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解放 - xp1024.com
《片段——解放》


第1章

虽然都已九十高龄,宋启元老先生与老伴梁忆莲老太太却总是每天清早准时而硬朗地出现在养怡园桂花厅,与养怡园休养的老先生老太太们一起练几趟八段锦。宋启元鹤发童颜,背脊微驼,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甚至童真的微笑,可与人招呼聊天往往浅尝辄止,在养怡园里有点儿离群索居。即便如此,宋启元与梁忆莲这一对依然是养怡园里最醒目的老人,因为九十高龄的老夫妻已然是罕见,而还能每天相挽出行,毋须轮椅拐杖相助的九十岁老夫妻更是凤毛麟角,即使在这家收费昂贵的养老院里也甚为稀罕。

因此两人出门散步时候,总有其他老人羡慕地对他们说“二老好福气”,宋启元每次都微笑回答:“托福,托福,新社会好。”这个大院子里唯有宋启元熟悉了近百年的离休干部宋福珍老太太没有说过“二老好福气”,宋福珍在背后跟同样羡慕的子女说,启元老哥活这么长命实属不易。

今天做完八段锦,宋启元拉住老伴落后一步,等别的老人走远了,他才两眼闪着星光,神秘而畅快地笑道:“我热身运动那一节跳起来了,离地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愣了好一会儿。我再跳给你看。”梁忆莲将信将疑,想拉住作势欲跳做危险动作的老头子,但宋启元甩脱老伴的手,抢着又跳了一次,虽然离地不高,却总归是双脚离地的高难度动作,等稳稳站住,宋启元摊开手顽皮地看着老伴,“看,真的,一点没骗你。”

梁忆莲惊讶了好一会儿,随即了然地笑,贴着老头子微聋的耳朵轻道:“昨天那只电话,包治百病。”

两人对视,无声而默契地笑了好一会儿,却没多说,手挽手去小卖部取了酸,回房间了。

养怡园里的日子平静而规律,七点半准时吃完早饭,宋启元照例取出放大镜准备看报纸。可今天很是反常,不仅他蹦跳了,连放大镜下面的字也欢跳不已。他无心恋战,将报纸卷在一边,闭目养神。心里很乱,许多许多的记忆争先恐后地从心底最深处抢着跳出来,这些尘封几十年的记忆,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连宋启元自己都恍惚它们的真实。他试图厘清这些记忆的脉络,可这些断裂得支离破碎的遥远记忆犹如小时候玩的那只美国万花筒,摇一摇,便又是一番光怪若离,宋启元都有些迷糊了,往事,是真?是幻?亦真亦幻?

第2章

1930年除夕下午,天暗得早,远近只有两处门楣挂着亮堂的玻璃煤油灯,分别是宋家上思房,和宋家小安房。十岁的宋家上思房大少爷宋启元紧赶慢赶才赶在天全暗前回到家里,将乡间稀罕的德国自行车扔给门口的长工,缩肩钻在屋檐下偷偷地蹭进门去,试图绕开正在厢房摆供桌的后母,去后院书房向他父亲宋老爷交差,不料还是被眼尖的后母逮住了。启元挺怕这个才嫁来不到两年,眼下正怀孕的后母,只得乖乖地听命过去,不过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我绝不参与迷信活动,我绝不参与迷信活动。

好在后母已经了解这家人,并不勉强稍有主见的启元,只不抱希望地吩咐一声,“大官,去跟老爷说我已经摆好了,等着男丁来上香。”启元赶紧响亮地应一声,名正言顺一溜烟地跑了。

宋老爷果然躲在后院晴翠楼书房。启元掀开棉帘进去,一室温暖,满屋书香,花梨木大书桌上的煤油灯边簇着三个人,分别是宋老爷,启元的姐姐朝华,和启元的弟弟启仁,每个人面前都摊着一本书。启元灵活地跳到火盆边烘手,一边清楚地向父亲汇报。“崇贤先生收到南货盒很高兴,这是他当场写的对联。敬堂先生不在家,师母收了南货,交给我这两本册子,说是敬堂先生刚写的教学计划。”启元忍不住也汇报一下他的同学,敬堂先生儿子叔明的情况,“叔明又被敬堂先生关在屋里练字,两只手冻得红萝卜一样,可还是练不好,嘻嘻。”朝华和启仁大约都想起叔明的顽皮事迹,不禁一起嬉笑。

宋老爷并不喝止,两眼欣赏着崇贤先生的墨宝,只若无其事地问:“荣斋先生说什么了?”

“只有容斋先生没说什么,我真担心他不要这一大包细布和棉花呢。他很和气地请我喝了茶,让他大儿子秦东升送我出来。东升哥还怕我摔,一定要扶我跳上自行车走稳了才放心。”

“容斋先生很有骨气,是真正的安贫乐道。不过我也料定有骨气的人不会难为小孩子,才让你跑这一趟。”

“东升哥打算年后去上海什么书店当学徒。真可惜,他文章写得那么好。”

宋老爷叹口气,没说什么。他倒是想支助东升,可惜容斋先生不受。

“太太说供桌摆好了……”朝华闻言也看向父亲,想看一直灌输他们新思想的父亲如何处理这事儿。宋老爷脸上略显尴尬,他不愿辛苦了一整天的少妻不高兴,只得吩咐大女儿领尚自懵懂的启仁作为宋家男丁代表过去上香,能蒙混一次就是一次。于是启元放心地留在晴翠楼书房看书吃糖,等着那边上供后开吃年夜饭。

晴翠楼是启元爷爷所建,位于上思房的后院,枕一曲清澈山溪,隔溪相望的是葱茏青山,见过的人都说此地上风上水,启元爷爷独爱此楼山水盈盈。去年宋老爷携娇妻去上海游历,花大钱带回几大块清透的洋玻璃,他亲自督工指挥,将楼梯拐角房间的屋顶瓦片掀了,换成一格一格的玻璃屋顶,从此这个房间不管晴风云,白天总是透亮,来参观的人都是啧啧叫好,不过也有不少人回头就笑上思房宋老爷又出新花样了。

上思房宋老爷的花样百出,是全县有名的。相较之下,不远处财力匹敌的小安房宋老爷做人稳重得多。听说这是祖传的子。据族谱记载,宋家是明末清初从战乱的中原迁至这个江南海边村落,刚来时此地十户九空,本地人被倭寇三天两头地打劫,都远远避开海边逃难去了。刚从中原逃来的宋家人不知底,见此地土地无主,欣喜地收起行装,定居下来。等倭寇上门洗劫,才悔之晚矣。好在宋家祖先骁勇,被劫之后男女齐齐上阵联手反抗,再加连年战乱总算平息,朝廷开始派兵沿海布防,宋家族人于是在此地散枝开叶,渐渐成为本地大姓。

几百年潮起潮落,荣衰更叠,上思房与小安房俨然当下的大户。上思房启元爹的格与启元爷爷的一脉相承,早在启元爷爷去世前,每年总有一半日子借去上海学做生意的名头,带着启元爹住在上海的租界,把启元爹养得满脑子的中西合璧,然后启元爷爷撒手英年早逝了。等辛苦持家的启元一去世,启元爹便升格成为上思房的宋老爷。

宋老爷满腔的热血,满脑子的新思想。他痛恨本地几百年不变的陈腐,蓄意励图治。首先,他出资在县城开了一家牙膏厂。只是技术不过关,牙膏做不成,出来的是雪白喷香的牙粉。饶是这样,那些试用的大户朋友们都发现牙粉这玩意儿比青盐好用,用了之后口气清新,便纷纷跟着宋老爷用起牙粉来。有这帮公子哥儿领风气之先,全市很快普及牙粉应用,宋老爷的牙膏厂虽然做不成牙膏,却也得以稳稳当当的发起小财来。

但宋老爷并不满足,他认为牙膏厂只能改掉陈腐生活的表面,而真正需要改变的则是人们的陈腐思想。他交了一帮同样热血沸腾的朋友,比如崇贤先生,敬堂先生,和容斋先生。这些朋友虽然年纪都比宋老爷大,可个个佩服宋老爷开阔的眼界和丰富的知识,他们经常来上思房借书阅读,说读这些上海新出的书籍犹如行万里路,襟大开。宋先生看着朋友们思想的改变,心里不禁生出办学兴教的念头来。

只是家里的财力快被他爹玩光了,宋老爷无力大手笔,只能先从宋家私塾入手。宋老爷用卖牙粉挣的钱将私塾改造成一排青砖平房,私塾也改名换姓,改叫“启蒙小学”,宋老爷亲自出任校长,延聘博学多才的崇贤先生们友情兼任教师。一时,全县哗然。

小安房宋老爷原本袖手旁观上思房宋老爷不务正业,但一见全县甚至全市有名的几位先生纷纷来启蒙小学教书,他赶紧将自己的儿子们送来小学。他觉得他的族弟为人行事有点不着边际,可那几位先生却个个出名的贤达,比之私塾原来的老童生先生好个不止百倍。可上思房宋老爷却得寸进尺,拿几个族里孩子的前途做要挟,逼小安房宋老爷将女儿也送进启蒙小学。

启蒙小学越办越兴旺,网罗了邻近所有资质不错的孩子,当然,上思房宋老爷自己的儿女也一一送入启蒙小学读书,接受洋派的新教育。出了上思房,大家都管宋老爷叫校长,宋老爷更爱这个称呼。只是宋老爷不善经营农田,启蒙小学每天流水般的支出搞得他捉襟见肘。

启元七岁时候,启元娘因病去世。而那时宋老爷是如此的风光,邻县大户马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正房出的马大小姐哭着喊着硬是把自己下嫁到宋家做了填房,还带来丰厚无比的嫁妆。马小姐不仅填了上思房的正房,也将启蒙小学的账房填满。

马家之富,又与宋家不同,马家之富远近闻名,光是房子就有庞大无比的里外四层。最外一层是各色店铺客栈,住着麾下的贩夫走卒;第二层是库房作坊;再里面住的是男女帮佣;最里面一层才是马家主子居住。马小姐耳濡目染,格犹如当时女人的解放脚,既能洋气地看着曲谱弹风琴,又能泼辣地拉下脸来持生计。更兼与宋老爷年龄差了足有十年,稍有老夫少妻之嫌,宋老爷而今是回到家就收起八面威风,不肯太违逆太太的主意。于是马小姐一进门变为宋太太,上思房便男主外女主内,宋老爷从此安心办学开厂。好在宋太太无比敬爱博学儒雅的宋老爷,她子再强,在宋老爷面前却是温柔如水,宋老爷不愿做的事她从不勉强。

宋太太持家有方,不过时不时总得露出小脚的一面,她爱宋老爷,却并不爱宋老爷前人的儿女。朝华、启元、启仁心知肚明,夹起尾巴过日子。

此时启元面前摆的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心里却好笑地想着厢房那边懵懂的弟弟启仁翘着屁股不知拜些什么,他好奇,真想跟着去看,不过既然爹爹不允许他迷信,他只好忍住好奇,接收《天演论》的熏陶。一直等到佣人来请吃饭,他拔脚就冲去看,还能看到八仙桌对面是黑黝黝的一些祖宗牌位,以及烧残的蜡烛。但等宋先生有意慢吞吞地进门,宋太太刚好利索地吩咐佣人将那些迷信物事儿收拾完。然后一家围桌吃饭,包括宋太太,全家人都坐等宋先生慢吞吞喝完一杯老酒,说声“开饭”,大家才能举起筷子。这个规矩,启元记得后妈进门前没有,但这个规矩被后妈一直维持到宋老爷去世。

第3章

春节,规矩是拜年。朝华领两个弟弟去族中长辈家拜年,正好与比他们姐弟仨小一辈的宋承文相遇。承文眼下在市立第一中学读书,他是启蒙小学第一批毕业生,也是宋老爷拿来教育学生们的现成榜样。朝华姐弟看见承文都变得乖乖地,启元早忘了自己辈分高一截,规规矩矩地垂手叫一声“承文兄”,追着承文打听市立第一中学的入学标准。朝华拉着启仁的小手跟在后面,敬仰地偷看这位比自己大三年的族侄。

弄堂曲里拐弯,转来转去来到小安房大门前。朝华见一帮抬草龙的花子正收拾东西嘻嘻哈哈离去,留下一地仗纸,她忙叫启元赶紧快跑抄另一条弄堂回家通知门房守住大门:若是被那帮花子冲进大门撒野,那很非同小可,她以前见识过,爹爹花老大口舌才把那帮节庆日子赖着不走的花子请神了。

启元应声便跑,才刚跟上花子,打算下一个弄堂转弯,只听前面有个似是花子头儿的人说:上思房宋校长家不去了,闹了宋校长别说自己良心不安,回头出门讨饭更被人看不起,做人已经落魄到做花子的地步,若这点儿是非都不懂就更不用做人了。

启元见前方高耸的草龙头果然拐弯去往另一条弄堂,心里不禁又惊又喜,连忙折回报告朝华,忍不住又激动地补充一句:“我长大也要当校长,学爹爹那样。”朝华也是欣喜不已,但见承文在侧,不免说话文绉绉了点儿,“真是**鸣狗盗有义士。”

“错了,你这话说错了,穷人不是**鸣狗盗之士。”承文本来袖手旁观,此时慷慨话,“你不应该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自以为是地评价这些可怜人,你以为他们是生来讨饭的吗?你以为花子是好吃懒做的人吗?不。你不懂,这几十年来全国上下兵祸连绵,多少人被迫流离失所,沦为流民,他们是被迫。他们只是穷了物质,他们的神并不穷,他们当然有仁有义,非你大门不出的大小姐所能理解。我提议你们以后好好放下优裕的架子,多出门,多看看街头每天只增不减的花子,多想想为什么,多想想你究竟该怎么做人。”

朝华羞愧不已,一张脸染得通红,低下头不敢看承文,不仅她的话被承文彻底否定,她这个人似乎也被承文否定。启元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大家都说爹爹开明,见多识广,可爹爹也从没说过类似的话,承文的话似乎点醒启元心中的一处火苗,虽然启元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激动,激动得都忘了对爹爹的崇拜。承文在启元眼里愈发高大,他更发誓要跟着承文兄考市立第一中学。他真心实意地发出邀请:“承文兄,等你中学毕业,回来教书吧,你一定能教我们许多。”

承文却仰脸一笑,“不,我读完中学还要读大学,读完大学……我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绝不能偏安于充满封建思想的小山村,我要冲出去,冲出去,砸烂一切陈旧的封建的官僚的落后的思想,建设一个全新的年轻的充满朝气的新中国。”

启元不懂,为什么承文要砸封建,却不就近从身边这个他所谓的充满封建思想的小山村砸起,非要冲出去才砸,可承文的这段话已然震撼了他,三个孩子都震惊了。即便是他们三人各有解读,可连小小的启仁都记住了热血沸腾的三个字,“冲出去”。他们不知道冲出去会有什么,又是冲到哪儿去,但他们觉得冲出去一定是……很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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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孩子才与昂首挺的承文告别,族中近亲宋启樵就从后边蹭了过来,一个劲儿对着朝华赔笑。朝华不禁啐了一口,“你爹爹不是刚卖了一块地吗,怎么又没吃的了?才大年初一呢,一块地还不够你们撑到元宵吗?”

“我也想问爹爹呢,可哪儿找得到爹爹的身影……”

“你爹爹说卖地的钱是给你读书用的,我爹爹才肯点头买你家的地。是不是你的学费又没着落了?”

“别说是学费,连今天的晚饭都没着落了。娘说我们跟校长说说,也弄个免费的名额,可我爹爹又不许,怕丢脸。过了元宵我得停学了。朝华姐,这个米袋子结实,你给我点儿今晚的口粮吧。”

“早跟你说了,现在拿米要过太太那一关,我帮不了你。倒是可以帮你拿点儿高粱米年糕,可现在也管得紧了,得我和启仁一起才拿得到你们一天的饭量。别皱眉头,我也知道高粱米年糕是给下人当点心的,吃口不好,可好歹总比饿肚子强吧。你别跟来,等在这儿,免得让太太看到又抓住你骂一顿,我们一起遭殃。”

宋启樵唯唯诺诺,却又忍不住多嘴,“都说府上新太太对你们姐弟很苛刻,他们还说等新太太生下个一儿半女的,瞧着她迟早得把你们姐弟都赶出去,让她自己生的儿女霸了上思房的家产。”

“你少管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先管住你自己别跟着你混账爹混赌场。”朝华瞪了启樵会儿,直瞪到启樵捂住嘴再也不敢说,才回头嘱咐两位弟弟:“启樵说的疯话你们别跟爹爹说,跟谁都别说,知道了吗?答应大姐。”

毋须大姐叮嘱,启元也知道这话不能与爹爹说。三姐弟当中,过去数他与爹爹最是无话不说,他总有那么多来自《山海经》、《封神演义》、《镜花缘》里面的傻问题,爹爹总不厌其烦地回答他,还跟他一起画梁山一百零八将的排名图。可马大小姐过门之后很多事情变了,爹爹不再有很多时间陪他们,而他前脚追着爹爹问傻问题,后脚就被新太太奚落。他若是占了爹爹太多时间,隔天就会被新太太巧妙地穿小鞋,他防不胜防,只好避开一切与新太太相关的事情。

可启元还是忍不住在晚饭桌上趁爹爹喝酒他们围观的时候,将白天承文说的那些热血沸腾的话说了出来,无他,他只想将新事物与爹爹分享。宋老爷环视三个儿女亮晶晶好奇的眼神,语重心长地道:“年轻人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看眼前什么都不好,什么都是封建,是糟粕,只想冲出去。但是冲出去该怎么做,做什么,他们却没考虑,有些甚至只流于空谈。承文这孩子天资聪颖,可惜格偏激,做事顾首不顾尾。”

朝华道:“爹爹,承文说了,他要读大学,学知识,然后才冲出去建设年轻中国,有大学里的知识打底呢。”

“否定前人,所谓建设全新的年轻中国就犹如造空中楼阁。承文未来读大学应是易如反掌,以后他的知识也将有用于社会,但是承文的态度有问题。思想太绝对,做事往往容易矫枉过正。”

“爹爹,可是古人也有云,不破不立。封建思想传承了几千年,您也说过它顽固得不行。若不砸烂它,岂不是容忍它顽固阻挠三民主义?”

“爹爹出资办学,首要目标是宣讲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通过教育,让三民主义在新一代孩子们心中扎,往后他们做事自然会脱离封建轨道。而砸烂封建又是什么呢,爹爹看到很多人提出一些极端主张,有主张烧毁孔庙的,有主张焚烧所有过去经史典籍的,有主张废弃家庭伦理的,甚至还有提出杀掉一批遗老遗少的。这些主张的用意是好的,但是提出主张的人也与承文一样顾首不顾尾,没看到他们的主张已经违背了人伦。任何违背人伦的极端主张最终都将导致血腥,我们中国这几十年已经血腥太多,怎能承受更多血腥。有点儿耐心,一代代地潜移默化,是不是更好?”

一桌三个小孩加一个女人都听得似懂非懂。可能是“冲出去”这三个字更简单易行,更热血,更朗朗上口,朝华和启仁都对这三个字念念不忘。唯独启元虽然也是不懂爹爹所言,可他全心全意崇拜爹爹,相信爹爹所言应该是对的,以后即使朝华和启仁念叨冲出去的时候,他也不动心。

大年初二起,开始有各色挎抢人等上门美其名曰拜年。启元自出生之日起便开始见识,从卢家军,到孙家军,再到而今的国民革命军,而雷打不动的则是本地的青帮大佬,海上的那些大侠,以及本地的自卫队。宋老爷一贯奉行的是“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的“三不”方针,但再多个“不”,依然阻拦不住银元“哗哗”地往外流。宋太太即使从小见惯这种阵仗,依然心疼得好几天没好脸色,她私下里请求宋老爷到新的国民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以免平民百姓总被欺负,好歹国民政府奉行的也是三民主义,与宋老爷宣扬的理念一致,但被宋老爷一句“不投靠”给拒绝了。

元宵节后,容斋先生挥泪送儿子秦东升去上海做学徒。宋老爷找到一个同是出门去上海的稳妥人,与容斋先生一起在轮船码头将东升交到稳妥人手上。回来,宋老爷很是感慨,东升这么好的资质,不读书可惜。而且东升这么小年纪离家,不知得吃多少苦。

第4章

1931年底,老话说年关难过,启元第一次尝到年关的滋味。一边是小学里紧张的期末备考,一边却是后妈让他逐家逐户地上那些未交租钱佃户家的门,催租。上思房的地分布很广,有些还在隔海相望的海岛,靠启元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怎么忙得过来,再说他才十一岁。可后妈也有无可辩驳的道理,老爷忙着当校长,自然是没时间催租的,而且这等事也不该由老爷来做。后妈她一介女流当然不可能到处抛头露面,与那些人争执。而前两年都是拆迁下人去催租,结果倒有三成赖租至今。既然启元已经长大,也该学着管家了。在说她宝贝儿子才刚学步,缠得她没时间管事,启元作为大儿子分担一点家务很有必要。后妈而今当家,后妈一声令下,启元勉为其难。启元一向跟着爹爹学做谦谦君子,催租这种事,他总是不等进租户的门,先自红了一张脸,感觉难以启齿。启元不知道爹爹是不是真的不管这事儿,总之爹爹并没就此发话。唯有朝华总在背后帮大弟支招,也不忘辅导督促大弟的功课。

而宋老爷则是真的很忙。县府打算将镇上的小学扩充,不仅大到可以容纳邻近镇乡的小学生,还准备收编全县私人小学的好师资,充实改良新小学。宋老爷最近常被请去会商。几次会商结果,大家推举出几位新小学校长的人选,宋老爷名列其中,而且呼声很高。然而谁都心知肚明,若想当上新小学的校长,就得大大地为新小学的建设出一把力。两层楼的教室已经由公家拨款在建,新校长人选需要尽快做出决定,捐资修建其他校舍。

宋老爷虽然在会商时候一再谦让,心中却着实热衷那公立小学新校长的位置,那位置不仅是他此生的向往,在那位置上他可以实现更多抱负,将他的新思想教导给更多的孩子。宋太太更是热切,她心里清楚那新公立小学校长的位置非同小可,那位置意味着一个身份,一个既为乡民所敬仰,又为官府所敬重,不在公门谋职,却胜似公门挂职的一个大好超然身份。她恨不得即刻跑回娘家,求娘家人出力援手。然而,千万尝试,都有前提,他们该为新小学捐资多少,又打算捐什么校舍,钱从何来。

而宋太太显然考虑得更为长远。她趁老爷出门去上海向洋人办的教会学校取经的当儿,赶紧将朝华和启元叫来,摆出一副平等协商的架势,开出的却是让朝华和启元不得不割地赔款的条件。她将现状添油加醋地摆在朝华面前:老爷要捐资办学,这事儿没得商量。家中闲钱不够,只能卖地,大伙儿往后好几年都得勒紧腰带过紧日子。但老爷是好面子的人,再说新当上公立学校校长,家里那些明面上的开销只能增不能减,那么背人处的开销需要我们全家共同设法节俭。未来几年最大的开销是你宋大小姐上中学和宋大少爷上中学的学杂费,中学之后又有大学,你们姐弟商量一下谁可以替家里分忧解难,不上那中学了。老爷肯定不会同意儿女们只读小学,不读中学,可是老爷一向手头松,上思房这么多年只见花钱不见挣钱,早已掏空底子,老爷心里很为难,顾得了一头,顾不了另一头,你们若是自私一定要上中学,老爷必然为你们放弃校长职位。你们若是就此问题与老爷商谈,结果也肯定是老爷放弃校长职位,老爷不能不照顾到你们的自私。那么你们看该怎么办。

两个孩子即使平时已经够机灵,可遇到一个工于心计的大人设下的计谋,顺着大人的诱导而思考,他们发现他们陷入一个怪圈:若是不顾爹爹的校长职位,一意孤行非上中学不可,那是他们自私;如果他们心里有抵触,委屈放弃上中学的机会,却同时告诉爹爹这个校长当得如何之不易,那是陷爹爹于自私;而若是爹爹当校长,他们也上中学,因此导致上思房大亏空,那是爹爹与他们都自私。从小的教养告诉朝华和启元,他们不能自私,而且他们不能将此事与爹爹讨论,为难爹爹。

于是,等宋老爷考察回来,与太太商议决定捐资修建大礼堂、音乐教室、和阅览室的时候,宋太太温顺而明地告诉丈夫:尽管放手去干,钱的筹集有她,她全力支持。宋老爷信任太太的持家本事,于是放心地转身男主外去了。春节将至的时候,小学的校名确定下来,“XX县立小学”,而信任校长正是宋老爷。

这一年的春节,上思房异常热闹,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启元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再看到那些挎枪的人上门来拜年。而春节后的宋老爷比过去更忙,忙得不得不在镇上布置一间清雅院落居住下来,免去一天来回路上两个多小时的浪费。除了校务繁忙,更有远近乡绅遇到不愿报官的纠纷,需要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居中主持公道,他们想到了信任校长宋老爷,而宋老爷也来者不拒。于是,上思房渐渐罕见宋老爷的身影。

自愿放弃上女子高中,以支持爹爹当校长的朝华心里很不愿放弃学业,可她又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读书的机会。春节拜年时,她特意掐着时间等到宋承文,她抛弃羞涩,找个理由打发两个弟弟先走一步,她单独面对承文,请教市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一个小学毕业的女学生免费读书。承文自然要问个为什么,但朝华只托辞弟妹陆续降生,她不愿增加家里负担。承文自然难以拒绝一个知书达理又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答应年后回学校帮忙打听。

春节过后,承文果然守信,很快就寄来一封信,详细介绍一家由教会女子中学改来的市立女子师范学校。该女子师范对志愿毕业后做教师的学生不收学费,而若是女生毕业后不做教师,则必须补足学费。学校教的课程依然是过去教会中学那一套,除了不再教宗教内容,课程相较市立中学不遑多让。承文最后写的是他的感想,他认为这所女子师范不错。

有承文来信保证,朝华心里有了底,她赶紧去信致谢,又问了一些其他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一来一去,两人不温不火地将通信维持下来。等到宋老爷回家问起女儿今年的升学打算,朝华准备充分地告诉爹爹,她希望以后回爹爹做校长的小学教书,因此她决定考市立女子师范学校。朝华让爹爹看了承文的调查,宋老爷不知其中有太太做了手脚,还很为大女儿稳重理智的做事风范高兴。连启元看到大姐选择的时候,都没想到与太太的那次对话。

朝华如愿以优异成绩考入市立女子师范学校,收到通知书的同时,她又多了一个妹妹。

朝华于夏天离家入学后,启元忽然觉得整个上思房变了,变得不再温暖,变得危机四伏。才知道以前原来都是懂事的大姐不是预先替他和启仁做了防备,就是替他和启仁顶了罪责。爹爹又经常不在上思房,启元不知该如何对抗明的太太,也不知该如何保护比他小的启仁,他唯有默默地拼命地读好书,多做事,以期太太能够满意。

第5章

1934年冬,宁静的山村平地一声雷,连思想开放,作风洋派的宋老爷都给震怒了。启元听说大姐朝华与小她一辈的远房堂侄承文在市里偷偷自由恋爱了,启元知道那罪名叫姑侄乱伦,对朝华名誉的影响非同小可。

宋老爷恨不得即刻乘夜航船奔袭市里,将这对闹出大丑闻的小孩捉了来,可他忍了,他不愿自己的震怒被众人察觉,而将此传闻在众人面前坐实。对外,他只一口否认传闻,内心则是焦急地等待朝华放寒假,他要好好对朝华晓之以理。在现代的思想,也必须服从现实的人伦。宋老爷认定,女儿独在异乡,一定是被那个嚷嚷着“冲出去”的承文给带坏了。

朝华一放寒假就回家了,是启元亲自顶着风雪领一辆黄包车去离村二里远的航船码头迎侯大姐。他见大姐果然与承文同船回来,两人有说有笑,异常熟络。他连忙冲上前去,站到两人中间,焦急地告诉大姐大事不妙,让承文千万慢一步再回家,别让村人看到姑侄两个人真的走着一起。承文不肯,他取笑启元思想封建保守,还谨小慎微。启元只能对大姐说:“爹爹今天哪儿都没去,一整天都关在书房等你回家,你可小心了。”

朝华与承文一径有成竹地笑。而且朝华不肯跳上黄包车,硬是宣示似地与承文一起走回村子,在村里让大家看个饱,才各自回家。启元急得大冷天冒冷汗,与朝华一起走进晴翠楼书房的时候,仿佛刚从远路回来的是他而不是朝华。

朝华有备而来。宋老爷才刚提了个头,朝华便取出一封信,不卑不亢地道:“爹爹,这是胡适之先生拨冗写的回信。我和承文也有担心,但是胡适之先生不认为我们做错。”

宋老爷大惊,“胡适之先生?”宋老爷的眼睛转向书架,眼光停留在《胡适文存》上,“这位胡适之先生?”不等女儿回答,他双手接了女儿手中的信,先细细翻看了信封上面的邮戳,确认无误,才细心抽出里面信纸,双手捧着阅读,当然先看的是落款。胡适是宋老爷敬仰的大家,宋老爷曾吩咐上海的朋友,胡适的书必买,刊登胡适文章的报纸必买。而今手中捧读的竟然是胡适亲笔,宋老爷激动得差点儿忘记女儿的大事。启元也转过去跟着爹爹一起阅读胡适之先生的回信。

胡适之先生在信中说:古人定下规矩,本族人不得通婚,自有一定的科学道理。近亲通婚影响后代,已是现代科学证明了的事实。然而科学同样证明,三服之外的同族通婚已然无碍后代的生育。既然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的原因,又弄清楚古人定下规矩时候的科学认知局限,那么掌握科学的现代人不应墨守成规。你们既然认真考证族谱,两家在十代之前才是同一个祖宗,当然可以通婚。

看完信的宋老爷感慨道:“胡适之先生也解了我心头之惑。看起来是我错了。”

朝华欣喜,她晓得爹爹能接受新思想,可想不到爹爹能如此快地公开承认错误。“那么爹爹同意了?”

“承文的爹娘能同意吗?全村人能认同吗?可你们以后得天天面对那些人的指指点点,你们能承受得了标新立异的压力吗?”宋老爷看看脸色多云转的女儿,吩咐启元去孩子们的小书房看看两个弟弟有没有在乖乖练字,关上门与女儿细谈。

启元不情不愿地走出去,他心里一直回味胡适之先生的回信,那里面有太多他喜欢的有理有据。他忍不住又转回晴翠楼,敲开门取了《胡适文存》第一集,去小书房认真拜读。等佣人来请吃晚饭,他一拉启仁等到晴翠楼去往中厅的必经之道,将后妈生的儿子启农忘在小书房。小小的启农不明状况,拔脚跟上,扯住启仁衣角也学哥哥们静候。但他的小手被吃足后妈软刀子的启仁甩了。

一会儿就见老爷与朝华轻轻说着话过来,启仁冲上去抱住大姐手臂,高兴大姐终于回来过寒假,起码这段时间里他和启元面对后妈时有了坚实后盾。启农也去拉大姐的手臂,朝华没有甩开手,就像她一手拉扯大了启元和启仁一样,她同样小心地拉着启农走路。启元轻轻问爹爹是否同意了,老爷只回答了一句,“我这一关最容易。”

启元第二天就彻底理解了爹爹的这句话。第二天一早,趁老爷还没出门,承文的爹就拖着承文来向老爷磕头赔罪。承文不肯跪,他爹兜头就打,还是宋老爷将两人拖开,让承文爹带儿子回家,这事儿别再提起。但承文爹生气地说,读书不学好,还不如不读,跟他行医。启元见到承文脖子上有血痕,怀疑承文在家已经挨了他爹的揍,回头立即进去汇报给大姐听。朝华呆住了,果然如爹爹昨天所劝,这事儿最难过的那关还是承文家。而且朝华在整个春节也被众人异样的目光如剥皮一样地刺伤,那滋味,以前说能承受,那是想当然。最难熬的,还是与承文音讯隔绝,承文似乎被家里关了起来,还不如她自由。

启元和启仁小哥俩见大姐受罪,很想帮大姐一把。启仁人小鬼大,出主意让启元去承文家前面拖住承文父母,他从后院翻墙进去问承文要说法。承文料不到朝华家一出就是俩内奸,他让启仁赶紧翻墙出去,等在墙外,一个小时后以“土豆——地瓜”为暗号,他掷信出来。

信,当然是封好的,小哥俩即使对着阳光照半天也没照出一个字来。不过大姐看了后高兴,他们也就满意了。何况大姐还转述承文的话,说这辈子都感谢小哥俩自发自愿的帮助。启元忠厚,没说什么,只是笑,启仁则说这句话记账,以后讨还人情。

一个寒假下来,承文家墙头土豆地瓜乱滚,最后传出的消息是,承文认了错,承文爹放承文回去读完高中这最后半年。宋老爷一听说,反而失去镇定,又把女儿叫进去书房单独谈话,谈得朝华眼红红肿地出来。但宋老爷终究还是放女儿去上学了。

不料,才没几天,两封信同时飞入宋家村,一封入上思房,一封入承文家。这一回,拆信后的宋老爷暴跳如雷,连晚饭都不吃,摔了酒杯就回书房。

太太怀抱新出生的女儿喂,见此无法□,又不知老爷究竟生谁的气,忙指使启元跟去问个究竟。启元从未见爹爹生如此大的气,此刻他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宋校长的威严。他满心忐忑地想起身,却被启仁从桌底下一把拉住。太太一个凌厉眼神扫过来,启仁不慌不忙回答:“爹爹这个时候不喜欢有人烦他。”

启元如释重负,他发现自己真笨,应答还不如弟弟。太太眉毛一吊,正准备说话,一个佣人跑进来,说承文爹求见老爷。启元这才隐隐察觉到了点儿什么,他又被太太差遣,去大门口领承文爹见老爷去。启元见太太嘴角挂着嘲弄的笑,一时有点儿搞不清该不该领承文爹见老爷。启仁跟来给他打了气。

承文爹一脸惶恐,见到宋老爷就麻利跪下磕头。宋老爷一见承文爹就大吼:“我女儿才十六岁,我女儿才十六岁……”,承文爹一味连连磕头,不敢吱声。宋老爷到底是斯文人,吼了两句便不再说,只狠狠拿拳头砸桌子。启元惊慌地看着,与弟弟一起不知所措。老爷砸了好一会儿桌子,才命启元他们出去吃饭,他关上门与承文爹说话。

小兄弟俩回去饭桌边吃饭。桌上唯一荤菜是芹菜炒丝,太太说,这两年在小学里花钱花狠了,牙膏厂卖了,家里还问别人借了不少钱,家常关起门来过日子,能省则省。

隔天,宋老爷与承文爹一起乘轮船去上海。至此启元算是弄清楚了,越来大姐与承文回到学校后,便寄出两封家书,私奔去上海了。过不久,宋老爷与承文爹空手而回,上海那么大,哪那么容易找到人。宋老爷是揣着疑问回来了,这一路上他与承文爹印证儿女们计划私奔的蛛丝马迹,想来想去,这俩孩子寒假期间似乎已有阳奉违私奔上海的准备了。但是两人都被软禁在家,又是如何沟通消息呢。

宋老爷才刚一问,启元就老老实实地招了,说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怕招晚了,牵出启仁,这事有一个人承担就够了。宋老爷把启元好一顿骂,启元不服,既然胡适之先生说可以通婚,为什么爹爹还提出反对。宋老爷一声叹息,他并不想反对大女儿自由恋爱,但是他看不上承文这个人。他告诉启元,承文太骄,做事不顾别人感受,他担心朝华跟着承文会吃苦。这不,两人手头只拿那么点儿学杂费就敢私奔上海,那承文是男人,钱花光了大不了饿两顿,露宿街头,可朝华是女孩子,没钱什么坏事都能遇到,女孩子担不起。承文都不替朝华想想。

宋老爷一边担心朝华,一边又伤心朝华不听他的话,心头火气便落到给朝华和承文沟通消息的启元身上。他对启元很失望,已经是十四岁的孩子,家里也经常派事情让启元担当,可依照太太的说法,启元一味忠厚,心眼欠缺。他以前还有点儿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启元脑袋里似乎少一筋。

宋老爷虽然思想先进,可是对家中的长子还是有那么点儿特殊情愫,对启元多少是比其他孩子更重视点儿。他想着,会不会是他家的环境太宽松优裕,才让启元这么大还不懂事。事也凑巧,正好有朋友帮亲戚在老家物色个能写会算的学徒,宋老爷一听那朋友的亲戚与英国人爱德华合作在上海开的一家挺大的爱德华洋行,便动了心,想让启元今年小学毕业先脱离家庭去上海历练个两年,学点儿做生意的本事和做人的本事,洗脱点儿幼稚气儿,再回来读书。再说,太太去年开始每天闹饥荒,说家里负债累累,夏天又得添启元上市立中学的学杂费,她实在是不敢当这个家了。宋老爷想他不是怕老婆,绝不是,但他着实被太太闹得慌,也好,让启元去上海先做两年学徒,缓冲一下。小学的捐资不用再添,两年后家里应该把债都还了,启元那时候回来读中学也好。

启元真想不到爹爹会让他小学毕业就去上海当学徒。想当年秦东升十五岁小学毕业去上海当学徒,爹爹还替东升哥心疼,说东升哥才那么大就去上海吃苦,而他今年也是十五岁呢,与东升哥一般大小,爹爹怎么不心疼他。他想到邻里们对后妈的议论,他此刻认定,他是被后妈赶出家门了。他不信爹爹的解释,他第一次不相信他的爹爹。

启元离家时候很愤懑,他跟启仁说,他要在上海好好做,启仁小学毕业之后去投靠他。启仁很郑重其事地答应。告别那一天,启元想让自己坚强地不落泪,可是启农先哇哇大哭了,他也忍不住哭了,他见到爹爹也红了眼圈。于是他更加坚信爹爹是不舍得他走的。

虽然宋老爷安排得很周到,有专人一路陪着启元乘轮船去上海,找那家爱德华洋行,可启元站在轮船的船舷上不肯进舱,面对大海翻来覆去地想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第6章

启元也曾到过上海,可当他步入爱德华洋行,就立刻发现,这似乎是个不一样的世界。里面的人全部穿西装,有人英语流利,其他人则是多少能说几句洋泾浜,见面都是用英语打招呼。启元是个充满好奇的人,他立即兴趣十足了,暂时忘却被踢出家门的悲愤。

而启元在乡下的少爷身份到了这儿就变成本算不了什么,谁也不会拿他当少爷看,谁都彻底拿他当普通学徒使唤。启元上到算账打字,下到倒水抹桌子,什么都要干,不仅得勤快地干活,还得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奉承溜须,若是反应慢了就得挨骂。起初那几天,每天忙下来,回到逼仄的亭子间宿舍,启元都是累得腰酸背痛,夜上海如此繁华,他哪儿都不愿去,就只想睡觉。启元累得如此的怨恨。

这种全新的生活,启元足足适应了两个多月。最初的新奇已经消退,怨恨地熬日子的启元很难接受当前那么现实的商人生活。直到第三个月,朝华一个人上门来,找到启元。

原来朝华与承文私奔后,颇过了一段苦日子,钱花完了,两人饿肚子,挨房东骂,承文受不得气,就脾气很不好。好在承文文字好,终于在报社觅得一个月薪菲薄的工作。在报社同仁的帮助下,朝华去一个知名夫人家做帮佣。才做了几天,那位夫人便看出朝华是好人家出身,朝华也没向夫人隐瞒实情,那位夫人很同情她,让她学做秘书。两个人的小家庭生活总算开始有了眉目。

一俟安定下来,朝华就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告自己的状况,也报告离家的原因。她始终是个懂事的人,即使离家是不得已,她也不愿让爹爹过于担心。家里的来信让她很是吃惊,她真想不到启元也来了上海。虽然爹爹在信中有很多入情入理的解释,但朝华现在已非当年懵懂少女,她心中认定后妈的枕边风对爹爹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说到底,启元就是被后妈曲线赶出来的。

朝华立刻循地址找到爱德华洋行,果然见到愤怒而瘦削的弟弟。朝华出离了愤怒。

在朝华的指派下,几乎不懂家务的启元一点一滴地学起收拾自己,收拾宿舍,也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身份来待人接物。启元只觉得大姐一向就那么懂事,却没想到朝华也是离家读师范时候才算接触社会,那时候朝华更小,双手更娇嫩。可启元学得再多也还是丢三落四,这个大少,衣服扣子掉了需要别人提醒才知,鞋子左右穿错也能出门,天气冷了不懂得添衣,人胖了不懂得将皮带松一个扣。朝华少不得经常过来帮忙。即使这样,启元依然三天两头地感冒。

启元在爱德华洋行也学得很辛苦,做生意完全不同于看书习字,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一向很好,可到了洋行就几乎变成白痴,很多人说他做事不会动脑筋,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唯独会计很满意启元,交给启元做的计算从来不会出错,若是有对不上账的地方,这个启元能不吃饭不睡觉将问题找出来。有时候账上错误差额连老板都说算了,启元都要做出来才罢休。老板见此索将启元放在会计室,让启元学做会计。启元也仿佛就是做会计的料,他的工作总算至此才走上正轨。

朝华觉得这样也好,会计不同于过去的账房,在而今社会也是个很不错的职位,只要认真学好这门本事,即便以后后妈不让启元再进门,启元总归不会饿死了。她到处打听着,替启元找到一家专门教会计知识的夜校,给启元报了名。启元其实并不喜欢当会计,他喜欢文学,不喜欢乏味的数字,可他也意识到自己只能做好会计这个行当,起码坐在会计室里不用应付贪婪的关先生(上海洋行对海关人员的称呼),不用应付红头阿三,那些数字比人类容易对付得多。

启元只好老老实实地做会计。他也确实做得很好,那个一按尾巴全身都会动的中国人老板很快就发现这个小老乡为人实诚得不行,于是对他很是信任,有不便于告人的小账,有需要稳妥人的收、付款,老板渐渐放手交给启元去做。而且明的老板还发现启元这人压儿就不会提条件,对别的亲信,老板总得隔三差五请个饭发个红包以示重视,对启元却不用,老板只须正常给启元发工资就行。老板觉得这个好会计简直是白捡来的。

启元渐渐也觉得满足起来。是的,本来说好做学徒两年,只包吃喝不领工资,每月只给很少的零花钱,现在他却提前一年多满师了,挣比承文还高的工资,从小到大,手头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的钱,宽裕得他都不晓得该怎么花。朝华原以为这个不大懂人情世故的弟弟会把钱交给她收着,她想不到启元骨子里也成了会计,启元要自己管钱,自己任地花钱。他手头有自己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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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已经是1936年春节后的事情。春节之前启元还是洋行的学徒,没钱回家,在上海过了第一个没与家人团聚的春节。整个春节假期,洋行没人做饭,最初三天,不会做饭的启元每天早上去弄堂里吃早点,吃完从洋行的亭子间骑车去朝华的亭子间,在朝华家吃了晚饭再回洋行的亭子间。但每次去朝华家里,他总得听承平教训。承平总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说他为人在世浑浑噩噩,不主动想想一个年轻人除了混饭吃之外还要为改造世界做些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启元听得有火气了,跟朝华说他不是混饭吃的,他在实实在在地学习做事,承平才是好高骛远,空谈误国呢。“空谈误国”这四个字最近常出现在报端,启元觉得用在承平身上特别合适。朝华解释说承平不是那意思,承平也是希望启元在上海活得好,只是承平不懂如何表达。启元不信,他与承平两人互不对眼,朝华拿这两人没办法。启元就不去朝华家吃饭了,若再去,他怀疑承平会直接出言奚落:嗟,来食。他宁可早上多买两只馒头,中午晚上吃冷馒头,而且还得省着点儿吃,免得将屈指可数的几个零钱吃光。他,君子不吃嗟来之食。但吃的时候,他不禁想起过去启樵家春节吃他家长工吃的高粱米年糕的事儿,他想不到他也会沦落到这等悲苦地步。

幸好洋行春节放假时间不长,在启元一天三顿都奢侈地吃外买馒头吃得可怜的几个零钱即将见底时,大伙儿来上班了,他又有饭吃了。更幸运的是,老板升他做正儿八经的会计,他学徒满师,从此有工资了。谁说他是浑浑噩噩混饭吃的人。与他一起进门的徒弟都还在做徒弟呢。

春节这一遭遇让启元切身体会到积谷防饥的必要,第一次领到的工资一半被他换成银洋,处心积虑地藏好,他才敢舒心大胆地花余下的一半工资。他首先买了一只垂涎了半年多的油蛋糕,拎去朝华家,与朝华一起分享。那天运气很好,承平没在家,启元庆幸不用听承平慷慨激昂地教他如何生活。但他是个讲礼数的人,他把蛋糕切出三分之一留给不在家的承平,他才不与承平计较。

此后每个月有工资发来,启元的小日子过得别提多美,他一件一件地尝试大上海的好玩物事,看电影,听戏,逛百货公司,不过他总是花最少的钱过最大的眼瘾,他在摆满货物的大百货公司里只买了一件小货物,一只从美国进口的万花筒,六角形的筒身,灰绿的颜色,看上去并不起眼,但睁大眼睛往里面一看,简直是万紫千红,花样翻新,永不重复。工作累了,就拿出万花筒看会儿,很快心平气和。

启元大部分的钱是花在书店里。以往看书只能去爹爹书房里找,看的是爹爹的口味。现在则是不同,他兜里装着钱进书店,犹如小老鼠跳进白米缸,他爱看什么就买什么。最初,以往爹爹认为低俗的诸如志怪啊外传啊秘史啊之类的书,他逆反地看了个饱。花一块钱借几本书,下班就钻在冬冷夏热的亭子间里,一晚上可以疯狂地看完一本。于是很快就腻了。他开始买正经书看。

问题书店那么多书,那么多选择,他反而不知如何下手。一家一家书店地逛,终于在春风荡漾的一天,逛到秦东升的面前。他喊了声“东升兄”,而不是过去小时候喊的“东升哥”,秦东升却是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他,一个劲儿笑说“启元长这么高了,启元长这么高了”。两人互相通报近况,启元不会说谎,一说他是小学毕业就被送来做学徒,东升就一脸了然,后娘跟小白菜,还能变出什么新花样来。东升原定的学徒期是三年,才前年满师,现在做得很好,老板器重他,挑书入货的时候还会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每月还可以攒钱贴补家用。东升一听说同学承平与朝华私奔来了上海,哈哈大笑,要启元赶快带他去见承平。

东升给启元挑了几本书,有国外名著翻译的,也有现代文人的集子。挑完书,开个单子,踮起脚拿头顶的铁夹子将单子与启元拿出的钱夹在一起,“唰”地一推,铁夹子顺着铁丝滑入账房,账房结好帐,将敲章的单子与找零夹回铁夹子,“唰”地又飞回来。这么会儿工夫,东升早麻利地用一张草纸将启元买的几本书包好。启元看着直笑,佩服东升兄的快手。东升让启元自己数找零,又不知从哪个角落出一本书,递给启元,“这本你看过没有?”

启元一看立即将书窝在口,左右看清没人,才轻轻道:“这是反书。”他装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东升笑道:“什么反书不反书,现在又不是朝廷一统了。别怕,看看没什么,兼听则明,只要都别去告密就行。你想看就拿着,拴皮带里带走。看完来还我。”

启元见东升说得如此轻松,便也跟着轻松下来,撩开西装,将书夹在皮带里,又放下毛衣遮住。他只是好奇,经常听说□如何如何,现在又是怎样被赶得到处流窜,不知他们的书会写些什么东西。如东升兄所言,这种事确实需要兼听则明。不过,他更多的还是好奇,纯粹的好奇。他还好奇地问东升兄:“你是不是□?”

东升摇头,这回,东升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启元噤声。一只等到书店关门打烊,两人出来店外了,东升才道:“这种事你别大胆,要是有人说什么介绍你入□,你别胡乱相信,弄不好是有人设圈套。这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比看几本书严重得多。”

启元连连点头,搬出他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东升听着一个劲儿地笑,问宋校长心里究竟支持哪方,启元不知道,反问东升支持谁。东升想了会儿,贴着启元耳朵道:“我更支持□点儿。你看看国民党这么**,与他们说的三民主义差太远了。你在洋行做,一定也见得多。”启元又是点头。东升接着道:“你有空看看那边的书上怎么说,我也才刚开始看那边的书,在夜校接触的,你也可以上个夜校。”

启元骑洋行的自行车带着东升且行且聊,两人异乡重逢,分外亲切。到了朝华租住的地方,两人见朝华黑天黑地的一个人在楼下大杂院里洗衣服,上面亭子间的灯亮着,显然承平在家。东升与朝华不熟,就仰头对着亭子间大喝一声,“宋承平,秦东升来也,赶紧下楼迎接。”

宋家姐弟都看着东升骇笑,这家伙五年不见,怎么生出一身洒家的脾气来。承平果然一听呼喝就吧嗒吧嗒下楼来迎。这两人在启蒙小学同班,见面就抱在一起,异常亲热。朝华让两人上楼去聊。启元留在下面,等姐姐洗完衣服,两人一起抓着衣服两头拧干,才上楼去。只听那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东北与西北的形势。聊得非常投机,尤其是聊到西北围剿时候,需得朝华不时出声提醒他们小声。东升在一边听着,他们聊的他都清楚,他每天看几张报纸呢。但听他们时不时地骂政府,他不敢,起码他不敢大声说出来。

承平说着说着,忽然一拍大腿道:“有了,有了,我中有一篇雄文慷慨高歌,东升兄恕罪。”他说着果真转身抓起钢笔,“唰唰唰”写得如疾风暴雨。东升大笑,趴在椅背上看承平飞快写出一篇有关东北局势的评论文章。启元也走过去看。承平果然是吃笔杆子饭的料,下笔之迅捷,犹如耳朵边有人朗读全文,承平只须速记。而整篇之文采,也不负承平“慷慨高歌”之喻,文章充满泼辣辣的热情。东升连连赞叹“好,好”。朝华眉开眼笑地看着承平,一脸幸福。

这以后,承平与东升常在一起混,东升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只是承平的文章泼辣,东升的文章稳重。承平常不赞同东升的态度,说东升总是欲言又止,缺乏冲击力。不过承平还是用了好几篇东升的文章。原来东升在书店当学徒,近水楼台看了许多书,中的墨水一点不比承平的少。

启元头痛承平,依然不大去朝华家,倒是一看完书就去东升的书店买新的,与东升很有接触。那本“反书”他好奇地看完了,果然挺吸引人,只是看完心里很有一个大疑问,那么爹爹这个地主难道是坏人吗?他们家真的做了那么多诸如剥削之类的坏事吗?可问题是全村人好像都对他们挺好,有大事都请爹爹去主持,难道村人都是被逼的?启元带着疑问去问东升,东升一时也答不出来,不过东升很肯定地说,宋校长显然不是坏人。

启元又问东升借这种“反书”看,据东升的意思,不要抓特例,要看普遍。东升自己看完一本,就交给启元一本,有些还是报刊装订而成,很是简陋。启元多看几本,思想就有些跟着去了。不过到中秋的时候,东升夜校那边的书源断了,东升读的夜校也被强迫解散,启元不问都知道,出事了。

第7章

秋去冬来,启元已经存下不少大洋,他经常心里美滋滋地想,这个春节他会回家,正好启仁需要应考中学,如果后妈不肯出钱,他可以资助启仁,一定要让启仁读书,一直往大学读。启仁是那么聪明,他要把存的钱向启仁交底,让启仁安心读书。

做完帐下班,启元又去书店找东升,再买几本书看。他告诉东升,他这个月几乎没用什么钱。可明天就要发薪,又有新的钱来,不如一起出去吃顿新奇的,比如西餐什么的。东升不肯去,他工资不如启元高,又得把钱贴补家用,他手头可没多少结余,而且他又不愿一大把年纪蹭启元的请客。他就找了个书店今晚盘货走不开的借口。

不过东升又抓住准备出门去吃饭的启元,轻声问道:“你有没有看出承文有些异样?”

启元摇头,“虽说要当爹了,我看他什么都没变。”

“你找时间提醒提醒你姐,这些话我们外人不便说,承文也不一定爱听,但我这几次看他说话太露,得有人劝他收敛着点儿。如果他是□,更得收敛,连我都看着起疑,那些专门抓人的更会找到他。如果他不是,若说话太不讲究被人怀疑,更冤。你姐现在有身子,一家子都还是小心做人为好。”

启元呆呆盯了东升半响,立马拔腿赶去朝华家。他虽然不通世务,可每天听那些鬼的同事谈天说地,起码知道有些事惹都不能惹,惹了就不能让别人知道。到了朝华家,他先站在楼梯口确认承文不在家,才更有信心上楼。朝华听了启元的转达,低头想了会儿,道:“承文不是。不过东升兄每天在书店接触三教九流,他的话一定有道理。你帮我谢谢东升,我说他怎么好几天没来了呢。”

“听说有些人暗暗入了□,一直等被捕,一家人还不知道这事。”

“承文不会,他在我面前什么都藏不住。”朝华斩钉截铁地将话刹住了。

启元不疑有他,又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朝华家里没吃的了,他只能告辞出门觅食。这一餐他小小奢侈了一把,吃一块牛排,一只面包,和一杯葡萄酒,都很好吃,他一辈子念念不忘。

第8章

1937年春节,启元拎一只大皮箱回家。这是一只正宗的牛皮箱,深棕的皮面,银亮的锁扣,拎出来就是噱头。村人见到这样的启元回来,都在心里暗笑一声,活脱宋老爷年轻时的模样。

启元将他看过的书都拎了回来,他虽然一口拒绝回家读中学的要求,但他心里也似乎没将上海当永久落脚地的意思。宋老爷一边翻看那些书,一边提问,见儿子果然将这些书都看了,他很欣慰。儿子既然力拒回家读中学,他也不勉强,只吩咐儿子一定要好好读夜校,千万不能丢弃书本。宋老爷只是有点奇怪,两年没去上海逛书店,怎么书的味道又有点不一样了。他发现自他有意识以来,呆在上海的那些日子几乎是风云日日变,说白云苍狗不为过,不像这儿的山村,他天天恨这些左邻右舍从不人心思变。这不,看启元带来的这些书,似乎连他也落后了。启元被爹爹关在书房里,问了许多许多问题。他也知无不言,甚至包括美味的牛排和美丽的万花筒。

启仁旁听,启元的经历对启仁而言,较他们爹爹的更为吸引。启元告诉他,早上见到洋老板爱德华要喊“Morning”,启仁听成“毛林”,那几天遇人就“毛林”,启元当笑话听,忍笑不纠正。启仁更爱启元带来的书,他觉得这些书的思想更新,文字更偏向白话,易读易懂。

第一次的,启元看见太太不犯憷。太太一听说启元不回来读书,顿是春风满面。

除夕夜的拜祭,而今当然别想再勉强启仁上阵,启农当仁不让了。小启农很乖巧,让启元无法将他连坐了。

第9章

1937年,时局一直紧张,洋行里一直人心惶惶。无线电说的是一套,报纸嚷嚷的又是一套,而洋行里则有生意人通过生意渠道获得的战况小道消息。两个老板经常关起门一讨论就是半天,讨论什么生意必须放弃了,什么生意值得拼命去做。启元坐在会计室里本无需心什么,可初夏的一个晚上,亭子间本已热得让人辗转难眠,却又有人大力拍门将启元从朦胧睡梦中吵醒。

半夜拍门,绝无好事。启元吓得不敢动弹,幸亏外面的人吱声了,原来是朝华。进门的朝华满头大汗,披头散发,一脸虚乏,怀里的孩子却安稳睡觉,仿佛置身婴儿床。朝华不待启元让座,就自己一屁股坐到床上,先将才出生两个月的婴儿放到床上,才掏出手绢擦汗,自己开口问启元要洗脸水,要凉开水。但是看见启元端起的茶杯和脸盆,她只得起身自己动手,去楼下灶间先将脸盆茶杯洗干净才用。

启元反而像个客人一样站在自己住的亭子间里,摊着手看扭来扭去打算醒来的婴儿,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朝华上来,他又被赶出门去,朝华要擦洗了。一个小孩才两个月大的年轻妈妈多的是需要闭门收拾的事儿。不过朝华今天心急,隔着门问启元:“你手头有钱没有,美元更好。”

“法币不行吗?要多少?做什么用?今晚就要?”启元的问题确地符合一个会计的职业要求。

“法币越来越不值钱,出去买东西还好,办有些求人的事只能用美元了。你可有美元?”

“有的,我在洋行做,兑美元还算方便。”

朝华不语了,等会儿放启元进门,才轻轻地道:“承文被抓了,他们报社一下子抓去三个。我请夫人帮忙疏通,可有些通关节的地方总得我们自己花钱。你能给我多少?我日后还你。当然是美元最好。”

“姐夫是□?”启元大惊,“凭你,救得出来?”

“他应该还没入党,只是外围。若真是的话,只能指望组织营救了。一定又是他们的什么文章惹火有些人了,哎……启元,承文以前对你不大客气,你只看我的面子。”

若是救朝华,启元二话不说,而救承文,启元心有不甘。可朝华还是见启元默默起身,开始上蹿下跳,墙角挖开一块砖,床板排开一条缝,屋顶揭起半角油毛毡,桌腿挖开一个洞,藏钱办法之匪夷所思,看得朝华眼花缭乱。原来启元听爱德华的话,不相信银行,把钱都藏在亭子间的角角落落。一会儿,一叠绿绿的票子交到朝华手上。有一美元的,也有十美元的,都是启元平日里见缝针地找时机换来。

“够了吗?这是全部了,真的。”

朝华当然相信弟弟不会跟她撒谎,但是她细细数清手中的票子,一脸绝望地将钱塞回启元手里,“远远不够,杯水车薪。”

启元捏着一堆美元内疚了,“我要是平时多存点儿就好了……”

“你已经存了很多,但有些人胃口更大……”

“要不问爹爹借,承文家里也有点儿钱的。”

“当年不顾他们反对逃来上海,怎么有脸这个时候回去借钱。”

“我替你回去。姐夫家只有一个儿子,不会不管,爹爹又是不计较的。姐,这些钱你拿去自己家用,你现在不能工作没收入。大概要多少钱才能将姐夫赎出来?”

“起码十条小黄鱼。”

启元倒抽一口冷气,十小金条!他不知道太太肯不肯放手给钱。朝华也是一脸灰败,她来找启元借钱,无非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意思,更多的,还是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找个亲人在身边陪伴。

“大姐,会不会有人去你那儿抄家?”

朝华紧张地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声音,可又软软地靠回床头。从家走到夫人那儿求助,再从夫人那儿走到启元这儿,她还一直抱着孩子,她已经筋疲力尽。她将钥匙递给启元,“你帮我去,能搬多少搬多少,尽量搬宝宝的东西。我实在动弹不得了。”

朝华已经习惯简单贫穷的生活,习惯一手一脚亲力亲为,以为启元也是如此。不料启元关键时刻尽显上思房大少爷本色,花一美金拍开老板常用的黄包车夫的门,两个回合就将朝华家那丁点儿家当大多搬来了。这时候天际泛白,朝华看看差不多,让弟弟休息,启元一看天亮也不敢再去朝华家,生怕谁在那儿守株待兔把他给株连了。

回头去国人老板那儿请假,老板却关上门问他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是不是找借口回乡下避难去。启元连忙赌咒发誓,又让老板去亭子间看了寄宿在这儿的大姐,老板才开恩放行。启元心里好生奇怪,老板的态度何以如此反常。

启元不过是回家送个通知,最后如何筹钱,那是两家父母的事情了,他在场也没用。不过他在家睡的那唯一一晚,他听到后妈的哭声。他估计后妈心疼那十条小黄鱼。爹爹果然第二天告诉他,家里得卖掉几块地才能筹措到钱,让他先回去上海工作,筹款的事爹爹会紧紧盯着。

启元后来听说承文家将家里的十亩薄地全卖了,其余的全由上思房卖地补足。他更听说,承文家卖掉全部的地,还是太太去承文家交涉的结果,承文家原本指望吃上思房大户的。

十条小黄鱼由承文爹与宋老爷差遣的人一起送来上海,但乡下人到了上海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想省点儿钱住启元的亭子间,可惜亭子间塞不下这么多人,又不敢住承文的那间亭子间,在外面住了几天大通铺,承文爹先撑不住病了,只好回家。那些请客送礼赔笑脸说好话的事儿,本来朝华想自己做,她不信弟弟这个大少做得来,但是宋老爷以一纸亲笔信交代,世事险恶,不许朝华出面,以免有人求财之后又起色心。只能是启元出马。

启元出马有启元出马的好处,那些人再怎么暗示,启元都拎不清。那些人再怎么恫吓,启元想那都是承文的罪过,又不是他的,于是启元的承受力超强。等说到一手交小黄鱼一手交人的时候,启元又是傻不啦叽地搬出会计那一套,一脸书生气地跟对方讲会计那套不见凭据不支付的道理,而且他是真的认真,而不是跟人搞脑子。

大家你来我往地交涉的时候,北平卢沟桥出事了,一天追着一天,北方的狼烟呼啸着向南扩展。启元尚且懵懂,其他人都急,包括索贿的人也想战事逼近,小黄鱼早日落袋为安,唯独启元不在乎承文多吃几天牢饭,结果果真那帮人硬是败在启元面前,跟启元平等地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了。启元完胜,大喜过望,便在刚放出来的差点奄奄一息的承文面前口无遮拦地说笑话了。

“姐夫,你这一场官司,搞得你们家一夜变成你最爱的无产阶级,你如愿了。”承文还在为他爹内疚呢,启元又自作聪明地追着笑道:“你更能干的是,让地主阶级自愿帮你掏钱闹革命,连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小职员也掏美金支持你闹革命,你这大秀才说说该如何解释这么多的阶级矛盾呢?”

