也发展迅速,市井繁荣昌盛,走贾游商络绎不绝,景况空前地不同,这种卓越的变化的消息经流动的商贾带到其他州郡后,自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会稽郡从地缘上看就是与吴郡齿唇相依的,所以吴会两地的人民有一种亲近感。阚泽首先便是由于这种亲近感。然后才是因为自己萌生了出仕的意愿才想着离开会稽的家乡的。他把近些时日来有关吴郡和王易的消息总括分析一番后,觉得或许投靠王易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次听说吕岱和李严的部队前来征讨山越,且已越界进入会稽郡内,阚泽的好奇心无比地浓重起来。他暗忖自己本欲投效王易,且先看看经他调教出来的兵将的素质如何。

阚泽听说过王易纵横中原的威名。王易南下长江,先斩张多,后驱严白虎的事迹他亦有所耳闻。目下他对王易的印象,乃是一个允文允武、风华卓茂的国士。

国士欲治郡国,并不一定需要车发轫,甲出櫜,兴许振臂一呼义士豪杰便云集响应,盗贼乱匪便闻声即走。这种人的军队,不到不得已时便不使用。一旦使用,那就必然像兵书上黄帝所说的:“以刑伐之,以德守之”。

但当他颇为艰难地拨开乱草,来到那谷坳西北缘的幽林时,前方被千万只火把映得亮如白昼的地域发生的一切轻而易举地击碎了他的幻想。

李严在吕岱对全军发出那冷酷的最后命令时,还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上下端详吕岱一番,发现他面色冷峻整肃,目眸闪亮却透映着寒光后,总算肯定了自己所闻确实不假。

李严看到众兵将们齐齐呐喊一声。紧接着就放平了兵器、加快了脚步,但仍然以严密有序的阵型逼向困居成一团的山越贼。战士们大声吼叫着,虽刀矛未接却兴奋得面红耳赤。这时李严终于释然,他意识到吕岱的本意并非是单纯的以戮杀为乐,而是要提振士气,让他们能够随他吕岱一路夺取整个会稽。

“当时在青州降服山贼时,定公便以奇计先声夺人,如今我还是输他一着。”李严瞥了一眼吕岱,心中滋味难述。

屠杀的声音起来了,三五个聚在一起的吴郡步军一般都是十分迅速地了结倒地呻吟的山越伤兵的性命。但一些武艺高强的山越兵还是有的。而且他们非常聪明:猫着腰,拼尽力气一蹬腿,他们便从四面八方集合在了一起,准备与眼前这些罩着两层厚甲,一手持盾,一手持刃的精悍战士死搏。

武安国看到这情况就对依旧围逼过去的兵士们大喊了起来:“这些人都是不要了命的,你们还不闪开,叫我的马队冲过去!”

武安国连叫了几次,他身后的骑士们也焦躁不安地把刀背在肩甲上来回磨动,但那些困住残存山越兵的吴兵们双目尽赤,显然是想要冲过去肉搏。

武安国有些薄怒,他从围脖里找到骨哨,准备用哨声驱散这些不听长官指挥的兵士。正要吹响,却被吕岱阻拦住了。

吕岱很是平静地对武安国说:“如此痛杀一番也好,一是叫这些原来很紧张的人能够把脑子里那根弦给舒展开,二是袍泽有了损伤,他们也知道以后在阵上厮杀,最好不要这样鲁莽行事。”

山越残兵们终于发动,他们的身形相当敏捷,一声炸响后。这些人仿佛就已扑至面前。

吴郡步军们扎实的基本功这时也凸显出来。前排的步兵向前急跨一步,半蹲马步,左手举出盾牌,右手将战刀运至适当的位置。而每名顶在最前面的步兵后头都有两名步兵支援:左翼一人以盾护住全身;右翼一人将盾横护在腰前,将刀高举过肩。

山越残兵的首次进攻都被吴郡步军的矩形盾牌阻挡,“钪”地一声响后,山越残兵们感到虎口发震,却还是迅速地将刀重又举起,准备发动二次进攻。

但这次吴郡步军先于他们反击。两名以盾护住前身的步兵大吼一声,迎面冲向那山越残兵,用力一推长盾,那山越兵多是一下就被仰面推倒,而他还来不及从泥泞中翻身而起,后至的另一兵便一刀砍下,结果了性命。

街头巷尾能以拳脚相敌十余人的汉子,若放到战场上来也常是没个奈何。何况这些山越兵身材瘦小,凭恃的无非就是脚步快、在密林和深涧里还能行动自如。在这样平阔的区域,他们对上强壮的吴郡步军,根本没有太大的生存机会。

但吕岱所料亦是不差,这一战下来,还是有十八个吴郡步军阵亡,另有四十三人重伤,一百二十七人轻伤。

最后仍有三百多个山越残兵围聚在一起。这些人早已吓的屎尿齐出。纷纷跪倒在地求饶。

吕岱来自长江以北,这南方贼寇的口音他是听不太懂的,李严、袁敏和武安国也是这样,唯独凌操能够听出来这些人是在哀求吕岱和李严,希望吕、李二人能将他们收为部曲。

汉季的生产形式多以豪强庄园为单位。豪强那些半奴半民的附属,即是“部曲”,当然它也还有其他的叫法。从“部曲”这个名字上也可以看出,豪强控制的这些附属乃是半农半兵性质的,毕竟“部”和“曲”在春秋战国时曾被指代为军队。

“收或不收?”李严笑眯眯地问吕岱。在他看来,这可是壮大家业的不小资产。

吕岱神色一凛,凑过头来沉沉答道:“我早说过了。一个不留。”言毕挥了挥手,作出一个斩尽杀绝的意思。

当即就有二十名强悍的兵伍列队走出,从跪倒在地的最前端拉出等量的人来,一脚踩在脊背将其按住后,一刀砍下去,脑袋就搬了家。

如此接二连三,杀得后来只剩下最后三个人。那三个人全身的肌肤都在战栗,仿佛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李严和其他将领都看得面色发白。李严苦笑一声:“定公至始至终都无招降之意。如此惨败之兵,收拾了结其实不费吹灰之力。”

吕岱微微笑道:“征伐山越,就像芟草,芟草务尽,否则滋蔓无度,永留祸患。”此言一出,其余等将无不心神震动。

吕岱看到众将肃穆的表情,不由笑容更甚,“我说得恐怕严酷了一些。但除掉这些人,我是有另外考量的。一是为了不让溃散出去的残兵走漏我们的消息,毕竟我们要直捣山阴,谋夺会稽。二是先示威严,后示仁德,这才是文武之道。今夜之战,小战耳,若不彰显勇往无前之必胜决心,万事皆休。”

眼见着三个兵士拉起那最后三个山越兵,刀子就要砍下去的时候,吕岱喊住了他们。

他打马上前,对那三个瘫软成烂泥的山越兵说:“我知道这里与中原一样,贼寇作乱随身都还带着家眷,这次出战,我没有看见老人妇女,那么你们的家眷必然未曾带来。你们现在领我们去你们的营寨,这样我可以饶你们全家不死。”

“小……小人遵命。”一个年长一些的还能说出话来,另两个早已涕泗横流,不堪入目了。

吕岱颔首,停歇片刻,待兵士们将战场大致清理——譬如斩下敌首并作记录——好后,吕岱拿着吴县硬纸制的簿子清点战果。

“杀敌五千三百七十六。”吕岱把簿子递给李严等人看。

李严却拒绝查看该簿,他瞥了一眼身旁那用黑幡罩住的露车,皱着眉头道:“斩首成车,何必在乎一些零头。”吕岱于是把簿子递给武安国等人观看,他们也拒绝查看,理由是对数字感冒。

吕岱收好簿子,又对已经被捆在一起的三个会稽残兵问:“适才让兵士清理战场,并没有发现你们的渠帅祖郎啊。”

“大人,他必然也在那车上了啊……”那年长的放声大哭,被铐住的手指着那几辆载满头颅的露车。

吕岱冷笑一声,也不再管祖郎是否真的被杀死。他吹响专为一军统帅特制的蜗壳形骨哨,号令全军继续前进。

阚泽看着那一辆辆载满人头的露车驶远,双目空洞无神。他全身僵硬,仿佛木头人一般。

“呼!”

一阵猛烈的吹气声在耳畔响起,火把的火苗猛地摇晃了一下。

阚泽骇得险些跌倒,他拔出腰间的短刃,作出极为紧张的防备之状。

“秦皇当年劓鼻成车,却也不过如此吧!”

火苗噗噗地跳动着,脸色煞白的阚泽赫然发现面对面站着的是魏腾。

“那露车上是满载的头颅,鼻子和头颅能比么!”阚泽感觉自己被魏腾捉弄了,惊惧且又紧张的情绪使他扬高了音调。

魏腾嘿嘿笑起来,好似有些不以为然:“德润此言差矣。秦皇苛酷,道旁有五人聚而饮酒者就要斩首,可如今吕定公和李正方杀的乃是贼寇,你又何必这时候发起同情心来?!”

阚泽冷哼道:“少卿,职吏的目光和百姓的目光是有所不同的,这你可知道?”

魏腾笑道:“如果百姓知道一叶障目的道理,世上怎么又会有如此多的偷营苟且的职吏?”

“你……”阚泽语塞,一口怒气险些就喘不上来了。

魏腾走上来拍了拍阚泽的肩膀,笑道:“德润,我想吕岱和李严可能是要先武后文吧,倘若你有余力,便与我去看看如何?”

阚泽正要问“你怎么知道”时,脑中立时劈亮一道闪电。他想起来吕岱和李严的大军是继续往东进发了,而不是按照他原来想象的那样,讨尽这支山越贼兵后就折身返回吴郡。

“吕定公和李正方果然是有长远的谋划啊!”阚泽恍然大悟。事实一摆到战略的层面上思索,评价的尺度又变了。

“只是……”阚泽支吾着,“吕定公和李正方的手段实在太狠,以他们的步军的威势,略施小惩便可尽降贼虏,何必杀得只剩下三人?”说这话的时候,阚泽还心有余悸地觉得仍有阵阵腥风扑在脸上。

魏腾微笑道:“事有轻重缓急,要拿捏得十分准,你我两个旁观者非在事中,如何能说得清楚?”

“这……”

“走吧,且与我一同去看看。”魏腾笑道,“你既折身来偷窥他们厮杀,想来时间也空闲得紧哪。”

阚泽被魏腾连拉带拽,最终是答应了与他一同去窥视吕岱和李严的步军究竟要有何作为。

第一印象和想象中截然相反,可虽是这样,阚泽的好奇心还是极重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好奇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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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临桥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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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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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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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三)

第一百七十五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三)

军士通报求见者为朱君理时。王易竟还怔住了半晌,回过神来时,心中立时涌起一阵阵惊喜之潮,直让他先前那副阔谈世事的复杂表情云消雨霁。

丹杨郡地形地势变化多端,而目下数万盗贼流窜的地域多山、多林,从地理上来分析,正是垂直变化差异明显,气候复杂多样,实在不是适合于大兵团作战的地方。

丹杨郡以南的群山尤其奇崛险峭,在那夥县附近的夥山,其风光景色尤其一绝。夥山本掩于苍松劲林之中,恐怕除了樵夫、猿猱和飞鸟,甚少有其他的生灵会留心于此。此地亦名岗山。到了唐天宝年间,笃信道教的玄宗藉黄帝在此采药炼丹成仙的传说,又将它改名为黄山。但那时黄山虽有诗仙为其吟诵却仍为成名,直到明季的徐弘祖,亦即徐霞客拄杖攀援至此,发出了“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感叹后,这才筑其雄名,传泽后世。

须知黄山。也就是目下的夥山,其奇松怪石,堪称天下一绝。但其悬谷深峡,虽也雄奇壮丽,可也向行人透露出千万分危险。王易在后世也游览过这处风景名胜,他坐山间公车上山时,曾亲眼目睹堆积着许多屋宇大小的巨石的艰深峡谷,他亦曾赞叹乃至震惊于那彷如天工削成的平滑倾斜的峭壁。若是行走不慎,从峭壁上失足跌落,那必然是万劫不复的。王易也知道在这片山域的某些地带,还出没着一种学名叫作“尖吻蝮”,也就是俗谓“五步蛇”的毒蛇。这种蛇如其俗名,有剧毒,虽在后世被大规模养殖,并被政府藉此特有资源做成了别具一格的蛇文化产业,但在这个科学未曾昌明的古代,毒蛇的威胁无疑是极其巨大的。

王易以前阅读史书时,总是为那些远征南蛮之地的将士心痛。因为他们虽然勇敢,战斗力也十分强悍,但每每跋涉千万里南征时,许多将士并不是在斧钺交接的战斗中阵亡或受伤,而是在行军跋涉的路途上因瘴气、毒蛇毒虫、由隘地势造成的事故折损大量人员。便说王易如今颇为喜爱的良将吕岱,他在历史上曾屡次率领吴国步卒南征,虽然常有战果,但随征军士却总有十之七八倒在行军途中。大量精壮青年的折损,无疑消耗了那时候的东吴的国力。

丹杨郡的气候不像交趾那般酷热,林木因这里遍生垂直节理发育而成的燕山期花岗岩的缘故。生长得也不如交趾那般繁茂以致酝酿致命的瘴气,但地理条件仍是不可忽视的。此郡条件险恶,故而城埠人口也像会稽郡一样,聚集在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的北部。另外,复杂的地理因素也使得这里的人民具有果敢、尚武的精神。“丹杨兵”乃是东汉朝廷引以为豪的兵源。每至中原兵燹,朝廷总会遣派得力的将官于此征募勇士。而王易另一位心膂刘馥刘元颖,他在历史上就曾被曹操任命为扬州刺史,专门至此招募士兵。据说当时刘馥征募的三千士兵还在途中发生了哗变,所幸刘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使得他们奔涉到中原,成为曹操草创之际的中流砥柱。

朱治朱君理曾是扬州刺史的从事,且通常在丹杨郡活动,应当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应当很是了解。大战在即,敌我双方对峙不足一百里,王易迫切希望从朱治这里收集到一些有用的特别信息,助他破敌。

王易希望能尽快破敌,这样他就可以在北上开封、入京目睹董卓乱京的前因后果之前,拥有吴、丹杨、会稽三地作为深厚根基。毕竟董卓一乱,天下就正式进入了群雄逐鹿的时代。机遇总是先占先得。

“君理,长久不见。你可还好?”

