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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


第一章 雅诺斯的巴兰杜克(一)

潘德353年12月31日,雅诺斯。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帝国人永远都不知道“寒冷”二字的真正写法。每个千里迢迢进去帝国境内的瑞文四顿商人都会这么说。这个以军纪严明的军团方阵著称于世的国家不单单是继承了古巴克斯帝国的政治结构,就连那从巴克斯大陆刮过来的炎热季风也照单全收。才被暴雨洗过的雅诺斯依然蒸腾着让人烦躁的热。

埃修?巴兰杜克也很烦躁,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可以有很多理由烦躁,比如为碌碌无名烦躁,比如为无所事事烦躁,比如为深陷情网烦躁……但埃修的烦躁不属于其上的任何一种。因为今年的年祭决定在雅诺斯的角斗场中举行――天可怜见!十八年来年祭在塞兹、伊索斯中像是一个皮球一般来回翻滚着,今年怎么就大发慈悲落到雅诺斯头上了?埃修可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他今晚就会出现在角斗场,而不是自己的囚室,这样他就再没时间去翻译那最后的一篇鬼画符,而到时候那个老酒鬼必定又会把自己的脑袋按到劣得发浊的酒中,想到这里埃修更烦躁了――他从哪搞来的这么多酒!

是的,我们的埃修?巴兰杜克是雅诺斯角斗场的一名死囚,关押了十年的死囚。十年来他甚至没有出现在角斗场上一次,像是一柄利刃般被雪藏至今。而埃修他也确实是有被雪藏的价值,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让人惊叹的魁梧身材,相反,他个头偏高,体型匀称,眼神也不是那种透着血腥味的凶狠,而是安静而忧郁。比起一个准角斗士,埃修更像一个行走在旷野间地床天被的吟游诗人。但当他低头沉思,全身肌肉无意识地绷紧时,任谁都会觉得那是一块古铜色的磐石。

这时候有人踢了磐石的屁股一脚,埃修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他眼前一黑,泛黄的液体顿时淹没了他的脑袋。[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埃修呛了一口辛烈的酒,恼怒地挣扎起来,但是有人在身后狠狠地摁住了他的脑袋,无论他怎么胡挥乱踢,那只手都稳如泰山地将他的头按在酒坛里。

“哗啦”即将窒息的埃修双手捏碎了酒坛,酒液随着破碎的瓦片飞溅开来。身后的男人心痛地喊了一声,松开了埃修,猎犬一般飞扑出去,在半空中伸出舌头去舔食酒液。埃修哪里肯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他飞起一脚,踹在男人的屁股上,嗜酒如命的男人顿时横飞出去,眼睁睁地看着酒液落在滚烫的沙地上,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小兔崽子,本事大了嘛。”男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你知道这一坛酒花了老子多大的功夫吗?诶?”男人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埃修脚下的木盆,里面盛着还未来得及喂食野兽的鲜肉。“那就拿这个来赔偿吧!”说着,他信手就拉了一大块生牛肉,狠狠地咀嚼起来。埃修冷眼看着那分量不小的生牛肉消失在男人密林一样浓密的胡须中,淡淡地说:“上面涂了可以刺激野兽的药剂,对人类的效果等同于泻药。”

男人的表情凝固了,他跟埃修都听到了自己的肠鸣,斗大的汗珠自男人脑门流下,他惨叫一声,向最近的一个角落冲刺,不一会,冲天的臭气飘了出来,还有男人畅快的哼哼声。

埃修捂住鼻子,有心冲过去给这老酒鬼一脚,但是掂量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他抬起盆,把肉块扔进兽栏,扬长而去。

须臾,男人摇头晃脑地从角落有了出来,斜靠在兽栏边,玩味地注视着埃修的背影。十年前他救下那个落魄的潘德贵族的孩子不过是无心之举,谁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被老巴兰杜克托孤了――自己莫不是还真的相信马迪甘那老疯子的胡言乱语吧?可前任皇帝似乎真的信了,不然也不至于跟一个小贵族过不去,还派出了暗影分队。“潘德354年,预言实现?”浑身酒味的男人抬起头,望着雅诺斯终年炽白色的天空,自言自语。

男人回到囚室,发现埃修正紧皱着眉,盯着那面斑驳的墙壁念念有词。男人粗略地扫了一眼,嘲笑道:“你还真指望在年祭开始前翻译出来?”

埃修不说话,他正在吃力地辨别墙壁上复杂的纹路走向,根据男人所授揣摩着其中的含义。这些鬼画符哪怕是一横的写法都会有不同的表意。两个完全一样的图形,笔迹的走势稍有偏差,翻译出来便是天差地别。刚接触时,埃修可是没少因为翻译错误而被按到酒坛里。不过现在他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读写一些基础的字符,但这远不够他把这面墙上所有的鬼画符给翻译成潘德语。不过能翻多少是多少,埃修如是想着。

但是埃修的“多少”其实很少,他手指滑过一条纹路,刚想着这走向代表什么意思,却发现那片纹路剥落下来。埃修甚至还没来得及心痛,头顶上滚过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于此同时天花板震颤起来,墙壁大面积地开始剥落。埃修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纹路落叶一般飞舞在眼前。他心痛地喊了一声,却被顶上如同潮水般高昂的欢呼声淹没了。

年祭,开始了。

年祭,对于帝国人来说是意义非凡的节日。在创世女神教派的教义中,女神用了三百六十五天创造世界,在第三百六十五天,人在大地上奔走欢笑,袒露着泥土味的胸膛。自创世女神教取缔拜蛇教,得到帝国的大力扶持后,年祭从未终止,举国上下都会进入为期一周的无尽狂欢。哪怕是这天四国同宣,拜蛇教大军与恐惧军团重现,也无法惊扰这一年一度的盛典。

埃修侧耳听着头顶上人们狂热的欢呼声,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自然是喜欢热闹的,但是热闹似乎并不怎么青睐他所属的阶级。更可悲的是,像他这种比贱民更朝不保夕的角斗场死囚只能沦为热闹的辅料。“我们的鲜血流淌在大地上/跟野兽的混在一起/人们为我们的死亡欢呼/眼睛里闪耀着豺狼虎豹。”埃修幽幽地说,“我受够了。”

一坛酒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埃修猝不及防,被砸倒在地。他不是第一次用身体去感受男人那堪比冰熊的力量了,他甚至怀疑那以怪力著称于世的瑞文斯顿头等野兽在这个常常酩酊大醉的男人面前恐怕也比一只小鸡差不了多少。但是这次的打击强度还是超出了埃修的预料,这一击几乎把他的灵魂敲出了体外。当埃修扶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酒坛再次袭来。不过这次埃修早有准备,一个后跳避过,同时回敬一脚。

挨打了十年,埃修除了摸清了男人那极具酒鬼风格的随心所欲的性格,还了解眼前的男人只是空有一身蛮力,战技着实不敢恭维。但讽刺的是,男人在这方面却是理论的巨人。也正是他在这间简陋的囚室中教会了埃修瑞文斯顿游侠的射艺,菲尔兹威战士的投掷技巧,萨里昂骑士天下无双的马战,以及达夏人灵活的弓马。哦?什么?帝国的战技呢?这是男人最喜欢的酒后笑话之一,跟瑞文斯顿的步兵,菲尔兹威的弓箭手并列为三大下酒笑谈。哪怕埃修不止一次地强调创世女神教团训练出来的士兵战技非同小可,男人也只是打个酒嗝,一句“老子纵横潘德的时候那些小娃娃在哪?”就应付过去了。

男人硬生生地受了这一脚,同时再度挥舞酒坛将埃修砸倒在地。“一个没上过角斗场的娃子,也好意思说你受够了?”男人揭开酒封,痛饮起来。当他放下酒坛时,埃修惊讶地看见这个男人浑浊了十年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仿佛雄狮一般睥睨。

“去角斗场,然后我们杀出去!”男人响亮地说,声如雷震。

第二章 雅诺斯的巴兰杜克(二)

雅诺斯的角斗场是帝国最为雄伟的奇观,这座占地足有两万平方米的建筑墙体呈椭圆构,四个巨石像分别连接着了它的长短轴。[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他们是帝国开国帝王奥萨陛下,以及他手下最为得力的三位战将,帝国最早的三位执政官。石像高达五十米,面容冷冽。奥萨陛下立南望北,身后是永远在咆哮着的绝望之海。当初奥萨在征服雅诺斯之前,最先征服的就是那片险恶的海洋。奥萨双手按在巴克斯华丽剑上,不怒自威。剑身上以编年体配以浮雕记录着开国皇帝的赫赫功勋。站在石像脚下向上仰望,便会感到不可一世的威严如同瀑布般飞流直下,冲刷震撼着你的心灵。

这就是奥萨?索伦,被阿尔弗雷德公爵盛赞为“奥萨之后无名帅”的古巴克斯大将,仅仅是一尊石像,也足以从中窥见这位名将睥睨潘德群雄的风采。

马略?索伦向着自己的曾爷爷鞠躬,这位年富力强的帝国皇帝是奥萨的直系后代,在帝国大选之际击败德谟斯希.奥古斯塔,将皇权重新纳入索伦家族手中。在帝国皇帝的身后,三位执政官也恭谨地弯腰。

“帝国不朽。”马略说。在他身后,三万帝国男儿热血沸腾的咆哮声正形成一股狂潮席卷而来:“帝国不朽!帝国不朽!帝国不朽!”

皇太子基尔?索伦脸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身体微微晃了晃,被伊莉斯及时扶住了:“哥哥,身体没事吧?”

“还行,看到我国男儿如此激昂,也情不自禁激动起来。”这位从小便饱受拜蛇教诅咒的皇太子冲自己的妹妹勉强笑笑,再度站直了身体。“走吧,年祭开始了。欧鲁巴!”这句话却是对着基尔身后一位背负长剑,近乎****的魁梧男人说的,“拿下竞技大会的冠军吧!”

“遵命!太子殿下!”帝国第一勇士眼神灼热地望向那座在潘德大陆上矗立百年的建筑,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野兽一般狞笑起来。

“进城!”马略下令。三位执政官纷纷上马准备让自己的部队驻扎。“斯科莱鲁,”马略突然对暗影军团的千夫长说,“暗影军团所属,最后进城。”

斯科莱鲁眼中迸出了几星火花,可凯洛斯执政官不动声色地撞了他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请允许我与我的士兵们共同进城。”

“那你就待在最后。”马略冷淡地说,他转向一位壮年男子,眼神温暖。“格雷夫爵士,请与我共同进城。”

“咚咚咚……”密集的鼓点在鼎沸的人声中依然清晰可闻。马略皇帝在自己的御座上端坐如山,将整个角斗场净收眼底。他的心底突然涌上了一股陌生的,对于权倾一国的皇帝来说无比可笑的情绪――得偿所愿。是的,马略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历年的年祭的选址都是由创世女神教团内部决定,美名其曰女神的旨意――放他阿尔弗雷德的屁!,马略想起雅诺斯十年不曾举行年祭就恨得牙痒痒,女神的旨意?不过是写着三位执政官名字的狗窝罢了。[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亏那帮神棍的福,伊索斯与塞兹这些年的经济将雅诺斯压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头。凯洛斯的暗影军团已经扩编了三回。至于坐拥天府之国伊索斯的贾斯特斯,手下更是养着三个方阵的圣墓枪兵!(一个方阵,15X15)

克制,克制,马略发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捏得发白,连忙告诫自己制怒。重新把注意力投回角斗场中。只不过作为竞技大会的开胃菜,斗兽戏已经不能提起马略的兴致了。年轻的贵族们或许会因为猛兽之间的搏杀而血脉贲张不可自己,但是在那些经历过沙场的百战老兵眼中,那些吃了兴奋药而无比狂躁的野兽互斗时发出的咆哮凶狠有余中气不足,只会让他们昏昏欲睡。竞技大会前唯一能让他们有所期待的,只有接下来的****斗。角斗士们濒临死境时所焕发的斗志与血性最能唤起男人的共鸣。当然,这也是无数角斗士所期待的时候。剑斗士欧鲁巴还是一名籍籍无名的帝国死囚时,在角斗场中做出了了十分钟内连续格杀三十七头猛兽的壮举,从而一举成名,破格参加了剑斗祭并轻取冠军,成为皇太子殿下的亲卫队队长。而据传,****斗的最后,欧鲁巴大人会亲自下场挑选战士!这无疑是摆脱死囚身份的大好时机。角斗场的地下室内,满溢着男人们躁动不安的荷尔蒙味道。

埃修很喜欢这种味道,他全身只穿着一条破烂的皮裤,跟一群差不多打扮的死囚挤在一起等候着****斗的开始。他从来没有在角斗场上格斗,但是老酒鬼十年来的随性却残酷的训练却将他锤炼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甚至还要出色许多。他曾经在夜深无人时被老酒鬼扔进关押着饿狼的兽栏,而后在第二天杀气腾腾地走出来,全身被已经干涸的狼血覆盖,一如古籍中所描绘的万人屠。在老酒鬼的调教下,埃修的好勇斗狠已经浸入了骨子里,他的眼睛跟吟游诗人那般安静忧郁,仿佛伊索斯城中涓涓的溪流,但是水面下却有赫赫风雷。

“看不出来,埃修哥你倒是不怯场。”有人友好地捅了下埃修,埃修有些费力地在人堆中转头,认出了那张有些稚嫩的脸:“杰诺?”

“是我。”比埃修还要小几岁的杰诺冲他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这个少年的家族年原先也是帝国的贵胄,却因为得罪了提图斯将军,家族遭殃。他那有姿色的母亲与姐姐都被提图斯掳去,其他人都被尽数投入角斗场。只不过他倒是很乐观,才来没几天就跟埃修混熟了。“听到了吗?”他低声说,“地面上的欢呼声,你听你听。斗兽快要结束了。要到我们上场了!”杰诺的眼睛狂热地闪动着:“我一定要活着看到欧鲁巴大人!”

“好,加油。”埃修说。若不是活动受限,他说不定会伸手出去拍拍杰诺的肩膀。就在这时他们所站立的平台一阵剧烈的摇晃,缓缓地升了起来。带着血腥气的热风从顶上灌下来,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粗重起来。

但是还未等他们见到雅诺斯的阳光,一些细长的影子突然就扑了进来。一个死囚下意识地探手去抓,突然惨叫起来。那竟然是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那个倒霉鬼手臂上足足攀附了三四条,死亡的青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死囚哆嗦着嘴,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见鬼!埃修暗骂一声,他听老酒鬼说过新帝国跟拜蛇教的水火不容,那个崇拜毒蛇的古老教派会在祭坛中豢养着不计其数的毒蛇,但是没想到帝国在摧毁了拜蛇教据点后居然没有选择一把火了事,而是将它们作为****斗的开胃菜!平台还在吱吱呀呀地抬升着,但是埃修身边的死囚们却已经一个个倒了下去,所幸这些毒蛇咬住人后就不再松口,不然还未等他们上到地面就已经死绝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埃修迅速地拍掉几条朝他弹过来的毒蛇,而后他一跃而起,生生地将头顶的木栏掀了开来!趁着这个机会埃修踩着人群的头顶爬了出去,成功站上了地面。

当他站稳脚尖的那一瞬,原本人声鼎沸的看台突然出现了为时三秒的寂静。观众们显然是在期待着死囚们惨叫着逃离毒蛇肆虐的平台,而不是一个人突然从七号出口串出地面。他是怎么离开被铁木栅栏所包围的平台的?不过很可惜这个年轻人似乎是不知道弩射出头鸟的道理,他一个人冒冒失失地爬上来,怕不是要首当其冲,被竞技场中的兽群给撕成碎片了。

“这个赌局算谁赢……”凯洛斯跟贾斯特斯面面相觑,他们俩各自以一队私兵做赌注,凯洛斯押了八号出来的死囚最多,而贾斯特斯押了七号。但是这种情况该算谁赢?但就在贾斯特斯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忽悠到到一队暗影方阵时,观众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声:又有人从八号窗口跳了出来!

“你小子已经上来啦。”老酒鬼伸了个懒腰,“记住,想要逃出去,就活到最后啊。”他冲着埃修挤挤眼,却发现后者的神色有些不太对劲。“咋了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老酒鬼嘟囔着,话音刚落,还保持着伸懒腰造型的老酒鬼就被一头雄狮给按翻在地。

看台上顿时发出阵阵嘘声,欧鲁巴属下的剑斗士嘘得最为起劲:怎么还有如此散漫的死囚?只不过埃修却是看得分明,在雄狮扑上的一瞬,老酒鬼的手就狠狠地插入了它的胸膛,掏出了它的心脏。别看老酒鬼被摁翻在地,但是他身上的雄狮却是已经气绝身亡。而后让埃修哑然失笑的是老酒鬼居然就这么呼呼大睡了起来。埃修甚至还能听到他不加掩饰的鼾声。

这身本领不去投军混个军团长,在角斗场陪读十年算什么啊……埃修腹诽着。眼看着野兽已经朝他包围过来,埃修环顾一圈,发现各式木制的练习兵器都散乱堆在出口边任人取用。一般来说死囚都会取一样顺手的使用。可埃修是何许人也?他早已被老酒鬼训练成了一个没有死角的战士,趁着野兽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埃修索性在兵器堆离好好地挑选起来。挎弓箭,挂投矛,再把长剑别在裤裆上,手持长棍,顿时一个堪称武装到牙齿的死囚出现在观众的视线中。

搞什么?莫说是几位久经阵仗的将军了,稍微有点竞技场格斗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幅打扮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一个人的战斗力可不会跟他身上的装备数量成正比。要知道人力有时而穷,一个士兵能精通一类武器已属不易,更遑论远近皆能呢?因此埃修这幅做派只会让人怀疑这小子是凭什么在角斗场活下来的。

但是埃修不可能感受到观众席上异样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干燥的,满是兽腥味的空气,眼神渐冷,血却在沸腾。

“杀!”他低喝一声,在箭筒中抓了一把箭,半跪在地上避开了一头猎豹的突袭,顺势一脚蹬在它柔软的小腹上,与此同时张弓搭箭的动作已经完成,他一箭射穿了一头野狼的眼珠!随后他的两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交换了岗位,右手持弓变成左手持弓。他在侧翻中张弓,一箭盯入猎豹的咽喉!

看台上,将军们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布鲁图捅了一下提图斯,两位帝国中最有与诺多精灵作战经验的贵族交换了一下眼光,都发现对方眼中隐藏得极深的恐惧。

诺多射艺?左右开弓。在人类与诺多精灵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中,那些天生的弓箭手们凭借着左右开弓不知射杀了多少人类的精锐们。哪怕是一支不足百人的诺多巡逻小队,都能够瞬间倾泻一波覆盖面极广的箭雨!提图斯曾以自己麾下的精锐火弩狙击手引以为傲,然而这骄傲在距离诺多巡逻队还有二百步的时候就被暴雨般的箭矢所撕碎。看着场下死囚那再熟悉不过的张弓动作,提图斯将军的手不自觉地扶上了剑柄。

野兽已经围了上来,没有留给埃修再从箭袋中抽箭的余地,在他把手头的箭都射出去以后,他索性丢掉了箭袋,用弓弦套住了一头鬣狗,欲将其绞死。只可惜角斗场提供的武器质量着实不敢恭维,埃修用力过猛,弓把“喀拉”一声便断成两截。逃出生天的鬣狗乘势转首一口咬向埃修的脖子。然而这却让它一头钻进了埃修的双臂中,沉雄的力量瞬间迸发,鬣狗还没来得及呜咽就被勒碎了脊梁。埃修甚至没有放过它的尸体,他抓住鬣狗的尾巴,风车一样甩动着,逼退了野兽。但这绝不是寻求自保的表现,在角斗场中,不会存在“自保”一说。被丢入角斗场中的生物从来都只有两种选择:杀戮,或者被杀!

埃修不想被杀,所以他选择杀戮!而且更高效的杀戮!在迅速地换了口气后,他双手如飞地掷出投矛。那些用削尖的木棍草草制作的投矛在他手中被赋予了可怖的穿透力,他准确地将这些木棍盯入了野兽们的前肢!埃修大踏步地冲到了一头正痛苦咆哮的野狼面前,一剑刺入它的喉尖,结束了它的生命。他的动作流畅而娴熟,无数战场诗人所盛赞的暴力美学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马略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在兽群中势不可挡的年轻人,赞赏地点点头:“让冰熊试试他。”

第三章 雅诺斯的巴兰杜克(三)

一声唿哨,角斗场边的捕兽人纷纷开始行动起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他们挥舞着套索,准确地套中了野兽们的脖颈,他们奋力拖拽开野兽。埃修皱了皱眉头,他有些迷惑:这就结束了?直到他听到了一阵低沉暴躁的吼叫,这声音是北地人终生的梦魇,就连最勇敢的游侠在听闻它的名字时都会骇然失色。迷雾山赫赫有名的熊爪狂战士在冲锋时会模仿它的吼声,他们的铠甲上甚至刻着这头野兽的爪印!

冰熊,瑞文斯顿,乃至潘德第一猛兽。

一头毛色雪白的巨兽被放入了角斗场,它的身上捆着数十条麻绳,但却依然无法完全约束它的行动。当它狂怒地站立起来时,几个精疲力尽的捕兽人猝不及防被它拽了出来,若不是他们松手早,恐怕已经被撕碎了。冰熊顿时挣脱了它的束缚,雅诺斯燥热的天气让习惯了北国冻土的它愤怒的嘶吼起来,几个年轻的帝国贵族两脚都在颤抖。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看台上,观众们发出了狂热的呼喊。他们虽然不曾亲身体会到北地第一猛兽的蛮力,总归听说过它的赫赫威名。虽然那个死囚确实有两下子,但怎么可能敌得过熊罴?

敌不过吗?埃修冷静地看着那头朝他冲过来的雪白巨兽,没错,冰熊在老酒鬼的面前像比起一只小鸡也差不了多少,而他足够勒死猛虎的力量在老酒鬼面前也不值一提。两者不过是半斤对八两而已。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帝国无数的贵族们永生难忘:那个年轻的死囚发出让人震怖的吼叫,仿佛暴雨倾泻时的炸雷。他迎着体型是他两倍的冰熊冲锋,力量悬殊的一人一兽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像是狂澜席卷向礁石!他们角力时的咆哮声甚至压过了看台上的惊呼。

“埃修!”有人惊呼一声,杰诺从七号出口窜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正跟冰熊顶撞在一起的埃修。他大惊失色,以为下一秒埃修就要被冰熊咬掉脑袋。好不容易从布满毒蛇的平台上逃出生天的杰诺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立刻抄起一柄练习重剑,劈头盖脸地朝冰熊砸过去。但是一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手上能有多少分力气?杰诺一阵乱敲乱打,冰熊却只是一抬腿就把他蹬到了一边。不过他还是给埃修制造了空当,埃修趁着冰熊一只脚孤零零地站在大地上时,将它绊倒在地,而后一剑刺入它的喉咙!

“结束了吗?”伊莉斯下意识地问道。

“不,”基尔说,“冰熊的生命力很顽强。这种对于寻常野兽足以瞬间毙命的重伤,它却还能挣扎一段时间。而这时候,它是最凶猛,最致命的野兽。[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冰熊猩红的眼中迸出困兽的狂怒,它喉间的创口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更加激发了它的凶性。它一掌扫在猝不及防的埃修身上,将他扇出老远。

埃修倒在沙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千钧一发之际,他调整了自己的身形,以手臂格挡住了熊掌,避免了肋骨断折的下场。饶是如此,他的双臂也已经骨折,短时间内已经失去了再战之力。

死囚们陆陆续续地逃出了平台,一眼就看见了垂死的冰熊,惊疑不定:难不成是野兽自相残杀?但是那头恶名远扬的凶兽身上却找不到什么抓痕齿痕,反倒是一直在涌血的口腔明确地指出了致命伤。

谁?莫非是欧鲁巴大人的个人表演?接下来难道说要拿我们开刀?几个脑袋灵光的死囚迅速地扫了一眼角斗场,并没有发现那个威名赫赫的身影。反倒是那两个躺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倒是眼熟,一个是从未上过角斗场的埃修,还有一个是曾经的帝国膏粱子弟杰诺。

发生了什么?死囚们惊疑不定地对视着,场中只剩下冰熊带着血腥味的喘息。直到有人突兀地自观众席坠入竞技场中,在下落的过程中准确地投出一根投矛,干脆利落地插入了冰熊的心脏。在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后――准确地说是认出了来人背后那柄标志性的巨剑。几个萨里昂俘虏畏惧地后退一步,恐惧溢于言表。

他们有理由恐惧,虽然潘德大陆经常将瑞文斯顿的步兵、菲尔兹威的弓箭手以及帝国的单兵战力并列为三大笑谈,但是前两者不需要明确地指代人们也能明白那是在挤兑瑞文斯顿的守护者军团以及菲尔兹威的重弓手。可当提及帝国的单兵战力时,你必须得加一个前缀:那就是帝国军团的士兵。那些自角斗场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帝国剑斗士们是不会包括在内的。在角斗场中磨练出来的血腥技巧使得他们成为战场上最狂烈的绞肉机,就连最英勇的萨里昂骑士也不敢去正面冲击一个混编了十余名剑斗士的帝国方阵,那些疯狗会嗷嗷叫着,不惜冒着被骑枪捅个透心凉的危险冲出方阵,把你连人带马给劈下来!而欧鲁巴,这个剑斗士中的剑斗士,萨里昂曾经不止一次的见到这个男人出现在战斗最激烈的战场,带领着属下的剑斗士向着萨里昂的骑兵线发动反冲锋!

欧鲁巴把自己的投矛从已经死透的冰熊身上拔了出来,他冷酷地扫视全场,每个被他那嗜血而暴烈的眼神砸到的死囚都不由自主地退却。

“给他们真剑。”欧鲁巴说,“如果你们能摸到我一下,你们就获得自由。如果伤到我,你们就可以提拔为剑斗士。如果杀了我,”他的脸上绽开一个狰狞的笑容,“你们就能提拔为太子殿下的亲卫队长。”

“又开始了?”斯科莱鲁有些头疼地扶住了脑袋,呻吟了一声,“天啊年年都是这节目,累不累啊。”

“你不是很期待吗?”奥古斯塔娜白了他一眼。

斯科莱鲁笑了笑,算是默认。平心而论,强如斯科莱鲁,暗影军团的千夫长,也不得不承认虽然两人同为顶尖的陷阵猛将,但是比起杀人技巧以及杀人效率,欧鲁巴毫无疑问能远远甩出帝国所有将军一头。这个死囚出身的悍将深谙狮子搏兔与猫抓老鼠的技巧,并将其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如果杀人也是一门艺术的话,欧鲁巴无疑是其中的宗师级人物,全帝国的男人都会被他的技巧迷醉:原来还能这么杀人!

制作精良的帝国制式武器放在了死囚面前。可还没等他们伸手去拿,欧鲁巴已经狞笑着冲到了一个死囚的面前,手中的木剑已然捅入了他的小腹。欧鲁巴转动剑柄,将死囚的肚肠搅得稀烂。当他再度抽出木剑时,剑身带出了暗红色的肠子。欧鲁巴甩动剑身,取下了肠子,反手套在了一个从他身侧偷袭的死囚脖子上,而后猛然发力,勒死了这个倒霉的死囚。

身后金属的破空声响起,欧鲁巴听的分明,冷静地倒退两步,两柄瞄准他后脑勺的短斧落空,而其主人的手腕则被欧鲁巴的肩膀架住。欧鲁巴不紧不慢地从两人手中抢过短斧,回身砍下了他们的脑袋。而后再度掷出短斧,准确地钉入两名举矛瞄准的死囚的脑壳。

“只有这点能耐?”欧鲁巴残酷地笑着,轻舒猿臂擒住了一个站位靠前的死囚,将其作为肉盾挡住了几记破釜沉舟的攻击。而后他干净利落地拧掉了他们的脖子。

“一起上!”有人喝到。意识到眼前男人压倒性力量的时候,死囚们立刻组成了一个临时同盟,将欧鲁巴团团包围住。然而这包围圈在欧鲁巴的一脚接近二百七十度的飞沙下顿时支离破碎!欧鲁巴狂吼着向前突破,手中的木剑在他高速地挥舞下化作一道浅褐色的流光,任何挡在欧鲁巴面前的死囚在看到流光的一刹那,眼睛就被粗粝的剑刃平平地削过,不少人的眼珠甚至被木刺给勾了出来!欧鲁巴大踏步地冲出了包围圈,在他身后,十来个人捂着眼睛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欧鲁巴!欧鲁巴!欧鲁巴!”欧鲁巴的勇悍彻底引爆了观众席,所有观众欢呼着起身,毫不吝啬地将掌声泼洒给帝国的第一勇者。只可惜他是一个死囚。无数贵族小姐都在惋惜着,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用眼神表达自己的钦慕。帝国人的尚武之风可能仅次于菲尔兹威,强者有理由受到尊重。

完全不是一个水准。缓过来的埃修强撑着站了起来,如果欧鲁巴不去刻意追求视觉效果,那这场屠杀将会更彻底。这时候欧鲁巴也注意到了站起身来的埃修,他向着埃修走去。而杰诺恰好在此时醒转,一眼就看到了路过身边的偶像。“欧鲁巴大――”他微弱地说,伸出手想去触及那个魁梧的身躯。但他的手在刚抬起来的时候就被干净利落地斩掉了。欧鲁巴一脚踩住惊愕的少年的咽喉,欣赏着少年突然惊恐绝望的脸。直到杰诺的身躯不再抽搐,欧鲁巴才抬起了脚:“小小年纪学人偷袭。”他转向埃修:“欢迎加入皇子亲卫队。”

埃修笑了笑,看了一眼杰诺的尸体。这孩子估计到死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死在了偶像的手中。他的眼前突然浮起了父亲落寞的背影。当埃修还只是一个连长剑都拿不稳的小孩时,胡子拉碴的老巴兰杜克总是会笑着摸摸他的头,然后说:“等你什么时候拿稳了,就可以接过巴兰杜克家族的荣誉跟骄傲了。”

埃修不清楚巴兰杜克家族的荣誉和骄傲究竟来源于何处,父亲也对此讳莫如深。但十年前父亲死战不退的身影他却一直烙在脑海中,谁也不知道一个成天酗酒的落魄贵族是如何独立抵挡一名暗影百夫长跟七名十夫长的联手攻击的。也只有在提及老巴兰杜克时,老酒鬼才会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而父亲沾满血的尸体似乎跟杰诺的尸体重合在一起,埃修的眼神有些恍惚。

要抛弃家族的荣誉跟骄傲,去做帝国皇帝的马前卒?

这个问题需要答案吗?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啪”当着十万人的面,埃修抽开了欧鲁巴的手。“给我自由。”埃修直视着比他高出一个半头的欧鲁巴,冷冷地说。

欧鲁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没有理会埃修,转头望向基尔。而帝国皇太子轻轻摇了摇头,而后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手下留情。

欧鲁巴点头,对着埃修说:“加入亲卫队,我承诺给你自由。”

“这不是我想要的自由。”埃修说。

“死囚还希望自由?”欧鲁巴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加入,或者被我打个半死后加入。”

埃修以嘲讽的笑容回敬:“也只有你这种死囚才不会去奢望自由。”

欧鲁巴冷笑:“哟,听口气还是个贵族哪,我杀过很多贵族,不知道你的惨叫是不是跟他们不一样!”

“那你来听听看啊!”埃修眼中仿佛有烈火喷涌,他咆哮着一拳砸向欧鲁巴的脸。

第四章 大闹角斗场(一)

“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有个年轻的帝国贵族对自己的伙伴窃窃私语。(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不好说。”伙伴在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让周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翻起了白眼:不好说?虽然那能够与冰熊角力的少年确实身手了得,甚至有资本去暗影军团中捞一个十夫长的职位。更重要的是看他的年纪恐怕才20岁不到,可塑性极强。假以时日栽培,必然能成为帝国军队中的中流砥柱。但他现在不过是一头初出茅庐的幼虎,又有伤在身,怎么可能敌得过无敌于帝国多年的剑斗士?只不过贵族们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在场上激战的两人时,心里也不由得嘀咕:不会真的不好说吧?

“要结束了。”相比起在战技上无所造诣的贵族们,暗影军团的千夫长已经盖棺定论了。他已经看出来了,场中看似胶着的战局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是被那名堪称博学的少年倾力维持出来的假象。近至达夏悍勇的劈刀法,远及瑞文斯顿人灵滑的弓斗术,短短几回合的时间,欧鲁巴却领教了全大陆有名的武技。那名少年就像是一只刺猬,每一根刺都让人觉得棘手无比。勇武如欧鲁巴,短时间内也无法在这般繁杂多变的攻势中占据上风。

可刺猬终究是刺猬,它或许会有在雄狮面前怒张须发的勇气,但这依然无法拉近两者的差距。不仅仅是斯科莱鲁,埃修跟欧鲁巴心里都很明白这点。埃修高频率地变招更是加大了他伤臂的负担,分筋错骨的剧痛撕扯着他的双臂,他的攻势不可避免地弱了下来。(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结束了。”欧鲁巴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下一秒,他那已是强弩之末的攻势就被剑斗士蛮横地撕扯开,埃修仓促地抽身后退,可欧鲁巴的双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将他扭倒在地。

埃修还要挣扎,欧鲁巴的膝盖已经压住了他的胸口,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托住他的脸颊,只要欧鲁巴愿意,他随时能扭掉埃修的半个脑袋。感受到脖颈后毒牙一般危险的力道时,埃修很果断地放弃了抵抗。

“父亲……”基尔看向马略,欲言又止。帝国的皇帝自方才脸上就一直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他摆了摆手,站起身。观众席顿时安静下来,贵族们侧耳聆听皇帝的意愿:“帝国那么大,不缺人才。既然不肯为我所用,”他语气转冷,“杀了也就杀了。”

“唉……”凯洛斯长叹一声,“斯科莱鲁,我们走吧。”可斯科莱鲁端坐不动,死死地盯着场下某处,如临大敌。

“斯科莱鲁?怎么了?”凯洛斯顺着斯科莱鲁的目光看去,只发现一头死去多时的雄狮。

“执政官阁下,”斯科莱鲁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凝重,“请做好战斗准备。”

“马略小子,你说杀就杀,好大的口气!”有人大不敬地高声说道。

“是谁?”

“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具雄狮的尸体悍然砸向皇帝的御座。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理会狼狈闪开的马略,大步走向欧鲁巴。感受到了面前男人所展露的锋芒,欧鲁巴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

但是他已经来不及拔剑了,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欧鲁巴眼前一黑,一只大手覆在他脸上,男人轻描淡写地发力,将欧鲁巴震开一丈。他伸手拉起埃修,眉目睥睨如同雄狮。埃修看着这位为他传道授业解惑十年的老酒鬼,只觉得面前的男人无比陌生。“你是谁?”他不由自主地发问了。

“我是阿拉里克,萨里昂的‘喧闹者’。”

潘德有两个阿拉里克,一位远在瑞文斯顿,雄踞申得弗。另一位则是萨里昂王国二百年以来经久不散的梦魇,这个梦魇所出现的地方,通常伴随着冲天的酒气,以及一大批醉醺醺却战力惊人的萨里昂精锐。谁也不知道这一支野军的目标,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洗劫过的地方最先遭殃的就是酒厂。他们军容不整,却士气高涨,他们曾经在深夜包围阿芬多尔,在城外饮酒狂欢。但是正当年少的布伦努斯子爵带兵出城时,酒鬼们怪笑着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地狼藉。这时候萨里昂的喧闹者远远地看着脸色铁青的布伦努斯,狂笑道:“一百年前,你曾爷爷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子!你们祖孙三代,真是好骗!”当布伦努斯震怒地扬起马鞭时,喧闹者与他麾下的酒鬼们已经高唱着“布伦鲁斯,好战鲁斯,天天鲁斯,到死鲁斯”远去了。之后酒鬼团们把这首歌不是歌,诗不是诗的简韵,连同他们的酒气一同传遍了萨里昂王国。

在萨里昂方言中,布伦努斯的寓意是“狂野,英勇”,然而在潘德语中,“布伦努斯”跟“布伦鲁斯”意思一样,是“榆木脑袋的野猪”。后来这首简韵不知何时被其他四国学了去,每当布伦努斯公爵挂帅时,这首简韵必将响彻战场。

也不是没人击溃过酒鬼团,阿尔弗雷德王与奥萨都跟这支野军交过手,并毫无悬念地大胜。而这两位潘德大陆最具传奇色彩的枭雄对酒鬼团战力的评价也是惊人的一致:乌合之众。之后的酒鬼团也是一路磕磕绊绊,比起同时期的野军,他们的战绩堪称寒酸。洗劫酒厂,耍耍酒疯他们当然拿手,但若是行军作战――哦还是算了吧,他们的军容甚至还不如一个新兵方阵来得好看点。而喧闹者的身手似乎也拿不上台面,野军的头领们大多都是有名的勇者,其中佼佼者更是在好事者列出的潘德豪杰榜上名列前茅。唯独喧闹者是个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跟酒鬼团的醉汉们拼酒,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健壮如牛的汉子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欲坠。有农民曾经在野外看见一大队睡得如同死猪的萨里昂醉汉,而在他们中间,一个汉子正举起一个酒坛狂饮。可当酒鬼团们在战斗中冲锋失利时,喧闹者往往是跑得最快的。他甚至连拔出武器的心情都欠奉。如果酒量能换算成武力,想必他甚至连位列第一的西海强者赫拉克勒斯都能打趴下。但很可惜没这个如果。

但酒鬼团依然在萨里昂王国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同时期的野军不是被乌尔里克国王二世歼灭就是被招安,但这帮醉醺醺的汉子们却依然在中部平原作威作福,直到十年之前,酒鬼团被时任元帅的阿拉玛公爵以绝对优势围歼后,阿拉里克才销声匿迹。直到今天,他出现在雅诺斯的角斗场中,谈笑间出手凌厉如同风雷,帝国最强的剑斗士也被他一招震退!

第五章 大闹角斗场(二)

“走吧,臭小子。(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喧闹者阿拉里克,亦或是老酒鬼,对埃修说,“再不走的话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

埃修反应过来:“走?去哪儿?全帝国的强者都集中于此,怎么走?”他快速地扫了一眼观众席,那些大名在潘德大陆如雷贯耳的人物都已经起身,严阵以待。守墓人(莱迪),创世女神教的大祭司(温迪尔),教团佣兵的大团长(凯文军团长),帝国的万夫长(海因希克将军),暗影军团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塞兹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以及参议院的两位护卫将军(凯撒、尼禄)。这般豪华的阵容恐怕也只有年祭上才能得见。埃修对老酒鬼冲破重围的可能性报以极其强烈的怀疑。哪怕他是传说中那位在潘德大陆活跃了二百年的喧闹者,可以埃修对老酒鬼的了解,这位空有一身无人可及的蛮力以及丰厚的战技理论,可真要拿起刀剑来还不如一名训练有素的士兵。

老酒鬼用看白痴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废话,当然是从正门出去。”

正门?埃修哭笑不得,说的倒是轻巧,可是那扇重达千钧的铁闸门可不会因此而升起。可是容不得他再说些什么,观众席上传来一声唿哨,等候多时的捕兽人们松开了手,野兽们嘶吼着再度扑了出来。

埃修一惊,脚尖挑起一根木棍,却被老酒鬼按住了:“别慌,这是一份大礼啊。”

“什么大礼?”

“你不是说‘他们的眼里闪烁着豺狼虎豹吗?’”老酒鬼眯着眼看着那些狂奔而来的猛兽,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我们就给他们豺狼虎豹!”他向着兽群狂奔,高高跃起,在半空中他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灵活性翻转,很难相信这个比欧鲁巴还要魁梧许多的男人居然有一个比蛇还要柔软的腰肢。老酒鬼在翻转中双手如风,当他双臂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绳索落在兽群后面的时候,野兽狂奔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一个人就扯住了二十来头野兽!

“不好!”帝国的将军们同时大叫到,可已经晚了,老酒鬼狞笑着挥动双臂,野兽们被他狠狠地甩到了观众席上!除了几头被斯科莱鲁等人就近斩杀,剩下的野兽在观众席上大开杀戒!浓郁的血腥味伴随着贵族的惨叫声,哭喊声在观众席上蔓延开来。

“露西安娜!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执政官双目喷火,他一剑砍倒一头鬣狗,“凯文!看见我女儿没有!”

“小姐在我这里!”凯文高喊着,一路护着露西安娜来到贾斯特斯面前。贾斯特斯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闭上眼睛!”

“野兽跟死囚痛饮着共同的敌人的鲜血/仿佛那是辛辣的烈酒/钢铁在哭泣/这一天,仇恨的魔鬼挣脱了囚笼。”露西安娜在他耳边细语着,轻微得像是一阵漫不经心的和风。贾斯特斯一愣,他知道这句短诗,是马迪甘的长诗《预言实现》的第一段。可他还未来得及琢磨时,凯文军团长的惊呼声打断了露西安娜:“天哪,大人!快看!正门、正门……”当贾斯特斯顺着凯文的手指望去时,也不由得震惊失语。(www.yeyexs.cc 夜夜小说网)

那扇高达二十米,重达一千二百斤的大铁门在喧闹者的手中弯折了!看似坚不可摧的钢铁骨架在男人狂澜般的力量中呻吟着,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幅度扭曲开来。老酒鬼全身的肌肉迸出刚硬明朗的线条,他蛮不讲理地发力,硬生生地在铁门上撕开了一个足以两人同行的大口子!

“就这么走。”老酒鬼回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埃修,眼中的嘲笑不加掩饰。

两人冲出角斗场,门外站岗的士兵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见到两个死囚模样的人冲出来,还没来得及拔刀相向,老酒鬼跟埃修早就已经欺进身来,动作如出一辙:抢剑抹喉!

“撕拉”腥热的鲜血喷溅出来,埃修抢先一步放倒士兵,起步刚想冲向城门,却被老酒鬼硬生生拉住,将他拖向一个小巷。“你干什么?”埃修挣扎着,“不现在走,马略调动雅诺斯驻军,我们插翅难飞!”

“脑子秀逗了?”老酒鬼松开了手,有些疲惫地低声喝道,“雅诺斯城外三万大军,你怎么走?铁血驹就算跑得慢,也足够撵断你两条腿。”

埃修不吭声,他显然也明白直接杀出城的不切实际。这时候他突然发现老酒鬼的双臂鲜血淋漓,惊问:“你受伤了?”老酒鬼皱着眉看了看自己血流不止的双臂,摆了摆手,突然郑重其事地发问:“埃修?巴兰杜克,告诉我,你活着为了什么?”

“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埃修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酒鬼微微颤抖的双手,血液似乎是直接从毛孔中渗出来的。什么时候受的伤?他想。

老酒鬼的手放上了他的肩膀,直视着埃修的双眼:“我坚持。”

“为我父亲复仇。”

“那就好。”老酒鬼说,“那么,埃修?巴兰杜克,我们就此告别了。我遵从你父亲的遗嘱,用了十年的时间将你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战士、谋士以及半吊子的诗人。希望我们不会在战场上相见。”他的眼中闪烁着埃修极其陌生的关爱,而后在埃修怔神的一瞬间,劈手将他打晕了。老酒鬼扛起埃修,大步地奔跑在小巷中,迎面撞上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两人皆是一愣,下一秒这个乞丐就被老酒鬼打晕扛起。这时候他瞥见小巷尽头停着一队来自萨里昂王国的商队马车,眼睛一亮,趁着四下无人,直接撕下了埃修的皮裤,将光溜溜的埃修扔进了其中一辆马车,而后他顺手给乞丐套上了皮裤,扛着他直奔雅诺斯的市中心。

但是他很快无奈地止步了,一杆漆黑如夜的长枪自一个小巷中猛然递出,迅捷如风,毒辣如蛇,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黑键封死了老酒鬼所有可能的退路。老酒鬼脸色一变,浑身肌肉绷紧,枪尖在他胸口滑开,留下一道血痕。

“笃笃笃笃”十来把黑键钉在老酒鬼脚边,他轻呼一声侥幸,侧头看向从小巷中走出的两人。其中一人满头霜雪,袖口滑出一截雪亮的刀刃,走动间漆黑色的祭司罩袍沉默地贴合着他苍老却强健的身体。另一人则是一个冷艳的女子,那柄几乎刺穿老酒鬼胸膛的黑枪就握在她手中。两个人仿佛烈日下的鬼魂一般,无声地跟老酒鬼对峙着。

最终还是老酒鬼打破了沉默:“圣陵罩袍里面热不热?”

“这么拖时间对你不利吧?尊敬的半神冕下。”创世女神教的大祭司温迪尔说。

“看起来创世女神教里的典籍还是挺多的,不过我可没听出来小家伙你对我有多少尊敬啊。”老酒鬼懒懒地说,虽然温迪尔所言不虚,这么耽误时间只会让他复发的旧伤愈发严重,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意这点,反倒借此跟温迪尔攀谈起来。

“你毕竟不是真神,只是距离神比较近而已。”身后有声音传来,马略诸人也已经赶到,将老酒鬼团团围住。“投降吧,反正对你来说也不丢人。”马略讥讽地说。

老酒鬼转头冲马略笑了笑,露出一齿的鲜血,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食人肉的恶魔:“小伙子,你也知道我离神比较近,那么,”他的声音突然灌注了无比强硬的高傲,“你们这群凡人,拿什么拦我?”

咔嚓!

老酒鬼脚下坚硬的岩石骤然龟裂开来,他一脚踏碎了它!趁着帝国豪杰们失去平衡的短暂空当他以无比决绝的姿态向前冲刺,黑枪如同阴魂般追来,枪尖贴着老酒鬼的皮肤,老酒鬼大笑着前冲,一巴掌扇开了黑枪,而后灵活地转身,几发仓促的黑键落在了空处。“回见啦几位!”男人轻佻地吹着口哨声,脚步声渐行渐远。

“要锁城吗?”伊莉斯扶起了基尔,随口问。

“没有这个必要了。”斯科莱鲁说,他指了指地上的血脚印,“顺着追过去就好了。”

阿拉里克在小巷中狂奔着,每跨出一步,他的脸便扭曲一分――细密的血汗从他身上涌出,这个本来魁梧如牛的汉子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浑身流淌着猩红黏稠的汗水。但是他的双腿的幅度却更加发狠地增大,以至于当他冲出小巷时,仿佛是一头浴血腾飞的苍龙一般。有好几次温迪尔险些就截住他了,但是他的黑键完全追不上喧闹者的速度!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等的精神力量在支持着这个已经骨瘦如柴的半神做着无果的逃亡,而且随着包围圈的缩小,喧闹者逃跑的方向渐渐明确:君临之崖。

雅诺斯傍海而建,卡瓦拉二世别出心裁地将其建立在悬崖之上,使得这道天险成为了一堵天然的城墙。一百五十年前奥萨率领着巴克斯帝国的大军跨越了绝望之海的惊涛骇浪,而后悍然连夜攀登山崖,以三百暗影军团士兵拿下雅诺斯,一夜之间便解决了大军的补给问题。而后奥萨为了避免有朝一日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新建了一座内城。按照开国皇帝的想法,内城的城墙永远不会有城门,但是却挡不住后人瞻仰的意愿――皇帝陛下在潘德的第一步,却是整个帝国的一大步!趋之若鹜者甚多,遂又开了一道小门。年祭时分,小门会开放,使得那些不够资格进入角斗场的平民们有个地方庆祝。

而这更是方便了阿拉里克突破,守门的卫兵正在划拳拼酒,眼前闪过一道赤红色的人影,他们放在地上的那两坛酒便不翼而飞,地上则是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如同蛇一般游串过了城门。

“啧,好浪费。”阿拉里克在悬崖边急停,仰头浇下一坛酒,黏稠的血浆被洗去后,苍白得触目惊心的皮肤露了出来,骨架的痕迹清晰可见。这等的出血量,也亏得是他,换做是常人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阿拉里克刚拍开第二坛酒,一根黑键飞来,直取酒坛子。嗜酒如命的喧闹者皱了皱眉,抬起手臂,任其盯入自己的臂骨。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温迪尔:“能让我先喝完吗?”

回答他的是漫天飞舞的黑键,还有夹杂在其中的一柄毒辣如蛇的黑枪。老酒鬼一开始还勉强闪躲着,但是就算是在他的全盛状态,也不能在饮酒的同时还能闪避创世女神教团大祭司跟守墓人的攻击。之后他索性光棍地站在原地,如同长鲸吸水一般地痛饮,只在黑枪与黑键往他脑门与心脏招呼时才象征性地晃动两下。当马略一行人赶到时,阿拉里克已经倒在地上,身上插了不下十二把黑键,肚子上还钉着一柄黑枪。诡异的是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反倒是腹部的创口正在不断地涌出酒液。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我听说过你的传说。”马略直视着面前本应死的不能再死的老酒鬼,语气恭敬有加,“你曾经是大陆最强大的人类,哪怕是西海的强者赫拉克勒斯再强悍两倍也不会是你的对手。”

“如果你说的是喝酒的话,那我当之无愧。”阿拉里克呵呵地笑了,“打架还是免了吧,平生就真刀真枪地动过两次手,还都输了。”

“可喧闹者此生唯二动手的对象何等样人,您能全身而退,虽败犹荣!”马略皇帝的语气情不自禁高亢起来,“来人,带喧闹者大人下去养伤!连同那个少年,”他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乞丐,“也要好好招待!”

“免啦。”阿拉里克懒懒地说,“我还没有兴趣给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打工。”他抬起头看天,海风很急,将悬崖底下浪花撞碎在礁石上的声音卷到他耳边,仿佛还卷来了一些尘封的旧事。全身而退?虽败犹荣?老酒鬼有些疲惫,亦有些自嘲,那两次败仗,可是把我整个的人生都赔了进去。

嘛,不过其实也不赖嘛,起码碰到了一个不错的小子呢。尤其这小子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马迪甘跟他信誓旦旦保证过的,潘德的预言之子,他就忍不住得意起来――老子当年可是把预言之子的头按进过酒坛的!

当不朽骑士走上前的时候,他们看到这个仿佛骷髅一般干瘦的男人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而后他拉过一边的“少年”,一个翻身落下了悬崖。

第六章 出手(一)

海风急烈地卷动着,将海浪狠狠地摔在礁石上。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雷鸣般的声音终于将一直失魂落魄的众人惊醒,开始重新审视这场他们所有人主演的闹剧。这是帝国立国一百五十年来从未有过的耻辱,年祭之时,被两个死囚将雅诺斯搅得天翻地覆,皇帝陛下接连被占了两次便宜,直到最后也没能生擒两人。虽然一个身受重伤的人绝无可能在跳崖后生还,但阿拉里克毕竟是潘德上唯三的半神,是仅次于阴森之眼、现任诺多族长******迪尔的存在,谁知道这些人是否真正地达到了“不朽”!雅诺斯来之不易的年祭,却在角斗场上帝国贵族们的哭号中毁于一旦。马略只感觉一阵屈辱的酸楚涌上喉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红中透绿的血,昏死过去。

“父亲!”伊莉斯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扶住了帝国皇帝,“蛇毒攻心!快请格雷夫男爵!”

……

一片混乱中,雅诺斯的年祭不了了之,像是一场匆匆落幕的正剧。数十名帝国贵族以及平民被喧闹者抛上来的野兽咬死咬伤,角斗场的大铁门损毁,帝国皇帝蛇毒发作生死未卜。谁都没有再将年祭进行下去的心思了,三位执政官匆匆告退,各领军队返回自己的领地。负责主持年祭的温迪尔祭司也跟随贾斯特斯返回了伊索斯。然而谁都不知道的是,始作俑者在雅诺斯之中……

入夜,雅诺斯分外的冷清,似乎依然有血腥味流窜在大街小巷之中。小贩们早早地收了摊子,劳工们魂不守舍地干完手头的活计也赶紧回家,商人们不约而同地推掉了酒宴,那场血腥风波使得人们一时间人人自危。353年的最后一次黑夜显得格外漫长,空气中仿佛有毒蛇在阴冷地匍匐着。

只有那些外来商队没有被这股气氛所影响,一支来自萨里昂的大商队正在清点马车准备启程。马车护卫们高声谈笑着,肆无忌惮地嘲弄着帝国人以及他们所谓严明的军纪――两个死囚都抓不着,还差点搭上了皇帝的一条老命!他们是最早看到帝国洋相的一批人,也是最先添油加醋的一批人,当这场风波真正地在潘德大陆上传播开来时,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说那个年轻人,一抬手就把欧鲁巴摔翻在地,然后把他的头塞到了冰熊屁眼里!”一个商队护卫手舞足蹈地说,不知是因为不胜酒力,还是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他的脸在火光下红得透亮。[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拉倒吧弗里克!明明是欧鲁巴把那个年轻人摔翻在地,然后被另一个死囚一脚踢在门上,把大门都撞坏了!然后那个年轻人爬起来扑上看台,像一条野兽一样把那些贵族一个个咬死了!”

弗里克瞪大了眼睛:“真假?”

“我杜拉克的话你难道信不过?”那个人拍着自己健壮的胸膛,打了个酒嗝,“然后这两个人就踩着欧鲁巴杀了出去,一路上见谁就杀,杀得血流成河啊!”说完又是一阵粗狂的大笑,又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酒。

“好了好了,都别喝了!今晚连夜赶路,都把眼睛给我放亮点。尤其是杜拉克,你再喝下去酒钱从你的佣金里面扣!”杰弗里呵斥道,他是这支商队的领队,是萨里昂商人公会会长的心腹。只不过他手上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妓女,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可作为这些雇佣兵的金主,杰弗里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帝国的商人是最严谨的;达夏的商人是最保守的;菲尔兹威的商人是最能打的;瑞文斯顿的商人是最能喝的;而萨里昂的商人是最奸诈的,他们有一千种方式克扣你的佣金,而且你还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就算是一个你圆滑得像个鸡蛋,他们也能从中挑出几根货真价实的骨头出来。杰弗里一发话,哪怕再不情愿,佣兵们也不得不放下酒坛,开始整理自己的盔甲。

“秩序女神在上,千万别碰到那些天杀的诺多跟恶魔啊……”杰弗里推开了艳女,翻身上马,顺便将一袋第纳尔塞进了她的胸衣里。而后他清了清嗓子,无视马下女人楚楚可怜的讨好眼神,沉声道:“出发!”

“铛、铛、铛……”城中心的大钟缓慢而有力地摇动起来,那支巨大无比的沙漏中,最后一粒沙滑过了瓶颈,宣告着353年的结束。

潘德354年一月一日零点,一支来自萨里昂的大商队缓缓驶出雅诺斯,埃修?巴兰杜克躺在在其中一辆满载天鹅绒的马车中昏睡不醒,浑然不知他将为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大陆,带来怎样令人震撼的雷霆。诚如马迪甘的长诗《预言实现》的最后一段:仿佛水滴汇入河流/火星投奔烈焰/逃出囚笼的恶鬼闭目沉睡/没有听见身侧命运的窃窃私语/看哪/于无声处沉睡着的/是英雄的化身/还是地狱的代表/这一天/预言实现!

埃修呻吟一声,睁开双眼,懵懂地望着头上的顶棚,身侧是柔滑似水的天鹅绒锦缎,外面是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间或夹杂着男人百无聊赖的哈欠。我这是在哪?埃修抚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后颈,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丝不挂地躺在天鹅绒上,他下意识地扯过一条来,在腰部草草打了个结。窗外传来人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马上就要出帝国国境了!再增派一个哨兵!”

出帝国国境?埃修怔住了:什么时候……他沉心静气地聆听着,有两个人就在马车前窃窃私语。

“大人啊,我们为何不从萨瓦多尔堡出境,直返萨里昂?而是要绕道盾风堡垒进入拉里亚?要知道这一带可不太平啊,又是诺多人又是恶魔的……”

另一个人很不耐烦:“老家伙你赶车就好,反正报酬少不了你的。再说了,”他张狂地笑,“来了又怎么样?我可是‘萨里昂的大宝剑’杜拉克!来一个我就杀一个,来两个,我就杀一双!”

“别吹了杜拉克,”又有人说,“上次跑商,见着了诺多人你是那个跑得最快的!头领还没发话呢,你就已经站到队伍后排了。”

“&*%¥#¥%*”那个叫杜拉克的人似乎蔫了,显然是被戳到了马脚。他嘟囔着咒骂几句,就此没声了。

埃修听得一清二楚,他似乎是被老酒鬼扔进了一支萨里昂王国的商队中,可自己是晕了多久?从雅诺斯到盾风堡垒,以商队马车的脚力怎么说也得要两三天。见鬼!埃修抚摸着自己的后颈,头疼欲裂,什么样的手法能让人失去意识长达数十个小时?他倒是不担心老酒鬼,哪怕他很可能是为了掩护自己而一个人拖住了帝国豪杰们追击的步伐,但是他依然对此抱有信心。十年的共同生活让他对于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就算是面对着帝国一众赫赫有名的豪杰,这份用时间浇筑出来的信任依然牢不可催。

马车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埃修右侧的木板在一刹那变形,破裂,他条件反射般地双手拍地,向后一弹。几支投矛与弩矢贯穿了马车,扎入了天鹅绒中。凄厉的喊声在四周升起:“敌袭!敌袭!”

“摆好阵型!保护弓手!”有人高呼着,“弗里克,拿稳你的盾!杜拉克,给我站好了!妈的只是一支异教徒,不是恶魔!你怕个P!”

异教徒?埃修小心翼翼地拔出一根投矛,仔细端详着矛身上暗紫色的花纹,森冷的矛尖自一个做工极其细致的骷髅头口中吐出。而那用金属打制的骷髅头也不是装饰之用,除了加强投矛的贯穿力,这个骷髅头还会在矛尖刺入人体的同时开始疯狂地抽血,被刺中的人往往在短时间内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倒地。而矛身也有讲究,除了留下一个可堪一握的空当之外,其他地方全是朝向不一的倒刺。哪怕只是被这根投矛擦过,你也会瞬间被撕下一大块皮肉!而其造价也跟其杀伤力一般同样不菲,只会配备给异端的护教黑骑士。

什么样的异教徒会有黑骑士相伴?埃修握住投矛,神情凝重。

第七章 出手(二)

杰弗里把头探出马车,用黄铜望远镜扫视着山头上杀气腾腾的异端武装部队,一个,两个,三个。(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三名黑骑士!此外还有十来名巨力战士。他的嘴唇因为惊惧而发涩,虽然己方人数上有绝对优势,可这些成天就知道在酒馆斗殴泡妞的雇佣兵怎么可能会是装备精良武技高超的黑骑士的对手?一向只在高山堡活动的死亡骑士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偶然,肯定是收到了风声,盯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无价之宝。就算今日侥幸过了这关,谁知道之后还会有什么埋伏?杰弗里绝望地呻吟了一声,双手无力地垂下。

“杰弗里?你怎么了?”萨拉曼奇怪地看了金主一眼,他只当做是一支不长眼的异端武装信徒的打劫而已,全然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当他接过杰弗里手中的望远镜,看清了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凶厉的对手后,失手摔落了那价格不菲的望远镜。“别声张出去。”杰弗里艰难地说,他的灵魂仿佛被抽出了体外,已经连站都是站不稳了。

“……没有什么影响了。”萨拉曼扶住了他,宽慰道。这个在达夏长大的佣兵队长此时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坚定,“我会带着手下尽力拖住他们的,你带着护卫,轻骑离开。把佣金付给我们的妻——”他犹豫了一下,决然道,“我们的遗孀。”此时迅疾的马蹄声自山头冲下,萨拉曼把魂不守舍的杰弗里拉出车厢扶上马,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扎了一匕首。骏马吃痛,载着主子狂奔着离开。而死亡骑士们也在此时冲下了山坡,佣兵们看清了他们的对手,惊恐在阵型中蔓延开来。(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杜拉克当即就开始转身准备跑路。

但他很快就不敢动了,一支猎弩稳稳地顶着他的脑袋,弩矢已然上弦,只要扣下扳机,零距离击发的弩矢能轻松地掀开他的脑壳。萨拉曼稳稳地端着猎弩,语气里满是冰冷的嘲弄:“你跑得过死亡骑士的战马?”

“头儿……”杜拉克战战兢兢,借口在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着,但全被脑门上的弩矢堵在嘴里。他曾经因为数次临阵脱逃而被大发雷霆的萨里昂的雇佣兵总长逐出公会,是萨拉曼执意把他这个臭名昭著的逃兵留在他的队伍里。“下次你敢当着我的面逃兵,我就毙了你。”萨拉曼在杜拉克入队的第一天如是说。他说这句话不是没有理由的,整个萨里昂王国的佣兵公会中,再没有比萨拉曼更好的弩手了,他曾经在八十步外一弩射掉了瑞文斯顿的一名游侠朝他伸出来的中指!

“结队!步兵投矛拦截!”萨拉曼将杜拉克按回队列中,沉声下令。

雇佣兵们开始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他们快速地组成一个简陋的盾阵护住了弓手,几个掷矛的好手藏在盾后,静待着死亡骑士冲进他们的射程。萨拉曼半蹲在地上,平端猎弩,觑得亲切,扣发扳机。他装配的只是最普通的钢弩矢,别说是黑骑士了,就连那些巨力战士的盔甲也无法穿透,萨拉曼也明白这点,所以他瞄准的是——马眼!

“噗嗤”弩矢直接贯入冲在最前方的战马的左眼,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将背上的巨力战士甩了下来。而这个倒霉的家伙更是被自己的坐骑踏到,还绊倒了它。沉重的马身整个地压了上去,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就再没了声息。

“原来他们还是能感觉得到痛的啊。”萨拉曼冷笑。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三名黑骑士不约而同抬起了手,瞳孔一缩,“举盾!”他大吼。

来不及了,萨拉曼“举”字才刚出口,三根暗紫色的雷霆已经劈头落下,虽然他在下令的同时就做出了规避动作,但是小腿依然被一根投矛擦过,撕掉了一大块肉!“别管我!保持阵型!”萨拉曼疼得直抽冷气,但他的手依然不停,又是一枚弩矢扣上了猎弩,“杜拉克,扶我起来。”

“头儿,你找个地方——”

“我说扶我起来!”萨拉曼怒吼。杜拉克不敢违令,一把扛起了萨拉曼,而后把盾举在他身前,萨拉曼抬手再度击发,如法炮制地干掉了另一名巨力战士。

此时死亡骑士们距离盾阵只剩不足二十步的距离,只不过冲阵的都是巨力战士,那三名黑骑士依然站在山头冷酷地观望着。这时候有一骑突然拨转马头离开,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萨拉曼心里一惊:他居然是去追杰弗里?!

来不及他去仔细琢磨了,巨力战士已经冲入了前阵!简陋的盾阵在马蹄的践踏下四分五裂开来!萨拉曼只恨长戟兵并不是自己队伍中的标配,不然这波冲锋根本就不会对队伍构成威胁!“斩马腿!”他高呼着,一个翻身,险险避开马蹄的践踏,同时一刀捅入马腹。萨拉曼咬牙切齿地旋转刀柄,将它的内脏搅成一团烂泥。

“留住这帮异教徒!”杜拉克咆哮着,一刀挥向一匹正撞向他的战马。头顶已经有刀光挥落,杜拉克左肩一阵锥心的剧痛,而后左手就再没了知觉。而以一条左臂齐肩撕裂的代价,他将战马的前蹄一刀斩断!他在当上雇佣兵之前可是一名屠夫,于关节处下手解马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失去前蹄的战马轰然栽倒,倒地的巨力战士更是被围上来的众人乱刀砍成肉泥。

局势在最开始的混乱过后,很快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态势。冲阵的巨力战士数量实在太少,突破了第一段的盾阵后,身下的战马已经难以为继。萨拉曼看马的眼光何其老辣,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颓势,而后收束阵型,干脆利落地扎紧了口袋,准备一口吞掉他们!

可就算如此,那山坡上的那两名黑骑士依然作壁上观,仿佛山坡下的血腥杀戮是另一个世界。虽然众人都听闻异端如何的心狠手辣,但见到他们对待属下冷血如此,就算是敌人也免不得心寒。

“去死!”在砍倒了最后一个巨力战士后,杜拉克“嘿嘿”地笑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涌出一股异样的红潮,他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左肩的伤口,转向萨拉曼:“头儿,我这次表现——”他还没来得及邀功,萨拉曼惊呼:“杜拉克,小心!”

噗嗤!

杜拉克愣愣地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一截矛尖,被鲜血染成猩红色的骷髅头正咧开空洞的大嘴朝他狞笑。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吸进那张嘴里成为异端的祭品了,杜拉克眼前发黑,意识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他只听到头儿在悲痛地咆哮着。“嘿嘿,头儿。”在彻底死去前的最后一秒,杜拉克奋力挤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含混地嘟囔着,“我,不是逃兵了。”这个好酒健谈的汉子的身躯无力地倒下,萨拉曼冲上前扶住他,像是扶住一片羽毛。

“异教徒!”萨拉曼双目喷火,盯着山坡上不紧不慢策马而下的黑骑士,唇齿间岩浆一般的愤怒迸溅,“不!死!不!休!”

第八章 出手(三)

埃修藏身在马车中,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战意,逼着自己冷眼旁观。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他不是没想过冲出去跟佣兵联手对敌,但是在他看来这支六十来人的队伍完全足够吃下这支死亡骑士小队。虽然那两名黑骑士是最大的变数,但两个人能掀起什么风浪?埃修有些不以为然地想,昔日老酒鬼在给他上战术课时,着重强调了骑兵对阵型的冲击力。在那个理论的巨人看来,若想要对一个步兵方阵造成有效的冲击力,保底的精锐骑士数量是四十名!而后还要根据步兵方阵的精锐度以及阵型的张弛度酌情调度人手组织第二波冲击。帝国的步兵方阵为什么能闻名潘德,那就是它能够像礁石一般在一波波的骑兵冲击中屹立不倒!尤其是利维由斯执政官旗下的精锐方阵,那可是能够连布伦努斯公爵麾下的狮子雷阵都讨不了好的顶尖部队!两个黑骑士就想着直面一个阵型还算完整的雇佣兵队伍,未免太自大了吧?

不对!埃修猛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迈入了一个思维误区,这些雇佣兵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跟黑骑士装备上的差距更是有如云泥之别。而黑骑士凶名在外,在这样的条件下,心理因素的影响不可避免地被放大了!试想,六十只羊会在两头狼面前壮起胆气吗?而且那两名黑骑士显然也深谙此道,他们优哉游哉地策马而下,显然就是要让这种无形的恐惧压垮雇佣兵们的阵型!

太了不起了!埃修忍不住赞叹,这两个黑骑士的心理战技巧比起他们的战技也不逞多让。[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他们深知山坡下是一股“仇兵”,无论如何也不敢顶着他们复仇的气焰冲击佣兵的阵型。然而仇恨的力量并不可能持久,越旺盛的火焰,灭得就越快。按照埃修的估计,当黑骑士距离盾阵还有三十步时,佣兵就会因为透支仇恨而精神虚脱。而三十步,正是铁血驹最佳的冲锋距离!

不能再等下去了,埃修站起身来,举起了手中的投矛。他也很无奈,毕竟草率地暴露自己可是兵家大忌,但是他却不能坐视这帮佣兵团灭于此,因为……他不识路。

不能再等了,萨拉曼默念着。他何尝不知自己部下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他们攥着武器的手心满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绷得像是一张过度形变的长弓。“就两个人!冲锋!”萨拉曼大吼着,抬手击发弩矢。

阵线散了,雇佣兵们咆哮着冲上山坡。而就在此时黑骑士也策马加速,两骑硬生生地撞入人群中!顿时数柄刀剑招呼过来,然而只是在黑骑士的铠甲上擦出了几星火花!糟!那几个雇佣兵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黑骑士轻描淡写地挥舞长剑,他们便身首异处。有人想试着以长杆将他们挑下马来,却力不如人,被黑骑士拽住了杆身拖到马下,被战马践踏而死。

“立盾!夹马!”萨拉曼大喝,“把他们拖下来按住!”他已经不指望佣兵那粗劣的兵刃能够对黑骑士造成杀伤。是的,活捉只是无奈之举。若非那些废铜烂铁无法建功,何苦要冒着更大的风险去活捉?

盾墙再度立了起来,将两骑围在中间,佣兵们狡猾地将自己的身子藏在了盾后,使得黑骑士找不到目标。眼看着战马即将陷在人堆中,他们也不由得焦躁了起来,手再度伸向了矛袋。

萨拉曼心中一寒,他突然意识到,有伤在身的自己此时是孤身暴露在黑骑士的射程内!这对于一个领袖来说是大忌!不好!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躲开,然而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身子迟缓下来。而就在此时,一名黑骑士的手已经高高扬起。

唰!

暗紫色的雷霆奔腾,在佣兵们眼前一闪而过,那名即将掷出必杀一矛的黑骑士就突然栽下马来,另一名惊讶地转头看着自己的同袍,却发现一柄制式再熟悉不过的投矛从他腋下刺入,贯穿心脏,那名黑骑士瞬间失去了痛呼的力气,栽下马来。

一个人大步跳上了山坡,矫健地仿佛一头羚羊。他****着上身,腰上草草束着一匹暗红色天鹅绒,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靠向贵妇出卖肉体为生的贵族伶人。然而这个“伶人”奔跑起来仿佛有疾风为他掠阵一般,在众人还在惊诧的时候,他离黑骑士只剩下五步的距离!

埃修高高跃起,在黑骑士惊异的眼光中踩着雇佣兵的肩膀狠狠地扑了上来,直接撞入他的怀中。黑骑士下意识地举剑反击,却发现埃修已经如同一条泥鳅一般从他的身上滑到了马背上,双手伸到了他的腋下。

“起!”埃修暴喝一声,他把一个全副武装的黑骑士扔下了马背!而后他跳到了黑骑士身上,膝盖顶住黑骑士的咽喉,双手凶狠地发力,“咔嚓”扭断了他的脖子。从射杀一骑到扭杀另一骑仅仅用了五秒!大多数佣兵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两名黑骑士就已经被一个半路杀出的年轻人放倒在地!那那个仿佛神兵天降的年轻人则是愣愣地跨坐在尸体上,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失望。

“不合身啊……”埃修看着身材明显比自己大上一圈的黑骑士,有些无奈地紧了紧即将从腰上滑下来的锦缎。

第九章 奸商与黑骑士(一)

“你是谁?”萨拉曼问。[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虽然他很感激这个年轻人救了自己一命,但他的身份着实可疑。看他这衣不蔽体的模样,似乎是一早就藏在车队中,难道是前几天趁着混乱逃出来的死囚?萨拉曼想,可什么样的死囚会强悍如斯?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那两个被扒得精光的尸体,几分钟前他们还是凶名赫赫的黑骑士,但是在这年轻人手上甚至都没走过两个回合。这时候他听到那个年轻人回答:“埃修?巴兰杜克。”

巴兰杜克?萨拉曼皱眉,听起来倒像是潘德贵族的家姓。而众所周知帝国一向是不遗余力地迫害旧潘德的贵族的。女性大多沦为娼妓,男丁则投入角斗场。那这个年轻人想必就是死囚没错了。萨拉曼还没来得及琢磨这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跟雅诺斯年祭之上的暴乱有什么关联,神情便是一凛,他突然反应过来袭击他们的死亡骑士小队中有着三名黑骑士――糟糕!

杰弗里靠在一棵大树边,咬住自己哆嗦的嘴唇,竭力地压抑着呼吸,马蹄声似乎来自于四面八方。一开始他还庆幸着在自己落进黑骑士的射程前一头撞入了密林,想着可以接着地形轻松甩脱黑骑士。但是却低估了异端顶尖战力的综合素质。他们不单单是横行战场的无匹武士,同时在侦查与追踪方面也是一把好手。杰弗里只是一介商人,他或许在生意场上难逢敌手,却不知道如何在密林中应当下马潜行。他已经不敢动了,三分钟前一根投矛直接将他的骏马钉在地上,对方显然存了猫抓老鼠的心思,不然第一发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杰弗里还在担惊受怕,但是一只覆着漆黑臂铠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从树后探了过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不跑了吗?”不属于男人的甜腻声音在他耳边响起。[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杰弗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女性黑骑士?怎么可能!就在此时对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一张极其妖媚的少女脸庞。杰弗里呼吸不由得一滞,虽然他自身难保,但依然惊艳于面前佳人那堪称祸国殃民的容颜,同时自己的下身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少女显然也发现了杰弗里的“帐篷”,有些不愉地举起了投矛。

“想象一下,如果这根投矛蹭过你的小兄弟,会是怎么样的光景?”她凑在杰弗里的耳边低声说。投矛上不规则的倒刺在杰弗里眼前狰狞地扭曲着。杰弗里对异端对待俘虏的酷辣手段有所耳闻,那些崇拜恶魔的异教徒会在他们的仪式上慢慢地折磨最硬的骨头,手法残忍而细致。负责行刑的黑骑士会一个个地掰下俘虏的指甲,挨个将一尺长的针从指尖钉入指骨中。而俘虏在此之前会被迫服下刺激精神的草药,因此他们会完整地体验十指被根根贯穿的剧痛!而后他们会被卸下四肢,挖下眼珠,最后才会掏出心脏献祭。大部分的俘虏会在目睹全程后被彻底摧毁心防,在经过祈求者洗脑后加入成为异端信徒。而那些真正硬气的家伙则会成为下一场仪式的祭品。一设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场,杰弗里才支起来的帐篷又塌陷下去。

投矛逐渐下移,少女欣赏着杰弗里惊恐绝望的脸:“如果你把你带着的那个东西交给我,我会给你个痛快。”

“唔――唔――”杰弗里倒是很想开口斡旋一下,奈何自己仿佛小鸡一样被人掐着脖子,连呼吸都极为勉强,而且异端说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成为阉人又如何?自己缄默到底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倒刺已经钩入了杰弗里的裤裆,他紧咬着牙关,准备承受撕心裂肺的痛楚。然而树叶的簌簌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间或夹杂着树杈被踩踏的闷响,声音的起落迅捷而富有节奏,像是猎豹奔行在密林的上空。有人在快速地朝他们接近!而后破空声传来,少女脸色一变,后跳一步,堪堪躲过一根从天而落的暗紫色投矛!少女反应极快,后跳时就已经戴上了头盔,同时拔剑在手。但是攻击者比她更快!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少女的反应,她还未站稳脚跟,眼前卷过暗红色的云,而后这片云突然塌陷下来,裹挟着万钧之势将她摁倒在地!少女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不远处的战马听到了主人的召唤,长嘶一声狂奔过来。这时候少女看清了骑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近乎****的年轻人,腰间草草束着一条锦缎。她的反应很快,抬手就去砸年轻人的裤裆。若是让这覆着手甲的拳头砸实了,必然是个蛋碎鸟亡的凄凉下场。对方的反应也很果决,直接从她的身上弹了起来,同时探手捞住少女砸过来的拳头,拧身发力。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全身一轻,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头朝下地被对手抡了出去!同时那个年轻人还不忘好整以暇地从她手中夺下长剑,一个后跳避开战马的冲撞,而后一剑插入马脖子,借着战马冲刺的惯性在马身上豁开一个深及内脏的巨大创口!生命力强韧不逊色铁血驹的死亡骑士战马轰然倒地,鲜血泉涌着流入身下的腐殖层。而那边少女挣扎着站起身,就已经被年轻人一脚踹倒在地。

“不要杀她!这个可是极品女奴,质量甚至还比诺多好上几分!”逃出生天的杰弗里狂吼着,商人的精明重新在他身上抖擞起来。只不过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几个可能的买主,开始盘算着如何把这个女性黑骑士卖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天价来。

“不要杀我!”少女很果断地摘下了头盔,同时丢过去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只要对方稍稍因此松懈,她就能暴起杀人。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年轻人眼中的确实闪过一抹惊艳的错愕,但是那支踏在她身上的脚依然稳如泰山。

“你要知道,美女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因为一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容貌作为潜在的攻击手段。防不胜防,不如不防。”老酒鬼长吁短叹,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如果你制服了一个美女,千万不要给她求情的机会!”

“直接杀了?”埃修问。

“不!”老酒鬼义正词严地摆手,“霸王硬上弓!”

埃修用眼光来回扫视着少女,可惜她全身都被黑骑士战甲包裹着,只能根据她那惊为天人的容貌来想当然地推断她的身材必然也是十分傲人。

“脱。”埃修说。

听闻此言,少女跟杰弗里都是一怔,这年轻人莫不是见色起意,打算将她就地正法?杰弗里脑中也是有着将这黑骑士卖作女奴前供自己享用的龌龊念头,当即上前一步:“这位小兄弟,你这位俘虏,我买下了。”

“哦?”埃修转过身来看着他,“你出多少?”

杰弗里一愣,而后便是狂喜,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好说话。不过在商人一行中浸淫多年的他自然是不会将心里的感情挂到脸上,于是摆出一副相当豪爽的样子:“你救我一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八千第纳尔!”那个“百”字在他唇边打了个转,好容易才咽下去。八千,这是个足够诱惑的数字,哪怕是以富饶著称的蔷薇庄园(注:新时代中萨里昂的附属村庄),一周的税金也不过是在七千上下浮动。

“八千第纳尔?”埃修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

“如果你要嫌少,那再加两千如何?”杰弗里不失时机地说,虽然一万第纳尔确实让人肉痛,但是比起一个极具噱头的黑骑士女奴,这等价位也让人有了举重若轻的底气。与此同时他窥视着埃修的脸色,企图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看出一丝动心的神情,同时做好了对方漫天要价的准备。可令杰弗里失望的是,一万第纳尔的报价仿佛泥牛入海,甚至没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砸出一丝波澜。

“再说。”埃修说。

第十章 奸商与黑骑士(二)

杰弗里当即就是一口老血呛在喉咙里,真是何等暧昧的答复啊,他无比悲愤地想。(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换做是在生意场上,如此举棋不定的两字可是能直接导致一场交易的不欢而散。可埃修并没有举棋不定,他相当爽利地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干脆得将杰弗里趁热打铁的可能性一刀斩绝。

这时候少女也卸下了自己的黑骑士铠甲,如同一尾鱼儿般滑了出来,漆黑色的贴身软甲以完美的曲线起伏着,杰弗里禁不住呼吸一窒,就连埃修也忍不住往她的腰腿上多瞟了几眼:好一个尤物!

“我脱了哦~你还想要我再脱吗?”少女甜腻地说,她慵懒地躺在地上,撩拨着自己暗紫色的头发,极力舒展姣好的身材。杰弗里看得口干舌燥,下腹血气奔涌,要不是考虑到眼前这个少女可是一名黑骑士,杀他易如反掌,他早就推开埃修扑上去了。

埃修没搭理她,低头捡起地上的黑骑士铠甲。而就在这时,少女暴起!修长有力的两腿如同蟒蛇一般弹起来盘住了埃修的脖子,借着腰力将他扭翻在地。下一秒少女便压在了埃修的脖子上,屈指成爪,抠向埃修的双眼!

噗嗤!

胸腔传来被贯穿的剧痛,少女愣愣地看着胸口透出来的一截剑锋,温热的鲜血自创口汩汩地涌出。这不是自己的死亡骑士剑吗?怎么可能……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身体失衡的情况下,这个人居然还能牢牢握住剑柄,并准确无比地将剑锋倒转送入自己的胸口?她看着身下的埃修,只看到了一对冷静得近乎于冷漠的双眼。少女的手无力地垂下,这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一击毙命。

杰弗里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毒蛇与猛虎的搏杀才乍起便平息,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其中如同刀剑般交错的凶险。但他只是看到暗自视为囊中物的女奴被人一剑刺穿了胸口。那可是起价十万第纳尔的女奴!他的脸因为狂怒而胀得通红:“你都干了些什么!”

埃修推开身上的尸体,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尖叫着的杰弗里,有些头疼。他听老酒鬼讲过萨里昂商人是如何的要钱不要命,但没想到这家伙还是其中翘楚,他得救甚至还没超过三分钟呢!

埃修不想再费什么口舌,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他也是一肚子的火。[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闭嘴!”他冲杰弗里喝道,“救了你还唧唧歪歪的,有能耐你自己去抓一个!滚!”

杰弗里的叫骂戛然而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埃修天壤之别的战力差距,有些悻悻地闭上了嘴。当他看到埃修套上黑骑士甲的时候更是腹诽不已:感情你就是冲着盔甲去的?这时候他听到埃修说:“走。”

杰弗里没动:“去哪儿?”

“当然是去你的商队了。”

商队?杰弗里一愣,那帮人居然还活着?但他的戒心可不会因为一句空话而消除多少,“你是谁?”杰弗里问。“我认得你之前披的那条天鹅绒,只有雅诺斯的顶级染匠才能染出如此沉凝如血的红。而很不巧,此类商品一般都是由萨里昂的商人公会垄断的。而我,在萨里昂商会中负责对帝国交易。”说到此杰弗里不由得有些洋洋得意,他看向埃修,企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些端倪来,然而他再次失望了:埃修嗯了一声,神色如常:“对啊,我是当时从雅诺斯逃出来的死囚,藏在你们的车队里出的城。”

杰弗里只觉得自己之前那口老血重新在喉咙里滚动起来,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甚至都轮不到他指认,埃修就抖露了自己逃犯的身份,轻描淡写地将杰弗里的势头连同在他舌尖蓄势待发的话语摁了下去。可杰弗里又能说什么呢?把埃修扭送回帝国?他要有这个能耐还至于被黑骑士拿捏吗?

这小伙子,似乎并不只是一介空有一身武技的莽夫啊……杰弗里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磐石一般沉稳的性格,瞬间制服黑骑士的身手,还能让自己连续两次在言语机锋的较量中处于下风,他的能力早就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龄所能达到的范畴!这个年轻人,在成为死囚前师从何许人也?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密林,一匹死亡骑士战马正不耐烦地啃咬着树皮,看到埃修便有些讨好地蹭了上来。“这是你的战马?”杰弗里吃惊地问,“你跟那些黑骑士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这是我临时驯服的。”埃修说。这时候杰弗里才注意到战马面甲上一个不浅的掌印,眼皮轻轻地跳了下。他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这个掌印让他回想起了菲尔兹威人常用的驯马手段:捏马脸。那帮凡斯凯瑞混血的莽夫驯起马来也是杀人越货一般的爽利,透着浓浓的海寇风格:一捏二锤三抹喉。当然,第一个步骤就难倒了无数人,就算是在糙汉遍地走的菲尔兹威,也只有糙汉中的糙汉,被授予狂战士称号的菲尔兹威勇士才有将战马的面骨捏得疼痛难忍的膂力。然而就算是狂战士也无法轻松驯服一匹孔宁加战马,更何况是比孔宁加马更加暴烈的死亡骑士战马?一捏而驯服一匹有主的死亡骑士战马……杰弗里不错眼地盯着埃修的那条勉强算是健硕的手臂,怎么也无法将其跟那足以在精铁面甲上捏出一个掌印的怪力联系在一起。杰弗里看埃修的眼光顿时有些不一样了:这小子是一个浑然天成的打手啊!不知道萨里昂商会的狗链是否能栓住他?

埃修扫了眼杰弗里,他很不喜欢这个萨里昂商人的眼神,他的眼睛里无时无刻都流转着不可告人的鬼胎。相比起来一直喜欢作弄他的老酒鬼都显得无比坦率。“上马。”埃修说。

死亡骑士战马脚力不俗,两人很快遇见了沿路跟来的车队。而埃修的死亡骑士甲则是让整个佣兵队伍如临大敌,毕竟他们之前可是险些被黑骑士血洗。直到看到马背上的杰弗里,萨拉曼才示意解除警戒。杰弗里长出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就从马上摔下来。终于结束了!他有些后怕的想,至少这些货物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虽然自己口袋里的那件东西价值远胜于整个车队的商品,但是那玩意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实际意义上的创收,而那些天鹅绒,香料,可意味着一大堆明灿灿亮闪闪的第纳尔啊!

萨拉曼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杰弗里,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你没事,那是更好。”杰弗里真诚地说,虽然是无奸不商的萨里昂商人中的典范,但他本人却是跟萨拉曼私交甚好。“返回萨里昂后,我会支付给你们双倍佣金。”

萨拉曼一怔,脸上绽开笑容:“好。”他转头冲着死气沉沉的佣兵队伍大声喊道:“打起精神来,小伙子们!等任务结束,双倍佣金!到时候我们去银湖镇的火与剑酒馆喝个痛快!我请客!”

佣兵们死灰一般的脸色渐渐松动了,有人喊道:“头儿此话当真?”

萨拉曼反问:“你见过我扯淡吗?”

回答他的是众人热烈的欢呼:“没有!头儿万岁!”

萨拉曼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他还真没有办法鼓舞这些惊弓之鸟的士气。他转头看向埃修,手中马刀虚劈三下,这是达夏人最隆重的“大恩刀”:“谢谢这位勇士出手搭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佣兵团欠你一个人情。”

埃修摆了摆手,翻身下马。杰弗里跟萨拉曼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男人已经是满脸的疲色,空腹数十个小时,又是接连两场最为凶险的短兵相接的血战,哪怕是能跟冰熊角力的埃修也感受到了精神躯体上的双重透支。他也不逞强,跟萨拉曼讨了些干粮和水,就地吃喝起来。

杰弗里清点了一下商队的损失,长出一口气:除了一辆马车被黑骑士的投矛贯穿,损失了几匹价值不菲的雅诺斯红天鹅绒,其他都无大碍。他轻轻捅了一下萨拉曼:“你看人很准,告诉我这个小子值得信任吗?”

萨拉曼沉思半晌,笃定地回答:“是的。”

“理由?”

“你注意到那个年轻人的眼睛了吗?”萨拉曼说,“很干净,很澄澈,像是伊索斯旁的河流一般,根本藏不住什么阴谋诡计。”他瞥了一眼杰弗里,“哪里像你。”

“你这家伙……”杰弗里悻悻地骂了一句。有萨拉曼作保,但是他依然没有消除戒心。实在是他保管的那件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甚至引得常年在高山堡附近活动的死亡骑士都派出了一个小队。他现在还不确定是谁走漏的风声——不,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风声的可信度到底有几何。可信度越高,商队的处境就越危险,到拉里亚还有三天的路程,谁知道半路上会杀出什么牛鬼蛇神来。秩序女神保佑啊……他下意识地祈祷起来,随后狠狠地呸了一声。

“还不如派一个惩戒骑士来得实在!”

第十一章 豪赌(一)

马克跟波罗是一对兄弟,两人都是隶属于拉里亚的卫兵,不上不下地在城门口站了五年的岗,是不折不扣的老兵油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五年两人在城门一唱一和地从各国商队搜刮了不少油水。扣去孝敬给长官的那份,倒也足够他们去酒馆挥霍一番。可今天兄弟两在城门站了半天,来往都是些升斗小民。年夜是在**肚皮上度过的马克有些犯困,他突然想起来这几天正是帝国人那劳什子的年祭,也难怪来往拉里亚的商队骤减。他打了个哈欠,想拄着长矛眯上一小会,却突然被波罗捅了一下:“哥,快看!生意上门了!”

生意?马克一个激灵,腰杆不自觉挺直几分,同时快速地揉了揉脸,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来。这是他跟波罗两人总结出来的《门卫生意经》最重要的一点:军容生财!一个驼背犯困的卫兵可没有什么威慑力,只有一副刚正不阿的眉目才能唬住那些鬼精鬼精的商人!

马车队伍渐渐靠近城门,沾满泥土的车轮吱呀吱呀,在地上留下不浅的车辙。兄弟两都有些喜出望外:霍,好像是条肥鱼啊!只不过看到马车上的萨里昂商会的徽记,又有些气馁。倒不是说不能刮自己人的油水,只是这等规模的商队都有过硬的后台,他俩区区拉里亚门卫,只不过算是泥土里翻腾的小蚯蚓,撩拨一下过江的强龙倒也无伤大雅,但地头蛇却万万招惹不得的。

马克有些纠结,他今晚还想着去酒馆潇洒一番呢,顺便找昨晚的姑娘叙叙旧。他跟波罗对视一眼,波罗耸耸肩,意思是:老哥你咋办我咋办。

那就这么定了!马克上前一步,刚想拦下车队,突然为首的马车后转出一骑,一身暗沉的铁甲不动声色地吞噬了所有照射过去的光线,胯下的战马浑身披甲,戴着一张做工精致的狰狞铁面。马克突然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挺直的脊梁有些发软,寒意悄悄地盘上了后背:异端的……黑骑士?!

拉里亚以东跟诺多森林接壤,饱受诺多精灵的侵扰,但凶名远不至止小儿夜啼的地步,毕竟他们只是在森林中活动,只有胆敢冒犯森林的奴贩还有迷路的商队才是诺多巡逻队主要的猎杀目标。(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因而时常会潜入城内寻找祭品的异教徒带给拉里亚的居民的噩梦更要真切一些。

马克两脚发软,若不是还有条长矛拄着,他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了,波罗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他们甚至没留意到一个黑骑士是不可能中规中矩地跟着商队的。萨拉曼奇怪地看了两兄弟一眼,递上入关的文书,在两人眼前晃了晃,也不见二人有所反应。杰弗里从车厢探出头来,把一个徽章扔到马克脸上,有些不耐:“别碍事。”

冷眼的金属质感让马克回过神来,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并不是货真价实的黑骑士,应该是某个无赖骑士行好运,凑齐了一身黑骑士的行头。可当他看清徽章上那亮银色的雄狮时,又有些站不住脚:银狮徽记?见鬼!这支商队……直属于萨里昂商人总会!

萨拉曼也有些意外,他跟总会交情不浅,知道银狮徽记除了能在萨里昂国境内畅通无阻免检出入以外,更是能凭此征调一队狮骑士小队保驾护航。“有了这东西你还雇我们干嘛,省下这笔钱才是你的风格。”

杰弗里心下苦笑,如果自己没带着那个烫手山芋肯定是不吝征调野战无双的狮骑士,但动静自然也会更大。光是走漏一点风声就惹得死亡骑士不远万里地从高山堡赶至拉里亚,若是真是大张旗鼓地抽调狮骑士,坐实了匹夫怀璧的事实,恐怕诺多人都会从林子里冲出来拦截自己吧!他摇了摇头,显然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进城吧。”

车队进城,马克波罗两兄弟失魂落魄地对望一眼:这都什么事啊?

拉里亚并不算如何繁华,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未经修缮,依然保留着旧潘德时期的简朴风格。实际上在大陆经济榜上,拉里亚跟波音布鲁一直是一对争先垫底的难兄难弟,前者东临诺多,往北还有迦图人,间或还有教团巡逻队过来打秋风;跟帝国开战期间常常首当其冲;后者则经常是迷雾山大军光顾的对象,恶客上门期间苦不堪言。将马车安置好以后,杰弗里如释重负:接下来前往拉里亚的蓝泽尔酒馆将那件东西交出,这件苦差事就到头了。佣兵们也如蒙大赦,虽然佣金还没到手,可至少能安稳地休整几天了,不必在野外担惊受怕。当下就有人掏出了随身的酒囊张罗着去打酒,若不是萨拉曼板着脸抽了几马鞭,恐怕佣兵们很快就一哄而散了。杰弗里站在萨拉曼身边,似笑非笑。众人突然意识到他们头儿旁边站得可是一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自己那份双倍的佣金还没到手呢,可别被他克扣了。

好容易安顿下来,杰弗里拍了下萨拉曼:“去蓝泽尔酒馆喝一杯?顺便把那个小伙子也喊上……咦?”两人这才留意到埃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车队。不过好在埃修那一身死亡骑士的装备实在是太扎眼了,他们没费什么力就从一个卫兵口中打听到一个黑骑士打扮的无赖骑士往竞技场去了。

“您想要参加真剑决斗?”竞技场负责人是个油头粉面的胖子,埃修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数钱,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是的。”埃修说。

“很好,押金一百第纳尔。”

埃修有些意外:“要押金?”

负责人有些不耐烦:“当然是要押金的,打倒三人以下,概不返还。打倒五人,就能赚300第纳尔。打得更多,赚得越多。如果你能在真剑决斗中生存到最后,那就会获得2000第纳尔。”话音刚落,最后一枚第纳尔从他肥厚的手指间滑落进钱袋,丁零作响。

“还有没有赚得更多的?”

“有,”负责人撇嘴,“你可以赌自己生存到最后一轮,赔率一比十,一千第纳尔起价。”

不愧是萨里昂的商人啊,埃修心下感慨着,光是抽取押金这个规定就不知道榨干了多少草根斗士。至于生存到最后的2000第纳尔?埃修好歹也是在帝国的角斗场中混了十年的,个中内幕他了如指掌,至今为止埃修从没见过有哪个猛士能够顺利地揣走2000第纳尔的巨款。真剑决斗的四十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都是竞技场豢养的斗士,职责就是力图淘汰真剑决斗中的潜力股。

“我没钱。”埃修说。

负责人没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拿这套铠甲抵押行不?”埃修问,“一套死亡骑士的铠甲,价值多少第纳尔?”

死亡骑士的铠甲?一整套?

负责人有些讶异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埃修,而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三千第纳尔吧。”

埃修有些无奈,他来的路上在武器店里看到一件纹章罩袍链甲也不过堪堪五千第纳尔出头,而象征着潘德大陆金属工艺巅峰的黑骑士甲自然不可能是这个价位,事实上,死亡骑士甲,有价无市!猎杀死亡骑士小队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差事,同等人数下,黑骑士几乎能碾压任何兵种!在这种背景下,死亡骑士甲的稀缺度可想而知。近几个月来,市面上仅有一套残缺的死亡骑士甲流动,在萨里昂的拍卖会上以七十万第纳尔的天价被布伦努斯公爵收入囊中!但负责人就是掐准了他没钱的死穴,不然也不至于一口报出三千这个寒酸的数字来。埃修还想再争取一下:“门外还有一匹死亡骑士战马,也报个价吧。”

死亡骑士战马?负责人的手指当即就是一个激灵,他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认真权衡了一下,重新开价:“连甲带马,一万第纳尔。”

“一万零一百第纳尔,交押金之后,全押我赢。”埃修说。

“可以。”一百第纳尔不过是一个零头,负责人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答应。虽然埃修让他有些忌惮:一个有能耐穿着死亡骑士套的家伙当然不是一个善茬,可想起他安插下去的斗士们,这点忧虑很快消弭于无形了:难不成他真能一个打十个?一群人一拥而上,压都压扁他!

第十二章 豪赌(二)

拉里亚竞技场的斗士通道阴冷而潮湿,石砖缝隙间青苔无声地滋生着,但埃修依然能清晰地嗅出男人们躁动的荷尔蒙味道,这让他想起了他在雅诺斯角斗场那十年,这股味道伴随着他成长。(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老酒鬼把他训练成了一个能够跟欧鲁巴缠斗的勇士,而这股味道则是将他熏陶成一个磐石般坚毅的男人。

木栅栏缓缓开启,黄昏的余辉洒落在竞技场的地面上。开始吧!埃修默念着,冲出了斗士通道。

负责人站在高台上,牢牢地盯住埃修。在他的授意下,这场真剑决斗的参与者中有半数都是竞技场旗下的资深斗士,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将埃修淘汰出场。虽然那套甲与马现在还寄存在公证人手中,但在负责人看来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新年伊始就有这等一本万利的好事,自己似乎是受到了秩序女神的庇佑了啊。然而很快负责人的脸色就变了,他下意识地前倾,臃肿的身躯整个压在栏杆上,惊呼出声:“天啊!”

埃修倒转剑柄,狠狠砸在一个向他冲来的斗士的鼻梁上,而后侧身一记盾击拍倒一个伺机从身后偷袭的敌人。他才出场就察觉了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半数选手都在有意无意地朝他靠近,形成一个潜在的包围圈。只不过没有等他们进一步压缩防线时,埃修已经悍然出手!

生存?这个名词甚至没有在埃修的脑海中闪动过一次。他深知竞技场铁定会不遗余力地想要淘汰他,为此甚至会安插大笔的人手。可他有豪赌的胆魄,自然也有击溃所有敌人的决意!

绵羊也想围杀猛虎?天真!埃修分明是被包围的对象,可他却掌握着主动权!所有接近他一臂范围内的人都被他以粗粝的练习剑捅折了肋骨,远处的暗箭也被他以盾牌随手拨开,他就这么肆意地撕扯着针对他的包围圈。其他还在酣战的参与者都傻眼了,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埃修已经一拳砸翻了最后一个资深斗士,朝他们冲来,而后风卷残云一般地将他们清扫出场。

看台上的观众至此彻底癫狂了:这哪里还是什么真剑决斗?他们甚至还没有在观众席上焐热屁股,这场比赛就已经决出了胜负。他们唯一见到的就是埃修出击出击再出击,周围的选手就像镰刀下的麦子一般倒下倒下再倒下,再没有一个能爬起来。

“啪嚓”负责人沉重的身躯压倒了栏杆,半个身子无力地滑了出去,像是一头被推上案板的肥猪。夜夜小说网WWW.mht.la随从惊叫着扑上前,好不容易才拉回了他。“完了……”负责人失魂落魄地念叨着,他方才还在琢磨着这套死亡骑士甲该如何出手,可这点念想随即就被埃修踩在了脚下。现在,是他要承担十万第纳尔的天价损失。

十万第纳尔……这块伤筋动骨的肥肉竞技场根本割不出来,就算财力足够,负责人也没有调度如此巨款的权限。可一旦上报,他的商途必然划上一个晦暗的句点。怎么办怎么办?他绞尽脑汁,直到埃修来到他跟前,他也没有想出一个妥当的方案。然而埃修开口的第一句话又让他如遭雷击:

“十一万两千一百第纳尔,再赌。”

一百一十二万一千!

有那么一瞬间负责人觉得自己要被汪洋一般的第纳尔窒息了,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埃修,仿佛他是自地狱走出的恶魔。负责人近乎呻吟一般地说:“真剑决斗不受理五千以上的赌注……”

“哦,这样啊。那就拆成二十一场,各押注五千。放心,会在七点之前结束的。”埃修说,他甚至没去在意他第一场的一万赌注也超出了五千的范畴,“如果你们还有足够多的斗士能打完这二十二场的话。”

他……知道竞技场的黑幕!虚汗遍布负责人的脑门,他强笑着,居然恢复了些许镇定:“很好,这就为您办理。”随从们震惊地看着他:大人这是失心疯了?

埃修下场去做准备,负责人大口地喘着粗气,血丝密布的眼中渐渐升腾起火焰,像是一头被逼到绝路的老狐狸,在最后关头终于摒弃了狡黠,展现出恶狼一般的狠辣。他抄起一把匕首,夺门而出。

竞技场公证处。

公证人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这一辈子做的都是看管一些市井无赖的所谓传家宝,他也觉得自己是三生有幸能跟一套死亡骑士甲共处一室。他甚至都没去观看那场真剑决斗,若不是考虑到自己年老体衰,他肯定还会去看看那匹死亡骑士战马是否真的如传闻一般双目赤血,头上长角,鼻孔里还会喷出黑烟来。老贵族估摸着距离真剑决斗结束还有一段光景,接下来这套铠甲就会被竞技场拿到拍卖场上去吧――不,也不一定,老贵族回想起那个年轻人平静如水的眼神,清澈得能从中看出他强大的自信,哪怕他的自信非常莫名其妙,但老贵族还是有那么几秒钟期待了一下埃修胜出的可能性。作为一个长者,他从来不会吝啬对年轻人的期待,这也使得他虽然家道中落,但在拉里亚依然有着极高的人望。

门响,老贵族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了满头大汗的负责人,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胜负,一把匕首就已经捅进了他的胸口。

噗嗤!负责人喘着粗气,费力地将匕首拔了出来,鲜血溅了他一脸。还未死绝的老贵族惊骇地看着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住负责人,却又被他捅了几刀,饶是如此,老贵族依然死死地挂在负责人身上,将他带倒在地。恼羞成怒的负责人伸手去掰,那双枯枝般苍老的手却仿佛铁钳一般,他不得不割下自己的衣角才得以脱身。

“大人……”跟过来的随从吓呆了,好在负责人并没有向他出手,他只是示意随从捎上那套死亡骑士甲:“备好马车,我们走。”

“走?去哪儿?”

“去白鹿堡,投奔埃尔德雷德男爵!”

太顺利了,埃修皱着眉头打翻了最后一个对手。他能感受得到这场真剑决斗的敷衍,参与者一看就是些街头混混,其中最强的也不过是初级斗士的水准。竞技场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吗?还是说……埃修抬起头,扫视了一圈观众席,并没有发现负责人的身影。不好!他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走。

杰弗里跟萨拉曼来到竞技场门前,大门猛然打开,一辆马车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险些将杰弗里卷到车轮下。他气得冲着车后背破口大骂,然而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立刻捂住了他的嘴。杰弗里猝不及防,胃里的酸水倒腾起来,几欲作呕。

“真剑决斗出人命了?”萨拉曼很震惊,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来路不明的年轻人,以他的身手,倒是有可能用练习武具也能取人性命。

“难道是那小子?”杰弗里也在怀疑,而他随后就嗅到了一个拉拢埃修的契机,这是一个逼他订下卖身契的好时机!他急不可耐地进门,萨拉曼紧随其后。在去往接待室的路上他们当面撞到了埃修,还未开口询问,埃修已经撞开了他们,直奔公证处。

公证处的门大开着,浓厚的血腥味道在走廊中肆无忌惮地飘散着,埃修一冲进来就看到老贵族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死亡骑士甲已经不翼而飞。

“这……”随后赶到的杰弗里萨拉曼很快想到了那辆透着血腥味的马车,“发生了什么?”

埃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一说,两人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但此时那辆马车想必早已出城,怎么可能追的上?

埃修半蹲下来,默默地合上了老贵族的双眼。他心中长叹一声,意识到自己将负责人逼得太紧了,甚至没有给他留下斡旋的余地。“大陆最富有的城镇一月税收是多少?”他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杰弗里一怔,随口回答:“去年的记录是皇城萨里昂,税收二百八十万第纳尔。”

果然自己犯了个常识性错误啊……居然想在竞技场身上压榨出一座大型城镇一月税收一半的油水。而且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负责人的异况――该死!

杰弗里窥探着埃修的脸色,他当然知道埃修来竞技场的目的,不过显然也没料到居然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这可是一套完整无缺的死亡骑士甲啊!杰弗里听见自己的商人之魂在哀嚎,居然拿去做真剑决斗的赌注,真是暴殄天物!它应该装进闪耀的水晶匣子,放在上好的红缎子上,成为拍卖会压轴的商品引爆众人的眼球!

等等?拍卖会?杰弗里眼珠子转了一圈,脸上流露出狐狸般的微笑,萨拉曼在旁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这老小子居然还能从中讹一笔?

埃修也注意到杰弗里不怀好意的表情,不动声色:“你想说什么?”

“今晚拉里亚有一场拍卖会,我可以帮你周转把那匹死亡骑士战马拍卖出去,我六你四。”杰弗里正大光明地亮出了他的刀俎,一开口便攫取了过半利润。

“可以。”埃修毫不犹豫,明智而服帖地躺在了砧板上。他的果断让杰弗里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预想中,这个年轻人应该会迎着自己的刀锋,强硬地跟自己顶撞争取他的利益,而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这时杰弗里就可以优哉游哉地将报价进一步提到七三……甚至是八二这般近乎于压榨的比例。可埃修太果断了,他接受了杰弗里的报价,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却不给杰弗里撕开创口的机会。杰弗里想起萨拉曼对埃修的评价,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同时还有些懊悔:如果早点摸清这小子的性子的话,自己何苦给出这么矜持的报价?

第十三章 当奸商碰上奸商

拉里亚竞技场出了人命,这事惊动了全城。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别看死者家道中落好多年,可好歹也是个贵族,更何况能当上公证人,其人望与名望都毋庸置疑。拉里亚巡狩的执法队队长伊尔斯在看到死者时,甚至一口喊出了老贵族的全名:“安格?威德老先生?!”任何人都能看出他语气中的惊讶与痛心,而后尽数化成了灼灼的愤怒。不过这桩凶杀案完全没有深入调查的必要,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竞技场的负责人,丹利。

调查报告很快摆在了伊尔斯的面前,在翻阅完毕后,纵然老练如他,也对事情起因觉得荒唐:以一整套完整的死亡骑士甲马作一场真剑决斗的赌注!焚琴煮鹤?不不不,鹤好歹也算得上是高档的食材,真剑决斗说穿了不过就是给大街上的那些小混混们释放他们的精力,顺便解放他们的钱包。真要让伊尔斯做个比喻的话,这种勾当简直堪比扛着国之重器萨里昂旗帜枪去当烧火棍!光是想想就觉得折辱。

可众口一词,伊尔斯可以选择不信,但他不得不考虑这份报告的分量。思量再三,他还是让卫兵传唤了埃修。不仅仅是这个始作俑者豪赌的胆气,惊天连战的武技让伊尔斯好奇,更重要的是,他还想见识下会是怎样的猪头才会把明珠扔到粪坑里去。

是的,在伊尔斯看来这甚至不是明珠暗投,而是直接扔进了粪坑。

埃修站到了伊尔斯的面前,伊尔斯那双如猎鹰一般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听说你扬言要连战二十场真剑决斗?”

“是二十二场。”埃修纠正,旁人听来难免有些炫耀,但他只是在阐述事实。伊尔斯无心在这点数字上计较,直入正题:“为什么会把死亡骑士甲作为真剑决斗的赌注?”

“没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埃修朴实无华的回答噎住了伊尔斯,他愣了一会才追问:“你了解它的价值吗?”

“刚刚了解。”

令人尴尬的沉默。伊尔斯是一名出色而干练的军人,担任执法队队长五年,经手的案件多如牛毛,而他也将牛毛捋得顺滑,让拉里亚仿佛一头被骟的公牛一般在他的管治下服服帖帖。可此时他的讯问竟然有些难以为继,因为埃修所能反馈给他的讯息并不会比调查报告详实多少。但就此中止他又心有不甘,无关什么军人的直觉,只是个人私情而已。若不是你以价值连城的死亡骑士甲做赌注,恩师也不会受邀去做那公证人,更不会遭到丹利那头肥猪的毒手!伊尔斯的脑海中这样的声音仿佛魔障一般不断重复着。平心而论,埃修在这桩案件中同属受害者,但若是追根究底,他才是始作俑者:是他将重宝押在了丹利的面前,是他不留余地,将丹利逼上了破产的绝路,使得丹利铤而走险杀人夺宝。以上种种都让伊尔斯有理由怪罪,甚至是迁怒于埃修。他没有把这份情绪表露出来,已经是令人钦佩的职业道德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吧。”他无心拿埃修帝国囚犯的身份作文章,潘德兵荒马乱,每天都有难民过境,只有村长跟镇长们才会头疼这些人的安置问题。对于伊尔斯而言,只要难民不作奸犯科,巡狩队就不会跟他们产生任何交集。

埃修走出了竞技场,杰弗里朝他嚷嚷着:“来牵马!”在狠狠剜了埃修一刀之后,他的精气神一直不错,如果杰弗里的身后真有一条狐狸尾巴的话,那么那条大尾巴一定会洋洋得意地翘起来不住地摇摆。杰弗里随后又向着身边的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说道:“死亡骑士战马,货真价实!你先开价。”

“呵呵,”拉里亚商人分会会长笑笑,“杰弗里你就拉倒吧,我先开价的话,你就有机会漫天要价了吧?然后我坐地还钱?这样我们得扯到什么时候去?都是熟人了,一口价,十万。”

“这匹马我要是直接拿去拍卖我能吹到三十万!拍卖会是从中抽取百分之十的吧,这样你就只能赚三万了。”杰弗里说。不过对方显然不吃这套:“那你去啊,我看你能不能吹到十五万。”

杰弗里悻悻然地闭嘴了,显然莫说是十五万,如果这匹马能卖出二十万他就要偷笑了。可惜不是死亡骑士甲啊……他心中暗叹,战马的收藏价值还是太小,一来驯服一头死亡骑士战马难如登天;再者战马的价值完全体现在一个“战”字上,它们生来就是要被送上铁与血交鸣的前线,带着骑士们攻坚敌人的阵线,踏碎他们的血肉!如果只是用来拉车,那可真是太折杀它的价值了。以上种种,导致战马这类拍卖品在贵族老爷们的圈子中并不吃香,其中成交者,也是买家存了讨好军方的心思,而且还被特意地压价。因此他并没有直接拿去拍卖,而是联系了此处的分会,不过尼尔森胆敢买下死亡骑士战马,也是具备相当的勇气。

“十万就十万吧。谁让尼尔森你是地头蛇呢,”杰弗里无奈。“不过我可不相信贵族老爷们会拍一匹花瓶回去。”

“哈哈!”尼尔森笑了出来,像是赌徒掀开自己制胜的底牌,“地头蛇有地头蛇的好啊!比如说,我知道今晚达夏公国巴哈德汗麾下的牧马人苏丹将会出席拍卖会!”他一脸自得地看着不可置信地杰弗里,欣赏着对方脸上震惊与懊丧并存的表情。

“尼尔森你浑蛋!”杰弗里当即破口大骂,但交易已经敲定,反悔已来不及。牧马人苏丹对神骏的狂热天下皆知,同时他还是一位出色的配种大师。可汗帐下铁鞭骑兵的强袭战马就是他的手笔。据说可汗专门为他开辟了一块马场,放养着全潘德有名的战马!而死亡骑士战马至今还是苏丹藏品中的空白,他会为此豪掷怎样的天价可想而知!甚至不需要拉里亚分会刻意去撩拨,苏丹自己就会一口报出足以让他们满意的价位。牧马人尊重战马,他绝不会给出一个折辱死亡骑士战马的价格。

尼尔森开怀大笑,能让萨里昂的铁公鸡吃瘪可不是一件易事,若非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他少不得会被杰弗里扒下一层皮来。他心情大好,拍了拍杰弗里:“没事,待会请你喝两杯。”

“少来。”杰弗里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闷酒一个人喝就够了!”尼尔森也不计较,示意仆从从马车上搬下一口箱子:“二十块纯色的金条,验货。”

“早有准备啊,让我猜猜,马车上起码还有三个这样的箱子对吧?”

尼尔森笑吟吟地看着他:“你真的要猜?”

杰弗里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意,瞪了他一眼,很识趣地中断了谈话。猜出来又如何?自己也只能拿十万而已。

二十块金条,按照之前杰弗里同埃修谈妥的比例,埃修取走了六块,折算起来便是三万第纳尔。看似是一笔巨款――实际上对于市民阶层来说这确实是,三万第纳尔足以让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半年,但对埃修来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在挑了一匹脚力不错的骏马,定制了一整套纹章链甲,再给自己配备了一张硬弓之后,三万第纳尔只余下八千不到。埃修掂量着腰间的钱袋,叹了口气,有心再去一趟竞技场,可惜遭此变故以后,竞技场早早就关上了大门。埃修无奈,正打算找个地方休息,迎面碰上了萨拉曼。杰弗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拉里亚休整三天,因此佣兵们在安置好车队后便一哄而散各自寻欢作乐去了。达夏人的热情是出了名的,对待恩人更是不会含糊,埃修就稀里糊涂地被他半邀请半强迫地拉到了蓝泽尔酒馆。

第十四章 龙泪宝石

天色已晚,拉里亚渐渐沉浸入温柔的夜色中,像是一个熟睡的婴孩,静静地躺在森林的怀抱。[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路边的灯火摇曳出温暖的光晕,酒吧热闹起来,忙活了一天的市民们呼朋唤友,交杯换盏,谈天说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拉里亚酿造的酒浅淡而不醉人,下肚以后整个人都变得清爽起来,毛孔自在地舒张着,肠胃里充斥着森林的呼吸声。不过萨拉曼本人非常不喜欢这种口感柔和的酒――婆婆妈妈的酒是给女人和小白脸喝的,男人就该喝烈酒!这个喝着马奶酒长大的达夏人如是说。受萨拉曼的影响,他手下的佣兵也个个是海量的好汉。

出于某种原因,埃修并不喝酒,他点了杯果汁,而后就静静地坐在吧台上出神。酒保瞥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转而去招呼其他酒客。

“恩公,敬你一杯!”一个杯口足足有拳头那么大的酒杯径直塞到埃修眼皮底下,酒液晃荡,酒气冲鼻。埃修有些狼狈地避开,举起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而后狠狠地灌了一口,用果汁的甜味压下了鼻腔中的酒气。

“恩公不喜欢喝酒?”萨拉曼问。

埃修点头,脸色有些难看,被人十年如一日地头朝下栽进酒坛子里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回忆,酒液倒灌入口鼻,呼吸间尽是劣酒的味道,无孔不入地侵犯他的感官,耳边隐约响着老酒鬼恶意的笑。当时他就发誓,有朝一日也要这么把老酒鬼栽进酒坛子里去!不过这应该是那个男人求之不得的,最劣质的黄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喝上十年,就算真的做到了他也只会把坛子添得一点酒味都不留吧?埃修突然间就有些恍惚了,他叹了口气:“萨拉曼,别喊我恩公。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吧。(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萨拉曼感受到埃修的悲伤,包含着巨大的感染力,坐在埃修面前的他几乎要被这股悲伤淹没窒息。热烈的酒吧仿佛一瞬间围绕着埃修开辟出了一个疏离寂然的空间,萨拉曼理解地点头,没有劝埃修借酒消愁,转而去找人拼酒去了。门帘被掀开了,来人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帘子的下摆险些被掀到房梁上。杰弗里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张口就点了一杯最辣口的老酒,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喝,险些把酒杯都吞了下去。他悔啊!他为什么要出席那个拍卖会啊!杰弗里“嘎吱嘎吱”地啃着杯沿,长吁短叹,捶胸顿足。

“杰弗里吗?主人有请。”身侧有人说,杰弗里偏头,看到一名戴着面甲的女武士站在他身边。他轻轻咳嗽一声,对自己的失态有些郝然,稳定情绪,整理衣领,而后毕恭毕敬地对那名女武士说:“请带路。”

女武士引着杰弗里上了酒馆三楼――与其说是三楼,倒不如说是蓝泽尔酒馆的三楼就是一个独立的套房。打开那扇遮遮掩掩的木门,印入眼前的便是极尽奢华的主厅:地毯是一整块沉凝如血的天鹅绒毯,走在上面仿佛踩着紧致的细沙。毫无疑问,能来做地毯的天鹅绒只会产自瑞文斯顿王国的申得弗,只有那里的针线工才会有这等“千编万织”的功力,可那纯正的血红色却只能来自雅诺斯。头顶的水晶灯――那是一块完整的水晶雕琢而成,中空的内部一点火苗正幽幽地跳动着,微暖的光线几经折射,最终落到地毯上,透出火焰一般热烈的红。清逸的香味飘散开来,这是温德霍姆出产的上品鲸油烛燃烧时特有的味道。这不大的空间仿佛是潘德顶尖工艺品的展览会!饶是杰弗里见多识广,也被主人不可一世的财力震慑得目眩神迷。

不过哪来的酒味?杰弗里翕动着鼻翼,一股帝国劣质黄酒的气味无赖一般地横亘在鲸油的香味之间。似乎还有“吧嗒吧嗒”的声音从侧室传来,像是有一条癞皮狗正在津津有味地舔着盘中的残羹。

“主人,杰弗里到。”

“杰弗里,好久不见。”主人微笑着从大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留着发白的八字胡,身上穿着一件整洁的白麻布衫。乍一看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壮年人,可主人的语气与眼神却明白无误地折射出岁月苍老的刻痕,像是在无人所知所及之处,壁画渐渐剥落。

“好久不见,奎格芬大人。”杰弗里诚惶诚恐的回礼。

“听说你被尼尔森摆了一道?”奎格芬笑呵呵地说,“我听说了,起价五万,苏丹直接把报价拉到了九十万五千七百二十二第纳尔。这个牧马人真的是对战马了解得很,尊重得很。零头都报出来了,真是势在必得。”

“……”杰弗里既尴尬又难堪,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好在奎格芬并不是刻意让他难堪,很快说到了正题,“一路上没受到什么波折吧?”