承文气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中间乱窜小星星,哪儿答得出承文的笑问,出狱的快乐早没了,一路虚弱地闷声不响。此后凡是有人问起承文是如何出狱的,承文一直回答是组织营救。日子一长,连承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出来后的承文在上海找不到工作,也呆不下去,正好有同侪在福建厦门朝他招手,他将养了几天,招呼都不打,忽然动身就带上朝华和儿子南下厦门,路费,花的是启元的钱。朝华都来不及去跟弟弟说一声再见,说个去向,只够时间在房东太太那儿留下纸条。

这一回,承文是真的闹革命了。他与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将报纸办到厦门,不到三个月被封,他们改头换面再办,继续被封。他们从不屈服,生活再苦再难,他们也要宣扬他们掌握的真理。不屈不挠的办报过程中,承文加入了□。

这是朝华在一封由承文的同志帮忙送达的信中告诉启元的。朝华说,承文他们为追求真理追求理想所做的牺牲很伟大,很无私,她完全支持承文的工作。国家危难,匹夫有责,虽然当前生活很艰苦,但是神很充实,他们一帮人经常来她家里聚会,喝很差的酒,唱最快乐的歌。她相信苦难很快就过去,因为这个社会有这么一帮努力工作的人,他们一定能唤醒民众的抗争,将日本鬼子早日赶出中国。

第10章

其实才刚将承文救出,启元就跟着东升做起抗击日本鬼子的志愿工作了。东升很积极,他说抗击日本鬼子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份内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他有的是时间和力气。他见启元忙完了自己的事,就立刻将启元也拉入伙。这时候全上海人已经知道,上海即将成为抗击日军的战场。

洋行的两个老板一听说上海要打仗,一个抢一张机票飞回国了,另一个将公司员工遣散,将一把钥匙交给启元,让启元帮忙照看着公司,就携家带口星夜兼程逃回老家去了。启元做志愿工作做得如火如荼,耽搁了逃难时间,后来索不去想回家这事儿,一心跟着东升做事,肩膀磨出血泡,咬咬牙挑破,继续扛军用物资。这是他这辈子从未干过的重活,他也不知道全身哪儿来的大力气。

沪松战役,整整打了三个月。启元先是与东升失散了,他不知道东升去了哪里,东升也没再来洋行找他,启元不禁想到医院教堂学校随处可见的伤病员,心里非常难受。后来,头顶各色各样的弹落下来,有大打过来的,有飞机扔下来的,谁也不知道下一颗弹会不会扔中自己,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刚躲过一颗弹,正好撞上一颗流弹。战争,血淋淋地摊在上海民众面前,无一幸免。

战争开始之后,启元再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往楼下跑,钻进楼梯间的狭窄空间里蜷成一团。但等天亮,他又去伤员多的地方帮忙,他笨手笨脚,能做得好的活儿很少,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添乱,总觉得出力了才对得起良心。

而后是饥饿,是疾病,是各种各样的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是战败。

启元不知道后来的日子是怎么捱过来的。从原先神十足地游街窜巷找志愿工作,到现在绝望地躲避着日本人的关卡四处觅食。米珠薪桂,街市凋敝,许多人纷纷出城南下,回乡的回乡,逃难的逃难,整个大上海忽然间繁华不再。最基本的生存活动变为危险举动,出门拎一桶过日子的水就像过五关斩六将,不过相比那些丧身在枪下的人,苟活至今已是大幸。

那天启元出门拎水,撞见一个要饭的男孩,男孩说的正是他的乡音。而启元一看男孩的衣着就慌了,看左右没人,就将老乡拉进亭子间。这男孩穿的分明是**的衣服,只是被硝烟污秽扯染得不大容易识别而已。相比之下,启元显得懂事多了。

原来小兵叫赵宝瑞,年方十四,比启元的弟弟启仁还小一岁,父亲早逝,才会被保长欺负,这么小就抓了壮丁。他倒不是有意掉队,他是背着受伤的团长走不快,陷在上海。所以大冷天的领不到补给,穿一身单衣冻得嘴唇乌紫,还得出门找吃的,养活躲在废墟中的团长。启元直说宝瑞有义气,拿出战前与东升一起囤的大米煮饭给宝瑞吃了个饱,又让宝瑞脱下军装,换上他早年从家里穿来的长衫棉袍,两人晚上趁月黑风高潜出去,将团长架来洋行,藏入洋行囤贵重物品的暗间。这一路,先放一个人侦探一程,安全,才敢架起团长走上一程。不到一里的路,整整走了两个小时。

收留两个军人之后,启元的心里终于不再沉闷,他仿佛在这个被日军蹂躏的城市里找到寄托。团长姓刘,军校出身,捯饬干净之后,看上去才二三十岁。刘团长来了便反客为主,指挥两个小孩子有条有理地过日子。不过启元仅剩的半麻袋大米禁不起三张年轻力壮的嘴,不到十天就见底了。好在刘团长的枪伤也勉强痊愈,在刘团长的谋划下,三个人趁黑出城南下。刘团长建议启元回去老家,这种时世下,还不如与家人混一起。刘团长也建议宝瑞跟着他找回部队去,像宝瑞那样的家世,回去肯定又得被抓壮丁,抓去不知跟着谁充灰,还不如跟着他,他会善待恩人。刘团长将启元送到离家不远,才拍拍启元的脑瓜子,领宝瑞走了。

刘团长与启元以往见的关先生等政府人员不同,刘团长有理想,有血,又有仁有义,看着刘团长,启元总想到失踪的东升兄。与刘团长分手,启元好生依依不舍,力邀他们去他家盘桓两天,可惜刘团长归队报国心切,三个人终有一别了。

启元毫发无伤地回家,让宋老爷喜出望外。沪松大战,宋老爷心里承认,他更关心的是儿子的安危,他心里满是后悔,不该讲儿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锤炼。见到启元的第一刻,宋老爷落泪了,抓着儿子的手不放。饭桌上,宋老爷破例让启元与他一起喝酒,激动地对全家人说,一家人,以后谁也不要走太远,什么前途,什么出息,全不如平安健康地活着。

对爹爹的话,启元特有感受。当战火将他与全家人分割的时候,他担心着家里的安危,爹爹又何尝不担心他的安危,那都是往死里担心啊。

但孩子们显然理解不了宋老爷与启元的激动,他们缠着启元讲那火连天的战场。尤其是启仁,大有恨不得替大哥在上海守那烽火三个月之势。晚上睡觉,启仁抱着被子偷偷钻进大哥房间,抓住大哥不让睡觉。

也有沉痛的父亲。宋老爷亲自领启元去容斋先生家说明东升的情况。虽然宋老爷一直安慰说,失去消息只是暂时,可容斋先生家还是哀声四起。这种年月,失去音信还能意味着什么呢。

也有又哭又笑的母亲。启元在家调养几天后,就领启仁一起找去赵宝瑞的家,将刘团长送的一些钱带去给赵家,征得老爷同意,启元自行车后座架了一袋年糕,启仁自行车后面架一袋挂面。宝瑞是启元的患难之交。赵家果然家徒四壁,赵家寡母膝下还有两个嗷嗷叫的儿子。启元都不知道这家人往后靠什么过日子。

第11章

启元回乡不几天,家乡也被日军侵占。健壮的东洋马的马蹄“嗒嗒嗒”地敲遍乡村每一块石板,所有人尝尽做亡国奴的滋味。启樵没忍住好奇,偷偷去东洋马的尾巴,被日本人拿枪托揍了个半死。宋老爷让太太管住儿女们,一个都不让出门,在家也全都穿上简陋的旧衣服,腰带里缝入几张钞票,以防万一。启元担起协助管家的重任,夜晚来临时,由他亲自提灯将门窗一一查来,将弟妹们一一安顿上床。

时局不靖,县政府沦陷,宋老爷与教师们一商量,做主将小学暂停。宋老爷将诸事安排妥当,回家与太太关进书房议论了半天,又详细询问启元上海失守后的政局,他忧心忡忡地对启元说:“我是本地闻人,日本人很可能会来找我做事。想个什么办法才好,我们说什么都不能做汉奸卖国贼。”

“他们前几天冲进来把我们的粮食都抢空了,应该不会再来找爹爹做事,要不然不会这么得罪。”

“他们非我族类,不会跟我们讲道义。他们可以拿枪指着我逼我做事,也可以看我不顺眼一枪把我打死。张作霖这样的人都可以被他们炸死在皇姑屯。抢光我们的仓库,对他们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得罪。”

逃跑?逃哪儿去,怎么逃?启元说,刘团长建议往西南逃。

说到逃,太太虽然明,却因为不出远门,对这种大事无法嘴。她听了半天,悄悄走出了。父子俩原以为太太去解手,不料太太过会儿抱一只小绢包回来,“嗵”一声放在老爷面前。“这儿是我平日里积攒的金子,以防万一的,老爷拿着走吧,都在这儿了。我们在这儿最多吃糠咽菜,受点晦气,老爷你不一样。老爷要是不嫌麻烦,把启农也带走吧。”

启元见到,打开的绢包里,竟然有二三十条小黄鱼,亮灿灿的,在油灯下晃眼得很。他惊呆了,想不到太太天天哭穷,手头却已经积攒下这么多的钱。连宋老爷也对着太太一脸复杂。一会儿,宋老爷让目瞪口呆的启元回房睡觉,老爷太太闭门再谈。

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偶尔远处有一声炸响。启元查完门窗火烛回房,见老爷站在他房门前。启元以为老爷来告诉他远走高飞的计划,老爷却轻道:“说好的,以后一家人不分开,我不会一个人走,带你们一起走也不现实。启元,人都睡了吗?长工们都走了?”

“都妥当了,大院里只有两个妈陪着两个妹妹,其他下人都在后院睡着,中间腰门被我锁死了。”

老爷叹声气,叫声太太的小名,太太很快迈着小碎步从黑暗中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大包什么东西。三个人一起来到晴翠楼前的水井边,老爷脱掉长棉袍,让启元手脚利索点儿,动静小点儿,打井水上来,往他头顶浇,一直浇透为止。启元这时大致明白为什么了,有些事情他早在明末清初的传奇故事里见到过。他含泪轻手轻脚地打起井水,一桶一桶地往爹爹身上浇。浇透了,他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爹爹湿透的身子扶着苍老的凌霄藤站在十二月的寒风里瑟瑟发抖。这是滴水成冰的冬日啊。

太太也哭,可也同样不闲着,从大包里掏出干布将井台抹干,务求不留丝毫痕迹。

老爷当场就糟了,几乎是被启仁架着才能走回屋。可是两个亲人却都只能看着不能救,看着爹爹的身子在被子下抖个不停,启仁的心都碎了。他却还得与太太一起将老爷的湿衣服罩在预先备下的两只手炉上烘干,细心做好所有善后工作。

第二天,老爷彻底病了,额头火烫,神智不清。太太焦急之情毫不掩饰,几乎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地请医问药。很多人上门来问候,果然日本人也上门了。老爷混混沌沌地说得很客气,态度也很恭谨,一定要启元把他扶起来面对日本人,礼数一点不缺,但等日本人一走,老爷让启元再偷渡来湿毛巾,将肚子捂得冰凉,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的病情又陷入水深火热。

两个月折腾下来,玉树临风的宋老爷硬是给变成弱不禁风,被下人扶出来晒太阳,众人都看得清那叫骨瘦如柴。背后好多人议论,老爷这是得了肺痨。背后的议论传开去,除了几个不怕死的,好多人见了宋老爷都避着走,就怕给传染了。好在,日本人也不再找上门来。

后来,伪政权建立起来,日子在乱糟糟的秩序中温吞水一样地滑走。

小学又被勒令开课,伪政权派了一个副校长来“辅助”宋校长。遇到大事,就拿一乘轿子不由分说地将宋校长抬去小学,由启元扶着去摆个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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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仓被日本人强行搬空了,地主家还得上街买粮吃,过了年,连播种的稻种都成问题,太太再明的人也一筹莫展,可又不能荒着那些粮田,太太唯有不断动用私蓄,给家里买吃的用的,给农田买稻种农具。那些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小黄鱼转眼就花出去,很不经用。

而伪政府才不管你是死是活,他们开年就早早下了税赋通告,今年的税赋将大大高于往年。太太让会计做得很好的启元打响算盘子一算,今年的地租收来只够缴税,家用一点儿都剩不下来。而这还是建立在老天爷帮忙,今年能旱涝保收,和本地那些农田不会被拿来当战场的基础上。日子该怎么过,开源?节流?

宋太太亲自掌刀,裁了上思房一半长工和佣人。眼下世道艰难,在上思房做工好歹还能混口饭吃,走出上思房还上哪儿吃饭去。启仁礼拜天回家取换季衣服和钱粮的时候,看到好几个从小认到大的熟面孔围着他家大门口嚎哭,到底是有点儿感情的,启仁听了几句哭诉,就急了,冲进门找大哥说话:太太再怎么样也不能断人活路,大哥既然在家应该说几句话。

但启元打开账簿给启仁一算账,启仁就哑声了。家里现在没收入,却每天流水般的开支,爹爹每天看病吃药的钱,还有他启仁又来讨要生活费,启元的那些积蓄早搭了进去,现在就是在用太太的私房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启仁非常感慨,“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每一个人都责无旁贷。大哥,我从军去。”

“你才十六岁,还是好好读书,先长知识,像刘团长说的,一个团里找不出几个会看地图的,耽误打仗。更别提什么开飞机,开军舰,那些都要读完中学才行,耐心点。像小安房启衡兄刚从同济大学毕业,现在全国修铁路运军列,贡献很大。”

启仁听着有理,歇了弃学从戎的心。启元见此放下一颗心。眼下战火遍地,大姐朝华已经一年不闻音讯,不知在厦门好不好,或者,还活着没有。他在上海见识了战争,见到血之躯遇到子弹弹全无抵挡之力,而今全国子弹弹乱飞,谁知道下一刻落到谁头上呢,谁都是朝不保夕,一家人只有眼对眼看顾着,才能稍稍放心。而且,他也不能让什么烦心事去骚扰爹爹。

想到启仁一来就对太太的非议,启元第一次领悟到,其实太太当家不容易,她是在替全家人得罪人。

这么一想,启元更有意担起家里的家务,原本打算报考一家中学的念头打消了。他想到家里在不远的海岛上的一块地,非常大的一片,家里其他农田加起来恐怕都还不如那块地。那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观察潮汐地势,用一辈子的时间围海造地,愚公移山似的向大海围来那么一大块地,靠着几代人种植芦苇,加固了海堤,又拔去泥土中的盐分。但那块地除了种植芦苇,至今不曾尝试种别的,据说爷爷曾经去种了十亩棉花,结果长出的棉枝还不如筷子高,最后收成算下来,入不敷出。只能继续种芦苇。

在岛上种芦苇的是八家人,那八家人住的是上思房建的石头平房,种植买卖芦苇的钱都不需要向上思房交租,唯上思房有人去岛上小住,他们必须接待,无偿提供食宿。但其实上思房没人去那儿过夜,最多一年就去那儿吃两三顿中饭而已。启元想到,那儿或许现在可以种棉花了呢。启元让启仁回学校请教农学老师,有没有适合在盐碱地种植的庄稼,那边海岛偏僻,即使打仗也轮不到那儿。启仁回校后捎话回来,还是种棉花。

为了生计,启元决定亲自去海岛监督试种二十亩棉花。因那些地作荒滩处理,不缴赋税,只要有收成就是收入。他打好行李推车出去,太太在门后白眼以对,这种不事稼穑的大少爷,懂得种地吗?去了只会给那边八家人添乱。启元则是有成竹,他听爹爹的锦囊妙计,事先相信咨询了一个很能种棉花的长工,只要他有需要,随时可以将那长工拉去海岛帮忙。

冬去春来,伪政府闹哄哄地各就各位了。宋老爷只是冷静地观察,对任何来访者都不透露丝毫想法。一直冷眼旁观到初夏,看那些伪职人员将位置坐稳,打死也不肯让位,而日本军人撤离殆尽,部队开往山区的战场,宋老爷终于开始慢慢“恢复健康”。但这半年不要命地折腾自己身体,终于还是落下病,上思房此后不再有启字辈的孩子出生,宋老爷也是每到冬天寒冷时候异常畏寒,动不动就咳嗽感冒。

乡镇的秩序似乎恢复了正常,伪政府与原国民政府的那帮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有知识的人都清楚事情远远没完,谁都在等着可能爆发的一天。宋老爷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回去学校,一步一步地将那委派来的副校长架空,然后着手微调课程,不让亡国奴的教育深入小孩子们的脑海。

启仁夏天放暑假,带着启农一起上海岛帮大哥种棉花。渔船把他们送上岸,只见清澈的溪流两旁大约二十来亩的棉花地竟然还真长得还可以,不是传说中的都还不如筷子高。两人的积极立刻来了。但是才一天,启元才安排他们在棉花地捉虫一天,他们还是戴着新鲜芦苇叶编的大斗笠呢,就已经被晒得受不住了。回来看到大哥顽皮地取笑他们晒得像猴子,他们很怀疑大哥是在捉弄他们。可几天下来就知道了,想伺候好庄稼,就得不管日晒雨淋地勤快。他们还见到大哥台风天挖水沟放水去,回来全身脏得像个泥猴子呢。

日子总算这么苦撑着熬过来了。看到棉花如期长高,开花,虽然长得不如陆地上茁壮,可似乎收成有期,大家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明年在这片土地上扩大棉花种植的话,那收入就不会差了。唯有太太明得从不满足。乱世时候许多人家卖地糊口,宋太太趁机逢低买入,宁可自家生活节约点儿,少吃几顿,少做几件新衣裳。连小安房为了另一个儿子和女儿的读书学费也卖地。若不是宋老爷劝妻子不要做得太过分,太占便宜,太太可能还会千方百计让小安房多卖给她几块好地。

第12章

来年春天,启元十九岁了。宋老爷一脑袋的新思想,不愿意儿子早婚,可心里又有点儿陈规,不想看到儿子的同龄人纷纷结婚,而他懂事听话的儿子还打光棍。宋老爷心里早就物色好了一个人选,一个叫梁忆莲的女孩子,以前在启蒙小学免学费读到四年级,因家贫辍学。据宋老爷一直以来的留心观察,梁忆莲长相甜美,格温顺,不善应对,绰号叫糯米汤团,因此宋老爷早几年在启元去上海做学徒的时候就央人去梁家提亲,但希望梁家让女儿等到二十岁再结婚。这种要求很不合规矩,但宋老爷做出来,梁家却认,梁家认的是宋校长的人品,认定宋校长不会言而无信。再说,一般小门小户谁家不愿攀上宋家那种人家呢。

太太本来反对找个连小学也读不起的糯米汤团做儿媳,太失面子,再怎么说宋家也是本地望族,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易如反掌。但是又一想,若是找来的儿媳娘家背景与她马家差不多,那以后她的日子就难了,她亲生儿子也别想后来居上。于是太太改为全力支持。还是由太太将这件事告诉启元。太太跟启元说话一向不肯转弯抹角地客气,她一开口就说刺人的真话。

“大官,你是个滥好人,不及老爷三成的本事,要是找个明点的姑娘,你一辈子别想翻身。我看糯米团子有糯米团子的好,你们两个滥好人对滥好人,一团和气,很好。为你未来着想,我看你什么都别反对,我找个好日子替你去定下。”

启元听得直噎气,这是他的婚姻大事,现在不是提倡新生活吗,爹爹怎么在这事上做起了封建家长?他使劲回忆当年读小学时候是不是有个叫梁忆莲的学妹,但他一直想不出来,大孩子总是不会看到比他低年纪的孩子的。

但是太太本就不由他分说,说是持老爷圣旨,雷厉风行地就将宋梁两家的亲事定了,成亲的日子定在1940年的春节。启元反对无效,抗拒了好几天,却终于还是忍不住找去梁家偷看。等他一看到梁忆莲本人,立即将一肚子的反对全变为顺从。这么好看的姑娘,正是他要找的。

第13章

在市立中学读书的启仁总是在春夏之交回家一趟,拿换季衣服棉被,也问大哥来拿生活费。但启元印象中似乎给了启仁不少钱,他让乘夜航船回家的启仁先去睡觉,他拿出账本一看,果然,不止是这个学期,上学期启元也问他要了不少钱,害得他身上都没零花钱。启元心中起疑,想找启仁问个明白。走去启仁房间,见房门洞开,他想吓启仁一下,就蹑手蹑脚地过去,到门口才大喝一声。却见启仁手忙脚乱地将一本什么册子塞进被窝,一脸尴尬。

启农见大哥找二哥,就跟了过来。启农已经长大,不再那么乖乖听话,启元怎么哄他去别处玩都没用,还是启仁起身二话不说一把将启农拎出门外,关门不理。果然一物降一物,启农连门都不敢敲一下。里边,启元已经一步上去,讲启仁被窝里的册子抓到手上。启仁见此也不反抗了,只说道:“大哥看完别跟任何人提起。”

启元才翻开册子看第一页,就脸色大变,“你有没有想过,要是路上给搜出来,当场就可以把你枪毙。”这是山区游击队的宣传册子,那游击队信奉□。即使而今国共合作,可山区游击队并不见容于**,日本军见了也打,日子非常艰苦。不过本地人也都知道,日本人被那些神出鬼没的游击队打得晕。一说起山区游击队,本地人心中都很敬仰。宋老爷还曾偷偷地给游击队一个什么人送过钱。

启仁坐在床上,满不在乎地看着大哥,“大哥既然知道,大哥看来也看过。”

启元被弟弟噎住,只能不提这茬。“我替你算了算,你这两学期三天两头问我要钱,要的钱都够养活一家人有余。你告诉我钱花哪儿去了,要不然我不会再给你。”

启仁看着大哥笑,笑得启元很想心软。启仁眼见大哥不肯退步的样子,一张脸就变严肃了。“大哥,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虽然你去年劝我读好书,才能更好报国,但现在已经时不我待。我打算攒点儿钱,买些药品带上,投奔游击队去。就这几天的事儿,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

“启仁,你真见识过打仗吗?你以为打仗好玩吗?”

“我不是为好玩去投奔游击队,我只是为良心,做一个中国人应做的事。大哥,你必须支持我。你不能支持别人的兄弟去打鬼子,却拉自家兄弟的后腿。那很虚伪。”

“爹爹不会让你去,爹爹说过全家人以后都不分开。”

“爹爹只是说说而已,你以为爹爹真心这么想?他要对我们真好,不会把你送去上海做学徒,你看看,小安房的孩子一个个读中学上大学,你是上思房长子,却去上海做学徒,真心对我们好的话,他做得出来?现在呢,他们拿你当长工头头使唤。自打我们亲妈去世后,家里哪还有我们三姐弟的位置,爹爹只听那个姓马的女人。要不然,我们的大姐,这么沉稳的人,怎么宁可跟一无所有的承文去吃苦,也不远留在家里享清福?还有我,走到外面谁能相信,这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卖不起课外书,要抢大哥的零花钱。大哥,只有你还相信爹爹真心对我们好,你真是太忠厚,忠厚得傻了,这个家早没我们三个的位置了。”

启元无言以对,启仁将他心中不敢深想的疑问肯定地说了出来,而且,似乎真是这么回事,现在上思房后妈当道,家,哪还是他们姐弟三个的家。

“爹爹……你不要这么……爹爹心里对我们是好的,你没看见,他只是大行不顾细谨,爹爹管的事情太多,家里小事他管不过来……”但启元的声音越来越中气不足,见启仁愤愤欲反驳的样子,他拍拍弟弟的手,阻止了。“如果你只是因为家不像家,才去参加游击队……”

“不是,我参加游击队是为了打鬼子,作为一个有志青年,我责无旁贷。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支持我,你想想你在上海做志愿者的时候,还不是冒着枪林弹雨不顾命地救人。我跟你当时一样大。”

兄弟俩关在启仁屋里争执好半天,启元一直不肯点头答应,启仁很失望。一家人早早地吃了晚饭,启元送启仁去村口坐夜航船。他拎着马灯走在路上,心里已经想到,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启仁这一回校,恐怕就要远走高飞了。到了码头,他摘下在上海买的手表,又出所有私蓄,都交到启仁手上。“上山后,多长只眼睛,千万照顾好自己。”

兄弟俩依依告别。这一别,直到解放后,启元才又见到启仁。

第14章

兄弟俩依依告别。这一别,启元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启仁。先是大姐,而后是弟弟,他们姐弟三个而今天各一方。家,对他而言,真的只是个符号了。想起远在厦门的大姐,娘去世后几乎是他半个娘的大姐,启元站在黑暗中眼泪盈眶。他此时怨恨爹爹。

洞房花烛夜,应是人生快事之一,可春节前大姐朝华的归来让启元对原本就不是自己做主的婚事关心寥寥,婚礼筹备几乎都是老爷太太的事儿。

那是一个大清早,冬日的清晨寂静得连鸟鸣声也不闻,上思房大门的铜环被人撞得山响,急促的声音催着启元草草披上衣服冲出去看个究竟。值夜的长工被太太裁了,这个大院子里只有启元是唯一适合在不正常时间应门的男丁。

门外的是夜航船码头值夜,此时跑得兀自呼哧呼哧地喘气,值夜告诉启元,大小姐回来了,等在码头让家人去接。启元惊喜得差点拥抱值夜,连忙出口袋里仅有的几张钱赏了值夜,来不及回屋,也不管一身衣衫不整,去村里叫了拉车的长工,奔去夜航船码头接朝华。

朝华遣人回家通报,倒不是摆谱,也不是近乡心怯,只是,她太累了。登上码头的那一刻,眼见着家就在不远,她反而没了力气,再挪不动一步。夏天时候,承文与几位同志接到上级指令,悄悄潜入台湾开展工作。承文知道这一去很难说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能不能再回来,因为台湾此时已经被日本占领多年,日本的影响已经深蒂固,他们的进入犹如探龙潭虎。他让朝华带孩子回家,一是怕朝华就近受了牵连,二是朝华一个人在异乡带着俩孩子难以生存。

承文接到通知第二天就走了,时间只够打好承文自己的行李包。朝华从生离死别中清醒过来,立即想到一个问题,眼下遍地战乱,她一个女人带着分别是5岁和2岁的孩子无法生存,那么她带着两个孩子穿越战乱的土地回千里之外的家,就容易了吗。她心怀侥幸地想,要不等等,或许能等到承文从对岸回来。可惜,从夏等到秋,什么音信都没有。朝华清楚这是承文为工作必须做的牺牲,她唯有默默收拾起行装,抱一个,扯一个,艰难地走上回乡的路。

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个只是拖累无法帮忙的孩子,菲薄的盘缠,上路之后,朝华都不敢洗漱,怕出各种状况。这一路,整整走了四个月。很多时候她怀里抱一个小的,身上背一个大的,肩上还得挎一个包袱,脸上挂两行眼泪,每一步都不轻松,偶尔还得撞上零星交战。遇到河流,与很多人挤在一条船上,即使身边晕船呕吐声不绝,对朝华而言也已经胜似天堂了。也不是没遇到过好人,但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岁月里,大多数人自保不暇,岂有余力相助他人。所有的事,都靠朝华自己殚竭虑。

出现在启元眼前的朝华形似乞丐,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姐弟两个在码头相拥大哭。还是朝华先止住哭泣,因为她两个孩子比她哭得更大声,她身为母亲,早已身不由己。朝华连上车的力气都没有,还是启元把她抱上去的。坐上黄包车,腿上盖一床棉被,头顶拉上油布顶棚,温暖的感觉让历经千辛万苦的朝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但走进村子,朝华却吩咐启元,把她拉去承文家。她已经是承文家的媳妇,带着承文的一儿一女,理该先回承文家。启元怔怔看着大姐,很是难以理解大姐的吩咐,可他还是照做了。

远远看到上思房的时候,朝华在晨曦中见家门紧闭,不禁心里酸楚,“爹爹不在家吗?”

“爹爹在家,可能还睡着。我应门听见消息,没来得及通知全家就冲出来了。我太心急了。”启元感觉大姐的手铁扣似的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但等他说完,铁扣松了。“大姐,还是先回家吧。你跟承文家里又不亲的,还是家里有人照顾。”

“你……放心,在承文家里,我是上思房大小姐。”

启元才明白过来,他想到承文爹见老爷时候那战战兢兢的表情,又不禁想到上思房里面对他们姐弟没好脸色的后妈。他,还不如启仁明白。

果然,朝华在承文家一呼百应。启元看着放心,才转回家去。

令启元没想到的是,趁寒假起得稍晚,正在洗漱的爹爹听闻朝华回来的消息,抹去脸上的水,撩起长袍就赶去承文家。本地规矩,女方父母是不能上男方父母家串门的,可宋老爷等不及了。路上,宋老爷问启元怎么不把朝华拉回上思房,启元老老实实回答,家里有太太在。老爷就不问了。他只是告诉启元,清官难断家务事,除了启元姐弟,四邻八乡谁都说太太是个绝顶贤妻。比如这次启元结婚,忙前忙后的,大多数是太太的事,启元心思简单,不差不动,很难帮上大忙。老爷要启元懂得知恩图报。启元心里总觉得不是老爷说的那样,可嘴里却应答不上,只好唯唯诺诺,很是郁闷。

朝华已被承文妹妹扶进去洗澡,老爷等在外面,看着朝华的两个孩子像两个小乞丐似的,在一团闹哄哄的屋子里旁若无人地睡觉。他不说话,承文爹娘也都一脸奉承地站着,不敢开口,只敢递茶。一直等到朝华洗完澡跌跌撞撞地出来,屋里的气氛才有了变化。

宋老爷站在亲家的屋子里反客为主,严肃地对亲家,对围观的左邻右舍们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不再是封建王朝,他支持朝华与承文冲破封建藩篱勇敢结婚,但他也理解邻居们的议论,一种旧思想的改变需要一个过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就可以清除。但改变首先需要出现带头人,一个以身作则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往往这种带头人需要承受世人的非议,承担变革的不适,甚至在替后来者探路的过程中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带头人要有坚定不移的决心,旁观者要有理解宽容的雅量,大家同舟共济,生活才会越变越好。

这些话其实在老爷心中藏了好几年,怎么说话才能不就事论事,将话题往社会大问题上扯,将朝华承文的事情变得让保守的乡邻心甘情愿地接受,而不靠他的压制。果然,启元听着这些似是而非的大话题,看到乡邻们看着他爹爹的崇敬目光,似乎,朝华与承文结婚的事情不会变得太糟。可启元翻来覆去,也无法将朝华的事与生活越变越好之间拉起清晰的因果关系。

朝华就这么回来了。朝华的回来,让启元心中有了强大的支撑。

启元结婚时候,朝华透支过渡的身体虽然还未恢复,却也硬撑着坐到酒席上。启元婚后才几天,朝华就私下里跟启元说,爹爹眼光真是老辣,这个梁忆莲是最适合启元的人。连朝华都想不到,思想那么新的爹爹会给大儿子找个满脑子三从四德的女人。可有次回家看梁忆莲温顺地跟着其实也没什么主见的启元,朝华在他们身边拍案叫绝,绝配。但朝华回头,却看到爹爹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看着启元。启元很好奇爹爹为什么笑得那么诡异,宋老爷却对着朝华回答:“我看人从来不会看错的,不让家里人吃苦要放在选择的第一位。”

朝华唯有“嘿嘿”以对。从厦门回家这一路跋涉,她在爹爹面前现在没有说嘴的余地。

第15章

朝华考入公立小学当数学老师。启元依然管家,主要是管着海岛上那片棉花地的产出。不过一年两年下来,那边八户人家已经学会种植棉花,启元不需要再有心。宋老爷见不得大儿子像个女人一样管家务,就给儿子一个任务,到稍远的石头村办小学,用公立学校的拨款。

石头村藏在山窝里,那儿有两个村子,都是兼渔兼农的渔村,很是贫穷。村子里的孩子需要翻几个山头才能到公立小学读书,除了几家富裕的,其余的孩子都不读小学了,最多跟着私塾读两年,认几个字。启元很愿意做这件事,他从小的志向就是像爹爹一样做个校长。这下机会来了,他带着忆莲翻山越岭进去石头村,与村里的保长商量建立小学。

保长又是石头村的大户,本来就是他求着宋校长到石头村办学的,因此对于宋校长派遣的大儿子启元非常支持,大方地划出祠堂两边的厢房交给石头小学,又让出自家两间一弄的房子给小学老师们做宿舍。校舍一落实,启元回去问爹爹讨来一名教师,石头小学就办起来了。两个村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下子收了五十来个,全凑在一个班里读书。

起用启元这个才小学文凭的人做石头小学的校长,倒不是宋老爷假公济私。若是换个没地位没身份的人去,那个豪爽的经常跟船出海捕鱼的保长未必那么容易说话。而且启元虽然才小学文凭,可看的书其实比朝华多得多,甚至不比承文少。再加启元又在上海做过好会计,小学的那些数学对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起码在不内行的外人看来,小宋老师的一手算盘工夫出神入化,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观者唯有叹服。反而同是读过小学的忆莲无法上堂教书,只能做学校的后勤。

虽说是山中日月长,可这种战火遍地的日子,即使地处偏远的渔村也无法平静。启元最痛心的是班里半大不小才跟当年的宝瑞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一会儿被伪军抽去一个壮丁,一会儿被**抽去一个壮丁,总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石头小学掐尖儿,把刚步入成年的男孩子抓去做灰。有时候闲了,站在半山腰的平台上远眺,能看到灰黑的军舰幽灵似的飘过,那时候渔船就纷纷往岸边逃命,生怕被军舰撞翻。可见,战争还在继续。

1941年底的时候,启元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小名团团。说也奇怪,宋老爷膝下子女七个,也没见宋老爷对谁亲昵几份,唯独对孙女团团疼爱有加,几乎是溺爱。其他人在饭桌上围观宋老爷喝酒的时候,唯有团团可以伸手抓任何菜吃,老爷特许。老爷在书房的时候,别的孩子只能进去静静看书,只有团团想怎样就怎样,甚至爬上老爷膝盖,顽皮地将身体挡在老爷看的书前面,老爷也不会责怪,再忙也任团团爬着。于是老爷的才比团团大一点点的两个女儿特别嫉妒团团。倒是启农大方,闲事喜欢抱团团到处玩。

可是1942年的春天才刚到来,朝华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信中告诉朝华,承文去年夏天在台湾被捕入狱,至今下落不明。朝华和承文爹娘哭了一顿又一顿,可这回谁都没办法,即使手头再有十条小黄鱼,又能塞给谁呢,而且,这回承文坐牢时候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他不再是无足轻重党外人士,而是十足赤色分子。暂时的下落不明,极大可能就是命不保。承文娘更是抱住唯一的孙子哭,从此对孙子更是溺爱。隔年,承文爹娘相继去世,留朝华带着一双儿女孤零零地守着承文的家。

启仁在不远的大山里打游击,却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比承文还不如。每年春节,上思房请来摄影师拍全家福,宋老爷总是很叹息。启仁去了哪儿,全家只有四个人知道:老爷,太太、朝华、和启元。四个人都不敢跟别人说启仁参加了山里的游击队。有不识相的人非要刨究底,大家也只说启仁被送去广州做学徒了。这年头,连中立的都不安全,更何况投靠党派的呢。

第16章

1944年下半年开始,战火又延烧回来。虽然本地不是主战场,可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经常从头顶的天空飞过,有事没事地投下一枚炸弹,或者扫一梭子子弹,然后拖着浓烟扬长而去。上思房的屋顶不知被扫了多少子弹,从日本鬼子轰炸开始,一家人都不敢再住晴翠楼,全搬到低矮的厢房去了。

住在石头村教书的启元也无法幸免,重重大山挡不住日本鬼子的轰炸机,石头村已有几艘渔船被炸沉,也有人不幸被轰炸机上的机关枪扫中,缺医少药的,躺床上不死不活嚎叫。一次轰炸之后,启元这个经历过沪松战役的人就总结出经验,日本鬼子飞机专门炸人多屋高的目标。保长索在山上放一个人值班,看到日本鬼子飞机出现时,就死命敲铜锣,提醒村名四散躲避。

每到铜锣敲响时候,启元就领学生们往山里钻,两三个小孩子一组地占住一个坟头,鬼子的飞机从东边来,大家就躲到坟头的西边,等飞机从头顶飞去向西,大家立即飞奔钻到坟头的东首。可即使如此设计,依然有两个女孩子丧命在盘旋回来的飞机扫之下。很明显的,鬼子清楚他们在杀戮平民,追着杀戮平民。

忆莲有次被头顶的飞机盯住,追着扫,她死命地逃,死命地逃,跳进河里钻到石板下面,才算捡得命。等飞机飞走,启元领着学生们从山上下来,见到忆莲下身流血倒在床上抽搐,忆莲流产了。启元不会做家务,想将忆莲送回上思房将养,可忆莲怕婆婆,不敢回去,宁可在石头村苦熬。好在忆莲年轻,很快调养过来。不过这事儿被宋家族人得知后,大家背后都在议论,宋太太终于把启元赶出上思房了。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民众的生活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再有轰炸机三天两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来回扫,刚刚在战乱中摇摇晃晃地建立起来的脆弱生活秩序又被打破,收稻谷的不敢白天干活,收棉花的也是昼伏夜出,一时又是人心惶惶。可晒谷子晒棉花不能放在夜晚,白天在大平地上晒谷子晒棉花却是扫的最佳目标。于是在风调雨顺的收获季节,稻谷发芽,棉花发霉,许多人损失惨重。灾难,当然波及到上思房:地租收不上来,却又是上头追讨赋税的重点目标,伪军拿着长枪来上思房要钱要粮。

宋太太害怕了,亲自回娘家,托关系要来两把手枪,一包子弹,给老爷和自己各配一把,以防万一。宋太太更指望的是丈夫的校长身份能帮忙酌情减税。可通财务的启元看到的是现象背后的另一面。他给伪政府算账,每天的例行支出之外,现在可能还得负担鬼子军队在本地的行动,鬼子是伪政府的大爷,有钱当然先给鬼子用,那么伪政府手头吃紧,当然得武力往下征讨。时间越往后拖延,可能伪政府的征税力度越大。宋老爷极其认可儿子的说法,但心里嘀咕,这小子做人糊涂,大局倒是清楚。

宋太太也看明白了,捐税的事儿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她手里再有枪也没用。两把手枪哪儿打得过伪军。可眼下启元在教书,她又不舍得亲生儿子启农做那种事,她只好亲自出面去追要田租。太太一张嘴厉害得刀子似的,手段也是比上思房的其他人泼辣,一圈儿追索下来总算有些成就。可是伪政府等不及了,公历新年才到,他们就客客气气地将宋老爷等一干乡绅从家里“请”走,扣了,让宋太太等当家太太拿钱去赎。太太只能赶紧典当了自己陪嫁的几件首饰,好歹凑足大半的钱交上,才将老爷赎回来。

启元闻讯连夜赶回家里,本以为会接来脸色灰白的爹爹,不料却是接来脸色通红,手掌拍肿的爹爹,他想不到爹爹的脾气会这么暴。启元还在门外听到老爷责备太太不该拿钱去赎他出来,他就不信那帮狗仗人势的能将他怎样了。太太在屋里被老爷责备得哭起来,启元不敢进去,只好悄悄赶妹妹们走开。他转身时候听爹爹大声长叹,“可悲,亡国奴啊!”

可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亡国奴,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连太太的娘家都被一队持枪的人围住,人员无法进出,店铺不能开张,僵持了几天也只能交钱。启元回石头村,见石头村保长也是唉声叹气,问这边村民要钱的任务都着落在保长头上,钱交不上去,上面唯保长是问。保长倒是想太平交钱的,可现在鱼货没人要,交什么钱,只有要命一条了。保长每天东躲西藏,有时候干脆躲到海岛上去,省得被枪指着催缴。

拨给公立小学的经费自鬼子打进来后,就年年减少,宋老爷只能四处节流,包括降低先生们的工资。学生更是一年比一年穷,一到开学递上减免学费的申请单子一年比一年多,学校明显是入不敷出。苦撑到今天,眼看一学期到头,宋老爷去伪政府讨要下学期经费,交给他的,是闭门羹。没钱,下学期还开不开学。跟先生们开会讨论,先生都说学业不能耽误,可议到钱从何来,却都没了主意。再说,有些先生们家里穷,还要拿工资养家糊口呢。

宋老爷并非没有想到过问富户募捐,可想到前不久才与那帮人关一起被逼税呢,这年头谁拿得出钱来,即使拿出来,也不多,不够先生们发一个月薪水。

最终,会议拿出一个最无奈的办法:家中尚可温饱,不等薪水回家开锅的先生,学校建议不领薪水义务教学。小学,必须继续,即使只是简陋地继续,孩子们的学业不能耽误。

宋校长自然是必须以身作则,他暂停石头小学,将启元从石头小学召回,一家义务提供三个先生。他还得出钱负担几位看门守卫的校工的工资。钱,当然由贤内助宋太太皱眉头想办法。太太眉头一皱,倒真是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让刚从石头村回来的启元一家住到小学里去,正好一举两得,还可以减少一个值夜班的校工。

启元一家三口于是住到小学的校工宿舍。宿舍旁边是一块农田,原本是小学的试验田,这时候当然没有校工看管了,启元索找个时间将地翻了一把,虽然水平很差,被路过乡民捂嘴取笑,可好歹种下去的蔬菜瓜果到了春天时候,一棵棵地发芽抽叶开花了。启元想到的是,家里一样是开销紧张,太太手指缝里漏给他的家用很少,他见缝针种点儿蔬菜贴补自己小家的家用,还可以接济大姐一家,也好。令启元感动的是,这块闹市地方半开放的地里种的蔬果,居然没怎么被偷。

第17章

生活越来越艰难,启元总觉得是义务教书这件事让他可以直面清贫的生活,直面几个月吃不到荤腥,米饭里面拌番薯干的生活。总算宋老爷还是个讲科学的,即使眼下手头很紧,他还是让太太拿出钱来,让启农去市里给家中所有没长大的孩子买粉吃。包括朝华的孩子和启元的孩子也每天都能喝到一杯牛。大人,就硬撑着吧。

仗打得越来越乱,传说邻县驻入一队不知从哪儿撤退来的日本人,伤兵很多,但比之七八年前更凶残,看谁不顺眼就是一枪,连伪军供奉得稍有缺陷,也是一枪。众人都念叨那帮日本人可别来自家门口。

快夏天了,校工宿舍很是闷热黑暗,而且忆莲节省不舍得用电,一家人总是把晚饭端到菜园子里,就着淡淡的夕阳,坐在小凳子上吃饭。有熟人从菜园矮墙外经过,跟一家人打声招呼,“小宋先生,吃饭啦?”团团总是比爸爸回得快,大家一起笑几声。经常一顿饭要被好几个招呼打断,小宋先生与宋校长一样,现在也是本地的名人。

这天,一家人正吃饭呢,一个花子敲着饭碗过来唱道:“先生太太行个好哪,给只辣椒下饭吃哪。”

启元抬头一看,是个年轻的花子,瘦瘦的,笑眯眯的,看上去是个良善人,就道:“你自己进来摘吧,听你口音是苏北人?”他看到花子拿的大碗里有黑糊糊的一团吃的,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总归不可能是米饭。

那花子笑嘻嘻地翻过矮墙进来,却很规矩地只摘了一只辣椒,连声道谢,很是谦恭。“先生真有本事啊,一听就听出我是苏北人。先生去过苏北?”

“我在上海工作过。一只辣椒够了吗?”

“够了够了,多谢多谢。有吃就好,有吃就好,不能贪心,不能贪心。”

忆莲笑道:“你都已经跳进来了,索再摘条黄瓜吧,这季节黄瓜长得快,我们都吃不完呢。”

那花子又是千恩万谢,走去小心地摘了一偏小的黄瓜,才与一家三口告别,跳出矮墙。

“又是一个看上去好人家出身的花子,肯定又是老家打仗打得厉害,不想死只能出来逃荒。照这样子下去,不知道我们自己又还能过几天像样的日子。”

谁也不知道。也可能天上一颗炸弹下来,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呢。启元想不提那种丧气话,可那些丧气事触目惊心,无法不想到。

令大伙儿都没想到的是,邻县日军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被炸了,炸了好几,听说炸死了好多伤兵。众人不知那是谁干的好事,都在背地里偷偷猜测可能是山上那些□的游击队干的,众口一致赞那事干得好。

果然,邻县的日本鬼子很是偃旗息鼓了几天,但第四天的白天,几只轰炸机飞来,将方圆几十里地炸了个底朝天。学生们躲进学校场里的几只土法防空洞,等飞机飞走,大伙儿灰头土脸地爬上来一看,其中一幢教学楼被炸飞一半。这真是天雨逢屋漏,学校无力休整教学楼,只能让部分学生挤到大礼堂上课。

上思房也挨了一炸弹,但是很灵异,炸弹落在晴翠楼前的花丛里,却没爆炸,黑魆魆的铁疙瘩映得旁边的凌霄花异常妖艳。捡未炸响的鞭都还有人被炸断手呢,谁敢动那飞机上扔下来的真炸弹啊。可不动它,这玩意儿又成了不定时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冷不丁爆了。

太太吓得花容失色,等回过神来,一把拉起三个女儿,冲向朝华家,把家暂时安到朝华家里。宋老爷也不知该如何处置那只炸弹,又不敢向那些丘八报告,那种人弄不好一来就给你野蛮引爆,他们才不会管你晴翠楼藏书丰富呢。一大家子只好都挤在朝华家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终于在八月初,**打过来了。日本军也抵抗,也出动了飞机,但这回只有一架飞机很孤独地转了几圈,投下两颗炸弹,似乎回天乏术地飞走了。日军的抵抗也很无力,伤兵太多,而伪军又不中用,打了一天,邻县的那队鬼子就跑了,**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回县政府。而过了不久,才刚开学,新的县政府用大喇叭宣布,日本人投降了。

所有的人都很快乐,宋老爷组织学生游行欢迎**归来,大街上老的少的自发地又唱又跳。大家心里头都只有一个念想,这下终于不用打仗了,这可再也别打仗了,大家终于可以过安稳日子了。宋老爷亲自撩起长衫挽起袖子敲铜钉大红鼓,连宋太太都领着一群孩子上街凑热闹。很多人热情地往刚进驻的**手里塞好吃的,仿佛看见久别的亲人。

启元最念想的是,日本人投降了,那么在山上参加游击队打日本人的启仁是不是可以下山回家了。但启仁参加的是□的游击队,不知道回家来会不会被**的捉了。这么多年来,国共合作总是不大可靠,这事儿还真难说得很。宋老爷让一家人继续守口如瓶,不能对任何外人说启仁去了哪儿。

启仁没有盼到,却有赵宝瑞上门拜访。

新国民政府才刚成立,小学依然没拿到办学经费,启元依然住在小学校工宿舍,不过大家都能体谅,共克时坚。那天,启元一家照旧在菜园子里吃晚饭,叫花子倒是没来,宝瑞带着最小的弟弟出现在矮墙外,大声喊启元兄。启元抬头,差点儿认不出来,当年十四岁的宝瑞长成结结实实的壮汉。反而是宝瑞高兴地说,启元兄一点儿没变,还是一看就是好人。宝瑞递上原刘团长现刘师长送给救命恩人启元的礼物:一把日本军刀。刘团长甚是了解启元,礼物送得投其所好。

启元拔刀出鞘,赞叹道:“真是鬼子手里没收的?太好了。我一定藏着它,这么有意义的东西,我得拿去给学生们看,让学生们永远记住抗日战争。”

“想不到启元兄做教书先生了……”

“对了,宝瑞,你还回去刘团长那儿吗,代我谢谢他的好礼。”

宝瑞一笑,“当然不去了。刘师长放我长假,呵呵,无限期长假。”

“好啊,好啊,当官了没有?哈哈,那是毫无疑问的吧。杀了多少鬼子,快给我们说说。”

宝瑞一口否认在军队里当官了。启元觉得不大可信,这么多年下来,刘团长不可能不提携救命恩人。但启元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宝瑞既然不说,他也就不追问。他听宝瑞讲了很多抗日战场上的事。那次从上海逃命,宝瑞的那个团整个编制都给打没了,他跟刘团长找回部队后,被编到其他团里,开往西南打仗。身边的战友打光了,再添上,活下来的都是大难不死的。宝瑞即使跟着刘团长有官可做,也不想再呆军队,这辈子再也不要打仗了,连打架都不愿,只想回家做个普通人,拿手里的积蓄做点小生意,买块地养家糊口。

宝瑞想请启元帮忙,他家小弟已经十一岁,可是眼下家贫如洗,能否开个后门让小弟免费读小学。他自己有没有办法旁听,他也学点儿知识。这事儿紧急,新学期刚开学,宝瑞希望他弟弟这个学期能上学。

启元当即领宝瑞兄弟去上思房,这件事需要校长签字特批才行。

宝瑞这个人很有趣,跟启元有说有笑的,但见到宋校长就双腿并拢立正,然后严肃恭谨地站在宋校长身边稍后,说什么都不肯坐下,反而还是宝瑞的弟弟坐到宋老爷旁边。

老爷竟然还记得启元当年在上海的患难兄弟,老爷说,抗战英雄的弟弟,当然免费上学,也随时欢迎抗战英雄来小学旁听。宝瑞开心坏了,左一个军礼,右一个军礼的,差点儿把上思房客堂青砖地蹬裂。

启元与宝瑞从上思房出来,问起宝瑞怎么不让另一个弟弟读书,宝瑞说大弟不肯读书,一说读书就逃山里去躲一夜,口口声声要种地一辈子,他拿大弟没办法。

村口遇见晚归的启樵,不用问,启元也知道启樵肯定又去赌钱了。启樵也不管外人在边上,伸手就问启元借钱,启元不客气地拒绝。启樵就取笑启元是个比他还穷的穷光蛋,他还有家里几间平房,启元却有家不能回。启元唯有生闷气。宝瑞见此,伸手一把抓住启樵的脖子,让启樵住口。启元也不知宝瑞怎么做到的,见启樵服软,他就让宝瑞放了启樵。这世道,连启樵都看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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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瑞铁塔似的站在路中央,盯着启樵半倒退着逃走,云淡风轻地道:“这种不仁不义的人到处都有,到处让人看不起,启元兄不用生这种人的气。”

启元倒是不会与启樵一般见识,可启樵的话却是很刺痛他的心,而且这种事他又怎能与外人说呢,唯有忍痛内伤。

第18章

前面一章还有一小段。

县立小学的经费倒是很快划拨下来,虽然不够数,可好歹小学又有支撑下去的实力了,宋校长一步步地通知先生们与校工们返校教学。启元不得不退出校工宿舍,让给其他先生们住,他只能携家带口住回上思房。他倒是罢了,忆莲白天黑夜都被太太盯着,很是吃苦。好在忆莲思想很传统,即使启元支使她可以反抗太太,她都觉得那样不妥,媳妇进门当然要听婆婆的,要不哪来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

到处都在显露出百废待兴的样子,启元也开始对后妈一统上思房的现状产生不满,他自己吃苦也罢了,他见不得后妈为难忆莲和团团。他跟爹爹讨论,打算再去上海工作。但是宋老爷坚决不同意,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可时局看上去并不稳定,他不愿儿子又跑去千山万水之外。启元想不到爹爹会挽留,感觉脸上有了光彩。可是抗战前那爱德华洋行的中国老板托人带信给启元,让启元考虑再去上海工作。启元左右摇摆,遇到宝瑞的时候很想听听宝瑞局外人的意见。

宝瑞也正彷徨呢,他原想拿点儿钱回家买几块地,把祖宗留下来的破屋子翻修一下,然后娶个媳妇过安稳日子。不料战后人心思稳,人人想着好好过长远的好日子,宝瑞拿着钱都没地方买地,不像打仗时候地价飞跌都不一定有人买。宝瑞心想,总不能靠做点儿针头线脑的小生意来养家糊口,他想到早年见识过的遍地黄金的大上海。因此启元与他一说,两人居然殊途同归,一拍即合。启元拖上家小,宝瑞带上家中那不肯读书的老二,两人互相照应着一起乘船去上海。

启元想不到爹爹会如此激烈地反对他去上海工作,即使他已在上海落脚,爹爹依然写了一封长信,斥他放弃教书先生的工作,只贪图自己在大上海的享乐。启元很是委屈,他好歹也是不错的脑子,不错的能力,在小学先生们当中,他的学识算得上前三名,可在小学被爹爹大公无私地压着,在家被后妈刻意欺压,弄得他碌碌无为,生活还得仰人鼻息,连启樵都可以看不起他,爹爹为什么不体谅他呢。是朝华的一封长信让启元坚持留在上海,朝华在信中说,等她的孩子再长大一些,她也打算来上海工作,摆脱后妈那无处不在的影。为人在世,可以穷苦,但绝不可寄人篱下。

启元很快就在上海安顿下来,他继续在爱德华洋行做会计,做老板的亲信,忆莲在老板的介绍下,进一家幼稚园当老师,团团顺理成章也进了那家幼儿园。启元想帮宝瑞找工作,但宝瑞做人眼明手快,很快就在上海找到刘团长的同仁好友,在那人的帮助下,宝瑞进了一家规模挺大的机床厂。机床厂老板听刘团长同仁介绍,很是赏识宝瑞为人之仗义,想把宝瑞留在身边做助手,但宝瑞希望从头学技术,做个扎实的人,老板再度欣赏,给他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师傅。宝瑞于是在他战斗过的城市落脚了,他工作之余,报名了一家工人夜校。本以为大弟会再次抗拒,想不到大弟进工厂上班才一天,便意识到识字的重要,立即做了墙头草,愿意跟大哥一起上夜校。

抗战的胜利,让所有人以为这下子可以否极泰来,未来的日子将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比如启元、宝瑞等年轻人立即投入行动,为新生活努力工作。可等启元在洋行工作没几天,接触到那些与当年一样的**,尤其是看到报纸上爆料的那些战后接收大员的**,那些对新生活的希望很快便化为空中楼阁。启元心静,他依然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工作,养好他的小家,过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休息天领一家人逛逛大上海。而宝瑞则不同,宝瑞所在的工人夜校常有党派明着暗着活动,宝瑞的大弟尝试接触,但宝瑞在夜校是个绝缘体,他真是打仗打怕了,他最希望的是大家都别激动,好好坐下来谈判,互相容忍对方的意见,彼此适应对方的存在,而千万别动刀动枪。在那些长官看来只是一个数字的死亡人数,对于每一个个人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失。宝瑞跟启元说,他在八年中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好友,最先是痛心得想端起机关枪做自杀冲锋,后来渐渐看多了,心里唯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争。八年抗战打日本鬼子那是无奈,自己人国民党与□对打,那就千万别了,打死他也不会再参与。

启元同意宝瑞的想法,他搬出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安心做好自己的教育工作,珍惜身前身后名,问心无愧地做好一世人。宝瑞心中更加敬服宋老爷,启元心里却是不安起来,他放弃教育事业,放弃喜欢他的学生们,到上海过自己的小日子,似乎很说不过去,真的被爹爹说中了。可是一想到回去要吃太太的苦头,他又只能硬着头皮留在上海。

洋行的生意兴旺得很快,启元忙得没时间多想,1946年春节到了,他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原想让宝瑞陪忆莲他们回去老家,可忆莲不敢一个人回去上思房,此事只能搁下。回头,启元写长长一封信回家,向爹爹陪不是。显然,爹爹很不高兴,这还是朝华写信告诉他的。

春节后,却意外见到另一个家人。

那天启元正忙,洋行学徒来告知,有人自称是宋会计的大哥,问宋会计还在不在洋行做事。启元一听奇怪,他哪有大哥。但他忽然想到东升,东升经常以他大哥自居。难道东升兄还活着?他忙跑去会客室,一眼看去却应是承文,可是启元多看一眼之后又不敢相认,眼前的人又瘦又苍老,除了两只眼睛晶亮,形容着实枯槁。

承文见到启元,先迫不及待地问朝华如何,一儿一女如何,启元将承文拉到小会客室,关上门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明。但等启元问承文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承文却只说吃了一些苦头,其他什么都没变。再问,承文只是闭口不言,两人见面陷入僵局。启元只好将承文送出洋行,但等到了无人处,承文却将启元拉住,轻轻地道:“我非常非常想念朝华,可是我不能回乡,也不能去信,这是纪律,请你体谅,你也请千万别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但如果你有时间回家,请你千万亲口告诉朝华,我还活着,我在上海,我依然如故,我等革命胜利的那天,会立刻回去见她。”

“纪律?可你知道大姐一个人有多吃苦吗?”

“非常时期,只有舍小家顾大家,幸好朝华坚强,而且朝华会理解。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

启元无言以对,想了会儿才问:“你既然依然如故,我请问你一件事,启仁还活着吗?”他见承文一脸迷惘,只得放弃,“启仁上山参加游击队打鬼子,应该跟你是一派的,至今下落不明。好几年了。”

“启仁比你有出息。”承文倒是真的一点没变。“启元,跟我见面的事,你跟谁都别说,包括你妻子。否则,这个形势下你我都得没命。除了朝华,也只能你见面后亲口说,不能写信。”

承文叮嘱再三,才拱手告别。启元看着很生气,大姐吃了那么多苦,承文却看上去是那么不痛不痒没有援手一把的意思,还要让大姐继续牺牲。曾经有人给朝华做媒,劝其改嫁,宋老爷也支持,但朝华对爹爹说只要没得到承文去世的确切消息,她绝不改嫁。启元真想回头告诉朝华,承文已死,让大姐早改嫁早有人疼。可惜他做不到,他这个人说假话会死。他还是得早日告诉朝华,免得朝华念想。

承文的事儿放在启元心头,他可不会瞒着忆莲,但跟忆莲一说,两个人一起慌,仿佛即便是知道一些□的事,也如犯了国民政府的戒条了一般。两人关上灯窝在被窝里悄悄议论再三,觉得应该当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过日子。而回家通知朝华这件事,一定要做得顺其自然,连请假都不行,回乡的理由一定要非常充足。

为等到那一个自然的回乡理由,启元每天好生煎熬,生活仿佛备了一个包袱。好不容易到了暑假,他终于找到个好理由,要送忆莲和团团回乡看爹娘。老板总算是很认可,同仁也觉得理所当然,于是启元回家了。

令启元想不到的是,朝华一听说承文健在,二话不说,收拾起行李,带上儿女,第二天就跟着启元一起来到上海。也不管到了上海后能不能与承文团聚,她只想与承文很接近。宋老爷大惑不解,启元却被承文的纪律约束着,不敢告诉爹爹。朝华到了上海,暂居启元的亭子间,幸好忆莲暑期回娘家,一群人还能挤得下。

朝华很希望承文来找她,可又不敢让承文现身遇险,她甚至不敢去找那位知名的太太帮忙找工作,怕她的出现被有些人怀疑。她思来想去,果断地找到一个教小学的工作,又问启元借点儿钱在洋行附近找了间小屋,方便与启元一家互相照料。朝华在上海安顿下来。

但朝华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她才安顿,启元就收到一封由一个陌生人专门送来洋行的信,这是承文的来信,信中说他已离开上海去延安了,他将在延安继续做宣传工作。希望启元转告朝华。陌生人看着启元看完信,吩咐启元当着他的面将信烧毁。又是纪律,铁的纪律,启元只能依言烧毁。承文原来不知朝华来了上海,两个望眼欲穿的人却这么擦肩而过了。而且纪律还无法让朝华看到承文的亲笔字迹。启元感喟异常,这世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但启元也知道,他的想法若被承文知晓,又得挨批。他是如此的没理想没追求。

第19章

又开始打仗,这回是内战。上海倒是没什么极端影响,除了租界的另一端,苏州河的那一边,自打被日本人炸了之后,不复当年繁华,其余似乎一切照旧,当年逃出去的人好像又一个个地回来上海,除了年龄大了点儿,除了脸上添了很多风霜。

宝瑞专心学习车床作,一年下来,在夜校还没认识几个字的他奇迹般地学会了看图。只要给他图纸,他就能照着图纸画的样子准确做出零件。他让大弟跟着他学,可惜大弟无法专心,怎么教都教不会。宝瑞很快升为车间里的师傅,拿到不错的工资。

于是宝瑞想家了。一到1947年春节假期,他就带着大弟,买了好多上海货色,风风光光地回家过年。启元这个春节也回家,两人携家带口一起走。启元自然是带了很多书回家,宝瑞竟然也是,他听说小弟读书很好,也不管小弟才读小学二年级,就买了《水浒传》、《七侠五义》之类的书回家,只要小弟愿意,他乐意出钱让小弟看个够,他很希望以后小弟饱读诗书,能成为大小两个宋先生那样的读书人。唯有朝华不敢回家,怕回了就被禁足。

但宝瑞年初一就领着小弟来上思房拜年。原来宝瑞一回家,保长就要抓他壮丁。宝瑞解释自己参加过抗日战争,有规定不需要再被抽壮丁,可保长一定要宝瑞拿出部队的证明。宝瑞哪儿拿得出,他是凭刘团长面子才得以放长假回乡的,不是正常退出行伍。宝瑞说什么也不愿再去当兵,思来想去,无奈,只有再向宋先生求助,希望宋先生帮说一句话。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带上老娘和弟弟们永远抛弃故土连夜逃奔上海了,这显然是下下策。

宋先生愿意帮忙,可他也知道这事儿很玄,最近早听说上峰又加紧抽壮丁,以应付前方战事,如宝瑞这样的壮年男子,保长怎可能放过。保长也是被上峰所迫。这件事,宋先生思来想去,还是亲自走了一趟。总算保长给面子,答应让宝瑞出点儿钱粮顶替抽壮丁。宝瑞一听赶紧将钱交了,又赶紧带上大弟夜奔上海,免得夜长梦多,日久生变。

启元才知自己生在上思房是无比的幸运,起码他不会有宝瑞那样的遭遇。再怎么抽壮丁,也从来不会抽到他的头上。只是他心中更加惭愧,他的优遇都是因为爹爹在本地大力办学,可见教育是件多么让人崇敬的事。而且,他当年的理想也是当一名像爹爹一样的校长呢。

回去上海后,启元与大姐朝华谈起心中的惭愧,朝华给启元指出一条路,这两年好好做事,在上海攒足钱,回家乡在小学附近买间清净的房子安家,从此既可以如愿教书,又可以独立于太太魔爪,还可以天天见到爹爹。启元一听如愿,开始与忆莲一起好生节约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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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瑞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了,这回得以幸免,下回再回去,弄不好将大弟也拖去做壮丁。以往,宝瑞因为跟着**打仗,到底是受了国民党那边的教育,对□很有点不以为然。启元以前还为之与宝瑞有过辩论,宝瑞在理论上不是启元对手,可宝瑞以前从不改正他的信仰。启元很是怀疑宝瑞是不是在行伍中加入过国民党,只是宝瑞不肯承认,启元也不追问。

自打回乡被强抽壮丁之后,宝瑞对国民党彻底失望。尤其是等到了上海后才得知,其实他和宋先生都被保长蒙骗,宋先生后来从县参议院院长那儿了解到,像宝瑞那样的就是不用被抽壮丁。但参议院院长也不愿处理此事,任由保长在下面胡作非为。宋先生在给儿子的信中对政府表示失望,宝瑞更是极度失望。他们就这么对待他这个在八年抗战中拿命博出来的有功之臣,天理何在。

但宝瑞实在是打仗打怕了,再愤怒,他也不会揭竿而起,投奔延安。他此时更觉得宋先生的“三不”方针很是有理,他以后要照着做,远离那些丑陋。

宝瑞在机械厂钻研技术,启元在洋行安心挣钱,两人各奔前程。

县参议院长黄院长来上海的时候,同乡请客接风洗尘,启元有份列席,宝瑞自然是上不了席面。启元特意穿上一身新西装出席,不过他自知去了也是旁观,穿新西装不过是不给爹爹坍台。

不料黄院长却特意走到启元面前,要启元回家做做宋校长的工作,既然高票选为县参议员,好歹抽个时间起码开一次会,别一次都不去,又不能开除宋校长这样的人在参议院的位置,让他这个做院长的非常为难。

这件事,启元显然无能为力,况且他心里支持爹爹的举动。去年为了承文的事回家一趟,太太也曾与他提起老爷不肯去参议院开会的事,让启元劝劝老爷,不要辜负选举的高票,再说做参议员并不违背“三不”。宋老爷听启元提起此事,眼镜片后面全是嘲笑。

“选举?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次选举,究竟是谁在选举,标准是什么。这种被县政府弄的选举选出来的参议员,纯粹是政府的傀儡,怎么可能不违背‘三不’。”不过宋老爷说到这儿,怡然自得地道:“当然,我高票当选倒不会有假。”

因此,启元面对黄院长的嘱托,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同样怡然自得地想到,弄不好黄院长的选票不如爹爹的高,若是这选举真是公开的,就轮不到黄院长当那参议院长了。去年时候,宋老爷以为他不去开会,县参议员应该很快将他除名,不再烦他。连启元都想不到,事过境迁一年,爹爹依然在位参议员,这事儿,真是政府让你做你就做,不做也做,果然纯粹是县政府的傀儡。

回头启元将黄院长的嘱托说给朝华听,朝华笑了,一帮大人做事,还不如小学生,小学生选班长还好歹全班举手表决呢。刚刚日本军投降时候,大家还一头热心地欢迎自家人回来统治,才过不了一年,一个露出大尾巴,一个看清本质,一切于是照旧。

年中的时候,受启元所托,帮忙物色房子的一位朋友来信,告诉启元有什么房子待售,价钱几何。启元和忆莲便比照着朋友的来信辛苦存钱,启元的薪水不菲,到年底时候,存款可以买下朋友心中的一套房子。那房子一楼一底,楼下是客堂与厨房,楼上是两间卧室,还得与另一户人家共用一条楼梯,房子着实简陋,即便忆莲家不富,娘家的房子也要比那房子敞亮得多。好在启元对生活不甚计较,他看到朋友画的房子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就对那房子中意上了,一心只想到满院子的春花秋月,却忘了那房子都没茅房。

等到1948年春节前夕,启元与洋行老板结清账目,领一家人回乡了。此时忆莲经上回石头村流产后再度怀孕,一家人在船上憧憬着自家的房子,和独立的新生活,很是不切实际,就像脚底下这艘在水上漂的轮船。

启元想不到爹爹会激烈反对他在县立小学附近买房住。他结婚后又不是没住过外面,一会儿去石头村办学,一会儿又在抗战时期住校,那时候可都还是爹爹让他出去住呢,这回怎么不行了?宋老爷一会儿说上思房的空房多得很,为什么要搬去外面住;一会儿又说他也有一套清净院落在学校边上,启元一家可以搬去那儿住。逼得启元不得不挑明实情,“又不是我不想住家里,太太欺压我,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顶撞太太,外人看着更不好看。大姐说,太太就是看我们做人斯文,才步步紧逼,谅我们顾全大局不会嚷出去,唯有退让。”

宋老爷做声不得,若不是儿子直说,他倒想得过且过的。他勉强跟启元去看了那一楼一底的房子,那房子挤在很多房子里面,走近就能闻到一股浑浊的人味儿。再看底楼的房子前窗几乎被前面一幢房子遮蔽,大白天屋里暗无天日。顶楼则很是低矮,高一点的人伸手可以扪及屋顶的瓦片,如此低矮,想改造一下装上天花板都有难度。这等卧房,冬凉夏热是难免了。再加上一条与别家共用的楼梯,这房子在宋老爷眼里简直一无是处,比上思房佣人住的还不如。

启元终究是宋老爷的大儿子,宋老爷看了房子后闷闷回家,问太太要钱,加上启元自己攒的,做主给启元买了一套独立院落。三间平房,当中客堂间,两边各一间卧室,午后还有一间小茅房。屋前屋后都有院子,围墙一围起来,一家子自成天地。老爷既然动了怒,太太便稳稳往后退一步。这院落还是太太托人物色来,双方付钱交易,太太一手做得干净利落,老爷再无话可说。

太太而今手头有钱,启元愣头青一样地开发出来的海岛棉花地给太太带来不少的收入,而今世道虽然不算太稳,可也不是抗战时期的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因此虽然眼下钞票一天比一天不值钱,可太太手中捏的是土地,是粮食,是棉花,还有成群的猪牛羊,太太而今底气十足,从指缝里漏点儿钱财出去给启元买几间小房消自己的灾,她能做得非常体面漂亮,无懈可击。

第20章

启元在小院子里安居下来。他格与世无争,交往的都是一帮教书先生,也因为种花莳草认识一些清雅人士,小院时有宾朋来访,但邻居却很少听到里面传出响亮地人声。这一家人都是习惯轻声细语,来客也不免入乡随俗。

启元当然又回小学教书,忆莲也进了小学做后勤,不到入学年龄的团团破格班进入小学一年级读书,老爷这点儿后门还是肯开的。两人都有稳定的收入,小日子过得自得其乐。经常一到晚上,一家人凑在一盏煤油灯边,每人手头一本书。谁若是悄没声翻墙过来,准能见到一屋子的鸦雀无声。这样的生活虽然不如在上海时候富足,但是启元很喜欢,教书育人的成就感让他心里满足。

无奈宋老爷总想手启元家的生活,老爷尤其见不得团团走十几分钟的路上学,非常担心团团被人拐了被车撞了,一定要指派一个壮妇每天背团团上学。又担心忆莲不懂做家务,经常吩咐太太给启元家送吃的,送穿的,太太不胜其烦,怨气便出到忆莲头上。有时只为骂忆莲几句,而亲自领人送吃的穿的上门,左邻右舍很快就全知道了。幸好忆莲没脾气,最多挨骂了哭一夜,回头照旧老样子做人。这些琐事,老爷就不知道了。

忆莲身子越来越重,做家务日见吃力,可启元只会帮倒忙,两人只得抠出钱来请了一个娘姨,白天上门帮他们收拾家务。原先请的娘姨见两人不懂事,也就做事马马虎虎,被上门行使家长权威的太太一顿骂后打发了,新的娘姨由太太亲自物色,手脚很是利落。太太实在见不得宋家人被外人蒙骗,她欺负可以,别人可不行。于是小两口家里有个什么事情,第二天就有风声传导太太耳朵里。

唯有夜晚是一家三口清净的时光。春天了,窗外吹来的是软软的风,启元在油灯边看书,忆莲给第二个孩子织毛衣,团团郁闷地做作业。启元听到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掉下,他只能拿起油灯出去看。开门,却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男人,即便那男人摊开手以示无害,启元依然大吃一惊,叱问他干什么。但启元很快看清楚,那男人面熟,似乎就是以前衣衫褴褛地问他讨要一只辣椒下饭的叫花子,而眼下此人却衣着干净整齐。

叫花子微笑着,掏出一封信,伸长手放在一边的花枝上,然后退开几步,轻道:“宋先生请勿惊慌,我替宋启仁送信,别无恶意。”

启元一听到“宋启仁”,大惊,可又忍不住笑起来,又不敢在院子里多说,忙将叫花子热情地请进屋,仔细将门掩上,将窗拉紧,才轻声笑问:“启仁是我弟弟,他好不好,有没有受过伤?我们非常想念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赶紧拆信,但他即使再心急,也得仔细地用剪刀平整地剪下信封一条边,做事纹丝不乱。

“启仁很好,在抗战中受过伤,但没留下残疾。具体我不便多说,他也非常想念你们。请你看信后谈。”

启元低头看信,但看完,就让忆莲先领团团去房间睡觉,他与叫花子单独说话。这种事还是少让小孩子听到为妙。在信中,启仁除了说尽对爹爹、大姐、和他的思念,还让哥哥尽力帮卢少华同志的忙,做好本地县镇的联络工作。

启元在上海见多识广,知道应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个人。“卢同志,启仁让我为你们做事,我首先答应我一定守口如瓶。请你尽管吩咐。”

卢少华也不客气,直道:“我们需要一位体力好,嘴巴严实,样貌不出众,为人正直善良的群众帮我做联络员,需要他帮我们在晚上传递信息去山上,我们希望这位群众出身自穷苦家庭。请你帮我们物色一个可信的。”

启元只要一转念,就想到一个人,“宋福珍,女的行吗?她是个非常稳妥的人,眼下在镇公所当清洁工,我看着她长大,启仁也认识她,她家穷得一塌糊涂,镇公所的工作还是我们替她找到的。太穷,人又长得不好看,没人敢娶她,她有的是时间。只是……她不识一字。”

卢少华一听就说好,与启元约在明天与宋福珍见个面。启元忍不住问:“鬼子在的时候,你假扮叫花子出来办事,吃了很多苦头吧。”

“不苦,我们在做工作。”

“启仁也要这么吃苦吗?他吃不吃得消?”