王易看到朱治迎面走来,便将他细细端详起来。如今的朱治不著绛色玄纹的官袍,只是一领质朴的青色直裾;腰间更无青绶铜印之类官员凭证,不过是一对火石火镰,用精巧的铁箍钩在革带上;便是头顶也没盖着一顶现在缙绅喜戴的进贤冠,只是覆以黑帻,仿佛黔首,敷衍了事。

朱治的面堂油亮发光,双目炯炯有神,皮肤比王易初见时更黑,但个头竟突显得长了些,王易发现那是他瘦了一些的缘故。

看上去朱治的际遇并非四平八顺,砥砺风云后的疲惫仍然是通过他脸颊上那些新凿的痕迹显现出来了。不过朱治是个乐观的人,他的嘴角始终挂着仿佛是难以抹去的微笑,这微笑如熙暖的日光,总让旁人觉得能在他这里收获什么期待。

“子云,我来为你献计献策了。”

果然,朱治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就让王易安宁了许多。

王易让众兵士收整出一片空地,然后便与朱治把酒相叙。不管怎样,故友阔别良久重又相逢,总归是要先叙叙旧,增殖一下感情。朱治浅酌了两口酒,愈发地神安气集,眉目清爽。此时王易又唤人将茶上来,朱治虽未曾见识过此种新奇事物,但学着王易的模样轻呷了一口清茶后,一缕清冽的香甜萦绕在舌尖,惬意无比,顿时他又觉得相当惊讶了。啧啧称奇地说道:“子云,你在吴郡做的好大事业啊!”

王易摇头笑道:“君理,不是我卖弄俊俏,现在经我治理的吴郡,确有一些新奇的益人事物。只不过说些实话,芬芳馥郁终只能解一时嗅痒,不能在嘴里化甘化醇。更何况还有门缝里偷窥觇视的眼睛,让人防不胜防呢!”

朱治依旧品试着清茶,面上却敛起了容,道:“我在路上也听说了。最近被子云麾下两员大将吕定公和李正方击溃的会稽贼祖郎,正是因为顾恋吴郡钱唐的产业,才滋生掳掠。丹杨郡的群盗万人,据说也是因其魁渠严白虎生自吴郡,通达故乡门径,故而产生了袭劫吴郡的念头。”

王易听到“严白虎”三字时,神情愈发严肃。他的精锐斥候早已将窥探得知的贼寇军情通报与他,故而王易是知道吴郡人严白虎窜到丹杨郡为患的。只是他相当诧异的是,当初兀自率领队伍从会稽盗首黄龙罗、周勃那里分离出来,并逃亡他处避匿的严白虎、严舆兄弟俩,居然还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率领大兵席卷而来。

王易瞥了一眼山脚下那严整的军营,内中徐盛、乐进、管亥等将正按基本的课目训练步卒。王易一眼便看到管亥坐在一匹乌黑的神骏上,缓行于军阵之前。他左手按鞍。右手提鞭,神情相当严肃,颇有大将风范。而乐进和徐盛则分别站在军阵前方左右两翼,观阅阵势。

几日来王易觉得自己与管亥生疏了许多——兴许是他王易自己心里作怪。毕竟当初领着“怒凫”等三巨船北行时,王易就许诺管亥要买一批数量可观的军马,来为他组建一支骑军。事实上,这项计划现在仍然记在常桓的簿子里,记在刘馥、董昭等人的案册上。但一万三千吴郡新步军组建起来以后,王易发觉纵使是步军,依旧是极需要军马的——譬如侦骑、斥候;护卫将帅的精骑等,无处用不到马。为了使步军尽快拥有可观的战斗力。王易还是率先把马匹分拨给了步军。另外,为了殖养一批军马作为战备后援,王易须择选一地作为供马基地。他看中了禾兴东北面那片芦荡丛生,鹤群繁盛的景色优美之地,然后就依着战国时楚国春申君黄歇设在此地的封邑,设置新镇,名曰“申城”,在此地散养一百匹马。申城西北向是吴郡治所吴县,西南是王易的窠臼海盐及禾兴,其陆路通达便捷,且又有水路贯通,吴郡大造渠道,水网成形后,还可以从申城用巨舶运送战马来往各地,较陆路运输反而更加快捷。

朱治看到王易恋栈于山脚处的军营,便也长目望去,俄而赞叹道:

“子云麾下良将如云,兵阵严整,我看打破贼军,应当是势在必得的了。”

王易莞尔道:“适才君理迎面走来时还道‘子云,我来为你献计献策了。’现在怎么又说出这般仿佛我军已无敌于世的话来?”

朱治手指捻捻衣角,嘴边又淡淡笑着,“若叫子云的吴军和严白虎的贼寇面对面打堂堂之战,那甚至不用迎面接战,吴军光凭气势就能退阻严白虎。但严白虎既能从吴郡窜到丹杨,必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心中不惯使诈的话,怎能攫取这两郡群盗的渠魁宝座?”

“君理所言极是。”王易暗忖那严白虎确实诡诈如斯,当时他与黄龙罗和周勃一同为患吴郡,也是提前看到风向有变,乘隙逃走。当时王易也并没有采取堂堂之阵逆击贼虏,也是凭恃对地形的熟稔及夜色,暗中袭取贼兵,这应该是在严白虎的脑海里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的。

朱治道:“丹杨郡群山奇崛,道路崎岖,无处没有险隘。子云刚在会稽平定了贼虏,严白虎必定有所耳闻。他现在将大兵驻在乌程县西。与吴军相距不过百里。孙子曰:‘欲胜人者,先为不可胜’,现在严白虎以一群乌合之众,首先展示出来的不是‘不可胜’的严密阵势,而是‘可胜’的羸败景象,这分明是要诱惑子云率领客军深入,然后他们好凭借地形截击子云啊。”

只听朱治这样分析,王易便觉得一股飕飕的冷气扑面袭来,他只是暗自庆幸自己事先将大兵驻在此地观望军情,未曾轻举妄动,贸然进军。

“另外,子云可知道近来太湖水贼也与严白虎沆瀣一通的事?”朱治说到此处时,王易颇觉惊讶。前些天王易亲率一万大军前来乌程驻扎时,曾途径乌程北,太湖南的那片一直被王易称赞为土膏肥润的地域,那时这片地域被太湖中的水盗盘踞,水盗们在此筑寨搭营,看上去想涉足岸上的生意。当时王易是率领大军一鼓作气荡平了这些营寨的,将陆地上的水贼杀的杀,捉的捉,当然也有许多贼寇重新逃回了太湖里。王易当时就觉得这些贼虏不堪一击,待湾村为“湖军”打造的快艇坚舰出工,海盐县的水路与吴县至太湖的运河贯通后,他就让“湖军”开进太湖,彻底剿灭这些水贼。

“这我却未曾听说。太湖水贼战力羸弱,本是不堪一击,但如果他们与严白虎通好的话,对我也是个极大的麻烦。”王易沉吟道,“只不过太湖水贼又是如何得与严白虎沆瀣的?莫不成是通过丹杨郡西面那片池沼?可是我老早就派遣斥候打探过,那里平日稀罕人烟,而且淤泥堆积,若是稍大一些的舟船还通行不过。这样太湖水贼与严白虎就是沟通起来,也是极不方便的吧。”

朱治笑道:“子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每至枯雨季节,这片池沼河床外露,显出大堆大堆的烂污泥来,这就瞒骗过了子云那些侦骑的眼睛。可是这片地域挨着太湖这一大片池水,受水汽的影响,每年雨季总要晚上一两个月。现已到了九月下旬,该是到了此地的雨季。我看不出五六天,这里就又会下起暴雨来,届时雨水倾注,淤滩地重新变成了一汪池水。那时候严白虎把他的兵将交给水贼转运,来去迅疾,不仅能躲避吴军选锋的追截,还能自丹杨郡转击吴郡,这可就难以弭患啊!”

王易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堆着笑道:“那如何破灭顽敌,还请君理教我!”

朱治似是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地从布褡裢里取出一封信笺,递予王易。

王易却是一眼先瞄到署在信末的发信人之名,但那“富春祖茂稽首再拜”八个字立即惊住了王易。王易有些口讷,嗫嚅道:“大荣不是在秣陵做官么?”

朱治叹息一声,道:“在说祖大荣之前,我先与你说说如今丹杨郡的境况。子云大略是知道州军大营的,这设在湖熟县的州军大营距离秣陵县是很近的,州刺史时常在那里往来。只是如今这位刺史大人乃是出自宦官门第,哪里懂什么‘六条同事’?整日浪荡无端,或是设摆酒肴宴请亲朋,或是射猎游豫,反正总是不问正事。丹杨郡守周昕周大明曾师事故太傅陈蕃,此人博览群书,善推灾异,明于风角,曾有在京中厚名。但他辟太尉府举高第后,似是得罪了朝里得势的宦者,被外迁到丹杨郡做太守。周大明固然一腔胆气,但他本自遭厄流谪至此,对政务心灰意冷,因而目睹丹杨贼势后,也只是嘱令未受殃及的城池紧阖城门,防备盗寇祸及,自己则在府内叹息不已罢了。周昕也是鼎鼎有名的谦谦君子,但他如此颓丧,作出来的是这样一副表率,下面的职吏们如何能振作?”

朱治见王易敛容颔首,便泯了口茶,继续说道:“大厦将倾,总要有搀扶之人。仲尼有言:‘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已?’我也觉着,如今不管继续让这宦官子弟的州刺史胡闹,还是放任周昕感慨自己的身世,对丹杨郡的元元百姓来说,都是弊害。现在子云亲自领兵前来,是让丹杨百姓看到了晨曦曙光啊!我只怕子云率军客居丹杨,若没有一二接应,只怕有所闪失,所以便亲自前往秣陵求助于祖大荣。祖大荣是个直肠道的人,十是热诚,他现已整齐郡国兵及家丁部曲合计三千人,只等与子云接应!”

“如此甚好!”王易大喜,“看来如何平靖丹杨,大荣与君理早就有了万全的计较!”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四)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四)

到中午时,雨水倾注,被雨滴击打的乌蓬发出沉闷的声响。严白虎本在榻上酣睡,闻听这声响,他的清梦自然是做不成的了,便一个鲤鱼打挺,清醒了神智。

“时间还早,天竟然就这般黑了。”严白虎踱至茅舍那带蓬顶的露台,向远处眺望,天空中运动着滚滚浓稠的乌云,遮蔽住了阳光,暴雨哗哗啦啦地,应和着呼啸的狂风,肆意侵扰着大地。

严白虎垂手凝望天际良久,默然无声,忽听得屋内严舆莽撞地叫唤着:“大哥!大哥!”

严白虎颇为不怿,转身看时,他的弟弟严舆浑身稀湿,只不过脸上意气洋洋的,挂着灿烂的笑容。

严舆大笑着说道:“大哥,下这般大的雨,我们可以搭上蒋头领和周头领的船,进太湖去了啊!”