“半路上遭遇死亡骑士小队袭击……”杰弗里看到奎格芬的眉毛挑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并无大碍,货物……”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武士,吞吞吐吐。奎格芬会意:“爱丽丝,你先去侧室吧。”女武士点头离开。

杰弗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拿出了随身的布包,颤抖着手指,庄重地,乃至于虔诚地一层一层解开布条,幽蓝色的光芒自杰弗里掌中水银泻地一般地流淌出来,映亮了两人的脸庞。房间内如同镀上了薄霜。沉凝的血,剔透的灯,清逸的香在这一瞬间都在杰弗里掌上的那枚冰蓝色的宝石面前沦为黯然失色的配角。它周围的空气轻狂地战栗着,频率让人沉迷。

龙泪宝石,在那个跟潘德历史一样苍老的传说中,它是一头名为阔利斯的小龙流下的泪水。是上古之战后仅存的魔力载体,那肉眼可见的空气波动正是其中蕴含的魔力正在宝石内部低吟浅唱。虽然上古之战以及龙泪宝石的传说已不可考证,魔法也在历史的尘埃中风化作装神弄鬼的骗术,但是遗传下来的血脉依然让每一个潘德人对龙泪宝石散发的魔力波动感到亲近。

奎格芬赞叹了一声,伸手取过了杰弗里掌中的龙泪宝石:“杰弗里,干得不错。带上我的手札,回王城复命吧。”

“是。”杰弗里心中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把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了,接下来就是要回王城处理把自己消息透露出去的内奸。他诺了一声,接过书信,下楼离开。

奎格芬随手把那价值连城的龙泪宝石揣进兜里,起身走进侧室。迎面扑来一股浓烈呛鼻的酒味,一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正在贪婪地舔着已经见底的酒杯,杰弗里听到的那股“吧嗒吧嗒”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女武士爱丽丝站在他身边,单手拎着一个酒坛子等着续杯,脚下还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空荡荡的酒坛子。

奎格芬一看这情景就觉得一股无名火腾腾地往脑门上冒:“爱丽丝!把酒坛子扣他头上!”

“是!”爱丽丝一丝不苟地回应着,拍开酒封,将酒坛子倒扣在了那人的头上。对方也不介意,竟然就此“咕咚咕咚”地狂饮起来。不一会,酒液流尽,坛子里又传出“吧嗒吧嗒”地声音。

这人怎么这样啊!素养极好的奎格芬在一瞬间都有些暴躁,他开始后悔当初就不要在艾希科曼把这家伙捡回来,就让他浑身插满黑键在那等死好了。“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你要在我这待到多久?”

“老子灌了十多个小时的海水,怎么也要先让我喝够再说嘛!”老酒鬼摘下头上的酒坛,以那副埃修极熟悉的,恬不知耻的嘴脸说道。

第十五章 皇家商人

“呵,你就没有喝够的时候!”奎格芬冷笑,接下来他突然又叹了口气,“先别喝了,给我说说你怎么跑到雅诺斯那里去了?听说你还在帝国人的年祭上闹事让人给揍了?”他不错眼地看着老酒鬼身上的绷带。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他至今还记得骷髅一样的老酒鬼躺在沙滩上,浑身是被黑键跟暗礁撕出的可怖的伤口,白骨森然可见。也只有这老小子才能活下来吧,换做是常人,任何一个创口都足够他死上十回!

“啧这不是碰到了预言之子吗,”老酒鬼嬉皮笑脸,“于是就留在那教书育人。”

“你还真信老马头的鬼话?”奎格芬啐了一声,“你不会是欠了巴兰杜克家的酒钱吧?”

“你居然知道巴兰杜克家族?”老酒鬼惊讶,随后释然,十年前那桩灭门惨案帝国并没有花心思遮掩――针对巴兰杜克家族的锋芒隐藏在清扫潘德遗民的行动当中,当老巴兰杜克只是以为要被帝国人扫地出门时,门外已经站着杀气腾腾的暗影军团的士兵了。普通民众可能还不知所以然,但眼前这位何许人也?他是潘德大陆不世出的商人,纵横商场就如同全盛时期的老酒鬼纵横战场一般。他手中的情报网早已经渗透了潘德的每个角落。扬维克朔的维迪斯早上打个喷嚏,奎格芬下午就能颠覆菲尔兹威联邦的药材市场!帝国人的这点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住他?

“我当然知道!”奎格芬一脸鄙夷,却没追问下去――他对马迪甘的疯言疯语向来嗤之以鼻。他把那枚龙泪宝石交给身边的女武士:“爱丽丝,烧一桶热水,把宝石研磨成粉,倒进去。”

“是。”女武士领命,正要转身,老酒鬼突然探手,拈走了龙泪宝石。“不用啦,小姑娘受了伤就该好好休养,别干这些糙活。”老酒鬼懒懒地说,“我还没有瘫痪在床呢。”

奎格芬沉默半晌,轻笑:“手法不错。mht.la [夜夜小说网]”随便伸手就能摘走爱丽丝手中的宝石?他的贴身侍卫可不是泛泛之辈啊!老酒鬼虽然身受重伤,可他还是那位列半神的喧闹者阿拉里克,不着行迹地便取走一位探险英雄手中的龙泪,这份手法着实是羚羊挂角,令人赞叹不已。

“并无大碍。”女武士说着伸手就来抢,老酒鬼倒是有心再逗弄一番,然而他的身体状况应付一个探险英雄实在是有心无力,才刚有所动作就被爱丽丝摁在了床上,他眼看着宝石就要易主,故技重施,右手如同水蛇一般灵滑地一探,就消失在爱丽丝视野的死角,而后轻而易举地叼走了她的面甲。爱丽丝如同被烫到一般猛然回缩,紧紧地捂住了脸,但是老酒鬼已经看清了她脸上大块大块的淤青和青肿的眼角。“怎么回事?”老酒鬼看了一眼,低头把面甲递了回去。爱丽丝没接,退后几步,站到奎格芬身旁,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奎格芬叹了口气:“前几天在新加尔跟拉蒙换诺多奴隶,那家伙狮子大开口,我没答应。老小子就说咱俩换个方式,贴身侍卫打一架分输赢。我琢磨着他那几个侍卫我都是摸过底的,不是爱丽丝的对手。结果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女保镖,双方打了个平手。”

“不,是我输了。”爱丽丝平静地说,“我当时穿着是一套重铠,那个保镖却是身着常服,以赤手空拳对我的双剑。”

“可以这么说吧,”奎格芬唏嘘不已,“分出胜负之前,爱丽丝那套米兰式锻钢铠已经被锤得彻底变形报废,那个婆娘真是天生神力!不知道拉蒙从哪个大陆挖来的这么一头母猩猩。”

爱丽丝出去烧水了,老酒鬼把手中的面甲搁置一旁,随口说道:“这个女娃娃实力不错啊。”

“那可不,她可是满分通过瑞恩的探险英雄考评的。”

“这么厉害?”老酒鬼动容,“怎么会跟随你的?”

“她父母被仇家所杀,我帮她找到了仇家。”奎格芬回答得言简意赅,事实上以他的情报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得夸耀。

“如果不是她,你肯定会在拉蒙手下吃一个大亏。”老酒鬼将话题扯到了那场交易上,“结果如何?”

“不输不赢,各退一步。当然我跟他心里都明白是我输了。”奎格芬说,“拉蒙把诺多奴隶交托到拉里亚拍卖,就看今晚我能不能抢下了。”

“以你的财力肯定是没问题的。”

“可拉蒙也是这样想的。”

老酒鬼一怔,随后同情地看着奎格芬:“说吧,几千万?”

奎格芬深吸了一口气,泛白的八字胡似乎因为不堪重负耷拉下来。“一个诺多贵族,两个女游侠。他直接起价一千五百万第纳尔。呵呵,这老小子分明是故意的。拉里亚中除了我之外,谁能拿出那么多钱?”

老酒鬼罕有地没有继续嘲笑下去,显然知道这个数字的分量。哪怕是最富有的萨里昂公国,一千五百万也不是小数字。他只是无言地伸手拍了拍奎格芬的肩膀:“你这是何必呢?”

奎格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眼中泛起傲色:“因为我是奎格芬啊,潘德奎格芬。”

潘德?奎格芬,这个名字在潘德198~204年间就如同经天的流星一般耀眼,原因无他,就是他是潘德商人总会最后一任会长,也是萨里昂商人公会第一任会长,萨里昂商人那股锱铢必较的无赖劲儿正是源于这位庶出的潘德皇子。他在血色天灾中幸免于难,并以通天的财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潘德帝国。在奥萨?索伦入侵后,他并未以潘德皇室的名头举起称王的大旗,反而向阿尔弗雷德公爵效忠,并以他的金钱帝国辅佐萨里昂开国君主惊艳的军事才能,终于成功地将奥萨?索伦扩张的锋芒镇压在了卡林德恩堡。凡斯凯瑞人大规模迁入菲尔兹威已成定局后,奎格芬说服阿尔弗雷德王壮士断腕,而后远赴西海岸,跟那帮茹毛饮血的海贼们敲定了一系列的贸易条约。阿尔弗雷德王随后又慷慨地册封了一大批贵族,拱手送出西海岸三重镇的封地让那些曾经的强盗,新晋的贵族们去管理,以日后可预见的独立为代价,抑制了凡斯凯瑞人进一步向内陆侵略的欲望。再然后便是开国君王驾崩,继位的乌尔里克二世眼红于奎格芬足以敌国的财富,然而在他动手之前,掌控着萨里昂经济命脉的奎格芬已经主动放手,四处云游去了。反倒是乌尔里克二世为了处理奎格芬天文数字的资产而焦头烂额,直到乌尔里克三世即位,那笔资产才消化殆尽。然而商人在哪都是商人,一系列机缘巧合之下,他获得了诺多精灵的贸易许可。老酒鬼就是在这个时间段结识了奎格芬。他当然知道奎格芬不惜动用重金拍下这三个诺多奴隶的目的,在他早年跟诺多签订的贸易条约中,有一项便是要他不遗余力地搭救任何不幸落入敌手的诺多人。

只不过就老酒鬼所知,以奎格芬目前在诺多的地位,救不出来无非也就招人非议几句。但他依然履行条约,真真切切地做到了不遗余力。在外人看来难免有些讨好诺多人的嫌疑,但老酒鬼对自己的这位挚友实在是太了解了,讨好诺多人?奎格芬只是在一丝不苟地完成当初条约上的内容。为什么他能在那段动荡的岁月中如鱼得水?就是因为这份锱铢必较的商人天性对他自己也是分外严苛。不然阿尔弗雷德王会如此放心地将整个王国的经济交给他打理?

“你可真是……”老酒鬼还想再安慰几句,奎格芬已经拍掉了他的手:“你觉得我真的会乖乖割出一千五百万?”

老酒鬼反应极快,一拍大腿:“我草你不会是想交易结束以后抢人吧!这样还能白赚一笔赔偿金,拉蒙难道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吗?”

“如果是一个人类去抢,那我肯定就是嫌疑人了。可这里是拉里亚,东边就是诺多精灵的老家。有个身手高强的诺多游侠潜入城里救走同胞应该合情合理吧?”奎格芬微笑,八字胡重又神气活现地翘了起来。

第十六章 里泰迪兰

埃修没在蓝泽尔酒馆待很久,当以萨拉曼为首的佣兵们开始拼酒以后,他就走出了酒馆。夜夜小说网WWW.mht.la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点活跃的只有酗酒的酒徒、值班的士兵、挑灯的学究,埃修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人,但他的作息确实要比常人要晚很多。毫无睡意的埃修在拉里亚街头漫步,月光清亮亮清凉凉,像是水波温柔地漫过了大街小巷,房檐的影子如同水草一般交错纵横。埃修在雅诺斯湿热的角斗场生活了十年,不曾领略过这样的风景。

前方巷子突然转出一人,一身黑衣,行色匆匆慌不择路,脚步却是蜻蜓点水一般轻盈而悄无声息,仿佛是拐角处骤然飘出的鬼魂。埃修跟他撞了个满怀,而后就感受到一股毒蛇一般的森然杀机迎面而来!

一柄匕首在对方手中翻出,在月光下泛出剧毒的青蓝色,不知在刃口上喂了多烈的毒药。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埃修只看到对方抬手翻腕,匕尖就已经顶到了他的胸膛,只要再往前一送,刀锋便会刺破皮肤送入毒药。情急之下埃修抽身后退,匕尖如影随形,居然抵着埃修的胸口一同跟他向后滑去。但是埃修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他折臂翻掌,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同时阴险地朝对方小腹撩出一脚。然而撩到一半就被对方踩回,埃修耳边听得“噌”一声,一个扭腰,刻不容缓地避过了对方以牙还牙的一脚。“呲啦”,那是鞋尖的利刃割开布料的声音――是个高手!埃修瞬间做出了判断。一寸短一寸险,对手在“短险”二字的造诣上相当老辣,一个照面下来,埃修居然是在贴身短打上被他层出不穷的阴招所压制。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黑衣人也吃了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撞上的路人能够连续避开他的杀招,甚至还存了反击的余地。分明自己只要臂力再往前一吐就能将匕首送进对方的胸膛,但手腕却仿佛被猛虎咬住,连带着整条右臂都是动弹不得。这是何等的怪力!急于脱困的黑衣人腾出左手一拳捣过去,埃修猛然施压,将他的右臂往左一扯。牵一发而动全身,黑衣人身子情不自禁地一弯,这一拳擦着埃修的脸落空,反倒再被埃修扣住。于是他的两臂便交叉受制,无论如何发力都无法逃脱对方的手掌。

黑衣人咬牙,提腿膝撞!然而埃修的动作还要快上半分!他的膝盖才顶出一半就被无奈地压回。在这短暂的失去平衡的瞬间,埃修再度施压,两人的身子再度矮了一截,已是半跪在地。就是现在!黑衣人握着匕首的五指灵活地舒张开来,匕首在掌心翻转,毒牙一般弹向埃修。

原来如此,膝撞只是障眼法吗……埃修没有漏过那柄匕首,对方这一手弹指的功夫固然了得,但是力道就差强人意了。最多只能打人一个出其不意,但很可惜他遇到了埃修,一个无论何时都沉稳如同磐石的男人。这样的人往往是刺客的天敌,因为刺客所有出其不意的手段都会被对方冷静地化解。埃修有些顾忌匕首上的剧毒,偏头闪开飞旋的刀刃,而后张口叼住了刀柄。看似惊险,但只有交手的双方才知道埃修是如何的轻描淡写。

黑衣人近乎绝望,唯一能够脱困的小手段也被对方轻易化解,自视甚高的他在这一刻信心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不成功便成仁!决不能落在潘德人手里!他正要咬舌自尽,埃修却突然松开了手,敏捷地后跳。

“呼”一柄沉重的巨剑带着风声从天而降,劈在两人之间,若不是埃修及时抽身,怕是要被那蒙面女剑士手中的巨剑一分为二。但是来人的攻势并未就此告终,一击不中,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柄细长的护手剑,朝着埃修刺去。埃修接连三个后跳,居然无法逃离对方绵延如水的剑势。

“铛”埃修吐出嘴里的匕首,撞在对方递来的剑尖上,而后掐着对方攻势受阻的这一瞬间再度一个后跳拉开空间,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女剑士显然也是被埃修这般洒脱的逃跑姿态给震住了,“不是追兵吗?”她问。

黑衣人显然明白她是误会了什么,苦笑了一下:“路人而已。带我去见你主子,人已经救出来了。”

“主人,他回来了。”

正在端详一副油画的奎格芬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报酬减半。”

黑衣人咬着牙没吭声,显然是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这是他们之前谈妥的条约,他若是能自行逃出生天,重金相赠;可若是要让奎格芬出手搭救,报酬减半不说,他还得给奎格芬担任一个月的马夫。就算埃修只是一个横空杀出的路人,可他被逼入绝境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傲气不容许他辩解。更何况还是他出手在先,却被后发制人。

听完爱丽丝的报告,奎格芬转身过来,嗤笑道:“被一个路人给制服了?里泰迪兰?阿拉密尔,你可真有本事!”

里泰迪兰猛然掀下了自己的头罩,双目喷火地盯着奎格芬:“我已不再拥有那个姓氏。”他的瞳孔居然是翡翠一般纯粹的碧绿色!潘德大陆上绝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类有这般仿佛是在森林中晕染出来的瞳色。这是生活在东部大森林的诺多精灵的特权,也是他们唯一能跟人类区分开来的种族特征。

“请不要出言不逊。”爱丽丝长剑已经横在了里泰迪兰的喉间,冰冷的剑身平贴着他的喉结,让里泰迪兰意识到了自己目前寄人篱下的处境,气焰顿时后继无力。奎格芬不以为意,只是笑笑:“被迫抛弃了姓氏吗?你这个被驱逐者还是当得挺合格的。”

里泰迪兰的眼中浮现出屈辱,奎格芬一字一句都毫不留情地敲在他心底最深的那根刺上。但他并不后悔失手杀了族长最喜爱的小侄子,哪怕因此被震怒的******迪尔流放,但代价是惨痛的,******迪尔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的姓氏――诺多精灵万年荣耀的寄托,每一个失去姓氏的诺多精灵此生都会被打上耻辱的烙印。但事实如此,他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走到墙角,迅速地进入了仆从的角色。

“******迪尔……真是让人讨厌啊。”老酒鬼从侧室走了出来,脸色明显地好了不少。他念叨着这个名字,不胜感慨。

“你要去艾拉克莱吗?”奎格芬问他。

“不去!去了干嘛?让他拿着精灵弯刀再砍我八条街?我还没活够呢。”老酒鬼翻着白眼。

“她还是单身。”奎格芬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将老酒鬼噎住了。他沉默半晌,脸上再没有那么玩世不恭的表情。“哦。”到最后,他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第十七章 援救(一)

三天后,铁匠铺派人送来了埃修的纹章链甲,同时也宣告了他在拉里亚的逗留到此为止。[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在一个晨雾迷离的清晨,埃修策马出城。站了半夜,正掰着指头等换岗的卫兵很随意地瞥了埃修的背影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

埃修的目的地是坐落于潘德内海西岸的银湖镇,三天以来他一直在恶补潘德的风土人情,知道这处地方是潘德佣兵工会的总部,是渴望冒险的热血青年们的好去处,也不乏从外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探险家。潘德大陆战乱不休,鲜有安生的桃花源,就算是蜗居在城里指不定哪天也会被潜入的异端盯上成为预备祭品――说起来帝国人还要更闹心些,防火防盗防异端,他们还得再防拜蛇教。常年混迹于野的,无论是投军、跑商,亦或是当一个佣兵,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再三权衡后,埃修选择了去当一个佣兵――他并不认为自己甘愿成为一个被发号施令的士兵。其实拉里亚就有佣兵公会的分会,注册在哪里都能完成,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尽可能的远离帝国边境,处于瑞文斯顿、菲尔兹威边境的银湖镇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帝国忙于应付萨里昂达夏这两个虎视眈眈的邻居,爪牙暂时还伸不到潘德大陆的北部,是真真切切的天高皇帝远。埃修对帝国怀有刻骨的仇恨,但他理性地克制着自己,不让那仇恨在自己的血管中澎湃的燃烧。急吼吼地拉起一支队伍,打劫商队,屠戮村民,最后倒在正规军的围剿之下,最多临死前硬着嘴喊几句“帝国猪”?如果这样的话,老酒鬼只会怀疑他在雅诺斯跟埃修相处的这十年是在对牛弹琴。

埃修要毁灭帝国,他要亲眼见证着雅诺斯在屠城的火光中陷落,将崭新的巴兰杜克家旗插遍每一个帝国贵族的头骨。但他个人的力量在雄踞潘德一个半世纪的帝国面前就像一个妄图撼动大树的蚍蜉般渺小,勇气可嘉,更可笑。

要更强啊!埃修攥紧了手中的马缰,人力有时而穷,只有手上有一支军纪严整,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部队才能在潘德立足。[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成立自己的佣兵小队只是第一步,更何况自己现在还是一个光杆司令?不过据说瑞文斯顿境内游荡着迷雾山的劫掠小队,瑞恩的龙骑士团对此开出了高价悬赏,倒也是赚外快的途径之一。

一日疾驰,在路上射杀了几个不长眼的毛贼,埃修总算是赶在日落前到达了克温村。然而他却被一群全副武装的民兵给拦在了村外,而且看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埃修估摸着自己表露出接近村庄围墙的意图就会立刻招来飞蝗般的箭矢。

“怎么回事?”埃修站在弩箭的射程外,远远地喊话。得到的回应却微不可闻,埃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的喊话方式是经过老酒鬼特训的,洪亮,穿透力十足,三百步外都清晰可闻。可对面的民兵有这功底吗?扯着嗓子吼了几句,埃修却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途径村庄,请求借宿一晚!”

对面一阵骚动,不知是在商量些什么,而后终于是推了一个民兵出来,他缓步朝埃修走去,半个身子都缩在盾牌后面,显然是十分忌惮埃修挎着的短弓。埃修自然看出了对方的顾忌所在,解下了自己的箭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那个民兵松了口气,喊道:“克温近来有山贼侵扰,已进入戒严状态,还请这位冒险者绕路而行。”

埃修尝试了交涉几句,对方却是不肯松口。看着对方眼中的戒备,埃修恍然,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前来骗开门的山贼的奸细了吧?但这怀疑却也合情合理,克温对岸就是强盗横行的山林,时不时就有人过桥来打秋风,常年与这些狡黠的山贼打交道,克温人也在不断的吃亏中变得无比精明,都知道提防奸细了。

只不过……村里人还是太淳朴啊,就算是有奸细,也该是从北门渗透吧?毕竟山贼们主要的活动区域还是在克温北面的山林,哪有绕半个山头,还专程自南大道打马过来的奸细?埃修望着村庄北部腾起的狼烟,哭笑不得。

民兵们也是哗然,他们没有受过正经的军事训练,连哨兵都只是一个毛毛躁躁的小伙子,当他们听到南边有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接近村庄的时候,被山贼侵扰得有些神经质的他们几乎是一股脑地挤到了南门。山贼们也是觊觎了有段光景了,看到北门的民兵一下子少了大半,哪肯放过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直接冲了过来,没费多大力气就推倒了村门。若不是站岗的民兵拼死点起了狼烟,只怕是山贼们都冲到村中心了民兵们还在南门跟埃修对峙。

民兵们纷纷回防,可跟埃修交涉的那位却是坐蜡了,他有心跟着兄弟们一起回村救援,却又要防着埃修突施冷箭,纠结万分。埃修哪管那么多,拍马前冲。

“你!”民兵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拔剑砍向埃修。埃修随手拨开,沉声道:“我来帮你们杀山贼!”

“快快快!抢******!”小头目肩上扛着个不断挣扎的少女,一脚踹翻了想抢回自己女儿的老汉,正想给这不知死活的老家伙补上一刀,忽然破空声起,一支羽箭精准地撞开了刀锋。小头目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谁放的箭,居然被逃过一劫的老汉趁机扑倒在地,死死地扼住了喉咙。

小头目又惊又怒,反手去掐老汉,他年轻力壮,自然不惧一个老头。谁知道他之前扛着的少女惨叫一声:“爹!”而后疯了一般地扑上来抓他的脸。小头目惨叫一声,想举刀砍死两人,又是一枚羽箭飞来,将他握刀的手腕死死地钉在了地面。

两箭救下一对父女的埃修并未放松,山贼们在成功进村后立刻化整为零,喊杀声哭喊声随处可闻,更有几处房屋已经起火。但当埃修赶到时却只能看到山贼们狂笑的背影,像是漫过海滩的潮水,留下一地狼藉后又飘然退走。怎么回事?他有些茫然,倒是几个大难不死的民兵愤恨地把手中的兵器摔到了地上,咒骂着。几处草房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啜泣声,拿着武器的男人们脸色灰暗,不知所措。

“我的小女儿啊!!”凄厉的哭喊声打破了尴尬,之前那个被踹了一脚的老人跌跌撞撞地扑到埃修跟前,“英雄,救救我的小女儿吧!”

“恩人,救救九妹吧,求您了!”老汉的女儿也来哀求埃修,父女两人的哭声震天,引得其他人也跟着嚎啕起来,哀鸿遍野。老汉哭的时候偷眼看了看埃修,却发现对方脸色如常,此时正在皱眉思索着什么。

村民的哭声很心烦,但是在角斗场听惯了死人哀嚎惨叫的埃修不至于被这点噪音扰乱心神,他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伙来了又走的山贼目的是什么?但如果周围有任何一个克温的居民能听到埃修的心声的话,一定会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因为他们只是山贼。

这几乎是克温与山贼间长期斗争的惯例了,就像是羊圈、猎狗跟狼群之间的关系一般。狼们趁着猎狗们疏于看守的一瞬间果断出击,叼上几只羔羊就扬长而去。不恋战,也不敢恋战,真要让屠遍了整个羊圈的话,那势必就会激怒羊群的主人――村庄的领主,到那时正规军出动,他们这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对手?

潘德的山贼们,在摸爬滚打中多少也总结出了打劫的经验之谈:只要他们不触犯领主的根本利益,那么他们就只需要跟同为乌合之众的民兵打交道。或许会有些宅心仁厚的领主派治安队过来,充其量也只能打消山贼们进村的念想,并不耽误他们拦路打劫杀人越货。埃修也是涉世未深,一时间有些想入非非。

“村长别哭了……”几个村民的劝慰让埃修回过神来。这是克温村长?埃修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村长也是同理。村庄遭此劫难,不先安抚村民清点损失,反倒哭哭啼啼,虽然丧女之痛人之常情,但现如今却是起了个坏头。

罢了,正好去探下这股山贼的虚实。埃修最终还是答应了村长的请求,除了主动请缨的民兵意外,还有几个小伙子跃跃欲试地想跟着埃修去,但埃修一看他们这伙毛躁样就有些头大,难道他们以为山贼都是一捏就碎的面瓜?不过他倒不介意多几个帮手。策马前埃修随口问:“村长你有几个女儿?”

村长一愣,如实回答:“七个女儿。”

埃修:“……”

第十八章 援救(二)

追踪那伙山贼的行迹并不难,埃修毫不费力就从林地上杂乱的足迹中看出了他们的去向。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他在枝叶间敏捷地穿梭,渐渐地,他已经能听到前方传来的歌声了:“我骑着一匹老马啊哦哦,扶着一柄锈刀啊哦哦,砍破了大门啊哦哦,扛着婆娘――咚!”那破锣嗓子还没唱完那抑扬顿挫的“啊哦哦”,埃修就听到了一声闷响,看起来是同伴忍无可忍地用拳头封住了他的嘴,之后就是嘻嘻哈哈的扭打声。他轻轻地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民兵悄悄地摸了上来。有个小伙子不小心踩断了一截树枝,被埃修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他撇了撇嘴,对埃修的谨慎不以为然。埃修也知道自己的年龄比对方还小一截,一点约束力没有。

山贼们似乎是离老巢很近了,为首的头目喊了一嗓子,林间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埃修心念一动,爬上一棵大树,循着声音摸了过去,果不其然,山贼们虽然一路上没有什么警惕性,但是在老家门口还是设了个暗哨。那家伙正艳羡地看着劫掠归来的同伙,却不知埃修就在他的正上方。当山贼的队伍拐入山坳后,埃修倒挂着拧断了他的脖子,尸体正坠在民兵面前。

“哗!”众人吓了一跳,民兵们还算镇定,可那几个小伙子却慌了,木棒草叉柴刀什么的不停地朝那具已经断绝生机的尸体上招呼。埃修没去管他们,他参照了一下山坳入口跟这个暗哨的地理环境,推断出了其他几个可能潜在的暗哨位置。不过事实证明山贼们的战术头脑并不高超,总共五个绝佳的暗哨位置,其中一个甚至是能将这一带尽收眼底的绝佳鸟瞰点,可暗哨只有一个。推断有误,这伙山贼除了抢劫效率极高以外,的确是一伙乌合之众。埃修从树上落了下来,示意民兵们动静小点,可还没等他开口,民兵们发一声喊,齐齐杀进了山坳。

埃修有些恼怒地皱眉,持弓在手,紧随其后。

山贼的头头沃夫是马里昂斯通缉的要犯,手上累累的血债让他在不法之徒中小有名气,并以此纠集了一批偷鸡摸狗之辈占山为王,领导着这群来去如风的山林之狼――这个称号让山贼上下都颇有些自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今天自己的手下们看起来又是满载而归,其中一个甚至扛回来一个娘们,不用说自然是先给老大好好受用一番。沃夫心情极好,开了几桶珍藏的葡萄酒打算好好犒劳下大伙。就在此时山坳入口传来了喊杀声。什么情况?以为是正规军来袭的沃夫慌慌张张地冲出帐篷,预想中马里昂斯的精锐步兵们并没有出现,反倒是一群农民乱哄哄地冲进来,个别人甚至挥舞着一把菜刀。暗哨干什么吃的,这种货色都没发现?沃夫有些恼怒地想,他根本没把这些土老帽放在眼里,一群定期被自己剪毛挤奶割肉的羊有什么好怕的?他抄起一把大刀就冲了出去。

山贼们在经过最初的一阵慌乱之后,也发现了袭击他们的不过是一帮装备比他们还简陋的农民,其中还有几个熟面孔――这不是那几个克温的民兵吗?山贼们放下了心,抄起家伙就准备给这伙不知好歹的农民们上上课,学费嘛,就用他们的鲜血来交好了!一个拿着猎弩的山贼已经瞄准了目标,正要击发时,胸口突然一痛,一支羽箭已然钉穿了他的心脏,

埃修自民兵队伍后闪了出来,他在奔跑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张弓搭箭的动作,而后在高速的移动中准确地命中了目标。还有四个!他快速地扫视着,那些拥有弓弩的山贼是他率先射杀的目标。他手上还握着九支羽箭,在他指间仿佛孔雀的尾屏一般展开。

一、二、三、四!埃修张弓,四支羽箭搭在弦上,而后连踏四步,在不大的空间中变换着身形,每一步都将那四个不同位置的山贼分别纳入了手中短弓的极限射程。他一步一张弓,短弓接连形变四次,羽箭呼啸着飞出,精准地穿透了他们的心脏。

神乎其神的箭法!

沃夫冲出帐篷时,那个射术了得的二当家正捂着胸口倒下。怎么回事?他悚然一惊,一眼就看到了幽灵一般跟在克温民兵身边的埃修。那个年轻人实在是太显眼了,跟那帮用喊杀声给自己壮胆的农民不同,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沉默,眼神却在扫视整个战场,他明明身处其中,却如同苍鹰一般俯瞰着全局。几个在缠斗中陷入困境的民兵都被他的箭矢救下,在他那精准的箭法下,民兵势如破竹,长驱直入。这时埃修的目光朝他扫来,沃夫只觉得周身一寒,而后就看到埃修无比坚决地朝他冲了过来。

一股凉气在沃夫的背上流窜,杀人不眨眼的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来临的恐惧,朝他奔来的似乎是一头嗜血的野兽。他不想死!他硬着头皮举刀迎上,然而埃修一个错位就消失在他的眼皮底下,哪去了?愕然的沃夫喉咙一凉一痛,自血管泉涌的鲜血堵住了他的惨叫。

一剑将看似头领的山贼割喉后,埃修便扑向了下一个目标。此时局势已经呈现出一边倒,克温的民兵们挥舞着木棒将已经丧失斗志的的山贼们敲得鬼哭狼嚎,往日被欺压的积怨一股脑的爆发出来,他们顿时化身成凶恶的施暴者,有那么一瞬间埃修都差点以为他们才是山贼,而抱头鼠窜的山贼们是无辜的村民。

战斗很快进入尾声,村民们只有两人受了轻伤,他们相拥着庆祝着这场痛快淋漓的胜利。有人顺手就从山贼们还未开张的宴席上撕下一块鸡大腿;还有人似乎是认出了自己的马,眼泪汪汪地抱着马头,仿佛那不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而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媳妇。只有埃修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在一处帐篷中找到了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们一脸惊恐地看着埃修,身子拼命地往角落缩。埃修生怕自己贸然接近会导致她们的过激行为,拉来一个民兵,问:“哪个是村长的女儿?”那个民兵嘴里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说:“都是,这个是村庄的三女儿,那个是六女儿,那个是小女儿。”他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接着补充道:“三女儿跟六女儿都是上周去城里卖菜时被抢走的,小女儿是――”他不说话了,盯着村长三个女儿们裸露出来的肌肤,眼神发直,埃修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挠头,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了点葡萄酒,亦或是别的原因。

埃修等人回到村庄时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三个女儿扑进村长怀里哇哇大哭,凯旋回来的民兵们唾沫飞溅地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如何英勇,这个一棍子砸翻了一群人;那个一侧身闪过无数道弩矢;都恨不得把自己描述成顶天立地的英雄,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仿佛都带着大丈夫的味道。埃修在一旁微笑地听着,没有去打扰克温村民这来之不易的喜悦。

地面惊起几粒尘土,而后大地传来明显的震感,如同雷霆穿行在土壤间。埃修脸色一变,俯身细听,马蹄声如潮水一般朝这里涌来,两百步――不!一百五十步!很快马蹄声就在克温的上空回荡着,尚在欢庆的村民们沉默了,仿佛那是沉重的乌云笼罩过来,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惶恐,但没人挪动脚步,在这一瞬间他们老实得像是待宰的羔羊。

一队骑兵自南大道朝克温驰骋而来,清一色的红衣猎马,萨里昂王国的雄师徽记在他们盔甲的左胸上无声地咆哮着。很快他们就冲入了村中心,为首的骑兵翻身下马,皱着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村庄,而后以毋庸置疑的语气宣读起了手中的文书。

“以下是来自福歇尔男爵的征兵令:征调克温三十男丁充军。”不长的一句话却让克温人人炸开了锅,有人大喊:“军爷,上周不是才征兵过吗?怎么又征兵?”

“备战。”军官冷漠地说,而后他环视四周:“有谁愿意?”

寥寥数人,都是之前跟着埃修扫荡过山贼的小伙子,但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毕竟他们更偏向于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农民,胸膛那腔鼓荡的热血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农活中归于平静。可这远没达到征兵令需求的人数,军官有些不耐烦,大手一挥,示意拿人。

骑兵们下马,虎狼一般冲进了人群中,身穿链甲的埃修在村民中自然十分扎眼,当下就有一个骑兵朝他伸出了手,埃修可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就被抓了壮丁,但也不愿意跟萨里昂的正规军冲突,微微后退了一步:“我并不是克温村民。”

“哦?”军官看了一眼埃修,眼睛突然一亮,“你是什么人?”

“一个雇佣兵。”埃修平静地回答他,但是心里却突然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那军官的眼神分外熟悉,兼具狐狸的狡黠和饿狼的贪婪,之前杰弗里可没少用这眼光看着他的死亡骑士甲。他顺着这军官的视线一看,心知肚明:这家伙看上了自己的死亡骑士长剑!

军官冷笑了声,脸色一沉:“冒险者?我怀疑你是异教徒,抓住他!”

第十九章 暗夜密谋

克温的居民们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年轻人刚刚还帮我们扫灭了山贼,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异教徒了呢?可看军爷们的神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几乎是下意识地,每个人都在“噔噔”地往后退,一瞬间埃修就成了唯恐让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啧,原来自己为这个村庄所做的,原来还抵不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吗?埃修很平静,老酒鬼很早就同他说过,永远别相信农民,他们一方面只会在被连抢了三个女儿后哭哭啼啼;一方面又会千方百计地将他人往屠宰场上推,以此来保全自己。他们兼具了绵羊的懦弱与猴子的狡黠,因为单纯而朴实,也因为单纯而残忍。就像是扬维克朔海域的海风一般多变,前一刻他们还能其乐融融带给你家的温暖,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你心寒。埃修不怪他们,因为在潘德,弱小是唯一的原罪,而农民却是身不由己地罪无可恕。

其实我自己的罪孽也不轻啊。埃修不动声色地后退,可训练有素的骑兵们已经在无形间对他完成了合围。军官环抱双臂,骑在马上冷笑,在他看来埃修已经是插翅难逃,那柄死亡骑士长剑势必要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一个魁梧的骑兵朝埃修扑过去,想要把他勒在怀中,埃修轻巧地错身缩首,从对方的腋下扭了出去。那一瞬间他有出剑的冲动,对方的肋骨不设防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很轻易地就能把剑锋送进对方体内,将脆弱的脏器搅碎。但是在当下跟正规军起冲突绝对是一个愚蠢到家的选择,坐实了异教徒的名头不说,很有可能第二天埃修就会发现自己的通缉令已然遍布萨里昂。所以他只是一脚踹在那名骑兵的屁股上,将他踹翻在地。

骑兵摔了个狗吃屎,勃然大怒,爬起来回身再扑,埃修却已经向着包围圈冲了过去,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自投罗网。首当其冲的士兵们早已严阵以待,他们个个膀大腰圆,埃修跟他们比起来像是公牛面前的小牛犊。现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要强冲公牛们的包围圈,那必然是要落到被顶翻的下场。

然而在临近包围圈的一瞬间,小牛犊赫然变成了一条水蛇!埃修的身躯以不可思议地柔韧性弯曲着,轻而易举地自两名骑兵间的缝隙滑了出去,而后翻身上马,冲出了北门。“废物!追!”小队长恼怒地咆哮,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埃修一路狂奔,骑兵们紧紧地咬在他身后,双方距离不过七十来步,而且这个差距正在渐渐缩短。毕竟是军马,脚力跟市面上流通的一般骏马不可同日而语。埃修也不对在大道上甩掉他们抱有期望,他心里估算着进入山林还有多久。时间足够,埃修做出了判断,只要进入了密林,他就能轻易摆脱骑兵的追击。埃修有这个自信,因为老酒鬼曾经这么跟他讲过:“就算是迷雾山里的白猿,也不能在攀援上做得比你更好了。”埃修没见过白猿,但是埃修知道自己的身手。

近了,埃修已经能看到漆黑天幕下影影绰绰的千百株树木,数个小时之前他还在林间带着克温民兵跟山贼浴血搏斗。身后的马蹄声骤然加速,男人紧促的呼吸声自身后传来。是那个骑兵队长!他的马脚力更加出众,居然赶在埃修进入山林前追上了埃修!

“哪跑!”骑兵队长怒喝一声,举刀要砍马腿。但他的武技比起埃修实在是稀松平常,埃修甚至都没拔剑,一个侧身,挥掌拍开剑刃。而后他索性整个人转过身来面对着小队长,一只手摁在了猎马的马头上,在不停的颠簸中维持着诡异的平衡,而后五指收紧,悍然发力!

猎马痛嘶一声,面骨的剧痛使得它的前蹄高高地撩了起来,险些把马背上的小队长掀了下去。这一瞬间埃修松开了手,两匹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开。任凭小队长如何恼怒地鞭打,他胯下的猎马只是畏惧地目送埃修冲进了山林。

冲进密林后,埃修往骏马的屁股上扎了一剑。骏马吃痛,长嘶一声,没命地狂奔起来。埃修跳起,双手握住一根枝桠,往完全不同的方向攀援而去。他依稀记得山贼藏身的那处山坳,今晚埃修只能在那里将就一晚了。而且他没了坐骑,到达银湖镇的日子又得往后推迟上一大段,光是这一路的食宿恐怕就比再买一匹马还要昂贵许多。

先去马里昂斯吧,埃修盘算着。

小队长脸色有些阴沉,他的眼力不凡,一眼就看出那个自称是冒险者的年轻人腰间配着的是一把死亡骑士长剑。说不动心那是假的,死亡骑士的长剑可是各国军中相当风靡的收藏品,用来打点门路无往不利。然而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围杀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冲出,自己又在那面对面的交锋中毫无悬念的惨败。是的,惨败,他势在必得的一剑被那个年轻人信手就抽开了,仿佛那不是锋利的金属,而是一块破布。小队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埃修留下的指印还在。他有些恼怒地咒骂了一声,拨马回身:“回了!”

“队长,那个异教徒不追了吗?”有人问。这句话却是触了他的霉头,小队长破口大骂:“追你MB,废物,回去征兵!”

那个被溅了一脸唾沫的骑兵不以为意,反而是诡笑着凑到了小队长的跟前。小队长警惕起来,他终究还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这一刻他从那名骑兵身上感受到了相当尖锐而危险的锋芒。这时候借着星光,他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庞,绝对不是他队伍里的兄弟!

巨大的惊骇在小队长心中闪过,而后他的胸口一痛,一柄长剑已经贯穿了他的左胸,对方慢条斯理地转动剑柄,将心脏搅成一团烂泥。小队长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剑柄上银白色的骷髅头正咧着嘴朝他狞笑。“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我们的佩剑。”这是他弥留之际听到的最后的低语,像是死神在耳边轻柔的吐息。

骑兵们震惊,他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小队长的尸身就已经从马上栽了下来。而凶手已经施施然地抽出了长剑,朝着他们冲来。像是一头在暗夜中猎食的野狼,凶狠而精准地将猎物一一扑杀。有几人在反应过来后仓皇逃窜,然而暗紫色的光芒一闪,他们就连人带马扑倒在地。

不到三分钟,这支骑兵小队,全灭!始作俑者温柔地拭去了剑身上的鲜血,望向埃修消失的密林,轻轻地笑了笑。

“能坏我圣教大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小时后,沿着马蹄印追踪过来的黑骑士阴沉着脸看着那匹臀部带伤的骏马,额角青筋暴怒地跳动着,将那匹骏马大卸八块。“果然有一手!”他收起了那副轻佻的态度,认真地揣测着埃修的去向。在收到截杀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异端凭借其强悍的渗透力铺开了一张横跨萨里昂帝国两境的情报网。埃修在拉里亚闹出的风波并不低调,顺藤摸瓜之下,他这尾大鱼很快就被揪了出来。

“弃马而行,一晚上的时间,只能藏在这片山林里。”黑骑士知道被误导的自己现在肯定跟埃修距离十万八千里。他一声唿哨,一只一直在上空盘旋的乌鸦落在了他的肩上,眼睛是凶暴的暗红色,体型之大竟堪比一只半大的秃鹫。此时它的嘴里正叼着一只麻雀,坚硬的喙张合,血水不时溅出,赫然是在咀嚼!

“目标匿于山林,不知所踪。”黑骑士草草写下一条简讯,塞进了绑在乌鸦脚上的木筒。乌鸦嘶哑地叫了两声,吐出了嘴里血肉模糊的麻雀,振翅高飞,在黑夜中扶摇直上。

塞文克罗堡。

哨兵在城头上巡逻,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踩着既定的路线,有些怀念上岗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这时候他看到远处一暗影正在急速滑翔过来。那是什么?飞禽?但什么样的飞禽会以利箭一般的时速飞行?哨兵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硕大无朋的乌鸦就已经扑到了他的脸上,利爪将他的脸豁开了。哨兵正对上一双暗红色的眼睛,他心中一寒,还没反应过来,乌鸦的喙已经闪到眼前。“波波”两声,像是珠宝匠取出嵌在首饰上的宝石一般,乌鸦残忍地啄出了哨兵的眼珠!他惨叫一声,在地上没命的翻滚着。哨兵的哀嚎很快惊动了附近的士兵,他们打着火把赶来,只见到一个巨大的影子闪没在火光的边缘。

乌鸦在要塞中轻车熟路地穿行,倒是再没有袭击行人。它飞入了一间破败不堪的房屋,在木门上笃笃笃地啄了三下,门打开,探出一截枯槁的手臂将乌鸦接了进去。

“雷尼斯跟丢了。”老人将木筒丢在桌上,嘶哑地说。桌上分坐着两男一女,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约而同地皱眉。

“我们的推断没错,那家伙确实会取道克温。他竟然没能截到,真是个废物。”居中的男人伸手朝着那只乌鸦抓去,他的手掌像是一个小斗笠般粗大,一下就罩住了体型不算小的乌鸦,没好气地揉捏着。之前凶悍无比的乌鸦在此人的掌心中瑟瑟发抖着,不敢造次。

“接下来?”老人问。

“我哪知道什么接下来,谁知道这货接下来是去马里昂斯还是阿芬多尔。”男人翻了个白眼,“告诉雷尼斯,”他把乌鸦扔到了桌上,“归队。是时候去跟奎格芬那个老奸商打个招呼了。”

“是,主人。”老人平静地说。

“那支商队怎么处理?”女人突然问。

“龙泪已经不在他们那了,浪费时间。”男人戴上一张惨白色的骷髅面具,老人适时地为他披上墨色的长袍。“出发。”面具下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他轻快地走了出去。身后三人沉默地跟上,墨色长袍的下摆随风飘荡,像是一群蝙蝠静静地溶入夜色。

第二十章 新年烽烟

潘德354年1月7日,帝国向达夏宣战。(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这已经是一对老冤家了,达夏人若想走出大漠,就得突破帝国的钳制。而帝国人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在对外扩张的时候,有个时刻在身后磨刀的邻居。只不过帝国此次姿态之强硬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图尔达要塞就像朽木上的钉子一般被轻松拔起,前来增援的曼苏尔拜伊才赶到半路就被迎面而来的帝国大军兜头扫了一下,直接扫没了八百人,余下的几乎个个挂彩。若不是曼苏尔抽身及时,他说不定就要交代在那里了。损伤惨重的曼苏尔带着残部躲进了圣战堡,帝国人不肯罢休狂追而至。他们似乎压根没有据守图尔达要塞巩固优势的念头,如同一头恶兽一般蛮横地直撞进达夏的大漠中。

怎么挡?没法挡!

攻城第一天,帝国摆出的先头阵容让圣战堡的守军震惊,随之而来的便是死寂的绝望。

阿迦松!提图斯!西多利厄斯!之后才是年轻一辈们组成的预备队。曾经的帝国三杰在新年的第一场会战中联袂出席,充当了帝国大军这头恶兽的獠牙,图尔达要塞甚至都没能塞满它的牙缝,那圣战堡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吗?曼苏尔不解,帝国人摆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他们的后方却会空虚。潘德可不仅仅是有帝国跟达夏啊!天府之国伊索斯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萨里昂这位恶邻的眼皮底下。随后的情报证实了曼苏尔的猜测,马里昂斯的艾尔夫万公爵已经匆匆启程,而据守阿芬多尔的狮骑士团也倾巢出动。宣战的消息还未传来,但萨里昂人已经把手放在了剑柄上。但是帝国人攻城的势头依然如同大潮一般狂烈,对后背近在咫尺的锋芒杀机视若无睹。他们是如何保持这高涨的士气的!曼苏尔狂怒而又惊恐地想。

他的情绪对于守卫圣战堡毫无裨益,就算是块礁石,在帝国人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中也该四分五裂了。当日傍晚,剑斗士欧鲁巴插旗圣战堡,生擒曼苏尔拜伊。随后,大军锋芒一转,直逼新加尔!

不过稍微有些军事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帝国的攻势已经到此为止了。(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在被连拔两座堡垒后,达夏也迅速地反应过来。深夜,前锋的提图斯将军所部遭受了一波游骑骚扰。两国战战和和那么多年,互相都知晓对方的小手段,达夏人弓马娴熟,个个都是天生的骑射手,打起游击战来颇有心得。提图斯也是针锋相对地派了一队轻骑兵,企图逼开这群扰人的苍蝇。然而骑兵们才出营门,一波箭雨带着绚丽的尾焰落到了他们的头上,对方在黑夜中也保持着惊人的命中率,一轮齐射过后,轻骑兵小队无人生还。

提图斯脑门上渗出了汗,这不是一般的游骑兵!这种极度张扬的箭矢只有达夏的疾风骑士团才会大规模的配备,达夏人的主力部队已经到了吗?是巴哈德,还是哈米德,亦或是……巴哈德汗亲至?

很果断地,提图斯的部队缩回了中军,他可不想自家的精锐火弩被重骑兵犁一遍。

这个决定直接导致帝国前军的阵型出现了小小的混乱。提图斯的撤离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擅自就将自己的战斗序列降到了年轻一辈们的预备队中。幸好达夏人没有趁机来袭,不然后果不堪设想。阿迦松跟西多利厄斯都是勃然大怒,不过他们很清楚提图斯的脾性,倒是没去跟他多废口舌,而是直接一纸诉状告到了马略皇帝跟前。

深夜,中军的牛皮帐篷依然透出黯淡的火光,间或有隐隐的异香自帘子的缝隙间逸散出来。贾斯特斯执政官浸泡在这股甜腻腻的异香中,感觉自己像是被蜂蜜淹没了一般。马略皇帝端坐在他对面,脸色如纸般苍白,甚至连他的脖子都看不到一丝血色,然而他的眼神异常明亮炽烈。

“提图斯又犯事了。”

“知道。”马略轻描淡写地说,才从大病中恢复过来的他声音显得有些中气不足,“让他滚到塞布桥。”

“去塞布桥?面对布伦努斯那个疯子?”贾斯特斯苦笑,“他肯定不会去吧?”

马略凝视着面前的沙盘,帝国的旗帜自平原向大漠推进,矛头直指新加尔。他伸手将提图斯的旗帜拔起,随意扔掉:“我管他去哪,他回自己的领地剿匪都行。只要他滚回帝国,别在这里碍事就行。”

“提图斯确实不是个东西,”贾斯特斯提醒道,“但他的精锐火弩部队可是攻城的主要战力。”

马略皇帝摇摇头:“我只是让他滚,没让他的部队滚。传令下去吧。”

贾斯特斯走出营帐,夜风拂面,他下意识地深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洗掉肺里甜腻腻的异香。荒漠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沙地能把战士们的脚烤熟,夜晚却能让他们的肚皮冻得板结在一块。帝国初始的攻势如此猛烈,也是有客场作战的考量在当中,将士们不能在这般环境下作战太久。

只要攻取新加尔,战略上帝国就会转回守方了。达夏人也很明白这点,明天等待着他们的势必是一场强而有力的狙击,后方更是有虎视眈眈的萨里昂人,而这,身为元帅的皇帝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贾斯特斯脸色阴沉,他知道皇帝陛下为何如此求战若渴,因为当马略自长达三天的昏迷中醒来后,格雷夫男爵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时日无多了。最多在三年内,他的蛇毒就会再次发作,届时,回天无术。

三年,帝国的版图会扩张到什么地步?

接到军令时提图斯耐住好大的劲才没在那个冷着脸的军官脸上抽一鞭子,他虽然是出了名的不识好歹,但是还不至于触皇帝陛下的霉头。“为什么?”他咬着牙挤出一句。

“临阵脱逃,扰乱军心。”军令官重复了一遍,眼皮都不抬,因为他根本就不期望提图斯能理解,不,就连听懂也是奢求。而皇帝陛下的意思,也只是要他服从命令而已。提图斯的乖张跟暴躁在他这边碰了个强硬的钉子,他喘着粗气,仇恨地盯了军令官一会,忿然离去。

塞布桥之所以叫塞布桥,是因为它北岸是塞伦米思,南岸则是布雷特汶。名字看似普通,但在帝国同萨里昂的军事地图中,这座桥向来都是以高度醒目的红色标记着,原因无他,萨里昂想要奇袭帝国腹地,就要占据塞布桥,才能长驱直入。而帝国若想有朝一日进军萨里昂,塞布桥也是必经之路。

布伦努斯公爵恶狠狠地盯着南岸严阵以待的帝国军队,却没贸然下令冲锋。塞布桥只是一座普通的石桥,宽度只容五匹瘦马通行,他引以为傲的狮子雷阵根本无法在桥面上展开,然而对方却很轻易地用弩箭构筑出一道死亡的火力线。布伦努斯再强硬,都不会傻到用人命去填这么一个无底洞,他是阿芬多尔的雄狮,不是榆木脑袋的野猪。

骑士长凯伊策马到布伦努斯公爵身旁,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帝国人果然没这么傻,把他们的屁股护得很严实啊。”她是为数不多的活跃在战争中的女性,而能率领着布伦努斯公爵麾下的狮骑士大队,在正面战场上将男人们敲得东倒西歪抱头鼠窜的女中豪杰,数来数去,潘德上也就只有凯伊一位。

“凯伊老师,请不要说这么粗俗的话。”布伦努斯公爵的小儿子,莫里斯子爵提醒道。然而凯伊只是斜眼,送了道半威胁的目光:“还想不想去跟基亚喝酒了?”

莫里斯讪笑着,识趣地闭上了嘴。

南岸,帝国中军营帐。

提图斯光棍地坐在年轻的军团长对面:“没有!什么都没有!就我一个!我可帮不了你打那头老狮子!”

安东尼厄斯皱了皱眉,没去搭理提图斯。他多少能猜出提图斯为什么会被发配到这里来,肯定是老毛病又犯了,不然也不至于身边只有几个亲卫。说起来这是他第几次这样被调到后方了?七次,还是八次?安东尼厄斯领军尚晚,能遗憾地没能数到两位数。他也不指望提图斯能够给他提供什么帮助,如果不添乱的话,或许安东尼厄斯可以考虑不把他五花大绑。

“你父亲呢?”提图斯大大咧咧地说,“就让你守卫塞布桥,他很放心嘛?不知道是高看了你还是低估了布伦努斯。”

“父亲已经率军赶往卡林德恩堡。”

提图斯一愣:“这他都敢分兵?不怕两头照顾不到吗?”他突然狂笑起来:“他要是输了面子就丢大咯!”

安东尼厄斯没去理会提图斯的大不敬之辞,只是淡淡地说:“卫兵。”

“是!”

“把他给老子绑起来,”安东尼厄斯指着狂笑不止的提图斯,按捺着语气中的火气,“要五花大绑,顺便把嘴塞住。”

第二十一章 风林火山(上)

提图斯勃然大怒,然而他并没有发作的空间,几个膀大腰圆的卫兵已经走了上来,伸手就要擒拿,丝毫没顾忌他帝国将军的身份。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很快,提图斯就被麻绳捆绑着扔到了一边,嘴里塞着一块不知从哪撕下来的破布,呜呜有声,恶毒的咒骂尽数倾注到了他喷火的眼神中。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跟这位年轻的军团长撕破脸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事实上,帝国的大贵族中,没跟他撕破脸皮的还真是凤毛麟角,实在是这位帝国三杰之一不会做人,贵族的出身,市侩的脾性,无赖的行为,残虐的性格,注定了他在社交方面的四面楚歌。

安东尼厄斯长出一口气,开始凝神推演战局,布伦努斯公爵不愧是以侵略性著称的名将,哪怕只是陈兵北岸,安东尼厄斯也觉得对方的剑尖时刻指在自己的鼻子上。他所能凭依的就是塞布桥这处战略要地。同时年轻的军团长有些庆幸,父亲所料果然没错,来的人果然是擅长奔袭的布伦努斯公爵,只有这头雄狮才会对帝国大军的后方造成致命的威胁。而只有塞布桥才会成为这头雄狮的忌惮的天险,若是来的人换做是萨里昂三公中其他的两位,塞布桥充其量只是一处交通要道而已。

细密地推演之后,安东尼厄斯长出一口气,他不敢夸口自己能够阻拦雄狮的脚步,但至少可以拖住布伦努斯公爵三天的时间。三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不能左右一场战役的走向,但是却可以为胜利累积下足够的优势!

只是,光是我这里坚持三天还不够啊……安东尼厄斯的掌心满是汗水,关键是,父亲,你所要坚持的,不只是三天啊……

“三天。”莫里斯将计算尺扔在地图上,焦躁地说,“安东尼厄斯的阵型明显是专门针对我们的!骑兵根本无法在桥面上展开,只能靠步兵推进,在南岸凿出一道口子,骑兵才有冲锋空间。(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

凯伊铁青着脸,三天,这意味着他们就算强行突破了塞布桥,帝国也已经从达夏人的纠缠腾出手来,准备好好招待一下这位不速之客了。“等?”凯伊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了这个字。“艾尔夫万公爵大人正在向卡林德恩堡进军,只能期待他来破解僵局了。”

“不等。”雄浑的声音自营帐外传来。“即刻进攻。”与此同时帘子被揭开,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头发花白,眉目却依然保持着年轻人的英挺。他俯视着战术沙盘,对岸的帝国军试图用成规模的枪兵配合盾兵守住桥头,只要弩手射住阵脚,这片防线就固若金汤――至少面对他是这样。针对意图昭然若揭,就是捏准了骑兵在桥上无法展开的痛脚。很有效的战术,但是,太多余。

确实行之有效,掐死了骑兵的弱点;但也确实多余,因为他是布伦努斯公爵,阿芬多尔的雄狮。

雄狮会被荆棘地挡住吗?绝不!

“传令,火狮子大队全体下马,编入前锋步兵;血狮子大队准备一线冲锋。”他赫然把最精锐的两队狮骑士放入了前锋阵容!而后他才看着凯伊,冷冷地说:“战术意识还是单调。只有在马上才能发挥战斗力的骑士,都该滚去当骑兵!”

“是!”凯伊惭愧,领命出去。莫里斯不安地看着父亲:“不宣而战,这会打击到您的声誉的。”

“战争无关荣誉,只有胜败。”布伦努斯公爵直视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是你的第一课。”

“是,父亲。”

“下面让战士们教给你第二课。”布伦努斯走出营帐,阳光在他银白色的重铠上反射出夺目的光芒,骑士们向这位萨里昂的名将行注目礼。他高举手臂,沉雄地咆哮着:“告诉小莫里斯!敌人是什么?”

萨里昂最精锐的狮骑士大吼:“碾碎就行了!”

这一刻,声浪炽烈如焰。

卡林德恩堡前是一块平原,自奥萨?索伦与阿尔弗雷德大公在此进行的那场旷古烁今的战役以来,帝国与萨里昂共在这块平原上进行了一百三十八次会战!双方的鲜血早已浸透了这片不大的土地,两国这些年所失去的战士,足以在肥沃的中央平原上插满白色的十字架。

一支将近万人的部队缓缓行进着,骑兵开路,步兵护住两翼,沉重的攻城武器被小心翼翼地保护在中军,间或有轻骑兵出入阵列,如同勘探的工蜂反馈即时的情报。

与准备长途奔袭帝国大军后方的布伦努斯公爵不同,这支军队将攻取卡林德恩堡,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插伊索斯。艾尔夫万公爵是这支部队的总统帅,老谋深算,治军有度,论攻城略地,萨里昂无人能出其右。

艾尔夫万公爵骑在马上,轻轻地咳嗽着,他正在低头翻看一副帝国的地势图。他戴着一副考究的金丝眼镜,哪怕整个人包裹在沉重的铠甲中,他也更像一位随军的贵族学者,而不是万人大军的统帅。

公爵的手指轻轻落在卡林德恩堡上,而后在泛黄的图纸上划拉出一道平滑的直线,在伊索斯之前驻足,围绕着这块全潘德最丰饶的土地打了个圈。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否连下帝国两块领地,其中之一还是创世女神教派的据点。帝国人的军队已经开进了达夏的荒漠,短时间内绝无回援的可能,哪怕城防依旧坚固,但是在艾尔夫万公爵看来,没有将领驻防的城池,与玉体横陈的少女一样软弱与诱人。

同时艾尔夫万公爵也很好奇,帝国人并不缺少战术头脑,他们必然会留下一个足以坐镇帝国的帅才来应对磨刀霍霍的萨里昂。是那位获得了圣墓守卫者效忠的贾斯特斯执政官?亦或者是帝国精锐步兵云集的利维尤斯执政官?还是说……艾尔夫万公爵眼睛眯了起来,冷光自水晶镜片中折射而出。他已经看到了卡林德恩堡上高举的旗帜,惨绿的绸布上纹着一只阴森森的夜枭,那是西多利厄斯将军的家徽。

艾尔夫万公爵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能想象出远征归来的西多利厄斯看到自己的领地已然被划入萨里昂领土时的表情,可他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因为他看到了一支部队正从城门鱼贯而出,沉默、有序而迅速地在卡林德恩堡前摆好了阵型。这是一支三千余人的军队,却赫然做出了要跟万人大军正面交锋的姿态!当最后一队骑士高举着一杆并非夜枭旗的旗帜走出城门时,艾尔夫万公爵眼睛微微一缩,而后骤然爆发出神采。

那是一面天蓝色的旗帜,底部是海浪一般的花纹,一艘巨舰正破浪而行,船体狰狞仿佛出水的海兽,随着旗帜在狂风中鼓荡,竟似要撞破绸布!顶部是一行漂亮却锋利的古帝国花体字,张扬缭乱如同刀剑交错。在推行新政的帝国中,能写出古帝国字的贵族寥寥无几,而能写得这么老道这么纯正的,有且只有这么一位!

“执政官凯洛斯。”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念出了那行花体字,“久仰大名。”

卡林德恩堡,凯洛斯执政官立于城头,隔着近千米的距离凝视着那招展的剑盾旗,知道那面旗下必然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公爵,他脸上浮起笑意,从容而优雅,似乎完全没在意对方压倒性的人数优势,仿佛即将到来的并不是一场攸关帝国基业的决战,而是一场贵族的社交舞会,而他派出城的部队就像是一位被父亲挽着踏入上流社会,要努力学会跟眼神炽热的小伙子周旋的少女。

“好了,奥古斯塔娜,你带两个暗影大队去伏击布伦努斯,合适的伏击地点我已经标注在地图上了。这里交给我跟斯科莱鲁就行。”凯洛斯对身后的奥古斯塔娜说。“来的既然是艾尔夫万,那么进逼塞布桥的自然是那头老狮子。”

“安东尼守不住吗?”

凯洛斯摇头:“换作是艾尔夫万,安东有能力据守塞布桥一天以上。可如果是布伦努斯的话,只需要三个小时,他就可以打穿塞布桥的守军。”他看着奥古斯塔娜,神情严肃。“别忘了,他是披挂着烈焰的雄狮!”

第二十二章 风林火山(下)

与此同时,艾尔夫万在深思熟虑过后,召来了基亚。[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父亲,有什么吩咐吗?”基亚问,这位年轻的子爵蓄着蓬密的胡须,根根板结在一起,显然是没有细心地打理,使得他的表象年龄直追自己的父亲——实际上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处理这嘴乱须,他在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内蛰居了三年,终于将秩序女神法典翻阅完毕,便被父亲拉了出来参与到这场战役中。

“听我口述,给布伦努斯公爵写一封信。内容如下,”艾尔夫万公爵缓缓挺直身体,直视着前方的卡林德恩堡,“我于卡林德恩堡遭遇凯洛斯,不得前行。”

“就这些?”基亚唰唰写完,却没有等待到下文。

“是的,布伦努斯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去挑一位信得过的骑士,把信送出去!”

基亚忍不住问:“父亲,凯洛斯属下不过三千人,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他在马上眺望着敌军的战线,无论长度还是厚度都远逊色于己方,虽然那严整的军容确实值得赞叹,但怎么可能抵挡万人大军的轮番冲击。

艾尔夫万公爵反问:“你听说过‘风林火山’吗?”

基亚微微一怔,不过他只是不曾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而已,但在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三年赋予了他广袤的知识,因此很快回答道:“这是潘德主流的四大战术风格,以及是在此风格中最为卓越的将领的称号。”

艾尔夫万颔首:“不错,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潘德名将如云,各有所长。并不是说这四个称号就代表着潘德四大名将,而是对指挥官风格的概括——当然,他们自然是在这一领域的登峰造极者。”

“父亲您的称号不就是‘徐如林’的吗?”基亚说。

“不错,其他三位呢?”

基亚皱眉,他也只是在前些年的家族舞会上偶然得知了父亲这么一个称号,当时来客用相当谄媚的语气说公爵大人治军有方,让年轻的男爵很是反胃了一阵子。见基亚没回答,艾尔夫万公爵则是说了下去:“疾如风,说的是菲尔兹威人的首领之一,‘快马’比约恩,极其擅长运动战,不管是在瑞文斯顿王国的雪地,还是达夏的荒漠中,他的部队都保持着强悍的机动性。mht.la [棉花糖小说]”

“徐如林,是我,指我治军稳重,步步为营。”艾尔夫万公爵简略地说,但是任何跟他交过手的潘德名将都知道,凡是被艾尔夫万“步步为营”的地方,除非投入大量兵力,不然根本抢不回来。艾尔夫万的步步为营,强硬得像是一片扎根百米深的树林。

“侵略如火,你也该有所耳闻,布伦努斯公爵已经淋漓尽致地展露了这四个字。”说到这里,艾尔夫万耸了耸肩,“不管是在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

“而不动如山,就是给我今天的对手,凯洛斯阁下的。”艾尔夫万公爵轻轻一叹,用上了敬称,随后说出的一句话让基亚无比震惊:“既是用来形容他的风格,也是用来形容他的胜利,不可撼动!”

纵观潘德,执政官凯洛斯都当得起“传奇”二字,不仅仅是因为他而立之年就成为了帝国最年轻的执政官,同时身兼暗影骑士团的大团长,而且还因为他几乎震主的胜绩——领军以来数百场小战大战恶战血战死战,凯洛斯无一败绩!他战术风格稳健,却又不失咄咄逼人的压迫力,如同一座向前推移的山岳。任何跟他对阵过的人都有一种无力感,他们当中不乏进攻性不输于布伦努斯公爵的悍将,也存在以防守能力著称潘德的老将,但是无一例外地,他们的阵线都会被那渊渟岳峙的暗影铁蹄踏平。艾尔夫万公爵跟帝国人作战十余年,同凯洛斯执政官交锋八次,五次小负,一次平局,一次惨败。萨里昂三公都不曾在他身上讨到过一丝便宜,他们曾经数次地钻研凯洛斯执政官的战术,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以山岳为脊梁的男人,他麾下的部队也以山岳为精气神,想要击败凯洛斯,优势兵力举足轻重,只有蛮横的力量才能敲断一人的脊梁。

帝国人看来是对自己的这位执政官抱有近乎盲目的信心啊……艾尔夫万公爵想,他做了个前进的手势,万人大军开始缓缓向前。斯科莱鲁看着如同潮水漫上来的萨里昂军队,神情冷冽。

山岳从不动容。

卡林德恩平原上,帝国与萨里昂间第一百三十九次会战一触即发。

“萨里昂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跟帝国来一场不道义的不宣而战了,乌尔里克莫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打痛帝国?”奎格芬逗弄着手上的猎隼,喂了一大块生肉。他从马车上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试图找出一丝起伏的弧度,然而举目所及之处,地势平坦如同无波的水面,奎格芬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他苦笑着坐回去,对老酒鬼说:“难怪诺多人从来都不会大规模地进犯东部草原,他们的箭雨还没有泼洒几波,一排骑枪就杀过来了。”

老酒鬼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有凯洛斯在,帝国就算在双头作战中吃了点亏,也不会伤筋动骨。”

奎格芬若有所思:“凯洛斯确实有这个能力,但我听说这位执政官在政坛上很狼狈啊。”

“他当然狼狈,马略要建立一个新帝国,首先就要根除自巴可斯帝国带来的陋习风气,清缴拜蛇教是其中之一,而继承了古帝国‘刻板迂腐’的光荣传统的暗影骑士团也是要打压的对象。他们不忠于马略,只忠于古帝国。马略怎么可能容忍在自己的统治下有着这么一帮强悍却又桀骜不服管教的战力存在,而凯洛斯又是暗影的大团长,这些年对马略新政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打压他打压谁?”老酒鬼很不客气地说。“若不是他的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他早就********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奎格芬沉吟着。

“他有理由不在意,因为马略中了拜蛇教的诅咒,活不长久,他的新政只能交给下一任的皇帝——但是很可惜,三大执政官中,明确支持马略的只有贾斯特斯。利维尤斯曾经是德莫西斯·奥古斯塔的心腹,多半不能指望他配合。凯洛斯态度暧昧,甚至隐隐在对拜蛇教放任自流。我在帝国那十年,听到最多的就是塞兹那里拜蛇教又出来活动之类之类的。”

奎格芬正想接话,怀里的猎隼突然躁动起来,直窜入云,一阵短促的嘶鸣之后,猎隼急降,爪里还捉着一只硕大的乌鸦,身体已经被利爪撕了开来,猩红色的眼睛却依然保留着生前的凶暴。而猎隼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翅根被扯下了一大块肉,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度飞翔了。

奎格芬脸色一变:“是异端豢养的灾厄鸦,看起来是冲着你吃掉的那块龙泪来的。”

“你搞定?”老酒鬼轻描淡写的反应差点没让奎格芬吐出一口老血。“说得倒是轻巧。要不要我把你交出去让他们将你开膛剖腹?”他有些气急败坏。

“身后一里,五骑。”正在赶车的爱丽丝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拉车的骏马虽然是奎格芬喜爱的神骏,但脚力比起死亡骑士战马还要逊色三分,在这片平原上甩脱追击的死亡骑士显然不现实。老酒鬼跟奎格芬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我现在跟常人无异,别指望我。”

奎格芬啐了一声:“指望你做什么?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不敢上前的。”

老酒鬼神色一动,正想开口,东边已经传来急雨般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胯下清一色雄健的骏马,手中把持着两米长的骑枪。他们的骑术相当了得,一个穿插变向就完成了对死亡骑士们的包围,手中长达两米的骑枪平举向前,威胁的意味相当明显。枪林环绕下死亡骑士退缩了,他们只有五人,根本无法同一队成建制的迦图骑兵相抗衡。为首的死亡骑士举起双手,刚想说些什么,迦图骑兵们一声唿哨,赫然是发动了冲锋!

枪林穿梭而过,五名死亡骑士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剑,他们就已经成为了骑枪上挂着的尸体。

“原来如此。”老酒鬼言简意赅,“了不起。”

迦图跟诺多,可能是潘德大陆最排外的群体了,迦图时不时成立补奴大军深入诺多森林,也使得精灵们视他们为不共戴天的仇敌。讨好任何一方势必会得罪另一方,然而奎格芬却是两头通吃,如鱼得水。如此通天手段,确实当得起半神的一句“了不起”。

“我可是迦图人的供粮大户啊,他们怎么可能舍得我死?”奎格芬捻着自己的小胡子,优哉游哉地翘起了二郎腿。

第二十三章 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上)

“我想跟您学习武技!”安森坚定地说,他跟埃修差不多年纪,脸上尚带着稚气,还未摆脱男孩的范畴,他在埃修面前撸起袖子,露出瘦弱的手臂,努力地绷起肱二头肌。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埃修看着这个涨得满脸通红的大男孩,叹了口气,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从地痞手中救出这个牛皮糖了。

埃修的叹气声让安森有些尴尬,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死缠烂打让双方都很为难,但安森依然鼓足了勇气重复了一遍:“我想跟您学习武技!”

“为什么?”埃修揉着自己的眉心,酒吧里洋溢的酒气让他有些头疼。

安森看到了一丝曙光,高声应道:“我想当一个骑士!我不想在修道院里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

“骑士……”埃修问,“你姓什么?哪里的贵族?”

安森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我父亲是拉里亚的平民商人。但是我知道骑士精神!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公正、灵魂!”他如数家珍,脸上泛出激动的红晕,似乎骑士的八美德已经加诸其身。

“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埃修说,“为什么要跟我学习武技?”

“因为我想当一个骑士!而您一看就是那种有强大武艺傍身的勇士!”安森说,看起来那六个被埃修在一分钟内放倒的地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仅此而已?”埃修淡淡地说,他依然面无表情,但是眼底放射出冷光。安森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满腔的热血在埃修冰冷的目光下渐渐冷却。“你从我这里学会了武技,那你如何成为一个骑士?”

“这……”安森愣住了,他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成为骑士以后的英姿:披亮银的甲,胯下是高头大马。[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少女向他飞来羞涩却火热的吻;贵妇人将风情万种的微笑掩藏在小小的折扇下,差人送来缠绵悱恻的情书。布伦努斯公爵会在他的锋芒前退却,凯洛斯执政官的不败伟业也会被他所终结,安森骑士的英名将震慑整个潘德!安森已经为自己的骑士事业提前授勋,却唯独遗漏了他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这个苍白的现实。看着这个大男孩愕然也茫然的脸,埃修想起了那个死在欧鲁巴手中的杰诺,两人年纪相仿,一样憧憬着光辉万丈的未来,然而杰诺的死亡却成为了欧鲁巴血腥战绩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被欧鲁巴踩断脖子前甚至还抱着见到偶像的巨大惊喜――杰诺之前还亲口对埃修说:“我一定要活着看到欧鲁巴大人!”

可是他死了,尸体躺在雅诺斯角斗场干燥的沙地上,天空在他的瞳孔中呈现死寂的暗蓝色,他再也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冲着埃修挤眉弄眼。原来生命在潘德是最廉价的东西,是刀剑巧取豪夺的累赘,是战争与野心的陪葬品。

埃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激荡的心情,他盯着安森:“告诉你,所有的骑士,都是在战火中铸就的!潘德的骑士,从来都只存在一个美德,那就是,”埃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杀戮!”

“告诉我安森,你,存在杀戮的美德吗?”埃修冷冷地发问。“还是你只是骑士小说看太多了?”

“不是这样的!”出人意料地,安森愤怒地顶撞埃修,他低吼着,像一头发怒的牛犊,“骑士绝不该成为战争的工具!以杀戮为生的骑士,不是真正的骑士!”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骑士该以什么为生?”埃修反问,“是那可笑的八美德?”

“八美德不可笑!”安森咆哮。

“很可笑。”埃修不为安森的情绪所动,“骑士精神这个名词最早出现在马迪甘的骑士小说中,改编自狮鹫骑士团的守则。作为潘德史上最有名的吟游诗人的早期作品,在马迪甘生前一直无人问津。直到他因为那篇禁忌的长诗《预言实现》而名动天下,连带着那些骑士小说也重新焕发生机。虽然他最后被处以火刑,但是他的文字流传至今,经久不衰。”他看了激动的安森一眼,“你似乎把他的骑士八部曲全读完了。”

安森傻眼,他没想到埃修居然会对骑士精神的来历了如指掌。“平心而论,八部曲确实开创了骑士小说的先河,光是很多骑士都把其中提及的八美德奉为至高准则这一点,就无可超越。可是,”埃修想起了老酒鬼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马迪甘一个写小说的,他说的话你都信?”

“你你你……你这什么歪理?”安森这话说得有些中气不足,他无从反驳埃修,因为埃修所陈述的基本都是客观事实,冰山一般矗立着,不再是他凭着一厢情愿的梦想就能够翻越过去的。

埃修宽容地笑了笑:“你可以自己去求证。你不是想学武技吗?行啊,明天早上五点,城门见。”

凌晨时分,新生的白昼迫不及待地推搡着垂死的黑夜,在天空中交织成蒙蒙的灰色。内海的涛声随着轻风洗过马里昂斯,像是万千书卷哗啦啦地翻动,老城有规律地吐息着,渐渐生机鼓荡。埃修靠着城墙根,微闭着眼,似乎是在感受这座城市浩瀚的呼吸。他全副武装,链甲上还挂着露珠,那柄死亡骑士长剑被插在一个廉价的剑鞘中,使得埃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等活干的佣兵。一个刚刚换下岗的卫兵看到了埃修,打趣道:“嘿,哥们,公爵大人几天前就已经出城了,想自荐的话,你该去边境碰碰运气!”

埃修礼貌地微笑回应:“等人。”

“对不起。”安森站在埃修面前说。

“你迟到了一个半小时。”埃修睁开眼睛,没有安森预想中那般大发雷霆,“现在是六点半。”

“五点钟我起不来。”安森嘟囔着说,然而埃修的下一句话直击要害:“就这德性还想当骑士啊?你是哪地方的贵族老爷?”

“……”安森不说话,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答应要教他武技的男人跟他以前所见过的所有士兵教官都不一样,他不大声吼叫,也不挥舞鞭子,语气沉静,他没有营造声势,却不怒自威。他也不是那种脑袋里也长着肌肉疙瘩的武夫,安森满以为昨天自己的死缠烂打会收获一顿痛打,但埃修只是驳斥了他的骑士梦,然后答应教他武技,虽然约定的时间早得有些夸张……

“我们学什么?”安森有些跃跃欲试,活了十八年,他是头一次感到自己离憧憬的男子汉的事业如此之近!

“学什么?”埃修想了想,“沿着城墙,绕马里昂斯跑一圈先。”

“什么?”安森声音拔高,他看着马里昂斯雄伟的城墙,回想起《马里昂斯地方志》声情并茂的开场白:占地近六十平方公里马里昂斯是全潘德的文化明珠……“六十平方公里”六个大字摊在安森的脑海中,一笔一划仿佛都在虬结着肌肉。“跑步?不是说要学武技吗?”

埃修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剑递了过去:“平举五分钟,我们就绕过体能训练。”

安森坚持了三十秒就败下阵来,他倒也识趣,准备动身。“慢着,”埃修喊住了他,“做一下准备活动。”

于是就在清晨,两个年轻人在马里昂斯城门前做起了深蹲,蛙跳,过往的行人都纷纷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连卫兵都有些为之侧目,安森哪经历过这种阵仗,不禁涨红了脸。他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埃修,咬牙坚持着。

第二十四章 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下)

“活动开了,就可以开始了。(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安森终于听到埃修说了这么一句,他如蒙大赦,没命地跑起来,只想快些逃离这片是非之地。然而埃修的声音依然如影随形:“你跑这么快,不到三百米就没力气了,靠走吗?慢跑,步伐幅度要保持一致。”

啰嗦!安森差点没发作,但他又把那句话咽回去了,因为埃修已经跑到了他的前面,披挂着甲胄,那柄沉甸甸的剑就背在埃修身后。“你为什么也跑?”安森问。

“就你那点体能,我不跟着你只怕到了正午你还指不定瘫在哪个城墙根呢。”埃修说。

“你是哪里人?”埃修每次开口都一针见血,直击安森的要害,他索性转移了话题,问道。

“我应该算是……帝国人吧?”埃修已经学会了掩饰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的死囚身份,不过他的语气有些踌躇,毕竟巴兰杜克家族已在帝国除名多年,而死囚是不享受帝国公民权的,因此严格说来他帝国人的身份还有待商榷。不过安森没去在意这些,他眼睛一亮:“你也是帝国人?”

“也?你父亲不是拉里亚的商人吗?”

“我父亲其实是创世女神的虔诚信徒。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伊索斯,在那里的修道院长大。”安森说,“不过我不想当一个牧师!我要当一个、一个!咳咳咳!”他大声地咳嗽起来,痛苦地捂着小腹。

“你岔气了,我的骑士先生。”埃修揶揄道。

晨练结束,日头已高,安森软倒在墙根的阴影处,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滩烂泥糊上去。[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他只觉得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每块肌肉都在因为脱力而痉挛,他长这么大,所干过的最苦的活计也就是帮修道院院长搬他的藏书,哪像现在全身汗流浃背?

“你体质好虚。”埃修靠着安森坐下,几乎累垮安森的运动量,只是让他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安森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已经连抬动舌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埃修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他的脸陡然失去了血色:“依你的体质,还得锻炼上三个月才有资格学习最基础的武技。怎么样?”埃修斜眼看安森,“继续?”

继续吗?安森有些恍惚,平心而论,他觉得这样的体能训练着实无聊而又累人,他怀抱着骑士梦出走伊索斯,是要成为潘德最有名的骑士的!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迎接多姿多彩的骑士生涯!安森的一厢情愿甚至让他忽视了自己羸弱的体质,他以为自己已经随时准备好骑士的旗帜,却不知道自己将一柄长剑平举三十秒都做不到!以热血为燃料的梦想是最冲动,最莽撞的,它不仅仅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草率而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血与火为主题的潘德,还可以让不切实际的臆想看起来触手可及——哪怕它跟现实天壤之别。

安森突然想逃避了,单纯地只是想逃避埃修口中痛苦枯燥的三个月,一定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成为骑士的!而埃修似乎是看穿了安森天真的想法,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答应教你武技而已,你可以去当一个握不住剑的骑士,没人勉强你。”

毫不留情的挤兑,握不住剑的骑士?大概在潘德没法生存三天吧?在潘德有这么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屠夫不会握刀,与羔羊何异?说到底,埃修的那句“杀戮是骑士唯一的美德”并没有说错,刀剑铸造出来就是为了杀戮。骑士握住了刀剑,便如同握住了杀伐果断的权柄,并以此捍卫他们的信念,至于是八美德亦或是其他更实在的东西,都无所谓。

安森紧咬着嘴唇,目光如同喷火,他具有青春期的大男孩所该具备的所有特点:叛逆、自负,血气方刚。也许修道院的清修很大程度地压抑住了他的荷尔蒙,但是当他为了追逐梦想而投身到潘德的广袤天地时,他灵魂中桀骜的一面也开始蠢蠢欲动。逃避?这似乎并不在英勇的安森骑士考虑范畴内——不!从今天起,这个词在他的字典里被抹除了!“继续!”他低吼着说。

“先吃饭,下午再说。你的底子太薄弱,我又不能一直把你带在身边冒险。”埃修说,起身进城。城门有一支商队正在接受盘查,埃修刚想绕路,就听到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声:“恩公,你怎么在这?”埃修转过头,正看到萨拉曼正朝他大力挥手。安森一阵恶寒,不管怎样,看到一个中年大叔如此亲切地称呼年纪是他一半还不到的后辈,任谁都会觉得尴尬。可埃修跟萨拉曼全然没有这种自觉,埃修坦然接受了萨拉曼的称呼,同时诧异地问:“你们不是去萨里昂吗,怎么到了马里昂斯?”

“还不是边境上掐了起来,”萨拉曼翻身下马,“帝国跟萨里昂围绕着卡林德恩堡打成一锅粥。就连拉里亚也进入了战备状态。杰弗里担心这一车货物被当成军事物资征用,而我则担心我的队伍也会被征用,却又没底气穿越火线,索性先到马里昂斯避避风头。”

埃修点点头,表示理解。虽然说军队一般不会为难商队,但是如果双方打红了眼,那什么都会发生。暂避锋芒显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萨拉曼你怎么还没搞定?我快饿死了!”杰弗里从车厢那里探出头来嚷嚷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萨拉曼身边的埃修,有些意外:“哦,你居然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已经到银湖镇了呢!”

埃修没搭话,只是注视着杰弗里,几天不见,这位奸商憔悴了不少,虽然他努力地装出一副快活的模样,但是深陷的眼窝,眼中不时闪过的灰暗却明白无误地透露出他深受焦虑的折磨。杰弗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埃修一眼,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萨拉曼叹了口气:“恩公你也看出来了?”

埃修“嗯”了一声:“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吗?”

萨拉曼摇头,他好歹也在萨里昂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萨里昂商人公会在战争时期包揽了全国的后勤,如此垄断力下牟取的暴利,使得萨里昂的商人对于战争甚至比职业军人还要趋之若鹜。这显然不是一个能让杰弗里这般老奸巨猾的商人焦虑至掩饰不住表情的原因。

“恩公你吃了没?”萨拉曼转移了话题,“要不要一起进餐?”

“可以。”埃修欣然同意。

“这位是?”萨拉曼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安森。

“我是安森,是要……”安森挺直了胸膛,刚要介绍自己时,埃修轻飘飘地把话接了过去。

“他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牧师。萨拉曼,帮我个忙,好好锤炼下这个小子的筋骨。”

第二十五章 成长

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照进酒馆的阁楼,光线跟热量拥挤在这不大的空间中,清凉的风在玻璃窗外吱吱呜呜。(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让人不快的闷与热,却也很好地阻隔了声音的传播,不可声张的密谋可以在此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拉里亚的秘酿果酒‘沉醉密林’,你不试试吗?”杰弗里小心地嗅着暗青色的酒液,轻轻抿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那一小口带着森林气息的液体仿佛驱逐了这些天来的舟车劳顿与焦虑不安。

“找我干什么?”埃修坐在杰弗里对面,安静地看着他表演,奸商从来不是感性的生物,而且这般封闭私密的环境中只适合单刀直入一锤定音的爽利,这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风都吹不进来,感性给谁看?

杰弗里沉吟半晌,眉目间有痛苦,有纠结,有踌躇,他有些不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试探着问:“你能不能跟我回萨里昂一趟,临时充当我的保镖?”

埃修没回答,如果只是找一个强力打手的话,何苦要窝在这里密谋?他不动声色,等待着杰弗里的下文。果不其然,杰弗里再度开口:“在拉里亚这几天,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袭击事件的前因后果,为什么向来在高山堡附近活动的死亡骑士小队会千里迢迢赶到帝国边境设伏?为什么死亡骑士会对我的任务知道得那么清楚?”他又抿了一口酒,神色有些狰狞,“公会里有异端的人,我要回去指认他,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保护。”

“怎么保护?”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届时会向会长报备。那个内奸肯定知道死亡骑士小队全灭的消息,为了防止他身份暴露,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截杀我。此时边境烽火连天,正是他浑水摸鱼的好时机。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我要你护我周全,直到我在会长面前指认出那人为止!”

“可以,”埃修点头。杰弗里心中微微一喜,萨拉曼对埃修的评价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确实像磐石一般可信可靠。他感到一阵轻松,就听到埃修开口:“说说你的出价吧。”

杰弗里手一抖,那杯酒险些泼到埃修脸上去:“什么出价?”

埃修盯着他,慢悠悠地说:“你该不会觉得我会无偿帮你吧?”

杰弗里脸上的颓废一扫而光,他缓缓地收起了那煽情的姿态,眼中重新闪烁着狡黠的神采。他毫不避让地跟埃修对视着,仿佛狐狸同追踪的猎人对视。“我还以为你会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呢。”他轻松地说。

“我们之间好像并不存在什么过硬的交情吧?我救了你一命,你反手讹了我一笔。有人告诉我说,因地制宜,对待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你既然是一个商人,那么我们之间就只能谈生意了,开价吧。”埃修淡淡地说。

杰弗里凝神,心中产生了相当深刻的危机感,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中经过了一轮蜕变,几天前他强悍,但是不通事故,镇定也无法掩饰他处世的迟钝和生涩。杰弗里轻易地就拿捏到了他的死穴。当再度见面时,杰弗里心下一动,觉得可以轻松地说动埃修来帮自己打白工。可现在埃修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从容而老练。杰弗里忽略了一件事:埃修还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眼中总是充斥着对世界的贪欲,像是一块永不饱和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养分。所以他们是最不能以常理揣度的,昨天他们也许是一头懦弱的家犬,明天可能就会变成一头嗷嗷叫的野狼。现在,轮到杰弗里挣扎着不被埃修拿捏了。

“五万第纳尔。”杰弗里说,然而埃修只是眼皮抬了抬就拒绝了:“不够。”

“七万!”

“帮我雇佣一队雇佣兵,四十名雇佣剑士,二十名雇佣弩手,十名雇佣骑兵。外加十万第纳尔。”埃修暴徒一般咄咄逼人,“不接受拉倒。你大可以在马里昂斯停留到战争结束,可谁能保证异端不会趁机溜进城市呢?再退一步,你失联多时,回到萨里昂时,公会里还剩下多少愿意相信你的人?杰弗里先生。”

冷气腾上杰弗里的脑门,埃修不单单识破了他的窘境,连同他的身份也看穿了:“你认得我?”

“并不难猜,谁都知道萨里昂商会的两员干将,灰狼萨麦尔、火狐杰弗里。”埃修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其中一页递到杰弗里面前,杰弗里跟一个阴骘的中年人并肩而立,旁边是密密麻麻的附注。“画得很像。”埃修点评着。

小册子在杰弗里眼前“哗”地合上,杰弗里看清了书名:《潘德志?为商》,以及那无比花哨的作者署名:布罗谢特。

居然是他……杰弗里头晕目眩。布罗谢特,这个名字在潘德的上流社会中其实并不受欢迎,毕竟谁都不会给一个喜欢收集各国政要资料,而后编写成册大肆发放给潘德冒险者的家伙好脸色看。而杰弗里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也有资格在潘德志上占有一席之地,还起了这么一个诨名。火狐杰弗里?听起来怎么像是个聚啸山林,喜欢强抢民女的贼头呢?

他定了定神:“这个我没法做主。”他难得说了次实话,他只是会长的亲信,在公会中甚至没有具体的职务,说好听点叫亲信,难听一点就是个为会长管账的。布罗谢特为他取的诨号其实很贴切,萨里昂公会会长施耐德在潘德志中被称为“金银之虎”,而他杰弗里只是一只假着虎威的狐狸。而埃修的心思杰弗里也大致摸清了,无非就是想拉起一支队伍,顺便凑齐了足够维持半年的军费。

埃修很急切,杰弗里也看穿了他的急切,但是他没法以此要挟埃修,因为他所处的困境更加严峻,危及生命,甚至是整个商会的安危。杰弗里是个很敏锐的人,他能感觉到商会的敌人已经在暗影中拔出了刀剑虎视眈眈,而会长对此一无所知,唯一能警告他的杰弗里远在数百公里以外的阿芬多尔!阁楼很闷热,可杰弗里却感到自己额头上冰冷的汗。

埃修知道这位以狡黠著称的火狐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路,“没法做主”这么没底气,也没底线的话都交代出来了,可想而知他是如何的被动。这一刻杰弗里不再是那个商场上意气风发,火焰般璀璨逼人的火狐,而像是是一个焦头烂额的中年人,正在为风流的妻子、乖张的儿女、失意的事业四处奔波。埃修看着杰弗里,心里一动,没来由地想起了杰诺的父亲,那个得罪了提图斯将军的小贵族,带着杰诺走进死囚房中就带着同样的神情,仇恨、不甘却又绝望,在第二天就被饿狼们撕成了碎片。“那就等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吧。”埃修鬼使神差地说,朝杰弗里伸手,“交易成立。”

杰弗里怔住了,他狐疑地看着埃修:“什么意思?”

“我会担任你的保镖,直到你活着到达施耐德先生面前。”埃修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在杰弗里耳中仿佛天籁般悦耳。杰弗里知道自己这么问很蠢,很天真,不符合他奸商的形象,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埃修微笑着摇头,没说话。他推开了窗子,微凉的风卷了进来,埃修凝视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内海,眼神忧郁而怀念。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轻声说:“我一直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杰弗里先生。”

第二十六章 锻造人在天涯

冰冷的风自北方刮来,草皮枯黄,一副灰败之景。(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奎格芬裹紧了身上的皮裘,举目远眺地平线上隆起的巨大弧线,勾勒出一个矗立着的苍白巨人,那是迷雾山脉的主山,海拔高达五千米。在迷雾山蛮族部落间流传的古老传说中,山神维约维斯化作山猫从山尖跃下,毛皮比雪还要洁白,预兆中的狂狼紧随其后,吼声引发雪崩,要叫各部落去征战掠夺。奎格芬轻轻地叹出一口白雾:“果然,瑞文斯顿的寒冷就跟帝国的炎热一样讨厌。”

“那是你们商人身子骨弱。”老酒鬼轻蔑地说,他****着上身,间或有冰粒撞在他坚实的胸肌上,全身上下仅穿着一件皮裤,一如他还在雅诺斯时的装束那样,只不过没之前那么褴褛而已。毕竟还是半神,虽然因伤失去了究极的暴力,但身躯的强韧度依然不是奎格芬这个凡夫俗子能媲美的。“原来我曾经是一个北国人啊……”他慨然叹道。

奎格芬惊异地望向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早在潘德时期就是赫赫有名的豪杰,如果那个时代有着布罗谢特这样的好事者编排潘德豪杰榜的话,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毫无疑问能稳居前三甲。而那时奎格芬只是一个成天埋头钻营的皇室旁系子弟,在政治的倾轧中苦不堪言。潘德商会共主,点亮血色大陆的流星?那都是红色天灾之后的事情了。认识老酒鬼将近半个世纪,奎格芬惊觉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过往一无所知。

“不要在意,你不知道很正常。”老酒鬼淡淡地说,“其实我所能回忆起来的也不多,小时候我在篝火旁的雪地里打滚,老爹在旁边看着我,烤着一只冰熊。”

“我的天,你老爹真是会生火。”奎格芬有些夸张地说,“冰熊的肉干烤的话可不好吃。”

“然后我一个人吃完了整只冰熊。”老酒鬼拍打着肚皮,似乎在回味着烤冰熊肉的腥膻与酸涩,“是不好吃,但是能吃饱,而且好抓。不像雪原狼,看到老爹就远远遁走。冰熊总是会傻乎乎地扑上来,然后被老爹一刀放倒。”

“你倒是记得清楚。”

“因为我只有童年能记得那么清楚了啊,”老酒鬼轻声说,语气孤寒如雪,“我的青年跟壮年已经漫长和枯燥到让我懒得去回忆了,每天都在打仗,杀人。直到大陆上只剩下一个国家,我才从这极尽无聊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越短暂的日子,越珍贵。”老酒鬼回头看着奎格芬,眼神寂寥。奎格芬突然有一种错觉:老酒鬼虽然还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可他仿佛却看到了一个站在自己坟茕前的鬼魂,低声诉说着埋葬在墓穴中的往事。

那是阿拉里克?冯?布洛赫短暂的童年。

奎格芬微微打了个寒噤,他从老酒鬼的话语中意识到了一件事:早在卡瓦拉大帝建立潘德帝国之前,喧闹者就活跃在这块大陆上了!

寒风渐渐凛冽,仿佛刀刃一般割着人的皮肤,间或卷起雪尘簌簌地砸在马车壁上,奎格芬早早就躲入了车厢里,里泰迪兰也冻得面色发青,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缰绳了,他手上那层薄薄的皮手套御寒效果本就有限,寒气如针一般贯穿了他手掌的每个关节。[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可突然有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仿佛冰冷的洋流中突然注入了一团沸腾的水,先前肌肤都要在极寒中冻裂,可下一秒发梢都险些要在这股热浪中枯焦蜷缩!其中还参杂着一股非常微妙的香气,像是有人在把血滴在烧红的铁上。

一波热浪,再一波!与此同时金铁声如同洪钟大吕一般在迷雾山主峰中的某一处辐射开来,像是把整个世界都放在铁砧上敲打,大锤奏出定型的最强音!声波所及,雪峰坍塌!

狂野的寒风中有清越的刀鸣声响起,绵长得像是新生儿在均匀而有力地呼吸,所有人都听出了刀鸣声中充斥着何等样的狂喜,像是白鹭在清晨振翅抖擞开翅尖的露珠,在与长空扑击前的啼鸣。白鹭注定要投身到自由的青空,而这柄新铸的兵器注定要投身到血腥的杀戮中。

“那是……”奎格芬低声问道。

“没什么,打铁而已。”老酒鬼轻描淡写地说。

迷雾山主峰,海拔五百米处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坳,山峦的曲线在这里硬生生地被凿出一个向内凹陷的弧度,周围的险峰如同并尖合拢的五指一般将这块地方罩住,入口是一道狭长的一线天,温暖的风从中渗出来。

一线天内居然是一块芳草地,点缀着几朵说不出名字的小花,绿意甚至隐隐有蔓延到灰白的山体的趋势。看起来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后花园,可有那户人家会在这苦寒之地开辟自己的后花园?

草地上站着三个人,老中少。老人干瘦,中年人壮实,年轻人清秀。老人身前摆着一个与他同高的铁砧,其上置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刀锋还在微微地振动着,鸣声未绝。老人抬头饮下一口烈酒,低头喷在滚烫的刀身上,白雾升腾,折射出慑人的刀芒。“该你啦。”老人舔了舔嘴唇,炯炯有神地盯着对面的年轻人。

年轻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解下了自己身后的长匣。他有着一头极为耀眼的灿金色短发,端静地贴合着他的脸颊,微笑时嘴角的弧度温润柔媚,如果你不注意到他平坦的胸膛与分明的喉结的话,会以为他其实是一位贤淑的贵族小姐。

两米余长的匣子打开,从中滚出一块不大的金属块,黑不溜秋。年轻人抬起头,歉意地说:“能借一下铁锤跟铁砧吗?”

“可以可以,风箱要吗?”老人微微让了让。

“不必了,我用的是冷锻。”年轻人摇头,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冷锻?”老人皱眉,在他看来这块金属杂质极多,塑性比生铁好不好哪去,不经过高热除杂的话一锤子就能砸出一个豁口,这还如何锻造?

年轻人微微笑了笑,将金属块放上了铁砧。铁砧旁是一大一小两个铁锤,分量都不轻,年轻人在手中掂了掂,深吸一口气,举手。

“喝!”老人瞪圆了双眼,他是锻造的行家,看得出年轻人起手是何等的老练,在锤子上升到最高点时,落锤的角度也已经一步到位。锻造中,首锤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借助火力的冷锻,优秀的铁匠往往能在首锤就能将铁块敲出剑胚的雏形。

年轻人落锤,锤头在金属表面轻柔地滑过,分明是沉重的铁块,却挥出了和风的效果。年轻人用左手的小锤一锤一锤地挥打着,手法温柔,神色也温柔,仿佛躺在铁砧上的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他的爱人。

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凑到老人面前:“如果把这小子打铁的手法比喻成那啥的话,他是不是在做前戏?”

“呸!”老人没好气的说,“这哪是打铁,胡闹!”他转头冲着年轻人大声吆喝着,“嗨嗨!游戏结束了!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但好歹还是磨练一下再来挑战我行吗?”

“能再给我一些时间吗?”年轻人轻轻地说,他挥锤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风,后来敲击声如同暴雨,音爆声震耳欲聋,不大的金属块上狂烈地喷溅火花。铁砧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温度节节攀升,很快达到了灼人的程度。老人的脸色变了,他突然明白了年轻人为何会采用冷锻了,以超越音速的速度摩擦空气,生成足以剔除金属内部杂质的热量,他本人即是一个风炉!原理上是如此,但这种事情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

在这阵猛烈而迅疾的敲打下金属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变着,逐渐拉伸,延长。老人神色渐渐凝重,他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也是资格最老的铁匠,什么奇葩的锻造方式都见过,但眼前这个年轻人在冷锻中所用的手法闻所未闻。

温柔定胚,狂野塑形吗……老人细细咂摸着其中的门道,锻造陪伴了他大半生,他能笃定这种锻造手法容错率无限接近于零,温柔的定胚其实不是难点,实际上任何一个铁匠在这个阶段大多会选用重锤来加速这一过程,而后细致地打制。但年轻人的手法与此截然相反,他在粗暴地将这块金属捶打出他想要的形状!但是每一锤却又极尽细致,起落时角度力道都完美无瑕,弧线此起彼伏,仿佛浪潮一般绵绵无尽,赏心悦目。

年轻人吐出一口浊气,汗水沿着发梢滴落。这块金属被他硬生生捶打出将近两米长的柄,与其说是捶打,倒不如说是捏塑。他丢掉小锤,抬手扶住长柄,举起大锤,砸落!

一锤定音!

大锤与前端金属的撞击声并不爆炸,比起老人之前收尾的惊天一锤相比,这一锤就像是将小石子轻巧地投入水中,然而澎湃的力道已经无声地灌注到金属内部,没有滔天的巨浪,却有波纹急剧地撞击端蔓延开来。在中年男人震惊的眼神中,长柄之上的金属开始鸣动着形变!

一锤之后,再一锤!明明是沉重的大锤,在老人挥舞它的时候,壮阔如山如海,施加在剑胚上的力道崔巍如同山岳,浩瀚宛若海洋。可在这位柔媚如女性的年轻人手中却硬生生地挥出了婉约的诗意,像是时光在白鸟的翅膀上流淌,少女娥眉的弧度渐渐沧桑。

这柄兵器的刃也在诗意的锤击中成形,像是一根长矛,可直刃边上又架着一口状如冷月的弯刃,暴力与婉约兼备,一如它的锻造者一般。老人跟中年男子都是冷兵器的行家,在他们漫长的生命中不知把玩过多少利刃,然而他们却喊不出这武器的名字。

年轻人还在捶打,他换了小锤,细细地磨砺着刃口,直到边缘滑出蓝色的火花才罢手。这件兵器在年轻人的手中活了过来,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年轻人满意地在直刃上屈指一弹,铮鸣声在山坳内回荡开来,像是竖琴宗师指尖下滑出的音符一般悠扬,但却不会有音符如此锐利,它的气魄仿佛要将这片山壁斩开!它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

“戟名:胧月。”年轻人毕恭毕敬地说,像是学生向老师呈上自己的毕业作品。

“胧月吗……”老人凝视着这名为“戟”的古怪兵器,眼神沧桑。“居然是神器啊,诺多人所谓的至宝精灵弯刀也不过如此了吧?”

“真是寂寞的锤法,不过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出孤高的神器。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啊。”老人缓缓地说,“我输了。”

“老爹你确实老了,儿子都回来了。”有人在一线天的出口处接话。老酒鬼双手抱胸,目光复杂。

老人头也不抬:“我老了你也喝不过我。臭小子你又在外面惹祸了?”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年轻人准确地喊出了老酒鬼的名字,“原来你是阿齐亚兹老先生的儿子。”

“你是?”老酒鬼斜眼看着年轻人。

“我叫洛菲尔,你可以喊我小洛。”年轻人微笑,“是个酒馆老板。”

“卖什么酒?”

“战争的佳酿。”洛菲尔淡淡地说,“我觉得潘德人都好这口。”

第二十七章 截杀(一)

直到走出马里昂斯的城门,杰弗里依然不敢相信他跟埃修的交易居然是以“之后再说”这样荒诞的方式收场,没有明文的契约,也不存在公证人,这让见惯了商场险恶的杰弗里很不习惯,像是一匹老马,走惯了崎岖山路,如今突兀踏入辽阔的草原一般,巨大而陌生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他,直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好在这股幸福感并未冲昏杰弗里的头脑,奸商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忌自己的合作伙伴的,他们笃行相应的后手会维护自己的应得利益。他揣摩着埃修的心思,把它们浸在黑色的污泥里面,如此一来埃修的形象突然就变得可憎起来,看似刚正的外表下藏着各式各样不可告人的污秽。他其实也是异端的卧底?看起来地位还不低,甚至有一队死亡骑士甘愿为他用生命上演苦肉计。他没抢到龙泪宝石这才离开拉里亚,但为了遮掩商会卧底的身份又追踪着我来到了马里昂斯?他这是要把我带到某个僻静地方杀人埋尸?

杰弗里心中愈发地惴惴不安,分明还走在通往哈林哥斯堡的大路上,他却觉得路边随时可能跳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异教徒,把他开膛剖腹挖肺掏心大卸八块煎炒烹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城再出城,还没囫囵吃过一顿饭,顿时有些饿了,赶紧摸出些干粮应付着。

“我如果要打一柄上好的兵器,该找谁?”埃修不知何时跟杰弗里并驾,随口问。

杰弗里吃了一惊,正往嘴里塞的面包差点没戳到喉咙里去,他赶紧灌了口水,伸长脖子好不容易顺下一口气,这才抚着胸口说了句废话:“找铁匠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

“我说的是‘上好’的兵器。”埃修提醒他,“不是从路边随便拎一个拿铁锤的汉子。”

“我一介行商,对此一无所知。”杰弗里翻白眼,“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字,阿齐兹,潘德最伟大的铁匠。”

埃修没搭理他,他听得出杰弗里话中的挖苦之意,阿齐兹确实是潘德最伟大的铁匠没错,然而他老人家的传说流传的时间比已经覆灭在红死病中的潘德帝国还要久远,久远到生卒年都不可考,说不定骨灰都已经飞遍海角天涯了。

“不过如果你只是要一柄趁手的兵器的话,我觉得你可以去塔尼布里碰碰运气。”

“那个自由城?”埃修皱眉。

他听说过那个坐落在马里昂斯以东的古旧城邦,在红死病爆发前,那里曾是全潘德最大的经济贸易中心,也是潘德商人公会的总部所在地,潘德帝国的经济脉络以它为心脏。八方商人往来,每天数以十万记的第纳尔在此周转,城内城外洋溢着让商人们沉醉的铜臭味,他们像酒鬼觊觎麦酒作坊一般觊觎着这片黄金的乐土。在红死病爆发之后,潘德·奎格芬以迅雷之势在塔尼布里坚壁清野,以雄浑的财力硬生生地在瘟疫的魔爪下抠出了一块净土。五国割据时期,塔尼布里由一位潘德皇室遗民把持,对外宣称永远中立。然而宣称归宣称,五国接不接受可不能由着他们的意愿了,其他四国不说,萨里昂也无法容忍有人酣睡在卧榻之侧,更何况那人还流着潘德皇室的血液?潘德302年,一支马里廷先遣军洗劫了塔尼布里,城主一家身死,塔尼布里就此破落,只得请求萨里昂的庇护,看似还称为自由城,实际上却相当于萨里昂的领土。然而在帝国境内登陆的马里廷人是如何深入萨里昂腹地,直奔守军松散的塔尼布里,懂的都懂,心照不宣。

“就是那个自由城。”杰弗里笃定地说,“早些年城里新开张了一家快乐豚酒馆,但是不卖酒。本来大家只是当是一则趣闻,但是几天之后市面上却出现了一批极为精良的刀剑,极大程度地冲击了武器市场,其他国家也基本如此。根据调查,发现这批刀剑都是自塔尼布里流出的,源头正是那位快乐豚酒馆的老板,也不知道是出于他手,还是另有门路。”

“哦?”埃修不置可否。杰弗里知道他想听什么,扔出了自己的饵:“而根据萨里昂皇室铁匠鉴定,这批制式刀剑的工艺俨然可以列在大陆顶尖水平!”

“哦?”埃修果然动容,“他叫什么名字?”

“洛菲尔。”

正值寒冬,中央大平原上却只有零星的薄雪飘荡在明媚的阳光下,还没来得及积厚就已经化成了干净的水滴渗入黑色的土壤中,而后汇入地表下四通八达的地下河网络。纵横交错的水路构成了平原的血脉,水流奔腾如同血液循环,激发出它旺盛的生命力。马里昂斯、阿芬多尔、萨里昂围成的这片黄金三角地带,北地的严寒与南方的酷暑皆鞭长莫及,最终成就了萨里昂鱼米甲天下的美名。据说乌尔里克国王每年都会发愁如何处理烂在仓库里的粮食——当然这也只是一则民间玩笑,萨里昂富余的粮食每年都会为王室账单添上一笔会让任何一个铁公鸡管家都喜笑颜开的数字。

埃修嘴里叼着一根新拔的草,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浪荡的二世祖,但没有哪个二世祖会在马背上绷得笔挺,鹰视狼顾,浑然如一柄出鞘的剑。他已经全情投入到保镖的身份中,而且做得还不错。

天空掠过一道黑影,来势凌厉,俯冲的身姿投射在大地上,影子蜿蜒成一道雷霆。埃修敏锐地抬头,脸色一变,伸手要去摸弓,然而那黑影反应极快,当埃修拉开弓时,那黑影已经蹿升到云层里去了。埃修将箭插回箭筒里,缓缓吐出一口肺中的寒气,转头对杰弗里招呼了一声:“我们有麻烦了。”

“发生了什么?”杰弗里知道自己从埃修神色上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却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死亡骑士小队。”埃修简短地说,不去理会杰弗里骤变的神情,目光追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黑影,神色凝重。

“绕来绕去,这两人绕到一块去了。”名为雷尼尔的黑骑士接过自己豢养的灾厄鸦,“一起杀了?”他有些跃跃欲试,显然是急于证明自己,毕竟之前在追踪埃修时被对方刻意地设计过,跟丢了人不说,还险些暴露了塞文克罗堡的据点,归队后同僚们都没给他好脸色。

“不急。别忘记在迦图大草原上那些同袍们的下场,非但没有截到奎格芬,自己反倒成了骑枪下的亡魂。”男人从容地说,他的脸藏在惨白色的骷髅面具下,说话时吐气森冷,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吐信。“这里终归是萨里昂的腹地,你们想被数以百计的狮骑士跟侠义骑士围杀吗?”

“他们就两个人!”女人说。

“我们也只有五个人,而且,老崔佛也不适合这时出手。”男人瞟向沉默伫立身侧的老人,食指轻轻敲打着坚硬的面具,“崔佛,你先去萨里昂吧,如果截杀失败,就通知我们的合作伙伴提前动手。虽然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也足够卸下金银之虎一条腿了。”他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

“现在我们只有四个人了,”男人转头冲着黑骑士们摊开手,“乔装一下,去见识一下那位帝国死囚的能耐吧!”

第二十八章 截杀(二)

当四骑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埃修跟杰弗里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来人的目的性实在太明确了,马蹄声明白无误地朝着他们接近,像是长矛突进破开空气。mht.la [夜夜小说网]“看装束,应该是萨里昂的轻骑兵。”杰弗里手搭凉棚,看清后松了一口气,“就算来者不善,他们也没能力截杀我们。”

话音刚落,对方突然抬手,四把轻弩平端对准了两人,同时击发!四枚弩矢激射向杰弗里。杰弗里脸色骤变,埃修已经不动声色地拦在他身前,一手拈出四枚羽箭,张弓!

“咻”的四声,四道箭影撕开空气,接连与弩矢相撞,跌落在地。为首的那名轻骑兵“咦”了一声,轻呼:“诺多射艺?孔雀开屏?”他随即敏捷地侧身,闪开了埃修还以颜色的一箭。这个距离,需要装填的弩在面对握在一名神射手中的弓时居于绝对劣势。“扔弩。”他吩咐道。

四名乔装成轻骑兵的死亡骑士们齐齐策马向前,然而扑面而来的是狂野的激射!羽箭并不密集,可均匀地分布在他们冲锋的路线上,箭箭朝着马腿钉去,平坦的路上像是蓦地横生出荆棘!“散!”男人挥舞着短杖点落一支羽箭,低喝。

四匹马骤然排开,然而箭影也随着他们阵型的变化拉出一条虹彩一般漂亮的弧,各人的压力没有丝毫减少。率先承受不住的是埃修手中的短弓,它只是铁匠铺中质量稍好的一张木弓,制弓的木芯只是来自山林中的一株良木,在埃修如此奔放的射法下弓身反复形变,呻吟声岌岌可危地从不停舒张的裂纹中溢出,它已经接近支离破碎的边缘!当埃修将最后三支箭搭上弦,还未拉满,那张短弓便呜咽一声从中断开。

埃修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是意料之中,而那四名轻骑兵也只离两人十米之远,是寻常战马一个冲刺就能抹掉的距离。(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埃修将两截弓身旋转着掷出,转头冲着杰弗里喝道:“跑!”而后他狠狠一夹马腹,赫然是迎了那使齐眉杖的轻骑兵。

男人使个眼色,两名黑骑士自埃修身侧掠过,埃修没去理会,眼神炯炯地盯着男人,在马背上压低身体,没有嘶吼的杀声,如同猎豹潜伏在草丛。男人也感到眼前的年轻人并非易与之辈,对方摆出的姿势让他有一种身为猎物的危机感。他有些疑惑,那年轻人要弃那商人于不顾么?那他强冲又有什么意义?

心念电转间,猛兽的目光突兀偏移!埃修在马上折身,手中扣了两枚自箭杆上掰下来的半截箭头,他之前竭力低身就是为了遮掩手在箭筒里的小动作,就连男人也被埃修那狩猎的眼神所蒙骗了,浑然不知自己全力提防着一次诈攻!

男人脸色微变,他心中的不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然而这不安并非针对于他,而是那绕过埃修的两名黑骑士!眼前的年轻人已经转身射出了那两枚手里箭,后背空门大开,他下意识地挥杖朝埃修砸去,漆黑的杖身如同巨蟒翻卷,风声如吼,他极为阴毒地想要一举砸断埃修的脊椎!

“锵!”埃修腰间暴起灿烂的剑芒,他反手抽出了一道惊虹!从掷箭到拔剑一气呵成,在间不容缓之际格开了短杖,顺势平削过去。男人矮身让过,双方的马在这一刻交错而过,蹄声如鼓,马鬃飞扬。

“咚咚”前方传来重物栽倒的声音,埃修的手里箭极为准确地从那两名黑骑士的后脑贯入,箭头旋转着连穿两层颅骨,切豆腐一般地切开了脑干,余势未绝地破开额头。埃修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达夏天蝎刺客的掷镖手法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些大漠上的悍勇刺客除了一身剽烈的刀术,毒牙飞镖更是势大力沉。当这些战士骑着快马从侧翼切入战场时,就像烧红的刀尖刺入奶酪般轻松写意地撕扯开敌人的阵型,刀未扬,镖已至,轻甲部队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齐刷刷放倒一片。而用老酒鬼的话来说,埃修的镖术已经不亚于天蝎刺客那些中穿上黑衣,被冠以“影子”之名的佼佼者了。

男人面沉如水,一个回合下来自己隐落下风,而且还损失了两名嫡系的黑骑士。眼前的年轻人的强横有些出乎他的预料,身兼诺多不外传的射艺,高强的剑技,甚至暗器的本事都是一绝。这个自帝国出逃的死囚,究竟是何方神圣?