卢少华微笑道:“宋先生,有些事你还是少知道点儿更安全。启仁一切都好,身体很强壮,你请放心。我们唯一的辛苦是这边人的方言很难懂,我说的你们听不懂,你们说的我听不懂,所以需要你这位见多识广的先生帮忙穿针引线。打搅了,告辞,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麻烦宋先生。”

启元将卢少华送走,回来一想到启仁还好好活着,不禁兴奋得乱窜。可这事儿又不能大声说,忆莲又不认识启仁,他很是无法尽兴,于是骑上已经破烂的自行车,趁着月光赶去上思房,他需要有人分享这个喜讯。

宋先生听了果然非常高兴,抓住启元细细分析卢少华每一句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唯有太太非常明地想到一件事,“哎哟,这下谁坐天下我们都不怕了,那边又有儿子又有女婿在,怎么说都会拿我们当自己人的,好了,我不愁了。上次回娘家,他们还说这天恐怕要变,要我早做打算,现在我还怕什么。”

宋先生镇定地看着太太道:“我们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这辈子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到哪儿都是堂堂正正站着做人,不必心虚。”

“可是……他们不是共产共妻吗?好像要把我们富人的钱分光地分光。”

“共产共妻这种话应是另一方的恶意抹黑。别人我不熟,我们启仁先做不出共妻这种事,那么启仁的同事也不可能这么做,要不然启仁不会投奔过去,不会呆那么多年不逃走。这个党,那个党,不管他们宣扬的是什么,只要他们想要大众跟着他们,他们肯定不可能无视人伦天良,做出丧心病狂的事,那样做会众叛亲离。我们谁也不靠,我们只要着良心做人就行。”

启元想了想,道:“我接触的几个信□的人都不错,姐夫虽然做人不怎么样,可也不会吃拿卡要,说起来都挺大公无私的。包括刚才送信的那位卢少华,为人很是坚实可信。”

太太听父子俩这么说,虽然依然将信将疑,但以信的居多了。

启元又连夜去宋福珍家,与宋福珍约定明天晚饭后到他家说话。启元没说什么事,宋福珍也不问,仿佛启元大少爷让她办事是理所当然。从宋福珍家里出来,夜已太深,启元不便骑车,一路推行,一路看到三三两两的叫花子睡在墙角路沿,不禁想到卢少华抗战期间为了工作也是这么吃苦,即使现在不再伪装叫花子,一身衣服依然补丁打补丁的,一看就是很艰苦朴素。那一边的人,从这方面来说,真是可敬。

想想驻防在本地的青年军,那军纪,与抗战刚结束时期的青年军大相径庭,当年的青年军那可是宝瑞、刘团长之类的热血青年啊。还有本地自产的蛮横霸道的自卫队,好几个启元熟悉的地痞无赖进了自卫队,眼下维持大街小巷秩序的就是那些自卫队。虽然那帮人对他小宋先生的态度一向是恭谨有加的。

说真的,帮助卢少华做事,并非全因启仁所托,启元一半也是出于自愿,思变求变。不过他没将此事告诉老爷,唯恐老爷搬出“三不”方针加以阻止。

第二天傍晚天才暗下来,宋福珍早早赶来启元家。但启元看见宋福珍却是吃了一惊,昨晚还是好好的人,这会儿脸上仿佛挨了谁的拳脚。启元很担心,难道是他和卢少华接触的事被谁怀疑,有人抢先对宋福珍下手?他忍不住看看坐在屋角暗处的卢少华,卢少华纹丝不动。

宋福珍忙解释道:“没事,误会。镇公所出来没多远有个卖大饼的小孩叫得太响,惹了大樟树底下乘凉打瞌睡的自卫队,两个自卫队大男人起警棍追打小孩,小孩扔下大饼乱逃,撞到我身上,可怜见的,我想拉个架,结果被警棍误伤了。还好一个黄皮认出是我,这棍子砸到半路收了劲儿,要不然今天就不能来了。哈哈,在镇公所擦桌子很有用咧,宰相门前七品官哪。小宋先生,你叫我来,要我做什么吗?”

启元见宋福珍挽起袖子想干活的样子,忙拦住她,道:“我有个朋友想找个能出力帮忙的妥当人,我向他推荐了你。来,福珍,这位是卢先生,认识认识。”启元心里却有点狐疑,不知道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能不能被闹无产阶级革命的卢少华认可。他见到卢少华从黑暗中走出来,想与宋福珍握手,但宋福珍却扭扭捏捏地不敢伸手,急得启元真想将宋福珍藏在身后的手拧出来。

不了卢少华却认定了宋福珍,问启元要一个单独的房间,进去谈话了。启元站在院子里把守,看着手表的分针整整走了一圈有余,谈话才告结束,宋福珍一脸严肃地出来。启元不问他们谈什么以后怎么做,只安安分分地与两个人分别告辞。以后,宋福珍怎么做,卢少华怎么指示,他都不知晓了。

夏天,启元的第二个女儿出生,小名脉脉。脉脉的出生让很多人失望,最失望的却是忆莲,她从嫁到上思房那天起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一定要给上思房长子生出个儿子。结果,一而再生出来的都是女儿。启元倒是无所谓,他跟着爹爹从小思想开放,儿子女儿一个样。忆莲还非常担心挨厉害婆婆的骂,她哪知道她生不出儿子正好中了婆婆的下怀。于是,对第二个女儿脉脉,忆莲总是态度淡淡的提不起劲,虽然忆莲总宣扬自己是新女,不偏心。脉脉倒有一半时间是被团团抱着长大的。

秋天开始,启元又见到卢少华一身叫花子打扮,出现在大街小巷,但两人相见当作不相识,总是擦肩而过,偶尔启元还会有意无意地扔点儿钱给卢少华。启元不知道启仁是不是也在别处做类似的事,看到卢少华货真价实地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却还坚持不懈地工作,启元真心佩服,也同时非常担心启仁的境况。他从此开始关心起路边的叫花子,试图辨别谁是卢少华们,偶尔从拮据的家用中拿点儿出来买几只大馒头,塞给路边的叫花子们吃。

从有收音机的爹爹那儿,启元得知东北那边打得很凶,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大有山河即将变色的意思。启元虽然关心,却是照旧做事照旧生活。只是太太娘家那边似乎有人着急了,派了个专人去上海盯着风吹草动,随时带口信通报情况。太太回家的次数也勤了。

而显然,平民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手头的金圆券迅速变为废纸,发下的薪水得立即拿上街买米买油,免得第二天即刻贬值。即使出门打一壶酱油,都得拿一叠金圆券。可赚钱的速度哪追得上金圆券的贬值速度,一时即使连体面的县立小学教书先生们也难以维持温饱。启元需得每月回家背大米,要不然一家都得挨饿。

太太当机立断,将家中所有的空房子囤满租户交上来的稻谷和棉花,捂着不肯出手。有谁向要问她买粮,好办,拿美金黄金银元来换,金圆券一概不要。每次启元回家背大米,太太虽然如数给出,但都得折算出一个后面很多零的金圆券数字,来羞辱这个无法自力更生的大少爷。为了一家温饱,启元只能人穷气短,任凭太太羞辱。忆莲娘家虽有几亩薄地,可打上来的粮食不够全家吃,平时还得拿钱上粮店买米。这会儿金圆券乱贬值,米店米价日涨夜涨,忆莲娘家也陷入温饱危机。可是连启元回上思房背自家吃的大米都得历经千辛万苦,忆莲岂敢为娘家的事求恳太太。最多只能自己省着点儿吃,让弟弟妹妹们偶尔来家吃顿饱的。

第21章

前面一章21日有更新

遍地人心惶惶,黄参议院长有史以来第一次,于春节亲自上门拜访上思房宋老爷。他皱着眉头说起眼下困局,这个党国,连太子爷亲临上海打老虎都能失败,还有谁有能力挽救它的败相。再说,东北已经失去,华北也岌岌可危,解放军挥师南下,不知什么时候天就变了,他个人到时候会有什么结局。

黄院长说起他了解到的东北和延安那边红色统治下的情况,说到那些地区富贵人家而今的遭遇,当着启元的面,黄院长告诉宋老爷,“你我谁都逃不过。”但黄院长很希望与见识高人一等的宋老爷交流想法,安稳一下他恐惧的老心。

这一次,宋老爷也并不乐观了,他最近多多少少听到很多有关红色政权下富人受压制的传闻,无法不将自己对号入座了。“院长,我们往宽里想,你我八年抗战都过来了,落在自己人手里还能比那八年坏到哪儿去。”

启元觉得爹爹说得有理,但是黄院长并不这么认为。“不一样,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你我只是四万万华人中的一员,与普通人没什么差别,枪子弹打过来,谁晦气谁中招。□打过来的话,全不一样。他们要消灭一切剥削阶级,他们嘴里的剥削阶级是谁呢,本县,你我就是最有代表的剥削阶级。整个县十个指头数下来,我,参议院长,国民政府的大员。你,家中田亩加起来,全县排名前三。他们要是在全县抓几个剥削阶级的典型,你我首当其冲。”

宋老爷只是微微摇头,并不太认同黄院长的简单区隔法。但太太脸色顿变,双手支在花梨木太师椅护手上,紧张地问:“怎么会。我们跟其他地主不一样,我们的地一大半是围海得来,周围人全知道,我们算不得剥削阶级吧。而且我们拿来的钱有那么多投入到小学去了,最近我们还供先生们粮棉,再怎么算,也不该把我们归作剥削阶级一类吧。”

太太身后,她的亲生女儿瑶华一脸不满,“妈,我家怎么不是剥削阶级?你把地租给农民,秋天收他们地租,你家里用了那么多长工老妈子,你不是万恶的剥削阶级是什么呢?”

“不许胡说!”太太回头怒喝,极恨是她亲生女儿往她忐忑的心口捅刀子。瑶华做个鬼脸,甩开辫子离开客堂间。但瑶华的话让屋里的所有成年人陷入情绪低潮。

怎么办?启元想到为□那一派做事的启仁和承文,再怎么说,他们也不会让自家父亲做典型的吧。黄院长也转而宽慰宋老爷,“不过,宋校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在本县深得人心,不仅富人穷人对你为人交口称赞,而且你二十多年教书育人,差不多可以桃李满县了,再怎么样……你不会有事。我麻烦了。宋校长,你看我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为好。”

宋老爷沉吟半响,道:“你也不用太恐慌,当年抗战时期,你曾率领本地自卫队和保安部队与共军游击队联手打鬼子,你们有老交情啊。谁都知道当年炸日本军营,你也有份。”

“当年抗战嘴上虽说诚合作,可毕竟彼此隔了层肚皮,他们随时撬我墙脚,我也随时拉他们的人入伙。等抗战结束,我没少给他们制造麻烦……不过……我也没太为难他们。”黄院长说到这儿,总算有点儿释然。他只是深孚众望的本地乡绅,而非坏事做绝的一方恶霸。

“总而言之,我可能很书生气,我认为谁都得凭良心做事,看民心做事。哪朝哪代,概莫能外。”

宋老爷拿话慰藉了自己,也稍稍抚平黄院长心中的不安,两人决定静观事变,绝不自乱阵脚。

可是这世道却很快乱了阵脚,1949年春节后,哗啦啦如大厦倾,连最闭目塞听的老百姓也感受到乱世又至。

去年开始,驻防本地海港山头的青年军一批一批地开拔去了不知哪儿,到年底走得几乎一个不剩,本地只靠保安队驻守。但等今年开始,一小队一小队的**从四面八方开进来,一见本地物产丰饶,就驻扎不走了。那些**一看就是从战场上刚下来,伤残严重,衣衫不整,当然,纪律也严重缺失。不出三天,本地人就开始吃起那帮部队的苦头来,也不出三天,本地人就了解到,那帮人从长江沿线战场一路战败逃来,逃到此地,前面已是茫茫大海,他们不知该再往哪儿逃,唯有留在此地找吃找喝维持生计。本地人于是自发地概称这些游兵散勇为长江部队。

最初一辆批长江部队来时,本地政府还能提供几天钱粮,还有劳军慰问的举动,但很快,随着更多长江部队南下,本地政府支撑不起那么多人了,供给自然停顿。于是那帮兵油子眼睛一吊,闹了。“咋,老子们拼死拼活给你们打仗,你们连口饭都不给老子们准备。”那么没二话,抢!

一时,沿街的店铺首先遭了殃。那帮兵油子什么都抢,吃的,用的,甚至包括良家妇女,全不讲纪律。谁跟他们讲理,他们拿手里的枪说话。很快全县全市店门紧闭,百业萧条,比之鬼子刚进村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与鬼子撤退时候的穷凶极恶差不多。小学当然是不能开门了,全县百姓全都窝在家里,不敢出门。兵油子于是敲门勒索。老爷眼看时局大乱,从村里叫来几个健壮男丁,趁半夜将启元一家护送回上思房。本来今年是启农该报考大学的日子,可惜被战乱打断,全市百业凋敝,启农不得不回家与家人呆一起。这时候,除了启仁和朝华,全家都在了。每到战乱,最要紧还是一家人守望相助。

启元一家进门,老爷就召集全家人,和所有长工眷属,取出抗战后期买来的两把手枪,一把交给启元,一把交给启农,让兄弟俩时刻保护好全家人。又取出打猎用的火铳五把,分别交给五个得力长工,让分头把守上思房大门。

分派周全,第二天,宋老爷就在上思房召集族中长者,主动出力布置全村人的守望相助。大家顿觉群龙有首,在宋老爷的主持下,群策群力,分析本地有利地势,哪边设岗,哪边呼应,小队人马来了如何对付,大队人马来了又如何应对,一一制定预防办法,回头口口相传严密执行。然后宋老爷让两个儿子持枪跟随,又冒生命危险出门,暗中联络几个邻村的大户或者保长,一起商议如何行事。由于临近三四十岁有见识的人几乎都是宋校长手下出来的学生,大家这会儿都不知所措呢,于是几天下来,德高望重,又肯冒险出力的宋先生众望所归地成了临近几个村落的自然带头人。几个村凑合起来,凑成小规模的自卫武装,手头有了好几杆火枪鸟铳。在宋先生的暗中主持下,长江部队小股兵马进来抢劫几乎吃不到好果子。长江部队嫌此地棘手,渐渐绕着走了。

宋先生的威信一时无二,非当校长时可比。

乱世时候人们最需要有个主心骨,宋老爷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请教局势走向。宋老爷总是告诉大家,平民百姓不要管什么主义,只要安份做个好人,着良心做事,到哪儿都不会吃亏。有些话很简单,但是从权威者的嘴里说出来,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在这茫然无措的乱世里,大家甚至有点儿盲从地相信宋老爷的话。宋老爷说着说着也越发自信起来。

可是上思房却并不像老爷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有一天,瑶华留书出走。信中写道,瑶华与几名中学同学一起投奔某地的□组织去了,彻底与剥削阶级家庭断绝关系。老爷顿足不已,太太为自己生的大女儿瑶华哭得肝肠寸断。外面遍地都是长江部队,一个花骨朵似的大姑娘跑出去,那会遇到什么呢,太太想都不敢想。可是他们也无法出门寻找,此时,他们的活动范围不能超出附近的这几个村子。

倒是有令人意外的一些好消息陆续传来,解放军南下攻占的地方有人传消息给本地亲戚,解放军纪律严明,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不仅不犯平民,也不犯各地地主大户,只收拾几个恶贯满盈的恶霸。显然,这种消息与当年的小道消息不一样,这种消息符合宋老爷心中的人设定。他便将消息传达给黄院长等人,黄院长也有消息传递给宋老爷,大家渐渐地安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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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有多少人愿意搬离生养的故土呢,那是多伤筋动骨的事情,连想都不愿多想。只要有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人们就会立即断绝离乡别土的念头。

定下心来的黄院长开始有心情做事。他勇敢出面与长江部队的首脑谈判,同时找关系联络这帮长江部队首脑的上司,试图双管齐下,令首脑约束手下们的烧杀抢掠。然而两方面都抛给他一个同样的态度,目前南京政府焦头烂额,没空管这些长江部队,地方自己斟酌处理。长江部队首脑很明确地表示,弟兄们要有饭吃有地儿住,他才有办法约束弟兄们。

黄院长也早知是这个答复,他既然拿到长江部队首脑的表态,就开始向乡绅们手中募集钱粮。宋家不得不送出十担稻谷,十匹棉布,太太看得着实心疼。黄院长从乡绅们手里得到钱粮,就凑了一个劳军小队,敲锣打鼓地将钱粮送进长江部队临时兵营。出了钱粮的乡绅们冷眼看长江部队首脑如何处置,结果大出他们所料。只见首脑果然雷厉风行地抓来四个民愤最大的,当着乡绅们的面就给一枪崩脑,杀**儆猴了。乡绅们看得两腿打摆子,谁都不敢开口再提要求,战战兢兢地四散逃回家去。

此时,包括这些乡绅们都开始热切期盼解放军快点打过来,把眼前这帮无法无天的长江部队收拾了。

第22章

眼看已是进入秋天,天气却一点没有凉爽下来的意思,夜晚房间里依然火烫。启元与启农两个腰间挎着枪,手里提着灯笼,巡视大屋的门窗。有长工悄悄从墙上竹梯子爬下来,报告两位少爷,门外有个男人徘徊不去,似乎是有事,却又迟迟不敲门,在门口转了三四圈了。启元将马灯交给启农,亲自蹑手蹑脚爬上去看。果然见一个短打男子,低头似乎很犹豫地徘徊到上思房大门口,站了会儿,又迟疑不决是不是该敲门。

启元借着月光再看会儿,总算看清这是谁了,他让启农和长工两个继续巡视,他亲自开门将门口的卢少华迎进大屋。但卢少华不肯进富丽堂皇的客堂间,他要求与启元在进门狭窄的门房里说话。看卢少华的态度,启元料定将有很重要的事会发生,可卢少华开口之前,他不便打探。

卢少华终于犹豫再三,开口了。“小宋先生,不瞒你说,你这儿的家还是福珍姐告诉我的。”

“是啊,自从长江部队来了后,我思忖小家庭单独住镇上太不安全,就住到大宅来了。卢同志,我把几个人支开了,你在这儿说话暂时不会有人听见。”

卢少华脸上表情非常复杂,即使门房里面黑暗,启元都能看得出来。“小宋先生,有件事本来我请福珍姐做,可福珍姐说她说话没人听,说了是白说,可能还会被泄露出去。按说本地近邻这几个村最听宋校长一句话,可是……站在我的立场,我实在不方便请宋校长站出来说话,能不能……能不能请小宋先生说几句。”

启元将卢少华吞吞吐吐的话咀嚼半晌,奇道:“我说话与我爹爹说话有什么不同?我说话肯定不如我爹爹有效,如果你要我说的是大事,我替你请我爹爹出来。”

卢少华没接话头,“小宋先生,请你仔细听我下面说的每一个字。我们的军队将在这几天对这一带发起进攻,彻底清扫这一带的长江部队、保安队等国民党武装。为免子弹不长眼,伤及无辜,请你紧急通知本村村民,从明晚起,三天三夜内,不要出户,不要呆在窗户边,不要好奇张望,不要点亮火烛,不要发出大的动静……”

启元几乎是一眨不眨地瞪着眼睛,将一大串的话听完,心里头懵了,这么重要的话,这么重要的任务,要他执行?他几乎是机械地将话复述一遍,获得卢少华赞同,又补充道:“我可以把通知传达到附近五个村庄,如果你还没通知的话。”他将五个村庄的名字说给卢少华听。

卢少华一脸惊讶,“是宋校长的影响力?”

“是的。具体说,是因为今年长江部队的骚扰,临近几个村的村民在我爹爹组织下合力自卫,我们几个村内部联络畅通。所以你幸亏今天来通知我们后面三天回避,要不然部队来的时候可能真会擦枪走火,伤及无辜。”

卢少华更加惊讶。“呵,那么你通知时候千万再补充一句,千万千万不要开枪,对长江部队也不行,那三天收好枪支弹药,免得误导。”

卢少华翻来覆去再次核实叮嘱后,才悄悄掩出门去,钻进夜色。启元当然不会瞒着爹爹,他将卢少华的来意说明,静侯爹爹指示。宋老爷却好奇地道:“他心里最清楚,这件事最终还是需要我出面通知,可为什么他找你转达可以,直接找我却不行?”

“我也奇怪,可他不肯直接回答我。”

宋老爷静静地思考,越想,一张脸拉得越长。可他还是手书五张纸条,交给启元,让启元连夜将通知发出去。启元看着爹爹异常严肃的脸,心中很是奇怪,又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卢少华与我认识好几年,比较愿意把大事情托付给熟人。”

就着煤油灯的光晕,宋老爷深深看着启元,良久才干脆地道:“可能是这么回事,尤其是遇到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快去快回,叫上两个人一起走。”

由于是宋老爷发出的亲笔指令,又是启元亲自上门送达,邻村乡绅几乎不问什么,立即贯彻执行。然后启元回来自家村子,挨家挨户敲门通知下去。不等天亮,临近五个村子全部接获通知,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全都为晚上开始的三天禁足准备起来。

夜,很快降临。启元抱着脉脉,与上思房所有人一起躲在只有门没有窗的粮仓里,充满恐惧地等待战争打响。四周全是秋虫的鸣叫,一屋子的人都支着耳朵指望从秋虫大合唱中分辨出子弹爆裂的声响。连年战乱,即便是小小的团团都已经懂得分辨什么是枪声,什么是鞭声。可是很奇怪的,一家人紧张了一夜,却只听到零落地几声枪响,而且枪声还很遥远,都没影响到秋虫的合唱。当有淡淡天光从粮仓高处透气孔照进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死寂,秋虫叫唤了一夜已经睡了,枪声则全无。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搞不明白,这仗到底打了没有,怎么都还不如平时夜晚的闹腾呢。倒是开始有公**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地叫唤起来。

此时,团团舒舒服服地躺在启元怀里睡了一夜,脉脉也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忆莲怀里睡了一个好觉。太太的两个小女儿也几乎一夜好睡。看着孩子们恬静的小脸,大人们都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可总不会卢少华拿这种大事来开玩笑吧。

启农想出去瞭望,被启元死死拖住。启元见识抗战已是成年,他见多听多好奇者被冷枪一枪崩掉脑壳的事,怎么可能放启农出去冒险。一家人悄悄地在粮仓里吃了几块冷麦饼做早餐,也不知怎的,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大伙儿这会儿都困了,分头在粮仓四角打起瞌睡来。

他们的睡眠,被外面嘈杂的铜锣声和叫唤声打断。朦朦胧胧中,启元似乎听到有人在使劲喊“解放了,解放了”。“解放了”是什么?启元得揉揉眼睛才想到“解放军”,想到“解放了”意味着什么。那么,难道半夜那七零八落的几声枪响就把那帮土匪一样的长江部队解决了?启农先冲出去看了,这回没人拉住启农。启元见老爷起身整顿仪容,忙也五指扒拉几下头发,放下团团冲了出去。

村子里一切照旧,一直走到夜航船码头那儿,才见到几个穿陌生的灰布军装的军人在那儿站岗。大家都远远地看,不敢靠近。都是吃长江部队太多的亏,见了丘八还是远离为妙。启农站在远处大胆地用官话问那几个军人,长江部队是不是跑了。有军人回答,长江部队大部分投降,小部分逃走,战争很快结束,眼下此地正式解放,由解放军接管。启农将官话翻译成本地话,众人听了都痛骂长江部队。只知道对老百姓作威作福,见到真部队就蔫了,不是东西。但是大伙儿也担心起来,如此厉害的部队,能只开几枪就让长江部队闻风投降的部队,万一动手抢劫起来,大家手里的几杆火铳能够用吗。

邻村一些乡绅见形势安稳,纷纷来到上思房,与宋老爷商议该怎么办。宋老爷提议大家静以待变,这几天还是尽量呆在屋里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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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村一些乡绅见形势安稳,纷纷来到上思房,与宋老爷商议该怎么办。宋老爷提议大家静以待变,这几天还是尽量呆在屋里为好。周围的普通百姓也都围到上思房大门口,七嘴八舌问宋老爷该怎么办,要不要再去哪儿躲躲,或者大家都凑点儿钱粮送走丘八晦气。宋老爷怎知道该怎么做,他家里倒是出了三个□,可他从没接触过真正的□,不知道那些人做事规矩如何。他只是站在大门口一味告诉大家不要心急,静以待变。

上思房门口正乱糟糟呢,穿着整齐军装的卢少华领两名看上去也是军官的人来到上思房。众人一看见军爷到来,立刻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通道一头是卢少华等三人,一头是宋老爷与两个儿子,众人肃静围观。鸦雀无声之中,宋老爷大步走下台阶,热情迎向三位解放军军官。启元忙跟着向老爷介绍,这位就是他说起过的卢少华同志。众人看宋老爷与三位军官握手寒暄,一致心中暗想,难怪宋老爷前儿送出亲笔纸条要求大家配合解放军打仗,原来早就与解放军暗度陈仓了。既然宋老爷已经认可,那么大伙儿的神经也就放轻松了,让出的通道立马稍微变狭窄了点儿。

其中一位军官见此面带笑容与大家大声说了几句话,但这位军官的口音重,大伙儿听不懂。启元就做起了翻译,告诉大家这位解放军团长说,解放军严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驻守期间将对老百姓秋毫无犯,请乡亲们放一百个心。启元翻译完,大家脸上都换上不予置信的表情:丘八不犯老百姓,难道太阳从西边出了?有人当即提问,难道他们就不吃不喝不睡了吗。团长依然和颜悦色地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很快会贴出来,让大家尽管对照着看行动。

解放军团长说完这些,被宋老爷迎入上思房喝茶看座。但大军刚刚扫平长江部队,百废待举,团长专程前来拜访安抚人心,抓紧时间解释政策,说明情况,又把新任区长卢少华介绍给宋老爷,几乎椅子还没坐热,便匆匆奔赴另一家了。

宋老爷送走军官们,再次与门口乡亲解释解放军的政策,让大家不要担心,时局只会往平静安全里变。大家眼看宋老爷与解放军密谈过,便信了不少,纷纷散去。

但宋老爷走进上思房,却站在晴翠楼前的花园里发呆。太太见此,就堵在路口,不让任何人过去打扰。启农问启元,爹爹在想什么,既然解放军的军官都亲自上门拜访了,爹爹还有什么可愁的。启元也不知,他正高兴于卢少华当了本地的父母官呢,再怎么说朝中有人好办事,而且卢少华知道他们宋家有启仁这样的进步人士,还帮游击队做过事。

启元回去照看女儿们,启农出门看新鲜去了。一会儿,太太亲自过来,让启元去晴翠楼见老爷。启元见太太神色凝重,很是奇怪。果然,太太在半路上说话了,“半年多没联络娘家,这下长江部队不作乱,应该可以去看看了。大官,你明天和三官一起去一趟?”

“好,等下见了爹爹后,我去安排一条船。要我问什么吗?”

太太重重呼出一口气,“问问他们什么打算,到底要不要离开。”

“军阀时期没离开,日据时期没离开,经历那么多都没离开,为什么解放军军官打完仗立即上门安抚,反而要离开呢?我在上海看过共军那儿的文章,他们讲民主,讲平等,这些都是很人的主张,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家庭出身是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加入他们的队伍中去呢。”

太太难得一次没在启元面前抖威风,她只是迷茫地摇头,但窗内的宋老爷问启元:“启元,你听见解放军提起让我继续做校长,或者做其他政府官职没有。那团长说话我听不大清楚,我刚才把他的话翻来覆去回忆几遍,好像他没说。你听见没有。”

启元一脚刚好跨进门,一时被老爷问住了,堵在门口细细回想一遍,才道:“没说,真没说,可能仓促之间来不及细说。”这回,比启元先一步进门的太太没因启元堵门而表示不满。

“没说!”宋老爷拿眼睛示意启元关门,“很有问题。自从我做启蒙小学校长起,无论军阀,**,甚至日军,上门第一件事都是要我出山做一个什么重要职位。再急,这件事也不能忘。所以我看有问题。”

太太补充道:“我听不大懂你们和解放军的谈话,不过我看他们的姿势,心里明显是与你们保持距离的意思。”

“对喽,你观察得很仔细。”老爷拍拍太太的手,“启元,记得前天卢少华被形势所迫勉强找你办事,但绝不找我办事,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我当时就想到了,今天看来,不是我太敏感。我是谁呢,挂着国民政府县参议员的名头,是国民政府所办小学的校长,还是全县排名前三的大地主,正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绝对对立面啊。”

“可是他们今天披着硝烟就上我们家来,难道不够说明问题吗?”

“说明问题!他们需要稳定人心,他们看我家大门口的人群就知道;他们还需要我别关闭粮仓,以稳定民生。所以,这是不是他们的权宜之计呢?毕竟,我是他们定义下的剥削阶级。”

“我们找个机会,跟他们说明一下我们的情况,也可以请乡邻作证。”启元觉得这件事情可以说得明白,爹爹不需要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卢少华这么多年来围着我们这一带扮叫花子找情报,他应该清楚这一点。”

太太忧心忡忡地道:“万一他们都是瑶华那样的想法呢?我们就是地主啊,乡邻作证还是地主。看看今天来人的态度,就是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宋老爷坐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青白玉三脚蟾蜍镇纸,再度陷入沉思。启元和太太都看着老爷,不敢打扰。忽然,老爷“啪”一声将镇纸拍到桌面上,道:“启元,你这就搬去你自己家,不留你吃晚饭。启农跟你去。”老爷转过身对太太道:“我让启元明天陪启农去上海,住到朝华那儿去。你替启农收拾行李,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带走。也多带点儿钱去。”

太太大吃一惊,“要去一起去,要留一起留。而且……”太太想到她与朝华微妙的不和,朝华可没启元容易糊弄。启元也道:“爹爹,越是这种时候,我们一家越是要在一起,可以互相关照。爹爹以前说过的。”

“这不是枪林弹雨飞过来的时候,不一样了。”然而宋老爷也非常迟疑不决,看不清眼前现状。在太太的反对下,总算启农不去上海,但启元被要求立即回去他们的小家,暂时脱离关系,静候时局变化。

启元自行车上驮了一大麻袋的米,前面还坐一个团团,不得不费劲地推着回家。忆莲抱着脉脉跟上,忆莲也不明白公公为什么连晚饭都不让吃,就赶着他们回家。忆莲以为又是太太在兴风作浪。两人辛辛苦苦地走到半路,累得汗流浃背地坐在凉亭里休息。有熟人碰到问起为啥要离开上思房,启元托辞既然时局稳定,那么日子照旧地过。但等启元与忆莲一离开凉亭,后面传来人们议论,怀疑启元又被太太赶出门了。启元心说这回太太倒是留他,反而是爹爹促他立刻离开。启元实在不是很分辨得清老爷所说的那些细微区别,以及对未来可能会有的影响,他觉得他和爹爹一向问心无愧地做人,是在不应该担心什么大难临头,最多依照□在别处执行的政策,把地分出去好了,他们完全可以凭教书来过日子。他不愁,他当年连上海小学徒都当过,生活质量有点儿起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不过忆莲提醒启元,太太的名声不算太好,都说太太刮过人,是个实打实的剥削者。启元想,总不让爹爹做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情来吧,太太对他不好,对爹爹可是全心全意的。

两人带着孩子慢吞吞地回家,一路上团团喊饿,可是今天的路上没有人卖吃的,其实早在长江部队驻扎时已经没人卖吃的了。团团只好饿着。一家人行至菜市场时,惊见黑暗中有许多士兵排列整齐地坐在泥地上,听上面一个人讲话。一家人不禁停住,与周围其他人一起远远地围观,时刻做好转身逃命的准备。却听长官讲话完毕,有人一声长喝,坐着的人轰然唱起歌来。歌声整齐,响亮,带劲,充满朝气,充满力量,充满血,也充满感染力。启元感觉这种神气儿与当年沪松大战时期从学生兵身上看到的差不多。他与身边的忆莲以及也在远远围观的小学同事说,这样的兵绝对不会做出长江部队式的烧杀抢掠,大家可以放心自己的安全了。最起码,现在的围观绝对安全。

连团团也不喊饿了,一家人充满好奇地看着一地的官兵唱完歌,有人又扯起喉咙大喊一声,只见坐着的人整齐地起立,拉开距离,然后排列整齐地睡在菜市场的泥地上,另有几个兵则是训练有素地分布到各个角落,身体笔挺地站岗放哨。众人都看呆了,这是才刚打完大胜仗的兵呢,怎么不说犒劳犒劳自己,就这么因陋就简地睡泥地上呢。 启元问同事知不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究竟说的是什么,同事也好奇,但大家都觉得眼前打完胜仗依然睡泥地的行为可能就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关。遭遇过连年战火,尤其是刚刚吃足长江部队苦头的大伙儿,全都对眼前的部队肃然起劲,心里顿时产生了好感。启元对忆莲说,今晚可以放放心心地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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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又往家里走,围观的其他人也纷纷散开。这段路不远,但是启元见到街头巷尾转弯抹角的地方都有站岗放哨的解放军,一路遇见好几个,可见局势远未稳定。果然,半夜睡觉时候,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连续几声吓人的爆炸,吓得启元竖起身来静坐好久。对战争经验丰富的大伙儿第二天见面都议论说,那爆炸绝对是军队那种炸弹炸出来的。果然,第二天街头巷尾的巡逻士兵增多了。

但白天的气氛到底还是平静的,走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启元可以看到有穿军装的领着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墙上刷标语,启元终于见识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条文。启元同时在意的是那些中学生模样的男男女女,他很怀疑后妈的女儿瑶华如果顺利的话,可能也在做类似刷标语和街头另一角唱快书类似的事儿。他掏出纸笔,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抄下来,骑车飞奔送去上思房,但被亲自出来的老爷斥责不该擅自回家,他几乎没进上思房的大门就被赶走了,唯有纸条留下。

启元虽然大致理解爹爹的意思,可想到后妈的一家子还都在上思房,心里到底是有点儿委屈的。他在半路遇到宋福珍,他也不知道宋福珍什么时候把一头长辫子剪成了短发,看上去利落得很。宋福珍见到启元透露,现在反正解放了,不必相瞒,她被启元介绍给卢少华后,几乎是隔三差五的,白天在镇公所做事,晚上给解放军送信,不知磨穿了多少双草鞋,好在修成正果。她非常佩服解放军,非常感谢启元介绍这个好事给她做。

启元不禁先打听启仁的消息,宋福珍爽快地回答不知道。启元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地问:“那么你现在是革命同志了,是不是就归在卢区长下面做事了?”

宋福珍哈哈大笑,“我能做什么事,我还想做打扫,可是新区长不让,他们都自己打扫卫生。他们安排我做妇女工作,我又不会。不过卢区长说过,一定会安排一个最需要可靠人的工作给我做。”宋福珍说到这儿,又想到一件事,“启元哥……”

启元有意挑明:“跟你说别再叫我启元哥了,还是改不掉。你就不忌讳我家是地主吗?”

宋福珍听了抓头皮,“是啊,地主是坏人,可你们一家又不坏,怎么……”

“是啊,我是教书先生。”启元打断宋福珍的话,不让她为难。但心里清楚了解放军对地主的态度。他唯有心存侥幸地想,他和爹爹做得更多的还是教书先生的工作,或许……

“还有一个好消息,听说新的县专员是本地人,从司令部机关里调来的大人物,过两天才到,我们这儿是重点呢。启元哥,你说会不会是启仁哥啊。”

启仁来当县专员?想到启仁的中学文化水平,又想到启仁已经投身革命那么多年,资历足够。启元心里憧憬起来,若真是启仁,总是不会讲爹爹划到坏人地主那一类了吧。他开心起来,与宋福珍打了几个哈哈,轻松地回家。很快答案就会揭晓,若真是启仁,他一定第一时间报告爹爹。

到了晚上,虽然没有戒严,但是有新委任的本地纠察人员挨家挨户劝说居民晚上尽量不要出门,避免危险。除了原先的那些政府长官被勒令停职,自卫队却继续上街维持秩序,但自卫队的态度稍微收敛了点儿,不再上班时间躲树荫下睡大觉,可态度却依然恶劣。

到了第三天,启元上街看到启樵手臂捆一个红袖章,也在路上巡视。带上红袖章的启樵神气了不少,人是看不出赌棍样了,一身衣服也整洁了,看见启元还春风满面的。原来解放军急需识字的人充实地方工作队伍,可是那样的人很难找,很多有文化的要不出门高就去了,要不早已在国民政府担任伪职,还有启元这种家庭是地主的,都用不上,像启樵这种又读过几年书,家里又败得光的无产者,成了稀罕物儿。启樵得意洋洋地告诉启元,他现在白天维持秩序,晚上集中上培训班,非常有前途。

启元打听今天新来的县专员究竟是谁,启樵一拍手笑了,“我们都认识,一起上启蒙小学的,容斋先生的大儿子,我忘了他以前叫什么名字,现在改叫秦向东了。那天我遇见秦专员要上去打个招呼,他一定还认识我,哪天说不定重用我了。”

“什么,东升兄?真的是东升兄?”启元想到当年沪松战役时候与东升在上海失散,这么多年下来,东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难道东升还活着?启元赶紧与启樵告辞,匆匆奔向容斋先生家。只见容斋先生家三间破屋的门口熙熙攘攘,好多人上门攀龙附凤来了。启元推着自行车都挤不进去,但听外面大家的议论,似乎秦专员真是东升无异了。好不容易见到容斋先生满脸笑意地送人出门,启元踮脚站在外围大声问容斋先生,容斋先生连忙挤出来,将启元拉开几步,附耳轻道:“是东升。你传个话给校长,你家的事我跟东升说了,东升的意思是,目前政策是维持现状的意思。”

启元非常感激,连声说他太高兴听到东升兄的消息了,但不等他将话说完,前来道喜的人们早涌过来了,两人不便多说,启元赶紧回上思房报喜讯去。

宋老爷一听启元说新任县专员是是多年好友容斋先生的儿子秦东升,虽然东升改名秦向东,可他是看着这孩子长大,对这孩子一向关怀有加,而这孩子从来也是个稳妥人,如今既然东升做了他们的父母官,宋老爷还有必要担心什么呢。老爷顿时胃口大开,呼太太杀一只红毛大公**,他想喝酒了。可上思房解放后为避免被人指责是剥削者捉现行,遣散了所有佣人,杀**的事情唯有落到启元和启农两兄弟头上。

启元好歹是独立生活,见识过杀**全过程,启农完全无知。两兄弟凭着启元的回忆,将一只健壮的大公**杀得惨烈无比,断头的大公**还顽强地满地跑,撒得满院子都是**血**毛。两人从中午收拾到天黑,才将一只**收拾干净。启元细致,启农耐心,两个人杀出来的**的干净程度受到太太的好评。从此,兄弟俩算是能杀**了。煮**又是大问题,不过启农这几天下来已经学会烧灶火,灶头的事这几天本来是太太作,今天既然启元来了,当然启元来做火头军。但启元烧菜从来不像话,太太旁观着忍无可忍,还是夺了长柄勺。

启元趁机回家驮来忆莲和俩孩子,一家人凑一桌快乐而低调地吃了一顿大好**。上思房的围墙高高拦着外面人的视线,上思房里面的人说话从来轻声细语,外面竟不知里面居然惊心动魄地杀了一只大公**。吃晚饭下一场雨,石板上的血迹也被冲得干干净净。启元一家撑着油布伞提一盏不透雨的马灯回家时候,老爷又特意叮嘱,虽然是东升做了父母官,但大家依然要坚持低调再低调,起码过了这个转折期再说。

解放之后,今天下的是第一场雨。启元回家途中不禁想到菜市场席地而睡的解放军们,心说今晚那些人该睡哪儿呢。他一路见到巡逻士兵依然冒雨站岗,全然无视晴圆缺的意思。而马灯光照之处,启元还看见那些大兵躲在人家屋檐下面避雨,当然是无法入睡的。他们一家不敢骑车,一跌一滑地总算到家,却见有两个兵躲在门檐下避雨,俩兵见他们回家就自觉让道,站到雨里。

启元非常感动,这要换成长江部队,他家的门早给踢烂了。他忙开门将忆莲他们送进去,又出来盛情邀请两个兵进里面避雨睡觉,但是两个兵坚决拒绝,死活不肯进门。忆莲想到家里还有一张大油布,忙送出来给两个兵挡雨,他们总算是接受了。不过第二天一早,启元惦记门口两个兵的境况,早早起来查看,却见两个兵已经离开,雨布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石门槛上。果真是不取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启元服了。

第23章

秦向东除了上任之初回家一趟,以示自己还活着,而后几乎是吃住在工作一线,连新腾出来的办公室都几乎没坐上几分钟。新政府在秦向东雷厉风行的带动下,很快建立起初步架构。但除了启樵等人,大多数人还是对此冷眼旁观。只要大晴天里站到任何一座小山头往海上看,还能看见挂着青天白日旗的军舰在远方游弋。这么多年来,大伙儿早已习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天耀武扬威的或许明天就给一枪结果了,谁知道远方的军舰忽然掉头杀过来,县政府会不会又变了颜色呢。因此,少沾边微妙。新政府做出来的事,大家响应寥寥,都是抱着一颗观望的心。

而邻近的人则是每每看到新政府有个动静,第一件事先是跑到上思房来询问宋老爷的意见,一直等宋老爷点头了才放心去回应。但是宋老爷现在哪敢替别人做主,他屡屡跟大伙儿说他不懂这个不懂那个,可是只要他不给出明确答复,大家就不响应新政府。最为难的便是卢少华管辖的这个区,受宋老爷影响最大。他热烈推出的事情,全都越不过上思房的高墙,工作陷入异常的被动。

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前县参议员黄院长所住的村子,黄院长在附近三个村更是一言九鼎,而黄院长虽然为人八面玲珑,却也没脸立刻出来替国民政府的对立面说话,卢少华在那儿的工作也是难以推行,甚至找不到能做事的骨干。而据启元所知,这种情况并不止发生在卢少华这一个区。

宋老爷私下里心急得不行,个人的威望盖过新政府,这种事情是祸不是福啊。可是他已经低调再低调,那些乡邻还非得上来拍上思房的门,他还能怎么做呢。宋老爷思来想去,又开始装病,指望闭门不见能达到低调的效果。可惜,无法如愿。宋老爷好生无奈,只能逐步“恢复健康”。

这个节骨眼上,承文衣锦还乡了。但承文回来的消息还是秦向东通过卢少华,卢少华再让启樵来通知启元的。原来承文思念朝华和一双儿女心切,拿着介绍信回家来,但很规矩地先找当地组织。承文的级别不低,拿出来的介绍信被县里的工作人员一下递到秦向东手里,两个老友意外地久别重逢了。秦向东当然早已清上思房的底子,告诉承文,朝华一家不在本地,具体只有问上思房的人。两个人一琢磨,找启元最合适。启元因此才得与两位兄长久别重逢。

但是重逢虽然开心,启元却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觉得两位兄长很是严肃,他不敢主动提问,以免触碰敏感问题。但秦向东还是主动告诉他,当年沪松战役时候,他协助军队护送伤员西撤,身不由己,才与启元失散。但是秦向东也只能说那么多,因为他几乎没机会说话,启元被承文盯着问朝华和孩子的情况,启元几乎是把朝华的每一封信都背出来,而且还得与承文讨论每一句的意思。一边说话,承文一边拍桌子,原来他被安排在上海工作,已经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月,稍微得空才匆匆回乡寻找失散的亲人,他完全没想到朝华竟然也在上海。他异常开心,指点启元应该好好向大姐朝华学习,积极努力地追求新生活。

然后,启元陪承文黑上山拜祭父母。眼下虽然治安看似太平,但是特务捣乱不停,随时有爆炸或者冷枪,像承文那样的大官黑上山自然是不安全的,秦向东派了几个战士护送。一行人经过村子上山去,被村民惊讶地看在眼里。黑暗中,村民已经不认识几乎完全改变模样的瘦削的承文,承文又时间紧急,也不打算敲锣打鼓,而是衣锦夜行。但村民都认识启元,又认识启元身前身后护卫的是解放军,大家于是都更相信宋老爷的神奇。

在父母坟前,启元总算旁听得知,承文现在是上海市宣传部里的副职。启元不知道这个官有多大,只是大致猜测,上海比本县大得多,也重要得多,因此估计承文这个官比秦向东要大一些。承文并未跪拜,只是嘀嘀咕咕说一大通后,鞠躬了事。启元见怪不怪,他家爹爹也是如此呢。

承文拜祭父母之后,连夜动身赶回上海去了。秦向东显然是熟悉这种工作节奏,携启元一起送至码头。一路上,秦向东提出,希望启元回家做宋老爷的工作,好生配合组织开展工作。承文让秦向东别做无用功,说宋老爷这种人立场有问题,思想落后,不能指望,更不能依靠,革命还是需要依靠和发动全国无产阶级。启元则是将爹爹的“三不”方针告诉秦向东,摆出事实说明爹爹并不是立场有问题,而是一贯远离政治。秦向东不甘心,也不愿听承文的一棍子打死,他耐心地告诉启元,新政府是为人民服务,与宋老爷一向教育兴国的为国为民的宗旨差不多。启元听着觉得秦向东说得对,可他也只能传达而已,他无法替爹爹做主。

临上船,承文又严厉地叮嘱启元,既然已经搬出那个腐朽的大家庭过自己的新生活,就要抖擞神向前走,决不可再回去与封建腐朽沆瀣一气,决不可给朝华这样的奇女子丢脸。对于承文的话,启元一向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尤其是在他提出建议后承文依然下山后不登上思房的门,他更讨厌承文。

走了这一路,启元才觉得,秦向东还是过去的东升哥,承文也依然是过去的承文,两个人的格都没变。

但承文回乡的消息还是被启樵传出去了。启樵当然不会忘记一个重要细节,那就是,上思房宋老爷的大女婿宋承文乃是大官。乡邻轰动之余,不免纷纷议论,为什么承文过岳父家门而不入。好在,启元还是陪着承文的,好多村人在夜晚亲眼目睹,所以大家都善意地为宋老爷宽解,可能承文是真的很忙。

启元什么议论都不参与,别人问起来承文在做什么,他一概推托不知。他心里不承认承文。而在爹爹面前,他只能撒了个善意的谎,他说,承文那天是火烧屁股地忙,很多人在后面等着,所以来不及登门,以后会再来。他见到他的爹爹一脸不置可否。他估计爹爹不信他的谎言。

启樵结束培训之后,与其他两名与他差不多的工作人员一起,被外派到撑小船过去只要不到半小时的海岛开展工作。但启樵去了第二天,就脸色煞白地逃回来了。他们三个才上岛一夜,其中一个同伴晚上出门撒尿后就没回屋。等早上发现,该同伴已身首异处。启樵吓得屁滚尿流,才想到原来国民党特务之说并非空来风,他未来的工作风险很大。他说什么都不敢再呆岛上,跌跌撞撞地找船回来陆地。他想到既然这么近的海岛上,特务都能轻易杀掉工作人员,那么他回陆地继续为□工作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安全保障。他是如此的爱惜生命,他决定不要这份工作,为了生命拒当可能被斩首的出头鸟。

启樵是个大嘴巴,他想什么就说什么,一时,好多人害怕得不敢为□做事,怕哪天被特务找上门来暗杀了。秦向东与卢少华们的工作更能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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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让秦向东等为难的是,启樵的高调加入与高调退出,让启樵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料,人们取笑启樵的时候,不免怀疑选择启樵的新政府的水平。同时,秦向东发现这儿的人们似乎对剥削阶级没有强烈的深仇大恨,反而很奇怪地抱着剥削阶级大腿不放。群众的积极激发不起来,工作就无法顺利落实下去。

而最大的问题,则是稳定战前已经飞涨起来的物价,抑制物价的进一步飞涨。可是民众都在观望,有东西的不肯拿出来卖,免得换来的钱顷刻变为废纸。而同时开店的也不敢贸然开门,在观望得出结果之前,很怕店里的东西被共产了。启元幸好有家里背来的大米可吃,可以拿米换农家挑上来的菜,而好多没有土地的人家则只能对着店门紧闭的粮店无可奈何。

秦向东们似乎是四面楚歌。承文走后隔天,启元又被秦向东派人请去说话,卢少华也在场。见到又瘦又累的秦向东,启元代表很多教书先生同仁问秦向东一句话,“小学什么时候重开?”先生们都需要工资维持生活呢,而且孩子们的教育也不能停顿。

“没饭吃,怎么开?”秦向东给启元倒杯水,请启元落座。启元这回看清了,堂堂县专员的办公室跟普通教师的办公室差不多。“启元,你能不能回家做做工作,请宋校长将粮仓里的稻谷拿出来卖。今年夏粮刚刚收成,你们家应该有粮,而且不少。”

“秦专员,你了解我们家,我在家说话不算数。我回家背一袋米有多曲折,你不会不懂。但我会回家与太太说,只能是传达,无法保证。我爹爹不管家里的事,他一向只管学校的。”

“启元,你实话跟我说,你们是不是很反感新政权。”

“‘你们’,是指我和爹爹,还是整个县的大多数人?”

“所有人。”

“没有,起码我和爹爹没有反感。我对新政权的最初理解,还是源自上海时期你给我看的那些书。我对新政权的最初怀疑,则是来自姐夫的那些不近人情的思想。除此之外,我们都是一窍不通,只能看着你们说你们做,不知所措。可是我们又本能地反对启樵这种人来领导我们,也反对依然由过去的地痞流氓组成的自卫队继续维持秩序。才刚几天之前呢,我一个朋友,宝瑞的弟弟上山砍柴,被两个自卫队捉了,说是这座山不让砍柴,要么罚款,要么挨打。可明明那座山不属于任何人,也从来没规定不许砍柴,那两个自卫队完全是自说自话。宝瑞家一穷二白,哪儿拿得出钱,他娘就来找我。我说我帮你们去找卢区长,他们不相信,他们说自卫队就是政府的人,宁愿让我这个平民凭面子去解决。我有什么面子,最后还是我爹爹写纸条过去,才把人放出来。这一件小事就可以扭曲一个普通人对新政权的理解。嗳,我不会说话,得罪莫怪。但解放军是真好,大家都在称赞。而且长江部队对本地造成如此大的伤害,眼下百废待兴,你们自然不可能……”

秦向东摆摆手阻止启元往下说宽心话,他看着卢少华,两人一脸严肃。沉默良久,秦向东将启元引入原保安部队驻扎的营地,领启元来到一张作战地图前,指着一处画满圆圈之类的区域说:“这个岛,就是我们前几天派遣宋启樵等人上去做群众工作的岛屿。目前,我们看得到这种小岛上没有国民党驻军,只有特务在活动,但是所有稍有规模的大岛上全是国民党锐部队,岛的周围是美制军舰。国民党在此部署重兵的意图是扼制长江入海口,企图挽回败局。启元,你凭良心说,还希望国民党军队回来鱼你们吗?还希望连年战乱不止吗?如果不希望,请你回去告诉大家,帮助解放军解放周围岛屿,就是从此过上安定幸福生活。有粮食的出粮食,有船的出船,有船夫的出力。启元,你能出粮食吗?我们打条子,问你借,过后绝对归还。明天一早你来,我再领你去市医院看看我们强渡长江战斗中受伤的伤病员。”

启元不晓得秦向东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回家思来想去想不通。等第二天一早再到县政府,却见办公室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启元认识其中一个乃是黄院长的大儿子,其他几个平头整脸,应该也是差不多家庭出身。大家见面都是略有惊讶,但都不敢私下议论,只是拿眼睛看来看去。

一会儿,秦向东依然是一脸疲倦地进来,启元想到秦向东花在他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再看看在座的其他五个人,心里明白秦向东为何如此疲倦了,秦向东在送走他之后,又继续找了他们五个,秦向东还有时间睡觉吗。但秦向东挂着倦容却大步流星地带着他们一行奔赴码头。已经有一条船在等他们,内河船,小小一条船上正好坐足八个人,船夫撑起船来飞也似的。秦向东一路孜孜不倦地与六个大少爷聊**理想,聊美丽新世界。六个少爷除了启元,都显得矜持,不大敢搭腔。而启元,对那么多崇高而遥远的未来,只保持学术的研究态度。启元最遥远的的理想是有一天能亲眼看到银河系其他角落奇形怪状的危险生物。

秦向东也清楚这是冷场,但他坚持不懈地说。船到水坝的时候,船上的人必须跳上岸,转动绞轮将船提起来,送到水坝的另一边。秦向东就是本地人,上岸就毫不犹豫亲手转绞盘。六个大少岂敢让县专员做这事,连忙都挽起袖子抢着做,但即使吃过苦头的启元,也做得笨手笨脚,出力的主要还是秦向东。六个人心怀忐忑之外,更添一丝内疚和敬佩。

终于煎熬到了市里的医院,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帮悲惨而绝望地伤病员,当年长江部队就是押着他们看呲牙裂嘴的伤病员逼捐,秦向东不就是要来唤醒他们的恻隐之心吗。但是他们错了,他们见到的是一帮神面貌完全不一样的伤病员,一帮乐观开朗的伤病员。还有个伤得一瘸一拐的才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一看秦向东的军装就知道是领导,赶着过来要求特批出院参加渡海训练。秦向东问他为什么不安心养伤,小战士说他要着急地解放全中国,让全中国贫苦人民尽早跟他解放了的家乡一样,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住,他要尽全部力量。

秦向东当然无法特批,那小战士不知,一直苦苦缠着秦向东不放。六位大少听着面面相觑,他们早知道解放军的下一步肯定是解放海里的那些岛屿,早在解放军到来前,长江部队已经出手将渔民们的渔船砸烂,宣称不让解放军出海。看看海上漂浮的美制军舰,谁都知道渡海作战必将是异常激烈的苦战,而眼前这名小伙子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做病号,却抢着要去送命,送命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解放全中国。这种神,他们六人无法理解。可是,在这样身残志坚的环境里,他们极受感染。

从医院出来,秦向东给一行六人背诵**的《为人民服务》。“……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是什么人,谁向我们指出都行。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启元逐字逐句听得明白,想到受伤小战士,对比自己,很是无地自容。他悄悄对满脸都是惊讶地黄大少说,他回家设法做爹爹工作,一定要为解放军出钱出粮。黄大少连忙响应,说他倒是想出力,就怕反而拖后腿,他家里有两条设法藏起来的渔船,回去就捞出来捐给解放军。有黄大少抢先做表态,大家都很踊跃地跟上。

启元回家与爹爹详详细细地一说,宋老爷啥都不多问,让太太往秦向东那儿以启元和启农的名义送五千斤稻谷和十担棉花,回头每天在镇上设摊平价卖五担大米,由启元和启农亲自监管摊位,保证持续稳定地供应。太太将算盘子打来打去,耷拉下了一张脸,这损失也太大了。宋老爷一脸平静地看着太太,道:“人家拿枪的遇到困难,没有端着枪上门问你要,你还想怎么样。够仁至义尽了,我们也得识相。”

启元闻言惊讶,他还以为他说服了爹爹,让爹爹也跟着为人民服务,原来爹爹想得全不一样。“秦专员没逼我们,真的,爹爹,我没骗你。”

太太也是一脸希冀,希望老爷收回成命。但是老爷拒绝收回。第二天,启元就领一帮村名挑着谷子去送粮送棉。启农则是领另一帮人上街摆摊平价卖米,以后天天五百斤,风雨无阻。

黄院长果然捞出沉在海底的两条船,交给解放军。沉船,是他为了避免被长江部队砸船想出来的下策。但过后不久,黄公子领弟妹辗转去上海拜亲访友去了。启元没觉得怎样,他也正想趁眼下太平去上海探望久别的大姐呢。但宋老爷似乎看出了一点苗头,他让启元带上启农一起去,让启农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呆在朝华家里,不要回来了。

启元启程之前,上思房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都以为是朝华写来的,打开,却是启仁的来信。启仁果然活着,而且随军驻守在上海,而且,也是个大官。看着信,宋老爷以手加额,满脸是笑。唯有太太很是不安,她刻薄过的前人儿女,换了朝代之后个个很有出息,他们以后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后娘呢,启农送到朝华手里,会不会也受刻薄呢。

而今海上运输几乎停摆,众人只能陆上行走。宝瑞刚从上海回来,先来找启元感谢这两年对他家弟弟的照顾,他告诉启元最好带上本地新政府开出的证明之类的东西,路上会比较方便。宋老爷得知后有点吃惊,让启元再去宝瑞家问为什么要证明。宝瑞解释说解放后特务搞破坏得挺多,有些地方查得严,拿张证明对自己方便,对查的人也方便。宋老爷这才释然。

启元和启农的证明挺容易开,去看为革命九死一生的亲兄弟启仁,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宝瑞在家歇几天也跟着回上海,一路做伴。他所在的大机械厂老板一看天地变色,立即扔下厂子,收拾贵重细软携家带口跑去香港了,将厂子交给宝瑞等几个人品靠得住的车间主任。解放军用十几天时间解放大上海,宝瑞所在的机械厂当即有一队解放军入驻,有一位干部和颜悦色地与他们几位车间主任谈话,要求他们继续生产,但是产品换做解放军急需的军需物资。宝瑞与几位车间主任相当拎得清,积极配合解放军干部的要求,克服种种困难,试制出合格的产品,指挥工人投入生产。因此他才能消息灵通地从解放军那儿获知家乡也被解放,赶紧请个假回家看一眼。

启元说到启农去上海住大姐家,说到老爷的担心,宝瑞非常仗义地拍了脯。不怕,启农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进机械厂做事。启元倒是担心启农能不能适应机械厂那种环境,启农却很乖巧地说,不管有没有困难,他都愿意跟宝瑞大哥去机械厂学技术。宝瑞听着很开心,启元则是惊讶不已,启农比他娇生惯养得多,他不知道启农心里怎么想。

第24章

承文虽然已经为官,可依然简朴地跟着朝华住在小小租屋里。租屋只有一间,空间逼仄得难以转圜。幸好是夏天,可以摇着蒲扇坐到外面天井去。朝华的儿女都很认识启元,与启元亲热得很,因为以前启元在上海工作的时候最常带他们玩新鲜的吃新奇的,家里的一只小猫也是舅舅捡来的,舅舅在孩子们的心目中真是个最可爱的大人。启农到了朝华的家就显得格格不入,沉默着不知往哪儿站往哪儿坐。

启元一到,就先将启仁来信的抄件交给朝华看,他进去布帘后面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承文却告诉他朝华找启仁去了。启元惊讶,收拾脏衣服出来,但启农进去洗澡时候,偷偷问启元,这么黑的天,又是这么乱的世道,为什么不是姐夫去找二哥。启元愣住,他估计朝华是思念离别十几年的弟弟心切。但启农摇头,说了一句大哥把谁都往好处想。又追上来再补充一句,他希望尽早去宝瑞那儿上班。启元只会对着坐院子里不顾四周嘈杂依然奋笔疾书的承平发呆。

在台湾遭遇过日本人牢狱之苦的承平虽然岁数不大,可身体虚弱如风吹可倒。为了给客人让出洗澡的地方,他只能坐小凳子,趴在点一支蜡烛的方凳上写文章。启元可以看到承文短袖衣下如刀的两片肩胛骨。启元上去打个招呼,准备自己洗衣服。承文却扔下钢笔,认真而严肃地看着启元问:“启元,你想过未来的生活怎么过吗?”