严白虎略一沉吟,双眸立时洞然,仿佛射出两道直透人心的激光来。刚跨了两步,严白虎又停了下来,小心谨慎地问他的弟弟:“吴郡乌程县那边的吴军还没什么动静?”

严舆笑道:“没有。据侦骑探报得知,这王易几日来都在和自青州来的几位士人游山玩水,甚是惬意,军营的大门也只是一如既往地紧闭,只是军士们的训练还一如寻常罢了。”

“那蒋、周二位头领的船队?”

“也都准备就绪,就等大哥的兵马了。”

严白虎这便莞然笑起。他轻轻摇着头,说:“这王子云啊,胜仗打得太多,竟这样骄傲起来了!骄兵必败,我得让他吃吃败仗的苦头!”他略一顿足,又补充道:“舆弟,你即刻点一万人马驻留在故鄣县,我自率三万兵马北上,我打算从吴郡阳羡县西面进入太湖,顺松江而下,一举夺了他王子云的腹心!”

严舆大笑道:“好!”

兄弟俩一拍即合。蛰伏已久的贼兵迅速开动起来,他们分出两队,一支由严舆坐镇,本阵凝结在丹杨郡的东南门户故鄣县境内,一支在严白虎的率领下在幽林之中疾行,前往故鄣县北的溧水,准备在那里登上太湖水贼的船队,进入太湖,然后沿着从太湖东部延伸出去的松江,直接进攻吴郡腹地。

而在太湖中的沙洲附近,已然徘徊着由五条福船领衔的吴军船队。

大雨倾注,吴军的船只的竹篾梯帆的方向已作了调整,不过虽然天气恶劣,但是整支船队还是在缓缓地、平稳地向西前进,奔赴丹杨贼军和太湖水贼的集结点。

王易和朱治站在船艏下层甲板里,通过开在船舷上的窗牖,观察着前方湖面。

“子云,想不到如此大雨,竟使得松江水位暴涨,能使‘怒凫’这样的大船开进太湖!”朱治哈哈大笑。他初此登临福船时,还为它那磅礴千云的雄壮气势深深震撼,迫不及待地缘梯上舷,欲一探究竟。

王易呵呵笑道:“我原来还担心我们的船队进不了太湖呢。前几天可正是伏旱时节,雨水不足,我来之前专门命人考察过吴郡南北的湖泊河流的水位情况,水位都很低,露出大片大片的淤泥地来。可我们吴郡原来的水军早已撤除,先前稍大些的艨艟还停在无锡县的埠里,小一些的斗舰快艇,我都将它们分拨给了太湖东岸的渔民们。可是我们在湾村新造的军舰俱是体躯庞大,松江淤泥极多,这些巨舰试航时,恰是在枯雨的时节,那时它们总是在松江岸边搁浅。我是疏忽了啊,以为现在还仍是当时的情况呢。”

继“怒凫”、“白凫”、“疾凫”三艘福船后,湾村的船坞又出工以县地命名的“海盐凫”和“吴凫”两条崭新的福船,这两条福船大体按“怒凫”的规格标准建造,按战斗标额,两船均可载士兵四百人,配合三层交叠的齿牒塔楼以及设置在上面的转射机,具有极强的战斗力;若纯为运输之用,则每船可载八百人。既有了五条能在海洋中畅行无阻的巨舶,湾村的工匠们便依照王易着手建立“湖军”下达指示,搁置福船的制造,而开始建造小一些的战船,一个月内,工匠们以已经积累起的成熟技术,制造出了一种个头大约是“凫”系列战船五分之一的,谱名为“鹅”的战船。“鹅”船底面宽阔,体态丰腴,恰似家禽——鹅。其上筑有两层带城牒的建筑,船艏船艉均有长桨——恰似北宋时期在河湖中十分常见的“螃蟹船”,其调转船头相当便利,在风浪中前进时也十分稳当。这种船每船可载八十名兵士,满额可载两百名兵士。

湾村制造的三十艘“鹅船”里,现在有二十五艘如今正一摇一摆地行进在宽阔的湖面上。五艘巨大的“凫船”则被鹅船护在中心,缓缓前行。这携带着六千名精悍吴军步卒的船队,正冒着瓢泼大雨,往阳羡前进。

朱治见识了王易手中这支如此雄壮的军队,不免也有几分“荡胸生层云”的轻飘,他豪气冲天地笑道:“严白虎要是看到子云的大军从天而降,必定会大吃一惊的!”

王易仍以谨慎为上。他分拨吴军,使徐盛、乐进率领四千人扼住故鄣县通往乌程县的门户时,就觉得朱治固然献上了良策,也为他找到一位内应者,但计划还是出现了疏漏。他神色庄重地问朱治:“祖茂的三千人马应该已经到了溧阳县溧水北面,只是他如何与我们接应?”

朱治笑道:“这却不难,等船队到了太湖西岸时,会有湖边的阳羡县里的亭长前来通报。”

王易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要是叫祖大荣派人去知会亭长,然后再叫亭长过来通报给我们的话,时日就耗费得太多了,那就会延误战机。再者,溧水一波向东,溧阳、阳羡都沿河而置,贼虏进湖,必是沿着这一路坦坦荡荡地跑进来的,那时候传递军情的人要是被他们羁留住的话,万事俱休。”

“这……”朱治听王易这样一说,当然很是惊惶。毕竟他已经去职,如果他仍旧是州从事的话,那么调度人马比现在还要便利一些,也用不着走溧阳—阳羡那道险路。

朱治手足无措间,王易把早在心中算计好了另一个作战计划全盘道出:“大雨倾注时,船舶行进不稳,不能轻易发生冲撞。当然,我们这样的吴郡大船是吃得消的,但是太湖水贼和严白虎那群人坐的小乌篷就难说。雨雾濛濛,就是小船水贼惯使的火攻伎俩也发挥不出十之一二。既然我们有坚船巨舰之便,为何还要筹划计谋,要能有个前后夹击之势才敢迎面进攻敌人呢?虽然他们人多,但是眼下天时地利人和均在我方,就算面对面逆迎之,我也有十足的把握。”

朱治愕然未久,脸颊上便回潮般显出红润,他揉捏着手指,呵呵笑着道:“确也是,我早说过,子云的吴军只要和严白虎的贼兵正面遇上,就绝无不胜的道理!”

王易颔首,道:“君理,你自顾在船上玩耍一会儿,我到各甲板点验一下兵员及装备。”他转身正欲要走,却被朱治拉住袖子。朱治急急问道:“子云,我对水战不甚精通,但也知道水上两军相接,大抵打的是一场跳帮战。可是现在大雨滂沱,船板湿滑难立,这跳帮战如何打得?”

王易闻言一笑,道:“你且看我怎样打这场仗吧。”他含而不露,直让朱治心头瘙痒难耐。

走到甬道口时,刘馥和董昭各持一簿册迎了上来。

不等刘、董二人开口,王易就对他们说道:“我打算正面迎敌。现在命令船队寻找敌军,找到敌军就开战。”

刘馥和董昭相觑而笑,显然他们私下底也议论过,认为依照现在的情势,还是寻战敌军为良善之策。“如今水情变化多端,主公要如何破敌?”董昭追问道。

“你们还是将所要呈报的先行报来再说。”王易平静地说道。

刘馥和董昭便将船队各单位准备就绪的状态报来,其细目不过是兵员名单点验完毕,应到多少,实到多少;军械马匹存留多少;将吏、役仆、水手的名单是否齐整之类。

“……我军现存各类箭矢十一万一千六百三十四支,皆用箍桶装载,计一千一百二十桶,其中弩矢九万……”刘馥通报未完,王易就打断他的话,并还是斩钉截铁地说:“就用弓弩退敌吧。利器存货如此之多,是得用一用了。”

“主公,雨水过盛,若用弓弩作战……”刘馥似是担心在这样湿气过重的天气里用弓弩作战,会对弓弩有所损害。

实际上,王易知道明初朱元璋洞庭湖大战陈友谅时,也曾在雨天里万弩齐发,当时朱元璋是取得了十分显著的战果的。如今在这样的天气里作战,要求速胜,否则弥留后患无穷。再者,王易早就命令军中严格存护各类军械,譬如平时不打仗时,弓弩的弓臂与弦都是拆卸开来,分置于箭橐中的。另外,这储藏军械的橐囊里也置有石灰包之类用来吸收湿气的保干物,平时橐囊放在下层甲板的密隔舱里,纵然舱舷外暴雨如注,对其影响也总是微乎其微的。最后,在这样的天气,吴军步卒可以保守一些,隐匿在船体建筑里面,通过射击孔射击,这样天气状况对弓弩的损害就会降至最低。

王易对那刘馥说:“今次作战,以速胜为上。就算军械有所损耗,那反正郑禹在吴县业已重新建立起军工场,届时有阙就补,也不算太迟。严白虎这样的大盗翦除以后,吴、丹杨、会稽三郡可以安宁几十年,这才是大事。其他的你们无须多虑。”

“诺,主公所虑周全。”刘馥道。

在这样雨雾氤氲的天气里,雨点击蓬,声响极大,各船难以用锣、哨等金器鸣声并进,只能通过旌旗布幡招摇示意。

王易的吴军训练有素,而且各船本自各成一体,偕同调动的节奏可以把握得相当好。王易的命令自刘馥董昭这里一发出,不过一刻多的工夫,各船的射孔、城堞前后均有甲士待命。

一双双皮革军靴踏在木甲板上蓬蓬作响,舱室孔洞、甬道转角皆是急促的,仿佛一刻都不能停歇的兵士的身影。朱治独自走在其中,观察着这状似忙乱,实则有序的景致,不禁啧啧称奇。

“这般的奇景,今天竟叫我在这里身临其境。”朱治喃喃自语道。

转角传来一声笑,朱治循声去看,发现是管宁和邴原。

来到王易的步军设在乌程县的大本营时,朱治就在那里经王易介绍认识了管宁和邴原。但他长期在长江以南活动,青冀幽的事他并不熟悉,故而管宁和邴原两人的大名他是从未听说过的。头番交谈过后,朱治只觉管邴二人生性恬淡朴素,虽然不时语出玄奥,但两人的品行,还是更能从他们一如凡人的着装与举止看得出来。

朱治每每看到管宁与邴原外示的似是庄重平淡的面容,便想起了夫差勾践时期那位善使剑的越女,她外显安宁,彷如处子。听王易说,在丹杨贼患平靖后,管宁和邴原将被委派到那里负责教化的工作,朱治顿时觉得丹杨的前景也有些粲然可观起来。

“子云这船里大是有待‘探赜索隐,钩深致远’的事物。”管宁试着平抚朱治的心情,“君理,等会儿吴兵与丹杨贼接战的时候,让人愕然咋舌的东西还更多着呢,呵呵。”

邴原笑道:“这‘怒凫’的议事厅里还有各色海珊瑚、奇蚌怪贝,现在临近大战,这些东西都被藏起来了,就是议事厅头顶那面桌案一样的大珊瑚也用青幡盖住了。这条船船艏的侧舷本来还挂着几条圆鼓鼓的怪鱼,现在恐怕是因为腐烂了而扔掉哩……”

朱治见管宁和邴原犹如顽童般,对王易在这艘巨海舶里里外外的物件如数家珍,不禁扑哧一声笑出。他作了一揖,苦笑道:“二位先生谈吐自若,竟是难得的好雅致。可现在即将有几万人在这太湖的水面上大战,而吴军船寡人少,已经在数量上落了下乘,可二位先生好似一点也不恐惧啊。”

管宁和邴原相觑而笑,他两人见朱治如此无趣,也不好拂了他的脸面,只是相携自顾离去。邴原朗声吟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

朱治目送两人离去,自言语道:“邴根矩何以口诵《易》之《系辞》末尾几句闻于我听?”他曾与会稽人虞翻为友,而虞翻以治《易》为右,在历史上的易学研究占极重要的地位,故而对于邴原所吟诵的,他是有所了解的,只是置于此情此境,他又只知其文表,不解其文意了。

看到邴原和管宁往下层甲板走,朱治暗忖他俩该是又到那层装书的甲板,去耽溺于籍卷了。

从管宁和邴原的言语中可看出,两人似对王易手中这支吴军的战斗力有十二分的自信。朱治以前与王易有所交接,但从来没亲眼见识过他领兵作战的能力。今天见了这全军调度,他不得不打个最等,但是斧钺相接的战场风云遽变,吴军这雄浑气势能否维持下去,那还是有待观察的。

朱治缘扶梯走到沿“怒凫”主桅杆基座边筑造的小眺望室。为以防万一,他在船里向军械士讨要了一柄环首刀和一套藤甲,并且锁住了一扇次要的舱门。

太湖水面与灰白的天际仿佛融成一片,倾斜的雨幕缭乱了人的视野。偌大的湖面上,鹅船上有兵士坐在船舱里,裸着双手奋力敲着小鼓。鼓点声虽几乎被雨声淹没,但还是能让人听出其中井然之节奏。