帝国……死囚……等等!

男人心里仿佛响起一道炸雷,他突然想起,在埃修出现在他们情报网的视野中的三天前,“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在雅诺斯大闹帝国年祭,贵族死伤无数。那时起喧闹者的大名再度成为五国人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或许只把喧闹者当成酒鬼团中最能喝又最能打的那位,是酒鬼中的酒鬼,但阿斯塔利亚的信徒们不一样,在潘德大陆扎根多年的他们在典籍中详尽地记载着这位喧闹者早年的种种战绩:

潘德前302年,圣于西岸布道,纳善男信女各百,纠武士千人,共谋大业。布洛赫携刀至,三日夜戮而归。

潘德前242年,新圣诞于中土,万人歃血以祭。布洛赫携刀至,圣苦战一日夜,力竭而亡。布洛赫戮而归。

潘德前XXX年,圣如何如何,布洛赫携刀至,戮而归……

在潘德立国前那黑暗混沌的几个世纪中,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是孤高燃烧的火焰,异端的典籍中尽是他席卷而过的焦痕。正如记载中那样,布洛赫携刀至,戮而归,字里行间尽是泼洒的刀光与泉涌的鲜血。至高至强的“圣”一声不吭轰然倒地,在阿拉里克面前如同一吹即灭的火烛般不堪。

这个人……莫非是阿拉里克本尊?

惊骇在男人脑海中爆炸,如果这个想法属实,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带着三名黑骑士就去截杀委实托大。只是埃修的外表实在太年轻了,眼神也旺盛得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无异,别看他举止沉稳老练,脊梁如铁,却缺少岁月沉淀出来的从容。耄耋之年的老人眼底都仿佛结着不化的霜雪,更何况是历经千年岁月的半神强者?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虽然男人羞于面对,却是异端内公认的事实:如果是阿拉里克本尊的话,就算是一队满编的死亡骑士小队也会在顷刻间被屠杀殆尽!

根据男人的判断,埃修介于一流武者跟超一流武者之间,但是素质全面,各项能力极其平衡,单一而论都是顶尖水准。潘德上还从未有过综合素质如此突出的战士,任他在战场上放手施为的话破坏力恐怕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仅此一项便可以跻身超一流之列,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等着他去主导的战场而已。

男人心下稍定,黑骑士各个都是准一流武者,而他则是担任司祭一职的祈求者中罕见的暴力分子,武技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个黑骑士,都不是埃修想揉捏就揉捏的主儿。只不过他们错误地估计了对手,这才在一照面就损失了两名黑骑士。现在截杀已是奢望,埃修想要留下他们不容易,但保住杰弗里的性命还是绰绰有余。

天空传来了嘶哑的啼鸣,那是灾厄鸦的示警讯号,很显然,巡逻的狮骑士小队已经注意到了那辨识度极高的恶鸟,不消片刻那燃烧的狮子旗就会出现在这里。“撤!”男人低喝一声,调转马头。雷尼尔仇恨地看了一眼埃修,他本想驱使灾厄鸦袭击杰弗里,却顾忌着埃修的手里箭――他的箭筒里还有一支羽箭,而且缠斗下去他们凶多吉少。“哼!”雷尼尔怒夹马肚,跟上了男人。

第二十九章 截杀(三)

埃修冷冷地注视两骑远去的背影,没有动用手里箭的杀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他们前来的时候如同摧折山林的劲风,虽然之后被埃修迎头痛击,可在撤退时也不见张皇,从容中暗藏着反击的锋芒。输阵不输人,这是埃修的评价,他们的表现并没有辱没死亡骑士的名头,潘德最恶骑士的威风是建立在如山的尸骨上和相应的浓稠鲜血中,而不是那一身狰狞铠甲博取来的。哪怕前前后后死在埃修手里的黑骑士已有一掌之数,但这并不会让埃修轻视他们几分。

实际上他也已经失去了再战之力了,埃修跟上还没来得及跑开的杰弗里,默默地脱下链甲,这种套头式的盔甲需要举臂过头才能卸下,埃修的动作很轻柔,右臂以小心翼翼的幅度抬升,尽力让左臂承载链甲的大部分重量。在将右手抽出来时埃修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他的右肘在袖管里卡住了,为此他不得不求助于杰弗里:“帮我抽出来。”

埃修的右臂终于滑了出来,他闷哼一声,脸因为剧痛扭曲了一瞬间。杰弗里倒抽一口冷气:埃修的右臂已经肿胀起来,紫黑色的淤血堆积了整条小臂,仿佛是一条青紫的肉虫,正是它卡住了袖管。如果那名祈求者眼光再毒一点,一定会注意到埃修在格开他短杖后右臂便软绵绵地垂在身侧,战斗力骤减一半不止。“这是……怎么回事?”杰弗里惊疑不定地问道。

“旧伤。”埃修低头看了一眼,在小臂上划了一道十字,让血流着。从角斗场逃出来前他被冰熊扇了一巴掌,臂骨开裂,本来以他的体格三周就能愈合,但却是建立在不进行高强度肉搏的前提下的。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而三名黑骑士与一名祈求者的截杀根本不会留给埃修任何放松的余地,全力施为下他的旧伤还是爆发了,疼痛在筋肉上翻江倒海,小臂上像是有无数刀片起落。

“那之后我的安全怎么办?”

“只是右手暂时没法动弹而已,我还有左手。”埃修淡淡地说。

两匹马甩着尾巴渐渐远去,少顷,马里昂斯方向赶来了一支百余人的队伍,仿佛是平原上掠过一浪赤潮,赤潮上屹立着一杆睥睨的雄狮旗,旗帜翻飞间雄狮横眉怒目,沐浴在盛大的火焰中。这支部队声势张扬,马蹄践踏大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如同同时擂响数十座堂鼓。只有狮骑士团的中坚部队才有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纪律性,但这些骑士们的装备却并不是统一的亮银雄狮甲,当中有些人的装备相当寒酸,身上混搭着突击剑士跟轻骑兵的制式防具,乍一看有些不伦不类,骑在狮子战马上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可他们的眼神肃杀沉郁,那是只有百战的老兵才能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眼神,与他们对视,像是隔着一厘米凝视刀尖。

骑士们很快到达了埃修跟死亡骑士们交手的地点,为首的骑士举起右拳,百来骑齐齐勒马,极动转为极静,激扬的鼓点戛然而止,却像是喝水吃饭一般自然。

“灾厄鸦袭击?”骑士翻身下马,仔细查看尸体,却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致命伤,而尸身也很完整,不像是灾厄鸦所为,那些嗜血成性的恶禽可不会温柔地对待猎物,前几天塞文克罗堡就有一名哨兵被灾厄鸦啄去了眼珠,幸好只有一只,不然莫说是眼睛了,他连全尸都不会留下。骑士心念一动,将尸体翻了过来,神情一凛:两具尸体的额头都透出一枚锋利的金属片,他抽出一枚金属片,却发现那只是一截被掰断的箭头,材质也是羽箭中的大路货,他将手又伸到尸体的后脑,摸了一手黏稠的粉红色。

“像是一个抠门的射手。”副官站在骑士身边,打趣道。“杀完人还不忘拔出箭杆。”

“不是。”骑士拭去手甲上那些说不清是血还是其他什么让人作呕的黏浊物,细细端详着手中的那枚箭头,“这是人为掰断的,这两个人是被掷杀的。”

副官震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骑士手中的箭头,在他看来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铁片,却在人手中爆发出了不逊色于致命暗器的杀伤力。“会是黑骑士所为吗?”他压低了声音问。

“他们扔矛挺准,可玩不了镖。很像是达夏那些蝎子的手笔。”骑士说,“牧马人苏丹?不,不是,帝国攻势如此咄咄逼人,他犯不着来挑衅我们。”

“那会是?”

“这两人身份还不确定。跟巡逻队通报一声后,继续赶路。”

“是,肯瑞科大人!”

卡林德恩平原。

今日的白刃战已经进入尾声,双方从正午激战至日落,指挥者都是绝代的名将,在卡林德恩堡前上使尽了浑身解数厮杀,你吃了我一队突击剑士,我反手就折你一个步兵方阵。艾尔夫万公爵仰仗着兵力优势,打得极为奔放,攻势似潮水般一浪更比一浪高,好几次险些就逼近了卡林德恩堡的城门,而凯洛斯执政官在正面战场上已经隐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毕竟他只带了三千余人,算上卡林德恩堡的守军也不过五千之数,而最精锐的暗影大队已经被他抽调出来交给奥古斯塔娜去伏击布伦努斯了,军力上输了不止一筹。用基亚子爵的话说,凯洛斯能凭着这良莠不齐的五千人跟他父亲大人在正面战场上死抠上一天,这就已经完全配得上潘德第一名将的称号了。

卡林德恩堡城头,凯洛斯执政官立于城头边,神采奕奕,指挥了一场将近五个小时的鏖战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精力,反而让他的眼神愈发明亮。他看着艾尔夫万公爵向前推进了将近数百米的阵地,感叹道:“人多就是好啊。”他说的很随意,没有什么英雄气短的无聊情绪,更像是一句漫不经心的牢骚。

斯科莱鲁站在凯洛斯执政官身后,尊敬地注视着男人宽厚的背影,这种人仿佛生来就具备云淡风轻的优雅,肩上扛着一座山也会轻描淡写的说话,站在他身边就会就会获得无穷的勇气,只要跟随着他,哪怕是陷入千军万马的包围中也屹然不惧。

暗影军团只知凯洛斯,不知马略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大团长是一位草包,哪怕他们跟新帝国再不对付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追随在他的身边。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可能的后果已经在给西多利厄斯将军的信中告知了。”斯科莱鲁低声说。

“好的。”凯洛斯点点头,“艾尔夫万今天打得太奔放了,已经隐隐地偏离了他固有的战术风格,”他眯起眼睛,“这会渐渐地导致他在最重要的时候做出最错误的决断,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么斯科莱鲁,”他转头,谦和地询问,“明天艾尔夫万被诈进城里时,要不要跟我去拜会一下特蕾莎小姐?”

斯科莱鲁单膝下跪,一字一句如吐金石:“愿随大人出生入死!”

第三十章 山之炎(一)

新加尔城外,帝国前锋军营,中军营帐。[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一张牛皮信封摆着西多利厄斯将军面前,封口处是醒目的血腊,用古帝国字镌着“机密”二字。他有些惊疑地看着信封,明天便要向新加尔城发动总攻,然而就在今夜,凯洛斯递来了一封密信。

是卡林德恩堡已落入萨里昂之手?如此一来帝国最丰饶的土壤便会不设防地暴露在艾尔夫万的面前,这位最擅攻城略地的名将恐怕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要在对帝国的战争中立下头功了吧?可为什么这封密信会出现在自己的桌上?总不可能因为卡林德恩堡是自己的封地,受封在边境的那一天西多利厄斯早就做好了领地频繁易主的准备。那么这封信为何不是送到皇帝陛下面前?他怎么说还算是创世女神教团塔剑骑军的主帅,跟暗影军团的大团长是不折不扣的政敌。

西多利厄斯拈起信封,用小刀划开血腊,一张字条飘落,西多利厄斯扫了一眼,神情一变,狂怒与狰狞一闪而过,随后复归无动于衷。他将字条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燃烧成一朵灿烂的花,冷漠地说:“五千换两万,好一个第一名将。”

翌日,卡林德恩堡。

两座高达十米的攻城塔缓缓向城墙推进,这是最蛮横的攻城器械,三角状的支持结构再蒙上坚实的牛皮,使得箭雨的冲击力在它面前也是如同挠痒一般不堪。只要接近城墙,士兵们就能够从塔顶的平台跃上城头,比起千百人挂在云梯上的添油攻坚,攻城塔那足够宽阔的平台以及足够坚实的防护使得士兵甚至能在其上展开有效的攻击序列!可那浩大的工程量和那不输龟爬的机动性,使得它在小规模攻坚战中相当鸡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艾尔夫万公爵是公认的攻城专家,而且萨里昂最老练的工兵团也在他麾下,一日的激战后硬是让他竖起了两座攻城塔,而且他别出心裁地在攻城塔的中部额外搭建了一个平台,现在上面正站在足足一个方阵的萨里昂神射手,正疯狂地向城头倾泻箭雨,绝对的兵力优势带来的是绝对的火力压制,城头上零星的还击看起来是如此的弱不禁风。

艾尔夫万公爵的嘴角柔和起来,很好,攻城塔的推进毫无阻碍,很快卡林德恩堡的城头上就会站满萨里昂的男儿,哪怕是真正的山岳都能踏平。他突然有些遗憾自己对卡林德恩堡的攻势有些仓促了,并没有构筑起稳固的包围圈。他力图一战击溃凯洛斯的三千人,将大部分的兵力集中在正面战场以维持紧密连续的攻势,然而在留下了四千具萨里昂士兵的尸体之后,斯科莱鲁带着残存的八百人全身而退,双方战损接近一比二,帝国人的阵型甚至还维持着相当程度的完整!艾尔夫万公爵的攻势诚然如同海潮般连绵不绝,可暗影兵团之顽强更胜于礁石,在反复的拍打下依然保留了最坚硬的棱角。

木桥已经滑进了垛口,萨里昂的士兵们嚎叫着扑上了城头,迎接他们的是由投矛与弩箭组成的交叉火力,几个来不及举盾的瞬间就被扎成了蜂窝。凯洛斯明智地放弃了守卫必然会被箭雨覆盖的城头,转而在楼梯与岗楼上大做文章。枪兵在此刻大放异彩,这些装备着两米来长的长枪,用以在正面战场上克制骑兵的士兵有着其他步兵难以企及的攻击距离,在守城中便成了无法比拟的巨大优势――他们将岗楼变成了发怒的刺猬!一旦有人胆敢接近,就会被从中递出的数柄长枪刺个透心凉。

艾尔夫万公爵不为所动,沉稳地下令:“固守城头,三人盾阵堵口,一号平台弓手六十度连续抛射,二号平台弓手进城。”在他的调度下几面盾墙很快立了起来,封住了岗楼的口,枪尖在盾牌上划拉着,而后一波波高角度抛射的羽箭仿佛掠食的飞蝗俯冲,帝国人的一波反扑还未来得及掀起风浪就被狠狠地镇压下去。在没了投矛弩箭的助阵以后那些刺猬一样的岗楼也无法跳弹多久,被弓手倾泻了一波箭雨后,岗楼内就没了声息。萨里昂以极其微小的代价顺利占领了城头。

艾尔夫万公爵却在此时锁起了眉头,太顺利了,先遣部队并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像是凯洛斯所镇守的城堡吗?弃城而逃?不太可能,他的身后可是帝国最富饶的领土,不可能就此纵容一位以攻城略地著称的名将长驱直入。就算凯洛斯能够力压其余名将一头,他也只有一个人,只能防守一座城。一旦凯洛斯弃守卡林德恩堡,转而龟缩伊索斯,艾尔夫万公爵大可以东夺盾风堡垒,随后直取沃尔汶堡,对伊索斯完成合围之势。艾尔夫万公爵可不会觉得凯洛斯没有这点战略头脑,他只能固守,等待着帝国横跨整个国境的援军――如果马略没被巴哈德撵着屁股的话。

那么只可能是在内城有埋伏了,是准备打一场巷战吗?艾尔夫万公爵登上城墙,俯瞰着整座卡林德恩堡,分明是修建在平原上的要塞,外围建筑群却仿佛是依山而建,高低错落,环绕着内堡,如同群星拱月。内堡便是那座山,那轮月,其上一排重装弩手严阵以待。城门到内堡间呈现出一个略显陡峭的坡度,贸然冲击内堡的话必将遭到居高临下的齐射打击。沉重的滚木在斜坡上也会有惊人的杀伤力,当一排排原木裹挟着澎湃的势能冲下来时,足以碾平一个方阵的重装步兵!

“不好打啊。”基亚低声说,不曾上过战阵的他都看得出来,实在是内堡的地势堪称教科书一般标准的易守难攻。

“为什么要打?”艾尔夫万公爵说,“基亚,我给你三千人,你会如何看住内堡的凯洛斯?”

基亚一怔,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蓬密的胡须:“固守外城城门,封锁大道路口。”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计策了,卡林德恩堡在帝国与萨里昂漫长的战争中屡次易主,双方对这座重镇都是烂熟于心。内堡中有几条暗道,分别通往何处都不是秘密,只要把那几个地方看住了,再用重兵把守外城,内堡就是一处绝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艾尔夫万公爵不置可否:“其实不用刻意地去看守的,基亚,我给你一千人还有两天的时间,务必要把外城变成我军的后勤中转据点。”

基亚吃了一惊:“那凯洛斯……”

艾尔夫万公爵冷冷地笑了:“他可以选择烂在卡林德恩堡里,然后看着我一口气吞掉帝国的中部三城!”

第三十一章 山之炎(二)

艾尔夫万公爵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凯洛斯执政官压根就不在内城,他甚至在出城之时带走了大半守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内堡现在只有二百余名新兵,以及八百来平民,唯一的正规部队是那些不足百人之数的重装弩手,他们的临时指挥官是一名年轻的暗影十夫长。这是一座不折不扣的空城,只需要一支试探性的侦察部队,艾尔夫万公爵就会发现这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而是一枚中空的蛋壳。

“呼……”十夫长缓缓地吐出一口冻在肺腑中许久的寒气,看着选择在外城就地休整的萨里昂军队,如释重负,神情流露出些许的疲惫,可他的站姿依然笔挺,眼神依然凌厉。他知道内堡中的一千老弱都在看着他的背影,他们之所以还没有绝望是因为他还站在城头,他代表着暗影军团大团长凯洛斯,战无不胜的执政官!所以他决不能在此时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他是支柱,是脊梁,是之后战局的破冰手,胜负手,在承载着内堡一千人的希望的同时直面四面楚歌的绝望,山岳一般的压力担在这位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的肩膀上。

可他本身就是一座山岳,在暗影军团这座山脉中成长起来的山岳。

山岳从不动容。

萨里昂军全数进城!那些碍眼的红色很快充斥了大街小巷,艾尔夫万那个老小子大概以为自己可以顺利进入帝国腹地了吧?十夫长望着中军那醒目的剑盾旗,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手如同刀剑一般斩落。mht.la [夜夜小说网]

“开门。”他轻声说。

艾尔夫万公爵啃着干硬的面饼,不停地撕下一小块填进嘴里,长时间脱水后面粉就像沙子一样咯牙,他费力但快速地咀嚼着,而后仰脖灌水。虽然贵为一军主帅,艾尔夫万公爵的给自己的配给跟普通士兵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难为了基亚,他苦着脸看着手中不知道是石头还是面包的硬物:“父亲,昨天不是还有肉吗?”

“如果后勤基地不早点建立起来的话,接下来的三天你都别想见到一点肉。”艾尔夫万公爵说,“好东西都是优先提供前线的,总不能让前线的人啃硬面包,后方人吃肉吧?”

前方起了一阵骚动,有人高呼着:“内堡!内堡开门了!”艾尔夫万公爵一惊,起身望去,发现那座已经陷入绝地的堡垒正在缓缓的放下吊桥,数名士兵正吃力地推出数块块巨大的黑色石头,边缘被刻意地雕凿出弧度。石头一接触到斜坡就在重力的牵引下向着萨里昂人的营地们滚去,一路上留下了灰黑色的痕迹。它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守城的利器,在滚动的过程中它就开始崩碎,黏稠的黑色液体如同血液一样从裂隙中流出。当这些巨石彻底化作一滩碎石之后,黏液也淌满了外城的大街小巷,一股仿佛是金属锈蚀一般的恶臭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艾尔夫万公爵心中骤然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有一种敏锐的战术嗅觉:没有将领会采用无的放矢的战术,每一步行动都是在不遗余力地置对手于死地。他骤然产生了被推入死地的危机感!什么时候?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给艾尔夫万公爵长考了,他听到了基亚因为极度惊惧而干涩的声音:“父亲……这是……创世女神教团火弩狙击手所用的燎水!”

艾尔夫万公爵神色大变,下意识地望向内堡城头:数十名重装弩手整齐地抬起了攻城弩,其上架着一枚弩箭,箭头上火焰熊熊燃烧!

“发射!”十夫长挥舞着手臂咆哮,灿烂的流光在他身后冲天而起,如同惨红的利爪撕开天幕,化作灭世的火雨!

燎水,这个名词在火弩狙击手这个兵种问世之后才显赫于大陆,这是海床中原油的伴生品,易燃耐燃,附着力强,只要与空气高速摩擦就能点燃,是附着在曳光矢上的不二之选。而以机巧弩为标配的火弩狙击手可以在短时间内朝城池倾斜数以万记爆燃的弩矢!潘德上的建筑多为木结构,极易助长火势,如何在火弩狙击手的箭雨下守城,是每一位将军都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仿佛灭世的烈焰在卡林德恩堡中席卷开来,火龙咆哮,火蛇狂舞,建筑物在灼人的热浪中呻吟着焚毁、倾塌,释放出惊人的热量。萨里昂人鬼哭狼嚎,他们严整的阵型在人为的天灾下维持了不到一秒钟就溃败了,所有人都拼命地拥向城门,后军自发地变成了逃生的先锋。萨里昂军人引以为豪的“雄狮袍泽”突然间就荡然无存了,每个人之间仿佛都有血海深仇,他们推搡着,践踏着,叫骂着,哭号着。城门处出现了一个扭曲的巨大漩涡,万千人拥挤的压力使得它如同绞肉机一般凶险,可漩涡之外就是卡林德恩平原,就是逃出生天。

艾尔夫万公爵坐镇的中军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但是那些最精锐的马里昂斯剑士紧紧地护住了自己的主帅,逆流的人潮中剑盾旗依然高举。

“公爵大人,请速速离开!”亲卫队长在艾尔夫万公爵面前单膝下跪,低声说。

“凯洛斯肯定已经带着军队截住退路了,先别出城,收拢部队,沿着城墙找个避风的角落。”艾尔夫万公爵已经冷静下来,他很快放弃了重整阵型的想法,军法官只是负责督战,军令赋予的权威并不会让他们挽回兵败如山倒的颓势。“罗尔夫,跟我走!”

“父亲,姐姐呢?”基亚高喊。

“我让她带着一队重骑兵在城外待命了。”艾尔夫万公爵望着被火海吞噬的萨里昂军队,心如刀割,“我只希望,所谓的超一流武者,真的能跟布罗谢特所说的那样,能改写战场的局势,拯救我们!”

城外。

卡林德恩堡迸发出炽烈的火光,如同一只破笼而出的野兽,口鼻里喷着带着血腥气的硝烟。它一口气吞下了过万的萨里昂军队,而后肆意地狂啸。

凯洛斯执政官就在城外,倾听着城内萨里昂人的惨叫,像是在品亲手泡的一盏清淡的茶,既不享受,也不厌恶。斯科莱鲁站在他身前,调度着军队,让他们围着城门铺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冲出城门的萨里昂士兵逼回去。

第三十二章 山之炎(三)

千夫长的脸色有些阴沉,作为执政官最得力的臂膀,帝国大贵族之间的倾轧对他来说近乎透明,他是个罕见的有着非凡政治嗅觉的军人。夜夜小说网WWW.mht.la他已经预见到卡林德恩一役,是帝国酣畅淋漓的大胜,却是暗影军团自损八百的惨胜,艾尔夫万公爵的两万大军在几乎焚尽卡林德恩堡的烈焰中灰飞烟灭。可那些支持帝国新政的大贵族们不会去在意这些,他们只会关注并去诟病卡林德恩堡被夷为平地的外城,还有因重建导致的财政赤字,而后对凯洛斯大肆攻击。全然不顾这位帝国名将是如何扭转了一场几乎不可能的战争,将已经投入艾尔夫万公爵怀抱的胜利女神夺了回来。只因为他是暗影军团的大团长,是古帝国荣光的承载者。

斯科莱鲁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凯洛斯执政官注意到了千夫长的异样,也明白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他有些无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古斯塔娜要比斯科莱鲁省心得多,同样是他的左右手,护卫他出入政坛这座臭气熏天的沼泽,奥古斯塔娜依然是一名纯粹的军人,思维单刀一样爽利,对凯洛斯执政官抱有无条件的信任;可斯科莱鲁渐渐沾染上了政客的习性,沉思时眼中闪动着狡诈的凶光,像是野兽在暗处磨牙吮血。凯洛斯执政官知道斯科莱鲁是因他在政坛上的窘境而愤怒,因此他很笃定斯科莱鲁并不会针对自己。但让凯洛斯执政官不安的是,他也不知道千夫长到底在针对谁。

还能有什么能比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无法如意驱使更让人不安的呢?连主人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这只手是否会变成暴怒的拳头,更可怕的是手里还握着锋利的刀剑。[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一支部队从城门冲了出来,在帝国士兵的标枪跟弩箭下站稳了阵脚,而后悍然向包围圈发起冲击,烧焦了一角的剑盾旗招展。

“霍!”凯洛斯执政官由衷地赞叹着。

不愧是艾尔夫万公爵,这种情况下都能收拢起残部。凯洛斯执政官大概知道艾尔夫万公爵是如何在火海中幸存的,燎水的波及范围有限,最初的爆燃会将周围的建筑物席卷进去,而后才是连锁性的燃烧,艾尔夫万公爵应该是在火海大面积地铺散开之前将部队藏进了城楼中,石砌的城墙有效地阻绝了火势的蔓延。眼前这灰头土脸的三百来人已然是强弩之末,如果这种情况下都能让艾尔夫万公爵突围,那凯洛斯执政官干脆一头撞死在不朽骑士团总部门前得了。

可就在这时一队骑兵闯入了战场,清一色的高头大马,亮银的板甲反射出夺目的光线,背后的披风是夕阳一般瑰丽的红色,分明是仪仗队一样华丽的部队,可奔袭起来却凌厉如同闪电!而带领他们冲锋的居然是一名身材曼妙的修女,眼神空寂疏离,穿着刻意裁剪过的黑色修女袍,嫩藕般修长的手臂露了出来,这在古板的修道院这会被立刻冠以渎神的罪名,可在这名修女身上例外,因为她的手上沾满了异教徒的鲜血,她狂热而愤怒地猎杀着那些渎神的恶徒,她的虔诚毋需证明。

“地狱修女……吗?”凯洛斯低身说出了那个让异端仇恨而畏惧的诨名,“没想到还是个少女啊。”他转头遥望着剑盾旗,“这就是你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吗,艾尔夫万?一队马里昂斯的重骑兵,还有一名超一流武者。”

“把他们放进来。”凯洛斯执政官示意。

在接近包围圈的时候马里昂斯的重骑兵整齐地端起了手中的骑枪,“杀!”他们低吼一声,如同一头披红的银龙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帝国士兵的阵线,然而却并未呈现出摧枯拉朽之势。与其说他们是突破,倒不如说是帝国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通向包围圈的康庄大道。地狱修女也觉察到了帝国士兵在拦阻时的不作为,警惕地扫视了一圈,锁定了站在巨船旗下的凯洛斯执政官。

“你好,特蕾莎小姐!”凯洛斯执政官用唇语说,同时朝地狱修女友好地挥手,仿佛这不是鲜血淋漓的战场,而是一场舞曲靡靡的社交舞会。

“幸会,凯洛斯执政官。”特蕾莎在马上微微欠身,也还了一礼。执政官却是脸色一变,毫不顾形象地扑倒在地,于此同时,两道乌光在特蕾莎手中暴起,如同噬人的黑蛇一般跨越了数百米的距离,自凯洛斯执政官的头顶扑杀而过。如果执政官反应稍慢半拍,没有注意到那个欠身是在遮掩取出黑键的动作,那么此时他的颅骨已经被洞穿了。

斯科莱鲁也是惊出一声冷汗,黑键分明是依靠腕与臂共同发力的投掷武器,却在一个少女手中走出了光线般笔直的轨迹,射程与威力甚至不亚于梅腾海姆人打造的劲弩,不由得让人怀疑那是战斗牧师的标配武器,还是阴森的雷霆。

凯洛斯从地上爬起来,没顾得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冲着地狱修女挑起了大拇指,全然没在意自己险些就丧命在对方手中。“特蕾莎小姐,你的战斗牧师呢?我还想洗耳恭听秩序女神的教义呢!”他高声询问。亦或者是在挖苦。秩序女神教跟创世女神教所信仰的神祗同出潘德神系,当卡瓦拉的子孙们还端坐在萨里昂王城的白银王座之时,潘德奉秩序女神欧若弥亚?思贝利为最高神,创世女神教的战斗牧师的地位连一个秩序女神的虔诚信徒都不如。直到红死病爆发,潘德帝国四分五裂,末代皇帝病死在王座上,昔日的庞大帝国坍塌了,战火如同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失去了王权支持的秩序女神不复往日的神圣,自凡斯凯瑞迁徙而来的大海寇们则带来了对风神哈尔夫?塞加的崇拜,每个海寇都是出色的牧师,他们用利剑跟飞斧在西海岸布道;北国的游侠们则在高呼着射手之神的名字,将箭雨泼洒向来自迷雾山的掠夺者;而巴克利的名将,不可阻挡的征服者马略?奥萨则在带来了拜蛇教的同时也扶持起了创世女神教,阿兹达哈卡跟达米安的光芒在南部三省争锋。直到马略登基为帝国皇帝,建立新帝国,不遗余力地打压拜蛇教,创世女神教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成立了正规军性质的教团佣兵,其中最精锐的部队甚至是处于大陆顶尖!此消彼长之下,秩序女神教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虽然他们训练出来的战斗牧师依然精通宣讲教义跟投掷黑键,却不再高高在上,在阿尔弗雷德大公的铁腕下甚至已经并入萨里昂的战斗序列。特蕾莎名义上是秩序女神教团的修女,实际上却领导着教团内所有的战斗牧师。

特蕾莎冷冷地看了凯洛斯执政官一眼,双臂如蝶振翅,漫天的黑键飞舞,在她的掩护下下重骑兵肆无忌惮地在帝国士兵的阵线上左冲右突,硬生生地撕开了一个缺口。艾尔夫万公爵也注意到了这支他提早布下的奇兵,奋力地朝缺口靠拢。

“到底还是超一流武者啊。”凯洛斯执政官收起了玩笑的神情,“能以一己之力逆转局部战场,从而制造出以点破面的效果。”

“去吧,斯科莱鲁。”执政官淡淡地说。

第三十三章 山之炎(四)

潘德对于武者实力的定位相当模糊,毕竟不是以传奇志异为主旋律的骑士小说,骑士们再怎么刻苦锤炼自己的武技,将来也不会有孤身面对巨龙亦或是魔王的那一天。[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骑士们所要面对的,是上千人,乃至于上万的大规模军团作战,就算你一身好膂力,长剑能耍出一朵花来,也不见得能在一排排骑枪的对冲中存活。所以潘德对于个人实力的评定其实没三六九等的花样,以“存活并在战场上有优异表现”为基准线起,草草分为准一流、一流、以及超一流。

准一流武者,三进三出,一身是胆,豪勇过人,异端的护教黑骑士正是以此为门槛,也无怪他们一直以来都能稳居潘德第一骑兵的宝座,其综合素质甚至远超各国正规军的精锐。当成批的黑骑士出现在战场上时,如同黑云摧城。

而在布罗谢特最新一期的《潘德志·习武》中,这位出身波音布鲁王立学院的大学者如此写道:……准一流武者跟一流武者间并没有硬性的界限。你大可以将一流武者理解为经验丰富的准一流武者,他们身经百战,技巧在生死线上锤炼得更加精熟,更加高效,不单单是具备了狮虎一般的勇悍,还有着豺狼一般的狡黠。他们知道如何在战场上保命的同时最大化地发挥自己的作用……单打独斗的话,准一流武者跟一流武者之间的差距是参差不齐的。海盗王达罗斯在三年前就是公认的一流武者,但是他却被铁臂西吉蒙德伯爵的女儿,刚获得准一流武者称号没到一个月的玛丽斯小姐砍得屁滚尿流。(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但是在龙之堡战役中,达罗斯一个人砍下了至少三十名龙骑士的头颅,全身而退;而玛丽斯小姐却因为冒进而身受重伤,不得不返回温德霍姆养伤……

至于超一流武者,布罗谢特并没有给出客观中肯的评论,只是愤愤地写道:在见到那些人之前,我从来不相信潘德中真的会有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场的千人敌。但他们确实在潘德大陆上活跃着,以极致的暴力去碾压任何战术。赫拉克勒斯在米斯特麦堡下以一己之力屠杀了四百名萨里昂的正规军,其中包括四十名狮骑士,为红剑艾丁伯爵攻城争取到了足足一小时的宝贵时间,一举奠定胜局;剑斗士欧鲁巴一人插旗圣战堡,而后长驱直入,当帝国士兵还在清理外城的达夏士兵时,他已经冲入了内城生擒了曼苏尔拜伊;而那昙花一现的格里夫,艾尔夫万公爵手下最年轻的骑兵长,在蔷薇庄园孤身死战近百名异端精英,虽然最后重伤而亡,但在这之前已经有不下六十名死亡骑士倒在了他的剑下,其中半数是黑骑士……最后他用盖棺定论的口吻说:所谓超一流武者,只不过就是披着人皮的恶魔罢了。

这话虽然有大不敬的嫌疑,却也可见超一流武者对于战场不可一世的统治力,“人力有时而穷”似乎在他们身上就成了一个滑稽的悖论,战争本来是智谋与铁腕并用的博弈,军团争锋如同黑白色的巨龙在棋盘上交错厮杀,扭成血腥的漩涡,可超一流武者却会蛮不讲理地掀翻整个棋盘,然后一巴掌狠狠地掴在军事家的脸上。

只有雄狮才能制衡雄狮,只有超一流武者才能对抗超一流武者,这是潘德的铁律。其他人在究极的暴力面前不过是一群弱不禁风的羔羊罢了。

“是,大人。”斯科莱鲁说,他策马出阵,径直迎向特蕾莎。后者似乎也感受到了千夫长沉雄强绝的气场,不再肆意地挥霍黑键,转而扣了几柄在手,看向奔来的千夫长,如临大敌。

帝国公认的第一强者是剑斗士欧鲁巴,战绩彪炳,相比之下斯科莱鲁便有些不显山不露水。分明也是勇冠三军的超一流武者,凯洛斯执政官却很少让他出现在最激烈的正面战场上,而是很奢侈地把这头雄狮放在指挥位。久而久之,帝国百姓便只知剑斗士,不知千夫长。只有在谈论起帝国两位超一流武者时,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还有一位暗影千夫长斯科莱鲁。但没有人知道斯科莱鲁有多强,因为“强”是一个极其抽象的形容词,需要有铁一般的事实去填充它虚无缥缈的内在。几乎每一名超一流武者都有着多次搅乱战场,颠覆战局的传奇经历,只有在看到他们彪悍的战绩后,人们才会惊叹着说:“好强!”

可斯科莱鲁在这方面的履历近乎空白。他是暗影军团的千夫长,是站在凯洛斯执政官身边的影子,本人的实力也笼罩在一团暗影之中,只有那“超一流武者”的称号还散发出微弱的光。

几名重骑兵注意到了策马而来的斯科莱鲁,朝他全力砸出钉头锤,顶端的刺球带出“呜呜”的风声,斯科莱鲁身形一矮,从合击的罅隙中闪过,当再度直起身来时长剑已经无声地滑到手中。斯科莱鲁的身形舒展到极限,剑光以他为圆心走出游龙般矫健的弧度,重骑兵们猝不及防之下被一剑枭首!与此同时他反手向身后掷出投矛,精准地撞落了一柄射向背心的黑键。

斯科莱鲁转身,同特蕾莎遥遥对视,嘴角牵出一个冷笑,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投矛袋,而后马不停蹄地杀进了人群中,像是一名走进庄稼地的农夫挥舞镰刀那样挥舞长剑,可他收割的不是麦子,而是萨里昂最精锐的平民骑兵!他的动作简练而高效,每挥剑一次就必然有一名重骑兵倒下。特蕾莎必杀的黑键却屡次无功而返,千夫长的直觉野兽般敏锐,几乎是她刚有动作斯科莱鲁哪怕背身也能同步做出反应,那不弱于劲弩的黑键总是在一个极其惊险的距离被斯科莱鲁的投矛所截下——暗影军团人人善掷,千夫长自然是其中翘楚。原本被马里昂斯重骑兵撕开的缺口被他一个人蛮横地填补上了!

艾尔夫万公爵公爵长叹一声,他们距离缺口只剩下五十米,只要冲过那五十米就能与前来救援的特蕾莎汇合,可斯科莱鲁就站在那五十米的尽头冷眼睥睨着,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目光深渊一般森然。他的处境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插翅难逃。

斯科莱鲁拿捏住了这支突击部队的死穴,特蕾莎是超一流武者又如何,杀人效率比他再高上十倍又如何,她一个人是无力接应艾尔夫万公爵的,必须得有一支精锐重骑兵冲击阵型拉扯出足够的空间。而斯科莱鲁只需要把这队骑兵屠戮干净,特蕾莎就算身上再有五百枚黑键也无法掀起什么风浪,甚至还有可能把自己也交代在这。

第三十四章 暗潮起伏之时(一)

可就在这时,马蹄声如同急坠的暴雨一般空降战场!凯洛斯执政官大惊回头,一杆烈焰雄狮旗已经以强横的姿态直插帝国士兵的后方,如同红热的尖刀刺进黄油一般在阵线上瞬间凿出了将近三十米的纵深!那是一队装备参差不齐的骑兵,有人穿着整套的亮银雄狮甲,是正儿八经的狮骑士,然而更多人是一身不伦不类的混搭,身上的护具来自于萨里昂各个正规军部队的制式装备,从轻骑兵到突击剑士皆有,看起来像是杂牌军,可这杂牌军一般的部队却展现出了非凡的军事素质。[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为首的那名骑士手中握着一杆巨大的钝头骑枪,他单手挥舞着,将沿途的帝国士兵敲翻在地。

“见鬼!”凯洛斯执政官低声说,“那是萨里昂的侠义骑士,还有……肯瑞科!他怎么会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援军让本已萎靡的萨里昂人精神一振,看到了突围的希望之后他们再度冲击着包围圈。斯科莱鲁皱眉上前,然而一杆骑枪已经挥到了他的面前,带起沉雄的风声。哪有骑士会在冲锋之后还锲而不舍地用着骑枪的?过长的枪身在人堆中很难施展开来,然而肯瑞科就是这样一个特立独行的骑士,而他彪悍的臂力也给了他特立独行的资本,那杆明显是量身打造的骑枪在肯瑞科手上蛮横得像是一头发情的公牛,有人甚至争论他跟瑞文斯顿的那头“铁熊”谁的力气更大。[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不过有一点是让肯瑞科的支持者们有些泄气的,那就是“铁熊”阿拉里克是瑞文斯顿的超一流强者,而肯瑞科不过是在萨里昂的骑士锦标赛上一战成名的年轻骑士,不曾经历过战场,今天甚至是他战场上的首秀,履历之上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在战绩就是话语权的潘德,这无疑让他无法跻身超一流之列。

斯科莱鲁不敢硬接,如此沉重的骑枪挥舞起来的动能飓风一般狂暴,冲击力会像饿狼一样穿透重甲和肉体,轰碎你的内脏。他侧身避开,刚想举剑回敬,肯瑞科已经悍然下压骑枪,居然是要砸翻千夫长的坐骑!

斯科莱鲁眼中寒芒一闪,投矛零距离出手,矛尖直剜肯瑞科心窝。肯瑞科大惊之下拼命扭转身体避开要害,但是也仅是这样了,如此近的距离,他的眼前只有一束快到极致的光!

投矛透胸而过,肯瑞科吐出一口鲜血,仰面栽倒,脸上却显现出了胜利的微笑。他在笑什么?斯科莱鲁一怔,余光正瞟到两条横空暴起的黑蛇!

见鬼!是地狱修女!肯瑞科给他的压力如此之大,千夫长居然忽略了战场上的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千夫长惊骇之下勉力闪躲着,然而就如先前的肯瑞科一般,他也只能尽力让自己避开要害,黑键贯入他的右胸跟小腹,斯科莱鲁仿佛被重锤迎面击中,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他掀下了马。

暗影千夫长倒了!

帝国士兵大哗,萨里昂人却欢呼起来,艾尔夫万公爵亲自带头,一个发力,成功凿穿了帝国人的阵线。他们甚至还想着俘获斯科莱鲁。若非是凯洛斯执政官带着亲卫队疯狗一样扑了上来,没准萨里昂人真就得逞了,不过他们还是抢出了重伤的肯瑞科,在侠义骑士的掩护下,剑盾旗扬长而去。

斯科莱鲁勉力站起,因为剧痛他的额头满布细密的冷汗,他嘴唇蠕动着想说些什么,执政官已经按住了他。“回去养伤吧。”他轻轻地说,并没有因为失利而流露出任何沮丧的情绪,只是抬头眺望着高空,卡林德恩堡内的火光渐渐平息,天空再度碧蓝如洗,白云缱绻而慵懒地徘徊,一只白鸟振翅飞过。“狂宴,结束了啊。”

执政官的声音掠过卡林德恩平原,如同苍鹭飞翔在这片浸透了无数潘德人鲜血的广袤大地。

“快到了。”杰弗里语气中流露出由衷的庆幸,还有心力交瘁的疲惫。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一路走来居然是风平浪静,别说是死亡骑士小队了,就是劫径的毛贼都没有撞见,顺利得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杰弗里头一次产生了幸福的空虚感。

前方矗立着玉白色的巨人,堆砌起世间一切辞藻也难以描述它的辉光灿烂,那是一座雄城,高达数十米的城墙仿佛是立在中央大平原上的塔盾,从上至下澎湃着雄浑的力量美。城内立起两座白塔,塔尖直入云霄,随着云起云涌,远远望去仿佛是在顶着天穹摩擦。

天下第一雄城,萨里昂。在那场奠定潘德共主地位的血战中,那位已经征服了半个潘德的温德霍姆的卡瓦拉投入了多达十五万的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碾过中央大平原,然而他的对手,一位丝毫不逊色于他的枭雄已然抢先入城,双方共计四十万人围绕着萨里昂展开了一场足以让日月无光的攻防战,据说在战斗最激烈处,鲜血如同雨水般从城头溢出,沿着城墙流淌,仿佛挂下一道猩红的瀑布。

那场血战最终是以卡瓦拉的胜利告终,而他最终登基为皇,戴上那顶据说是神赐的皇冠,从此再也没有人喊他是温德霍姆的卡瓦拉,而是敬畏地称他为卡瓦拉大帝。而被新皇首位册封的殊荣,不是属于随他南征北战的阿尔弗雷德大将军,也不是不惜一切支持他的西海岸巨贾欧叶尼,而是阻挠了他半年之久的萨里昂。“我,卡瓦拉,在此接过象征皇帝的冠冕;我不朽的王座将屹立在天下第一雄城萨里昂;我征伐的铁蹄将席卷潘德大陆!”

埃修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似乎是要一手握住那座雄城。他学过萨里昂史,而在亲眼见到时,卡瓦拉大帝那段铿锵的誓词在他脑海里翻覆出汹涌的巨浪,那是征服者的誓言,曾经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泼洒出刀剑一般的豪光,横跨过三个世纪也依然狂傲!

如此狂傲的新皇对于王城的扩建方针无疑也是狂傲至极的,他一口气将这座雄城扩建了一半以上!而后划分成上下两个城区,上城区贵族云集,下城区则是平民、地痞、行商的地盘。上城区的建筑从内到外,从屋檐到墙角都透着一股子新皇登基一般不可一世的傲气。而这股傲气被自然被如今自诩为潘德正统的萨里昂公国很好地继承了下来,南下考察的瑞文斯顿建筑师如此形容萨里昂城的上城区:“分明是潘德大陆最久远的古城,可就算是老砖都跟新砌的一样牛皮哄哄。”

第三十五章 暗潮起伏之时(二)

前方迎上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有些干瘦的中年人,脸上的皱纹刀砍斧凿一般。(wwW.mht.la 无弹窗广告)是“灰狼”萨麦尔,埃修认出了这个在《潘德志·为商》上跟杰弗里并列的男人,只不过真人比画像还不讨喜,他的眼中放射出针尖一般阴冷而慑人的光,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狼。

不过杰弗里看起来跟萨麦尔颇有几分私交,在看到那队人马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亲热地朝萨麦尔挥了挥手,对方也点头示意,而后策马一溜烟地跑了上来。

“杰弗里,跑完这趟你整个人都瘦了,被雅诺斯晒出了几斤油?”萨麦尔跟杰弗里大力拥抱,不住地拍着杰弗里的后背“这位是?”

“别提了,这一路波折太多,要不是我动身得早,恐怕我跟我的车队都已经被带到卡林德恩平原了。至于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名字是……”杰弗里刚想开口介绍,却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埃修的名字。

“埃修。”埃修神情自若地接话。萨麦尔一愣,似乎是在脑海里把这个名字过滤了一遍,而后才伸出手来:“萨麦尔·凡尔纳,你好。”

埃修刚伸出手,萨麦尔的手已经闪电般探了过来,这个以经商成名的男人动起手来居然丝毫不逊色一位出色的武士!埃修猝不及防,右手被人握住,掌心传来一阵带着麻痒的刺痛。[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萨麦尔一击得手便迅速抽身,纳手回袖时,无名指戒指上的一点寒芒闪进埃修的视野。

那是……埃修震惊地发现自己突然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意识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一般渐渐要将视野淹没。埃修愕然地抬起手,掌心上有一个似乎是针扎的小孔,正在冒出蓝色的血珠。

于此同时,杰弗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模一样的蓝色血沫从他嘴里溢出,他惊骇地看向萨麦尔,在剧毒的作用下却哑然失声。眼神阴冷的中年男人露出狼一样的微笑,用只有埃修和杰弗里才能听到的声音嘶哑地说:“女神向你们问好。”

在埃修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到萨麦尔身后的骑兵怒吼着拔出刀剑扑了上来,而那个干瘦的男人怪笑着迎了上去。

塞文克罗堡。

两名魁梧的重戟护卫屹立在城门前,手中的重戟怒指向天,如果不是有慑人的寒光自面甲的缝隙间射出,会让人以为这是两座静止的雕塑。

位于萨里昂与帝国边境的塞文克罗堡早在新年前就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在金银之虎施耐德的铁腕调配下,海量的后勤物资通过补给线源源不绝地运输至此。一旦艾尔夫万公爵成功叩开了进军帝国的大门,塞文克罗堡便会成为一块跳板,万千萨里昂的男人将会沿着这条补给线南下,跃入那战争的血腥汪洋中。

一杆旗帜自地平线上升起,底子是纯正的萨里昂红,随着那杆旗渐渐接近塞文克罗堡,其上的剑盾徽记已然清晰可见。卫兵缓缓地扭头对视,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那是艾尔夫万公爵的军旗,但公爵大人此时应当在攻打卡林德恩堡,断无理由在此时折返。

一骑朝城门飞奔而来,马蹄带起土黄色的烟尘,卫兵们下意识地端起了重戟,他们隶属萨里昂最暴力的反骑编制,全力挥斩甚至能砍断马背。可来人丝毫没有勒马的意思,他甩出一枚亮银色的令牌,砸在右侧卫兵的胸甲上,卫兵看清了令牌上咆哮的雄狮,一个迟疑间,来人策马跃过他们的头顶,马腹距离戟尖堪堪一拳。

“咚”骏马四蹄平稳落地,艾尔夫万公爵的亲卫队长罗尔夫勋爵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城堡。

内堡。

原本用于举办宴会的大厅已经被干练的军人所占据,不断有人从内堡的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只信鸽,他们将信鸽携带的竹筒取下,将密信递给位于大厅中央的男子。

男子独眼,一道可怖刀疤从左太阳穴一直延伸到鼻梁,几乎将他半张脸豁开。他完好的右眼异常明亮而深邃,瞳孔内仿佛有刀剑交鸣,像是双眼的神采全部汇集到右眼去了。他正锁眉打量着地图,地图上红黄褐三色巨大的箭头犬牙交错,在图尔达要塞纠缠不休。他又将目光落到那横穿卡林德恩平原的红色箭头,手指沿着箭头方向滑出一道直达伊索斯的虚线,而后反复而不安地敲打着那个区域,若有所思。

一名亲卫走了上来,在男子耳边低声说:“罗尔夫求见。”

“是要让自己的亲卫队长来通报大捷吗?”男子从桌上拿起一枚小旗就要插上卡林德恩堡。

门被惶急地推开,卫兵反应很快,一个跨步已经拦在了门前。“滚开!”推门者低吼一声,挥臂将两名卫兵震倒在地。

“罗尔夫?”男子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目光像是一柱冰般射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罗尔夫扫视了一眼大厅,缓缓地张口说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可男子读懂了他的口型,震惊之下手里的小旗被“啪嚓”捏得粉碎!

“在这等着。”男子冷声说,转身走进了小厅。

第三十六章 暗潮起伏之时(三)

男子走出大厅,快步穿越中庭的走廊,沉重的脚步惊起了庭院中休憩的银头燕,这些极其娇贵又极其胆小的生物振翅想要冲入云霄,却撞上了透明的穹顶,一个个跌落下来,名贵的花卉间挂满了银首墨身的鸟尸。(wwW.mht.la 无弹窗广告)

走廊尽头是一扇门,动听的音符自门缝间流泻而出,像是石缝间汩汩的清泉。《早安贵妇》,男子听出来了。这是一首香艳的钢琴曲,曲风缠绵悱恻,如同绵绵情话游走在轻纱之间。他定了定心神,举手敲门。

“进来。”屋里的人说。

男子推开门,诱惑的旋律扑面而来,房间的装修非常朴素,看得出来主人在城堡的职务跟薪水都不算高,唯一比较值钱的是那架产自阿芬多尔的“丘比特”钢琴,套着素白色睡袍的男人正坐在钢琴前演奏。他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天生贵族”的人,兼具着白鹭的优雅和狮虎的威严,。他行云流水地拂过琴键,指法温柔灵动,仿佛是在抚摸情人柔滑的肌肤。

男子右手按胸,单膝下跪。“陛下,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惨败。凯洛斯将他诈入城内,纵火焚城。两万大军十不存一。”

琴声戛然而止,萨里昂之王乌尔里克五世跨到男子前,他只用了一步就完成了从贵族演奏家到铁血君王的转变,起身前他还在弹奏着软绵绵甜腻腻的乐曲,下一刻他站在男子面前,眼神杀伐果断,气势沉雄如山,俨然是一位睥睨的掌权者。

莱昂?乌尔里克?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大公的五世孙,褐发的雄狮。当年萨里昂的血银风波的中心人物,当他的两个兄长为了王位争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在上城区兵戈相见时,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莱昂?乌尔里克却抢先一步亮出了自己的剑锋。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老贵族们说满身鲜血的莱昂走进皇宫,把两个哥哥的头颅摔在白银的王座前,平静地看向父亲。老国王乌尔里克四世长叹一声,颤巍巍地起身,对着他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父亲,”莱昂,不,乌尔里克五世如此回答,“儿子想要的,是整个潘德!”

其后的十五年里证明了莱昂?乌尔里克是一位生着狮心的君主,老国王在位时,萨里昂国力疲弊,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连战连败,甚至将拉里亚拱手送给了瑞文斯顿。可乌尔里克五世即位后萨里昂的国力便如同浸入水中的海绵一般疯狂膨胀。他以铁血手腕清洗了王都,任何质疑他王位的贵族都被砍下头颅挂在宫殿外。其后他北征瑞文斯顿,掀起了第二次龙狮战役,布伦努斯子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大放异彩,一个将狮骑士团的赤旗插遍冰原,仿佛是狮子燃烧的足印;一个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对拉里亚的合围。而莱昂?乌尔里克则在卡林德恩平原亲自率军血战尚未成名的帝国三杰。第二次龙狮战役最终是以萨里昂的大获全胜告终,潘德上升起三颗无比璀璨的明星。

侵略如火,文森特?布伦努斯;徐如林,尼古拉斯?艾尔夫万;以及狮心君王,莱昂?乌尔里克。

“然后?”乌尔里克五世只是说了两个字。

男子头埋得更低:“残部已在城外,公爵请求进城。”

“准。”乌尔里克五世说,男子惊讶地抬起头,只看到了国王无喜无怒的脸色,像是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可黑暗之下,井水咆哮汹涌。

军队缓缓进入城堡,卫兵们惊疑地注视着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以及耷拉在旗杆上焦黄的剑盾旗。发生了什么?站岗的他们用眼神交头接耳。距离公爵大人的两万大军出征不过四天,他们还不至于健忘到忘却公爵大人意气风发的模样。然而四天后,他们所见到的不是凯旋的名将和他雄壮的军容,而是一名困乏的老人以及一群士气萎靡的哀兵。

老了,艾尔夫万公爵看着自己的掌心。他的手还很强壮,肌腱分明,是一只能握住剑带领部队冲锋的手,可它的主人已经六十一岁了,这在潘德已然是了不得的高龄,寻常的将领在这个年纪可能已经告老还乡含饴弄孙,然而艾尔夫万公爵在战场上的表现依然龙精虎猛得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少壮派将领。

可他确实是老了,如今的萨里昂内,只有他经历了两次龙狮战役,是不折不扣的两朝元老。哪怕身体依然硬朗得仿佛岁月不曾侵蚀,可精力却像是即将燃尽的木炭,散发的热量渐渐衰微。在拉里亚夺还战时艾尔夫万公爵还能端坐在营帐中连夜凝神推演战局,而后第二天披挂上阵,如是不眠不休三日夜终于攻下城头。现如今跟凯洛斯只不过血战了一天疲倦便如同潮水一般冲刷着他,灵魂都像是要被吸进无底的漩涡。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息尚存,我依然会战斗到底!

基亚在一边惴惴地看着父亲的脸色,他很担心,突围以后艾尔夫万公爵便陷入了让人不安的沉默,他坐在马上,用披风裹住自己,神情僵硬,像是一口枯涸的井。他不吃不喝,对所有人都不理不睬,以至于罗尔夫不得不擅自越权发令。基亚觉得那场大火不单单是覆灭了两万萨里昂子弟,也彻底吞噬了他父亲壮年时代的最后一点余勇。骑在马上的不再是一代名将,而只是一个稍显佝偻,似乎不堪盔甲重负的老人。

“基亚。”艾尔夫万公爵轻声唤道,他翻身下马,落地时一个趔趄,基亚赶紧扶住了父亲,觉得自己扶住了一株半朽的老松。

“传令,原地休整。”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荒原上孤独呼啸的风。

不知何时,特蕾莎已经站到了艾尔夫万公爵的身边,默默地挽起父亲的另一条手臂。“父亲,走吧。”

“这让我想起了以前我跟福瑟特扶着你学走路。”艾尔夫万公爵突然笑出声来,站在儿女身边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元气,甚至开起了女儿的玩笑。“放心,我很好。”他的头几步略显蹒跚,若非基亚跟特蕾莎在一旁搀扶,恐怕随时都会跌倒在地,但后来他的步伐愈发坚实有力,每一步都仿佛是老练的铁匠挥落大锤,以至于基亚跟特蕾莎都不得不撤开了手,一路小跑才得以跟上父亲。“太慢了,跟上!”艾尔夫万公爵高声说,猩红色的披风随着他大步带起的风在身后招展,宛如一条红龙。只那么一瞬间垂暮的老人就再度焕发出逼人的活力。基亚望着艾尔夫万公爵渐要甩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布罗谢特在《潘德志?治军》中为父亲所下的评语:

“胜无骄,败难馁,忽如一夜春风来,万木苏生第二春。单在潘德的名将内横向比较,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算不上名列前茅,他在攻击端跟防守端都不如何出彩,但大器晚成的他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情绪调节能力,无论是胜败都不会助长亦或是消灭他的气焰,他就在那里,像是一株独木便能成林的老榕,虽经风霜,永不服老。”

第三十七章 暗潮起伏之时(四)

“公爵大人,很高兴见到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陛下已经在会客厅了。”独眼的男子在门前微微欠身,而后不卑不亢地与艾尔夫万公爵对视。

“很久不见,哥顿。你们在这里等着。”艾尔夫万公爵点点头,后半句是他对着基亚说的。

“陛下还说,如果子爵大人跟艾尔夫万小姐随公爵一同前来的话,他也想见见。”哥顿说,他的眼光扫过基亚跟特蕾莎,侧了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请进,公爵大人,子爵大人,艾尔夫万小姐。”

“坐。”乌尔里克五世说。

这是基亚第一次近距离地与萨里昂的国王接触,早在马里昂斯大图书馆时他就读到过很多关于乌尔里克五世的书籍,纵观整个潘德,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乌尔里克五世那样饱受争议,有人歌颂他是狮心的君王,生来就要征伐天下;有人詈骂他是冷血的屠夫,手上沾满了无辜死难者的鲜血。可当基亚真正地与乌尔里克五世面对面时,他很愕然地发现这位国王正穿着睡袍,殷勤地为他们泡茶……

是的,泡茶。基亚端着温热的茶杯,心里仿佛有天雷滚滚。

“什么茶?”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两朝元老,艾尔夫万公爵坐了下来,很随意地问。(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

“雪歌。”乌尔里克五世把茶端到艾尔夫万公爵面前,“这是最后一包了,想再喝的话就得让文森特再去申得弗那边逛逛。”他说得很轻松,像是一名监工打发属下去买点小菜,但谁都知道“逛逛”二字可不意味着两国友好互通有无,而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跟瑞文斯顿签订的休战条约到期还有六个月。”

“跟马略·索伦那老小子签订的条约下个月才到期。”乌尔里克五世淡淡地说。都是老谋深算的政治家,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通透。

艾尔夫万公爵沉默了几秒钟:“我难辞其咎。”

“不错,两万萨里昂子弟兵只换来成为半个废墟的卡林德恩堡,不宣而战却如此收场,再惨淡不过。闪电战一旦未能取得先机,我们在宏观战略上也会陷入被动。接下来的半年,我们就要随时提防其他四国可能会针对萨里昂的军事行动。如果施耐德在这里,他绝对会把账簿撕了的。”乌尔里克五世眼中射出慑人的光,如同在密林中觅食的狮虎。“公爵,您的头衔世袭资格被暂时撤除,兵权转交给戈德里克伯爵以及布伦努斯公爵。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没有异议。”艾尔夫万公爵离开了座位,单膝跪下,右手按胸,低声说。

“很好,公爵,萨里昂已经召开一场准备审判你的听证会。我建议你最好现在就出发,迟到了的话,那些依附教会的老顽固们会很不高兴的。”乌尔里克五世冷冷地说。他转向基亚:“子爵,你需要和你父亲同行。我现在任命你为萨里昂城首席调查官,有权过问城中一切事务。艾尔夫万小姐是你的副手。这是委任状。”他将一张泛黄的牛皮纸沿着长桌滑过去,“我听说公爵大人的两个儿子中,福瑟特子爵长于内政,而基亚子爵长于谋略,希望不是纸上谈兵。”

基亚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过了委任状,而后仓促地起身,学着父亲单膝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是,陛下。”

特蕾莎起立,微微欠身:“陛下,我从属神职人员,并不想过多沾染官僚事务。”

“不,艾尔夫万小姐,于情于理,你都必须去。”乌尔里克五世直视着特蕾莎,“昨日,萨里昂商人总会的‘火狐’杰弗里被毒杀,凶手是‘灰狼’萨麦尔。已经证实他与异端有染,而且,”他轻描淡写地说,可特蕾莎的瞳孔却因为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惊恐地放大,仿佛梦魇闪现,那些恶鬼般的黑影再度狂笑着从天而降。

“他称他一手策划了‘凋零蔷薇’。”

“啪嚓!”

一声脆响,特蕾莎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茶水四溅,与黄金等价的贵重茶叶洒了一地。一缕鲜血自指缝间淌出,可她浑然不觉,死死地盯着乌尔里克五世,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端倪。

“此话当真?”艾尔夫万公爵站起来,他虽然不像特蕾莎那样失态,却也铁青着脸,仿佛骤然蒙上一层寒霜。

“哥特已经备好了三匹快马,出城后还有卫队相随。”乌尔里克五世说,“据施耐德说当时在场的还有一名年轻人,我想你们可以从他身上撬出一点什么来。不过,”他顿了顿,“但是得赶在施耐德弄死他之前。金银之虎经商是把好手,刑讯则未必。”

特蕾莎一言不发,揪住基亚的披风就把他往外拽。基亚猝不及防之下被一把带倒在地,金属铠甲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声音尖利瘆人。艾尔夫万公爵深深地看了一眼乌尔里克五世,草草地行了个礼,紧跟着女儿离开了会客厅。

“哥顿。”乌尔里克五世突然说。

“陛下。”哥顿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他不知何时进入了会客厅,可艾尔夫万公爵乃至于特蕾莎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通知托姆斯主教,彻查最近的异端动向。以国王的名义,不惜任何手段,也无需顾虑是否会波及无辜民众,”乌尔里克五世一字一顿地说,像是长剑缓缓出鞘。“我要知道这出现在我国境内的黑骑士,到底是什么来头!”

第三十八章 暗潮起伏之时(五)

埃修做了个梦,梦中他被铁链紧紧地箍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浮沉,铁链的另一头牵系到黑暗深处,有只藏在暗处的手握着铁链,埃修可以听到手的主人嘶哑而干涸的笑,像在摩挲一张砂纸。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那是老酒鬼的声音吗?他在笑什么?埃修努力去辨认,然而有若凝胶一般的黑暗倒灌入他的口鼻,压迫他的五感。他似乎要溺死在黑暗中了。

死亡是什么样的感觉?埃修曾经很贴近死亡,很近很近,近到如同一场狂野的贴面舞。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夜晚,老酒鬼把他丢进了满是饿狼的兽栏。鲜活的血肉味道刺激了那些嗜血的野兽,它们凶狠地向埃修扑击,整个晚上埃修就站在兽栏的角落,不停地格杀着扑上来的狼群。有好几次狼爪都险些豁开他的小腹,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凶狠,乃至于凶暴,他赤手空拳,不停地杀,疯狂地杀。当埃修用尽最后的力气撕开了一头巨狼的下颚,脱力地躺倒在地,满以为自己就要被撕成碎片时,他没有看到扑击的野兽,而是自角斗场高大的墙壁外升起的朝阳,温暖的金色光线映入他的眼帘,老酒鬼站在兽栏外,淡淡地说了一句:“还算是个巴兰杜克家的男人。”

刹那间,埃修突然泪流满面,而后嚎啕大哭。

那是埃修九年以来第一次流泪,他哭得像个孩子,如此脆弱,又如此无助,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看着老巴兰杜克死死堵住家门的孩子。父亲的背影站在冲天的火光中渐渐远去,埃修想哭,可老酒鬼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

埃修突然奋力挣扎起来,他的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咆哮,却仿佛雷声一般扩散开来,霎时间黑暗被撕裂了,温暖的白光照射进来,一个男人站在茫茫的光中,面目模糊,可埃修知道他在对自己微笑。mht.la [夜夜小说网]

“父……亲。”埃修呢喃着,有再度流泪的冲动。

“我不是你爸爸。”一瓢冰冷的水泼到了埃修脸上,泼水的人慢悠悠地说。

刺骨的寒意直刺入脑海,埃修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在了刑架上,身体被扯成一个扭曲的“大”字。萨麦尔就在他身边,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的铁钉穿透了他的胸膛,把他钉在缠满荆棘的十字架上,十字架的下部是干涸的血迹,然而那个枯槁的男人眼中放射出狼一般阴狠的光,在仅有一盏油灯照明的刑讯室中像是幽幽然的鬼火。

“他醒了!”赤裸上身的精壮男人扔下水瓢大声说。

“一个被钉穿胸膛一天一夜,一个中了剧毒‘蓝星’居然还能醒转。很有意思。”有人慢条斯理地说,他端坐在灯光笼罩不到的阴影处,依稀可见他身体臃肿的轮廓,像是掩藏在夜幕下的山丘。

萨麦尔抬起头,嘶声道:“堂堂金银之虎放着萨里昂的生意不去打理,跑来小小的刑讯室伺候我,我好大的面子。”

“是啊,我觉得我面子也很大。”施耐德淡淡地说,“异端竟然会不遗余力地让你在我身边蛰伏十年,就是为了在今天斩断我的左右手。”

“计划有变,所以我们不得已提前动手。”萨麦尔啐出一口带血的痰,“本该死的是你,施耐德。”

“潘德上想让我死的人不在少数。”施耐德站了起来,踱到光线之中。这头纵横潘德商场的金银之虎胖到了堪称“魁梧”的地步,膀大而腰圆,肌肉却不紧实,走动起来皮层下的脂肪波涛一般汹涌。可他的步伐却轻盈得像猫,如此沉重的身躯落地的脚步声竟微不可闻。

“我的耐心有限,”施耐德伸手握住铁钉,缓缓拧动,粗糙的生铁撕裂血肉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说。”

“我的生命也有限。”剧痛几乎扯开了那张干枯的脸,然而萨麦尔依然强硬地挤出一个轻蔑的笑,“请。”

扑哧!

施耐德徒手拔出了那枚粗大的铁钉,却没有多少鲜血喷溅出来。萨麦尔没有倒下,因为他被施耐德摁在了十字架上。施耐德丢掉那枚带着血锈的钉子,将手探入那可怖的巨大创口之中,似乎在摸索什么。似乎是察觉到了金银之虎的意图,这个已经原本死硬的男人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恐惧:“你,你想干什么?”

“在我早些年闯荡菲尔兹威时,有幸摧毁了一座异端的祭坛。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施耐德的手抠入了胸腔,握住了萨麦尔的心脏,手指轻轻地挠着心肌,萨麦尔因为剧痛而失声,眼中蒙上一片惊恐的乌云。施耐德凑近他的耳边,嘴角噙着残忍而玩味的笑。“有个大祭司的贴身随从,他瘦得皮包骨头,可实力却不下于一流的武者。为了保护那个异教徒,他死战不退,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赔上了几名心腹的性命才取下了他的脑袋。出于好奇与愤怒,我剖开了他的身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嗤!施耐德的手指捅入了萨麦尔的心脏,他左手发力,将萨麦尔的惨叫扼在喉间,同时手指继续深入,直到指尖传来了坚硬圆润的触感,他满意地点点头,双指夹住了那颗球状物:“在我翻阅古籍时,曾经提到恶魔身边总是跟随着骷髅随从,它们既是恶魔的仆从,又是恶魔的食粮。可是恶魔嗜食人心为生,怎么去啃骨头呢?可是在剖开那个人之后,我明白了,”施耐德嘴中吐出阴冷的风,“原来是一颗嵌入他心脏的恶魔宝珠,那东西像是一条跗骨之蛆汲取人的骨血,在提供几乎不死的生命力与强大的力量的同时,让人日渐骨瘦如柴。可那些人却甘之如殆,几乎成瘾。萨麦尔,我很好奇我指尖拈住的是不是这么一颗同样的紫红色珠子,我能拿出来看看吗?”

“不要!不要拿出来!”萨麦尔不停地哀求着,他不复之前的阴狠强硬,像是一条被摁倒在砧板上的老狗,“我说,我都说!”

“说什么?”施耐德将指尖稍稍地抽出了一厘米。

“崔佛!崔佛?潘德拉贡!他会杀了你!”萨麦尔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是谁?”又是一厘米。

“不知道!他是我的接头人,我透露出格里夫男爵跟艾尔夫万小姐的动向,他负责调集人手!”

“还有呢?”施耐德的指尖即将脱离心脏。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求您了,大人,不要拔出来!”

啵!施耐德收回了手,指间夹着一枚球状物,一层厚黏的鲜血在其表面诡异地流动着,而后仿佛是水渗入沙土一般渗入了那颗珠子的表面,不,与其说是渗,倒不如说是被一张看不见的巨口吞噬了,暗紫色的光芒在表面流转着。萨麦尔不可置信地看向施耐德,嘴撑得像是脱水的鱼那般大,从喉咙间翻滚出一连串含混的咕哝声。

“跟在我身边十年,你还是没成为一个好商人。”施耐德漠然地看向萨麦尔,“商人,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第三十九章 刑讯(上)

洁白的大理石砖嵌入地面,自萨里昂城的城门延伸出去,最后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以北,仿佛是一条玉白的巨蟒匍匐在中央大平原上。[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这便是萨里昂立国之初,阿尔弗雷德王倾全国物力财力修筑的兵道,又被称为“雄狮之骸”。北连阿芬多尔,东接拉里亚,四城十一堡间大路通达,萨里昂最精锐的骑士们沿着狮子的骨骸奔赴前线,仿佛自己也变成了狮子。

城门有四骑并肩而立,人和马都是高大魁梧,周身披挂着血红色的重甲,像是四座赤色的堡垒,在微寒的风中静静矗立着。骑士自头盔中射出的目光森冷寒寂,像是刀锋剜开空气。

马蹄轻叩路面,蹄声在石砖上有节奏地起落,像是老练的铁匠不慌不忙地落锤。马背上的老人轻轻呵出一口微暖的白气,舒展了一下身子,似乎是要抖擞掉一身的劳顿。他镇静地抬起头,怡然地与骑士对视着,身后的披风在风中像是舒卷的红云,露出剑与盾的金边刺绣。

“艾尔夫万公爵,”为首的骑士冷冷地开口了,声音低沉肃穆,如同铜钟震荡空气,“我军惨败于卡林德恩平原,你身为主帅,可有借口?”

极为无礼的诘问,艾尔夫万公爵身后的基亚几乎要出离愤怒了,他刚想上前为父亲辩护,却被特蕾莎用眼神阻止了。

“并无借口。战役惨败乃我优势轻敌,误判形势,这才铸成大错。”艾尔夫万公爵并未因为骑士大不敬的措词而有所羞恼,回答毕恭毕敬,似乎对面才是高高在上的贵族领主,而他不过是位战败的骑士。

“很好。”骑士从身侧铠甲的凹槽中取出一帛深色的红绸,缓缓展开,朗声说道:“国王谕令,因艾尔夫万公爵指挥不力,断送战机。两万萨里昂子弟兵葬身火海。[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因此,艾尔夫万公爵头衔不再世袭,兵权转交至布伦努斯公爵及戈德里克伯爵。听证会取消,公爵需在秩序教堂思过一周。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艾尔夫万公爵心下有些诧异,判决早已下达,犯不着还专门对他重申一遍。“听证会取消”、“思过”?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谕令与判决有所出入之处,会是谁从中斡旋的结果吗?

“进城吧,公爵。”骑士并没有看艾尔夫万公爵在他面前思虑的兴致,收起了红绸谕令,转身带队离开。从头至尾都不曾给艾尔夫万公爵留下半点情面。基亚已经是恨得牙关紧咬,愤懑地盯着骑士离去的背影,恨不得洞穿那身铁皮罐头。似乎是感受到了身后不友好的眼神,为首的骑士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年轻的子爵。

基亚对上了那名骑士冰锥般的目光,心中突然一怵。对方的瞳孔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感,像是横亘在冰川中的深渊,寒冷的血腥气自无边黑暗中升腾而上,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双埋藏了腥风血雨的眼睛!基亚只在最顽固,最强硬,最疯狂的异教徒眼中才见识到这样的眼神。可为什么首都的一名骑士也会有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他是经历过血腥战场的人,直觉告诉他对方是曾经从尸山血海,甚至比尸山血海更酷烈之处杀出一条生路的人,那已经不是一般的杀人者了,用“鬼神”称呼才更恰当!基亚神色惨然,骑士的极渊一般的目光直直刺入他的脑海,只一瞬间他的气势连同精神都被摧折!

特蕾莎上前一步,挡在基亚的身前。骑士露出一个轻蔑而讥嘲的笑容,策马离开。

“姐姐,他是……”基亚身后冷汗涔涔,他微微地战栗着,一时失声,像是坚冰冻结了他的声带。

特蕾莎扶住基亚的肩膀,轻轻安抚着他,低声说:“他是‘王权代行者’但丁,惩戒骑士总长。女神座下的天启四骑士之首。”

“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这时回到萨里昂,肯定是为了萨麦尔一事。”艾尔夫万公爵肃然,“莫非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他抬起头,“走,去找施耐德!”

施耐德此时正坐在椅子上,不错眼地盯着埃修。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反常,哪怕被铁链捆缚着也全然没有身为囚犯的自觉。在见识了施耐德掏心取物的狠辣手段以后,他非但没被吓得心胆俱裂,反倒在看到恶魔宝珠后还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俨然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是的,施耐德琢磨出不对劲的地方了:这个年轻人的情绪太过稳定了,完全不像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他只是在醒转后迷惘了些许,便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处境,沉毅得像是一块磐石。

埃修也在端详着施耐德,这位被冠以“金银之虎”名号的商人似乎比那几乎要溢出框外的人像还要胖上三分,眼中不时沉浮着似曾相识的光芒。埃修曾经在杰弗里眼中也见到过类似的光,都是同样的精明狡黠,却少了几分奸猾,多了几分煞气。想到死去的杰弗里,他隐约想起施耐德曾经说过自己是中了名为“蓝星”的剧毒。那是什么毒?毒性确实极烈,埃修至今都还觉得右臂又酸又麻,像是一扎接在身上的稻草。

施耐德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细汗,决定先按部就班地审问埃修。他已经不太指望能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了,乌尔里克五世说得没错,他经商是把好手,刑讯也就那样,异端裁判所内多得是手段比他酷烈百倍的能人,据说特蕾莎修女也是其中内行。估摸下时间,艾尔夫万公爵也该抵达萨里昂了。

“我们可以从头开始,你的名字?”

“埃修?巴兰杜克。”

“霍,还是个小贵族。”施耐德冷笑,潘德古律,只有贵族才有拥有姓氏的权利,而赐姓则是国王以及大公爵的特权。被赐姓者看似高人一等无比风光,可潘德立国两百年,被赐姓者不计其数,家道中落泯然大陆者也不计其数,萨里昂的下城区的阴沟里都有可能住着四五个有名有姓的小贵族。

“身份?”

“如你所说,一个小贵族。”埃修说。

施耐德并未因为埃修无理的回答而发作,他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冷眼看着埃修。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野兽般彼此撕咬,毫不让步。

“你在试图激怒我吗,年轻人?”施耐德缓缓地说,“还是在模仿马迪甘骑士小说中的主角?”

“绝无此意。”埃修显得很笃定,“想要跟金银之虎谈笔交易的话,小贵族的身份总比帝国死囚好使得多。”

“有什么区别吗?”施耐德嗤之以鼻,“交易?我倒是对你另外一个身份感兴趣的多。”

“那正是我手中的筹码。”埃修说。“关于我是如何跟杰弗里走到一起的。”

施耐德站了起来,走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受困于铁链中的年轻人,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那你觉得我手中握着怎样的筹码?”

“阁下不会以为你手中拿捏着我的性命吧?”埃修抬起头,直视着施耐德。

“难道不是吗?”

“我的性命并不是你的筹码,至始至终你手中从来都不曾握有任何筹码。”埃修安静地说,“你需要情报,灰狼死前提供给你的讯息不过是一个名字,你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完善自己的推理网络。杰弗里已死,我是他雇佣的保镖,他所掌握的情报我知道一些,虽然可能连你的牙缝都无法塞满,但是,”埃修面无表情,眼神灼灼如红热的矛,“饥不择食的人别无选择。”

第四十章 刑讯(下)

施耐德一言不发,缓缓鼓掌,掌声零落在静室的死角,埃修盯着施耐德的脸,等候着金银之虎的下文。[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很精彩的发言,你差点就打动了我。我确实需要更多信息来拟定对策,可是你漏算了一条:我并非饥不择食,身为萨里昂商会会长,我有一条特殊的情报收集渠道,其脉络遍布潘德,只要我乐意,我随时可以构建出完善的情报网。”他冷笑,“巴兰杜克先生,你的筹码,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弥足轻重呢。”

埃修叹了口气:“是吗,原来帝国跟萨里昂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啊,乌尔里克五世想必已经失去了战时使用权。是我失算了,交易失败。”

施耐德笑不出来了,他死死地盯着埃修,似乎想要洞穿那张磐石一般古毅的脸庞,看清楚藏在下面的灵魂是否属于一头浸淫世故多年的老狼。埃修是如此精准而致命地叼住了他的痛脚,并不紧不慢地将他拖向深渊。可是施耐德并不想就此妥协,他一个人就代表了萨里昂的经济头脑,二十余年来纵横商场如同猛虎纵横丛林,即使已经落入绝对的下风中,施耐德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反咬一口的契机。而且他很欣慰的发现,或者是他以为他手中一直掌握着这样的契机――对埃修的生杀大权。

“这么说,我若不选择交易,那你就会保持缄默?”施耐德从火盆中拿起一个烤得红热的烙铁,猛然按在埃修赤裸的胸膛上,焦臭的气味在刑讯室里逸散开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施耐德咬牙切齿地旋转烙铁,几乎要把它嵌进埃修的身体里。埃修有些痛苦地皱眉,肌肤被炙烤的剧痛如同万千根银针刺入他的身体,啃噬咬啮着他的五脏六腑。“阁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暴力吗?”埃修涩哑地发问。

施耐德一言不发,信手将已经冷却的烙铁掷回火盆,又取出一根新的,按在埃修另一块完好的肌肉上,他全神贯注,脸上带着一丝残忍而冷酷的快意。

第二根烙铁又冷了,埃修已经是五脏如焚,他缓缓地呼出一口带着焦味的气,眼神渐寒。施耐德此举无疑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两人之间再无一点合作的可能性。把希望寄托在严刑拷打上吗?埃修在心里冷笑,还真是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啊。

我也很喜欢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呢。

当施耐德拿起第三根烙铁时,他听见了埃修幽幽的声音:“阁下,我们都选择了一条下下之策呢。”

什么?施耐德一惊,埃修已经动了起来,他的肢体以让人目瞪口呆的柔韧性扭动着,仿佛他的身体里不存在骨骼一般。埃修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滑脱了束缚。铁链“哗啦”一声颓然坠地,形如一条死去多时的黑蟒。与此同时埃修已经探手朝施耐德擒去。施耐德已经顾不上去震惊埃修那泥鳅一般的脱出方式了,下意识地抬手还击。他可不是葛朗台那种弱不禁风的商人,相反,年少时他曾在狮骑士团受训,武技相当了得,经商多年来也没有荒废多少。布罗谢特在《潘德志》中还半开玩笑的说,金银之虎是武者中生意头脑最好的,是商人中最能打的。凭借着魁伟的体格,他只需要蛮力就能很轻松地放倒三四个狮骑士。

只可惜向他出手的人,是埃修。

施耐德仓促之下的还击被埃修一个翻腕便招架了,而后顺势扣住手腕。施耐德一惊,下意识地撤手,然而手腕被人紧紧钳住,任凭他如何使力也是纹丝不动。埃修随后一个牵扯,施耐德便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右脚顺便一勾,金银之虎沉重的身躯便后仰倒地,发出闷雷般的巨响。他还要挣扎,埃修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微微发力,便卸掉了他的肩胛骨。施耐德痛得长嗥一声,埃修的手又放到了他的下巴上,卸掉了他的下颔骨,同时也硬生生地掐掉了他的后半声惨叫。

“噤声。”埃修说,语气依然很平淡,听不出什么起伏,施耐德却从中听出了极寒彻骨的冷漠意味。他突然明白埃修所说的下下之策是什么意思了,论暴力,施耐德确实不如一个曾经深陷死地又杀出重围的帝国死囚要得心应手,而埃修更凶更狠的反制也将他彻底摆到了整个萨里昂的对立面。

埃修略微活动了下肩膀,他的旧伤还未完全愈合,骤然发力下臂骨疼得仿佛又要裂开一般。他又是昏迷多时,此间水米未进,眩晕感像是飞蝇盘旋在脑海里。他看到桌子上还有些施耐德吃剩下的点心,扔了几块到嘴里咀嚼着。

“你真不会觉得能扛着我走出去吧。”施耐德仰躺在地,颔骨被卸的他说话难免有些大舌头,却依然不失冷静。

埃修认真地打量了下施耐德:“如果你说的是体重的话,那应该不是问题。”他缓缓转头看向刑讯室的门,“不过真正的问题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

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男人很随意地走进了刑讯室,一头干练的短发,发色是罕见的霜银色,一身干净利落的暗红色戎装,左胸倒悬着一枚漆黑的十字架。他似乎完全没有出手为施耐德解围的打算,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看向埃修:“埃修?巴兰杜克?”

埃修没有做声,快速地伏下身去扼住施耐德的咽喉。眼前的男人就优哉游哉地站在那里,双手抱胸,一副准备袖手旁观的模样,埃修却已经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要那个男人稍有异动就立即捏碎施耐德的喉咙。太强了,埃修感到自己的后背正隐隐地渗出冷汗,对方施加给他的压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位帝国最强的剑斗士,不!甚至犹有过之!就算手臂负伤,埃修依然有自信去直面欧鲁巴,跟他缠斗数十回合,但在这个男人面前却完全没有这个念头,他的气概仿佛是高山一般让人仰止,又仿佛是深渊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是一个超一流武者,亦或者远在超一流之上!

是谁?埃修疯狂转动着思绪,相当于国之利器的超一流武者可不是随处可见的大白菜,放眼潘德五国,其数量也是屈指可数。在《潘德志?习武》中有记载的超一流武者不过十来位,萨里昂便占去了三名:拉里亚号角骑士团的总教官贝克、马里昂斯的骑兵长格里夫、地狱修女特蕾莎。会是这三人之一吗?可骑兵长早于三年前殉职,地狱修女又是个女性,而教官贝克……是个秃头。

“但丁,你在外面听了多久?”施耐德瞪着男人,有些气急败坏。

被称为但丁的男人没有搭理施耐德,他注视着埃修,不紧不慢地开口:“继续交易吧,接上施耐德的骨头,然后把你在来到这里之前的一切交代明白,而我为此交换的筹码是萨里昂最顶尖的医生,还有……一顿大餐。”

埃修默然,随后慢慢地松开了施耐德:“成交。”

“很好。”但丁说,“我建议我们把大餐端上来,等我们的首席调查官到来。”

第四十一章 旧纪豪杰(一)

基亚很不喜欢地牢,因为那里既是罪恶的收容所,也是它绝佳的温床。(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阳光对此处鞭长莫及,阴暗像是瘟疫一般肆意地滋生。他一路走来,上至典狱长,下至狱卒,嘴脸也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罪犯一般无二,还犹有过之。

“检察官大人,前面就是刑讯室了。”带路的典狱长停下了脚步,毕恭毕敬地说。他也是有些心惊肉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近日来凭空降下了尊尊大神,前天进去的萨里昂商会会长至今还没出来,茶水都是由扈从送进去的;今日早些时候一个自称是异端裁判所的首席执行官的男人也来了,胸口别着货真价实的黑十字架;现在又来了马里昂斯的大公爵一家。这个萨麦尔到底捅了几个马蜂窝?

“有劳了,退下吧。”子爵淡然地说,他是国王钦定的萨里昂首席检察官,在城中拥有极高的刑事自决权,换句话说某种程度上他在此享有的特权甚至远超自己的父亲艾尔夫万公爵。

“是,卑职告退。”典狱长诚惶诚恐,头一次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此拘束。

基亚深深地吐息着,面前的那扇门像是一架架往三年前的桥,桥梁的尽头迷迷蒙蒙地站着一位宽厚的背影,四周零落着凋零的蔷薇。基亚记得这个背影,那属于一个让整个马里昂斯都与有荣焉的骑兵长,一名让姐姐为之倾心的天之骄子,一位他始终敬重为姐夫的男人。(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基亚的胸膛里激荡着莫名的心绪,他定了定神,用颤抖的手推开了刑讯室的门。

迎面扑来烤肉的气味,还有精致点心那甜到发腻的奶油香,以及上好啤酒的麦香。房间里三个人围着一张摆满盘子的圆桌,一个人正狼吞虎咽大吃大嚼,一个人在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还有个膀大腰圆的人在揉着自己的下巴跟肩膀。一瞬间基亚产生了一种错觉,一位自己不是在阴森的刑讯室,而是某个觥筹交错的酒宴。须臾一股酸腐的血腥味飘进了他的鼻子,与先前的种种香味混杂成了一种难明的恶臭,让人反胃。

“怎么回事?”基亚怒声问,他认出了那个膀大腰圆的人,萨里昂商会会长施耐德。“施耐德会长,你不是在审问罪犯吗?怎么这里成了招待所?”

施耐德看了年轻的子爵一眼,指了指自己的下巴,示意自己开口不便。

“这人是?”正在跟一只烤鸡较劲的埃修含糊不清地问。

“基亚?艾尔夫万子爵,新任的首席检察官。也是我们在等的人。”

埃修“哦”了一声,又问:“尼古拉斯?艾尔夫万的次子?”

“正是。”

“嗯……”埃修看了眼面前怒意勃发的大胡子,总觉得跟《潘德志》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八竿子打不上一边,不过这对他也无所谓。埃修吐出嘴里的骨头,草草在桌子上揩了揩手:“那可以开始了吗?”

“放肆!”基亚勃然大怒,“家父的名讳岂是你随便称呼的!你是什么人!”

“埃修?巴兰杜克。”

基亚一愣,准备好的下马威竟然有些难以为继。他问的是对方的身份,未曾想对方只是轻飘飘地抛了个名字过来。巴兰杜克?听发音倒像是南部雅诺斯那边的口音,在潘德古语中巴兰杜克也有“辉煌贵胄”之意。而在卡瓦拉四世在位期间,也确实有一位伯爵在对马里廷的反击战中功勋卓著,被赐姓“巴兰杜克”。眼前的年轻人会是这巴兰杜克伯爵的旁支吗?

种种念头在基亚心中掠过,他的眼睛转向了那一头显眼银发的男人,那枚漆黑色的十字架让基亚认出了他的身份:“阁下是异端裁判所的神官?萨麦尔现在何处?”

艾尔夫万公爵几乎是和特蕾莎几乎是同步做出反应,伸手就要制止基亚,可已经晚了。男人抬起头,瞟了基亚一眼,这一眼让年轻的子爵如坠冰窟:这似曾相识的,鬼神般的眼神,莫非是――

特蕾莎上前一步,伸手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黑翼修士特蕾莎见过所长大人。愿女神的光辉保佑着秩序的信徒。”作为惩戒骑士的总长,但丁自然管不着隶属战斗牧师序列的特蕾莎,但作为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他可是地狱修女的顶头上司。

“以秩序之名。”但丁回应道,也伸手在左胸划了个十字。艾尔夫万公爵上前一步,带着怒意逼视但丁:“总长阁下三番五次地为难基亚,是何用意?”

“我为难他了?”但丁淡淡地说,“我就是看了他一眼而已。”

施耐德忍不住笑出声来,立刻就有两道杀人的目光向他射来,他识趣地闭上了嘴,心里依然有些忍俊不禁。曾经整个萨里昂的贵族圈都有一个共识:他们宁可做一天乌尔里克五世的近侍,也不愿在异端裁判所所长的目光中暴露一秒。原因无他,如果你能单凭对视就能让任何死硬的异教徒心胆俱裂,那人们也不会喜欢你的目光。因此在但丁出席的为数不多的公共场合中,他都是戴上墨镜示人。异端裁判所里刑讯专家泛滥,人人都有一手压箱底的绝活,或酷辣或阴毒,但是没有人的手段会比所长的眼睛更管用,当然,也更省事。

“倒是公爵大人,你为何还未去秩序教堂思过?”

“不过是顺路陪同检察官大人前来。”艾尔夫万公爵公爵面不改色,顺势避开了但丁的眼光。他拍了拍基亚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耳语:“记住,千万看好你姐姐,别让她情绪过于激动。”

“我尽力吧。”基亚苦笑,凋零蔷薇本就是艾尔夫万一家不可言谈的禁区,现在要越过雷池查个水落石出,地狱修女怎可能不暴走?显然艾尔夫万公爵也明白其中利害,只是神情黯然地又拍了拍基亚,退出了刑讯室。

第四十二章 旧纪豪杰(二)

埃修的叙述自那场帝国边境的突然袭击开始,他声称自己是趁着雅诺斯动乱时脱逃的死囚,藏身在商队马车中出境。mht.la [棉花糖小说]异端来袭时出手救下杰弗里,而后与商队随行,在拉里亚分手,未曾想到在马里昂斯又遇到杰弗里。再然后他便受雇于杰弗里,担任他的保镖护送他去萨里昂。施耐德跟基亚对他的说辞都有些将信将疑,情节固然离奇,却滴水不漏,真要说有什么疑点,也就是埃修孤身一人就能从死亡骑士小队中救下杰弗里确实有些不可置信。

“他怎么跟你说的?”施耐德问。

“他怀疑商会中有奸细,而且此人地位不低,他若是贸然跟随商队返回萨里昂很有可能遭到大部队的截杀。”

“那你又是怎么跟他走到一起的?”

“他需要避开奸细耳目,不可大张旗鼓地回城,轻装简从是最佳选择。于是我向他自荐。”

“有意思。”基亚就着油灯,低头翻阅卷宗,“数天前功勋骑士肯瑞科报备,哈林哥斯堡前的红鬃平原有灾厄鸦出没,出没地点有两具尸体,死状为铁器贯穿脑部,疑似被人掷杀。跟你有关?”

“不错,是我所杀。截杀我们的共有四人,都是身穿萨里昂军装。”

“另外那两人中,是不是有人戴着白银面具,以一根精铁短杖做武器?”但丁冷不丁地开口。

埃修回忆了一下,点头:“是。”

“异端的祈求者。”特蕾莎说,“另外三人就算不是嫡系亲卫,起码也是黑骑士。”

但丁看向埃修,眼神玩味:“一个帝国死囚,居然能独斗四名异端高端战力,并仅以轻伤代价击杀两人。mht.la [棉花糖小说]我相信你的故事百分九十是事实,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他逼近埃修,一字一顿地发问:

“那个酒――喧闹者跟你什么关系?”

“他照顾我十年,算是养父吧。”埃修毫不犹豫地说,他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隐瞒他跟老酒鬼的这一层关系,但凡是有心人,只要稍加追查帝国年祭时的动乱就可得知喧闹者虽然是在众目睽睽下坠崖,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埃修又是一个年后突兀蹦出来的,身手不凡的帝国死囚,难免让有心人浮想联翩。

“原来如此。”但丁简短地说。

埃修的问题暂告一段落,倒不是施耐德不想继续刨根问底,而是地狱修女已经直奔她的主题:“萨麦尔呢?”

“死了。”施耐德说,“我把一颗恶魔宝珠从他心脏里挖了出来,就换出了他接头人的名字:崔佛?潘德拉贡。所有的情报都会经他周转后转交给这个人。”

“等等!”基亚“腾”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盯着施耐德,“你说,他姓潘德拉贡?听清了吗?”

“很清楚,确实是潘德拉贡。”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基亚喃喃自语,“那等尊荣的姓氏,怎么可能会跟异教徒扯上关联!”

……

马略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哪怕凯洛斯执政官在卡林德恩平原上大胜艾尔夫万,生生折断了萨里昂人进犯伊索斯腹地的剑锋;哪怕安东尼厄斯于塞布桥顶着下马做步兵的狮骑士团,也顽强地狙击了布伦努斯长达三个小时;哪怕塞兹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带着暗影联队不停地袭扰、阻挠着布伦努斯,那头来自阿芬多尔的雄狮依然成功地横穿帝国腹地,踏上了帝国与达夏的边境,并如愿地在图尔达要塞堵到了久攻新加尔不下,连圣战堡也战略放弃的帝国人。用骑士长凯伊的话来说,就是“马略这老小子的腚眼还不是让咱捅到了!”

“凯伊老师,我们现在是一支孤军,前有帝国大军,后有暗影联队。若是双方夹击,我们的阵型就会被瞬间冲垮,谁……那啥谁还不一定。”莫里斯提醒说,他还真是矜持,连“捅”字也羞于启齿。

“哼,跟在凯洛斯身边的人,果然有点本事。那小妮子一直在留力,就等着我跟马略撞上呢。”布伦努斯摊开军事地图,他的两千人就夹在暗影联队跟马略率领的帝国军之间,像是一块横陈在獠牙缝中的骨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奥古斯塔娜从来都没有狙击的打算,暗影联队名为袭扰,实则是放任萨里昂人长驱直入,势要在图尔达要塞一口吃掉布伦努斯跟他的狮骑士团!

“怎么打?”凯伊问。

布伦努斯公爵摆摆手,闭目养神:“如果换做你们是指挥官,你们该怎么办?凯伊,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凯伊毫不犹豫地说:“狮子雷阵开道,在被合围之前,直接冲破奥古斯塔娜的封锁线!”不愧是火之名将一手调教出来的骑士长,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得如同干柴烈火。

布伦努斯公爵不置可否,转问莫里斯:“你呢?”

莫里斯蹙眉端详地图,拿起笔在图尔达要塞上画了个圈:“我会带领部队佯装袭击帝国大军右翼,实则借机突入图尔达要塞辖域。图尔达要塞依山而建,图尔达山地势险峻,我们大可借着地形实施迂回战略,待到达夏与帝国正式决战,则可――”

凯伊不客气地打断莫里斯:“则可个屁,你兵书都读到猪身上了!还迂回战略,我们的部队构成几乎全是骑兵,山地并非是我们的主场!说不定还没等到正式决战,我们早都让人一锅端了!”

“没错,纯属放屁。回阿芬多尔后,莫里斯你禁闭一周。”布伦努斯说,“但凯伊的战术也强不到哪去。我们来这就是要捅马略的屁股,哪能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看,我们不是被合围,马略刚带着军队从前线撤下来,他不可能知道我们已经把长矛对准了他。最关键的一点是,我们目前还保有高度的战术自决权!”

“战术自决权?”莫里斯疑惑地重复,凯伊也是一片茫然,两人都是饱读兵书,但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换而言之,我们手里目前还有主动权。我要是奥古斯塔娜那小妮子,我直接带着三个暗影方阵就压上来,死死地缠住我们,只要拖到帝国人发现这里的战况。嘿嘿,届时教团塔剑开道,不朽骑士压阵,火弩再实施远程打击,我们就成了包子里的馅。全军覆没是板上钉钉!”

火之名将的分析让基亚跟凯伊都惊出一身冷汗,凯伊更是后怕不已,她低估了不动如山凯洛斯旗下暗影联队那卓绝的阵地战能力,虽然狮子雷阵号称足以撕碎一切防线,但若是暗影联队吃了秤砣铁了心地死战不退,凿穿他们的阵线也绝非一时之功。孤军是一把直插敌人咽喉的尖刀,必须要速战速决,一旦陷入持久战,便仿佛卡在了骨头间,刀刃必将崩断!

不进,则死!

第四十三章 旧纪豪杰(三)

“传令!全体将士丢掉所有干粮,奔袭五公里,凿穿帝国军本阵,然后去达夏那里喝他们的马奶酒!”布伦努斯掀开营帐,大声吼道。[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来而不往非礼也,牧马人在萨里昂被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那我布伦努斯不远万里地过来,他巴哈德凭什么亏待我!凯伊,取我的骑枪和钉头锤来!”

“是!”

距布伦努斯军二公里处。

“布伦努斯开拔了。”暗影斥候送来最新的消息,“他们扔掉了全部的军粮,正往图尔布克方向急行军。”

“明白了。传令下去,继续前进,封阻退路。”奥古斯塔娜挥退了暗影斥候,眼中的一丝踌躇挣扎再三,最终化作了一缕悠悠的怅惘。“原谅我,凯洛斯大人……”

奥古斯塔娜其实是有机会将布伦努斯永远地留在图尔达要塞的,只要一个冲锋命令,暗影联队就会全线压上,死死地缠住萨里昂人。一支如同山岳般沉稳的部队不顾一切发起疯时便仿佛山崩,届时图尔达要塞前就会变成一个规模不大却依然惨烈的绞肉机。

但奥古斯塔娜无法狠心去下这个自我毁灭的命令,她本来已经握住了战机,却又放任它离去。就算斩杀了那头性如烈火的雄狮又如何?直面号称野战无双的狮骑士,这支暗影联队必然受到重创,连能否保留编制都会存疑――凯洛斯旗下也只有三支暗影联队啊!可便宜却是让那些以新帝国马首是瞻的贵族捡了。这大概是他们最乐意看到的事情了,除去了一个棘手的名将,又打压了凯洛斯的军事力量,还不用他们劳心费力,简直是凭空掉下一块可口的蛋糕!

奥古斯塔娜并不想亲手制作这块蛋糕,于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布伦努斯带着狮骑士团毅然决然地奔袭帝国军,心里居然涌起了复杂的快意。[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她一方面自然希望布伦努斯兵败被俘或者阵亡,可马略的本阵被狮骑士的铁蹄犁一遍也是她乐于见到的。

“潘德拉贡?你想告诉我这个姓氏其实是潘德皇室姓氏?”施耐德皱眉,他其实就认识一位潘德直系皇族:萨里昂第一任商会会长潘德?奎格芬。

“不,潘德皇室的姓名顺序跟古巴克斯帝国相同,皆是姓前名后。在《内摩法典》颁布后,为彰显皇室的尊贵,非皇室直系贵族子弟皆是名前姓后,且避讳‘潘德’二字。因此正常情况下,‘潘德拉贡’的姓氏其实是冒潘德之大不韪。”基亚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脑门,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如同风暴一般成型。

“正常情况下?”施耐德敏捷地捕捉到了基亚的措词,“那么其实是有例外的?”

“不错,你们可否听说过卡瓦拉一世的近卫参孙?”

“没什么印象。”

“潘德前一年,阿芬多尔保卫战,攻守方兵力对比是四十比一,参孙一人守城门,战事持续七日夜,参孙不眠不休连斩一千八百人,兵器卷刃便从尸体上取武器。城门前尸骨堆积如山。叛军为之震怖,不得寸进。待到卡瓦拉率领大军赶到,坚守多日的阿芬多尔中心开花,歼灭六万叛军,一举奠定了潘德帝国对中央大平原的统治地位。在卡瓦拉定都萨里昂后被封为护国武者。”基亚环视众人,缓缓地说着那从古老的腥风血雨中撷取出来的片段,

“赐姓,潘德拉贡。往后历代护国武者,皆以此为姓。”

众人肃然,不自觉地端正了身体。基亚不失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叙述者,在他口中,陈年的旧事抖擞开一身尘埃,横跨三百五十年的时光来到这间小小的刑讯室。阿芬多尔保卫战的血色在黑暗中闪没。

“但疑点就在此处。就算崔佛?潘德拉贡是潘德帝国最后一任护国武者,可潘德帝国于198年分裂,哪怕我们假设崔佛年富力强不过四十岁,现在也该有――”

“岁数从来都不是问题,子爵。”但丁冷冷地打断了基亚,“只要付出代价,你想活多久都不是难事。尊严也好,自由也好,对某些人来说,都是为了性命可以轻易抛弃的东西。很明显,如果萨麦尔没有随便拿个名字糊弄我们,那么这个崔佛?潘德拉贡无疑已经做了异端的走狗。”他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抽了抽鼻子,“外面有血腥味。”

“应该是狱卒在虐待犯人吧,失手打死了也说不定。”施耐德不以为意,萨里昂私刑泛滥,动辄对犯人大打出手,乌尔里克五世向来对此不管不问,间接助长了执法者施暴的气焰。下城区天天都能见到伤痕累累的尸体。

“不,浓重过头了。”埃修突然开口,“刑讯室外起码有十人在一瞬间死亡,而且……”。

“有人在靠近。”但丁、特蕾莎、埃修几乎同时做出判断。

极浓郁又极新鲜的血腥味渐渐渗进了刑讯室,将所有人笼罩在一片甜腥的空气中。“啪嚓”,“啪嚓”,似乎是踩在浓稠鲜血上的脚步声缓缓地向这里逼近,而后在门外停下。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门外传来了深深的,仿佛长鲸饮水般的吸气声,来人正在贪婪地往肺里灌输空气。埃修很熟悉这种声音,因为他听出了这是一门古老到濒临失传的吐纳技巧,其历史甚至足以追溯到潘德帝国的全盛时期,而老酒鬼曾经在他面前言传身教过。

潘德古武?海纳法,凭依深呼吸来积蓄力量,而后释放狂暴的一击,一个未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成年男子都能在铠甲上打出一个拳印。不过这门技巧非常鸡肋,正常人的腕骨根本无法承受爆发的反作用力,是一门难以普及的技巧。但是对准一流以上级别的武者的提升还是显而易见的。

吞江纳海的一吸之后,便是泄洪的一呼,同时伴随着――

无当的一击!

名为“惊骇”的表情浮现在但丁脸上,他敏捷地后跳,张臂摁倒施耐德,狂吼道:“所有人,退三步!”

“喝!”浑厚的长啸淹没了但丁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墙砖被硬物撕碎的惨嚎。一道强硬至极的裂痕在墙上前行,开膛剖腹一般淋漓。刑讯室的铁门在撞上这道裂痕后便如利刃下的豆腐块一般瞬间一分为二!

这时众人终于窥见了那让人震怖的凶器:那竟然是一柄双刃巨剑,剑尖的菱形闪着不祥的黑光,巨大的剑身隐没在墙内,仿佛黑龙穿行在云中,张牙舞爪地撞开拦路的墙砖。什么样的蛮力才能驱使这般暴戾的武器?

墙壁轰然倒塌,碎石飞溅,一个魁伟的男人自升腾起的烟尘中踏出。他浑身披着漆黑的长袍,单手提着那柄双人巨剑,兜帽下的眼光威武而睥睨。他环视着刑讯室,而后目光落在但丁以及但丁身后的施耐德身上。特蕾莎手已经摸上了黑键,但但丁用眼神阻止了她。

“原来你还活着啊,崔佛?布朗森。”但丁低声说,他发的音节非常别扭,参杂着大量的小舌音,只有埃修听懂了他的意思。

男人沉默而长久地注视着他,而后罩袍下传出了他的轻笑,也是一模一样的小舌音:“妈的你还没死啊,但丁?亚利基力?”

“让开,你没带净炎武备,不可能是我的对手。”崔佛举起巨剑,直指但丁,“我的目标只有施耐德。”

艾尔夫万姐弟不明所以地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他们听不懂那别扭的发音,但却能听出缅怀的语气,像是时光荏苒,沧海桑田,鬼魂坐在旧世纪的墓碑上幽幽地叹息。

但丁不为所动:“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爱讲这些有的没的。”

崔佛沉默了数秒,幽幽地叹了口气:“那真可惜,我们这一辈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确实,可你本来就不该活着。”但丁缓缓说,眼神冰冷如冰,更深处却有难以抑制的狂怒升腾。他换成大陆语,极尽虔诚地念诵出秩序女神教典第一章的第十八节,“女神的信徒在大地上征战,要用自己与敌人的鲜血重铸这无序的世界。”

“动手。”

第四十四章 漆黑十字(一)

特蕾莎一个箭步跨到基亚面前,将他推到角落,同时整个人轻盈地向后飘去,双手各扣上三枚黑键。[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她的剑技尚可,但自问绝非是崔佛的一合之敌,那半人高的双刃巨剑的杀伤范围太过夸张,崔佛只要单手抡动就能在刑讯室里刮起一场金属的风暴。特蕾莎不得不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的超一流之名并非是倚仗战斗牧师都会的刺击技巧,而是建立在力道丝毫不逊色于重弩的黑键上!

然而崔佛比她更快!不愧是曾经雄极一时的潘德帝国的最强武者,不仅浑身充斥着野兽般狂猛的蛮力,就连身手也敏捷得匪夷所思。在地狱修女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崔佛一个跨步,那点相对安全的距离瞬间就被抹平,巨剑倒提在身后,人已经逼到了特蕾莎面前,两人身子间相距不过一拳。这种凶险的距离下,任何兵器都失去了斡旋的余地。

刹那绝境!

好在特蕾莎并非是孤身一人,崔佛如此冒进的后果便是他的后背不设防地向但丁敞开。但丁毫不犹豫,仿佛蛰伏在长草中的猎豹般暴起,直取崔佛的背心。只要崔佛胆敢动手格杀特蕾莎,但丁就有把握一招掏出他的心脏!

崔佛急停,一直倒提的巨剑横摆过来,扫出强劲的气旋――他并没有忽略但丁!相反,他的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惩戒骑士长身上。作为这里唯一能跟他匹敌的对手,崔佛绝对不会因为对方没有净炎武备而小觑几分。

但丁侧身,探掌在剑刃上一拍,借力上跃。而就在崔佛分神逼退但丁时,特蕾莎趁机闪身到房间的另一角,双手各扣上一枚黑键。(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

静室内,黑蛇咆哮!

崔佛轻描淡写地立起巨剑挡在自己身前,分明是大开大合的超重装武器,在他的手里却灵巧得不亚于轻快的刺剑。宽阔的剑身很好地起到了盾牌的作用,几乎将崔佛整个身子遮挡住。黑键与巨剑撞击,火星在暗室中迸溅。

一双手探出来,握住了被震开的黑键――是但丁!他自上空像苍鹰一般扑击下来,眼里澎湃着灼热的光焰,将两把黑键挥舞成纵横交错的寒光,宛如凌空铺开一张刀锋的网!

崔佛不闪不避,巨剑猛龙般上撩,网被撕碎了,黑键飞旋着钉入两边的墙壁中。但丁却不见了踪迹。崔佛怔了零点一秒,心中生出强烈的危机感,这时他看到了但丁的身影,就在他的眼前,脸贴脸面对面,但丁悠远得如同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在他耳边澎湃。

潘德古武?海纳法!

一拳!

崔佛当机立断,弃剑疾退。巨剑虽然在这方狭小的空间内具有无匹的破坏力,贴身时却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赘。他若是顽固地持剑,胸膛势必会被这一拳所洞穿。他和但丁同是那个时代最闪耀的战士,彼此间交锋不计其数。如今重逢后生死相向,他相信但丁只会比一百五十年前更加强悍!

拳势走到尽头依然没能追上崔佛。但丁心里轻叹一口气,收拳后撤,同时一脚踢开巨剑。他跟崔佛之间交手的节奏如同电光火石,强如特蕾莎都无法跟上,若是她能捕捉到崔佛被迫弃剑,无瑕他顾的那一刹那,便能直接将崔佛置于死地。

就在此时,室内再度汹涌起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崔佛与但丁皆是一愣,海纳法是与潘德帝国一同绝迹的古老战技。除了他们这些老古董以外,还有谁会?

是埃修!崔佛破壁而入的强横姿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有人留神埃修。而崔佛只是一门心思地应付但丁与特蕾莎,也没发觉场中除了施耐德基亚以外还有一名囚徒。他仿佛是游走在战局中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崔佛的身后,在最关键的时候,锋芒毕露!

狂风般的气流自埃修的口中吐出,他双手压住崔佛顶过来的肩膀,提膝怒撞在对方后背上,却反馈回来金石一般的触感,腿骨都在震荡――黑袍下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浑铁铸造的人身!

“你很面生,不是黄金时代的人。你是谁?为何会知晓潘德古武?”崔佛抬手箍住埃修的手腕,幽幽地发问。

埃修想抽回手,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仿佛是被一头雄狮狠狠咬住,几乎要碾碎骨骼的力量压入肌肉中。崔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挣脱了埃修的钳制,将他狠狠地抛到墙上。为此崔佛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没能及时避开狠狠撞过来的但丁,还有对方直插心窝的两道手刀!

噗嗤!但丁的手掌撕开了黑袍,齐齐插入崔佛的胸膛,却没有鲜血涌出。黑袍下的肌肉是焦枯的炭色,似乎已经脱去了全部的水分,像是树皮一样紧紧地贴合在崔佛粗大的骨架上。上面密布着半透明的暗红色血管,流转着岩浆的光泽。

“崔佛,你居然向奥克斯瑟献祭自己!”但丁突然愤怒了,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是王权的代行者,像是冰山一般沉稳冷漠得彻头彻尾。但此时无法遏制的怒火自冰山中迸发了,他怒吼,“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顶尖的武者。”崔佛没有理会但丁的愤怒,他身后展开漆黑的蝠翼,翼尖泛着金属的冷光,他奋力扑击着蝠翼逼开但丁,“施耐德,算你走运。”他高高跃起,撞破刑讯室的天花板,而后是接连的,沉闷的爆响,像是其中肆虐着一条狂龙!

但丁的脸色变了,他一把抓住施耐德,将这个死沉的胖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拎起来扛在肩上,大吼一声:“跑!”特蕾莎会意地揪住了基亚,跟着但丁一同向外冲去。于此同时碎石“簌簌”地从天花板坠下,四面八方涌出闷雷一般的轰鸣,刑讯室的一面墙轰然倒塌,横梁瓦片劈头盖脸地砸落。这座监狱的结构正在被人肆意破坏,随时都有可能倾塌!届时他们都将会葬身在瓦砾中!

“该死该死该死!”施耐德被但丁扛在肩上,大声咆哮,“那家伙究竟是谁?”

“如果你不想被墙灰塞满嘴的话,最好现在就把它闭紧。”但丁冷冷地说。

施耐德立刻不吭声了,因为正好有一块拳头大的土坷垃掉进了他的嘴里,险些噎进他的气管。

刑讯室外尸体横陈,基亚甚至认出了之前对他点头哈腰的典狱长。他的头颅被崔佛拧了下来,被镶黄铜的长官佩剑钉在地上,却依然保持横眉怒目的表情,想必他是为数不多的敢在崔佛山岳般的威势下拔剑相向的男人。基亚此时已经顾不得对这位生前有些势利眼的典狱长生出几分敬意了,因为他若不跟紧但丁的步伐,那么他就将跟典狱长一同长眠于此了。

第四十五章 漆黑十字(二)

撞开牢狱区的门,但丁锁紧了眉头,面前的路横七竖八地架满了倾倒的石柱与横梁,铁钎像是荆棘一般自石柱间探出锋锐的断面。[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你还有几分力气?”但丁突然问埃修。

埃修不明所以,但丁已经把施耐德丢给了他,而后整个人化作一道暗红色的飓风向前突进!岩石与钢铁构成的荆棘丛在与这道飓风接触的一刹那便被卷到了两边,前路豁然开朗!“跟上。”路的尽头传来但丁的声音,他衣衫褴褛,近乎全裸,那身干练的暗红色戎装完全承受不住但丁牯牛般蛮横的冲撞,在与碎石钢铁的摩擦中被撕扯成丝丝缕缕。

一行人冲出了大门,基亚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幸福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在他们身后,灰白色的建筑颓然倾塌,土黄色的气浪卷过他们的身躯,尘埃呛进口鼻,施耐德与基亚大声地咳嗽起来。

“秩序女神在上,天空――那是什么东西!”有人惊呼。

但丁猛然抬头,一道漆黑的闪电劈过他的视野――那是崔佛!他正从上空俯冲下来,宽达三米的蝠翼在他身后极尽狰狞地展开,在大地上投射出凌厉的影子。但丁抬头的一瞬间崔佛已经掠过了他们,锋利的翼尖剖开了施耐德的肚子。而后他再度腾飞,悬浮在高空中,整个人宛如一尊黑曜石的大十字架。崔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萨里昂,这座无比辉煌的皇城,高声地说出那叛逆的教义:

“黑曜的十字终将遮蔽光明,其下是奔涌前行的黑色怒潮,其中沉浮着献祭给女神的骨血。”

……

贾斯特斯执政官坐在战马上,眺望着朝帝国军本阵奔袭而来的赤潮,那饱负盛名的雄狮旗张牙舞爪,一马当先。(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他冷冷地笑了:“传令,布鲁图部、德西莫斯部,解散方阵,并入西多利厄斯部。前锋骑兵阵型解散,退回本阵。盾牌方阵向前推进五十步,弩手掩护。”他眯起眼睛,杀意一闪即逝。

“圣墓枪兵听令,在中军架枪拒马。”

随着指令的下达,帝国军的阵型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已经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的狮骑士们惊讶地发现本应是铜墙铁壁的帝国方阵中突然出现了一条康庄大道。然而就在大道的中段,一队队身着黑衣的圣墓枪兵已经架起了密集的枪林。那是贾斯特斯的私兵,号称大陆最精锐的反骑部队,当长达三米的圣墓黑枪在他们手中斜指向天时,任何骑兵在冲锋前都会掂量再三。但布伦努斯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抬起手中的骑枪,直指前方!

“狮子雷阵,冲阵!”布伦努斯公爵须发皆张,犹如一头真正的雄狮,在他身周,是无数平端向前的骑枪以及狮骑士们的吼叫!

雄狮从未犹豫!那些拦路的家伙,就让他们的尸体挂在钢铁的獠牙上好了!

“报!布伦努斯开始冲击帝国军后列了!圣墓枪兵正在拦截他们!”

“再探!”留着络腮胡的男人背对着斥候摆了摆手,他的目光专注在眼前的一张沙盘上,上面凌乱地插满了各色的旗帜,每一杆旗帜都代表了一支部队。代表帝国的旗帜底色是青色的,而他的部队则是黄底旗。这张巨大的沙盘上青黄二色隔着图尔布克相互对峙,只有一杆小红旗孤零零地插在图尔达要塞前方,深陷在青旗的重围中。

那是来自名义上的盟友萨里昂的孤军,布伦努斯所部。十分钟之前他以为要将这红旗从沙盘上拔除了,没想到那头老狮子居然会选择狂野地冲阵,而且看情况,似乎不消五分钟他就能得见火之名将的真容了。

“可惜啊可惜,贾斯特斯你永远不会知道,可汗陛下第二天才能带领着他的重骑兵部队到达前线。”男人放声大笑,伸手将那柄小红旗插到黄旗边,“日后如果你知道我达夏最勇悍的苍狼禁军与可汗卫队并没有在对你的方阵虎视眈眈,会不会后悔在今天太过谨慎呢?”