启元心说又来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希望做好一名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

承文点点头,难得和颜悦色地道:“我跟你大姐商量过,你做教师是个好选择,我们都支持你。但你回家有必要将你原先的知识结构推倒重来,重新学习理论知识,首先要清除你脑袋中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和剥削阶级的优越,换成从无产阶级出发,马恩列斯的思想。否则,我看以你现在的观点回去教新社会的孩子,是误人子弟。”

既然承文这回不来疾风暴雨那一套,那么启元也有理有据地为自己辩解:“我十年前便已在东升哥的推荐下学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资本论》的理论我不赞同,我认为它有破绽,有关价值由劳动产生的定义不正确。既然最基础的价值定义不正确,建立在价值之上的整套体系就如无之木。我同样也不能接受□的一些宣传。无产阶级一定是好的吗?比如启樵,他和他爹爹又赌又嫖把好好的家折腾成无产,难道他就能从五毒俱全忽然蜕变成好人了?资产阶级就一定是坏的?我别的例子不说,姐夫,你认为我爹爹是坏人吗?”

“对了,你提了个好问题,有许多人抱着跟你类似的观点,死活不接受革命。我需要告诉你的是,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看问题不看全面,你目前是抱住几个□就否定全部的无产阶级,是不是。而你看看其他的无产者……”

“我否定,并不是认为无产阶级是坏人,而我肯定,也并不意味着无产阶级就是好人,人都是多面,不能绝对。在我看来,以无产和有产来简单定义好人或坏人,是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换言之,是制造矛盾。说难听点,是不怀好意。但是我又觉得你和东升哥,还有那么多纪律严明的解放军都是好样的,我对你们的看法充满矛盾。”

“你既然片面地看待这些问题,那么你内心充满矛盾是必然的。你问我你爹爹是不是坏人,好,我今天详细给你剖析你爹爹,让你认清现实。你爹爹首先是地主。他的财产是通过将土地租给佃户,到年底收取田租而来。这期间你爹爹做什么了没有?秧了?犁地了?割稻了?都没有。这个不劳而获的过程就是剥削,他以田租的方式剥削了佃户的劳动,而这劳动,是佃户的血汗。这方面你显然不愿承认,也视而不见。但在另一方面,你眼里看到的是你爹爹拿着剥削来的血汗钱办学、施舍、助人,因此你认为他是好人。然而正因为你局限的视角,你没有看到你爹爹的办学、施舍,其真正目的是暂时缓和无产阶级的反抗情绪,是为维护一个剥削者的地位,为长久的剥削夯实舆论基础。以致无产阶级收到蒙蔽,以为他是一个善人,无产阶级应该向善人纳贡。你爹爹对你而言是好人,对广大受剥削的无产阶级而言,你说他是什么人?”

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险”两个字来形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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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听得目瞪口呆,他发现照这么说的话,他的爹爹那真可以用“险”两个字来形容了。承文见此,意气风发地笑道:“你好好想想,今天我说的话对你而言是颠覆的,但这是真理,你必须接受。”

启农洗完澡出来,见到的就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大哥,和面露得色忙于工作的姐夫。他扯下大哥手中的脏衣服,打算洗衣,却见大哥忽如还魂,开腔说话了。启农听着觉得有意思,便停下手中的事,听大哥与姐夫辩解。

“姐夫,关于田租是不是剥削血汗钱的问题,我认为你的说法是片面地。我从会计的角度给你剖析田租的合理。如果有人为我借钱做生意,我不管他做什么生意,他还我钱的时候要加上利息,对不对?这个利息,叫做资本的利得。如果我借房子给人,我不管他是自住还是做生意,他每月要交我房租,对不对?这个房租叫做资产的利得。同样推及到农田,我租给人家,人家到收成时候交我田租,我收的是资产的利得,而不是剥削他们的血汗。如果说这是剥削,必须取消,那么你能借钱不要利息,租房不要房租吗?显然不行。既然如此,把爹爹划入剥削者行列,是错误的。”

“对,你这个问题依然是好问题。把这个问题展开来,我要问你两个问题,一,你一家占有那么多地的合理何在;二,你田租收这么多的合理何在。先解决第二个问题,借钱利息高,叫高利贷,田租利息高,就是榨取血汗,一样的罪恶。明白了吗?再解决第二个问题,你一定会跟我说,家里的地都是祖宗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还有岛上的那块地是祖宗围海从龙王爷那里夺来的。前者,就我所知,你们在抗战时期趁火打劫,买了不少穷人家赖以维生的良田,有没有,你不要否认其中的巧取豪夺。往上追溯,你的祖宗如何积攒下这么多的良田,你心里也可以设一个问号。”

启元一愣,不禁看向启农,他不否定,当年太太趁抗战时期民不聊生,确实低价买了不少地,他当时心里很觉得不安。“那姐夫怎么解释岛上的那块地呢?”

承文哈哈大笑,“这是什么王法,国家的海洋,你围进来,就能算你的了吗?当然,在乱世中,你可以凭借你们剥削阶级的权利,将此非法占有合理化。但很快,我们必须厘清这个归属,土地等财产是属于国家的,群众在属于国家的土地上劳动,劳动所得归国家所有,群众统一接受国家的分配。由此,可以彻底消灭剥削与被剥削,以后,也就没有剥削阶级的存在了,什么老爷太太先生小姐,统统成为过去式。摆脱剥削的无产阶级,从此将翻身成为国家的主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劳有所得,过上没有饥饿,没有贫穷的好日子。这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为之牺牲的**理想。”

启农冷不丁问道:“既然很快就要收回土地等财产,为什么我们给新政府送去粮食,他们还非要给我们打借条?以后反正要收去的,还打借条干什么?是权宜之计,还是骗术?”

承文对启元,是念着朝华之情,对启农就没那么客气。他冷下脸来,道:“你看上去还很委屈。”

启农不禁往大哥身后躲了躲,可依然壮起胆子不卑不亢地道:“我还没做过剥削的事,我也不知道剥削,但至今我所做的事都是听从我的良心,尊重所有人的人。我无愧,所以我不接受你的职责。姐夫你没必要学宗教人士,因为我家是地主,就给我安排一个原罪,不给我委屈的权利。”

启元当即赞一声,“启农说得好。”

承文冷笑一声,“改造资产阶级思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明天找些书来给你们看,你们看后再说。”

启农再次大胆地道:“还有,姐夫,请你尊重我爹爹,他是你的岳父。”

“收起你的封建思想,收起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领导全国无产阶级武装推翻的不止是一个蒋介石政府,而且还必须推翻压在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我只尊重真理,我们绝不含糊其辞,我做不到你好我好大家好。”

启元恍然大悟,“难怪姐夫一直对我这么严厉。”

“因为你是我的亲戚,所以我更要对你高标准严要求。好了,我做事,你们乘凉。喝水请自己来。”

启元看看启农,见启农欲言又止,咬住嘴唇生气。他暗中拍拍启农的肩膀,等启农不情不愿地点头了,才放心去洗衣服。启农也跟过来,一起洗衣。启农读中学时候寄宿,洗衣服一点儿不比启元差。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好久,朝华才领着启仁进门。启仁热情地一把抱住大哥,同时伸出一只手宽宽地拥抱了一下启农。原本在院子中的三个人都没提刚才的争论,上思房的四姐弟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启元看看手表,时间已经很晚,他想到刚才与承文的辩论,便向朝华提出他和启农今晚住到启仁那儿去,不与一家人挤一间小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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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文章后面的留言看得心旷神怡的。

朝华爽快,没留两个弟弟在小家硬挤,到底是有女眷在,大热天的很不方便。她与两个孩子一起送三个弟弟走出很远才回家。启元和启仁顾不得看脚底的路,一路上互相打量,启元说启仁变得孔武有力,启仁说大哥越来越斯文。唯独没启农什么事,启农像是个不姓宋的人,跟着两个哥哥的后面,四下里打量据说是繁华的大上海。那些爹爹经常说的霓虹灯呢?也可能是太晚了。

走到很远,启仁才想起身后还有一个姓宋的,他扭头看了看,好奇地问大哥:“他来干什么?我和大姐又不是他们想探望的人。”启仁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刻意低声,一点儿不怕启农听到。

“爹爹的意思,不知道解放之后下一步会怎么样,我们家总归是比较大的目标,爹爹让我送启农来上海避避吧。”

“把你踢出家门做学徒,把我踢出家门闹革命,现在这算什么?”

“一码归一码,不要扯一起。他才多大呢,跟他无关。你都是当军官的人了,还惦记着这些不放干什么。”启元又回头跟沉默的启农道:“你别放在心上,启仁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启农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

启仁只跟大哥说话。“照爹爹的意思,大哥更应该在上海呆着,你是长子。为什么你住几天就回去?”

“家里男丁除了爹爹就是我,寻常有些什么事,如果我不在,难道让爹爹出门去跑腿?象什么话。你放心我,我一向与世无争,大家都对我很好。”但启元又忍不住将承文的话搬出来问同样也在革命队伍中的启仁,是不是下一步就得消灭甚至彻底消灭地主。

启仁听了启元的转述,笑道:“应该没那么激烈,承文是捉笔杆子的,靠说话吃饭,不像我们靠打仗打出来的,他说话要有人听,当然得把噱头弄大点儿,正好吓死你。卢少华就是一个挺好的人,东升兄为人也一向挺好,难道他们哪天能张嘴吃了你和爹爹?不过地主阶级肯定要消灭的,以后家里地主是肯定做不成了,你回去传话给爹爹,积极主动配合少华他们的工作,不要抱着一己私利不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不担心,”启元听得亲兄弟这么说,更是放宽了心。

三个人终于到了启仁的宿舍,虽然不在军营里,但周围也有人巡逻。启仁的宿舍也不大,是原先一位国民党军官宅邸的其中一间,周围还住着启仁的其他同事。启元睡不着,抓着启仁问参加革命的过程。启仁说当年虽然说国共合作,可平民想进入游击队的活动范围还是需要经过很多明的暗的关卡,弄不好坐牢丢命。是他一个同学通过姐姐弄到一辆美军的吉普车,由美国大兵载着一路绿灯开到游击队活动的山区,就这么戏剧地加入游击队了。进了山区之后就是残酷的战争生涯了,即使早先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条件能如此艰苦,夏天如果能在水塘里安全地洗一个澡,最快乐的事是数同志们的肋骨,那是饿的累的,同时数满身的伤疤。但最难的事,还是面对同志们的牺牲,那么多年来,看着同志一个一个地从身边消失,那是无以言表的痛。

启元听着就跟听传奇似的,他原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坎坷,可他毕竟不用太面对生死。他俯身仔细察看启仁脚底的老茧,真想象不出他的弟弟当年曾经赤脚在深山老林里游击,而且,端枪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个弟弟,眼下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问启仁,为什么,为什么甘愿吃那么多的苦,遭那么大的罪。

启仁毫不犹豫地道:“为了一个理想,为了一个强大中国的理想,为了一个没有战争,人人享有平等的理想。”

“呵,承文也这么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我没你的勇气。瑶华去年也离家投奔你们的队伍去了,不过她的下落我们暂时还不知。”

两兄弟聊到天色转亮,启仁将起床,忽然伸出手臂给大哥看,“大哥,你给我的手表。在山里的时候,它用处可大了,呵呵,这是你对革命的贡献啊。我那次受伤严重,差点把手表遗交给同志保管了。其实我后来有收缴来的战利品,但这个表让我想起大哥。”

启元眼睛又湿润了,看着启仁起床洗漱,回想启仁这多年吃过的苦头,心想当年若是拦住启仁,不知会怎样。吃完早餐,他带着同样是没睡好的启农逛了一天的上海,到傍晚时,来到朝华家,在朝华家吃晚饭。启仁也来了,但承文有事加班,不能来。不时有朝华的同事过来串门,过来请教工作,朝华显然群众关系很好。

饭桌上还不热闹,吃完,大家识相地将屋子让出来,给两个小孩做作业。姐弟四个坐在天井拍蚊子续聊。

启元想到启农白天追着他提了一天的那个要求,他想征询一下大姐的意见,他觉得大姐的考虑肯定更妥当。“我们早上去看了宝瑞工作的机械厂,外面看着规模很大,不过现在军官,不让进去看。启农想去那儿工作,从学徒做起。我总觉得有点不妥,似乎大材小用。”

朝华的表情是似乎才看到眼前还有一个姓宋的是她的弟弟。但朝华说的却是大不相同。“虽然承文常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可启农到底是读完高中的,我看还是需要学尽其用。我白天已经托同事打听大学录取情况,如果赶得上招生末班车,我们还是得读大学,我们一家书都读得挺好,结果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还不如小安房。”

“大姐!”众人都被启农怪异的声音吸引,借着微弱灯光,果然见启农神色激动。

朝华道:“启农你别想太多,你长大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出门,跟你不亲也是有的。但我们毕竟是兄弟姐妹,平时不走动不意味遇到大事不伸手。你要有心就记住我的这几句话,以后一家人别分你我,彼此善待。”

“是,大姐,是,我知道了。”启农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哽咽,提了那么长时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我听大姐安排。”

启元听着心里感慨,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白天也是这么劝启农,可他怎么说都不如大姐说得明白,因此无法说服启农想去做机械厂学徒工。但启元也有一个担心,“姐夫会不会希望启农去劳动第一线?”

“你多想了,你姐夫对你们虽然经常恨铁不成钢,可心里是念着你们的,他昨晚就跟我说了,如果你们留在上海,就作为我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就以我们家的背景出去做事。但同时,他要教育你们,撸直你们的思想,不许你们沿着错误的道路继续走不归路。至于家里的其他事,我会安排,他没意见。”

启仁一听就笑了,“倒霉了,我以后看姐夫不在家才敢来,我才不要听姐夫教训人。”

启元听着也笑,对启农道:“放心了吧。这下不带你玩了,明天开始做功课看书。”

启农连连点头。朝华在他眼里跟母亲一样可靠。

直到启元一行准备离开时,承文才匆匆回家。他带来好几本书,不由分说地塞给启元,让启元带回家去好好学习,也要让宋老爷好好看看。到了启仁宿舍,这回,启农没排斥承文的书,一个人静静坐在灯下看承文给的革命书籍。启仁一直留意着启农,见此评价,这个小弟的娘虽然可恶,不过这个小弟看来还是挺有家教的。

启仁倒是没要求扭直大伙儿的思想,他只是再三叮嘱家里不要霸占着那么多土地搞不平等,不要继续剥削农民,不要雇佣一大堆佣人。

启元一直住到启农的事情得到落实,启农经过考试得以进入一家大学读机械系,预定九月开学,他才放心地回家去了。启农则是痛苦地暂住到朝华家等开学,因启仁并不欢迎启农。这期间,启元将承文给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有千山万壑,可他心中的有些成见深蒂固,总无法全盘接收书中所说。连朝华都无法认同启元的顽固,只能叮嘱启元三缄其口,毕竟回去后在家乡身份不一样,祸从口出这种事能免则免。

承文是真的恨不得拎起拳头砸烂启元的脑瓜子,替启元洗掉封建遗毒。启元郁闷得不行,只好敬承文而远之。一说启农的事情办完,他立马就逃。他一路总在忏悔,既然大姐和启仁都与承文一个腔调,会不会真的是他错了呢。他其实也想做个好好先生,认个错的,可是遇到问题他的逻辑又强大地冒出头来,让他与承文的思想体系对抗,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第25章

回家路上,启元感受到战时才有的那种肃杀气氛。他手头幸好带着从启仁单位开出来的介绍信,介绍信上面的单位红戳让他一路畅行无阻。但越近家门,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越浓,那是真实的硝烟味,而且远处还能听到枪隆隆。他想,难道是解放军开始进攻国民党盘踞的海岛了?乘渡船过河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是有枪弹隔山隔海地飞过来,打死了个谁谁谁。启元心说,子弹不是有程的吗,哪飞得过大海。但见路上的人们果然蹭着屋檐走路,似乎是在躲避天上飞来的子弹。果然,路上的行人很是稀少,尘头飞扬的地方,则往往能见军队行进,夜航船得等好久才凑足一船的乘客。看来解放军解放那些海岛非常不易。

回到家里,启元都来不及喝口水,洗完澡就先奔上思房。忆莲纠结了很久,终于决定不跟去,在家带脉脉。可团团很愿意跟去上思房,因为在上思房,她总能吃到只有爷爷才能享受的美食。果然,才进门,爷爷就给她喝刚在井里放凉了的酸梅汤。只是,这回酸梅汤不如记忆中的好味,原来上思房现在佣仆散尽,家中吃穿都是老爷和太太亲自张罗。两只花园早已杂草丛生,石板明堂的缝隙也长满杂草,连屋顶瓦片缝隙里都有瓦楞草开出金黄的小花。当然,衣服也都是皱巴巴的。老爷见启元回家,先支使启元帮他杀**。集市买得到清理干净的猪,就是买不到杀好的**。启元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吩咐老爷抓紧两只**脚,他总算这回做得比较干净利落,没让断头的**满院子乱窜。旁边两个妹妹一致叫好,这些麻烦的**杀一只少一只,早点杀光吃光,省得每天喂**扫**粪。

收拾**毛的间隙,启元先汇报朝华、启仁、和启农的近况。老爷听得朝华家的情况,很奇怪一家人还住狭窄的租屋,但听得朝华在家一言九鼎,老爷得意地微笑了,评价说,朝华不会吃亏。太太自然是最关心的自己亲生儿子的现状,她在杀**现场旁听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嘴婉转问启农喜不喜欢上海。儿子目前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太太的气焰立马收到严重牵制。但等听到朝华安排启农赶末班车考上大学,启农一切安好,未来可期,太太喜极而泣,倒也不说别的,只是埋怨启元为什么不带上忆莲一起回家,错过一家人团聚吃**。太太说了会儿话后走开,等不久,后院晴翠楼方向传来久违的风琴曲,太太弹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四季歌》。启元的两个妹妹一听就奔向后院去了,团团在琴声和太太的积威之间权衡了一下,选择呆在爷爷和爸爸身边。

启元才有办法完整而详细地转述启仁这十几年的经历。连老爷都惊讶,那炸毁日军军营的传奇行动也有他儿子主力参与。在老爷印象中,启仁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子呢,想不到启仁已经长大。老爷惊讶之后,不禁细细地问启元,启仁如今的格如何。启元说,启仁现在对他还是老样子,开朗率直机敏。对外,格似乎有点沉静,总是思虑周详了才肯说话,一说话则是很有大将风度。不像承文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看来……启仁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

启元不知爹爹为何得出如此显而易见的结论,“是的,我看过启仁身上的伤疤,如果像周泰一样,一个伤疤喝一杯酒,启仁得大醉。他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老爷无声凝视专心拔毛的启元一会儿,转开话题,“启仁有没有说过后悔?”

“我问过他,他说不会后悔当年偷跑出去加入游击队,这么多年吃苦也不悔。”

老爷点头,“想不到你们三兄弟里面,还是启仁的格最像我,咬住一件事做到底,牛拉不回。”老爷无视启元抬头来疑问的眼神,继续自言自语地道:“我想不到黄院长家能这么富,前儿才刚听说他儿子卷走所有金条美钞跑了,前些天黄院长竟然还能大手笔买了五十万斤谷子捐赠解放军打海岛上的国民党军。”

“我奇怪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稻谷。”

“我倒是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走出这一步。上半年他敲锣打鼓送粮给长江部队,一转眼他同样手法敲锣打鼓送粮去解放军部队,有心人要是心里有个联想,黄院长就其心可诛了,这不是拿解放军与长江部队等同吗。更多人则是看到黄院长朝秦暮楚,这个转身也太快了点儿。倒是弄来稻谷相对容易,这儿的大户谁能不给他黄院长几分面子。”

“不,启仁说,他们打仗打到后来,不少投诚或者俘获过来的国民党军队经过感化教育之后,转身就枪口转向,而且还非常勇猛,军纪也非常好。相比之下,黄院长算不了什么。”

老爷嗒然,“对的,这回渡海部队中,听说既有投诚的国民党军队,也有收编来的海盗,当然主力是解放军。启仁和承文有没有说起我往后该怎么做。”

启仁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知全部告诉爹爹。他以为爹爹听了会神色黯然,却想不到爹爹竟是一再点头,似乎是颇为认同。启元大惑不解。老爷却是了然:“看来黄院长还是比我,比我早看清风向。与其等别人来分他的家产,不如大方一点自己拱手送出,而且又是送在刀刃上,解放军现在急需粮草。可惜我做不出这一手,我还是继续给小学捐款。启元,咱们今天好好吃一顿,明天开始做事,但你还是不必帮手,忙你自己的去吧。”

饭桌上,老爷的决定遭到太太的质疑,难得公开的质疑。但老爷坚持决定不变,他要再给小学造一排两层楼校舍。太太依然游移,她让启元明天一早去一趟她的娘家,看看她娘家人如何行事。为此,太太特意拿油纸包了一只**大腿,让启元带回去给忆莲吃。等启元吃完饭出来时候,老爷亲自送出大门,附耳密告启元明天不用去太太娘家,他请人帮忙打探过,太太娘家几个正房的早已席卷细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不知下落,这事还是别说给太太添堵了。

启元惊讶得一路发怔。行走间,见几个大孩子从黑暗中匆匆跑过,他不知这些孩子在做什么,不料一个孩子叫住他,原来是宝瑞家老三。老三说海上又开始打仗,他们跑山上去看热闹。老三还说,他们每场仗都看,趴在坟头上看,子弹来了也不怕,比看放烟火还热闹。启元目瞪口呆,想不到战火之中也可以找到娱乐。老三虽然急得心急火燎的,可还是等启元开口放行,才拔腿跑了个无影无踪。启元抬头看不远处黑魆魆的山,心说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半夜穿行在坟山里看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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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爷很快开始着手新校舍的建设,打的旗号是百废待兴,教育先行。才行了没几天,一切都还没起色呢,宋老爷被县里请去开会。到了傍晚,宋老爷还没回家吃饭,太太急了,亲自出门找一个同族的男丁给启元报信,让启元赶紧打听老爷去了哪儿。启元唯有骑车赶到县政府门口去看。不料,见到几个熟面孔,包括黄院长的家里人也站在县政府门口打探消息,可又谁都不敢进去问个究竟。

启元心说问句话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径直进去大门,逮住一个人就喊同志,问宋校长等人在哪儿。那位被启元喊住的同志说人都在开会,讨论本县重大工作。启元心里纳闷,可也不敢多问,怕给爹爹添了麻烦。走出门来,众人围上来一问,有人嘴快,说看来捐款捐粮还是有用的。但这个人很快就煞住话头,因有人暗中踢他一脚,提醒他祸从口出。但启元觉得不可能是这个原因,宋老爷自行其是,在小学造新校舍,那大计划可还没投入真金白银呢。

启元只好等在门外。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会议终于结束,启元看到爹爹与秦向东等人说说笑笑地出来,才放下一颗提了半天的心。这时心里反而好笑,他也太神经质了,能出什么大事呢,竟然紧张成这样。

又过了几分钟,众人才热热闹闹地完成告辞,各自散去。

宋家父子两个说着琐事走出很远,一直走到空旷之处,左右皆是农田了,宋老爷才忽然“嗤”地一笑,道:“真是非常讽刺。我不知道经过什么程序,今天秦县长他们通知我成为县人民代表了。就跟几年前黄院长通知我成为参议员一样,都不知道是谁,在哪儿,选举了我。原来是一个套路。”

“那……黄院长也成了人民代表?怎么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呢,与承文说的那些道理相差千百里。”

宋老爷在浓黑的黑色中继续“嘿嘿”地笑,“可见古人老话说得不错:万变不离其宗。可惜我们启仁。”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这几天细看承文给我的那些书。”

“蒋委员长口口声声三民主义,实际又做了些什么。回家,好好过日子,继续做教育。”

启元将信将疑地跟着爹爹走,心说如果一切照旧,甚至黄院长那样的前朝旧人也依然在位,只是将参议员改名为人民代表大会,那些跟着□抛头颅洒热血打江山的穷人会不会骂一声骗子?宋老爷却告诉儿子,历朝历代,皇帝虽然轮流做,县官也是轮着换,可县以下的人和事,从来没有变过,连当年大清入关都无法改变。

启元将爹爹送进上思房后,才黑回家。今晚估计没打仗,路上没有乱窜的男孩子。启元回家将事情与同样是焦虑地等待丈夫回家的忆莲一说,忆莲奇怪启元何以如此提心吊胆。忆莲觉得,大家都是真心认定宋校长是好人,好人又何必担心走夜路呢,这是个基本道理。启元一听,对啊,可不就是这个最朴素的道理。这么一想,启元释然不少,比听说爹爹做上新政权里面的人民代表更释然。

日子,还真是几乎照常地过了。但这回,宋老爷没有缺席稍后的人民代表大会,他不敢缺席。

第26章

夏日的暑期悄悄退却,秋凉开始笼罩大地的时候,作为县人大代表的宋老爷从一次会议上得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然后,县里搞了许多欢庆活动,不少活动是驻军与百姓的联欢。启元看着简易舞台上蹦蹦跳跳演戏的年轻文艺女兵,怀疑出逃的瑶华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可能也做着同样的工作。

宋老爷也非常捧场,由他主要出资,在容斋先生的大力协助下,两人分头一个一个地找到原来的先生们,说服先生们稍作牺牲,暂时少拿薪水。又到各区大力宣传复课消息,走访学生家长。于是县立小学在新中国诞生之日不久恢复上课,只比寻常的暑假后开课时间晚不了几天。书本暂时短缺,只能动员高年级的捐出旧课本给低年级的用。其他的几乎照旧,稍有变化得是删了几篇有关民国的课文,新添几份县里交代下来的,蜡纸印出来的新课文。而且,也开了一堂新的思想课,授课的先生由县里指派,称作辅导员,教的是全新的思想体系。

对于思想课,宋老爷只是私下对儿子嘀咕了几句,但没做深入讨论。此时,父子俩的各有火热的关注点。启元虽然没像宝瑞家老三那样爬上山去看打仗,心里却是一直关注着前线的动态,他看到大批的伤员被运下来,大批的武器弹药被运上前线,他当然也去贡献了力气,他看到身为本地儿童团成员的宝瑞家老三也在那儿帮忙运送弹药。他见到义务出力的群众热情高涨,这气氛令他想到当年沪松战役的志愿者。当年是东升兄在形势的感召下成为一名积极地志愿者,而今是秦专员大力宣传号召群众成为志愿者。

宋老爷当然也关注那一场海战的胜负,但他更关心随着秋季收获季节的来临,那些租着上思房的地的佃户会不会拒绝支付地租。宋老爷清楚,如果佃户们拒付,他是无可奈何的,现政权看来并不支持他拥有那么多土地,并收去地租。而他也不愿意在这种转折时期坚持自己的道理,以免做了被枪打的出头鸟。他只能选择默默地观察。有同道来商量对策,有佃户来咨询该怎么办,宋老爷一概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但从中,老爷看出人心的浮动,和上思房的大势已去。用启仁的说法,再拥有大片土地用于出租不再可能。

想到祖宗传下来的大好家产最终竟然将断送在他的手上,宋老爷一直郁郁寡欢,长吁短叹,偶尔酒喝多了,晚上对着太太垂泪。太太有个好主意,可以用钱暗中买通几个忠心的佃户,让那几个人带头交租,带动其余观望的人。老爷阻止了太太,他让太太不要做垂死挣扎,更不要争一时之利,按照承文和启仁的说法,以及承文给的那些学习资料,此时多一事只会给自己增加麻烦,即使收了也得最终捐出去。

可如果有人交租而他不敢收,或者有人不交租他不敢追缴,这不仅是不能开的先例,同时又是非常失面子的事。老爷他还是县立小学的校长呢,他怎能让自己的面子被人扔地下踩。他思来想去,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他让太太门对门地通知开去,今年该交给上思房的地租请全部主动转交英勇作战的解放军,凭解放军的收条来上思房销账。他不打算扩大影响,以免遭到任何可能的拒收。

但消息还是传到小安房的宋老爷耳朵里。小安房的宋老爷不知就里,眼看着上思房的宋老爷又有新政权的女婿和儿女,又是位列新政权的人大代表,却做出如此疏财的举动,他认定上思房宋老爷无比败家,也是个十足地投机者,马屁。小安房的宋老爷一如既往地问各家佃户讨要地租,不过,效果并不理想,超过一半多的佃户抗拒交租。

启元总觉得爹爹有点儿多虑,不过对他而言,家里不收租是解放了他,他不用被太太抓回去记账和整理仓库。他于是可以有闲暇时间去给解放军帮忙。这天他课余过去会儿,见到码头刚卸下来的一捆造船木料有待搬运,他看来看去左右正好没有帮手,便找了一较细的,抱着拖着往临时车间走。启元自以为正当年华,可他到底是从小没做过大的体力活,一较细的木料已经够压垮他,他一路踉踉跄跄,勉强前行。

行之半路,有人从后面抬起另一头。启元顿觉轻松不少,不禁回头看去,却是卢少华区长。他忙微笑道:“辛苦卢区长。”

卢少华不由得愣了一下,客气了几句,才问道:“你知道你们家佃户捐粮到区里,是怎么回事吗?”

启元有老爷的吩咐,照样背出来。“我爹爹一直想为渡海作战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索让他们把租谷直接送到区里,省得还来我们家中转。”

“宋校长已经为本地做了很多事,实在太让他破费。”

宋老爷算有遗策,并未教启元这句话的应对,因此启元完全有感而发。“这是不一样的,我从小见多那些小岛上盘踞的海盗春节时候来我家敲竹杠,也经历几十年的战乱,我们内心都非常希望过和平的日子,但我们个人能做的着实不多,只有尽自己力量,有什么做什么,能做多少是多少,都是为我们自己的和平生活。对不起,我思想境界不大高。”

卢少华又是愣了一下,“不,你说的是大实话,做的又是大实事。”

启元见卢少华说得这么实在,也是愣了一下,于是壮了胆子。“卢区长,你让双成先生起草的发言稿,双成先生说他抓破头皮也写不出你要求的,他暗地里交给我替他写。我已经写好,如果卢区长不嫌,等会我把稿子拿给你看,省得需要修改的话,还得去双成先生那儿拐个弯。”启元说完,放下木料,回头看到卢少华冲着他乐,他心里莫名其妙,只好也尴尬地笑,“对不起,我力气不够大,让卢区长见笑了。”

卢少华却笑道:“走,我们去看看你写的发言稿。我每次最愁给老百姓开大会的发言稿,我写出来的,大多数老百姓听不懂,口音不一样。只好请先生们帮忙,可先生们对我们的政策吃得不够透,写出来发言稿无法表达我需要表达的意思。再说……呵呵,发言稿还要拿上去交秦专员过目,秦专员的要求高得很,我自己写的也经常被枪毙,显然是我的文化水平不够高。”

启元最先有点儿赔笑的意思,听到这儿真的笑了,“□的官员是我见过最平易近人的。秦专员阅读的书籍非常多,我看过的书,有三成出自他的推荐。我弟弟启仁就是看了秦专员推荐的书走上革命道路的。”

卢少华还是笑,坐在启元自行车后面,拍拍启元的肩膀让他不要太紧张。两人去启元家取了发言稿,就去区办公室做事。卢少华看完一遍,就轻轻读出来,一边读一边摇头,“小宋先生的稿子把该说的全说了,我真佩服你把政策了解得这么清楚……”

“是我姐夫承文让我好好学习的。”启元连忙生命,怕卢少华误解他别有用心。

“但这篇稿子不够热情,适合站在讲台上对学生授课用,但不适合站在群众面前开大会用。”

不知怎的,启元一下子想起承文说话的强调,那种慷慨激昂、舍我其谁的腔调。他笑起来,“我有数了,卢区长稍侯,我立刻修改。”他出钢笔,找一张白纸重写。很容易,首先,只说卢区长想说的意思,其次,用大量的排比句增强效果,最后,多用读来铿锵的短句。虽然,这种不是面面俱到地说理的文风不是启元的风格,可他还是成功模仿出承文的腔调。

果然,卢区长一见倾心。启元心说他们一脉相承。然后的工作,是启元将文章改成可以琅琅上口的本地话。卢区长读一遍,启元帮助纠正一遍口音,一直纠正到启元觉得卢区长的发言口音能让没文化的本地群众也听得懂才作罢。这一件事,竟然一直做到半夜才罢,做好时候看手表,卢区长脸上都很是过意不去,一定要煮一锅挂面加只**蛋,请启元吃了才放行。卢区长的面里则是没有**蛋。如此特殊的待遇,让启元如坐针毡。

此后,卢区长但凡有需要做面对很多群众的报告,总是找启元帮忙誊写,启元也总是尽心尽力做到,而且做了也不对外说,仿佛与他无关。卢区长觉得启元做事可靠。启元倒是觉得这是做事的必须,他当年在上海做会计学徒的时候,最被叮嘱的就是嘴巴要紧。

再说,启元也不敢拿这事到处吹喇叭,自从渡海作战打响之后,天上经常有国民党军队的飞机跨海飞过来扔炸弹,目标经常很准,地上则有特务神出鬼没地搞爆炸和暗杀,手无寸铁的平民若是积极点儿,就很容易给杀**儆猴了。启元可不敢拿自己命和目标很大的上思房建筑物开玩笑。

而看来,这场仗是块硬骨头,非常难啃。一直打到秋去冬来,白雪纷飞,解放军才打下隔海相望比较近的几座岛屿,而据卢区长说,国民党不断向附近的岛屿增派兵力,不仅严防死守剩下的岛屿,还主动攻击,更加频繁轰炸沿岸陆地,企图断绝解放军的供给。形势之严峻,犹如当下的严寒。但在卢区长们的动员下,当然老百姓也是被国民党没头没脑、没完没了扔下的炸弹惹毛了,群众踊跃参与的热情日趋高涨,有些渔民冒着轰炸帮助训练解放军划船,有些干脆报名参军,有些则是利用自己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替解放军挖掘国民党占领区的情报。群众越来越团结在新政权的周围。

也因为轰炸越来越频繁,小学不敢让学生聚集在学校上课,秋天时候还能在野外隐蔽处授课,到了冬天显然不行了,小学不得不再次停顿。启元看到宝瑞家老三很有勇气地率领儿童团的其他孩子们,扛着红缨枪巡逻,据说还真发现并通知部队擒获了特务。

春节时候,宝瑞意外地出现在启元家门口。宝瑞说他已经回来好几个月,原来他和一帮技术骨干被动员来前线火速启动新机械厂,就近制作武器弹药,方便前线灵活机动。这阵子一直没日没夜地干活,因为配合他们启动的解放军战士干活非常卖命,他们这些工人实在没好意思偷懒。因此他这阵子一直吃住在工厂,回乡后却连家都顾不及回,春节才放自己几天假。

当然,宝瑞也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年龄不小,该结婚了。可是这件事很麻烦,回家一了解,人家好姑娘看不上他,嫌他家穷,没有亲爹。而他出门增广见闻,又看不上小眉小眼的姑娘,他希望启元能帮着介绍。他还想趁这回回乡工作,就势呆在家乡,虽然机械厂设在过去游击队活动的区域,离家挺远,可好歹是回乡了。他给启元留下机械厂的地址,让启元有空过去玩。启元见纸面上是一手漂亮工整的楷体字,可见宝瑞学习上是下了苦功的。

宝瑞说起来最开心的是三件事,第一件事是他家老二在工作中终于认识到知识的重要,总算肯进夜校读书了。第二件事是他家老三一直成绩拔尖,老师让跳了一级。而第三件事则是他攒够了钱替老娘买下隔壁的房子,一家人终于不用挤在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撞来撞去了。而即使那二十平米的房子,也还是用宝瑞退伍拿回家的钱好好翻修过才能住人。启元感觉宝瑞很为能担起一个家庭的重责而自豪,他深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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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宋老爷一直咳嗽,那还是日寇入侵时候落下的病,而今年似乎更加严重。家里没了佣人,太太实在不耐大冷天亲手洗衣服,就想到一个招儿,将衣服送去给过去信得过的女佣,让女佣洗好了交还,她即时付钱。可其他家务还是得太太率两个女儿亲手做,虽然太太很想无微不至,可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以前,太太从来欢迎宾朋满堂,今年,来上思房拜年的人还是这么多,可她应付不过来,倒茶都还来不及呢。而且,大客堂间里的雕花太师椅也是积灰严重,她只够力将椅面抹干净算数。忆莲的到来算是帮了她很大的忙,可忆莲手头还有两个小孩需要对付,无法全力帮忙。启元从腊八到除夕,持一把扫帚和一把**毛掸,整整用了二十来天时间,才马马虎虎将整个上思房的地面扫了一遍,将整个上思房的屋顶掸了一遍。还是宋福珍和一些其他乡邻过来拜年,伸一把援手打年糕磨糯米杀**鸭抹灰尘,上思房才算是过了一个整齐干净丰足的新年。

太太欣慰乡邻故旧依然敬重老爷,显然老爷的德高望重是深蒂固的。可老爷心里很是不舒服,他感觉人们在同情他,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是大伙儿上来拜年,他又不好托病不见,他一直做得很勉强,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

可大约因为非常时期,有更多乡绅前来上思房拜年,比往年更多。都是在家闷坏了,一堆人聚到一起发了很多牢骚,说出自己的想法请宋老爷点评。他们家里的现状与上思房差不多,也没人招呼茶水,但他们甘之若饴,只要把心里想说的话尽情说出来,并且获得共鸣就行。启元听着那些牢骚,紧张得坐立不安。老爷索头一歪,装作病躯支撑不住,叫启元扶进去睡觉。可那些人说兴头了,没主人招呼也无所谓,一直聊到天黑才各自回家。

终于过了元宵,一个年才算过完,启元携家带口回自己的小家。除了脉脉,全家人都松一口气,终于不用干那么多的活儿了,忆莲这才有时间又拿起毛线针,在上思房,她连织毛衣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都是从睁开眼干活到躺下。启元业才有空去粮库探望宋福珍。卢少华知人善用,给宋福珍安排一个县粮库副手的工作。宋福珍不识字,不会算账,但把关可以做到六亲不认,体力也好得可以没日没夜连轴转,谁要是敢私藏粮草出门,准被她逮住,谁要是没有持批条进门,宋福珍绝不会让他带走一粒稻谷。可若是前方紧急需要供粮,她能三天三夜不睡将粮草发出去。相比新近参加工作的人,宋福珍已是老革命,大家对她唯有买账一途。启元站在粮库门外远远地看到宋福珍威风凛凛的身影,心里很为宋福珍高兴。只可惜宝瑞并不喜欢他介绍的宋福珍。

启樵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启元与卢区长有接触,他找到启元,希望启元帮忙举荐,把他塞进支前民兵队伍中去。他非常后悔去年放弃被重用的机会,当初若不是怕死,退出积极分子小组,此时随着新政权如火如荼地运作,他少说也该捞到个一官半职了。启樵满怀侥幸地跟启元说:“还好,还在打仗,还有机会。我要么先捐出几块门板,我把家里的内门都卸了捐出去,给解放军运伤员,你说够不够得上积极分子,有没有用?”

启元奇道:“直接过去做支前民工不行吗?前线很需要,尤其是需要像你这种会认字的,又会游泳的,打起来的时候都是支前民工撑船出海运送伤员呢。”

“嘿,你这就不懂了,大不一样。支前民兵是拿武器的,靠近组织的,就跟以前的自卫队差不多,等打完仗肯定当自卫队用。支前民工等打完仗就散了,拼死拼活白忙碌一场,谁干啊。”

启元无言以对。可启樵缠着他不放,他拼不过不要脸的启樵,只好道:“我不敢跟卢区长说,我很怕他。”

启樵见启元油盐不进,气得埋怨启元胆小如鼠。启元趁机走开,心说他才不给启樵这种人打包票。但启元急匆匆的逃离被一位邮差挡住,邮差一下子交给启元一叠信,大大小小厚厚薄薄,总共六封。启元一看,竟然还有一封不知来自哪儿的信,下面署名是瑶华。瑶华?另五封显然都来自上海。大约都是春节在邮局攒下的。有朝华启仁的,也有启农的,还有一封是来自小安房的启字辈老大启德。启元心里奇怪了,捏着这六封信都不知道先看哪封才好,不过脚底早已自动转向,快步冲往小家,打算取了自行车立即回刚刚沉寂下来的上思房。

路上,他当然先看朝华的来信。朝华的信有两封,内容永远写得风趣可爱,信中说上级在春节前给承文安排了住所,是原法租界的一套石库门房子,后面还有一方小花园。但承文认为革命才刚结束,社会亟需复原,他作为一名老□员应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这套房子让给更需要住宅的人。朝华说她原先很想不通,可最终被承文说服,觉得承文真是一个无私而高尚的人,真正做到言行一致的人,她愿意与承文一起吃苦在前,两个孩子也最终投票支持爸爸的决定。朝华还说,她又怀孕,眼下最大的私念是若再生一个孩子,这小小房屋可能不够住,不过谁知道呢,或许到时候就能克服了。朝华在信中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大儿小囡的趣事,转达承文希望家乡父老认真跟上新形势的期盼,和国民党飞机轰炸上海,她们全家无恙,只是用电困难,云云。并敦促启元务必经常写信给她,详细汇报家中变化,她甚是牵记。当然,朝华的信是最厚的。

启仁的来信是最薄的,抽出来果然只有一张,而且信封写明是寄给启元,而不是上思房。因此新的抬头是“大哥”,后面的话自然都是跟大哥说。启仁说他打算转到地方工作,依然留在上海,不准备回家,尤其是不准备回到上思房。他提请启元最好也早日脱离上思房,走去远点儿的地方工作,以免跟不上形势发展。当然,这一段,启仁说得比较隐晦,但也正是启元今日之顾虑,启元读懂了。启元思来想去,将这封信塞进裤袋里,不打算让爹爹看到,免得爹爹伤心。

启仁最好奇的还是来自瑶华的信。瑶华的信与启仁的一样,信封都没署明寄件人的地址,可能这与他们身在部队需要保密有关。启仁打开信封,才刚一目十行,就震惊得一脚踩空,整个人失去平衡,掉进旁边的水沟里。幸好冬日水沟干涸,他爬上来掸掸灰烬便可。瑶华在信中很简单地说,她参加革命了,她结婚了,她希望父母洗心革面,脱离剥削阶级队伍,做个真正的好人,而不是他们一贯标榜的所谓善人。也是只有一张信纸,甚至没给现在的通信地址,和结婚的另一半是谁。启元知道这封信送到上思房会有什么后果,但这封信是他无法塞进裤兜里的。

小安房的启德一直是启仁学习的榜样之一,当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国立同济大学,学的是路桥专业,在四川毕业后,进入做工程师,专门修建铁路,是小安房宋老爷的骄傲。启元从来都是从小安房宋老爷那儿获取启德的消息,他不知启德为什么要写信给上思房的宋老爷,而且还是厚厚一封。这封信他不便先拆,满揣着一肚皮好奇紧赶慢赶地回家。

果然,太太抢着先看瑶华的来信,看完泪撒衣襟。偏两个小女儿不懂事,还对着这份信叽叽喳喳地议论瑶华究竟是什么时候结婚,嫁的是谁,这才多大就结婚等等。唯有宋老爷咳得更紧,但还是一手拿手帕捂着嘴,一手举着瑶华的来信来到光亮处,又仔仔细细看一遍,还将信纸背面和信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才皱着眉头回太师椅上坐下,轻拍太太的手背,劝道:“别哭,好歹我们知道瑶华还活着,活得蛮好,现在有个男人在照顾她。她还小,她的立场与家庭却是不容,她还不懂怎么处理这种矛盾,只知道回避。可再回避,她还是来信告知近况了,你啊,要看到里面的进步。我们做大人的要耐心点儿。”

启元听着频频点头,爹爹的见识终究是高人一等。但旋即想到裤袋里启仁写给他的信,他相信,瑶华的寥寥几笔绝非爹爹说的那么简单。他心里纠结,要不要将启仁的来信告诉爹爹,他实在不忍心看爹爹咳得更厉害。好在爹爹看朝华的来信时,眉头舒展了,嘴里还冒出一句“这个承文”。启元决定暂时不说,以免破坏良好气氛。太太此时也止了哭泣,与老爷一起看朝华来信。

启元征得同意,先拆开启德的信阅读。原来启德在解放之前的工作基本上是铺设铁路,打仗打着打着,他们的公司被**全面接手,因此他官居上校,高级工程师。平津战役中算作起义,然后跟随四野大军一路南下,以解放军的一员来修桥补路。而今海南岛已平,全国除了零星几个地区还在作战,基本已经太平,他目前退居上海。他现在心里很彷徨,在军中,他作为投诚人员总觉得低人一等,不被信任。而且他也希望学有所长,希望把更多力放在民用的修桥铺路上,而非军备上。他想请教宋老爷,家乡情况如何,他回来可好。

宋老爷看到启德的来信终于微笑了,“启德这孩子,还记得我,难得。”启元已经将信纸取出压平,钢笔出鞘,等着爹爹吩咐。宋老爷想了会儿,道:“你把这儿的情况简单给启德介绍一下,一切都好,他家小安房也一切都好。信最后写上这么一句:你千万不要回乡工作。对了,顺便给启仁也去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让启仁别回家探亲,别回乡工作,有什么事以后寄信给大哥就行。有照片多寄几张。”

此时太太见父子俩忙着回信,就出去做事了,两个妹妹也跟着走。启元闻言,这才敢取出启仁的来信,放到爹爹面前,“启仁机灵,已经这么在做了。”

老爷吃惊,看了信封半天,才将信纸抽出来看。顿时,咳嗽大作,似是打算将心肝肺全吐出来。启元忙跳过去给爹爹捶背,递枇杷叶鸭梨汤,可效果有限,只见痰盂里的痰已经一半是血。老爷等止住咳嗽,整个人已经奄奄一息,只能挥手示意启元回去写信,不要管他。启元几乎是写几笔,看爹爹一眼,心里不知所措。他很后悔,启仁的信重伤爹爹了。

启元写完回信时天色已暗,老爷还没恢复过来。但老爷还是拼命在一张纸上手写一行字:你赶紧照启仁说的做。启元不敢说什么,只唯唯诺诺,怕更让老爷伤心伤神。但转身出门就奔老爷经常光顾的中医,让开一张药方,他又赶紧奔去县城拍开药店的门抓药,总算他是小宋先生,谁都给他面子。中医埋怨他不早来开药,启元又是唯唯诺诺,最近只要是个医生都忙,不管中医西医,寻常人除了趁医生们回家吃饭时候逮他们看病,谁敢跟刚从火线下来的解放军伤病员争医生呢。尤其是宋老爷,天时地利人和,他更不愿去医院出头露面。

启元夜奔回上思房,饿着肚子守住药罐子,细心将药煎出来,送去给老爷喝。见老爷皱眉看他,他轻声道:“我怎么能走开。”老爷看着他只会叹息。启元等老爷喝完药,神色渐渐恢复,喉咙里拉风车似的声音小了,才起身回家。一路冷风刮着冷肚子,回到自己家里好好喝了一碗姜汤才回过气来。他将今天的事告诉忆莲,忆莲也是支持他,做人怎么可以没良心丢下爹娘不管。启元握住忆莲的手,忍不住流泪了。

他私下给朝华写了一封长信,告诉朝华爹爹的担忧,和爹爹的决定,他让朝华跟两个弟弟说说,让他们体谅爹爹的苦心。他写完信给忆莲看,忆莲却认为不妥,这种报忧的信寄给远方的人,会把远方的人急死。启元一想有理,叹一声气,将信烧了。回头做没事人一般,继续照料爹爹的身体。幸好现在学校无法复课,爹爹尽可安心休养。

第27章

冬去春来,卢少华代表区里发出通知,号召全区老少开沟挖渠、积肥保墒,但是通知发下去了,动员工作也做得到位,却应者寥寥。又因为特务活动的加剧,上面进一步要求全民动员,甚至把小脚老太太也发动起来,寻找挖掘可疑分子。可也应者寥寥。卢少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全因宋老爷今年重病,一直卧床。宋老爷不出面吱声,全区没几个人会响应,都会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肯积极。

工作无法落实,卢少华就得挨秦向东的批评。秦向东让卢少华拉启元出面,卢少华却知启元不是那块料,何况启元已经搬离上思房,看上去是被逼走,在众人心目中分量更是减了不少。秦向东搞得很被动,因为全县其他区,甚至全市,也与卢少华遇到的情况差不多,唯一区别是那些区的乡绅能出面号召,而乡绅病倒的区,这就出现问题了。他去市里开会,大家凑起来一说,那些搞得好的区是乡绅逃跑的。

可卢少华最终还是得找上启元,请启元请出宋老爷,只要坐在台上亮个相就行。启元不舍得爹爹折腾,一口拒绝,卢少华只得将原委向启元摊开,令启元难以拒绝。他也知道爹爹的威望,一声号召出来,不仅是本区,本区邻近的几个村也受感召。而爹爹如果不号召,并非没人听卢少华的,比如启樵之类就很能响应,但是响应的人会被左邻右舍嚼舌的烦死,成了一只出头的孤鸟。农村就是这样,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千丝万缕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掣肘。

启元回去转告老爷,老爷半躺在被窝里叹息,“不断地剥夺我的所有物,却还要我凭感召力做事,这不是涸泽而渔嘛。我不想再做傀儡说违心话啦。”他这回一口拒绝了启元,让启元回去告诉卢少华,要命一条。启元自然是不敢如实转告,而是说爹爹实在虚弱。

于是卢少华的工作变得非常被动。启元当然能帮则帮,好歹先把自家的佃户们先号召了起来。那也有不少人了。只是他因此也必须出现在田间地头。有次,他见到黄院长也在地里谈话,他想,可能与他替爹爹做的事差不多。

很意外的,启元收到一封来自武汉,署名是他不认识的人的信,来自武汉。但地址和收信人显然是他,县立小学的宋启元,不会错。打开,才知原来是瑶华的丈夫建生写来。建生替瑶华检讨上一封信的不近人情,然后用三页纸的内容将两人的情况详细交代了个清楚。建生是抗战时期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此后辗转全国各地打仗,抗战胜利后即刻北上东三省,而后随着四野大军摧枯拉朽地南下歼敌,而中途留在武汉投身地方重建工作,与瑶华一见钟情,经首长批准与瑶华结婚,他发誓会一辈子善待瑶华。

建生替瑶华解释,瑶华年轻爱冲动,其实心里很想着父母兄妹,做梦都在想。可有些事受部队铁的纪律约束,瑶华不便表达。而且,新中国成立了,思想上尤其需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请岳家上下跟进形势,有所改变,这是大势所趋。请岳家上下谅解。信里当然是附上地址和两人的照片。

启元屈指一算,这个妹夫竟然与他同年,那么大瑶华足足一轮有余,难怪在西南联大读了大学。而从照片上看,建生长得剑眉星目,一表人才,很是对得起瑶华。启元替瑶华高兴,赶紧将自行车起得飞快,向上思房报喜。

宋老爷见信大喜,与太太两人翻来覆去地说建生是个好孩子,是个周到稳重的好孩子。太太这回是喜极而泣,亲自捉笔写回信。一叠信纸,被眼泪湿了又湿,简直报废。宋老爷的神一下子好了许多,起身吩咐太太少写几个字,只需报个平安,说一家人都在怒力学习以便跟上新社会就行,不要给那边的女儿女婿添麻烦。而信封落款,则还是用启元的名字和县立小学的地址。可怜太太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想到女儿的前途,还是只能照着老爷说的写,一时不知写些什么才算简练,只有求助于老爷。老爷想到建生的文化水平高,就刻意在信中用了几个典故,以求寥寥数语说明一大堆问题。太太不是很能理解,启元在一旁直呼高明。

总算,七个孩子里面,有三个已经确定好的归宿,想必大学在读的启农也不会差,老爷一颗心坦然不少,跟太太说“你也可以放心了”,太太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笑。至于瑶华和建生的年龄差距,谁也不当回事,太太自己还不是与老爷差一轮,照样过得琴瑟和鸣。

老爷这一夜长长地睡了一个好觉,一觉睡醒,神恢复不少,能让两个女儿扶着出门晒太阳。

这个时候海上有了解放军自己的军舰,天上也有了解放军自己的飞机。宋老爷不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再担心天上有飞机声传来扔炸弹。老百姓猫在山头上看飞机打飞机,此时胜利的风向往哪儿吹,谁都看得到。于是,支前的热情便更高涨了。毕竟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又有新一波的人到村里找新任村干部打介绍信,以便出门当支前民兵。在敌特的破坏活动日益猖獗的去年,上级下令在各路口设立关卡,进出县境的人员必须持村里开出的介绍信,用以识别敌特便衣。当然,诸如有些危险分子就被控制了起来,无法取得介绍信就无法动弹。

随着国民党飞机扔下来的炸弹减少,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却骤然加剧,启元感觉到新的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果然,当山花开遍原野,海上出现挂红旗的军舰,解放军有了自己的海军。海陆空三军齐头并进,很快拿下国民党十二万大军盘踞的舟山岛。整个县上下喜气洋洋,欢庆胜利。

宋福珍身为妇女干部,积极经手帮英雄们找对象,落实好几对。她最终也将自己嫁了出去,嫁的是英雄连的副连长。宋福珍的丈夫来自西北,家境与宋福珍家差不多,憨厚老实,骁勇善战,与宋福珍结婚后,就申请留在本地安家落户了。他说江南真富,大多数人家比他老家的地主还富裕,留在这儿才享福呢。这句话被宋福珍当笑话讲,还是卢少华偷偷阻止了宋福珍。好在宋福珍实心眼,直肚胀,谁也不会把她说的话往歪处想。

小学终于又可以复课。宋老爷托病没有出门,写一封信给县里,提出因病辞职。启元去上班了,他见到县里委派的新校长,由秦专员陪同来校履新。新校长在参加革命之前读过师范,做过教书先生,因此一来就很熟门熟路。与老校长宋老爷不同的是,新校长爱开会,先生们白天上课,晚上往往一周要开三四次的会。于是启元都没时间回上思房,偶尔回去也是匆匆忙忙,都不够时间解答宋老爷眼巴巴地等了一礼拜积累下来的问题。没办法,他总不能耽误批改学生的作业。

但宋老爷也不仅启元一个渠道,上思房几乎每天有宾客盈门,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只除了新政府的干部。宋老爷企图拒绝让人进门,可他现在哪儿都不能去,一是身体抱恙,二是能走也拿不到介绍信,因此上来敲门的都知道宋老爷在家,他无法拒绝。

今年的小学没有暑假,为了追回被国民党打断的课时,学校即使盛夏酷暑也照常开课授学。宝瑞家的老三今年正好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一考结束,老三成绩名列全县第一,喜得他对着榜单拿大顶。正好启元经过榜单也来看成绩,老三拉住启元眼巴巴地等表扬。启元一看名次就笑了,有其兄必有其弟。当即教育身边的两个女儿好好向老三学习。老三这才谦虚几句,指出团团的成绩也是很好的,据说好几篇作文当了范文。

但是,老三考得再好,去市立一中读书的愿望还是落空了。县里决定整改原有中学的教学质量,到各地抽调最好的师资来充实中学,力争将中学办出县立小学的影响力。启元也被抽到新的中学教语文。同时被抽调的还有一位从未上过学,却自学成才的教数学的先生。还有别处调来的物理化学等老师。好师资实在有限,新县中只够开两个尖子班。谁也不知道未来的教学质量会如何,考了个第一的老三失望透顶。

启元却是非常高兴,他才小学毕业的学历,却被认可教初中语文,这是对他自学的承认。面对小学老师们的祝贺,他一个劲儿地说“惶恐,惶恐”,大家都笑坏了,纷纷说这是名至实归。严肃地小学新校长见此也忍不住笑了,回头跟如今是皇亲国戚的容斋先生说,这个小宋先生真不像个地主儿子。容斋先生回头就告诉了启元,告诫启元未来到了新中学后务必继续谦逊低调做人,消除新中学领导人可能会产生的身份误解。但说了这些,容斋先生还是叹了口气,回头再有人问起启元其人,他就告诉别人,这个小宋先生从小被后娘逼出门去上海做学徒,跟着秦向东专员学习文化知识,回来后也依然不容于大宅,一向就住在外面自生自灭。

启元听说后连忙去找容斋先生澄清,他并未自生自灭,在困难时期他都是受到上思房的接济,从来没有冻馁之苦。容斋先生很难向启元解释,只好一再叮嘱启元不要对外反驳他的话,别让他没面子。既然事关容斋先生的面子,启元只好闭嘴。

容斋先生还告诉启元一件事,让启元别说出去,他儿子秦向东将在近日调离,转到本市当年游击队活跃的区域做县专员。启元好奇,那不是离家远了吗,多不方便。容斋先生犹豫良久才说,这是秦向东自己申请调离的,可能有其个人原因。启元非常想不通,可也不便多问。

一直等到秦向东正式调离,启元才回去上思房通报宋老爷。启元以为普普通通的一件事,宋老爷却很是惊诧,不是升迁,而是平调,而且秦向东调去的是穷困山区县,这是在不可思议,若是放在过去,这种调动几乎就是降级,是受处分。但启元觉得□员讲究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秦向东作为骨干分子,既然任务繁重的支前工作结束,当然有可能调到穷困山区担负起更重的责任。宋老爷拿蒲扇扑打着蚊子,一脸的大惑不解。可也不能否定启元的说法,这不,有不肯搬大房子住的承文榜样在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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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从上思房出来,骑车往家里走。经过区办公室,见卢少华的办公室还亮着煤油灯,一眼看过去卢少华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他就折过去对着洞开的窗户打声招呼,问有没有需要写的东西。卢少华挥舞着蒲扇笑道:“小宋先生现在是中学的大忙人,我可不大敢麻烦你了,免得耽误那些孩子们。”

启元笑道:“不碍事,卢区长有事尽管喊我。”他不是个善于攀谈的,说完就道声“再见,你忙”,转身走了。这是启元的一贯风格,不像有些人有了与长官说话的机会,就抓住不放。因此卢区长也见怪不怪,挥挥扇子道别。但卢区长看着启元走向黑暗的身影,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跳起来冲窗口大喊一声:“小宋先生,请回,有事,请回。”

启元不知就里,回身走进卢区长办公室。不等启元坐下,卢区长看着启元道:“小宋先生看上去比我年轻不少,要不是看了商调表,我还以为你比我年轻呢。”

“呵呵,原来还是我虚长几年啊。可能我生活比较安逸,与卢区长为革命吃那么多苦不同。我今天写什么?”

卢区长凝视启元良久,才问:“你刚才进来时候,外面还有工作人员吗?”