“铛铛铛铛……”

朱治耳朵几乎震聋,他连忙塞住了舱室里那个通风通声的陶泥管道的口子。这金声意味着桅楼上的士兵已经发现了敌军。

这金声也只在各船内部传播,在外,它逃不出雨点织密的网幕。所以严白虎、太湖头领以及他们手底下即使是听力最好的喽啰,都无法听到这示警的声响。

这日吹东南风,浓浑的雨水和湖面蒸腾散发的水汽,都被大风席卷着,哗啦啦地向着西北面摇曳。吴军水军的巨大战舰也就被隐匿在这层层雨幕中了——至少,围拢着跌坐在乌篷船里头的严白虎、几位太湖水贼的大头领,以及他们的喽啰都没有看到吴军,而吴军先已看到了他们。

直到吴军的“凫船”和“鹅船”因为水手们踩动船轮,调转船身以变动战斗阵型而发出“咔咔咔”的刺耳声响时,丹杨贼们才察觉到有所不妙。

“雨水如此丰润,怎么还会有这样尖利的声音?”一个头系黄巾抹额的贼渠疑惑道。

另一位青衫黑帻的头领一摇一摆地走过去,拍着那厮的肩膀笑道:“原来你们太平道人也没什么神通嘛,我原竟以为你们把时卯都拿捏好了。”

“你……”那贼渠正欲发作,瞅见严白虎长吐一口气站起来,便把闷气吞到了肚子里。

严白虎对头领们说:“凡事总要谨慎一些。这样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也难免不会有什么鬼怪出来。”

旁边一头领说道:“我亲自领一队人马,探到前面去。”

严白虎略作沉吟,摇了摇头,道:“幼平勇猛过人,我们打仗要凭恃幼平的武力才能成功,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看到旁边另一位骁悍健硕的头领也欲出头,严白虎又道:“公奕武力与幼平不分伯仲,也不要擅自出头吧。目下这个情况,还是叫我的部署前去打探打探。”

所谓“幼平”和“公奕”,正是九江下蔡人周泰和九江富春人蒋钦的表字。此二人俱是九江水盗,颇为骁勇,闻名遐迩。本来他们主要在江北活动,也控制着大部分太湖水贼,但这次得到故人的邀请,盛情难却,他们便率领部众与严白虎会合,准备一道做大事业。

严白虎的探子摇橹划桨,逆风在雨水倾盆中走出没多远,就疯也似地逃回来。

“吴……军!是吴军!”来报知消息的喽啰屁滚尿流,张慌失措。

严白虎一脚将这厮踢了个仰面朝天,他走到船头,用力望着。渐渐地,他听见了节奏犹如踏歌一般的鼓点声。

吴军的五条福船早就横陈船身,在湖面上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而五船之间漏出的间隙被鹅船填充。显然,前路已被完全截断。

“完了!我从没见过这样大的船!”先前放肆无端的那个青衫黑帻的头领一屁股坐倒,满面煞白。前后左右的小船的乌篷里接连走出恐惧的贼寇,他们迎着清凉的雨水,瞠目结舌,仿佛眼前所陈乃是上天遣来的神将。

严白虎不可思议地大吼着:“果然有这样的鬼怪!”

有丹杨贼划船调头,想要逃走。严白虎看见他们后也没有吩咐兵士阻拦。但是他随即注意到,固然乌篷船个小、敏捷,但即使顺风而行,速度竟还是比这些突然出现的吴军巨舶跑得慢!而且两军的船只已如此接近,此方仓惶撤退,一旦有所凝滞,那么很快就会被彼方巨船衔住,动弹不得。

周泰和蒋钦挥舞着长刀,聚到严白虎两侧。周泰大声喊道:“逃不得啦!这鬼怪大船跑得太快,我们现在这样逃不掉!”

蒋钦喊道:“我们人多,跟他们拼了吧!”

雨水从严白虎的脸上划过。在沉默了许久后,他决定迎战。

扶梯、长钩、橹盾,凡是用以跳帮作战的兵械都重新取出。贼寇们在头目们一番激励之下,也重新振作。弓弩手们打开制作粗劣的兵橐,取出油衣包裹的弓弩,然后检验其弓弩是否还能继续使用。更多的贼兵则是口衔利刃,手持钢刀,赤膊上身与双脚,焦躁地上下跳动着,准备登船搏命。

负责搭梯的辅兵目测着五艘福船的高度。但他们最终被这世所罕见的巨舶震惊。“这……就是三把梯子架在一起,也登不上这样大的船啊!”老辅兵几乎要痛哭流涕了。“不如打下那小一些的船后,在那小船的顶上架梯,登上大船!”年轻辅兵这样说。“那还得告与头领知晓。”老辅兵道。

严白虎凝视着吴军巨船,喃喃道:“也只得先从稍小一些的船这里碰碰运气了。”

他转头看见蒋钦和周泰麻利地脱掉上衣,精赤上身,然后穿上轻便的藤甲,跃跃然欲战。

蒋钦和周泰也赞同严白虎先打小船,也就是鹅船这一作战步骤。

只是鹅船也未见得好打。

第一百七十七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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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六)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六)

骤雨初歇,黄柳烟径云雾缭绕。祖茂走出岩洞,见是蓝天白云、阳光熙暖,他便解去斗笠蓑衣,吩咐仆人为他系上行军战氅,收拾马具兵械。

祖茂祖大荣身为秣陵县令,自王易帅童子军北来客居,斗杀了河匪豪霸张多后,全县靖平时久,他也跟着清闲,难得讨得仗阵来打。此次丹杨贼伙同吴郡贼,搅得江东钟灵殷秀之地惶恐不安,而丹杨郡空有州军大营,却不见派兵遣将前来讨贼。而丹杨太守周昕虽旧有重名,却自顾影帘,不及旁眷丹杨百姓。兵燹遍地,他不管不问;州刺史乃是京中阉宦常侍族裔,平日浪诞无忌,作恶多端,连其在职本分的基本科目“州郡察问九条”和刺史“六条同事”都尚不熟稔,何况是兵事?

祖茂自命不凡,他忝居秣陵县令日久,现如今丹杨郡为贼寇所困,而州郡官吏居然尸位素餐,冷眼相待,他气愤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出头的希望。毕竟领大兵来讨伐贼逆的吴郡太守王易曾与他有过结交,当时祖茂还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领出见面,这交情亦可谓深笃了。与王易联络沟通一下,于前途说不定有极大的裨益。

目下他和秣陵兵驻于一处崖壁下,驻地前方分叉出两条小路,皆通往故鄣县;只是东面乃是蜿蜒曲折的盘砣路,地形极是复杂,远不如东南面那条官道来得平坦。

遇着大雨,祖茂领兵在崖壁的岩洞内避雨,顺便思忖一下该从哪里进军。据友人故州从事朱治的信笺所呈报,现在王易那边的军情相当危急,需要火速驰援。只是丹杨郡南山路崎岖,丘陵遍布,贼寇往往在其间意想不到的地方设下埋伏,祸人无数,故而祖茂也不敢贸然进兵。

然而当他收拾停当,争个儿要上路时,前方侦骑来报,称在那东面几十里处的盘砣路上发现数千名贼兵,又报东南面五十里处的官道上,溃散着一股接着一股的贼兵,披靡般朝这倒来。两道贼军皆旌旗落败,士卒尽皆丢盔弃甲,模样狼狈。侦骑认不出他们旗号,自然也认不出他们这些兵马的统领者究竟为谁。

几员偏将当即疑窦丛生,而且十分惊惧,却也茫然无定。反是祖茂立时稳下心来。既然这两条路都是通往故鄣县境内,那么这么多贼寇从故鄣方向溃退,肯定不会从丹杨郡的其他地方辗转出来,而必是在前面与王易的吴军厮杀的太湖水域。那么这些人十有八九就是严白虎的人马,他们狼奔豕逐如此,也定当是吴军做下的好事了。

祖茂喜道:“你们忧虑作甚!这分明是吴郡太守王子云麾军击破严白虎的贼军,这贼军溃逃到这里来的!”

诸将听得祖茂笑逐颜开,当下也挥散了胸中阴霾,只等祖茂再作定夺。祖茂道:“此地唤作羊肠谷,地形险狭,正是设伏的绝佳之处。你们立即率兵用石头掩埋了这里的岩洞,然后到壁上埋伏。我一定要叫这些贼兵有来无回!”

诸将轰然允了诺,当即一面收拾军械,统领兵卒攀援上山,一面留下小批人马堵塞岩洞。祖茂又亲自统领一千人扼住羊肠谷的几处易守难攻的险地,准备在必要时候冲杀下来。

秣陵兵在这里歇息了良久,精力早就蓬勃欲出,这次听闻要阻截丹杨贼寇,他们个个情绪涌烈,很快设好了一切埋伏,就等那些丹杨兵们扎到口袋里送死。

当日刚淋了场大雨,虽然早已拨云见日,但阳光一照,山谷里很快雾气弥漫,这就极好地掩蔽住了埋伏在崖壁上的秣陵兵们。当丹杨兵们犹如下山洪流涌到这羊肠小道里的时候,他们的鼻子里全然嗅着的还是清爽的凉气。

当狭谷里摩肩接踵涌入了数千人后,两壁间突然鸣响金声,当即滚石飞箭,彷如暴雨如注。这狭谷里本就人多,高空坠下的不要说是百十斤的青花岩石,即是猫眼大的小石子,那也能轻易结果人的性命。况且羊肠谷本身就是经流水冲刷侵蚀而成。造化长年累月才磨成的天工,使得两侧悬崖上石头极多,且这许多石头个大体硬,高空坠下时光那呼啸声就极骇人。

崖壁上面的秣陵兵听得谷里贼兵鬼哭狼嚎,“砰砰”的不知是石块与崖壁相触的声音还是石块与肉体相撞的声响,但都赤红了双眼,着了魔似的拼命将上面的各色石头,或推或揣或踢,一股脑打将下来。

在这狭谷里,丹杨贼们因人多拥挤,难以调头转身,故而立时死了大片。而当残存者头破血流、哭爹喊娘地抡着手臂想抠出条活路来的时候,才发觉周边的岩洞早已堵塞,后路尽是尸骸和巨石。绝望的嚎叫声中,不知有多少人命归黄泉在此。

祖茂领兵锣鼓喧天冲下来时,才发现前面断尸碎石枕藉,惨不忍睹。而他的队伍毕竟也无法通过这条道路了。经此一役,羊肠谷内贼毙无数,但恐怕此谷也就从此废弃。

祖茂喟然叹息了不久,侦骑又翻越山径来报,称后续贼兵见前方同袍遭受猛烈截击,伤亡无数,已经破胆,不敢续前,而是仓惶往原路退去。

于是祖茂决定点齐兵马,到太湖边和阔别良久的王易会合。

六日后,王易的吴军在溧水入湖口靠岸,之前他们已经整理好了战场,并且处理了计算核准伤亡人口、粮草军械折耗、油薪存管、战船养护等事宜。

光在太湖水面上捞起的浮尸就有两千四百多具,吴军搭乘福船里放出的小舟追杀到岸上去时,又斩获三百多人,这样就有两千七百多首级可禀上奏乞军功,所得的赏赐绝不会少。这其中,为了不要让浮尸冲到太湖湖心以及乌程、无锡、吴等县埠,王易就特让吴军耗费了两日,在这片水域插桩罩网,一面又组织阳羡县的渔民,一道在这片湖域上播撒稗草并焚烧,清除大量从死尸躯干和血液里溢出的油脂。为了预防瘟疫,王易还在思忖,是不是可以用生物清洁的办法,譬如在这里放养水鸭,这样可以比较快捷地吸收掉一些普通办法难以清除的肮沆物。

江东地区气候潮湿,伏旱以后雨季绵绵,乃是蚊虫滋生肆虐的猖獗时期,瘟疫很容易传播开来。王易可不希望这场大战以后哪怕是露出一点点的爆发瘟疫的苗头。但到此时雨后初明,王易才感受到了丝丝的危险,一种缺乏医护的危险。

并非所有人都有他这个穿越者那样强健的体魄和抗感染的能力。他当时营救许劭被虎揩伤,本应染风而死,但幸蒙上天垂顾,救了一命。可是其他人呢?这就不能夸下海口,说有完全的保证了。要说在这样的时代,人们对草药的认识尚且还不完整,须知跨时代的本草著作还得由华佗的大弟子吴普来完成,而吴普此时尚是一个愣头青,王易也见识过,他还没有到出师的地步。但即算是建成了草药体系又能如何?许多病毒性疾病,许多防护知识,这些漏洞都不是区区草药能够填补的。尤其是在军队之中,王易必须拥有一批技术娴熟的外科手术医生。

这次大战,由于赢得太过稀松,王易这边除了有二十余人在推动绞盘时,应对攀附上来的贼兵措手不及,又被众橹盾长桨兼乌篷船体撞击,不幸失足落水溺死,又有十余人在上岸追击搏斗时阵亡外,只有三十几个人或跌或摔,受了极轻的伤,还有二十来人被刀刃砍伤。受刀刃伤的伤兵受阴气侵袭,疼痛难耐,而天气闷热,病菌滋生,这二十几个士兵,最后竟有八成多殁于起初貌似极轻的伤,存留下来的只有四个人!