“谨慎不是坏事,巴哈曼老弟。”有人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那是另一位与他并肩作战与帝国对峙的哈里发,达夏的间谍头子哈米德。“如果他真的选择全力围杀布伦努斯的话,就算没有重骑兵,你我无论如何也会硬闯一下帝国的方阵吧?”

“确实。”达夏三巨头之一的哈里发巴哈曼狞笑,“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帝国人那引以为傲的火弩手,能不能撼动我的蕃直宿卫!”

这时斥候再报:“报!布伦努斯已经冲破了圣墓枪兵的封锁线!双方皆是损失惨重!”

“嚯,贾斯特斯到底是帝国的忠犬,居然舍得拿自己的嫡系去硬撼狮子雷阵。”巴哈曼嗤笑道,“只不过依然没法阻止雄狮的脚步。”

话音刚落,帘子被人惶急地撞开,一名斥候扑了进来,跪倒在地:“报,布伦努斯已经冲出帝国军本阵,而后――”他咽了口唾沫,“再度冲阵!”

两位哈里发同时扭头,他们对视一眼,都发现了自己眼中深深的震撼……与一丝丝的惊惧。

布伦努斯缓缓地从腰间拔出一截圣墓黑枪的枪尖,鲜血汩汩地从铠甲的缺口中涌出,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又把枪尖塞了回去。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方才冲阵时,圣墓枪兵不单单是在正面架起了枪林,道路两侧亦然,宛如狼口交错的尖牙。狮骑士们拼了命地护着自己的主帅,但还是有一支阴险毒辣的黑枪突破了血肉筑成的防线,伤到了布伦努斯公爵。那是来自于守墓人莱迪的刺杀,她本有机会一枪将布伦努斯挑翻下马,若不是莫里斯眼疾手快一剑削断了枪头,而后凯伊挥锤将枪杆震开,恐怕萨里昂的雄狮就要葬身在这片大漠中了。最后虽然成功冲出了帝国本阵,然而跟在他身边的狮骑士也不足五百人,而且各个带伤。最严重的是他身边那位年轻的掌旗官,突围时他为布鲁努斯公爵挡下了一记致命的刺杀,枪尖贯穿了他的心脏,立时毙命。但他依然屹立在马背上,手里紧攥着那杆传奇的雄狮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雄狮依然仰着骄傲的头颅。

布伦努斯默默地掰开掌旗官的手,取下了雄狮旗,迎着大漠的狂风用力一振!

旗帜上红云翻滚,

旗帜上烈焰卷动,

旗帜上雄狮咆哮!

“狮旗所向,锋芒所指,烈焰所至!”布伦努斯低声说,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他几乎是狂吼出声:

“狮子雷阵,冲阵!”

回应他的亦是狂吼:

“冲阵,冲阵,冲阵!”

狮子们的吼叫声冲天而起,像是燎天的火焰,在无边的荒漠上席卷开来,所有人都为之震怖。

第四十六章 漆黑十字(三)

潘德极北,迷雾山脉,主峰。[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一只雪豹盘踞在一块突起的山岩上,雕塑一般沉静,掠食的目光漠然扫视过空旷的雪域,冰蓝色的皮肤下,绷紧的肌肉一块块地鼓胀出来。

这时它的视界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刺眼的光斑,明晃晃地照进它敏感的瞳孔中。活物!雪豹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身躯前倾,下一秒,山岩上扑下一道雪白色的影子。

喀嚓!

一只被重铠包覆的手掐住了雪豹的脖子――不!倒不如说是这顶尖的猎手自己送入了来人的手中,而后那只手轻描淡写地发力,手指缓缓收束。雪豹奋力地挣扎着,利爪在空气中绝望地挥舞,在来人的铠甲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等到雪豹眼中失去最后一点生机,雪域中的不速之客松开了手,将尸体扔到身后的马车上。

“干得不错,爱丽丝。这已经是第三只了!”奎格芬探出头来,看里泰迪兰流畅地剥皮,这个被放逐的诺多精灵处理起毛皮来娴熟得像是一个波因布鲁的老猎人。对于寻常人来说,奎格芬这次盐矿之旅可谓是险象环生,才进入迷雾山脉不久便碰上了一群极地狼,中途又打扰到两头正在交配的冰熊,临近盐矿又接连地被出来猎食的雪豹盯上。哪怕是瑞文斯顿最老练的游侠恐怕都无法与这些极北生态圈中最凶狠的掠食者们再三周旋,但对于这位有探险英雄做保镖,做杀手的诺多精灵当马夫的大商人来说,无异于披着毛皮长着脚自行送上门的金块。夜夜小说网WWW.mht.la

“我说奎格芬,你不忙吗?隔三差五到我这一趟,老巴不烦我都烦了。我已经开始后悔带你到盐矿来。”老酒鬼蹦上奎格芬的马车,麻利地用刀从雪豹身上旋下一块肉,就这么扔到嘴里咀嚼着。

“这次我可不是来找巴瑞赞老先生的,”奎格芬甩给他一个皮囊,“呐,你要的瑞恩城的雪里烧。”

“不错不错,酿酒还是得首推北方佬。”老酒鬼痛快地饮了一口,“说吧,你和老巴生意谈到哪了。”

奎格芬耸耸肩:“没法谈,一个龙泪一款武器,批发成本实在太高,毫无利润可言。”

“你个奸商!你以为盐矿是什么地方,温德霍姆的海鲜市场吗?这可是英雄豪杰们梦寐以求的兵器库!”

“我是商人,又不是什么英雄狗熊。商人嘛,按马迪甘说的,可不就是无利不起早,有利盼鸡鸣么?”

“老巴那边谈不拢你是不是要找我老头?我劝你死了这份心吧,上次输给那个洛菲尔之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酒都喝不过我了。”

“不,”奎格芬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我这次是来找你的。”

“找我?”老酒鬼一怔神,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你开玩笑吧,我们之间有什么生意好谈?”

一卷羊皮纸递到他的面前。“你会对这张素描感兴趣的。”

“我可不懂什么艺术。”老酒鬼念念叨叨地摊开羊皮纸,神色一丝一毫地冰冷下来,眼里呼啸起冰冷的烈风。那张图其实是一张精细到极致的黑白素描,笔触有如狂澜。四个人被苍白的残垣断壁所包围,他们抬头仰望天空,有一个漆黑的影子俯冲下来,身后展开狞恶的蝠翼,像极了一杆黑色的十字枪。不知绘者当时身处何角度,他捕捉到了所有人的脸并完美地用画笔复刻出他们当时的表情。愕然,惊骇,专注,莫名营造出森然的阴暗氛围,似乎下一秒,绝望扑面而至。

“什么时候的事情?”老酒鬼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滑过,目光游移在三个人之间。

“两天前。你还记得但丁?亚利基力和崔佛?布朗森吗?”奎格芬审视着老酒鬼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

“一个是秩序女神座下的战争骑士,一个是号称举世无敌的帝国护国武者。他们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老酒鬼直起身,眼神飘向远方被白雪覆盖的山峰。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山风卷起雪尘砸在马车的声音。奎格芬耐心等候着老友的下文,他知道老酒鬼肯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知道喧闹者肯定会来问什么。

“奎格芬,让你的人在外面等着,跟我进盐矿。”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从马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狭长的一线天,老酒鬼目不斜视,低声发问:“你真的相信马迪甘的胡言乱语?”

“以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酒徒们再会的一刻/黑十字在雄狮的额头留下伤痕/黑色的浪潮迫近了/把篡位者的后代逼上了悬崖。分毫不差!酒徒明摆着是指代那三个人,篡位者肯定是在暗指阿尔弗雷德大公。还记得当初马迪甘怎么跟你说的吗?”

“当然,”老酒鬼说,“他说我余生都是个没出息的酒鬼,带兵不过酒鬼团,争斗不过酒后疯,”他顿了顿,

“育人不过三酒徒。”

“但丁、崔佛,跟埃修。他们可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这酒鬼的徒弟,可不就是酒徒。真是讽刺,三人都是滴酒不沾,而且都有轻微的酒精恐惧症。”奎格芬说,“不要费劲去想那半句是出自马迪甘的哪部作品了,那是他被捕前夜的手稿。”

“拿来我看!”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以为我会随身带着?”奎格芬不客气地回道,“而且我手上的不过是复刻品,真迹被我卖到帝国人那里了,也只有那帮外国佬才肯出高价。”

“……我觉得你随时有可能会把盐矿位置卖出去。”

“兰道夫已经在绘制路线图了。”奎格芬的回答差点把老酒鬼噎住,半晌他才说:“谁?”

第四十七章 酒徒(一)

里斯托放下羽毛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形容枯槁。(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烛火在他面前幽幽地跳动着,竭力为这暗无天日的密室提供些许微弱的照明。光是暖的,但里斯托的眼皮却被灼烧得火辣辣地痛,自己在这待了多久了?三十个小时?四十个小时?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使得他心力交瘁,然而还有海量的密语线报等着他去解读,去传递。机要情报员军阶不低,全萨里昂的军用暗号都掌握在这支从来不满三十人的小部队手中,他们只忠诚于国王,却又是军方的骨干,割据军权的大贵族们不得不依靠他们,不经他们加密或破解便传递机密便视为叛国,间接加强了皇室对于军队的掌控力。阿尔弗雷德大公无疑是天纵英才般的人物,只有他这样的枭雄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式与实行集权统治的帝国抗衡。每一个机要情报员都堪称萨里昂的国宝,可这份殊荣却是架在他们无时无刻都紧绷的神经上的。

门开了,机关运转的声音隆隆地回响在密室中。是换岗的人吗?原来我已经工作满四十八小时了?可里斯托只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来人要么全副武装要么身材像是巨人般魁梧,要不就是扛着一麻袋的线报进来了。他赶紧抿了一口带着馊味的水,重新捏住羽毛笔。

一个血红色的信封砸进里斯托的怀里,封口的腊镌着艾尔夫万家族的剑盾徽记——公爵密信!里斯托一惊,不禁清醒几分,他茫然地抬头望向来人,只看到一束冰锥般的眼光。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

“立时解读。”哥顿低声说。在近卫队长的身后,来交接班的情报员无辜地望着里斯托。

片刻之后,哥顿带着破译出来的密信返回到乌尔里克五世面前。

“念。”乌尔里克双手放在钢琴上,却不演奏,只是漠然地注视着黑白的琴键。

“萨里昂监狱遭到异端恶魔袭击,地狱修女轻伤,惩戒骑士长轻伤,商会会长重伤濒死。”

“咚!”乌尔里克五世一拳砸在钢琴上,震起几个凌乱的音符。君王的狂怒在他脸上汇聚,如同行将爆发的火山。哥顿半跪在地,不敢直视。

他知道国王陛下为何如此失态,也知道如果在此时失去施耐德对王国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仅仅是一位商会会长,只有他坐镇后勤,乌尔里克五世才敢放心地离开萨里昂来到前线的塞文克罗堡;只有他坐镇后勤,艾尔夫万公爵才敢直逼伊索斯,进行万人规模的会战。这头纵横于金山银山中的猛虎不是名将,胜似名将!他知道如何去为战争买单,他对战时后勤线的掌控精细到了极致,复杂到了极致,也专横到了极致,他若是一倒,不单单是萨里昂的商人公会,前线的后勤线几乎要立刻陷入停滞的境地!

“托姆斯那边干什么吃的?偌大的异端裁判所,居然让异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主教大人也毫无头绪。但丁阁下不在的异端裁判所给人上上火刑倒是有一手,论其追查,效率可能还比不上巡警。”哥顿低声说。

乌尔里克五世皱了皱眉:“看起来这时候召回但丁确实是个正确的选择。那帮神职人员清闲太久了,是该敲打敲打了。”他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愤怒对已经发生的噩耗于事无补,甚至还会对之后的布置带来不必要的负面影响。“让卡林德恩堡的部队全部撤回边境。文森特那边情况如何?”

“很不妙,公爵大人冲破了安东尼厄斯的防线,但凯洛斯似乎留了一手,一支暗影联队截断了公爵大人的退路,他本人也在随后亲临塞布桥设防。”

“到底是凯洛斯啊。运筹帷幄,不可一世……这么说,文森特是被夹在图尔克要塞那里了。”乌尔里克五世沉吟,“他只能强突帝国军与达夏军汇合,贸然冲击暗影联队的防线风险太大,文森特不可能犯蠢。”他突然想起什么,追问:“达夏那边跟帝国佬对峙的是哪几个哈里发?”

“是巴哈曼和哈米德。”

“这两人麾下都没有成建制的强力骑兵啊……”乌尔里克五世扶住额头,“达夏能看得过眼的重骑兵也就那么几支,全握在巴哈德手里。”

就在这时,窗口撞进来一只巨大的白色影子,一头栽进乌尔里克怀里。那是一只濒死的信鸽,它似乎是在空中经历了一场凶险的搏斗,全身上下都是伤口,最为严重的几乎将它的脖子豁开。信鸽在乌尔里克五世怀里挣扎几下,再没了声息。乌尔里克五世和哥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中的凝重:是什么猛禽能将以高速著称的银王鸽追杀至这种境地?

“是托姆斯主教的密信。看起来他终于有所收获。”乌尔里克五世“哼”了一声,从信鸽脚下取下一个竹筒,倒出密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教廷那里也该有几个机要情报员。”粗略浏览之后,他的神色更加难看。哥顿从乌尔里克五世手里接过密信,扫了一眼,低声说:“就算托姆斯主教所言非虚,这位也轻易动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萨里昂军政两界势必会掀起动乱。更何况这只是主教大人察觉的一点蛛丝马迹,作为证据,远远不够。”

“就算是但丁要整顿异端裁判所,这个人也是一道阻碍。真没想到,异教徒居然会有如此的渗透力!先是灰狼,然后是裁判所的副所长。”乌尔里克五世将密信扔进了炉火中,看着火焰将信纸吞噬殆尽。他的眼中聚起沉重的乌云。

夕阳的余辉最后挣扎了一下,旋即被地平线吞没了。漆黑的天幕铺开,黑暗在苍茫的大地上涌动着。远方传来野兽的长嗥。

“天黑了……”男人向黑暗的天穹行注目礼,银面具下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已经干涸的鲜血浸透了他的黑袍,上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第四十八章 酒徒(二)

截杀失败的后果是致命的,他非但损失了两名嫡系的黑骑士,行踪还暴露在异端审判所的眼皮底下,随之而来的是连续两天两夜疯狗般的追杀。[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所幸雷尼尔不单单是个追踪与反追踪的专家,他所豢养的灾厄鸦也可以从高空侦查预警,他们才可以屡次从黑翼修士们的包围网中突围。

但这也是他跟雷尼尔的极限了,根据男人的判断,他们现在应该是被撵到了贝蒙法莱附近,再往西就是萨里昂跟菲尔兹威的边境了。异端裁判所的铁腕遍及萨里昂全境,在哪都是说一不二,可过了境,那份影响力近似于零。追兵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在天黑前就完成了合围。

“正东方向是薄弱点。”雷尼尔凑到他跟前轻声说,却没有任何欣喜的神情。

“当然会是正东,往东就是萨里昂的腹地,不需要多余的设防,那就是天然的铁壁。”男人整了整自己的袖口,在草地上盘膝而坐。“省点力气吧,雷尼尔。你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没办法负荷一场硬仗了。当然,”他笑道,高声发问,“我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的,你们说是吧?”

仿佛是在应答一般,人影自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像是幽灵一般沉默。他们着装统一,一身考究的黑色修士服,胸口绣着被黑色羽翼拥抱着的十字架,袖摆随着晚风摇摆,当中滑出黑键的银光。[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异端裁判所的顶尖战力,秩序女神忠实的猎犬,黑翼修士。他们当中最为著名,也最为另类的应当是那位马里昂斯的地狱修女,孤身猎杀过不少臭名昭著的死亡骑士。但这支部队其实是以三十人为一队,负责清理萨里昂境内所有的异端据点,猎杀不慎露出马脚的异教徒。偶尔会跟曾经的同行,现在的创世女神教团发生点小摩擦。

“冥顽不灵的异教徒,你的灵魂将在地狱中受到千般的苦难!”为首的黑翼修士口中吐出阴冷的裁决,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黑键。

“让人冥顽不灵的,是信仰啊。都是同样的坚定,你们的冥顽不灵被虔诚地祝福,而我们的冥顽不灵却无时无刻不在被恶毒地诅咒着。”从银面具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可男人的语气带着玩味的笑意,“地狱?”

他悠然地抬起头,眼神骤然冷厉:“我们才是地狱的主人!”

生着蝠翼的魁梧黑影急坠下来!正落在为首的修士的头顶上,他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就像一根杂草般被压倒了,而后黑影一跃而起,将攫取过来的黑键暴雨般泼洒出去。与黑影一起从天而降的还有一只巨大的乌鸦,鬼魅一般在人群中间闪动着,不断有人惨叫着捂住自己的双眼,而后被黑键一发爆头。

五秒,二十名训练有素的黑翼修士全灭!

“来得有些晚了,崔佛。我们的另一位朋友应该早就告知了你我们的具体位置。”男人依旧盘膝坐着,“还有你怎么搞成了这幅德行?”

“但丁回萨里昂了。”恶魔化的崔佛说,“不得已而为之。”

“但丁?他也回萨里昂了?‘那位朋友’恐怕凶多吉少。”男人惊讶,他显然清楚崔佛跟但丁之间的过往,“看起来他们很重视萨麦尔啊。这枚暗棋暴露得太早了,只杀死一个杰弗里对大局无济于事。不过既然你动用了来自女神的恩典,想必施耐德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吧?”

“没有。”崔佛摇了摇头,

“我失手了。”

……

基亚“当啷”一声将满是血污的银色小刀丢在盘子里。他微微喘着粗气,疲惫地把自己摔进冷硬的红木凳子,一边的侍女贴心地用手帕为他擦拭额头上的细汗。艾尔夫万公爵用问询的眼神望向自己的次子,基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把握。在数个小时的高强度急救工作后,他勉强缝合了施耐德肚子上惊心怵目的创口,同时还动用了数目跟价目同样惊人的珍稀草药,却依然只是将施耐德的生命吊在了濒危的边缘。病床上的施耐德呼吸微不可闻,只有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才能从那呓语一样的心跳中感受到些微的生命体征。

简直就是……审判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天而降!基亚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心有余悸。他就站在施耐德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崔佛俯冲下来,若不是但丁及时推了施耐德一把,那可不仅仅是开膛破肚那么简单了。

“父亲,我尽力了。”

“别这么说,听着像是施耐德已经没救了一样。”艾尔夫万公爵鼓励地拍了拍自己的小儿子,“虽然保持谦卑是好事,但是过度的谦卑在别人眼里就是无端的狂妄了,往往会招小人嫉恨。这是大图书馆里的藏书不会教给你的知识。”他转身走向门口,“接下来,我会接手后勤管理。这场战争――”他停顿一下,长叹一口气,“远没结束啊!”

门被人推开了,特蕾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弟弟,跟我去异端裁判所一趟。”

“什么事?”基亚下意识问了一句。

“所长说,他需要整个萨里昂最好的医生,所以让我把你叫过去。”

“但丁阁下也受伤了吗?”

“不,他只是点名要你过去。”

异端裁判所,会客厅。

埃修坐在但丁面前,不错眼地注视着对方。后者浑然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翻阅着眼前堆积如小山一样的卷宗。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但丁“哗哗”地翻动着纸张,自言自语。“云游在外,被国王的手谕召回首都,却差点被多年前的老朋友活埋在监狱的废墟里,回到所里又不得不处理积压成山的卷宗,而且还发现了一些让人又光火又无奈的黑幕。”他抬起头,迎上埃修的目光,“换做是你,你作何反应?”

“……”埃修不吭声,他不知道对方这一番话的用意何在,只能沉默以对。但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

“没想到,你就是第三位酒徒。”

“酒徒?”埃修疑惑,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只是不敢确定,“老酒鬼的徒弟?”

“反应不慢,悟性不差。当然比起我跟崔佛还是差了太多。”

第四十九章 酒徒(三)

“嘶――”埃修倒吸一口冷气,这句话所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一贯冷静的他都有些震惊失语。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老酒鬼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还有两个学生,因为以他的性格,教出潘德的护国武者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足够让他兴致勃勃地自夸上好几个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丁自顾自地说,“以老师那种浮夸招摇的个性,不把我跟崔佛作为吹嘘的资本确实很反常。但是早在五十四年前,他就跟我断绝了关系。现在想来,他没跟你提起过崔佛,也应该是早就知晓了那家伙已经成为了异教徒。”

“我们坐在这里,总不会是你想跟我叙旧吧?”埃修说。

“当然不是。虽然出了很多波折,但是我依然会达成之前的交易。正如我之前所说,一顿大餐,还有整个萨里昂最好的医生。”但丁从自己的戎装上取下那枚黑色的十字架,扣在埃修面前,“然后我们再谈一笔交易。”

“交易?”埃修盯着那个黑色十字,“你的条件是?”

但丁从卷宗中抽出一张画像,用笔在名字上打了个叉,递到埃修面前:“把这个人杀了。”

……

图尔布克前黄沙漫天,残阳如血。大风卷过,残破的夜枭旗猎猎作响,西多利厄斯握住断折的旗杆,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看着四下围上来的达夏士兵,神色惨然。他虽然已经预料到战争的失利,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惨败!

他没有料到,贾斯特斯没有料到,两万帝国军队没有一个人料到,那支在冲出帝国本阵后不足五百人的狮骑士会悍然选择再度冲阵!而后达夏军队也全面压上,打头阵的居然是达夏的疾风骑士!那些马背上的神射手并不适合冲锋陷阵,但是已经被狮子雷阵犁过两遍的帝国步兵阵线根本无力阻挡,只是几波齐射,前沿防线瞬间就被撕开。[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虽然火弩手的箭雨也让疾风骑士损失惨重,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轮的装填,长刀手们已然突进到身前,军刀迎头劈落,火弩手便如同秋天的麦子般被齐刷刷砍倒一片!不过短短十五分钟,帝国人已呈溃败之势!

西多利厄斯是主动要求殿后的,他让自己麾下的塔剑骑兵去狙击布伦努斯的狮骑士团,带着步兵与弩手在一个沙坡构筑了环形阵地,架起盾墙,强硬地狙击了达夏人长达两个小时!这时达夏军队没有重骑兵的尴尬凸显出来,一波冲不垮盾墙,就只能拿人命去填。

不过两个小时也是西多利厄斯的极限了。人力有时而穷,他们扔出了所有的投矛,射空所有的箭袋,可达夏的军队却仿佛无穷无尽。而当几个穿着黑色甲胄的天蝎刺客从黄沙中跃出,屠宰一般轻而易举地把精疲力竭的士兵砍翻在地时,西多利厄斯就知道,守不住了。哈里发哈米德还是没有忍住,派出了自己麾下的影子刺客。看来自己这个教团塔剑骑兵统领还是有那么点身价的。

然而影子刺客并没有朝西多利厄斯出手,砍倒了他所有的部队后便飘然遁入黄沙中。达夏人也没有冲上来,只是形成一个包围圈,保持着十步的距离。

一个女人拨开了人群走了出来,手里提着沾血的钉头锤。在清一色以荒漠褐为底色的达夏军中,她那一头火红的短发与亮银色的铠甲都分外夺目――她并非是达夏的巾帼,而是萨里昂的母狮子凯伊。

西多利厄斯注视着那在《潘德志?治军》中被布罗谢特冠以“妖艳雌狮”的女人,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是久经战阵的帝国三杰,屡次趟过尸山血海的最深处,但是那个女人挥舞着钉头锤砸穿自己麾下最精锐的塔剑圣骑兵的胸膛的画面依然让他不寒而栗。

凯伊看了一眼西多利厄斯,有些不屑:“你怕了?”

西多利厄斯冷笑一声,握紧了长剑:“我为什么要怕一个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刚刚砸翻了二十来个塔剑圣骑兵,然后会像拎着一只小鸡一样把他们的大统领拎回萨里昂。”凯伊扔掉了钉头锤,右手握拳横摆在左胸前,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逼近西多利厄斯,“而在这之前,她会先把他的屎从屁股里揍出来。”

西多利厄斯勃然色变,拔剑就砍向凯伊。然而凯伊站定不动,依然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直到长剑即将劈落头顶,她挥臂上扬,精准地用臂铠拍在剑身中段。坏了!这个念头在西多利厄斯脑海里闪过,凯伊一个动作完成了两个目的:格开长剑的同时,赫然摆出了右勾拳的架势!

咚!凯伊一拳结结实实地揍在西多利厄斯的脸上,打歪了他的身子,而后是连续的,骤雨般的拳击!手甲与胸铠激烈地碰撞着,如同狂澜摇撼礁石,后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而西多利厄斯则像是一株弱柳在凯伊狂暴的攻势中不停摇摆着,连连后退。精钢打制的盔甲帮他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所以他还能勉力站着,却已无还手之力。

“到此为止。”凯伊居然还有余力开口,“作为指挥官,你还算优秀。但是作为男人,还不够格。”她欺身上前,一肘打晕了西多利厄斯。

“让开。”凯伊示意,拖着西多利厄斯的腿走出了达夏的包围圈。长刀手们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道路,敬畏地目送这头母狮子扬长而去。

凯伊走得很慢,甚至有些蹒跚。数日的长途奔袭,困境险境绝境接踵而至,纵使是铁打的人也会感到精疲力竭。出征时两千精锐狮骑士,能生还的不过只有三十余人。西多利厄斯的决断是正确的,也是致命的。塔剑骑兵不顾性命的纠缠成功地拖垮了身心俱疲的狮骑士。凯伊不是没对西多利厄斯起过杀心,但她按捺住了,只是发泄了一通。教团塔剑骑兵的大统领,加上突破塞布桥时俘虏的提图斯,帝国三杰已有两位成为萨里昂的阶下囚,这在日后与帝国的谈判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分量。

凯伊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伫立在狮子旗下的男人,夕阳在他身前投下威武的影子。八年前,在第二次龙狮战役时,这个男人也是这般地站在瑞文斯顿的雪原上,几乎让雄狮的怒火燎尽了整个北境。亚力克西斯公爵调集重兵,布下天罗地网,他率领三千精骑,转战千里,全建制突围!正是在那场被布罗谢特誉为阳炎焚雪之役的战役后,狮骑士真正的奠定了野战无双的名头。

布伦努斯公爵看到了凯伊,跟她拖着的西多利厄斯,微微点头,大手一挥:“就地整顿,休息充分以后,去达夏人那里喝酒吃肉!然后借道新加尔,回国!”

“上将谋势,中将谋策,下将谋兵。火之名将,果然名不虚传。以大势驱使我达夏三万大军随狮旗一同进退,挫败帝国锋芒。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过如此吧。哪怕只剩三十人,不成建制,雄兵之威犹存。”哈米德擦拭着弯刀上的鲜血,遥遥注视着那杆雄狮旗,由衷地赞叹道。“图尔布克此役,必将光辉史册。只可惜我达夏却跟帝国一般为布伦努斯做了背景布。”

“被布伦努斯当成骑枪来使的感觉真是让我分外不爽。待我达夏大军踏平帝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跟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下!”巴哈曼目光炯炯,战意澎湃,“我雄鹰的子民,势必将在中部大平原展翅翱翔!”

第五十章 以秩序之名(上)

埃修注视着但丁递过来的画像,那是一个留着灰白色短发,面容刚毅,棱角分明的男人,眼神中仿佛有荆棘丛生,嘴角抿得很紧,像是一把薄利的刀刃。[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_._.花_._.糖_._.小_._.說_._.網<<<$www.yeyexs.cc]他认得这个男人,并非是由于对方是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而是因为他的名字与画像都出现在布罗谢特所著的潘德志中。

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四十四岁,其父奈卡德·格雷兹是前任萨里昂商会会长。他在极年少时便展露了过人的经商天分,二十五岁时,已经是萨里昂的皇室商务顾问了。然而在商会的内部竞争中惨败给施耐德,被金银之虎逼出了商界,毅然参军。随后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参与了拉里亚夺还战,指挥了白鹿堡的收复战役。其战术素养亦受艾尔夫万公爵赞赏。战争结束后授勋子爵,迎娶了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姐姐,正式步入政界。在银雾之殇中,以血腥手段镇压了银雾游侠团中亲近诺多的死硬派,将游侠团的大团长活生生鞭笞至死!在但丁远行后,异端裁判所缺少一个可以服众的副所长,乌尔里克五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至此,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的凶名远扬潘德四方。

而现在,这个名字被但丁打上了一个阴冷而醒目的叉。埃修注视着画像,不置可否。他在思索,为什么但丁会提出这个条件?他是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是秩序女神手中审判的利剑,乌尔里克五世又授予他代行王权的无上权力。自萨里昂立国至今,还没有哪个人会有但丁现在如此的权柄,他甚至不需要动用他匪夷所思的无匹武力,只要打个响指,黑翼修士们就会把想要的人绑到他面前。但但丁并没如此做,他只是在一个人的名字上打了个叉,然后把画像递到埃修面前,要埃修去杀。

为什么?埃修反复提炼着《潘德志》中关于奈德的只言片语,心里渐然敞亮:世代经商格雷兹家族是萨里昂首屈一指的名族,每一位族中领袖都担任过皇室商务顾问的要职,而奈德本人是第二次龙狮战役中的功臣,还是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姐夫——那位风评极差的侯爵大人在银雾之殇中是最大的受益者,因此对这个姐夫可谓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奈德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错综复杂的背景。他并不是一个优秀的武士,但丁想杀他,轻而易举,但势必会引起商军政三界的大动荡,且不说格雷兹家族与埃尔德雷德家族可能的反弹,甚至在裁判所内部都会遭遇很大的阻力——但丁名义上是所长,可奈德却是实际上的掌权者!

所以,奈德不能动,至少不能被任何跟萨里昂有关的人动。但是埃修不一样,他是一个旧潘德的破落贵族后代,几乎没有任何的势力背景,他可以毫无顾忌,毫无阻碍,毫无压力地去杀掉奈德,事后但丁只要借口埃修的帝国死囚身份嫁祸到帝国身上——不,随便找个达夏以外的国家都可以,只要能祸水东引,谁会在意格雷兹跟埃尔德雷德两个大族的怒火?

埃修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原来如此。”

“你真的很不一样,你虽然弱得让我发指,但也早熟得让我发指。”但丁看着他,感慨说道,“我跟崔佛在这个年纪,比你血气方刚,比你能打,但脑子里都是一团浆糊,以为刀剑能解决一切问题。喧闹者似乎终于明白‘教育’两个字是怎么一回事了。似乎你没什么问题,开价吧。”

“行。”埃修毫不犹豫,“我要萨拉曼跟他的佣兵队,用最精良的盔甲跟武器装备他们,事成之后把我跟他们护送到银湖镇。除此之外,我还要十万第纳尔。”

“可以!”但丁痛快地答应了。

“那么,成交。”埃修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在了黑十字架的中心。“以秩序之名。”

但丁脸色变了,一瞬间他的脸上风云际会,随后又消匿无踪。他深深地看了埃修一眼:“你明白这种仪式的意义吗?”

“完全明白,秩序女神的血十字盟约。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埃修平静地回答,“老酒鬼告诉我这招对秩序女神的信徒屡试不爽。”

但丁沉默良久,冷冷地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连说了三声,最后悲凉地大笑起来。

“滚吧,在我改变主意以渎神罪当场格杀你之前。基亚子爵在医疗间等你。”但丁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同时被他收起的还有那枚沾上血珠的十字架。

埃修起身离开,但丁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默默地注视着高旷的穹顶,:“他们都说只有圣人才会获得神启,当年整个大陆都把你视为胡言乱语的疯子,酒鬼想保护你,奎格芬想包庇你,异教徒想侵蚀你,国王们想利用你。但你不接受,不堕落,不听从。像是一个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潘德各处,宣扬所谓的预言,直到被我在伊索斯的小酒馆找到。”

“马迪甘,也许你真的是圣人吧。圣人谨言,但一开口便是神启。你留给我的遗言五十四年后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血珠在天使的黑翼上滚动,狂徒的快刀斩破了暗色的狂潮’。”但丁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那个睿智的老人就站在此处,沉静地注视他。“但就算时间回到潘德300年,我也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绑到火刑柱上。因为那是女神的旨意。”

“以秩序之名。”

“以秩序之名。”有人低声回应。地狱修女特蕾莎站在门口,神情忧虑:“这个人可信吗?他并不像是虔诚的信者,血十字盟约对他而言并不是枷锁。”

“没有更好的人选。”但丁的回答言简意赅,“此事绝无可能从内部平安地消化。既然托姆斯与我手头的证据都不充足,逮捕流程还没走完,格雷兹家族跟埃尔德雷德家族就要开始施压了。”

“主教大人情报来源可信吗?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虽然我觉得格雷兹阁下对于女神的忠诚度值得怀疑,但他毕竟出身于萨里昂的望族,勾结异端与叛国无异,他为何要犯着触怒国王陛下的风险?”特蕾莎在但丁身后站定,低声问。

但丁没回答,只是转头看了特蕾莎一眼:“在艾尔夫万公爵进攻卡林德恩堡时,埃修说他与杰弗里曾经遭遇一队乔装成轻骑兵的死亡骑士。”

“在照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的同时以一敌四杀了两人,如果他没夸大其词的话,确实有点本事。”

“剩下的两个人,被一队黑翼修士堵在了边境。然而就在昨晚,探子们发现了修士们的尸体,全是瞬间毙命,现场仿佛被鲜血洗过。”但丁眼中腾起淡淡的煞气,“崔佛。只有与恶魔同化的他才有这种实力。但是问题是,崔佛是怎么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的?”

“内鬼,而且是地位极高的内鬼。”沉默半晌后,特蕾莎眼神渐寒。

“黑翼修士直接听命于裁判所的所长,每一支猎杀小队都会携带三只银王鸽,每天分三次汇报行动进度与队伍动向。崔佛白日在萨里昂大闹一通,入夜才赶到贝蒙法莱?”但丁冷笑,“我可是杀过不少恶魔了,就算撕了他们一只肉翼,飞行速度也不会比银王鸽慢到哪去。我并不清楚格雷兹本人的动机,但是他的嫌疑太大了。”

“艾尔夫万小姐,裁判所的风格你并不陌生,因为你自己本身就是它最坚决的贯彻者与执行者。”但丁径直走向门,当他走过特蕾莎时,他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当你在这里接受黑羽的拥抱时,那些面目慈善的主教们是怎么说的?”

“宁杀错,不放过。”特蕾莎面无表情地说。

但丁脸上流露出一丝自嘲:“那种草菅人命的话从那些冠冕堂皇而又义正词严的嘴巴里说出来时,你是不是很震惊?”

“没什么好震惊的,父亲很早就告诉我,这就是潘德,伪装下永远只有刀与剑,血与火。”特蕾莎很平静,“我也杀过手无寸铁的平民,就因为他们一家老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救助了一名异端分子。”

“从我追随秩序至今,死在我手上的不只有恶贯满盈的凶徒,亦有无知无觉的婴孩。”但丁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创世女神的信徒宣扬神爱世人,但是爱是我们卑微的特权。神怎么可能会去爱呢?秩序女神的天平上,人人渺小,所以人人平等。”

“格雷兹既然有嫌疑,那他自然死了最好。因为死亡才是洗脱嫌疑的最好方式。”但丁离开了,脚步声在走廊中渐行渐远,只有最后一句话还在会客厅里回荡,

“以秩序之名。”

第五十一章 以秩序之名(下)

医疗间,基亚正在检查埃修的伤臂,从他凝重的脸色来看,埃修的伤势并不乐观。mht.la [夜夜小说网]

“你的手臂这几天最好都不要活动。”基亚将手按在埃修的大臂上,慢慢地滑动,感知着皮下的触感,神色愈发地难看,“臂骨各处都有裂痕。尤其是你的右小臂最严重,骨头虽然没有断成两截,但也相去不远了。我的天,”基亚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你是被熊拍了一巴掌吗?”

“逃离雅诺斯前,我在角斗场跟冰熊角力,最后确实被它拍了一下。”埃修的回答让基亚把他叹出去的那口气倒吸了回去,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身材介乎于魁梧与匀称之间,皮下的肌肉宛如磐石一般结实。很难想象埃修与比他高出将近半个身子的冰熊角力的场景,后者只要一低头就能啃开他的脑壳。“作为调查官,我对你的说辞存疑。但作为你的医生,我还是姑且相信好了。”

“能治好吗?”埃修看着基亚,“他说要找萨里昂最好的医生,但你太年轻了。”

“你也看着很年轻,也不像是一个一流的武者。”基亚回击道,“我们都有一个好老师。喧闹者教了你十年武技,我则是在大图书馆苦心钻研三年,亲身聆听过馆长的教诲。”

“我听说过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据说里面收纳了潘德三百多年来所有的藏书。”

“是的,书非常多。”基亚回忆起大图书馆参天的书架,脸上漾开笑意。那几乎是书的海洋,墨水的香味终年飘荡着。他在那里终日与书为伴,读书为乐,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三天,你就可以有再次跟冰熊角力的资本了。”

“三天,时间够吗?”埃修转头看向门口。基亚这时才发现但丁与特蕾莎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只是一直没出声打扰而已。

“你应该有一周时间。”由于基亚在场,碍于他的检察官身份,但丁没有把话挑明。

“一周?他还要留在萨里昂?”基亚敏锐地从含糊其辞的对话中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做什么?”

“异端裁判所内部事务,检察官阁下无权过问。”

基亚很反感但丁欲盖弥彰的官腔,但是怵于面对那鬼神般的眼睛,没有追问,低头开始为埃修的手臂涂抹名贵的药膏,像是随口劝告般说:“萨里昂如今内忧外患。(wwW.mht.la 无弹窗广告)还请所长阁下三思。”

“攘外必先安内。”

基亚的手在空中停住,但丁这一句话对他来说无疑于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内部事务?安内?这两个词语纠缠在一起时往往意味着一场政治斗争。可但丁已经是裁判所的所长了,在教会内是与托姆斯大主教平起平坐的存在,还需要在裁判所内争权夺利吗?

不对,地位不等同于实权,但丁在外多年,所长一职早已是有名无实。基亚虽然在大图书馆潜修,但是从未彻底断绝外界消息。但丁归国前是谁掌控着裁判所?

答案呼之欲出:裁判所副所长,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

那这个埃修?巴兰杜克,但丁让他留在城内又有何用意呢?能跟冰熊角力的狠角色,总不会是挽留他在上城区观光的吧?

一个可怕的血腥的阴暗的念头闪电般在基亚的脑海里掠过,停留的时间极短暂,却照得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暗杀!

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猜想,却得开始审视其可能性。但丁为什么要暗杀奈德?格雷兹?单纯为了夺权?不,说不通,他本就是裁判所的所长,国王又已授予他代行王权的至高权利。当他回到萨里昂城那一刻,异端裁判所的掌控权就已经宣告易主。

基亚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思路走入了歧途。安内,那就是铲除异己,王权代行者代表了国王的意志。但丁想要对奈德发难意味着国王亦想对其不利。但乌尔里克五世为什么要铲除秩序之鞭?他是国王陛下安插在宗教机构中一枚举足轻重的钉子,身后是富甲四方的格雷兹家族。跟极其抠门的金银之虎不同,格雷兹家族每年都会为萨里昂城的教会捐赠一笔数额不菲的第纳尔。

那么……就只能是奈德?格雷兹本人有问题了。联想到那场他至今心有余悸的监狱之行,他似乎理清了前因后果,只是还欠缺一个将二者联结起来的理由。

“咳。”一声干咳将基亚的思绪拉回现实中,才发现三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看着基亚停在空中的手,手指上沾着的药膏早已经风干。特蕾莎轻轻地叹息一声,往门边走了一步。

“马里昂斯果然易出人杰。从大图书馆里走出来的小子更是可怕。套了我两句话自己就能推断得七七八八。”但丁摇头笑了,基亚愣了这么久,嘴里还念念有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思考。“行了,检察官阁下。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是不是我怀疑奈德的理由?”

“是的。”基亚老老实实地回答。

“艾尔夫万小姐,跟你弟弟解释一下。”但丁打了个响指。

当特蕾莎将前因后果阐述完毕时,基亚立时产生了一种夺门而逃的冲动,将发生的一切抛诸脑后,却悲哀地发现门口被地狱修女把守着。“你们有考虑到后果吗?就算是他下了血十字盟约,将秘密携带到生命的尽头,”他指着埃修,强调道,“奈德?格雷兹一旦身亡,立时会在全国上下引发一场超级大地震!”

“地震只会让我们蒙受损失,但如果奈德真的跟异端有所牵连,那便是灭顶之灾。”特蕾莎平静地说,“弟弟,当你开始套所长的话时,你就已经被卷进这个漩涡里了。”

“退一万步讲,这个谁真能杀掉副所长?”基亚一脸的不相信,转向埃修,质问道,“你怎么杀?月黑风高之夜,闯入格雷兹的大宅,一刀砍死他?”

“首先,我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那个谁。”埃修的口气不温不火,“刺杀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说的这种其实是最干脆的方式。而且……”他犹豫了半秒钟,“我也这么打算。一周时间太短了,还要养伤三天,剩下的时间不够我去彻底了解目标的出行作息。”

“不,就这么杀,杀完就跑。挺好的。”但丁插话说,“就是要给别人营造出一种狂徒作案的错觉,这样才好做文章。他要是死得无声无息,很容易滋生不明不白的阴谋论。”

“那他要是落网了咋办?我不觉得血十字盟约的约束力能扛得住严刑拷打。”

“不可能!”但丁跟埃修同时说,语气皆是斩钉截铁。前者更是皱起了眉头:“注意你的措辞,子爵!只凭那句话你的后半生就得在裁判所的黑狱里度过了。”

“万一发生了呢?按你所说,我们不会给他任何意义上的帮助。没有人肃清地段,没有人调开侍卫,没有人引出奈德。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去追着人家砍?”基亚不依不饶,特蕾莎微微颔首,表示基亚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他还没证明他是个超一流武者,一旦奈德脱逃,只怕也会怀疑到刚归国不久的所长身上。”她说。

埃修想了想,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假如我真的被抓住了,就算我被头朝下地栽进酒坛里,也不会开口的。”

“啥?”基亚不明所以,特蕾莎也眼现茫然。

只有但丁听懂了埃修的保证,点点头:“那我们可以放心了。”他拿出那枚滴上埃修鲜血的十字架,递向基亚:“宣誓吧,检察官阁下。不需要血十字盟约,最普通的保密誓言就行了。”

基亚看着那枚漆黑的十字架,一时间没有勇气去接。他深感自己站在所谓的历史的节点上。无论他伸不伸手,都已经卷入了阴谋的漩涡中,亦没有可能去拧转这场势在必行的暗杀。基亚头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阴暗,光鲜的表象下涌动着浑浊的暗流。老师说的没错,潘德的本质不是刀与剑,血与火,而是穷尽复杂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锋锐,比尸山血海更恐怖。

也许这才是老师要自己走出大图书馆的用意吧?

基亚长出一口气,似乎是要把那些犹疑与困惑,迷茫与不安种种负面情绪驱逐出自己的肺腑。他拿起一把小刀,划破了自己的食指,在特蕾莎惊愕的眼神中将血滴在了十字架上,一字一顿:“以秩序之名起誓,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此盟约与我一起,直到生命的尽头。”

基亚抬起头,直视着但丁那对鬼神般的双眼,毫无惧色:“而作为盟约的交换,在此事结束后,我将放弃在萨里昂的贵族身份,以及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继承人身份,成为一名自由的冒险者。希望所长阁下能帮助我摆平来自各方面的阻力。”

但丁审视基亚良久,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容:“见识了世界的阴暗面,反倒更加希望去接触吗?”他收起十字架,“没问题。以秩序之名,盟约成立。”

特蕾莎欲言又止,只是又轻叹了一声。基亚注意到了特蕾莎的反应,转头微笑着安慰道:“没事的,姐姐。这是老师对我的期望,我现在终于有勇气走出这一步了。”

第五十二章 你好,基亚(一)

基亚走出裁判所,温暖的阳光洒落,却无法驱散他内心的阴霾。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他沿着白石铺就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路走来,上城区的繁华尽收眼底:贵妇人身上披着雅诺斯特产的红天鹅绒,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红茶;装容得体的贵族子弟们相伴着走过,腰间挂着华而不实的长剑;一个老人怀里拥着娇艳的少女,将自己不再铮亮的侯爵勋章往她的胸衣里塞……基亚别过头去,快步走过,心乱如麻。对帝国战争失利的阴云遍布整个国境,却唯独对上城区垂青。他幼时便到过萨里昂王城,跟莫里斯一同在狮骑士团总部受训,闲暇时便见到过类似的风景。当时血银风波的余波犹在,宫殿外每天都有崭新的头颅挂在长矛上。但从中受益的门阀贵族已经迫不及待地纵情酒色,也是一样的红天鹅绒,也是一样的招摇过市,也是一样的白日宣淫……曾经基亚与莫里斯对上城区的声色犬马无比向往,觉得那才是贵族应该有的样子,可是在他自大图书馆走出,经历了种种第一次――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惨败,第一次险死还生,第一次被卷入阴谋中――之后,他开始对这种声色犬马产生了不可言说的隔阂,甚至还有隐隐的厌憎。

军人保家卫国,保的是这样腐朽的家,卫的是这样麻木的国吗?

密集的马蹄声起落,间或夹杂着几声贵族少女被惊扰的尖叫,是谁胆敢在上城区纵马?守卫握紧了手中的长戟,横跨一步,但当他看清了骑手华服上的剑盾徽记后,脚仿佛触到了滚烫的沸水一样缩了回来,而当对方出示了雄狮令后,守卫识趣地站到了路边,目送骑手张扬地策马远去。mht.la [夜夜小说网]

基亚还在走神,马蹄声在他面前戛然而止,骑手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基亚子爵!”

“罗尔夫?”基亚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公爵大人说,要带你拜会一下奈德?格雷兹。”罗尔夫站起身,简短地说,“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基亚现在对这个名字无比的敏感,听到之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拜会?去做什么?”不过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父亲的亲卫队长,是传达者而非执行者。果不其然,罗尔夫摇摇头:“公爵大人有令。”

这时候拜访裁判所的副所长,是有何用意呢?基亚沉吟了一会,虽然已经宣了血十字盟约,可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密谋对一位贵族的刺杀,他仍旧欠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何况这位贵族还是第二次龙狮战役的功臣。此行无疑会是个试探的良机。跟罗尔夫说:“我们走。”

塞文克罗堡。

“噔噔噔……”

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回响,里斯托仓皇地顶开乌尔里克五世房间的门,完全无视近卫队长哥顿已经放在剑柄上的手,跪倒在地,压抑着心中的震撼与狂喜,颤声说道:“布伦努斯公爵所部传信:于图尔布克前联合达夏击溃帝国!生擒塔剑骑军统帅西多利厄斯!”

钢琴前的乌尔里克五世“腾”地站起身又坐下,默然良久,摆了摆手:“退下吧,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厅里的小伙子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里斯托退出去后,乌尔里克五世叹出一口五味杂陈的气,疲惫之色尽显:“当凯洛斯一把火几乎烧尽我两万的精兵,尼古拉斯折戟卡林德恩平原时,我以为孤军深入的文森特已经陷入绝地,回天乏力,我萨里昂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连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那就是正打得不可开交的菲尔兹威跟瑞文斯顿心有灵犀地鸣金收兵,而后同时向萨里昂发难。不出半年,王城的白银王座便会易主。”

“没想到啊没想到。”乌尔里克五世的手拂过琴键,眼神似欣慰,似无奈。“文森特居然能突破前有帝国大军,后有暗影联队的死局,甚至反手击溃了帝国对达夏的攻势。这场我力排众议的战争,居然是以不胜不败收场。五国割据,僵局依旧。”

哥顿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国王,图尔布克大捷本该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可乌尔里克五世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哥顿虽然只是一介武夫,不通政治,但他在乌尔里克五世还是莱昂?乌尔里克时就追随其左右。他的抱负,他的野心,他的宏图,一开始对哥顿就不是秘密。

“当年我发起政变,提着兄长的头颅走进宫殿时,父亲指着那张白银王座问我,”乌尔里克五世语气淡然,“‘我的儿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当时我看着我的父亲,觉得他只不过是一个昏庸的老人罢了。他曾经坐拥天下最富有的中部大平原,也有着要从那些叛逆的贵族手中收回北境的雄心壮志。可第一次龙狮战役却惨淡收场,还把拉里亚丢了。我告诉他,我不稀罕什么狗屁王座,我要的是整个潘德都在我的脚下卑躬屈膝。可十四年过去了,我的号令依然走不出中部大平原。”

哥顿轻声说:“潘德大陆乱了一百五十年,早乱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结,得慢思慢解。哪怕英明神武如奥萨,雄才伟略如阿尔弗雷德陛下,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也没能解开。陛下不必为一时的失利而自责。”

“一时的失利吗?”乌尔里克五世摇摇头,“战争虽然看似告一段落,但王城现在可是一滩浑水啊。”

哥顿脸色一变,想起了国王陛下亲自安插在异端裁判所的那个钉子,可现在看来这个钉子很有可能已经被异教徒腐蚀,正在散播致命的毒素。可这钉子扎根实在太深,贸然拔出莫说是伤筋动骨,甚至有可能危及生命。但放任其的后果也依然致命。

“奈德?格雷兹……”哥顿的独眼里放射出冷酷的杀意,“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同异教徒勾搭上的,不然我定要先将他诛杀,为陛下分忧。”

“说狠话是无济于事的。虽然都说快刀斩乱麻,但若是身陷乱麻中,妄动一步尖刺就会扎入心脏的话,如何去握住快刀?”乌尔里克五世按住额头,头一次对眼前的局面感到束手无策。“而且我还担心,对此毫不知情的尼古拉斯,甚至有可能再为这个乱局添一把火!”

哥顿悚然,仿佛有刺骨的寒气渗入了戎装中,心里掀起滔天的巨浪。他回想起来了,第二次龙狮战役,拉里亚夺还战中,艾尔夫万公爵放心地将自己旗下的三千马里昂斯剑士交给了奈德?格雷兹,而他也并没有辜负林之名将的信任,仅用一天一夜,白鹿堡的城头便再度插上了萨里昂的旗帜。庆功宴上,艾尔夫万公爵的开场白便是:“若是奈德?格雷兹早生九年,无论他是坐镇后勤还是前线作战,第一次龙狮战役的结果想必会完全不同。”可见对其评价之高。

而如今金银之虎重伤卧床,生死未卜,商人公会群龙无首。艾尔夫万公爵管理后勤,正是焦头烂额之时,急需一个能力威信兼备的副手。那林之名将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名字,会是谁?

第五十三章 你好,基亚(二)

“公爵大人,好久不见。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一杯茶放在了艾尔夫万公爵面,茶水如同一块凝在瓷杯中的翡翠,隐约可见水晶一样剔透的茶叶,氤氲的热气悠悠地飘荡着。基亚轻轻地嗅了嗅,肺腑间顿时充满了森林的芬芳。跟眼前的这杯茶相比,在塞文克罗堡喝过的雪歌茶顿时显得粗鄙不堪。

艾尔夫万公爵小心而珍惜地品了一口,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奈德,你这个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当得倒是挺滋润。诺多精灵的茶叶居然都能搞到手。”

“这些都是当年查抄银雾游侠团时的收获。一直都没舍得喝。诺多精灵炒的茶叶跟酒一样,越放越有味道。”桌子对面的人笑笑,自己也喝了一口。他的嘴角哪怕在微笑时都抿在一起,像是一把无时无刻都挂在脸颊边的刀刃。“这位想必就是基亚子爵?”他的目光越过艾尔夫万公爵的肩头,上下打量着基亚。

这是基亚第一次见到奈德?格雷兹,确实如同传闻中那样,这位异端裁判所副所长的眼里真的长着刺人的荆棘,仅仅是被他审视着就让基亚感到浑身不舒服,仿佛伪装都会被一丝一缕地钩扯开来,心思无论藏得多深都感觉在暴露的边缘岌岌可危。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银雾之殇吗?我也有耳闻,你做得太过了。”艾尔夫万公爵摇摇头,把茶杯推开,正襟危坐。“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基亚的心渐渐地沉到一片冰湖里,寒意自内而外地逸散开来。他已经知道,父亲来此的用意了。

“公爵大人何必客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必然全力以赴。”奈德眼中闪过一道意味难明的光。

“昨日下城区的袭击事件你肯定知道。施耐德被人开膛剖腹,连我的小儿子也只能勉强吊着他一条命。现在由我坐镇后勤,但是施耐德留下来的摊子不好打理。商人公会更是几乎停滞运转。”艾尔夫万公爵长叹一口气“若是杰弗里跟萨麦尔任何一人做我副手的话,都不会陷入如此窘境。奈德,你曾经是皇室商务顾问,亦有后勤管理经验。思前想后,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奈德低头不语,只是凝视着茶杯,似乎是在消化艾尔夫万公爵带来的消息。当人在低头时,他有可能是在思虑权衡,也有可能是在掩饰内心情绪剧烈的波动。那格雷兹在想什么?抑或是在掩饰什么?基亚压抑着内心的波澜,紧张地注视着奈德的一举一动,意图能探出些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格雷兹老练地把自己藏在了人情世故中,他低着头,偶尔抬起的眼神也在热茶升腾的雾气中闪没。

如要惊蛇,先得打草!基亚脑海中闪过一个双刃剑般惊险的主意,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将其抽了出来:“施耐德会长伤势实在太重,我医术不精,即使缝合了伤口,他生还的几率也不超过三成。我幼时便听说过您传奇的经历,觉得您来帮助父亲处理商会事务,再合适不过。而萨里昂的商人公会不能没有会长。”

奈德的头抬了起来,那对仿佛有荆棘生长其间的眸子跟基亚对上了。基亚看似坦然地与他对视,以真诚的热切回应着对方怀疑的目光,实际上他掌心与后背已经渗出冷汗。他还是第一次扯谎,其劝诱的意图昭然若揭。艾尔夫万公爵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次子,施耐德的生还几率有几成他不清楚,但后半段话确实是他准备好的说辞之一,只是因为不妥而放弃了。他作为马里昂斯城的城主,断断是不能公然支持一名在王城根深蒂固的贵族去坐商会。更何况奈德?格雷兹也不是普通的贵族!

在一阵让人几乎心跳停拍的沉默后,奈德面无表情地开口:“愿为公爵大人分忧。”

从格雷兹的宅邸出来后,艾尔夫万公爵怒视着基亚,低声呵斥道:“你知道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吗?奈德的身份背景何等复杂,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我艾尔夫万家族只怕会立时落得一片结党营私的骂名!”

“父亲,请不必挂心。”基亚认真地说,“儿子心里自有分寸。”

艾尔夫万公爵皱眉:“年纪轻轻的,你知道什么分寸?”基亚在从裁判所出来之后整个人似乎发生了些变化,不是精气神上的改头换面,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冲破了束缚,开始井喷。他猜想异端裁判所里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却无从考证,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下不为例。”

“好的。我今晚要去皇家医院看一下施耐德会长,很晚才回来。”基亚回答。

艾尔夫万公爵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三成生还几率,你怎么现在才说?这事以后也别瞒着我!”

“不会再瞒着了。”基亚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因为没有下一次了,父亲大人。”

基亚刚踏进皇家医院的大门,一名负责看护施耐德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他:施耐德醒了!

第五十四章 你好,基亚(三)

金银之虎的看护室位于皇家医院的最高层。(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棉花糖这里接待过的人屈指可数,但他们的名字都曾经彪炳于潘德大陆的上空。在伊索斯攻城战中身受重伤的阿尔弗雷德王曾于此处静养;乌尔里克四世被自己叛逆的儿子,狮心君王以疗养之名幽禁在这,终日与壁炉炭火相对,凄凉地走完了自己的命途。

基亚走进看护室,就看到病床上那小山一样的身躯,被缝合的创口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横卧在施耐德的肚腹间。听到来人的脚步声,施耐德吃力地扭过头,第一句话便是:“后勤现在是谁在坐镇管理?”

“我父亲。”听到基亚的回答后,施耐德沉默了很久,“帮我转告艾尔夫万公爵一件事,他忙不过来没关系,我伤愈前随便他怎么折腾。只是别去找奈德?格雷兹寻求帮助。”

“来不及了。”基亚没去计较施耐德狂妄的话语,毕竟艾尔夫万公爵自己都承认在这方面无人可出施耐德其右。“我与父亲刚从格雷兹的府邸出来。而他答应了在你养伤时暂时代理会长,帮助父亲处理商会事务。”

施耐德瞪着基亚:“听你的口气,似乎你也知道奈德有问题?为什么不劝劝你父亲?”

基亚反问道:“证据呢?”

“还需要证据?论谁有动机与异端勾结并且从我与杰弗里的身亡中受益,除了奈德还有谁?别看他在军政两界厮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当了个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可我知道,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被我逼走十余年,他怎么可能错过这个卷土重来的机会?”施耐德冷笑道,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他咬牙忍着剧痛,继续给基亚分析,“你知道当年我跟奈德竞争会长时,有怎样黑暗的内幕吗?”

基亚摇了摇头,那段往事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也不会记录在大图书馆的任何一张纸上。[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只是他听长辈们谈论过。那时,奈德风头正盛,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皇室商务顾问,又因其父是当时的会长,商会内部对他的呼声也是很高。但是施耐德横空杀出,如同一头窜出山林的猛虎,硬生生地从奈德手中夺下了会长的宝座。那是一场没有血腥,没有硝烟,但依然惨烈的战争。商会内很多经历过当年竞选的老人们都对此讳莫如深,仿佛旧事中藏着致命的毒蛇。

“当年很多人都不看好我。除了脑子比他好使,论人脉,论背景,我都不如奈德。”施耐德缓缓地叙述着,蒙尘的岁月渐渐地显露出狞恶的真容,“但我一夜之间就击溃了他,代价不过是一颗从菲尔兹威的异端据点中缴获的恶魔宝珠。”他看着基亚,“如果你有权限查阅裁判所的卷宗就会知道,潘德343年,布兰登?格雷兹――当时的商会会长,奈德的父亲,被打入异端裁判所的黑狱。罪名是勾结异教徒。虽然黑翼修士们只从府邸中搜出了一颗恶魔宝珠,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布兰登是个身子娇贵的人,吃不消黑狱的酷刑。可他清清白白,又能交代出什么呢?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审问者有人意图栽赃,就死在了黑狱里。于是这悬案就成了格雷兹家族头上的污点,在那段时间里,格雷兹家族的所有成员仿佛都成了行走的瘟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就这样,奈德被停职接受调查,在商会的影响力一落千丈,而我顺利地成为了商会的会长。”

“真是……难以想象。”基亚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不是想要证据吗?”施耐德嘲弄地看着基亚,“我灭了异教徒的一个据点,夺走了他们看做至宝的恶魔宝珠,用来栽赃陷害奈德的父亲。这两方联合在一起对付我,然后各取所需岂不是皆大欢喜?奈德为父报仇,成为了新任萨里昂商会会长。从此他的手遍布军政商三界,与萨里昂三公平起平坐。而异端也多了个在萨里昂位高权重的合作伙伴。这就是证据,够不够?”

“不够。”基亚居然摇了摇头,“这只是你的臆想与推断而已。我需要足以钉死奈德的铁证。”

“铁证?你既然跟奈德见过,就知道他是一只何等的老狐狸,他会露出自己的尾巴给你?”施耐德隐有怒意。

“当然。”基亚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我跟奈德说,你生还的几率只有三成,而萨里昂商会不能没有会长。

施耐德的脸色沉了下去,眼中蒙上一层霜意。他明白基亚的言外之意:只要施耐德真的死去,那奈德的“代理”二字当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撤去。他死死地盯着基亚,一字一顿地说:“拿我的命去赌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他只要派个人来,一刀砍开我的伤口就能把轻巧地把自己摘开。你难道觉得他会亲自过来剜下我这一身肥肉祭奠他的父亲?”

“施耐德会长,我想你误会了。”基亚站起身来,笑意不减,“我只需要有刺客来就足够了。这样就足以证明奈德真的在图谋不轨。”

“然后呢,?你凭着一个拙劣的谎言拿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证据,仅仅凭这个就想把奈德钉死在火刑柱上吗?”施耐德咄咄逼人,“奈德身后是格雷兹家族与埃尔德雷德家族,你父亲也有可能为他撑腰。众人都说基亚?艾尔夫万极其擅长谋略推演,为何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只不过是个自作聪明乱出昏招的毛头小子?”

“然后?然后我就终于可以说服自己了。施耐德会长也不会担心。您是萨里昂的台柱,刺客绝对不会走进你身前半步的。”

施耐德看着基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已经捉摸不透这个年轻人了。在萨里昂的监狱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如同所有同龄人一样,只会因为无意义的小事动怒,像是一汪清池一样,内心的想法肤浅得让人一览无余。但今天他稳稳地坐着,脸上挂着讨人厌的微笑,在施耐德连珠箭般的追问下对答如流。昨日清浅的水池似乎已然成为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你到底在想什么?”施耐德忍不住发问。

基亚没有回答,他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着窗外渐晚的天色,夕阳披着轻纱般的漫天云霞,静好地悬挂在双子塔的正中央,白玉般的塔身染上了一层酡红,仿佛少女微醺的侧脸。

萨里昂的落日,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啊。

第五十五章 你好,基亚(四)

鲸油燃烧的暗香在装潢华丽的寝室内幽幽地缭绕,奈德对着一人高的落地镜,整了整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与镜中的那个灰白色短发的中年男子互相对视。[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艾尔夫万公爵造访后,这种不安愈发地强烈起来,空气中仿佛有让人窒息的阴谋气息浮沉。

当把那队黑翼修士的去向告知崔佛时,奈德就已经做好了被打入黑狱的心理准备――这个小动作是瞒不住但丁?亚利基力的,尤其是当那位所长一回到异端裁判所就开始查阅卷宗时,奈德便知道自己这个马脚已经露出来了。

但他也深明这个马脚根本不足以置自己于死地,甚至黑狱也关不了他几天。姓格雷兹的王国政要们会轮番为他开脱辩解;他曾经的战友会把骑士剑与白手套一同拍在但丁的桌子上;在那位白鹿堡的小舅子也会大发雷霆;甚至但丁也将面对来自秩序女神教内部的压力,原因无他:奈德每年都会以格雷兹家族的名义为教会捐献一笔数额不菲的第纳尔。秩序女神教的日常运作很大一部分是倚靠着这笔善款。奈德敢自信地肯定,在找不到充分的证据前,但丁是不敢伸手去搅动这趟浑水,来抓自己这一条大鱼的。

可他还是感觉不安,毕竟他掌管异端裁判所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对裁判所从上至下宁杀错不放过的狠厉作风再了解不过,也再忌惮不过。当他在白鹿堡跟那位说话如蛇吐信的异端祈求者见过面后,就走上了一条为整个潘德所不齿的不归路。这是一条狭隘而险峻的道路,尽头是他渴望的一切,路边则密布着犬牙交错的刀剑。[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

不,不对,这种不安在他成为裁判所的副所长后便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奈德早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甚至把它带来的压力化为算无遗策的动力。可今天他却仿佛被嗜血的群狼环绕,被惨绿阴森的眼光窥视!

基亚?艾尔夫万!奈德突然知道源头了。虽然那个孩子眼神明澈,嘴里说着让人受用的奉承,可奈德打一开始就觉得他在试探。试探什么?自己究竟有没有重返商界的野心吗?金银之虎与奈德水火不容,施耐德只要坐在会长之位上一天,格雷兹家族最天才的商人就永远无法涉足商界一步,这是整个萨里昂都知道的事实。

不过就算自己的野心被年轻的子爵试探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奈德看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勾起冷漠的微笑。他伸出手,拧转镜框上的绿宝石,镜面翻转,露出了其后的密室。

奈德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幽邃中中亮起一对狰狞的血红眼眸,然后是扑棱翅膀的声音。巨大的白影冲出了黑暗,落在了奈德肩膀上,嘶哑地叫了两声。

那是一只壮硕的银王鸽,但那生铁一般坚硬的羽毛与自鸟喙中探出的尖牙都有别于它那性情温和的同类,反倒跟异端豢养的灾厄鸦比较近似。

“去吧银鬼,那个人杀了,啄出他的胃肠,在他的尸体上大快朵颐一番吧。”奈德打开了窗户,冰冷的夜风吹了进来。银王鸽听懂了主人仇恨的低语,兴奋地嘶鸣了一声,振翅飞了出去。奈德望着夜幕下远去的白影,神情冷峻。

“施耐德,跟异端勾结的是我,不是我父亲。只可惜这句话没法跟你当面说。”

“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抠门,暗杀这种事居然是交给一头银王鸽与灾厄鸦杂交出来的畜生去做。都说萨里昂的商人最精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有人在他的背后感叹,像是一条蛇在丝丝地吐着信子。

奈德没有回头,只是皱起了眉:“你怎么还没走?”

“你怕了?”曾经带队截杀埃修与杰弗里的男人反问,他没有戴上那标志性的银色面具,穿得也不是祈求者的黑袍。他探着头打量着镜子后的密室,嘴里啧啧有声:“这是格雷兹的家族密室吧?居然任由一只杂种在里头吃喝拉撒,真是――抠门。”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词语去形容这种行为。

“这样最安全,也最划算。”奈德说,“我冒着风险把你跟崔佛藏在宅邸里,可不是跟你聊天谈心的。有事就说。”

男人收起了笑容:“达夏那边的分部传来消息,帝国惨败,布伦努斯正星夜赶回萨里昂。你明天应该就能听到前线传来的捷报了。”

“……也许是我们太低估名将们了。”奈德的手紧紧握住窗台,“还没来得及对施耐德动手,凯洛斯就已经挫败了艾尔夫万进攻的锋芒。而当我们以为布伦努斯的败亡已成定局,萨里昂不可避免地衰微时,这头老狮子又踩着帝国人的尸骨从深渊中爬了回来。”

“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无论怎样谋划,都难以打破潘德的格局呢?似乎战争的天平永远公正公平。”男人站到奈德身边,无奈地说。

“天平只有两端,而潘德却有五国。”奈德漠然说道,“这种看似混乱的平衡已经维持了多年,除非是极尽凶暴的武装势力,强悍到足以打破僵局,搅动乱局,否则我们很难获取更大的利益。”

“崔佛会是吗?他可是比超一流武者更强悍的存在,在获取女神的恩典后,就连但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奈德摇了摇头:“我说的是武装势力,不是武力。”

“有什么区别?”男人来了兴趣。

“再强悍的武力,也只能操纵战场的走势,却不能掌控战役的格局。不然诺多的大族长,半神伊斯兰迪尔早就率领着诺多游侠们踏平了潘德,何苦于蜗居在东部大森林,饱受迦图困扰?”奈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但凶暴的武装势力不一样,他们是成建制的精锐士兵,由绝世的将军带领着,是战争格局的推手。像是凯洛斯的暗影联队,布伦努斯的狮子雷阵,当他们的铁蹄与旌旗一同莅临时,胜利的天平只会朝着他们倾斜!”

男人沉默良久,轻叹着摇头。异端空有黑骑士这样极尽锋锐的刀剑,却没有足够强健的手臂去掌控他们――他或许是出色的阴谋家,但绝非优秀的将领。

“但,今晚之后,事情就会截然不同。”奈德注视着漆黑的天幕,傲然说道,“施耐德身死,会长之位落入我手。从此萨里昂的军政商我皆是一言九鼎!能够搅动潘德的,除了凶暴的武装,还有辉煌的权柄!”

“哦?”男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不屑,“那你的那只杂种,怎么还没回来呢?”

奈德一愣,突然想起此处距离皇家医院并不远,以自己那只银鬼的速度,早就应该完成任务折返了。

第五十六章 你好,基亚(五)

埃修将手术刀从烧得正旺的炭火上收回,刀上插着一块健硕的翼尖,被适中的火候烤得焦香,金黄色的脂油不住地流淌下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他狠狠地咬了一口,浓郁的肉香在味蕾轻快地跃动着。

当那头硕大的白色猛禽从夜色中扑杀进来,羽翼宛如刀锋一样割破空气时,基亚跟施耐德都吓了一跳。只有埃修镇静地扫了一眼,然后一步踏到施耐德身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撕下来的窗帘,一把就把它给兜住了。随后一发力就扭断了它的脖子。基亚的手甚至还没放倒剑柄上,来袭的巨鸟的羽毛就已经被埃修全部拔光了。

“你真的不吃?”埃修转头看向基亚。

基亚从一堆沾着血的白羽中抬起头来,瞪着埃修:“我把你拉到皇家医院不是让你做厨子的!万一之后又有刺客过来怎么办?”他又把头埋进了那只被埃修大卸八块的猛禽的尸骨中,嘴里喃喃自语:“这种鸟怎么没在书里见过?外形像银王鸽,可体型与习性都向着灾厄鸦靠拢。莫非是杂交的产物?”

“还用想?”躺在床上的施耐德嗤笑道,“银王鸽是萨里昂的军用信鸽,而灾厄鸦从来都是异端高层的宠物。(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说’)当两者聚到一起时,你想必已经得出结论了吧?”他眼馋地看向埃修手中的烤翅,“小子,给我留一块。”

埃修没理他,用手术刀又剜了一块胸脯肉递进壁炉。“我是一个佣兵,做保镖是要收费的。”

基亚毫不犹豫地朝施耐德一指:“找他要去,他有的是钱!”

埃修还没说话,施耐德就已经像个破产的无赖一般嚎起来了:“凭什么?他是你请过来的,又不是我!要钱没有,要命就拿去吧!”

埃修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萨里昂商会的会长真不是一般的抠,还狡猾狡猾的。他摇摇头:“他说得有道理,毕竟是你把我强拽过来的。”埃修指了指自己的伤臂,隐晦地暗示着,“万一来的是个强敌怎么办?”

基亚气得哼了一声,也耍起了无赖:“我懂了,那你想怎么样?我只不过是艾尔夫万家的次子,没法动辄就拿出上万的第纳尔。更何况要不是但丁跟姐姐都在忙着裁判所内部事务的话,我会找你?还是那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施耐德脸上的肌肉滑稽地抽动着,他似乎想大笑出声,不顾伤口绽裂的危险。埃修直接抓起一块有镇静效果的安神膏往他嘴里塞。施耐德没料到埃修会突然朝他动手,挣扎了几下,就因为安神膏的效果昏睡过去。

“那就要你的命吧。”埃修接下来的回答让基亚差点把剑抽出来,“你不是想做一名冒险者吗?在我手下卖命怎么样?”

基亚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他怔了几秒钟,可埃修不容置疑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那并非是一句戏言。愤怒与屈辱渐渐充塞在基亚的胸膛中,他紧紧地咬着牙,仿佛要把红热的怒火从牙关间一字一顿地迸出来:“你做梦!”

“那我走了,祝你接下来有个愉快的夜晚。”埃修将沾着油腥的手术刀放回案台。

“站住!”基亚把剑抽了出来,“你敢离――”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埃修在他拔剑的那一瞬就已经如同一只捕食的猎豹一般欺进了他的身旁,手术刀被他重新握在手中,冰冷锋利的刀刃抵在基亚的脖子上,只要埃修一发力就能切开他的咽喉。基亚甚至没看清楚埃修的动作,他的眼中只看到一个在壁炉的火光下宛如鬼魅闪动的人影,下一刻埃修跟油腻腻的手术刀就已经出现在基亚面前。

“因为我不想在今后的日子里同时被帝国与萨里昂通缉,所以我不敢杀你。但是我要走的话,你也拦不住我。”埃修平静的声音在基亚的耳边响起,夜风一般清冷。“而且你也说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钱不给我,命也不给我,那你想怎么样?子爵?”

“哼,身手果真了得。”施耐德扭过头去,显然是想起了被埃修一秒制服的不愉快回忆。

基亚仰着头,脖子上的一线凉意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些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埃修出手,暴起的那一刹如同火山爆发,那带给他的压迫力甚至让他想起了在卡林德恩平原上轻松屠杀马里昂斯重骑兵的斯科莱鲁!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撼,说出了自己的妥协:“一个月,要是你敢让我做出任何玷污荣誉的事情,就算我逃不出你的手心也要跟你拼命。”

“一年。”埃修放下手术刀,“一个月太短了。你能见识到什么东西?”

“听你的口气是要带我见见世面?”基亚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惊魂未定,口气却不善,“那你听好了,我做冒险者的目的,只为了解潘德的本质。可不想去做一个终日刀口舔血的佣兵!”

第五十七章 你好,基亚(六)

埃修有些意外地看了基亚一眼,潘德的本质吗?他曾经问过老酒鬼这个问题,可喧闹者当时正躺在地下室阴湿发霉的茅草上剔牙,听到埃修的问题后懒懒地翻了一个身。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

“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潘德的本质?”埃修听到自己的声音跟老酒鬼有气无力的反问重合在一起,像是洪钟一般在时间的虚空中轰鸣。

“我的父亲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贵族,却因为他承袭自旧潘德的姓氏遭了灭门之灾。难道潘德就是这样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

“父亲跟老师给我的答案不一样,所以我想亲自去见识一下!”

“就算你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你难道会放下刀剑跟马略把酒言欢吗?”老酒鬼呛了埃修一句,自顾自地打起了呼噜,留给他一个沉默而萧索的背影。

“就算你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埃修听到老酒鬼的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间发出来,带着昏昏欲睡的倦意。这一刻埃修惊觉那个人在发问时是何等沧桑,何等疲惫,像是一匹垂暮的老马,体力与雄心都一同被岁月与现实磨杀殆尽。

明白了,又能怎样?基亚被这个问题震住了,他觉得只要到潘德中走一遭,内心的所有疑问都将迎刃而解。可之后呢?自己向着这个世界的黑暗张开了双臂,是要被它拥抱?还是被它吞没?

明白了,又能怎样?埃修默默地咀嚼着这个时隔多年从时光的最深处折返的问题,与此一同回归的还有一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父亲屹立在火光中的背影;在角斗场的黄沙上死不瞑目的杰诺;被投矛贯穿的商队佣兵;饱受山贼与兵役困扰的克温村民;崇尚骑士精神的安森;嘴里泛着蓝色血沫的杰弗里……那些人或慈祥或天真或忠厚或奸诈的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在黑色的汪洋上宛如浮萍一般沉浮,最后渐渐地被黑色的浪潮吞没。夜夜小说网WWW.mht.la

不!埃修可以听到自己的胸膛里传来的怒吼,仿佛是在回应,黑暗的最深处几点火星暴起!燎天的赤焰如剑贯穿了海平面,席卷在那片无际的黑色汪洋上!

“我可以握着刀剑……去撕碎它!”

“我可以用光明……去驱散这片黑暗!”

埃修与基亚慢慢地抬起头对视,彼此的眼里跳动着一模一样的灼灼火光。这一刻毋需再多言语,两个年轻人同时伸出了手,用力握住彼此的手臂。

“改变潘德?”基亚的声音因为期待而微微颤抖着,“我们两个人能做到吗?”

“不,我觉得会有很多人。”埃修说,他的声音坚忍沉稳,宛如磐石。

天幕中的残月已经行至天际,再过几个小时朝阳便会从东方升起,可银鬼依旧没有回来。奈德依然站在窗边,神情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看来你的那只杂种是回不来了。”男人彬彬有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你已经暴露,还是出了别的意外,但直觉告诉我,我该告辞了。我建议你也快点离开。尽管我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以你的身份背景萨里昂能动你的人几乎没有,不过,”他阴阴地笑了一下,“想要一个人死,一把快刀就够了。”

……

布伦努斯公爵是跟着他大胜帝国的捷报一起回到王城的,双子塔上垂下的用以庆祝的百米金红天鹅绒还没来得及落地,出城迎接的贵族们还没有摆开阵型,甚至希望一睹名将风采的平民们还拥堵在城门时,烈焰雄狮旗已经在一众狮骑士的簇拥下走到了雄狮之骸的尽头。他们曾经是两千余人的雄壮之师,仅用了三个小时就打穿了安东尼厄斯镇守的塞布桥,在图尔布克前的荒漠将帝国人的大军当做草坪一般随意践踏。现在依然能跟在布伦努斯公爵身后的不过三十个人,军势不再,可军威犹存。

但丁站在城墙上,远远地隔着数百米注视那位手握雄狮旗的男人,眼神慨然:“真没想到,曾经在阿芬多尔城外看着扬长而去的酒鬼团束手无策的愣头青,已经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猛兽了啊。”

“干得漂亮。”艾尔夫万公爵策马上前,想要拥抱这位力挽狂澜的功臣,却被后者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攻取了卡林德恩堡,现在正在指挥对伊索斯的攻城战吗?”

艾尔夫万公爵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战败了。凯洛斯将我诈入卡林德恩堡,纵火焚城。”

布伦努斯公爵冷眼睥睨着艾尔夫万公爵,也压低了声音:“如果不是围观的人太多,我会一拳把你从马上揍下来。”他“嚓”地把雄狮旗插在路边,眼里渐有怒意蓬勃,“他凯洛斯能有几个暗影联队?哪怕算上卡林德恩堡的守军,四千人有没有?你两万人攻不下一个有四千人的卡林德恩堡?你好歹也是经历过第一次龙狮战役的两朝元勋,不知道提防火攻?如果我在图尔布克前兵败身亡,你知道后果吗?”没等艾尔夫万公爵回答,布伦努斯公爵已经策马走过,在他的耳边冷冰冰地丢下四个字:

“设宴,接风。”

艾尔夫万公爵调转马头追了上去:“恐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异端不久前才袭击了王城,施耐德被开膛剖腹,性命堪忧。这时候召开宴会,恐怕有心人会趁虚――”

“我布伦努斯既然已经归来,那些宵小自然会知道收敛。”布伦努斯公爵冷漠地打断了艾尔夫万公爵,“我意已决。”

“文森特!”饶是艾尔夫万公爵涵养再好也被布伦努斯公爵的狂妄给激怒了,他低喝了一声,“你不要因小失大!别忘了,战争的乌云还笼罩在我们的头顶!”

“不,在我踏上萨里昂领土的那一刻,战争已经结束。”布伦努斯公爵伸手指了指身后,“看到这个人没有?写完请柬你就可以开始准备跟帝国的谈判了。”

艾尔夫万公爵顺着布伦努斯公爵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被几条马鞭紧紧地绑在马背上的男人。虽然一路的颠簸使血污跟泥土在他脸上与头发板结成块,遮盖住了他有些委顿的脸。但联想到捷报上的内容,艾尔夫万公爵还是认出了俘虏的身份:“塔剑骑军统帅,西多利厄斯?”

“本来在塞布桥抓到的提图斯也该跟他绑在一起。不过我卖了达夏一个人情,把提图斯留在他们那。”布伦努斯公爵一扬马鞭,“怎么处置他你看着办吧。”

第五十八章 酒馆风波(上)

归来的布伦努斯公爵要在王城设宴的消息随着在城头振翅飞入云霄的银王鸽传遍了萨里昂全境。最新章节全文阅读mht.la公国内有名的大贵族都在回信中表明了出席的意愿,只有还在塞文克罗堡的乌尔里克五世婉拒了邀请。城内最高档的麦酒作坊与面包作坊已经开始全力运作;蔷薇庄园的花匠们用马车运来了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的玫瑰;屠宰场的屠夫一天内换了三把刀;年轻的骑士们蜂拥到王城竞技场锤炼自己的武技,以求在与宴会同期举办的竞技大会上一鸣惊人,成为下一个肯瑞科。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埃修伤好以后就被但丁勒令离开上城区,在下城区潜伏。埃修也不在意,反正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地进出上城区易如反掌。

奈德可能是王城中最忙碌的那个人。虽然乌尔里克五世召回但丁时并没有顺手撤下奈德,他名义上还是异端裁判所的副所长,但是在艾尔夫万公爵的默许下已经接过了代理会长一职。多年后重返商界的他似乎并未对物流有所生疏,反倒熟稔得给人他不曾离去的错觉。就像是一名再度跨上马背的老骑手,握紧马鞭的那一刻便展露出依旧精湛的马术,仿佛当年。

奈德脑子只比我差。筹备个宴会而已,怎么人人都在大惊小怪?这是金银之虎冷笑着说出的评语。施耐德重伤初愈,身子骨依旧虚弱,还是只能在皇家医院的最高层静养。奈德揽过商会大权的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匹暴躁的劣马,在病床上不安地扭来扭去,逼得基亚不得不将安神膏提纯以加强镇静效果。

“我说你能不能安分一点?”基亚一边用手术刀剜去伤口上的腐肉,一边低喝。他心里有些烦躁,那晚过后奈德似乎有所警觉,加强了身边的护卫,出入都由一整队黑翼修士护送。[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埃修本来想尝试着硬闯,却被有所顾忌的但丁喝止了――黑翼修士本来就没多少,崔佛已经屠了一队了,怎么可能让埃修再屠一队?

“不能!”施耐德痛得脸上的五官都拧成一个漩涡,但嘴巴依旧硬气,“我再不出院,商会就要只知秩序之鞭,不知金银之虎了!”他瞪着年轻的子爵,“那晚我晕过去后,你跟那个谁说了些什么?”

基亚回想起他与埃修当时的对话,那是年轻的男人才有的血气方刚的交流,简短,铿锵而又默契,仿佛是刀剑清越的交鸣。他低下头,手术刀轻轻地挑了一块药膏涂在创口上,随口搪塞道:“我跟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哦’了一声,就没下文了。”

“就这样?”施耐德满脸都是“听你扯淡”的表情。“我跟那个谁虽然就打过一次交道,但我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年轻人不单单武艺超群肌肉发达,头脑也精明得可怕。只是比我当年差了太远。”这时候施耐德也没忘记自夸,“他没顺势让你给他卖命吗?”

基亚手上一顿,手术刀停了下来。施耐德感觉出了端倪,得意地笑道:“让我猜中了!说吧,他跟你达成了什么交易?”

果然金银之虎不是这么好打发的啊,再让他问下去恐怕要出事。基亚继续剜着腐肉,手头上稍微使了点力。施耐德痛得张嘴欲嚎,基亚眼疾手快,塞了块安神膏进去。提纯过后的安神膏效力果然非凡,施耐德瞪着基亚,刚想说些什么,舌头已经僵硬发麻,像是有一块木头长在了自己的口腔里。

“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我出去跟莫里斯喝酒。”基亚笑眯眯地扔下了手术刀,看着眼皮开始打架的施耐德,“还有,他的名字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那个谁。”

基亚走出皇家医院的大门,莫里斯子爵已经等着了。见到基亚,他劈头第一句话就是:“我听我父亲那听说了卡林德恩堡的事,你没受伤吧?”

基亚瞥了莫里斯那小牛犊一样的身躯一眼,用力捶了一下对方的胸膛:“你都没事,我怎么可能有事?”

莫里斯挨了这一拳,情绪突然间低落下来:“怎么可能有事啊,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大家都死死地把我护在父亲后面,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圣墓黑枪一个个地捅下马来,然后父亲也被那个守墓人刺了一下……”他闷闷地诉说着,眼睛因为仇恨而通红。

基亚听得手心冒汗,内心后怕不已,他无言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原来大捷的背后居然是这样惨烈的牺牲,就连火之名将都险些血溅荒漠。

“而且我也并不是没事,第二次冲阵时,我的马跟一名塔剑骑兵迎头撞上,虽然我砍下了他的脑袋,但是还是被他的骑枪蹭了一下。”莫里斯继续说。基亚这才注意到好友的衣服下左肋有一块不是很明显的突起,应该是包扎的绷带。“现在我只想好好地喝杯雄狮酒馆的啤酒,只有麦香才能冲洗掉我身上的血腥气。”

两人结伴来到下城区与上城区交界处的雄狮酒馆,这里已经被从萨里昂各地云集而来的武士们塞得满满当当,麦酒每天都是供不应求。还好老板有先见之明,在捷报传至王城的当天就亲自动手把酒窖里的存货全搬了出来,还向麦酒作坊追加了三百桶的订单,这才堪堪撑了下去,避免了店铺被砸的悲剧。不过那些满脑子舞刀弄剑的冒险者们喝不到酒要闹事,喝了酒更要闹事。醉后的口角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双方都喝高了,老板也有办法把他们劝到后巷里去。可新仇好解,旧恨难化,万一两人以前就不对付,那说不得就要拔刀,劝都来不及劝。前天就有人血溅酒馆,凶手一看闹出了人命,酒意跟着冷汗一起涌出了身子,刚想开溜,却被人一脚蹬翻在了地上,当场制服。

“想死是吗?”又有两个冒险者吵起来了,还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夸耀自己的马有多快,一个则不屑地说那你逃命的本事真不赖。前者一听就炸毛了,手刚放上剑柄,手腕就被人捏住了。

“要打架去外面打,武器留在我这。”埃修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名冒险者,但眼里的警告意味像是针一样刺了过来。冒险者缩了缩脖子,他对埃修不陌生,这个年轻人两天前制服了那个闹出人命的蠢货。然后被老板一眼相中,做了酒吧的镇场子,而他也有着惊人的实力。任何人,只要胆敢在酒馆闹事,那么下场肯定就是被埃修打晕,然后被扔到后巷积水的道路上。而他是见过埃修出手的,有很多凶名在外的武士,甚至是在佣兵工会中赫赫有名的大佬,自恃武力,在埃修手上也走不过一个照面。鼻孔朝天地进来,面孔着地地出去。冒险者被劣质麦酒烧热的脑子顿时清醒了很多,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还不忘朝酒桌对面的人勾了勾手指:“你,出来!”两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埃修揉了揉眉心,要不是看中了雄狮酒馆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他是绝对不会来到这里当镇场子的。近几天与熏天的酒气作伴,跟醉汉打交道,哪怕埃修已经在雅诺斯跟全潘德资历最老的酒鬼相处十年,眼前的环境不能说难以忍受,但也绝不会让他心神愉快。

“咦……”基亚一眼就看到了埃修,心里有些意外,随即了然。雄狮酒馆距离上城区不过一个街区的距离,还是守卫巡视的死角。如果要潜伏在下城区的话,这里确实是上佳之选。

第五十九章 酒馆风波(中)

莫里斯也注意到了埃修。(wwW.mht.la 无弹窗广告)在闹哄哄的酒馆中,这个安静的年轻人实在太显眼了,就像是湍流中巍然的磐石,任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跟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莫里斯的眼睛亮了一下,捅了捅基亚,小声说:“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雄狮酒馆多了个这么强的看场子。”

“你咋看出来他很强的?”基亚立刻知道莫里斯在说谁,但他得装傻。

“我可跟你不一样。”莫里斯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你在狮骑士团总部的训练结束以后就解脱了,在大图书馆读了三年的书。我可是被凯伊老师整整揉捏至今!现在的我看人可准了。那个镇场子给我的感觉跟凯伊老师很像,没有一点横肉,但是力量全藏在身体里面,仿佛海面下的暗涌。”

基亚对凯伊不陌生,因为他跟莫里斯当初在狮骑士团总部的教官就是那头威名赫赫的母狮子。他突然不安起来:“凯伊老师没点名要见我吧?”

莫里斯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心,她这几天忙着从骑士团里征召新兵。不过你也别先高兴,宴会时总会见到的。你自求多福吧。”

基亚讷讷地笑了一下,去吧台要了两大杯啤酒。回来时却被人撞了个满怀,对方明显带着蓄谋的恶意,肩膀瞄着基亚手上的酒杯狠狠地顶过去。基亚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吧台边,酒杯脱手,淡黄的酒液瞬间打湿了他的上衣。

“呵呵,真不好意思。”来人说着,口气里却毫无歉意,只有阴谋得逞的幸灾乐祸。基亚抬起头,已经看清了那张讨厌的,修着齐整的八字胡的脸:“是你啊,雷尼尔。(wwW.mht.la 无弹窗广告)”他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这个纨绔。

纵观整个萨里昂,再没有比雷尼尔勋爵更让人厌烦也更让人畏惧的贵族子弟了,这个人就像是从马迪甘早期骑士小说走出来的愚蠢反派一样。他的全名是雷尼尔?埃尔德雷德。其父则是白鹿堡的领主,那位不得人心的埃尔德雷德侯爵。相比起阴沉酷辣,笑里藏刀的父亲,雷尼尔勋爵继承了侯爵的性格,却没有继承他的城府。他虽然残暴,可残暴得有些单纯,乃至于浅薄。

基亚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雷尼尔放着好好的酒不喝,上来找茬的原因。不过雷尼尔已经阴阳怪气地说了出来:

“哎呀哎呀,听说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堡打了败仗,被凯洛斯烧了个灰头土脸。居然还有脸过来参加宴会哪?子爵大人你是在这里喝闷酒吗?”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敢把地狱修女也嘲讽进去。

基亚很平静地抹了一把脸,把酒杯中剩下的啤酒全部泼在了雷尼尔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你话真多。”他把空杯砸在雷尼尔的脸上,然后在一片“有人打架了!”的惊呼声中站起身来猛地扑过去,将雷尼尔摁倒在地,挥拳想打。拳头却在半空被人捞住了,基亚回头一看,埃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要打去外面打。”

“我被他撞的时候你去哪了?”基亚用力抽了一下,手却纹丝不动。而酒馆里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正站在旁边看戏,看到雷尼尔被打立刻就“呼啦”一声全都围了上来。雷尼尔兀自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着,基亚的那一酒杯只是砸破了他的鼻子,他却嚎得活像是一头被绑上屠宰架的猪。基亚看得心头火起,忍不住又给了他一脚。这次埃修没有拦着他,或者说来不及拦。“你嚎一声,我踢一次。”基亚威胁道。

雷尼尔果然不叫了,一咕噜从地上翻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基亚:“你敢打我?”只是他鼻子犹在流血,一张嘴自己就先咽了几口进去。酒馆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雷尼尔涨红了脸,他本想去给基亚添堵,却被对方砸破了鼻子不说,更是在一众平民面前出尽了洋相。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属的纹章,重重地拍在桌上:“谁再笑,就割了他的舌头!”

有识货的人认出了纹章上镌刻着的银色鹿头,眼神顿时不安起来,收敛了笑声。不明所以的人还在讥笑,同伴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之后,他的神情也为之一变,慌乱地转移了视线。一时间仿佛有带着血腥味的风卷着埃尔德雷德家族的凶名刮进了雄狮酒馆,那小巧的纹章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众人的头顶。雷尼尔很满意自己的家徽起到的震慑作用,他望向基亚,决定好好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败将之子:“去,把这小子拖到后巷打一顿,出了事我担着!”他挑衅地注视着埃修:“这没有坏了酒吧的规矩吧?”

基亚看了埃修一眼,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现在暴露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百害而无一利。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这帮好勇斗狠的侍卫的对手,看来这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了。要向莫里斯求助吗?且不说他有伤在身,刚从战场上归来,莫里斯是无论如何也分不清聚众斗殴与战场拼杀的区别的。基亚还在考虑,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莫里斯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咔嚓!骨头被砸碎的声音响起,清脆却让人毛骨悚然。雷尼尔的一名侍卫惨叫着倒地,一柄银亮的钉头锤生生地嵌进了他的膝弯,伤口处甚至可以看见骨骼的断片。莫里斯面无表情地拔出自己手中沾血的钉头锤,因为用力过度他肋下的伤口开裂,暗沉的红色洇了出来。而他浑然不觉,把凶器对着剩下的人,眼中带着森冷的杀气:“我看你们谁敢?”被他扫视过的人无一不是浑身一寒,像是掉进了封冻期的内海。他们或许不认识莫里斯子爵,但是却认得他手中的那柄钉头锤,那是狮骑士团的制式武器,狮骑士野战无双的名头的绝对奠基者,不管是对肉体还是对铁甲都是一视同仁。

“莫里斯,你敢出手伤人!”雷尼尔色厉内茬地喝道,脚不争气地发软。他还没有上过战场,不曾见识到泼洒的血雨,残破的肢体,可莫里斯那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里那些东西正在肆意狂野地飞舞着。雷尼尔脸色苍白,对方的钉头锤似乎随时都会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雷尼尔,你撞倒了我的朋友,还打翻了我的酒。那我就废你一条手。”莫里斯脸色狰狞,“我倒想看看,埃尔德雷德侯爵能把我怎――额”莫里斯忽然向前倒去,沉重的钉头锤从他的手中滑落,将酒馆上好的橡木地板砸出一个醒目的凹陷。

“没喝酒杀气都这么重?这人是不是刚从战场上下来?”埃修收回手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六十章 酒馆风波(下)

“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你。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阴暗潮湿的后巷中,基亚把不省人事的莫里斯架起,背对着埃修。“雷尼尔这种货色,我一个人就能搞得定。你一开始没阻止的话,接下来再动手也只不过是把水搅得更浑而已。”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宴会定于后天,在皇宫中举行。”

身后无人回应,埃修已经回到酒馆去了,里面隐隐地传来争吵的声音,然后归于平静,不消片刻,又是几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冒险者走了出来。基亚无言地摇了摇头,不过他很笃定埃修已经听到了。他狠狠地摇了摇莫里斯,后者惘然地醒转:“我这是……在哪?”

莫里斯被埃修打昏后,雷尼尔顿时恢复了先前的神气,但是看到基亚把钉头锤捡起来后又怂了。撂下几句狠话便带着人匆匆离开,连那个被莫里斯砸断膝盖,痛晕在地的侍卫也不管了。到最后还是几个好心的冒险者把他送到了诊所。只是看他的伤势,恐怕下半辈子都得扶着拐杖了。雄狮酒馆的老板本有心追究,叫来了下城区的执法队。但是在基亚表明自己跟莫里斯的子爵身份后,队长反倒点头哈腰起来,转过头就把老板训斥了一通。在往队长手里塞了几百第纳尔后,老板悻悻地打消了追究的念头,哀叹自己今晚时运不济,被大人物之间的倾轧波及。

“那个镇场子的把你打昏了,你刚才下手也太重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

莫里斯挠了挠头:“刚从战场上下来,有时候脑子一热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打断腿的又不是雷尼尔,埃尔德雷德侯爵就算护短,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护卫为儿子出头吧?”他从基亚手中接过钉头锤,“小辈间的小打小闹,他要插手可就有失身份了。”

基亚瞪着他:“以后便服出门就不要带狮骑士的制式武器了,这种武器太容易撕裂伤口,还容易影响骑士团的风评。今晚的事,你也不希望凯伊老师知道吧?”

“别别别!你可真不够意思。”莫里斯的脸一下子拉成了苦瓜状,“那我回阿芬多尔又要被多关一周禁闭。”他有些不服气,“说起来,那个把我放倒的镇场子真的不简单,也许哪一天他就会翱翔在战场上了。”

也许吧,前提是他得先活着走出萨里昂。基亚默默地注视着灯火辉煌的上城区,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埃修,这场宴会的凶险程度堪比龙潭虎穴。除了在卡林德恩平原上深受重伤,不得不在家休养的肯瑞科,以及寸步不离乌尔里克五世左右的近卫队长哥顿,萨里昂内赫赫有名的武者基本都来了。且不说骑士长凯伊、屠龙者扎古德这些成名已久,战绩彪炳的一流武者,那位最可能让刺杀出现意外的超一流强者,号角召唤游骑兵的总教官贝克也已经挎着他的天穹之弓,莅临王城!

……

上城区。

雷尼尔铁青着脸,大步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但大地绝非是倾泻怒气的最佳对象,他自己的脚反被震得生疼。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帮像是斗败的公鸡一样的护卫,嘴里不住地咒骂着:“真是一帮废物!他们就两个人,你们怕什么?”

护卫们低着头,不敢回话,心里却不服气:谁先怕的?要不是少爷你离那个杀胚这么近怕有个闪失,就算那个镇场子不出手,哥几个一拥而上,对方就算是狮骑士也给按趴了。

雷尼尔怒哼一声,却感觉鼻子一热,被基亚砸伤的地方又开始流血。他心里烦躁更盛,一路仰着头回到了自己埃尔德雷德侯爵下榻的公馆。进门时雷尼尔跟一个人迎头撞上,对方“噔噔”倒退两步,他却一屁股坐倒在地。雷尼尔一路无处宣泄的怒火刚想喷薄而出,但看清了那人的脸后,一个激灵,酒意与怒意尽数化作冰凉的汗从脊梁上渗出。

“雷尼尔,你去喝酒了?”白鹿堡的领主,埃尔德雷德侯爵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长子,目光扫过雷尼尔还在兀自流血的鼻子,眉头一皱,“谁打了你?”

雷尼尔不敢对自己的父亲有任何隐瞒,战战兢兢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埃尔德雷德侯爵挑了挑眉:“基亚跟莫里斯啊……”

“父亲,我只是想教训一下基亚,不会把他怎么样。没想到那个莫里斯一言不发就出手伤人!他打折了我一个护卫的腿,还说要废了儿子一只手!”雷尼尔知道,面对父亲,无理取闹的哭诉反而会招致冷处理,所以他不会说一些请父亲做主之类的胡话,但有些触及到父亲护短的底线的实话还是可以说的。

埃尔德雷德侯爵不置可否,突然转头看着自己的随从,仿佛是在问询一般:“亚特,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随从是一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他有些拘谨地欠身,轻声回答:“此处终归是王城,不是白鹿堡。”

“有理。”埃尔德雷德侯爵点了点头,看向雷尼尔,“你的手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事先这样吧。后天的宴会,你不准出门。”

“父亲……他们打残了我们的一个护卫,这事也这么算了?”雷尼尔不敢向自己的父亲发作,只得用怨毒的目光盯着亚特。后者低垂着眉眼,宛若不觉。

埃尔德雷德侯爵像是没有听见,绕过雷尼尔走出公馆。亚特刚想跟上却被他阻止了:“把雷尼尔扶回房间。今晚我要去见一下奈德,你可以不用跟着。”他扫了一眼公馆外几个噤若寒蝉的护卫:“你们跟我来。”

“是。”亚特安静地回答,目送着埃尔德雷德侯爵的身影带着护卫渐行渐远。他弯下身子想把雷尼尔扶起来,后者恼怒地把他的手抽开。“狗杂种,拿开你的脏手!”雷尼尔喝道,扶着墙撑起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回房了。

一时间公馆门前只剩下亚特一个人,夜风卷着残冬的寒意从洞开的大门卷了进来,绕着他单薄的身子盘旋。亚特轻轻地捋了一下自己的刘海,转身关上了门。

第六十一章 帝国暗涌(上)

萨里昂与帝国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第一百三十九次会战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的时间。(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这场虽然发生在名将与名将之间,却力量悬殊的对决的结果是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率领着两万大军的林之名将依然没能打破山之名将的不败神话。凯洛斯执政官以非同寻常的勇气与决断力,用三吨燎水将卡林德恩堡变成了人间炼狱。萨里昂的两万大军在烈火下荡然无存,就连艾尔夫万公爵本人都险些成为阶下囚。但是凯洛斯胜得也绝不轻松,自己的私军暗影联队伤亡殆尽,暗影千夫长也身受重伤,而被夷为平地的卡林德恩堡的重建费用自然也是要算在执政官的账上。

“先拨五十万第纳尔的物资过去吧。”凯洛斯在行政令上签下漂亮的古帝国花体字,递给军需官,叮嘱道,“一定要找最好的工匠!”

军需官一脸惊喜,他虽然出身于在新帝国运动中崛起的贵族门阀,看不懂古帝国的文字,但却知道那张行政令的分量。五十万第纳尔意味着什么?当年奥萨皇帝在戈壁上筑起雷拉堡垒作为进攻达夏的跳板时,也不过花费了七十万第纳尔,如今凯洛斯执政官大笔一挥就是五十万第纳尔!而听他的语气,似乎之后还会再次拨款。都知道塞兹在过往的十年间举办了五次年祭,经济实力空前膨胀。每年塞兹的税款都在蹿升,但没想到却已经富有到了这个地步!

军需官千恩万谢地出去了,迎面撞上一个魁伟的男子,那大概是他平生仅见的壮汉:强健的胸肌在深色的戎装下鼓胀着,双臂的线条像是起伏的山峦。[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军需官是一头撞上去的,对方纹丝不动,他却倒退了两步,以为自己是撞上了一面平移过来的铁壁。

“铁壁”沉默地看着军需官,脚下一动不动。军需官以为他是在等自己的道歉,清了清嗓子,刚想开口。忽然眼前一花手头一轻,那张有执政官签名的行政令就到了对方手中。男子粗略地扫了一眼,脸上顿时掠过一片暗色的云。

“你做什么!”军需官勃然大怒,可还没等他厉声诘问,男子挥手就把他按到了走廊边的墙上。他的力量确实对得起他的体格,军需官只觉得仿佛有一根沉重的攻城锤抵在自己的胸膛上,于此同时抵过来的还有两道如同长矛的目光。他拼命地挣扎着,男子眉头一皱,另一只手已经放到了身后的投矛袋上。

“斯科莱鲁,放下他。”执政官的声音及时地响起。男子看了军需官一眼,松开了手,将发皱的行政令塞回他手里,走进了会客厅。军需官揉着自己发疼的胸口,执政官喊出的那个名字犹在他脑海中洪钟一般回响。

是那个斯科莱鲁吗?暗影军团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千夫长,与剑斗士欧鲁巴齐名的超一流强者斯科莱鲁?

凯洛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住地摇头:“何必。”

千夫长的声音里带着些隐忍的怒气:“五十万第纳尔?那是暗影军团整整一年的军费!”

“最精锐的暗影联队没了,哪里需要五十万?”凯洛斯摇了摇头,“但是卡林德恩堡是帝国边境门户,身后便是天府之城伊索斯,重建工作越早完成越好。萨里昂人的军队已经被我摧毁,只要布伦努斯在奥古斯塔娜跟皇帝陛下的夹击下败亡,那么先丢大军后失名将的萨里昂就成了一块无主的肥肉,任谁都可以去咬上两口!”

“大人……”斯科莱鲁欲言又止。凯洛斯从他布满阴霾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端倪,霍然起身:“发生了什么?”

“这个……”杀人如麻的千夫长居然在此刻吞吞吐吐起来。凯洛斯哭笑不得:“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斯科莱鲁咬牙,刚想把帝国惨败的消息告诉执政官。一个人已经轻快地走了进来,披肩的金发在脑后飘荡着,像是蔷薇迎风绽放的花瓣。塞兹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在台阶下站定,不卑不亢地注视着执政官:“有一个好消息,有一个坏消息,大人您想先听哪个?”

“奥古斯塔娜?”凯洛斯有些意外,“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最后一支暗影联队保持了完整的建制。坏消息是――”奥古斯塔娜还没说完,执政官眉宇间的笑意已经凝结了,幽深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奥古斯塔娜的脸上,只有悲凉,没有欣慰。

“坏消息是……达夏在图尔布克前大破帝国军队,西多利厄斯将军被布伦努斯生擒。”奥古斯塔娜的声音渐低,不自觉地别过了脸,不敢与执政官如重千钧的眼神对视。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处于私心的决断竟会促成这样的恶果!狮骑士的铁蹄居然真的像是踏麦田一样踏过了帝国人的方阵,跟达夏人会和。他们的到来完美地填补上了达夏军没有强力冲阵骑兵的空缺――论冲锋,谁人可撄狮骑士锋芒?在雄狮旗的带领下,赤潮与土流交替咆哮,帝国的方阵像是脆弱的堤坝一般瞬间崩溃!果然名将都是绝非能用常理去揣度的存在,凯洛斯执政官如是,布伦努斯亦如是!

“我知道了。”执政官的声音透露出某种压抑的平和,像是水面下巨大的阴影缓缓游过,“斯科莱鲁,因为隐瞒军情,知而不报,你这千夫长,先不要当了,去暗影军团做一个月的百夫长。至于奥古斯塔娜,战场抗命,军法处置。”

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震惊地抬起头,仿佛落在他们耳边的是一声炸雷。斯科莱鲁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撤职,以他身为超一流武者的资本,哪怕就算官职被一撸到底,在暗影军团的话语权也不会少上几分。他在意的是执政官后半句的判决,亦或者说是处决。暗影军团向来不服新帝国管教,内部自有军法,但是在某个方面却是和新帝国律法不谋而合,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战场抗命者,斩!

第六十二章 帝国暗涌(中)

奥古斯塔娜似乎还在发怔,死亡的阴影从天而降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被砸懵了。[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斯科莱鲁单膝下跪,竭力压抑着那快要从迸出口腔的惊怒:“大人!奥古斯塔娜全力狙击布伦努斯,何来抗命之说?”

“哦?你是说她‘全力’狙击吗?”凯洛斯的语气淡然而冷漠,像是远处地平线上群山深刻的轮廓。千夫长第一次从执政官的话里感受到了天堑一般的距离感。他不安地发现,曾几何时那个让暗影军团上下都深信不疑的山岳一般的背影,仿佛旗帜一般引领他们战无不胜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已经疏离,仿若背弃!

“如果她真的全力狙击,暗影联队就可以在图尔达山脚下纠缠住布伦努斯,而不是放任他冲击我军阵型。”凯洛斯不再去看千夫长,低下头“刷刷”地书写着什么。

“大人,您自己也常说,战争之道,千变万化,怎能想当然地靠沙盘推演去打仗?奥古斯塔娜应该是发生了――”斯科莱鲁还想争辩,凯洛斯已经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那也别想当然靠推演去辩护。你并不在场。奥古斯塔娜,你可以为自己辩护。”执政官的视线转向了金色玫瑰,“我在听。”

奥古斯塔娜静静地伫立着,宛如一尊绝美却毫无生气的雕像。斯科莱鲁紧张地注视着她的脸,可他绝望地发现那张脸丝毫没有泛出一丝求生的欲望,只有了然一切的平静。她缓缓地单膝下跪:“是我下令让暗影联队按兵不动的,以至于铸成大错。[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om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奥古斯塔娜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不!”斯科莱鲁低吼出声,宛如一头受伤的困兽。他抬头直视着执政官:“大人,奥古斯塔娜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立功无数。更何况她还为你保住了最后一支暗影联队,难道你真的不顾及这点情分吗?”

凯洛斯执政官毫不回避千夫长咄咄逼人的目光:“帝国生她养她,她却将纵容雄狮践踏我军的方阵。她保住了暗影联队又如何?”

“生她养她的是光荣的古帝国,不是马略的新帝国!”斯科莱鲁咆哮。

“奥古斯塔娜,告诉我,”哪怕斯科莱鲁说出如此僭越的狂言,执政官语气依旧听不出丝毫的火气,“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金色玫瑰的声音平静:“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布伦努斯。”

“你做到了吗?”

“没有。”

“那么,斯科莱鲁,”执政官看向千夫长,“按照暗影军律,战场抗命者,何如?”

斯科莱鲁如同一只蛮牛,鼻子里喷出粗重的气流,却不敢跟执政官山岳一般的目光对视。他忿然又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他的怒火与抗拒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当……斩。”他木然地挪动着嘴唇。

“那就把奥古斯塔娜押下去吧。”执政官淡然地说,眼神却更加悲凉。

“走吧,斯科莱鲁。”奥古斯塔娜款款地起身,右手握拳,用力地捶在左胸前――在暗影军礼中,那是赴死者的仪式――转身离去。斯科莱鲁僵硬地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仿佛他才是要被押送的战犯。凯洛斯目送着自己最得力的左右手一前一后地离开大厅,沉默良久,缓缓地起身,攥着左手,狠狠地捶在自己的右胸,朝着奥古斯塔娜的背影还礼。

“抱歉。”他说。

但是没人听到。

……

长廊上回响着脚步声。斯科莱鲁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军人,哪怕事实锋利如刀剑,沉重如山岳,也不会轻易地将他击垮。他的脸依然苦涩,却不再茫然,清明的眼神中隐隐地折射出让人不安的狠厉。

“到现在我才知道,你我跟随大人这么多年,只有你真正地揣摩透了大人的心思。而我只是在一直被动地接受命令而已。”斯科莱鲁慨然地说,“我是他的手,端茶送水,必要时也可以握成拳头,握住刀剑。而你却是他的眼,跟他一起洞察了一切,了然了一切。”

“现在你们也准备要牺牲一切吗?”千夫长幽幽的发问让奥古斯塔娜悚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脑后风声突起,她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奥古斯塔娜。我也不会让大人走上这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斯科莱鲁捞住金色玫瑰失去意识的躯体,爱怜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金发。他深吸一口气,飞奔在长廊上,像是一条穿行在廊柱间的暗影,须臾间他就带着奥古斯塔娜来到了城堡的最高处。他深吸一口气,纵身从城墙上跃下!

“笃笃笃!”千夫长左手搂着奥古斯塔娜,右手迅疾地甩动着,在下坠的过程中扔出了三根投矛,矛尖带着沉雄的力道轻而易举地扎入了砖石之中。斯科莱鲁看准第一根投矛的落点,双足轻轻地踩在矛身上,木制的矛身在惯性与重量的冲击下瞬间弯折。而斯科莱鲁精确地把握住了矛身弯折到极致,将断未断的那一刹那,再度折跃到第二根、第三根投矛上。紧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硬生生地用投矛在垂直的城墙上为自己搭建出了一道险峻无比的阶梯!

“咚!”斯科莱鲁托着奥古斯塔娜,稳健地落地,他快速地扫视着四周的绿地,确认自己没被发现。这个时间点卫兵应该在城堡的另一头巡逻,他大概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来到院落东南方的死角,伸手按动一块松动的砖石。墙壁中回响起闷雷般的声音,斯科莱鲁面前的地面沉陷,一条承袭旧潘德装饰风格的古旧石梯静静地延伸进地下的黑暗。斯科莱鲁没有犹豫,径直走进了这条不知年岁的密道中。

斯科莱鲁抱着奥古斯塔娜,无声而快速地行进着,幽暗的隧道笔直地通往前方,空气中浮沉着泥土陈腐潮湿的味道。偶尔可见阳光透过气孔照射进来,形成细细的光柱。千夫长心中计量自己的步伐,脑海中勾勒出塞兹城庞大的格局。他现在的位置恰好处于市中心,再有七百二十二步,便可以走到密道的出口,一个非常隐蔽的海滩。

很近了,斯科莱鲁已经可以听到绝望之海的咆哮,那是海潮在礁石上粉碎的声音。而隧道的墙壁也不再规整平直,人工凿刻的痕迹渐然褪去,只剩下岩石古朴崎岖的纹路。

密道的最后一段,联通的居然是一个小山洞。

重见天日的那一瞬间,海风与阳光扑面而来,与此同来的还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久仰大名,暗影的千夫长。”

第六十三章 帝国暗涌(下)

雷拉堡垒。[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

“尽是一场无用功啊……”贾斯特斯执政官站在城头,无奈地叹息。一条灰线自戈壁的地平线上升起,带出一条蜿蜒的土流。那是达夏人在收复图尔达要塞以后乘胜追击的军队。看起来巴哈曼与哈米德两位哈里发并未满足于击溃帝国军队的战果,而是想更进一步,一鼓作气拿下帝国边境重镇雷拉堡垒!

“伊莉斯已将父亲护送出城,不日便可返回雅诺斯。”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走上城头,与贾斯特斯并肩而立。戈壁上的风热砂一般干燥,他狠狠地咳嗽起来,青白的脸上泛出一丝不健康的红。“而我与五十七名剑斗士以及二百三十二名亲卫愿意听候执政官阁下的差遣”

贾斯特斯摇了摇头:“殿下你蛇毒未尽,何苦强留呢?”

“欧鲁巴还没回来。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mht.la”基尔用湿润的手绢捂住口鼻,脸色好看了些许。他望着那条逐渐朝堡垒逼近的土流,眼有忧色。欧鲁巴在插旗圣战堡后便独自悄然消失在了大漠的漫天黄沙中。布伦努斯率领着狮骑士踏破前线的帝国方阵时他没有出现;帝国军被追杀百里时他没有出现;此刻达夏兵临城下,正是极其需要超一流武者足以力挽狂澜的绝世武力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出现。

“还在被达曼纠缠吗……”贾斯特斯沉吟,“看起来哈米德是铁了心地要把欧鲁巴摘出这场战事啊。欧鲁巴一旦不在,哈桑和他的那些影子刺客恐怕会对我们的头颅有些想法。传令下去,全城戒严!”

……

土流运动到了距离雷拉堡垒大约五百米的平地,开始扎营。位置刚好处在火弩狙击手的极限射程的边缘之外。两国之间的仇怨可以追溯到奥萨自绝望之海登陆,很多东西在经过尸骨的堆积后都不再是机密。比如帝国早已不陌生影子刺客的暗杀手段,而达夏也对机巧弩的射程心知肚明。

“在知道卡林德恩平原上的那场惊天之战后,我开始后悔就这么轻易地放走了布伦努斯了。”哈米德手搭凉棚,眯着眼远远眺望着远处的雷拉堡垒。这位达夏的间谍头子并不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哈里发,反倒跟任何一个在荒漠上饱经黄沙洗礼的老牧民一样,生着老树皮一样干枯紧皱的皮肤,愁苦的面容,瞳孔最深处藏着阴冷的光,像是在沙漠中蛰伏的响尾蛇。“两万正规军兵败如山倒,萨里昂半年之内再无向外扩张的可能。如果布伦努斯葬身在图尔布克前,便如台柱崩毁,中部大平原易主指日可待。”

“牧马人还在萨里昂,你不担心乌尔里克一怒之下让他给那头老狮子陪葬?”巴哈曼说。

哈米德收回目光,只是摇头:“此言差矣。两军混战,刀剑无眼。谁会知道布伦努斯是死在帝国的方阵中还是我们的长刀下?就算乌尔里克知道了,把苏丹杀了又怎么样?没了牧马人,我们就不养马了?”他慢吞吞地说着诛心的话语。巴哈曼听得耳根发凉,仿佛有一条毒蛇在用蛇信“嘶嘶”地舔着自己的耳朵。他赶紧打断了逐渐走向禁区的谈话,转而发起另一个话题:“那个提图斯,你打算怎么办?他每天都在提高自己的赎金,昨天已经说要拿出二十万第纳尔换取自由了。”

“我听说他曾经与萨里昂的利奥弗万交战,兵败被擒。他宣称说如果利奥弗万放他归国,他会拿出四十万第纳尔答谢。利奥弗万信以为真,派遣亲卫将他送回帝国。怎料想提图斯一入帝国境内便翻脸不认账,杀害亲卫并将其头颅穿在边境的长矛上示众。”哈米德低下头抓了一把戈壁的黄沙,摊开手任由长风将其卷走。“这种人说的话,比指缝间落下的细沙还没有分量。”

“那杀了?”