“没了。”启元心里不禁毛骨悚然的,感觉卢区长今天有点怪。

“其实你小宋先生也是从小吃苦的,我有个大哥也是从小送到上海做学徒,吃足苦头,后来想把我也送去,我逃走了。”

启元不便否定容斋先生对外说的话,只得笑道:“还好,我吃的苦头算少,洋行很快让我满师了,还让我做会计,虽然工作忙了点儿,每天记账对账做得眼睛出血,可真的还好,不信你问秦专员,他知道的。”

“秦专员当然知道的,我问过他。你啊,真是天纯良,还记得以前我问你讨辣椒吃吗?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好人,只有你们家不仅不赶我,还拿笑脸对我,最后又送我一黄瓜,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住在学校宿舍。你怎么什么都不计较。”

启元不好意思地笑,“哭哭啼啼是一辈子,嘻嘻哈哈也是一辈子。”

卢区长双手支在桌上,形似蛤蟆,双眼盯着启元,似有极大顾虑,看的启元心里再次发毛。终于,卢区长长出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抽出一份文件,放到启元面前。却又抬手压在文件上,盯着启元道:“小宋先生,你得向我发誓,这份文件是绝密文件,你在这儿看,看完决不可转述给任何人,包括小宋师母和宋校长,都不行。你发誓。如有违背,我枪毙你,不是开玩笑。”

启元受惊,忙摆手道:“要不我还是不看吧……这么重要,我……但我肯定不会说出去,你既然这么说了,不行你枪毙我。”

卢区长叹一声气,将手移开,“看吧,千万不要说出去,要不然你我都死。你慢慢看,我到门外转转。”

卢区长出去就将门带上,房间里顿时更加闷热起来。启元不知什么文件如此重要,以往卢区长请他帮忙写稿子,也是常给他看或者说文件的,为什么这回的情形特别严重。他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忐忑,小心翻开页面,第一页,写着《湖南农□动考察报告》,署名:**。启元吃了一惊,原来是最高上级的文件,他额头开始出汗,心底不禁有点儿兴奋,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逐字逐句看下去。几乎是文件的一开始,他就胆战心惊,越往下看,他额头的汗珠越密,双手、双腿,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终于有一颗汗珠“啪”地落在纸面上,吓得他浑身一抖,仿佛犯了什么天条似的,连忙伸手往脸上胡乱抹一把,继续往下看。他不敢看那一条条的打击方法,可又无法不看,字迹在他眼前模糊了,又干净了,满篇的字似能跳舞。他不知道是怎么看完全文的,看完了也不知道发了多少时间的呆,只看见卢区长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他梦游似的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又摔回凳子,滚坐到地上。

卢区长严肃地看看启元,将文件收回去,细细翻看一遍,才又装进抽屉,锁住。他也不急,等启元缓缓从桌下爬出来,浑身狼狈地站在他对面,才轻而有力地道:“我限你三天内搬走,离开本县,以后不许回来。我只能保你一家四口,明确一下,就是你们夫妇,和两个女儿。这是介绍信。离开这间屋子后,你一句话都不许提起,对谁都不细说,这是原则问题,掉脑袋的问题,明白了吗?回答我。”

启元哽咽起来,只会点头,不能出声。憋了半天,又是拿手抹去一脸的汗水泪水,才憋出两个字:“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要有任何侥幸。你即使不为你自己想,也得为你两个女儿着想。你没有选择,有条路给你走对你是万幸,没有可是了。”

启元泣不成声,只能伸手沾水,用颤抖的手指在桌面写下:可是爹爹真的不是坏人!

卢区长无语,转过身去,让启元自己哭,哭痛快。一直耐心等到哭声减小,才问一句:“你打算听我的,还是自行其是?”

启元重重摇头,可最终还是在桌面写下:前者。

“我的一条命揣你手里了,你若想弄死全部的人,就请开口。回吧。”

启元拼命摇头,临走,深深鞠一个躬,才嚎啕而走。一路也不知跌了多少跤,总算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又是痴痴地只会流泪不会说话,坐在地上使劲发呆,把忆莲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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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忆莲出尽百宝,试图问出原委,启元却想着卢少华的嘱咐,打死他都不敢说。可他又克制不住地抱头流泪,吓得忆莲终于忍不住,打算去上思房搬救兵,启元忙起身拦在门口,不让忆莲出去。

收干眼泪,继之以茫然。忆莲却从启元口袋里搜出一张纸,打开一看,是一封介绍信,村里盖的章,介绍启元一个人可以走出本县寻找工作。虽然打仗已经结束,但介绍信这个东西似乎有永久保留下去的意思了。这下忆莲起疑了,抓着启元手臂问介绍信是怎么回事。启元也不知卢少华是什么时候将介绍信放到他口袋里的,他对着忆莲手中的介绍信左看看右看看,脑袋里终于有点儿混沌初开,但心里不明白了,为什么卢少华说保他一家四口,跑路介绍信上却只写他一个人的名字。这才抬头,却见忆莲哭得满脸泪水,他一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回家后又做了些什么。又是恍惚了会儿,掏出笔找张纸写给忆莲看:我犯事了,卢区长让我立刻跑。他当然不敢跟忆莲说,除了卢少华的嘱咐,他也清楚忆莲是个没主意的人。

忆莲的第一反应就是找老爷说说,启元摇头。他骗得了忆莲,可骗不了爹爹。他要不要与爹爹告别,告别的话又该说什么。而且,还有短短两天,他该如何安置忆莲与团团、脉脉。忆莲又问他犯的是什么事,启元脑袋乱哄哄的,只能再写下一行字:卢区长不让说。忆莲果然不敢问了,她与启元一样,都是不多事的本份人,只会干着急。启元想了想,想到刚才看的那篇文件的内容,就将写了字的纸卷起来,凑到油灯边烧了。忆莲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如此小心,这得犯多大的事啊。

夫妻俩战战兢兢地度过一夜,反正睡不着,忆莲开始给启元收拾行李。不仅是忆莲,连启元都不知道他得出逃多久,还能不能回家,不知道这个行李得如何收拾,但起码明白,行李收拾大了,太显眼,肯定不是好事。两人一夜惶恐。

第二天,启元去县中办辞职,本以为得费一番口舌,不料卢少华已有吩咐,启元索一路沉默到底,唯恐祸从口出。但他感觉得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烤得他背脊火烫,他不敢回头看,办完手续就赶紧走人。回到家里,忆莲还在上班,团团也在上学,脉脉则是托放在别人家里,外面是骄阳似火,启元所在门背后瑟瑟发抖。他必须去上思房说一声。若不说,他岂不是坐看爹爹受苦受难?可是他又不能出卖卢少华,他不能言而无信,害了卢少华。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能放下这么一大堆亲人,独自逃跑吗?于心何安,于心何忍。过往受过的教育,包括封建的,民主的,古代的,现代的,全都教育他不能做一个临阵脱逃、自私自利的人。

想到启仁与瑶华的来信打击得爹爹一病不起,可想而知,他的逃离将雪上加霜。想到当年沪松战役之后,他千辛万苦地回到家里,爹爹那一脸的激动,爹爹说以后一家子不要再分开……他怎么走得了。

可是,启元一想到那篇文件的内容,就把一切的一切全抛到脑后。他害怕,害怕得要死。

他真不敢去面对爹爹。可一想到爹爹身体虚弱,他又不知一逃得多少年,不知回来还见不见得到爹爹……他又必须见爹爹一面!

启元硬着头皮去上思房。太太一看见他来,就让他搬一块石凳,启元不理,直奔晴翠楼找爹爹。在爹爹亲手建的玻璃屋顶的玻璃屋里,他找到爹爹。此时太阳已经挂在西方,朝南的玻璃屋顶透着白亮的光,坐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抬头都能看见湛蓝的天。屋里有点儿燠热,不过瘦弱的宋老爷坐在软藤摇椅上,清凉无汗,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看承文让启元学习的书。启元轻手轻脚进去,亲眼看见神情清冷的爹爹,内心又开始动摇。

宋老爷却已看见在门口彷徨的大儿子,只是他身在亮处,看不真切,就问道:“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么出来?孩子们怎么办?”

“我……”启元又想解释不上课的原因,又想先说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又想到这两件事的前因后果是如此的一言难尽,忽然就哽住了,不知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只闷头向前,猛然跪在爹爹面前,圆满地磕了三个头。磕完,启元两手支地,哽咽不敢抬头。一室安静,只有启元喉咙间冒出的啜泣声音。

过了很久,宋老爷扶拐杖起身,走到启元身边,一只手按在启元头顶。上思房规矩不多,像这种跪拜,早不知多少年之前已经被宋老爷视作封建糟粕而废弃。启元忽然“违规”做那么一出,宋老爷一脸的吃惊。“发生什么大事了?”

启元本没脸说,到了爹爹面前更发觉这种临阵脱逃的话是如此难以启齿。而宋老爷终于领悟到了,他收回手,两臂一起支撑在拐杖上,似乎站立不稳,启元能看见爹爹裤腿的轻颤。过了会儿,宋老爷平静地道:“启元,爹爹送你几句话: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走吧,一路谨慎小心,君子小人都不可得罪。我知道了。”

“爹爹,千万保重。”启元忍不住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慢慢退出。他自始至终不敢看爹爹一眼,他心中愧疚难当,无法面对爹爹的眼睛。走到外面,正好遇到站在楼梯转角听壁角的小妹,他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走到激烈的阳光下,启元恨不得化生为虚无,那么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承担,什么都不用承受,像云一样自在。可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更是上思房的长子。他只能低头逃也似地在惊讶的太太面前窜过,冲出上思房沉重的大门。

但在出村的路上,启元却撞见刚刚回家的启德。有两个挑夫替启德挑着好几箱子行李,启德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显然是妻子儿女。一看就是气质与众不同,城里人的样子,头顶各自戴着花色不一的金丝草帽。启元没心思管别人家的事,试图侧身走过,却被两个挑夫认出,大声喊小宋先生。启元只得与启德相认,奇怪启德怎么会回来。

启德将启元拉到一边,神秘地微笑道:“这儿呢,是生我养我的故土,身边的人一半姓宋,不姓宋的也几乎与宋家藕断丝连,几代之前是同一个祖宗。万一有个什么事,大家难道会本是同生,相煎何太急吗?我心底实在觉得还是回家放心可靠。启元兄你……”

启元觉得有理,他有话想与见过世面的启德探讨,但犹豫了一下,决定从此开始听爹爹的,沉默。他看得出启德看着他可能红肿的眼皮在想什么,他只是匆匆地道:“欢迎启德兄锦衣还乡。对不住,实在实在对不住,我有点急事要走。”

启元听到启德喉咙里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他不顾了,只一味逃走。回到家里,一会儿亲亲团团,一会儿亲亲脉脉,难分难舍。他又收拾一夜,将所有的东西都压缩在一只小皮箱里,思来想去,只敢带上一套《镜花缘》。第二天,启元去河里挑来好几丹水,将所有水缸倒满。晚上,他与家人依依惜别,但不敢说话,拎起皮箱坐上夜航船,先奔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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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抵埠,启元去宝瑞的宿舍。他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往哪儿,决定先在宝瑞宿舍歇个脚。在市区的主要道路上,他看到很醒目的一张告示,告示红底黑字,写着全市招考中国人民银行会计。启元心中一动,连忙出纸笔,将告示抄下来,才继续去宝瑞宿舍。

稀客光临,宝瑞自然是请了一天的假,买了大饼油条和豆浆,热情招呼启元吃早餐。但宝瑞看出启元魂不守舍,只是宿舍还有其他人在,他隐忍不问。一直等同屋的同事们上班去了,宝瑞才道:“启元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

启元将想了一夜的事情和盘托出。“我不得已离乡背井,但宝瑞兄你尽管放心,我绝没有干下坏事,实在是时势所迫。我很不放心家里,非常不放心,请宝瑞兄让你弟弟帮我传递消息,我万分感激。”

“多大的事,我让我娘和老三经常去你家看看。是你的家,还是上思房大宅?”

“最好都要,实在太麻烦的话,上思房那边的事儿还是……我家内子会打听的吧,让老三问内子即可。”

宝瑞沉吟良久,推心置腹地道:“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件事,你听我的,我有想法。我听我们工厂军管干部说起过他们在陕西解放区斗地主杀土豪的事,我看你今天走得很对,仗打完了,这种工作可以开展起来了,不怕再闹出乱子。但我还得写信让老三通知阿嫂也避开上思房,近段时间小心为上。包括我,启元兄,我们现在也不能提我在国民党军队做过事,更不能提起刘长官等人,我只能是个被抓壮丁的,然后逃走的。上思房的动静还是让我们老三去了解为好。”

启元听着只觉得神清目明,豁然开朗。“宝瑞兄,不知如何感激才好。但你是抗战英雄,原不必如此担心。”

宝瑞摇头:“谨慎为上。不怕启元兄取笑,我这条命就是靠谨慎才从枪林弹雨里杀出来的,情况不明的时候,宁可退一步,躲在最安全的角落观察清楚。我们老兵最擅长的是隐蔽自己放冷枪。我宁可错失些什么,也要保证万无一失。”

启元肃然,“受教。”他将摘录的中国人民银行招考告示递给宝瑞看,“你看我能不能报考这么重要的位置。”

宝瑞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虽然眼下各行各业都亟需有文化的人,但这个位置……不过去考一下也无所谓,不录取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去试试,启元兄,银行职员是条很好的路。”

有宝瑞的支持,启元有了信心。不料,宝瑞告诉启元一件没头没脑的事,过去他工作的上海机械厂那老板有几处外室,老板逃去香港,几个外室带着儿女还留在上海,其中一个外室一个人在上海呆得没底气,带女儿回娘家投靠,娘家不肯收留,外室只得倾尽所有在外面买套房子住下。凑巧有天与他在路上撞见,一定要将女儿嫁给他。宝瑞见到前老板的女儿,竟然也是一见钟情。启元想到卢少华给看的那篇文件,要宝瑞千万小心这个婚姻对他个人的不良影响。宝瑞这会儿却笑眯眯地昏头了,他非常想结婚,牛拉不回。启元一想也好,两个人感情好,比什么都重要。

但启元说着说着就又担心起家里的人来,他对宝瑞叹息,他现在有点儿后悔出来,最担心忆莲一个人带着俩孩子,若是有谁要怎么样她,她连哭诉的人都找不到。他应该回家担着。宝瑞实在不是很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会不会与军代表私下里告诉他的陕北老解放区那儿发生的事儿差不多,他只能想当然地道:“你可千万别回去。若说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事找你家,首先找到家长宋校长,然后肯定是找你——长子。后面才是太太,你的弟弟妹妹们,要轮到多后面才轮得到阿嫂和你的孩子们。我看启元兄不必担心小家的安危,倒是很有必要早点儿找到工作,寄钱回家。这世道千难万难,没钱最难。”

启元一听,有理。这顺序他自己也想到过,可经宝瑞一说,便更肯定了。眼下爹爹既然身体不佳,几乎难以应付俗务,那么有文件上说的那种事出现,当然先找他算账,总不好意思为难太太和两个妹妹那种女流之辈吧。如此说来,他一个人逃出来是对的。启元总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稍稍心安理得起来,于是困意来袭,与宝瑞一边说话一边眼皮子打架,后来索一头歪在宝瑞的床上。宝瑞让他安心。

原本启元一心想的是找谁投奔,如何打发未来的光,但被宝瑞一语提醒,是,他需要养家。养家,在过去似乎从来不是他的话题,即使在上海做学徒那阵子,因为有坚实的上思房做后盾,他的危机意识只止于养活自己,起码攒够一张回家的船票就行。而眼下看来,上思房即将处于风雨飘渺,他作为长子的责任,恐怕不止是扛扛担担做些重体力活那么简单了。是,挣钱养家,是他眼下亟需的任务。启元心中对人民银行的那份工作万分期待起来。

第28章

宝瑞家老二得知有中国人民银行招考职员这种好事,不顾启元在场,当场对着宝瑞忏悔当年不肯入学读书,要不然,若是从抗战胜利那时候开始读,现在起码也上初中了,或许能考入银行做职员也说不定。做职员与做工人,那实在是太不一样了,走出门开眼界后才知道,当年一心只想种地不要读书的想法有多错误。不过老二不敢多提,只敢在宝瑞背后埋怨大哥当初怎么不拿拳头把他打进小学读书。

启元按时去告示说的地址考试。考的内容很多,有没有做过会计,会不会打算盘,能不能写一手好字一笔好文章,都是应考的项目。即使是会计一项,启元也显得与众不同,他生好奇,当年在大上海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呆着,一个人将炒股票炒黄金以及汇兑等门道都得门儿清,考官一提问,许多人哑了,他就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即使他过去从未在民国时期的银行做过。考官唯独没问的是他的家庭出身。一天考下来,启元与其他十几个在旧社会银行做过事的人一起被通知三天后再来听分派。

但宝瑞不认为事情会那么容易混过去,或许一试之后还是二试三试,宝瑞让启元侥幸不得。启元也觉得事情怎可能那么简单,又因为一试顺利通过,他更忐忑地担心进入银行工作的愿望落空。

可事情有时候简单起来会真的变得顺利得不可思议。三天后启元早早赶去问消息,那里的人亲切而大力地与他握手,以“宋启元同志”热情称呼他,祝贺他成为新成立的人民银行的一员。启元虽然帮革命做了不少事,而且也接触不少革命同志,可被称作“宋启元同志”,还是开天辟地第一遭,那是一种身份认可。他一边激动,一边担心,难道银行这种重要的单位不需要审查下属职员的来龙去脉吗。

负责招考的同志告诉启元等这批新招录的职员,目前人民银行的首要任务是迅速在全国设点,以最快速度投入工作,将国民党时期被破坏殆尽的金融秩序重建起来,压制目前乱套的物价,以及筹措即将到来的金融新工作。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市行决定先录用先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详细办理入职手续,希望诸位同志理解。启元心里顿时轻松,不管怎样,先工作了再说。

招考的同志果然速战速决,当场宣读各位新职员入职岗位。启元一听他被分到的县支行居然正是秦向东辖下,他一个头两个大了。别人或许不知道他的底细,能让他蒙混过关,秦向东眼里可不揉沙子,秦向东而今严厉得很,公事公办得很,他在家早有领教。可是,启元不敢反对市行的决定,他想不出合适的反对理由,是实在不善于撒谎。当晚,启元只能背起行李,告别宝瑞,乘夜航船报道去了。

当地民风淳朴,启元上岸打听县政府在那儿,便有人大清早扔下手头的事情,一直陪启元到县政府门口。启元要去报到的组织部就在县政府里面,可那县政府的大门犹如孙猴子用金箍画出来的圈,他一想到秦向东就在里面呆着,两只脚就动弹不得。进去,撞见秦向东,就意味着希望落空。

但说曹曹就到,有个人在后面一声惊呼,“启元,你来这儿做什么?”启元回头一看,眉眼都差点儿耷拉下来了,不是秦向东是谁。秦向东手里捏着两只大饼,刚从外面边吃边回呢。启元期期艾艾地如实回答:“我……我考取人民银行的职位,前来报道。”他横下心来,要死就速死,他还是别在秦向东面前抖花招了。

“哦,很好,很好,比你教书合适。还没开始上班,你跟我来,到我办公室洗把脸,喝口水,休整一下。”秦向东说话的当儿,就伸手很自然地接下启元的包袱,拉启元进门。秦向东的办公室依然如故,一间房子里,前半截是办公桌,后半截放一张小床。秦向东大约每天睁开眼睛工作,闭上眼睛睡觉,整一个工作机器。眼下又是打水又是倒茶的秦向东让启元想到久违了的东升兄。

于是启元胆子一大,鼓起勇气道:“东升兄,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请你告诉我,我爹爹会怎么样。”

秦向东往门外看看,轻轻掩上门,关上气窗。“我有纪律,不能跟你说太多。但我刚得知,你父亲非常顽固,不肯配合新成立的土改工作队的工作。为什么要这样?你应了解,你们家的地加起来是全县第一,目标很大。”

“没那么多,除非是加上岛上的芦苇塘……啊,难道……”启元说不出话来,当年正因为被伪政府的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起来,他才背着锄头亲自上岛将芦苇塘开发出来,变成棉花田。他想不到,他过去的行为而今会成为爹爹的负累。天下若是有后悔药,他一定会与宝瑞家老二分吃。“会……枪打出头鸟?可是我爹爹身体不好,从去年开始一直病到现在了,他想配合也配合不了。”

“那边具体工作的开展,我不便过问,我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你既然出来了,很好,以后你就安心做事,不要多想,不要多说,也……暂时不要回家。我言尽于此。”

启元也只好打住,但心里隐隐觉得爹爹那儿情况肯定非常不妙。不知道卢少华限令他三天之内出逃之后,那边开始怎样的行动了。不知道,土改工作队有什么工作需要爹爹配合。按说,爹爹虽然奉行“三不”,但对历来的政府一向应付得不错的,怎么会忽然不配合了呢。

等上班时间一到,秦向东亲自陪启元去组织部门报到。但出门前,秦向东忽然想到一件事,嘱咐启元,以后填任何表格,在家庭成份那一栏,记得填“职员”俩字。启元看到秦向东与负责同志耳语了几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像个过去的大哥哥东升兄似的说几句好好工作,就回去工作了。启元受到非常热情的接待,果然有表格要填,他毫不犹豫地在成份栏里写下“职员”。启元顺利获得银行的工作,成为新成立的中国人民银行的一名职员,在秦向东的领导下,快马加鞭地开展工作。

第29章

启元从未想到他能有此好运,他连忙写信给宝瑞,告知好消息。也让宝瑞转告家里的忆莲放心,不用担心他,也不用担心未来的日子,等条件允许,他会接一家团圆。

启元以一如既往的专注与负责的态度投入到工作中,积极配合上级拍下来有银行工作经验的行长建立全新的县支行。他与秦向东一样,也是吃住在办公室,工作起来不分日日夜夜。因为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但是偶尔晚上得空,启元好奇心炽烈,就会出门走街串巷,看那陌生地方的风景,看起来他以后会在此地安家落户了。

他在路上看见土改运动的宣传标语,那些文字他想看又不敢看,忍着心痛看完,与他在卢少华那儿看到的文件内容一致,看起来,卢少华暗示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有一次,他看到一场批斗大会,几个地主站在台上,双手反绑,躬身低头,旁边有激动的农民流着眼泪慷慨痛诉深仇大恨。启元吓得双腿发抖,仿佛站在台上双手反绑的人就是自己,也有他爹爹。唯一心里安慰的是农民的痛诉,他打心眼儿里觉得爹爹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坏事,没有逼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不敢也不忍看下去,强自镇定地默默回家,跟谁都不敢说,捂头就睡。只是心里想到秦向东的话,爹爹的不配合,难道是不配合这样的批斗大会?爹爹这样的人,从来是站在台上一呼百诺的人物,若是有朝一日如此狼狈地被绑在台上,情何以堪。启元继续安慰自己,爹爹而今病得需要支拐杖行走,他们总会放过生病的老人吧。

翻来覆去,想得睡不着,脑袋热得发烫。同屋的行长被启元的翻身吵得也睡不着,就送给启元一粒他自己常吃的安定,让启元吃半颗。启元依言,吃了果然一睡到天亮。他赶紧找时间也去医院配了一瓶安定,放在抽屉里。有天被行长看到,行长会心一笑,告诉启元,以后用得着安定的机会多了,银行工作,一分钱的账面差错都不能有,有了就是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只有靠安定。启元不敢回答真相,只是一味微笑点头。

果然,启元很快又用到安定。那一天,整个县忽然似平地一声雷,枪毙了十来个人。被枪毙的人,有最大的地主,也有前政权首脑,还有当地的恶霸。启元一得知消息,脑袋就“嗡”地一下炸了,犹如五雷轰顶。爹爹也正是全县最大的地主。而且,据说还不配合土改工作队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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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颗安定本无法将启元打懵,启元又吞一颗,头上压了湿毛巾降温,总算是迷迷糊糊了过去,但一整夜噩梦不断,尖利的子弹呼啸声不断在身后出现,他死命地逃,不要命地逃,跑得筋疲力尽,可子弹依然如附骨之疽,从四面八方汇聚如呼啸的海洋,一颗颗地入已经离乡背井的他的身上。可他只能麻木地看着子弹穿透自己的身体,将他的身体打成筛子一样,筛子里透出一缕一缕的光,那光,却是血红色的,四周变成血一样的红,在血色中,他见到爹爹在前面疾步而行,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启元急了,跟在后面大叫,爹爹却始终不回头看他。启元追着,追着,忽然想到爹爹是气他临阵脱逃呢,气他抛弃一屋老弱病残私自脱逃呢,爹爹是不想理他了。启元悲从中来,站在血泊中大哭……

行长又被启元吵醒,一肚子的床气,忍无可忍,当天就重新安排房子,与启元分屋睡觉。行长试图从启元嘴里掏出启元睡觉不安稳的原因,可启元给他的是一脸茫然。幸好启元工作极端负责,为人也很是谦和单纯,行长活得异常省心,行长才没将愤怒化为怀疑,将怀疑化为行动,调查这个宋启元异常行为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启元连日噩梦缠身,白天需得强打神才能工作,此时什么好奇心都没有了,再也不敢出门去走街串巷。遇到有人来银行说到轰轰烈烈的批斗壮举,启元当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但到了晚上,那据说如林的拳头,和如雷的口号,都一一梦中实景复制。于是行长若是半夜醒来,又能听见隔壁一夜折腾。

这天,启元正在埋头核对账目,只听耳边似有人说话:“啊,启元兄,你脸色怎么这样。”启元以为又是连日失眠多梦导致的体虚耳鸣,并不抬头。于是耳边的声音继续响起,“启元兄,启元兄,是我,宝瑞,我是宝瑞。”反而是行长抬起头来,提醒启元外面有他的熟人找,启元才看见宝瑞站在柜台外面,脸色说不出的不对劲。启元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是,宝瑞于上班时间专程过来,岂能是其他的事。

宝瑞为人谨慎,见旁边有人,就什么都不说,只用手招呼启元走出来,到外面空旷处说话。但启元像是傻了,站在办公桌边动也不动。宝瑞只得自作主张,向行长打声招呼,将启元拖出来,一直拖到一处小山脚下,老大一棵樟树底下坐稳。启元这时清醒过来,坐立不安地问宝瑞:“是不是我家里,是不是我家里……”

宝瑞冷静地道:“对的,我家老三来信,令堂过世了。信在这儿,我看还是我跟你说为好……”但宝瑞说不下去,启元已经将头埋入手臂,哪有力来听别的。他相信,启元已经听到风声,了解到宋校长的惨死。

但启元很快就恢复神智,或许是这导火线已经烧了太久,反而那最后一声轰响变得不那么惊心动魄。他含泪问:“是不是……枪毙?”

“你别心急,听我慢慢说道。最初是你们村里开批斗会,宋校长和师母都上台,小安房的宋老爷父子也上台,先由土改工作队安排的农民发言,控诉两家地主的罪名。但农民觉悟不高,说着说着就变调了,有一个说小安房比上思房刻薄,上思房大厨房里常年摆着高粱米年糕让长工随便当点心吃,小安房只下午给半条年糕,所以要打倒小安房。又有一个上来忍不住搬条凳子给宋校长坐,说宋校长辈分大,他不敢与宋校长站着说话。老三信里写道,宋校长当时背着手站着,他只要扫谁一眼,谁的发言就半途而废。只有几个看上去泼皮样的在台上闹得很欢,但他们再冲谁吐口水,也不会冲宋校长吐口水。老三说,宋老爷即使被反捆着手,也看不出有任何失态,大家依然尊敬他。”

启元点头,但他心里清楚,当时的场面绝对不会如此温和,他见识过批斗会,起码,被反绑着手站在台上面对一个个熟悉的村人,爹爹常说的尊严何在,颜面又何在。可启元更愿意听宝瑞的解说,他愿意相信当时的现场,爹爹依然受到尊敬,或者是最后的尊敬。

“但在批斗会后第二天,宋校长被请去县里开人大什么会,去了以后就再没回家。一直到县政府门口布告贴出来……你也知道了。一起去开会后没回来的还有那个帮过我免抓壮丁的黄院长,还有好几个人,都是全县人认识的。老三信里写着,布告出来当晚,又在全县各村开第二次批斗会,这一次的气氛与上一次大为不同,听说不仅仅是吐口水了,爬上去拳打脚踢的也有,听说有些人当场给打趴下了。有地主当夜跳井自杀。”

启元惊愕,此后的批斗他确实不再关注,因不敢关注,他想不到还能众目睽睽之下打人,体统何在。他想,大约也就启樵那种无赖泼皮才会撒泼动手。可若是爹爹……被启樵那种人打个耳光,挨个窝心脚……他能理解连夜跳井自杀的地主。但启元又不禁喃喃地问:“宝瑞兄,若是我没跑出来,是不是我可以替代生病的爹爹上台挨批斗?我是长子,也可能,我可以代替爹爹去开会。你说,小安房他们父子一起站着,多少有个依靠,我却在关键时候逃走,丢下爹爹一个人不管……”

“启元兄,你万万不可以这么想。你在场有什么用呢?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有宋校长在,去开会那种事再怎么都不会落到你头上,你最多只能在台上站着,但你站着能背着宋校长还是扛着宋校长呢。你不在,宋校长只要想到你不用跟着吃苦,他的孙女以后有人照料,他走也可以走得放心了。你说人活一辈子图啥呢,还不是为着下面的儿孙。你别多想了,现在的形势下,照我看,我说句不恭敬的,早去好过晚去,活着的那些隔三差五给抓去开个批斗会,你说还不是生不如死。对了,阿嫂那儿一切都好,什么事都没有。听说小学里的先生们都护着她。你放心,明白人多,虽然我估计他们现在不敢多说话。”

“可是,我当时在爹爹面前,他心里多少有个安慰啊,而且爹爹身后我依然什么事都做不了,连尸骨都……而且我若是在家,有些话爹爹不便说,我可以帮他去跟专员求情,我可以说得出口。哎,我也就只能做做事后诸葛亮,我真对不起爹爹。”启元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哭。

宝瑞没有再劝,他默默坐在一边,任启元哭痛快。等启元哭得差不多了,他才道:“启元兄恕我太谨慎,我看你回去后不要再哭,即使背着人哭,被人知道也不好。这一切就悄悄掩过去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好好活才是告慰在天之灵的最好办法。我现在问你一句,你回去上班,有人问你为什么哭,你该怎么回答。这可不能不回答,也马虎不得。”

宝瑞成功将启元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脑袋扭转过来,当前的生存是如此紧迫而艰难,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谁敢大意。启元被宝瑞问得愣住,最终还是宝瑞给他想出不错的主意。八年抗战,宝瑞在战场上面对的生死早已数不胜数,再怎么样的死都无法扰乱他的理智。他今天纯粹是为启元走这一趟,他知道启元不想他,一个人面对不了那样惨烈的死亡。

他没告诉启元他过几天要结婚,现在这样子,还是别勉强启元说祝福了,虽然他猜得到这个读书人肯定会收起眼泪将悲伤压在心底,不肯打搅他的喜兴。

宝瑞掏出老三的信,问启元要不要看,但他劝启元不要看,边说边自说自话地烧了。烧完,还小心地拍散泥土,将黑灰掩盖住。他让启元以后一段时间内也如此处理家信,再有什么要紧的话,记在脑袋里最为保险。年长宝瑞两年的启元一一答应,他早已心甘情愿地叫宝瑞“宝瑞兄”了。送走宝瑞,启元回去继续上班,什么都照宝瑞吩咐的做,别人果真没有起疑。

因为启元有县专员秦向东陪着登记,组织部门正好百废待兴,工作千头万绪,暂时就将启元作为可靠人士对待,没时间照程序审核成份。再加启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竟是没人知道他家的底细。他默默地过着不是工作就是睡觉的劳动积极分子日子,唯有梦中,他总是遇见爹爹,可他再怎么哀求,爹爹都不肯回头看他。他的心头压着一块大石,积郁不化。

第30章

忆莲不断写信,通过宝瑞家老三传递到启元手里。启元不敢留着那些信,看完便烧掉,只剪下角落的一张邮票,家在笔记本里。想起的时候,翻开日记,检视那些花花绿绿的邮票。管收发的同事以为老好人启元雅好集邮,就把来往的工作信件都开了天窗,将邮票全交到启元手中。启元不敢做解释,只好收着,久而久之,反正闲来无事,索真的集邮,在一方小小的纸片里寻觅小小的乐趣,就像当年转那只美国产的万花筒。

忆莲在信中说,老爷去世后,上台挨批斗就成了太太的事。太太一向为人不如老爷多了,大家对她并不手下留情。所幸是女流之辈,拳脚并未太多招呼。更惨的是小安房的老爷和启德,启德更比小安房的老爷多了一个国民党特务的罪名,经常是打倒在地,差点奄奄一息了,才被土改工作队救出。

忆莲还在信中说,上思房的地和房子早分了,老爷在的时候,大家一直不搬进去住,等老爷一走,大家全搬进上思房。太太与两个女儿没地方住,只能强行搬到承文和朝华的家里暂时落脚。或许各方面是看承文的面子,谁也不敢对承文的房子拿主意,太太才得有片瓦遮头。太太目前行动受约束,无法出村,但还是有好心人替太太带信给她,太太要求她去探望,她不敢去。太太搬出来时,只够拿走一些细软和小件家具,目前只能靠买细软过日子,非常可怜。她曾想请好心人转交一些吃的用的给太太,好心人不敢,怕受牵连。

忆莲说,小学几乎隔天开会,会议很多,领导也讨论过她和其他几个老师的家庭成份问题。她不知是哪个先生背后帮她说话,说她嫁入宋家前是穷苦人民,嫁入宋家后吃尽太太苦头,结婚那么几年,几乎没在上思房住过几天,都是被逼出家门,住在外面。于是领导虽然找她谈话,耐心给她讲述革命道理,要她认清夫家剥削阶级的本质,但并没批斗她。大家都是很讲道理的。也没有人在她面前对老爷的去世说三道四。倒是经常有过去与启元交好的先生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大家都是好人。

忆莲觉得,领导跟她谈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为了一个人人平等人人富裕的未来,上思房应该吐出独享了那么多年的土地和家财,让耕者有其地,居者有其屋,家家户户都能凭双手辛勤劳动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获取丰衣足食。她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思想,是不是贪图虚荣,是不是轻视劳动人民,是不是认为剥削理所当然……在领导再次找她谈心的时候,她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领导说她很有进步吗,是个可以挽救的同志。她成为同志了,她感到非常光荣。她希望启元也多看书,扭转思想中的那剥削阶级的弦。

看了这些,启元才渐渐放下一头心事。但他的思想岂是像忆莲那样容易说服容易扭转的,他看书很多很杂,他想到历朝历代也常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推翻朝廷,但最后怎样呢,地是分了,家财也分了,可分了之后,一年又一年,就有像启樵那种人将地买了吸大烟吃花酒的,也有人设法在地里制造更多的产出,积累更多的家产,然后买下启樵们的土地的,兜兜转转,最后又回到原地。人与人毕竟是有差异的,均贫富谈何容易,显得理想化。但启元什么都不敢说,想过算数。对于家里的土地家财被分,他倒是没有太多想法,他向来要求不高,自己动手足够养活一家,又还有余钱买书,那就行了。

只是安静一阵子后,他开始给各位兄弟姐妹写信,告诉家中近况。他只写实,不议论。四封信发出去后,只收到朝华与启农的回信。朝华的信中照例前半段是承文的话,启元懒得看,一跳过去,不用猜都知道承文会说什么,承文那人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有父母儿女亲情。朝华除了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启元小心谨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写信给她。

启农的来信才让启元读出点儿温度来,启农非常伤心,但伤心的后面是三个字,“不敢说”,启农也提醒大哥不要就此多说。启农最担心的是娘和两个妹妹怎么办,他一直没有收到来自娘和妹妹的信,希望大哥不计前嫌经常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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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给兄弟姐妹们的第一封信其实只是投石问路,写得简短,而结果让他气愤。此刻唯有启农才值得他回信。他写了厚厚一封信,告诉启农,爹爹在村民的帮助下埋葬于早三十几年就做好的寿坟里,当年建寿坟的原因是前面一位太太,也就是他和朝华、启仁的母亲的去世。还好,无人出面阻拦。太太目前借住在承文老家,朝华来信表示同意。两个妹妹眼下辍学,无法出村。三个人靠变卖家财度日,至今还能维持。只是变卖的价格不可能高,此时的买家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目前谁也救不了他们。他自己出逃在外,也是只能关心不能行动,他用启德的事例教育启农,不要回家自投罗网。

启农回信非常闷闷不乐,他很想尽快毕业,尽快工作,可以帮衬母亲与妹妹的生计。

这个春节,启元又是一个人在外地过,有家不能回,而且家就在不远,乘船半天可达,心底更是凄凉。他唯有将尽量多的钱托宝瑞带回家去,让忆莲母女三个可以过一个没有他在家的丰足年。

宝瑞结婚了,新娘子很嗲,就是那种土生土长上海姑娘的腔调,宝瑞满脸荡漾的都是幸福,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将小家庭的家务扛下来。新娘子不肯跟着宝瑞住宿舍,宝瑞只好搬到新娘子娘家去住。宝瑞终于在三十而立之前结婚,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即便关心起老二的婚事。但老二显然比宝瑞有办法得多,老二早就趁休息天回家悄悄相了一个对象,等大哥一结婚,老二也报备一下大哥,快马加鞭地准备起婚事来。而且老二也明确向宝瑞提出,从此开始不上交工资,他要养自己的小家。但宝瑞只要拉下脸一声“哼”,老二就怂了,答应按月向老娘交赡养费。少了老二的收入,宝瑞一个人又要养自己的小家,又要支持老三上学,手头便非常吃紧。但宝瑞一声不吭承担了下来,他一定要让老三读书,他羡慕上思房满院子的书香气。

春节过了很久,启元收到朝华寄来的毛衣。毛衣里夹着一封信,朝华说是给三个弟弟每人织了一件,启农最小先得,启仁家底菲薄第二得,启元应该有存货,放在最后一个收到。朝华让启元从今开始,两眼朝前看,日子继续过,一家人此时更该抱成一团守望相助。这一回,承文的语录并没有出现在朝华的信里,朝华只切切吩咐弟弟,不要让外界的风吹草动改变自己的教养。启仁抱着大姐织的毛衣,仿佛看到信上寥寥几个字的话外之音。

回头,启元写信给忆莲,大姐朝华负担启农的学习和生活,如果太太他们能出来了,我们也接济他们一点儿。他想到银行眼下规模越来越大,食堂的垃圾桶里经常有别人扔掉的米饭馒头,他就在宿舍院子里养了几只**,每天捡来食堂吃剩的菜喂**。大家取笑他堂堂一个银行主办会计捡垃圾,启元却觉得没什么,浪费才是真的丢脸。等到年底,所有的**都养得膘肥体壮,公**甚至超过十斤重,他就贡献两只给银行大家加餐,一只送给宝瑞,其他两只杀好风干,请宝瑞带去给忆莲。此时启元已经将杀**练得纯熟,下刀放血如小菜一碟。银行里的大家都是真心爱启元。

忆莲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本以为也没多少辛苦,早先启元在家时候其实也帮不上忙,启元实在是个大少爷。但等启元真的不在家了,忆莲才知道多一个人与少一个人真的不一样,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忆莲真觉得少了主心骨。于是心里头有委决不下的大事小事,忆莲就跟两个女儿说,生生地把大女儿团团拔苗助长了。忆莲胆子小,做事认真,学校的工作,她就是发烧也不敢请假的,学校隔天晚上开会,忆莲也从不敢请假,她总觉得沾上地主家庭已经有罪孽,如果工作上再不表现好一点儿,那就太对不起对她宽大为怀的学校领导了。于是家里的事几乎一多半扔给大女儿团团。连还没上小学的脉脉都已经会洗自己的手绢和袜子。

启元写信让忆莲有机会接济太太等三口,忆莲看了之后心里就很矛盾,太太是名副其实的地主,她接济地主会不会立场有问题。忆莲问团团,要不要接济,团团说家里的钱只够自己吃饱,哪够给别人。忆莲想想也是,每天都过着紧巴巴的日子,稍微攒下点儿钱想着的是抽时间偷偷去丈夫那儿探亲,哪有启元说的那么轻巧。再说现在想给也给不了,她不敢去找太太,太太与两个女儿也出不来。这事就搁下了。

忽而初夏,忆莲晚上开会回家,头顶月色朦胧,走路很是费劲,忆莲本就胆小,于是走得更加小心。到了家门口,远远看见大门门板前黑魆魆一大团不知什么东西,忆莲吓坏了,缩在转角处不敢现身。家里没男人,她不敢惹事。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是邻居走进,她连忙请邻居帮忙壮胆。走近去,只听黑魆魆一团里钻出两个似哭非哭的声音,“大嫂,你可回来了。”忆莲才辨认出是上思房的那两个小姑。她忙谢了邻居,让两个小姑进门。走进大门,却见团团和脉脉紧紧抱在一起满脸紧张地站在院子里,原来外面敲门的小女孩不敢吱声怕惊动别人,里面的小女孩则是不敢开腔怕被外面的坏人清里面只有两个小女孩的底细,于是两个门里两个门外,颤抖着对上了。

就着灯光,忆莲一看清两个小姑,就惊呆了。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如枯草的两个女孩,真是她会弹琴唱歌吟诗作画的小姑?她指着稍高的问:“你真是悦华?”悦华一听就哭,旁边小的也哭道:“大嫂,我是萩华。大嫂,我饿。”

忆莲连忙让团团开火煮饭,她领两个小姑洗澡换衣服,这两个大小姐老远就能闻到身上发出的一股馊臭,也不知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悦华先洗完澡,正好团团已经将饭煮得冒泡了,饭香四溢,悦华瞪着眼睛对着大锅咽口水。脉脉坐在小凳子上剥罗汉豆,想起来就问团团,生罗汉豆能不能吃,悦华一听就说当然能吃,剥了就放进自己嘴里嚼,一颗接一颗地吃得气势如虹。看得在灶窝里烧火的团团和在门口收拾脏衣服的忆莲傻了。这时候忆莲不会去想资助地主会不会有思想问题,团团也不会去想这两个比她大没多少的姑姑会抢走她的口粮,都只觉得不能看着悦华和萩华如此受苦。唯有脉脉不懂事,还追着悦华问生罗汉豆好不好吃。

忆莲问悦华饿了几顿啦,悦华说每天都没吃饱,即使有吃的,也经常是吃白渣,哪有米饭吃,更别说菜了。团团问妈妈白渣是什么,忆莲得想一想才能回答,每年秋天番薯收成,刨成稀糊浸在水里榨淀粉。榨完淀粉后剩下的渣就叫白渣。忆莲心里说,那玩意儿喂猪都不长膘,以前直接倒进地里积肥用。吃白渣过日子,人能不瘦吗。

等萩华洗刷干净,饭正好熟了。悦华和萩华不等忆莲炒了罗汉豆上来,就着萝卜干大口吃饭,几乎将小脸埋进碗里。一锅够母女三个吃两顿的饭,被悦华和萩华一顿扫光,中间都不带中场休息。母女三个只会在旁边看着,知情识趣地不问什么,以免打断两个人的吃饭大事。

等两个女孩子吃完,忆莲才能嘴问她们:“你们怎么能出来了?太太呢?”

悦华与萩华对视一眼,一起低下头去,谁也不吭声。任凭忆莲怎么问都不吭声。问急了,两人才回答娘还在村里待着,还是不让出来。一切照旧,白天与小安房的一大家子一起上山**锤打石子,晚上回来挨批斗。团团正在洗碗,一转念想到一个大问题,跑过来问:“你们会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会不会有人来抓你们回去?”

忆莲一听不好,这个问题很严重,“哎呀,如果是偷跑出来,抓回去就不是小事了。要不我这就送你们回去吧,趁晚上还没别人知道偷偷回去。”

悦华被迫无奈,才轻声道:“是村里放我们出来的。娘让我们两个上台批斗她,揭发她一件过去的事立功,就是我们家里原本有两支手枪几只火铳,后来都被爹爹扔进井里,娘让我们揭发这件事,说是她一起扔的。我们揭发后立功了,村里把我们跟娘隔离开来,住在仓库边。娘为这事给打得好几天起不来,说她想伺机变天,说她与日本人勾结。一直等今天把所有的枪都捞出来,村里才放了我们两个走。大嫂,这件事千万别说给三哥听啊,三哥会打死我们。”

忆莲恻然,收拾一个房间给两个小姑住。启元出逃后,母女三个胆小,住在一个房间里,挤一张大梁床。正好有一个房间一张大床空出来,给两个小姑住。一起收拾房间的时候,团团心里还有疑问,她问悦华:“可是你们撒谎不怕被戳穿吗?台下那么多人都看着,你们脸上绷得住吗?”

悦华脸上一沉,咬住嘴唇不说话,萩华抢白道:“你去台上挨几天斗就知道了,这时候谁还有脸皮啊。”

团团做个鬼脸,拉脉脉逃走。于是,悦华与萩华就这么住了下来。忆莲的经济情况立刻紧张。两个小姑的胃口正处于最大的年岁,添两张嘴绝不是添两双筷子那么简单,而且两个小姑子空着两只手出门,什么都没带出来,衣服鞋子要一五一十地新添,忆莲手头哪有这么多的钱。她只有写信向启元求救。一个月后有大包裹上门,是朝华寄来的两套新衣服,与一堆她女儿穿下的衣服。总算稍微解困。

一大家子,资源有限,于是四个小姑娘每天抢吃的抢穿的,闹得**飞狗跳。若是家长换成是太太,管这么四个小姑娘自然不在话下,可惜家长是滥好人忆莲。悦华和萩华满心危机意识,又在过去的艰苦中学会使手腕,看到好的就快手抢。几次三番下来,团团再好的脾气也不干了,她于是飞速长大,与两个姑姑斗嘴斗法。忆莲只能由着四个人每天又吵又闹。

两个小姑住进家里的消息很快传开,校领导立刻找忆莲谈话,问她不是说脱离地主家庭了吗,为什么继续与地主家庭藕断丝连。忆莲忙解释是两个小姑已经脱离地主家庭。领导不悦,说她心里还是藕断丝连,必须好好洗心革面地改造。为此,领导专门组织两场回忆,集体揭批教育忆莲,吓得忆莲好几天夜里睡不着觉。可又不能把两个小姑赶走,这时候除了她,还有谁能收养两个小姑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挨批,回到家不知哭了几次,连悦华和萩华都说她太软弱胆小。

悦华和萩华安定下来后,就坚决要求继续读书。忆莲无可奈何,唯有找经常帮她的容斋先生求助。容斋先生问清原委,观察了半个暑假,却先下手将忆莲调去海岛,海岛上正筹建新小学,需要人手。正好团团也考上初中,容斋先生就设法将三个小姑娘都送进初中住宿。忆莲总算可以只带一个脉脉去海岛工作。忆莲不明所以,非常担心两个小姑的生活,容斋先生让她管好自己再说。

团团遇到节假日就去海岛看妈妈和妹妹,悦华和萩华照例是不去的。团团劝两个姑姑一起走,悦华说还不如省点船钱买头绳。团团想到妈妈的嘱托,坚持要两个姑姑一起走,萩华就恼了,问团团,当初她们还困在村里的时候大嫂不去看他们,现在凭什么要她们去看大嫂。团团气急,找妈妈告了一状,忆莲却只能让团团忍耐:两个小姑已经够可怜,别去惹她们生气了。

虽然家用不够,忆莲从没短了两个小姑的吃穿,克扣的剪刀唯有朝向他们母女自己,两个小姑在的日子,母女仨没做过一件新衣服,内裤和袜子也都是补了又补。团团穿两个姑姑穿下来的衣服,脉脉穿团团的衣服。日子虽然很苦,可忆莲反而平心静气了,她不用再因为无法施救于太太而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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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写家信给启元,忆莲让执笔的团团补上一句,有关两个小姑的行止不要转告朝华他们。团团愤怒,为什么不转告。忆莲教育团团背后不得说人是非,想说就得当面说。团团不解,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怎么会是说人是非。忆莲难以解释,但坚持让团团在信中补上一笔。团团只能将愤怒埋在心里。妈妈胆小不敢跟人当面对质,可背后也不肯议论,这不是明摆着吃闷亏吗。

启元回信来,总有一些启农等的情况要团团转告给两个姑姑,团团虽然不情愿,可也只能做。她中午买好菜就捧着饭碗找两个姑姑,却远远看到两个姑姑拿着空碗等在角落,不像她和其他同学踊跃排队,为早吃一口简直奋不顾身。直到有窗口空出来,萩华才上去买菜,忆莲也走过去。但旁边冲出一个并不强壮的女孩硬是要挤在萩华之前,那女孩理直气壮地告诉里面的大师傅,萩华是地主女儿,解放前是地主女儿吃饱饭,现在该让她们饿肚子。萩华也不敢争,明明是她在前面的,硬是收回了手。团团看得冒火,以前以为两个姑姑够厉害,原来只是窝里横。而萩华见团团一声不响在边上看着,羞愤难当。正好菜已见底,大师傅将盆底刮几下,才够给萩华打一碗菜,这碗菜看上去形迹浑浊,萩华只能忍气吞声。旁边悦华也总算买来两碗饭,天冷,饭早已冷成硬粒,两人熟门熟路地用热水泡饭,将就着吃。

团团跟着她们坐下,她的饭也冷了,顺手拎来热水瓶倒热水。悦华斜睨着她,要团团有话快说。团团将信里的内容转述,而悦华和萩华虽然认真听着,脸上却是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团团才说到一半的时候,她一个女同学急急忙忙地跑来,走近了,却止步,招手让团团过去。团团在班里年龄最小,成绩又好,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她以为又有什么好玩事,赶紧蹦蹦跳跳过去问,同学却告诉她,太太在家里上吊自杀了。不知什么时候自杀的,总之两天天没去采石场上工,有人找去她住的承文家,结果看到硬邦邦的死人。

团团一个没忍住,冲去水槽边将刚吃的饭全吐了出来,吐得眼泪鼻涕横飞,同学忙替她揉背。悦华与萩华不知就里,只冷眼旁观。等团团皱眉回来,悦华才冷冷道:“对不住,没去救你,免得让你清白人沾上地主气。”

团团抹泪道:“刚刚有人发现外婆过世了。上吊自杀的,不知什么时候去的。”团团心里却是奇怪,这个外婆一向没善待她,唯有在外公面前才给她笑脸,不知为什么,团团还是为这个外婆伤心。但团团的伤心很快就没了,她眼见悦华和萩华脸色大变,萩华更是跳起来扔下饭碗要走,却被悦华一把抓住,轻声喝止:“回去小心给土改队抓住不放。”团团见萩华顿时眼泪都给吓止,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簌簌发抖。

于是,两个大的哭得泪眼婆娑地一齐看向团团。团团也不敢,让两个人去找她妈。两个人却连忆莲在哪个岛工作都说不清,悦华立刻就转了口角,对团团实施怀柔政策。团团当即给**汤灌得不知东西南北,请假找她妈去了。

忆莲其实也不敢去村里,她不仅被多次警告也被集体教育,必须彻底脱离地主家庭,此时去收太太尸骨是什么后果,她想都不敢想。可她又不能不去。家里除了她,还有谁能去呢。悦华和萩华最先还跟着,但等远远看见村口,两人吓得再走不动,抱住忆莲大腿跪下磕头,求忆莲独自进村。团团一路上看妈妈吓得脸色煞白,说话都磕巴,就强烈要求跟着去壮胆。母女俩紧紧依偎着进村。

天已经黑了,但母女俩才刚进村,就被一个扛红缨枪的儿童团员拦住。少年认识忆莲先生,更认识美丽的团团,他严肃地问忆莲先生来干什么。忆莲一说来收尸,少年立刻如临大敌,压低声音偷偷要忆莲先生回去,说工作队有过吩咐,地主婆抗拒改造,以为自杀可以一了百了。不许!死了也要斗,让群众看清地主婆的本质。谁敢阻拦,一起批。忆莲吓得腿肚子直晃,她还在迟疑,少年已经急了,要两个人快走,再不走他只好吹哨子叫人了。团团到底是事不关己,连忙拉起妈妈快跑,忙乱中不忘回头好好感谢少年,少年的脸在黑暗中红得发烫。

路上撞见眼巴巴等待着的悦华姐妹,听说不让收尸,还得批斗尸体,两人嚎啕大哭,一左一右趴在忆莲肩头,压得忆莲差点垮掉,忆莲与他们一起哭,都想不出办法。悦华再度放下身段乞求忆莲进村去,忆莲说什么也不敢,如此再三,忆莲急了,大声问忆莲:“你说,你打算把我娘怎么办。”

团团大怒:“有胆你去,她是你妈,不是我妈的妈。你都不敢管,难道还让我妈管?”

“凭什么我们吃苦头,你们就都逃走?你们一家以前谁没拿过我娘给的米我娘给的钱?你们也是地主婆地主崽子,你们敢不去村里,我揭发你们去,你们就是最险的漏网之鱼。”

“你去啊,你去村里揭发啊,你有胆去啊。”团团也不示弱,与悦华强势对峙。“没人拦你,你怎么不去啊。你敢揭发,以后再敢来我家,看我打断你的腿。”

“我们为了这个家已经吃了那么多苦,为了我娘,你们吃一次苦又怎么样。你们才一次,你们有脸拒绝吗?大嫂,你还是我们的大嫂吗?你替大哥吃一次苦,替大哥,要是大哥在,他冒杀头危险也会进村。怕什么呢,最多批斗一场,你们又不是住村里的,晚上就能回。我在村路口等你们。你们还畏惧什么?我们都经历过来了,大嫂你一个成年人怕什么?”悦华为了娘,也绝不退让。

偏偏忆莲觉得悦华的话从道理上讲,从规矩上讲,都对。她心中天人交战半天,终于还是再回村里去。团团无奈,只能跟上。村口的少年也无奈,只能吹响哨子。

忆莲和团团被压上临时批斗台,站在躺在长板凳上的太太尸体后面。土改工作队喝令忆莲和团团跪下,低头接受审判,忆莲一低头就正对上太太扭曲的脸,吓得尿了裤子,于是被启樵等积极分子大声取笑,启樵们压着忆莲的头撞太太,忆莲更是吓得神志不清,启樵他们怎么收拾她,她都逆来顺受。团团在边上也吓得哇哇大哭,但启樵们并不放过团团,拉起她的辫子与太太的小脚捆在一起,用脚蹬着团团的背,与太太撞来撞去。

直到忆莲和团团都软瘫在地上,工作队才上来拉开启樵们,结束批斗会,将两个半死不活的女人与一个死了的女人扔在台上,散会。

还是团团先清醒过来,自己伸手解开辫子,然后将妈妈扶起,指挥妈妈别怕,两人一个扛头,一个扛脚,将太太又拖又拉地弄出村去。忆莲虽然抬着头,却是哭哭啼啼傀儡似的跟在团团后面,今夜的团团真正长大了。到了村外,团团对着夜色喊:“宋悦华,宋萩华,你们给我滚出来。”

悦华与萩华四下里看没有别人,才敢出来。四个女人连夜合力将太太从村外的后山绕道扛到祖坟所在的面对着村子的山上。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都不再怕触目都是坟堆累累,手挖石头刨,草草在老爷坟旁挖出一个土坑,将太太埋进去。一直干到天色破晓,四个女人都披头散发形如野鬼,此刻谁也不会说话,最后拜了几拜,偷偷再翻山出村去。四个人的共识是,再苦再累,做鬼也好过落在村人手里。

忆莲病了近一个月。团团也吓得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太太在晃,她干脆自己动手将心爱的长辫子剪了。此后再也不养长发。脉脉一直问团团怎么了,团团不肯告诉脉脉。但等忆莲稍稍康复,能站起身,就被小学叫去,正式作为地主婆被批斗。可也不知能不能叫做幸运,此时“打老虎”开始。批斗和挖掘的对象转为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几个原本站在台上八面威风的领导反而成了被打的打老虎,忆莲这等小角色别人都懒得理。忆莲才能悄没声地养病,但养病就意味着几乎没工资。

于是日子越发艰难。除了脉脉,其他人都只能吃个半饱。偶尔有好心人送来一些米面,可也只是杯水车薪,从此开始吃惨番薯干或者米糠的饭。等忆莲恢复上班,却因为她现在被定为地主婆,工资减了一大半。过年时候启元送过来的两只风干的**简直是成了救命的稻草。三个女孩子即使还可以在学校住宿,也不能在学校吃饭了,吃不起。

悦华是大姑娘了,心里发狠,咬牙忍住,这样的生活好歹比在村子里住的强。萩华忍不住了,偷偷写信向所有在外的哥哥姐姐们求助。启仁不搭理,他有理由不理萩华,当年太太对他也是克扣异常。他索转手将信寄给武汉的瑶华,也叫朝华别管。朝华其实是有心无力,她膝下三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一个,还得供启农读大学,而且承文身体欠佳,一直需要营养调理,她家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朝华也是写信请瑶华能不能想想办法。

直到冬去春来,□满园,瑶华的丈夫建生偷偷来了一趟,将萩华接去武汉生活去了。建生背着瑶华留下一些钱,回去武汉后又寄来一些钱。还是启元后来去信让建生别寄了,少养一个女孩子后,他们现在可以克服。别因为与成份这么差的人家书信来往太多而惹祸。可建生见识到瑶华娘家人之后,直到都是实在人,尤其是启元的拒绝让他更感动,他就攒三个月寄一次钱。建生职位高,为人也不像承文那么清高孤傲,他与瑶华的生活最为宽裕。一家人的日子终于可以温饱。

萩华走后,悦华的格温和许多,与团团也不再吵架。只是悦华照旧看不起忆莲。

第31章

悦华眼看初中毕业。要不要继续读书,读高中甚至未来读大学,悦华采取的是冷眼旁观的态度,她不愿与没主见的忆莲讨论,更怕的是被没主见的忆莲拒绝,而她觉得被拒绝简直是必然的,那很是耻辱。毫无疑问,大哥家境不好,让她初中毕业开始工作挣钱很是理所当然。一家人当然也可以半饥半饱换她读高中两年,只是这样的半饥半饱的日子连萩华自己都不愿意过,晚上饿醒睡不着,白天饿得眼前黑板打转,体育课饿得吐黄水,这种日子再过两年,想想都不易。而且萩华是个大姑娘了,姑娘家谁不爱美,早年上思房常年养着两个裁缝,县里绸布庄的老板亲自隔月送一次好看的绸布面料上门供挑选,而现在呢,一件布衫春秋当罩衫,冬天罩棉袄,她做功课之余还得为自己织毛衣,手指头织出老茧。

悦华期盼的是来自朝华和启农的援手。启农的大学为了支援新中国建设,将在校生四年学时压缩成三年,启农也是今年夏天毕业同时参加工作。悦华希望她的同母哥哥能对她伸出援手,也希望朝华能拿出历年供启农读大学的预算给她继续读书。

但悦华没料到的是,忆莲与启元两个向来是默默地承担起她和萩华的生活,从不向兄弟姐妹们叫苦。若非去年底她和萩华写信求救,大家都以为她们生活过得去。在外的人至今不知道忆莲的工资被减去大半,还以为萩华去了武汉之后,这家两个人赚工资,三个女孩子吃饭能吃掉多少钱,生活应该不成问题。悦华等来等去,等不到大伙儿的来信表态,眼看着毕业日期渐渐临近,她开始心急。

其实启元已与忆莲商量过悦华升学的事。忆莲觉得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还是嫁人生娃,不如乘现在很多工作需要会写会算的人去做,让悦华赶紧占个位置坐了,等晚了,更多的人读书毕业出来,好位置就轮不到地主女儿了。启元却想到当年太太压着他和大姐朝华的升学,害得朝华不都不小学毕业报考不要学费的女子师范,而他则干脆去上海做学徒,他尝过被迫中断学业的滋味,他不愿做太太那种鼠目寸光的人,宋家,男孩女孩都应该受教育,能读多高就读多高,他宁愿为此节衣缩食。启元让忆莲不必特意将此事跟悦华提起,顺其自然走下去即可,以悦华的成绩考高中不是问题。因为当年他和朝华的事尽人皆知,悦华未必不知,小姑娘而今算是在他家寄人篱下,特意提这事会让小姑娘起小心眼,以为他们有意扇已故太太的耳光。忆莲一听很有道理,果然就不提了。

以往,启元拿食堂泔水养**攒下的**蛋,一半交食堂会餐,一半拿到农贸市场换钱。这一回考虑到悦华考高中,他提前将攒下的二十只**蛋做成咸蛋,煮熟以免碰碎,冒险委托一位出差的同事带到县立小学,交给忆莲,让悦华考前两周补脑,其余给母女三个下饭。忆莲异常守约,到了时间才将藏在办公室的咸**蛋拿出来,悦华要应考,一天吃一只,团团和脉脉分吃一只,她借口**蛋腥气,不吃。

悦华听说**蛋是为她考试而备,是为她搞的特殊化,惊呆了。她着久违的光滑的**蛋壳,脱口而出,“大嫂,你们让我继续读高中?吃都吃不饱,读高中不如上班挣钱。”

忆莲道:“你大哥说的,宋家书香门第,读书比吃饭要紧。”对于忆莲而言,还有一条重要的需要补充,“无论男女。”

悦华倒是不在意“无论男女”这四个字,在上思房里,从来讲究的就是儿女一个样。她只是没想到大哥把她读高中这件事认为是理所当然,一点不像娘去年的担心。去年娘设计让她和萩华逃出来的时候,最担心一件事,就怕已经出道的朝华、启元、启仁记仇,拿她和萩华报复。因此娘在最后一天叮嘱她们,到了无论哪个哥哥姐姐家,绝不可逆来顺受,以后喝汤还是吃,全靠自己争取。悦华想不到她都不需要争取,她而且吃整只**蛋,而大哥的女儿才吃半只。悦华感动了,她在饭桌上当着团团脉脉的面就激动地对忆莲道:“大嫂,等我工作赚钱了,我要好好报答你和大哥。”

忆莲让悦华不要见外,但见悦华终于不再吊着眼睛头角峥嵘令她头痛,她心满意足了,还要什么报答。忆莲最近这阵子好事连连。年初打老虎运动中,不知怎么将那个接替宋老爷的外来校长抓出来做了大老虎,忆莲想不到那个经常耐心细致做她思想工作的校长竟然那么坏。校长位置空了出来,从上到下都期待德高望重的容斋先生出任校长,但容斋先生以年龄过大为由推辞了,容斋先生推荐了程铭德。

铭德先生教数学,与教语文的启元做过两年搭档,两家一直私交甚佳。铭德先生上台后,每次主持会议拿忆莲说事的时候,心里总有疙瘩,就偷偷找经常替忆莲打马虎眼的容斋先生商量。小学教师男较多,批评起来下手较重,而且五年级小学生有的已有十七八岁,脾气差的更是混不吝,不懂轻重,忆莲其实不适合呆在小学。正好原军营划了一半出来建幼儿园,九月一日将开学,不如把忆莲调到幼儿园去,那儿估计比较单纯,不会吃苦。

容斋先生一听有理,就去找他相熟的新幼儿园校长,说是有个人长得好脾气也超级好的阿姨推荐,幼儿园校长听容斋先生打包票,就问也不问点头收了,等回头看到忆莲才知道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却再也退步回去,容斋先生笑嘻嘻地拒收。容斋先生当然事前已经与依恋说起过全局考虑的,但在忆莲异常感激之余,容斋先生也让忆莲做好准备,受知道上当受骗的幼儿园校长几天白眼。忆莲本以为开会时候会吃几顿批评,可没想到幼儿园校长脾气果然好,没怎么为难忆莲,而且还给她恢复了点儿工资,于是一家人总算不用饿饭。

另一个意外之喜是启农毕业后没怎么休息,很快就去一家大工厂报到。他报到没几天就给大哥启元写来一封信,详细告诉大哥他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钱,预计自己要花多少钱,剩下的钱一半寄给大哥,一半寄给瑶华,补贴悦华和萩华的生活费。他信里说,本来是打算先还大姐培养他三年的钱,可大姐不收,那么就由他接力,承担更小两个妹妹的生活。只可惜他现在能力不够,只能略尽绵薄。

启元原是不肯收的,写信让启农自己留着,后面有结婚大事很需用钱,但启农不答应,攒了个整数就寄来。朝华得知后,留神观察启农,见启农上班后要不穿着读书时候的衣服,要不穿着厚重的工作服,脸色则明显是营养不良的黑黄。朝华劝过启农几次,但朝华心里却是知道启农这么苛待自己的原因,启农内疚他亲娘以前对朝华、启元、和启仁的苛刻,不好意思让启元再承担供养他同母妹妹的责任。朝华只能让启元收下,总之将钱用到悦华头上就是了。几年相处下来,朝华本来已经喜欢启农这个人,至此更是另眼相待。只是朝华家里的承文太过上纲上线,因此启农还是与大哥启元更加要好。

这一年,宝瑞家老三也考高中,老三的成绩又是遥遥领先的第一。但是老三这回没有太多喜悦。大哥结婚了,家累加重,最近大嫂又是怀孕,他思前想后,跟大哥提出不读高中。但宝瑞瞪着眼睛告诉老三,卖血也要供弟弟读高中,赵家一定要出一个上思房那样的读书人。老三又喜又愁地在新学期报道上高中了,但他看得出,在家赋闲的大嫂的脸色很不好看。

读了半年,宝瑞家老三到底还是悄悄地退了学。大哥家小孩子出生,张开嘴哭一声就是要用钱。而大嫂与大嫂的娘过去是手头散漫惯的,即使而今有意识地节俭,可有些排场还是减不掉。宝瑞的工资常不够开销,还得大嫂的娘变卖首饰搭进去。老二结婚后就不肯养老娘,老二也是很快添了个女儿,给老娘的月钱降到两元。老三不愿看到大哥为难,就去县里新开办的机械厂做学徒,挣来的工资养老娘,养自己,老三让大哥不用再出一分钱。宝瑞心中很难过,他真希望工厂每天少开点儿会,多做点儿工,让他可以像过去一样多挣点儿工资可以养家,他有力气也有技术,就是没地儿发挥。可他只能心里想想,现在时势不一样了。

宝瑞唯有给老三一个任务:自学。不能辜负已读的那么多书,不能辜负自己的好脑筋。老三倒是从善如流,每天工作之余,回家就自学高中课本。因为老三成绩好,他的高中老师虽然只与他相处半年,却极其喜欢他,他有什么不解上门请教,老师都很愿意详解。老三竟比他坐在课堂的同学更早啃完高中全部课文,老师大喜,掏出一本微积分交给老三。老师让老三读他大学里的课本。老三被老师骗上架,只好硬着头皮啃那种想都没想,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高等数学。

老三工作的机械厂是新建,县里大力支持,买入几台新设备。老师傅们不敢碰,老三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告奋勇地去市立的机械厂,也就是宝瑞所在的工厂接受培训,回来,其他几个同去的同事在他率领下,将新设备稳稳地开了起来。以后做什么产品,都是老三绘图,老三确定工艺。平时设备停着不动时,老三就喜欢拆开来装回去,围着机器打转,当然,机器只要有问题,找老三准没错。老三凭着自学的知识和过人的耐心,坐稳新厂技术骨干的位置。谁也不敢小瞧他,人人见面都喊“宝祥师傅”或者“小师傅”。原以为新厂总要历经一些波折的县领导隔三差五来视察,见此非常喜欢,破格给小宝祥师傅加了两级工资。

宝瑞知道后,铁汉子竟然落泪了,弟弟的出息,是他最大的欢喜。以后每年清明给早逝的爹上坟,宝瑞总是先提老三的事迹,跟启元见面,三两句后,就非常得意地来一句“我阿弟……”。只是弄得老二很不悦。老二想想自己的学历,越发认为大哥厚此薄彼。

第32章

悦华升入高中,借口功课繁忙,做了住宿生。大哥的家里,即使忆莲对她客客气气,可当她看到团团和脉脉粘着忆莲撒娇,就触景生情想到自己的娘,心里刀刺似的,却又不敢多想,怕有什么想法露在脸上,被哪个警惕的群众发现蛛丝马迹。她唯有设法避开忆莲一家子。遍地都是眼睛,而越接近的人,眼睛越敏锐,而她却是浑身破洞,数不清的伤疤,她经不起那些眼睛的扫描。更多时候,她只能做戏,掩盖她浑身的真实。她演得越来越纯熟,她也觉得在戏装下的自己越来越强大。

悦华而且见不得忆莲总是真诚地认错,任何人以地主婆这个称号批判忆莲,忆莲总是心悦诚服地认错,回家则是认认真真地写检讨,一边检讨一边还重重地唉声叹气。悦华试图投桃报李,教育忆莲一个事实:“你算什么地主婆,你在上思房享到什么福了?你而且还是穷人出身呢。以后再有人批你,你就说你在上思房苦大仇深,受尽奴役。你名为长房儿媳,实为女佣一个。”忆莲却忙不迭地否认,认为这种说法很是不妥,她在上思房住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公公从来善待她,怎么可能奴役,不真不实的话她不能说。悦华只能看着唉声叹气继续写检讨的忆莲扼腕浩叹:岂有此理。即便为眼不见心不烦,她也得搬出去。

悦华奋勇考上高中,又称为本县重点高中的第一届生。高中只录取了四十几个人,女生只有两名,悦华和另一位女生因此得以宽松地住一间宿舍。那另一位女生的家庭出身与悦华半斤八两,悦华心里松快了不少。可也因此两个女生都下意识地谨言慎行,寝室里经常鸦雀无声。

只是,悦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初中时候她似乎不需要使劲就能考试名列前茅,到了高中,数学、物理都与她唱对台戏,她永远画不出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她永远弄不懂力学的那些原理。连她原本最擅长的作文,高中老师布置下来的全变成议论文,而不是她喜欢的记叙文或者散文,她对议论文无能为力,因为她写出的每一笔议论都被自己在心里否定,这句话敏感,那句话触犯戒条,还有下一句会不会被人误会她暗中有什么意思……因此她写得束手束脚,全无文采。悦华读书读得灰心丧气,可此时已不能轻言退学,多少人将她升学当一回大事,她身上背负多少人的期盼。压力很大,不得不夜里开手电开夜车。

回到忆莲家里,总算可以一吐臆,可惜忆莲完全听不懂,她再怎么说,忆莲都是回答“你脑子聪明,再用功点儿,肯定会不一样”。还是团团看得明白,团团说她们班里女孩子也是数学越来越不灵光,很奇怪的是,男孩子却没有这种问题。她现在的数学还好,但有同学威胁她,说她哪天来了月事后数学也会变差。悦华听了大喜,对,一定是这个原因。

忆莲却在旁边重重叹一声气,“哎,女孩子不中用。”忆莲眼见着悦华的成绩日日走下坡路,心里更想生个儿子。只可惜她现在类似活守寡。

悦华却是眉毛一扬,“大嫂重男轻女?广播里每天教导不得重男轻女,大嫂难道心里以为是错的?”