正是曝露出来的这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让王易头大如盘。他决心要搞起这项泽福万代的事业——实际上,当初他在筹谋印刷业、纸业、茶业和船业以后,就曾顾及过这个问题,只是当时去意匆匆,未曾细细谋定。再者,医学与法学很类似,乃是个对实践性和理论性均十分注重的学科门类,王易在后世文科出身,本身也没有专业能力来搞定这项门目。而且,困扰这个时代的许多病症,在后世极为罕见,王易根本不知何从下手。他目下觉得当务之急应着重关注的,乃是抗感染的问题。

凭借依稀的印象,王易记得在十九世纪后期,西方有位苏格兰教友派信徒,叫做约瑟夫?利斯特,此人根据当时的科学新发现,即感染源实际上是细菌和病毒,而不是上帝的报复或肮脏的灵魂招致的祸水,改良了医护措施。他的包扎伤口的新方法是:将专用绷带用碳酸液浸泡,敷在伤口上,然后在其之上覆盖一块金属片或橡胶片的东西,最后才将伤口扎紧。这种方法看起来原始粗陋,但借助一层无渗透薄膜,可有效地将细菌隔绝在外。这种简单的方法试用后,因感染而死的死亡率减少了30%,最终徘徊15%左右,可以说是行之有效的。

骤想起这个史实,又处于太湖之上,王易很快想起了纯碱,也就是碳酸钠这种东西。古人常在盐水湖中取碱,用作洗涤剂或染白剂,对这种东西想来也并不陌生。王易当即询问部属,希望能够得到这种东西。于是新归降的九江下蔡人周泰和九江寿春人蒋钦献言陈策,说道在他们故乡九江郡,沿合肥县南的施水再往南,有处大湖,名曰巢湖,巢湖周边资源广阔,似有零星小盐湖产碱。经他这么一说,王易立即想起,凡制碱处,大抵邻傍盐洼地,那么现如今徐州境内,怕是这样的好去处时极多的。而其他人听蒋钦周泰这样说,也是融会贯通,纷纷陈言,献出地名。

“也罢也罢,刚才说的都是大地界,可是别说广陵、琅琊了,就算是九江,现在我们也无暇去指染那个地方。”王易摊摊手,“就将此事搁置,细目都由元颖、公仁、子青三人认真核对,先把把案策拟制出来,如何实施,日后再说。”技术是必需的,有能力的医生也是必需的。考虑到此时巫医尚且不分,王易打算先找到华佗、张机等名医再说。华佗常在江东采药,张机时在荆州做官,都容易碰见。

兴许是专注于某事以致走火入魔,王易霎那间又忆起在老罗的演义中,华佗曾为周泰治伤;而史书上又说他华佗喜爱做官,但仕途不达,以致心情郁闷烦躁,脾气恶劣,不招人待见。如此在脑海中盘桓拿捏了一番轻重,王易便即刻召来王让王良,让他们利用“怒凫”号里的印刷设备,立即印制海捕文书,“捉拿”沛国人华佗。

朱治见王易雷厉风行编排好一切,赞叹道:“阔别重逢良久,子云果真有镇边国栋的风度!”

王易笑道:“君理谬赞了。只是不知祖大荣境况如何。在此候他六日,他却迟迟未到。”

朱治听王易这么一说,当真有些佩服王易的先天洞达。如果当时王易等候祖茂接应的话,那延迟六日还不得与敌接战,这战机必定是遗漏无疑了。

王易又道:“此次严白虎不知去向,据我军捉拿的俘虏所言,严白虎已为亲信所杀。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权且当作谣言,待他人发现严白虎首级尸骸,再作定论。倒是白虎之弟严舆仍然统领一万人马坐镇故鄣,实乃祸患。如何征讨,其细目我还要和大荣好好议论一番。”

祖茂领军穿山越岭,终于抵至阳羡县境内。当他在太湖边看到王易的巨舶舰桥巍峨、帆影幢幢时,当即目瞪口呆,难置一言。

与王易相见面时,却是在王易的“怒凫”福船之上。当时祖茂被身着藤甲、腰挎环首刀的吴军精卒带过曲弯的甬道,四转八拐,来到福船内部的船长室内,王易已为他泡好清茶,便衣等候一叙。

王易见祖茂征尘满衣,站起来作了一揖,笑道:“大荣,阔别日久,你可还好?”

祖茂见王易只比数年前相见更显成熟,举止更显出太守的气质来,而礼仪也顾虑周全,不禁既是欣慰又是受宠若惊般笑道:“我自是无恙。不过子云风采更佳,真让人看得呆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七)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七)

祖茂在王易军中走了一阵,心中愈发忐忑,觉得自己仿佛与王易相隔天堑,像是素来不曾亲近一般。

王易满面笑容,神态举止没有倨傲的地方。纵是叙旧的场所,王易也专门设在这样的雅室。可这一切都全然没有刻意摆布的痕迹,反是处处透着简单随意。

祖茂颇不自然地俯身看了看自己屁股下这张椅子,松木的靠手和垫背散发着缕缕清香,上面雕镂刻画,匠心独具。这是细微之物,但与它类似的与寻常大有相异之处的物什俯拾即是;许多制作精良的家具无论是结构还是装饰,都是祖茂惊叹到难以言述的。

置身于这间超然脱俗的雅室,祖茂茫然无措,脸上尽是羞惭之色。而眼前这位雅室的主人王易,虽然曾是故交,祖茂接待他时还曾像子路所见的那位丈人一样示以子嗣,但是此刻四目平直相对,高下立判。祖茂一丁点也不敢放肆,他小心谨慎、万分谦卑。

就连刚才径称王易表字“子云”,祖茂亦自忖有失礼之嫌。他现在觉得是得恭敬地称呼王易的官职了,或者至少用个时下流行的对太守的敬称“廷府”,那也不失恰当。

王易见祖茂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便知道祖茂已被船长室的陈设唬住,其心中将他王易的形象不断地哄抬高大了。反正在王易眼中,祖茂迟早是麾下之将,既然祖茂折颜居忝,他又何必妄自菲薄,不给人家台阶下?于是王易开口即用了些客套之语,又耍使了一些官场上的寻常手段,譬如询问祖茂在秣陵治绩如何,不等他回答,便自言自语,称赞秣陵风调雨顺,得亏祖茂有力治焉;再是嘘寒问暖,问了许多祖茂家里的事情,譬如祖茂两个儿子境况如何,又连道改日必将登门拜访云云。总之,王易三言两语间,畛域分明的二人仿佛是已熟稔的上下级关系。

不过王易与祖茂毕竟也曾把盏言欢,诚心相交了一阵子,况且两人结识之初,也可谓延宕起伏,波澜百出。王易对祖茂终究是热情的。王易笑道:“大荣,你领秣陵兵前来讨贼,既已在羊肠谷堵截贼虏,杀敌数千,那我看这丹杨东面的贼患可算一靖了。现如今只剩下丹杨郡东南面负隅顽抗的严舆所部。不过严舆扼住城关,险隘尽皆为其盘踞,他更有一万老卒,不可小觑。如何行事,还望大荣能教我破敌之策。”

祖茂虚心说道:“廷府过谦了,无论训练士卒还设计谋略,我都是远远不及廷府的。只那严舆是严白虎的胞弟,素以勇猛闻名,这次他率一万重兵扼关据守,如果我们正面迎到城前强攻,那自然是十分困难的。不过此次严白虎的贼军和太湖水贼皆已荡然破灭,不如趁势兵分两路,前后围困故鄣县城,然后派人到城中四处散播贼破的消息。这伙贼虏素来游移不定,军心不稳,听得这个消息,必然内生大乱,届时我们顺势击破就可以了。”

王易略一沉吟,心忖祖茂果然对局势有几分洞达。只不过王易仍担心严舆困兽犹斗,毕竟他有一万人,完全可以胁迫城中百姓为他驱驰,延迟破灭之日。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居住在农村,寻常县城根本没有多少居民,贼虏能够十分轻易地利用城内资源。

王易思虑间,舱门被叩响。走进来的是常桓,他递予王易侦骑的探报验证了王易的顾疑。探报显示严白虎大军覆灭的消息已经传进了故鄣县城之中,引发了不小的骚乱。但严舆亲自麾兵,严酷镇压暴*市民,一日之内,故障县城五处城门口插满枭首立柱,竟然稳住了局势。严舆又将兵胁迫故鄣市民为其掘土垒墙,加固工事,一方面又加紧操练士卒,看上去想和吴军拼死一搏——严舆也得知东面的乌程内已然空虚,驻留的吴军仅有四千人马。他知道王易大军迟早会合围过来,不如早日冲杀出去,趁乌程势弱,先夺得乌程,杀出一条活命的血路。

王易将军情探报示以祖茂,神色严峻,道:“大荣,看来严舆不是蠢材吃货,他屡屡出兵强攻我设在乌程的兵马,也是知悉情势对他不利啊。”

祖茂看了不久,却轻轻一笑,问道:“不知廷府留在乌程兵马几何,由谁操管?”

王易答道:“步军四千人,另有帮携后勤的次等预备军——其实也就是临时从乌程县和海盐县征调的民伕,一千五百人。将佐仅有徐盛和乐进两员。”

祖茂哈哈笑道:“廷府,严舆知道存日不多,故而敢于拼搏求生,但他这番狗急跳墙,已然露出许多破绽。乌程县既由徐文向和乐文谦两员稳将固守,那么严舆再三滋扰也无济于事,反倒留下空空荡荡的故鄣县城。我们正可以率兵长驱南下,乘其空虚之时夺得故鄣城!”

王易赞道:“这就妙了。届时由我来打城,大荣就助我在城郊乡村驱除贼兵吧!”

祖茂朗声称诺,豪言道:“何敢不从!”

两人欢声笑语走出舱室时,朱治正在门外焦急盘桓。看见王易和祖茂满面春风,朱治似是终于缓过了气。朱治目光与祖茂相交时,星光四闪,已是心领神会。朱、祖二人协助王易攻破故鄣城,他们早就合计商量过:剿灭丹杨贼后,并不是就此散去,而是还要借助王易将丹杨郡好好涤荡一番。

其实昨日夜晚,王易就召集了武将谋士在议事厅秉烛夜谈。他那时就已经在谋划破贼之后平定丹杨郡的计划的细目了。

商议得出的结果是不宜强攻取城,只需将战功呈报朝廷,然后赠送宦寺巨金,然后坐下来安心等待朝廷敕封即可。丹杨贼破之后,全郡除了羸弱不堪的郡国兵,几乎没有可战之卒。本地经济相比吴军要颓败得多,没有滋养出什么特别蛮横又财大气粗的豪右;官吏没有油水可捞,整日无精打采,素质低劣。设在湖熟县的州军大营成了州刺史吃空饷的地方,更是不堪一击。而曾深孚众望的丹杨太守——名士周昕,也早就志气衰退,无力挽救大局。此次丹杨贼肆虐,周昕讨贼不利,贼兵最终还要来靠邻郡郡守麾兵击破,他的脸面业已荡然,故而被斥退已是指日可待。

王易很有可能在此战之后获得扬州刺史的头衔。不久之后刘焉就会向皇帝献策,称国家局势糜烂如斯,应当改史为牧,允许各州刺史、州牧自行募兵抗贼。那样以后,王易凭借扬州刺史的官衔,反能将土霸王做得顺理成章。当时议事时,王易已经打算使徐盛担任吴郡太守,使吕岱担任会稽太守,至于任谁为丹杨太守,王易还有些犹豫未决。今天在门边撞见朱治如此心焦的模样,王易心中一拍板,就决定让朱治担任丹杨太守了——朱治毕竟远来献策,要王易平靖丹杨,早已自作打算。再者朱治允文允武,在真实历史上就做过东吴的丹杨太守,现在又与王易私交甚密,值得信任。

于是迎面走向朱治时,王易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说道:“君理何故满面焦虑守候在此?若有急事,刚才叩门直接进来就是了。”

朱治作了一揖,急道:“子云,我刚才从张子布那里得到吴军战报,特来献策,只望子云能够乘严舆这厮领兵出城,留故鄣空虚时,趁机夺下故鄣城。”

王易与祖茂相觑而笑,他说道:“我也是这个想法,刚才已经就军情拟好了计划。届时我将亲自统领大兵攻打故鄣城,希望君理为我军引导前路。”王易知道朱治是故鄣县人,对本地地势地形十分熟悉。朱治听王易这么一说,满面欣喜,立即爽快答应。

吴军留下三十艘战舰驻留在太湖水面上,五千步军则登岸集结,即日开拔奔赴故鄣县城。

而当吴军就故鄣县城外五十里驻扎完毕,突有急报传来,称王易前些时日发出的海捕文书已经收效,沛国人华佗被擒获,现羁縻在营中。

正是要攻破城池之时,事务繁乱,王易对这个意外之喜也只是激动了半刻钟而已。不过当呈报消息的常桓说华佗医术不精,奇怪询问主公为何还要招徕此人时,王易不免有些错愕了。

王易问道:“你们捉来的这个华佗,是不是表字元化,沛国谯人,四十来岁?”