“不用,留着他吧。帝国那边如果要人的话也不必理会,就这么扣着。”哈米德说,“以提图斯那狭隘的脾性,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会让他越来越狂躁,最后会累积演变成对帝国的无尽恨意。到时候再放回去。”

巴哈曼长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去:“你这个人真是比你的影子刺客还阴险,跟你共事只怕会折寿。”

“人心如此,我亦深谙。”哈米德沧桑的脸上旷野一般平静,“而且影子刺客本就是我跟哈桑一手训练出来的。。”

“得得得,到此为止。”巴哈曼不耐烦地摆手,“攻城战我来主攻,你让哈桑带着影子刺客进城先制造一些动静。”

“做不到,”哈米德回答,“我把他们派到加辛了。”

“去那里干嘛?你已经让达曼去牵制欧鲁巴了,何必再――。”巴哈曼狐疑地看着哈米德,突然醒悟:“雷拉堡垒只不过是佯攻!你真正的目标其实是――”

“都说超一流武者力压一切阴谋诡计,我今天倒想掂量掂量欧鲁巴头颅的分量。”哈米德的声音湮灭在戈壁肃杀狂野的风中。

六十四章 攀爬深渊

斯科莱鲁脸色一变,下一秒他的长剑已经对准了声音的来源。[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对方那恭候多时的语气说明了很多事情,细想下去斯科莱鲁甚至开始心悸:他是如何得知塞兹城堡的密道出口,又如何断定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请相信我并没有抱着恶意。如果我想要对一个超一流武者不利的话,可不会独自一人来到此地。”说话的人盘膝坐在海滩的一块巨岩上,一袭黑袍在海风中鼓荡。他背对着斯科莱鲁,注视绝望之海汹涌咆哮的大潮,丝毫不在意那柄稳稳指向自己背心的长剑。

“你是谁?”斯科莱鲁低喝。

“我叫约格特,是奥克斯瑟女神座下的祈求者。”对方施施然转身,头罩下一副银色的面具覆盖住了他的真容,“当然,我知道古帝国最坚定的捍卫者是不会去在意任何一位潘德神祗的名字的。你只需要知道在这片大陆上,我们这种人被称为异端。”

“说出你的来意!”斯科莱鲁浑身肌肉绷紧,只要他愿意,两人间那点距离随时可以被抹去。但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以往也有异教徒出现在帝国境内,但无非就是吸纳信徒或者绑架平民做祭品之类的阴暗勾当。像此人这样正大光明地在自己面前现身,不是失心疯就是另有所图,更何况他的出现方式还如此匪夷所思!

“自然是想提供千夫长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约格特说,一只健硕的灾厄鸦嘶鸣着急坠在他肩上,血红色的瞳孔不善地对着斯科莱鲁。“一个能让古帝国与暗影军团再度辉煌的机会。”

“这句话你为什么不去跟执政官大人说?”斯科莱鲁不动声色,“毕竟他才是肩负旧日荣光的那个人,我只不过是在追随着他的脚步而已。最新章节全文阅读www.yeyexs.cc

“时至今日,千夫长还在用这样幼稚的说辞来欺骗自己吗?”银面下传来约格特的冷笑,“那阁下为何带着不省人事的金色玫瑰要从塞兹的城堡上跳下,穿越密道来到这里?”

斯科莱鲁在怒号的海风中长久地沉默,内心掀起万丈波澜,他的所作所为竟然被对方尽收眼底,而他却一无所觉。他慢慢地将长剑插回鞘中:“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你是说塞兹城的密道?它恐怕比潘德大陆上现存的任何国家还要古老,从卡瓦拉大帝决意要在绝望之海的海岸线上筑起这座雄城伊始,这条隧道就被已经被建筑师画在了设计图上。”约格特轻轻地梳理着灾厄鸦的羽毛,“而我,恰好有那么一些旧潘德的门路。”

“你是说要光复古帝国?”斯科莱鲁的口气中充斥着浓烈的不信任,“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众的异教徒?”

“请别误会,不是‘我’要光复古帝国。这是阁下的夙愿,而我只不过是想伸手帮上一把,从中获益而已。”约格特摊开双手,“而我也不需要博取阁下的信任。正如我所说,我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把握与否,决定权则在阁下手里。”

斯科莱鲁不置可否,示意约格特说下去。

“帝国在图尔布克平原惨败,塔剑骑兵统帅西多利厄斯、火弩大统领提图斯被俘。帝国三杰失陷其二,国力空前衰微,乃是五国博弈的第二个大输家。跟萨里昂一样,都陷入了勉强自保,无力征伐的窘境。然而萨里昂三公尚能与乌尔里克五世齐心,可帝国的三位执政官呢?利维尤斯是奥古斯塔的心腹,传闻他甚至还与那位流亡他国的篡位者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凯洛斯则斡旋在拜蛇教与创世女神教派中,既不明令禁止蛇教信仰,也对创世女神教的传教活动不冷不热,始终对帝国新政保持着相当暧昧的态度;只有祖上为奥萨?索伦至交的贾斯特斯是马略最忠实的拥护者。”约格特款款而谈。斯科莱鲁却是暗暗心惊,对方从容不迫的言谈展露了对帝国格局充分的了解。哪怕就算是那些在政坛钻营多年的政客,也不能把帝国如今的情况概括得比他更好。

“试想,如果阁下在此时举起光复古帝国的大旗,会有谁率先响应呢?”约格特的语气仿佛是古籍中劝诱人去盗取禁果的毒蛇,“是塞兹的暗影军团吗?不!是那些散落在帝国境内的拜蛇教残党!在马略扶持的创世女神教的血腥镇压下,他们虽然只能在生存的罅隙间苟延残喘,但依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的目标罢了。”

“然后呢?”斯科莱鲁冷然反问,“暗影的千夫长高举光复古帝国的旗帜,成为蛇教的中坚力量,南部平原陷入内乱的战火之中。而你,”他的眼神骤然锋利,如同刀刃上流淌的冷光,“又想让我为异端从这片烈火取出什么东西呢?”

“首先,我申明一点。我此行仅出于我个人的目的,而非代表我那些迂腐懦弱的同僚。”约格特竖起一根食指,轻轻地摇摆着,“他们只要侍奉女神,如期为她献上祭品就会感觉心满意足。而我呢,则希望能为她建立一个国度,让信仰扎根在土地上,所有诞生的子民都是她虔诚的信者。就像秩序神尤诺米亚与蛇神阿兹达哈卡曾经做到的那样。前者让整个潘德大陆都仰她鼻息,后者则使巴克斯帝国战栗在群蛇的阴影中。但是当前五国割据的局面看似混乱,却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新兴的势力但才露头便会遭到不遗余力的打压。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只有足够强悍的武装势力,才能够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相信以千夫长的能耐与拜蛇教的资源,打造出一支不逊色于暗影联队的劲旅应该是易如反掌。”

“原来是一个打着宗教旗号的野心家。”斯科莱鲁冷笑,“可拂开阴谋和战争的灰烬,又剩下什么呢?”

“剩下什么?”

“只有混乱,一个慢慢吞噬我们所有人的深渊。”斯科莱鲁似乎失去了将这场谈话进行下去的兴致,“你若是想在这个深渊中尸骨无存的话,请自便吧。恕不奉陪。”他转身欲离开。可约格特那毒蛇一般的声音追上了他:“混乱不是深渊,潘德才是。混乱是从这个深渊中解脱的阶梯,很多试图攀爬的人大多失败,以后再也不敢尝试。失败摧毁了他们,他们却将此归咎给混乱本身。而有些人本有机会去攀登这个阶梯的,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依附在深渊之中。或许是因为誓言,或许是因为友情,亦或许是因为爱,但那些都是假象,不过是流离之人追逐的幻梦罢了。”他伸手将灾厄鸦送上天空。凶禽迎着海风扶摇直上,在绝望之海永不停息的狂潮之上飞舞盘旋。约格特一字一顿:

“只有混乱与潘德本身,才是真实的。”

第六十五章 生死相搏我无敌(一)

“是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去登顶,还是在深渊里得过且过,决定权始终在阁下手里。[夜夜小说网mht.l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言尽于此,告辞。”约格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斯科莱鲁有些疲惫地坐在地上,出神地注视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奥古斯塔娜。这个时间点自己与奥古斯塔娜的失踪应该已经被大人察觉到了吧?那么两人的行踪也不难推测。千夫长在凯洛斯眼中毫无秘密可言,他只需几个转念的时间就能知道塞兹的密道是斯科莱鲁唯一的出路。

“行了,话都说完了,他人也走了。你还要昏迷到什么时候?”斯科莱鲁低声说。

奥古斯塔娜的睫毛微微颤动,她无奈地睁开了双眼,直起身子。伪装被识破让她有些出乎意料。“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一苏醒我就察觉到了。”斯科莱鲁直言不讳,“你的身体在我臂弯里僵硬了一瞬间又放松,虽然那不自然的调整很短暂,但我还是察觉到了。”

奥古斯塔娜心中轻叹,想要瞒过斯科莱鲁果然很难。到底是以综合素质全面著称于潘德的超一流武者,不仅军事素养过硬,就连洞察力也敏锐得惊人,蛛丝马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她直视着斯科莱鲁:“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承认,那个约格特关于混乱与深渊的长篇大论不无道理,但你真的打算要背叛执政官大人,去攀爬那所谓的阶梯?”

斯科莱鲁坦然地与金色玫瑰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气势上毫不让步:“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大人走上那条自我毁灭的道路!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奥古斯塔娜。[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约格特说得没错,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的眼睛像是有野火在熊熊燃烧,“是我们光复古帝国,将大人从深渊中托举出来的机会!”

海风与大潮的聒噪在奥古斯塔娜的耳边悄然远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千夫长狂热的豪言,像是地火从沉寂已久的山脉中喷薄而出,带着灼烧大地的野望。她震惊地盯着斯科莱鲁快速翕动的嘴唇,对方的一呼一吸都带着灼热的情绪扑面而来。约格特那番宛如魔鬼磨牙吮血的说辞在她脑海中阴恻恻地回响。如果潘德是深渊的话,那我们这些人又是什么呢?是深渊中沉沦徘徊的灵魂,在徒劳地捞取偶尔从天堂之门中渗透出来的一道希望之光?

欲望,是人心最深的毒啊。

“我明白了。”奥古斯塔娜咬紧嘴唇,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我们放手去做吧。”

……

加辛位于圣战堡的西南方,由于地处达夏宽阔平坦的腹地,亦不是兵家必争的交通要道,因此与帝国的战火很难波及到这里。不远处便是一个小绿洲,当初来到此地的游牧民们欣慰地发现他们终于可以划去名字中的“游”字,不用在大漠中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活是惬意的,是安逸的。他们与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可以像托巴的那些贵族老爷们那样出门便能看到一片让人心旷神怡的绿。在主旋律是风沙黄的大漠中,那点绿色更是比金子还宝贵。

但牧民们原本安静祥和的生活随着圣战堡的陷落被打破了,一个男人孤身来到了加辛,他的身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而那些陈旧的疤痕说明那并非是他自己的血,而是来自于他的敌人。他不声不响地走进加辛,用手中的长剑展开了一面倒的屠杀。村庄里像是真的卷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牧民们只看到剑光伴随着血光起落,随后他们自己的头颅也飞上了天空。欧鲁巴只用了大概几个小时,就将加辛变成了一座散发着冲天血腥气的鬼村。他把被他斩下来的头颅一个个地垒在村口,筑起一座京观。或惊恐或绝望或无助或愤怒的情绪冻结在死者灰白色的眼中,木然而空洞地望向天空。欧鲁巴静静地坐在京观前,像是前来赴约的客人沉心静气地等候主人的现身。

日月升落,凄凉的夜色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荒漠,几只被加辛的血腥味吸引过来的秃鹫降落在欧鲁巴周围,开始啄食京观上的头颅,偶尔仰起脖子在吞食的过程中快活地叫上几声。

风沙中传来了脚步声,听不出起落的节奏,平快得像是一阵低飞的风,又仿佛是刀刃在黄沙上掠过。那些秃鹫惊恐地张开翅膀飞向天空,远远地盘旋着。加辛中横陈的尸体让它们不愿离去,但却因为某种凶险至极的原因而不敢降落。欧鲁巴在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的瞬间仿佛如释重负,他解下投矛袋,将长剑插在地上,起身拔出了身后的巨剑,遥遥对准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个人影撞破了沙尘的幕布,他戴着达夏特有的尖顶覆面盔,孤寒的清光从头盔的孔隙中射出,里面仿佛映着一轮苍白的月。他的怀里抱着一柄很朴素的刀,是达夏目前大规模装备长刀手的军刀,刀身轻快,刃口锋利,切开肉体就像切开一张白纸一样轻松。他的右手握住刀柄,直直地向欧鲁巴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如同一条奔驰在大漠上的苍狼!

“锵!”军刀出鞘,仿佛苍狼长啸,一道惨白的刀芒自上而下斩破了两人身前的空气,走出狼牙一般凶狂的弧度。那是达夏长刀手人人皆会的劈刀术,却在这个人手中爆发出开天辟地一般的气魄,欧鲁巴的眼中只剩下那道森然的,仿佛要将他眼中的视界一分为二的刀光。他怒喝一声,双手握剑,全力平斩!

巨剑与长刀的交击在黑夜中迸溅出明亮的火星,两人皆是虎口发麻,各退一步。欧鲁巴下意识地将巨剑竖在身前。破空声再起,又是一道平挥而至的狂野刀光!来人的左手,赫然又握着一把刀背极其宽厚的军刀!

双手刀!

第六十六章 生死相搏我无敌(二)

欧鲁巴再退,对方已经将两把军刀挥舞成死亡的金属旋风,身前三尺尽是豪烈泼洒的刀芒。(WWW.mianhuaang.LA 好看的小说在剑斗士眼中那是比萨里昂的狮子雷阵更危险的区域,在与达夏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他不止一次地见到过这旋风肆虐在帝国的方阵中,左手刀沉雄如山岳,右手刀奔腾如雷霆。那两把刀便是两头共舞的狼,同进退,共生死,防备一头势必会遭到另一头的扑击!

刀锋步步紧逼,欧鲁巴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加辛村内。他单手反握巨剑,隐忍地横在身侧。他暂时的避让是明智的,那海潮一般无穷无尽的刀芒受限于达夏军刀的长度,杀伤范围仅限于持刀者身前三尺。

而剑斗士的巨剑,远不止三尺!

欧鲁巴的喉咙深处暴起一道惊雷,他狂吼着出剑,双狼的舞步被剑锋撕破了。一瞬间攻防的立场互换,来人并起双刀架住横斩过来的巨剑,欧鲁巴的手腕灵活地翻转,从反手持剑换成双手正握剑柄,向前一送,剑尖直取对方的咽喉!

就在这时,欧鲁巴背后的沙地上缓缓浮起一个漆黑人影,仿佛是一滴渗出黄纸的浓墨,全身上下笼罩在一片沉寂的黑色中,就连手中的短刀在月光下都不见丝毫的反光。黑影抬起手,短刀如同蛇口中暴突的毒牙,咬向剑斗士的后心!

……

夜深了,士兵在雷拉堡垒的城头打起了火把巡逻。mht.la [棉花糖小说]虽然达夏人在扎下营帐就没有动静,到现在都看不出攻城的势头,他们依然不敢放松。达夏的那些天蝎刺客不仅仅擅长骑着快马收割战场,就连潜入暗杀也是绝对的好手。松软的沙土是他们的主场,他们像是蝎子一般潜伏在黄沙之下,专门猎取那些放松警惕者的头颅。

贾斯特斯披着厚重的黑裘走在城头,忧心忡忡。今夜雷拉堡垒平静得有些异乎寻常,达夏人似乎遗忘了这座边境重镇如今聚集了大半数帝国的将领,其中有好几位的头颅都颇有分量,且不说他自己与利维尤斯两位执政官是绝对的重量级人物,帝国三杰中唯一硕果仅存的阿迦松也是极具价值的暗杀目标。可士兵已经向他报备了三次,却丝毫没有发现刺客活动的踪迹,这让贾斯特斯内心的不宁越来越重。

在哈米德那头阴沉的老狼眼中,还有什么目标能比帝国的中坚力量更诱人?

只能是足以颠覆战场局势的超一流武者!

贾斯特斯猛然停下了脚步,望向城墙外无际的黑暗:“这么大的阵仗,只不过是吸引我们注意力的诱饵吗……哈米德,你好大的手笔。”他快步走下城头,伊索斯的守墓人莱迪举着火把,无声地跟在执政官身后。

“备马,我要去见殿下。”

“哈桑有可能会去刺杀欧鲁巴?”基尔从床上撑起身子,神情却不见太多慌张,“倒也符合哈米德的作风。”

“殿下,我们在图尔布克平原上溃败得太快,欧鲁巴被彻底孤立在达夏境内。哈米德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围杀的机会。以我们目前的军力,出兵救援绝无可能。”贾斯特斯低声说。

基尔盯着桌上的烛火出神,他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在剑斗祭上见到欧鲁巴,那时候欧鲁巴还没有奠定他超一流武者的威名,只是一个眼神桀骜,有着“疯狗”外号的死囚而已。欧鲁巴势如破竹地摘取了剑斗祭的桂冠,与他对阵的不乏陷阵的猛将,在他手上却走不出三个回合。其中有一位甚至是不朽骑士团的教官,依然被他一个照面制服。事后那名教官心有余悸地说:“草,那个死囚真的是一条疯狗,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我抱着点到为止的心思,他却一上来就要跟我拼命。我就怕了那么半秒,就半秒,他的拳头就已经挥到我脸上了。”

从那时起基尔就很看重欧鲁巴,甚至破格允许他从死囚里提拔剑斗士。很多人都不理解皇太子的行为,甚至暗地里当做笑谈。“那样的部队别说战斗力了,就连做仪仗队都有失门面。”他们如此说,直到那场在殉道者要塞前惨烈的血战打歪了他们的嘴脸。那是基尔第一次上前线,被老辣的巴哈德汗打得连连败退,到最后不得不将亲卫队派上了战场。七十个由欧鲁巴一手训练出来的帝国死囚冲垮了巴哈德汗帐下的八百重骑兵,一举逆转了战争的颓势!据说巴哈德汗甚至险些被一剑劈下马来。潘德的战争史上尚没有哪只步兵部队在面对完克自己的重骑兵时能有如此彪悍的战绩,他们没有装备反骑的长矛,甚至欠缺远程攻击的手段,完全就是一帮悍不畏死的狂徒迎着当头踏下的马蹄发动自杀式冲锋,却势不可挡!

从那时起帝国才开始正视基尔这支亲卫队的战斗力,贵族们不再用轻蔑的口吻称呼他们为“皇太子的死囚”,而是敬畏地称为“帝国的剑斗士”!他们开始出现在最激烈的战争前线,战斗方式跟剑斗祭上的欧鲁巴如出一辙,野蛮得像是疯狗。不是没有将领想要全歼基尔的亲卫队,也不是没有人成功过,但付出的代价却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而这支亲卫队的战斗风格,完全承袭自欧鲁巴!只是他已经是帝国的超一流武者,再不是当年那个终日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死囚。战争不再需要他以命相搏,而是去制衡另一名超一流武者,亦或是被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制衡。很多人都忘记了欧鲁巴曾经有着怎样的獠牙,但是基尔不会。

欧鲁巴是一条疯狗,想要取他的性命,先得做好被他撕碎的觉悟!

“放心好了,执政官阁下。”贾斯特斯惊讶地发现基尔脸上居然挂着笑容,“哈米德如果以为这样就能摘取欧鲁巴的首级,那他就太低估了超一流武者,也太低估了欧鲁巴!”

第六十七章 生死相搏我无敌(三)

短刀如愿以偿地扎进了欧鲁巴的后背,但是刺客完全没有得手的欣喜,因为在他的构想中,这一刀本该直接刺穿剑斗士的心脏,可在最后关头欧鲁巴的身子侧了一下,刀锋陷入了肋下的肌肉中。[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这无疑是一次失败的刺杀,他非但没有对欧鲁巴造成重创,反而将自己置身在剑斗士的阴影中!

好在他并非独自一人,双刀再度形成交错的刀光席卷上来,同时数十个黑影窜出黄沙,落在欧鲁巴周围,手中的毒牙飞镖激射,金属的寒光在黑夜里像是泼洒出去的雨幕。他们都是天蝎刺客当中的佼佼者,不再是黄沙下潜伏的毒蝎,而是蛰伏在阴影中的刀刃!

一时间欧鲁巴的面前是扑击的双狼,身后是再度张开血盆大口的毒蛇,周围还有来袭的飞蝗。他仿佛是巨浪尖头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被海渊吞没。这一刻所有的刺杀者心头都生出一种功成的欣慰与喜悦,是的,就算你是超一流武者,在这样的毫无破绽,毫无死角的攻势下,也该陨落了。

欧鲁巴在这时向前踏出了一步,军刀刺入了他的右胸,短刀再次捅进他的后背,密集的毒牙飞镖扎进他的身体。欧鲁巴感觉到那种千疮百孔的疼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正跟一个破漏的水袋一样不断涌出鲜血。但他知道自己的这一步没有错,因为他还活着!他虽然身受重伤,但依然活着!

依然可以展露獠牙!

另一把刀已经朝欧鲁巴的脖子挥去,但是他不闪不避,提起手中的巨剑径直捅进了对方的小腹。对方的覆面盔下流露出一丝带着剧痛的错愕,他以为欧鲁巴会躲,会闪避,会千方百计地不让刀锋砍下自己的头颅,但他万万没想到欧鲁巴居然会选择跟自己以命换命!他的刀确实可以斩下欧鲁巴的头,但他自己的上半身也会被正在上扬的剑锋剖成两半!

这个疯子!

他不想跟欧鲁巴换命,必杀的一刀偏折,转而想砍掉欧鲁巴持剑的手,却扑了一个空。[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棉花糖小说网www.mianhuatang.cc]欧鲁巴在军刀改变方向的那一瞬就已经松开了剑柄,长身后退,一拳重重地擂进刺客的胸膛!刺客口中喷出一道凄厉的血线,胸骨碎裂的声音响彻他瘦削的身体。他犯了一个堪称愚蠢的错误,暴起的毒蛇应当立即远遁,永远都不能把自己暴露在雄狮的阴影下,哪怕毒牙已经咬进了狮子的身躯!

“你怕了,达曼?”欧鲁巴的喉咙深处血如泉涌,但他依然冷笑,眼神中满是轻蔑,“还是说你在成为超一流武者后已经忘记了战场为何物?”他弯下身子,像是蛮牛一般撞进了刀客的怀中。他先前无比忌惮对方身前三尺的刀光,但现在却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两柄军刀先后刺穿了他的后背,而欧鲁巴的双手也探进了对方小腹的伤口!

“来啊!达曼!让我来告诉你战场的唯一原则,那就是――你死我活!”欧鲁巴狂吼着,他嘴里狠狠吐出一口血,正溅在覆面盔的孔隙上。一时间刀客的眼中只能见到一片刺目的红,而后小腹一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呼噜噜”地滑了出来,而后便是筋肉被拉扯的剧痛!

欧鲁巴生生地扯出了他的肠子!

含混的痛呼声从刀客口中发出,他的架势在翻江倒海的痛楚面前完全溃散了,欧鲁巴撞着他一直冲出了加辛,将他狠狠地顶翻在村口的京观上,两人在苍白的首级上滚做一团。欧鲁巴想要拉断对方的肠子,尝试了几下都失败了。他冰凉的双臂已经不听使唤,似乎那里的热血已经流尽,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半透明的青筋。

“太子殿下还在等我,所以我留你一命。欢迎你和哈桑在我归国的路上截杀,当然,要做好跟我换命的觉悟。”欧鲁巴在刀客的耳边阴森森地说,而后他拖着破破烂烂的身体,像是一头挣脱罗网的困兽,踉跄却坚定地朝北方前行,黄沙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血色脚印。

刀客躺在冰冷的黄沙上,捂住自己的小腹,手指间尽是一片温热的触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快速地流逝,与此同时流逝的还有他不可一世的自信心。

是的,他战败了,而且战败的方式极其惨烈。他一度以绝伦的刀术将帝国最强的剑斗士压制得连连后退,却不是一条身受重伤的疯狗的一合之敌。欧鲁巴在向前踏出那一步时就已经朝他发起了一场疯狂的赌局,赌注是两人的命!

有人扶起了刀客,将肠子塞回他的肚子里。那名被欧鲁巴一拳重伤的刺客此时被人搀扶着来到他身旁,他嘴里不停地咳着血,却喋喋不休:“我早就劝过哈里发,围杀谁都可以,就是别打欧鲁巴那条疯狗的主意,他可是潘德独一无二的,死囚出身的超一流武者。死囚啊,你知道死囚是什么概念吗,就是每天都在角斗场上跟别人或者跟野兽刀剑相向的人,论玩命我们哪个比得过他?他不听,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要掂量掂量剑斗士的头颅之类的疯话。这下好了,非但没杀掉欧鲁巴,你我还身受重伤,,等菲尔兹威从对瑞文斯顿的战事中抽出身,派出赫拉克勒斯时,我们就躺在床上看着他一路攻城略地吧。”

“闭嘴,哈桑。”刀客虚弱地说。

……

中部大平原上飘着蒙蒙的细雨,塞文克罗堡沐浴在连绵的雨线中,像是一个巨人沉默守望的背影。

乌尔里克五世坐在钢琴边,却不演奏,手指平静地扫过黑白相间的琴键,偶尔按出几个跳跃的音符。哥顿沉默地站立在乌尔里克五世身后。与帝国的战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宣告结束,驻扎在此处的军士都已经相继撤离,但乌尔里克五世依然留在塞文克罗堡。艾尔夫万公爵亲笔书写的邀请函就放在乌尔里克五世的面前,封口的白腊依然完好。

“今晚,便是王城开宴的日子了。”乌尔里克五世似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听不出喜怒,“奈德依然高坐在裁判所副所长的位置,甚至开始掌管商人公会的运营。我还听说他把宴会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完美。”

“但丁阁下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动手时机。今夜过后,恐怕再难遏制异端将手伸进萨里昂的方方面面。”哥顿低声说。

“不,今夜才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乌尔里克五世斩钉截铁地说,“奈德只有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站在他身后的贵族才不会跳出来兴风作浪。”

“可人选呢?”哥顿说,“这个人不能有任何我国的势力背景,他必须混进守卫森严的宴会,刺杀奈德,然后还要在一众强者的环伺下逃出生天,或者扛过震怒的埃尔德雷德侯爵的拷打。就算有但丁从旁接应,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我也不知道,只能选择相信我的代行者。”乌尔里克五世缓缓地摇头,“今夜过后,一切就有分晓了。”

第六十八章 狂徒之刀(一)

是夜,王城萨里昂灯火辉煌,玉白色的巨人身体中泛出溢彩的流光。(wwW.mht.la 无弹窗广告)竞技大会已经落下帷幕,来自阿芬多尔的母狮子凯伊毫不客气地摘取了冠军的桂冠,顺便狠狠地蹂躏了每一个惨败在她手下的骑士的身心。莫里斯与基亚很明智地没有报名,只不过当开宴时,满面春风的凯伊走到他们俩面前,一丝冷汗惶恐地划过了两人的面颊。虽然他们知道就算是母狮子,在穿上能把腰束成一根瘦竹竿的晚礼服以后也会束手束脚,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好久不见啊,基亚。”凯伊微笑着朝两人打招呼,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瞟过脸色略有些不自然的莫里斯,“我怎么没在竞技大会上看到你啊,莫里斯?”

“我……没报名。”莫里斯“嗡嗡”地说,声若蚊蝇。

“为什么不呢?”凯伊的笑容里已经带上了恐吓的意味,“公爵大人原本很期望自己的儿子在竞技场上为自己争光的。”

“这个……我受伤了。”莫里斯这时候把自己肋下的伤口拿出来做挡箭牌了,说这话的时候他底气有些不足,毕竟当初给他包扎的人就是凯伊,他的伤势如何凯伊知根知底。

“哦,原来如此。”凯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从两位子爵身旁走了过去。基亚同情地看着莫里斯:“你惨了。”莫里斯哭丧着脸:“我是惨了。”骑士长的潜台词并不难懂:今晚先放过你一马,等你那点皮外伤好后有你苦头吃的!

宾客陆续步入王宫就坐。[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布伦努斯公爵作为此次对帝国战役的首功之臣,自然是毫不客气地坐在首位。阿拉马公爵坐在次席,随后是重掌商会,正如日中天的奈德。埃尔德雷德坐在奈德身旁,两人轻声地交头接耳。随后才是艾尔夫万公爵。秩序女神教派出的代表居然不是和善的托姆斯主教,而是裁判所所长但丁与地狱修女特蕾莎,两人安静地坐在长桌的一角,不显山不露水。但丁戴着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鬼神般可怖的眼神藏在了暗色的玻璃下,但依然没有哪位宾客愿意坐在他的身边。基亚走了过去,在但丁身边坐下,探过头,似乎是朝特蕾莎问好,实际上却是在低声问询但丁:“他人呢?”

“出发了。”但丁如是回答,他的目光透过墨镜聚焦在那个像是一株青松般矗立在阿拉马公爵身后的秃头男子身上,男子的背后挎着一把碧蓝色的长弓,弓身澄澈如洗,像是雨后的天空,在明朗的灯火下隐约可见透亮的云纹。“天穹之弓啊……”他的声音微不可闻。秃头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但丁的目光,转过头来朝这里点了点头,铮亮的头顶闪闪发光:“幸会,惩戒骑士总长阁下。”

但丁微笑着回应:“幸会,教官贝克。”

……

埃修他抬起头,纤纤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中,天与地仿佛都化作了一团迷蒙的光影。埃修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氧气像是一股寒流灌满了他的肺,他一头扎进了城外的河流中,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而后归于平静。

埃修不停地下潜,直到星光再也照射不到的深度,他悬浮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沿着河床慢慢地摸索着。终于,他的手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不像是河流本身的凸起:一块嵌进泥床的砖石。他用力地按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开启了,倒灌的河水裹挟着他往前冲去,气泡拍在他的脸上。埃修闭紧眼睛,蜷缩起身体,任由水流推动。他体内的氧气已经所剩无几,好在这条隐秘的水路没有多长,没多久他就已经感到皮肤上传来的压力正在减轻,水流正托着他快速地上浮。

“泼剌”埃修的头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着,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他身处一个被齐整的红砖围得四四方方的小水池,红砖朝前方继续铺开,两侧的墙壁上燃着长明的火烛。埃修神情微异,按照但丁所言,这条联通王城王宫的密道是潘德帝国时的建物,任何靠燃烧维系的光明都很难在封闭的空间中留存久远的岁月,可它的照明系统依然在运作。这些火烛沿着道路向前延伸,竟然连成一条摇曳的光线!

埃修从水池里爬了出来,沿着烛火前行,寂静的密道中响着他湿漉漉的脚步声,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在墙壁上张牙舞爪的黑蛟。

晚宴进行得非常热烈,面容英俊,眼神忧郁的皇家诗人手指轻柔地拂过竖琴,琴声清如泉水流泻,渐渐然注满了大厅。年轻的贵族们急不可耐地找起了舞伴,又急不可耐地搂着彼此的腰滑进舞池。取得图尔布克大捷,为自己已经无比辉煌的战历再添传奇一笔的布伦努斯公爵理所当然地成了宴会的焦点,莫里斯则成为了旁敲侧击的对象,不断有面色郝然,说话轻声细语的贵族少女上来朝他搭讪,打听火之名将是如何仅用三个小时打穿了重兵把守的塞布桥,又如何深入帝国腹地跟围追堵截的暗影联队纠缠,最后完成一次近乎不可能的逆袭。莫里斯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应付,但是当有贵族把自己十二三岁的女儿牵过来后莫里斯就有些遭不住了,他借着酒意瞪起眼睛,这时候他颇有几分布伦努斯公爵的虎威。对方的小心思被年轻的子爵一眼看破,讷讷地笑了一下,忙不迭地走开了。基亚看着好友的窘态,心里暗笑不已。王城里也有不少跟艾尔夫万家族有过节的贵族,趁着艾尔夫万公爵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惨败,过来说风凉话,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艾尔夫万公爵对付这些两面三刀的政客自有一套方法,当对方阴阳怪气地凑过来时,老公爵宽容地笑笑,用一句“您说的是。”就敷衍过去。来人也不敢在这里跟艾尔夫万公爵撕破脸皮,碰壁后悻悻地离开了。他们也不是没打过基亚的主意,但是看到他身边那位戴着墨镜的银发男子后,识趣地避开了,心里暗暗地惊叹: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倒是有胆色!

第六十九章 狂徒之刀(二)

特蕾莎盯着桌上一束在水晶瓶中盛放的月季,神情恍惚。[棉花糖小说网Mianhuatang.cc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无弹窗,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能运进皇宫的自然都是蔷薇花园出产的上品,嫩黄的花蕊铺展在如玉一般剔透的花冠中,一缕浅淡的黄色洇进了层层展开的花瓣,水珠沿着叶络滚动。晚宴的喧嚣骤然离她远去了,像是那个肩膀宽厚的年轻人跨越生死,跨越时空再度微笑着坐在她身旁,手里捧着一朵含苞的玫瑰。基亚看着心不在焉的姐姐,不由得难过起来,他知道特蕾莎又在思念骑兵长格里夫。

“晚上好,艾尔夫万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有人从水晶瓶中拈起那朵月季,递到特蕾莎面前,彬彬有礼地说。

特蕾莎面无表情地抬头,映入眼前的是一张笑容和煦的脸,蒙特沃·凯德伦男爵一脸希冀地看着她,眼里的爱慕炽烈如火。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位特蕾莎的追求者。

基亚皱了皱眉:“蒙特沃,上次肯瑞科是不是揍你揍得还不够狠?”

蒙特沃似乎没听见基亚的冷嘲热讽,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特蕾莎。(www.yeyexs.cc $>>>棉、花‘糖’小‘說’)基亚摇了摇头,真是个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无奈地想。蒙特沃男爵的父亲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凯德伦子爵,在被乌尔里克五世招安授勋之前,他可能是潘德最为显赫的流寇之一。他将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纠集在一起,成立了一支草根骑士团,自诩为侠盗,实际上却做着黑吃黑的勾当,在潘德大陆上四处闯荡的冒险者也是他们的目标。后来,那些出身名门旁系,抑郁不得志的年轻人也跑来加入,他们的规模不断地发展壮大,当萨里昂于第二次龙狮战役大获全胜,乌尔里克五世从繁密的战报中抽身而出,开始对这股势力正眼相看的时候,他们的装备已经不比正规军逊色多少了。狮心君王处理这支流寇的方式非常利落,他直接调集重兵包围了凯德伦,给出了两条路:要么接受招安,带着一个子爵的名头滚到勇盾堡跟诺多和迦图打交道;要么被萨里昂骑士的洪流就地剿灭。凯德伦只权衡了一秒钟的利弊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很快就变成了迦图与诺多最厌烦的苍蝇,凯德伦不仅仅劫掠他们落单的巡逻队,甚至还在他们大打出手时坐收渔利。在公国上层贵族圈中,他是最不被人待见的那一个,别人见面时还客气地称呼他为子爵大人,背地里却不屑地喊他“无赖骑士头头”、“乖张的暴发户”、“毫无礼仪可言的俗人”。

蒙特沃接受的是正规的贵族教育,但父亲那死缠烂打的草莽气息早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曾经在公众场合大言不惭地说要让地狱修女融化在他温暖的胸膛,马里昂斯的重骑兵还没来得及倾巢出动,肯瑞科就已经将他暴揍了一顿,扬言见他一次扁他一次。不过今晚肯瑞科并没参加宴会,蒙特沃又厚着脸皮找上了特蕾莎。

特蕾莎静静地看着蒙特沃手中的月季,对方的邀约对她而言仿佛只是刮过耳边的一阵清风。没多久蒙特沃的手臂酸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就连脚也开始发麻,可特蕾莎依然没有回应,她转过了头,对基亚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基亚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今晚之后自己就不再是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他自然不会将自己跟埃修一夜间建立起来的友谊告诉特蕾莎,所以他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长桌的这个角落,看见稻草人一样杵在地狱修女身边的蒙特沃,自然少不了几声讥讽的笑。蒙特沃的脸色却依然自然,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手中的月季又殷勤地往前递了些许。长桌的另一边突然有人嚎了一声:“儿子加油!”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不用说,肯定是那个凯德伦子爵在起哄。这时基亚都已经开始佩服凯德伦家族一脉相承的厚脸皮了,他们可以不要脸,但是艾尔夫万家族却不得不在大庭广众下陪着他们一起丢脸!艾尔夫万公爵的眉头已经锁在了一起,这是他动怒的前兆,但他知道凯德伦子爵那个无赖肯定会振振有词地用什么“小辈间的事情”来搪塞过去,到时候颜面尽失的还是艾尔夫万家族。凯德伦家族?他们的字典里大概从来就没有过类似的词语。

特蕾莎低垂眼帘,不让自己彻寒的眼神被人看见,但她的手已经悄悄地握紧了,指甲刺进手心,指缝间满是淋漓的鲜血。基亚的心揪紧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姐姐的精神状态,若是蒙特沃再不识好歹地纠缠下去的话他唯一的下场就是血溅长桌,到时可就不是能不能收场的问题了。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来帮他们解围了,有人从后面掐住了蒙特沃的肩膀,蒙特沃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猛地向后带翻,月季脱手落在地上。一个倒悬的,闪亮的,一眼望不到发际线的头皮映入蒙特沃颠倒的视界,拉里亚的教官贝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胡闹。”他押着蒙特沃回到凯德伦子爵处,将他一把推到凯德伦子爵的怀里:“看好你的儿子。”

“是,大人……”凯德伦子爵诚惶诚恐地说。教官贝克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教官贝克出手搭救,他恐怕已经被震怒的诺多精灵倾泻过来的箭雨射成筛子了。整个萨里昂,唯二能震住凯德伦子爵的除了当年调集重兵将他撵遍中部大平原的狮心君王,便是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教官贝克。

基亚心疼地掰开特蕾莎的手,发现她的手早已被鲜血染红,像是盛开大片的蔷薇。他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姐姐……”

“我……还好。”特蕾莎像是惊醒过来一般,却不看基亚,“不用担心,我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了。父亲很好,基亚很好,马里昂斯一切都好……”她自言自语,声音渐低,眼中像是有大雪纷飞。

第七十章 狂徒之刀(三)

奈德从那片闹剧中收回眼神,朝眼前的银发男子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所长云游归来,下属未能及时拜会,还望海涵。mht.la [夜夜小说网]”他的脸上堆起看似真诚实意的笑容,就连嘴角的刀锋也隐没在层层的笑纹中。但丁平静地跟他碰了一下酒杯,开口问道:“之前在贝蒙法莱失踪的猎杀小队还没有传回来消息吗?”

奈德心中一跳,不知道但丁在此时挑起这个话头是何用意,他虽然不清楚但丁与崔佛之间那段纠葛的往事,却深知眼前这位在他之前掌控裁判所实权的男子有何样了得的手段,他若是想查,必然会注意到自己的马脚。奈德避开但丁的眼神,故作苦恼地摇了摇头:“他们失联已经将近一周了。”

“公国风雨飘摇啊。”但丁用一句公式化的感叹结束了两人间的谈话。奈德望着但丁离去的背影,饶是老辣如他,也摸不清但丁今晚的城府。是试探?还是只是单纯的攀谈?可但丁问得平淡,奈德也答得谨慎,说是试探难免有些牵强,说是攀谈,却又太过潦草。他不自觉地看向长桌另一边的基亚,后者正在轻声地安慰地狱修女,那个年轻人只不过是说了一席难辨真伪的话,自己就急不可耐地派出了银鬼,如果那是基亚在但丁授意下的说辞,那自己的马脚又明显了一些。夜夜小说网WWW.mht.la奈德阴沉着脸,约格特那毒蛇一般的语气在他脑海深处翻覆着:

“想要一个人死,一把快刀就够了。”

得是多快的刀,才能当着萨里昂一众顶尖武者的面,砍下自己的首级?

……

埃修走到了通道的尽头,长明灯的烛火在此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丛攀附在墙壁上,蜿蜒向上生长的通天藤。埃修伸出手,用力地拽了一下,手上反馈回强韧的触感,藤蔓似乎已经扎根在了墙缝中。埃修把自己整个人挂在藤蔓上,慢慢地朝上方的黑暗爬去。埃修一开始爬得很慢,老酒鬼可没有教过他如何在藤蔓上快速地攀爬,但他渐渐找到了诀窍,用两只手臂发力将自己的身子往上带。很快他就来到了出口,他轻轻地顶开遮掩的石板,翻身滚进石柱的阴影中。不远处传来人的说话声:“这是帝国的俘虏,你们好好地看住他。”

“是!”金属的摩擦声簌簌地响起,应答的人似乎是敬了一个军礼。

帝国的俘虏?埃修心里微微一动,他这几天潜伏在雄狮酒馆,天南海北的小道消息流经他的耳旁,自然知道塔剑骑兵统领西多利厄斯成了萨里昂的阶下囚,只是没想到他会被关押在王城的地宫中!

埃修不敢贸然现身,等到其中一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探出头快速地瞄了一眼,他看到两个披着镀银重铠的高大男子正站立在一间临时的牢房前,宛如两尊浑铁的雕塑,绛红色的披风垂在身后,腰间悬挂着沉重的长剑。

萨里昂的禁卫军……埃修皱起了眉,赤手空拳的他一时半会很难放倒这两个经过萨里昂最高金属工艺反复锻打的铁罐头,他擅长的贴身短打对付那一身重铠讨不到丝毫便宜。他从地上摸起几枚石子,以天蝎刺客掷镖的手法打落了地宫中的油灯。当那两名禁卫军听到凌厉的风声时,视野已经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保持警戒!”不愧是萨里昂最精锐的重装步兵,两名禁卫军一声断喝,背靠背地站在一起,剑盾立在身前,形成森严的守势。这时候他们便是潘德大陆最为坚固的金属堡垒,正面硬撼他们可能是你生前做过的最不明智的决定!

禁卫军预想中的奇袭并没有到来,天花板上反倒响起了某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一只巨大的壁虎在他们的头顶爬过,接下来他们的头突然一轻,被头盔捂得发闷的脑袋暴露在地宫清凉的空气中,他们的心也跟着一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只有力的手就罩住了他们的后脑勺,像是拍椰子一样狠狠地将他们的头扣在一起。“咚”,两名禁卫军重重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埃修轻巧地落地,手里拎着他们的头盔。

牢房里半眯着眼的西多利厄斯被眼前的动静惊起,他在黑暗中瞪起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牢门外的人影。前来搭救的会是谁呢?不是哪个投机的冒险者都有着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王城地宫的本事,同时还能瞬间制服两名萨里昂的禁卫军。作为教团塔剑骑兵的统帅,西多利厄斯不止一次地在正面战场上领教过这些铁皮罐头的能耐,当他们结成剑盾方阵,缓慢而坚定地迎着火弩手燃烧的箭雨向前推进时,便如同逆着暴风雨前进的银色巨舰!他们的单兵素质

“你是谁?”西多利厄斯问,“谁派你来的?”

“西多利厄斯,我有话想问你。”牢门外的人用陌生的口音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然后抛出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乃至于莫名其妙的问题。

“十年前马略在雅诺斯大肆驱逐旧潘德贵族,为何却由塞兹的暗影军团执行?”

第七十一章 狂徒之刀(四)

十年前?西多利厄斯怔住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去遗忘很多的事情,足够记忆蒙上厚重的尘埃,足够往事褪去原本的色彩。[夜夜小说网www.yeyexs.cc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小说网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十年之前西多利厄斯还不是帝国三杰之一,只是塔剑骑军中的一名副官。当时奥古斯塔还是权倾朝野的执政官,跟马略将军是针锋相对的政敌。前者是古帝国传统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后者则不遗余力地要将拜蛇教的余毒彻底从帝国中剔除。很多在雅诺斯寄身的小贵族都跟蛇教有或多或少的联系,那场血腥的驱逐行动被认为是新帝国运动的开端,但讽刺的是,驱逐者并非马略旗下忠心耿耿的不朽骑士,反而是凯洛斯将军带领的一支暗影联队。那次代劳――也可以说是越俎代庖恐怕是不朽骑士团与暗影军团间唯一一座外交的里程碑,自那以后马略在选举中登基为帝国皇帝,凯洛斯也成为了暗影的军团长以及帝国的新执政官,两者的关系也因为政见有别而每况愈下,渐渐势同水火。

西多利厄斯也迷茫了,他并非当事人,无法说出个所以然,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难免觉得事情经过太过匪夷所思。以凯洛斯那堪称算无遗策的战略头脑,他当时不可能看不出马略驱逐旧潘德贵族的用意,更何况他当时已经是暗影军团的联队长,说什么也不可能跟帝国新政的代表人物马略走到一起。[www.yeyexs.cc 超多好看小说]但为什么会搅和到雅诺斯的浑水中呢?他虽然无法给埃修答案,却不妨碍他以此为筹码做交易:“我告诉你,你放我走。”他打定主意,到时自己胡诌一通,凭着自己在帝国政治圈多年的浸淫,相信对方也辨别不出真伪。

埃修用行动答复了西多利厄斯:他双手将牢门撕了下来!西多利厄斯大喜过望,同时也对埃修的蛮力咋舌不已,心里想这个人一身的膂力就算不如剑斗士欧鲁巴,也相去不远了。他心里的疑惑更甚,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潜入萨里昂?西多利厄斯很笃定对方根本就不是来搭救他的,被关在这里的换成任何一个帝国贵胄可能都会面对埃修的这个问题。他定了定神,开始信口开河:“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多,但应该是皇帝陛下早年为了打压暗影军团的声望,留下一个不容人的恶名所谋划的……”

埃修默默地听着,西多利厄斯的话有几分可信他不在乎,老酒鬼很早前就告诫过他不可轻信旁人的一面之辞,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交也不行。“在潘德,有主见是非常重要的。自己最轻率的主观可能都会比他人最中肯的客观要可靠得多。”而埃修的主见告诉他,西多利厄斯的话十成中九CD是假的,唯一的一成真话只有那一句“这件事我知道得也不多”,不过已经足够埃修做出判断了,谎言的对立面就算不是真相,但至少会指着真相的方向。

马略与凯洛斯的关系,似乎并不像帝国上下以为的那样紧张啊……埃修想,他不是没有过顺手把这个帝国的塔剑骑兵统领宰了的念头,却发现自己对这个身陷囹吾的人下不了手。埃修已经在地宫中耽搁了不少时间了,他不清楚有没有换岗的卫兵,但继续停留在此肯定很不明智。埃修抛下还在滔滔不绝的西多利厄斯,朝地宫的出口小心地摸过去。当西多利厄斯口干舌燥地停下来时,牢门外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埃修只是一个骤然飘过的鬼魂,只有倒在地上的禁卫军均匀的呼吸声以及那被损毁的牢门告诉他,那并不是幻觉。

埃修沿着地宫的旋梯上行,脚步声轻盈得像是一只猫,细碎的人声从旋梯的上方坠落,偶尔还有噼噼啪啪的响动,像极了干燥的木柴在火焰中爆裂,燃烧时发出的声音。但埃修走到阶梯的尽头时,他见到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膀大腰圆的厨师正在搅拌锅炉上翻腾的肉汤;一边的女仆将木柴塞进炉灶,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便是来源于此;几名系着红色领结的侍从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端着盛着食物的银盘走出厨房。埃修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从地宫里走上来,这些人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各做各的事情,以为他也是王宫中的小厮。这时有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探进厨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中气十足的喝骂:

“快点你们这帮慢吞吞的下人!赶紧把出炉的菜端上去!要是大厅里的贵族老爷们,哪怕有一个不满意,你们的脑袋可就要搬家了!”与此同时圆脑袋也瞅见了站在地宫入口的埃修,骂得更响了:“你!站在那里偷懒干什么?还不赶紧下去搬几桶葡萄酒下来!”圆脑袋指着一个侍从:“你,也跟他去搬几桶!”

埃修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下了旋梯,那名被指派的侍从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行至半途,埃修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不错眼地看着侍从,对方不明所以地看着埃修:“干嘛?”

埃修只是沉默地目测着这名侍从的身材,他着实是太纤细了一些,那身礼服穿在自己身上恐怕跟拘束衣没什么区别,但事急从权,也只能如此了。埃修打定主意,劈手打晕了还没反应过来的侍从,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对方那身考究的礼服,套在自己身上。当他再度从地宫里走上来时,厨房还是那一派热火朝天的的景象,只是那个圆滚滚的脑袋已经从门后收了回去。埃修从桌上顺起一盘蛋糕,同时将一柄餐刀藏在了袖管内,有些不自然地走出了厨房。

第七十二章 狂徒之刀(五)

晚宴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奈德站起身,轻轻地拍掌,端着银盘的侍从们鱼贯而入,为宾客奉上精美的甜食。这时有人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其中一人似乎错穿了他人的礼服,单薄的面料绷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他别扭地端着盘子向前走,另一只手却垂在身侧,同时还肆无忌惮地张望着,全然不像是一位受过专门礼仪训练的宫廷侍从。那名圆滚滚的脑袋,也就是这次宴会的管事拉不下脸了,却又不能当着一众贵族的面冲上去拎着那害群之马的耳朵训斥,这下可好,自己可算是在奈德大人面前颜面扫地了!血气冲上头顶,管事的脸因为羞耻与愤怒涨得通红,使得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套着礼服的红色皮球。

基亚也看到了埃修,他的心里“咯噔”响了一下:他是怎么混进去的?而且还伪装得如此拙劣,他这是把哪个倒霉鬼给打晕了?

奈德皱了皱眉,那个衣着不整,四处张望的侍从像是一记扇在他脸上的一耳光,让他心里很不痛快,正想开口让卫兵把他赶出去,却迎面撞上了那道扫视过来的目光。他惊骇地发现对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后就定格在了自己脸上,像是猎豹终于在羚羊群中锁定了自己的猎物。

极其深刻的危机感在奈德心中划过,这一刻他毫不犹豫的后退,想要缩回人群之中。与此同时埃修已经动了,在认出奈德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蹦了出去,手里的蛋糕狠狠地拍在身旁一名卫兵的脸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埃修仿佛翱翔的巨鸟那般将身体舒展到极致,过紧的礼服被彻底绷开,他的袖口滑出一道亮银的光!

贝克眼神一寒,由于生怕误伤,他没有拉动自己的天穹之弓,反倒是踏出一步,拦在奈德身前,弓弦向外,做出了标准的弓斗术的起手式。没有人会因为教官贝克的弓弦上没有搭上利箭而轻视他,相反,强韧的弓弦随时都会在他手上化作刎颈的利器!与此同时凯伊也动了,她并没有获准携带武器,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抄起身下的椅子朝埃修抡过去!三人的动作实在太快,第一声惊呼声还未落地,埃修已经悍然撞上了凯伊!

椅子并没有砸中埃修,他像是空气中被风搅动的浮尘那样,在空中贴着横扫过来的木椅,惊险地从凯伊的正上方翻滚过去。一击挥空,凯伊立刻松开了椅子,刚想举起手把埃修从空中扯下来,她的手臂才抬升到半途就被腰间传来的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给吸了下去――晚礼服那毫无人性的束腰!凯伊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现在发力挣开束腰已经为时太晚,凯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埃修越过了她,径直奔向奈德。奈德的前方矗立着最后一道防线,也可能是最凶险的一道――超一流武者,教官贝克!

贝克迎着埃修向前,一个侧步,跟埃修错身而过,天穹之弓像是半轮冷月套向埃修的脖子,只要埃修胆敢继续向前,弓弦就会瞬间勒断他的脖子!

埃修依然向前!他立起了手中的餐刀,但是银制的餐具质地实在太软,刀身像是黄油一般被弓弦轻而易举地切开!但是这已经给埃修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在弓弦割断餐刀之前,他矮身扭腰,弓弦带起的烈风从他头顶掠过。这一刻埃修的身影短暂地消失在教官贝克的视线中,只有埃修那海潮一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这是一名以射术成名的超一流武者,即使埃修没有看到教官贝克的箭囊,他也绝不能贸然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他可不愿意跟奈德以命换命。

潘德古武?海纳法!

埃修推出平直的一拳,像是推出一道澎湃的怒涛!贝克反应极快,天穹之弓格在身前,跟这一往无前的直拳对撼!浩然的力量通过弯折形变的弓身反馈到贝克手上,震得他从虎口到手心都在隐隐发麻。贝克后退一步,抵消了余下的拳势。

埃修也不指望一拳就能制服一位超一流武者,而短时间内他也无法再度击出那般有力的一拳。他的海纳法还做不到像但丁跟崔佛那样收放自如,一呼一吸就能完成一次蓄力。但是他依然有足以一锤定音的优势,那就是――距离!他跟教官贝克因为这一拳无比贴近,近到埃修骤雨般的拳脚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上来!贝克在贴身短打方面完全不占优势,弓斗术虽然某种程度上能缓解射手在近身游斗时的尴尬,但仅有一张长弓,弓斗术的杀伤力大打折扣,可埃修完全没有给他伸手取箭上弦的空间!

凯伊终于是挣开了晚礼服的束腰――她徒手撕开了晚礼服!完全不在意自己只剩下贴身的亵衣,她怒喝一声,扑向了埃修。埃修也没有对这头母狮子放松警惕,一旦让凯伊完成贴身,给教官贝克留下张弓的余地,那之前的为刺杀所做的一切准备,包括他的性命,都将付诸东流!

拼了!

埃修再无顾忌,拳脚攻势不再狂烈,但落点却更加阴毒,他不再尝试着制服教官贝克,相反,他是抱着击伤,甚至要击杀这名超一流武者的觉悟进攻!为此他不惜拿出在角斗场时练就的下三滥招式!他双指插向贝克的双眼,后者再退一步,拼命地想摆脱埃修的攻势,同时朝凯伊靠拢。就在这时埃修阴险地扬起一记撩阴脚,正中贝克的小腹下方!

“嗷!”贝克痛苦地嚎叫了一声,像一个虾米一样弓起了身子。那里是所有男人最脆弱的命门,就算强如超一流武者,此处受袭也会瞬间失去所有的战斗力。而埃修争取的就是这短暂的一瞬!他一把摁住贝克光溜溜的头,将他狠狠地掼在大厅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而后折身,再度奔向已经缩回人群里的奈德,那把只剩刀柄与一半刀身的餐刀再度被埃修握在手心!海潮一般的呼吸声再度响彻全场!

刀芒贯空!

第七十三章 狂徒之刀(六)

噗嗤!

奈德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想这就是那把快刀吗?溪水流淌一般的声音渐渐然充斥了他的耳膜,那是血液从破裂的大动脉中奔涌而出的声音,奈德突然间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血如泉涌”那残酷的内涵。只剩一半的餐刀穿透了他的喉咙,刀身的断面带着淋漓的鲜血刺破了他的后颈,而刀柄则被埃修按进了创口。

我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正式坐上商会会长的宝座,还没来得及铺展我谋划多年的宏图,甚至还没有向金银之虎复仇……我就这么死了?我就这么死了?

剧痛与死亡一同向他袭来,奈德的身躯轰然倒下,眼睛犹自瞪着。因为窒息,奈德的嘴巴撑到了极限,他呼哧呼哧地喘气,空气却从喉间的伤口泄露出来,如同一条被人拎出水面,摔在干燥的陆地上的鲭鱼。他在地上慢慢地抽搐着,然后剧烈地挣扎了一下,最后那一点生机在这段回光返照中也消逝殆尽。

埃修缓缓收回手,身子依旧紧绷,他并不是一个舍身成仁的杀手,目标的死亡不是终点,相反,那只是意味着另一场绝境求生的血战的开端。在他的身后,教官贝克已经直起了身子,从腰间抽出一支修长的箭矢,痛苦的表情虽然还残存在他脸上,但是他一丝不苟地张弓搭箭,眼神已然锐利得如同鹰隼;而凯伊已经抄起了另一把厚重的木椅,一步一步朝埃修逼近;这一刻埃修突然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仍旧站在年祭时的雅诺斯角斗场上,置身于一众帝国顶尖武士的包围中,只不过这次,是他孤零零地面对萨里昂有名的武者,再没有一个嬉笑怒骂的老酒鬼陪伴在他左右。

可他依然无所畏惧!

基亚松开了自己紧攥的手,发现掌心间尽是淋漓的汗。他轻声地贴到特蕾莎耳边说:“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替我跟父亲跟哥哥说声对不起。姐姐,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特蕾莎了然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也是,去吧。”

基亚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大胆刺客,胆敢在王城内行刺!”然后他赤手空拳地朝着埃修虎扑过去!

埃修怔住了,基亚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基亚从背后擒抱住了。不过埃修的身体本能远比他的意识要快,他的反制来得又凶又狠。基亚还没来得及提醒埃修,就感觉对方的身子如同泥鳅一样从自己的两臂中滑了出去,而后一只有力的臂膀环上了自己的脖子,将他狠狠地朝前带去,下一秒,基亚就被埃修扣在身前。不需要基亚提醒,埃修很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该如何表演:“让开,否则我杀了他!”

但丁的墨镜不自觉地沿着鼻梁滑下,眉头高高地皱了起来。

贝克已经拉开了天穹之弓,他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敢松弦。先前电光石火的交手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绝非是易与之辈,没有完全拉满的天穹之弓射出的箭矢恐怕无法威胁到他,但若是真的将天穹之弓撑成一轮满月,他是可以在埃修藏回基亚身后之前一箭射穿他的头颅,可同时射穿的还有埃修身后那些贵族!

“基亚!”莫里斯紧张得声音都尖利起来,他一把跳了起来,“放开他!”

“放箭!你为什么还不放箭!”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声音同样尖利,他已经出离愤怒了,恨不能一把推开教官贝克,自己抢过天穹之弓将埃修射杀。只是埃尔德雷德侯爵的武技实在是稀松平常,而且亚特还死死地拉住了他,不让他扑上去。那个年轻人是为数不多的在奈德横死当场时还保持着冷静的人之一,他定定地注视着埃修,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凯伊停下了脚步,犹疑地看着布伦努斯公爵,后者脸上已经聚起了如同乌云般阴沉的杀意:“没想到,真的会有宵小在我眼皮底下闹事……”他漠然地看向凯伊,“别愣着,把他当场格杀。反正已经死了个裁判所副所长,再死一个子爵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莫里斯震惊地看向父亲,没等他出口苦劝,艾尔夫万公爵已经豁然起身,愤怒地指着布伦努斯公爵,“文森特!基亚终究是我儿子!”

“是你自己的儿子不识好歹,在大图书馆呆了三年,还是蠢到看不出实力差距有如云泥吗?”布伦努斯公爵冷冷地说。基亚心里一跳,知道自己临时起意的人质计划最明显的疑点已经被察觉,这样下去自己跟埃修恐怕都难以脱身。这时特蕾莎也从坐位上站起,手里扣了一把黑键,她接下来做了一个极其大逆不道的举动:她将黑键对准了布伦努斯公爵!所有人的都震惊了,场间第二名超一流武者终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却让本就剑拔弩张的局势更加尖锐!

“基亚就算再如何不识好歹,也还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成员,他的生死不劳公爵大人挂心。”特蕾莎一字一句地说,丝毫不在意火之名将更加难看的脸色。布伦努斯公爵深吸一口气,他就算再如何横行无忌,在面对另一位跟他平起平坐的公爵和一名超一流武者的同时发难也不得不选择忍让。“好,很好,非常好!”他紧咬着牙,死死地盯着埃修,“滚吧,但是我记住你的脸了,今晚之后,只要你胆敢出现踏进萨里昂任何一寸的土地,迎接你的,只会是雄狮的怒火!”

埃修平静地看了一眼布伦努斯公爵,不为所动。老酒鬼很久以前就跟他讲过,言语上的威胁是最无力的,反而会将自己束手无策的窘境暴露给对手――能动手早动手了,还磨什么嘴皮子?他押着假意挣扎的基亚,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所过之处,贵族们便仿佛是一群惊弓之鸟,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同时对这个狂妄的刺客投以惊惧的眼神。

第七十四章 逃出生天(上)

“全都滚出去!”埃修踏进厨房,大喝一声,他从案板上拔起一把锋利的切肉刀,干净利落地一扬手,厚重的案板连同其下的木桌一分为二!王宫里的仆役们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埃修挥舞着切肉刀,像是驱逐羊群一样把他们赶了出去。

“你跑进厨房干嘛?厨房的窗外便是院子,守卫极其森严,你难道要架着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吗?”基亚低声说,“这里可不是马里昂斯,不在乎我生死的大有人在。”

“我怎么进来的,我们就怎么出去。”埃修镇静地说,他用刀背击碎了窗户,雕花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刺耳,宴厅里的贵族们想必都能听到这种带有暗示性的声音,然后他带着基亚沿着旋梯走下了地宫。

那声玻璃碎裂的脆响确实传到了大厅中,教官贝克与凯伊最先反应过来,拨开人群,一个箭步冲进厨房,关心挚友安慰的莫里斯紧随其后。夜风卷着细雨从残破的窗户刮了进来,教官贝克朝那里扫了一眼:“窗台上没有脚印,并不是跳窗脱逃。”

凯伊跟莫里斯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旋梯。贝克以弓术跻身超一流之列,他的眼力毋庸置疑,那么那名刺客只有可能挟持着基亚藏进了地宫中。这个宽敞不逊色于皇宫多少的地下空间被乌尔里克五世奢侈地用作储藏的仓库,开宴前这里布鲁努斯公爵还将西多利厄斯关押于此。“那两个禁卫军能拖得住吗?”凯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而莫里斯心跳加快了几分,萨里昂的禁卫军只忠于乌尔里克五世,任何胆敢在白银王座下践踏雄狮尊严的狂徒都会遭致毫不留情的打击,他们可不会去在意基亚的死活。万一禁卫军真的把那名杀手逼急了,那基亚恐怕也凶多吉少!一念及此,莫里斯顾不得许多,抢在凯伊与贝克之前,抄起一把菜刀就想冲下去。但是凯伊拦住了他:“莫里斯,你留在这里。”她无奈地看着莫里斯,口气难得地柔和起来:“你父亲的话你也不是没听到。你跟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可是……就不管基亚了吗!”莫里斯红着眼睛想要冲破凯伊的拦阻,但是他终究还不是母狮子的对手,被凯伊一拳击在小腹,痛苦地弯下了腰。

“我也不希望小基亚出事,但他方才的举动真的很跟自杀没有任何区别。”凯伊叹息着说,转向教官贝克,“贝克阁下,地宫环境复杂,请多加小心。”她苦笑了一声,扛着莫里斯走出了厨房。贝克诧异地看了凯伊的背影一眼,随即醒悟:她终究不愿意见到布伦努斯家族与艾尔夫万家族的关系跌落冰点,更何况布伦努斯公爵刚才更是被地狱修女当面威胁过。

不过地宫里,自己可就没那么多顾忌对付那个手段下流的杀手了,应该还可以顺便救回那个愚蠢的小子爵吧?被埃修踹伤的下腹还在隐隐作痛,教官贝克阴沉着脸,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箭。他握着天穹之弓,弓弦上搭着两根修长的箭矢,一步一步地踏进了地宫。

大厅中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盖过了食物的香气与鲜花的芬芳。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但丁已经匆匆离去,副所长在他的眼皮子下惨遭杀害,恐怕整个公国的黑翼修士小队都会倾巢而出,让刺客享受到异教徒首脑级的顶尖“待遇”。但丁前脚刚踏出大厅,埃尔德雷德侯爵后脚也出了门,临行前撂下一句:“我可不管那么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回公馆,组织自己的护卫猎捕杀手,为奈德复仇,那句留言自然是送给艾尔夫万公爵的――埃尔德雷德家族与艾尔夫万家族交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艾尔夫万公爵也皱着眉头,却没有任何表示,最后还是特蕾莎帮他拿的主意:“父亲不必为难,我会组织王城里的战斗牧师搜救基亚。”

艾尔夫万公爵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这个臭小子……”

这时凯伊也扛着莫里斯走了出来,附在布伦努斯公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火之名将绷紧的脸略微放松:“这样啊……不愧是教官贝克!”他赞许地看着凯伊,“你处理得很好。”

“为公爵大人分忧。”凯伊说。

莫里斯还在凯伊的肩膀上低低地抽噎着,布伦努斯公爵不耐地扇了一下他的脑袋:“行了你多大啦?还跟一个贵族小姐一样多愁善感。有教官贝克出马,基亚肯定安然无虞!”

“不是,刚才凯伊老师那一拳打得太狠了,我现在好想吐……”

等待是漫长而又难熬的,不知过了多久,贝克扛着一个人从厨房走了出来。已经如坐针毡的众人精神一振,却发现教官贝克肩上的人既不是杀手,也不是基亚,而是塔剑骑军统领,西多利厄斯!

面对众人诧异的眼神,教官贝克摇了摇自己的光头,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茫然:“那两人……不在地宫里……”

……

地宫下那两个禁卫军仍旧昏迷不醒,只是西多利厄斯已经不见了踪迹。埃修也无暇去关心那个塔剑骑军统领如何从地宫中脱身,他很快就定位到了密道的入口,掀起石板。基亚看着那丛朝深渊一般的黑暗延伸下去的通天藤,脸色有些发白:“怎么下去?”

埃修已经跳了下去,伸手握住一条藤蔓,双脚撑在墙上:“滑下去。”

基亚咬了咬牙,学着埃修,心惊肉跳地握住另一条藤蔓,在半空中颤颤巍巍地往下挪动。埃修已经合起了石板,黑暗顿时吞没了这片空间。基亚紧紧攥着那根纤细的藤蔓,感受着手中的藤蔓在他全身重量牵引下的每一丝颤抖。在没有任何光源的空间中视力已经成为了摆设,却让基亚的听觉更加敏感,他能听见短促的气流紧张地在自己的肺腑与鼻腔间进进出出的呼吸声;自己掌心与藤蔓火辣辣的摩擦声;以及身边埃修轻快地蹬在墙壁上加速下滑的脚步声――没多久那脚步声就离基亚远去了。时间仿佛跟密道中的空气一样停止了流动,也许过了有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基亚终于看到身下的黑暗中透出些许温暖的光晕,再然后,他的脚终于触到了实地。

埃修已经等着他了,两人沿着一路长明的灯火狂奔,终于来到了埃修当初爬出来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水池。“深呼吸,能憋多久是多久!”埃修不由分说地拽着基亚跳下了水池,一拳狠狠地砸在机关上,水池中央出现了一个漩涡,水下仿佛有一只手抓住了他们的脚,将他们一直往深处用力地拖拽。基亚紧闭着眼睛,死死地封着自己的口鼻,没多久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就被水的浮力托举起来。

“哗啦!”基亚的头露出了水面,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跟埃修正身处萨里昂城外的萨罗非河正中央,远处可见王城通明的灯火,在绵密的雨幕中折射出斑斓的光。他跟着埃修奋力游到了河岸边,已经有一个戴着墨镜的银发男子在等着他们了。

第七十五章 逃出生天(下)

“基亚子爵,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但丁牵着两匹高大的骏马,嘴角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你这种从公国政治圈中抽身而出的方式真是格外粗暴,我不知是该说你太大胆,还是该说你太潇洒呢?”

基亚耸了耸肩:“我不这么做的话,他走得了吗?反正埃修已经为你杀了秩序之鞭,他又发过血十字盟约,之后的生死你当然可以置之不理,作壁上观。”他直视着但丁,“王城地宫下的那条密道,是你告诉他的吧?”

“当然,”但丁轻松地回答,“这条密道是潘德帝国在萨里昂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是公国的最高机密,在今晚之前都只有我和乌尔里克五世知道。”他看着两个湿漉漉的年轻人,突然笑了:“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铁了?”

基亚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埃修也保持着一贯的沉默,但丁并没有让他们信任到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的程度。但丁也只是一句随口的感叹,并不奢求答案,他懒洋洋地摆手,朝埃修递过来一张黄褐色的牛皮纸:“算了,我对你们之间的故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们今后是要一起闯荡还是各走一边又与我何干?”他一指身后的两匹马,“行囊里有二十根纯色的金条,潘德绝对的硬通货,十万第纳尔只多不少。鉴于你现在已经是萨里昂全境通缉的要犯,不能随便地进出各大城镇,萨拉曼那支佣兵队我已经帮你打发到银湖镇了。放心,今晚的事情只会在公国上层间激起波澜,但丝毫影响不到这些底层的人,他们只会知道裁判所的副所长被人捅穿了喉咙,但具体的事情经过他们可能会从吟游诗人的口中听到各种各样的版本。”他诡秘地笑了笑:“以前我跟萨拉曼有过一面之缘,那个达夏人确实是一个靠得住的人物。只不过他那支佣兵队,跟打劫商队的毛贼火拼还好,若是要做些刀口舔血,为人火中取粟的勾当,还不够。”

埃修接过但丁手中的牛皮纸,基亚好奇地凑上来看。那是一张由异端裁判所与萨里昂商人公会共同签发的委任状,大意是说将萨拉曼的佣兵队调入裁判所,成为秘密的编外小队。埃修?巴兰杜克担任这支小队的总指挥,拥有完全独立的自决权,商会会长与裁判所所长均无权过问。落款是但丁与施耐德的签名。

“等下!”基亚震惊地喊,“施耐德的签名?他什么时候掺和进来的?”

但丁玩味地看着基亚,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长:“提纯过后的安神膏确实厉害,既能当镇静剂使,还能当致幻剂用。”

埃修收起了委任状,上面的内容非常详细,可以说方方面面都关照到了,缜密得滴水不漏。他拍了拍基亚,翻身上马:“走吧,去银湖镇!”

但丁目送着两骑在绵绵细雨中远去,他们的背影像是洇入水中的墨色,渐渐地在烟雨中化开,最终与天地不分彼此,就连远去的马蹄声也被落雨的声音给洗去了,迷迷蒙蒙,听不真切。直到那两个年轻人彻底消失在但丁的视线中时,他才折返王城,回到了自己在裁判所的居所。

门虚掩着,被但丁轻而易举地推开。有人坐在原本属于但丁的办公桌后,慢条斯理地用牙签拨弄着油灯的灯芯,昏黄的灯光在他的手边跳动着,来人的半张脸隐没在灯光无法触及的阴影里,在光影的分界线中翘出一撇神气活现的小胡子,沿着嘴角在末端打了个颇有奸商风范的蜷儿。

但丁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位不请自来的访客,他理所当然地坐到来人的对面,将自己的黑十字纹章放在桌上:“巴兰杜克家的小子已经走了,他们应该会在银湖镇停留一段时间。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是时间肯定不会太长。以他的手段,还有艾尔夫万家那个小子的脑袋,整顿佣兵队花不了多长时间。”他直视着对方,“你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放心放心,”对方的声音洋溢着笑呵呵的和气,“马迪甘的手稿早就已经顺利地卖到对方手里去了。以那个小妮子的性格,不亲自走一遭怎么甘心?也亏得她是帝国人,要是她出生在萨里昂,恐怕会是马里昂斯大图书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馆长。”

“我不明白,马迪甘的预言长诗只完成了第一卷,第二卷只有寥寥数语,这就能把她从南部平原勾引到北境?还巧之又巧地在银湖镇停留?”

“无巧不成书,这是他生前最常说的话。我还以为,在第一卷所有的内容都应验之后,你会开始相信他的预言长诗呢,不然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年轻人大开方便之门。”

“我只相信女神的旨意。女神告诉我要马迪甘死,所以他就得死,而女神告诉我埃修?巴兰杜克可以斩除秩序的毒瘤,所以我会对他提供必要的援助。至于你,奎格芬,”但丁冷冷地说,“我个人是非常希望你死的,但是女神不希望。”

“是啊,秩序主神怎么可能希望我死呢?我一死,萨里昂的经济体系恐怕会瞬间崩溃吧?女神怎么可能会坐视她的子民置身于水火之中呢?”来人的脸终于在灯光下露出了真容,另外半撇神气活现的小胡子被他捻在手中,他的笑脸和善,眼中却闪烁着狐狸般狡猾的光芒。潘德大陆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商人奎格芬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坐在但丁面前。“至于你为什么想我死,肯定还是在记恨我当年为了保护马迪甘而将整整两队黑翼修士诱骗到冥界小队的所在处吧?不过就算如此秩序主神都没拿我怎么样,你作为她的忠犬,除了朝我威胁地吠叫几声,又能如何呢?”他不理会但丁肃杀的眼神,反倒是盯着跃动的灯火出神:“第一卷《狂徒破潮》已经落下帷幕。第二卷《北境杂音》,真的是分外期待呢……”

第七十六章 暗潮尾声(一)

帝国,伊索斯。

一辆马车缓缓地朝城门接近,车夫握着马鞭,轻声地吆喝着。宽大的车夫袍掩不住车夫姣好的身段――赶车的人居然是一名女性!卫兵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在岗位上压抑许久的荷尔蒙被异性的味道挑动得不能自已,他上前拦住马车,干咳一声,想要借着盘问的机会跟车夫套套近乎,说不定还能顺便揩个油。

一条马鞭狠狠地抽到了他的面前,鞭尾击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车夫冷冷地注视着卫兵:“让开。”她的手腕上箍着一个朴素的铁环,生铁的凝黑在白皙的肌肤上分外显眼。卫兵的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他不可能不认识这个铁环,只有不朽骑士团中身经百战的骑士才有资格在手腕上箍上这种铁环,战功越高,可箍的环也就越多,不朽骑士团团长阿迦松小臂上便有整整三个铁环!

这个女车夫,竟然是个铁环百夫长么?那马车里坐的又是何等人物?能让一位铁环百夫长心甘情愿地做他的马夫?卫兵不敢再过多纠缠,心惊胆战地目送着马车驶入伊索斯的城内。

马车在内堡的门前停下,已经有一位披着祭司罩袍的老人等候在门外,他恭谨地朝车夫行了一礼:“安好,伊莉斯公主殿下。”他手中捧着一张卷轴,踏前一步递了过去,“这是圣墓的通行授权。”

“安好,温迪尔大祭司。”赶车的人便是马略皇帝的长女伊莉斯公主,她端坐在马车上受了这一礼,接过卷轴。这时候她的眉眼间终于挂上了少许舟车劳顿后的疲惫,“替我向露西安娜问好,要务在身,就不在此过多停留了。”

温迪尔祭司目送着马车远去,直到现在他也不了解,为何皇帝陛下没有返回雅诺斯,反而是轻装简从,只带着自己的女儿来到伊索斯,所为的就是进入开国皇帝奥萨?索伦埋骨的圣墓吗?

马车驶入城西的园林,流贯伊索斯的小溪正是发源于此,阳光被掩映的树叶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光斑,洒在砖石砌就的道路上。路两旁安置着帝国历代功臣的石像。古巴克斯的名将,帝国的开国皇帝奥萨的遗骨便安葬在园林最幽静的深处,被石像所守卫着。这位跟阿尔弗雷德大公并称于世的枭雄一手建立了如今帝国的版图,直到今天,他的继任者也只是在竭尽全力地巩固南部的疆土,无法重现当年在潘德大陆所向披靡,肆意扩张的盛景。

“父亲,我们到了。”伊莉斯掀开马车的帘子,轻声说。

马略在伊莉斯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在图尔布克战役后飞快地消瘦了,整个人形销骨立,像是一具从坟茕中爬进阳光下的枯骨。摇曳的光斑落在他暗青色的脸上,他眼中也有些微的光芒跳动着,宛如将熄的火烛。马略长久地注视着道路两旁的石像,其中有很多人的脸庞他都认得,他们曾经是他的恩师,他的政敌,他的挚友,但他们对帝国的忠诚毋庸置疑。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微笑着问伊莉斯:“你觉得我的石像放在哪个位置比较合适?”

伊莉斯惶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该如何作答。马略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一直都觉得曾祖父设立的政治制度分外可笑,分明权利可以在皇帝身上高度集中,却还要设立执政官制衡。难道只是为了纪念远洋之外那个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的巴克斯帝国吗?初代的执政官都是曾祖父的心腹将领,自然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然而如今哪位执政官会对皇帝忠心耿耿?而皇帝的子女,空有皇太子、公主这样好听的称号,却反而成了他们参与皇帝选举的桎梏。”

“年祭之后,格雷夫男爵告诉我,我最多只剩三年时间。当时我想,三年,足够了。新政已经卓有成效,创世教派彻底压过了拜蛇教,甚至隐隐呈现可以同秩序教派分庭抗礼的趋势,随后我要做的就是慢慢蚕食执政官手中的权利,废除那无聊的皇帝选举制,将皇权永远地握在索伦家族的手中。接下来就是我带领大军,挥师北上,实现曾祖父未曾完成的统一壮举。说不定在我死后,便不用跟前几任皇帝一样站在圣墓入口,而是尸骨被装进棺柩中抬进圣墓,与曾祖父平起平坐……”他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痛苦地弯下了腰,几乎要咳得背过气去,再直起身来时,手帕的中央已然浸满了殷红的血。伊莉斯唯一能做的就是拍拍父亲的后背,希望以此能舒缓他的痛苦。

“伊莉斯,你想做帝国的女皇吗?”就在这时伊莉斯听到了马略轻飘飘的声音,仿佛撩动额前刘海的清风,但其内容却如同千斤的巨石一般砸进她的内心,激起千层的波浪。“基尔性子太软了,就算他没中蛇毒,我也不会考虑将位子传给他。但是伊莉斯,你不一样,”马略牵起伊莉斯的手,轻轻摩挲着她手腕上的铁环,“当你在雅诺斯将那些行脚医生训练成军纪严明的军医时我就看出来了,你有着古往今来任何一位优秀的帝王都具备的品质,强硬,冷酷,果决,这是扎根在索伦家族血液中的品性,是你学医多年后也无法改变的品性,阿迦松把铁环箍在你手上,我一点都不意外。比起基尔,你更像我一些。”

伊莉斯凄然地看着马略:“父亲……”

马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别这么看着我,伊莉斯,我现在前所未有的清醒。我既然无法帮我的子女们开辟出一片乘凉的绿荫,只好邀请他们来同我一起在烈日下灌溉了。时间有限,伊莉斯,我再问你一次,”他直视着自己的女儿,“你想做帝国的女皇吗?”

伊莉斯轻轻咬着嘴唇,马略那热切的目光似乎拨开了她内心中最深处的沉积,那里沉睡着野心的火苗,她不忍心拒绝,也无法拒绝。马略说得没错,她身上终究流淌着索伦家族的血液,血管里回响着如雷的铁蹄声,她生来既是开拓者,也是征服者。

“我该怎么做,父亲?”伊莉斯迎着马略欣慰的目光,坚定地问。

马略笑了,自从图尔布克战役以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快慰:“先回雅诺斯吧,我慢慢跟你说。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第七十七章 暗潮尾声(二)

“露西安娜小姐,伊莉斯公主向您致以她最真挚的问候与无法来拜访的歉意。”温迪尔祭司敲了敲虚掩的门,没有应答,只有重物砸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温迪尔祭司叹了口气,伸手招来一个女佣,问道:“露西安娜小姐有多久没出门了?”

女佣低着头:“已经有三天三夜了,大人。饭菜倒是有按时送进去过,但小姐往往只吃一餐。”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温迪尔挥退了女佣,把手放在门上,声音提高了些许:“露西!”

屋内一片安静,温迪尔用力一按,门开了,门后堆积如山的古卷也滚落一地,与此同时房间的全貌也展现在温迪尔眼前,像是书山朝他开放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目力所能及处尽是书,文字以各种形式被记录在各种载体上,有用一整张羊皮写就的长诗,也有写在纸片上的短歌;有用硬牛皮包覆的大部头,也有字迹潦草的文抄。屋子的正中央趴着一个少女,漫不经心地翘着脚丫,脸埋在一部厚厚的《古巴克斯通史》中,书页在她的手中“哗哗”地翻动着。直到温迪尔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古籍走到她跟前时,她才抬起头,有些不快地说:“我听到了,温迪尔爷爷。这种出于礼仪的套话完全不用跟我说,伊莉斯她既然不来,那就不用告诉我她来过。”

温迪尔在少女的身边坐下:“露西你可以没那么多顾忌,我身为创世教派的大祭司可得严格遵循礼法。”他扫了一眼少女身边已经凉透的食物,皱起了眉:“你有多久没有规律地饮食过了?”

“也没多久,就两天多一点。”

“你啊……”温迪尔叹息一声,“贾斯特斯大人一走你就开始无法无天了。”

“父亲在伊索斯的时候我也还是这样。”少女反驳道,她合起了那本厚重的史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新刊的《潘德志》,“去瑞文斯顿交流的人选确定了吗?”

“还没呢,那几个年轻人习惯了南部的烈日,都不想去北境挨冻,更何况路途也不是一般的凶险,菲尔兹威与萨里昂都与我们交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正规军围堵。就算取道迦图草原,也不可能安全多少分。”

“我想去。”少女突然开口说。

“不行!”温迪尔瞪着她,“我后半句话你是不是没听见?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你是贾斯特斯大人的女儿,拿你做要挟,执政官该如何自处?更何况瑞文斯顿那边来的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贵族子弟,又不是亚力克西斯家族的直系继承人。派你去,岂不是把帝国的姿态压得太低了?”

“那随便指派个人做交流代表,我以私人名义去波音布鲁的王立学院就读。”

“更不行!你能不能好好想想自己的身份?执政官的女儿不在帝国境内好好待着,反而横跨整个大陆去波音布鲁,恐怕全达夏的影子刺客都会跟着你横穿潘德吧?”

“那我隐姓埋名,乔装身份,路上雇佣一队佣兵做护卫。这下谁会知道?”

温迪尔被对方的执拗弄得没脾气了,他无奈地看着少女:“去瑞文斯顿干嘛?”

少女扬了扬手中的《潘德志》:“我觉得布罗谢特教授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学者,他编纂的《潘德志》对于局势的剖析虽然有时太过迂腐和理想化,但是看人很准,跟他交流定然有所裨益。”她大声地念诵着书中的一段话:“温迪尔祭司很显然更适合做间谍头头而非是神职人员,他对于情报的管控能力不会逊色于达夏的哈里发哈米德,甚至犹有过之。帝国实行新政之初,他仅仅凭借巡逻骑士报告中的只言片语便推断出了大部分蛇教据点的所在,一举扫灭。帝国的新政能够在初期就几乎毫无任何阻力地顺利铺展,温迪尔祭司功不可没。”

温迪尔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何足挂齿?露西你别想着拍我马屁,我不吃这套。”

“温迪尔爷爷你就让我去吧,帝国的那些学院不过是肤浅的贵族子弟镀金的地方,没有一点学术氛围。上次我在那里宣讲潘德的诗体变迁,听众都没有几个人。波音布鲁不一样,旧潘德的很多学者都在王立学院开枝散叶,据说随便一个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都能跟学者聊上几句潘德史。”

温迪尔长叹一声,他又何尝不知少女跟帝国的贵族圈格格不入,甚至被她的同龄人半公开地排斥。她虽然是贾斯特斯最宝贝的女儿,容貌也算出众,早些年也不乏想高攀的追求者,但最终都因为她那古怪的脾性敬而远之――有她出席的场合,任何高谈阔论都会变得小心翼翼,因为她随时都有可能强硬地插进来指正你言论的不当之处。某次伊索斯的晚宴,创世女神教派的某位主教宣称帝国人的祖先是神,而达夏人的祖先是豺狼,这时她出现了,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主教哑口无言:“是蛇神还是创世女神?”而后她开始剖析达夏的历史,其内容如果记载在纸上想必那会成为一部极为大气磅礴的论文,被史学家们奉为经典。然而她所处的环境并非是学院而是宴厅,她的听众是贵族与教士而非学者,他们要么端着酒杯要么搂着别人的腰,最后都不耐烦地走开了,留下她一个人,那时候她刚刚讲到达夏的图腾崇拜。

露西安娜?杜克斯,这个才满十七岁的少女是帝国,乃至于潘德绝无仅有的天才。她仿佛对语言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使得她学习任何语言都仿佛把刀叉握在手中那般轻松自然,她三岁时便无师自通地能够通读用古帝国文字写就的巴克斯长诗,六岁便从诺多的文献中翻译出了七则短诗――这是很多语言学者穷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成绩,但对于露西安娜来说,这才只是开始。她很快就成为了诺多语的权威,甚至有北境的学者在黑矛骑士的保卫下不远万里地横跨潘德前往伊索斯,跟她共同研讨自己珍藏的诺多卷轴。

可她也是绝无仅有的怪胎――至少帝国的年轻贵族们都是这样认为的,也许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爱焕发光芒的珠宝,反倒对写满了字的纸充满兴趣的贵族少女。他们私底下大发议论,吹嘘说自己看不上这样的女子,不屑在舞会上跟她搭话,但他们心里明白的很,这只不过是害怕在露西安娜的面前出丑的借口罢了。

第七十八章 暗潮尾声(三)

也许,学者汇集的波音布鲁才是露西安娜最好的去处吧?看着露西安娜小鹿一般的哀求眼神,温迪尔心中一软,那一瞬间他确实有着松口的冲动,但很快被他打消了――在他这个年纪,他已经习惯了用理智而非热血去处理事情。

“露西,你终究是贾斯特斯大人的女儿,有很多事情都不能顺心意而行。别让大家太为难。”温迪尔叹息着说,他站起了身,不忍去看少女失望的双眼,“我虽然一直都很宠着你,但也不能为了你一时的任性而给帝国埋下隐患,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温迪尔转身出门,身后,露西安娜的声音追了上来:“温迪尔爷爷,既然我身为父亲的女儿,那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被当做政治交易的筹码?到那时您是不是也会和今天一样,为了不给帝国埋下隐患,不让大家为难,而不去尊重我的意愿?”

温迪尔心中一颤,露西安娜平静的声音像是一把扎进他后背的刀子,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与露西安娜明亮的目光对视,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沉默了很久,说:“这是两码事。”

……

门被温迪尔关上,房间内再度回归平静,只剩下空气、光线、浮尘、墨香,还有当中的露西安娜。她侧耳听着温迪尔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在确定老人已经离开后,小心翼翼地从身旁的《古巴克斯通史》的书页中抽出三张泛黄的羊皮纸,有两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第三张却只有寥寥几行匆忙而潦草的字迹。露西安娜仔细地将它们叠在一起,长出一口气。虽然帝国的风气开放,并不像其他国家那样将马迪甘的作品列入禁书之列,但露西安娜也不会轻易地将这三张羊皮纸暴露在创世女神教派的大祭司面前,这毕竟是那位大预言家生前的手稿,而且还是她千方百计想前往瑞文斯顿的根本原因。万一让温迪尔看出端倪,那等待她的肯定是无间断的盘问,不把手稿的来龙去脉套出来誓不罢休!

露西安娜轻轻地敲着自己的额头――这是她整理思维的一贯方式,第一张羊皮纸的内容跟帝国市面上流传的抄本无异,讲述了潘德帝国的变迁,然后以354年帝国年祭之变收尾。“仿佛水滴汇入河流/火星投奔烈焰/逃出囚笼的恶鬼闭目沉睡/没有听见身侧命运的窃窃私语/看哪/于无声处沉睡着的/是英雄的化身/还是地狱的代表/这一天/预言实现――是说当时喧闹者阿拉里克与那个死囚其实是成功逃出了雅诺斯?”她自言自语,拿起了第二张羊皮纸,其上的内容则完全没有被任何一版的抄本收录,“以秩序的名义/血珠在天使的黑翼上滚动/狂徒的快刀斩破了暗色的狂潮……这又该怎么解呢?”

露西安娜苦恼地叹了口气,她虽然可以依稀地推断出这一张羊皮纸上的内容与萨里昂有所关联,但她却没有太多可以获取信息的渠道――她既不染指军务,接触不到机密情报;也没有好事的朋友能够跟她分享一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至于流言如蝇乱舞的酒馆则是她断然不会涉足的地方。露西安娜看向第三张羊皮纸,低声念了出来:“改变世界的火焰在雪原慢条斯理地燃烧/猎鹰在风雪中归巢/与龙合奏的奏鸣曲/被杂音推向最高潮!”

雪原、龙与猎鹰……瑞文斯顿,非去不可!露西安娜下定了决心,起身扑到书桌之上,抓起羽毛笔,草草沾了沾墨水,奋笔疾书。她起草的是一张创世授权书,持有此令的人相当于直接受到创世女神教派的庇护,可在帝国境内畅通无阻,甚至能在伊索斯周边的村庄无偿招募教团的佣兵,比执政官亲笔签发的通行证还要好用。。露西安娜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完成了整篇授权书的伪造,然后在末尾惟妙惟肖地签上温迪尔祭司的名字,满意地笑了。创世女神教团的佣兵可不同于潘德上那些混迹于佣兵工会,粗俗不堪,随时可能内斗反水的冒险者,他们的素质绝对不逊色于帝国的正规军,既是虔诚的教徒,也是严明的士兵。

她又给贾斯特斯执政官写下了一封信,内容非常简短,也极其特立独行:“父亲,我走了。至于怎么走的,走去哪儿,想必温迪尔爷爷会告诉您,反正等你跟温迪尔爷爷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跑到很远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一口气写了四个“很远”,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借走的教团佣兵会还回来的。”在写完这一句后,她放下笔,轻快地起身,走出房门,喊来一个女佣:“去街上买几匹黑布回来。”

女佣看到露西安娜有些惊喜,随后不解地眨了眨眼:“小姐,买黑布做什么?”

“买布肯定是要做衣服啊,快去快回。”露西安娜挥了挥手,转身回房,在书堆里翻了半天,终于摸出一截沉甸甸的圣墓黑枪的枪头,还有一柄装饰华丽的贵族护手剑。这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年莱迪赠予她防身的礼物,尽管她那身为执政官的父亲颇有微词,露西安娜还是在帝国最精锐的反骑步兵中学习了四年基础的防身技巧。守墓人曾经不无遗憾地表示如果露西安娜能分出一半的精力放在练习战技上――同时保持健康的作息――将来至少也是个准一流武者。

露西安娜将枪头放在手中掂了掂,没多久她的小臂就开始发酸,她知道自己是带不走这截黑枪了,而那柄护手剑又太过细小。那是莱迪为十二岁的小露西安娜特别打制的,剑身又轻又薄,只有后半截开刃,砍砍稻草人或者是披着皮甲的木桩倒是游刃有余,不能指望它去劈斩铁甲。更何况露西安娜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柄护手剑在她手中跟一个花里胡哨的长匕首并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聊胜于无,漫长的旅途中有个防身的武器总归不是坏事。露西安娜想了想还是把护手剑放在了桌上。

女佣把黑布买了回来,露西安娜把门反锁,一个人对着黑布裁裁剪剪,她的手法很生疏,很缓慢,像是一个有样学样,按部就班的学徒,但不会有哪个学徒会像露西安娜这样将做得一丝不苟,完美无瑕,就连最苛刻的裁判也无法从步骤中挑剔什么。三个小时之后,一套夜行衣在露西安娜手中诞生,她还顺便给自己做了个面罩。若是贾斯特斯执政官在这里定会惊得眼珠子都凸出来:这还是那个一心扑在读书与语言学习上的露西安娜吗?

接下来就是等待午夜的到来了……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渐渐涂染上了黄昏温柔的光晕,露西安娜开始打包自己的行李。

第七十九章 暗潮尾声(四)

雷拉堡垒外。

哈米德冷冷地注视着巴哈曼,巴哈曼也毫不避让,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毒蛇与野狼间的对视。后者的身前站立着一名传令兵,他夹在两名位高权重的哈里发中间,对峙的气氛宛如山壁一般将他包夹在中间。过来很久,哈米德才开口:“行百里路半九十,虽然达曼与哈桑都身受重伤,但欧鲁巴也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松地从加辛的包围圈里脱出,你我只要再往上添一把火,欧鲁巴必死无疑。等他潜回帝国境内,那以后的战争我们又得仰超一流武者鼻息!”

“够了!”巴哈曼低喝,“我已经没兴趣参与到你那疯狂又无聊的计划中去。共事至今你一直对我有所保留,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后背交给一条毒蛇!”

哈米德目光陡然阴鸷起来:“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这是为了达夏的将来着想!你的信任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只需要你的军队!巴哈曼,你给是不给?”

“传令兵!”巴哈曼断喝一声。

“在!”早已汗流浃背的传令兵条件反射般的立正。

“传我军令,全军撤退。哈里发哈米德想要留在这里跟一个超一流武者死磕,我们不必管他。”巴哈曼掀开帘子,径直出去了,传令兵眼角的余光不安地扫了一眼漠然的哈米德,跟着巴哈曼走了出去。

哈米德注视着犹在晃荡的帘子,紧握着刀柄的手慢慢地松开,无力地垂下。“达夏最大的敌人,始终是我们自己啊……”

里斯托从窗外看出去,只能见到一片迷蒙的烟雨。他习惯性地将一支羽毛笔握在手中,随后才反应过来对帝国的战事已经宣告结束,连布伦努斯公爵都已经凯旋而归,在王城召开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不再会有军人站在这面窗前等待着携带着密信的银王鸽飞进来,他这个机要情报员也不必终日伏案破译那些经过层层加密的线报,但他还是分外怀念那段在密室里暗无天日的时光,攸关萨里昂存亡的信息经由他手流汇。他的身体被压得喘不过气,精神却像是翱翔于战火之上的雄鹰,局势的任何变动都无法逃过他的眼睛。里斯托已经深深地迷恋上了这种感觉。现在难得偷闲,凭窗听雨,他反倒不自在了起来。

雨幕中似乎有几道影子在高速接近。里斯托还没反应过来,几只银王鸽就从窗户撞了进来,精疲力竭地扑倒在里斯托的怀中,脚爪高高地扬起,腿上清一色地捆着用蜡封起的密信。里斯托一一解下来,才扫了一眼,身子就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口中发出一声震惊的呼喊:

“天哪!”

四封密信摆在他的面前,蜡封处的徽记都截然不同,光是里斯托一眼能分辨出的,就有布伦努斯公爵的沐焰雄狮,艾尔夫万公爵的交错剑盾,阿拉马公爵的穿林箭,最后一个辨识度甚至不逊色于萨里昂三公的徽记,那个凶恶的鹿头一看就知道来自于埃尔德雷德侯爵――三封公爵密信!一封侯爵密信!整个萨里昂除了国王之外最有权势的四个人同时朝着塞文克罗堡寄出了自己的声音,他们的意志恐怕能使整个中部大平原为之摇撼!

王城这是有什么变故了吗?里斯托忐忑地撕开蜡封开始破译,他的目光才落到第一封上时,手中的羽毛笔“喀嚓”一声被他折为两截!

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遇刺!

第二封的内容如出一辙: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遇刺!

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遇刺!

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遇刺!

同一人的死讯,被四种不同的笔迹通报了四次,里斯托的脑海里像是被烈马的蹄子狂暴地犁了四遍,到最后已经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密信递交到近卫队长哥顿手里,又是如何告知奈德的死讯的。

哥顿拍了拍这个尽职的机要情报员:“干得不错,好好休息。”他转身回到乌尔里克五世的寝室,重重地单膝跪下:“陛下,奈德已经伏诛!”

乌尔里克五世接过密信,上面的内容相当简明扼要,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的代行者凌厉地履行了他的意志,用最果断也是最决绝的手段将奈德这个不知何时扎根于萨里昂的高层政治圈的毒瘤斩除!

“但丁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乌尔里克五世起身,“哥顿,召集亲卫,我们连夜赶回王城!”

……

雨仍在淅沥沥地下着,约格特将手中的信纸撕成细碎的纸屑,将它们洒在湿软的泥土上。他低下头,在雨中沉默地伫立着,仿佛是在默哀。崔佛在他身后撑开巨大的黑伞。

“我的朋友奈德?格雷兹,你曾经给我莫大的启发,使得我们的计划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愿你的灵魂得到女神的青睐。”约格特轻轻地说,“而我们终将会在地狱再会。”他转头看向崔佛:“斯科莱鲁那边怎么样?”

“没有动静,他只是带着奥古斯塔娜频繁地出没在南部三城的酒馆,探听蛇教的行踪。要我去提醒他一声吗?”

“不必了,他这样的做法反倒是最聪明的。凯洛斯已经打定主意要自毁长城,但暗影军团却并非忠于他,而是忠于所谓的古帝国。一旦指挥官与他们背道而驰,人心必然浮动,高级军官几乎会一面倒的站在斯科莱鲁那边。那时候才是千夫长振臂一呼的最好时机。”约格特说,“我们也只能等,哪怕斯科莱鲁此时已经将帝国境内残存的蛇教势力整合完毕,也没有资本与帝国博弈。而且我们这边的准备还不够充分,‘那位’的尸骸至今还没有下落。”

崔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年喧闹者从我们手中劫走了他的棺木,不知藏匿在何方。”

约格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当那位半神发现自己的爱徒,同时也是潘德帝国最后一任护国武者也参与进异教徒大逆不道的阴谋中时,心情肯定极为复杂。虽然那时我不在场,但也能想象出喧闹者脸上那精彩的表情。”

“人各有志而已。”崔佛面无表情地说,“但丁不也是一意孤行地将马迪甘送上了火刑架吗?”

“人各有志啊……”约格特若有所思,“作为背弃的借口,倒也还算是冠冕堂皇。”

“这就是潘德,借口是生存的必需品。”崔佛的声音平静,“没有借口,人便仿佛失去了立足的土地。”

约格特笑了笑:“这句话是马迪甘说的,但他原句说的是‘信念’。你知道信念与借口的区别吗?”

“当然知道,信念是把自身当做燃料,而借口则不过是麻醉自己的方剂而已。所以马迪甘化作了焦炭,而我苟活至今。”崔佛幽幽地说。

“敢于为了信念燃烧自己的人,真是不得不敬畏他们的勇气与决意啊,哪怕他们最终会被自己的火焰烧死,可光芒与热度却不曾散去,就像是已经死了五十多年的马迪甘,他的骑士小说与他的预言还是流传至今。”约格特张开双臂拥抱冰冷的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们燃起的火焰迟早有一天会彻底颠覆这个深渊一样的大陆。”

第一章 银湖镇的巴兰杜克(一)

银湖镇坐落于内海的西岸,正处于萨里昂、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三国的交界处,是佣兵公会总部的所在地。无论是村落中不甘心埋没在农活与兵役中的农夫,还是远跨重洋来到潘德大陆的异国冒险者,银湖镇都是他们最好的去处,没有之一。三国间绵延无休的战火恰恰是“佣兵”这一贩卖武力与生命的行业赖以生存的沃土,而佣兵盘踞的银湖镇自然也欣欣向荣。小镇向北百里是瑞文斯顿的首都,以城名为国名的瑞文斯顿城,往南八十里便是在瑞文斯顿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割让给萨里昂的暗隼堡,再往西四十里,则是遥遥相望的铁橡堡和龙卫堡,两堡间便是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交战的前线,双方的军队已经在植被繁密的丘陵间对峙了一月之久,却始终没有太大的动作,反倒是雇佣军们杀得你死我活。

潘德354年1月17日,一支六十来人的佣兵队在银湖镇的周边驻扎下来,为首的人是个叫萨拉曼的达夏汉子,说着一口地道流利的潘德通用语。一开始为了地盘他们跟一支从瑞文斯顿正规军退役的老兵带领的部队起了摩擦――其实是对方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前来找茬,眼看着一场火并在所难免,萨拉曼甩手就是一弩,射掉了那名老兵的风帽。在老兵还在发愣的时候,又是一发弩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萨拉曼放下手边的两张弩,拍了拍手,他的身后顿时排开一列轻弩,对准了老兵跟他的手下。老兵脸都青了,他没想到对方的装备居然精良到人人带弩的程度。不过如果他知道眼前的佣兵队前身是萨里昂商会的商队护卫的话,想必早就会退避三舍了――萨里昂的商人虽然吝啬,但也惜命,他们的护卫向来都是武装到牙齿,甚至不会输给正规军太多。

老兵自己就是在正规军混过的,知道这一排轻弩对于他手下这帮杂牌军有多么恐怖的杀伤力,他们人数虽然是对方的两倍多,但他们当中最好的装备也不过是一件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千疮百孔的板甲,大部分人甚至连皮甲都没有,只套着一件厚厚的棉衣。反观对方,轻便结实的链甲却是标配。老兵顿时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只好认栽,赔礼道歉后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萨拉曼也因此在银湖镇小有名气,镇上的佣兵都说来了一支全副武装的雇佣军,他们的头儿精通用弩。但是奇怪的是这队雇佣兵从来不接生意,有雇主开出三万第纳尔的价码雇佣他们一个月,萨拉曼眉头不皱一下就拒绝了。按理说这样的队伍在物价极其不稳定的银湖镇待不长久,可他们偏生驻扎了一个星期,成批地在镇里购进桶装的好酒和上品的熏肉,第纳尔在他们手中如同“哗哗”淌出去的水流,营地的上空日夜漂浮着酒肉的香气。

天还没亮,暗蓝色的冰冷雾气还在银湖镇的上空弥漫时,安森就起床了,或者是他不得不起,因为他掀开被子的动作若是慢上半分,一条马鞭就抽过来了。被埃修托付给萨拉曼之后,安森遭到了近乎严苛的训练,不过他咬牙坚持了下来,纤弱的身体也渐渐鼓出了些肌肉,至少不像当初那样连一把长剑都握不住,但是萨拉曼仍然不教他基础的剑技,甚至不让他碰剑。

“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把自己的长剑?”安森跟在萨拉曼的身后,走到营帐前的空地上,不停地打着呵欠,问道。

“还早呢。”萨拉曼手里的马鞭一甩,“想学习怎么握剑?先从你的脚下功夫练起。摆个姿势给我看看。”

安森不明其意,但还是照做,他按照骑士小说中描写过的两名下马骑士决斗的桥段那样,摆出半标准的弓步,右手虚握在前做持剑状,左手横在身侧,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一面宽厚的纹章盾护着他的身体。按照书上所说,这样的架势进可攻退可守。“这样如何?”安森试探着问。

萨拉曼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安森两脚之间:“注意双脚之间的距离。”

安森才一低头,耳边风起,萨拉曼结结实实地朝他脸上扇了一耳光。安森被打懵了,歪着脸半天转不回来。萨拉曼这一巴掌用了力气,像是把几只蜜蜂拍进了安森的耳朵,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安森依稀听到萨拉曼在不住地叹息:“第一课,做好随时被人袭击的准备,只有这样你才能握得紧手中的剑。相信我,安森,”他拍了拍安森肿起来的脸颊,“敌人可从来不会跟你讲什么道义,他们只想着如何干净利落地割开你的咽喉。现在,去围着营地跑十圈。”

安森垂头丧气地迈开脚步,心想他就不应该向萨拉曼请教剑技。萨拉曼又不是什么出身高贵的骑士,至于什么八美德的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以后有机会还是得去请教那个埃修带来的青年,他行为举止间都透着一股无法磨灭的贵族气息,而且彬彬有礼,不知道是出身于哪家破落的门庭,糊里糊涂地被埃修拐进了队伍。在跑到第三圈时,安森突然转头问了萨拉曼一句:“埃修跟基亚呢?”

“不知道,”萨拉曼说,“天还没亮他们俩就出去了。”

第二章 银湖镇的巴兰杜克(二)

沉凝的寒气压下来,在地表结成厚厚的白霜,从迷雾山脉刮出来的白毛风把野草压得抬不了头。但是能在临近北境的地界生长的植物耐寒能力自然不一般,哪怕开春时内海依然封冻得严严实实,它们还是该发芽的发芽,该抽枝的抽枝。埃修匍匐在一处高坡的草地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远处的战场。他只穿着一件单衣,却对鞭子一般的凛然寒风浑然不觉。在他身旁的基亚裹着厚厚的棉衣,牙齿不住地打着冷战,他从怀里掏出一袋盛着烈酒的皮囊,仰头灌了几口才觉得胸腹间暖和起来。

“那两面旗帜认出来了吗?”埃修转头问基亚。

基亚朝下望去,只看到一片简陋的营帐绵延开来,雾气渐渐散去,隐约可见火光在游荡,那是值勤的士兵在举着火把巡逻。“黄底白鲸旗,是西吉蒙德侯爵的部队,白鲸是他的家徽。瑞文斯顿那边雾气太浓了,我看不清。不过瑞文斯顿中能跟西吉蒙德侯爵对峙的将领,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才知道贵族纹章学有什么用,你把大陆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家徽以及它们代表的姓氏背下来,就不愁不知道对垒的敌人的身份了,以后寻仇也有了方向。”

几枚零散的箭矢落在埃修与基亚前面的草地上,他们被哨兵发现了,但是两人丝毫不见慌乱,菲尔兹威人人善掷,就连刚入伍的新兵飞斧都能扔得有模有样,可他们的平民弓手则是出了名的孱弱,跟他们凶悍的步兵阵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光光是准头差劲,用的还是劣质的短弓。埃修跟基亚所处的位置距离菲尔兹威的营地足足有三百米,这个距离,就算是基亚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拨开重弓手射过来的箭矢。不过他们也知道此地已然不宜久留,很快一队骑着快马的斥候已经朝他们所在的山坡冲来。埃修推了一下基亚:“上马,你先走。”

基亚迅速地爬起来,踩上马镫时转头问了埃修一句:“你呢?”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埃修的手按在剑柄上,“来都来了,那就跟西吉蒙德侯爵打声招呼,顺便引荐一下我们的队伍。”

基亚了然地点点头:“别太过火了。”他用脚轻轻地踢了下马腹,骏马打了个响鼻,朝着银湖镇的方向奔去。

斥候离埃修只剩下三十步的距离,他们的手已经伸进了马鞍旁的飞斧袋,却没有出手,似乎是想了留个可供审问的活口。而埃修反倒先动手了,他的手仍旧按在剑柄上,人却径直冲下了山坡!斥候小队长反应很快,一声唿哨,斥候们在马上齐齐投出飞斧,沉重的木柄带动着斧刃在空中高速旋转,寒光交错如网,朝着埃修兜头盖下!

埃修不闪不避,拔剑出鞘!剑光撕碎了将散未散的晨雾,也扫开了埃修面前的飞斧,他的面前立时出现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在斥候震惊的眼神中,埃修欺进了他们的小队长,抬手将他撕下了马,他们还没来得及把腰间的短斧拔出来,就看到一个穿行在马蹄间的鬼魅,然后一个个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埃修用剑鞘拍下了马。

埃修与疾驰的马群错身而过,身后是四仰八叉躺在斜坡上的斥候。他们反应很快,立刻翻滚着起身,准备短兵相接,但是他们才刚举起了短斧,埃修的剑柄与剑鞘已经到了,他连敲带拍,间或一脚踹在他们的膝弯上。不多时斥候们又一个个倒在了斜坡上,这次他们爬不起来了,有几个甚至没有保持住平衡,沿着斜坡滚了下去。

“你是谁?”小队长抱着自己被埃修踹折的膝盖,疼得额头直冒冷汗,但还是咬着牙问,“是瑞文斯顿那边的雇佣兵吗?”

埃修没理他,长剑归鞘,目光投向了那群冲上山坡的军马,这些斥候配备的不过是脚力寻常的旅行马,说是军马反倒是折杀军马这个称呼了,但聊胜于无,就算是旅行马,好歹是军营里养出来的,上过战场,不会被兵器碰撞的声音惊吓,在银湖镇可是供不应求的稀有货,更何况它们已经配备了马鞍与飞斧袋,可以说只要来几个骑手就能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战斗力――当然仅限于在雇佣军之间的横向比对。

埃修走上山坡,将缰绳揽在手里,几匹马甩着头,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埃修身上陌生的气息让它们很是抗拒。小队长勉力爬起来,他已经看出来埃修打上了他们坐骑的主意,恨恨地说:“你死心吧,它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可不会随便跟着――呃!”他剩下的半截话被军马的痛嘶声噎在了喉咙里。埃修一手按在一匹最犟的军马脸上,缓缓地发力。面骨上传来的剧痛让军马高高地扬起了前蹄,想踩碎面前的年轻人的胸腔,却被埃修狂野的力道压得跪在了草地上,痛苦地喷着响鼻,它只坚持了三秒钟就低下头,舔了舔埃修的鞋,示意投降。降服了最强硬的军马,剩下的埃修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它们乖乖地跟在了自己后面。这种简单粗暴的驯马方式斥候小队长并不陌生,因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军营内的狂战士是如何用捏面骨的手法将一匹一人多高的孔宁加战马驯服的,然而他们都是靠双手发力,穿着厚厚的护具与战马角力,脸更是涨得通红,哪里像埃修这般轻描淡写!他惊骇地看着埃修:“你……是谁?”

这次他得到了埃修的回答,那个年轻人领着十匹恭顺如羊羔的旅行马,骑上自己的骏马,头也不回地说:“一个对战火有点兴趣的佣兵。”

第三章 银湖镇的巴兰杜克(三)

埃修骑着马一路狂奔回营,那十匹旅行马紧紧跟在后面,马蹄扬起大片的烟尘。营地里已经搭起了简易的炉灶升起了火,萨拉曼从锅里舀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麦粥,放到嘴边吹了吹,刚准备喝,就听到急速起落的马蹄声。萨拉曼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用后背护住了自己的碗,在他身旁的安森就没这么机警了,他抬起头循着马蹄声张望时,群马已从他身边掠过,一块被马蹄刨出来的土坷垃溅到了他的碗里,焦黄的麦粥瞬间变成了浑浊的土灰色。

“秩序女神在上……”听到动静的基亚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着埃修身后那一群旅行马,扶着自己的额头,“这就是你自荐的方式?抢了人家一队军马?”

埃修翻身下马,没有理会安森怨念的眼神,给自己盛了一碗麦粥,边喝边说:“有什么不妥吗?就算是旅行马,在银湖镇也该能卖出一千五百第纳尔。更何况这批还是配备马鞍的军马。萨拉曼,你是行家,估个价吧。”

萨拉曼扫了一眼那批旅行马,他生长于弓马盛行的达夏,看马的眼力就跟大漠正午的太阳一般毒辣无比,只不过一眼,那十匹马的成色已经被他摸透了:“瞥开马种不谈,都是好马。这十匹马如果全能卖出去,少说也有两万第纳尔。只不过很少有雇佣军能够一口吃下这十匹马,我们恐怕需要联系多个买家。”

“交给你了。”埃修喝完了麦粥,把碗放下,拍了拍安森的肩,“练得不错,再过几天可以教你一些基本的战技了。”

安森的眼睛亮了下,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基亚这时朝埃修招了招手,转身回到营帐。埃修跟了进来:“有事?”

基亚转头看着埃修:“我们在银湖镇待了也快一周了,这些天你不是旁观战场就是翻阅《潘德志》,你有什么计划吗?我们总不能一直带着一帮乌合之众在潘德大陆四处流窜吧?”

“这几天你不是也没闲着,跟萨拉曼天天泡在银湖镇的酒馆里。”埃修斜眼看基亚,“我俩情报都收集的差不多了,交换下。”

基亚笑了,跟聪明人讲话真的能省去很多委婉绕弯的时间,他跟埃修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篡位者。”

在潘德,觊觎王位的人有很多,但敢于把这种念头付诸言行的人屈指可数,成功者戴上了象征权利的王冠,失败者要么是被人砍下头颅,要么就是流浪天涯,斡旋于他国的政治圈中,企图借外力而东山再起,重新参与到王位的角逐中,后一种人便是埃修跟基亚口中的篡位者。德莫西斯?奥古斯塔便是帝国的篡位者,传闻他不仅仅跟帝国的旧部保持着联系,还跟达夏勾结。

而帮助一个篡位者角逐王位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且不说你的财力能不能满足庞大的军务开支,也不提你旗下的军队能否与正规军相抗衡,光是成为一个国家永远的公敌这一显而易见的后果就足以会让人踌躇再三。复辟成功后的荣华富贵固然诱人,但那终究太遥远,反倒是眼前的艰难险阻真切而慑人。

基亚摊开一张菲尔兹威与瑞文斯顿的地形图,上面用蓝绿双色箭头标注着两国的军势――这是他跟埃修实地考察整整一周的成果。他拿起笔,在铁橡堡与龙卫堡中间绘出巨大的,针锋相对的箭头,又在绿色的箭头上潦草地画了一头熊,在蓝色的箭头上打了几个问号,同时嘴也没闲着:“你是打上了‘铁拳’因纳跟厄休拉夫人的主意?但是他们都是本土的通缉犯,四处流亡,行踪不定,很难找。而且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就算找到了,是谁依附谁还说不准,甚至有可能人家看不上我们,自取其辱。”

“那就让他们来找我们。”埃修说。

“以雇佣兵的身份参与进战争捞取军功,博取名声,与国内贵族制造摩擦,等篡位者上门吗?”基亚停下笔,凝视着埃修,“虽然是简略得能用一句话概括的计划,但是想要实现,其过程恐怕会艰难得超乎你我想象。你有心理准备吗?”

“你有吗?”埃修平静地反问,“这个过程恐怕不仅仅是艰难而已,在战场上拼杀的不但有锋利的刀剑,还有险恶的人心。这条路走到最后才是最黑暗的,为了让篡位者坐上王座,我们的手上恐怕会沾上很多无辜者的鲜血,你做好觉悟了吗?”

埃修平淡的语气让基亚不寒而栗,跟埃修相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能察觉出埃修骨子里沉积着某种仿佛看穿一切的淡漠,却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让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塑就了这种可怕的性格。基亚沉默了很久,慢慢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如果黑暗的尽头是光明,那一切的牺牲都会有意义。”他低下头,继续绘图,“你想好目标了吗?”