忆莲忙到:“我怎么会重男轻女?我从来不会重男轻女,生儿子生囡都好,都是自己的孩子。”

悦华却冷笑,“有种人最无耻,心里想的是一套,嘴上说的是另一套,偏偏她还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就跟嘴上说的那套一样圣人。谁要真信了这种人,只有每天被她钝刀子割地伤害,你还喊不出冤,因为这种人貌似愚钝无害,而且一直把不会重男轻女挂在嘴上。这才叫大奸若愚。”

团团正想反驳,忆莲已经怒了,“悦华,你在说我?”

“不是你是谁?团团生下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你生脉脉的时候,我在外面听着。你问稳婆的第一句话是‘是男是女’,我当时在外面关心的只是孩子好不好。你扪心自问,是不是心里特别想生个儿子,看脉脉是女儿,你是不是特别失望。然后你再扪心自问,你大声说你不会重男轻女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虚伪。你其实很不想生女儿,别装了。”

忆莲被驳斥得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悦华得意地起身对团团和脉脉道:“听见了吧,古人老话,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天下无孝子。倒个个儿呢?慈母究竟该论心还是论迹?”悦华并不要答案,说完就走到院子里洗衣服去了。

脉脉不懂,甚至忆莲都不是很懂悦华最后的几句,团团却都听懂了,她跟着启元读书多而杂,小脑袋里装的东西不比悦华少。她无法不想到妈妈表现出来的种种蛛丝马迹,而确有悦华说的这么回事。团团很是伤心,忆莲则是叹声气,没说什么,又忙忙碌碌地做事去了,家里永远有做不完的家务。团团心里则是论迹还是论心,打成一团。

即使肇事者悦华,心里也是论迹论心乱打架,从忆莲家打出来,一直打到宿舍,睡里梦里还在打。结果没打出来,悦华心中的压力却是少了很多。他们未必是真心待她,她也未必要将自己逼死来回报。

不久,全县招考小学教师,充实普及到各镇各乡的小学。悦华自作主张去报考了,当然也考中了,名列前茅。招考的负责同志也是当年县立小学出身,在宋校长麾下工作过,对于故人的女儿,他高抬了一下贵手,但他不敢擅作主张,与容斋先生通了一下气,将悦华低调地录取了。虽然不敢放在县立小学,但酌情放到离县城比较近的镇里,算是暗中照顾了一把。

除了忆莲震惊,悦华想不到的是大哥与小哥都理解她,没有责怪她的自说自话。启农身上见了一半负担,就转而买好吃好玩的馈赠哥哥姐姐们的孩子,他成了孩子们心中最好的小叔叔。

容斋先生观察初上班教书的悦华一阵子,就告诉一直担心养尊处优的悦华降服不了小猢狲的忆莲,悦华做人很有手段,很懂趋利避害,只是有必要找时间提醒悦华,聪明太露不是好事。忆莲岂敢提醒,只能写信转告启元。启元对于聪明太露这等事从无心得,拐个弯去问朝华,结果是承文拆的信,承文亲自动手写了足足三张纸教训了一顿,让宋家一门上下断绝自以为是的念头,彻底脚踏实地做人。启元只能笑笑,跟谁都不说承文那些教条。

启元真想家啊,可不敢回。他想家的时候,就节衣缩食,希望他省下来的钱能给妻女们换来快乐。

银行经常要开这个会,那个会,启元唯恐言多必失,从来不参与讨论。他与承文曾大战三百回合,结果如何呢,还不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而这种会议则又与家里的辩论大不相同,在这里若是说错了,那就后果堪虞。但启元又不能不说话,闷葫芦不是他的格,他就跟同事们聊镜花缘,谈山海经,说那些小**小鸭小狗小猫等的琐碎事,宁愿将一肚子的学问都烂在心底。

启元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能看到女儿。忆莲说大女儿都有五尺长了,启元却想象不出团团会变得那么大,他出门的时候,团团还是小小的。还有脉脉,也可以上小学了。启元有时候很想放手一搏偷溜回家去看一眼,即使一眼也好。可他是真的不敢。他恨自己胆小。便是宝瑞也不支持启元。

启元的工作毫无疑问是很出色的,出色到他若是有个头疼眼热不得不请假,行长必须叫上三个人才能拿下启元的工作。因此行长总是顺毛捋着启元的子,还千方百计找来一只好看的白猫送给寂寞的启元,启元果然非常喜欢。行长在背后与好友说,这个宋会计浑身都是长不大的孩子气。

但孩子气的启元却每天都仔细地阅读报纸,而且看的都是时事栏。别人以为启元心静,闲了不是看书就是读报,启元却是试图在字里行间读出回家的时机。他看了一年,两年,三年……一直没有看到。倒是把公开的政策在心底背个滚瓜烂熟。

启元心底的另一个愿望,是给爹爹上坟。他有很多话要跟爹爹说,那些在梦里对着爹爹的背脊说的很多话,他希望站在爹爹面前说一遍。

第33章

但是百密一疏,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悦华才刚走上讲台,就有异注意到她。虽然悦华而今历尽生死,与众人一般的茶淡饭,但上思房的养尊处优到底还是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再是才刚芳龄十八,稍微平头整脸的女孩在这个年龄都很有看头,何况悦华。

只可惜,注视悦华的是一有妇之夫,该男子回到家里也掩不住那丝神魂颠倒,家中糠糟妻当即警觉,顺藤瓜找到悦华。世上有这么一种约定俗成,妻子若有外遇,丈夫准是关起门单独对付妻子。而丈夫若有外遇,妻子却往往先自我检讨,而后出尽百宝挽留丈夫的心,最后冲出门去找狐狸算账。那糠糟妻也是如此,但那糠糟妻并不与悦华动手搏,而是依仗娘家人在本镇的职权,抓住悦华地主女儿的辫子,意图将悦华批倒批臭,彻底断了丈夫的念想。

悦华压儿想不到会遭此无妄之灾,她即时再聪明,也傻了。过去在村里的时候,还有娘在身后做参谋,而今唯有她单打独斗,可她从一开始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盯住她,下死命地斗她,她唯有莫名其妙地捱着。忆莲来看她却本帮不了什么,忆莲来时她还得拿帽子遮住被剪得乌七八糟的头发。忆莲总是叹着气劝她忍,悦华听着火冒三丈,相比她所承受的,忆莲那些算什么**毛蒜皮。她烦死忆莲。

可这天,悦华跪在台上,却看到下面含着眼泪看她的忆莲。忆莲又是拎吃的来,这回忆莲来得巧,正好撞上悦华在台上。忆莲在下面揪心地看着,只觉得呼吸停滞,替悦华难受得要死。她想不到场面是如此激烈,令她恍惚回到在村里对着太太尸体的那一夜。

煎熬了不知多久,忆莲终于可以扶悦华回宿舍。她不知以前她不在的时候,悦华一个人是怎样回家的。她越想越难过,一声叹息接着一声叹息,在替悦华擦拭的当儿,劝悦华好好认罪。她提醒悦华,领导们总是不会错的,他们说什么,还是认真听着为好,回家好好检讨自己以前究竟不知不觉做错了什么,早日改进早好。领导的目的就是让你心里明白。

悦华本已是一肚子委屈,一身的疼痛,见忆莲偏偏不知好歹,说东说西拎不清,好像还全是她悦华错,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还是一家子吗,她难道真是这么十恶不赦吗。她听着忆莲的叹息,那无知愚蠢之极的叹息,压抑住爆发的情绪,请忆莲下周一同一时间再来观摩,她定会好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领导是帮你改进。

下礼拜,忆莲做好一饭盒榨菜炒蛋,拎去悦华那儿。果然,悦华在台上跪着。但悦华看见忆莲,就猛地站起来,指着忆莲尖声大叫,“她是我大嫂,她是地主婆,她才是地主婆,她家还有日本人的刀,她十恶不赦。”

日本人的刀!悦华这个新任语文教师果然擅长提纲挈领,一刀就捅到忆莲的软肋。这回连容斋先生都无法替忆莲说话了。是的,小学的好几个老师知道那把日本刀,以前启元经常拿来课堂上,提醒学生们勿忘国耻。抄家的人冲进忆莲家,一抄一个准。忆莲当即代替了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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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团团和脉脉含着眼泪收拾犹如狂风过境的家,那边忆莲因那把日本军刀被送进派出所。派出所的专业水准自然非和风细雨或者疾风骤雨的批斗能比,启元、宝瑞,以及两个人的地址,都在忆莲魂不守舍似梦非梦中,被派出所掌握。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以前启元得以安全逃离那么多日子,完全是因为卢区长和容斋先生、铭德校长等人手下留情,而若真查起来,很快,启元所在的银行震惊了,原来银行里埋伏了一个阶级敌人和汉奸,想不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宋会计另有一付邪恶嘴脸。而宝瑞更受冲击,派出所到他家所在的村里一调查,啊,原来是个落网的国民党士兵。启元还只是被押回老家派出所接受询问,宝瑞则是当即被捉进工厂所在地的派出所。

启元千万次地想家,想妻女们,想不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回到家乡,见到忆莲。得知忆莲将宝瑞也招供了出去,启元看着坐得远远的忆莲无语了。宝瑞帮了他家那么多,结果他家将宝瑞狠狠拖累,他怎么对得起宝瑞。启元一口咬定这把日本刀是他在上海沪松战役时期冒死救的国民党刘团长送他,宝瑞只是因为当时在上海工作,帮他转交,日本军刀与宝瑞全不相干。而这其实也是事实,一个被启元删减了一些细节的事实,所以他交代得问心无愧,绝无纰漏。而且,以他多年以来对宝瑞的深刻了解,他相信宝瑞绝不可能交代的时候嘴巴不装一道大铁锁。

果然,两个人的证词在并无串供的情况下,契合得严丝密缝。宝瑞沉着冷静地交代,他被万恶的国民党抓壮丁的时候才不到十四岁,因为他家穷,拿不出钱粮买通保长,被强行抓走。他连枪都扛不稳的时候就冲上沪松战役前线打日本鬼子,后来受伤落在上海,与受伤的刘团长一起被支援抗战的启元收留,三个人就是这么相识的。既然与部队失散,他当然顺势留在上海不走了,也不敢回家,就怕又被抓壮丁。直到抗战结束他才敢回家,想不到还是再次被保长陷害,差点又被抓上战场,原因无非是他中途逃脱万恶的国民党军队,手里没有退出行伍的证明。

市公安局有不少同志是部队转业干部,宝瑞的招供对于普通人而言可能有点特殊,对于他们而言却很正常,他们在部队里就经常接触到来自国民党军队的战友,宝瑞那样的事听得多了。他们派出两名同志到宝瑞老家一调查,村长笑嘻嘻说果然有此事。解放后不久,原保长曾经招供几件事,其中一事就是保长欺抗战结束后逃回家里的宝瑞拿不出退伍文书,非要抓宝瑞充壮丁去,借此讹了宝瑞不少钱粮,那些钱粮全落到原保长自己口袋里。再加上其余几件事,保长这一招供气得全村村民群情汹涌,都是同一个祖宗出身,保长竟然如此陷害同族人,因此保长狠狠挨了好几场批斗。公安局的同志一听原来确有其事,回去就把宝瑞放了,护送回工厂,跟厂里的治保科说明一下,事情就此了结。

宝瑞吃了点苦头,他在局里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出来外面照样什么都不说。没有怨气,没有牢骚,更没有解释。但宝瑞从蛛丝马迹中得出的判断,基本上与启元那儿正在发生的事情差不多。他回头告诉老三宝祥,启元是个忠厚长者,设法就地帮帮启元。

宝祥其实帮不上忙,被押回家乡的启元承受着一场又一场的疾风骤雨。但启元此时反而踏实了,他不用再风声鹤唳地潜逃了,他见到了妻女们,他还与团团说了几句话,他而且没被枪毙。他还从旧同事的批判中听出他们对他的维护,他心里感到温暖。他还想到,他终于不是上思房的逃兵了,他心安了。他还在台上与启德偷偷说了几句话,启德为没看清形势而贸然回老家后悔得肝肠寸断。启元唯一心寒的是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他们控诉他暴力逼租,他从没做过;他们控诉他游手好闲,可他在岛上试种棉花的时候其实一直冲在佃户之前;他们控诉他作威作福,他翻来覆去地想,他不是那种没教养的人……启元最先还企图申辩,可他很快发现,申辩的结果是更猛烈地疾风骤雨。他索闭上嘴巴,俯首帖耳。他心里明白,他已经失去了故乡。

在台上,他一直可以看见依山而建的晴翠楼,几年不见,原本鳞次栉比的瓦片已经稍有残缺,可他远远地看着,它依然是这么的美。他仿佛还能看见爹爹静静地坐在玻璃房里看书,看那一屋子散发着墨香的书。启元在千百人的怒吼声中独自神游太虚,思想得热泪盈眶。可,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悦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事情演变得将大哥牵扯进来。她其实是不想牵扯到大哥的,她原以为忆莲好歹能守住大哥的秘密,她想不到忆莲那蠢货竟然管不住嘴巴。她痛苦地偷偷看着善良的大哥因她受过,着实一筹莫展。忆莲也是躲在家里,哪儿都不敢去,也不让团团和脉脉出去,免得正好撞见启元在台上。晚上时候,忆莲都不敢点灯,关上门抱着脉脉哭泣。

团团没有跟着妈妈一起哭,她的心里充满愤怒。她因此事被勒令退学。她高中才读半年,被迫退学。从此不得读书。团团恨悦华。可是妈妈阻止她找悦华算账。团团只能又恨妈妈的不争。

忆莲困在家里,越想越怕,将所有启元在解放前买的东西都搜出来,烧毁。在团团的反对声中,忆莲烧了很多很多的书,漂亮的月份牌,很多奇巧的小玩意儿,包括那只团团和脉脉从小玩到大的美国产万花筒,还有一封封的家信。团团最初心疼,后来选择走开,眼不见为净。团团心里还记着,从小到大,在她还没上小学的时候,她经常有空就窝在爸爸的怀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各自看自己手里的一本书。等长大了,她就和爸爸一起趴在同一张桌上围着同一盏油灯看书。后来,在看不到爸爸的每一天,她翻开书本,总能找到爸爸在书里的涂涂画画。现在妈妈将这些书一把火烧了,她闲下来时做什么呢。脉脉才刚开始识字看书,难道脉脉以后只看课本不看其他课外书吗。团团极端不理解妈妈,继续眼不见为净。

可是被迫退学,天天赋闲,没书可看,无法找到工作,团团不知该干什么,只能被反锁在家里烦躁地生闷气,绝望地为爸爸担忧。终于,她找到一种磨人的营生:绣花。可能是书读得多,团团很快学会绣花的各种高难度针法,她给家里的枕头窗帘都绣了花之后,就去绣花社接绣片来绣了。别人绣不了的,团团能绣。别人能绣的,团团绣得更好。她凭本事拿到最值钱的绣片回家来绣。团团靠着绣花挣钱养家了,这个时候启元被停了工资,忆莲只能拿到很少的工资,全家靠团团的绣花针吃饭。团团在一针一线中慢慢心平气和起来。

悦华却是只有一个人。她生气冲出去的时候没人拦她,她气闷闭关打坐的时候没人来打断她,她全靠自己。她而今陷入对大哥的深深内疚之中,虽然她得以暂时脱身,从疾风骤雨改为斜风细雨,可她因此睡不着觉,半夜被噩梦吓醒。她经历过爹爹的死,经历过娘的死,她很怕下一个就是大哥。

悦华一个人关在宿舍里左冲右突,终于下定决心豁出去了。她写了四封信,分别给朝华、启仁、启农、和瑶华。但她不敢在信中承认事情因她而起,她只是告诉诸位哥哥姐姐,大哥出事了,具体罪状一二三,紧急请各位哥哥姐姐救命。写完信,她却不敢一齐送交邮局邮寄,即使一封信也不敢送交本地邮局,怕被拆了查看。她也不敢趁天黑一齐扔进信筒,怕同样笔迹的四封信引起革命群众的怀疑。她思来想去,找个下雨天的夜晚,不敢撑伞,一晚上一口气跑了四个与她家全不相干的乡镇,将四封信分别投入不同的信筒。回到宿舍,被雨淋透的悦华愉快地感冒一场,开始等待哥哥姐姐们的援手。

第34章

启元算是历经九死一生了。先是被怀疑汉奸。等宝瑞那儿的事情搞清楚,已经几个月过去了。然后因与刘团长的关系被怀疑是潜藏很深的特务,这下启元就说不清楚了。他只知道刘团长的名字,与沪松战役中被打散的部队的番号,要他去哪儿找出刘团长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呢。办法倒是还有一个,就是找宝瑞问。但是启元不愿连累宝瑞。他无论如何无法将与刘团长的关系说清楚,提出有力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眼睛一闭,要杀要剐随便发落吧。

在上海与武汉的兄弟姐妹们相继收到悦华的来信。这回朝华捂住耳朵不听承文说什么,直接奔去启仁那儿商量对策。别人的事,启仁一概不管,但是启元的事摆到面前,启仁比朝华还跳得早,不等朝华找他,他早请假奔老家去了,也不怕被老家人拿地主问题摆布他。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只有他能解决,他当年在老家附近打游击,当年的好多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而今留在老家发展,他可以找那些生死之交的战友们帮忙。

但到了老家一问,发现问题并不像悦华所说的那么简单。他只能先将那汉奸的事情处理了,这事儿他也知道,当时他还没上山打游击。宝瑞当然不知道他能如此快地出去,与启仁在外面催促此案有关。至于抗日后刘团长送日本刀那件事,其实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大哥救刘团长一命,刘团长还一把战时缴获的日本刀,这事儿很正常。但不正常的则是八年抗战,刘团长何以能如此长情,直到抗战后还记着启元,托人送刀。这显然不符合人之常情,不正常的正是那漫长的时间。可启元不能将宝瑞供出去,于是这个不合情理的猜想就意味深长了,何况启元还是个地主。

启仁发现问题并不容易解决。如果照着那些猜想走下去,大哥永无说得清的时日。启仁是行伍出身,打仗犹如解决问题,打仗前做最细致的准备,打仗时做最有效的攻击。启仁决定走上层路线,将大哥放出去。但是上层路线的许多地方官员却与他不熟,来自三野或者四野。启仁想到承文,承文而今从事地方工作,应是能够说上几句话。

不出启仁所料,承文拒绝。承文问启仁为何不相信政府,为何要私下做违法乱纪的小动作,为何不把事情说清楚堂堂正正地出狱。启仁最先还说理,最后发觉承文不可理喻,便拿两只眼睛瞪着朝华,问朝华究竟相信不相信自家兄弟是国民党特务,如果不信,启仁问朝华打算怎么做。朝华憋了半天,只能对不依不饶追着她问的启仁无可奈何地说:“我说服不了他。对不起。”

启仁大怒:“当年宋承文第一次坐牢,是大哥出钱出力把宋承文保出来。现在大哥坐牢,你们明知大哥不是做特务料,却都伸手不管,宋承文你有没有良心?大姐,你眼看这个忘恩负义的人不救大哥,你还认他是你丈夫……”

承文拍案大怒:“宋启仁,你有没有党,我坐的是国民党的黑牢,你怎能把我坐的牢与启元的相提并论……”

启仁任凭承文滔滔不绝地讲国民党的牢与□的牢之不同,他只盯着朝华,要朝华说话。但朝华知道承文的脾气,承文做事一板一眼上纲上线,说什么都不肯走后门为启元说情,她不是没说过,她早已经连翻脸相逼之类的事都做遍了。她只能痛苦地转过脸去。“我想启元家现在经济上一定困难,我已经给忆莲寄了点儿钱去……”

启仁心里明白了,抓起桌上的台灯狠命摔向东墙,将朝华的话打断,“我跟你们一家绝交!”

朝华的儿女们都躲在楼梯上瑟瑟缩缩地看大人们吵架,他们都觉得爸爸应该救大舅,可爸爸总说原则不可废。他们看到二舅一脚踢飞大门出去,知道接下来妈妈与爸爸又将有一场舌战,他们赶紧躲到楼上去了。

启仁如疯牛一般飚回家里,路上不知踢打了几棵法国梧桐。见到启农在家等他,他一如既往地没好声气。“你不用问我,救不出来。”

“二哥,你请坐,我有几条线索跟你讲,或者有帮助。”

启仁一听,立马折返,听启农讲出宝瑞这个人。启仁一听熟悉,但他想不到在启农的嘴里,宝瑞却是在国民党军队里一直呆到抗战结束。若真是如此,那么拼图的最后一块就在此地。“你怎么知道,大哥怎么不知道。”

“大哥一定知道。正是大哥告诉爹爹,爹爹又跟娘说,娘见我对宝瑞哥好奇,又跟我说的。娘让我万万不可告诉别人。”

启仁将事情前后一想,终于融会贯通,豁然开朗。看起来,大哥在保护那个叫赵宝瑞的人。“大哥跟那个赵宝瑞是什么关系?”

“两人兄弟一样。解放后大哥逃到外面,都是宝瑞哥帮忙传递消息。解放前大哥是宝瑞哥的恩人,解放后宝瑞哥是大哥的恩人。”

“你怎么知道的。”启仁不禁有点儿泛酸。大哥是他启仁的哥哥才是。

“我比较无聊,一周给大哥写封信汇报情况,听大哥教诲。”

一周一封信,启仁心里明白了,依大哥的格,肯定是有来有往,也是跟启农一天一封信。他大大咧咧,半年有一封信已经不错,但大哥还是一个月给他一封信。

“建生也差不多两个月给大哥写封信。大哥是我们一家的神经中枢。”

启仁叹息,此时第一次发觉启农颇为顺眼。“大哥这回出事,拜悦华所赐。我看材料了。教训悦华的任务交给你,我不便做这件事。”

启仁终于肯坐下,耐心给启农讲启元那边发生的事。他原以为会看到启农惊讶的脸,结果他看到启农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启仁转了转脑袋,才明白启农这是为悦华的所作所为而愧疚。这一回,启仁心里公平合理地想,一码归一码,启农还可以。

经过启农的点拨,启仁心里有了准头。他决定回去找大哥好好谈谈,然后从宝瑞那儿切入,务必将大哥保出来。但他心里则是很清楚,如果他直接找宝瑞,让宝瑞舍身救大哥的话,大哥会竭力反对,宁可将牢底坐穿。他必须事前征询大哥的意见。

第35章

宝瑞放出来回到工厂,便有人立即告诉他,书记的堂弟坐了他的位置。宝瑞技术过硬,人也镇得住,又是特意从上海请来的开厂元老,坐牢前是最大车间的车间主任。宝瑞听说坐他位置的是书记的堂弟,心里就喊一声糟。那书记是在打老虎期间升职的,宝瑞见识过书记打老虎的手段,知道不是个善茬。于是他向厂里报到时就自觉事先声明,他服从组织安排,组织把他放到哪儿就哪儿。但车间工人一得知宝瑞无罪释放,就强烈要求宝瑞回到车间主任位置,宝瑞挡也挡不住。果然,他今天报到,明天就被安排回原来的位置。一切照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宝瑞原本想跟老二说一声的,可到了老二家,见到的却是老二妻子。原来老二非常要求进步,积极向组织靠拢,半年前刚被批准成为预备党员。宝瑞的入狱,对老二打击惨重,老二被暂时停止参加党员活动。等宝瑞一回来,老二立刻被解禁,他立刻无比热情地开会去了。宝瑞坐等了会儿,但老二家小孩子哭闹,人仰马翻的,宝瑞只好告辞走了。

令宝瑞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月后,老二在党员活动中揭发了他,老二拍顿足地揭发宝瑞在国民党军队打了八年仗,老二大义灭亲,戳穿宝瑞在公安局所说的谎言。当晚,宝瑞又被从家里绑走。但宝瑞被绑走的第三天,老二就如愿进了财务科当向往已久的会计。而且,很快老二就因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而入了党。

等启仁杀回老家,跟老战友要求与大哥见一面,老战友却透露给他一个消息,宝瑞原来骗了那么多人,宝瑞一直在国民党军队里打仗,宝瑞欺骗了大家,可见事情背后有谋有企图,必须掘地三尺地查。当然,这回的处理将从重从快。老战友还严肃地要求启仁与启元见面时候不得徇私,尽一切努力做工作让启元交代问题。如果启元有问题,老战友希望启元不要掩盖。当然,若不是启仁与老战友是多年并肩作战的关系,启仁的立场可昭日月,老战友是绝不会让启仁见问题变得严重化的启元的。

启仁答应,但不急于见大哥了。他想不到事情会节外生枝,他得重新考虑对策,不能浪费与大哥见面的宝贵机会。启仁好好思量了一夜,才去见可怜的大哥。在老战友破例安排的小房间里,启仁看到瘦弱的大哥。大哥微微驼背了,大哥的头发也白了大半,大哥双手垂着,姿态恭谨,似乎随时准备认罪。启仁不管旁边有人,流泪拥抱了大哥。透过大哥的肩膀,启仁不断使眼色让老战友出去,别旁听。老战友拿身体语言抵抗再三,只能离开小屋,关门让两兄弟单独说话。

启仁问寒问暖过后,什么战术都不用,直接单刀入。“赵宝瑞又回牢里了,是他同一个工厂工作的弟弟揭发,说他沪松战役后一直在国民党,到抗战结束才回家。”启仁直视着大哥闪烁着胆怯的眼睛,“现在你的问题变了,既然赵宝瑞有问题,那么那把日本军刀的事就很容易解释了。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和赵宝瑞是什么关系,这关系是不是损害到党和国家。”启仁说到这儿,终于忍无可忍,“大哥,我是你弟弟,你不用怕我,尽管看着我,不要转开眼神。”

启元笑了一笑,但是这个笑容在启仁眼里无比软弱,启仁只能在心里叹气,要求自己别分心。启元考虑了半天,才道:“宝瑞在国民党服役的时间就是抗战那八年,按照政策,他这样的人是不用被追究的。”

“问题是他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要隐瞒,这一不承认,就显出他心虚了。你应知道他所在工厂的质,军工,所以他的问题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他可能就是因为身在军工才要隐瞒,免得丢了工作。而且宝瑞这个人一向口风紧,能不说的就不说,他就是那种不肯惹事的格。启仁,我的事你先别忙,我看你最要紧是把宝瑞的事情搞清楚,他那件事若是从重处理,弄不好得枪毙。但宝瑞的事应该比较容易弄清楚,我记得他所在国民党部队的番号,你去查查,他一直跟着刘XX,刘的官职不低,只要查到刘的部队,就能把宝瑞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他救过刘的命,在刘的部队里不会不受重用。另外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是特务,我清楚他,他那人不肯沾手偷**狗勾当。只要他的身份搞清楚,我的自然也清楚了。你一定要帮宝瑞,大哥求你,他是个真好人。”

启仁将大哥所说的话都记录下来,对着笔记本思考了会儿,才道:“大哥你也是真好人。这件事我会亲自去做,你在里面安心。大哥,你得记住,你是真好人,你挺起背来,不用轻贱自己。我和启农都等着你出去,你从前是,现在是,未来还是我们的大哥。”启仁说到这儿眼圈热了,他看到大哥的眼泪也在眼圈里打转。两人紧紧握了手,启仁告辞出来。

启仁再度调动一切人脉。他还一个电话打给从未谋面也没通信的建生,请求建生帮忙一起查那个刘团长。结果很巧,建生很快查到刘团长其人,早在辽沈战役后期已经投诚,与建生的部队同属一个野战军。建生办事严谨,很快找到刘团长,细心地取得不少有力的证据,敲了不少有分量的章,然后不远千里,亲自将所有资料用大章封印送到启仁手中。

启仁虽然并不很在乎后娘的几个儿女,可也因此看得出建生很爱瑶华。但建生说,瑶华对萩华不大好,要求太上纲上线,总批评萩华脱不了地主阶级的臭思想臭脾气,弄得萩华在家里谨小慎微。启仁告诉建生悦华对大哥一家的所作所为,和以前后娘在上思房的跋扈行为,他不评论,不建议,但建生已经知晓该如何对待家里的萩华。

有启仁取得的资料作证,宝瑞和启元终于被无罪释放。

启仁以为需要为大哥在银行的工作奔走一番,他想不到的是,送启元去银行,虽然经过几番波折,银行却依然接收启元。启仁细致,赶紧又找老战友了解情况。原来当初不知怎么回事,启元进银行时,档案落在干部档案里。那干部档案的人如果需要做大动作的话,都需要通过省里审批,程序严格而麻烦。因此启元的案子还未终结之前,银行只能等待,而无法开除启元。而今启元回来,即使启元已经被落实地主儿子的成份,银行也无法擅自开除启元。

启仁莫名其妙,不清楚大哥的档案是怎么混入干部队伍的。回去与启元一说,启元虽然心知肯定是当初秦向东与组织部负责人一番耳语的结果,但启元没跟启仁说。此次牢狱之灾让启元明白,秘密,还是守在自己心里最为妥当。告诉别人,弄不好反而害别人。

宝瑞回去工厂,虽然依然是无罪释放,可他欺骗组织的帽子,和在国民党做八年,即使是抗日,也让他再也难以坐上车间主任的位置。宝瑞只能回去管车床。

启元和宝瑞,两个人都似老了十岁,话更少,背更驼。

第36章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启元在银行便无需隐瞒,所有的信函都可以直接送到他手里,而不必再麻烦宝瑞转交。这个小小的变化,犹如寒冬腊月窗口斜斜探入的一枝腊梅,给启元的心带来许多生机。但同宝瑞差不多,启元也不能再坐银行主办会计的位置,不仅如此,银行为表示立场,必须对启元有所惩罚,他被调到更边远小镇的新开银行做会计,工资当然也被下调。当然,小银行人数加起来才六个,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虽然经常要开会批批启元,可多批也批不出新调门来,若不是经常需要向上级汇报,大家也懒得经常将启元拎出来炒冷饭,批斗变为走过场。唯有几家镇里的单位联合开会的时候,启元才要吃到苦头,可频率比起在县银行的时候差远了。启元有时候也不知道人生该如何定义,事情的发展往往福祸相依,只要心态好一点,总能看见一枝美丽的腊梅在风雪中绽放。

承文终于亲自给启元写来一封信,信封是承文的单位,信封上的字也是承文的,这让启元很是惊讶,他听启仁说过承文不肯帮忙的事,他本来就不喜欢承文,此时更添几分,对于承文的来信,启元未拆先添几分不快。而来信的内容,更让自以为已经没有火气的启元按捺不住愤怒。

承文在信中说,有关启仁所指的启元通过上思房筹款救他一事,他在近期经过缜密调查,获得结果。事实是,当时正值日军入侵,国民党政府迫于压力而接受国共合作,因此他被营救出国民党监狱,首先与当时的政治局势密不可分,其次确系当时的上海地下党组织活动的结果,有当年保密资料为证。以他当年触犯国民党最痛神经的行为,靠几金条是不可能营救他的,启元当年所行贿的金条肯定是被不良狱卒所私吞。而且,他也并不赞同以行贿国民党狱卒来营救他,这有违他的做人原则,云云。

启元默然。承文来信洋洋洒洒,理由充足,有事实证据,也有情理之中,但就是不提当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两个人明明是一起走出国民党监狱。原来眼见为实也不可信,承文相信的是他的组织。启元将承文来信烧了,从此拿承文当陌路。过后朝华来信提起承文信中所说的事,向启元道歉,启元回信违心地说承文说的有道理,可能事实正如承文所言,他当初年轻,被人骗去金条,救一个□员哪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早已过去那么多年,只要大姐家和睦愉快,他追究那些真相作甚。

身份被揭露还有一个好处,是终于可以暑假时候女儿们来启元这儿,春节时候启元回家过节。可大家写信商量,都不喜欢在家过节,很怕好不容易团聚着,有人敲门凶神恶煞地冲击来。而这并非不可能,一家人想起刚不久启元所受的苦,都担心启元春节回家正好是自投罗网。商量之下,还是忆莲带上两个女儿来启元这儿。启元不免想到一个人住宿舍的悦华,希望忆莲带悦华一起来,毕竟还是一家子,悦华年轻总有犯错的时候。忆莲虽然不情愿,可还是准备照做,被团团拦下了,团团拿出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架势阻拦忆莲,忆莲果然退缩了。可事后忆莲越想越觉得不叫上悦华太不在理,即使启元不说她也应该叫上悦华,春节团圆,总不能不管悦华。忆莲拿出在幼儿园批评小朋友的道理将团团批评了十分钟,就抽时间去找悦华了。团团只得忍气吞声跟着,免得妈妈与悦华一言不合,又闹出个天崩地裂的大事来。

但悦华远远看见忆莲来,便悄悄避走,不愿相见。忆莲与团团扑了个空,只得留下纸条往回走。等两天没有消息,忆莲还想再去,团团忍无可忍,翻脸不许妈妈热面孔贴悦华冷屁股,忆莲企图批评团团,团团要么反击要么当耳边风,就是不从。忆莲竟是拗不过团团,只能听凭团团指派。从此家里转了风向。

一家人,历经那么多年风风雨雨,终于得以在平平安安地春节团聚。四个人万分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团聚,都轻手轻脚地说话做事,免得惊动旁人,惹出无妄之灾。有太阳的初三,忆莲烧了热水,给大家洗头。启元在边上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发现脉脉的头发特别黄。心里转一下便清楚了,脉脉不像团团,团团出生后一直有爷爷提供的进口粉喝,从下夯实了身体的底子。脉脉出生至今,家里似乎就没安稳过几天,能吃饱已经算好,哪儿还求营养。启元心中异常内疚,他没本事,亏欠女儿。

脉脉洗完头,乖乖坐到启元面前让爸爸梳头。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爸爸,宝瑞叔叔真的是国民党吗?可他看上去不像坏蛋啊。”

“宝瑞叔叔当然不是坏蛋,他是抗日英雄,打完日本鬼子他就回家了,跟其他国民党是两码事。”

团团听了反驳,“不,国民党在抗战中说什么以空间换时间,其实是逃避战略,远远跑到重庆躲起来,他们才没打鬼子,都是八路军新四军扛着小米加步枪在打。要不是西安事变,国民党别说不肯抗日,还专门打我们呢。”

启元笑道:“怎么会,我在上海时候正好碰到沪松战役,是国民党跟日本人打,打死多少人啊,我跟宝瑞就是那会儿遇见的……”启元说着说着感觉不对劲,他看到团团忆莲迷茫的神色,他当即想到,团团一直成绩很好,怎么可能搞错这么大的历史问题。启元心中不由得冒出承文的来信,他刹住话头,转了话题,“你们学校里这么说?对了,西安事变,张学良,当年闹得天翻地覆。”

团团不疑有他,笑道:“爸爸想起来了吧。爸爸以后要牢牢记住啊,否则考试不及格。”

启元只能讪笑,决定不再跟团团说这事,但他还是坚持一件事,“你们宝瑞叔的部队正好是打日本鬼子的,二叔和建生姑父都去调查过,所以公安局才放了他。明白吗?宝瑞叔是个大好人。”

好在团团和脉脉都没再问。等团团也洗完头,她想拿本书一边晒头发一边看书,她以为爸爸手头一定有书,但一问,却没有。启元已经把他的《镜花缘》和其他书一起都烧了。团团没书看,只能读报。启元却是站在屋檐的影下,一脸悲哀地看着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儿,静默了好久。至此,启元心里清楚了一件事,他必须把有关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拿一块大石头压到心底最深处,永不提起,跟谁都不能提

第37章

很快,启元身边不再寂寞。先是身边冒出一个又一个的右派,一些原本看着平头整脸的人忽然变成问题很严重的右派。既然有新鲜血补充,大家自然就将批得都陈词滥调的启元边缘化了。

然后在大家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启元身边冒出不少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有一个人是启元认识的,在粮管所看大门,每次启元去买米,那人都拿启元当阶级敌人对待,非常讲原则。那人家里孩子众多,个个都有一张没底的嘴,那人有天开会时候感慨,他现在每天上班都盯着地面,指望有谁来粮管所买米时候,口袋里掉出一张粮票,他就可以捡了喂家里那些嘴。于是,那人被戴上一顶诋毁大好形势的高帽子,与启元归入同列。那人心里冤得不行,嘴巴依然刹不住,闲时拉住启元评理,启元只一味应他“听领导的,听领导的”,既不敢说不,也不敢唱答。

再然后,新人层出不穷地出现,启元应接不暇,连名字都记不住了。启元看到,当年他如果不是因为地主问题被打倒,也得因为是做过教师给打倒。而有时候更是今天这个在台上,那个在台下,明天不知怎么就倒了个儿,变成这个在台下,那个在台上,启元永远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去弄清楚,他最怕思考太多,释放出心底那些被巨石压制的思想。

总之宝瑞又倒霉了。再没人管他是不是被强抓壮丁,也没人管他是不是抗日将士,只拿他当国民党当特务,狠狠地斗。然后揪出宝瑞的岳母这个腐朽资本家的小老婆……不久,宝瑞的岳母失踪了,有人说她跳河,也有人说她逃亡。宝瑞家里每天栖栖遑遑。老三宝祥请大哥商调回老家去,他现在有能力罩着大哥。宝瑞想这也是个办法,可他妻子不愿去荒寂的乡下住,宝瑞爱妻子,只好继续在城里捱着。只是,宝瑞在家中的权威在一场一场的折腾中,渐渐地失去,他的两个孩子不愿再听他的教诲,老师们与辅导员们也鼓励两个孩子炒自己的家,批自己的爹娘。宝瑞内忧外患,可坚持努力地生活下去,努力地紧闭嘴唇,以免一声叹息从腔绕肺腑钻出口舌,宝瑞不肯叹息。

宝瑞家的老二则是一会儿站对了队,一会儿站错了队,起起伏伏,演绎了一出热闹非凡的人生。老二从小蔫不拉几,青春期都没发过几粒青春痘,这阵子则是激情四,斗志昂扬,抓住青春的尾巴搏击激流,燃烧青春。老二得意地时候,他妻子拖拉着一群女儿到处串门说闲话,接受别人的恭维。老二失意的时候,他妻子关上门哭诉当年瞎了眼嫁了这么个倒霉鬼。老二家天天上演铿锵大戏。

有一天,启仁写挂号信来,告诉启元,承文吞安眠药自杀了。承文在解放前两次入狱,一次入国民党的狱,一次入日本人的狱,承文被质疑,为什么那么多革命志士在牢狱里惨遭杀害,他却能两次分别逃脱两个监狱的黑手。承文背负不了这样的质疑,每次开会回家都连夜激动地写大字报为自己辩解,阐述自己坚定的信仰和坚定的立场,与那些怀疑他的人士打笔仗。但质疑承文的人并未被承文说服,他们动用一切手段让承文屈服,他们甚至以承文信仰的理论来攻击承文一生的经历,承文渐渐变得恍惚了,整个人变得神经质,大约承文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一次次的折腾,终于走向崩溃。启元忽然想到团团去年去上海,住在朝华家里,团团曾说姑父很滑稽,早上一个人出去买一人份的牛,煮开了,打一只**蛋进去,然后一个人突着双眼贪婪地喝,也不说拿好东西招呼客人或分给儿女们吃。启元当时听了不明白,承文似乎不是那样的人,承文一向不算注重物质享受,有好东西都是大家一起分享,客人更受优待。直至看着启仁的信,启元才明白,团团去上海那会儿承文已经不对劲了。过后不久,朝华也写信来说起此事,朝华说承文是以死明志。而朝华也是不幸,臭老九,地主女儿,可奇怪的是,朝华不知怎么做到的,依然坐稳副校长的位置。朝华家的生活现在有启农时不时地接济。启元不知道启仁有没有接济朝华,他推测启仁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说绝交就绝交,解放初不回家,此时也不会接济朝华。

(以上为浓缩)(以下部分缩写)

接到启仁来信的晚上,启元照旧睡不好,吃了颗安定。他又是做梦,梦到他蹑手蹑脚地回去故乡,他在最热的夏天,最亮的太阳下,提心吊胆地蹭着墙角回上思房。他走过承文的家,竟然看到少年承文坐在门口大声朗诵课文。他不愿与承文说话,悄悄绕过去,蹭入上思房。他终于又看到爹爹。爹爹在玻璃房里等他,强烈的光线透过玻璃屋顶将爹爹罩住,启元看不清爹爹这回有没有转过身来正面对他。他只听爹爹跟他说打算搬家,启元问搬去哪儿,爹爹叹息,不肯说。启元又是悲从中来,抱头大哭,哭到惊醒,环视一室黑暗,久久无法止住泪水。他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转身看他一眼。而他此时又有些怕爹爹回首,怕爹爹回首看到他浑身上下的卑微。

一周后,启元接到团团的来信,上思房半夜着火。正当金黄色的秋季,庭院堆满柴草,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延绵不绝一直烧到晴翠楼,救火都来不及,等第二天时,整片上思房只剩断壁残垣,和烧得墨黑的围墙。几年前搬进上思房安家的村人被一把火烧成赤贫,个个哭天喊地的。而更有人说,火光最盛的时候他侥幸冲出门,看见宋老爷站在天井仰望熊熊燃烧的晴翠楼。众人怀疑是宋老爷的鬼在作祟,背后颇多议论。

难道这就是爹爹在梦中说的搬家吗?启元简直不敢相信,他心虚地将团团的来信烧了,生怕别人看到他梦中的情形。他也赶紧在心中预备应答,若有人问起他如何看待上思房被烧,他应该回答很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不知道别人希望看到他高兴还是不高兴,他若说高兴,那可能被指他不愿家产被无产阶级瓜分,他若说不高兴,又可以被指他留恋资产阶级生活。启元不懂怎么回答才好,决定别人有问他就闭嘴吧。可惜启元至今实诚,不懂敷衍一句外交辞令。

可他心里终究是难过的。多年以来,从启元去上海做学徒至今,虽然他已成家立业,早有自己小家的庭院,可离乡别井时的思乡之梦总是毫发无差地回到上思房,如今,连上思房也烧毁,爹爹不知搬去哪里了。他梦里该归去何处,又去哪儿找他的爹爹。

很快,团团又一封信来,不是他回信之后的来信,而是上一封信之后才隔三天,又来新的一封信。如此破坏频率,绝无好事。启元打开一看,脑袋瞬间空白。爹爹的坟墓终于不保!更令启元痛苦的是,团团让宝祥去找,宝祥踏遍青山,无觅尸骨。没错,现在宝祥是团团的丈夫,启元的大女婿,宝祥因技术高超,出身贫寒,在一波一波的运动中屹立不倒,且人脉广泛,因能完美修理农机而在农村遍地是朋友,因能完美修理轮机而在渔村遍地是朋友。宝祥去山上找团团爷爷的尸骨,村人选择视而不见。宝祥还私下向要好的大队干部朋友咨询,可朋友竟也不知,宋老爷与两位太太的尸骨就这么神秘失踪了。朋友怀疑是上思房被烧之后,愤怒的群众觉得扒坟还不解恨……

启元曾经侥幸地以为即使爹爹是被县里处决,可爹爹多年的好处村人应是有目共睹,爹爹多少在村人心中留有地位,因此村人一直保留着爹爹那颇显雄伟的坟墓。而现在,启元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上思房一家人已被开除出村,彻底地,无情地。

启元终于明白爹爹在梦中的叹息。爹爹是真的搬家了,而且爹爹当然是不清楚搬去哪儿,他早已身不由己。

启元迫使自己平静,从被安定搞得神魂颠倒的脑袋里强拽出一丝清醒,写信命团团不要再让宝祥冒险了,宝祥虽然人脉广泛,可沾惹太多上思房的事毕竟还是会惹祸上身。而且关键是爷爷格洒脱磊落,从来标榜新生活,相信人死灯灭,不信鬼神之说,不提倡死后铺张,因此……爷爷不会在意,大家也不用太将此事挂在心上。启元说一大堆理由,最终还是要求宝祥罢手,让宝祥远离上思房,遗忘上思房。他自己,再一次将有关上思房有关家乡的记忆全部埋入暗无天日之处,不敢触及。

脉脉读完初中,在家绣了两年花,被限令上山下乡。好在有宝祥上下打点活动,脉脉总算没去支边,而是被发往本市的丛山峻岭,与一帮年轻人一起在终年云深雾绕的高山上开垦梯田,总算家人还能远远地照应。启元春节回家见识到脉脉的手,即便是宝祥的手也比脉脉的细腻。启元深深心痛,若非他罪孽深重,脉脉岂会经受如此大的磨难,他实在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当然,他也是不肖之子,他简直是一无是处。他而今除了还有赚少许工资这点儿用途,他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想到两个孩子已经成年,不需要他的抚养,人生如此艰辛,很少让他留恋,启元心中时时生出轻生之念。他有时希望爹爹能重回梦里看他,即使还是背对着他,起码跟他说几句也好,可爹爹再也不见。而轻生之后可以在彼岸见到爹爹的想法却时时诱惑着启元,让他经常对着唾手可得的安定药瓶子发呆。

幸好,最困苦的时候,有宝瑞可以说话。宝瑞年轻时候已经历经生死,他而今甚至能将二弟踩在他头顶求功名和儿女扎着宽皮带贴他的大字报这等事也看得很淡,宝瑞告诉启元,活着才有万般可能,死了一切成灰。所以人必须千方百计地活着,死皮赖脸地活着。启元怀疑这世道真有变的可能吗,即使变,也可能变得更糟,他还很怀疑他的孙辈们往后还吃不吃得到美味的油条。他很有疑问。宝瑞却无比肯定地告诉启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关键还在自己有一套傍身的本事。

启元也将同样的话写信告诉脉脉,他很怕正是花朵般年龄却煎熬于深山的脉脉也生出轻生念头。但脉脉比启元想得开,脉脉身边的大好青年们全都一样遭罪,无论家庭成分如何,在深山里一视同仁,全部吃苦,没有区别。脉脉反而在这深山里找到平等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启元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

悦华当年结婚后才通知兄弟姐妹,忆莲还是经由启元才得知悦华结婚,她据启元的嘱咐,送去两只漂亮的铁壳热水瓶。忆莲头痛悦华,想要团团同行,团团不肯去,忆莲只得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悦华那儿。悦华这回大约是长大了,懂得待人接物,对忆莲很客气,请忆莲喝红糖水,让忆莲吃完饭才走,还给忆莲包上一包上海买来的喜糖。此后悦华就离兄弟姐妹们远远地活着,连跟萩华和启农都不怎么来往。直到后来悦华调回县里的小学,团团才知道悦华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仿佛从不知道有节育这回事,将生孩子当成了事业。偶尔街上遇见的时候,悦华告诉忆莲,家里就得孩子多,孩子多了热热闹闹多好。悦华一直生到丈夫忽然染病去世。

启元写信问团团,悦华一个人如何抚养四个孩子。其实启元不用问也知道悦华一个人的工资无法养家糊口。启元与忆莲商量了一下,此后忆莲每月给悦华送钱去。启农也寄钱给悦华,但启农自己也需要抚养三个儿女,不像启元膝下儿女已经出道,悦华家的生计主要还是靠上启元了。团团嘴里埋怨爹妈又养白眼狼,可心里也知道爹妈肯定无法撒手不管悦华。她见过悦华的儿女们,大约是营养非常不良,长得都像豆芽菜,最小的两个还未长成,已经经常抱药罐子。悦华经常抱住送钱去的忆莲痛哭。

考虑到现在悦华和悦华的孩子们无比迫切地需要他接济才能生存,启元竟是抖擞起神活着了,在这人世间,他还有很大的责任无法丢下。

第38章

从四十岁开始,启元的身体急剧走向衰老。每天两到三粒的安定才能入睡,安定不禁摧毁着启元的神经,也摧毁了启元的身体,他变得百病缠身,大部分时间里,生存的全部仅存一件事,那就是工作,他几乎没有其他的生活,除非是重病不起,他才得以脱离工作几天。启元身上的器官几乎是轮流得上一遍重病,脑膜炎、肺病、甲肝、胃溃疡、痢疾……尤其是肺病严重的时候,团团和宝祥一起赶去,想接启元回乡疗养,可启元死活不敢回家。他在这边的医院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牛鬼蛇神,医生即便不肯尽心治疗他,好歹也没赶他出院。可回家,他却是个父亲被枪毙的罪大恶极者,他每每想到当初被抓回去批斗的那段经历就不寒而栗,须得吞三粒安定才能入睡,他岂敢在病弱的时候回家,那是生不如死,不如速死。

忆莲说什么都不敢请长假去照顾启元,即使启元病重,她也不敢豁出去请假,曾经跟院长小心翼翼地说起,但院长眼睛才一瞪,忆莲立刻不敢再提。脉脉则是困在十万大山里,云深不知处。好在团团胆大,宝祥更胆大,还是大女儿大女婿照顾着启元,有一次启元脑膜炎,团团还是挺着大肚子不顾危险地照顾他。启元真觉得自己是废物,牵累女儿女婿。若非悦华那边还等着他接济,他早已自杀无数次。

步入五十岁,启元也步入风烛残年。他与比他小两岁的宝瑞一起出门,人家对着宝瑞喊大伯,对着启元喊老爷爷。启元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死去,所有的亲人也觉得启元非常危险,但他依然坚持工作,从不喊累叫苦。他全身的力都耗在工作上,等下班回到宿舍,只能“哎呀”一声躺倒床上,昏昏睡觉。

所有人都劝启元病退,他这身体和年龄全部已符合病退条件。可启元不敢病退,退了就得退出宿舍,回去家乡。他不敢回乡,死也不敢回。连爹爹都能尸骨无觅,他怎敢堂而皇之地回去做白拿钱不干活的退休人士,他这样的人不干活白拿钱,别人会怎么想,怎么对待。

但终于,启元还是将悠悠一口气吊到1976年,他亲眼目睹“四人帮”倒台。很多人上街游行,又唱又跳。沿街的墙上也是刷满类似一只巨大拳头敲在四只蚂蚁一样的人身上的大字报,启元无动于衷。因为就启元路过非专程看到的,那些队列中又唱又跳最积极的,正是历来都积极的那帮人,大字报的表达方式也与过去打倒其他国家领导人时候如出一辙,启元觉得那不过是又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而已,一切换汤不换药。果然,过不久银行墙上**像旁边贴上华主席的像,华主席从神情到衣着,无不模拟**,眼睛不好的话,乍一看会得看错。等华主席提出“两个凡是”,启元心中尘埃落定,果然,他没看错。他从解放前跟着东升兄憧憬地看这个组织,一直看到今天,他从来都是旁观,他冷静得很。

朝华却来信说,这回不一样了,那四个人之中的其中一个过去是斗承文的后台黑手,那人的倒台,意味深长。启元却在心里想,承文又如何呢,承文一样没人。那只不过是他们圈子内的事情而已,俗称狗咬狗。启元什么都不表态,偶尔有普通人民群众破例降尊纡贵与启元聊“四人帮”,启元也不说好不说不好,他不敢说,唯恐忽然风向又调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不谨慎会是什么结果呢?爹爹,太太,承文,都是鲜活的例子。启元认定幽灵一般地活在别人视线之外,是最安全的选择。即使报纸说什么,他也不关心,他不愿动脑子,也不敢启动脑子思考。

终有一天,团团趁出差机会找上门来,与除了工作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的启元闭门商谈。团团再次请求爸爸病退,但这回的理由除了出于爸爸身体的考虑,还有脉脉的顶替问题。团团告诉爸爸,脉脉的大好年华蹉跎在深山老林,而今老大下山,找不到安稳工作。因为有那么多与脉脉差不多上山下乡的年轻人汹涌回潮,工作位置僧多粥少,好工作更是不可能给家庭背景不大好的脉脉。脉脉唯一的希望就是顶替爸爸在银行的工作。虽然国家新政下来,顶替年龄有所放宽,可脉脉已是大龄,今年是符合顶替条件的最后一年。团团希望爸爸为脉脉前途考虑,千万病退。

启元这么多年工作在外,无法顾及家庭,心中对母女三个很是愧疚的,他当然不能耽误脉脉的前途。启元不得不申请病退。启元是硬着头皮申请病退,银行也是硬着头皮批准他病退,因为启元退休后,银行得用三个人才能扛下启元的工作,因此银行一直拖到脉脉顶替大限年龄的最后一天才将病退报告批准,但银行又提出要求让启元再留几天,将他女儿脉脉教会了再走。启元无不答应,他的口头禅与忆莲的一样,“听领导的。”

但世道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了。启元原本以为他病退,不过是卷铺盖悄悄离开,他想不到银行还专门为他开了一场聚餐会,替他践行。银行还专门派出两个人欢送启元回家,一直欢送到家门,而不是押送。

启元以为这一程不过是与以往春节回家差不多,他还一再拒绝欢送,说他自己可以回家。可他高估了自己。启元越走,越近乡心怯。想到以后将一直呆在家里,再无银行等工作单位可以躲避,他腿脚越来越虚,下车时候竟然需要欢送他的两位老同事搀扶。他是被人扶着进的家门。

退休后的日子,启元适应得很难,他不敢出门,就在家里憋着生病。而且除非他病至昏迷,他只要清醒着就坚决拒绝去医院看病,他怕被别人认出他已回家,尤其是他这种身份的人竟然还能享受国家干部的退休待遇,不干活拿劳保。一家人看着启元病得奄奄一息,只得偷偷给他在山上做好寿坟,以备不时之需。

有次启元又是昏迷中被抬进医院,等他苏醒时候出院,在医院门口撞见熟人,过去的同事程铭德。狭路相逢,想不认都不行,启元只能打声招呼,“程校长。”但是奇怪,程铭德却是一脸陌生地看着启元,仿佛从来不认识启元这个人。很快就有年轻姑娘过来,将程铭德扶走,启元松了口气,找到配药的忆莲一起回家。说起程铭德不认识他,启元很高兴,他心里万分希望所有过去的熟人都不认识他,当他透明,那是最好。忆莲说铭德先生的脑子几年前被学生打伤了,从此连家人都不认识,生活全靠师母和女儿一手料理。启元惊愕,也更是提心吊胆,唯恐行差踏错,又陷当年之疾风骤雨。

但回家也是有乐趣的,启元最大的乐趣是团团夫妇和团团的孩子们来看他,每当孩子们来家,他就满屋子转悠,翻出所有零食放到孩子们面前。看到孩子们喜欢猫,他特意抱来一只流浪猫养着,等孩子们来玩。

启元回家后,悦华就经常来探望启元,一坐就是半天,无话不谈。悦华而今千伶百俐,说出来的话总是很让启元欣慰。她告诉启元,当年她选择留下,而让萩华去瑶华家,当初只是真心实意地想让妹妹跟着同父同母的姐姐去享福,可现在看来享福的反而是她悦华。萩华总是写信说瑶华把她当保姆使唤,瑶华养得越来越娇,萩华变得越来越糙。不像她悦华跟着大哥,大哥什么都以她为先,什么都不与她计较,反而与同父异母的大哥更是一家人。

悦华而且察言观色,想出让启元又健身又解闷的法子,她提议让宝祥教启元钓鱼钓虾,钓鱼的人最讲究清净,讲究一个人对着河面,讲究远离尘嚣,而且钓来的小鱼还可以喂猫。悦华的话简直是字字打动启元,启元有生第一次捏起钓竿。无书可看,钓鱼最佳。

有钓鱼可寄闲情,启元终于慢慢康复。

启元总是清早五点不到就拎钓竿出门,总是走最狭窄蜿蜒几乎是废弃的小弄堂,寻找最偏僻的河滩,独自一个人钓鱼。他并不求鱼多鱼少,他说他重在参与。回来则是选择早上十点那时候,该工作的在这个时候都在上班,呆家里的在这个时候都回屋准备中饭,启元在这时回家,路上几乎不用遇见一个人。他自得其乐,他觉得那样才安心。

宝瑞经常回家看老娘时候,顺便过来启元家坐坐,一起喝口老酒。与启元一直紧着一弦不同,宝瑞明显觉得现在说话行事宽松不少,会少了,批斗稀罕了,抡拳头不再是为打倒,而是单纯为热烈拥护。尤其是酒后,宝瑞不再言简意赅,他会与启元分析形势。有次宝瑞告诉启元,老二前两天居然成了他家久违的稀客,拎了几只罕见的香蕉到他家拜访。说到这儿,宝瑞一脸诡笑着看着启元:“你说他来干什么。”

启元想了想道:“时势不一样了,虽然你不计较,他到底是欠你一个道歉。”

宝瑞摇头,“你比我善良,我是一看见老二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我不问,我看他怎么唱这出戏。他又在我面前装出过去的老实样子,吭哧吭哧半天,忽然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求我宽恕他。我跟他说,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我不记仇,自家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皮,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而且男子汉大丈夫,犯不着如此前倨后恭。”

“对,就是你这句话,这时候我猜他有大事求我。老二跪了后果然提要求,求我退休后让他大女儿顶替。要我先认他大女儿做干女儿,然后才能办顶替手续。老二一走,我们全家一齐反对,不许我答应那小人。他们跟担心我认了干女儿等于引狼入室,以后老二家大女儿什么都要来我家分一份。可问题是我还真相信老二这个人做得出来,不大敢答应他。你说兄弟做到这份上,作孽不作孽。”