常桓说:“是啊,他自称永嘉元年生于沛国谯县华庄,今年四十有一,正是不惑之年。可是他满口经传子籍,不似医生,倒像个落魄的儒生。我们叫他医治我们的伤兵,他就先让那伤兵喝下一碗迷幻神智的药汁,使其昏睡后,竟然要截去伤兵的残肢。如此这般,分明与屠夫无异,主公如何能叫他来治患?”

王易击掌叫道:“这分明就是我要找的那位华佗!”常桓瞠目相对,王易笑道:“他那药汁叫作‘麻沸散’,病人服下之后,只如沉睡一般没有丝毫感觉,等他作好手术后,病人一场大睡醒来,完全不用忍受刀斧之苦,却解去了病患。这可是极好的发明,你这厮眊然无知,居然将华元化斥作屠夫?”

“可……可治疗病者,怎有要用刀斧截去人的肢体的?这未免骇人听闻了吧。”朱治和祖茂听得不对劲,却来声援常桓。

王易正欲往下说,但旋即住口。他们又怎么知道,一旦坏死的肌肉产生毒素,毒素沿着血管从肢干流向心脏将产生怎样大的危险。这个年头,要说服他们,还是得有可见的现实,也就是凭经验。王易无奈地说道:“毒气若不从肢干驱除,就会危及躯干。我在此多说无益,你们只管看看元化医生能救得多少性命便可。”

华佗家道中落,故被长辈命名为“佗”是大有深意的。“佗”字意味负载,可见华佗负载着长辈们重振族光的殷切期盼。华佗自幼编读群经,广泛涉猎,也不由自主地对仕途十分热衷。但他为世人所称道的却只有医术一项。前篇已经说过,在这个时代,巫医不分,医术被划归到方术之中,是士大夫们公认的旁门左道。华佗以此名世,心中只有落寂之感,无有欢欣。

这次他本在丹杨郡北游学,顺道使唤医术治病救人,谁知一夜之间,郡内各县发下海捕文书,称他伙同吴郡贼寇作乱,要拿到王易的吴军那里问罪。华佗来不及逃跑,就被城中居民举报,立即擒拿送往吴军大营。

在吴军大营中闻知原是吴郡太守王易仰慕他的医术,要他来这里行医时,华佗先是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但随即看到众人满面鄙夷时,他又满面羞惭。孔子说,一个人五十岁以后还没有什么成就,他这一身也就完了。眼见自己岁数愈发大了起来,仕途却仍然不见天日,平时还被人颐指气使,当做卑贱的医工看待,华佗满腔的忿恨之情,实能想见。

王易猜的出华佗此时的大约心情,他匆匆来到暂置华佗的营帐。华佗正在用一只随身的葫芦倾倒一种药末。

王易当即伸手拦住了他,急道:“先生何故如此作贱这样金贵的药物?”王易只是想着但凡华佗身上的药物都是不凡之品了。

华佗听见有人叫他“先生”,端得脑中一声炸响;转身来看,只见是个英武不凡的年轻人。

王易的气质超然卓著,华佗走南闯北,识人之术已臻纯熟,故而他一眼便看穿眼前这个年轻人即是播名广远的吴郡太守王易王子云。

在郡守面前,华佗自然而然地克制举止神态,但心中不快还是在脸上尽露无遗。他平淡地说:“为人斥为妖物的贱品,廷府竟会一声赞叹。”

华佗不会说话,此言一出,左右先前触犯过他的,自然有些不快。不过王易敬重华佗,他忖度华佗正在倾倒的大约就是麻沸散的药末了。麻沸散的配方在后世失传,在公元二世纪,它是可以说寸粒寸金了。

王易躬身作揖,婉言相劝道:“先生既看出我的来历,也足见先生洞达。但先生何必又执拗于此!我的军士多有不识礼数,冒犯先生,还望先生原谅!”

华佗见王易礼数如此周全,完全是副谦卑的模样,顿时也呆了。他只想自己还从未被一个太守这样高看过。一种感激之情在心头绽放出馨香。华佗张口结舌,竟难言语了。

而看见华佗,王易又心生一破城之计,此计一出,或许不用强攻也能顺利取城了。

第一百八十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八)

第一百八十章

甲出櫜兮兵燹野(八)

“先生博览群经,医术高明,世人尊称先生‘神医’,我虽然常年行旅在外,却也有所耳闻。”

王易见华佗呆立着,便又作了一揖,态度十分恭敬。王易身后诸将及谋士见王易如此,都极为震惊。而王易说华佗有尊号“神医”在外,这会儿不但是江东群杰无所耳闻,就是华佗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王易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容他人猜疑似的,众将及谋士也自认不闻中州讴歌良久,于是转瞬间又信服了王易所言。他们重新看向华佗的目光中,纷纷带上了敬意。

华佗受宠若惊。还好他终究是个谙熟世事的。肉食者折节下士,必有所求。华佗迅速将知遇之喜掩藏了过去,敛起了神容,也示以恭敬,答了一礼。他肃然道:“华佗一村野匹夫,得蒙廷府垂青赏识,有亏厚爱。征战在即,廷府若有能用得上华佗的,敢请吩咐。”

王易大喜,几乎蹦跳起来拍掌叫好。但他还是稍稍镇定下来,心中一面盘算打破故鄣县城后,就将华佗强留在吴郡。华佗已过不惑之年,学识已臻成熟,也正是到了需要静下心来细心整理一生所得的时候。王易已经在设想大战过后,就在吴郡开设医院,首先就要花费巨大力气,集中精力解决各种常见传染病和妇女生产中的高死亡率。之后他还要从童子军中分拨出一批善能格物致知、思维能力超群的学生,派往华佗门下学习,将与医学有关的各种课目尽可能地利用现有条件建立起来。

王易在心中作盘算时,华佗也在端详着王易的神情变化。华佗是如何洞达的人,他知道王易是在为日后如何安排他作粗略打算。能够一展图业,华佗很是兴奋,但他也有淡淡的忧虑,只恐自己为人赏识的只有所学之医术一项。

王易对华佗笑道:“先生,如今故鄣城内尚有万余丹杨贼盘踞固守,如果强攻,我恐怕无论对此对彼,伤亡都会太大。先生熟识百草药性,能否配出一二良方,使他故鄣城内负隅顽抗的贼寇身形瘫软、元力损耗,不得与我大军相抗?”

华佗暗忖这闻名遐迩的王子云果然有些智术,懂得讨巧,不过要麻翻撂倒这数千号人员,不要说投毒的麻烦之大——故鄣县城处于群岭环抱之下的洼地,可四处掘井取水,若要往水源投毒,则水源难以确定;若要往炊食中投毒,又难以混入城中——即便是要及时采集足量的药草,那也是极为困难的。

于是华佗将投毒之难告与王易,望他三思后行。

王易笑道:“先生多虑矣!日前我命人在丹杨郡里四处张贴海捕文书,冒犯了先生。贼兵见我追购先生如此紧急,必然以为我军中病患增多,而先生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术。我何不适机再命军士四处张贴海捕文书,追捕先生的徒弟,口称是要他们到我吴军帐中,为先生帮忙?这样以后我就把先生放出营去,并由我一班军士随同,伪充先生的门徒。他故鄣城里的贼寇几近厮杀,病号伤员早已壅塞闾巷,先生正可与军士们进入故鄣城,称为避我追捕,到他贼营中避难,那贼渠严舆乃是个无防备的粗汉,必然放行先生。然后先生趁夜于贼军炊食中四处投毒。届时待药力发作,军士们从内打开城门,迎接我大军进城,则故鄣城可一举而夺也!”

王易此计一出,众将及谋士喜上眉梢,纷纷称赞妙计。华佗也是听得惊心动魄。只是素来小心谨慎的他对如此冒险行事还有些放心不下,说道:“明廷府,可否让我看看将要伪充我门徒的军士?”

王易欣然允诺,让张昭刘馥等谋士去到军中挑选。朱治和祖茂这时也十分兴奋,想要看看王易手下的能人异士究竟生得是何等样貌。果然,当一百名精悍士卒在他二人面前站得笔挺时,朱治和祖茂脸上露出的是赞叹无比的笑容。这百名兵士俱是内衬藤衣,外罩玄甲;腰负弓弩,手持长刀;个个精壮悍勇,神色冷峻。

孰料华佗摇着头说道:“廷府,如此悍卒,只怕一眼就被城中贼寇识出。况且我穷困潦倒,何曾养活这么多如狼似虎的徒弟?计不得行啊。”

王易见华佗如此细心,暗忖此计一行则必成无疑。他笑道:“先生多虑,我只从中抽取五个瘦小的与先生作‘徒弟’,其余九十五人扮作樵夫、商贾沿山路四散进城。事情一旦有变,这些军士会拼死厮杀,保得先生周全!”王易到此安营扎寨后,首先就是分遣斥骑前去打探地形地势,打探结果是故鄣县城周围的山岭林木稀疏——都是城中贼寇所为,他们时常砍伐林木制造军械——这样就非常不容易使大队人马混入城中。不过贼寇大肆采伐乔木也是作茧自缚,他们破坏了生态平衡,致使近来每逢大雨,山坡上都有或大或小的泥浆汇聚成流,侵犯坡下城峦,因此每到这样的恶劣天气,严舆都会命令士卒修补城墙,填补缺口。王易打算就在这样一个疏忽了军事防备的时候,让另外的九十五人混杂入城。

对在雨天出行,王易还有另外的补充:“我知道到了阴雨绵绵的天气,身上有刀斧伤的人最是难熬的,这时候先生适时出现,严舆一众必然开门纳客,更无防备。”王易挑选出来的那五个“瘦小的”悍卒确实个头不高,看上去也没有几两皮肉,但这五人脚下健步如飞,端的敏捷过人,更重要的是这五人本是走贾商贩出身,很会察颜观色,变化容貌。

如此一番展示,华佗还是放心了,答应成行。但无论如何,对于他这样一位身怀重器与大志的命世之才,这次的冒险还是使他心中忐忑难已。

放晴了两日,正是华佗亲自率领十余名军士上山采药、下山磨药的时间。第三天日晡稍后,一团浓密的黑云从东南面飘来,紧接着就是狂风骤雨。有侦骑探报回来后,说自己听到了从故鄣县城东北面的山谷里传来了轰天动地的“格格”声响,并发现在附近盘踞的丹杨贼乱做一团。王易一面暗忖大约有泥石流从那边的山谷倾泻而出,一面又让兵士护送华佗出行,前往故鄣县城。在故鄣县城外扎营的吴军众将士则拭目以待。

而在故鄣县城中,丹杨群寇的新寇首严舆,其神智已不大清楚了。哥哥身死,北上三万人尽墨的噩耗传来时,他的魂魄已被抽去了七成,脸上了无半分血色。剩余的三成在一个晚上的抽底吸薪之后竟又变得亢奋无比,驱使他向东麾军,强攻驻防在乌程的四千吴军,妄图杀出一条血路。然而徐盛和乐进因势设计,故意卖出几个破绽,诱敌深入,大破贼军,使得严舆的一万兵马又折损了三千余人,返程途中又有一千多人离队逃跑,不知去向。如今幸存的五千余人龟缩在故鄣县城,还是严舆歇斯底里怒吼之下,大挥屠刀得来的结果。

尽管在徐盛和乐进手下遭受重创,损兵折将,但严舆知道情势逼人,非得向东突围不可。不然他还能往哪去呢?南北两面的山岭近来常为泥石冲刷,若往这两个方向逃跑,那么无须吴军追来,一场大雨便可结果了性命。西面吴军与秣陵兵严阵以待,守株待兔,往那逃跑无异于自投罗网。只有东面驻防着四千吴军,光从数量上来看还尚可一搏。

听着窗牖外哗哗啦啦的雨声,严舆心烦意乱。不久士卒前来报告,称东北角的城墙经泥流冲压已经垮塌,严舆立即吩咐下去,督促他们迅速将崩坏处修补好。俄而又有兵士报告,称军中伤患经受风雨阴气侵袭,痛苦难忍,望他前去探望抚慰。严舆听罢一脚踢翻胡床,却也不多说,只是将那兵士胡乱骂出营帐,自顾开坛饮起闷酒来。

这日傍晚,又有兵士前来报告,称城外巡视的一队侦骑在一间废弃茅屋里捉到六个汉子,其中一人自称是沛国谯人华佗,表字元化,庚岁四十出头。严舆只一怔,脊背处霎时涌出冷汗,这酒就醒了大半。他惊喜无比地大叫道:“天助我也!王易小儿遍寻不到的名医,竟落到了我的手里!”