埃修想了想:“布罗谢特在《潘德志》里说因纳这个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我也觉得他不太适合做一个统治者。”

基亚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埃修的判断。这倒不是他们俩都很认同布罗谢特的眼光,只是这位“铁拳”因纳的轶事实在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他原本是菲尔兹威的第一勇士,正儿八经的超一流武者,但脑壳里可能装的全是腱子肉。在一场酒会上,他向维迪斯国王发起挑战并轻松取胜,按照菲尔兹威皇室的传统――也可能是承袭自凡斯凯瑞的传统,因纳要求维迪斯交出王位。不光是维迪斯不愿意将王位拱手相让,菲尔兹威内绝大多数理智的贵族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不通政治门道的武夫统治好不容易日渐强盛起来的菲尔兹威。于是铁拳因纳就被莫名其妙地宣布永远驱逐出境,维迪斯还设计让他喝下毒酒,虽然没毒死因纳,但也把因纳可以打死一匹烈马的铁拳毒成了软绵绵的棉花拳。相比起来,厄休拉好歹曾是瑞文斯顿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现在的国王格雷戈里四世当年反倒扮演的是一个不光彩的篡位者。

“那么,就决定是厄休拉女士吧。”基亚说,“你打算怎么加入瑞文斯顿公国?当雇佣军少不得会被人当枪使,我们的部队需要足够精锐才不至于沦为炮灰。”

“一步一步来吧,我倒是觉得我们待会可能要处理一下某个来自菲尔兹威的麻烦。”埃修说。

基亚冷笑一声,挖苦道:“你凭本事抢的马,为什么不让别人来找茬?”

第四章 巨剑,玛丽斯!(上)

几个士兵躺在担架上,捂着自己的膝盖,痛苦地呻吟着,他们都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没想到非但没抓回山坡上那两个窥视的人影,反而被人打伤,就连坐骑也被人掳走了。医师为他们接好了关节,为在伤势较为严重的地方敷上草药,打上夹板,擦了擦头上的细汗,刚想喘口气,就听到身后帘子响动,一个中年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沉默地扫视着担架上的伤员。他身后披着墨绿色的大氅,沉凝的目光仿佛是巨鲸在深海中巡游。他不失为一个威严而风度翩翩的男人,年轻时想必是一个能让贵族少女把自己羞涩的脸藏在纸扇后的美男子,如今脸上虽生了些皱纹,却不过是给那份英俊徒添了一份时间的沉淀,菲尔兹威人极度稀缺的贵族风范仿佛都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

医师战战兢兢地起身,恭敬地说道:“大人,他们虽然伤得不轻,但只要送回后方修养几个月,还能回到前线。”

中年人点了点头,还没说话,一个年轻的女子仿佛狂风一般冲进了帐篷,扑在斥候小队长的担架旁,单手把小队长提拎起来,劈头盖脸地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孬?十个男人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她粗暴的举动让医师好不容易为小队长接上的膝盖骨又脱臼了,他痛得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医师的脸也扭成一团。

“玛丽斯!别为难这些士兵!”中年人皱了皱眉,呵斥道,“你先出去!”

“告诉我,打伤你们的人是谁?”女子不依不饶地摇动小队长的衣领,“我去为难他。”

“他说……他是一个佣兵,然后他带着我们的马往银湖……镇的方向去了。”小队长断断续续地说,他好歹也是个百多斤的大老爷们,在这个女子面前却像是一株弱不禁风的细茅草一般,在她的手中前后摇晃着,最后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银湖镇?”女子松开小队长跳了起来,任由他直挺挺地栽回担架上,“还是一个佣兵?真有趣!”她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来人啊,牵我的马来!”她起身冲出了帐篷,来去都仿佛狂风一般野性。中年人摇了摇头,自己的这个女儿他越来越管不住了。“照顾好这些小伙子。”他吩咐完医师后,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一个魁梧的男子在营帐外候着,见到中年人,说了一句:“大人,就这么放玛丽斯小姐出营?现在可是战时,万一路上被瑞文斯顿那边派人堵了,那岂不是要遭?”

“拦不住啊,”中年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达罗斯你是一流武者,怎么不去拦?”

男子连连摇头:“打不过,真的打不过,我宁可去面对猛犬的长枪,也不想在玛丽斯小姐的巨剑下多待一秒钟。”

中年人哑然失笑:“你又没跟瑟坦达交过手。”

“那我就宁可被赫拉克勒斯暴打一顿也不想再去面对玛丽斯小姐的巨剑。”男子改口倒是快。

说话间,马蹄声“隆隆”地卷过他们身边,玛丽斯带着一队女武神骑士浩浩荡荡地出营,直往银湖镇奔去。

“算了,随她去吧,银湖镇那边是默认的中立区域,伊凡勒斯伯爵是我敬重的对手,我知道他不会像亚力克西斯那个不择手段的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中年人摆了摆手,“目前战况如何?”

男子思考了一两秒,苦着脸挠了挠头:“大人,你也知道我个只会在海上劫掠的海盗,这种战情的分析工作真的做不来。”

“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就好了,你以前或许是凡斯凯瑞的海盗王,现在却是我的部属,行军方略还是得学一学的。”中年人笑笑。

“好吧,我觉得目前的情况我们是占优的,”达罗斯说,“虽然瑞文斯顿游侠团的箭雨杀伤力与覆盖面都很惊人,但是他们的步兵却不堪一击。伊凡勒斯应该也是考虑到了正面作战对他极为不利,才一直坚守龙卫堡。”

中年人点了点头:“不错,有点进步。不过这么耗下去的话,最先撑不住的是伊凡勒斯。”

“为什么?”达罗斯又挠了挠头,不解地问。

中年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出神地注视着一棵在寒风中开始抽出新芽的大树,虽然三月才是开春的季节,但是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在树枝上若隐若现。中年人答非所问:“时间过得真快,再过几天,北地的黑夜就该缩短,日光开始照耀在迷雾山终年不化的白雪上,而山上那些蛮族也该下山了吧?”

玛丽斯一直来到银湖镇的边界才意识到一件事:她并不知道那个打伤整整一队斥候小队,并将马匹尽数劫走的佣兵长什么样。不过这并不能让她打道回府,反而是策马冲进了银湖镇,女武神骑士紧随其后。一路上行人惊叫着闪避,但还是有几名避之不及的佣兵被马蹄踏倒,在群马的践踏下瞬间毙命。负责治安的卫兵僵硬地握着手中的长矛,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地选择了视而不见。菲尔兹威尚武之风盛行,就连女子在军伍中都有一席之地,甚至还有全由贵族女性组成的“女武神”骑士团,而且她们绝非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她们跟瑞文斯顿的龙骑士屡屡交战,互有胜负,甚至在对上野战无双的狮骑士时也能不落一段时间的下风。萨里昂的母狮子凯伊曾经亲口称赞过她们彪悍的战斗力,就是言语不太文雅:

“这帮老娘们真鸡儿给力!”

女武神骑士团,绝对是潘德大男子主义的噩梦,而奉行大男子主义的佣兵最常拿来吹嘘的一个话题便是他们睡过多少女武神骑士,而佣兵横行的银湖镇更是漫天飞舞着各种关于女武神骑士团不着边际的荤段子。可如今女武神骑士团真的莅临银湖镇时,佣兵们反倒噤若寒蝉了。

第五章 巨剑,玛丽斯!(中)

“知道菲尔兹威那边会派人来,没想到会是‘巨剑’玛丽斯,”基亚目视着那一队女武神骑士直直撞进银湖镇的大门,虽然威势远及不上同等人数的狮骑士,但那些身披铁甲的女性却有别样的视觉冲击力,那飒爽的风采甚至让他想起了阿芬多尔的骑士长凯伊。他看了看埃修:“你打算怎么办?”

“进银湖镇。”埃修说。

基亚愣了一下:“你不会真想跟女武士骑士团正面冲突吧?更何况还有一个玛丽斯,她虽然只是准一流的武者,但论起单打独斗,很多成名已久的一流武者都不是她的对手。凯伊老师曾与她交过手,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可以的话,当然不想。”埃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转身进了营帐,再出来时,两柄长刀挂在他的腰间。埃修从容地扶正刀柄的位置,翻身上马,自始至终他的脸色都保持着平静,“但是萨拉曼还在镇里卖马呢。”

玛丽斯很快就找到了银湖镇的露天拍卖场――亦或者是拍卖场前厚厚的人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马背上的视野非常宽阔,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当中的那十匹还披着菲尔兹威制式马鞍的军马,还有军马旁边的那个达夏人。

萨拉曼还在不遗余力地朝面前的一个佣兵头头推销,对方的眼神中明显地流露出了些许的意动,只是还不肯松口,萨拉曼把价格朝下压了几十个第纳尔,提出附赠一袋菲尔兹威的制式飞斧,佣兵头头终于动心了,眼看着就要一笔交易就要敲定,一柄宽厚无比的双手巨剑旋转着飞来,剑刃斩破空气,呼啸着刺进两人之间的地面,佣兵头头递第纳尔的手僵住了,他的手只要再往前进些许,五根手指都会被剑锋斩断!人群之外,玛丽斯环抱双手,眼神睥睨,像是野狼扫视群羊:“继续啊?怎么不继续了?”

萨拉曼看了玛丽斯一眼,他虽然不认识这个前来找茬的女人,却认得她身下的那匹高大的孔宁加战马,而她身后跟着的女骑士骑的则是清一色的金鹿战马,此马种耐力极佳,虽然不及孔宁加战马身高体健,但也不像前者那般暴烈难驯,是女骑士坐骑的上上之选。

孔宁加战马、金鹿战马、女骑士……来人的背景已然呼之欲出:菲尔兹威的女武神骑士团!萨拉曼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吞了一口冰块一样的唾沫,心里暗暗叫苦。

玛丽斯看了脸色大变的萨拉曼,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个人,不像。”她跳下马,人群像是潮水一般,忙不迭地朝两边退开,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通往中心的道路。玛丽斯径直走到萨拉曼面前,径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萨拉曼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玛丽斯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他拎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哪里来的马?”

萨拉曼拼命掰着玛丽斯的手,用手指去掐她的手腕,离地的双足不住地踢动着。但这个健壮的达夏汉子的反抗在玛丽斯眼中跟一只兔子的挣扎没什么两样,她缓缓地收拢自己的手指,萨拉曼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玛丽斯漠然地扫视着周围,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大丈夫居然不敢作敢当吗?你再不出来,这个为你卖马的人的喉咙可就要断了!”

马蹄声自广场的另一头传来,如同骤雨一般敲打着地面,与此同时,一柄长刀如同一条白虹一般横贯数十米,直扑玛丽斯的面门!

玛丽斯眼中骤然升起棋逢对手的惊喜,她左手仍旧掐着萨拉曼,右手已经握住了那柄双手巨剑,全力一挥。白虹如同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山壁,倒飞回去,被骑手徒手接住,纳刀入鞘。与此同时马蹄声止,骑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他刚刚发出雷霆般凌厉的一击,语气却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像是一个刚从田间劳作归来的老农:

“你不放下他,怎么继续?”

玛丽斯松开了手,萨拉曼倒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玛丽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就是那个打伤了我军一队斥候,还把他们马给抢走的人?”

埃修也在打量着玛丽斯,外号“巨剑”的她既出身名门,是西吉蒙德侯爵的长女,也是菲尔兹威屈指可数的猛将,在她的身上几乎发现不了任何属于女性的柔美,虽然说她模样还算端正,一头利落的金色短发更是横添了几分干练的美感,但是她实在是太魁梧了――她甚至比埃修还高出一个头!只能套在壮汉身上的重甲完美地贴合着她健壮的身躯,在埃修见过的人当中,只有剑斗士欧鲁巴能在身高体格上能与玛丽斯一较高下。

确实很强……埃修想,玛丽斯在《潘德志》中被布罗谢特称为“最可惜的准超一流武者”,指的就是她单打独斗的实力能够稳稳地压过那些一流武者一头,然而在战场的表现却远远地逊色于她的手下败将。但眼下的环境明显不是瞬息万变的战场,而且埃修不仅仅面对的是玛丽斯,还有那十来名女武神骑士。

“你,不错。”玛丽斯开口了,“马我带走了,你也跟着,在这当佣兵有点埋没你了。”

“出个价吧。”埃修不动声色地说,“我毕竟是个出卖武力的佣兵。”

玛丽斯不耐烦地挥手,女武神骑士的手齐齐放上了剑柄,将长剑抽出了半寸,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短厉而肃杀。玛丽斯走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埃修:“这十匹军马就是我出的价,你走还是不走?如果不走,那就是选择跟菲尔兹威为敌,那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埃修静静地看着玛丽斯,突然开口说道:“萨拉曼。”

“在。”

“佣兵公会中有没有瑞文斯顿军方那边的单子?”

“有。”

“接了。”埃修说。

第六章 巨剑,玛丽斯!

周围一片哗然,埃修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他们却知道其中的利害,军方招募雇佣兵可不是让你去跟着大军一路扫荡,吃香喝辣,而是给那些舍不得把自己的部队扔上前线的贵族老爷们拿去做炮灰!尤其是瑞文斯顿那边来的单子,更是凶险。且不说北境苦寒,铠甲穿在身上跟把自己封在坚冰里无异;而且大伙儿都知道日前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正在龙卫堡下对峙,单子上的任务,是个在银湖镇摸爬滚打过的兵油子就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协防步兵阵线,抵挡菲尔兹威的勇士团与斧骑兵的冲击,为游侠团创造安逸的输出环境。银湖镇先前也不是没有势大的佣兵团接过这单子――酒火佣兵团是银湖镇的一帮散兵游勇中罕见的精锐,三百余人,分工明确,装备精良,步兵戴重盔穿重甲,剑盾投矛齐备;弩手每人都是两大袋弩矢;甚至还养着三十来人的重装骑兵。这样的配置可不是靠护送商队,满大陆的牵牛就能养得起的,只能靠发战争财才能维持吃穿用度,酒火佣兵团也是硬着头皮接下了瑞文斯顿的单子,可在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相撞的大潮之中硬是没有翻起一朵浪花。菲尔兹威侍卫们接惯了游侠团超长射程的密集快箭,佣兵们射出的弩矢在他们眼中就跟内海的悠闲海风无异。至于骑兵?菲尔兹威的反骑部队涌泉近卫军虽然不敢自夸可与帝国的圣墓枪兵并肩,但将几个穿着重甲的雇佣兵从马上捅下来还不是小菜一碟!斧骑兵一轮冲锋,瑞文斯顿的步兵阵线还没乱,酒火佣兵团自己就先溃败了,团长被一柄飞斧削去了半个脑袋,副团长哆嗦了一下,刚转身想跑,就被一名嗷嗷叫着冲上来的狂战士一剑砍翻在地。战后,酒火佣兵团无人生还!

有酒火佣兵团的前车之鉴,再有佣兵团想接瑞文斯顿军方的雇佣单,那可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了。

玛丽斯脸上胸有成竹的笑容消失了,埃修那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她提起了自己的巨剑,平指向埃修的脸,剑尖几乎压在了埃修的鼻梁上:“你是因为武者的骄傲而在跟我置气?信不信我先打断你的腿,再打折你的脊梁?”

“我没必要跟你解释,玛丽斯小姐。我们现在是敌人了。”埃修淡淡地说。他侧过头,沿着巨剑的剑身踏前一步,左右手拔刀出鞘!

玛丽斯一惊,下意识地摆动手腕,想要让锋利的剑刃切开埃修的身体,但是埃修发难之果断,发难之迅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玛丽斯的脑海里还在过着埃修的言语,下一个瞬间,长刀出鞘的尖啸便充斥了她的耳膜。她下意识的反应或许是最快的反应,却也是最仓促的反应,埃修扭转手腕,轻轻用左手刀的刀背格住巨剑,右手刀的锋刃已经横在了玛丽斯的脖子上。玛丽斯这时才看清楚,埃修是反手握着刀柄,这意味着他是左手拔左腰的刀,右手拔右腰的刀,就跟刺客持匕的手法一致,将长刀出鞘的弧度缩减到了最短,刀尖还未离鞘,刀锋已经就位,就像是暴起之时的射毒眼镜蛇一般,半截盘旋起来的身子还蛰伏在长草之中,可毒牙已经喷射出了致命的毒液!

女武神骑士大哗,阵型展开,将埃修围在中央,十来把长剑明晃晃地指向埃修。不过玛丽斯丝毫不在意渗入脖颈肌肤的寒意,反倒朝埃修露出一丝挑衅的笑:“原来,刀还可以这样拔。不过,你敢杀我吗?”她甚至抬了抬下巴,感受到那一线寒意有所退缩,以为埃修是在投鼠忌器,笑意更浓,“你也别想着拿我当人质,我一身重甲,挣扎起来可不是你这小身板制服得住的。”

埃修看了玛丽斯一眼:“你确定?”

埃修始终不变的平静脸色让玛丽斯有些恼火,也让她心里生出了隐隐的不安,从现身至今他没有表露过任何的情绪波动,这个年轻人拥有不合年龄的沉毅,像是一块磐石般坚忍。这种人的行动往往无法预测,也无从预测。而玛丽斯也只能从埃修清澈的眼神中看出危险的倒影。

埃修收刀入鞘,双手握住了玛丽斯右臂的中段,那里是肘关节,大臂臂甲套着小臂的臂甲,埃修深吸一口气,十指发力,生生地将那两段臂甲捏合在一起!玛丽斯察觉到不对时,她的右臂已经被紧紧地箍在了臂甲内,动弹不得。她虽然依旧可以靠强大的臂力弯曲手臂,但却无法自如地行动,更不用说提起巨剑进行劈斩了。她举起还未被殃及的左手,想要逼退埃修,然而埃修干脆利落的蹲了下来,手已经放在了玛丽斯的左膝上,如法炮制。坚硬的钢铁在他手中弯曲形变,原本护身的铠甲变成了密闭的牢笼,将玛丽斯关在其中。

“玛丽斯小姐,请叫你的部下让开。”埃修说。

“不让,你奈我何?”玛丽斯瞪起眼睛,负隅顽抗,“有种你杀了我。”

“不让是吧,”埃修叹了一口气,双手扶上了刀柄。

“那就没办法了。”

话音刚落,埃修已经宛如一个幽灵般骤然飘开,落在两名女武神之间,刀芒闪动,一条细长的血线出现在两人的喉咙间。

一刀刎喉!

当那两名女武神的尸体轰然坠马时,剩下的女武神骑士也反应过来,但她们哪是埃修的对手?在第一次奇袭之后埃修便不再从正面出刀,而是狡猾地将自己藏在马腹之下,一个个把女武神从金鹿战马上扯下来,再割开她们的喉咙。这几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玛丽斯眼睁睁地看着埃修像是杀鸡一样杀光了她的部下,却只能在原地无能为力――她或许还能活动手臂,却迈不开脚步。“卑鄙!”她痛苦地吼叫着。

埃修没理会她,他手中的这两把长刀是市面上的便宜货,杂质极多,不知道是出自哪个粗心大意的铁匠之手,砍树刀锋都能被树皮崩个口,更不要说直接劈斩铁甲了。“萨拉曼!”他喊道。

“单子接下来了,这位是――”萨拉曼领着一个穿着寻常服饰的年轻人过来了,看到血流成河的现场后震惊得说不出话。反倒是那个年轻人眼睛亮了一下,再看到杵在原地的玛丽斯时更是惊呼出声:“这是……‘巨剑’玛丽斯?”

“送个战俘,算是见面礼。”埃修低头擦拭长刀上的鲜血,“我们什么时候开拔?”

第七章 好人难做

“你好,巴兰杜克先生,我是盖尔博德?伊凡勒斯勋爵,家父乃是芬布雷堡的领主伊凡勒斯子爵。”年轻人坐在埃修面前,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他面前坐着的年轻人可是孤身一人便全灭了一个小队的女武神骑士,并生擒了一名准一流武者,容不得他怠慢。基亚递给他一杯煮开的雪水,他接过来,道了声谢。

盖尔博德抿了一口,面露难色:“虽然巴兰杜克先生实力卓绝,但麾下却没有像样的部队,不但装备说不过去,人数也不够。六十来人的部队,无论是协防何处都是杯水车薪。”

埃修使了个眼色,基亚心领神会,将他标注过的地形图铺在方桌上,盖尔博德低头扫了一眼,手仿佛是被沸水烫到一般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几乎是一头扑在地图上,手指扫过那些交错的两色箭头,颤声问道:“谁作的图?”

“是我。”基亚回答。

盖尔博德更加震惊了,眼前的这张地形图不过是市面随处可见的大路货,只潦草地记录了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边境各堡各镇的位置,可经过基亚的加工后俨然成了一副严谨的军事图!菲尔兹威与瑞文斯顿的营寨地点,军势进退标注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自己的父亲伊凡勒斯子爵摆出的军事雪盘也无法细致到这种地步!这张地形图的战略价值难以估量!可它并非出自一名久经战阵的老将,而是眼前这名刚刚递给他一杯水的年轻人的手笔!

“请问您是……”盖尔博德甚至顾不得对方看起来跟自己同龄,用上了敬称。

“基斯亚。”基亚看着对方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这张地形图可是他跟埃修这一周以来冒着被正规军围杀的危险,天天旁观战场的成果,如果这还作不出详尽的军事图,那基亚就自己滚回马里昂斯,把自己看过的书一本本一张张地吃下去。

“这张地形图,与巴兰杜克先生的武力,可值五万第纳尔!”盖尔博德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说,“可为何巴兰杜克先生会屈居于银湖镇做个小小的佣兵?不如投效我军,翱翔战场,建立功业!”

“功业吗?”埃修礼貌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朝前探身,指尖稳稳地点在地形图的某处:“此处,正是我的功业所在。”

盖尔博德沿着埃修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对方手指正落在了泊胡拉班上,那是铁橡堡的附属村庄,也是菲尔兹威北部后勤线重要的中转站,菲尔兹威前线万余人的大军粮草尽囤积在泊胡拉班内。伊凡勒斯子爵不是没动过奇袭泊胡拉班的念头,却因其在菲尔兹威国境内的纵深而遗憾作罢。

盖尔博德搓着手,眼中渐渐布上了踌躇的乌云,他本是受父亲之命,来到银湖镇招募佣兵协防步兵阵线,却没想到会碰上一尊埃修这样的大佛,开口便将矛头直插战争的胜负手,这已然超出了他的职权范畴。“我必须请示父亲,才能做决定。”他为难地说。

“请便,这几天我会一直待在银湖镇。”埃修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手势。基亚将地形图卷起,交到盖尔博德手中,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说道:“希望伊凡勒斯子爵能做出明智的决断。哦,请顺便替我向子爵带句话,”他凑到盖尔博德耳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还有一个月就开春了,菲尔兹威海产丰富,粮食充足,莫说是同达夏、瑞文斯顿双线作战,就是再加上一个萨里昂,三线作战也能支持一段时日;我知北境居民素来悍勇,不缺双线作战的底气,可如果再加上迷雾山的蛮族劫掠大军,底子还剩多少?”

盖尔博德悚然一惊,后颈一阵浸骨的寒意,像是有人抓了一团冰雪塞进了他的领子。他忌惮地看了基亚一眼,后者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在盖尔博德眼中却分明带上了阴谋的味道。他深深地看了基亚一眼,心里想这人真的只是个佣兵吗?

盖尔博德离开后,萨拉曼阴着脸走了进来,一拳重重地砸在方桌上,不住地摇头:“全是一帮孬种!一听说要上前线,纷纷吵着要离队!”

“有几个人愿意留下?”基亚问,他一点也不惊奇,萨里昂商人公会养出来的佣兵天天跟劫径的毛贼打交道,养尊处优惯了,骤然让他们上前线,跟赶着一群绵羊去跟狼群搏斗无异,狼毛还没见到一根,就被空气中的狼骚气给惊得四下奔逃。

“也就十来个人,还有那个安森,不过他还不算是一个战士,去了恐怕还会成为拖累。”萨拉曼看向埃修,这个年轻人曾经在帝国边境救他的护卫队于水火之中,现在赫然成了这支佣兵队的实际领导人,对此他没有一点微词,一是有大恩在先,二是埃修的行事作风早已让他心服口服,哪怕前方横亘着无底的深渊,萨拉曼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埃修跳下去。“头儿,你说怎么办吧。”

埃修手指轻轻地敲击方桌,想了想:“把我们剩下的金子破成第纳尔,那些离队的人,每人给他们一千第纳尔的路费。然后告诉那些想留下的,战役结束后,瑞文斯顿王国那边的雇佣费,我分文不取,全给他们!”

萨拉曼先是震惊,埃修的处理方式不能再宽宏,或者也可以说是不能再软弱,不但对那些离队者不予追究,甚至还奉上路费。一千第纳尔,闹离队的有五十来人,那可就是要整整割出五万余第纳尔!部队驻扎在银湖镇的这段时间里萨拉曼负责掌管财务,知道先前花钱如流水的开销已经足足在账务抹去了四万多的第纳尔,再算上遣散费,那便立时会陷入一穷二白的窘境!萨拉曼的手紧紧地捏着桌沿,声音苦涩:“可瑞文斯顿会看得上只剩二十个人不到的佣兵队吗?”

埃修看了眼基亚:“我跟他加起来,起码也能值个七八万吧。”

“喂喂!”基亚抗议道,“说得我们好像是挂上牌子出售的羊头狗肉一样,不过我觉得光是我那张地形图,就价值三万第纳尔了好么!”他看了呆若木鸡的萨拉曼一眼,拍了拍这个达夏汉子的肩膀,叹了口气:“在潘德,好人难做,万事总归开头难,以后你习惯就好。”

“就这么办吧,萨拉曼。”埃修说。

第八章 伊凡勒斯

龙卫堡因其早年为龙骑士团的分部驻扎地而得名,它位于瑞文斯顿边境上的霜息山高处,虽是依山而建,山势却并不险峻陡峭,坡度平缓,视野开阔,只是逢山必险,更由于八百瑞文斯顿游侠的存在,龙卫堡前三百米是让菲尔兹威人望而却步的森然雷池。两国自353年12月僵持至今,菲尔兹威忌惮瑞文斯顿游侠的箭雨,瑞文斯顿又何尝不惧菲尔兹威的双手豪杰三分?那边帝国与达夏的会战已经在图尔布克尘埃落定,萨里昂的不宣而战也潦草告终,而这边始终未曾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会战,双方的斥候像是乌鸦一般在北境与西海岸之间往复盘旋,谍报堆积如山。

“这幅军势图,真的出自银湖镇一个佣兵之手?”头发灰白的老人手指拂过地形图上犬牙交错的巨大箭头,用力地倒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他瞥了一眼身旁的战术雪盘,营寨位置分毫不差,前者甚至还要详尽。只有亲临战场,在旁观测才有如此高质量的作图,绘制者高深的战术素养在这张图上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俨然有名将风采。

“而且他亦对我们这里的窘境了如指掌,开春在即,亚历克西斯公爵将领兵应付下山扫荡的迷雾山部族。军粮配给愈发吃紧,再耗下去对我军不利。”盖尔博德说。

老人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他是主将,不可能不清楚日渐严峻的局势,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的天平早已不可避免地朝菲尔兹威倾斜。且不说自己手下这三千来人在丘陵间够不够西吉蒙德侯爵万余大军一口吃的,就算两人兵力旗鼓相当,他也没有把握能在那位有着“铁臂”之称的侯爵手中取下四分胜机。倒不是说他排兵布阵远逊于西吉蒙德侯爵,只是瑞文斯顿人的主场在雪原而非丘陵,守护者军团硬实力虽然有限,却熟谙雪地战门道,知道何处是深不见底的雪坑,何处是坚实可以踩踏的雪地。然而若是在丘陵决战,这点优势便荡然无存。眼下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自龙卫堡撤军,收缩防线,将霜息山与龙卫堡都拱手让给菲尔兹威人;二,将这场战役的胜负手交托给一个他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佣兵队长。

“这个埃修?巴兰杜克,”老人慢慢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如同寒山之巅的鹰隼,“他手下的佣兵队,实力几何?”

盖尔博德犹豫了一下,如实相告:“很弱,六十来人都不是什么精锐,配备也不精良。哪怕放在佣兵中横向对比,也算不上什么劲旅。”

“那他凭什么奇袭泊胡拉班?”老人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就这一帮杂牌军,给人当俘虏都嫌浪费粮食!”

盖尔博德深吸一口气:“今天早上他似乎是跟菲尔兹威那边起了冲突,一队女武神骑士冲进了银湖镇,却被巴兰杜克杀得一干二净,都是一刀毙命,就连带队的‘巨剑’玛丽斯也被他制服。只凭这一点,我觉得他比国内绝大多数一流武者还要强。”

“有这么强?那此人早应该出人头地了,为什么还在银湖镇厮混?以他的武力,在竞技大会上拔得头筹恐怕是轻而易举。”老人不住地摇头,“可疑,太可疑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不过,”老人话锋一转,“让他去试试吧。反正雇佣兵本就是一锤子买卖,失败了对战局无济于事,成功了自然是皆大欢喜。盖尔,告诉他,雇佣费十五万第纳尔。先给一万第纳尔,如果事成,剩下十四万,我伊凡勒斯双手奉上!”

盖尔博德一惊:“十五万第纳尔?是不是给太多了?”

老人,也就是伊凡勒斯子爵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我们在龙卫堡前拉开阵势,跟西吉蒙德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如果他真的破坏了菲尔兹威人的后勤线,逼迫西吉蒙德侯爵退兵,保住的不仅仅是瑞文斯顿在北境之外的领土,还有龙卫堡这三千多小伙子的性命!十五万算得了什么?”他疲惫地靠倒在木椅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快去吧。”

“是,父亲。”盖尔博德说,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问道,“那玛丽斯……”

伊凡勒斯子爵摆了摆手:“那是人家的俘虏,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

“可,父亲,生擒一名准一流武者可是大功一件啊!更何况玛丽斯还是西吉蒙德侯爵的长女,其分量举足轻重。有了她,说不定陛下会考虑恢复您的爵位!”

伊凡勒斯子爵没有睁眼,只是冷漠地说了一句:

“靠战俘换战功,有违军人的荣誉。”

……

“哗啦啦……”黄澄澄的第纳尔倒进了皮袋里,发出清越的鸣响,像是小溪从石缝间溅出,萨拉曼阴沉着脸,从队伍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将皮袋狠狠地掼在离队的佣兵手中。佣兵们瞪着眼,手里掂着沉甸甸的皮袋,柔软的兽皮内坚硬的金属质感让他们有些不知所措,这是要砸钱留住他们?有个佣兵大着胆子想问问萨拉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而被后者用眼神狠狠地剜了一刀:“拿了钱,赶紧滚!”他压着声音喝道。

佣兵们讷讷地笑了一下,知道这是遣散费,欢天喜地地散去了。闹离队这事本是他们理亏在先,只是没想到自己在银湖镇好吃好喝了这么多天,临走了还能发一笔横财,这样的好事在潘德可不多见。留在队里的佣兵也有些骚动,毕竟一千第纳尔可是个能让人眼热的数目,往昔护送萨里昂商会的那些奸商时,从南跑到北,从东跑到西,累死累活,一趟下来也就进账七八百个第纳尔。有个跟萨拉曼相熟的佣兵忍不住问了:“头儿,这些怂汉都能拿到这么大一笔钱,我们这些留队的呢?”

“当然是拿瑞文斯顿那边的佣金了。”萨拉曼拍着胸膛,手上和口上却都是虚的,队里逃了一大半的兵,本就不咋地的战斗力更是衰微,倒贴过去当炮灰说不定都被嫌弃。问话的佣兵也不傻:“别骗我们了,头儿,我们剩下这么点人,瑞文斯顿那里还看得上我们?”

萨拉曼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半个字也蹦不出来。就在这时一驾马车飞驰而来,在营地前急刹。盖尔博德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声喊:“巴兰杜克先生在吗?”

第九章 血与火与故事

“哐!”埃修一脚踹开了箱盖,佣兵们的眼睛立刻瞪得铜铃般大,喉咙不约而同地响动了一下:满满一箱的第纳尔!这恐怕是每个守财奴都梦寐以求的场景,他们恐怕会一头扎进箱子里去,哪怕在铜臭中窒息而亡脸上也会挂着甜蜜的微笑。佣兵们还想在多看几眼,“咔嚓”,埃修又把箱盖合上了。他踩着箱子,也踩着众人恋恋不舍的视线,开口说道:“箱子里瑞文斯顿雇佣我们的定金,一共是一万第纳尔。在我们的任务完成后,他们还会送来十四万。”

十四万?!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恐怕当了大半辈子的佣兵,赚到的第纳尔可能还填不满埃修脚下的箱子。然而现在,埃修告诉他们,这样的箱子,还有十四个!

“头儿,瑞文斯顿那边要我们去干什么?”有人问,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说是上了年纪,其实也就四十出头,但是能在佣兵这一高风险低收入的行业里活到不惑之年,已经算是相当的老资历了,对于危险的嗅觉自然是分外敏感。“给的钱太多了,不像是普通的协防任务。”

“不是协防。”埃修说,“我们要去袭击泊胡拉班,烧毁菲尔兹威军队囤积在那里的粮草。”

又是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此看来,这十五万第纳尔还真不是好赚的,佣兵们虽然没有什么战术头脑,也不懂什么叫做后勤保障,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总归要吃饭的,没了粮草就没得东西吃。这是要去捏菲尔兹威的命根子啊,那人家不得拼命?老兵犹豫了下,指着那箱第纳尔又问:“头儿,怎么分?”

“你们平摊,我分文不取。”埃修说。

老兵嘴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弹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似乎是被第三口冷气噎住了喉咙:“当真?”他扫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人,数来数去,算上那个天天被萨拉曼拎出去锻炼的小豆芽和老兵自己,也就十三个人,也就是说他们每人都能分到一万多第纳尔――如果他们活着回来的话。

“如果我们死了,钱还分得到吗?”老兵又问。

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基亚开口了:“我们会尽力把钱交到你的家人手中。”

萨拉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老兵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人,要是有的话,我先前就该跟着那些人一起离队。他们要么是有父母要赡养,要么是有儿女要照顾,自然不肯跟着头儿去战场上玩命。我当了二十几年的佣兵,基本把潘德转了个遍,却也没存下多少第纳尔。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过把有钱人的瘾,把自己打扮得跟王城里的那些商贾一样,被好酒好肉好女人伺候着。”

“他原来是贝蒙法莱村的人,五年前菲尔兹威跟萨里昂开战时,他的村庄被‘怪物’泰尔沃夷为平地,男女老少无人生还。”萨拉曼凑在基亚耳边低声说。“愿意留下来的人,都是举目无亲。”

基亚的眼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他看着那些紧张灰暗的脸,心里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悲哀。没有人是真正愿意去当一个佣兵的,也没有人想过着把终日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生活,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拿起了刀剑,他们不为家国而战,不为荣誉而战,只为生计卑微地在潘德各地挣扎。

幸福的人都是相同的,不幸的人则是各有各的不幸中去。基亚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大图书馆的阳台上翻阅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马里昂斯温暖的阳光与轻柔的海风让他有些昏昏欲睡,却在看到这句话后突然惊醒,反复地咀嚼着其中的酸楚。现在,那种酸楚再度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只是那不再来自书中凄哀的断言,而是眼前真切的人事。不是各有各的不幸,而是不幸殊途同归。

战火中,故事并无新意,只有血迹。

埃修慢慢地放下了脚,把箱盖打开,示意老兵上前。老兵有些犹豫地走到埃修身前,手颤抖着,伸进箱子,抓了一大把第纳尔,坚硬的钱币把他的五指撑得很揩,像是一个扭曲的鸡爪。老兵将第纳尔用力抹在自己的脸上,贪婪地呼吸着,仿佛那不是有着淡淡锈蚀味的金属,而是温德霍姆成块的上品鲸油。

“钱的味道,怎么闻都闻不够啊!”老兵咬着牙,看向埃修,“头儿,无论生死,这票我跟你干了!”

有人表率,剩下的人也不再犹豫了,他们选择留下来,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反正协防是九死一生,去烧粮草也是九死一生,同样是九死一生,那就干得轰轰烈烈些!“干了!”十二个汉子参差不齐地吼叫道。萨拉曼适时地将空皮袋递到他们手里,众人纷纷抢到箱子前去装第纳尔,这种时候也不去计较谁拿得多谁拿得少了,没多久箱子很快就空了,就连落在草地上的第纳尔也被人从泥缝间抠了出来。

“走,去银湖镇喝酒找女人!老子请客!”老兵吼道,他本就站在箱子跟前,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的皮袋最鼓胀,少说也有一千五百第纳尔,“谁跟我抢我跟他急啊!”

一众汉子勾肩搭背,大呼小叫地走了。基亚凑到埃修身边,皱着眉头问:“不管管吗?放他们喝得烂醉,恐怕明天下午他们的头还浸泡在酒精里,这种情况下深入菲尔兹威腹地跟送死没有两样。”

“我们后天下午才出发,让他们疯一下也无妨。”

“真看不出你还挺有人情味的。那个玛丽斯你打算怎么处理?”

埃修转头看向基亚:“盖尔博德没要?”

“说是被伊凡勒斯子爵拒绝了,让我们自己看着办。”

“这样啊,”埃修想了想,“那我带她去菲尔兹威的军营跟西吉蒙德换点赎金回来,顺便侦查一下泊胡拉班附近的地形。”

基亚无言地盯着埃修,好一会才说:“你认真的?你可知道这种带着战俘上门索钱的行径是对一个贵族门面最大的羞辱?尤其你押的还是西吉蒙德侯爵的女儿。他手下的冠军剑士会恨不得把你剁碎吧?”

“这……我还真不知道。”埃修诚实地回答。

第十章 西吉蒙德

夕阳的最后一绺光线在地平线上最后挣扎着了一下,终于还是被吞没了。苍穹像是黑幕一样严严实实地笼罩下来。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寥寥的星辰偶尔闪出微弱的光。大地上有火光四处奔走,人影摇曳,人声隐约。

“玛丽斯还没回来。”西吉蒙德侯爵手里擎着一根火炬,火光照着他沉肃的脸。在他面前,上百头孔宁加战马烦躁不安地嘶吼着,它们狠狠地啃着勒进嘴里的嚼子,嘴里喷出带着腥味的滚烫白汽。斧骑兵们死死地攥着缰绳,不让自己的坐骑脱离掌控。孔宁加从来都不是安静的马种,它们好动而暴烈,耐热却不耐寒,夜晚的冻气让它们有着想要狂奔御寒的冲动。

“大人,三百斧骑兵集结完毕。”达罗斯牵着一匹黑色的孔宁加战马过来了,那几乎是一尊漆黑色的山岳,大腿粗壮得仿佛门柱,皮下是暴突的筋肉,马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生铁面具,上面有五道深刻的指印,指尖的纹路清晰可见,可以想象驯服这匹烈马的人是有何等的蛮力!原本躁动的马群安静下来,恐惧地注视着黑马在它们面前走过,像是鬣狗遇见了君临的雄狮。

“很好,”西吉蒙德侯爵从达罗斯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目标,银湖镇!”营门在他眼前打开,西吉蒙德侯爵轻轻一夹马腹,黑马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汽,狂奔出去。在他身后,斧骑兵们咆哮着应答,他们跨上马背,狠狠地用鞭子抽在马臀上,营门涌出一条洪流,马蹄声仿佛踩着雷霆。

“吁!”西吉蒙德侯爵突然用力地一勒缰绳,黑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地踏落,泥土飞溅。它有些不满地摇摆着硕大的脑袋,似乎是在质询主人为何勒马。西吉蒙德侯爵没有搭理它,右手扬起,五指朝天并拢,这是急停的指令。前排的斧骑兵在见到后立刻勒住了自己的战马,同时不约而同地竖起右手,五指朝天并拢。洪流戛然而止,战马的嘶鸣声仿佛波浪般一潮潮从前往后起落。

一名骑手静静地伫立在西吉蒙德侯爵前方,中间隔着大约十米远的距离,人和马都站在火炬照明的边缘之外,只有一个磐石般的轮廓。西吉蒙德侯爵能感受到对方投射过来的视线,他将火炬朝前举起,火光照亮了一张平静的脸,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却没有在马背上抖成筛糠。“阁下有何贵干?此处是菲尔兹威军营,如无要紧事还请回避。”西吉蒙德侯爵谨慎地措词,他无法从面部表情中读出骑手的来意,对方的眼神像是流注的清泉,慢慢地朝他流淌过来。以西吉蒙德侯爵的丰富阅历,也无法在眼前这名年轻人的眼中看出任何的杂质。

年轻人没有回话,反倒他的身后有人沙哑地喊了一声:“父亲!”

“玛丽斯?”西吉蒙德侯爵握紧了手中的火炬,“阁下是否是今日清晨打伤我军斥候,劫走军马的人?”

“是。”年轻人说。

“有何贵干?”西吉蒙德侯爵第二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他的手却已经探进了马鞍后的飞斧袋。

“交还玛丽斯小姐。”年轻人说,他打了个响指,一匹金鹿战马走进了火炬的光线中,背上驮着一个身着重铠的女子,只不过铠甲的关节处已经严重地扭曲变形,将女子的四肢牢牢地跟铠甲固定在一起。年轻人跳下马,单臂将玛丽斯托到肩上,朝西吉蒙德侯爵走去。西吉蒙德侯爵瞳孔微缩,对方的膂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也难怪玛丽斯会栽在他手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明显还是保有相当的余力,他究竟是准一流,一流,还是……超一流?虽然仅凭蛮力评定武者的水准有些轻率,但这个年轻人既然能够将玛丽斯制服,实力恐怕不会差到哪去。

年轻人走到西吉蒙德侯爵跟前,将玛丽斯放下,同时徒手撕扯开了铠甲四肢关节处的铁片,铁片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小刀在刮擦着耳膜,黑马被这动静刺激到了,年轻人身上的陌生气味让本就警惕的它有些蠢蠢欲动,于是狂暴地嘶鸣了一声,高高扬起前提,朝着埃修当头踏下!

“不好!”西吉蒙德侯爵大惊,只是已经来不及阻止,黑马发难的那一瞬他没有握紧缰绳,立时在马背上失去了平衡,虽然他反应很快牢牢夹紧了马腹,但是黑马沉重的马蹄已经开始下落,只要踏实了,沉重的马蹄铁可以直接踩碎年轻人的脑壳!

但是马蹄并没有下落,年轻人踏前一步,左手撑住了黑马的胸膛,沉逾千斤的重量压在了他并不如何强壮的手臂上,他的脚甚至踩进了地面,可他终究是稳稳地托住了黑马,蹄子也被他右手握住。黑马不停地扭动着想把自己的蹄子抽出来,在对方那铁钳一般的掌握下却始终是徒劳无功。

西吉蒙德侯爵在倾斜的马背上倒抽了一口冻气,顾不上生疼的牙齿,年轻人的举动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以蛮力称雄潘德大陆,被布罗谢特称为“完美定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人――申得弗的“铁熊”,道格拉斯!

“咚”黑马前蹄落地,重新站稳,目光凶恶地盯着年轻人。年轻人倒退一步,继续自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将玛丽斯从钢铁的囚笼中解放出来。她被束缚了整整一天,套着沉重的铠甲,滴水不沾,粒米未进,关节是僵的,身子却是软的,铠甲的重量一下子压倒了她,玛丽斯瘫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西吉蒙德侯爵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再抬头时,发现年轻人已经退回到了火光的边缘,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

“请等一下!”西吉蒙德侯爵急忙开口,他右手按胸,在马上朝年轻人行了一礼,“虽然很感谢阁下归还小女,但与小女同行的女武神可还安好?”

“死了。”年轻人干脆利落地说。

“是吗……”西吉蒙德侯爵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听到这个答案后还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虽然我们已是敌人,但还恳请阁下归还战士铭牌,也好让我对她们的家人有个交代。”

对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好。”

第十一章 西吉蒙德(下)

夜已深,玛丽斯躺在简陋的草席上,四肢成大字摊开,手脚粗大的侍女用力地按摩着她僵硬的关节。冰冷的夜风撩开帘子的一角,西吉蒙德侯爵无声地走了进来,轻轻挥手,侍女点了点头,躬身退出了营帐。玛丽斯看了父亲一眼,别过头去。

“玛丽斯,你可知错?”西吉蒙德侯爵搬过一张凳子,在玛丽斯面前坐下,他虽然是在责问,声音却很轻柔。

“没错。”玛丽斯梗着脖子,有些吃力地翻了个身,留给西吉蒙德侯爵一个不耐的后背。西吉蒙德侯爵好脾气地笑了笑,搬着凳子又挪到了另一边,“擅自调动军队出营,在中立区域银湖镇跟人大打出手,女武神全部陨落,你还成了阶下囚,被人解到我军军营前……说说看,你哪里没错?”

“没错就是没错!”玛丽斯的声音里像是横着一块冷硬的顽石,她一时半会没法翻身,索性闭上了眼,不去理会西吉蒙德侯爵。

“几年前达罗斯曾经把一本《潘德志》给我看,布罗谢特在上面给我的评语是‘名将之资,奈何治军不严。’当时我还不服气,抡起行军打仗,排兵布阵,菲尔兹威里我自谦第二,谁敢去坐第一的位置?比约恩只是运动战,游击战的天才,艾丁侯爵敢于死战却不知战法变通,艾里侯爵――”他微微地冷笑了一声,“没有了赫拉克勒斯,他只是一个成天沉溺于酒色的暴徒而已。整个菲尔兹威,能做到令行禁止的贵族将领,独我一人!布罗谢特远居潘德一隅,凭什么给出这样不负责任的判断?”

“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所谓的治军不严,是怎么回事。”西吉蒙德侯爵伸出手,轻轻摩挲女儿的头发,“我太宠你了,宠到你都可以在将士们面前无视我的存在了。军令如山,唯独你不当回事,上次攻城,让你不要孤军深入,跟在达罗斯后面,稳扎稳打,你非要贪功冒进,直接冲进严阵以待的龙骑士阵线里。若不是达罗斯冒死去救,你现在恐怕还在瑞文斯顿的大牢里关着。”

“谁要他去救?若不是他多管闲事,潘德的一流武者中早就有我的名字了!”玛丽斯一边扭着头躲闪西吉蒙德的手,一边说道,只是因为底气不足,她的声音小了很多。

“你以为,准一流武者跟一流武者间差距真的很小吗?”西吉蒙德侯爵的语气骤然严厉,“大错特错!一流武者,对于战局的阅读能力都绝对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久经战阵的名将,你曾经击败过凯伊,可别忘了,那场努达堡下的遭遇战,是以母狮子的胜利告终!个人的武力再强大又如何?靠着单打独斗,好勇斗狠就能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吗!你又不是超一流!你跟赫拉克勒斯比试至今,有几次能撑过两回合?”

玛丽斯仍然闭着眼,嘴唇抿出反逆的线条,但她这次已经彻底失去了顶撞的底气。西吉蒙德侯爵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脑门:“不服气?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我从勇士团和涌泉护卫军中各抽调一百人,你恢复以后连夜赶往泊胡拉班镇守。”

“不去!”玛丽斯闷闷地说。

“真不去?”西吉蒙德侯爵笑笑,“这可是你报仇雪恨的机会哦,那个年轻人很有可能会对我们的后勤基地抱有想法。”

玛丽斯睁开了眼睛,光芒一闪而过:“当真?”

“既然他与菲尔兹威为敌,那么瑞文斯顿那边不可能没有收到风声。伊凡勒斯不是傻子,知道再这么跟我耗下去他几乎没有赢面,银湖镇来了这么一个对菲尔兹威抱有敌意的强者,他肯定会想办法去接触的。”西吉蒙德侯爵缓缓地说,“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伊凡勒斯真的和那个年轻强者达成了某种协议,那存放我军粮草的泊胡拉班肯定是他们首要目标!”他拍了拍玛丽斯的脑袋,“怎么样,把他绑到我的马前如何?”

玛丽斯这次没躲,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亲:“一言为定。”

“当然。”西吉蒙德侯爵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西吉蒙德侯爵抱着双臂,身边的达罗斯适时地为他披上厚重的大衣。西吉蒙德侯爵搓着手,大步向前走去,当走出了一定距离后,他压低了声音:“写信,将赫拉克勒斯调到泊胡拉班驻防!明天下午前,我要看到他出现在泊胡拉班!”

……

潘德的夜晚从来就不安全,劫径的盗匪只会比觅食的群狼更加难产,也更加危险,哪怕是最为追求效率的萨里昂商人,也不会轻易地为了多省下几个在旅馆过夜的第纳尔而冒险走夜路。但有时候夜色也是绝佳的掩护,潘德上不知道有多少看似已成定局的战役被一次孤注一掷的长途奔袭逆转,便仿佛尖刀撕开暗夜的伪装,决然地递上注定在战争史上无比辉煌的刺杀!

已经是半夜时分,阿芬多尔城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火,内海的涛声温柔地漫过大街小巷,在城门口执勤的卫兵倚靠着自己的长戟,打着呵欠等人来换岗。

马车的车轮“吱吱呀呀”地碾过地面,同时夹杂着密集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城门口停住。卫兵一个激灵,奋力地眨了眨惺忪的眼皮,发现一支护卫队正停在他面前,一个领头模样的男子举着火把走了上来,有些粗鲁地递来一纸文书,险些戳到他的下巴:“我们要出城。”

卫兵低头一看,那是一封萨里昂商人公会签发的通行证,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出吧出吧,你们这帮奸商真是的,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赶在军爷打瞌睡的时候出。”他扳动机关,城门缓缓朝两侧打开。

“呵呵。”那人笑了两声,似乎是不屑,似乎是轻蔑,总之其中蕴含的意味相当让人恼火。卫兵被对方轻佻的态度激怒了,睡意一扫而空,长戟重重往地面一顿:“你什么意思?”

“唰!”护卫队里的人齐齐偏过了头,视线聚焦过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目光有如实质的长矛!卫兵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半拍,以为自己迎面撞上了一面森然的刀墙!他这时才注意到眼前这支护卫队与他之前打过照面的所有商队护卫都不一样,跟那些无论何时何地都在夸夸其谈的佣兵不一样,这支护卫队到现在除了那名队长上来跟他交涉以外,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他们的面部表情也高度一致,在火光下仿佛苦行僧一般肃穆。卫兵意识到眼前这支部队可能并非是寻常的商队护卫,他不想引火上身,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没事没事,我刚才有点冷。走吧走吧。”

“呵呵。”队长又笑了一声,这次卫兵不敢再发作了,目送着这支护卫队沉默地离开了阿芬多尔,又沉默地走进黑暗笼罩的旷野中。

第十二章 长夜无眠

护卫队一直走出很远,直到阿芬多尔城的轮廓渐渐地淡出他们的视线,队长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他凑近马车,将那封萨里昂商会的通行证从窗口递了进去,低声说:“女士,鸡鸣前我们便可抵达萨里昂边境,只是日前菲尔兹威与瑞文斯顿正在霍尔丘陵间对峙,往后的路程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就按照我在地图上标出来的路线走,三日便可安然抵达银湖镇。”马车里的人说,“不会与正规军发生冲突。”

队长欲言又止,心里想您就那么确定?但是这一路走来,他不得不承认若没有马车里的女子伪造的商会通行证,他们作为创世女神教派的佣兵,是无法如此轻易地深入萨里昂腹地的,更不要说在各大重镇停留休整,最后还能大摇大摆地在卫兵的眼皮子底下走出城门。她虽然是他们护卫的对象,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却承蒙了她的保护。看起来虽然是个足不出户的贵族小姐,却能在地图上老辣地标出偏僻的路线,一路走来他们甚至都没有跟萨里昂的正规军打过照面。昼伏夜出,避人耳目也是她的主意,经过高强度军事训练的教团佣兵自然是不在话下,但是一个弱女子却也能调整自己的时差从而跟上行军的节奏,这让队长真切地感到了某种出于大男子主义而羞于启齿的不可思议。队长有种隐约的直觉,马车里的女子,其身份肯定不一般。不过能拿着温迪尔祭司亲笔签名的创世授权书找到他们的人,恐怕其位次也不会低到哪儿去。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远万里地前往地处北境最偏僻角落的波音布鲁呢?

露西安娜随意地将通行证丢在马车的一角,打了个哈欠,将头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闭目养神。虽然以前熬夜读书是家常便饭,但是熬夜行军却不可同日而语。露西安娜在精神的强韧上不会输给任何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但是身子骨依然是一个娇弱的贵族小姐,就算以前接受过守墓人莱迪的训练,那点基础也被极其不健康的作息与几乎为零的巩固给彻底消磨了。这一周下来她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因为睡眠不足出现的眼袋也在日渐浮肿,至少在能好好睡上一觉之前,她是没有心力去解译一篇新的诺多短诗了。

露西安娜头靠着坚硬冰冷的木板,眼前是那段被她刻上去的诺多语短诗,那些字符与可能的解法在她迷蒙的意识中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上下跳跃着,凌乱地拼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含义。露西安娜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将字符与解法通通驱逐出脑海,她换了个姿势,掖紧了身上的裘衣,嘴里含混地念念有词:“改变世界的火焰在雪原慢条斯理地燃烧/猎鹰在风雪中归巢/与龙合奏的奏鸣曲……”

“被杂音,推向最高潮!”

声音渐小,少女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地进入梦乡。

……

“要我说,你去见西吉蒙德侯爵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不,在听我跟你分析完利害之后还孤身前往,那就跟明不明智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完全是无可救药的愚蠢!”基亚瞪着埃修,后者正在将桌上的金属铭牌堆在一起,听闻此言后耸了耸肩:“他也没把我怎么样啊。”

“我们讨论的是你的安危问题吗!”基亚的声音骤高,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落,“你不了解西吉蒙德侯爵,但是我了解!他挂职菲尔兹威的元帅已经有十年之久,虽然不在名将之列,但菲尔兹威的军事主心骨从来都是他!你既然在他眼前表露了强大的实力与敌意,那么推断你跟瑞文斯顿有一腿几乎是顺水推舟!而以眼下的局势,瑞文斯顿想要翻盘,只能在后勤上打主意,如此一来,你我的动向简直不能再好猜!信不信当我们抵达泊胡拉班时,等待我们的将是菲尔兹威所有的一流武者?”

埃修低着头,没有去反驳,他这时才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这支部队能真正算的上战力的人,唯独他一人而已,若是把门槛再降低一些,接受过狮骑士团的严格训练的基亚与用弩一绝的萨拉曼也能勉强在列,但是剩下的人,不客气地说,都是些乌合之众,更不要说安森了。如果事情真的如基亚所说那般发展,那这次袭击成功的可能性已经渺茫到让人绝望的地步。埃修想了想,说:“要不我一个人去?”

“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基亚压低了声音喝道,“治军最忌朝令夕改,明明是带队奇袭泊胡拉班,你身为队长,却从银湖镇消失,你以为他们会相信你是一个人去烧菲尔兹威的后勤基地?相信你跑路了还差不多!”基亚严肃地注视着埃修,“立刻让萨拉曼把那些佣兵叫回来,我们明天下午就出发!”

埃修拢起桌上的铭牌,若有所思,少顷他抬起了头:“我有一个想法……”

第十三章 西海岸的最强者(一)

科恩平原,泊胡拉班。

巡逻归来的哨兵坐在火堆旁烤着冻僵的手,上岗前囫囵吞下的熏鱼的焦香在他的口腔中活泛起来,哨兵的喉咙“咕噜”响了一下,肚子也“咕噜”响了一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后勤向来优先供应前线的将士,他虽然看守粮草,配给却也不够他吃上一顿饱饭。

有人朝这里走来,哨兵警觉地站起来,他从腰间摸出一柄飞斧,瞄准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喊道:“口令!”

“苹果在哪里跳舞?”对方说。

哨兵松了一口气:“衣柜里。”他放下了飞斧,重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草地:“伙计,这边还有位置烤火,坐吧。”

来人走进了火光里,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唇边留着稀疏的胡髭,他友好地笑着,朝哨兵扔过来一个皮囊。哨兵稳稳地接住了,摇晃一下,里面荡漾出厚重的水声,哨兵又拧开盖子嗅了嗅,辛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哨兵狐疑地看着来人,对方笑了笑,又拎出几条被麻绳串在一起的银鱼:“玛丽斯小姐的命令,今夜执勤的士兵都能分到额外的食物和酒,尽管放开肚皮,喝醉都没关系。”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长的树枝,用小刀削去树皮,串起一条银鱼架在火上,朝哨兵示意:“走一个?”

哨兵也不客气,自己先灌了一大口酒,酒液像是一团火球滚进他的胃,又在五脏六腑间滚动,他痛快地呻吟了一声,撕下一条半熟的鱼肉大口地咀嚼。他一连喝了三口酒,撕了半条鱼,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巴。来人的吃相可比他文雅多了,只是小口地抿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啃着没什么肉的鱼尾。

一条鱼被两人分完,哨兵刚想劝几句酒,对方已经站起身来:“我该走了。老哥,好好享受。”

“诶诶,别啊,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哨兵有些依依不舍。

那人摇了摇头:“我也该去巡逻了。”

“那等仗打完了,咱找机会再喝一杯?”哨兵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把胸脯拍得山响,“老哥哥我请客!”

那人已经转身,听闻此言犹豫了一下,笑:“好啊。”

“老弟,怎么称呼啊?”哨兵这时候已经有些不胜酒意了,大着舌头问。

男人已经走出了很远,他的声音穿透了凛冽的寒风,强而有力地送过来:

“赫拉克勒斯。”

“哦,真是好名字!”哨兵摇头晃脑地说,“跟咱们西海岸的第一勇士同名呢!”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酒足饭饱后,人最是慵懒,睡意也最足,哨兵只觉得自己的眼皮像是挂着秤砣,不停地往下坠,他也没勉强自己强打精神,反正玛丽斯小姐都说了,喝醉也没关系,那睡过去……也……一……样……哨兵的头渐渐地垂了下来,没多久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赫拉克勒斯……”基亚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无力,仿佛念出那个名字就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埃修:“怎么办?西吉蒙德侯爵的反应远比你我想象的要迅速,他甚至将菲尔兹威唯一的超一流武者调遣到了泊胡拉班。有他在,哪怕我们穿上女武神的铠甲成功地混进泊胡拉班,之后怎么脱身?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基亚深吸一口气,“万一有人向我们问口令,一开口不就露馅了?”

“赫拉克勒斯……”埃修也在念,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有的只是那磐石一般的平静。他当然在《潘德志》上见到过这个年轻强者的画像,铁拳因纳失势后,赫拉克勒斯便是菲尔兹威硕果仅存的超一流武者,但菲尔兹威却并未在战场之外的制衡中吃过半点亏,原因很简单:赫拉克勒斯,无解。

不是无敌,而是无解。

再无敌的超一流武者,在战场上吃过几次亏之后,也就有了对策。像是萨里昂知道欧鲁巴是何等的疯狗,那柄重剑舞动起来不外乎一台血腥的绞肉机,因此绝对不会冒险让以射程有限的黑键为主要杀伤手段的地狱修女去牵制欧鲁巴,承担此重任的从来都是拉里亚的教官贝克,那仿佛是从云端落下的冷箭极其有效地压制了疯狗的活动空间;而达夏的手段更为简单粗暴――他们的刀圣达曼本就是另一台绞肉机,两人之间的对垒便如同两道激烈碰撞摩擦的金属风暴;如此种种,如何将敌人最顶端的战斗力从战场,乃至于战略中摘出,各国都已经摸索总结出了好几套各自的路子,卓有成效,出发点无外乎就是以我之长,攻彼之短,你擅长短兵相接,我就跟你拉开距离;你若是远距离火力凶猛,我就不惜一切代价地接近你――都说教官贝克能在战场上压制欧鲁巴,何尝又不是欧鲁巴狂野的爆发力让贝克无法分神去尽情地倾斜箭矢?只能说超一流武者之间的牵制是相对的,没有谁能够在做到彻底地压制对方的同时,还能在战场上发光发热。这种时候,只能比拼双方究竟有多少国之重器了。

按理说菲尔兹威应该是很吃亏的,因为铁拳因纳在被维迪斯国王毒成棉花拳因纳后,菲尔兹威只有赫拉克勒斯一个超一流武者。但反观潘德其他国家,萨里昂有教官贝克、骑兵长格里夫,在“凋零蔷薇”后也崛起了地狱修女特蕾莎;帝国更夸张,坐拥足足三名超一流!且不谈早已用彪炳的战史证明自己的剑斗士欧鲁巴,以及传闻在年祭上强行拦阻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的温迪尔祭司,暗影军团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在那场震惊大陆的卡林德恩会战中也再度展露出雪藏已久的獠牙,险些让艾尔夫万公爵饮恨当场;瑞文斯顿则豢养着两头凶狂的北境野兽:“铁熊”道格拉斯,“猛犬”瑟坦达;达夏虽然只有刀圣达曼一人坐镇,但是由于哈桑这个冷血刺客的存在,达夏往往能在战略的阴暗处占尽先机。

而赫拉克勒斯之所以被认定无解,就因为他只要提着斩剑,背着重弓出现在战场上时,等待他的,往往是两名超一流武者的同时牵制!

第十四章 西海岸的最强者(二)

不是狙杀,也不是牵制,而是压制。同为能够颠覆战场的超一流武者,彼此之间就算存在差距,但也必然极其微小,在一对一的互相牵制时往往会陷入长久的僵局,而瞬息万变的战场往往无法等到他们凭依这点差距决定胜负。但是二对一却又截然不同,双拳本来就难敌四手,在三人都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人数优势将成为无可逆转的胜势。赫拉克勒斯每回都被两个与他一般强大的敌人逼到极其惨烈的绝境,再退一步便会跌落万丈深渊,但是他却始终没有显露出败象,甚至还能捕捉到反戈一击的机会!除却那位始终站在山之名将身后的暗影,赫拉克勒斯几乎与潘德所有的超一流武者交过手,他曾经在中部大平原上一边躲避地狱修女狂蛇一般的黑键,一边跟教官贝克隔着八百米互相倾泻飞蝗般的箭矢;也曾经在雪原边际用手中的斩剑硬撼铁熊与猛犬的联手夹击;甚至创世女神教派的大祭司温迪尔也曾经破例来到前线,同欧鲁巴一同阻止他突破军队的本阵!而他手中的斩剑与硬弓,是他早年单骑摧毁菲尔兹威国境内一个规模最大的异端据点的战利品――恶魔武具!

赫拉克勒斯很强,虽然菲尔兹威第一勇士的桂冠是戴在铁拳因纳的头上,但自始至终,赫拉克勒斯才是西海岸公认的最强者,也有可能是潘德的最强者。很多人嘴里说着不服气的话,但是当他们扪心自问,能否做到在近身战中不逊色帝国的疯狗同时还能在弓术上与教官贝克一争高下,又能否做到屡次同时面对两名超一流武者而不死,内心早已不情不愿地得出答案。

远近皆能,谓之无解。超一流武者已经是一个悖论,而赫拉克勒斯更是悖论中的悖论,人力有时而穷,而武者能在一杆兵器上达到极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血。欧鲁巴双手重剑破坏力惊人,是疯狗最可怕的獠牙,但是就算把诺多的镇族神器之一落幕弓交到他手中,也未必就能百步穿杨;教官贝克弓术了得,但其剑技可能还不如一名王城内一名堪堪达到准一流的禁卫军统领;而像赫拉克勒斯这样,弓术与剑技都是登峰造极,卡瓦拉大帝建国以来,只此一人耳!

也难怪布罗谢特会在《潘德志》中给他做出了“披着人皮的恶魔”这样有诬蔑嫌疑的评语了。以人类之躯驱使恶魔的武具,又强悍得匪夷所思,如此评判,无可厚非。

“你在怕什么?”埃修突然问,他没有刻意地压低自己的声音,任由夜风将其送出。基亚吓了一跳,伸手想捂住他的嘴,手反而被埃修握住。“你不要命了?万一暴露了怎么办?”基亚有些恼火地说。

“暴露给谁看?”埃修指了指在篝火旁呼呼大睡的哨兵,“我虽然没有军旅经验,但是好歹也知道让执勤的士兵喝酒是每一个合格的指挥官都不会去触碰的禁区。玛丽斯如此乱命,那只是给我们可乘之机。”

“可是……有赫拉克勒斯在……”基亚还在犹豫,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那所谓的可乘之机完全笼罩在一名超一流武者的阴影下。他们便如同前往蛇窟掏取蛇蛋的猎人,却没有料到里面盘踞着一头真正的飞龙!

“如果你是在怕赫拉克勒斯的话,他交给我。”埃修将刀鞘从腰间解下,握在手中,“我来引开他和玛丽斯,你们趁机溜进去放火。既然连在外警戒的哨兵都如此做派,那泊胡拉班里面的境况也可想而知。”

“放火了,然后呢?”

“你们先回银湖镇,我随后就到。”埃修平静地说。

“什么叫‘我随后就到’?”基亚提高了声音,他也无所顾忌了。“你以为这是骑士小说?伟光正的主角对同伴英姿飒爽地说‘我随后就到’,然后英姿飒爽地解决了身后的追兵,又英姿飒爽地比同伴还要早地出现在集合地点?”

“这不是骑士小说,这是命令,我是头儿。”

“你这是乱命!”基亚盯着他,“那可是赫拉克勒斯。”

“我知道他是赫拉克勒斯,你已经把他的名字说了三遍了,可那又如何?”埃修反问。

“又如何――对方可是超一流武者!”

啪!埃修双手狠狠地拍在基亚肩膀上,整个人突兀地凑到基亚的面前,基亚甚至可以感受到埃修喷在他脸上的炽热气息,而他紧扣在基亚肩上的手也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炭。埃修的动作很粗暴,但是眼神却幽然,像是沉在湖水最深处的坚冰,他盯着基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就滚回萨里昂。”

“我们走。”埃修松开了手,打了个手势,头也不回地带着佣兵走了出去。留下基亚在原地木愣愣地站着,埃修的话像是一声炸雷,雷声已落,但是狂暴的尾韵却在脑海上空不停地翻滚着,震得他的头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跟了上来。安森有些不安地看着基亚,悄悄地开口问:“那个……赫拉克勒斯是谁?”

“是个很强的人,也是我们今晚的敌人。”基亚面无表情地说,他看了安森一眼:“怕了吗?”

安森挺起了胸膛:“英勇为美德的骑士无所畏惧!”

基亚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拍了拍安森的后背,加快脚步,走到埃修身边,跟他并肩而行。埃修看了基亚一眼,没有说话,基亚却毫不退让地跟他对视:“你有几成把握?”

“你有几成把握?”埃修也问。

“如果你能缠住赫拉克勒斯和玛丽斯二十分钟,菲尔兹威两万大军的粮草便会葬身在一片火海中,而如果你能再拖住他们三十分钟,我可以带着萨拉曼他们全身而退。”基亚斩钉截铁地说。

“这样啊,”埃修想了想,说,语气同样斩钉截铁,

“一成不到吧。”

第十五章 西海岸的最强者(三)

“……”基亚整个人都僵住了,迈出去的一只脚定格在半空,他无言地看着埃修,像是想在他身上看出几个窟窿。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拖住一个超一流武者前后将近一小时的时间,其中还要应付一位个人武力极强的准一流,你以为我是谁,但丁?”埃修反问,“三十五分钟,不能再多了。”

“你是怎么算的?”基亚问。

“在帝国时跟欧鲁巴交过手,以他为基准估算的。”

“当时你支撑了多久?”

“五分钟不到吧。”埃修笃定地回答。

基亚恨不得从地上刨出一块冻土砸到埃修的脸上:“所以三十五分钟这结果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啊!”

“当时我双臂有伤。状态完好的话,应该――”埃修的声音突然中断,他们一行人已经摸到了篝火前,埃修拔出匕首,从后面直接捂住哨兵的嘴,干净利落地割断了他的咽喉。哨兵像是一只倒在砧板的公鸡,挣扎了几下,渐渐不动了。放松的微笑还未在他脸上完全褪去,惊惧已经撑满了他暴突的眼球,他被剧痛从甜美的梦乡中惊醒,下一秒又直坠入黑暗的梦魇中。埃修松开了手,扶正了哨兵的身体,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仍旧在低头打鼾,只是鼾声不再,只有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秒针奔走在宣告死亡的钟表上。

“应该能支持三十分钟左右。”埃修轻轻地说,他站起身,走进了泊胡拉班。

村庄里的居民已经被驱离,夜晚能在村庄里自由活动的只有执勤的士卒,不过目前他们大多三两成堆地围着篝火聚在一起喝酒。赫拉克勒斯走过几个街口,有些人欢呼着朝他举起手中的酒囊,他们不知道赫拉克勒斯的身份,但都对这个给他们送来酒肉的年轻人抱有极大的好感。赫拉克勒斯微笑着向其中几个点头回应,转过弯,正看到拄着巨剑斜倚在矮墙边的玛丽斯。“哟。”他竖起一只手掌,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倒是清闲。”玛丽斯不客气地扫了他一眼,“前面还说坚决反对给执勤的士兵发放酒食,怎么一转眼你却已经走遍了泊胡拉班,亲自把酒食送到他们手里?”

赫拉克勒斯摇了摇头:“我反对的立场从未改变过,但你现在是泊胡拉班的后勤长官,我自然会遵从你的命令。”

“不敢当不敢当。”玛丽斯冷笑道,“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我老爹把你从扬维克朔调过来的。”

赫拉克勒斯犹豫了一下,坦诚道:“是。”

“还是信不过我!”玛丽斯扭头就走。赫拉克勒斯紧紧追着她,好言相劝:“不是信不过你,是担心你。”

“对我来说,两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玛丽斯冷冰冰地说,她知道自己甩不开赫拉克勒斯,索性径直走回了自己的营帐,转头对赫拉克勒斯嫣然一笑:“我要沐浴,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免了免了。”赫拉克勒斯连连摆手,不自然地挠了挠自己的唇髭,“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切,”玛丽斯朝地上啐了一口,“你现在说话的腔调越来越像老爹了。”

玛丽斯转身进来营帐,赫拉克勒斯注视着她高大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无月的天空,厚重的云层像是在黑暗中卷动的幕布,偶尔漏出些许的星光,照出一团凝实的白色。泊胡拉班里执勤的士兵大多已经喝得有些微醺,赫拉克勒斯看着那些正在划拳拼酒的士兵,心里头隐隐地有些不安,此前跟玛丽斯的激烈争吵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发放酒食!量越多越好,”玛丽斯一掌拍开了身前的木桌,“让那些男人都醉死过去才好。”

“胡闹!”赫拉克勒斯皱着眉头,“看守粮草可不是儿戏,万一敌人发动奇袭怎么办?”

“就是要他们发动奇袭才好。”玛丽斯咬牙切齿地说,“求之不得!”

如此大张旗鼓地分发酒食,原来不过是一个幼稚的诱敌之计吗?赫拉克勒斯收回心神,无可奈何地摇头。万一今晚没有奇袭又该怎么办?总不能让士兵每夜都喝酒吃肉,且不说这会对守备带来何种恶劣的影响,酒跟肉这些好东西总该优先供应前线的,若是都进了驻守后勤的人的肚子,那前线的将士们岂不是只能喝西北风?只不过赫拉克勒斯的脑筋转的有点慢,当他想出这句反驳的说辞时,他已经转遍了大半个泊胡拉班。

赫拉克勒斯知道玛丽斯为什么会如此急切,西吉蒙德侯爵的密信中提到过一个年轻的强者,在银湖镇很轻松地制服了玛丽斯,并将与她同行的一队女武神尽数屠杀。在密信中,西吉蒙德侯爵语气严肃地表示,那个年轻的强者很可能会跟瑞文斯顿勾结,奇袭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

交给你了。密信的最后只有这么四个字。

年轻的强者吗……赫拉克勒斯默默地想,会有多强呢?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赫拉克勒斯抬起头,发现一个女武神正在朝他走来,腰间悬着两把长刀。奇怪,赫拉克勒斯皱起了眉,他不记得后勤基地有任何女武神骑士团的成员,重装骑士是战场上最锋锐的刀刃,断无被雪藏在后方的道理,更何况女武神骑士团的那些悍妇也不会容忍自己被发配到前线以外的地方。而玛丽斯来时也没有带任何的女武神!

“站住!”赫拉克勒斯绷紧了身体,死死地盯住那名女武神,“口令!”就在这时,一点星光再度从云层中漏下,照在那名女武神的头盔上。赫拉克勒斯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孔,他的表情如同磐石一般坚毅而平静,瞳孔的最深处却仿佛有岩浆在狂暴地奔涌!

“苹果在哪里跳舞?”对方轻轻地说,人却已经扑了过来,双刀在颤鸣声中出鞘,两道惨白的刀芒割裂了寒冷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

第十六章 阿基里斯之踵(上)

调虎离山!这是赫拉克勒斯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那个年轻人清醒的眼神、明确的目标、果断的行动无一不是在向赫拉克勒斯堂而皇之地宣告这是一次阳谋,一次针对他的阳谋!其目的就是要将他这个驻守泊胡拉班的超一流武者孤立出去,这算不上什么高明的谋划,但是在潘德长年累月的战争实践中却屡试不爽。没有超一流武者那足以倾覆战场的武力,计谋才得以焕发自己的光彩。

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但是赫拉克勒斯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铺开的罗网之中,原因无他,那仿佛狂潮一般席卷过来的刀芒让赫拉克勒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对方的刀势极具侵略性,甚至让他想起了刀圣达曼手中那对仿佛双狼狂野共舞的军刀。这绝非是朝着粮草堆放处的方向且战且退就能应付的对手,稍有不慎自己就有可能被暴烈的刀锋吞没!唯一的出路,只有迎着金属的风暴前进,然后――

生死相搏!

赫拉克勒斯毅然决然地踏前一步,下一刻,火星在暗夜中激烈的迸溅,金属的风暴在尖利的颤鸣声中戛然而止。双刀就架在赫拉克勒斯面前,却再难寸进!

那是……月光再度从云层中落下,埃修看清了赫拉克勒斯用来招架的武器――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非武器,只是一支修长而狞恶的箭矢,通体泛着沉凝的黑色,月光落在其上,却有如落进了无底的深渊,甚至连箭羽也是黑的,轻薄而锋利的边缘让人想起快刀的刃口。难怪它能格挡住埃修的次品刀而不是被斩为三截,那亦是一件恶魔武具,或者说是恶魔武具的一部分:用精钢打制的复仇者之箭!

赫拉克勒斯低喝一声,单手发力,震开刀锋。埃修几乎是同步做出反应,手腕翻转,双刀沿着箭身平削,想要直接砍断对方的手指,赫拉克勒斯毫不犹豫地松手,任由箭矢落地,埃修果断上前,双刀径直捅向赫拉克勒斯的小腹,但是赫拉克勒斯转手又抽出了两枚复仇者之箭,像是握剑一般握着箭矢,“铮铮”两声,在千钧一发之际挥开了刀锋,而后悍然还击!尖端直取埃修的左胸,埃修不得不后退一步,双刀横在身前招架,但坚硬的箭簇还是在刀刃上豁出了一个缺口。攻防的立场一瞬间逆转了,赫拉克勒斯挥舞着箭矢,仿佛那是精巧而致命的刺剑,将埃修逼得一退再退,一直将埃修逼出了他的攻击范围,也不追击,就站在原地,冷冷地注视着有些狼狈的埃修,而那两把粗制滥造的长刀已经满是累累的伤痕,随时处在崩裂的边缘。至此,两人间惊险的交锋告一段落,隔着数米相互对峙着,视线在正中央交错,似乎可以迸溅出火花。

好强……埃修想,自己已经抢得了先机,却没有占到丝毫的上风,甚至还被逼了回来。对方到底是被冠以“最强”这一称号的存在,无论反应还是力量都是埃修生平仅见的强悍,更要命的是两人手中的武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埃修若是贸然再度出击,很有可能便是刀毁人亡的下场。

好强……赫拉克勒斯也在想,虽然他成功地逼退了埃修,但是虎口却在那接连的碰撞中隐隐作痛。不愧是能轻松制服玛丽斯还能顺便屠杀一个小队的女武神的存在,对方的力量与反应都是赫拉克勒斯生平仅见的强悍,若不是两人手中的武器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很有可能第一回合他便会遭受重创。

这个距离……赫拉克勒斯试探着后退了一步,埃修也朝前踏出了一步,两人间依旧保持着那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这个距离有相当的缓冲余地,埃修不敢贸然进攻,可赫拉克勒斯也不敢轻率地直接朝粮草堆放处且战且退。赫拉克勒斯再试探地退一步,这一次埃修直接朝前进了三步!那点缓冲的余地已然岌岌可危。果然,赫拉克勒斯心里叹息,对方也看出了自己不愿与之纠缠的意图,他若是再后退一步,恐怕便会再度卷入金属的风暴中。

“我听到兵器碰撞的声音了,发生了什么?是谁喝多了械斗吗?”玛丽斯全身只裹着一件浴袍,大踏步地冲出营帐,一眼就看到正在对峙的埃修与赫拉克勒斯。埃修身上套着的女武神铠甲让玛丽斯怔了一下,只是当她看清了头盔下那张可恨的男人面孔后,脑海里仿佛天崩地裂,岩浆一般红热的怒火四下奔涌,理性之弦刹那间灰飞烟灭。“你竟敢羞辱她们!”玛丽斯怒吼一声,也不顾自己只穿着浴袍的事实,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径直朝埃修飞扑过去。赫拉克勒斯大惊,但是阻止已是来不及,他又不能冷血地转身离去,任由玛丽斯毙命于埃修的刀下,只能也朝着埃修冲去。看似胶着的局势瞬间被打破了,却并未朝明朗的方向发展,反倒在飞扬的刀锋,漆黑的箭矢,还有小麦色的手臂大腿间滑向混乱的深渊。

……

“那边已经开始了。”基亚深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佣兵们迅速地跟上他的步伐,踱着墙根的阴影,朝泊胡拉班的深处走去。西海岸的女性向来高大魁梧不逊色于男性,女武神的铠甲穿在基亚一行人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堪称完美的伪装――如果不考虑吊在队伍最后,动作僵硬脚步蹒跚的安森,他虽然经过萨拉曼严苛的锻炼,却也没有强壮到能够穿着一整套重甲还能行动自如的地步,更何况埃修缴获的女武神战甲中,最小号的都比他的身材大上几圈,他能坚持着不掉队已经殊为不易。好在夜色朦胧,酒足饭饱醺醺然的菲尔兹威人眼光也朦胧,偶被人撞见,硬是没看出破绽,反倒还借着酒劲朝这边吹了几声口哨。基亚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粮草堆放的地点,看守的卫兵还算尽忠职守,并没有喝得烂醉,在看到基亚等人后警觉地举起了手中的短斧:“口令!”

“苹果在哪里跳舞?”基亚细着嗓子说,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卫兵楞了一下:“衣……柜里。女士您长得可真――”他想了想,憨憨地说,“有男子气概。”

“呵呵,菲尔兹威的人脑子里果然都是筋肉啊。”基亚恢复本音,笑了笑,卫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时,“咻”一声轻响,一根弩矢已经贯穿了他的头颅。萨拉曼收回轻弩,朝基亚点了点头。

“找到他们放酒的场所,动作要快!”基亚从一旁的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柴,火光映亮了他镇定的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隐隐的不安。埃修,你一定要坚持住啊!基亚听着村子另一侧传来的狂暴的金属交击声,在心中默默地祈祷着。

第十七章 阿基里斯之踵(中)

埃修现在的处境很不妙,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倒不是玛丽斯与赫拉克勒斯的联手让他难以应付――相反,贸贸然冲上来的玛丽斯一开始倒是赫拉克勒斯不得不分心照顾的累赘,毕竟三人中只有她赤手空拳,又只穿着蔽体都很勉强的浴袍,而且打法毫无章法,就是单纯地想冲到埃修跟前跟他厮打,跟菲尔兹威境内那些撒泼的村妇并无二致。这困扰不到埃修,去让赫拉克勒斯大为头疼,玛丽斯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赫拉克勒斯却不能对她不管不问。不过他很快拿捏到了埃修的痛脚:那两把已经伤痕累累的长刀,赫拉克勒斯有意识地用箭簇去反复磕碰在刀锋的同一处,虽然埃修反复变招,但是赫拉克勒斯总能迅速地跟上他的动作,铁了心地要磕断埃修的长刀!埃修的活动空间却被玛丽斯限制了,哪怕埃修有重甲护身,却也不能完全抵消一名准一流武者全力一拳的冲击力――实际上为了躲避赫拉克勒斯如影随形贴过来的箭簇,他的胸口、小腹、后背都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玛丽斯的几记重拳!

差不多了!赫拉克勒斯瞄准刀刃上一个巨大的豁口,抢上前一步,双箭交叉,箭簇精准地卡进了豁口,赫拉克勒斯双手发力,轻松地格断了半截长刀,双刀构筑的防线骤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当!赫拉克勒斯松了一口气,刚想上前,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歪――他被人挤开了!赫拉克勒斯耳边响起玛丽斯的咆哮:“我要你给她们偿命!”

埃修莫名其妙地看了玛丽斯一眼,松手弃刀,任由玛丽斯撞进他的怀里,双手扣住她的肩膀,一记凌厉的膝撞捣在她的小腹!浴袍所起的缓冲效果极其有限,玛丽斯的脸瞬间被剧痛扭曲了,身子都弓成了一个虾米,那哪里是膝撞,分明是一记将她整个人贯穿的长矛!小腹的痛楚还在玛丽斯的身体里流窜,后心又仿佛被一支长矛刺穿,那是埃修悍然砸落的手肘!玛丽斯眼前一黑,被干脆利落地砸倒在地,她咳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昏死过去,再没有任何还手能力。赫拉克勒斯刚被撞开,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玛丽斯就已经被埃修制服。赫拉克勒斯打开了局面,为玛丽斯争取到了近身的时机――或者说复仇心切的玛丽斯蛮横地从赫拉克勒斯手中抢走了这一时机,殊不知却为埃修挡下了最为棘手的对手,而送上门来的她也沦为了人质。

“玛丽斯!”赫拉克勒斯刚想上前,埃修已经将玛丽斯架了起来,挡在自己的身前。赫拉克勒斯站住了,他能看到埃修的手已经扶在了玛丽斯的下巴上,他只要有所异动,埃修随时都可以扭断玛丽斯的脖子。

“放开她!”赫拉克勒斯低声喝道。

“我们就这么僵持下去怎么样?”埃修面无表情地说,他左手仍旧扼着玛丽斯,右手却悄然滑在浴巾上,“卫兵们应该听到动静了吧?让他们退下,不然那些醉汉们可就要大饱眼福了。”

赫拉克勒斯已经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要不了多久那些被兵器交击声惊动的卫兵就会在那个拐角出现,埃修冷漠的眼神告诉赫拉克勒斯,一旦事与愿违,他会毫不犹豫地扯落玛丽斯的浴袍,将这个下流龌龊的威胁变成事实。赫拉克勒斯当机立断,转身大喝:“我是赫拉克勒斯,所有人坚守岗位!没我命令,不得过来!”

脚步声停住了,有人迟疑地问了一句:“是赫拉克勒斯大人吗?我听到您那里有兵器碰撞的声音,是在跟玛丽斯小姐切磋吗?”

“别多事!”赫拉克勒斯几乎要被问话者的不识好歹给气疯,却又不得不按捺着火气。埃修轻声地提醒他:“就说你偷看她洗澡被发现了。”

赫拉克勒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恨恨地看了埃修一眼,开口喊道:“没什么事,我……偷看……玛丽斯小姐洗澡……被……发现了。”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紧牙关,屈辱地硬挤出来的。

“哦,这样啊!”那个人恍然大悟,“没事没事,赫拉克勒斯大人偷看玛丽斯小姐洗澡被发现了,没什么好看的,散了散了!”他似乎是在驱赶同伴,然后脚步声凌乱地散去了。赫拉克勒斯涨红了脸,胸腹间像是堵着一块巨石,不管今夜如何收场,有关他的流言蜚语想必会在之后的几天传遍菲尔兹威的全境。赫拉克勒斯无法将玛丽斯作为弃子决然地割舍,这就意味着只要埃修的手不曾离开玛丽斯的脖子,他就得陪埃修在这里无止尽地干耗下去,同时也意味着贮存在泊胡拉班,供应前线两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将会灰飞烟灭。赫拉克勒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复仇者之箭插回腰后的箭袋,无奈地说:“瑞文斯顿赢了。”

“我还没有。”埃修扼紧了玛丽斯的咽喉,平静地说。

“确实,”赫拉克勒斯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就算你的同伙烧毁了后勤基地还全身而退,你,也别想走!”

……

“快快快,把酒还有油都淋在辎重上!”基亚擎着火把,低声地下达着命令,他自己也没闲着,将一罐油摔在贮藏着风干肉的房屋墙角。那边兵器激烈的交鸣已经停止,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埃修已经败亡,赫拉克勒斯随时有可能来到此处将他们扑杀,另一种可能性则是埃修仍在牵制,只不过从动静极大的白刃战变成了沉闷却更加险恶的贴身肉搏。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们的时间都很紧迫。

“这么大面积够了吧?”安森早已经脱下那身碍事的重甲,在冷风中跟众人一起忙碌,他抹了一把头上腾腾的热汗,向基亚问着。

“不够!”基亚断然说,“泊胡拉班的粮草辎重足够支撑菲尔兹威前线两万大军一周有余,今晚无风,这点规模最多只能烧毁五分之一,充其量也就是让西吉蒙德侯爵打得有些束手束脚,而无法起到左右战局的地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让埃修拖上赫拉克勒斯五十分钟?”

“你不是说二十分钟就能葬身火海?”安森嘟囔着。

“是啊,剩下三十分钟不让我们葬身火海的时间。”基亚皮笑肉不笑地说。

第十八章 阿基里斯之踵(下)

“是啊,剩下三十分钟不让我们葬身火海的时间。”基亚皮笑肉不笑地说。

埃修仍在跟赫拉克勒斯僵持着,哪怕赫拉克勒斯已经用行动明确地表明了他的忌惮,但是埃修仍旧紧紧扼着玛丽斯,跟赫拉克勒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西海岸的最强者并非浪得虚名,赫拉克勒斯就站在那里,气势却仿佛山岳一般压迫着埃修的神经,这让他想起了在王城监狱面对但丁的时候,不需要什么威胁的话语或者是动作,只不过是一个眼神,那种魄力便自然而然地传达过来。

埃修没有拿玛丽斯的性命做威胁,因为他跟赫拉克勒斯都知道,在埃修发力扭断玛丽斯脖子的一瞬间,赫拉克勒斯有不下三种方法至他于死地。埃修的确是用玛丽斯牵制住了赫拉克勒斯,但是玛丽斯对他又何尝不是掣肘?

两个男人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冰冷的夜风在他们之间呼啸着卷过,却在空气中留下了炽热的轨迹――两个人都嗅到些许烧灼的焦味。埃修心中一松,赫拉克勒斯则心里一沉,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辎重堆放的地方望去,就看到一片冲天而起,仿佛红霞般的火光,正狂暴地蔓延舞动!仿佛是呼应,军营中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有人纵火!”

此时此刻,基亚一行人正低着头,用浸湿的衣角捂住口鼻在火海中匍匐穿行,浓烟像是一条乌黑的巨蟒在他们头顶扭动,四周是木制结构被火舌舔舐发出的不祥的爆裂声响,间或有烧得断裂的巨大横梁在他们身边砸落,灼热的火星扑到基亚的脸上,刺着他的脸。基亚咬紧牙关,半眯着眼,竭力在火场险地中辨识出一条可供通行的道路,红热的空气扭曲了他的视线,放眼望去尽是高塔一般的火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塌,同时不断地往下抛落火雨,像是典籍中描述过的末以及炼狱的景象交叠着重现。

“跟紧我!”基亚冒着被呛伤喉咙的危险低喝了一句,脚下提速,径直撞进一片火幕中,萨拉曼毫不迟疑地跟进,有这两位在前涉险,其他人也心一横,趟着滚烫的地面向前冲。基亚不时地回头注意着队形,令他惊喜的是,无一掉队!就连被视为吊车尾的安森也顶着热浪,牢牢地缀在队伍最后。看来这支由佣兵组成的小部队,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可塑性啊……他在心里暗想,临场无惧无乱,坚决执行命令,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同正规军的中坚精锐相提并论,所欠缺的只是高强度的训练。

火场的出口近在眼前,很快他们就将逃进菲尔兹威的荒野中,泊胡拉班映红半边天的火光应该引起铁橡堡驻军的警戒了,很快骑着快马的斥候便会在方圆十里内铺开一张严密的网罗。还远没结束啊!基亚用力地撞开面前一根被炙烤成炭的横梁,仿佛撕开一片红云――他终于窥见了微凉的夜色,冰冷而又灼热的风灌入他的肺,却不再带着让人窒息的烟尘,基亚精神一振,知道他们已经冲出了火海。

萨拉曼是第二个出来的,接下来佣兵们也陆陆续续地冲了出来。而安森在确认不会再有火舌追着自己的后背后,脚一软,直接跪倒在冷硬的草地上,大口地呼吸着泥土与草的味道,似乎是想洗掉身体里的那种烧灼感。“我们做到了!”他心有余悸地说。

“不,还没。”基亚说,“立刻返回银湖镇。”

“埃修那边……”萨拉曼轻声问。

“他自会在银湖镇跟我们汇合。”基亚背过身,竭力压抑着自己语气中的不安,“走吧。”

……

赫拉克勒斯望着那片灿烂而又暴虐的火光,沉默了很久,从箭囊中提出了两根复仇者之箭,重新看向埃修:“玛丽斯乱命,铸成大错,其罪当诛。”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出森然的尾音。而他的身子也逐渐压低,如同一头匍匐在长草里的猎豹,他冷冷地注视着埃修,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埃修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手仍然没有离开玛丽斯的咽喉,赫拉克勒斯的话与其说是在申明自己已然变更的立场,倒不如是在恐吓埃修:如果他真的已经不在意玛丽斯的生死,那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进攻,而不是跟他浪费口舌。他还是很在意玛丽斯的,埃修已经做出了判断。

赫拉克勒斯一步一步地朝埃修逼近,埃修却再没后退,坦然地站在原地,任由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到一个极为凶险的位置。赫拉克勒斯的双箭已经举起,却看见埃修脸上微微扬起的冷笑。他在笑什么?赫拉克勒斯怔了一下,埃修已经一把扯下了玛丽斯的浴袍,用力地将赤裸的女人推进他的怀里!

并不怎么温软的躯体栽进赫拉克勒斯的怀抱,赫拉克勒斯几乎是下意识地搂住了玛丽斯,于此同时仿佛奔马穿林一般沉重的脚步声朝他袭来――埃修居然没走!反而向他发动了攻击!赫拉克勒斯毫不犹豫地撤开了自己的手,任由玛丽斯扑倒在冷硬的草地上。之前埃修制服玛丽斯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拥有无比刚猛又无比毒辣的搏击技巧,与之正面对决无疑很不明智,更何况他怀中还有个昏迷不醒的玛丽斯,只能避其锋芒,重整态势,他手里依然捏着复仇者之箭,然而埃修却是赤手空拳,只要拉开距离,他便有把握生擒埃修!

可赫拉克勒斯终究还是慢了,无论是判断时的反应,还是规避时的速度,都远远来不及逃开那一记自下而上,仿佛苍龙腾飞的上勾拳!

砰!

埃修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轰中了赫拉克勒斯的下巴,借着这一拳他已经跨过了玛丽斯,贴近了赫拉克勒斯――这并非舍身成仁的全力一击,只是狂涛攻势的第一道巨浪!赫拉克勒斯还没有从那一记重拳中回过神来,埃修又是一记横摆的肘击顶在他的胸口,震得他胸腔一阵气血翻涌,五脏仿佛都要为之错位。

但是赫拉克勒斯并非玛丽斯,他是号称远近无解的西海岸的最强者!哪怕遭此重击,他也没有失去平衡,双手反而牢牢地掐住了埃修的胳膊,想要掰断他的关节!

埃修没有挣扎,反而是上前一步,用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了赫拉克勒斯,两人的身体无比地贴近,甚至没有给肢体留下发力的空间,唯一能活动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位。

咚!咚!咚!

赫拉克勒斯脑颅接连三声闷响,翻江倒海的疼痛从额头灌入,那是来自于埃修无比狂野的三记头槌!见鬼!这如同嗜血野兽一般可怕的压迫力!赫拉克勒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决断是多么的愚蠢:明明已经见识过面前的年轻人在贴身肉搏时是何等的强悍,却依然没有选择去拉开距离斡旋,反而是让埃修进一步地将两人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空间压缩了!

以前练剑,练弓,怎么就没有想到练拳脚呢……这是赫拉克勒斯脑海里闪没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而后他就淹没在埃修狂风骤雨般的拳脚中。

第十九章 鼠与狮

与此同时,瓦隆布雷。

身形佝偻的老人骤然直起了身子,遥遥眺望着东北方向,斗篷下的眼睛锐利得仿佛夜枭。

“怎么了,崔佛?”披着黑袍的男人头也不回地问道。

“那里有让人心悸的硝烟味,有人逆转了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的战局。”老人嘶哑地说,微弱的星光照亮了他苍老的脸,密集的皱纹在其上堆叠出高山与幽谷,几乎要将他的五官淹没,他似乎有上百岁了,半截身子都已经埋入了黄土,可眼中依然透出冷峻的光。严冬的风卷起了老人的斗篷,钻进了他干瘦的身躯,可他直挺挺地站着,对仿佛能让血管冻结的寒意恍若不觉。

“是吗?真是了不起的直觉呢。”男人平淡地称赞了一句,目光却没离开面前那几道拦路的影子,为首之人装束与男人惊人的一致,都是戴着精致的银面,披着宽大的黑袍,手里握着一根粗重的短杖。“洛基,还是让你堵到了啊。”男人摇了摇头,“我以为我的行踪已经够隐蔽了。”

“女神的目光加诸于我们,所有的行动对她来说都不是秘密,在你踏上菲尔兹威的土地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对你的行迹了如指掌。约格特,你不在中部大平原布道,为女神奉上新鲜的祭品,为何来菲尔兹威?”名为洛基的异端祈求者低沉地喝问。

“我要找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在中部大平原的。”约格特微笑,“经我多方查访,终于得知他在瓦隆布雷。”

“你要找谁?”洛基的眼神幽深,“为何不提前通知我,反而像是一个鼠辈一样躲躲藏藏?”

“呵呵呵……我们一直都是鼠辈的做派,不然你早就在城外铺开架势,大张旗鼓地阻拦我,何必要带着几个跟班,一直尾行我进入瓦隆布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发难?”约格特平静地说,“别不承认了,洛基,在阴影里夹起尾巴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实。”

“你在转移话题。”洛基并未因为约格特的挑衅而动怒,他打了个手势,几名巨力战士将约格特与崔佛围在正中,“但我大概能猜出你在找谁,潘德?达利安爵士。”

“很好猜,不是么?”约格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菲尔兹威的资源虽然比不上萨里昂,但还不至于连一个篡位者入境都一无所知。我这次来,就是想找他借点东西。”

“旧潘德的正统皇室遗族,血管里流淌着大陆第一位帝王的血液……约格特,你还没死心吗?”

“没有,当年的功败垂成终归是要弥补的。”约格特说。

“那我只有请你离开了,当年你的疯狂举动险些让圣教陷入灭顶之灾。也许麦尔德雷是对的,我们就不该破格将你从护教黑骑士转为祈求者,你的野心会毁了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一切。”洛基低声说,他举起了手中的短杖,巨力战士们也拔出了长剑,剑身反射出清冷的光,一步步地朝约格特逼近。

“麦尔德雷……那个在北境固步自封的老顽固还活着吗……”约格特自言自语,对明晃晃的刀剑视而不见,“你刚才是说,‘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一切’?”他摘下了自己的银面具,好让洛基看清楚他脸上那嘲讽又狰狞的笑容,“请你告诉我,迄今为止,我们建立了什么?有没有重复昔日光芒的万一?就跟圣典描绘的那样,被喧闹者来来回回清洗之后仍旧旺盛饱满的生命力?当年他只不过劫走了一具棺木,杀了几个一事无成的高层,为新鲜的血液腾出了位置,这就叫灭顶之灾了?醒醒吧!”他喝道,“若是只满足于在阴影中苟活,就不要妄谈复兴女神的荣光!”

“狂妄的野心家与虔诚的信者无话可说。”洛基的眼神悲哀,“你走吧,看在当年师徒一场,今夜的一切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约格特的眼神同样悲哀:“我既是野心家,也是信徒。对不起,老师。”他重新戴上了银面具,语气骤然阴冷,仿佛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崔佛,动手。”

老人扯开了斗篷,干瘪的身躯仿佛注水的牛皮袋一般快速地鼓胀,紧皱的肌肉重新绷出棱角分明的线条。他脸上重峦叠嶂一般的皱纹仿佛烈日下的残雪快速消褪――老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年轻起来,似乎时光的车轮正在他身上轰隆隆地倒退。

一道沉重的乌光撕裂了空气,巨力战士的头颅被从他们自己脖颈中喷涌出来的血泉冲上了半空,街道仿佛是下了一场猩红的雨。约格特站在血雨中纹丝不动。崔佛面无表情地收起巨剑,谦卑地在约格特身后站定。

“崔佛……是崔佛?布朗森吗?”洛基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惊惧地看着约格特,“什么时候……”

“在阴影中待了太久的话,就算是女神的目光也会蒙尘。”约格特缓步上前,“需要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来清洗。能引领圣教立足于潘德的并非四只藏头露尾的鼠辈,而是一头睥睨咆哮的雄狮!”

“永别了老师,但您在前往地狱的旅程中并不会孤单。很快,麦尔德雷和另外两个老不死也会在血池的最深处同您相聚。”约格特的短杖挥下,轻而易举地砸断了洛基招架的短杖,顺势落在洛基的肩膀上。洛基能听到自己身体深处骨骼断裂的脆响,本就随着年龄衰竭的生机此刻更是如同在狂风中飘摇的残烛之火。洛基委顿地坐倒在地,鲜血从他的口鼻渗出,在弥留之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愿女神……诅咒……你的……野……心。”

“而我,会虔诚地为您祝福,愿女神的目光永远在您的身上停留,老师。”约格特屈下身子,与已经气绝身亡的老人拥抱,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迹。他端详着洛基死不瞑目的脸,伸手取下了老人满是血污的银面具:“但我仍希望您能看到圣教在我的带领下走出阴影的那一天。”他用小刀抠出了洛基的眼球,珍重地用一块红绸包好。

“尸体该怎么处理?”崔佛在约格特身后轻声问道。

“就这么放着吧,那些黎明骑士自然会帮我们收尾。”约格特站起身来,“走吧,去见一见那位血统纯正的潘德皇室遗族吧。”

第二十章 无争之人

瓦隆布雷内城的城堡正举行一场盛大的酒宴。披着半透明的轻纱,身姿妖娆的侍女款款地在酒桌间走过,将暗黄色的酒液倒进涂了一层鲸油的桐木杯中,鲸油清逸的香气混在辛烈的酒里,有些微的催情功效。酒过三巡,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宾客对侍女动手动脚了,侍女也只是娇软地轻呼一声,顺势倒在对方的怀里,全然没有挣扎的意思。

“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妈的,这小野种跑哪去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人站起来,他敞着红褐色的胸膛,两条黑蚕一般的胡须像是从鼻孔里生长出来一般斜挂在上唇边。虽然苍老,老人的声音却仿佛海风一般稳健有力地传遍了大厅。喧闹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那个在潘德以无匹的武力声名鹊起的名字,还有跟在后面那个羞辱意味极强的称呼。虽然他们都曾耳闻过“叉胡”艾里侯爵对西海岸的第一武者是何等的不假辞色,毕竟这个在菲尔兹威辈分极高的老贵族最为重视血统,赫拉克勒斯又是由一位不知名的厨娘所生,哪怕在他曾经在米索斯半岛只身屠杀了所有的萨里昂援军,为艾里侯爵攻取米斯特麦堡争取了极其宝贵的时间与空间,可在老艾里的嘴里,他仍旧是一个小野种。

“大人,昨天北境前线送来一封加急密信,赫拉克勒斯已经快马赶赴泊胡拉班。”菲尔兹威的“蛮锤”弗斯塔德凑过来低声说。

“他妈的!”艾里侯爵愤怒地踢翻了酒桌,“为什么也不跟我说?”

弗斯塔德沉默不语,且不说赫拉克勒斯跟艾里侯爵的关系向来疏离,收到信的时候大人您还跟两个侍女在床上翻天覆地,他更不会去自讨没趣地去撞枪口。但是这句腹诽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不然岂不是在暗示叉胡自己的作风有问题?

“够了!要闹回你的长须城塞闹!”一个形貌跟艾里侯爵有六七分相似的老人冷冷地呵斥道,“在我的瓦隆布雷,你最好收敛一点!”

“是。”艾里侯爵乖乖地坐下了。宾客们都松了一口气,果然只有“红剑”艾丁侯爵才能治服生性乖僻暴烈的叉胡。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他们还是青年的年岁时,艾里还没有被分泌过剩的雄性激素刺激得生出一茬一茬的胡须,获得那个“叉胡”的外号时,艾丁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准一流武者,在清缴了一个隐蔽的海寇据点后,被人尊敬地称为“血剑”。而艾丁的脾气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弟弟,甚至犹有过之,据说两人从小掐到大,最后艾里被艾丁打得服服帖帖,丝毫不敢忤逆自己的兄长,这份敬畏一直维持到两人都过了六十岁之后都未曾消褪。

面容有些憔悴的男子把玩着精致的酒杯,坐在角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还很年轻,正当壮年,但是头发已经染上了零星的霜意。他的眼神也如同平和的秋日,哪怕四周的人都表现出对他刻意的冷落,但他的嘴角依然挑出彬彬有礼的弧度。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贵族青年,很容易就能将他从虎狼之气风行的菲尔兹威贵族中区别出来。他右手的食指戴着一枚古朴的暗银色戒指,不知道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他的大拇指时不时地摩挲着戒指坚硬的表面。

潘德?达利安爵士,旧潘德皇室的直系后裔,潘德?卡瓦拉大帝的十一世孙。当然,在当今的潘德,再显赫的背景也不过是一块花哨的破布,很容易就被刀剑撕碎。达利安自己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虽然他被众人视为篡位者,他却丝毫没有展露出争霸的野心。跟“铁拳”因纳,厄休拉等篡位者不一样,那些人要么是拥有,或者曾经拥有统治权;要么是在国内还有相当一部分的拥簇支持他们复辟――总而言之,“篡位者”这个名号,对他们而言名正言顺――有资格,也有实力。

但是潘德?达利安不一样,他是在红色天灾中苟延残喘下来的潘德皇室遗族,而潘德帝国也早已分崩离析成四个互相攻伐多年的小国。就算有支持者,也早在百余年的岁月变迁中,要么被战火除根,要么被统治者的铁腕整顿。达利安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奈何别人不这么想。原因很简单,达利安除了身为硕果仅存的潘德皇室遗族以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自由城邦塔里伯尼的流亡者。

那场看似是由外来的马里廷先遣军造就的血腥惨案,实际上却出于萨里昂刻意的引导,这在大陆早不是什么秘辛。虽然在高明的政治家眼中看来,塔里伯尼的城主无论有没有潘德皇室的血脉,萨里昂都不会坐视领土内有这么一个看似与世无争,实际上却随时摇摆的墙头草存在,塔里伯尼的覆灭在它宣布为中立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必然;可是总会有好事者要往旧潘德帝国的方向揣测,也许在他们眼中,侵吞中部大平原的雄狮家族始终对潘德皇室抱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恐惧感,为此不惜冒着恶名也要将其斩草除根。在这么一个背景下,在那场浩劫中幸免于难的达利安一家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用来恶心乌尔里克五世的香饽饽,以前是他的父亲像是一个花瓶一般辗转在除了萨里昂之外的四个国家,现在轮到他了。

事实上达利安也并非出于自愿来到瓦隆布雷的,是在他进入菲尔兹威境内时,“红剑”艾丁侯爵亲自下令把他绑过来的,无非也就是做个样子,借此向萨里昂传达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讯息:

那张白银王座,可不属于乌尔里克!

第二十一章 帝王的后代

当然,不属于乌尔里克,更不可能属于达利安爵士。说句难听的,他就是一粒老鼠屎,随时都可以被人弹到乌尔里克五世脸上恶心他一下,但也仅限于此,而且弹的人自己手头也有味道――菲尔兹威、瑞文斯顿、萨里昂乃至于帝国,其王位皆非潘德正统,就算是口头上支持达利安,也等于是在赤裸裸地扇自己的耳光。

哪怕已经沦落到身不由己的窘境,达利安却依旧可以保持着让人惊叹的风度,北境的吟游诗人叶芝曾如此形容他:“就算是花瓶,也是潘德上最考究的花瓶。征服者后代的骨血塑造出刚毅的胚,经年的颠沛流离捶打成坚韧的形;良好的家风沉淀出的优雅从容则是瓶身繁花般的纹路;哪怕达利安只是为女士拉开一扇门扉,也会让人误以为是在为她铺上华丽的红毯。”而在瓦隆布雷进行宴会的一众菲尔兹威贵族也确实见识到了达利安爵士那令人为之心折的贵族风范,却又跟西吉蒙德侯爵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西吉蒙德侯爵身上有着四分之一的凡兹凯瑞血脉,其父亲老西吉蒙德侯爵则是一个典型的,菲尔兹威式的虎狼贵族。西吉蒙德在年轻时也跟艾丁艾里两兄弟无异,血气方刚,好勇斗狠,以自己强悍的臂力博得了“铁臂”的称号。至于贵族的礼仪修养,那还是在他成为温德霍姆的领主后慢慢培养起来的,也因此始终带有些许克制的味道,哪怕在莽夫遍地的菲尔兹威贵族中已经足够卓尔不凡,可始终有别于达利安那种饱经磨砺,依然圆润仿佛天成的贵气。可就是这贵气,也让达利安在这场宴会中更加的疏离,更何况在恶心萨里昂的目的达到以后,达利安的存在本就可有可无。

达利安起身离席,像是个贴在墙根的影子,静悄悄地滑出了酒色熏天的大厅,回到了自己临时的居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到这种冷遇了,也不是当年满怀一腔复国希冀的热血青年,在碰了很多个或硬或软,或者不软不硬的钉子以后,达利安早就明白,他这片浮萍是无法在潘德这片混乱的沼泽中扎根的。

达利安的手放在门上,停住了。大门虚掩着,门栓像是被利器斩断,门缝中隐约透出灯火的微光。一个无礼的深夜访客吗?达利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门。

“你好,潘德?达利安爵士。”披着黑袍的男人大刀金马地坐在桌边,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脸上的银色面具,反射出一种诡异的冷色调。男人的口气也是阴冷的,一瞬间达利安以为是一条毒蛇在向他打招呼。达利安站住了,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这个装束……你是艾瑞达?奥克斯瑟的祈求者?”

“没想到,在一名潘德皇室遗族的口中,我居然会同女神的尊名连携在一起,而不是被喊做异端。”男人,也就是约格特有些感慨地说,他的视线落在达利安右手的戒指上,“这是一个好兆头,我觉得我们接下来的谈话会非常愉快。”

“我可不这么认为。”达利安的手放在了剑柄上,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自己的右手,“一个破门而入的访客,总归是让人缺乏安全感和信任感的。”

约格特举起了双手,语气依旧轻松:“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坦白,其实我是想向阁下讨要那枚潘德皇室的纹章戒指,还希望达利安爵士能够忍痛割爱。”

“这个?”达利安抬起了自己的手,戒指上的狮鹫纹章在烛光下无声地咆哮着,“虽然觊觎这个古物的宵小很多,但像你这样堂而皇之地索取的人,还是第一个。”

“说笑了,阁下口中的那些宵小,无非就是些待价而沽的俗人罢了,我可不会为了几枚第纳尔暴殄天物。”约格特微笑,“我想,就算是阁下自身,也对这枚纹章戒知之甚少。它,可不仅仅是象征皇室血脉的信物。”

达利安沉默不语,约格特的眉头愈发地舒展开来,达利安的反应证明了他对这枚戒指背后的历史一无所知。“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个迂腐的老师,经常跟我说一些大道理,至今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是潘德上的国王之所以是国王,是因为他们的父亲是国王。”

达利安微微冷笑,约格特也微微冷笑,两人都看到了对方脸上那惺惺相惜的不屑。约格特继续说:“于是我就反驳他:不,只有第一代的国王才是国王,其他人,都只配被称为国王的后代而已。而要照这么个说法,潘德上的国王也屈指可数,而且大都作古。潘德?卡瓦拉大帝,阿尔弗雷德大公,还有那位同样雄才伟略的奥萨,或许格雷戈里一世也能算入其中。剩下的人,除了能夸耀自己血管里流淌的统治者的血液,还能做什么呢?”

“而阁下手中的这枚戒指,正是卡瓦拉大帝的遗物之一。”约格特突然将话题转了回来,“当年卡瓦拉大帝东征拉里亚,将在拉里亚盘踞的诺多精灵赶回了森林。护国武者参孙生擒了当时的诺多族族长,诺多精灵不得已,用三十吨秘钢交换。而这些秘钢,卡瓦拉大帝只用了很少的一点,为自己打铸了一枚纹章戒指――就是阁下手中这一枚。临终前,则将这枚戒指交到了卡瓦拉二世的手中。”

古奥的长卷随着约格特娓娓的叙述缓缓地铺展开来,达利安无言地凝视着自己手中的戒指,良久,他抬起头,凝视着约格特:“非常有意思的历史,那么,你要它做什么呢?”

“找人。”约格特毫不犹疑地回答。

“谁?”

“潘德?卡瓦拉。”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上)

静室内空气沉郁,只有一点烛火幽然地照亮了两个男人平静的脸。达利安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借此从脑海中洗去那奔涌的荒诞不经的感觉。他一开始觉得那个异教徒在戏耍他,可约格特做派看似散漫,可口气却郑重其事,在说出卡瓦拉大帝的名字时甚至带着一丝执着的狂热。不知为何,达利安觉得对方并非是在拿他的先祖寻开心。可若是约格特所言非虚,那他夸下的又是何等的海口!潘德?卡瓦拉早已作古三个世纪,就连他一手建立的庞大帝国也早已分崩离析一百多年,甚至他的子嗣都只能苟活在这块以他的姓氏命名的大陆上。换做是任何一个人一本正经地告诉达利安他找的人是潘德?卡瓦拉,达利安只会当他是一个来羞辱他的盗墓贼,可在约格特口中,找人就真的是在找人,一个曾经睥睨大陆的征服者,而非是一堆发黄的枯骨。

“我很难相信你。”达利安艰难地说。

“我明白。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对吗?”约格特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推心置腹的做派,然而下一秒他的口气又冷硬起来,“可这跟我向你索取狮鹫纹章戒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可给不给,那就由不得你了。”他站起身,举起了手中的短杖,“我见识过太多肤浅的人,他们往往自大地用自己可怜的眼界去丈量这个世界,对于超出他们微薄的常理范围的物事向来不屑一顾,与更高更远的风景失之交臂。我原以为卡瓦拉大帝的后裔天生就站在高处,原来也不过如此。”

达利安握住了剑柄,缓缓将长剑从鞘中拔出,一线清冷的光在他的脸上越拉越宽。达利安注视着慢步走上来的约格特,轻声说:“帝王的后裔并非帝王,没有人天生站在高处,就算是狮鹫,也是在污泥里振翅飞上天空的。”

他长剑转到左手,在约格特愕然的目光中,用力地挥落剑锋!

“嚓”剑锋切开肌肉与骨头的声音轻快地像是破开一张白纸,一截断指落在地上,血珠溅落在狮鹫暗银的羽翼上。达利安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分外惨白,眼神却仿佛一块剔透的冰,折射出些许解脱的平静。“拿去罢,我又没说不给你。这枚纹章戒从我戴上的那一天起就没法取下来,除非断指。自那时起我就知道这个戒指有古怪,跟古怪的你也许会有什么共鸣也说不定,也许你真的能靠这东西找到先祖呢。毕竟按你的说法,这枚戒指还是他亲自打造的。”达利安自嘲地说。

约格特半晌无言,他从地上捡起达利安的断指,尝试着取下戒指,可那枚纹章戒仿佛是扎根在血肉中,无论他如何发力,都无法挪动分毫。

“别费力了,你等上几个小时,等肌肉失去了活性,戒指就会自动脱落。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从父亲手中继承这枚戒指的?”达利安靠在墙上,慢慢地坐下,虚弱地说。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约格特郑重地将断指包起,“以阁下的眼界,若是跟奥萨,阿尔弗雷德大公同一个时代,所发散的光芒想必也不会逊色于那两位枭雄多少分,甚至有可能中兴帝国,将这片大陆重新置于狮鹫羽翼的阴影下。”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达利安说,“东西你已经拿到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呵呵,”约格特笑了两声,“我觉得阁下会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祭品,女神应该会对旧潘德皇室的血脉非常满意。”

“奥克斯瑟的信徒果然翻脸比翻书还快。”达利安叹了口气,“过河拆桥这种勾当做起来也是理直气壮,难怪你们被为异教徒。非但保留了活人血祭这种黑暗野蛮的宗教活动以外,就连行事作风也相当让人不齿。”

“见笑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悦女神。”约格特逼近了达利安,举起了手中的短杖,似乎是在琢磨从哪下手能让达利安失去知觉,可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悠远绵长的风声,仿佛海潮涨落,生生不息,很快他发现风声的源头来自于面前坐姿萎靡的达利安――那是他在澎湃地呼吸!

潘德古武?海纳法!