“我家悦华也是这样的人。求靠我的时候,她一张嘴能甜死人。自己能独立的时候,忆莲的批斗会她的发言总是最一针见血。但是我能怎么办,我不能在她落魄时候见死不救。只有委屈忆莲跟着我忍气吞声。我们团团和脉脉一看见她在家就过门不入,我看她做人也不是滋味。”

两个大哥心有戚戚焉,他们岂无怨言,只是他们选择忍耐。唯有碰杯。

回去,宝瑞力排众议,认了老二家大女儿做干闺女,让老二家大女儿有了条出路。但事情办完,老二家大女儿一上班,老二就一只屁都没有,再次在宝瑞面前消失。宝瑞被全家人嘲笑,他只能捱着。宝瑞退休后总揽了家务活,把妻子伺候得舒舒坦坦。虽然家境也就那么回事,可宝瑞的妻子享有万千宠爱,看上去越来越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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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也等着悦华家四个儿女长大后,悦华在他面前消失,不是他希望悦华消失,而是他料到悦华会主动消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便她。他现在总之是接济悦华,没有选择。

1977年,对于启元和宝瑞,都是转折的一年,他们两个从壮劳力转为退休人士,启元倒是名副其实,宝瑞却觉得有劲没处使,日子过得太清闲,宝瑞深深地觉得罪过,于是买了一把锄头,将小小庭院见缝针地种满蔬菜瓜果。宝瑞的一手机械绝活在搭建瓜棚果架的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人家的瓜棚台风一扫就折,宝瑞的则是屹立不倒。他年轻时候挣扎着奔向城市做城市人,到了年老,发觉还是守着自家门口的三分土地最有意思。

闲暇时间,宝瑞几乎是每天风雨无阻地去区政府门口的阅报栏看报纸,他总是独自一个人过去看,以他独有的警觉扫视字里行间的动向。不,他不看大字报,他不看那种经由那些愣头青咀嚼之后吐出来的东西。宝瑞从《人民日报》嗅到一股有关“平反”的呐喊。但宝瑞不敢肯定那样的言论会不会又是一次虚情假意地鼓励你说话,等你被鼓动了说话了,有人就在暗地里给你做了记录,回头,就凭着你自己说的字字句句找你算账。这二十几年来,宝瑞看到的类似陷阱多了去了,他绝不上当。

第39章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一章还有一截,请别拉下。
  1978年,启元含饴弄孙,钓鱼养猫,他与宝瑞不同,他家的院子大门从来都是关闭的,他家种的花草也都藏在围墙里面,绝不对着墙外探头探脑。外人走过他家,甚至听不到里面有什么动静。只有他养的斑纹猫在墙头上蹿下跳,异常热闹。

启元每天最盼的是外孙和外孙女下午放学,先到他家里做作业,等团团下班接走。刚放学的孩子们饿得穷凶极恶,又胆子大得什么都敢尝试,启元种的仙人掌长出的果子刚刚变红,转眼就不见踪影,两个孩子却伸出小手要外公拔仙人掌刺,启元乐此不疲。忆莲却是持着幼儿园老师的正经劲儿,对两个小猢狲的严加管束,孩子们与启元更加亲近。

那天外孙区区先来,进门闻到一股猫屎臭,他很奇怪,外公外婆居然安之若素的样子。等他找到位置,那是在水缸背后,一个手够不到,扫帚也够不到的旮旯。正好妹妹本本进来,区区就让本本找东西给他包猫屎。本本随手拿了一张报纸给哥哥。

启元听到两个外孙在外面发出的声音,就抱着猫儿走出来看,果然看到区区灵活地钻进水缸夹缝,拿报纸将猫屎收拾出来。启元笑了,那位置还真得让区区这样的孩子去钻。他将猫儿放下,接了区区手里的报纸团。但不经意地一瞥报纸,却把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看到当前领袖会见外宾的照片。他不顾猫屎酸臭,将照片拿到亮光处再仔细看,果然就是。他吓得不敢将报纸扔垃圾桶,找块瓦片将报纸团盖住。区区和本本不知道这是外公收藏猫屎干什么,追着外公询问。好在启元有早年看镜花缘山海经之类古怪文章打下的扎实底子,他随口编出一个水缸后面的猫屎晒干可以当药引子治一种非常罕见的病来瞒过两个孩子。

等两个小孩子被团团领走,忆莲就出来批评启元对小孩子撒谎,启元也不辩解,翻出裹猫屎的报纸团给忆莲瞧,忆莲一看,脸色也黄了,敢拿有领袖头像的报纸包猫屎,简直大逆不道。她忙进去屋里找来火柴,与启元一起将报纸和猫屎一起烧了。院子里更加臭不可闻,可两人不敢开门,默默地紧张地盯着报纸烧完,找个隐蔽的角落挖个洞,将烧出来的灰深埋起来,免得被外人看见,无法解释有事没事的为什么要烧纸。

然后两人回屋子,将平时攒起来的报纸打包好,塞进床底角落,不让孩子们轻易找到。

第二天,团团来接孩子时候,好奇问起猫屎能治什么病,忆莲拉走团团轻轻耳语,团团虽然笑了,可非常赞同启元的做法,这事儿若是被人看见,确实可大可小,大可大到非同小可。

第40章

走进1979年,所有有关平反的呐喊和争论都归于事实,有些重大事件的平反工作在报纸上轰轰烈烈地展开给世人看。宝瑞这时候才敢特意回一趟老家,告诉启元这回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他在考虑是不是递申请报告上去,把压了他多年的敌特帽子摘了。

启元听宝瑞详细解说半天政策,才道:“这事儿,我看你还是再等等。不管怎么说,你女儿考医大,政审没把她拉下,现在已经顺顺利利进入大学。你儿子在纺织厂也是做得好好的,小姑娘都喜欢他,你的帽子不影响他们。现在你戴没戴帽子,对你影响不算太大,街道不会找你,原单位也不会找你,你心急做什么,还是看看别人的怎么处理,我们别当出头鸟。不怕一万,就怕申请交上去,反而被他们惦记上,又来找你。再说,平反才刚开始,你看报纸说的都是重大事件,而我们算什么呢?我们是蚁蝼之辈,工作组忙不过来,等秦专员他们那样的人都平反了,再轮到我们不迟。我们别心急。”

宝瑞嘬一口酒,道:“怎能不心急,我好好一个人,那十年给我泼了多少脏水在身上,我再不急,就得戴着高帽子进骨灰盒了。你看着我,我先递申请去。”

“万万不可,你都已经熬了十几年,还怕再等一年半载?你切不可心急。你怎知这会不会是引蛇出洞,请君入瓮呢,我们说什么都不能自投罗网。”

忆莲本来温顺地旁听,她后来也忍不住加入劝宝瑞谨慎的行列。宝瑞却将一杯酒喝完,将杯子重重一顿,闷闷地道:“我一天鸟气也不肯多捱,不管了,我递报告排队去。启元兄,你看着我,只要我没事,你也立刻上手。”

宝瑞豁出去了。他请启元执笔,帮他写了一份言简意赅,但情真意切,又充满谦卑的申请报告。有关字句的斟酌,两人都考虑的是如何不刺激审批者的神经,又如何顺着审批者可能好大喜功的心情撸顺毛。而自己的自尊啊之类的奢侈感情,他们不敢放到纸面之上。启元打好草稿,宝瑞誊抄了一遍,但宝瑞看来看去还是启元的字更顺眼,他不愿平反大事伤在小小细节上,还是请启元帮忙誊抄。

宝瑞看着启元一笔一划工整地写字,忍不住道:“你看,我当初跟你说,活着就有万般可能。你看,世道还是有点变化了吧。到底是比过去宽松了些。”

启元“嘿嘿”一声,怕影响手底工夫,暂时不说。等全文誊写完毕,才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道理你懂我懂,上面更懂。所以才会有农村的土改搞完,转移阵地到城市搞反右,城市完了又回农村,一直轮到62年全吃不饱,才又放开让大家喘口气。稍微缓过气来,又全国文革十年。你走着瞧吧。”

宝瑞一听,可不真是如此,他心里又紧张了。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听了启元的话,平反的事儿看看再说,启元帮他写的申请报告还是先收着,不能急。

不久,宝祥来告诉启元,秦向东给平反了,现在不仅官复原职,还上升一级,任市委书记。这几年一直坐在县委书记位置上晃晃悠悠,倒也没遭什么大罪的卢少华立刻被秦东升调去市里任常务副市长。启元听说东升哥官复原职,心里非常高兴,他真想写信给东升哥说句祝贺,可想来想去,最终不写,他心里为东升哥高兴,但继续与秦向东保持距离。他怕万一又有一个反复,他又将连累东升哥。

不过,秦向东的复出还是鼓舞了启元。他也偷偷写了份申请,塞进空白信封里,准备等哪天风向继续转好的时候,他贴上邮票寄出去。他只敢动用邮局,而不敢亲身前往。

第41章

随着平反工作在全国全面展开,有关熟人平反的传闻越来越多,团团有天给启元带来消息,程铭德校长也平反了。宝瑞早已将申请报告递交上去,每天心急火燎地等批复。启元劝说自己继续等,起码要等宝瑞的平反得到落实。可理智上是这么想,启元到底还是想做个平平常常不戴帽的好人,他的愿望很卑微,只希望得到政府的承认,他是个好人。

越来越多的平反消息终于催生出启元的勇气,他也开始白天上街去县政府门口阅报栏看报纸。其实街道阅报栏更近,可启元不愿去那儿,那儿靠近小学,认识他的人必然很多。

与宝瑞不同,启元看报纸,凭的是他解放前打下的理论底子。宝瑞看的是某某上台了,某某下台了,从领导人名单序列变化猜其背后意思,看新政策公布讲些什么。而启元更看到评论透露出来的倾向,是左倾还是右倾。他看到,报纸上的倾向果然有些转了,无论新闻还是评论,都比过去大胆了一些。启元不断看到四个字,“解放思想”。解放思想?难道移开心底的那块巨石,释放出过去的所有回忆,以及被承文斥为反动的思想?启元不敢。他还是看了不说为妙。

从银行退休的启元,对银行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平日里走路经过银行,都会不由自主地走慢一些,好好看上两眼。因此家里只要稍有几个小钱,启元就立刻存到银行里去。平日里与忆莲两个拿退休工资过日子,按说足够吃用,还能挖出钱来与启农一起资助悦华,可启元每月不跑一趟银行不舒服,忆莲也是被那几年的饥饿闹怕了,看到每月领来的退休工资先想到积谷防饥,两人殊途同归,非得每月往银行活期本里存点儿钱才放心。而启元最大的快乐还是定期将活期本里的钱取出,开出一张整的定期存单。

启元倒不是抠门,他就是享受这一存取款的过程。每次转存单的时候,他先是拿出原有的定期存单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到期的,对于启元这个老银行会计来说,超期一天再去转存旧定期存单而损失一天的定期利息简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然后备妥所有的单子本子,和手头须存的钱夹一起,小心藏好,去银行据他熟透的程序,以最方便工作人员的次序将事情办完,哪儿也不去,回家赶紧拿出古旧的算盘,喜孜孜地将利息所得计算一遍,最终结果一丝不差,启元才满心欢喜。

可秋高气爽的一天,启元算出来,银行多算给他十元多。启元有点儿不敢相信,十元多,这是多大的错误。他连忙重新计算一遍,并将计算公式列在纸上。重算的结果,还是他正确。咦,如此简单,银行柜员为什么会算错?启元凭经验立刻想到一个柜员经常会犯的错误,他照着那错误程序一算,对了,柜员确实犯错。

启元看看时间,已近下班前半小时,他熟知规矩,那家只做储蓄的银行在下班前半小时就得关门落锁,工作人员自己在里面关帐。这个十元钱的错误,可以让那些工作人员加班到深夜。

启元赶紧冲出去,小跑去银行。他身体欠佳,这一顿小跑路程不算近,足有一公里,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可好歹在银行关门前跑到那儿。此时,银行已经关了一扇大门,工作人员不客气地告诉他已经停止对外营业,明天请早。启元并不计较那人的态度,狂喘着气告诉那人多算了十多块钱给他,他来退钱。

虽然路上捡一分钱的歌从小唱到大,可真正算多了钱来还银行的人还真少见,只有常来怪银行少算的。银行那人当即觉得出问题,忙将态度转变了,请启元进门。后面的大门还是应声关上,屋子里顿时变黑了不少,但是启元如鱼得水,这儿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他习惯得不行。他趴在高高的柜台上,都等不及气息和缓,找那位给他算账的柜员核对账目。核对下来,那柜员当即眼圈一红,落下眼泪,和身扑出柜台,抓住启元的手直呼“阿公真是好人,阿公真是好人”。

好人?启元微笑走出银行大门。三十年来,他坐稳阶级敌人,已经不知好人是什么味道。讽刺的是,这三十年来,陌生人屡屡认他是好人,熟人却从来拿他当敌人,亦即坏人。包括政府也不认可他,申请递上去半年多,还没给他平反摘帽。那么他只好继续在陌生人面前充当披着羊皮的狼,继续被熟人认定他是包藏着祸心的大灰狼。

好人!启元从小以做一个善良好心的人为目标,结果一辈子无法如愿。

忆莲平反的事也没有头绪。启元中午给悦华送钱去的时候,特意跟悦华提起,让悦华找机会跟校长说说。悦华叹息,她也还没摘帽呢,她敢跟那号称是铁姑娘的女校长说话吗。女校长之铁面无私可是出名的,当年她丈夫重病在床,是她亲手将她丈夫拖出来批斗。而今女校长已经寡居好几年,一张脸益发凛冽。女校长如今钦定缓慢的平反节奏,包括副校长也不敢多嘴。

启元听了气闷,可也只能理解。目前归属小学管的只平反了程铭德与容斋先生等几个人,轮到忆莲?早呢。但团团来接孩子的时候,启元还是不免唠叨了两句。团团回家,就在饭桌上与宝祥唠叨了两句。宝祥可没启元的好脾气,他当即发扬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吃晚饭就冲出去找女校长说话。团团有点担心宝祥吃亏,背后偷偷跟去。可跟到小学,团团见副校长一听宝祥来找女校长讲究此事就笑嘻嘻缩回办公室闭门不管,就知道谁得道多助,谁失道寡助了,团团放下心来,一门心思给宝祥助威。在宝祥的拍桌怒吼之下,女校长最初还严肃地辩解几句,最后一个屁都不敢放,口口声声答应一个礼拜之内绝对把忆莲的平反工作做完。

宝祥夜闯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县城,女校长威风扫地。启元担心了足足四天,怕女校长在忆莲平反的事情上做手脚。但启元白担心了,忆莲的平反手续果然不到一周办完,还是宝祥去拿的手续,女校长躲起来不敢见宝祥。

反而是启元的平反手续一直拖到来年1981年,天上的太阳晒死人的时节,才蔫儿吧唧地办完。通知寄来,启元很没骨气地恨不得谢主隆恩。宝瑞则是80年平的反。

启元原以为平反不解决什么问题,可拿到通知,他却是如此欢喜。他拿出这个月准备存银行的钱,张罗着请客。其实他也请不了多少人,无非是团团一家,和悦华一家。团团一听也请悦华家,当即拒绝参与。启元无奈,只能舍妹妹就女儿,遥想一下远方的脉脉,一家六口人吃了顿好的。

有一句话,启元当着区区和本本的面不便说,等宝祥落单了,启元才问宝祥,活人平反了,死人可不可以也平反,看报上所载,去世的领导同志也是可以平反的,那么……。宝祥一听就知道岳父想要问的是什么,但宝祥没直接表态,而是转告团团。团团让爸爸不要多事,老百姓跟那些大领导不一样,平反不平反与落实不落实政策,没什么不同。还是别去想这事。

启元虽然嘴上答应,心里却一直想着,怎么也放不下。

这个夏季双喜临门,悦华的大女儿撞上高考分数线,悦华欢天喜地来找大哥出主意,选什么专业。而其实悦华未进大门已经有了主意,她想让大女儿读师范,师范不收学费书费,还有奖学金。家里以后可以少养一张嘴。女孩儿希望大舅主持个公道,这么好的分数读师范可惜。启元也支持女孩儿考别的专业,但启元想到的却是做老师不太平,所谓授道解惑,教的是思想,思想是这么容易让你教的吗。只要稍有差错,自然先拿教思想的开刀。臭老九并非平白无故所得。但悦华思来想去,顾不得大哥这种谨慎说法了,她只能先解决眼前的温饱问题。没有温饱,涎着脸问兄弟伸手,毕竟是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要不然,人穷气短,要短到何时才是个头。

第42章

1982年的4月5日,是忆莲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启元记得本地规矩,第一年的清明需要女儿做很多事情,但启元一时记不清了。春节过后不久,启元就六神无主地张罗起来,在笔记本上记录问邻居打听来的传统规矩,打算与忆莲一起一丝不苟地做到。

但忆莲看穿启元忙碌与主动背后的忧郁,她想到启元退休后每年清明的失魂落魄,心里便渐渐明白启元皱成“川”字的眉头背后是什么心思。忆莲思前想后,毅然决定彻底做个新新人类,不去给母亲上坟,她要在这一天陪着剜心割般疼痛的启元。

忆莲没有悦华的口才,她是这么跟启元解释的,“不去了,等公公的找到了,我们再一起去。”

启元无法回答,唯有与忆莲执手相对泪眼。

第43章

团团过来看他们的时候,忆莲请团团让宝祥出面,再度去寻找宋老爷骸骨,以慰启元的心。忆莲说起这个要求来,两眼的泪水,而且忆莲也提到一件事,她告诉团团,她不知启元那病歪歪的身体还能活几年,如今头上帽子是摘了,最后一个心愿大约就是找到宋老爷的骸骨。

团团没空做这种闲事,道:“现在娘家最大的事是脉脉的婚事和脉脉如何调动回家,我自己小家庭最大的事是宝祥考工程师和我考技师,还有区区考初中。我和宝祥都没力管别的。你们那么在意那件事,自己哪天回去找几个过去要好的邻居问问,多简单。我看你还是别那心了,当年风头上的时候宝祥没问到,拖了那么多年,更没可能问到。”

忆莲气得继续流泪:“你这是什么态度,对我说话这么急躁的。就这么一件小事,让宝祥去问问就行了,又不要多少时间。”

“你们只会跟我急。都平反一年多了,还怕什么,自己回去看看啦。没人再抓你们。宝祥的工程师要考英语,每天背单词背得眼冒金星,你要么等他考完,要么你自己去。”

“团团,我得批评你,你这态度不对。为家里做些事,你总是推三阻四……”

团团闻言急了:“我怎么对家里的事情推三阻四了,家里哪件大事不是我和宝祥做的?你以为找爷爷骸骨只要嘴皮子一动问一句话就可以了吗,那是要宝祥欠他们人情去的。现在哪个村都在搞村办厂,宝祥欠了人情就得花好几天时间给他们开模具做还礼。得,我不顺着你说话,你就拿脸黑我,你自己不懂办事的套路,跟你说道理你又以为我顶撞。妈你怎么现在一整套封建家长架势啊,问学的?”

“一点规矩都没有,跟我说话是这么说的吗?”忆莲开始唠叨团团。忆莲的世界很简单,论规矩该怎么了,她就怎么了,而从来不去考虑规矩背后的现实,以及规矩的合理。她认为当媳妇的时候就得顺着婆婆,当妻子的时候就得顺着丈夫,那么当娘的时候就得让女儿顺着她。

团团硬是看在这是自己娘的份上,再无聊的话也只能听着。但等忆莲说完,团团就换了策略,“妈,这么跟你说吧。现在那些村办企业都找不到技术人员帮他们忙,他们都盯着宝祥,最好宝祥每天下班就去他们那儿做四个小时,或者礼拜天都泡在他们那儿,赚外快。宝祥要是欠了他们人情,以后就得给他们做星期天工程师去开模具,那种村办厂设备差,到时候宝祥还得偷偷拿到自己厂里加工,你们说,这样行吗?会不会是搞资本主义?还是修正主义?或者是挖自己工厂的墙脚?国家允许吗?妈,跟你说了,你别以为是小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看表面,都不简单呢,大是大非啊。以前为什么宝祥问一句那么简单?因为以前工厂要支农,厂里给村里修打稻机碾米机发动机都不要钱,但村里要看厂里下去的大师傅的脸色,大师傅脸色不好就给你拖着,拖过农忙都难说,所以他们要讨好宝祥。现在不一样了。”

忆莲一听懵了,她还真没想过这种问一句的事情有这么复杂。她又觉得不好立即否定自己刚才的要求,太没权威,就说这事再跟启元商量商量。启元正好回家听到团团那通话的下半截,他连忙换鞋进来道:“团团,宝祥替那些村办企业干私活?那不行,宝祥是工厂培养出来的,拿的也是工厂的工资,不能做吃里扒外的事。这事说大了就是损公肥私,要犯严重错误的。你们年轻,千万不要为眼前蝇头小利给人留下大把柄。记住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团团被启元说的眼睛发直地回家。其实她和宝祥今年起都在八小时之外给那些找上门来的乡镇企业做事,她绘图,宝祥技术指导,两人都很忙,忙完还得应付工程师考试。只是团团觉得爹妈胆小,一直没有明说。但今天听爸爸一席上纲上线的话,她还是有点儿担心了,回家去宝祥商量,会不会辛辛苦苦挣点儿小外快,回头世道一变,就给打成中产积极甚至资产阶级呢。她心有余悸啊。

而宝祥却是不同,在宝祥的记忆中,饿死才是最严重的问题。宝祥向来认为大哥宝瑞与岳父启元都太胆小,很多事情没必要那样地死忍,世道从来都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不怕造反派,他只怕穷。但岳父的话还是提醒了他,宝祥与团团结成攻守联盟,这事儿得瞒着宝瑞与启元。

宝祥是作为有工作经历人士参加工程师考试,他拿得出通过省级评定的产品,以及全套由他自己设计的图纸。他只需要再通过英语考试便可。而宝祥的罩门正是英语,他毕竟人到中年,高中半年学的英语能记住的已是寥寥,与儿女一起跟着电台学英语,他的进度还跟不上两个小孩,只能挤出睡觉时间背着两个小孩刻苦背单词,这个工程师考得非常辛苦。好歹,宝祥的英语算是勉强及格通过了。拿到工程师的宝祥显得更加权威,许多乡镇企业暗里找上家门,请宝祥去指导技术,活**活鸭大鱼大地往宝祥家里送,宝祥也来者不拒,下班就骑着28寸大自行车往农村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人都还在凭票买东西,团团却能拎着大鱼大往娘家跑,启元次年就发现了端倪,他耐心等到宝瑞过来,与宝瑞通了气。两人都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一起上门做宝祥的思想工作。宝祥滑头,此事绝不承认。等大哥与岳父一走,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一点不受影响。

启元抓不到宝祥的现行,无法以理服人地阻止宝祥走岔路,只好在一边儿提心吊胆,时时给团团灌输点儿危机意识。久而久之,团团疲了,拿启元的话当耳边风,往娘家送大鱼大土特产的时候也不再遮掩。只是当家的忆莲节省惯了,白送来的东西也不舍得大吃大喝,又怕放久了变质,于是到有一半的鱼进了悦华家门。团团见此无比愤懑,可等到手上有了鱼,又还是会分一份去娘家,这一年,悦华一家人的脸色好了许多。

第44章

1984年的秋天,启元在小院子里收拾花草,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和门外中气十足的聊天声音吓到。凭启元多年经验,这等中气的谈话声音一般来自领导。那么领导来他家做什么?启元傻了好大一会儿,可外面敲门声却不肯停息,他只能磨磨蹭蹭地过去开门。家里只有老两口,他不去谁去。

门口,果然是三个干部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女的,扯开大嗓门就笑道:“启元哥,还认识我吗,我是福珍啊。”

原来是宋福珍。宋福珍这个人从来不讲究原则,当年还往牢里探望过他,还帮他带口信给忆莲,启元感激她,既然是宋福珍带来的人,不管是什么领导干部,启元总之先放了一大半的心。

宋福珍进门介绍说她离休后在街道帮忙,正好市外事办拿着名单下来找人,她一看里面有启元哥,就帮忙领路。启元一听连忙撇清,“报告领导,我家没有亲戚在国外。”

宋福珍哈哈大笑,“不是问你找亲戚,启元哥真有趣啊。是一个姓黄的香港大老板要过来,他先传来一张单子,说是希望见几个人,你的名字也在上面。我说不清楚,还是请外事办同志说吧。”

外事办的一个同志讲将事情介绍了一下,原来该黄老板就是本地人,在香港开着一家很大的纺织公司,实力相当雄厚,最近与市里接触,希望回乡看看。市政府热情欢迎黄老板回乡,同时希望给黄老板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方面就需要大家一起配合工作了。目前,本市已经获批成为对外开放城市,国家还批准设立经济特区,市政府希望首先吸引黄老板那样的同乡来故乡投资。因此,市政府把本次接待黄老板的工作当做政治任务来抓,务必保证黄老板回来得开心愉快。外事办同志请启元务必大力配合,这也是任务。

启元一听名字就记起那是谁了,解放前县参议院黄院长的儿子,黄大少爷,解放初期算是与他相依为命过一阵子。想不到黄大少当年赶早一步率弟妹们奔赴上海,最终竟是去香港了。可是,见黄大少这个前国民党官员儿子,而且又是眼下的香港大老板,这不是很大逆不道吗。启元可不愿自己身上又多一顶香港特务的帽子,他谦恭地道:“报告领导,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脑袋不灵光,我怕上去误事,反而不好。”

外事办一位同志微笑道:“秦书记亲自看过名单,秦书记指定宋老先生必须到场。秦书记还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请你别紧张,就当作是与老朋友会面叙旧,只要放松一点就行。我们派了福珍大姐陪你一起去,你有必要将此当做一个任务来完成。”

启元推不掉,又不想去,愁眉苦脸地送走三个干部。下午,宋福珍又来,启元一再提出他不能去,宋福珍笑道:“你紧张什么呢,就当免费去市里玩一趟,见见秦老领导。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到了那种大场面,不是陪衬也成陪衬了,我们只管拍手就行,其他随便他们,好坏都是他们自己顶着,管我们什么事。”

启元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有句话终究是没说出来。黄院长是被枪毙的,不是寻常的生老病死,这种会面能有结果吗。古人有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黄大少此来,将如何面对黄院长的横死?而秦向东又将如何向黄大少解释?还有,黄大少不可能不打听宋校长的下落,启元心说,他难道要当着众领导的面告诉黄大少,两家的爹爹是一同被枪毙的?启元发觉他无论如何都应付不了那种场面。

启元一心急就焦躁,一焦躁就睡眠不良,一睡眠不良就安定加量,一安定加量就损毁免疫系统,不到三天,启元病倒,不得不送进医院治疗,被医生关进住院。

启元以为可以名正言顺地逃过与黄大少的会面,因此他心怀侥幸地凭安定可以住在人声鼎沸的大病房里安然入睡。可很快,他被一辆救护车从县医院拉到市第一医院,这是启元第一次有幸坐救护车。更大的荣幸是,启元被安排入住安静的高级干部病房,病房只住他一个人,另一张床给陪护的家属忆莲休息,这一切而且说好由启元工作的银行全额报销。如此庞大阵仗,启元给吓得雪上加霜,本来好端端的忆莲也给吓出毛病。无奈之下,只能又是团团请假接替了忆莲。

团团最大的任务其实是去除启元的心病。团团说社会已经变化了,平反工作也早已落实了,没什么可以再害怕的。启元却不以为然,行事风格与过去如出一辙,依然是不顾个人意愿,漠视个人权益,所不同的只是程度轻重,而只要风格不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度又给趋重了。个人所能做到的唯有避之则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周末赶来探望外公的初三学生区区和初一学生本本对外公的言论提出激烈的争辩,他们认为人不能总是被动逃避。有远虑是不错,但远虑不是用来束手束脚的,远虑应该是帮助更好地行动。对于区区和本本的话,启元没有反驳,他不忍心掐灭孩子的童心。他只是在心里想,有些时候,更好地行动的结果是横死。

可如此兴师动众的结果却很暗哑,黄大少得知启元生病住院,就没勉强见面,而是委托外办的同志带来一盒礼物。启元很识相,指示团团当着外办同志的面打开礼物,以示他的坦荡。打开包装漂亮的锦盒,里面礼物却是简简单单的一把紫檀戒尺,尺面文雕字,虽然因年代久远,嵌入的泥金已是斑驳,可依然能清晰认出所雕刻的字: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启元一见,心情就不平静了。

这把戒尺,是早年宋老爷创建启蒙小学的时候所购,因为时时放在案头,虽然宋老爷从不拿戒尺体罚学生,可从启蒙小学出道的孩子全认识这把戒尺。黄大少自然也认识这把戒尺。土改时全家迁出上思房,所能带走的不过随身细软,这把遗落在上思房的戒尺不知如何远涉千里,竟然到了香港,而又竟然,辗转回到故人手中。团团也认识这把戒尺,脸上满是惊讶,如实告诉外办同志这把戒尺的来龙去脉,大家都感慨黄大少很是有心。外办的同志也很坦率地说,黄老板与秦书记会面虽然很有故人相见的感觉,可言语神情中终归有点不是味道,秦书记很是体谅黄老板的心情,嘱咐接待人员必须留心接待态度。

启元出院后将戒尺转送区区和本本,但嘱咐团团别告诉孩子们这是太公的遗物。团团却是一转身就将真相向儿女们托盘而出,可两个孩子的兴趣全不在点上,两个孩子最热衷讨论的却是戒尺这玩意儿本身,从小看了那么多爸爸偷偷保存下来的线装本小说,至此才见识戒尺原来长得真跟妈妈做衣服用的尺子一样,而且《红楼梦》中说的紫檀原来是这么黑沉沉的,不是原本想象中漂亮的紫色,不过也是蛮好看的。团团听着两个孩子的讨论,心里有点儿替启元的担心哭笑不得。时代终究还是在变化的。

第45章

启元生病折腾的当儿,宝祥走通各方面的关系,将脉脉调回家乡。脉脉此时已经老大不小,还是宝祥介绍,与一位丧偶的军队转业到本地公安局的科级干部结婚。脉脉成了一个七岁小男孩的后母。

1985年,悦华家的生活发生重大转折。悦华在职读电大,历尽艰辛,凭极大毅力获取电大文凭,在小学教师当中一枝独秀。原本一家普通中学想调悦华去教初中,悦华觉得做生不如做熟,与启元商量后还是留在小学。今年初,随着态度僵硬的女校长退休,小学人事格局发生重大变化,悦华调升为教导主任。

悦华考虑到大女儿夏天也可以毕业参加工作,她在升职当天晚上特意跑到大哥家汇报喜讯,同时也感谢大哥这几年对她的扶持,她现在开始可以自己养家了。

启元得知悦华升职的好消息,高兴得紧紧握住悦华的手,连声说“很好,好极了”。兄妹俩有点儿心照不宣地高兴着,这等高兴,忆莲在一边似懂非懂。但启元很快就提醒悦华,在这家由爹爹亲手开创并任第一任校长的小学里,有多少敏感的眼睛在看着悦华的升职。切记低调,切记不可树敌,切记不可令人恶意揣测她的升职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悦华说她也想到这些事,她在工作中会留心方式方法,尽量不要招摇,但该做的事还是得做,要不然这种夹在校长与同事之间的位置就非常难做人了。启元见悦华早有警惕,这才放心。

启农也同时欣慰地中断对悦华的援助,但启农与启元不同,他转而援助萩华。瑶华当年并不曾保护萩华,反而积极支持萩华响应**发出的上山下乡的号召,几乎有点大义凛然地将萩华送去农村锻炼改造。萩华眼见回城无望,想着自己已经老大不小,在下乡时候与当地农村一个家世清白,有把子蛮力的小伙子结婚,生下一儿一女。瑶华评价萩华这是高攀。后来可以回城了,萩华想来想去,舍不得两个孩子没有爹,打算咬牙留在农村。启农为此去一趟萩华的家,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西北的农村与江南的农村有那么大的不同,萩华所在的西北农村是彻底的穷,而原本水灵的萩华早已变得粝不堪,看上去还比瑶华年老几岁。启农生气瑶华的撒手不管,他竭力劝说萩华回城,能回几个先回几个,其余的到了城里之后再想办法。萩华一直没信息,她担心自己一无所长,回城后能做什么。直到启农说到继续在农村呆着,对孩子教育大大不利,萩华才猛然惊醒。但启农却被在旁偷听的萩华丈夫武力赶出家门。

启农直到萩华经历不知多少波折,才终于得以带着女儿回到武汉,由建生帮忙安排了一个棉纺厂的工作。可萩华却痛苦地发现她已经与城市格格不入,她什么都不懂,而且她已人到中年,无法学习新知识。即使建生有天大的面子,她也只能坐到后勤的位置,拿最菲薄的工资。今年,萩华的丈夫才忽然想通,带儿子过来投靠。可萩华的丈夫无法进入城市户口,建生无法帮忙安排工作。而且萩华丈夫吃饭的粮票需要用钱去黑市兑换,钱又从何来?萩华一家人住在棉纺厂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宿舍里,都不敢搬饭桌出门吃饭,怕被人笑话桌上没菜。

瑶华怀大志,目光高远,自然不拘眼前小节,不会细心到看顾妹妹的生活,非得萩华上门求助,才会想到取钱接济,给钱时候倒也不算抠门。只是萩华耻于上门低三下四,也不常求助。倒是启农得知萩华丈夫投亲之后,就顺理成章地猜到萩华面临的困境。启农而今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之后,待遇大好。他又是公司难得拿得出真本事的高工,工资收入与以往大有不同,他能帮助萩华。

萩华的处境,启农与大姐朝华曾经提起,但没对大哥启元说。因为他心知启元与朝华不同,启元得知后一定会寄钱给萩华。而他更不会与启仁提起,启仁不会管同父异母妹妹的死活。便是悦华虽知萩华困境,也没与启元说起,她与启农一样,凭良心觉得大哥已经承担够多,毕竟,谁都知道过去他们的娘对大哥非常不善。

启农告诉朝华的原因,是知道朝华眼下手头吃紧,帮不上忙。自从承文获得平反后,朝华千方百计找承文老友的路子,又千方百计挖掘自己在学校任教做副校长的优势,将孩子们都放到合适体面的岗位。但在承文落魄的时候,她的三女儿远去支边。七十年代末,千辛万苦才得以离婚后回到上海。可支边的女儿被西疆恶劣的气候折腾得浑身是病,无法正常工作,拖着两个女儿住在朝华家里,吃住全靠着朝华。朝华一声不吭地承担下来,完全拒绝其他儿女的援助。她觉得这是她的过失。在朝华的悉心照料下,三女的身体渐渐有了恢复,只是恢复挺慢。好在朝华的其它儿女都不会甩手不管,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有门路的找门路,三女两个女儿落实户口寻找学校的问题全部很快得到落实。在寻常的家信中,朝华都是乐观地充满诗情画意地告诉启元,她而今的生活非常令人满意,孩子们都很好,孩子们的下一代也都很好,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瑰丽的希望,她看得见这个家庭每一天都在迈出前进的脚步。每一封信,朝华都要将儿女辈和孙辈的生活一一简述一下,与启元分享她心中的快乐。不仅启元每月迫不及待地等大姐的信,连团团也很爱看大姑妈写的信,看了信还回家与宝祥区区本本详述,全家老小都对朝华一家了若指掌。

看多了朝华的信,启元打心眼儿地认定,一家兄弟姐妹看来都生活安定了。

忆莲更关系的还是自己的小家。她极爱区区,在她眼里,区区做什么都是好的。尤其区区也很争气,成绩在重点中学的初中也很拿得出手,因此直接就报送进入本校的高中。得知外孙保送消息,忆莲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慷慨地拿出五十元奖励区区。区区拿回家就与本本对分,两人分头上街背回一堆的书和玩具。等团团回家得知消息,钱早被俩小花光,团团急得顿足。五十元不是小数目,团团并不支持妈妈实施这种奖励。而且团团隐隐也猜到妈妈心底重男轻女的思想有点儿下意识地泛滥到区区头上。团团欣慰区区与妹妹分享的态度,她可不愿本本意识到自己被轻视。

第46章

其实,启元家里也在发生重大转折,只是他被瞒住。宝祥做了那么多日子的星期天工程师,看着那些社队办企业校办企业的发展,着实有点心痒。他思来想去,与团团反复商量,要不要跨出实质的一步。毕竟现在手头捧的是一只国企的铁饭碗,虽然吃不饱,却也饿不死,遇到政治气候刮风下雨,这只铁饭碗的能最得彰显。如果放弃这只铁饭碗,万一时局又变,后果不可设想。

可是,眼前的诱惑实在巨大,宝祥眼看各方面都比自己大大不如的一个旧同事停薪留职后自谋发展,已经挂靠在一家社队办企业里快速发展,有了自己的车床钻床和刨床,宝祥相信自己也可以。宝祥与团团算了好几夜的账,国家规定可以停薪留职两年,如果以那旧同事的发展速度,宝祥觉得自己两年内应该可以赚到不少的钱,这些钱可能足够他下半辈子之用。

两人几乎是花了半年时间才下定决心,决定拿出原本准备翻盖旧房的钱,支持宝祥停薪留职。团团更是拍保证,她依然捧着铁饭碗,如果有个万一,好歹她还能支撑半边天。于是,宝祥偷偷下海了,于1986年春节刚过,他停薪留职的申请报告活得厂部批准,他私下请厂部帮忙的干部吃了一顿,感谢老友们高抬贵手放过他。同时,宝祥找过去的老同学,现在的小学校长,请老同学帮忙,他挂靠小学办起校办企业。宝祥几乎是从一穷二白开始创业,他甚至没有买好设备的资本,唯有靠自己的一只脑袋,浑身的实践经验,一步一步地白手起家。这一切,启元和宝瑞全都不知。因为宝祥和团团都觉得,若是让这两位知道,这两位必定苦苦劝阻。对于宝祥而言,大哥不啻是他父亲,若是大哥阻拦,他不可能再一意孤行,他不愿伤大哥的心。他希望瞒到既成事实,瞒到他小有成就,那时候大哥只能顺水推舟,甚至认可他的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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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祥下海,还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他已经被迫蹉跎半辈子,这辈子最好做事的年龄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运动中被消耗,此时他若再不动手自主做点儿事,老之将至矣。即使不为生活,纯粹只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来这世上一遭,宝祥也要血下海。

有以往星期天工程师的经历打底,宝祥下海算是顺利,他和一位徒弟质的帮工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活。事实是,不用宝祥亲自出门找活干,而是活儿追着宝祥求宝祥可怜则个,尽早交货。因此,不免的,团团休息时候也去帮忙出图纸,区区休息时候去做搬运看机器,唯有本本帮不上忙,但她在团团的鼓励和诱导下,很快学会烧饭烧菜,替父母分担家务。遇到爸爸妈妈都在校办厂忙碌的时候,她会得将饭菜装入铝盒,给父母送饭去。自然,团团和宝祥总是对本本烧的菜赞不绝口,本本大受鼓舞,在老长一段时间里,以为自己是神厨一枚。

很快,一间门面很小的二十几平米小车间就不够用了,宝祥与校长商量了一下,拆掉一截围墙,又建两间平房,门面一下子豁然开朗。于是,宝祥脱离铁饭碗搞单干,也被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封闭的启元知道,连远在市区的宝瑞也知道了。

启元退休回家后,一直是有意识地绕着小学走,从不走近小学两百米之内。得知宝祥的小工厂办在小学角落的围墙,启元深呼吸三口气,一个人悄悄了过去。老远的桥头,启元已经看到宝祥小工厂的门面,简陋得很,门口连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都没有。而那块地方启元非常熟悉,抗战后期,他曾经和忆莲、团团一起住在小学的那个角落,看管小学。宝祥小工厂的所在地正是当年他开出来的菜园子,刚刚退下的卢少华副市长曾经假扮乞丐,在那菜园子里摘过辣椒黄瓜。

启元还是犹豫了会儿,才快步蹭向宝祥的小工厂。站在门口看里面,三间平房很昏暗,朝着小学场的那堵墙上没有开窗,照明和通风全都指着朝向街面的这一侧,着实简陋。因此找人就比较容易,只要找台灯,每一盏台灯下必定有个工作着的人,启元很快就在一处工作台边看到正弄锉刀的宝祥。他走了进去。

翁婿俩尴尬地对视,启元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撞了宝祥的好事,很不应该在此地出现。还是宝祥先回过神来,看看自己油污的手,请岳父自己倒茶看座。启元并没走开,而是背着手问宝祥:“有没有比在国营厂辛苦?”

“肯定的,现在都是给自己做,亏了赚了都是自己。”

“要么让区区本本都去我家吃饭吧,省得你和团团还得分心照顾。”

“两个小家伙都很乖,区区还能通过辅导其他孩子作业,来帮我拉生意。”

“不会耽误区区的功课吧?”

“不会,区区一直前三名,而且坐稳班长,同学都喜欢他。我单干后,区区和本本反而比过去独立许多,而且学习更自觉。他们懂事不少。”

“嗯,那就好,那就好。你和团团都要注意身体,你们都不年轻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不用担心我们会限制你们。你忙吧,你大哥那儿我会去说。”

宝祥奇了,这似乎不是岳父的一贯风格,他追问道:“爸爸……没有异议?”

启元摇头,但还是忍不住道:“低调点儿,别太出挑,往往都是枪打出头鸟。”

但启元走出宝祥的小厂,却直接去了邮局,他辛辛苦苦地站在柜台边查了半天,最终订下明年本市的日报。他还想订参考消息和人民日报的,但他记得过去帮银行订那两份报纸去的时候,不带介绍信是不让订的,他决定不冒这个险,还是别尝试订那么高级的报纸了。走出邮局,启元回家拿了钱又上街,他这回是去眼镜店买放大镜。

为了团团和宝祥,启元决定以后每天仔细阅读报纸。他今天虽然当着宝祥的面装出一脸的坦然,可他心里着实担心,不是一点点的担心。他怕宝祥致富,致富的结局是什么,他最清楚。而他又怕宝祥没致富,一头是已经交出铁饭碗,一头若是没致富,那就是**飞蛋打,更不是好结局。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帮宝祥盯着政策的风向,现在还是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若是有个变化,他再不能像刚解放时期那样只知跟风不懂判断,他要向宝祥提供他的判断。启元认为,**的最终追求并不是少数人致富,正如他解放前看过的**宣言所言,最终将消灭剥削。而今,体制的本质没有变,只要体制的本质不变,启元相信钟摆终将在有一天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得留意着,提醒宝祥在钟摆回去的那天之前,赶紧撤离。

宝瑞也是充满担心,他跟启元说,不好,很不好,无论做什么事,冲在前面的总是成为牺牲品,宝祥太不懂瞻前顾后。宝瑞还说,他退休后并非没有想过再出去做事,发挥余热,可他担心。现在老的一批领导人都在给年轻干部腾位置,他很怕新换上来的那帮人都是经历过打砸抢的,上台后施政手法大变。

启元被宝瑞说得越来越担心,他纠结了好几天,想来想去,有那么多政策不是他能从报纸上看到的,人家看的是大参考。即便是他当年在银行的时候,听到的文件传达也要比从报纸上看到的多。可启元多么担心团团和宝祥啊。

启元鼓起勇气,做了一件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从二女婿那儿打听来卢少华家的地址,他心疼地在副食品店里花大钱买了一网线袋的国光苹果——他这辈子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漂亮苹果,他乘车去市里拜访卢少华。他想不到卢少华见到他很是客气,亲自倒茶递水,态度很开放地说起当年的事。启元一再感谢卢少华当年放他一马。卢少华却说了一串令他吃惊的话。卢少华说,他当年为此事很是思想斗争一番的,即使放走启元后,依然在思想斗争,他为那件事思考了很多日子,想到很多的方方面面,那些思想,此后指导着他的行动。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当年做得很正确,他不仅不为此后悔,而且还挺为此骄傲。

卢少华还告诉启元,社会主义是新生事物,既然是新生事物就难免翻错,翻错就要纠偏,就要拨乱反正。他让启元不用太担心,社会总是在汲取教训向前进的,同样的错误不会一犯再犯。

想到卢少华从解放到1976年,虽然几经摇晃都不曾倒台,启元对卢少华的判断很是信任。从卢少华家出来,启元放心了不少,他相信卢少华应该比他看得更远。他更是在心底认为,卢少华现在的思想与他有点接近,不像过去那么原则得有棱有角,而是人了许多,开放了许多。或许,社会真有些转折了。

第47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更了前面一章。
  风平浪静地度过1987年,来到1988年。启元原以为区区在这一年高考,将会很吃苦,他想不到区区竟然被学校保送了。这孩子,初中升高中是保送的,高中升大学竟然又是保送。而且保送去的又是忆莲她弟弟,区区他舅公正做教授的大学。区区的舅公听闻消息就一封信写来,希望引导区区进入他研究的核物理领域,区区却先斩后奏选择了应用数学系。因为他在高二的数学夏令营中接触到了运筹学,他为此神魂颠倒。

最郁闷的其实是宝祥,宝祥多么希望区区能报考机械系,回头继承他的衣钵。现在看来无望了。宝祥甚至都没了扩大工厂的原始动力。

而启元最欢喜的还是看到区区入了党。他们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居然能入党。在地主家庭出生的团团的儿子居然能入党。启元实在忍不住,找团团打听区区入党是不是与保送有关,又问区区入党的过程顺利不顺利。团团反而被启元问迷惘了,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区区入党的过程似乎什么波折都没有,区区那孩子似乎从来大局在握的样子,从没说起过有谁卡他。

启元颇为不信,他怀疑团团忙着当老板娘,疏忽与孩子的交流。他不放心,终于伺机逮住打球打得脏抹布一样的区区,问区区入党过程中有没有遇到政审,政审时候老师问了些什么问题。区区却是大惑不解地抹着汗水,道:“政审什么呀,我一不偷二不抢,当了三年班长兼团支书,还不够资格吗?”

启元再次奇怪,“你在高中一直做团支部书记?辅导员信任你?”

“当然信任我,入党申请书还是他催着我写的呢,说我年龄够了。怎么啦,外公,我在你面前无赖了点儿,在学校从来一本正经。”

启元也跟着笑了,但他还是仔细地再问一句:“没人问起你妈的出身?”

区区这才恍然大悟,他实在想开外公一句玩笑,可忍了,外公此人之认真,他以为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不敢招惹认真的外公。“没人问起。除了小学时候还有人偶尔提起,现在基本上没人提这茬了,外公放一万个心。要不然别说是入党,保送也不会有我的份。”

启元这才放心了,而且暗自地心花怒放。对于区区而言很是遥远的出身问题,对于启元却是至关重要。他很高兴看到他的孙辈终于不用受出身之约束,他最开心的还是他终于不用再连累他的孩子们。那么他自己承受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都已经老了。

启元更提醒自己,孩子们都一个个前途大好,他一定更要为孩子们着想,更留意自己的言行,不让自己的黑色档案影响孩子们的似锦前程。

区区上学去后,启元病了。病得并非伤筋动骨,却异常缠绵。他一直肚子疼,他自诩久病成良医,在家看了两本医疗术,凭自己本事找不到症结所在。而且这次的痛与以往的每次生病都不大相同,他还想再琢磨琢磨,忆莲和团团都等不住了,肚子疼,而且是一直地痛,那绝非小问题。团团抽出时间,硬是将启元架入医院,给大夫细瞧。可是,看了西医看中医,看了普通门诊再看专家门诊,宝祥和脉脉的丈夫各自动用人脉替丈人看病,查来查去却都查不出问题在哪儿。此时启元的脸有点儿吓黄了,他私下跟团团说还是别去医院了,越看越可怕。团团不肯放弃,正好宝祥的生意朋友介绍一位西医,消化道专科的,团团赶紧再领爸爸去市区看医生。

这位医生很严肃,尤其是听了启元对病情的介绍后,更是不由自主地将眉头拧成“川”字。启元一看不妙,怀疑专家想到什么病情了,心里不禁一沉。等医生跟他说躺到床上去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地躺上去了,上去才想到要解开皮带才方便医生检查。可躺上去后解皮带就不大利落了,团团见此就赶紧上去帮忙。当然,医生这儿按按,那儿按按,还是没有查出什么,工作时候曾经七病八倒的启元这会儿反而健康得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医生最后还是让启元去做尿检血检和大便。

但团团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她发现启元的皮带似乎系得太紧,紧得像捆仙绳。告别医生出来,团团让启元将皮带放松点儿试试。但启元却告诉团团,这皮带跟了他几十年,只有这么几个洞,夏天时候系最里面的洞,冬天要塞入毛衣,就得放宽到最前面那个洞。从来没变过,不用试了。

团团抬头看看爸爸的脸,领悟到了点儿什么,她硬是将启元拖到修鞋的地方,让结下皮带,往宽里在打两个洞,然后再让启元将皮带系到新打的洞上。启元勉强照做,但是立刻就想折返回医院抽血。团团让别急,到外面饮食店先吃了中饭再说。启元脾气很好,团团说的有道理,他就听着。但中饭吃到一半,他发现,他肚子不痛了。连他自己也笑出来,难道真的是皮带系得太紧了?他还真没想过有这个问题。

团团看着孩子气般开心的爸爸,心里酸楚地想到,爸爸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尝到胖起来的滋味。

第48章

区区入读大学的第一个春天,启元每天看报纸的,每天心,后来与忆莲一商量,给区区寄去200元钱,要区区每周往家里拍个电报报平安。区区拍来两个平安电报,但后来就懒得拍了,他忙。区区从小看的都是宝祥偷藏的古典小说,和学校图书馆的经典欧美小说,以及古典哲学。可在这个春天里,他猛然接触无数现代西方思想,一时目瞪口呆,目不暇接。他给家里拍了两个电报之后,就将外公寄来的通信款擅自挪用了,跑进书店搬回一套华夏出版社的二十世纪文库。这是广场上一个外校高年级生向他吐血推荐的。

理科生区区热爱这些书中理论的强大逻辑。若说他太公宋老爷首创启蒙小学,启蒙了四乡幼儿。那么这些书则是启蒙了区区的思想,在他面前打开一扇别样的窗,让他看见不一样的人文风景。

这个学期草草结束,区区背着几本已经看完的书回家,打算启蒙妹妹本本。他与同学一起跳下火车,辗转公交,等独自一个人跳下公交,迎面而来的是两张欢天喜地的笑脸:外公外婆竟然冒着酷热在车站等他。

启元一直担心年轻的区区在学校里呈血,他家从来不缺血人士,上至他爹爹宋老爷,下至启仁、瑶华,还有承文。启元一向钦佩他们,但他也亲眼目睹这些人所承受的极大折磨,启元只喜欢他的外孙做个安坐书房的科学家,而不要参加风云变幻的社会活动。他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外孙的回家,他要第一时间追问清楚区区在前几个月的行为,他要第一时间向区区提出忠告。而这一想法与同样是迫不及待等着外孙回家的忆莲一拍即合,两人获知区区回家的火车班次后,就算计着时间,拎着煲得沙沙的绿豆汤,早早等候在公交车站。

只是,无论启元怎么问,区区都不肯正面回答外公提出的问题。区区总是懒懒地对外公说,这种事有什么可议论的,关起门过好自己小日子就是。启元问不出区区究竟做了些什么,但他认同区区的话,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关上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最最太平。

其实区区并非不愿说,而是不愿跟谨小慎微的外公说,因此只选择说了一句外公肯定认可的。等外公外婆离开,他就换了一张脸,有理有据地纠正本本脑袋里的正统思想。说得差不多了,他就“唰”地抽出行李包里的书交给本本,换作一脸轻松,让本本不用迷信他这个权威,而是应该自己从书里找思想。

启元不知道他离开后,小兄妹又说了那么多话。但启元几天后从团团那儿得知,区区跟宝祥说想去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看看,宝祥而今是个名至实归的万元户,他和团团不仅支持区区出门长见识,还让区区带上本本,通过公安局工作的脉脉丈夫的关系,给两人开出边防证,兄妹两人一起出去,增广见闻。宝祥与团团都相信样板戏里的那句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越是放手让孩子为自己做主,孩子越能独立自主。

但区区还是做了件让父母担心不已的事,他出门时候留下一千块,塞在妈妈枕头底下,他在纸条上写道,他将试着用少少的钱在深圳住更长的时间。团团吓得都没敢告诉她的父母,怕两位老人家每天上门烦她,甚至亲自赶去深圳找两个孩子。但即便团团没告诉实情,忆莲还是担心坏了,她很担心两个小孩子在没有大人陪护下出远门的危险,但启元不担心,启元觉得区区成熟得不像话,比之当年启仁出门找革命队伍上山打游击时候成熟得多,启元还觉得区区没有宋家人身上的书生气,难道这是因为区区的爸爸是宝祥?

区区和本本两个在区区的成功策划下,在深圳靠打工住足一个月,然后拿着亲手赚的钱游玩了珠海、海南、和广州,最后还能拎着一些只能在南方才能买到的舶来品,扬着晒得黑炭一样的脸,得意凯旋。

与从学校回家时候一样,区区依然没有吹嘘他的丰功伟绩,而本本却是兴奋地说得茶都忘了喝,区区只是洋洋得意地笑看妹妹吹牛。

然后是区区的同学暑假来来往往,团团观察着,总觉得区区的子与半年前很有了点儿不同。区区依然是中学同学中的班长,但话少了,同学们凑一起叽叽喳喳,区区就是笑着看,偶尔才权威地上一句话,便是一锤定音。可团团问区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区区让妈妈不要问太多。区区拒绝时候的神情是如此成熟,令团团问不下去,唯有背后与宝祥凑一起嘀咕猜测。好在兄妹俩深圳一行已经证明区区生存能力之强,团团唯有以此安慰自己,她的儿子懂得进退。

第49章

1990年,启农退休。他先去找启仁,想与启仁结伴一起回一趟老家,看看久违的大哥。但启仁身体不大好,早年打仗受的伤,等到年纪大了便反应出来,虽然才六十几岁,行动已经很是不便,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更是处处酸痛。启仁思来想去,还是放弃出远门。他想到大哥从小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就从小车班要了辆车,去淮海路逛了一天,给大哥买了许多进口食品和用具,打了一大包,交给启仁带去。他其实很想买一只万花筒,可是茫茫大上海,他逛了一天也找不到万花筒,只得作罢。

倒是启农原以为不大可能出门的已经爬上古稀年龄的朝华,却是一说就踊跃响应。姐弟俩大包小包地乘船回老家了。团团家正好建了小楼房,装饰的非常舒适,朝华与启农就住到团团家里,一切生活又团团料理。姐弟三个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总是到了深夜,启元才依依不舍地让宝祥送回家。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一直回避一个话题,直等到一天的晚饭桌上,本本无心说破。“外公,你们要是打算去看看老家,千万星期天去哦,我也想去看看呢,从来没去过。”

三个老人一齐默然。家,回得去吗?敢回去吗?

可是宝祥看得清三个老人眼中的复杂感情。他自作主张地承诺去借一辆车,由他开车带着三位长辈去看看。可等睡觉时候,宝祥却被团团好一顿责备。团团说她不愿再看到那些村人,她只要回想起少年时期的那一夜,心里就发慌,她相信三个长辈只有比她更不愿回去。宝祥给说得迟疑了,可话已出口,骑虎难下,他第二天还是借了车,开到门口。

果然,除了启农,朝华和启元的脸色都很差。忆莲偷偷告诉团团,启元昨晚一直没睡着,半夜三更一会儿起床上厕所,一会儿又吞安定,更多时候是拿湿毛巾冷却额头。等她早上醒来,启元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忆莲让团团与宝祥说一声,一路看顾着启元点儿。忆莲她自己……她低头跟团团说,她不敢去,就不去了。宝祥此时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莽撞。他就开口给姐弟仨提供一个台阶,说都没睡好,要么换个时间再去。但朝华坚决地说:去!

这一路在以前看来是很远,因为以前不是用船走,就是用脚走,总得走上一个两个小时。可开车却是一眨眼就到了村口。通往村子的路只浇了一截水泥路,水泥路后则还是三姐弟熟悉的泥土机耕路。宝祥无法再往前开,他的开车水平不过关。如果再想看个仔细,三姐弟唯有跳下车子步行。

启元坐在前排,眼睁睁看着熟悉的山,和山边蜿蜒而过的溪流,却一直没有勇气打开车门,迈出去一步。原本山边是鹤立**群般的晴翠楼,现在是看不见了。唯有远近有几幢火柴盒似的水泥红砖两层楼房孤寂地矗立着。

既来之则安之,宝祥在车里指点给三个人看,爷爷原来埋在那个山头,团团她们是从那边山脚下翻过去将埋了,等等。三个人都是默默不语地听着,唯有六只眼睛跟着宝祥的指点转动。说话间,有个年轻人骑车从村里出来,见到路口停着一辆罕见的轿车,不由得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启元不禁飞快地反似的伸手捂住脸,等意识到那年轻人不可能认识他,才放下双手,可还是下意识地往影里躲。心里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喘息唯艰。

朝华也觉得心里越来越不舒服,开口要宝祥往回开。等车子发动,启元才缓过劲来。回去的路上,三姐弟依然什么都没说。回到团团家,三个人静默地坐在客厅好久,然后就不再提起此事,只说现在的美好生活,只说团团家院子里的花种得真好。

第50章

宝瑞的女儿从医大毕业,正是医院人才青黄不接的时候,因此宝瑞女儿进了医院就直接给当做医生充数,进了妇产科什么都得做,硬生生地被一个个的病例逼得速成,很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好医生。可宝瑞的儿子不大争气,儿子,又是小儿子,宝瑞妻子宠得不得了。家里的事情都是宝瑞和女儿做,妻子和儿子则是伸手大掌柜。

宝瑞的儿子考大学不成,复读再考则是嫌吃苦,后来进了棉纺织厂,倒是很快谈上女朋友。可是女朋友一个接一个地换,真正谈婚论嫁的时候,女方母亲就嫌宝瑞儿子不长进,没出息,只懂吃喝玩乐,再说家里也不算富裕。于是宝瑞儿子吊儿郎当地拖到老大不小,宝瑞女儿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儿子还找不到结婚的人。那家棉纺织厂却是越来越难以为继,工资开始有一顿没一顿,宝瑞儿子嫌棉纺厂说出去难听,懒得去上班,跟父母商量开个小饭店。宝瑞想儿子总得有个营生,于1991年春天拿出全部积蓄租了一个门面,装修出来,给儿子开店。

可宝瑞的儿子有想法没行动,不会烧菜,只能请厨师;早上起不来,他原本扔给厨师去买,可宝瑞看着不对,买菜这种事儿最容易做小手,宝瑞只能亲自出马;宝瑞儿子端了几天盘子,遇到熟人就往柜台缩,结果是他妈做了老招待。饭店勉强支撑半年,到了秋天,就像树枝上的叶子,自然脱落。宝瑞两口子的头发也是在这半年里迅速变白,纷纷自然脱落。宝瑞一算账,家中而今一穷二白,三张嘴全指着他的退休工资过日子。生活需要开销,一份退休工资无论如何都不够,宝瑞乐观地想到,他好歹还有一身本事。他偷偷委托过去的同事帮忙寻找工作,他怕张扬出来失面子。

虽然宝瑞以前有一手好本事,可再怎么说也是年纪直奔古稀,工作并不好找。好容易找到一份私营小工厂的工作,那小工厂还在乡下,比宝祥的厂要小,宝瑞得搬到厂里去祝为了生计,宝瑞唯有咬咬牙,大冷天地出门打工去了。宝瑞儿子埋怨老爹不去小叔那儿做事,宝瑞不去理他,他没好意思问弟弟讨生活。

宝瑞家老二文革后被赶出财务科,重回车间做事。前几年他也退休了,可他家的负担也是沉重,他两个儿子学他,在外面净干坏事,还闯祸不懂收拾,老二这几年的积蓄全赔在两个儿子身上,上面还有女儿一个个地出嫁吵着要陪嫁,他给生活榨得皮包骨头。他与宝瑞的想法一致,也想找家工厂继续做工。最好也是住到厂里去,这个麻烦的家可以眼不见为净。可老二水平不行,他脑子是不错,可当年脑袋用在人与人之间,因此工作难找。他眼看宝祥做得越来越好,就跑到宝祥家,要求给宝祥做财务。宝祥岂敢将账本交给老二,老二这种人连大哥都能出卖的,哪天还不得挟持着账本敲他竹杠。老二兜兜转转了四五年,终于只能放弃找技术工作的幻想,寻了个仓库门卫的工作。一个人领一条狼狗,一天到晚住那门卫室里,倒也清静。

老二很会看人眼色,也懂做低伏小,尤其是老板来的时候他跟前跟后,老大一把年纪陪着笑脸献殷勤,于是上至老板下至装卸工,一致认为老二是个好小老头。

第51章

1992年,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启元早早就从报纸上看到很多重新放开的信息。他一边为宝祥放心,一边提笔写信,给好工作挑花眼的区区提供建议。区区那孩子一直在学校勤工俭学,启元也不知区区是怎么勤工的,总之先是不用家里提供生活费了,后来是经常给本本零钱买吃买穿。找工作对于区区不是难事,好几家著名公司追着区区,而且还有本校研究生保送,区区一直没决定去哪家。但区区也没随大流去考GRE和托福,他暂时不想出国。

宝祥却是一点儿都不替区区发愁,区区只要凭在学校勤工俭学的本事就可以养活自己,走出校门专心工作,只会更好不会更差。他为近期大哥的事情发愁。

才刚开春,一个邻县要好的小老板找上门来,将一只件放到宝祥面前,要宝祥千万帮忙,一周之内,测绘——下料——做出模具——试制成品。宝祥将件翻来覆去看了,笑道:“除非我卖给你了,日日夜夜给你做,才做得出来。亏你想得出来,早知道开不出这模具,早应该来找我。”

“赵老板,这差事你非做不可,这事正是被你大哥耽误。”原来这差事是小老板年前接来,问宝瑞能不能做,宝瑞看了凭经验得出结论,能做。然后宝瑞就动手测绘了。小老板看着这架势就放心了,一过春节又出门去找生意。可外面一圈回来,发现宝瑞还没绘出模具的图纸。原来人家早开始用计算器了,宝瑞还在拉计算尺,这速度就慢了别人许多。而宝瑞到底是年纪大了,一条线画下去,反反复复要想好多时间,一天后回头再看,一时又想不起为什么画这条线。小老板一看急了,就跟宝瑞说了重话。宝瑞无奈地叹息,让小老板去找宝祥,宝祥一定会做到。然后,收拾铺盖回家了,他无颜再做下去。

宝祥一听,一声不吭地将活接下,一个星期连轴转,做得头晕眼花,终于将模具试制成功,亲自开车送去给小老板,而且一分不多收,只拿材料费。小老板千恩万谢,自然是不会再说宝瑞一句坏话,但透露给宝祥一个信息,宝瑞缺钱用,非常节衣缩食。

宝祥当然也知道大哥家的情况,可他想送钱却不得其门而入,宝瑞不肯收钱,他送去的东西多了,宝瑞也会唠叨。而且宝祥也知道一个问题,送去的钱最终都交给大嫂保管,而大嫂转手就会把钱交给儿子,送去的钱于是进入无底洞。宝祥很是无奈。他本来是想直接从小老板那儿转去大哥家的,可想来想去,估计大哥现在不愿见他,他只能往回家走,与团团商量对策,如何才能让大哥过得好。两人都想不出好办法。反而宁愿大哥像老二,要是大哥也能像老二一样伸手讨要,那问题就容易解决得多。

启元不知此事,他从报纸上看到市区有樱花展,想拉忆莲一起看新鲜去,可忆莲懒得出门,启元想到他在市区有老兄弟宝瑞,就独自一个人乘车去了。宝瑞果然在家,两人相携去中山公园看了樱花,又去街上逛逛,启元感慨现在的市容一日三变。两人都没买什么,但启元比宝瑞好奇心重,在商店里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新奇,宝瑞只是宽厚地等着启元。

晚饭过后,宝瑞儿子要了钱出门跳舞去了。宝瑞和启元坐院子里说话,两人中间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有一碟炒黄豆和半瓶白酒。启元不会喝白酒,宝瑞一个人时不时抿一口。借着酒劲,宝瑞将两手伸出来,放到启元面前,“启元兄,你看我的手。”

启元不解,借助墙外透入的路灯光仔细看了会儿,才发觉宝瑞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呀,怎么回事,看医生没有。”

宝瑞将杯中酒一样而尽,长叹道:“我废了,废了。”当着老友的面,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这是他卷铺盖回家之后,第一次流下眼泪。这么多年以来,他谨慎小心地做人,为了一家大局,他凡事选择忍,他总是想到,他有一手好本事,他可以等,有本事的人总有希望。可时间,万恶的时间却把他抛弃了,他现在成了没人要的废人。他这一辈子,原是一直指望甘蔗从头吃到尾,先苦后甜,现在,全完了,没丝毫盼头了。

启元了解宝瑞,他理解宝瑞的心情,此时唯有陪着宝瑞一起流泪。他俩这一辈子碍…

另一头,区区进了一家全国闻名的计算机企业,从事启元从未听说过的技术设计。区区跟家人说,全公司都是年轻人,中年的不是后勤就是人事,或者是高管,因此他一分进去就挑了大梁,然后很快顶走原本的项目组长,取而代之。

但到了次年,1993年,区区就辞职不干了。然后启元就总是弄不清楚区区在做什么,只知道区区去了南方,而且区区学着他爸宝祥,也做起了个体户。等到了1994年,本本毕业,启元万分期望本本作为女孩子,还是找个稳妥的事业单位呆着比较好。可本本连工作都不找,直接就南下跟区区一起打拼去了。启元越来越无法弄懂现在的年轻人,难道孩子们都不怕政策有变吗,都不稀罕铁饭碗吗。

启元与朝华写信说起此事,朝华劝告启元不要太担心孩子们,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们闯去,好过在家一事无成,年纪大了回想起来也不会后悔。朝华也在挂心她的大孙子,一个人,兜里都没多少钱,就那么勇敢地闯去德国读研究生去了。她每天都惦记,做梦做到大孙子饿得瘦,可她还是鼓励其他孙辈们的拼闯神。她说她心里最佩服的是承文,当年正是勇敢地承文点燃她闯出后妈控制的家庭的勇气,此后纵然千辛万苦,可她并不后悔,虽苦犹甜。她还告诉启元,这几天一直在收拾承文留下的文字资料,大多数已被抄家遗失,可总是有一些笔墨夹在书中,藏在口袋里,她睹字如睹承文本人,真是思念,可也只能将这些仅有的笔墨反复体味了。

启元见信,好生感慨,原来大姐并非为了孩子忍受承文,而是真爱承文。他也听朝华的,此后不再对区区和本本的事情指手画脚,他只要做好大本营便是。

第52章

进入1995年,启农病倒了。他的肾功能很不好,经常要去医院治疗,去的是启仁常去的那家,医生还是启仁帮他找关系定的。启仁写信告诉大哥,启农那病都是早年从牙缝里省钱接济悦华萩华那俩丫头落下的,医生说启农长年营养不良,全身器官老化得厉害。

启元看着此信很是伤心,启农也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若非启农,挨饿受罪的就是忆莲母女和悦华了。启农这辈子牺牲太多太多,为了兄弟姐妹,启农到四十岁才结婚,因此启农的孩子比区区和本本还小,目前都还在上学,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启元别的也帮不了,他翻出存折存单,好好算了一下,去银行提出一笔钱,给启农寄去。他现在有吃有用,够宽裕了,膝下的孩子们只有给钱不会要钱,他必须支援启农。

启元还写信给朝华、启仁、瑶华,希望大家也向启农伸一把援手。这辈子,启农一直在替他妈还债,是时候让启农感受兄妹的亲情了。启元也亲自去找悦华提出要求。

悦华而今儿女都已出道,她又与一个敦厚的老师结婚,眼下经济情况大好。听启元说起援手启农,悦华笑道:“我早已寄钱去了,就怕惹大哥也寄钱,所以一直没跟你提。唉,大哥和小哥两个人都好得不像真人,我幸亏有这样两个哥哥。”悦华一说起这些,眼泪就湿润了眼圈。

启元也是唏嘘。“我给瑶华也写了信,不晓得瑶华会不会嫌我多事。”

“呀,说来真巧,我今天收到萩华的信呢,本来还想星期天去找大哥的。萩华和瑶华两个结伴过来,就在下星期,先乘飞机到杭州。”

“哦,她们来看启农吧,好的,好的。她们到底是年轻,还能走那么远的路。”想到兄妹情深,启元心里挺欣慰的。

悦华拿出萩华的信来,但启元没带老花镜,让悦华说给他听。“她们不是专程来看小哥,信上……也没提起小哥,唉。萩华说瑶华退休后跟着一帮老太太学什么气功,学得整个人神叨叨地,一会儿拿来一瓶水,说是信息水,要萩华对着信息水说心愿,有个什么大师会在别处听到。一会儿又整天说有人在追踪她,要害她,她用信息水跟师傅通消息,信息水让她出门避祸。建生姐夫被她折腾病了,她就求着萩华一起准备逃到江南老家来。下礼拜动身吧。”

启元惊愕,“还有这种事?”