此音未息,数员贼将就急哄哄地走进营帐,严舆侧身一看,见进账的俱是头裹黄色抹额的黄巾军头领,不禁心生烦躁。那几个贼将议论纷纷:“严头领,王易数日前在丹杨郡内各县四处张贴海捕文书捉拿华佗。据称他已经早几天找到了华佗。素闻吴军治军严整,这华佗如何能迁延数日后从吴军大营走脱?这其中必定有诈。”“头领,王易用兵素来诡诈,不可不防啊。”

严舆稍作沉吟,冷冷道:“那么军中伤患遍营,诸位可有何治患良策?”

“呃,这……”那几员黄巾贼将均是瞠目语塞。

严舆破口大骂:“尔等披发左衽狂徒,平时显摆灵通,装神弄鬼,愚弄百姓最是厉害。大事临头之际却百呼不行,千呼不应!我还留下尔等何用!既无良策,还不给我速速退下!”他一面又对报告的兵士道:“且请华先生好好吃一顿热酒食,然后就去营帐中救治伤兵!”

几员黄巾贼将虽然性情较好,又再三劝了几次,但看严舆两颊生润,双目赤红,犹如野兽一般,便再不敢拂其逆鳞,当即悻悻而退。出了营帐,这几将满腹牢骚,懊恼不已,但还是各回营帐,也没有吩咐兵士前去监视华佗等人。

等到严舆又小憩了一会儿,酒已全醒之时,已是夜中,这天夜里云淡风清,雨已停歇。严舆翻身起榻,从甲胄旁摘下长斧,手持着走出营帐,准备亲自巡查军营。他用手抚了抚额角,拭去些许汗水,只觉得目更明、耳更聪了些。

但今夜缘何如此寂静?四下竟一点也听不见什么人发出的声响,只有风声、柳声。看看大营中心的大纛,还是坚挺地直立着,各色旌旗迎风飘动,无所损坏。远处栅门两侧的兵士持矛站哨,栅楼上数名弓弩手走动戒备。但再看营中,四处留下的爨灶冒着尘烟,薪柴仍然灼热,照理来说,这酒足饭饱之后的兵士最是躁动不安,看月亮的位置,似乎刚刚入夜不久,如何些许吵嚷也听不到了?严舆满腹狐疑,他往那几员黄巾将佐的营帐走去,想寻那些将领出来问明。但到他走至那些营帐前的时候,却见帐幡里通明的烛火映出持刃杀人的军汉身影。严舆大吃一惊,额角滚下豆大的汗珠,却又听那营帐里有人细语道:“华佗先生的药草果然灵验!才几个眨眼的工夫,便将这些怂蛋都麻翻了!”其他帐中人闻言窃窃笑出声来。

严舆惊慌失措,转身欲走之时,正面迎上两个潜伏进来的吴军士卒。那两吴军早就蓄势待发,现在齐声低吼,拼尽全力一刀从头至尾砍下,将严舆砍作三段。两个吴军无暇收拾这残缺的肉体,擦掉刀刃伤的血迹,准备望其他营帐搜索丹杨贼的将佐时,他俩瞥见远处值守栅门的贼军兵士纷纷中箭倒地,更远处的城门已然为其他潜伏进来的吴军士卒操控住,正徐徐打开。

不久终于铜锣鸣响,故鄣城内四处示警,可惜城中大营已然麻翻一片,无多少兵将能够应急作战。而城头值守的兵士虽然晚些用食,但这不妨碍他们也被药草麻翻。再也无人能够阻挡吴军从西面和南面蜂拥而入了。

军士们护送华佗重返至王易身前时,华佗两股战战,面色煞白,看上去有无比的紧张恐惧。王易吩咐常桓取来茶具,他亲自为华佗斟茶。

见华佗的眼睛盯着在青色小杯里的热水中飞旋而起的茶叶,王易笑道:“先生出入险境,舍生忘死,终为我军大破了丹阳贼,勇气可佳,功勋需鉴啊!”

朱治、祖茂,以及其他吴军的将领谋士都还在啧啧称道于拔故鄣的险奇。但王易顾不得言他,他现在一门心思要做的,就是留华佗在江东。

华佗稍稍梳理了一下繁乱的思绪,暗忖王易大约要提提正事了。不得不说,王易手中除了有一支精兵强将,奇珍异物也是极多。华佗在王易军中待了寥寥数日便已发现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譬如现在王易亲自为他斟满的茶水,又是一种奇异之物。出于对百草的敏感,华佗现在对王易治下的吴郡也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华佗自谦了几句,王易又笑道:“待功勋呈奏朝廷,然后朝廷的敕赏下来之后,我再根据具体情况为先生谋布事业。不过话说回来,现如今吴郡产业渐渐殷实,百姓安居,风气已是焕然一新。我希望先生不妨先去吴郡看看,再做定夺。”

华佗怎敢不从?他本是一落魄之人,幸得王易赏识才得以被郡守列为上宾。而王易的请求也合情合理,他也就爽快答应下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打点行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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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打章 打点行装(中)

, 五易既然做了扬州刺史。那就是直接受京城兰台里的御父刁小统制了。虽说汉承秦制;兰台,或者说御史台,是一个行政与监察职权粽杂不清的机关,但它也因独立性较强而曾获得“宪台”这样的称呼。说到底,在中平五年刘焉上表之前,王易导为扬州刺史,只能对扬州各郡县的官吏起监察的作用。而且假使要弹劾某官某吏,他还必须得走三道法定程序。

要治吴县县尉许贡,最终是得请出吴郡太守徐盛的。徐盛现在已是许贡的顶头上司,许贡凡与徐盛样个照面。都不能夺路而走,必须得恭恭敬敬地走上来,鞠躬作揖,称呼一声:“廷府

王易在吴县 亦即吴郡郡治所一搂到了徐盛。徐盛公务缠身,没有闲暇。眼下除了吴县境内的农村地区要大造圩田、挖掘运河水渠之外,徐盛还得照料设在县城之中,且正逐渐扩大生产规模的造纸作坊和印刷作坊。吴县与南面的禾兴、海盐相距甚近,近来商贾往来频密,还有人在沿途水路设置草市做买卖,徐盛还得让郡尉乐进率吴军前去督管秩序;东侧申城和浦城大兴土木,从湾村和会稽驶来的巨舶滞留在水面上,清沙排淤、扩充水道,这都有徐盛的统制责任。

最让徐盛头疼的即是位于吴县与华亭之间的徒人城。

这座军事堡垒看管严厉,但高墙壁垒之内,官吏们却分外优待囚徒。当然,这仅是就整体而言。仍然有一些本地官吏因每日在这种狭窄的、被围困起来的地方值勤而产生烦躁心理。他们凡见囚徒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或听到囚徒们操着一口声调上扬的丹杨口音,都会警怯地睁大双眼,脾气竟会不由自主地暴虐起来。于是在一些阴暗角落,丑陋的虐囚事件连续发生。其中一些官吏为了掩藏罪行,趁夜色将被殴死的囚徒运出城外掩埋。他们的秘密很快就被戳穿了。但囚徒们敢怒不敢言,他们无法对抗身强力壮的吴郡胥吏,只得想方设法逃脱。今早吴县县尉许贡前来查探,竟不由分说将囚徒们聚集起来,大声威胁,厉声斥责,更使囚徒们笃定了逃跑的决心。许贡离去后,他们中的一拨人,约三百个,先乱拳将胥吏打翻,然后拥挤在东南面的高墙前,齐力将其顶塌,逾越坍北的城墙逃走。

走进太守府邸,王易看到徐盛埋首书策,不禁嗤笑道:“文向,艳阳晴天,何故在这里用功?。

徐盛见是王易,忙站起来行了一礼,满头大汗地说:“主公,这四处邮来的文书都须我亲自批驳,有些事情,譬如排淤、造坝、筑城。度支额度都是极大的,若不参详巨细,只恐有所遗漏,辜负主公。”

王易颌首,笑道:,“不错,日前吴郡一切都做得井井有条,有赖文向啊

徐盛羞惭道:“圣人言,“事君者。能致其身。盛得蒙主公垂青赏擢,恭守吴郡,却仍不能事事调和,酿成今日群囚越狱的事故,实不敢当主公之赞誉

王易莞尔笑道:“何必事事周到?“博施于民”就是唐尧虞舜也很为难吧。再者今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过错并不在你,而是许贡这厮。”

徐盛也为今天的变故颇感诧异,他将信将疑地说:“不知究竟为何,来徒人城后,许贡神情非常激烈。而今晨徒人城打开城门不过一刻钟,他就驰马匆匆赶到了,好像是专为斥犯人而来的。我与文表、子布后来将此事商议了一番,以为定是这许贡听谁说了什么话,故意到徒人城来捣乱,想要搅坏主公的大事”小

张昭附和道:,“许贡去年把潘文洼送入监牢。现在又暗怀祸胎,不可不防

王易却抓住了徐盛所说的一个细节,他问徐盛道:,“现在吴郡的督邮是由谁充任的?”在王易印象中,吴郡、会稽郡两郡的官吏都曾进行过沙汰,并重新换成依附王易之徒,这些人忠心耿耿,绝不会与许贡浇瓒。但一郡之中的两个督邮的名额却未作调整,保留原样。这一个是王易来到吴郡后,锄打豪强,厉害的豪强已经被灭掉,稍弱的安分守己,不敢犯事,所以原督邮无所事事,整日驰射在野,闲情逸致 还可补上一个公务在身的借口;另一个则是王易本来就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些督邮,所以他对督邮这一职位不甚了解,也不愿去了解 虽然三国演义中张飞笤督邮的桥段在王易看来十分经典。

督邮受郡守派遣,对郡守负责,因即其任命权由太守掌握。督邮在西汉时称作“都吏”光武中兴后,才渐渐改称“督邮”。当然,改名也是有原因的:随着汉帝国的交通网络逐渐臻善,对邮驿重视起来。督邮义如其名,职责之一就是督送邮书。但督邮更主要的职责还是承袭了西汉时的都吏,他是在郡守的领导下面向诸县监察,所督对象与范围相当宽泛,对象譬如县长吏、豪强、皇帝近侍、王侯、军队中的低级军官等,不胜枚举。可见督邮握有实权,极具影响力。

当然,在东汉士人与宦官、外戚三方互相利用、倾轧的背景下,在李膺、陈蕃等士大夫的铮铮铁骨的时风的熏染下,常常涌现出一批尽职尽力、有良心的督邮。譬如著名党人张俭任督邮时,值中常侍侯览母丧还家,大起茔冢。中常侍宦者素来贪暴,所起坟茔亦借越逾制。张俭闻知,破其冢宅,籍没资财。部寿任翼州刺史时,其督邮甚至驻于王宫之外,监察动静。一有过失,即上奏王罪并弹劾傅相,于是“藩国畏惧,并为遵节

王易忆起东汉的这段历史和这种监察制度,随即意识到它的重要性。

“吴郡的督邮是吴县龚右和吴县许辛对于郡中吏员的编制 徐盛能信手拈来,只是他一说出小就恍然大悟,惊道:“是也!龚右和许辛与许贡都是儿时的玩伴,许辛还和许贡有亲眷关系!”

王易点了点头,沉声道:“这便是了。我记得督邮督察官风官纪,但对自身的要求也很高。不得泄露公家之事。这是督邮的本分。徒人城的营建本身就是一桩很大的公事,龚右和许辛怎能轻易向许贡透露其细节?”所谓细节,即是徒人城几时开门关门这类日常作息调整制度。

徐盛看向王易,道:“那我把他们召唤过来?”王易点头答应,于是徐盛走出去吩咐军吏传唤龚右和许辛,今天这两人都在府邸中管

张昭说:“龚右和许辛不能留。督邮是重职,不能任由包藏祸心之徒窃据。

”他想了想又对王易说道:“主公,如若还要留许贡在江东做个一卓半职,不如把全厚、钟离博抽出来,让他们来做督邮?”