仅剩四指的手稳稳地握着剑柄,剑光带着血光拔地而起,这一刹那约格特错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正从污泥中抖擞精神,展翅朝他扑击的狮鹫!这一刻达利安展现出来的压迫力赫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甚至犹有过之!约格特犹自举着短杖,但是公牛一般狂野突进的剑尖已然逼近了他的胸口,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突如其来的死亡气息在他头顶狂乱地飞舞着。

一截仿佛枯枝般干瘦的手从烛火无法照亮的黑暗中探出,不动声色地捏住了剑刃,像是捏住蝴蝶的翅膀那样轻松写意。崔佛出现在约格特身后,轻描淡写地为他接下了这记致命的攻击。达利安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流露出一丝遗憾的神色,他注视着崔佛,突然开口:“原来是你。”

“是我。”崔佛说。

“为什么?”达利安问。

“只是想活下去。”

“原来如此。”达利安松开了剑柄,他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崔佛默默地注视着他有些蹒跚的背影,没有拦阻。

约格特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黑袍破开了一个口子,如果崔佛动作再慢上半分,那柄长剑势必会刺穿他的心脏。他看着崔佛,问道:“你跟他认识?”

“卡瓦拉五世驾崩以后,我跟旧潘德皇室一直都有联系,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曾经是达利安的剑术老师。”崔佛说。

“这样子啊……”约格特了然地点点头,“那你的心中,对他们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吧?”

“你不也是吗?除了达利安之外,你还碰到过跟你有共同语言的人吗?”崔佛面无表情地说,“你刚才大可把他留下,带回祭坛做祭品,我不会阻止你。”

“难得有一个借口能让我糊弄一下对女神的虔诚,说出来多没意思。”约格特耸耸肩,走了出去,崔佛默然地跟在他的身后。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夜风从敞开的门中灌入,烛火闪动了一下,熄灭了,黑暗重新吞没了这片空间,只有淡淡的血腥味残留。

第二十三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中)

达利安走在瓦隆布雷的大街上,从这里依稀能看到城堡辉煌的灯火,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看见在观景阳台擎着火把走动的军士,仿佛黑色巨塔上曳游的流萤。那场香艳又糜烂的宴会想必还在举行,艾丁侯爵应该注意到了他的不辞而别,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一队虎背熊腰的菲尔兹威士兵来“请”他回去了。虽然达利安的存在与否对于宴会本身无关紧要,但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贵宾,更何况达利安虽然在政治圈内不受待见,但是他那端正的仪表,得体的风度却让他很受异性的青睐――达利安先后辗转瑞文斯顿、菲尔兹威、帝国几大重镇,不乏有贵妇人想要将这个旧潘德皇室后裔收入自己的面首团中,也有人想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比如说把他赤身裸体地绑到贵妇撒着玫瑰花瓣的软床上,达利安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他可从来不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出身于潘德家族的人血管里始终奔涌着狮鹫的血液,他们生来便是开拓者,也是征服者,更是统治者!只是命运却给他开了个玩笑,他降生在潘德帝国早已成为余烬的世代,那是一堆彻彻底底的死灰,就算是再雄才伟略的君王也无法将其复燃――并非回天乏术,而是难为无米之炊。当年卡瓦拉大帝自温德霍姆起事,建立狮鹫冒险团征战大陆,有豪富葛朗台家族的全力支持,也有参孙?潘德拉贡这样一人独守城门七天七夜的逆天武者;奥萨入侵大陆,除了身后有古巴克斯帝国撑腰,他手下三位在日后成为帝国第一任执政官的将领更是惊才绝艳的名将,每个人的战绩拉出来都不会逊色于目前正如日中天的山之名将;而阿尔弗雷德大公能在短时间内整合土崩瓦解的潘德帝国,与奥萨分庭抗礼,与奎格芬的助力更是不无关系。达利安或许有那三位的韬略,却无他们得天独厚的资源。他曾经以为他那名实力深不见底的剑术老师会是他的参孙?潘德拉贡,但是在他学成出师后,那位剑术老师就此失踪,而达利安也开始了他被人当做政治宣传玩偶的生涯。

“达利安,谁允许你出来了?”一个恶声恶气的,还带着些许不耐的声音在达利安身后响起,与此同时一只油腻腻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肩膀,在达利安的衣服上留下浓重的羊膻气,那只手的主人似乎是曾经抱着烤羊腿大快朵颐过却没有洗手。达利安慢慢地转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了来人的脸:菲尔兹威的一流武者,艾里侯爵的亲卫队长,有“蛮锤”之称的弗斯塔德,当初也是他将达利安绑到瓦隆布雷的。

“侯爵大人有几个表姐妹想见你一见,赶紧跟我回去!”弗斯塔德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看着达利安的眼神分外不善。他本和几个死党喝至酣处,却被艾里侯爵打发到冷风呼啸的街道上找人,心里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若不是考虑到艾里侯爵那几个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的姐妹爱惜达利安的脸,他早就老拳抡上去了。

达利安看着弗斯塔德那沾满了食物残渣的脸,耸了耸肩:“我们走吧。”

达利安跟在弗斯塔德身后进了大厅,饕餮的狂欢已然临近尾声,达利安的回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目,饱暖思**的贵族们都在专心挑拨身边窈窕可人的侍女,而奴仆则在手忙脚乱地清理狼藉的餐桌。达利安走过衣衫撩动的簌簌声,走过男女情动的喘息声,一直来到艾里侯爵的席位,艾里侯爵的身边坐着几个体态臃肿的妇人,尽管持着蒲扇的仆从在身后不住地卖力扇风,细密的汗珠还是不住地从她们敷满脂粉的脸上下坠。见到达利安,她们直接站起身来,顾不上自己肥大的臀部“哐当”一声挤翻了椅子,眼里放出见猎心喜的光。

“达利安,这是我的几个姐妹,你去陪她们侍寝几天,要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艾里侯爵用一根细长的鱼骨慢条斯理地剔着牙,“什么时候她们玩腻你了,你就可以走了。”

达利安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得体,但是笑声却很失礼,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达利安渐渐止息了笑声,看着艾里侯爵:“这就是侯爵大人的待客之道吗?”

“你什么意思?”艾里侯爵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我哪里待你不薄了?你是我哥哥的上宾,我的姐妹争相要你侍寝,有吃有穿有女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的脸上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要待客之道?是凭着一个莫须有的血统,还是一枚廉价的戒指?”

一只残缺的手伸到了艾里侯爵的面前,食指齐根而断,伤口还在淌血,达利安微笑着注视着艾里侯爵:“我现在不是在以旧潘德皇室后裔的身份跟你说话,而是以潘德?达利安爵士之名向你抗议。我严正拒绝你无礼的要求。”

艾里侯爵不屑地斜了一眼达利安,似乎是懒得搭理这个青年突然锋芒毕露的骄傲:“弗斯塔德。”

“在!”

“把这小子扒光了送到我姐姐的床上。”艾里侯爵缓缓地说,他分外钟爱刻意压抑自己的语速,仿佛这样更能让自己的残忍冷酷显得不可一世。他斜觑了达利安一眼,希望能从这个青年的脸上找到一丝屈辱,一丝愤怒,一丝无奈,可他失望了,达利安只是平静地微笑着,似乎艾里侯爵刚才的通牒不过是卷过耳边的一阵微风,于是那笑容在艾里侯爵眼里显得愈发可憎起来,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语气狂躁起来:“动手!”

噗噜!

一只有力的手扣住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脸狠狠按进桌上的残羹中,汁水飞溅。弗斯塔德又惊又怒的咆哮声在他的耳边响起,怎么回事?艾里侯爵脑海里一片惘然,我刚才是被那个花瓶一样的小子,脸朝下地扣进了菜盘子?

他暴怒起来,挣扎地抬起了自己的头,狂吼道:“潘德?达利安,你竟敢――噗噜!”他的脸再次跟微凉的粘稠汤汁亲吻在一起,鼻子似乎被坚硬的盘底磕破了,血腥味混了进来,让他直欲作呕。

“侯爵大人,请不要随意践踏狮鹫家族的尊严。”达利安紧紧地按着艾里侯爵的头,暴起发难之后,他的语气依然平心静气,甚至笑容也如先前一般温和。

第二十四章 最后的狮鹫,最后的咆哮(下)

弗斯塔德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举拳便抡向达利安,艾里侯爵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制服,那边是在撕着他这个亲卫队长的脸皮子抽打,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制服艾里侯爵的人还是达利安,这个当初被他绑到瓦隆布雷的小白脸!

可小白脸轻描淡写地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了弗斯塔德的手腕,像是斗牛士握住全力冲撞上来的发情公牛的牛角一般,弗斯塔德的拳头如同陷进了一堵坚固的墙,再难前进半分。达利安转头看了弗斯塔德一眼:“先前是不想跟菲尔兹威交恶,所以才让你绑了,不然区区一个一流武者……算了,不说了。”虽然达利安看不起弗斯塔德是真,但是“我还不放在眼里”这般狂妄的发言他还有些难以启齿――哪怕弗斯塔德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他转头看向主位,那里端坐着一位面相跟艾里有六七分相似的老人,他似乎对眼前的骚乱视而不见,只是一心一意地抱着一个酒坛,用大碗从中舀酒喝,淅沥的酒液自嘴角溢出,沿着苍白稀疏的胡须间低落,打湿了老人红褐色的胸膛。达利安满怀敬重,同时也异常警惕与忌惮地注视着这位老人,比起自己那年逾六十依然会动辄像火山喷发一样暴怒的弟弟,“红剑”艾丁显然是在养气上下了一番苦工,但这丝毫不意味着他摇身一变成为青山一般沉稳翩然的贵族,就像是西吉蒙德侯爵那样――火山不喷发,仍然是火山,反倒岩浆在地脉里压抑奔涌的声音却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继续啊,爵士?你大可以把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的脑门子磕碎,反正我以前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摁着他的脑袋往墙上撞。”艾丁侯爵放下酒坛,冷漠地注视着达利安,“我不知道你这一走一回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管你是否是在维护你所谓的家族那可怜的尊严,不过想在瓦隆布雷闹事,就得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请继续你的表演,如果已经结束,那我来替你收场。”

艾丁侯爵低沉的声音像是雷声一般在大厅的穹顶滚动着,而老人的身躯也在座位上缓缓挺直,鹰视狼顾一般的目光在达利安身上长久地停留。这就是所谓的当权者风范吗――不,菲尔兹威最暴力的当权者的风范吗?达利安心里感叹着,他见过不少手握权柄的贵族了,他们当中不乏趟着尸山血海过来的百战名将,也有城府极深的朝野权臣,但从未有人能像艾丁侯爵这般,开口便是一股肃杀的压迫力――那并非威胁,而是通牒。

说到做到的通牒。

“多谢侯爵大人成全。”达利安已经听到大厅外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想必菲尔兹威最精锐的近卫队已经到场。他松开了手,朝红剑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笑容依然暖煦如同春风。

“请赐我一死。”

第二天,在遥远的北境,有一个胡须头发皆如雪白的长者在自己最新刊的《潘德志》中如是记载:潘德353年1月19日,旧潘德皇室的最后一名成员潘德?达利安在瓦隆布雷斩杀菲尔兹威近卫军一百一十二人,狂战士六十八人,战锤勇士二十五人,其余正规军不计其数,力战而死。其尸体被艾丁侯爵下令用一百匹孔宁加战马来回践踏,最后挫骨扬灰。最后是该是一句体现语言功底,一针见血的评语,可老人的笔尖长久地停留在白纸上方,感慨万分,却不知如何为那个千里之外的青年盖棺定论。最后他只能无奈地留下四个字:

生不逢时。

第二十五章 超一流的追猎(上)

埃修静静地倒伏在半人高的茅草中,呼吸声微不可闻,全身的肌肉看不出一丝起伏,像是一块一动不动的磐石,俨然与身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颤,马蹄声由远及近,被泥土传导到埃修的耳边。一、二、三……十!埃修在心里悄然点数着,这是一队满编的菲尔兹威游骑,根据马蹄声的方位来看,他们之间的阵型及其松散,一旦受到袭击,十个人之间完全无法互相接应,但埃修知道,这种松散,对他来说却是最棘手的掣肘。他只要贸然动手放倒一个,剩下的游骑立刻会作鸟兽散,然后等待他的便是菲尔兹威军大规模的围剿!他先前已经吃过一次亏,好不容易才从那堪称天罗地网一般的攻势中逃脱,这次自然留了个心眼。

虽然奇袭泊胡拉班成功,但埃修,乃至于基亚一行人都并未脱离险境,前线粮草被他们付之一炬,菲尔兹威人已经是红了眼睛,报复性地在泊胡拉班的周边地区展开了犁地式的搜索。为了减轻基亚那方的负担,埃修刻意往菲尔兹威跟萨里昂交界处的方向遁逃,期间出手诱杀了几队意图擒他拿下首功的游骑,将菲尔兹威人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东线。不过菲尔兹威那边的指挥官反应也很快,迅速地做出了针对性的布置,游骑在发现埃修的踪迹后不再是大呼小叫地冲上来包围他,而是留了几个人不紧不慢地缀着,其余人则是快马传报大部队。不是埃修甩不掉那些游骑,他若是一心想走,直接杀人夺骑便可扬长而去,可基亚那边又该如何自处?他所能做的,就是将菲尔兹威人的反扑尽可能地往东线拉扯。

但躲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片茅草是个天然的庇护所,自然也是搜查的重点对象。已经有马蹄声逼近了他所处的位置,骑手挥舞着长矛,不停地拨开茅草。按理说以他一人之力,短时间内很难彻底地搜遍这片茅草,但其他游骑却丝毫没有靠近协力的意思,只是严格地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在埃修的耳边,马蹄声便如同等着他这条大鱼自己按捺不住投奔的网罗,疏而不漏。

这并非一般的菲尔兹威游骑!埃修突然醒悟过来,这等令行禁止的执行力,绝非那些只是经受过军营潦草训练的斥候兵能够拥有,其纪律性比起王公贵族的亲卫也相差仿佛,拿来做搜查的游骑说是浪费都不为过!

埃修的脑海里闪过一道电光火石般的念头:他是被菲尔兹威的指挥官将计就计了!对方显然意识到埃修意图拖延,索性将所有的力量往东线调集,像是亡命的赌徒把自己的筹码一股脑地堆上赌桌,逼得埃修不得不跟他一起孤注一掷!埃修察觉得太晚了,若是他能早点意识到,说不定还能在对方调集筹码时及时抽身离场,但现在已经到了摊牌的阶段,在对方将要亮出底牌时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这种时候想走,未免太天真了!莫说是这片茅草地,方圆数十里恐怕都在菲尔兹威人的控制之下!

好手笔啊!哪怕已经被逼入了绝境,埃修依然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称赞道,这等了不起的决断力,不知道是出自菲尔兹威哪位将领?

……

“赫拉克勒斯!你是不是疯了?”玛丽斯一巴掌拍在赫拉克勒斯面前的桌上,木制的桌面立刻出现了一个深深的掌痕,“部队全部往东运动?难道那伙袭击泊胡拉班的人会是萨里昂派来的吗?”

“当然不是。”赫拉克勒斯不为所动地回答道,“他们只可能是被瑞文斯顿那边的一手暗棋。”

“那你还――”玛丽斯瞪着眼睛,刚要发作,赫拉克勒斯及时地递上来一张地图,玛丽斯瞥了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西吉蒙德侯爵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她阅读战局的能力亟待提高,但玛丽斯并非是对军事一窍不通,至少军事地图还是能懂个七七八八。地图上几个醒目的红叉分布在泊胡拉班的东部,隐隐约约连成一条曲折起伏的线。“这是先前那几支游骑遇袭的坐标?就凭这个判断他们的逃跑路线未免太片面了吧?”玛丽斯问。

“不是他们,而是他。”赫拉克勒斯纠正道,“昨晚,那支部队分成两股,一支趁着夜色掩护摸进后勤基地纵火,另一支则是单独一人来跟你我周旋,拖延时间。”

“然后?”玛丽斯面色不善,她知道赫拉克勒斯的说辞给她留了些面子,什么“趁着夜色”?分明是她自己乱命,在哨兵执勤时分发酒食,结果营地酒气冲天,酒鬼遍地,才让那伙人趁虚而入。

“我在想,这是他的故技重施。”赫拉克勒斯没注意玛丽斯的脸色,“他袭击了我们放出去的斥候,有意识有预谋地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往萨里昂边境的方向引,说明从泊胡拉班逃离后,他还没跟同伙会合,现在则是冒险以自己做饵。所以我就把我的亲兵派出去,让他们不要恋战,只是尽力地压缩他的活动空间,让我有时间铺网……”他讲解得很耐心,但是玛丽斯对这种分析最是头痛,听了一半就不停地摇头:“停停停停!你能不能长话短说?”

“可以!”赫拉克勒斯痛快地回答,“八个字,将计就计,十面埋伏。”

“不懂!”玛丽斯也很痛快地回答。

“……”赫拉克勒斯沉默半晌,诚恳地注视着玛丽斯的双眼:“玛丽斯大小姐,你既然不懂,为什么要来指摘我?虽然我目前仍然是你的副官,按理说应该遵循你的指令。但是昨晚之后,你还没意识到你在军事决策方面是有多乱来吗?”

玛丽斯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赫拉克勒斯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每个字都像是针一样扎在她的要害上,让她无从辩驳。乱命的是她,被埃修挟持的也是她,后勤基地失陷在火海中,她也难辞其咎!

“你有几成把握?”玛丽斯低声问。

“九成。”赫拉克勒斯斩钉截铁地说,“那个以身做饵的武者有九成的可能性落网。”

“九成吗?”玛丽斯皱眉,她了解赫拉克勒斯,他说九成,那就是实实在在,毫不掺水的九成,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一成是他无法把握住的,留给那个武者的生机!“哪里让你没有十足的把握?”

赫拉克勒斯不语,视线落在地图的一角,那里是将萨里昂、菲尔兹威、瑞文斯顿分隔开来的门德尔松山脉。山势险峻起伏,是山贼与亡命徒的乐土,而埃修最后的一成生机,便是在赫拉克勒斯收紧网罗,完成合围之前,逃进门德尔松山脉!

赫拉克勒斯轻轻地拍了拍手,一名士兵走了进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传令,备马。”

“是!”

士兵出去了,而赫拉克勒斯开始穿甲,玛丽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这是去干嘛?”

“我要去亲自掐断这最后一成生机!”面甲“啪”地一声落下,赫拉克勒斯的眼中,刀锋一般的冷光狂野地绽放。

第二十六章 超一流的追猎(中)

埃修仍然一动不动地趴在茅草中,一支长矛贴着他的小臂扫过,骑手察觉到了异样,长矛挥出一条弧线,扫倒了面前的茅草,与此同时埃修猛然发力跃起,右手凌空截住矛身,单手将骑手拉下马来!骑手反应极快,倒地的一瞬间他一个侧翻滚,站稳了脚跟,同时一气呵成地拔出腰间的飞斧,掷向埃修。果然不是一般的游骑啊……埃修皱了皱眉,用长矛拨开飞斧,眼前这名游骑的精锐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他在萨里昂王城地宫遇到的那两名禁卫军,埃修一时半会很难制服他,更何况对方并不恋战,在掷出飞斧后立刻转身飞奔,同时用菲尔兹威的土语大喊大叫,向同伴示警。在外围游曳的游骑在听到后立刻调转马头,朝四面八方散去。

啧!埃修大踏步向前,手握住长矛的尾端,身形舒展到极致,矛尖如同毒蛇一般追上了那个还在狂奔的游骑,埃修朝前轻轻一送一挑,长矛在极限距离挑断了游骑的脚筋!游骑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他知道自己逃生已然无望,索性转过身来轻蔑地看着埃修,用潘德通用语高声喊道:“赫拉克勒斯大人必将为我复仇!”

长矛刺穿了游骑的心脏,埃修转头看向暗沉的天空,门德尔松山脉起伏的线条如同卧虎的脊梁,矗立在地平线上。“赫拉克勒斯……”埃修面色凝重起来,无论菲尔兹威那边是谁在发号施令,对方毫无疑问很清楚埃修唯一的出路便是位于三国交界处的门德尔松山脉,毕竟是他一手将埃修逼入这个九死一生的杀局,可想而知把持在门德尔松的必经之路上的人必然是菲尔兹威的最**力!而且跟昨晚不同,埃修这次要面对的,是全副武装的赫拉克勒斯!

别无他法,唯有硬闯!埃修翻身跨上游骑的骏马,用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朝门德尔松山脉的方向疾驰而去。

片刻之后,一匹魁梧得仿佛小山一般的四蹄战兽仿佛一阵黑旋风般席卷到了这片茅草地,这是远洋归来的菲尔兹威商人耗费重金从别的大陆带给艾里侯爵的肉食战马,虽说是马,可这匹战兽性子却远比所谓的烈马要凶残的多,配种时不知咬杀了多少孔宁加战马,甚至西吉蒙德侯爵那匹孔宁加战马中的王者见到这匹战兽都唯恐避之不及。最后还是赫拉克勒斯在马圈里跟这匹战兽熬了三天三夜,将其驯服。而作为坐骑,战兽几乎没有缺点,它的持久力,爆发力,载重力以及冲锋力都能全方位地碾压潘德大陆的那些纯血名驹,说是战马中的超一流武者也不为过。披挂上纯钢马铠的它立时会化身成一座刀枪不入的金属堡垒!而当披甲负剑的赫拉克勒斯驾驭着这匹战兽出现在战场上时,千军都为之辟易。

赫拉克勒斯确实很看得起埃修,为了彻底断绝这可能的一线生机,他已经是全力以赴,不想给埃修留下任何空隙。

经过游骑的尸体时,骑手弯下身子探出手,精准地将游骑脖子上的铭牌扯了下来。“伊穆尔……这笔账,我会为你讨还的!黑王,我们走!”骑手,也就是赫拉克勒斯,将铭牌放入铠甲左侧的凹槽中,策马朝屹立在地平线上的庞然黑影狂奔。

……

埃修一路上已经撞见过好几队满编的游骑了,但都是普通的斥候,而非在茅草地时遇见的精锐,他们显然是被下了死命令,见到埃修便不要命地上来纠缠,虽然对埃修造不成什么威胁,却大大地拖延了埃修的脚步。埃修就像是一条要从渔网的薄弱处挣脱的大鱼,他离门德尔松山脉越近,四周的网便勒得愈发的紧,只留下逼仄的空间可供斡旋。而埃修最忌惮的赫拉克勒斯始终没有出现,但这并不是什么安全的征兆,埃修心里始终盘旋着一股淡淡的不安感,离门德尔松山脉越近,那份不安感便越发地强烈。

一阵激寒流窜过埃修的后背,不安感在此时攀升到了巅峰,直觉在疯狂地示警。埃修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远方一人一骑朝他狂奔过来,身后扬起大片的烟尘,人马皆是身着重甲,分明是一座钢铁的浮屠,却迅猛地仿佛疾风!哪怕埃修只是一身轻便的戎装,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那名骑手出现在埃修的视线后不过三息时间,两骑之间只剩下两百步不到的距离!骑手的手里已经拉满了一张样式狰狞的长弓,他虽然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可姿态巍然如同山岳!同样狰狞的箭矢稳稳搭在弦上,准心始终咬着埃修的后背。埃修看不到骑手的阵容,却对那根箭矢印象深刻――复仇者之箭!而在菲尔兹威,有,且只有一位才能驾驭恶魔武具!

赫拉克勒斯!

扳着弓弦的手指悄然松开,长弓发出一声极其暴烈的鸣响,离弦的箭尾扭曲了空气,带起一团透明的尾流,下一个瞬间,箭头赫然已经逼近埃修的后心!两百步的距离只在刹那间就被抹平,仿佛根本就不曾存在!

好快!

埃修震惊,以他的眼力,也无法完全捕捉到长箭的运动轨迹,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若不是他提前有所防备,这支长箭势必要刺穿他的后背。埃修在刻不容缓地一刹侧开了身子,同时递出长矛,想要磕开长箭。然而就在杆身与箭身相撞时,埃修虎口巨震,剧烈的反冲力在他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而木制的长杆已经承受不住,在他的手中化作飞扬的木屑!

“呲啦!”箭杆贴着埃修右肩掠过,余势未绝地钉入前方的一棵巨木,箭头周围的烈风有如无形的刀刃,撕开了埃修的衣服。这杀伤力……太夸张了!埃修的额头已是见汗,他右手仍在因为上次的碰撞不住地颤抖着,虎口血流如注,而另一边,赫拉克勒斯已经再次拉满了长弓。

又是一声暴烈的鸣响,第二支复仇者之箭,扑面而来!

第二十七章 超一流的追猎(下)

二百步内接下一箭都已经很吃力了,这个距离……完全闪不开!

埃修心中一片雪亮,他突然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极为奔放的举动!在赫拉克勒斯松开弓弦的同时,他双手平举向前,赫然是要在半空中抓取激射过来的箭矢!先前的交手让他对箭矢的速度有了个大概的估计,而作为一个没有死角的战士,埃修自然也是用弓的行家,赫拉克勒斯拉弓时埃修就已经判断出了箭矢的运行轨迹,接下这一箭,他有七成把握!当然,他必将为此付出至少是重伤的代价,但是比起被复仇者之箭贯穿相比,无比值得!

埃修的手指如他预想一般地接触到了复仇者之箭那修长的箭杆,并不如何温顺,更像是一头闯入他十指牢笼的蛮牛,小臂都在因为这一箭的冲击力而绞痛,而埃修的手心早在接触的那一刻便血肉模糊!埃修虽然成功地握住了箭矢,可箭身上附加的冲击力依然在往后推动着他的双臂,埃修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胸口即将被贯穿之前,强行扭转了箭头的朝向,让其刺穿了自己的右肩。与此同时,他双脚离开了马镫,用力在马背上一踏,骏马长嘶一声,竟然是被埃修一脚蹬翻在地!而埃修则借着这一反跃与箭矢的惯性倒飞出去,他距离山脚已经只有一步之遥,落地后一个翻滚立刻就能进入一片密集的林子,长弓在复杂的山林地形中威胁度大减,埃修完全有信心甩开赫拉克勒斯!

果然是相当棘手啊……赫拉克勒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称赞了埃修一句,对方的思路极为清晰,反应也是相当果断,知道此时的赫拉克勒斯状态全盛,不可力敌,于是采用了这种近乎于搏命的方式来求存,虽然已是身受重伤,失去了再度斡旋的资本,却也成功地拉开了距离。

但是,你还有第二次搏命的机会吗?赫拉克勒斯眯起了眼睛,再度抽出一支复仇者之箭,拉满弓弦,视线追着埃修在空中运动的轨迹,第三次松弦!

果然是相当棘手啊……自始至终,埃修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赫拉克勒斯,对方是号称远近无解的超一流武者,在弓术上的造诣甚至可与教官贝克这样绝世的神射手齐肩,只要埃修还处在赫拉克勒斯的视野内,他都不会安全,复仇者之箭随时都会伴着一声暴烈的鸣响降临。而埃修现在身处半空,更是无从借力,这一箭,他不得不接。好在这次,他有了一个比长矛更可靠的武器!

埃修左手攥住了没入右肩的箭杆,用力将其拔了出来,锥形的箭头豁开了肩头大片的筋肉,鲜血如泉涌。埃修眼前一黑,钻心剜骨的剧痛险些让他脱力,但澎湃的求生欲望让他在此刻依然保持了高度的清醒,而他目光还在牢牢地锁定着赫拉克勒斯!

就是现在!

弓弦响动的一瞬,埃修用尽全部的力气,挥出了长箭,两支复仇者之箭在半空中相撞,声音短促低沉,犹如一声吞没在风雨中的惊雷。埃修听到自己左手的食指与无名指的骨骼“咔嚓”一声,一阵麻痒之后便失去了知觉。是骨折了吧?埃修毫不在意,因为反馈回来的手感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成功地架开了这一箭。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赫拉克勒斯的身影已经在埃修的眼中消失,而他的身体也已经重重地摔在一片灰白的落叶中――他终于进入了门德尔松山脉的地域。

好,接下来……就是绕路回到银湖镇!埃修缓缓地朝密林的身处匍匐前进,他不敢冒险起身,生怕会再度暴露自己的身形,以他现在的状态去挑战一名超一流弓手的眼力,那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赫拉克勒斯放下恶魔弓,愤怒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自认为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却还是功亏一篑,眼睁睁地看着埃修消失在密林中。他唯一能算得上是失误的地方,就是没有尽早地出营,若是他能在埃修还在跟游骑纠缠时堵截住他,那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但是又有几个人能像埃修那般敏锐,把握住赫拉克勒斯布局中那一线堪称渺茫的生机;而又有几个人,能在几乎手无寸铁的情况下接下赫拉克勒斯三箭?

“真的是可怕的求生欲望啊……”赫拉克勒斯喃喃地说,“这种不惜一切都要活下去的决意,让我有点不寒而栗了。”他仍旧没有放弃追击的打算,哪怕山地并非是他与黑王的主场。赫拉克勒斯目测了一下埃修可能的落点,策马追进了林中。他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丛被鲜血染红的落叶,以及一道蜿蜒的血迹。赫拉克勒斯拍了拍黑王,黑王会意地上前,将硕大的鼻孔埋了进去,少顷,黑王兴奋地扬起了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朝山上奔去。赫拉克勒斯则是收起了长弓,从马背的一侧抽出了一柄极宽极长的漆黑重剑,单手挥舞着,斩开面前妨碍的枝条。如果埃修还在,肯定能认出来,赫拉克勒斯手中这柄重剑,跟萨里昂监狱内崔佛所使用的恶魔斩剑,一模一样!

第二十八章 前面有狼,后面有赫拉克勒斯

门德尔松山脉坐落在中部大平原的边缘,对于萨里昂来说,它有如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席卷北境的寒流阻绝在萨里昂西境之外。山体植被繁茂,大多都是些长青的林木,掩映着不法之徒或者不要命的走私商人铤而走险,沿着险峻的地貌开辟出来的小路。从军事层面上来看,门德尔松山脉不失为一个完美的游击舞台。

但是埃修一点都没感觉出来,他在密林中斡旋了将近三个小时,马蹄声始终如同追随在他左右的阴魂,不留给他丝毫喘息的余地。他在小溪边清洗伤口,马蹄声从身后的灌木丛传来;他在高高的枝桠间跳跃,马蹄声则在下方踩踏着落叶。埃修隐约能猜到是自己的血迹暴露了他的行踪,但他已经尽快地包扎了自己的伤口,赫拉克勒斯并没带着猎犬,断无可能循着血腥味追踪他。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赫拉克勒斯的坐骑有着不逊色于狗鼻子的嗅觉。

埃修不由得轻叹一声,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可能性的话,以他目前的状态,想要摆脱赫拉克勒斯的纠缠无异于痴人说梦。唯一能让他稍微心安的便是赫拉克勒斯必须要仰仗坐骑才能追踪他,而密林很大程度地限制了那匹小山一般的战马的机动性,不然他早就被赫拉克勒斯追上了。饶是如此埃修的处境依然在恶化,他的伤势本来就严重,而从昨夜至今则一直处在高度紧张而毫无间断的逃亡中,体力早已如同一口临近枯涸的井,如此耗下去,最先支撑不住的肯定是他。

既然如此,那就再搏一次!埃修深呼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用力撕开了右肩已经结痂的伤口!

黑王突然兴奋起来,鼻孔里喷出两道炽热的白气,一条腥臭的口涎自口中滑落,它发情似地朝前狂奔,一直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渐渐浓烈起来,甚至盖过了森林间微涩的草木气息。终于追上了吗!赫拉克勒斯精神一振,握紧了恶魔斩剑。

然而没奔出几步,黑王就在一株巨木面前停了下来,突出地面的树根上带有一片还未干涸的血迹,黑王有些迟疑地舔了舔,在它只对血的气味分外敏感的嗅觉中,原先的血腥味像是一连串曲曲折折、断断续续的点,有如醒目的单向箭头,黑王毫不费力就能判断出猎物前进的方向。可现在四面八方全是浓烈的血腥味,像是箭头被人粗暴地纠缠在一起,这反倒让黑王拿不定主意。

赫拉克勒斯轻轻地拍了拍黑王,低声说:“不要犹豫。”

黑王点点头,往感官中血腥味最浓烈的方向追去,它很快又找到了一片新鲜的血迹,然而猎物的踪迹仍然不甚明朗。这次黑王谨慎了许多,然而它在周围嗅了半天,除了在一条小溪边找到了一捧粘稠的鲜血之外便再无所获。这让黑王暴躁起来,碗口大的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赫拉克勒斯翻身下马,仔细地端详着那一滩正在渐渐变黑的血,回忆了一下之前找到的血迹的位置,三者隐隐约约形成一个粗糙的三角形,刚好把他和黑王箍在其间,就像是――

一座鲜血的牢笼!

赫拉克勒斯心里骤然敞亮,很显然埃修已经察觉了他赖以追踪的手段,索性反过来用自己的血给他布了一座迷阵:你不是靠血腥味追踪我吗?好,让你闻个够。

赫拉克勒斯回头看了一眼烦躁不安的黑王,后者不停地翕张着鼻翼,然而庞杂的气味信号已经让它失去了辨别的能力,虽然也可以等到这片地域的血腥味彻底散去,可那时埃修估计都快翻越门德尔松山脉了。

还是让你跑了啊!赫拉克勒斯惆怅地叹息了一声,虽然他知道埃修的伤势很重,右肩被自己的复仇者之箭贯穿,又因为其粗暴拔箭的举动,将创口进一步地扩大,而布下这座鲜血牢笼所需的血量恐怕更是会让他的伤势雪上加霜,换做是别人早就该因为失血过多气绝身亡了。但是赫拉克勒斯却有一种莫名的笃定,笃定埃修肯定能在广袤险恶的门德尔松山脉生存下去。通过跟埃修的几次交手,他能感受到埃修异常可怖的求生欲,对方是那种哪怕陷入绝境中也要以命搏命,抠出一线生机的猛士。这样的人,精神异常坚韧,心计异常精明,从来都不会顾此失彼,怎么可能会死在失血过多这么一个可笑的原因下?

“你赢了。”赫拉克勒斯站起身来,“黑王,我们走!”

……

埃修捂着右肩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在密林间穿行,鲜血汩汩地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颊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苍白,甚至能透过皮肤看到密集的毛细血管,而里面流淌的好像也不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正在渐渐凝结成冰晶的水流。四肢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每一步迈出去都是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地上。埃修知道,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极限。他缓缓靠在一棵大树边,倚着树干慢慢地坐下,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再这么毫无节制地透支自己,只怕是走不出门德尔松山脉。赫拉克勒斯一时半会追不上来,他有充裕的时间修整。

当务之急是先止血……埃修活动着干燥的口腔,想榨出一些唾液涂抹在右肩的伤口上,却连唾沫星子也没一个。埃修想了想,从地上抓起几片还带着绿意的落叶,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叶肉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埃修闭着眼,逼迫着自己去想象他在萨里昂监狱时的情景,但丁命人端来一桌的佳肴,而他捧起一只烧鸡,狠狠一口咬下去――

酸得掉牙!

受到刺激的口腔顿时活泛起来,埃修睁开了眼,将嚼得稀烂的树叶和着唾液吐在伤口上,又抓起一捧泥土,细细地敷好。做完这一切,埃修释然地放松了身子,疲倦如同海潮一般袭来,仿佛有人附在他的耳边温柔地呓语:睡吧,休息吧,一切都会没事的……温热的吐息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埃修享受般地闭上眼睛,似乎就此要沉沦在短暂的温柔乡中。

温热的吐息……等等!

埃修突然清醒起来,他睁开眼睛,发现一头山林狼在慢慢地舔着他的脖子!

第二十九章 埃修与露西安娜(上)

埃修定定地凝视着山林狼,对方身形瘦削,小腹干瘪,毛色也不光滑油亮,腰间有几道撕咬出来的伤口,凝固的黑血与污泥还有几片树叶板结在一起,显然是一头被驱逐出狼群的老狼,看样子还饿了很久。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盯上埃修开始尾随的,见到埃修突然醒转,老狼也是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打量着他。

山林的风悄然在枝头间拂过,树叶簌簌摇摆,斑驳的光影落在对视的一人一狼身上。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一头垂垂老矣的狼。

埃修一动不动,他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哪怕面对的是一头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去的老狼,一根指头都难以动弹的他又如何去格杀这头野兽?狼是狡猾的掠食者,一头步入暮年的狼更是天生的阴谋家,虽然年龄磨钝了它的爪牙,衰削了它的体力,但狩猎的智慧却不会因此黯然失色,反倒会在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中大放异彩。

老狼慢慢地往前探了一步,见埃修没有任何反应,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埃修右肩的伤口,粗糙的舌面刮开了泥土,刮开了树叶,鲜血慢慢地淌了出来。老狼贪婪地舔舐着,眼神越来越亮,喉咙里发出躁动的低吟。它很好地抑制了自己嗜血的欲望,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年轻人虽然看似垂危,但仍然有反戈一击的余力。不过眼下还是由老狼掌握着主动权,所以它决定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是慢慢地用前爪扒开他的伤口。

埃修很冷静,虽然他不是没有小小期盼过老狼见到血腥味便兴奋地扑上来,然后他就可以用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那少得可怜的体力,将左手捅进老狼的喉咙里,就算扯不出它的心脏,也能硬生生地噎死它。但天底下终归没有那么顺人心意的事情,速战速决已是奢望,埃修索性不去理会老狼的举动,继续积蓄着体力,任由对方的前爪搭上自己的肩膀。

钝损的狼爪在埃修完好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白痕,然后慢慢地陷入血肉模糊的伤口中,艰难地划拉出不深不浅的血沟。老狼有些难以为继地收回了前爪,喘了几口粗气。本来是对掠食者最为得心应手的动作,它却已经没有足够的体力去完成。老狼舔了几口涌出来的鲜血,等身子恢复了些许力气,再次将前爪搭了上去。

埃修尝试着活动左臂,手指懒洋洋地弹动了一下,其余的地方依然软绵绵的不听使唤。老狼警觉地扫了埃修的左手一眼,见到并无其他异动,又开始聚精会神地扒拉起伤口,涌出来的血则被老狼一滴也没浪费地吞入腹中。

这个距离,还是不行啊……埃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随着伤口再次扩大流血,他好不容易存积下来的体力开始快速地流失。老狼精准地拿捏住了埃修的死穴,丝毫没给他留下任何反击的余地。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一丝绝望的灰暗开始在埃修心中蔓延,耳边却突然听到风中传来异常的响动,声音有些尖锐,看似短促,却在空气中拉出长长的轨迹。这是――箭头破开空气的声音!

一枚羽箭自林子的另一头射来,准确地插在老狼的脑门上,老狼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呜咽,瘦削的狼躯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得救了……吗?埃修吃力地抬起头,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片影影绰绰的人形,仿佛淋漓的墨色横贯白纸。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耳边只听得清有人在大声地报告:

“小姐,这个人好像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第三十章 埃修与露西安娜(中)

十分钟前。

一支约莫五十来人的小部队在被厚厚的落叶覆盖的山路上有序地前进,说是山路,实际上不过是一条由参天古树歪歪扭扭让出来的一条羊肠小道,本就狭窄,还被路两边无论四季都在疯长的灌木挤压得逼仄不堪。然而没有人抱怨,他们在山路上排成一条曲折的队列,沉默地前行,把脚踩进落叶陈腐潮湿的深处又用力地拔出来。队伍中有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车厢时不时被枝桠刮擦,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让“某人”心烦意乱的声音。

“咔”一声轻响,刀刃刻过木板的弧度又轻微地拐了个弯,解读了大半的符号顿时驴头不对马嘴,露西安娜烦躁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扔掉了小刀跟厚厚的手稿,赌气似地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然而头顶的噪音依然如同缭绕的蚊蝇一般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终于发现自己在面对外界的干扰时是多么的脆弱,集中力像是鲁特琴上绷紧的琴弦,稍微挑拨便颤动不已。她甚至已经开始怀念自己在伊索斯的那间小小的房间,虽然被父亲与温迪尔爷爷盯着,很不自由,但他们至少在敲门后识趣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没有任何预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露西安娜“哎呀”一声,从坐垫上滚了下来,差点滚出了车厢。“怎么回事?”露西安娜顾不上拍打灰尘,从车帘探出脑袋,气鼓鼓地问。

“女士,前方有狼在进食。”队长低声说,手指向前方,“如果惊扰到狼群的话,我们的处境可就有些不妙了。”

“狼?”露西安娜顺着队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条骨瘦如柴的老年山林狼,前爪在一个血迹斑斑的人身上慢慢地扒拉着,却不下嘴。“那只不过是一条被赶出狼群的老狼而已,真正的狼群恐怕离我们隔了差不多有半条山脉那么远!”

队长张了张嘴,他不是猎人出身,不熟悉丛林法则中的门门道道,却也不会轻信露西安娜的说法,毕竟他要对所有人的安危负责,谨慎行事可能不是上上策,但也绝不会是下下策。他刚想找个借口把这个贵族小姐搪塞回马车,露西安娜又开口了:“而且,那个人还活着!”

“女士,你确定?”队长小心翼翼地问,吃死人他可以袖手旁观,等待那头狼的肚子被新鲜的血肉撑得溜圆,心满意足地离去;但若是生啖活人他就没法坐视不管了,创世女神教团的最高教义便是神爱世人,见死不救则是对女神莫大的亵渎!

“我确定!”露西安娜斩钉截铁地说,实际上她也不确定那人的死活,只是从那老狼的行为来看,它在试探着自己的猎物,对方也许还吊着最后一口气。队长之前的态度她都看在眼里,知道他不信任自己的推断,这次便留了个心眼,不说推断,只是不动声色地用教义敲打了队长一下。

“也许是创世女神垂青他,让他命不该绝吧。”队长叹了口气,作为军人,他没有拖泥带水的恶习,心里下了决定后,行动便是水到渠成。队长摘下了背后的十字弩,快速地扳开弩弦,压上弩矢,在望山中锁定了老狼的头颅,用力地扣下弩机。

咻!

瘦削的狼躯栽倒在地,队长快步上前。露西安娜说得没错,那个人虽然浑身是血,右肩还有个让他见了也觉得触目惊心的贯通伤,但仍然顽强地活着!真是可怕的生命力!队长心里惊叹。不过对方似乎也到了极限,吃力地抬头看他一眼后,栽倒在地。队长扛起他,小心地不去触动他的伤口,走回队伍,说:

“女士,这个人好像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露西安娜看了满脸血污的男人一眼,觉得他有点眼熟,似乎早前在哪里见过。她想了想:“你们有谁医术比较好?”

“女士,我是厄兰格,退伍前曾是光辉十字骑士团的草药师。”一个中年男人从队伍中站了出来。

“咦,皇帝陛下不是规定光辉十字骑士团的成员无论职务,退役后享受准一级爵士待遇吗?”露西安娜好奇地问,“你怎么会跑来当教团的佣兵?”

中年人温和地笑了笑:“为了履行女神的意志。”

露西安娜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她跟光辉十字骑士团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知道这个骑士团的成员基本人人以医师自居――早年他们也确实是行走在潘德南部大陆的赤脚医生,救死扶伤的同时还充当着创世女神的传教士,在马略登基前也没少受到拜蛇教的迫害,不过也亏得这帮人的努力,让创世女神的信仰始终与毒蛇崇拜分庭抗礼。马略的新帝国运动能在基层毫无阻碍地开展,光辉十字骑士团的早期成员们功不可没。而退役后不在后方安逸地度过余生,而是来到伤亡率居高不下的教团佣兵,也确实像是这个骑士团的作风。

露西安娜又扫了那人一眼,“咦”了一声:“厄兰格,你把他的脸擦一下。”

厄兰格不明所以,但他还是遵照露西安娜的意思擦拭掉了男人脸上的血迹,露出了一张年轻沉毅的脸。露西安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张脸了。

雅诺斯的年祭上,跟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一起大闹角斗场的那个死囚!而他的名字,在某卷被尘封了有十年之久的陈旧档案重现天日后,也不再是秘密。

曾经在潘德帝国红极一时的巴兰杜克家族的旁支,弗雷穆?巴兰杜克的独生子,埃修?巴兰杜克!

第三十一章 埃修与露西安娜(下)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露西安娜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不,这么推断下去只会因为信息不足陷入死胡同。换个角度想:如果他真是马迪甘所说的预言之子,那么我在这里救下他,是不是意味着预言长诗所描绘的宏伟蓝图中,也有我的身影?”在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露西安娜的眼睛闪闪发亮,看着埃修的眼神便仿佛看着一本稀世的古籍。

“把他搬上马车吧,不能耽误队伍前进。”露西安娜说。

“这样不好吧,女士,马车上会到处都是血。”厄兰格有些迟疑。

“我当然知道。我都不在意,你纠结些什么?”露西安娜莫名其妙地看着厄兰格。厄兰格愣了一下,又说:“女士,我在马车上给他处理伤口的话,您就得在外面待着,这也没问题吗?”

“谁说我要出去了?”露西安娜依旧莫名其妙,“外科医术我也懂一些,必要时可以打下手。”

厄兰格被噎住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雇主跟他见过的那些贵族小姐都不一样,虽然身上同样有着门庭教育沉淀出来的贵气,但是却看不出半点娇气。至于她说她还懂外科医术,可以给自己打下手――创世女神在上!厄兰格突然有些头晕目眩,她真的是一个贵族小姐吗?

“好了,厄兰格你别婆婆妈妈的!”队长发话了,“离银湖镇还有好些天的路程呢,太阳落山之前走不出门德尔松山脉的话,又要耽搁一个夜晚扎营!”他转头看向露西安娜,“女士,根据约定,我们只能送你到银湖镇。”

“嗯,我知道。”露西安娜心不在焉地回答。

……

埃修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梦见一个人以思考者的姿势半跪在黑暗中,背对着他不停地长吁短叹,埃修只能从他的叹息声中听到些许只言片语,“最后的狮鹫”、“陨落”、“生不逢时”……你是谁?埃修不明所以,他张开嘴,想要发问,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人慢慢地转过了头,表情连同五官一起淹没在黑暗中,埃修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一口被岁月尘封的木箱,从中腾出带着血气的硝烟。他突然知道面前的人的身份了。

“父亲……”埃修听到自己的声音飘荡在一片空寂的虚无中,面前的人影骤然破碎,发出玻璃一般清脆的裂响,肉眼可见的音波如同裂纹一般蔓延了整个空间,最后囚室一般的黑暗轰然倒塌。埃修的脚触到了实地,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古朴的殿堂内,林立的石柱支撑着并不存在的穹顶,其上是一片惨白的天空,悬挂着一轮漆黑的太阳。埃修有一种奇怪的错觉,那轮并不刺眼的黑日仿佛距离他很远又很近,连同这片天空一起充当着这间殿堂的穹顶。

埃修转过身,眼前突兀地立起一座塑像,没有五官,只能从那丰腴起伏的身段中看出那是一名女性,左手端着一杆维持着平衡的天平,右手则握着一柄短剑。这是――埃修认了出来,秩序主神尤诺米亚的塑像!他曾经在萨里昂王城的异端裁判所见到过类似的雕像,只是雕刻的手法却比这尊塑像要高明太多。眼前的塑像不仅没有威严的五官,甚至部分关节还残留着岩石原始粗犷的棱角,若是摘掉那标志性的天平与短剑,会以为是哪个不成器的雕塑师随心所欲的作品。

埃修总感觉这间殿堂存在着违和感,可又说不出来。他围着塑像慢慢地走了一圈,终于察觉到别扭的地方了:无论他走到哪,塑像那没有五官的脸始终对着他,可身体却又纹丝不动。

埃修在塑像的身后站定,塑像的脸扭过一百八十度,虽然没有眼睛,可埃修能感觉到它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不对,还有不对劲的地方!埃修抬起了头,那轮黑日依然挂在天空中,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他又低下头,看了着自己的脚,又扫了一圈四周――周围光源很充足,可是他自己,连同塑像,乃至于那些石柱,都没有影子!

剧烈的痛楚席卷过埃修的脑海,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头疼欲裂!他捂着额头,不由自主地在塑像面前半跪在地。“这里是哪?”埃修呻吟着问。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不属于他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声,一字一句,仲裁者一般铿锵威严。

“我乃尤诺米亚,秩序之神,潘德的第一主神,小心,被选中的人,你的未来危险重重!”

埃修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梦境支离破碎,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体,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阵自骨髓深处刺出来的寒意,仿佛他刚从亘古的冰川中破封而出。他很快注意到自己正身处在一辆不停颠簸的马车中,车外是密集的脚步声。

身体依旧软弱无力,但是右肩的伤已经被白布简易地包扎起来,伤口处的皮肉有些麻痒,应该是涂了止血的药汁。埃修一时有些惘然:我这是被路过的走私商人给救了?他们有这么好心?

那个梦境,很诡异啊……埃修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他的额头还在隐隐作痛,像是刚刚被烈马刨过,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还是单纯因为梦境导致的幻痛。

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了,一个少女猫着腰钻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苏醒过来的埃修。“哦,醒了?”少女平平淡淡地说,坐在埃修对面,“能说话吗?”

埃修沉默以对,他不确认来者的身份,但是能听得出对方的潘德通用语中夹杂着很明显的南部口音。

而潘德的南部,是帝国的领土。

“不说?你还是很警惕的嘛?”少女耸了耸肩,“是不是我的南方口音太重了?”她朝着埃修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是吧,埃修?巴兰杜克?”

第三十二章 一边倒(上)

身份被人一口道破,埃修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诧异,他看了眼露西安娜,很眼生的面孔,他确信自己既没有跟这个少女打过照面,也没有在《潘德志》中见过她的画像。在今天之前,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她是怎么认出自己来的?脑海里的疑问有如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埃修觉得自己的头愈发地痛了。

埃修脸上的变化没有逃过露西安娜的眼睛,她笑得颇有些得意:“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埃修目光轻轻闪动了一下,似乎是在挣扎着要不要回答。露西安娜没有给他继续犹豫的时间,干脆利落地说:“答案换答案,很公平吧?”

埃修本能地从露西安娜狡黠的笑颜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并非是生理上的威胁,而是心理上的压迫。答案换答案看似公平,但这是建立在信息对等的基础上的!而埃修对露西安娜却一无所知!自从她叫出埃修的名字开始,便在这场博弈间占尽了上风!埃修有种预感,若是任由她牵着鼻子走下去的话,他的一切将会有如被拔丝抽茧般一点点地暴露在这个少女眼前!

埃修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露西安娜,果决地用沉默将话题一刀斩绝。

一声轻笑落在耳边:“果然是不出所料的反应呢。巴兰杜克先生,我救了你的命,你就对救命恩人这么冷淡吗?”

埃修刚想说话,却被露西安娜抢先打断:“这个算是我的问题,这样就很公平了吧?”

埃修突然有一种一败涂地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长叹一声认负:“你是帝国人,既然能知道我的身份,那更该明白我都做了些什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救下我的动机并不纯良。”

露西安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这样?你的心思并不难懂嘛!好,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她半蹲在埃修面前,却俨然一副导师的气派,“年祭上时我看了你一眼,就记住了你的脸。至于你的名字……当年流亡进入帝国境内的旧潘德贵族,都处于严密的监视下,还有一份专门的档案,不过保密程度并不高,一个十夫长都能随意借阅。”露西安娜得意地摇摆着手指,“而本小姐呢,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特长,那就是过目不忘!”

“难怪。”埃修点点头,“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救你是吧?”露西安娜抢白道。埃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舌头僵在嘴里,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再次败下阵来。

“从狼嘴里救出你后我才认出你是谁――我对马迪甘的预言长诗很有兴趣,我觉得他所说的预言之子很有可能是你。”

“就算我是,可你是帝国人,难道不应该帮着马略铲除我这个隐患吗?”埃修语气里有着淡淡的嘲弄,得,感情是碰上了一个女版安森,只不过这个姑娘的智商怕是要甩出安森不知道几条街。

“那又怎么样?”露西安娜语出惊人,“帝国边境的塞伦米思村,村民今天是帝国公民,明天很有可能就变成了萨里昂的平民,大后天又可能成为帝国公民。当然了,这个例子可能不适合用在我身上,但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对你跟帝国之间的那些旧恩怨一点兴趣没有。而根本原因呢,就是因为马迪甘的预言长诗。”

露西安娜转过身,埃修这才注意到马车的角落里堆着一摞书籍,露西安娜从书堆里抽出几张羊皮纸,抑扬顿挫地对埃修念着:“仿佛水滴汇入河流/火星投奔烈焰/逃出囚笼的恶鬼闭目沉睡/没有听见身侧命运的窃窃私语/看哪/于无声处沉睡着的/是英雄的化身/还是地狱的代表/这一天/预言实现!”

“这是诗歌的第一节,然后是第二节,我之前没法解读,但现在大致了解了,这节应该描述的是你之后的经历。‘以秩序的名义/血珠在天使的黑翼上滚动/狂徒的快刀斩破了暗色的狂潮’。秩序女神是萨里昂的国立信仰,而恶魔袭击了萨里昂王城监狱的事件我也有所耳闻,那你是帮秩序教团解决了这个麻烦?”

埃修摇了摇头:“我没有想问的问题了,我选择不回答。”

“是吗?那你要不要去银湖镇了?”露西安娜小恶魔一般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他耳边响起,“我可以送你一程哦,前提是你要回答我三个――不,两个问题就够了。而我呢,额外附送一个‘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银湖镇?’的答案。”

一股寒气直窜上埃修的脊梁,一瞬间他有一种举起双手投降的冲动,好在他按捺住了这个不争气的念头。自从逃离雅诺斯以后,他还是头一次如此狼狈不堪,上一次他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还是当年在雅诺斯的角斗场接受老酒鬼的训练的时候,但是露西安娜跟喧闹者不一样,她不靠蛮力碾压埃修,但她那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本领依然让埃修难以招架。

答应?还是拒绝?可是以自己目前半残废的身体状况,别说走出门德尔松山脉了,就连跨出这个车厢都是痴人说梦。

还是要被拔丝抽茧啊……埃修心里苦笑一声,点了点头:“成交。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银湖镇?”

“因为预言长诗的第三节提到了“北境”,你的目的地自然是瑞文斯顿。而对于任何一个前往瑞文斯顿的冒险者而言,银湖镇都是他们必经的落脚点。”露西安娜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好,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问吧,但是我不能保证完全如实相告。”埃修倒也痛快,他想了想,自己浑身上下好像也没什么秘密可言,就算问起自己为何进入门德尔松山脉,被赫拉克勒斯追杀至此也并不是什么难言之隐。

然而露西安娜第一问就击中了埃修的死穴。

“奈德?史塔克是不是你杀的?”

埃修还在消化这一问给他带来的冲击,第二问已经如影随形,像是一耳光后反手附赠的又一耳光,抽打得他头昏脑涨。

“你打算在瑞文斯顿如何立足?换而言之,你打算怎么发展?”

第三十三章 一边倒(下)

埃修的呼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看着露西安娜,艰难地开口:“你……怎么做到的?”

“推断咯。”露西安娜回答得理所当然,“既然你是马迪甘预言长诗中的主角,那么只要把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大事往你头上套就行了。萨里昂最近的大事,除了一场不宣而战却尴尬收场的战役,便是恶魔袭击萨里昂监狱,再然后,秩序之鞭被人刺杀。除了第一件帝国是当事人之外,剩下两件总有一件跟你脱不开干系吧?”

埃修沉默,对方的思维委实太过天马行空,却又有着惊人的敏锐。我是预言长诗的主角?他想起那个诡异离奇的梦境,林立的石柱,没有穹顶的殿堂,惨白的天空,漆黑的日轮,没有五官的秩序女神塑像,还有那个铿锵威严的声音,直呼他是“被选中的人”。

预言之子,被选中的人……

埃修的头愈发地痛了,他闭上眼睛,呻吟一般地说:“第一个问题你已经知道答案了,第二个问题是我安身立命之本,无可奉告。”

“那算你欠我一个问题。”露西安娜耸了耸肩。

“你还想问什么?”埃修条件反射一般地睁开了眼睛,现在他一听到“问题”那南部口音浓郁的音节就止不住心惊肉跳,几乎就跟见到了一坛摆在自己面前的劣质麦酒一样。虽然很不情愿,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在这名少女面前夺不到任何谈话的主动权,原因无他,就是两人之间信息的不对等。

“哈哈,你不要怕嘛。”埃修那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让露西安娜忍俊不禁,“你不想我问问题,那就帮我做几件事。”

“不行!”埃修一口回绝。

“啊原来你也不傻啊。”露西安娜有些气馁,“我救了你的命,这该怎么算?”

“……我会救你的命。”埃修别过头去,回答得颇有萨里昂奸商开出空头支票时的风范。

“我的命值几件事?”露西安娜步步紧逼。

“命归命,事归事。”埃修言简意赅,却是在竭力避免话题往更不利的方向发展,他有预感,若是再这么下去,露西安娜估计会掏出一张卖身契让他签字。不过这么一直斡旋下去埃修也迟早会被逼到死角,因为他实打实地欠着露西安娜一条命,若不是她,埃修恐怕早已经葬身在门德尔松山脉了。

埃修的目光落在车厢的木板上,心里一动,眉头一扬。耳边露西安娜仍旧在不依不饶地追击:“既然要救我的命,那就先当我的贴身护卫好了,哪天救了我的命,你就可以走了。”

“也可以不用救你的命。”埃修转过头,平静地与露西安娜对视着,他抬起左手,指着车厢的某处,“我可以告诉你,那几个字符的所有意义。”

(上周与这周的破事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今晚先写半章出来,后半章明晚放出,仍旧是第三十三章,是关于基亚一行人的。)

第三十四章 投资

基亚神色骤变,对方的言外之意他听得很明白――既然知道埃修的下落,那自然也对他们奇袭了泊胡拉班这一事实了如指掌。“你是瑞文斯顿那边接应的人?”基亚问。

墨镜男耸了耸肩:“我只是个车夫,要见你们的是老板。”他语气不耐烦起来,“还坐着干嘛,要我请你们去?”

“烦请带路。”基亚毫不犹豫地起身。墨镜男嘴角微微地扬起,从巨石上跳了下来,仿佛猫一般轻盈地落在基亚面前。基亚眼皮跳了跳:好敏捷的身手!

萨拉曼在后面轻轻地捅了下基亚,轻声问:“这个人可信吗?”

“别无他法。”基亚言简意赅,眉宇间结着一团阴霾,“你见多识广,能看出些什么来吗?”

萨拉曼紧皱着眉头,目光在墨镜男身上转了一圈又收回:“腰臂有力,身手轻捷,恐怕是个使弓的游侠。”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瑞文斯顿的游侠们,肯定不如他。”

“会是圣林的人吗?他们的据点就在这片地带。”

萨拉曼摇了摇头:“那帮巡林人傲气得很,怎么可能会去当别人的马夫,还喊人老板。八成是一个在瑞恩通过探险英雄考核,却又拉不起队伍只能给人打工的冒险家吧?”

墨镜男将基亚等人带到一处僻静的树林,林中停着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爱丽丝,人我带来了。”墨镜男朝一个拄着巨剑,全身重甲的武士打了个招呼。基亚注意到了“爱丽丝”这个女性肖像极其突出的名字,忍不住多看了那铁塔般的武士一眼,这样粗犷勇悍的造型下,竟然是一个女性的身躯吗?

名为爱丽丝的武士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道路。墨镜男转头对基亚说:“老板说了,只见你一人。”

基亚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墨镜男已经凑到了他身前,声音幽然:“老板的原话是: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基亚?艾尔夫万子爵。”

仿佛来自极渊的寒风卷过基亚的耳边,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戳穿。他惊惧地看着墨镜男面无表情的脸,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那个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

基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荡的情绪,转头对萨拉曼说:“在外头等我。”

“怎么了?”萨拉曼发现基亚脸颊的肌肉很不自然地扭曲着,像是才被人掌掴过。

“没什么。”基亚机械地说,跟着墨镜男走向马车。

掀开马车的帘子,基亚这才发现这辆马车朴素的外表下竟然有着让人目眩神迷的豪奢装潢,他仿佛是从草原走进了一片盛放的花海。脚下是用产自雅诺斯的血红色天鹅绒编织而成的地毯,座位上铺着雪白色的豹皮,车厢还挂着一盏用一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壁灯,灯油呈现琥珀般的淡黄色,随着燃烧散发出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清逸香味。极尽奢华的气息充斥着这片算不得宽敞的空间,却丝毫没有盖过马车主人的光彩,他约莫中年,穿着一袭朴素的白麻布衬衣,留着在商人中很常见的八字胡,发白的须尾神气活现地翘起。马车主人的手里捧着一个翡翠的杯子,杯沿腾起氤氲的白雾,一绺极轻浅的茶香飘来,基亚轻轻抽了抽鼻子,觉得这茶香带着一股森林的芬芳,似曾相识,却不曾回忆起自己喝过这样的绝品,他喝过的最好的茶还是在塞文克罗堡,乌尔里克五世亲自泡给他的雪歌,但雪歌绝没有这般绵长温柔的香气。他来不及细想,马车主人已经微笑着开口:“你好,基亚?艾尔夫万。我先前犯了个错误,不应该再称呼你为子爵。”

基亚回过神来,注视着马车主人,突然开口:“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跟您是什么关系?”知道自己下落的只有但丁跟地狱修女特蕾莎,但是基亚相信姐姐绝对不会泄自己的底,想来想去,还是那个看不透的但丁嫌疑最大。

马车主人赞许地点头:“反应很快,我跟但丁确实是旧识。”

“他违背了血十字盟约吗?”基亚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来不及生出愤怒的情绪。他跟但丁没有太多交集,但印象中这人是个比他还虔诚的秩序女神信徒,居然真的会违反血十字盟约把自己的下落捅出去?

马车主人怔了几秒钟,忍不住笑了:“年轻人,血十字盟约只对起誓的一方有约束力。但丁没有把自己的血滴在十字架上吧?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对你只有一个随时可以出尔反尔的承诺而已。”

基亚回忆了一下,好像真的没有。他的脸忍不住一黑,不过好在他已经将话题转到了正题:“埃修呢,还有,您怎么带我们过境?”

“他如果运气好没被赫拉克勒斯追杀至死的话,现在应该在门德尔松山脉,没几天就能回到银湖镇。”马车主人轻描淡写地说,“至于你们……就先担任我的护卫队一段时间吧,期限是抵达银湖镇为止,报酬是带你们穿过西吉蒙德的封锁线。”

“最后一个问题,”基亚凝视着马车主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帮助我们,对您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吗……”马车主人微笑着捻着自己的胡须,他欣慰地注视着基亚,眼神的最深处仿佛渐有霜雪沉积。他抿了口茶,想了想,轻快地说:

“算是给你跟埃修?巴兰杜克的一点投资吧。”

基亚还想说些什么,马车主人朝他挤了挤眼睛:“有些东西,还不是你们现在能知道的。让还在峭壁间挣扎的雏鹰过早地扎进高空的云朵并不是什么好事。”

……

基亚从马车里钻出来,朝守在一边的墨镜男点头致意。他跳下马车,走出几步路,突然想起,他确实没有喝过马车主人手里的茶,因为第一次被那股茶香所吸引时,他正站在艾尔夫万公爵的背后,看着奈德?格雷兹亲手将一盏仿佛翡翠般凝在杯中的碧茶端到父亲面前。而马车主人手中的茶杯并非是翡翠,而是用剔透的水晶制成,折射出来的是茶水的颜色!

产自诺多森林的炒茶!

第三十五章 反客为主

“基亚?艾尔夫万,很不错,真的很不错。让我想起了阿尔弗雷德手下那个叫洛克菲的总参谋,也是一样的思维敏捷。不过小家伙看起来还是太嫩,不像洛克菲,一个线索可以让他衍生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破事。”马车主人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把空杯递给墨镜男,“泡茶。”

墨镜男抓下自己的墨镜,露出森林一般苍翠的眼眸,此刻那双碧绿色的瞳孔里正喷薄着火炎,他瞪着马车主人,咬着牙说:“潘德?奎格芬,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已经给你当了一个半月的马夫了,你还想怎样?”

曾经的旧潘德皇室旁系成员,萨里昂开国功臣,萨里昂商会第一任会长潘德?奎格芬翘着二郎腿,悠然地捻着自己的八字胡,斜眼看着面前被放逐的诺多精灵,不屑一顾:“我说过,甩开爱丽丝的剑,你随时都可以走。里泰迪兰你自己没本事,还怪我?”

里泰迪兰绷着脸:“当初你在拉里亚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月期满时我提出新的条件时你也没反对,怎么,现在想反悔?”

“你不要太过分!”里泰迪兰低吼,“让一个游侠跟一名超一流武者玩长剑对决?”

一个钱袋砸到了他的脚下,金属碰撞的声音沉甸甸地响着。奎格芬低下头,自顾自地说:“五万第纳尔。等到了银湖镇,再帮我做件事,你就可以走了。”

里泰迪兰脸色阴晴不定:“此话当真?”

“当真。”奎格芬说,“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起草契约。”

“商人的契约?就算上面的第纳尔是个天文数字,也还是潘德上最不值钱的东西。”里泰迪兰冷笑,“无奸不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奎格芬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你这也不信,那也不信,那我只好让你赶一辈子的马车了。”

里泰迪兰“腾”地站起又坐下,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诱人的念头:他跟奎格芬距离不过一臂,只需要一个跨步就能将匕首的刃尖送进对方的心脏,同时还能将求救的呼声彻底地捂死在喉咙中,而后他便可以在血腥味还未逸散开来前飘然远去,那个身着重甲的女武士绝对来不及阻止他!里泰迪兰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奎格芬的胸口,开始计算最佳的出手角度,却看见对方慢悠悠地从坐垫底下摸出了一把轻巧的手弩。被察觉了?里泰迪兰瞳孔微缩,像是看见了一条毒蛇,身子条件反射般地向后弹开,后背却撞上了车厢。

“来啊,把你的匕首摸出来,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手指快?”奎格芬笑眯眯地说,“这支手弩,是梅腾海姆劲弩的仿造品,体积虽然缩小了,但是威力可不会有丝毫逊色,近距离可以射穿三层锻钢重甲。”

里泰迪兰背贴着车厢,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衣裳,他勉强微笑着:“老板……这是做什么?”

“你如果心里没鬼,那我掏出手弩时你慌什么?”奎格芬摇了摇头,“大家虚伪一点,做作一点,和和气气地聊天不好吗?诉诸暴力有什么用?好了,现在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里泰迪兰,你有两个选择:一,余生成为我的马夫;二,到了银湖镇后再帮我做件事,就此两清。”

锋利的弩矢正顶着自己的脑门,里泰迪兰还有什么选择?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什么事?”

奎格芬没理他,只是又一次递过去自己的水晶杯:“到了再说,先给我泡茶。”

……

“怎么样?”

“那个墨镜男说了什么?”

“他有过境的法子吗?”

基亚才回到佣兵中间,就被众人七嘴八舌地包围了,像是一帮死囚看见拥有赦免权的特使。萨拉曼上下看了看基亚,发现他神情有些恍惚,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基亚回过神来,“他说他可以帮我们过境。”

“怎么过?菲尔兹威人盘查得这么严密,他有什么法子?”萨拉曼紧皱着眉头,“你们在马车里说了什么?”

基亚摇了摇头:“马车主人不愿意细说,他只说我们装作他的护卫便可。”

“那他有告诉你埃修在哪吗?”

“在门德尔松山脉。他还说我们自会在银湖镇碰见他。”基亚若有所思,“我想,他已经派出人去接应埃修了。”

……

露西安娜顺着埃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自己刻在车厢上的诺多字符,眼睛微微亮了一亮:“你还懂诺多的语言?”

“……是的。”埃修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原来那些晦涩的符号是诺多的文字吗?当年他还以为是老酒鬼心血来潮的恶趣味,现在想来,喧闹者应该是别有用心吧?会不会他也认为自己就是马迪甘预言长诗中的主角?

“可是诺多语我也会。”露西安娜眼睛转了转,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额头,“这个条件没法吸引我。”

埃修端详着露西安娜的脸色,露西安娜被埃修审视般的看得有些不自然地扭过了头,轻声地嘟囔了一句:“真的。”

埃修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左手,用手指在半空中勾勒出一个复杂艰深的图案,这是他在雅诺斯大角斗场阴暗潮湿的囚室花了将近两个星期才完全掌握的字符集,如果翻译成潘德通用语的话,会是一首气势磅礴的战争史诗。露西安娜情不自禁地被埃修手指的动作吸引了,她能勉强辨认出其中的几个字符,却不明白结合在一起透露出的意思,只能隐约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锋锐杀气。

“请讲一讲,出身于撒多尔家族底层的游侠,是如何成为诺多一族的族长的?”埃修放下了手,问。

第三十七章 南域风云(二)

“露西在失踪前跟我说过,她想去波音布鲁的王立学院就读。我没同意。”温迪尔祭司缓缓地说。

“你是说,为了继续她的学术研究,露西不惜跨越整个潘德大陆,冒着成为萨里昂或者菲尔兹威的俘虏的风险也要前往天寒地冻的北境?”贾斯特斯鹰隼般阴沉的目光落在温迪尔脸上,一字一句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你相信吗?”

温迪尔祭司摇了摇头:“露西是一个明事理的孩子,我相信她不会为了一个学者云集的王立学院而让大人为难。她应该有事情瞒着我,但是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会让她这么义无反顾。”

贾斯特斯烦躁地皱了皱眉,他瞪着温迪尔:“关于那队被露西带走的队伍,你有什么线索吗?”

“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是动用了创世授权书赋予她的权利无偿雇佣了一支精英小队,但是我不知道她哪来的授权书。上一封授权书是在两年前由我亲手授予格雷夫男爵,同时晋升他为光辉十字骑士团的大团长。”

贾斯特斯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惘然,随后是深切的无奈与疲惫。贾斯特斯慢慢地坐下,眼神里像是有大雪扑簌簌地飘落,他把脸埋在手里,声音暗哑:“她应该是模仿你的字迹伪造了一封。”

温迪尔祭司沉默了很久,抬起头看着贾斯特斯,声音同样嘶哑:“大人,这种行为严重地触犯了教义,是不折不扣的渎神,请不要做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推测。”

“露西七岁那年,我和阿迦松正在皇帝陛下新建的不朽兵团内担任教官,”执政官面无表情,“当时陛下还是帝国的军事执政官,常年在前线作战,偶尔会跟我们用书信联络,交流兵团的训练计划。有一日露西在我书房找书看的时候,无意在书桌上看到了陛下的亲笔信,她偷偷地把那封信藏了起来,又模仿陛下的笔迹伪造了一封,甚至连执政官的印章都让她画得惟妙惟肖,若不是露西写的内容太过随意荒谬,我真的看不出端倪。”

“她写了什么?”温迪尔祭司忍不住问道。

“她在那封伪造的书信上如是写道:‘贾斯特斯,有空多带着不朽者们去伊索斯的图书馆,把书搬到你女儿的房间里,等她看完以后再搬回去,可以有效地锻炼他们的体能’。我还在诧异陛下为什么会开关于我女儿的玩笑,露西就从书桌下爬了出来,把原件放在了我面前。”贾斯特斯回忆着,他的脸上虽然看不出半点笑意,但是原本绷得很紧的脸部线条却明显地柔和了不少,然而那一点人父的温柔在下一秒便在他的眼神里湮没了,只剩下身为执政官的刚毅,“所以,她是有能力仿造一封创世授权书的,而且可能性不小。”

一时无言,贾斯特斯捂着自己的额头疲惫地靠在椅子里,而温迪尔祭司闭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大厅里只剩下老人沉重的呼吸声,仿佛正渐渐走向朽坏的风箱。当温迪尔祭司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呼吸声已经平稳下来,他朝执政官鞠了一躬:“大人,国事为重,露西安娜小姐的事暂且不提,我们另有更重要的事务需要讨论。”

贾斯特斯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温迪尔祭司,像是要看穿祭司罩袍下那具虽然苍老却仍然强健的身躯,看透老人心里的真实想法,然而对方只是微笑着与他对视,宛如湖水一般澄澈平静的眼神漫过,包容却又坚韧,贾斯特斯节节败退。他有些狼狈地避开了温迪尔祭司的目光:“温迪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露西安娜小姐很可能有亵渎女神的嫌疑,但是她离开伊索斯多日,又有教团精锐部队护送,很有可能已经接近瑞文斯顿边境,以我们目前的人力物力,很难支持横跨整个大陆的追捕。”温迪尔祭司不急不缓地说,“既然露西安娜小姐在信中表示她会遣回被她带走的小队,我们可以等他们回营后再做打算。”

“我们就不能跟瑞文斯顿那边要人?”执政官冷冷地注视着温迪尔祭司。

温迪尔祭司只是微笑:“露西安娜小姐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会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顿了顿,他又轻声说:“大人,就算你真的把露西捉回来了,你舍得把她关到审判所的监狱里吗?”

“我舍得,你舍得吗?现在是你作为教团的大祭司,却在一味地袒护她!以前为了追捕一个朝女神像吐口水的拜蛇教徒,你亲自带着猎杀小队潜入扬维克朔,端了他们的窝点,甚至差点让我们跟菲尔兹威之间爆发全面战争。”贾斯特斯恼火地说,“现在你却想软处理?都是你把她宠坏的!”

温迪尔祭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是大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选择。我现在也不是不可以带着一支最精锐的教团佣兵进入瑞文斯顿把露西带回来,可我一走,帝国境内还有超一流武者吗?”

贾斯特斯被问住了,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老人不仅仅是创世女神的代言人,更是一柄老而弥坚的利刃!只是因他在宗教的至高地位,也因为帝国还有暗影千夫长与剑斗士两位更具攻击性的超一流武者,近年来温迪尔祭司从来都是只在帝国境内坐镇,鲜有随军出征过。然而现如今斯科莱鲁叛逃,欧鲁巴重伤濒死,帝国原本足以慑服整个潘德的顶端战力瞬间折损过半,更是需要温迪尔祭司来撑过这段漫长的真空期。

“更何况,我也希望大人有时能表现出身为父亲的一点担当,给自己的女儿一点小小的任性空间。”温迪尔祭司轻声说。

贾斯特斯莫名其妙地看着温迪尔祭司:“什么父亲的担当?你难道放纵得还不够?”

“露西这几年其实过得很不开心,她原来是个很爱玩的孩子,但是没人跟她做朋友。”温迪尔想了想,纠正道:“或者说是帝国的年轻一辈们没一个够资格做她朋友。她这时出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女儿失踪了还算是一件好事?你知不知道潘德现在兵荒马乱?”执政官的额头暴起蟒蛇一般狰狞的青筋,眉宇间仿佛堆积着厚重的雷云,雷霆一般的怒火隐藏在川字纹的最深处。

“以目前大陆的局势,露西确实很危险,甚至有可能遭遇不测;可就算她回来了,以您给她安上的罪名,她还是难逃一死——若是有了充分的证据,我是不会包庇她的。”温迪尔祭司温和地说,“大人就任律法执政官以来,执掌帝国法典,从未在仲裁的天平上添加私人的砝码,而我在伊索斯协助大人处理政事数载,也未曾有一刻向私心妥协过,大人大可相信我。”

贾斯特斯的脸色愈发阴沉,他深深地注视着温迪尔祭司:“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软处理?温迪尔,你究竟想做什么?”

温迪尔祭司想了想:“我只是想体会一下被为难的感觉,目前为止虽然很闹心,但是又好像挺开心的。”

……

贾斯特斯无言地注视着温迪尔祭司,最终妥协般地摇了摇头:“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但是诚如你所说,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

“可能这就是代沟吧。”温迪尔祭司说。

“那么,你说的更重要的事务是什么?”

温迪尔祭司的神情立时严肃起来:“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火拼了。”

第三十八章 南域风云(三)

贾斯特斯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什么时候?”

“三天前,就在伊索斯的酒馆。起因是几名长生军拿叛逃的斯科莱鲁开了个不轻不重的玩笑,不巧的是他们旁边坐着几个刚调来伊索斯的暗影十夫长,职位不高,但都曾在千夫长手下受训,双方立即大打出手,险些把酒馆都掀翻了。”

贾斯特斯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还好,只是普通的酒吧斗殴,有没有出现伤亡?”

“当时还没有。”温迪尔祭司说。“那几个十夫长出手挺有分寸,只是把长生军狠狠揍了一顿,都是些皮外伤,最严重的也不过就是被打落了几颗牙齿。但是那个被打落牙齿的,刚好是托纳鲁斯的外甥。”

贾斯特斯呻吟了一声:“那个以护短出名的大队长?”

“是的,事发当晚托纳鲁斯就带着足足两百人堵在暗影联队的驻地门口,要求交出凶手。暗影联队的人怎么可能答应?于是托纳鲁斯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等到那几个自缚双手走出来的十夫长,而是倾巢出动的暗影兵团。”

贾斯特斯突然抬起手,示意温迪尔祭司停止汇报,他用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在桌子后反复踱步,一言不发。

“有人伤亡吗?”

“有。”

“惨重吗?”

“惨重。”

“伤亡者中有高级军官吗?”

“……大人,请不要乱了方寸,开始自欺欺人。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的关系本就是剑拔弩张。无论是否出现伤亡,他们的政治敏感性已经使得这场火拼在最开始就呈现出白热化。有百多号人在火拼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另有二十三人当场阵亡——死亡。”温迪尔祭司犹豫了一下,改口,“其中包括托纳鲁斯跟两名暗影百夫长。”他又长叹一声:“其实伊索斯的治安长官早就到场了,但是那些由市民跟退伍士兵组成的警备队无论是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不及冲突的双方——”

“所以他就什么都不做,看着火拼发生?”贾斯特斯暴怒的吼声几乎要掀翻大厅的穹顶,“这是渎职!”

“我当日便判处他绞刑,当场执行。”温迪尔祭司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调解斡旋,毕竟这是在大人辖区内发生的事件,更何况大人与暗影联队跟不朽骑士团的最高长官私交甚笃。我已经致信凯洛斯执政官与阿迦松将军,他们两人最迟会在今晚到达伊索斯。”

“雅诺斯那边呢?”贾斯特斯突然开口,“皇帝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回护一手创建的不朽骑士团,这样反而会有激化矛盾的风险。”

“我明白,”温迪尔祭司温和地说,“在大人与凯洛斯执政官以及阿迦松将军达成共识之后,才会有正式的书面报告递往雅诺斯。这样皇帝陛下就算有心过问翻案,也必须要尊重两名执政官以及不朽大团长的意见。”

贾斯特斯松了一口气:“真有你的,温迪尔。有时候我会觉得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创世女神的大祭司,而是一头混迹山野的老狐狸。”

温迪尔祭司无谓地摊开手,显然,他并不介意执政官很不恭敬的玩笑。

“大人,”门外站岗的哨兵敲了敲门,“伊莉斯公主求见。”

贾斯特斯与温迪尔祭司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的额头都皱起了不安的深纹。

第三十八点五章 南域风云(三点五)

卫兵推开门,一身暗银色戎装的伊莉斯·索伦走了进来,嘴角藏着微妙的笑意,她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不着痕迹地在贾斯特斯与温迪尔祭司身上扫过。一瞬间执政官与大祭司心中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马略·索伦。可是那独裁者般的眼神很快收敛了,伊莉斯缓缓地朝两人行礼,却不是帝国贵族之间的宫廷礼,而是右手握拳,强而有力地捶在自己的左胸,朴素的黑色铁环毫不遮掩地显摆出来。

不折不扣的新帝国军礼。

“伊索斯的火拼惨剧发生了将近七十个小时,雅诺斯依然没有收到详细的书面报告,甚至驿站也没有见到任何一匹来自伊索斯的快马,所以我奉父亲的手谕,前来调查。”伊莉斯抽出一张盖有皇帝金印的牛皮纸,递到温迪尔祭司面前,“在此期间我可全权代表父亲。”

温迪尔祭司没有接,由于有露西安娜的前车之鉴,他对授权书一类的字眼相当敏感,哪怕皇帝金印被伪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自从伊莉斯出现伊始,老人的脑海里便仿佛始终有一个幽灵在无止尽地盘旋,同时喃喃自语: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已经第一时间动用了手头所有的资源,包括伊索斯的驻军以及教团的塔剑、圣盾部队,甚至圣墓的守备军都让他硬生生地抽调出了一个方阵,如此精锐的阵容足以在平原正面抗衡布伦努斯带领的狮骑士团,但是却被他奢侈地用来镇压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的驻地,所有的成员都被投入监狱,无论他们有没有参与火拼。而与这两支国家武装有所关联的势力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监视,如此铺张的排场反而最大程度地将这场风波的影响暂时遏制在了伊索斯。但是大祭司的努力在伊莉斯表明来意的那一刻便宣告付诸东流,甚至他还有可能会因为此前的种种安排背负上欺瞒皇帝的重罪!

温迪尔祭司的反应落在贾斯特斯眼里,与老人共事多年,两人早已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接过皇帝手谕,扫了一眼:没有任何问题。与此同时执政官眼角的余光无意间落到伊莉斯腰间挂着的短剑,眼角震惊地抽搐了一下。虽然那柄短剑无论从样式上还是从做工上都毫无亮眼的地方,哪怕是以实战为目的打制的武器,却也没有经过开锋的工序,可以说既不是饮血的凶器,也不是挂在贵族墙上炫耀的工艺品,但是过往的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胆敢当面质疑过这柄短剑的名字,因为曾经有过这种念头的,他们的头颅大概可以浮满巴克斯大陆到潘德之间的海域。而这柄短剑曾经的主人中,有一个人的名字至今仍如同传说一般辉煌灿烂!

奥萨·索伦!

贾斯特斯的反应没有逃过伊莉斯的眼睛,她微微一笑:“这个,拿出来有些不太适合,毕竟两位都是我的长辈。”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的,公主既然手持巴克斯华丽剑,自然是皇帝陛下的化身,君臣之礼理所应当。”贾斯特斯面无表情地说。

伊莉斯有些无奈地取下剑鞘,双手平举向前。而贾斯特斯单膝缓缓下跪,右手握拳捶在左胸;温迪尔祭司则是肃穆地躬身——他是创世女神教派的大祭司,有权不下跪,但也需要对皇权表现出足够的敬畏。“愿新帝国的荣光永远照耀着它的子民,不朽不灭。”两人低声说。

“不朽不灭。”伊莉斯神色肃穆,眼神的最深处却藏着些许不自然,她几乎是仓促,甚至有些仓皇地收起了华丽剑。这时候马略·索伦的光环才在她身上褪去了,一个有些窘迫的伊莉斯公主站在贾斯特斯与温迪尔祭司面前。

“不朽不灭。”有人温和地应声。

三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阿迦松将军与凯洛斯执政官正站在门外,前者也是一个标准的新帝国军礼,而后者却是左手握拳捶在右胸,

暗影联队的军礼。

贾斯特斯执政官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冷冷地注视着凯洛斯,后者眼角的笑意意味深长。

第三十九章 帝女伊莉斯

两天前,雅诺斯。

“殿下,汀格尔从伊索斯寄来了一封信。”穿着深黑色医师袍的老人推开门进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内缭绕的雾气,清苦的草药味涌入肺腑,医者的职业素养让他很快判断出了这是一味以塞温草的根茎为引的药剂,对于蛇毒有不俗的根除效果,哪怕是面对经过拜蛇教改良过得毒素,也能起到一定的中和作用。

“放在我桌上吧,希波克。”伊莉斯漫不经心地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火炉,时不时地拨弄一下火苗,确保药剂均匀受热。

希波克犹豫了一下,低声说:“这是黑羽密信,伊索斯那边似乎有大事发生了。”

“什么?”伊莉斯浑身一震,骤然抬头,这才看见希波克手上的信封插着足足三根黑色的鸦羽,意味着一场有可能颠覆帝国根基的动荡。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为是房间内的雾气干扰到了她的视线,但雾气散去,三根鸦羽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仿佛三面不详的黑色旗帜。在雅诺斯军医团成立以来的短暂历史里,从未有过三羽加急的密信,甚至二羽加急的密信也只有过一封,那还是在352年,雅诺斯附近的车勒兹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险些将那片还算肥沃的平原变成地狱般的无人区。

伊索斯那边,发生了什么?伊莉斯迟疑着接过信件,在拆开的过程中不停地思索。有温迪尔大祭司坐镇,照理说就算是蛇教暴动,也要掂量一下数万教团佣兵的分量,更何况那里也有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驻防,守备力量在帝国的各大城镇中首屈一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紧急事件能让汀格尔在密信中插上三枚鸦羽。跟身边的希波克一样,汀格尔也是从光辉十字骑士团退役的三级爵士,医师的慈悲与军人的刚毅冷静在他身上完美地熔铸,他既然做出如此判断,必然有他的理由。

信件很快被拆开,伊莉斯只是看了一眼,神色陡变,仿佛有阴霾从字里行间扑到了她的脸上,几乎要摧垮她的眉宇。“希波克,你看着火,十分钟后送到父亲的寝宫。”她起身出门,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明白,殿下。”希波克不安地注视着伊莉斯的背影,汀格尔,你在信里究竟说了什么?

……

伊莉斯紧紧地捏着信件,快步走过皇宫的庭院,一直来到皇帝寝宫,自从父女二人在伊索斯圣陵一番长谈,回到雅诺斯以后,马略便开始让伊莉斯尝试着处理一部分的政事,自己则在寝宫中疗养。被马略带入权力中心的伊莉斯贪婪地汲取着养分,飞速朝一名威严的集权者蜕变,就目前来看,她做得相当出色,至少雅诺斯的城镇长官们已经不敢在汇报时正视伊莉斯的眼睛了。

“吃药的时间到了吗?”马略听到伊莉斯的脚步声,放下了手上的宗卷,抬起头。近来他的病情有所好转,脸上那片病恹恹的青气已经褪去了不少,只是仍旧需要依靠轮椅活动。

“父亲,伊索斯有大事了。”伊莉斯将密信放到马略的面前,“您最好亲自过目。”

“三羽加急的密信?”马略伸出食指按在信封上,拇指一挑,密信在桌上转了几圈又停住,“还是伊索斯……哼,暗影联队跟不朽骑士团之间的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啊。”

伊莉斯一惊:“父亲,难道您早就——”

马略抬手打断了她:“我是猜的,想来想去,除了这两支部队间的大规模武装冲突,还有什么紧急事件能有资格插上三根鸦羽?”他将密信从信封中抽了出来,细细过目,脸上浮现出玩味的冷笑,“火拼发生在昨日,然而直到今天,伊索斯那边才送来一封密信,还是经过军医渠道送来的。温迪尔那老家伙,居然想瞒着我先斩后奏,若不是军医团在伊索斯也有分部,我恐怕再过两天对此事也是一无所知。我是不是放给创世女神教太多自决权,让他有些飘飘然了?”

“汀格尔带领的军医对双方的伤者进行了紧急抢救,好在温迪尔祭司只是将他们当做普通的医疗部队对待,并没有过分限制他们的行动,因此汀格尔才有机会送出密信。”伊莉斯低声说,“我相信温迪尔祭司这么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马略嗤笑一声,“无非就是以为我会不管不顾地偏袒不朽骑士团。但是他是不是忘了,阿迦松与贾斯特斯都曾是我的下属,就算贾斯特斯出于大局考虑选择跟他站在一条战线上,阿迦松也不会在没有皇帝介入的情况下参与到这种大事的决断中。伊莉斯,你现在立刻赶往伊索斯,带上巴克斯华丽剑,全权代表我处理这件事。”他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好好干。”

“是!”伊莉斯挺直了身子,随即又有些迟疑,“可是,我该出于什么样的立场去呢?”

“按照你自己的判断去做就好了,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马略说,“温迪尔觉得我会一门心思地打压暗影联队?他以为我是那种遵循私心行事的昏庸皇帝吗?不是我不能去,只是我不想跟凯洛斯见面而已。这次对你来说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能顺利解决,应该就能正式跻身帝国最顶端的政治圈了,贾斯特斯他们也都会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代言人。你也不想每天都跟雅诺斯的城镇长官打交道吧?”马略最后还不忘开句玩笑,“加油,我的女皇陛下。”

“父亲!”伊莉斯有些窘迫,同时神色也很严肃,“虽然是在寝宫之内,但是类似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好,落在有心人耳中难免会节外生枝。”

“唔,有道理。”马略点头,眼里尽是欣慰。

“军医长希波克求见。”卫兵进来通报,“说是来给皇帝陛下送药的。”

“明白了。”伊莉斯站起身,“我去接见。父亲,吃药的时间到了。”

……

第四十章 南域风云(四)

两天后,伊索斯,执政官府邸。

议事厅的气氛有些凝重,自从众人落座以后还没有人开口,任由沉闷在空气中发酵。凯洛斯与阿迦松分别坐在长桌的两侧,埋头看着描述火拼的卷宗。两人的姿势出奇地一致,皆是双手平放在桌上,背挺得笔直,只有头低着,隔空相对,像极了两头正在角斗的雄鹿。伊莉斯则是代表皇帝作为仲裁者,手持巴克斯华丽剑在上位落座;而担任调解人的贾斯特斯坐在她的对面,身后站着温迪尔祭司。

“两位当事人,你们还要沉默多久?”贾斯特斯恼火地敲了敲桌子,“沉默要是能解决问题的话,那我们就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好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阿迦松抬起头,面无表情,眼神却咄咄逼人地看向凯洛斯,“是那几个十夫长先打的人,也是暗影联队先动的手。他们要是一早就把打人者交出来,后面的惨剧也就不会发生。”

“任何一名帝国的军人都不会出卖他的战友。”凯洛斯不动声色地说。

“但也不会朝另一名军人拳脚相加!”阿迦松被凯洛斯的态度激怒了,“保护战友跟庇护罪犯是两码事!”

“而任何一名帝国的军人,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凯洛斯话锋一转,“然而你那个叫托纳鲁斯的属下,可是带着足足两百人擅离职守!我承认是我的人先动的粗,但那充其量不过是酒吧斗殴而已。真正挑起事端的,可是你的部队!”凯洛斯一拳砸在长桌上,手背上暴起狂怒的青筋,他一声暴喝,“阿迦松!”

“你就是这么带的兵?不朽骑士团堂堂一个大队长,擅自带着自己的部属离开驻地去包围友军的营地,居然只是为了给自己被打掉牙的外甥出气?他们手中的武器,是用来抵御帝国外敌的,而不是用在私人械斗中的!而你,作为皇帝陛下之后的新任大团长,非但没有检讨自己管教不力,反而在一门心思地推脱责任?”

军事执政官的怒火来得如此突然,仿佛狂怒爆发的山洪,在长桌上肆意流泻。而直面这股磅礴怒火的阿迦松更是在一瞬间气焰便被击溃,山之名将的气势将他压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话我就撂在这里,阿迦松。”凯洛斯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许,但是语气依旧不善,话语间仿佛有灼人的火星跳动,“我们两人,一个暗影联队的最高军事长官,一个不朽骑士团大团长,学着那些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决斗,光膀子干上一架,别说打落几颗牙齿,就算打断了几根骨头,闹到陛下那里也是不了了之,撑死也就是日后沦为同僚们的笑谈。但是假设我们各自领兵,白刃进红刃出,那事情的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阿迦松脸色突变:“凯洛斯!你什么意思?”

“就是最简单的那个意思。”凯洛斯冷冷地说,“如果你想听什么弦外之音的话,我可以派卫兵帮我买一副白手套扔在你面前,然后我们去伊索斯的角斗场。”

“够了!”贾斯特斯终于出声,喝止了凯洛斯,“越说越出格了。”他转向阿迦松,“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追究,而是善后。这次火拼,死者的家属怎么安抚?伤者怎么处置?”

“如果只是善后,要我来干嘛?”阿迦松阴着脸,呛了贾斯特斯一句,“我总要给不朽者们一个交代。”

“交代?”贾斯特斯手按在桌上,阿迦松的反应让他有些不悦,“我先给你一个交代,按照帝国律法,托纳鲁斯要对这次火拼负全部责任,就是这样。”

“但是托纳鲁斯已经死了,其他人又该怎么办?全部革职开除军籍?”阿迦松话里带着刺,“把将近三十名中高级军官以及百来名不朽骑士,全部贬成庶民?”他挑衅地看着凯洛斯,“而暗影联队的那些涉事者又该如何处置?”

贾斯特斯轻轻皱了皱眉,跟温迪尔祭司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意识到了这次事情有多么棘手:虽然按照帝国律法,友军间火拼,主犯从犯就地正法,涉事者一并革职开除军籍;然而这次火拼的当事双方都是帝国最精锐的部队,各个都是在血与火中洗浴过的硬汉,其中不乏军事素质过硬的士官,甚至有好些人有望在五年内将铁环套上自己的小臂,或者晋升为暗影联队的百夫长,这时候将他们开除军籍,便等同于掐断了他们原本一片坦途的军旅生涯。帝国在图尔布克惨败后已是元气大伤,新兵在短时间内无法形成稳定可靠的战力,在此之前任何老兵都是宝贵的财富,经不起如此肆意地挥霍。在这种背景下,一些贵族军官们身后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了。

凯洛斯耸了耸肩,突然把球踢向了一言不发的伊莉斯:“公主既然全权代表陛下,还请做出公正的裁决。”

第四十一章 南域风云(五)

山之名将的发难来得突兀,有如他先前暴起的怒火一般,让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不过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服软。阿迦松微微冷笑:“原来你也有不敢承担的时候。”

凯洛斯面无表情地说:“还是说你有更妥当的方式?提出来让大家参考一下。”

阿迦松冷哼一声,却没再开口。

伊莉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次火拼的善后太敏感,也太复杂,像是把手伸进荆棘丛里理顺一团乱麻,稍有不慎便会被锋利的倒刺割开手掌,暗影兵团的总指挥与不朽骑士团的大团长都明智地选择了回避——此时他们的立场倒是出奇的一致。

可伊莉斯又觉得凯洛斯不仅仅是在回避,或者说他突兀的发难只是一个幌子,用来遮掩某种更深层次的意图。只是伊莉斯并不敢去贸然揣测山之名将的用意,那是在窥探掩藏在缭绕云雾里的远山,永远无法得见它的全貌,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影罢了,其高远,其险峻,其峥嵘,则尽皆潜伏在暗影之中。

伊莉斯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华丽剑的剑柄,早在雅诺斯,她就已经认真地思考过如何如何处理暗影兵团与不朽骑士团之间日益剑拔弩张的关系——而这也是马略给伊莉斯的功课,她则花了三个夜晚,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施政纲领。

“写得不错,至少理论上来讲实施起来没有问题,当然,实践起来的效果还有待考证。”马略翻到最后一页纸,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而且你的想法太过于怀柔了,退一步海阔天空?我不知道凯洛斯会不会做出让步,但是阿迦松一定不会。”

“为什么?”伊莉斯有些不解。

“因为他是不朽骑士团的大团长,而不朽骑士团,是我钦定的国立骑士团,是帝国新政的代表之一。如果要形容他们这几年的作为的话,‘恃宠而骄’就能囊括一切。”马略眯起了眼睛,“代表着旧势力的暗影兵团做出了让步,那是理所应当;可他若是做出了让步,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新政正在对旧帝国让步!无论是多毫末的牺牲,都会被无止尽地夸大。所以他只会进一步,再进一步,一直将凯洛斯逼到孤立无援的死角,退无可退为止,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说成是‘以皇帝的名义’!”

“伊莉斯,治国不是请客吃饭,你没法做到宾主尽欢。”马略意味深长地说,“我打造了新政这辆马车,却没法如意地驾驶,只是被迫地绑在了车轮上。而你不一样,你还有把持住缰绳的机会,回去好好想想,不用再写长篇累牍的纲领,我只要一个答案,一个足以一锤定音的答案。”

父亲,我终于明白了,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伊莉斯握紧了华丽剑的剑柄,在心里说。

“按照帝国律法,本应追究到底,将涉事人员一并从军伍中革职。”伊莉斯胸有成竹,缓缓开口。阿迦松与凯洛斯都是微微挑起了眉头,“本应”两字很清晰地落在他们耳中,他们都意识到,伊莉斯公主,或者说是马略皇帝对于火拼善后的态度就在转折点后面等着他们。

“不过,考虑到现在是非常时期,帝国的军力前所未有的衰弱,每一个军官都是无价之宝,更何况他们还都是我国最顶尖的精锐,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涉事者都从隶属的部队中革职,另行改编,戴罪立功。如何?”伊莉斯说完了自己的方案,环视长桌。

没有人应声,所有人都在细细地琢磨着伊莉斯的话,将火拼的涉事者先革职,再改编?看起来像是不偏不倚,每个人各打五十大板了事,但是在场的人除了伊莉斯之外都是久经政坛的老狐狸,都嗅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最先打破沉默地是温迪尔祭司,老人谨慎地开口:“请问公主殿下,该如何改编?”

“所有人都编入一个全新的建制中,他们当中的军官将会是新部队的中坚力量,而基层士兵则另行从帝国各大步兵军团中抽调。”伊莉斯说。

“不妥!”贾斯特斯皱着眉头说,“暗影兵团与不朽骑士团素来不和,这两支部队里出来的人很难共事。”

“那就洗掉他们身上的烙印,再烙上新的。”伊莉斯冷淡地打断了贾斯特斯,“在他们脸上烙下角斗士的印记,并将他们的名字通传全军,引以为戒。而死伤者的家属不会得到任何补偿。”

所有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在最精锐的贵族士兵脸上烙下角斗士的印记?那是对他们莫大的羞辱!阿迦松猛然起身,直直地凝视着伊莉斯:“他们都是为帝国立下战功的勇士,我认为不妥!”

“阿迦松将军,请问有哪里不妥?”伊莉斯漠然地说,她抬起头,与这位曾经亲自将铁环箍上她小臂的将军对视,眼中的威严如同太阳一般璀璨,“还是说你打算包庇到底?纵容到底?”

“这并不是包庇或者纵容的问题,我只是认为将不朽骑士与角斗士一视同仁太过于折辱!”阿迦松沉声说,“他们是帝国的骄傲,不该有这样的待遇。请问公主,这究竟是陛下的裁决,还是您个人的看法?”

伊莉斯眉头一挑,眼中仿佛有火炎燃起,她站起身,将华丽剑推上长桌,整个人如同一头母豹一般压向前,逼视着阿阿迦松:“阿迦松·布尤斯,请你看着巴克斯华丽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第四十二章 暗影之狼

样式朴素的短剑沿着长桌一直滑到阿迦松面前,金属与木头摩擦的声音分外凝实,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却又咄咄逼人的威严。阿迦松立时醒悟过来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居然在质疑一位皇帝的代言人!他可以质疑伊莉斯公主,却不能质疑皇帝陛下!阿迦松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贾斯特斯执政官与温迪尔大祭司已经脸现不悦之色,而前者眼里,怒气更是如同火星一般闪动。

阿迦松知道自己的失言已经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局面,他是帝国新政派系最得力的干将之一,皇帝立场鲜明地支持着他,因此他能以将军之位顶撞无论是身份还是资历都远在他之上的凯洛斯执政官,但阿迦松是万万不敢冒犯贾斯特斯的。且不说律法执政官自新政推行伊始便是皇帝陛下最强而有力的支持者,更何况他与阿迦松的关系,严格说来,既是同僚、朋友,又是上级——当年阿迦松还未名列新一代的帝国三杰,还在不朽兵团担任一个小教官时,贾斯特斯已经是兵团的总教头,亦是跟凯洛斯齐名的帝国三杰之一!在成为大团长之前,阿迦松一直都是贾斯特斯的副手,如果不是贾斯特斯日后参与了执政官竞选,正式步入帝国政坛,不朽骑士团大团长的这个位子是轮不到阿迦松来坐的。触怒了贾斯特斯,阿迦松日后会如何不好确定,但今天的这场调解,他是很难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了——或者说,接连得罪伊莉斯与贾斯特斯的他已经失去了争取的资格。

阿迦松快速地后退一步,单膝下跪,低着头一言不发。不敬的罪名已经成立,最好的做法就是沉默着接受惩处。伊莉斯冷漠地注视着阿迦松,裁决居高临下,如同利刃悍然劈落:“不朽骑士团团长阿迦松,顶撞皇权,摘除一环。”

阿迦松浑身一震,他艰难地抬起左手,缓缓从自己的右臂上退下了一枚铁环,用双手高举过头,极尽恭敬地放在桌上。贾斯特斯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凯洛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伊莉斯,眼神中有几分讶异,有几分欣赏。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就按公主殿下说的这么办吧。我没有异议。”

贾斯特斯轻轻敲了敲桌子:“那么新军团的军费开支又该从哪里出?武器,铠甲,粮饷,这些都要考量。”

伊莉斯不假思索地说:“裁减不朽骑士团与暗影兵团的军费,同时雅诺斯也会拿出一部分的税收充当军费。”她转向依然保持跪姿的阿迦松,漠然说道:“十五万第纳尔。”

不朽骑士团一年的军费,是四十五万。

阿迦松仍旧低着头,整个人宛如一尊毫无生气的塑像,他的声音沉闷得仿佛是从岩石中透出来的一般:“是。”

在得到了不朽骑士团团长的答复后,伊莉斯又看向凯洛斯执政官,却不知如何开口。一来,她对暗影兵团的军费开支一无所知;再者,凯洛斯执政官,这位旧帝国硕果仅存的大贵族,已经被她巧取豪夺了不少暗影联队的高级军官,真的会轻易地再让她从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上挖下一大块肉吗?

然而凯洛斯甚至没有给伊莉斯为难的时间,他微笑着说:“我今年只能负担十万第纳尔,此前我已经给卡林德恩堡拨了五十万第纳尔用于重建,以塞兹的财力,也有些捉襟见肘。不过第二年开始我可以出二十万。”

军事执政官的爽快是伊莉斯始料不及的,她怔了几秒钟才说:“那……雅诺斯那边亦可以拨出十五万。”

“那就是四十万第纳尔了,虽然说将一支四五千人的兵团全副武装起来还有些勉强,但是装备并不能决定部队的战斗力,有不朽骑士团与暗影联队的前高级军官在,相信他们日后会成为帝国全新的中坚力量。”凯洛斯执政官愉快地说。

伊莉斯轻轻眨了眨眼,几丝难以置信在她眼中掠过。在她的设想里,凯洛斯的反弹远比阿迦松棘手,后者终归要唯皇命马首是瞻;可凯洛斯不一样,彪炳的战历注定哪怕他在帝国的政坛被极尽地边缘化,也依然有着超然的,甚至是皇帝也难以撼动的地位。万一凯洛斯真的选择无视伊莉斯的判决,别说是皇权象征巴克斯华丽剑,就算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马略而不是伊莉斯,凯洛斯仍会视若无睹,拂袖而去。

可是他没有。

他本可以成为一座拦路的青山,可是他没有。

父亲,我越来越不明白,凯洛斯执政官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为什么会在政坛上遭受到不公平的排挤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暗影兵团的大团长吗?究竟是您有意为之,还是根本无能为力?伊莉斯在心里默默地想。

“那么,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呢?”贾斯特斯又说。

伊莉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想了想,给了所有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我提名:提图斯将军。”

……

雅诺斯,皇帝寝宫。

“提图斯?为什么是他?”马略半靠在床上,裹着轻柔的羽绒被,面无表情地翻着伊莉斯递给他的书面报告,全程一言不发,只在翻到最后一页时扬起了眉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因为他在此前的战役中,是罪将。圣战堡前临阵退缩,塞布桥阻敌不力,乱军中逃回自己的辖区,图尔布克战役后也不见他述职,所作所为早已触犯了数十条帝国律法,按理说把他绞死都不过分。只不过考虑到提图斯虽然性格乖张跋扈,但跻身三杰之列,掌军能力在帝国少壮派将领中首屈一指。因而目前最好的处置方式是收回他对盾风堡的管辖权,将他平调至新军团做军团长。有此人在,辅以自暗影联队与不朽骑士团中吸收的高级军官,新军团应该能很快地形成战斗力。”

马略合上报告,不置可否:“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的,帝皇集权,专制统治。帝国的朝野上下始终只能有一个人的声音!”伊莉斯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被左右,更不能被支配!大贵族们拥兵自重的时代早该被终结!”

马略欣慰地闭上眼睛,嘴角牵出一丝笑容:“你能想通这一点,真是极好的。我当年能量有限,倾尽全力也只是剔除了拜蛇教残留在帝国政治结构内的余毒。然而,贵族私军这一现象自曾祖当年征战潘德时便已存在——不,或者说是曾祖为了能跟阿尔弗雷德抗衡,容忍并默许了这种政治生态。我现在想要做出改变,也是有心无力,而且如果没有私军,我恐怕也成不了皇帝。”他冲伊莉斯挤了挤眼,“你也应该听说过奥古斯塔在境外散布的关于我的那些不光彩的故事,不得不说,他对昔年大选的推测一点没错,那支迦图部队确实是我雇佣的,如果没有私军,我拿什么打发他们?”

马略疲惫地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这次做得很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想。这支新军团就由你来命名吧。”

伊莉斯伸手为马略掖好羽绒被,她侧着头想了想,说:“就叫……暗影之狼吧。”

第四十三章 玫瑰与蛇

几天前,伊索斯的巨头会议结束之后。

伊莉斯与阿迦松相继离开,凯洛斯在长桌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后,目光转向贾斯特斯:“好不容易来趟伊索斯,你不请我吃一顿吗?”

“你还有心思蹭吃蹭喝?”贾斯特斯冷冰冰地说,“我今天心情很糟糕,军事执政官阁下请回吧。”

“你还是老样子。”凯洛斯笑了笑,起身走向大门。“慢着,”贾斯特斯的声音追上来,叫住了他。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凯洛斯的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回头。

“温迪尔,你先回避一下,我要跟军事执政官叙叙旧。”贾斯特斯说,他始终看着凯洛斯的背影,目光深处,像是沉积着从旧时光中离析出来的尘。

“明白了。”温迪尔祭司从贾斯特斯的神情中看出了些许端倪,但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朝门口走去,凯洛斯为他拉开大门。

“大祭司,请。”凯洛斯温和地说。

大门缓缓合上,会议室内只剩下凯洛斯与贾斯特斯两人。凯洛斯仍旧站在门口,背对着贾斯特斯,只是他的手已经松开了把手,静静地贴合在身侧。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门上厚重的木纹,立柱的阴影打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像是一条暗色的披风垂下来。

“凯洛,你到底在想什么?”贾斯特斯打破了沉默。

“我在想,也许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在注视着我们。”凯洛斯没有转身,只有声音幽幽地浮在空气里,“五国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只不过是他们用以消遣的游戏罢了。潘德是他们的棋盘,而我们就是棋子。棋局结束之后,只剩下残破的棋子与苍夷的棋盘,然后他们欣欣然地拂去所有的狼藉,再次开始全新的棋局。”凯洛斯终于转过身,眼神平静而荒凉,“自从你去不朽兵团担任教官以后,你就不再喊我凯洛了。”

“律法执政官与军事执政官走得太近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我俩某种程度上还算是政敌。”贾斯特斯皱着眉说,“之前那番话,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钻研的修辞学?”

“这不是修辞,而是我最真切的感受。”凯洛斯凝视着贾斯特斯,“潘德的均势,在353年年祭那天被彻底打破了。我国与萨里昂在年初的战役皆是惨淡收场,自身也是元气大伤;几天前菲尔兹威的间谍传来讯息,有人袭击了西吉蒙德位于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同时期潘德·达利安在一场宴会上与艾丁艾里两兄弟发生了冲突,在屠杀了数百的精锐后力战而亡,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也无力向外扩张;瑞文斯顿则很快就要面临来自迷雾山蛮族的麻烦;达夏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游牧民族侵略性最强的时期往往是秋冬二季,在半年内也不必担心他们的威胁。而这半年,也是其他国家恢复元气大致所需要的时间。整整半年啊!简直像是为某些人,某些团体刻意争取出来的时间一样。也许是那段长诗中所谓的预言之子也说不一定。”

“你已经开始对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感兴趣了吗?”贾斯特斯摇了摇头,“其实我想问的是——不是作为律法执政官贾斯特斯,而是作为多年的好友——你究竟想把暗影联队领向何方?这场火拼,究其本源还是千夫长与金色玫瑰的叛逃啊!”

“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不是吗?”凯洛斯反问。

贾斯特斯沉默了很久:“只是想让你亲口确认一下而已。这次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不会站在你的身边,甚至会跟你对立,你真觉得你会成功?”

“会,当然会!我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这场势必会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也必将以我的胜利而告终!”

……

伊索斯下城区的酒馆。

热风带着喧嚣的市井气息撞开帘子,商贩的吆喝声涌进来,不大的空间里劣质麦酒浑浊的香气与扎堆的佣兵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相互挤压着,滋生出某种更让人反胃的气味。角落里一个全身罩在灰袍里的人缩了缩身子,抬起手臂掩住了鼻子,一绺金发不经意间垂落,灿烂得让人想起阳光的颜色。

“我们来晚了。温迪尔祭司消息封锁得太死,而我们除了在街头巷尾到处飞扬的小道消息以外也再没有什么情报渠道了,当我们知道火拼发生时,他已经把那些军官严密地控制起来了。”灰袍下的声音是一个沉稳的女声,塞兹曾经的金色玫瑰,现在的帝国逃犯奥古斯塔娜把自己的杯子推到对面,“斯科莱鲁你自己喝吧,这味道我实在受不了了。”

斯科莱鲁同样用灰袍遮掩住自己的真容,他不以为意地接过奥古斯塔娜的杯子,将浑浊的麦酒一饮而尽:“那又何妨?要不是考虑到温迪尔同样是一名超一流武者,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给带出伊索斯。有了那些高级军官,起事将会更加容易,总比那些只会崇拜毒蛇的拜蛇教徒要可靠得多。”

“你可别指望我,以我的武技甚至连准一流也算不上。”奥古斯塔娜忧心忡忡地看着斯科莱鲁,“看样子应该是没戏了。”

“是啊。第一次觉得帝国的超一流武者实在有点多,这种感觉倒是有点新鲜。”斯科莱鲁眯着眼朝酒馆的门外看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马略想必会召开一场巨头会议,几位执政官,以及阿迦松很有可能都已经来到了伊索斯。一想到大人又要在会议上被迫做出不公平的让步,比如说裁减暗影联队的军费,或者将那些涉事的小伙子们革除军籍;然而阿迦松的不朽骑士团充其量不过是受到些口头警告;我就很愤怒,同时决心也更加坚定。”千夫长的眼里闪动着强硬的光,“大人既然是古巴克斯帝国唯一的代言人,那他,才应该是帝国的统治者!”

奥古斯塔娜注视着斯科莱鲁:“你我都很了解大人,他会答应吗?这一次,我们恐怕是要与大人为敌了。”

“是啊,这种感觉,真是格外新鲜。”斯科莱鲁轻声说,“也格外让人热血沸腾。”

这时酒馆的帘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顿时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在这个男性荷尔蒙近乎泛滥的地方,任何雌性都是毫无疑问的焦点,而且这个走进来的女人也堪称妖娆,已经有人跃跃欲试地想去搭讪了。

女人扫视了酒馆一圈,目光锁到了斯科莱鲁与奥古斯塔娜坐的角落。她款款地走过来坐下,明媚的脸上露出笑容:“就是你们两位,想成为蛇神忠实的追随者吗?”

斯科莱鲁没说话,倒是奥古斯塔娜点了点头:“是的。”

在听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初次见面,我叫艾丽莎,是女神的祭司之一。”

第四十四章 白鹿出林(一)

距离王城那场震动了几乎萨里昂所有贵族的刺杀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秩序之鞭奈德·格雷兹身死,基亚·艾尔夫万子爵被刺客挟持后失踪。原本在塞文克罗堡处理军务的乌尔里克五世在被惊动后火速赶回了王城,责成近卫队长哥顿与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严密调查,全城也进入了戒严状态,大姐上行走的卫兵之多让很多老人回想起了昔日血银风波时全城像是被严霜彻底覆盖一般的肃杀气息。只是调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一周过去仍是一无所获,这无论对于王城卫队亦或是黑翼修士来说都是极为反常,前者守御白银王座,以极强的执行力闻名;后者则号称全潘德最敏锐的猎犬;然而两者的组合显然没有产生什么良好的化学反应。埃尔德雷德侯爵在自己的会馆里不知道砸烂了多少个名贵的瓷杯。时间渐长,乌尔里克五世似乎也对自己的得力干将失去了信心,在月底解除了戒严令。随后,已经能够勉强下地走动的施耐德重新接过了萨里昂商会的会长一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地整顿商会,大批奈德当权时期新加入的会员被除名,亦或是重新走一遍审查程序。金银之虎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彻底抹除了奈德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不过更多人所关心的并非是追凶本身,那只是蝴蝶扇动的翅膀,他们更在意的是随后将要席卷萨里昂政治生态的飓风。自从地狱修女,也就是特蕾莎·艾尔夫万在庆功宴上用黑键对准了布伦努斯公爵开始,艾尔夫万公爵与布伦努斯公爵之间似乎就生出了嫌隙。火之名将可不是什么老好人,至少“气度宏达”这四个字是跟他完全沾不上边的,在不多的与艾尔夫万公爵会面的场合,布伦努斯公爵从来就没有摆出过好脸色,显然是对当日特蕾莎的冒犯难以释怀,而曾在庆功宴出席的人也都清楚,若不是艾尔夫万公爵与地狱修女一心想要保基亚周全,那名胆敢潜入王宫暴起杀人的狂徒是断然要被雄狮公爵的怒火所吞没的。按理说乌尔里克五世不可能不过问,艾尔夫万公爵甚至还会再因此事受到责难,然而无论是哥顿还是但丁都在调查中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了这一环。这无疑是乌尔里克五世通过自己的两名代言人释放出来的某种讯息:要么是这大张旗鼓的追查与戒严是他用以安抚的手段,实际上狮心君王并不愿意在这其中付出过多的精力与人力;亦或者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想打压艾尔夫万公爵太多,后者毕竟是经历过两次龙狮战役的元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王国内大部分少壮派都可以算作他的门生,这是哪怕是乌尔里克五世这样铁腕的君王都难以忽视的政治资源。

在琢磨出国王的意图——或者自以为已经琢磨出国王的意图以后,贵族们便也不再过多关注此事,毕竟不是他们的姐姐嫁给奈德,还是让埃尔德雷德侯爵去操心吧。布伦努斯公爵在戒严令解除的当天就启程赶回阿芬多尔,艾尔夫万公爵试图为他举办送行宴,并让自己的亲卫队长罗尔夫送来了请柬。面对艾尔夫万公爵释放出的善意,布伦努斯公爵拒绝的方法却相当不留情面:他甚至都没有拆开考究的信封,反而当着罗尔夫的面将请柬扔到了地上,然后翻身上马,践踏而过,身后狮骑士大队紧紧跟随,当最后一匹狮子战马扬长而去时,那张请柬已经是一张又皱又脏的废纸了。

在布伦努斯公爵离开之后,其他贵族也陆续返回自己的领地,当然也不乏有人想在王城多停留一段时日,静观事态之后的发展。

凯德伦子爵就是留在王城的贵族之一,不过他在这逗留的目的却分外奇葩:勾搭在双子塔清修的修女。这名草莽出身的贵族自戒严令实行的第一天起就表现出了对此漠不关心的态度,就在大部分人还在自己的会馆提心吊胆时,他便以忏悔的名义前往双子塔,跟一名有几分姿色的修女打得火热——不得不说他讨女性欢心的技巧已然脱离了草莽,那些年纪轻轻的修女很乐意听他这么一位上过战场的贵族吹嘘他的英姿。戒严令解除后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往双子塔跑,塔中的嬷嬷基本没有几个不认识他,“简直像是双子塔里盘旋的苍蝇。”她们不厌其烦地说。

就在这天,凯德伦子爵在会馆接到了一封手写的信,是几天前刚搞上的修女莫丽尔寄来的,上面用极尽缠绵的言辞向凯德伦倾述了自上次两人分别后她是如何孤独寂寞,恳请他前来大教堂跟她幽会。子爵看完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回想起莫丽尔丰腴的身段,他倒是不会排斥再跟她共赴巫山云雨一回。他精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走出了会馆。

莫丽尔选择的地方是一处还在修缮的侧厅,位置偏僻幽静,鲜有信徒经过。斑驳的阳光自落地窗洒落,为这场密会增添了十足的浪漫气氛。两人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后,凯德伦急不可耐地就想要把莫丽尔就地正法,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动。衣衫不整的两人脸色都白了,慌乱之中凯德伦一把抱起莫丽尔,两人一头钻进忏悔室,大气也不敢出。

门开了,密集的脚步声在静室内回响着。“你确定这里不会有人来吗?”有个浑厚的男声说。凯德伦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这间侧厅还在修缮,一般来说不会有人经过。”另一个散漫的男声回答。

“我需要肯定的答复。”浑厚的男声说。

“不会有人经过。”散漫的男声敷衍地回答。

缩在凯德伦怀里的莫丽尔身子抖了一下:“那是……所长大人!”