兄妹两个商量了一下瑶华萩华来时的接待,悦华提出她会全力承担,启元就由得悦华去了。

回家路上,启元一直在想瑶华神叨叨的事儿。他想到有阵子忆莲练香功也是那样,什么听讲座发信息水的,忆莲这个人是谁权威就听谁,相信权威说话就是对的,瑶华难道也是这样?但等一到家门,启元就想通了,瑶华从来就那样的。瑶华一向容易被煽动,一被煽动就很容易激动,一激动就有激烈地行动。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那样,那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所不同的是,以前一激动给成了开国功臣了,而今和平年代,一激动就成神婆了。

瑶华和萩华在杭州住了好几天,才过来悦华家。她们三姐妹一起过来探望启元,可启元总觉得与瑶华和萩华很隔膜,交谈下来,才知道以前建生信中描述的瑶华与实际的瑶华很有不同,不过也可能瑶华现在被什么信息水追得神叨叨的缘故吧。而萩华则是在瑶华面前像个丫头,启元看着很不舒服。等瑶华让萩华替她取窗台上嫁接得挺好看的一盆仙人球时,启元终于忍不住,提醒瑶华可以自己取,这点小事不要支使妹妹。于是,见面闹得不愉快了,瑶华任地再坐会儿就说浑身酸疼,走了。

团团一直陪在旁边,见此唯有叹息人穷志短。

第53章

1996年春季,启元的小院子里春光明媚,自他退休以来种的那些花卉已长得枝繁叶茂,蔷薇和紫藤分别在大门两边的围墙上爬得累累垂垂。天晴的时候走进院子,连现在耳朵有点儿背的启元都能听得清满院子是蜜蜂的“嗡嗡”声。一晃,退休二十年了。启元从没想到过自己能活这么久,能活到人生七十古来稀的七十岁,而且正奋勇向着八十进发。

在他种植这些花儿的时候,他还时常地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这些花儿盛开、成荫,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小小的一棵柿子树开花结果,不知道能不能尝到栽种下去时才一尺高的桔子树结的桔子。结果,他家去年的柿子多得吃不完,团团和脉脉家也不用买柿子吃了。他竟然活了那么多年。

可惜,启农却日薄西山。朝华家离医院近,朝华每天煮好汤水,一个人去医院看启农,帮启农的妻子分担辛苦,因启农家还有正读高中的两个孩子需要启农妻子的照料。朝华还经常在启农的病房里看到启仁,启仁而今几乎一半日子住院,住在很清静的干部病房,启仁也是几乎每天坐着轮椅去看望启农,与启农说上几句话。启仁而且不怕说重话,他打电话告诉启元,他怀疑启农没几天了。

启元接到电话当天,就跟团团说他打算去上海。团团得知原因后,没拦他,想办法搞到两张软卧票,她与司机一起将启元和忆莲送上火车,安顿好,然后再打本本手机,确认本本到点上站台接人。此时区区的生意已经遍布长江以南,本本驻扎上海看管大本营,开着一辆蓝鸟。区区经常跑得两三个月都见不到人,团团有事幸好找得到本本。

启元与忆莲都是有生第一次坐软卧,小小一间包厢里住四个人,另外两个看上去是做官的,启元与忆莲并排坐在一张床上,浑身不自在,双手都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等另外两个收拾收拾,又出去吸好一支烟回来跳到上铺躺下,启元与忆莲才稍微放松下来。可列车员紧接着出现在包厢里,问两人要了票,塞进黑夹子里。然后要两人拿出身份证来登记。启元按照吩咐做了,可知道列车员出去,启元都没看到上面两个人拿出身份证来给列车员看。难道……只针对他俩?列车员抄了身份证号码去做什么?等会儿乘警会不会把他俩从软卧赶走?

启元一路忐忑不安,一直等待列车员再度上门驱赶他。他不敢告诉忆莲,怕忆莲也一起担心。忆莲很快躺下铺睡着了,启元一直保持着警觉,一个人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上海,没有出事。等列车员拿票子过来,唤他俩到点下车,启元简直暗暗抹一把汗。

本本等火车一停就冲到软卧车厢门口等待,将吓了整整一程路,腿脚软麻的外公提下车,好在忆莲休息得好好的,健步如飞。等上了本本的车,启元终于忍不住问本本,火车上查身份证是怎么回事。本本毕业后一直也走南闯北,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那样的,软卧硬卧上的人都要登记。中途上车的一般就不登记了,列车员偷懒。”

启元却认认真真地刨问底:“为什么我们一起上车的两个上铺的没登记,就只登记我和你外婆呢?会不会只是针对我们?”

本本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差点儿握不牢方向盘。“外公你真能疑神疑鬼,谁那么闲专门针对你们两个老头老太啊,要在火车上干坏事也轮不到你们俩,放心啦,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你们上铺的两位可能是特殊公务的,他们内部都有打好招呼的。我每次坐卧铺也被查呢,谁在意啊。”

启元被本本笑了一路,连忆莲都取笑启元的多疑,启元无法辩解,只能任由他们取笑。不过他在心里想,不是针对他和忆莲就好,就怕他们抄了去留底,什么时候拉出档案来找他茬儿。

本本将外公外婆安置在朝华家与医院之间的一家宾馆里,宾馆豪华得令启元很不适应。幸好是本本事先开好的房间,要不然服务台又得问启元拿身份证了。本本叮嘱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因节省而住到亲戚家去,大姑婆也很老了,麻烦一天可以,麻烦好几天会累死大姑婆。启元想着也对,虽然心疼每天哗哗哗流出去的房前,可还是住着了。到启农那儿一看,情况不是一点点的不好,而是非常糟糕,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地糟糕。启农已经不会讲话,可还认得大哥,两人握着手默默流泪。

启元在上海住了两个礼拜。故地重游,他哪儿都没去,只陪着启农走到生命终点。

悦华也来了。这个时候,早已无所谓谁是前一个太太生的,谁是后一个太太生的。大家都是来自上思房。

第54章

1997年,再一年春花烂漫的时候,启元一连好几天梦见启农。启农跟他说找不到爹爹,两兄弟在梦里很是唏嘘。这一年来,启元总是回想起启农小时候总爱做他的跟屁虫,跟着他去佃户家,跟着他去观察田间地头的农作,跟着他练字看书。启元真后悔当初没对启农更好一点儿,太太的恶劣让他对启农心生嫌隙,他待启农总不如对待启仁。可惜悔之晚矣。

经常有人问启元怎么将花种得那么好,别人家一样的花,就启元家的叶子是如此肥绿,花朵是如此肥硕。也有邻居替启元做了回答,宋老爷爷是个好人,离这儿最近的一处河埠头一到夏天就满是水葫芦,宋老爷爷经常早上去将水葫芦捞掉,扔到旁边一只缺了个角的石臼里,方便邻居洗洗刷刷。水葫芦烂了就变一泡臭汤,还是宋老爷爷用水桶拎走臭汤,做了他家的花肥。这样的好人种出来的花怎能不美。

为了此事,团团经常皱着眉头担心启元掉河里去,可屡劝不止。反而启元经常劝团团两口子可以适可而止退休了,别一把年纪还为工厂奔波。启元不仅自己劝,还动员区区和本本也加入。宝祥看看区区的生意规模已经几倍于他,两个孩子又都已办好新西兰的技术移民,只要两人自己不做错事,即使再有遇到割出头椽子的事儿,两人也不可能遭遇太公的结局了。既然下一代人已经生活无忧,宝祥果真适可而止,说退就退,将厂子交给徒弟经营。徒弟感激得涕泗交流。

启元和忆莲都很能理解宝祥退休的理由,区区却私下与本本议论,爸爸这叫给的什么理由啊,俩孩子移民成功居然也能成为理由。他们认为爸爸心底里应该认定两个孩子都能赚大钱可自给自足,可爸爸有点儿知识分子的臭脾气,没好意思把铜臭味挂在嘴上。两个人背后还暗自乐了几天。

宝祥还没完全空闲,就找岳父启元商量如何将大哥宝瑞与大嫂接来住,好歹享几年清福。可两人最担心的还是大嫂不放人,因为大嫂舍不得离开城市,也舍不得离开孩子,而且大嫂需要宝瑞总揽家务。但不管怎样,宝祥还是行动起来,将解放前由宝瑞出钱翻修的位于农村的祖屋拆了,建成一幢漂亮的两层楼房。楼房依傍着新挖的河道,敞亮而舒适。冬日可以晒太阳,夏日可以乘凉,全年都可临江独钓。路过的行人见了都是艳羡。

启元也很是喜欢,可团团和宝祥一说起要不将他的房子也扒了修建新楼,启元立马拒绝了,再也不敢说新楼的好,怕女儿女婿要给他造惹眼的新楼。他若太过享受,会不会被人说他剥削阶级卷土重来?他还是关上门偷偷享他的福吧,别显山露水招人嫉妒。

可宝祥却始终踢不出临门一脚,他最敬爱大哥,也最忌惮大哥,在大哥面前他说不出七骗八拐的话,而若实话实说,肯定没戏。团团灵机一动,飞起一脚将球传给儿子区区。但区区做事不走寻常路,他接来皮球仔细研究一番,就在上海买了间三室一厅的房子,采用釜底抽薪之计,将大堂兄接来上海,让爱好吃喝玩乐的大堂兄专门负责他公司的接待工作。有些人员的接待工作需要招呼到下三路,本本是个女孩子,对付不了,让宝瑞儿子对付却是知人善用。

既然新工作让宝瑞儿子如鱼得水,宝瑞妻子为照料儿子,当然也是心底极其思念繁华的故乡——上海,就有大半时间跟去上海了。宝瑞一个人过得优哉游哉,接不接来住就不成其为问题。妻子不在时候,宝瑞有时候看着天气好,就来找老友启元和老三宝祥玩,住在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天气好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坐门前钓鱼,宝瑞乐不思蜀,住着住着就住习惯了。

其后宝瑞的老房子在市中心商业区改造中给拆了,市政府补偿给宝瑞一套接近郊区的公房,倒是挺大的,有三室两厅,可宝瑞住不惯没有人气的新房子,安顿好新房子后,把门一锁,与帮他一起搬家的宝祥一起回到老家,从此安居老家不走了。这是1998年的事了。

宝祥私下抚大乐,他终于得以报答大哥,万分感谢政府拆了大哥的旧屋。

启元最高兴,他经常上门找宝祥,两人一起出游,一起嘬着本本孝敬来的各色好酒,吃宝瑞从河沿上来的螺蛳,无话不谈。宝瑞的眉眼渐渐舒展。

有次本本上门送酒和零食,宝瑞正与启元一起钓鱼。宝瑞跟本本客气了一下,要本本以后不要如此破费。本本想也不想地道:“我从小就知道了,要是没有大伯伯,爸爸就读不上书,吃不饱饭。我们而今为大伯伯做点儿锦上添花的小事算得了什么。”

本本走后,宝瑞一直念叨“好孩子”,幸好启元耳背,要不然得给宝瑞烦死。但启元最终还是不耐烦了,“你为一家子人做了那么多事,家人知恩图报是应该的。”

“不对。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老大,家父又去世早,我总不能看我娘一个人苦苦挣扎。我只是感慨,很感慨啊,启元兄,当年全家都靠着我时,说知恩图报的是老二,老三倒是没怎么说。结果你看。”

启元也不禁悠然回想,他想到启农,想到悦华,想到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他深深惦念从不说豪言壮语的启农。年轻时候看不清的,看不懂的,而今回首都是一清二楚。倒是更要装糊涂了。

第55章

1999年,从年初起,报纸上就透出纪念建国五十周年的喜气。启元订阅的日报上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版面的内容来回顾峥嵘的革命岁月。这一版,启元看得最津津有味,他将这一版的内容剪下来,与宝瑞私下分享,有些人是他们认识的,两人对文章内容的真伪一目了然,也是一笑了之。但这一笑,却是非笑不可。

有天整个版面登载的竟然是卢少华的文章。启元一看署名,就激动得心跳加剧,好好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平静下来,拿起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细瞧。忆莲见启元几乎整个人趴在桌上,奇了,要他注意坐相,启元此时正全神贯注,哪儿听得到忆莲的话。忆莲更奇,戴上老花镜过来一起瞧。

卢少华占一个版面的文章果然说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启元过去不知道的,正好将他心中的有些疑团解答了。两人看得又慢又仔细,竟然忘了烧中饭。终于,启元在文章中找到了他的身影。卢少华说到他当年的地下活动得到进步人士的大力支持,举的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他宋启元介绍宋福珍做交通员,以及在解放前夕做的稳定人心的各项工作。启元心里犹如灌了蜜一样,将这份报纸送去给亲朋好友们看,在有关他的句子下面,他认真地用红墨水钢笔做出记号。他,是进步人士!

区区回家看到复印件,哈哈大笑,评价是:外公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团团听了也喷笑了,但回头立即嘱咐区区不可在外公面前造次。区区当然不会说,在他的印象中,外公一直是受保护对象,身体病弱,格胆小,他岂敢当面非议外公。

很快,写回忆录的事儿也找上启元,当然,找启元并非因为他是卢少华笔下的进步人士。福珍领着年轻的街道干部来找启元,他们说整个那一片几个自然村,走出去闹革命成就最高的就是启仁和承文两个人。他们希望能采访启仁本人与承文的家属,以当年开国英雄的光荣事迹,作为献给国庆五十周年的献礼。启元虽然满口说好,但他心底的防御机制却立刻启动了,他□地告诉福珍等来人,承文已经去世,再说承文以前做的是地下工作,家人并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找了家人也没用;而启仁因为战争时期受的伤,目前已经住院好几年,身体极其羸弱,连自家兄弟姐妹都不大方便打扰,还是别去采访他了。

这本是一个炫耀荣誉的好机会,一般人大多愿意接受采访,因此福珍等人当然相信了启元的推辞,为两位英雄唏嘘了一番,告辞离去。等他们一走,启元立马翻出通讯录,给一个个的亲戚打电话,切切叮嘱大伙儿千万管住嘴巴,不要说出启仁与朝华两家的联络方式,以免被政府中人找上门去。虽然在本地,启仁与承文的出身是公开的,但是在启仁工作的地方,人们未必知道启仁来自地主家庭,而有些知道的诸如卢少华等启仁过去的战友不肯害死启仁而不说,因此千万不能让来自家乡的政府中人赶去将此事捅穿。

这一回,即便是团团,接到电话后也傻眼了。这个社会确实还有很多禁忌,但有关过去的剥削阶级的禁忌已经消失,估计近期也不会再有,而今谁还会凭此中伤一个离休的老干部呢?团团觉得爸爸真是太风声鹤唳了。区区和本本更是将电话当笑话听,回头连议论都懒得,他们认定外公老头年老悖时得不行了。

唯有宝瑞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支持启元的电话。他抗日却成狗熊,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当然是谨慎第一。

第56章

虽说惯常有男人做寿做九不做十的说法,说是做十有损寿命。可启元的思想从小就被教育得不信迷信,他的八十大寿定于1990年他八十岁整的时候,绝不提前。忆莲也说把她的八十大寿一起做了,请来亲戚朋友一次过地热闹一遍,省得累着。

朝华托本本捎来礼物。可惜启仁而今缠绵病床,神智时有时无,启元打电话去问候的时候说起,还是启仁的妻子帮忙说恭喜。悦华自然是来的,令启元惊讶的是萩华特意寄来特产贺礼,启元收到兴奋不已,到处跟人说萩华很惦记她。团团没有点穿,那是因为萩华早已通过悦华找到团团,希望团团让区区照顾萩华女儿的大学分配,而区区则是一口答应,而且保证萩华女儿入上海户口。瑶华杳无音信。

通过脉脉丈夫的关系,大家在一处避暑山庄聚餐,当然是距离本县远远的,虽然造成大伙儿的交通不便,需要包车来回接送,但大家已经私下达成默契,都知道启元害怕在本地热闹被熟人瞧见,既然是启元的八十大寿,自然是要照顾寿星老儿的感受。

启元的外孙们都来了,悦华的儿孙辈也全到,连萩华还在读大学的女儿也来了。还有忆莲的弟妹们。一大家人非常热闹,在山庄二楼的包房之间窜来窜去。山庄很是凑趣,用青皮的毛竹杠将他们预订的双层大蛋糕送过来,本本看着好玩,就嘻嘻哈哈地倒拖着青皮毛竹杠到处走,团团忍笑将本本逮住,倒:“你知道毛竹杠是不能随便拖地的吗?”

本本笑道:“当然知道,以前住老屋的时候,挨家挨户买大便的人就是拖着毛竹杠走石板路,谁听见这种撞击声音就知道自家便缸里的黄金可以兑真金白银了。所以,这条棍子又叫搅屎棍。”本本忽然想到这棍子是抬蛋糕进来的,连忙冲外公做个鬼脸。可头上早挨了区区一个后脑勺。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早年我跟着你们外公外婆到石头寨教书,夜深人静时候要是听见毛竹杠拖过石板路的声音,我们就大气不敢出地呆在家里。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一屋子的小的都支愣起了耳朵,连悦华都不甚了然,问是为什么。只有启元一个劲儿给团团使眼色,但团团当没看见。“海边多海盗,但海盗们平时都是平民。只要哪天有毛竹杠拖过石板路,听见的人如果想掺一脚,就默默跟上,如果不想跟的,也没人来硬拉你。石头寨穷乡僻壤,许多男人跟着毛竹杠走路。有一次,毛竹杠连响了两天,第三天清早,全县大户几乎全部失踪,据说海盗在每家留了条子。我不知道大户们有没有照着条子说的做,总之第六天半夜,那帮大户都被海盗船扔到海边的泥涂,踩着齐腰深的烂泥上岸逃回家,回家先剪头发去晦气,非常狼狈。但那次,你们的太公没有被抓,他因为举家办学受到尊重。”说到这儿的时候,启元已经眼色也不使了,直接怒目而视。团团视而不见,“石头寨的老老小小也都很尊重你们的外公,见面都喊小宋先生。我以前经常看着他们心想,难道他们真的是海盗?呵呵。不过后来那些核心人员都加入解放军,成新中国第一批海军啦。记住,你们外公是一个受各行各业尊敬的人。”说得本本连忙收起青皮毛竹杠,再不好意思在外公面前造次。启元这才明白团团的意思,但他心里还是不赞成团团说这些,往事不必再提。

悦华想了会儿,才道:“啊,还真有这件事的,我记起来了。”她回头跟她的儿女们道:“以前我不敢跟你们说的,藏在心里藏着藏着都快藏忘了。自愿出资办学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

区区见外公一脸紧张,只能停止旁观,打个圆场。“呵呵,原来我来自教育世家,怎么培养出我这么个滑头滑头的奸商呢。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餐厅吧。外婆,你得想好生日心愿啊,吹蜡烛时要用。”

忆莲笑嘻嘻地跟上区区,“我不用想,蜡烛也不用吹,只要你快点结婚,生个儿子。”

众人一起笑区区。启元私底下嘱咐团团不可再提石头寨的事,若是被谁传扬出去,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拿海盗与他的关系做文章了。团团刚想说今天全是自家人,可随即便明白了爸爸的顾虑。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即使爸爸与悦华关系密切,到底是心里存了忌惮。团团以前以为爸爸没原则地对悦华好,真是东郭先生一个,现在才知不是,不得不佩服爸爸的涵养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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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餐尽欢,尤其是宝瑞儿子的气质与宋家人很是不同,一个人将全场气氛调动得轰轰烈烈。吃完后,外围客人纷纷告辞,年纪大的去包房休息。团团送走客人,见儿子区区又是与宝瑞儿子说话,又是对着手机不知吼谁,她远远看着,等宝瑞儿子上车走了,她才过去道:“你堂哥看上去还蛮听你的,他工作还行吗。”

“大哥有江湖智慧,有些事我道貌岸然不便出面,让他去对付,目前公司人称赵皇兄,呵呵。他行的,我大方向上让他听我的,小方向让他自由发挥。反而本本有点任,她晓得我不会训斥她。”

团团立刻明白两件事,区区会教训堂哥,区区溺爱本本,一时哭笑不得。母子俩进去一间套房,见启元已经午睡出来,背着手认真地跟着本本,看本本往电视机上摄像机,问个没完。等会儿,刚才吃饭的场景就在电视上重现了,启元一边看一边与忆莲笑谈,很是喜欢。过会儿,一卷带子放完,本本换上另外一卷。可场景一展开,在场的启元和悦华都呆了,这是他们梦回不知多少遍的地方,那山那水,仿佛静止了五十年,录像里竟然还有一截烧焦的断壁残垣。悦华和忆莲当即流泪了,启元也泪盈于睫。原来是本本专程去上思房遗址摄录,作为送给外公的生日礼物。但本本看到大家的眼泪,一时不知所措。

区区在一边看着,他对外公家世的了解很多,见此领悟到了点儿什么。最后还是悦华说了句,祖宗的坟头都找不到了,还去想它作甚。区区更加了然。

第57章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一章还有一截别忘了看
  人生过了八十,最悲哀的事,是看着身边友人一个个地离世,而自己无能为力。

最早过世的是宝瑞的妻子。她忽然病情转急,宝瑞与女儿一起赶往上海,将她护送住院。宝瑞住回市区,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医院好几趟,给妻子送好吃好喝的,他而且知道妻子爱美,他宁愿每天帮妻子换洗家常漂亮衣服,也不愿让她穿条纹病号服。

可即便是有身为主任医师的女儿亲手照料着,宝瑞的妻子依然是无可挽回地走了。

宝瑞一下苍老了。以往,启元总是劝他这么大年纪别再骑自行车,反应不灵敏容易出车祸,可宝瑞总是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等妻子一走,不用人劝,宝瑞自动放弃自行车,他跳不上去了。回来乡下的宝瑞从此比启元还静,经常一个人晒着太阳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喝酒,一天要喝一斤白酒,每天中午过后,便开始神智模糊。宝瑞就像一只折翅的飞鸟,神彻底蔫了。

启元一直劝宝瑞振作,宝瑞却反问,为什么要振作,做人有什么意思。启元将宝瑞拉到院子里,让他看枝头的嫩芽,河里的小鱼,还有越来越多不知名的飞鸟从河面欢唱着掠过,启元给宝瑞背诵小时候念熟的诗句,给宝瑞解释诗句的悠远境界。而宝瑞听着听着,便回以一声叹息。

宝祥则是领大哥去上海看儿子,去当年打过日本鬼子的云南重游,可宝瑞依然了无生气。每一张照片上的宝瑞几乎是同一种表情,就是漠然。

宝瑞儿子看到以往支柱般的老爸忽然颓废,不知怎么就改了,变得孝顺懂事起来,隔一个星期就回家来看一趟老爸。

可所有的努力,都拉不回宝瑞的颓势。宝瑞一步步地走向消亡。他最终勉强地在医院里度过八十大寿,是夜,他拉着启元的手,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地说,“启元兄,我这辈子,太不甘心,太不甘心。”

而后,宝瑞陷入昏迷,默默地走了。正如他从来默默地做好大哥,做好丈夫,做好爸爸,做技术很好的师傅……

宝瑞过世后的第二年,宝祥的二哥也去了。老二在的时候,宝祥嫌老二心术不正,不与交往。可老二一去不回了,宝祥还是怀念。他二嫂没通知他老二的死讯,还是二嫂妹妹看不过去,大清早跑到宝祥家通知消息。宝祥送去两千块钱,才换来二嫂对他正眼相待半小时。此后,继续老死不相往来。

连着这三年,宝祥情绪很低落。幸好,本本在而立之年找到一位青年才俊,给整个家庭带来新的快乐。区区得知后多方暗中底,对方出生自普通银行职员家庭,目前也是从事银行工作,格乐观开朗,热衷旅游美食,但看上去职业前途不大,区区默许。因区区实在不愿妹妹嫁给门当户对的生意人,他太清楚生意人走出家门都在干什么。

再而后是启仁走了。兄弟姐妹七个,竟然已经走了两个。其实启仁已经昏迷了几年,幸好有离休干部的优厚待遇支撑着,他得以一直在医院高干病房住到最终。启仁走了,启元反而松口气,每天植物人一样地过日子,他旁观着都替启仁难受。拖了那么多天,启元心中也没太多悲哀,他只是在电话里与朝华感叹生命日渐凋落,却不想回首,不愿记忆。但朝华反对启元不愿回首之说,启仁去后,她更觉得来日无多,应该趁还清醒,将自己颇为跌宕的人生记录下来,算是不虚此行,也得还原一个真实的承文。

第58章

随着老城区的改造一步步地推进,启元一直在等着拆迁的那只靴子落地。到了2004年,终于拆迁到他的家,他从年轻时代一直居住到老的家。他的另一处家早已被剥夺,被焚毁,而这还好好的家也要被迫拆迁。他不要钱,也不要新房,他只想呆在这个亲手布置的家里走完人生最后岁月,可是不被允许。启元放弃任何抵抗,从五十多年前起,他已经知道新的中国没有个人这个概念,个人唯有服从一途,抵抗是跟自己过不去。连从不抵抗的他都曾吃尽苦头,何况抵抗。

可惜,他都等不及在老房子里看到新一年春天的紫藤花开,蔷薇花谢。团团也舍不得院子里那从铭德先生家挖来,与她一起长高的仙人柱,那缩在墙角逃过一次次抄家劫难的仙人柱。从小住到大的房子,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砖一瓦,拆迁办的人吆喝着给出一个据说是公平合理的拆迁费。可在住的人心里,则是无价,可是由得被拆迁者自说自话吗。团团经常回家与父母一起站院子里留恋不舍,她也同样无法抵制拆迁。

宝祥叫来几个人,将一院子让人留恋的花花草草连拔走,搬迁到宝瑞曾经住过的临河两层小楼的院子里。好好地花儿遭此搬迁,到底是乏了,这一年的花儿开得稀稀落落,未开先谢。同样是被连拔起的启元与忆莲也是并不适应新的环境,两人此起彼伏地病了几场,等恢复起来,身体已经大大不如过往,稍微多走点儿路就气喘吁吁。显然,两人再无法独立生活。

团团和脉脉照顾父母,也累得苍老了好几岁。她俩原想给父母找个保姆,反正新家也是够大,保姆住在家里可以照顾,两个女儿每天轮流来。可是遭到启元与忆莲的一致反对。两人觉得父母反对得毫无道理,就硬是自作主张找来保姆,不要父母负担保姆费。可是,有天团团看到,大热天的,秋老虎的太阳还很晒,父母两个却宁可放弃病床,站在院子里不愿进去。团团来了,两人才好不容易答应进门,在保姆面前却垂首低头,像是过去对着批评他们的群众或领导。团团逼问,两人才吞吞吐吐道出实情,两人都怕。忆莲是从来就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从来只知服从,而保姆没太多教养,说话大声气,她就立刻心惊跳了。而启元还怕的是家里雇佣保姆,他好不容易才被平反,又是一跃变回剥削阶级。做什么都不能做剥削阶级啊。

团团无奈,只得花钱打发保姆回家,自己与脉脉轮流住进来照顾。

区区激烈反对,待得知原委后,只能忍着不说,一直忍到来年春天,外公外婆的身体恢复,他才出面做个恶人,与外公外婆谈话。他要求外公外婆克服心理障碍,找个保姆辅助生活。但是他说再多理由,这回,从来都是疼着他顺着他的外婆却坚决不答应。区区无奈了,只好拿出重话。“外公外婆想想,我爸妈也六七十岁了,你们六七十岁的时候是什么身子,你们忍心让你们六七十岁的女儿女婿伺候你们吗?”

此话一出,启元与忆莲都是一愣,仿佛这才发现他们的女儿也老了,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好久,忆莲才叹息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是不应该。可是你又不肯结婚,要不然你妻子可以分担一些。”

区区差点儿噎住,果断地道:“我即使再娶多少老婆,也不会让她过来长久伺候你们。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应急,而是长久伺候。外婆有必要弄清楚,儿孙有儿孙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放弃自己的生活来伺候你们。请人吧,我保证找到个最温顺的保姆。”

忆莲听到最喜欢的外孙说话这么绝情,不禁流泪了。“诶,我要是当年养个儿子就好了,住到儿子家里让儿子养着,就名正言顺了。”

启元在一边儿听着,此时话道:“区区说得在理,可是找保姆我却是万万不敢要的,这是原则问题,不是小问题。要不我们住敬老院吧,那儿有食堂有服务员照料生活。”

“我不住敬老院,我又不是孤老,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外孙,我住敬老院不是让旁人笑话吗。”忆莲立即反对。

区区解释现在的敬老院收费高,名额少,能住进去意味着老人家福气好。忆莲不语,她只是因为疼爱区区而不反对。但等区区一走,她立刻打电话给团团,骂团团不孝顺想甩开她。团团不知区区自作主张说了那些,被妈妈骂得一口气接不上,再加上前阵子照料父母累着了,生生憋出病来。她一病,同样照料岳父母累着了的宝祥也跟着病,两人一齐住院,本本急忙飞身回来照顾。

忆莲打电话问候的时候,本本在电话里呛了外婆一句,“外婆,我爸妈身体是不行了,要不我辞掉工作,离掉婚,顶替我妈来照顾你好不好。”忆莲被呛得哭了一整天,但也因此绝了要团团照顾的心,转而让年轻不少的脉脉表态,她打算住到脉脉家里去。启元很无奈地看着忆莲折腾,怎么说都说不通,一说就得吵架,忆莲这回是难得的不温顺,她也有她的坚持,传统伦理不可废。

脉脉敞开家门,让父母入住。为了照顾父母的胆小,她还得将钟点工断了。事情总算告个段落。虽然忆莲说他们住到脉脉家,不过是桌上添双筷子,洗衣机添几件衣裳,可一个月下来,脉脉瘦了,脸色黑黄了。团团无比内疚,每次从脉脉家回来,就电话捉住区区本本唠叨两句。

直到来年,2006年,脉脉在家打扫卫生,忆莲与启元两个人出门散步。两人腿脚已是不便,只在脉脉家附近溜溜弯儿。但两人走了才不到五百米,忆莲耳朵好,听到有人在后面喊“启元”,忆莲提醒启元回头瞧,启元看着那个支着拐杖的老头却不认识,微笑道:“对不住,我记不好,请问你贵姓啊。”

那老头哈哈大笑,“你以前读书比我好,脑子比我聪明,可现在记比我差啊。我是启樵,认出来了吗?”

忆莲大惊,不由自主地躲到启元身后,不敢看向启樵。启元也胆颤心惊,可他只能应付,与启樵打两句哈哈。启樵却似乎浑然忘记前嫌,热情的问启元现在住哪儿,退休工资多少,有没有回老家去看看。启樵还说:“太好了,我也住这儿附近,以后我可以常去你家看看,呵呵,看你怎么过日子。我真后悔啊,以前要不是胆子笑,逃离革命工作,现在大小也是个离休干部,像宋福珍一样。你看看我,现在比你都不如,你还事业单位退休,旱涝保收有退休工资拿,我只能靠儿子。呵呵,我以后要蹭着你们啦。”

启元不敢多说,继续敷衍。但等回到家里,他和忆莲两人脸色煞白,喘不过气来。脉脉问他们这是遇到啥了,两人说不上话来。刚才启樵一直跟着他们到楼下,若不是已到吃饭时间,启樵可能跟进门来。启樵这个恶棍已经知道他们的住址,而且找上了门!

等缓过气来,启元首先严肃地跟忆莲道:“脉脉家是再也不能住了,我们不能连累脉脉,我们也不能让启樵找到。”忆莲连连点头。此时,两人心中都下定决心,只能逃到敬老院去住了。

脉脉大惑不解,问来问去问不出答案,只能等二老睡下后,她连夜奔去团团家寻找答案。团团比脉脉大不少,对往事一清二楚,而且她一听说启樵此人就想到在她尸体面前挨批的那一夜,她也至今心惊跳。将此人的名字与脉脉传来的父母的那些话一拼接,团团便知道了答案。谁也忘不了,可怜她父母更忘不了,至今风声鹤唳。

就这样,于2006年,启元与忆莲抢着赶着入住敬老院。两人为了启樵的事儿,已经一个多月睡不着觉,等住进如此贵价的敬老院,天天见面都是不认识的人,两个人总算安心。入住第一天,两人便睡了个好觉。启元甚至忘了吃安定,也睡得很好。

第59章

朝华的回忆录经她的儿孙辈整理,打印,终于出品。从朝华打电话来那天起,启元就翘首等待本本回家将回忆录带给他。但启元没等多久,第三天,团团就拿着A4纸装订成的一本回忆录出现在他面前。原来本本拿到回忆录当天就将文本包装好,用民间快递寄出。第二天上午,就到团团手里。第三天上午,团团将回忆录送到启元手上。

启元听到过程,很是惊讶,最惊讶的是本本怎么会相信私人快递行业,就不怕这么重要的东西被私人快递弄丢吗,那真是说话的地方都没有了。团团却很先进地回答道:“邮局身后站着国家,个人更没法跟它说话。”

启元一想,是啊,这世道最不讲理的是谁呢?他不禁笑了。

朝华写的回忆录有点儿厚度,难怪写了两三年,可见写了不少内容。朝华有次打电话来埋怨她女儿,说她写得兴起了,忘记散步,被女儿抢走钢笔,赶出门去散步,真暴力。看看这么厚的一本,可见朝华写得多用功。打开封面,序言第一行字,便让启元会心微笑,大姐可真敢说敢当。“我这一生中,最敬的人是爹爹,最爱的人是承文。”启元迫不及待地往下看,本无心参与团团与忆莲的聊天。

朝华写得很详细,甚至还记录当年晴翠楼前种了些什么花。朝华也没避讳隐私,她写她怎么暗恋上承文,然后受承文鼓励接触新思想,发现新天地。朝华依然说,与承文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暂,可那是她心里最幸福的时光。启元看到自己也是不断出现在回忆录里,他看得很仔细很慢,一直看到晚饭时分,还停留在解放前那段日子里。他一直会心微笑,晚饭都顾不得吃了。

启元自朝华说要写回忆录那天起,就一直惦念着一件事,就是他救承文出来的事,朝华会怎么写。饭后,他便看到这一段,可让启元看完无比失望的是,朝华所写与承文当年写信给他的内容几乎如出一辙,稍有的一点不同是,朝华写了他启元也在外围“协助奔走”。启元看得闷不已,承文说说也就罢了,可当时大姐明明抱着孩子住在他的亭子间里,每天两人沟通营救事宜,算起来也是第一当事人。为什么大姐也这么写。

启元掩上回忆录,闷闷不乐。忆莲正看着电视呢,没看见启元不高兴。启元生了会儿闷气,疑惑地跟忆莲道:“大姐也说承文不是我救的,大姐一向思路最清楚的,是不是我记不好了,果真事情真相如承文所说?”

“不会,你记不好只是近几年的事,可这件事你解放前已经告诉过我,我还记得,不会错的。不信你问团团,团团也知道。”

启元毫不犹豫拨打团团家电话,忆莲的记与他的半斤八两,年纪大了还是多多依靠子女为好。团团也在看回忆录,她看得比启元快,当然已经看到那段内容。“肯定是大姑妈错了,大姑父太会做思想工作,每天对着大姑妈耳边说,大姑妈不信也得信了。这叫催眠,他们做宣传工作的就靠那本事吃饭。”

“我有个问题,承文虽然格不好,做人倒是光明磊落,不是撒谎的料。可是为什么他查遍资料之后一口咬定他不是我出面救的呢?这不符合他一贯为人。难道当初救他那事,是两条线并行?”

“本本已经看完了,她也说到这个问题,怀疑大姑父没被杀跟正好抗战开始国共第二次合作有关。但放出来应该与家里塞钱有关,大姑父那时候还是党外人士吧,两党未必都拿他当特殊人物对待。现在有互联网,本本一边看一边上网查,我看她说得有道理。大姑妈的回忆也未必一定正确,尤其是承文的事情上更会被感□彩掩盖,你别在一件事情上钻牛角尖。她后面说你是上思房一大家子的凝聚力呢。”

“可是明明是我救的啊,怎么会错呢,大姐全看到的啊。这年头,宣传做得人眼见为实都不能相信了吗。”启元嘀嘀咕咕地表达不满,可心里却已经慢慢地想到,宣传就是那样在做,承文工作真正做到“家”了。“还是本本这孩子说的最有道理,团团啊,你再告诉本本,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年沪松战役在即,大家赶着逃往重庆,才让我捡了便宜,要不然承文一条命不止值那几条小黄鱼。”

团团打趣道:“你终于让我告诉本本了吗?不怕害了本本,或者被本本泄露出去?”

“嘿嘿,她都先斩后奏看回忆录了,还怎么瞒她。但你还是别说太多为好,本本要是太反动了,对她开展工作交往朋友不利。对了,你再问问本本,我怎么查互联网……”

启元对互联网的好奇心被团团全票驳回,不过与团团说阵子话,启元的郁闷消散不少。但他暂时不急于看朝华的回忆录了,他需要回味,最需要考虑的是承文这个角色,承文是如何走上那条路,如何成为狂热份子,如何促成其他人成为狂热份子,又为何最后被抛弃。

启元想啊想啊,翻出记忆中承文的一言一行独自回味。可是想着想着,他脑袋一歪,瞌睡了过去。终究是老了,八十八岁了,他力大不如从前,脑袋多用用就累得慌。被忆莲叫醒,上床睡觉时候,启元想到,他要不要也赶在九十岁之前写回忆录,现在不写,真的来不及了,脑袋衰退得太快。可这个念头只是昙花一现,他最终还是决定不写。不,他不是怕,而是不愿回顾。

2008年,区区已经成为他那领域的霸主。区区凭借他热爱的运筹学,即使他手下不设一家工厂,只设立研究中心,完全是与一家家的小工厂签约代工,但凭他对生产周期,资金周期,物流周期,地域分配,等等所有细节的巧妙统筹,用科学的态度将利润实现最大化,而报价打遍天下无敌手。

发财之后,大学母校和中学母校纷纷邀请区区出席周年庆,评他做出色校友,请他在上海校友分会任职,当然是希望他出钱出力,但区区却戏谑地将眼光投向他的小学母校。他告诉本本,他想在太外公出任第一任校长的小学捐建一幢综合楼,仿效当年太外公捐建的集大礼堂、音乐教师、阅览室等于一体的综合楼。本本听了大笑,这是在给小学出难题。一个被枪毙的原校长,一个从未在而今的校史上出现过的第一任校长,县教育局接到区区这笔烫手山芋一样的捐款意向,当知要付出什么代价,给第一任校长做出什么样的新评价,才能将此笔捐款落袋为安。背着他,一准好戏连台。

“看金钱有多大的诱惑力喽。”区区一边肆无忌惮地笑,一边想到他可怜的胆小的外公。当太外公的名字挂在他亲手创立的小学的综合大楼上时,外公可以放下心中的一切死结了吧。但首先,这件事他得保密,他估计外公肯定会死命反对他的这个邪恶念头。“本本,你还记得小学四年级写看图说话作文,明明是狗腿子给地主撑伞,你这小糊涂虫却写成资本家给地主撑伞。想不到你有先见之明,资本家果然是与地主沆瀣一气啊。”

“外公不会死命反对,但会让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明明是做好事善事,何必刁难太甚呢。”

“这不是刁难,是外公外婆、太外公、还有妈妈阿姨应得的道歉,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平反能一笔勾销的。既然得不到应得的道歉,我砸钱买!买名誉恢复。”

本本不再阻止,她向来知道,哥哥不是个肯妥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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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区区并未立刻动手,他重新翻阅大姑婆朝华写的回忆录,透过一个个的文字,第一次耐心细致地琢磨上思房宋老爷其人,一个耕读世家出身的理想主义者,琢磨那幢拟捐建的综合楼该有什么样的风格,才配嵌上太外公的名字。那个人,曾在他小时候给他带来耻辱,害他总是被同学嘲笑,他曾经深深痛恨那个人,以其为耻。在他小时候的印象中,那个人长得像半夜**叫里小头锐面的周扒皮,拥有课本上连环画上地主所该有所有坏德。可另一方面,妈妈教小小的他识字的时候,第一课是“光明磊落”这四个字。妈妈说,这也是她小时候启蒙第一课认识的四个字,正是太外公亲手一笔一划教她写,教她意思。可是,光明磊落的周扒皮?

真正认识太外公,并不全是因为妈妈的叙说,而是从他全面否定历史课程的那一天开始。从那天始,他意识到他从小被系统地灌输了反事实的所谓历史。有那么一些丑陋的手书写了他学习那么多年的历史,而很可能那些被丑陋的手描绘得很丑陋的人,其真实面目可能恰恰站在丑陋的对立面。随着他涉世,经商,阅读人情世故,他心中懂得越来越多。他愤怒地意识到,被镇压的太外公可能是这个现实的世界上很难得的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然后他读到大姑婆的回忆录,女儿当然不会批判父亲,但是区区懂得透过文字判断真假。越看,他越冲动地想为横死的太外公做点儿什么。

可是再看,第三次看,为了综合楼的风格设计第四度看,区区想到小时候的一件事。因为太外公,也因为大伯父,他在幼儿园被小朋友骂,还有小朋友义愤填膺地打他,吐他口水,举办小型批斗会。第一次,他哭哭啼啼地回家。妈妈得知后恨铁不成钢地教育他:谁打他,打回去;谁骂他,骂回去。他回头照做了,他发现效果很好,于是他将秘诀传授给妹妹,等本本入读幼儿园时,早已跟着他练就一手好拳头。可是他又发现被他打服的小朋友开始使谋诡计,采用设陷阱告老师之类的下三流手法对付他。他问妈妈,他要不要也下三流,似乎不大好。妈妈告诉他,光明磊落地打回去,骂回去,让他们不敢再下三流;保护自己,而绝不自己使招损招,有损自己人格。区区也做到了,虽然区区心里承认,这种办法比较难,需要靠自己的拳头实力,还得靠他团结与发动同学的能力。可这也培养了他的脾气,此后进小学进初中进高中,除了第一学期的班长往往由老师指定,凡是同学选举的,都是选他做班长,他有光明磊落的号召力,当然他成绩也好,同学们信任他。

光明磊落!

区区想到,若是用刁难手法捐款,教育局如果很爽快地答应,他心里未必开心,那说明他把钱给了一帮事前不认错,但看见钱就不坚持原则的人。可如果教育局很辛苦地答应,他倒是有点儿有违人格了,即使对付的人也并不怎么样。这显然不会是太外公所愿意看到的。思来想去,区区将他的冲动埋葬了。

国庆节回家团聚,区区见到父母住到***故居,村里的临河小楼里。对河正在建造新的小学,从征地面积看,规模不大。原来近年施行德政,政府强制关闭民工小学,由本地公办小学接受这批民工子弟入学。但矛盾很快出现,公办小学本地学生家长怨声连天,痛斥民工子弟大量涌入搅乱小学档次,集体向教育局反映问题,而本地公办小学也确实接收不了如此多的学生。于是政府只能觅地再建小学,相比公立小学,位置自然是差的,估计设施也不会比财政拨款多的公立小学好。

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正装作温良地替妈妈剥毛豆,听到这儿,拿豆荚指着对面,道:“我把钱捐给对面吧。也是捐个综合楼,把什么电教室、音乐室、视听室之类阳春白雪的设备也都攒里面送他们。以后家里有个什么事,你们只要打声铃,对面千军万马游泳过河来帮你们,多壮观啊。”

团团叹气,“我不是反对你花自己的钱,按说这也是好事情。可……想起来让人心寒啊。”

“想明白点呢,捐款一部分是让那些民工子弟有个平等环境,一大部分还是为自己心安。至今从大姑婆到我,说起太外公来都很是骄傲,这就说明人格力量了。以后你在人前说起我来,也可以很骄傲,不仅仅只是骄傲于我大学可以保送,赚钱赚得很大,你还可以骄傲我很擅长于花钱,是个出了名的败家子。”

宝祥听了笑道:“你怎么总是前半句还有点正经,后半句就不正经了呢?捐吧,我也搭个便车,一间课室用你大伯伯的名字命名。现在国家总算承认国民党也抗日了,我捐图书,很多历史书。”

“我怎么听着动机有点儿不良呢?”区区笑着揭发。

团团道:“以前电影里放出来的坏蛋都瘦,我看现在胖的人最坏,比如区区,浑然笑面胖老虎一只。”

一家人说说笑笑,便将捐款问题决定下来。团团虽然经济状况不错,可想到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心里到底是疼的,区区也说他签字的时候心痛如绞,好不容易熬白头发打细算赚来的钱啊。他说以后再也不评价别人捐多捐少,只要能从自己口袋往外掏钱的都是大善举,即使掏一分钱给路边乞丐也是善举,因为掏自己的钱都不容易。

区区此举,着实在本县轰动了好几天。当然,有知情者理所当然联想到解放前的启蒙小学,县立小学,以及区区的祖宗宋校长。人们有很多很多的议论。

区区在09年签下捐款协议之后,就拿着协议书去外公外婆住的养怡园转了一下,给外公看看协议条款。启元一听介绍,就双手紧紧抓住区区的手,连连说是好事,做得好,他很高兴。区区一边答应,一边心想,外公算是他家所有人里面最思无邪的,其他人还想到心疼,想到心寒,唯有吃了那么多苦头的外公却一边倒地只说好。这个老头。

启元看到综合楼的名字叫“上思楼”,后边解释说出自《左传》,“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信也。”启元看到,一脸灿烂地笑了,指着这段解释道:“你怎么找到这句话的?真难为你找到,祖宗用的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爹爹批信于神这句不好,不过我也是从这儿才得知,战国以前‘忠’的解释与秦统六国后不同,以前的忠是诚心为民……”

区区时间紧张,见外公一说起学问就又滔滔不绝,连忙打断,“我最看重后面一句,‘祝史正辞,信也’,这是当下缺乏的,倒是正可以灌输给孩子们。对于‘信于神’这句,可以将神理解引申为心中的信仰。为这句话以后放在一楼进门大厅显眼处,我跟他们切磋一整天才说服他们。不容易啊,全靠Google大神帮忙。外公,我为了把上思房放到综合楼,实践一遍曲线救国,你怎么奖励我。”

启元却想到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跟他们说,‘上思’两个字以前用在哪里?”

“说了,我做事光明正大,他们也没提反对意见。我怀疑就是把太外公名字放上去,他们也只会考虑考虑个几天,最后痛苦地答应。时代不同了,外公你放心。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记心上,好好过自己的好日子。我听说你们又嫌一个人吃不完一瓶酸,一定要抠门地只订一瓶,两个人分着吃,这么节省干什么。再不订,以后我每个月回来一次,专程给你们订酸。”

忆莲连忙说:“这是你外公的主意,我就说订两瓶。”

启元委屈道:“明明是你总说吃不完,我每次都吃完的。”

“那就好,我下次再来检查。外公,别再胡思乱想了,听我的。记恨不要,记仇也不要,担惊受怕也不要。”

启元又是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外孙的胖手,连说不会。忆莲更是解释道:“要是心里放那么多心事,我们还能这么长命吗?我看来看去还是区区最好,心地好,人就长得白白胖胖……”

区区落荒而逃。

可是区区走后,启元还是担心,觉得区区太张扬了点儿,不该将“上思”两个字用到综合楼上去。虽说教育局并不反对,可那是因为区区去砸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呢,人家当然暂时放下对错认了这一茬,可人家这就记着了呢。他告诉忆莲他的担忧,忆莲被她一说,也心上了。做再多好事,也不能触犯原则啊,那原则就是上思房的主人是被镇压的。他们太了解这事儿了。

第660章

区区捐款修很先进的综合楼的事,到底还是很树大招风的。尤其是等着次年综合楼渐渐高起来,渐渐成型,众人很容易看得出这综合楼很先进,都在猜想这得投入多少钱。于是,有一天,区区招来一个来自家乡的电话,有人找到综合楼施工队,施工队又找到区区拍下去的现场巡视,巡视又赶紧找到区区的秘书,报告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

区区一看秘书发给他的短信,大惊,连忙打电话给那个据说是上思房的远房亲戚的人。那人告诉区区,去年当地修路拆迁,需要迁移坟山。他跟众人一样去村里签约,领取自家的一笔迁坟费。不料晚上睡觉做梦,梦见他去世的爸来指点他,他爸说校长是个好人,文革时候他爸半夜偷偷上山收了造反派扒出来的骸骨装在坛子里,埋在不显眼的地方,那地方现在如此这般。他爸托梦让他去将坛子挖出来,一并请去新坟山。他说他将信将疑,照着他爸梦中的指示找到那地方,果然挖出坛子。他当时也不知道上思房还有谁联系得上,总之他在村里找不到人,就将坛子拿去给村里看,替校长申请了一墓地,拿着村里补贴的迁坟费给校长和两位太太造好新坟。前儿进城才听说上思房后人的消息,他壮起胆子找上工地,果然联系上了。

区区在电话里千恩万谢,记录下对方信息,说立刻过去看。但放下电话,他就犯疑了,他打电话回家给父母,指出那人的话里有很多疑点。首先托梦一说就挺怪力乱神的;其次那村的小孩子都在悦华工作的小学读书,怎么可能不知道上思房有谁,即使那人不知道,其他村领导也不会不知道;再次是爸爸在当地好歹有几个过去认识的朋友,要是真有找到骸骨那么大的事,当地朋友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上思房后人;最后是此事发生的时间很巧,就在他投巨资给民工小学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有钱,不像他过去总是很低调。可也有可信的地方,首先是对此事很了解;其次是当年骸骨失踪得那么干净,或许真是有人偷偷收了起来,要相信总是好人占多数;其三是这事儿肯定有点儿痕迹,要不然无法从村里领到迁坟费,也挡不住其他红眼他领钱的村人揭露底子,毕竟建一坟到底不是搭积木那么简单方便,一个人无法完成。因此他犯难了,此事究竟是真是假。因此他打算很快就亲自去一趟,与那人接触一下,看看那人看上去像是个什么质的人。

宝祥与团团听了也狐疑,尤其是宝祥,有关那些骸骨,他曾经打听得很清楚,那可不是折腾了一天两天,而是折腾得厌倦了才放过,然后他听说之后去找,就找不到了。他也曾怀疑有人收起来,可是想想当时的人,比如团团就是不信那些将她往死人身上按的旧乡邻能有那么好心。可若真是有人收起来,又何必借口托梦呢,实话实说不是更好?

可即便是如此疑雾重重的事儿,团团说着说着,眼圈红了,时不时冒出一句“说不定是真的呢,爷爷为人那么好,当时多受人尊敬啊”。宝祥看着,心中若有所思。

过几天区区特意抽空回家,打算与父母一起去外公老家。可团团临行却怯了,她真不愿见到那些曾经批斗她的人,也不愿故地重游勾起回忆,她临阵退缩。于是宝祥上了区区的车,父子俩一起去。

拐出家门,宝祥就跟团团道:“我想来想去,这件事,我们今天去看了后,只要不是离谱得实在说不过去,我打算认了。给全体宋家人一个心理慰藉。”宝祥说的时候看着儿子,见儿子不怀好意地笑了,他也笑道:“你也这么想?”

“是啊,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本来想找个什么考古的仪器设备来,隔着泥土扫描一下里面究竟有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那种仪器。可后来一想,即使墓里什么也没有,就算它是衣冠冢吧,只要有墓碑立在那儿,就说明一种承认,对被迫背井离乡的宋家人而言,意义非同小可。今天只要那人的表现不离谱,我也打算不仅认可,而且敲钉钻脚,把这事修饰得更真实一点。”

父子俩一拍即合。路上又商议了一下盘问对策,很快就到目的地。

见到的那个上思房远房亲戚大约六七十岁,看上去家境不错,儿女都已经住到城里去了,他一个人守着八成新的三层楼房,一个小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整个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远房亲戚很热情地领着父子俩上山实地考察。山路挺陡,不大好走,遍地荆棘。区区很惭愧,两个七十岁老头都走得好好的,就他这个胖子在后面呼哧呼哧。幸好天寒,不至于走得大汗淋漓。

一路上,村人新建的坟墓竭尽豪华之能事。相对而言,宋老爷的一三碑就显得简陋一点。对此,宝祥父子俩并未太计较。远房亲戚更加详细地说了迁坟情况,可依然是一口咬定是他爸爸托梦。宝祥与区区总之依然是将信将疑,但嘴上也跟着一口咬定,这就是了。下山告别的时候天色已暗,区区拿出两万块钱谢礼,以三顾茅庐的执著劲儿让远房亲戚手下,父子俩启程上路。

两人半路停车,商量了半小时,觉得从那人的家庭背景来看,似乎不应该做得出太下流贪小的事,可那托梦之说又是太难让两个无神论者接受。不过总体感觉还算不很离谱。父子俩有点儿艰难地决定,相信那人。两人又好好统一了一下口径,凭两人丰富的人生经验,将此事好好地编得更圆满美丽。

在家等得望眼欲穿的团团得到父子俩肯定的答复,大喜,抢着打电话给养怡园的爸爸,第一时间汇报大好消息。宝祥与儿子对视会儿,默契地将纸巾盒塞到团团怀里,让她感动个痛快。他们相信此时已经吃好晚饭等待七点左右上床休息的启元与忆莲也是激动万分。明天专程过去养怡园详谈,便可知道详情。

启元果然是激动万分,他从接到电话,到被忆莲押着上床睡觉,一直流着眼泪。他变得语无伦次了。

“我记得的,那是XX的儿子,跟团团同龄,XX以前在启蒙小学念过两年书。”

“世人的心里总归是有一把秤的,好人坏人他们清楚。只是以前被压着,只好不说。”

“爹爹是好人,他们也说爹爹是大好人。以前是时势逼着他们说违心话。”

“爹爹的坟墓重新立在山上,村里同意出钱修爹爹的坟墓,你说这说明什么?”

“看起来社会是真的变了,变好了,我不用担心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明大家都记着爹爹的为人。有人冒那么大风险收爹爹骸骨,换我都不敢啊。这一家人真是好人,以前看不出XX心地这么好。”

“宝祥领区区去看过,我最放心,两个人最有主见。”

“爹爹终于……爹爹终于……我也可以回去了,忆莲,我们明天也去看看。”

“区区把‘上思’两个字用到新小学大楼上,这下我不担心了,不担心,区区是个好孩子。”

“忆莲,你明天去不去?你也很久没回去了,不过我更长久。”

“幸亏我们长命,等到这一天啊。你说我退休时候身体那么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九十岁,能又看见爹爹,我心愿满足了。”

……

启元躺到床上还是忍不住地说啊说,不过说没多久,就被安定的药力打倒了。他睡了一个无比酣畅的好觉,一晚上,整张老脸都是舒心舒眉的笑,连皱纹都在辅助他的笑意。忆莲晚上起来上厕所,见到启元如此轻松笑脸,也是禁不住笑了。她想到,她也可以给父母亲上坟去了。

第二天早起锻炼,启元破天荒地并脚跳起,他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他现在可是走路最好需要拐杖的九十岁老人啊。可他又成功跳了一次,而且在忆莲作证之下,他再跳了第三次,次次都跳离了地面。忆莲说得没错,昨天团团那只电话包治百病。

等坐电梯回到房间,启元下意识地关门,准备跟忆莲说事。但忽然笑起来,又回身将门打开,他今天开始,应该不再害怕。虽然天气寒冷,他还是愿意敞开着房门,嗯,通气通风。走进里面,他拉忆莲坐下,他怕两人耳背听不清,跟忆莲凑得很近地说话。他忍不住一直地笑。

“忆莲,我昨晚梦见爹爹了,你说灵光不灵光。爹爹坐在玻璃房里等我。这回光线很好,不很刺眼,我看清爹爹了,爹爹没变老,还是老样子,看见我还是很开心。他跟我说两件事,他先说我当初走得好,应该走,他很支持我走。我听得都哭了,爹爹从刚解放开始就赶我和启农走的,是我留下没走,现在想来原来他一直希望我还是离开的好。”

“对,公公做人很讲道理。我以前也说他是让你走的,你老是不信,钻牛角尖。这下信了吧?”

“这下相信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看清爹爹正面,他对着我笑,他说我做得对,把弟弟妹妹也照顾得很好。”启元一边笑,一边又流泪了,不过他没顾及,径自说下去。“还有件事啊,爹爹跟我说他搬家了,新房子很亮堂,也很干燥,比原来住得舒服多了。我当时没想到,还追着问爹爹搬哪儿了,爹爹笑我痴,说我已经知道。诶呀,你看看我这记……”

“爸爸记很好,连一个梦都能记得那么清楚。”团团笑着进来。爸爸说得那么重,她走出电梯在走廊已经听到。跟在团团后面的是宝祥和区区。“趁区区车夫在,我们今天去山上旋一圈吧,爸爸一定是等不及了。”

启元一口叫好,从圈椅里跃身而起,身手之灵动,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忆莲告诉晚辈们今早锻炼时候启元还跳了起来,启元听见,立刻拉住宝祥,让宝祥看他跳。吓得宝祥连忙伸手搀扶,启元却笑眯眯地又成功跃动了一次。

众人快乐地往电梯走。区区落在最后面关门上锁。他看着前面孩子般快乐的外公、外婆、和妈妈,他心里想到,他们心中压抑了那么多年的恐惧和不平,终于可以释放了,他们真是一群容易满足的人。尤其是外公,这件事几乎是由身到心地解放了他,这个思无邪的老头儿,恐怕还可以活得更久,更久吧。

他不悔他和爸爸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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