王易对张昭的意见的前半部分尚能赞同,但对后半部分就不能芶同了,他说道:“龚右和许辛确实不能留。不过督邮既是重职,那也不能随意改换,否则督邮的威严何在?“君子不重,则不威”我需要两个文博识广、严于律己的高士来做吴郡的督邮。全厚和钟离博年轻气盛,举止轻浮,怎么能够担当这样的重任呢?我知道子布的用意是想让许贡难堪,使其永无出头之日,但这样做我们的气量反而尽皆丧失,而且谁能说全厚和钟离博就不会念着昔日的情面,给许贡通融方便?况且全厚、钟离博,还有他们的好友贺齐,都能征善战,现在加以磨造,日后可以成为良将。量才而用,不要让他们偏离自己的本分。”

王易这样一说,张昭也觉得还是王易有理。张昭想了想,又道:“主公众武将和众谋士现在都各在其位,各谋其事,只有郑浑和阎忠闲散无事。郑浑和阎忠都是高士,可以说是督邮的人选了。”

王易道:“郑浑常常到申城和浦城探望工程,总是和郑禹粘在一起,若让他做督邮,恐怕只是挂了个虚名。阎忠的任命我却无异议。”

张昭道:“那还侯缺一人。”

王易领首。忽听得门外衣物摩挲,却见徐盛捉小鸡般,一左一右提着龚右和许辛走入,这两人痛哭流涕,两股战战,想来先被徐盛一阵吆喝质问已经吓破了狗胆。

“刺”刺史大人,我等知罪了!大人饶命啊!”被徐盛扔在地上的龚右和许辛捣头如蒜,衣襟下摆都溺湿了。

王易嗅着骚臭味,眉头紧皱,他挥着手臂斥道:“如何治罪,不是我的正事。不过你们擅自泄露军情,我欲留你,律法却是无情。”

“大人饶命啊!”龚右和许辛只能听出浓烈的杀意,不禁磕头更急,连额头都捣出了血渍。

王易冷冷说道:“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龚右先说,许辛后讲。”

“尽凭大人吩咐!”龚右和许辛眼见似有转机,泪目含笑。

王易问:“徒人城开门的时间,是不是许贡问你们的?”

龚右涕泪横流,急忙说道:“是,是许县尉问我们的。当时他在吴县张氏酒栈开设筵席,宴请我等,我与许辛实在是难邀盛情,可是他又层层逼问,我等不得不答再!酒醉后他还说他要做一桩大事。”

“什么大们 ”

“这却不知。”

王易续问:“许贡近日来常常待在哪里做事?”

龚右想了想,说:“原来许县尉每日审理案件完毕,都会径回宅院。近来他却不回了。”

王易追问道:“那他去了何处?”

“他家在城郊的庄子吧。”龚右不确定,许辛慌忙纠正他:“是在吴县渡口边新设的草市里。有个姓卜的乌程客商在那里开了一间客栈,许县尉审断案件完毕后常常去那,这是我亲眼所见!”

“拖出去。”王易惯把无用的物什扔进纸篓。

于是徐盛将目瞪口呆的龚右和许辛拖出,门口四名军士从后迎上来,径将龚右与许辛用绳索捆住,并用腿将他们踢倒在地,紧接着又用脚踩住肩膀。这时龚右和许辛方知死期难逃,嘴里涌出白沫,身躯筛糠般震颤起来。四名军士分成两组,一人用绳套住龚许的脖颈,一人拽拉。直接将龚右、许辛勒死在院子里。

王易见军士将龚右和许辛处理掉后,嘿然道:“许贡这厮,果然图谋不轨!幸得他这次闹出动静来,否则只怕我们还要延迟数日。后知后觉。”

张昭冷静地问:“主公要如何处置许贡?”

王易哼哼一笑,道:“问责治罪的话,那还是得按程序来,按部就班。不过我们得先抓他的把柄。我看此人十分刚慎,颇为自负,想必断案是非常武断的。明日他在廷府中审理案件时,我便登门造访,当场问其枉法之责,先震慑一下他的威风,顺道让百姓知晓他的为人究竟如何。然后晚上我再潜到草市里的那间卜氏客栈,问他谋逆作乱之责。两责并问,要他小命!”

张昭思虑缜密,他质疑道:“许贡在坊间素有重名,恐怕并非如主公所想的那般武断专曲啊。”

王易自信满满:“你且看我明日如何处置。现在龚右和许辛既被缢死,吴郡侯补的两个督邮,就先让阎忠和郑浑上来顶一下罢。不过郑文公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以后寻到合适的,定要改换。”

张昭允诺,告退出门寻找阎忠和郑浑。



且说次日晨,王易早早就在吴县的另一间精舍起床,用心梳洗了一番,又换了件中等布料缝制的玄色直裾,端端正正戴好一顶无梁的进贤冠。下裳贴压玉块,革带上覆躁跤以坠挂什物,腰系那柄鲨鱼皮鞘的长刀,这就出门了。王易知道这样一副绮仲子弟中规中矩的打扮能够获取路人行者的好感,可以助他质问许贡的声威。

王易又唤得吴郡太守徐盛、吴郡郡尉乐进、校尉管亥,常桓等,径赴公堂。

实际上,除了校尉,吴郡太守徐盛在司法职权上是压过许贡的,未随行的吴县县令也是如此。汉法有所规定,即为保刺史顺畅行使监督制衡之权,御史、刺史可以另设审理法庭。这种法庭往往是针对某个案件临时而建,在功能上有点像后世的特别法庭;另外,郡守、县令长对司法都有绝对的控制权。但是古人也并非不讲实益和程序,国家往往抽派通明法律条文者审断案件,这时如果郡守、县令县长在这方面知识有所疏漏的话,可以使郡尉、县尉辅助乃至代理。

没有直接撤销许贡的职位,是顾虑他在民间的声望。否则当初沙汰群吏、安插心腹之时,王易早就将许贡排除在外了。另外经张昭那番提醒,王易猛地感觉许贡或许有隐藏的根基,如果一击不成,也许就会牵连出许多麻烦因素;再者,王易自己在前世以法律为专业,自然也对律法条文有敏感度。民间传扬许贡断案,如若果真是他明晰律法,善于断案,那就相当麻烦了。须知在两汉出现”小批“刀竿吏”众此人专以法律条女为限,或对法锋朗入不断进行解释,或挖掘其深意,依照后世的眼光来看,这些人可以说是具有比较成熟的法律意识的。然而古时不然,当事人枉受冤屈,则以为这些刀笔吏搬弄字句,绝对是舞文弄法。王易就是顾忌许贡也有搬弄律法条文的本事,若反噬一口,以王易对汉朝律法的粗疏了解,必然会深陷狂抬。况且王易要革新江东法制,以权破法乃是最差结果,他自己也是投鼠忌器。

惟有见机行事,的行慎言。

于是王易选择从侧门进入,并吩咐门子不得泄露几人的行迹,以律法恫吓了一番,方才安心。然后他们就在后室等候。在两个门子那里王易打听得知,许贡性急,从家宅御车来到廷府后,常常真接来到公堂做审判工作;许贡还对府中的橡属不屑一顾,对那些精悉律文的文史吏压迫打压。看上去,许贡好像是个喜欢去繁从简,径取幽径的良吏。

这种求简不求繁的司法官在古代常常博得民众的好感。毕竟古时老百姓多是文盲,而不要说律文里蕴含的刑罚思想和逻辑思维了,即便是黑纸白字的条文,他们也常常一概不知。

如此行集 必然对必要的司法程序有所阙漏。王易信心重燃。欣喜之下,他忙令常桓烧水沏茶,先打发掉这段等候的无趣时光。

一杯茶润口,王温来报,称许贡已从前门入堂,并纳狱讪及围观百姓入堂,诉讪百姓在厅门栅栏外候审。

王易携众人潜至后堂边的屋室,这间屋室一般都是午时专供给许贡的休息室。那里的门吏看见王易等人,惊得险些发出声来,还是管亥健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巴。

“王扬州来刺吏情,噤声!”徐盛对那门吏低声呵斥,“私泄刺史行迹乃是重罪,你明白吗?”

门吏惊慌地点点头,管亥将他松开后,他连忙向王易打拱作揖。

这时候外头的木栅栏被打开,诉民开始进入 他们是按批次进入的。走进大厅的都是已经走过先前程序的。这程序之中就包括诉讪费一项一然后许贡开始发声了,很快就进入了审判。

“你去吩咐府内众吏,不得泄露我的行迹。”王易将那门吏打发出去,静静聆听厅内动静。

许贡声音听似无情:“来人通报姓名。”

“小人李昱。”

“小人贾宣。”

“嗯。”许贡长吐一口浊气,“据笔吏文案,我已将大略知晓此案梗概。吴县昌门里鱼贩李昱诉同里贾宣鱼贩打翻鱼蔑,殴伤李昱帮徒赵金、楚恩。据各方辞状及乡邻言证,本尉以为,贾宣眷羡李昱生意兴隆,暗生歹意,而事发前日因保管失当致己鱼病死,心情烦躁郁闷,次日与李昱发生口角,前情并新怨,殴人施暴,事实证据确凿。现拿贾宣问罪。拟贾宣写辞服定袱。”

“冤枉啊,大人!”那一头明显是贾宣大哭了起来。贾宣哭得抽抽搭搭,但声音极是洪亮,单凭其声就可推知是个身材雄壮的大汉。

文吏开始要求贾宣写“辞服”现在这个东西对于贾宣来说,就是自我认罪的文书了。但贾宣只觉蒙受大冤,哪里肯集

只是栅栏外等候审断案件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好像在指摘贾宣,认定他应当收获此罪。

许贡怒气冲冲地喝道:“大胆刁民,证据确凿,还想强词狡辩?给我打!”

桩木被抬出,贾宣一边哭一边喊冤,一边又被壮实的小吏紧紧捆在桩上。然后有专业的刑讯逼供者持篓走出,开始捶击贾宣。“啪啪”的肉响分外刺耳。

“你凭恃身强力壮,言行举止十分粗俗,常常口出悖言,平日里也与众邻里不合。这次邪气外露,动手殴人,正是长期以来蒙昧心知所致!今日非得好好教教你这样的刁民!”许贡骂不绝口,“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写辞服为止!”

贾宣呻吟不止,苦苦哀求:“大人,是那李昱前一夜药死了小人的鱼,我才动了手的啊!一切都是李昱设计陷害小人啊!”

“满口胡言!”许贡大怒,“李昱踏实本分,生意隆旺,药死你的鱼作甚?诬蔑良民,又是一罪,打!”

这时候围观群众也开始附和许贡,打了鸡血般兴奋地嚎叫着“打他打他。”那厅外嘈杂一片,人声鼎沸,许贡竟不先加以制止,反而藉以反诘贾宣:“百姓皆以你有罪,你还有何话说!”

“冤枉啊!”贾宣诉冤的声音逐渐被求饶哀嚎的声音置换。打得他“啪啪”作响的那种篓楚用数根粗荆条缠卷而成,是可以将人活活打死的。

王易听着贾宣的哀嚎声渐渐微弱,便领着徐盛乐进等人走进厅堂。非但是许贡,便是围观群众也大呼惊奇,想不到刺史大人竟然亲临现场。许多人看到王易,那敬慕之情就从心底涌到脸上。也有许多身怀狱讪案情的人,觉得既然王易亲临,那么自己打赢官司的几率就高得多。

而王易分明看到,那先时安然无恙垂手立在一边的李昱,脸上轻描淡显的笑意立时僵硬,脸色竟煞白了起来。

此案果然有蹊跷!王易心中狂呼,接着他转过身来,面向许贡,盯着他那张怒气横溢,但双目惊慌地射出光来的脸。

“住手!”王易制止行刑者,他看到贾宣脊背腥红一片,飞溅或流淌的血液在地上积起了小潭。

许贡颇为懊恼地站起来向王易行礼,道:“刺史大人与郡守大人、管校尉造访廷府,有何贵干?”

王易冷冷道:“例行刺访官风官纪。”他踱了几步,掷地有声地说:“此案隐含冤屈,不得如此草率行事。”

许贡听王易这样说,脸上变了又变,他一面在心中将王易来回咒骂,一面口头上也冷冷地回击道:“刺史大人是说我断案草莽了?”他瞥了瞥身边左右两具站着的文史吏,他们手中的厚厚鞠书似乎在证明许贡的勤恳。外头的老百姓也觉得王易此言莫名其妙。

“李昱,还不服罪,更待何时!”王易突然对李昱厉声咤喝。

适时,在吴郡游玩了大半年的阁泽途径此地。他闻听王易的叱咤声,满生好奇地走进厅堂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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