惩戒骑士总长但丁?他跟哪几个龟孙到这里坏我的好事?凯德伦没好气地想。

“那就在这里吧,你们都找个地方坐。”又有人开口了,这次凯德伦听出来了,这是国王乌尔里克五世的声音!他忍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地扒着格子窗朝外看去,这一眼让他的呼吸几乎停顿!

侧厅里站着五个人,除了被他与莫丽尔分辨出来的乌尔里克五世与但丁,近卫队长哥顿,地狱修女特蕾莎以及艾尔夫万公爵也赫然在场!

第四十五章 白鹿出林(二)

“你们做得很好。”在四人各自落座以后,乌尔里克五世开口了,脸上却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停留在地狱修女的脸上,“只是艾尔夫万小姐,我听说你在宴会上的举动可是让布伦努斯公爵与艾尔夫万公爵冷战至今。”

“基亚终究是我弟弟。”特蕾莎欠了欠身,低声说。

“可他至今下落不明,你的举动并没有帮到他多少。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基亚子爵那不合他年龄的理智,可他那晚的行为却太过鲁莽,这与他平时的做派大相径庭。”乌尔里克五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特蕾莎,“我想知道的是,基亚子爵这一切的谋划知不知情?而他是否也参与其中?”

谋划?什么谋划?凯德伦的耳朵敏感地竖了起来,他能听得出来,乌尔里克五世几人是在谈论那日庆功宴上血腥的刺杀,却又语焉不详,仿佛那最中心的话题是潜伏在海面下的暗礁,竭尽全力也要规避。

“他对此一无所知。”特蕾莎面无表情地说,“当晚他喝了很多酒,我来不及阻止他。”

一阵让人窒息的安静之后,乌尔里克五世似乎是接受了特蕾莎的说法,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是吗……”随后又看向但丁:“那个杀手,你是从哪找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莱昂你确定想听?”但丁一个人就占据了一张长椅,他此时正半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仰着头,半眯着眼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壁画,听到乌尔里克喊他,扶了一下墨镜算是回应。

莱昂?凯德伦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但丁居然敢直呼国王陛下的名讳?

乌尔里克五世皱了皱眉:“虽然这是私人会议,但你也需要保持对我的尊重!”

“好吧,陛下。”但丁懒洋洋地说,坐直了身子:“这就说来话长了,陛下你确定想听?”

“长话短说就行了,我只是很好奇刺杀奈德的人是什么人物,据说母狮子凯伊与教官贝克都没能拦住他?”

“也算不上什么人物吧,一个从帝国逃出来的死囚而已。”但丁耸了耸肩,“不过他是‘喧闹者’的学生。”

“阿拉里克·冯·布洛赫?那个曾经骂文森特是榆木脑袋的野猪的酒鬼?他?”乌尔里克五世哑然失笑,“我还真不知道他是个出色的战士导师。”

“陛下,你可能也不知道,那个酒鬼曾经是跟伊斯兰迪尔平起平坐的半神,他活跃的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旧潘德帝国成立之前的乱世,只要是古籍基本都会有关于他的记载。”但丁淡淡地说,“你可以去向托姆斯求证,他在这方面的知识广度并不会逊色于布罗谢特几分。”

乌尔里克五世沉默了少顷,但丁的话语太过震撼,彻底颠覆了他以往对喧闹者的认知,哪怕是狮心君王也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之后他缓缓吐了一口气,说:“好吧,那么一个半神的学生,想必怎么说也是个准超一流武者,请动他的代价可不便宜。”

但丁耸了耸肩:“确实有点贵,十万第纳尔,外加一队商会的护卫佣兵。”

“就只有这些?”乌尔里克五世怀疑道,“他要那些佣兵有什么用?”

“谁知道呢?有可能他也想在战火中分一杯羹吧。”但丁显然是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致,又仰起头去看壁画,“陛下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凯德伦搂着莫丽尔的双臂有些发软,太阳穴嗡嗡作响,那些钻进忏悔室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他耳膜上的重锤。是的,他终于触到了潜伏在海面下的暗礁,而真相也确实如同礁石一般冰冷而又残酷得棱角分明。秩序之鞭的死亡居然是出自乌尔里克五世的授意?他为何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斩断自己伸进秩序教派的手?凯德伦的政治嗅觉算不上敏感,但是此刻一股冰冷的寒流在他的背脊上肆意流窜,凯德伦微微地打了个冷战,意识到自己已经卷入了旋涡之中,而且随着忏悔室外四人谈话的深入,他还会继续被拖拽进幽暗的深海。

“最后一件事,基亚子爵怎么办?那名刺客没有继续扣押他的理由,除非他意识到了这个年轻人在艾尔夫万家族中举足轻重,可能会借此提出过分的要求。”乌尔里克五世眼中隐生怒意,却又被他很好地压制了下去,他看向特蕾莎,语气如常,“我们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和相应的准备。”

“……我去找他。”特蕾莎低声说。

“那你顺便去趟瑞文斯顿吧!”但丁翻身坐起来,“有情报说异端的祈求者麦尔德雷在北境露出了行踪。”

“但丁阁下,请恕我没看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顺便’的联系。”一直沉默不语的近卫队长这时开口了,“而且艾尔夫万小姐是王国的超一流武者,让她前往瑞文斯顿是不是太冒险了?”

“都是出勤,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是顺便。”但丁满不在乎地说。

“那但丁阁下为何不亲自出马?”哥顿的独眼凝视着但丁,“我相信以阁下的能力,哪怕麦尔德雷是一条奸猾的老狐狸也是手到擒来。”

但丁侧过头打量着哥顿,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哥顿,你是不是只有在我戴上墨镜时才敢看着我说话?”

哥顿神情仍旧冷冽,但是眼神却不自觉地偏移:“请阁下不要转移话题。”

“只是单纯地不想去而已。”但丁回答,“满意了?”

“那你为何要求艾尔夫万小姐去?”哥顿紧追不舍。

但丁则是以看白痴一般的目光回应:“异端裁判所的所长拥有对黑翼修士绝对的指挥权,哥顿你好歹也是王城卫队的队长,你派部队出门巡逻的时候,我可没有来指手画脚说为什么你不亲自举着狮旗走在队伍前面?”

“巡逻王城跟猎杀异端的祈求者是两码事!”哥顿低沉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暴躁的火气。

“够了!”乌尔里克五世喝止了两人的争论,“艾尔夫万小姐,你如果真要去瑞文斯顿的话,我会让肯瑞科跟着你,他与他所组织的侠义骑士目前并不在萨里昂的正规军序列里,严格说来只是个冒险团,可以掩护你在北境的猎杀行动。”

特蕾莎沉默了几秒钟:“多谢陛下的好意,只是我习惯了独自行动——”

“这不是我的好意,”乌尔里克五世冷冷地打断了特蕾莎,“这是我的命令。”

“……是,陛下。”

“好,散会吧。”乌尔里克五世轻轻拍了拍手,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哥顿跟在他的身后,临走前冷漠地看了但丁一眼,独眼中射出冰锥一般的寒光,后者却浑然不觉,仍旧仰着头看着壁画。

终于要走了吗?脚步声有如射进忏悔室的一束亮光,也照进凯德伦的心里。他轻轻地安抚着仍在微微颤抖的莫丽尔,翘起头努力透过格子窗窥视,却发现地狱修女与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仍旧在场。他们怎么还在!凯德伦有些抓狂地想。

特蕾莎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细碎的阳光落在她精致却又淡漠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光晕漾开,仿佛很暖,又仿佛很冷。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但丁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莱昂这个人心思特别重啊?不过他还真是在不遗余力地为那个年轻的骑士铺路呢,大概是觉得他是全王国里最有希望追求到你的人了吧?”

“所长大人,我所需要做的只是服从陛下的命令,而不是去评判陛下,至于肯瑞科追求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特蕾莎轻声说。

“是吗?”但丁走到忏悔室前,摘下了自己的墨镜,鬼神般的目光居高临下,被格子窗切割成无数锋利的碎片落进忏悔室。这一刻凯德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被发现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你好自为之吧。”但丁说,凯德伦能看到他脸上玩味的笑容,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记住,我们从没来过这里。”

“我明白。”特蕾莎说。

“你当然明白。”但丁重新戴上了墨镜,“走吧。”

第四十六章 白鹿出林(三)

当但丁与特蕾莎离去之后,凯德伦这才拖着浑身发软的莫丽尔从忏悔室里爬出来,一阵风卷进侧厅,他狠狠地打了个寒噤,这才意识到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凯德伦后怕不已地抚摸着胸口,原来上层贵族间的传闻是真的,异端裁判所的所长确实拥有一双有如鬼神般的眼睛,哪怕是隔着格子窗对视也如同被长矛当胸贯穿!

“秩序女神在……在上,所长大人……的眼神,简直……简直如同恶鬼一般!”莫丽尔脸色煞白,牙齿不停地打着寒战,说话断断续续,身子也在颤抖,像是刚被人从冰水里捞出来。凯德伦搂紧了她,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好言安抚着:“没事,宝贝儿,他们都走了,他们都走了……”

凯德伦轻声呢喃着,热气呵在莫丽尔的耳边。他的臂弯确实坚强有力,莫丽尔渐渐安心下来,头枕着凯德伦的肩头,可随后她的身子骤然绷紧,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凯德伦的脸,刚想张嘴,却被凯德伦死死地捂住了。

“别恨我宝贝儿,你跟我都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我不会说出去,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说出去,所以……别恨我。”凯德伦用力箍紧怀中的女人,感受着娇柔的肉体内骨骼节节断裂的脆响,他依然在轻声呢喃,声音极尽轻柔,像是与风缠绵的柳絮,就是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让多少个深居双子塔的修女融化在他的攻势中,可这细语落在莫丽尔耳边却阴冷有如死神的吐息,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腔正在巨大的外力压迫下破裂,内脏的碎片在体内随着决堤的血液翻滚。弥留之际她想起了出门前双子塔内嬷嬷的告诫:

“凯德伦子爵并非是个值得你去托付真心的男人,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知道将身心交给这么一个草莽出身的贵族会有多么危险!莫丽尔,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当时她欢欣雀跃地要去赴一场幽会,完全没有将嬷嬷的话当回事,而现在,她即将死在心上人的手中。

恐惧与绝望在莫丽尔的眼中定格,她的双腿轻轻弹动了一下,整个人不再挣扎,像是一头被放完血的小绵羊,毫无生气地躺在凯德伦怀里,只有鲜血不停地从嘴角溢出。凯德伦松开手,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放平,不让自己的衣服沾上太多的血迹,然后他撕下落地窗的窗帘,将尸体包裹起来拦腰抱起,走出了侧厅。哪怕一路上有不少神职人员投来诧异的目光,但直到凯德伦走出教堂跳上马车,也没有人拦住他过问,轻松到凯德伦自己有些都不敢相信。他定了定神,对驾车的亲信说:“回会馆。”

“是,大人。”亲信扬起马鞭,同时脸上带着淫猥的笑容,“头儿,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完事了?”

“别那么多废话!”凯德伦呵斥道,他心力交瘁地靠着车厢,闭起眼睛,可那对鬼神般的眸子依然挥之不去。凯德伦睁开了眼,对亲信说:“待会你帮我处理一具尸体,带到下城区的乱葬岗埋了。”

“啊?咋回事啊?头儿你幽会咋还闹出人命了?”亲信有些诧异,然后又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还是说头儿你太勇猛了?”说完他“嘿嘿嘿”地笑了。

“不该你问,别问了。”凯德伦有些头疼,生平第一次开始后悔把这个以前在他啸聚山林时鞍前马后服侍他的小喽啰封成自己的侍从。

马车在会馆前停下,凯德伦走下马车,却发现有一个眉眼温和的年轻人在门前安静地等候着。凯德伦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个年轻人,“你是?”他谨慎地问。

“在下乃是埃尔德雷德侯爵的侍从,亚特。”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说,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齐整的刘海从他额前垂下,他抬手轻轻捋开,“见过子爵大人。”

“啊,是你啊!”凯德伦想起来了,他在当日的庆功宴上见过这个年轻人一面,当时他就站在埃尔德雷德侯爵的身后,凯德伦还跟他碰过几次杯,“有什么事吗?”

“侯爵大人不日将启程赶回白鹿堡,临行前想要宴请一些同僚。”亚特递上一张精致的请柬,凯德伦的名字用涂着金粉的花体字漂亮地写就。

“哦,这样啊,我有空就去吧。”凯德伦接过请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绕过亚特走进了会馆。

“亚特恭候子爵大人的到来。”亚特在他身后说。

凯德伦没有理会,“砰”地关上了会馆的门。会馆里面静悄悄的,蒙特沃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个年长的女仆在跪在客厅中央擦拭着地板。凯德伦走到女仆身后,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屁股。女仆向前扑倒在地,回头惶恐地看着凯德伦。“给老子拿酒来,越多越好!”凯德伦声嘶力竭地喊道。

当蒙特沃男爵回来时,会馆内漂浮着浓烈的酒气,而凯德伦醉醺醺地倒在地板上,怀里抱着酒坛,浑浊的酒液涌出来打湿了他的胸口,在地板上肆意流淌着,他的身边还东倒西歪地放着几个已经见底的酒坛,而女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

“老爹,大白天你喝这么多酒做什么?”蒙特沃上前费劲地从凯德伦手里抢过酒坛,而凯德伦只是含混地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蒙特沃依稀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什么?老爹,你不记得什么了?”蒙特沃使劲地摇晃着凯德伦,而后者恍若不觉,沉沉地睡死过去,鼾声如雷。

第四十七章 白鹿出林(四)

埃尔德雷德侯爵的白鹿会馆位于上城区的最西边,大概可以算是除了皇宫以外最好的地段,会馆本身也很有年头,是旧潘德帝国第一代的建筑,在王城中的资历足以将所有建筑视做晚辈和后代。就算是如今王城的标志性建筑,同时也是秩序教团视做圣地的双子塔,也比它晚了好几年才落成,大概也只有卡瓦拉大帝亲自熔铸的白银王座才能与其平起平坐。然而会馆的结构并没有因为过久地浸泡在岁月中而朽坏,在历代建筑大师精心的保养及维护下,从门廊的立柱到会馆内的每一块木板都保留着昔日新皇登基席卷天下的豪气;会馆的设计也很考究,其地势居高,采光充足,大教堂宣告黎明的钟声还未敲响,第一缕曙光就已经悄然造访;从卧室的窗口往外眺望可以一览王城的全貌,而双子塔刚好分立在视野的两端,便有如一对精致的象牙边框。格雷兹家族的上一代族长,也就是奈德·格雷兹的父亲,前任萨里昂商会会长布兰登·格雷兹在下榻此地之后便以迅雷之势买下了整块地段,为此不惜得罪了王城内的好几个大贵族。哪怕之后布兰登被施耐德设计坑害,被投入异端裁判所的黑狱中,格雷兹家族依然牢牢地掌握着这片地段。奈德·格雷兹与埃尔德雷德家族联姻时,便是以这所会馆连带着周边的地皮作为彩礼。从此埃尔德雷德侯爵便在王城内有了一套固定的,而且是价值连城,堪称名胜古迹的房产,不知羡煞了多少人。戒严期间,便有不少贵族以拜访的名义来此走动,埃尔德雷德侯爵慷慨地接待了他们,并展示出自己新近“斩获”的一套完整的死亡骑士铠甲,又博得了不少真假难辨的惊叹。布伦努斯公爵珍藏在自家城堡陈列室中的不过是一件战痕累累的死亡骑士铠甲,收藏意义远大过实战价值。可埃尔德雷德侯爵手中却是一套完整的死亡骑士铠甲,头盔臂铠腿甲一应俱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套铠甲在落入埃尔德雷德侯爵手中之前并没有致命的缺损,显然还未经过战火的洗礼,这便意味着它随时都可以披挂在一名勇士身上重返战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整套死亡骑士铠甲的价值并不逊色于白鹿会馆几分。

宽敞的会客厅内,檀木的香气幽幽地沉浮着。丹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贪婪地扩张。他定了定神,开始卖力地擦拭起桌子。他眼角的余光偶尔会落到角落的那套死亡骑士铠甲上,他能成为埃尔德雷德侯爵的仆从,全拜这幅铠甲所赐。这时丹利开始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起来,觉得以自己的眼光,当初怎么会屈尊在拉里亚的竞技场做一个小小的负责人。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丹利下意识地回头,浑身的肥肉便一个激灵:“候……侯爵大人!”

埃尔德雷德侯爵摆了摆手,示意丹利继续,自己则走到角落,静静地注视着那一套这几天为他挣足了脸面的死亡骑士铠甲。单从面相上看,很难将这个微微有些发福,眉眼和善的中年人与传闻中那个阴沉酷辣、颇有城府的白鹿堡侯爵挂钩,可丹利知道这不过是高明的伪装,埃尔德雷德侯爵那看似和气的面容下藏着一个秃鹫的灵魂。

“昨天教官贝克来找我了。”埃尔德雷德侯爵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可丹利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讲话,还在桌面上活动的手臂便有些僵硬,“他想带你回拉里亚接受审判,我没同意。”

丹利松了一口气,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整个人都半瘫痪在长桌边:“谢谢侯爵大人!小的必将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事情而已。”埃尔德雷德侯爵的手轻轻拂过死亡骑士甲狰狞的表面,在胸甲的骷髅浮雕上重重地弹了一下,“一套完整的死亡骑士铠甲,这可不是每天都能收到的见面礼啊。”

可丹利的心依然悬着,埃尔德雷德侯爵的语气很平淡,也听不出什么言外之意,但他却咀嚼出了一股彻骨的寒气,而且不知道为何,丹利总觉得埃尔德雷德偶尔瞥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具腐尸,这种感觉更是让他口齿生寒。

会馆的门被推开了,亚特走了进来:“请柬都已经送出去了。”

“很好。”埃尔德雷德没有回头,“丹利,你回避一下。”

丹利如蒙大赦,转身就走。在经过亚特身边时,他突然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其实跟埃尔德雷德侯爵很像,倒不是他们眉眼有重合之处,只是两个人的气质实在太相似了,站在一起时仿佛两只一老一小的秃鹫。

第四十八章 白鹿出林(五)

“这几天的戒严,你看出什么来没有?”埃尔德雷德侯爵背着手站在死亡骑士甲前,亚特站在他身后三步,看似心腹般亲密,可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眼神上的交流,空气中的疏离感有如砖墙一般坚实。

“像是在敷衍。”亚特思索了片刻,低声回答道,“别说追查刺客的行踪,异端裁判所至今都没有基亚子爵下落的消息,未免太过可疑。”

“你能看得出来是在敷衍,很好。”埃尔德雷德侯爵点了点头,语气里却听不出几分赞赏,“但真正的问题在于,究竟是谁在敷衍?是哥顿,还是但丁?亦或是,”他停顿片刻,“国王陛下?”

“很难讲。”亚特谨慎地措辞,“哥顿大人是近卫队长,但丁大人则身具王权代行者这么显赫的头衔,他们的言行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国王的意志。”

埃尔德雷德侯爵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休止符,打断了亚特。亚特会意地沉默,等待着侯爵的下文。“哥顿是陛下的忠犬,萨里昂上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置疑这一点。可但丁,王权的代行者?呸!”他啐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嘲弄与鄙夷,“他是那种虔诚得近乎顽固的狂信徒,只效忠于虚无缥缈的神祇,他对陛下的尊敬甚至不会比那些北方的蛮子们更多。”

“大人,您是指?”亚特低声发问。

“在你刚出生时,陛下还未即位,那时候但丁便是老国王的王权代行者,同时有传闻他已经执掌异端裁判所达数十年之久。”埃尔德雷德侯爵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而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我的父亲常会用一个名字来吓唬我,他说那个名字的主人拥有一对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眸,只有自尸山血海里归来的鬼神才会有那种可怖的眼睛。父亲每次说出这个名字时我都会吓得缩进被窝,他发出的音节我至今都不会忘记,”他眯起眼睛,咬紧的牙关中迸出两个单字。

“但,丁。”

会客厅内一片死寂,亚特听到自己艰难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是同一个人吗?”他喃喃地说。

“亚特,你失态了。”埃尔德雷德侯爵拍了拍自己随从的肩膀,“不过我能理解。我也是在继承了爵位以后才得知那位看似年轻人模样的异端裁判所所长实际上比王国本身还要年长,甚至有可能是与开国君主,阿尔弗雷德陛下同辈的人物,那时候我的反应比你好不到哪去。总而言之,不要以为‘王权代行者’这个头衔会让但丁对王室忠心耿耿,他丝毫不在乎王权,而在我与他共同出席的几次会议上,我能看出他对陛下的尊重也仅仅流于表面——实际上,但丁的桀骜与散漫在上层贵族圈中从来都不是秘密。”

“大人,你是想说但丁大人与格雷兹大人的死脱不开关系?”亚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埃尔德雷德侯爵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亚特,他能看得出来先前的秘辛给这个年轻人造成了多大的震撼,那股茫然与惊讶还未从他的眼中消弭,但他适时地抑制住了这些情绪,一丝不苟地扮演着幕僚的角色,开始顺着自己的思路推导。成长得很快,只是这种程度,还不够。他默默地想,但是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他有很大的嫌疑,首先时机太巧了,但丁回到王城没几天,奈德便遇刺身亡;而且两人之间尴尬的上下级关系也是原因之一,但丁虽然是名义上的异端裁判所所长,但是在他外出的这几年里,担任副所长的奈德早已经将他架空,自己掌握实权。但丁归来后真的能够容忍?而且奈德并非是虔诚的秩序信徒,但丁有充足的理由将他清除出去。”

“不对。”亚特低声说。

“哦?”埃尔德雷德侯爵不动声色,“哪里不对?”

“大人,虽然您的推导看似很有道理,但是逻辑上说不过去。”亚特平静地与埃尔德雷德侯爵对视,“因为很多人只要有心,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类似的结论。哥顿大人可以,三位公爵大人可以,陛下也可以!但是半个月过去了,但丁大人依然能够正常地出入皇宫与陛下会晤,甚至还能调遣黑翼修士,说明陛下压根就没有怀疑到但丁大人头上。如果……”亚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继续!”埃尔德雷德侯爵轻轻挑了挑眉毛,命令道。

“如果真的如大人所想,”亚特咬了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格雷兹大人真的是死于一场蓄意谋划的刺杀,而但丁大人也确实参与了谋划的话,那我想,国王陛下一定就是幕后的主使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也对自己的结论感到不可置信。

埃尔德雷德侯爵一言不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亚特,那是亚特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参杂了很多他极为陌生的情绪,他年少时便开始担任白鹿堡侯爵的贴身侍从,可还是头一次无法揣摩埃尔德雷德侯爵的念头,这种感觉这让他感到极其不安,后背被冷汗打湿了一波又一波。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埃尔德雷德侯爵轻轻叹了一口气:“是啊,我一直在想,如果奈德的死真的出于陛下的授意,那又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使得陛下会对曾经委以重任的‘秩序之鞭’痛下杀手呢?”他伸出手,轻轻地理了理亚特的衣领,“亚特,你远比我想象得还要出色,我原以为你只是生出了羽翼,却还未丰满到可以翱翔,却没想到——”他似乎百感交集,没再说下去。

亚特突然读懂了埃尔德雷德侯爵先前的眼神,那是一个父亲看到儿子成长的欣慰,无怪他如此陌生,他过往的二十年人生里从未自埃尔德雷德。这一刻自埃尔德雷德侯爵手心传来的温度如此温暖,如此炽烈,似乎能融化被最厚的坚冰包覆的心灵,亚特的眼里升腾起氤氲的水汽,他颤抖着声音说:“父亲,我——”

“啪!”

一记凌厉的耳光打破了温馨的亲子氛围,埃尔德雷德侯爵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眼中那慈父一般的光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冷:“我或许是你的父亲,但你,作为一个私生子,并非——至少目前,还不够资格做一个埃尔德雷德。刚才那个称呼,我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亚特的嘴角渗出血丝,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那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去了他先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他再次恢复成白鹿堡侯爵身侧那个沉默的年轻人。“请宽恕我的无礼,大人。”他低声说。

“下不为例。”埃尔德雷德侯爵冷冷地说,转身朝楼上走去,“今天晚上我要去拜会一下我姐姐,你准备一下,喊上雷尼尔。对了,”他停下脚步,“顺便通知教官贝克来领人,那头肥猪在我这赖了够久了。”

“明白,我会安排。”亚特说。

第四十九章 故人,旧物,以及情感(上)

特蕾莎停下脚步,身后的脚步声朝她凑了一下,也生硬地停住了,男子的呼吸声惴惴不安地起伏着。“谢谢。”特蕾莎转过头,平静地对肯瑞科说,口吻一如既往,平静得几近于冷漠。

肯瑞科有些局促地站立在原地,两只手在背后紧紧地绞在一起。他胸口的伤还未养好,得体的礼服下隐约可以看见绷带撑起来的痕迹,而看着特蕾莎清丽却冷若冰霜的脸,他只觉得那处被千夫长贯穿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只是那痛楚并非源自肉体,而是从更深层次的精神井喷出来。所谓痛彻心扉,不过如此吧?他有些沮丧地想。不过他没有把这些负面情绪表露出来,而是微微地欠了欠身:“那么,再见,艾尔夫万小姐。”

“再见,愿秩序女神的光辉与训诫始终伴随你左右。”特蕾莎说,非常公式化的应答,但这依然让肯瑞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小小的雀跃。他注视着那一袭素黑修女袍的倩影走进艾尔夫万家族的会馆,直到大门合上,肯瑞科才背过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特蕾莎亲自登门,告知肯瑞科他将与她一同前往北境时,他正在做恢复性训练,那一刻他亢奋得伤口几乎迸开,要不是近卫队长哥顿不声不响地从特蕾莎的身后闪出来,及时地泼了盆凉水,告诉他这是国王陛下的旨意,肯瑞科现在应该是躺在皇家医院,而非还能殷勤地护送特蕾莎返回会馆。只是这一路走来,他跟特蕾莎的交流仅限于先前那几句不咸不淡的对白。肯瑞科能感受到地狱修女的那份疏离,对于萨里昂所有男性一视同仁的疏离。这时候他开始嫉妒起格里夫,那位英年早逝的马里昂斯骑兵长。可他如何去撼动一名故人在特蕾莎心中的位置?这似乎是爱情中无解的命题,而这个命题如今正困扰着肯瑞科,哪怕他知道接下来的北境之行他有大把的时间与特蕾莎相处,却依然没有任何解题的头绪。

特蕾莎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拉出一口黑色的皮箱。箱盖的正中镌刻着烫金的剑盾纹章,两边隐隐可见一对腾飞的羽翼浮雕。特蕾莎的手轻轻拂过黑色蒙皮的表面,拇指用力顶开合拢的铜扣,箱盖高高翻起,钢铁淬炼过的寒光流溢在这不大的空间内。

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枚黑键,墨黑色的柄下衬着纯白的绸缎,一如它们的名字所寓意的那样,是在钢琴上奏响杀戮之章的黑键,优雅而又致命。箱子的夹层内还藏着一柄黑翼修士专用的制式刺剑,有着一个统一而精巧的名字:蜂芒。只要用指腹轻触箱子把手内侧的机关,蜂芒的剑柄便会自行弹出。而黑翼修士的战斗方式,便是在中短距离齐射黑键,近身则用蜂芒与敌缠斗。虽然在大型会战那般规模的战场上黑翼修士作为正规军的表现并不引人注目,但在以猎杀小队为单位行动时,他们收割的效率会让所有异教徒胆寒。地狱修女毫无疑问是黑翼修士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猎头者,那威力堪比重弩的黑键不知射穿了多少死亡骑士的心脏,他们引以为傲的铠甲并不能保护他们分毫。

特蕾莎仔细地检查每一枚黑键的状况,直到确认它们的刃口皆锋锐得一如既往时才将它们一一插入腰带。这口黑色皮箱是黑翼修士的标配——既是标准,也是标志,她不可能拎着皮箱堂而皇之地在北境行走,那无异于在黑暗的荒原上高擎着火炬,不仅会招致冰原狼不怀好意的眼神,还可能惊动麦尔德雷那条蛰伏雪原多年的诡狐。蜂芒也被她从夹层内取出,握住剑柄的时候特蕾莎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一直失神的双眼中短暂地焕发出了光芒,僵硬如同冰封般的脸色也渐渐柔和起来。

刺剑的剑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小字,笔画像是畸形生长的树枝,又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蚯蚓,毫无美感可言。好在勉强还能读懂刻字的内容:送给特蕾莎的礼物——我唯一深爱的女孩。字刻到这里已经是剑柄的末端,于是赠送者的落款便不情不愿地挤在一起:格里夫·纳尔多。

“我明天出发,去瑞文斯顿。”特蕾莎轻声说,仿佛剑柄中沉睡着一个魂灵,而她不愿打扰,“你以前一直想为父亲猎杀一头冰熊,将它的头颅挂在城堡的墙壁,毛皮则铺在宴会厅。我会做的。父亲身体还算康健,你不必牵挂;福瑟特哥哥很久都没有回马里昂斯了,因为没人跟他半夜偷偷溜出去喝酒;基亚则跑出去当一个冒险者了,你也不用担心他会在大图书馆里泡成一个死气沉沉的老学究。”她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容,“至于我,从来都没有好过。”

敲门声突然响起,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艾尔夫万公爵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特蕾莎依然端着刺剑,头也不抬,只是严霜重新覆盖脸庞:“请进,父亲。”

艾尔夫万公爵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特蕾莎手中的刺剑,轻叹一息,移开了眼神:“你还好吗?”

“父亲不必担心。”特蕾莎低声说,将刺剑插进剑鞘系在腰间,“有什么事吗?”

“这次去北境,行事谨慎一些。还有……”艾尔夫万公爵犹豫了一下,回身把门带上,“我想跟你聊一下肯瑞科。”

“……”特蕾莎沉默,只是扭开了头,对这个话题的抗拒之意显而易见。艾尔夫万公爵已经习惯了特蕾莎的态度,叹了口气:“我并非在撮合你们,我一直都很支持你的选择。你若是始终对那个年轻人没兴趣,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陛下也不可能强迫我的女儿做什么。”

“谢谢父亲。”特蕾莎平静地说,“父亲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嗯……也不是全然关于肯瑞科,我现在想以一名父亲的身份,跟我的女儿讲讲感情的大道理。”艾尔夫万公爵疲惫地笑了笑,“愿意花点时间听我说吗?”

“……我在听。”

第五十章 故人,旧物,以及情感(下)

“如果我让你给‘爱情’加几个注脚,你会选择哪些词?”

“从一而终,还有……至死不渝。”特蕾莎沉默少顷,低声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生,会陷入多段式的爱情?也就是在格里夫之后,你还会遇到很多跟他同样优秀的男子,并同他们——别摆出那副表情,”艾尔夫万公爵看着别过头的特蕾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心意在此时当然不会改变,不过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我记得大图书馆的馆长曾经告诉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他那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人是一种滥情却自称专情的生物,他们这一生都在多段的爱河里随波逐流,永远不会让自己溺死在毫无生气的水潭里。他们钟情的对象有如走马灯一般变换,也许只有最开始的那一个可以被称作真爱,往后的可能都是替代品,却无法改变他们滥情的本质。”

特蕾莎仍旧没有转头,只留给父亲一个抗拒的后背。艾尔夫万公爵又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叹气了,每每面对特蕾莎,他叹气的次数总比以往要多些。

“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并不适用。”特蕾莎轻声说,“我爱格里夫,并非是基于他的某个特质,而是因为他是格里夫,整个潘德唯一的个体,就像马里昂斯从来都只有一名骑兵长。”她终于转过头,眼神沉静而哀伤,像是黑色的郁金香花瓣在缓缓凋落,“在劝导我之前,父亲您早就可以提拔一名新的骑兵长,而不是让那个职位空缺至今。显然父亲也明白格里夫是不可替代的,那您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说服我呢?”

艾尔夫万公爵一时无言。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谢父亲的关心,”特蕾莎轻声说,“但是我已经做好溺死在水潭里的觉悟了。也许哪天父亲一语成谶,我会爱上别的男子。不过当我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天,也便是我的死期。”

“那么,我的女儿,”艾尔夫万公爵从特蕾莎的眼中看到了无法置疑的坚决。他知道这次谈话已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必要。他缓缓起身,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特蕾莎的头,最后沉重而悲痛地叹息一声,“我会向秩序女神祈祷,祈祷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

龙卫堡上,伊凡勒斯子爵双手扶住城垛,目送着那杆黄底白鲸旗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如释重负。他转过身,用洪亮的声音说:“敌人撤退了!我们胜利了!”

寒冷的北风将他的声音送到城头各处,据守多日的士兵终于松开了绷紧的弦,有的人兴奋地相互拥抱,跳起来撞击彼此的胸膛,但更多的人——尤其是瑞文斯顿第三游侠团的大部分成员,都脱力地倚在城墙边,抱着自己的长弓沉沉地睡过去。

在霜息山山脚下僵持了将近两个月后,西吉蒙德侯爵还是选择了撤军。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摆在西吉蒙德侯爵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退却,亦或是强攻。尽管龙卫堡守军不过三千余人,而白鲸旗下却簇拥着万人大军,但是西吉蒙德侯爵依然没有自信能够一鼓作气冲破瑞文斯顿游侠用箭雨交织成的天网,而告罄的军粮已经不会容许他连续发动多次大规模的强攻了。虽然万般无奈不甘,他还是将部队撤回了铁橡堡。

“看起来巴兰杜克先生跟基斯亚先生他们成功了,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安然返回银湖镇。”盖尔博德站在自己的父亲身后低声说。

“我希望那几个年轻人都能平安无事。”伊凡勒斯子爵说,“虽然我还是觉得他们的动机很可疑,但他们为瑞文斯顿立下了大功,这是无法否认的。”

就在这时一名哨兵跑上城头:“大人,城外有一个流浪骑士要见您,还说有一封信要当面转交。”

“他有报上自己的名号吗?”盖尔博德问。

“他说他叫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

听到这个名字,老人骤然转身:“你确定他的中间名是里奥德雷吗?”

“确定。”哨兵斩钉截铁地说。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老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复杂,他的眉头紧紧蹙起又舒展开来;犹疑与激动在他的眼神中闪动;踌躇与欣慰在他的眉宇间纠结,直到霜息山的寒风卷过,那些正在激烈冲突的情绪才被冻结得一片沉郁,仿佛方才还是巨浪滔天的大海下一刻便封冻千里。盖尔博德从未见过父亲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这让他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虽然没有听说过那名流浪骑士的名字,但是能让伊凡勒斯子爵矛盾至此,来历其实并不难猜。

“是猎鹰骑士团的人。”盖尔博德低声说,“父亲,要接见他吗?”

“见,为何不见?”伊凡勒斯子爵恢复平静,淡淡地说,“纠葛了大半辈子,现在撇清又有什么意义?”

第五十一章 凛冬(上)

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有些拘谨地站立在伊凡勒斯子爵面前,他似乎有三十岁了,长年的流浪骑士生涯让他看起来分外沧桑与邋遢:一脸蓬乱的胡茬,灰褐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只是眼神依然炯炯如同燃烧的炭火,年轻独有的血气与傲气如同火星在其中闪动。他身上的铠甲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其上尽是刀剑留下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这位流浪骑士并没有充裕的时间与经济与保养自己的行头。胸甲上的纹章被刻意地抹去,不过伊凡勒斯子爵还是能看出来这一套重甲是334年猎鹰骑士团统一换上的新一代制式甲——同时也是最后一代。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以后,厄尔多·格雷戈里在权力斗争中毫不费力地击败了自己的姐姐厄休拉·格雷戈里,宣称自己为格雷戈里四世,站错立场的猎鹰骑士团便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成为了新王为了巩固权力点起来的第一把火首当其冲的目标——猎影骑士团在337年8月被宣布为叛逆,被永久驱逐出瑞文斯顿。自那时起,所有胸口上纹着猎鹰的骑士都成为了流浪骑士。

伊凡勒斯子爵收回自己的目光,开口问:“你的姓是奥迪尔,中间名是里奥德雷,那么奥迪尔伯爵与贝皮托·里奥德雷跟你什么关系?”

“奥迪尔伯爵乃是家父,里奥德雷爵士则是我的导师,这身铠甲亦是导师的遗物。”流浪骑士抬起头,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这封信是导师临终前托我转交给大人您的。”

“遗物吗……”伊凡勒斯子爵接过信封——说是信封,其实就是一张潦草折叠起来的粗糙的牛皮,他没有立即拆开,只是很感慨地凝视流浪骑士的铠甲,“我记得他,他是一位高贵而英勇的战士,理应有更好的归宿的。”

“导师是战死的。”流浪骑士低声说,他的眼眶微红,声线里带着几分哽咽,“为了保护维赞的村民,他独自对抗六十多名绿林盗匪。当我带着巡林人赶到时,盗匪虽然已经溃散,但是导师也已经——”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抿住了嘴唇。

“不愧是里奥德雷啊。”伊凡勒斯子爵无声地笑了笑,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了信封。

老家伙,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榆木脑袋啊,一打六十,你这副老骨头都敢顶在最前面。难怪当初你带领的猎鹰们都是死硬派,一个比一个顽固。而这个年轻人,应该就是你最后仅存的桃李了吧?不知道他是否也继承了那贯彻你一生的骑士信条呢?伊凡勒斯子爵拆开信封,同时上下审视着雷恩,希望能找出一些老朋友的影子。不过他对里奥德雷的记忆,仅停留在昔年的意气风发,而这种气质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一名流浪骑士身上看出来的。伊凡勒斯子爵很快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快速地扫了一眼信封,仅一眼就让他的眉头紧紧地蹙起,同时嘴角向上扬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弧度。

信上的内容只有一行草草写就的文字:老朋友,帮我照顾雷恩。

这算什么,托孤吗?伊凡勒斯子爵有些无奈地想。老人还在踌躇时,盖尔博德匆匆走进了营帐,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基斯亚先生他们回来了!”

伊凡勒斯子爵心里一动,一个并不算如何绝妙,但至少还说得过去的点子掠过脑海。他看着雷恩,后者正在紧张地等待着。“你多大了?”他问。

“上个月刚满二十一。”

“很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样,愿意在战场上为瑞文斯顿效命吗?”

雷恩挺起胸膛:“骑士最好的归宿便是战场,雷恩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别为一个人赴汤蹈火,我相信里奥德雷应该告诉过你,骑士效忠的对象始终是国家,而非个人。”伊凡勒斯子爵摇了摇头,“但是你也知道,你的身份太敏感,瑞文斯顿目前的正规军内并没有可供一只猎鹰栖息的场所。不过,我倒是可以把你引荐给一个佣兵团。他们——”老人犹豫了一下,“姑且算是瑞文斯顿的队伍吧。”

……

银湖镇外围。

基亚跳下马车,接连呼吸了几大口冰凉的空气,脑子里那股轻飘飘的感觉顿时消散了不少。在鲸油燃烧散发出的清香中浸泡得久了,整个人像是置身在蜜糖砌成的云絮里,甜腻腻的感觉堆积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基亚并不排斥这种感觉,相反,他很享受,但是他并不想因为贪恋享受而让身体变得迟钝起来。

“银湖镇到了,契约内容已经达成,我们的合作关系也到此为止。”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从车窗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对基亚说,“接下来祝你们好运。”

“埃修呢?”基亚问,“有他的消息吗?”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已经走出了门德尔松山脉,”奎格芬捻着自己上翘的须尾,“说不定他已经在银湖镇等你了。”

基亚将信将疑,他还想再问,但是奎格芬已经把头收了回去:“那么,后会有期。”

里泰迪兰扬起马鞭,吆喝一声,看似朴素实则极尽奢华的马车朝着南方渐行渐远,渐渐消失在基亚一行人的视线中。萨拉曼皱紧了眉头:“这个人委托我们护送他到银湖镇,到了却又返回南方,恐怕是别有所图。”

“看得出来,”基亚说,“实际上应该是他护送我们。”他又想起了奎格芬那所谓的“投资”,现在想来那口吻简直跟萨里昂的商人如出一辙。可是他的预期究竟在何处等着他们呢?基亚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自己已经开始身不由己地被暗流带动着旋转,而这漩涡的中心——基亚的直觉告诉他——则是埃修本人!

在距离银湖镇稍远的地方。

“好了,他们已经看不见了,停车。”奎格芬懒洋洋地说,“我说话算话,到了银湖镇,再帮我做件事,你就自由了。”

“赶紧说。”里泰迪兰面无表情地说,眼神藏在墨镜下,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不过他的口气倒是很冲。给这个奸商当车夫的一个半月绝对是这个诺多精灵人生中最耻辱的一个片段,甚至胜过当初他被伊斯兰迪尔逐出诺多森林。

“去波音布鲁,把这封信带给一个叫布罗谢特的老学究,告诉他,”奎格芬没有理会里泰迪兰的反应,只是慢慢悠悠地拨着茶杯里的浮沫,“凛冬终于要结束了。”

第五十三章 无巧不成书(上)

银湖镇的酒馆,基亚与埃修面对面地坐着。基亚面前摆着几碟冷掉的小食,他慢慢地用叉子拨拉着:“你不觉得太过蹊跷了吗?门德尔松山脉这么大,你偏生会被人捡到?而且你跟那队人马的行踪也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他看了看埃修身上缠着的绷带,轻轻地“咦”了一声:“这是……光辉十字骑士团的手法?”

他跟埃修是在银湖镇入口撞见的,那时想要进镇子里的人很多,队伍蜿蜿蜒蜒的。基亚排在一辆朴素的马车后面,而埃修刚好从那辆马车上跳下来。

“救下我的,是个帝国的贵族小姐。”埃修低声说,“她知道我的身份。”

“年初你跟喧闹者可是把雅诺斯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帝国上下恐怕对你们恨之入骨。她既然能认出你,居然没把你扔在大山里等死?”基亚“哐啷”一声扔下叉子,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木桌,“你不会就是马迪甘骑士小说里那种天命所归的主角吧?”

埃修摇了摇头:“别闹,说正事。”不过基亚这番戏言倒是让他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境。按理说再荒诞不经的梦境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褪色,可埃修至今都清楚地记得那场梦的每一个细节:漆黑的太阳,没有穹顶的殿堂,林立的石柱,以及那尊缺失了五官,却至始至终都在“注视”着他的秩序女神像。就在那个梦境里,有个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他,他是被选中之人。

“好吧,说正事。”基亚耸了耸肩,“帝国一直在向瑞文斯顿示好,当然格雷戈里也很乐意见到在南方有个强力的盟友掣肘萨里昂与菲尔兹威。他们曾经达成过互相访问的协议,这在潘德并不是什么秘密。想必那名贵族小姐就是帝国方面的代表——虽然我还是不明白她救下你的动机何在。你有看见她的家族纹章吗?帝国的贵族纹章我都记得,你说出来我应该就能判断出她的来历。”

埃修刚想开口,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我没带,而且严格说来我也不算是帝国访问的代表。不过我没想到在银湖镇也有人精研纹章学。巴兰杜克先生,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头顶的光线黯淡下来,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似笑非笑地站在埃修与基亚之间。露西安娜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酒馆,找到了这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埃修叹息一声。基亚还是头一次在埃修脸上看到如此无可奈何的神情,他抬起头,斗篷下那张精致而不失灵气的脸让基亚的眼神慌乱地闪动了一下。他自认为面对美色他还算有几分坐怀不乱的定力,可是在那清澈里藏着几分狡黠的眼神的注视下,定力如同遇上了骄阳的雪墙,一边融化一边垮塌。“请问您是……”他情不自禁地用上了敬语。

“如你所见,就是在门德尔松山脉捡到巴兰杜克先生的贵族小姐。”露西安娜大大咧咧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基亚与埃修两人间打转。

“你什么时候来的?”埃修扶着额头问。

“当然是一路跟过来的。”露西安娜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你的伤势还没痊愈,我放心不下。”

“……”埃修无言地注视着露西安娜,一直到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好吧,其实就是好奇你们的计划。不过看到你们的话题跑偏到我身上去了,就忍不住站出来纠正一下。”

“偷听别人的谈话,可不是一个淑女的行为。”基亚忍不住说。

“那你呢?”露西安娜笑吟吟地注视着基亚,“抛弃艾尔夫万家族第二顺位继承人的身份,跟着巴兰杜克先生来到这冰天雪地的北境,似乎还成为了瑞文斯顿的佣兵?先不说这是不是一个萨里昂人的行为,你做好了哪一天要跟自己的父亲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心理准备了吗?”

基亚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是他第二次被人叫破身份,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但丁是不是在四处朝人兜售自己的行踪。他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露西安娜懒洋洋地说,“萨里昂那边都说艾尔夫万的小儿子被刺客劫持后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他们都忽略了一个可能性,”她的眼里漾出自得的笑意,“他是主动消失的,换而言之就是被预言之子拐跑了。”

“预言之子?”基亚狐疑地看向埃修,“不会是在说你吧?”

“她是这么说的。”埃修面无表情地说,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到了银湖镇,我们之间应该两清了吧。”

“什么话!”露西安娜有些不满,“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那个字符的意义我都教给你了。”

“我全忘了,你从头教吧。”

“……”埃修沉默,但是眼神却逐渐转冷,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凉意一丝丝地逸散开来。露西安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脸色渐渐苍白起来。她第一次见到埃修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那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仿佛千尺的寒潭,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下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她终于想起来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煞星,他曾经在雅诺斯的角斗场里信手屠杀那些嗜血的野兽。只是因为自己曾经救助过他,这个煞星才对自己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容忍与善意。而现在,埃修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她,这份善意,已经被她挥霍干净了。露西安娜甚至有一种预感,她若是再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下一秒,埃修就会毫不留情地拧断她的喉咙。

“最后一个要求。”在气氛降至冰点之前,埃修偏过了头,轻声说,“之后我们两清。”

第五十四章 无巧不成书(中)

斗篷下,露西安娜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送……送我去波因布鲁。”她紧紧咬着嘴唇,可一开口,哽咽声还是无法抑制,从喉咙深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埃修投注过来的眼神当中隐藏了太多太多她还未曾面对的东西,平静的表象下有尸山,有血海,有无尽奔涌的暴戾意味。如果不是亲身面对,露西安娜很难想象到有人竟然有着如此矛盾的眼神,绝伦的死寂与极致的狂躁共存其中,像是冰河岩浆相互绞杀。

“埃修!”一旁的基亚在桌下用力地踢了埃修一脚,“过分了。”他就在埃修对面,埃修的眼神变化他都看在眼中。有那么一瞬基亚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名为埃修·巴兰杜克的年轻人,而是摘下墨镜的异端裁判所所长。

那鬼神一般的眼神……有个不安的声音在基亚脑中反复地响起。

太像了。

“无能为力。”埃修竟然拒绝了,“我现在名义上还算是受雇于瑞文斯顿的佣兵,在接受到雇主的进一步指令前,我的队伍需要驻扎在银湖镇。”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恕难从命,请回吧。”

露西安娜破天荒地没有继续纠缠,就像她在门德尔松山脉对埃修软磨硬泡那般。也许是因为方才埃修的眼神实在太过具有威慑力。她失魂落魄地起身,步伐恍惚,如同一个木偶般走出了酒馆。斗篷下略显单薄的身影在热闹的酒馆中格格不入得仿佛苍白的简笔画。基亚目送着露西安娜离去,有些于心不忍。他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埃修:“有这必要吗?她终究救了你的命!”

“我知道,所以我允许她再最后任性一次,只是条件不允许。”埃修幽幽地说,“在门德尔松山脉获救的不是你,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

“可怕?”基亚怀疑埃修是用错了词。

“难道刚才她叫破你身份时,你还感觉不出来吗?”埃修慢慢地站起身,“先离开这里再说,这里的酒气让我的头隐隐作痛。”

两人走到酒馆门口,突然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撞开帘子。对方似乎是没想到帘子后面有人,一时没刹住脚,头重重地顶在埃修的肩胛上——那是他被复仇者之箭贯穿的伤口所在。基亚看到埃修的脸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的五官仿佛都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颤抖。

“咦,埃修?”这个冒冒失失的人居然是安森,他似乎是飞奔到酒馆的。他扶着门,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瑞文——瑞文斯顿那边来人了。萨拉曼正在接待他们。”

“他们?”基亚敏锐地注意到了安森的措辞,“来了几个人?”

“几个?”安森愣了下,想了想,“有很多,大概四五十个吧。”见到基亚神色有异,又补充了一句:“领头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之前见过的男人,还有一个看起来挺温和的老人。”

埃修跟基亚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都能大致猜出来人的身份,男人自然是当初与他们签下雇佣协议的盖尔博德。至于与盖尔博德同行的老人,应该就是在《潘德志》中,被布罗谢特冠以“北境柱石”之称的伊凡勒斯子爵无疑了。

……

“女士,教团佣兵四十八小队已经如约将您送到了银湖镇。契约已经达成,我们要离开了。”队长走到马车前,隔着车帘一丝不苟地汇报,“跟您同行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嗯。”露西安娜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她的身子犹自有些发冷。在离开酒馆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遇见了一个实际而残酷的问题:当事与愿违时,她并没有一个后备的计划去弥补。她偷跑出伊索斯不过是出于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甚至她最初的路线也只是以银湖镇为潦草的句点。在门德尔松山脉捡到重伤垂死的埃修以后,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个与预言长诗中的内容极度契合的男子会是她计划的最终拼图。但她终于有一件事没有算到,那就是埃修并非是那么容易拿捏的。虽然两人之间她一度占据了上风,但是埃修依然牢牢地把持住了最后一块阵地,强硬得就像一块顽固的磐石。他甚至有样学样,将难以偿还的救命之恩变成了你来我往的筹码交易。当露西安娜筹码用尽,两人两清之时,她所剩下的唯一武器,就是小女子做派的死缠烂打。当然,这柄她曾经在伊索斯屡试不爽的钝刀子几乎是瞬间就被埃修那冰冷的眼神吞没了。

马车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露西安娜勉强探出头,叫住了队长:“等等!”

“女士,还有什么事吗?”队长走回马车前,看露西安娜又折回车厢,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把这个带回去吧,我已经不需要了。”露西安娜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队长低头一看,惊骇得瞪大了双眼,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拿捏不住。仿佛露西安娜递过来的不是一张轻薄的羊皮纸,而是一块烧红的木炭。

这张皱巴巴的羊皮纸,赫然是在帝国境内具有无上权限的创世授权书!羊皮纸的底部尤有创世大祭司龙飞凤舞的签名。他对这张羊皮纸当然不陌生,面前的少女就是凭着它无偿雇佣了他们这支部队,让他们一路护送她到银湖镇。

“女士,你这是……”队长结结巴巴地说,甚至都顾不上敬语。

“我不需要了,你把它带回伊索斯,交给温迪尔爷爷吧。”露西安娜疲惫地说,又缩回了马车里。

队长张着嘴,看着飘来荡去的车帘,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在他的军人生涯中,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会有人拿着一张创世授权书,委托他交还给温迪尔祭司?他注意到了露西安娜对大祭司的称呼。爷爷?也许是伊索斯里哪个受大祭司宠爱的贵族小姐吧。他最终朝马车敬了个军礼,转身离去。

人声与马嘶声渐行渐远,周围的动静渐渐小了,只有北风在马车附近不紧不慢地卷动。在南方长大的驮马有些不安地刨着坚硬的冻土。露西安娜蹲在车厢的一角,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小声地抽泣起来。

第五十五章 无巧不成书(再中)

“巴兰杜克先生,基斯亚先生,初次见面,我是法尔肯·伊凡勒斯,芬布雷堡的领主。”披着黑色大氅的老人朝着埃修与基亚伸出手来,目光深邃如井。

“埃修·巴兰杜克。”

“基斯亚。”

“盖尔跟我说过你们的名字。”老人与两人一一握手。他的手很干瘦,可以看到紧皱的皮肤下暴突起来的骨节与青色的血管,但又苍劲有力。握手时基亚能感觉到一股略显粗糙的痛意,仿佛是被苍鹰的脚爪攀住一般。他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老人。与自己的父亲艾尔夫万公爵一样,伊凡勒斯子爵也是经历过两次龙狮战役的元老。然而同为硕果仅存的老将,两人在各自国家内的话语权却不可同日而语。目前瑞文斯顿的领主多是格雷戈里四世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提拔的少壮派,他们中有很多人都刷新了潘德授爵的年龄纪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年仅二十八岁就由一名从未正式授爵的贵族一跃成为瑞恩公爵的佛罗斯特·亚历克西斯。他与伊凡勒斯子爵的关系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这在北境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是个在北境长大的贵族,都知道当年格雷戈里四世宣布放逐猎鹰骑士团时,当时还是伯爵的伊凡勒斯却极力维护,甚至不惜将自己的领地芬布雷堡作为他们暂时的藏身处。而就在伊凡勒斯还在瑞文斯顿城据理力争时,弗罗斯特已经亲自带领着一队龙骑士冲进了芬布雷堡,将那些厄休拉公主的拥戴者们拖出来处决掉。当伊凡勒斯回到自己的领地时,看到的只有悬挂在城门前密密麻麻的头颅。

矛盾的种子从那时起便已深种。随后伊凡勒斯为自己挑衅新王权威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格雷戈里四世宽宏地允许他保留自己的领地,但是削掉了他的一级爵位,从伯爵降为子爵。在瑞文斯顿因为复仇而发起的第二次龙狮战役中,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影。从那时起,在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期间风头无两的法尔肯·伊凡勒斯渐渐淡出了北境的政坛。

“合约的第一周,你们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老人缓缓开口,声音醇厚洪亮,让人心里情不自禁腾起暖意,仿佛灌下一口温热的老酒,“奇袭泊胡拉班,逼退西吉蒙德侯爵,扭转了战争的局势。瑞文斯顿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雇佣兵能做到这一点。仔细想来,十五万的佣金,未免太过小气。不过,”他话锋一转,“合约就是合约,剩下的十四万我已经带来了。”

“听子爵大人的意思,往后的三周似乎还有任务关照我们?”基亚不卑不亢地说。如果只是履行合约的话,盖尔博德一人前来便可,哪有如此兴师动众的必要?这弦外之音,可是在铮铮作响,振聋发聩,只等着他去附和。

伊凡勒斯子爵欣赏地看着基亚:“不错。盖尔博德之前呈给我的军势图是出自你之手吧?水准之高前所未见。就算是那些在王立学院进修过的年轻人也未必能作得有你这般详尽。”

“子爵大人笑话了,只是一点粗浅的技艺,何足挂齿。”基亚心里突然泛起了少许忐忑,他在那副军势图中展示出来的作图技法太过专业,不太符合他当前冒险者的身份。不会又被看穿了吧?他不安地想。

“是吗?我都想让你做我的参谋了。”伊凡勒斯子爵笑了笑,他当然知道一介寻常的雇佣兵绝无可能作出如此高水准的军势图。但既然基亚有意隐瞒,他也不会去深究。“基斯亚先生就是这支佣兵的队长吗?”

“并不,他才是。”基亚指了指身侧的埃修,“严格意义上来说,我是他的朋友兼参谋。”

“哦?”伊凡勒斯子爵有些讶异地看着埃修。作为一队之长,这个缠着绷带的年轻人未免惜字如金得有些过分,在自我介绍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就像是一块沉寂的磐石。非常有趣的组合,老人来回审视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嘴角扬起一丝缅怀的笑容。“你们俩,跟我去内海边走走。”

……

瑞文斯顿腹地,瑞恩城。

被严霜覆盖的黑色城墙高高地耸立在苍莽的雪地上,仿佛巨龙宽厚的背脊。这里是龙骑士团的总部,自成立以来,这个全潘德最年轻的骑士团的命运便与这座雄城紧紧地牵绊着,不分彼此。他们的咆哮响彻于此,他们的鲜血遍洒于此,而他们的荣耀也镌刻于此。北地人素来桀骜狂野,而龙骑士则是千里挑一出来的最桀骜狂野的那一批人。而驾驭着这批桀骜狂野的龙骑士的男人,潘德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公爵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也有可能是全潘德最桀骜狂野的存在。

公爵府邸。

“大人,西线急报!”蓄着一脸络腮胡的男人用肩膀撞开装饰华丽的大门,大声说,“西吉蒙德已经撤回铁橡堡。霜息山与龙卫堡安然无恙!大人,不是我说,铁臂这仗打得什么玩意!给他一万大军,一个月的时间都吃不掉仅有三千人把守的龙卫堡,就这点本事还配在菲尔兹威挂帅十年?他怕不是把自己的女儿送给维迪斯睡了十年哦!说不定红剑跟叉胡也有份,要不然那两兄弟怎么都没跟他争过元帅的位置。”男人嘴里的话越来越不堪入目,直到坐在桌子后面的中年人不耐地立起一根手指,他才乖乖闭上嘴。

中年人没有说话,手指朝外一指。男人会意,以标准的军姿转身离去,走之前不忘带上被他撞开的门。少顷,敲门声响起:“报告!”

“进来!”

“报告大人,西线传来捷报,西吉蒙德侯爵已经自霜息山脚下撤军。”男人规矩地推开门,在桌子前不远处端正地站定。

“这就够了。”中年人缓缓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瞳孔仿佛极度凝结的深寒。“这次我就不追究了。毕竟谁也没想到伊凡勒斯真的能带着三千人守住龙卫堡。但是,利斯塔,类似的情况再发生第二次的话,你就去马厩扫一个星期的马粪。”

“是,大人!”名为利斯塔的男人敬了个礼,声如洪钟。

第五十六章 无巧不成书(下)

“还有什么事吗?”

“请大人答疑。”利斯塔递上报告,“属下不理解铁臂撤军的动机何在。”

“确实,这场胜利匪夷所思,”中年人翻阅着自西线传过来的机要情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在思考的时候面部也如同冰雕一般没有任何表情。“开春在即,为了应付迷雾山新一年的入侵大潮,举国的补给线都往我这汇集,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线的配给只会越发吃紧。西吉蒙德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应该是伊凡勒斯使了奇招,才迫使他撤军的——想不到老家伙还有些本事。”他平淡地称赞了一声。

“利斯塔,取西线的军事地图来。”

巨大而精细的军事地图在桌上铺开,霍尔丘陵的全貌渐渐展现出来,这片并不算宽阔的地域就像是一座联结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的桥梁,南北两端分别镇守着铁橡堡与龙卫堡。中年人的手指自霜息山出发,自北往南缓缓滑落,然后在中段突兀偏折,在银湖镇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会,随后闪电般扬起,坚决地落在泊胡拉班。“原来如此。”中年人言简意赅。

“大人,我没看懂,也没听懂。”利斯塔老老实实地说。

“不懂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妙手。无非就是派几队有实力也有胆色的佣兵潜入菲尔兹威,接连袭击补给运输队——当然也有可能是把西吉蒙德的后勤基地给一锅端了,不然西吉蒙德不可能撤得如此果决。如果是后者的话,那老家伙的运气倒是一如既往地不错,居然能在杂碎扎堆的银湖镇里捡到宝。”中年人卷起地图塞进利斯塔怀里,“如果还不懂的话,抱回去慢慢看。”

利斯塔敬了个礼,夹着地图准备离去。这时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一个满身是雪的哨兵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几乎要把门后的利斯塔扑倒在地。“东线急报!预兆——预兆之狼出现在依斯摩罗拉!!”他凄厉的声音仿佛惊惶的乌鸦扑棱棱地在房间上空盘旋,带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啪!”军事地图失手脱落,利斯塔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当那个名号带着无与伦比的恐惧从哨兵嘴里喊出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经过右手血管的血液开始加速流动,渐渐化作狂暴奔涌的岩浆!因为充血,他右手腕以下的部分变得通红,仿佛皮肤下的不再是血肉,而是熊熊燃烧的炭火。

利斯塔缓缓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时隔多年,他再次闻到了右手上的让人极度憎恶的血腥味。

预兆之狼,北境的居民对这个名字向来有着先天的恐惧感。因为那个名字的出现往往预示着鲜血与灾厄。在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中,迷雾山的主神化身为山猫,从维约维斯山的山巅一跃而下,为它饱受压迫的子民送来一名神使。迷雾山的部落将会团结在这名神使的战斧下,而后如同雪崩一般席卷整个北境。

潘德199年,第一代预兆之狼出世,带领着五万大军围困瑞恩城长达四个月之久。当时还未立国的瑞文斯顿倾全境之力,这才击溃了包围圈,将第一代预兆之狼格杀在瑞恩城下。然而那黑暗血腥,仿佛被极夜笼罩的四个月已经成了瑞恩整整数代人的梦魇。

“利斯塔。”利斯塔听到中年人的声音,如同不可动摇的坚冰,“召集全境的领主,让他们带上各自最精锐的军队。告诉他们,猎狼的季节来了。”

……

伊凡勒斯子爵站立在寒冷的风中,面朝着封冻的内海,黑色的大氅猎猎摆动。埃修与基亚沉默地杵在老人身旁。不远处,盖尔博德与雷恩紧张地往这里注视着,他们不是不想跟过来,不过被伊凡勒斯子爵严厉地制止了。

“好久没到银湖镇看海了,这里的风比芬布雷那边的海岸温柔太多。只可惜不是夏季,没有翱翔的海燕,也没有粼粼的波光。”老人轻声叹了口气,“上次来这里,还是四十年前。当时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朋友,现在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转过头,抱歉地对身后的两个人笑了笑,“人上了年纪,难免为了旧事而感伤。”

“子爵大人愿意与我们分享旧事,某种程度上也是相信我们。”基亚一边用辞令应付着,一边推敲着伊凡勒斯子爵的用意。

“不,我不相信你们。”老人平静地开诚布公,“你们出类拔萃得太过可疑。巴兰杜克先生强得匪夷所思,基斯亚先生的军事素养甚至让我这个老将都为之汗颜,而且——”他转向基亚,眼神略带着些嘲弄,“听你的谈吐,可不像是一个四海为家的冒险者啊。这些可不是一个寻常的贵族出身能培养出来的品质。”

基亚沉默,任由寒风拂去自他额头滑落的一滴冷汗。

“子爵大人是想探明我们的底细?”埃修神情自若地开口。

“不,人人都有资格保守自己的秘密。我也没有窥探的爱好。但我在担心你们的秘密会给瑞文斯顿带来更多不必要的动荡。只是你们的雇佣合同也还剩三周,如果强行解约的话,我可是支付不起比佣金还高昂的违约金。”伊凡勒斯子爵微笑,“所以我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那子爵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你们起誓,”伊凡勒斯子爵转过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埃修,“在这剩下的三周之内对瑞文斯顿保持着忠诚。”

“好,我以名义起誓。”埃修毫不犹豫地举起右手。

“不,”老人的目光有如深井一般幽邃,“我要你们以父母的名义起誓。”

第五十七章 目标,波因布鲁!(一)

长久的沉默后,埃修再次举起手:“我以我母亲的名义起誓,在雇佣合约剩下的时间以内,我对瑞文斯顿的忠诚至死不渝。如果合约继续,这份忠诚也将维系下去,直到雇佣关系解除的那天。”

“我以我的父亲的名义起誓……”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后,基亚也举起手,声音略带着干涩。

“很好。”伊凡勒斯子爵朝两人伸出手,“合作愉快。你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赶往波因布鲁,帮助当地守备军清剿迷雾山的劫掠小队。论功行赏。”

埃修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你去哪?”基亚在他身后喊。

“顺路捎个人。”埃修头也不回,“剩下的事交给你。”

“请容许我道歉,子爵大人。他就这样。”基亚无奈地说。

“呵,没事。这性格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老战友,他们的脾气某种程度上还挺相似的。”伊凡勒斯子爵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三周里请容许我指派一名联络副官,他叫雷恩。他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不会拖你们的后腿的。”

这安插人的手段,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基亚心里苦笑,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不难看出伊凡勒斯子爵的用意:波因布鲁地处瑞文斯顿极北,接近迷雾山脉,地理位置极其偏僻,匪患也极其严重。那里同时也是佣兵团最好打发时间的去处,无论是护送商队还是清剿劫匪,都有相对可观的油水。银湖镇几乎没有人没在波因布鲁赚过零花钱。可是对于好不容易崭露头角的基亚与埃修来说,那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诚然,波因布鲁是佣兵的福地,但同时也是伊凡勒斯为基亚他们设下的牢笼,接下来的整整三周他们都会奔波在无尽的剿匪任务中,直到合约期满自动解除。

北境柱石,果然坚厚。基亚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来与老人相握:“好的,还请子爵大人以后多多关照。”

……

埃修隔着很远就看到了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他走上前,掀开帘子,立刻一本硬皮包装的大部头伴随着露西安娜的惊叫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坚硬的书脊正中埃修的鼻梁,一股热流登时涌出。“是我。”埃修不以为意地用车帘捂住鼻子,朝露西安娜打了个招呼。

看清是埃修以后,露西安娜眼睛一亮,却又扭过头去,两只手绞在胸前,尽可能保持着冷淡的语调:“巴兰杜克先生,你不打招呼就闯进我的马车是何用意?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清了。”

“我接到了雇主的指令,前往波因布鲁剿匪,于是顺路捎上你。”埃修说,“如此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露西安娜肩膀情不自禁地一颤,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掘开了,郁积在心中的酸楚沿着缺口溢出。露西安娜突然很想放松地大哭一场。“什么时候出发?”她低声问。

“很快。”埃修望向银湖镇,“在此之前我得扩编一下队伍。”

“谢谢。”埃修听到露西安娜在他身后轻声说,像是一片柔柔的柳絮,很快淹没在永不停息的寒风中。

第五十八章 目标,波因布鲁(二)

“你就先暂时留在这支佣兵队里,三周后再来向我报道。”伊凡勒斯子爵临走前对雷恩如是说,“多帮我注意一下那个叫巴兰杜克的年轻人,虽然他以母亲的名义向我起誓,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是那种不会轻易被誓言制约的刺头……不,我甚至怀疑他心中缺乏最基本的道义感。一旦他在波因布鲁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要犹豫,立刻强行解约。”

“明白!”雷恩点点头,又有些不解,“可大人,怎么算是出格的举动?”

“在向守备军报告以后,一旦他们距离波因布鲁十里,”伊凡勒斯子爵停下脚步,手掌如刀锋般下落,“立刻解约,驱逐出境!”

简易的临时帐篷内,基亚与埃修盘膝坐在地板上,一张北境地图铺在两人之间。这是银湖镇随手可以买到的向导地图,精确度不敢恭维,但用来作简明扼要的分析已经足够。

“这大概就是我们目前的处境了,”基亚用羽毛笔笔在北境地图上围着波因布鲁草草地打了个圈,“伊凡勒斯子爵不会允许我们离开波因布鲁太远的,而波因布鲁以南的迦图草原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以后,就再也没有成为过主战场。换而言之,我们被锁在波因布鲁了。”基亚看向埃修,“我甚至可以肯定,一旦我们稍微表现出些许的不服从,那个叫雷恩的副官就会立刻强行同我们解约——毫无疑问,伊凡勒斯肯定会授予他这样的权力。”

“波因布鲁被围困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没有。”基亚忧虑地摇了摇头,“以往确实出现过迷雾山的超大规模劫掠部队趁着暴风雪成功洗劫波因布鲁的案例。据说那次暴雪几乎填满了波因布鲁的每条街道。但那种规模的暴风雪数十年都难得一遇。”

“确实,而且也不一定能守得住。”埃修低声说。

“没有别的办法,这三周只能浪费掉了。”基亚沮丧地把羽毛笔掷在地图上,“好不容易崭露头角,结果却被伊凡勒斯硬生生盖下去了。剿匪,他还真的把我们当成一般的佣兵团来使唤。”

“把那个帝国小姐送到波因布鲁后,我立刻启程去瑞恩。副官那边你暂时应付着,”埃修说,“佣兵这条路被堵死了,还有探险英雄考评可以尝试一下。”

“可这支部队的领袖终归是你,而且我们还有合约在身……”基亚有些迟疑,“更何况你刚才还以你母亲的名——”

埃修打断了他:“打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只是伊凡勒斯他不知道而已。”

听着埃修一如既往淡漠的语气,基亚突然有一种近乎狂怒的冲动,恨不得揪住埃修的衣领,质问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吐出这种混账话。可他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问了一句:“在此之前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去银湖镇雇佣几个自由佣兵,前往泊胡拉班之前,人就跑了一大半。就这十来个人想要横跨北境,从银湖镇去往波因布鲁还是颇有难度的。”

“可钱从哪来?”基亚提醒埃修,“上个任务的佣金我们都分出去了,一个字儿也不留。”

“我找萨拉曼借,他肯定不会拒绝。”埃修平静地说完,起身走出了帐篷。基亚默默地注视着埃修的背影,头一次感觉这个同龄人距离他如此遥远。这份距离感甚至让他遍体生寒。

第五十九章 目标,波因布鲁(三)

埃修走进酒馆,三个沉甸甸的钱袋在他的腰间摇摆着相互拍打。他每走过一个酒桌,桌旁的高谈阔论就会渐渐低落下来,最后无一例外地被清脆的金属碰撞时盖过。埃修很满意他所造成的影响。这是萨拉曼教给他的法子,面对“向钱看齐”的佣兵总能屡试不爽地捕获他们的注意力。他靠着吧台坐下,将钱袋依次甩在桌子上。牛皮在平滑的木头上滑出一道漂亮的直线,如同磁铁牵动着佣兵们的视线。酒馆里前所未有的安静下来,人们屏息静气,看着埃修从其中一个钱袋里取出一枚第纳尔。他高高地抛起,又用食指与大拇指接住,这时候所有人都看清了钱币正面上展开双翼咆哮的巨龙。那是瑞文斯顿铸造的第纳尔,北境绝对的硬通货,民间普遍流通的第纳尔跟这种官方发放的货币比起来就是一块毫无特色的金属圆片。两者之间的汇率是一比十。

而埃修也不是什么陌生的脸孔,他们当中的不少人还记得就在前几天,这个年轻人在银湖镇的马市当众挑衅了菲尔兹威的准一流武者“巨剑”玛丽斯。他一口回绝了玛丽斯的招揽,甚至当着她跟一众女武神的面接下了瑞文斯顿的单子。当然,如果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一介莽夫,他们也不会记住他——银湖镇从来不缺莽夫,而玛丽斯曾经打断过很多莽夫的脊梁。但是他轻易地制服了玛丽斯,杀死了她带过来的女武神,将马市变成了血淋淋的屠宰场。至今那里还残留着喷溅出来的血迹。

“这里每个袋子里面都有一百枚第纳尔,每一枚都跟我手指间这一枚一模一样。”埃修缓缓开口,“而我需要十五个好手跟我去波因布鲁。这些只是雇佣费,加入后周薪是十枚龙纹第纳尔。”

酒馆里一阵蠢蠢欲动的声音,性急的人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佣兵们的算数水平在以第纳尔为单位时会变得无比高超。十五个人,三百枚龙纹第纳尔,那折合下来每个人可以拿到二十枚,再换算一下就是二百枚第纳尔!更不用提埃修给出的周薪也算是丰厚。据说萨里昂那边待遇最好的佣兵团每人每周也就是三十狮纹第纳尔而已。

“是去波因布鲁剿匪,还是去迷雾山脉探险?上次波因布鲁有个老书虫因为舍不得保护他们的骑士老爷,重金雇佣了一队冒险者深入迷雾山脉帮他找古董,现在那些人的头颅不知道还插在雪山里的哪根长矛上呢!”有人喊。

“去波因布鲁剿匪,只是人手不太够,也就十来个。”

“是吗,那老弟你上一个任务可是损失惨重啊!”那个人又说。

“是啊,”埃修耸耸肩,“这就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有人要报名吗?”

“我!”

“算我一个!”

“让开点!老弟他要的是好手,你们这几个连整套皮甲都没有的穷酸闪开点!”

“只要十五个人吗?”

佣兵一窝蜂的涌上来,将埃修附近的空间挤占得水泄不通。“慢着!”埃修伸出手,顺便用身体将钱袋护在身后,“人太多了。萨拉曼,进来挑人!”

“好嘞!”应答声中,一个浓眉大眼的达夏人大步走了进来。他快速地扫视了酒吧一圈,费力地挤开人群,走到埃修身边悄声说:“这里边称得上好手的大概只有四个,应该都是退伍的老兵。”

“先要那四个吧,剩下的再从矮子里面拔将军。”埃修对萨拉曼耳语,却感觉到身后有异,他机敏地转身,却发现桌上的三个钱袋已经不翼而飞。

“谁!”埃修低喝一声,站起身来。他的眼神陡然放出凶狠的光,像是恶狼呲出森白的牙齿,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真的都是龙纹第纳尔啊……看来阁下在上一个任务里捞了不少油水呢。”人群外传来一个北境口音浓重的男声,窃贼大大方方地现出真身。他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有一头极其引人注目的黑色长发,很随意地在肩头披散开来。一道从左自右横跨整个面部的狭长伤疤破坏了他原本端正的五官,也给他略显阴柔的气质增添了几分狠厉。那三个钱袋就托在男人的左手中,被随意地抛动着。

埃修警惕地注视着他:“有何贵干?”

“我有个提议,”男人走到埃修面前站定,“不如你把这三个钱袋都给我,我跟你去波因布鲁。一个钱袋一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给我这三个钱袋,我就为你卖三周的命。怎么样,很划算的交易吧?跟这些杂碎比起来,”他用大拇指轻蔑朝自己的身后一指,“我可以顶他们二十个。”

“阿德萨斯,你说谁是杂碎?”人群中的一个人恼怒地咆哮。

“谁嗓门大谁就是杂碎。”被称作阿德萨斯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应道,“怎么样?我还在等你的答复呢。”

埃修默默地注视着阿德萨斯,目光下移,注意到了他腰间挂着的长剑。从剑柄到剑鞘都是黑夜一般的颜色,剑颚的中央镶着一个咧开大嘴,仿佛是在狞笑的惨白骷髅头。“死亡骑士长剑?”埃修抬起头,看着阿德萨斯,平静地问。

“阁下眼光倒是不错。”阿德萨斯有些讶异地点了点头,“不错,这柄死亡骑士长剑是在下的战利品。”他的语气中有着藏不住的得意。

“我能看一下吗?”埃修嘴上如此说着,手却已经朝剑柄抓去。

阿德萨斯眼神骤寒,空着的右手朝埃修的手背拍去。他自以为这一下能拍开埃修,然而埃修手腕一翻,手掌径直架住了他的手臂。阿德萨斯一惊,刚想挣脱,只觉得一道沛然的力量沿着对方的掌心传递过来,将他震退几步。与此同时他的腰间一空,自己视若珍宝的长剑已经连同剑鞘都落在了埃修手中。

“果然,死亡骑士长剑都是不可多得的工艺品。”埃修用拇指顶起剑颚,只看了一眼剑身就知道这绝对是异端黑骑士的专属佩剑。他自己也曾拥有一柄,只是失落在了萨里昂的监狱中。

“多谢。”埃修将长剑抛回给阿德萨斯,“不过我不会雇用你。因为我需要十五个人,而你只有一个人。”

酒馆里一阵哄笑。阿德萨斯平静地将长剑别在腰间,把钱袋丢给埃修,转身离去。“我们会再见面的。”他丢下这么一句话。

“这人是谁?”埃修低声问。

“啊……”萨拉曼回过神来,“应该是近几年在佣兵界声名鹊起的‘黯夜之刃’,听说原本是瑞恩骑士学院最优秀的候补扈从,但后来不知道为何辍学去当佣兵。据说他一直都是单人完成委托。”

“原来如此。”埃修点点头,“闹事的已经走了,开始挑人吧。”

第六十章 快乐豚的洛菲尔(上)

黄昏时分,塔里伯尼自由城。

“老板!拿酒来。”年轻的骑士掀开快乐豚酒馆的帘子,夕阳的光线投射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把他的影子一直拉到吧台上。

“我这里不卖酒,你们来错地方了。”在吧台后擦拭高脚杯的年轻人抬起头来,平淡地说。夕阳映照下他端静的金发呈现出灿烂夺目的颜色,像是在火焰中煅烧的黄金。年轻人把高脚杯轻轻地放在桌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暗红色的酒液在水晶般剔透的酒杯中翻滚着,年轻人珍重地捧着杯足,缓缓摇匀。“快乐豚酒馆,很早以前就关门了。作为客人,你们来得太晚了。”

“可你还在这里经营,不是吗?”骑士大大咧咧地在吧台前找了个位子,“而且我还在周围的壁橱上看到了好些美酒。你只管拿出来,我付得起钱。”他掏出一个钱袋,沿着桌子滑向年轻人,“这些是你的小费,酒钱另算。”

年轻人没有伸出手去接,任由钱袋滑向吧台的尽头,“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他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慵懒而满足地长叹一口气:“肯瑞科,这就是你跟我打招呼的方式?好多次了,我已经对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腻烦了。”

骑士嬉皮笑脸地想从年轻人的面前揽过酒瓶,半路上突兀闪出一只高脚杯,不动声色地压住了他的手背。“想清楚了,这可是伊索斯的‘海潮’,一口就是五百狮纹第纳尔。”

肯瑞科悻悻然地收回手:“那这瓶酒的价值岂不是跟你给我打造的那柄骑枪大致相当。”

“确实如此。那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给自己换一柄好点的剑?还是说你发了一笔足以让我给你的冒险团每人定制一件武器的横财?”年轻人轻轻拍了拍手。清越的掌声回荡在酒馆内,像是接受到了某种指令一般,摆放酒瓶的壁橱缓缓地朝墙壁里面翻去——这些壁橱竟然是嵌在酒馆的墙壁里的,翻进去的前半部分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酒,而后半部分则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半人多高,刀背厚重极适劈斩的斩马刀,有成对悬挂,短小凶悍的单手斧,亦有造型雅致,剑身狭长的贵族护手刺剑。酒香浮沉的酒馆在一瞬间变成了兵器的陈列室,金属寒冷的锋芒肆意纵横,似乎眼神只要稍微有所游移便会被割伤。“只要你付得起钱,随便挑。”

“不不不。”肯瑞科连忙摆手,“今天来找你的人不是我,是别人。而且她也不是来订制兵器的。”

“有趣。”年轻人挑了挑秀气的眉毛,“第一次有人来我这里是为了别的话题。”

“初次见面,洛菲尔先生。”清冷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我听我父亲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铁匠。”

“初次见面,艾尔夫万小姐。”年轻人恍然地看向肯瑞科,后者尴尬地避开他玩味的眼神。洛菲尔笑了笑,转过头,平静地与已经走到他面前的地狱修女对视,“不过吝惜赞美似乎已经成了艾尔夫万家族的传统了。站在你面前的,是潘德目前最好的铁匠。”

“而就在前几天,洛菲尔先生打造了一柄战斧,由几名被异端裁判所通缉的黑骑士护送到北境。我想知道是谁下的订单。”

洛菲尔沉默半晌,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果然只有但丁在的裁判所才是裁判所啊,真是令人发指的执行力。”

“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那份订单的付款人,是安提农·麦尔德雷,曾经的潘德公爵,现如今异端的北境主祭。”

“而麦尔德雷家族曾经是自由城最强盛的门阀之一。”特蕾莎缓缓说道,“洛菲尔先生,你跟异端做了一笔交易。”

“交易?”洛菲尔小口啜饮着,“那只是偿还一件人情而已,那个老狐狸一个子儿都没给我。”

“那这件事会更加不可饶恕。”黑键自特蕾莎的袖口滑出,“洛菲尔先生,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抱歉,小洛,公事公办。”肯瑞科耸了耸肩,也站了起来,把手按在了剑柄上。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这么口无遮拦的。”

“你也知道,我是快乐豚酒馆的老板,健谈一直都是我引以为豪的优点。”小洛端着酒杯,淡淡地说,“你们无非就是想知道麦尔德雷的具体位置。但是把武器对准我上并不是问问题的最佳方式。实际上,这是最愚蠢的方式。”

“我会自己去找麦尔德雷,”特蕾莎持着黑键的手很稳,“而所有与异端有所牵连的人都会被绑在火刑柱上,你也不会例外,洛菲尔先生。”

“哦,是吗?”洛菲尔仰起脖子饮尽杯中酒,脸上浮现一抹微醺的酡红,端静的金发写意地飘散开来。他似乎是醉了,两眼迷离地看着特蕾莎与肯瑞科两人,可那略带阴柔的慵懒气质正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抽离,像是一头刚刚结束小憩,正渐渐清醒过来的猛虎。

“这句话,还是但丁他当面来说比较有说服力。”洛菲尔客客气气地说,“所以请回吧,去做你们该做的事情。该追捕麦尔德雷的,就去追捕麦尔德雷;该去四处冒险的,就带着自己的侠义骑士到处晃悠——”

特蕾莎面无表情,手腕一抖,黑蛇咆哮着奔向洛菲尔的手腕,打断了他的话。洛菲尔不闪不避,只是吧台猛地翻起,像是一面巨大的盾牌立在他的面前。

“嚓”!黑键的刃径直钉穿了吧台,刀柄余势未绝地没入木板半寸。与此同时洛菲尔的身形也完全消失在吧台后面,特蕾莎一手张开四支黑键,低声说:“劈开。”

肯瑞科会意,拔剑出鞘,高举过头。可就在这时吧台在他们面前轰然碎裂,一柄奇形怪状,跟长柄斧有几分相似的长兵器带着狂野的气旋,突破纷飞的木屑朝他们刺来。是洛菲尔!他正以与纤瘦的身躯不成比例的雄浑力量挥动着那柄狂龙般的武器。它乍一看仿佛是长矛,可矛尖旁又架着一柄修长的月刃,使得它的杀伤力与杀伤范围都大大地增强。这一刻特蕾莎与肯瑞科都从那柄武器上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们不得不避开洛菲尔的锋芒,不然身体就会被那弯月般的刃牙给切割开来!

而特蕾莎的退避与反击几乎是同步进行,四支黑键在同一时间激射而出,直取洛菲尔的头颅!但那威力不逊色于重弩的黑键却被那柄武器搅动出来的气旋震开了,像是柳叶被卷入风中再被甩出。在特蕾莎与肯瑞科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月刃从他们的咽喉一掠而过,一线被劲风划出来的红痕出现在两人喉间。

“差不多行了。”银发墨镜的男人不知何时斜靠在酒馆的门边,像是一个幽灵般冷眼注视着这一切。他穿着暗红色的戎装,胸口别着一枚倒悬的黑色十字架。“特蕾莎我可没记得叫你把快乐豚酒馆的老板捉回来。他说得没错,假如要做的话,我得亲自来。”

“是你啊,但丁。”洛菲尔拄着他在北境盐矿打造的胧月戟,语气依然平静,“要不要给你来杯果汁?”

第六十一章 快乐豚的洛菲尔(下)

“当然可以。”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但丁走进一片狼藉的酒馆,“要最便宜的。”

洛菲尔扬手丢给他一个苹果:“自己啃吧,不要钱。”

但丁也不介意,“咔嚓咔嚓”地咬着。整个酒馆仿佛只剩下他的啃咬声。特蕾莎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咽喉,那道浅浅的红痕依然在火辣辣地痛着,只要再深寸许就能割开她的气管。在吧台碎裂,洛菲尔暴起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的压迫力仿佛高山一般让人仰止,又仿佛深渊一般令人窒息。她此前只是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而那人所表现出来的强悍远远地出了“人类”的定义。

崔佛·潘德拉贡·布朗森,转化成恶魔的潘德护国武者,曾经在萨里昂的监狱以一己之力。而眼前的金年轻人,在一刹那的爆力俨然犹有过之。

“先我得道歉。”但丁把果核拎在手中,“我的部下问话的方式有些不太礼貌。”

“想要与恶龙搏斗,自身亦需成为恶龙——或者跟恶龙同样凶猛的存在。异端裁判所一直以来都在跟异教徒打交道。你们机构的行事风格我很熟悉,没什么好解释的。”洛菲尔耸了耸肩,“不过下次想要从我这里问话的时候,还是你自己亲自来吧。我可不敢保证每次都能手下留情。”

“这可不管我的事,他们收到的命令是追捕麦尔德雷,而这头老狐狸唯一留下的狐骚味就在你这,他们是闻风而来。”但丁说,“而我连夜赶来这里,是来保他们的。”

“虽然我很不喜欢你那种欠打的修辞,但不得不说你来得还算及时,戏剧性十足。”洛菲尔说,“麦尔德雷的据点——也就是他的祭坛——就设立在迷雾山脉深处,波因布鲁往北一百里。”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但丁皱眉,“而且你确定吗?迷雾山脉可是那些土著的地盘,他们会放心地让麦尔德雷进入?”

“我当然会知道。”洛菲尔幽幽地说,“麦尔德雷只不过是一个用人情要挟我的中间人。要求我为其打造兵器的客户另有其人。而客户来不了自由城,那就只能我亲自过去。”

“那个客户,是谁?”

“新一代的预兆之狼。”洛菲尔走回吧台,“狐狸与狼的组合,你们这次的猎杀行动是不是会很有意思?”

……

落日已经有一半沉入地平线下,仿佛一座正在安静燃烧的火炉。柔和的余晖铺满了塔里伯尼的大街小巷,在陈旧的砖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几道孤零零的炊烟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那是这座城镇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气。但丁背着手,漫步在用白色碎石铺就的小路上。肯瑞科与特蕾莎一言不地跟在他身后,起落的脚步声杂乱而压抑。

良久,但丁缓缓开口:“艾尔夫万小姐,我们离开快乐豚酒馆的时候你依然对洛菲尔保持着敌意——或者说是杀意。这很好。因为他确实是与异教徒——尤其还是当中最位高权重的几人之一——有过接触,这一点我也无法为他开脱。”

“那所长为何不出手将他拿下?”

“原因很简单。”但丁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地狱修女,眼神意味深长,“秩序的光辉笼罩潘德的子民,任何亵渎、不敬都将招致女神的怒火,但也仅限于潘德的子民。”

“你是说……”特蕾莎皱起眉头。

“洛菲尔是一名异乡人。”但丁眺望着即将沉没在地平线下的落日,“就跟那些凡斯凯瑞人、马里廷人、巴克利人还有梅腾海姆人一样,他来自别的大6。女神不会将信仰强加于他。”

“可他终究与异教徒接触过,而且他在潘德生活了很多年。”

“那是他的自由。艾尔夫万小姐,我知道你一向不关心时政,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虽然全大6已经默认塔里伯尼已经并入萨里昂的疆域,但只要萨里昂的军队还没有开进城门,将雄狮旗立在城头之前,自由城仍然在名义上保持着中立。”但丁说。

“这都不是借口。”特蕾莎凝视着但丁,“所长,你也不是洛菲尔先生的对手。”

沉默许久之后,但丁无所谓地一笑:“了不起的洞察力似乎也是艾尔夫万家族的传统之一。不错,我确实不是小洛的对手。很久以前我曾经跟你有过类似的想法并付诸于行动,但是我失败了。所以我们做了个约定,他只要别在我的眼皮底下做得太明目张胆——比如说向异教徒大规模地提供品质优良的武器——裁判所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女神的战士永不妥协,就像女神手中的长剑和天平永不放下。”特蕾莎低声说。

“而比起关心一个穷尽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的潜在猎杀对象,我建议艾尔夫万小姐你全身心地投入眼下的猎狐任务。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现在将与洛菲尔有关的档案全部归入‘黑十字’。除了我之外无人可以查看。同时,艾尔夫万小姐你在裁判所里的权限从‘黑翼’降至‘白羽’。也就是说,你今天所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必须烂在肚子里,不得跟任何人提起。”但丁冷冷地说,“以秩序之名。”

特蕾莎微微躬身:“是,以秩序之名。”

“很好。”但丁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些许。“麦尔德雷是一个非常狡猾的对手,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接触到迷雾山里的那些土著。很显然,他跟预兆之狼达成了某种协议。”

“那个……”肯瑞科讷讷地开口,“什么是预兆之狼?”

又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但丁别过头去:“我相信你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马里昂斯的大图书馆补习历史了,肯瑞科。这次你们去北境,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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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狐、狼与龙(一)

波因布鲁以北八十里,迷雾山脉,希格沃诺夫山。

漆黑的树干从积雪中直挺挺地探出来,像是黑色的墓碑。裹着白色狼皮,赤裸着臂膊的男人们盘膝坐在树下,用皮革擦拭着自己手中的兵器,暴露在严寒里的手臂有着岩石般坚韧的线条。他们的目光就跟身下的积雪一般,厚重而冷漠。披着黑色长袍的老人缓步从他们中间走过,在一名身材极其魁梧的汉子身后站定,声音嘶哑得仿佛一只乌鸦:“不愧是神使大人的精英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战士。就算比之我圣教的护教黑骑士也不逞多让。”

“客套的话就免了。”男人冷冷地说,“麦尔德雷,我的五万大军让你化整为零,在圣山里按兵不动,又撒出大量的巡逻队,究竟想做什么?”

“就在刚才,”麦尔德雷答非所问,“波因布鲁的阿尔德玛公爵已经带领着自己的部队出城。”他伸出手,遥遥指向波因布鲁的方向。黑袍下的手干瘦得如同一截枯枝,清晰地勾勒出骨骼的形状,“维约维斯尊者的使者重现于世的消息,想必已经如同朔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北境。瑞文斯顿的大贵族们想必此时正聚在瑞恩,商讨着如何——”

“如何狩猎我,是吗?”男人淡淡地接过话,“猎人与猎物之间没有绝对的立场之分。北境人都在传猎狼的季节到了,我个人也很喜欢这个说法。春天确实是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来舒展被冻僵的筋骨。”他迎着刀锋般凛冽的风张开双臂,整个人仿佛一张舒张到极限的弓,全身的关节格格作响,像是仪器的齿轮开始咬合旋转。“狩猎的同时,也要做好被狩猎的准备!”

“而我将为神使大人呈上狩猎的利器。”麦尔德雷轻声说。他拍了拍手,两名黑骑士扛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红木匣子走上前来。“还请神使大人亲自启封。”

男人扫了麦尔德雷一眼:“我还是很难相信那个娘炮一样的男人会锻造出让我满意的战斧。”

“神使大人会满意的。”麦尔德雷皲裂的嘴唇扬起一个干瘪的弧度,“合作开始以来我什么时候让神使大人失望过?”

“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男人低沉地说,“这不是你们的惯用伎俩吗?先许以恢弘的蓝图,然后压榨人的价值,从骨血到灵魂全部吞噬掉。麦尔德雷,我很好奇,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神使大人的好奇心也未免太重了。”麦尔德雷掸去自己肩头的雪花,丝毫不在意眼前男人锐利的目光,“我只是女神谦卑的仆人,殚精竭虑地执行女神的意旨。女神要祭品,而战场是最完美的祭坛。”

“你的口吻让我想起了‘黑石’部落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萨满,你们都喜欢说一些语焉不详的废话,用来掩盖自己卑微的私欲。”男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单手启开了沉重的匣盖。灼人的高温自缝隙中渗出,仿佛里面堆积着无数烧得红热的木炭。但男人恍若不觉,他慢慢托起匣盖,任由自己的上身暴露在倾泻而出的热浪中。“哦?”雪亮的寒光照亮了男人高高挑起的眉,他不由得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一柄巨大的战斧静静地躺在深黑色的绸缎中,古朴,厚重,粗犷。它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热源,锻造者似乎连同熊熊的火炉也锻打了进去,所以它才散发出如此桀骜的热量。高温扭曲了它周围的空气,使得它看起来像是沉在一池清冽的水中。成人手臂粗细的斧柄呈现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中段装有两个精钢的护手。斧刃则是极尽张扬的梯形。毫无疑问,这是一柄狂暴的武器,生来就是为了大开大合地劈斩!

男人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握住战斧。他宽大的手掌刚好能一手掌握斧柄。在他的手接触到斧柄的瞬间,几乎能把人烫伤的高温顷刻间无影无踪,掌心只剩下金属顺服的凉意。男人单手挥动战斧,将红木匣子劈为两截,轻易地像是裁开一张牛皮纸。“不错,我很满意——不,非常满意。用它劈开瑞文斯顿人的骨头,手感想必非常好。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那个娘炮确实是潘德最好的铁匠。”男人的手指珍惜地摩挲着斧刃,如同摩挲着爱人的胴体。

“你之前说,阿尔德玛已经离开了波因布鲁?”男人将战斧背在身后,举目远眺,“那他应该是一个极好的狩猎对象。”

“不可,神使大人。”身后是麦尔德雷平静却强硬的声音,“现在还不是时候。五万迷雾山战士——包括神使大人与您的精英护卫——的指挥权仍然在我手上。阿尔德玛公爵与迷雾山部落作战多年,战绩斐然,最擅防守。瑞文斯顿每年都要对抗迷雾山的劫掠大潮,都是这位波因布鲁公爵身先士卒,以弱势兵力与劫掠大部队周旋直至拖垮,然后亚历克西斯公爵一举击溃。非常正统,也非常默契的盾矛战术。就算我们倾尽全力击碎了这面盾牌,又拿什么去面对盾牌后那柄疯狂的长矛?”

“你以为我会跟那些无头苍蝇一样?”男人逼视着麦尔德雷,眼瞳深处暴起狼一般危险的光。

“是的。神使大人的武力盖世无双,是老朽生平仅见的强者。但是战术头脑依然停留在最基本的打打杀杀层面。”麦尔德雷不卑不亢地微笑,“这也是我寻求维约维斯尊者合作的理由,也是尊者会把指挥权交给我的原因。但是我保证,我最终会为神使大人创造一个公平的舞台,一个让您能够与整个北境正面对话的舞台。”

漫长的沉默过后,男人转身走过麦尔德雷,靠着一棵树坐下,闭目养神。“圣山里的物资不会维持很久的,正如我的耐心那样。”

“放心,神使大人,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不会再等待太久的。”麦尔德雷轻声说。

第六十三章 狐、狼与龙(二)

与此同时,瑞恩。

暗蓝色的旗帜林列在城门上,仿佛流苏一般地垂下来,每面旗帜上都绣着不同的纹章。如果有精研纹章学的学者在此,他就能看出这些个旗帜意味着瑞文斯顿的大部分贵族都已经聚集在瑞恩城。除却正中央,代表亚历克西斯家族的苍龙旗,代表阿尔德玛家族的冰崖旗,阿拉里克家族的竖琴旗,代表格雷戈里家族的凛鸦旗以外,还有数面较小的旗帜,悬挂在相对较低的位置。只有位阶在伯爵者以上才有资格将绣着自身家族的旗帜悬挂在城门。不过有一面旗帜例外,那是伊凡勒斯子爵的飞鹰旗。它孤零零地悬挂在角落,像是栖息在偏远的峭壁,高度与公爵乃至于国王的旗帜持平,却又刻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城外,驻扎部队。

盖尔博德踏在坚实的雪地之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并不是如何明显的雪窠,直到身后喧哗的人声渐渐离他远去,周围只剩下风声与军鞋碾进积雪的声音。

跟自己的父亲伊凡勒斯子爵类似,盖尔博德在瑞文斯顿的年青一代中也处于被孤立的地位。他们为了打发父辈在城内进行会议的时间而升起的篝火旁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不过盖尔博德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城门的方向,回想着父亲来时一路上的阴郁神情,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预兆之狼。这个名字对于盖尔博德,乃至于北境大部分在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都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存在,上一代的预兆之狼出世还是在346年,第二次龙狮战役的末期。距今已经有八年光景。那一代的预兆之狼没有掀起多大风浪,在阿尔德玛公爵的顽强狙击下,他甚至还没有成功登上波因布鲁的城头,就在城下被龙骑士团的总队长利斯塔掏出了心脏。然而只有真正经历过那场会战并存活下来的的人才知道史书上看似平淡的叙述其实有多血腥和惨烈,字里行间浸透了死难者的鲜血。那些人如今大多都是很有资历的军官,在提到那次会战的时候他们会摇着头唏嘘不已:“那些土著,真的是些疯子。我们可以击溃他们,像是驱赶牲畜一般将他们驱赶回迷雾山;却无法真正击倒他们,每隔几年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布罗谢特曾经如此形容北境与迷雾山的战争:“像是一场永无止境,循环往复的棋局。瑞文斯顿可以取胜,却始终无法摧毁棋盘。”

而现在,又一位棋手粉墨登场。他的出世必然伴生着规模空前的劫掠大潮,为这个行将结束的凛冬带来最后的酷寒。盖尔博德遥遥注视着屹立在雪域上的黑色城墙,叹出一口浓烈的白雾。

公爵府邸。

穿着军装的男人们鱼贯而入,在宽大的圆桌上入座,彼此间保持着一臂的距离。这是格雷戈里四世定下的规矩,军事会议座位不分主次,所有人都能畅所欲言。但是畅所欲言是一回事,一锤定音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亚历克西斯公爵总是最后才发言——因为他只要一开口,其他人的想法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利斯塔关上大门,在亚历克西斯公爵身后站定。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目光缓缓扫过圆桌,按理说全瑞文斯顿拥有城堡的十名领主都应该在此,可他只看到了八个人。亚历克西斯的眉头轻轻挑起:“伊凡勒斯呢?”

“被我拦在外城了,公爵大人。”迷之号角堡的波格丹伯爵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他是在第一次龙狮战役时期以军功上位的少壮派典范,但是在第二次龙狮战役中,因为作战不力,险些丢失了西线的领土,地位一落千丈,不得不依附于亚历克西斯公爵。然而随着弗罗斯特成为北境当之无愧的军事主心骨,他的气焰反倒比起以往更加嚣狂。“伊凡勒斯不过是子爵之位,没有参加这个会议的资格。”

阿尔德玛公爵与阿拉里克公爵皆微微皱眉,前游侠团教官,银刃堡垒的斯蒂芬伯爵霍然起身:“我去请子爵大人。”

“站住。”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喊住了他,“公爵府邸到外城来回要将近一个小时,你要为了一个子爵耽误我们本就紧迫的时间吗?”

波格丹伯爵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他洋洋得意地扫了一眼身边的斯蒂芬伯爵。后者重重地坐下,冷漠地别过头。

“那么开始吧。”格雷戈里四世轻轻地咳了一声,“弗罗斯特的侦察兵说预兆之狼出现在伊斯摩罗拉,可信度有几分?”

“根据那名侦察兵的说法,他们的巡逻队在伊斯摩罗拉附近遭遇了一支劫掠小队,原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战斗,但是却险些全灭。战友尽皆被杀,只有他在游侠的掩护下勉强脱逃。”利斯塔说,“而屠戮那支巡逻队的,只有一个人,特征是:披着白色的狼皮,手握双手战斧。根据往年的记载,白狼皮,双手斧,都是预兆之狼荣誉护卫的标志。”

“什么荣誉护卫?一帮野蛮人而已。”奥托侯爵轻蔑地说,“八年前我们能击溃预兆之狼与他的迷雾山大军一次,就能击溃第二次!也是时候让年轻人们活动活动筋骨了。”

“要不要派出部队撤离迷雾山附近高地人村落的居民?”这是斯蒂芬伯爵的意见,“大战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就银刃堡垒那一亩三分地,能接纳几百人?”波格丹伯爵讽刺地说,“而且有什么必要?虽然签订了盟约,那些高地人也没给过我们这些保护者好脸色,让他们尝尝苦头也好。”

“西线又该怎么办?我们依然在跟菲尔兹威交战。虽然伊凡勒斯子爵不可思议地守住了龙卫堡,但很难保证菲尔兹威人在短时间内不会再次发起下一波的攻击。北境内部的问题,我们必须要速战速决。”阿拉里克公爵面有忧色,“预兆之狼并非易与之辈,他的部队虽然都是些乌合之众,但却是悍不畏死的乌合之众。抛开一切战略战术上的优势,我们相对孱弱的的步兵在其实在正面战场上很难占到便宜。”

“格里莫尔言之有理,北境是我们与迷雾山部落共同的主场,守护者军团所拥有的地理优势,迷雾山的土著们也有。一直以来我们都是极力与他们的大部队周旋数周乃至数月,直到拖垮他们为止,最后调集重兵一举歼灭。”阿尔德玛公爵点头,“但这期间如果菲尔兹威发难的话,兵力薄弱的西线恐怕会瞬间沦陷,凛鸦城会暴露在女武神骑士团的刀锋下。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确实,必须速战速决!”

“同意!”

“同意!”

“等等!”圆桌上响起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此前一直沉默的克洛维斯侯爵。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利斯塔:“到目前为止,有没有预兆之狼具体的行踪?那名荣誉护卫可能只是恰好穿着那身行头——也许他继承自他的父亲;也有可能是上次会战的余孽,单凭他一人说明不了什么。”

第六十四章 狐、狼与龙(三)

“截至日前我已经朝伊斯摩罗拉派出了五队巡逻兵,每队都由十名龙战士,一名龙骑士组成。”利斯塔冷淡地说,“论战力,他们绝对不会逊色于天琴圣域的巡逻队,但是这五十五人中,只回来了三个人,人人重伤。根据他们的汇报,他们遭遇了好几波劫掠小队,每一支都有一名到三名荣誉护卫。”他将几张被血浸透的牛皮纸重重地拍在桌上,“这是他们临终的报告。”

克洛维斯侯爵傲慢地靠在椅背上,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死人的报告,那能说明什么?手长在他们身上,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沾点血就能断定是真的吗?他们可能遭遇了冰熊,也可能是被冰原狼群包围。”

岩浆一般的狂怒从利斯塔眼睛的深处涌出,他攥紧了拳头,整个人危险地前压,伏在圆桌上的右手背暴起有如巨蟒的红色青筋。

“利斯塔!你想做什么?”克洛维斯侯爵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色厉内茬地喝道。本能的自卫反应迫使他去摸腰间并不存在的剑柄。利斯塔,这个外号“红手”的男人在愤怒的时候总是如同一座火山般危险。他只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能让克洛维斯侯爵感觉到那随时可能爆发迸溅的伟力。他对利斯塔也不陌生,八年前他也在波因布鲁城下,亲眼看着利斯塔以近乎搏命的姿态冲上前,扑倒了那一代的预兆之狼。那是任何一名吟游诗人都无法用言辞去形容,去歌颂的搏斗,两个同样魁伟的男人在雪地上翻滚厮打,用拳头,用关节,用牙齿,用可以当做武器的一切当做武器。血花大片大片地泼洒。当利斯塔如同一头疯狂的野兽般撕开预兆之狼的胸前的伤口,把冒着热气的心脏血淋淋地掏出来时,所有人——无论是北境的军队还是残存的迷雾山劫掠大军,都为之震怖。自那时起,利斯塔在情绪激动时,他的右手总是因为充血而胀红,“红手”之名因此而来。

“利斯塔。”亚历克西斯公爵在利斯塔身后唤道。

“大人?”利斯塔没有回头。两人的语气都很平静,像是无风的水面,但是任何人都听出了其下狂暴奔涌的暗流。其他两位公爵神色骤变,起身想说些什么,但是为时已晚。“揍他。”亚历克西斯公爵冷漠地说,“揍到他道歉为止。”

“是!”一个仿佛炭火般赤红的拳头伴随着一个铿锵的单字一同砸到了克洛维斯侯爵的脸上,将他连人带椅一同向后砸翻在地。克洛维斯侯爵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利斯塔一脚蹬在胸口,他痛呼一声,再次倒在地上。利斯塔还要再打,手腕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托住了,再也无法下落,像是卡进了一堵坚实的墙壁中。

“够了,大队长。这样下去他还没道歉你就会打死他的!”出手阻止的男人低声喝道。他并非是在座的领主中的任何一人,会议自开始时他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格雷戈里四世身后的阴影中,直到利斯塔暴起时才从阴影中闪出。他的眉眼与格雷戈里四世有些相似,只是少了几分沧桑憔悴,多了几分英武勇悍,最大的特征是那两条几乎连在一起的黑色浓眉,让他看上去又有些老实人一般的憨厚。但一个老实人是无法用单手就能制止利斯塔的,男人的名字是瑟坦达·格雷戈里,国王的胞弟,瑞文斯顿赫赫有名的“猛犬”!

利斯塔看了瑟坦达一眼,拳上凝聚的力量渐渐松懈。瑟坦达也适时地松开了手。克洛维斯侯爵捂着胸口,勉强地半跪在地,看向利斯塔的眼神怨毒而又畏惧:“你竟敢——”

“是我下的命令,而我在这里。”亚历克西斯公爵站起身,语气冷然,“嘿,看着我,克洛维斯,看你能不能把你方才的话说完。”他居高临下的目光像是房檐上倒悬下来的冰刺,锋利而又致命。“你们龙骑士团的人都是疯子,跟你这个疯子大团长更没什么好说的。”克洛维斯侯爵避开了他的视线,扶起椅子重又坐下,“我道歉总行了吧。”他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闹够了吗?”格雷戈里四世冷冷地说,“我大老远的从凛鸦城赶来,不是为了看一场战友阋墙的闹剧的。跟八年前一样,我们再次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窘境。只是当初乌尔里克由于帝国在南境虎视眈眈而选择与我们议和,我们才有精力去与那一代的预兆之狼周旋,最后载波因布鲁城下集中优势兵力,毕其功于一役。可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是菲尔兹威联盟。达夏、帝国、萨里昂在年初的那场大战中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对菲尔兹威形成威胁。要不是他们政治结构松散,西吉蒙德名为元帅,却无法顺利调动艾丁艾里两兄弟,否则他们完全可以集结起将近七万人的大军。”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长桌,声音越来越高,“而你们,却在这种节骨眼上,在圆桌会议期间大打出手!”

“尤其是你!克洛维斯!”格雷戈里四世一声暴喝。克洛维斯侯爵浑身一震,低下头来:“陛下!”

“从瑞文斯顿立国到现在,龙骑士团牺牲了无数优秀的战士。他们早已用鲜血证明了自己对北境的忠诚。你要是再胆敢质疑他们牺牲的意义,那从今往后,圆桌会议上再无你的一席之地!”

“不敢。”克洛维斯侯爵低下头,甚至连淌出来的鼻血都不敢抬手擦拭。

“很好。”格雷戈里四世说,“有一点必须明确,预兆之狼要打,西线也不能丢。”他看向亚历克西斯公爵,“佛罗斯特,你的看法是?”

长久的沉默,亚历克西斯公爵只是若有所思地将双手交叠在一起。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那定音的一锤已经扬起。这场圆桌会议,也是时候划上休止符。正如同帝国的山之名将凯洛斯是暗影军团的脊梁一般,这个一直冷酷如冰,也深沉如冰的男人亦是整个北境的顶梁柱。从第一次龙狮战役的力挽狂澜,再到第二次龙狮战役的冰火争锋,以及大大小小数百次激战恶战血战死战,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早已用极尽辉煌的战历证明他不是名将,胜似名将!

“利斯塔,取北境地图来。”亚历克西斯公爵缓缓地说。

第六十五章 狐、狼与龙(四)

巨大的军事地图在圆桌上铺开,以达隆卡拉堡为界,密密麻麻的红叉遍布在前往波因布鲁的路径上,有如一张辐射开来的巨大蛛网,深处藏着危险的掠食者。“这是这几天迷雾山的劫掠部队出没地点的示意图。在编进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以后,他们杀人越货的效率有了飞跃性的提升,有时甚至在截杀商队以后,还敢追杀周围的巡逻队。但是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达隆卡拉堡以东的道路。现在,瑞恩下城区的酒馆里已经停留了超过三十支原本要前往波因布鲁的商队,还有随行的护卫佣兵若干。这是往年从没有出现过的事情。”亚历克西斯公爵低沉的声音有如渡鸦掠过北境的雪原丘壑,“他们都在害怕。”

“邪了门了。”奥托侯爵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到现在迷雾山的劫掠大潮都没出现。大鱼不出水,反倒是一些小鱼小虾在蹦跶。”

“可别小看小鱼小虾。”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他们正在有意识地肃清波因布鲁的周边地区。这一代的预兆之狼,似乎终于把脑子进化出来了。”

“又是波因布鲁?”阿尔德玛公爵皱眉,“有完没完?”

众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在后潘德时代,瑞文斯顿立国前,北境的领主们就开始与迷雾山的部落打交道了。几大城镇都曾经直面过迷雾山的劫掠大潮。最惨烈的当属早年的瑞恩之围,但若说被围困次数最多的城镇,无疑是位于北境极东的波因布鲁。由于距离迷雾山脉不过二三十里,劫掠大军下山时波因布鲁往往首当其冲。不过迷雾山部落的进犯始于波因布鲁也终于波因布鲁,像是巨浪拍向礁石,最终却在礁石上粉碎那般。波因布鲁始终屹立不倒,反倒是他们在城墙下精疲力尽,最后由围攻者变成被围攻者。

只有一个人没笑,是亚历克西斯公爵。他冷冷地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每个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自觉地收敛了自己的笑声。斯蒂芬伯爵与阿尔德玛公爵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这两人都曾经在波因布鲁王立学院进修,后者的眉头更是被一层不祥的阴霾笼罩。“我们被关在达隆卡拉堡外面了。”阿尔德玛公爵咬着牙说。

“总算有个明白人。”亚历克西斯公爵哼了一声,“克里诺,你来瑞恩这一路上,斥候有没有见到任何一支劫掠小队?”

“没,”阿尔德玛公爵看着地图上那片被红叉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地域,神情愈发凝重,“一队都没有。”

“如我所想的那样,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亚历克西斯公爵口吻依然冷淡,但是圆桌下的手却已经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预兆之狼,恐怕很早便已出世。但是他将自己的大军管束在迷雾山脉中,等到时机成熟,再悄然放出自己的行踪——伊斯摩罗拉附近出现的荣誉护卫恐怕是一个饵。”

“饵?什么饵?”

“诱使我召集北境所有领主的一个饵。在我们举行圆桌会议的时候,预兆之狼的大部队,说不定已经朝波因布鲁开拔了。”

阿尔德玛公爵霍然起身:“我立刻启程,赶回波因布鲁!”

“站住!”亚历克西斯公爵喝道,“你不知道你是捡了一条命过来吗!而且你急什么?就算没有你阿尔德玛,波因布鲁也不可能三四天就陷落!更何况,我不信预兆之狼如此精心地布下这个局面,就是为了攻取区区一个波因布鲁!利斯塔!”

“在!”

“给我看着点克里诺,他要敢接近大门一步,就打断他的腿!”

“弗罗斯特,适可而止!”格雷戈里四世拍案而起,“你要挑起内讧吗!”

“陛下,非常时期,非常手段。”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当年你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是在阻止阿尔德玛公爵飞蛾扑火一般的自杀行为。”

“请原谅,公爵大人。如果您执意要回去送死,大团长已经授予我以武力制止你的权利。”利斯塔走到阿尔德玛公爵身边,“还请三思。”

“弗罗斯特,你敢!”血丝爬满阿尔德玛公爵的双眼,他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直勾勾地瞪着亚历克西斯公爵,后者则以冰冷的目光回敬。“没有什么敢不敢,我向来都是说到做到。你只要敢往门口迈出一步,我就会让利斯塔打断你的腿。”

“好!非常好!”阿尔德玛公爵咬着牙说,他重重地坐下,但却是某种意义上的退让,“弗罗斯特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你说!预兆之狼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用你那快烧焦的脑子想一想,”哪怕是在挖苦,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语气也是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的起伏,“他们已经成功地肃清了波因布鲁周边的地区,并把北境所有的大领主都关在达隆卡拉堡以西。如此精心的布局,只是为了攻取波因布鲁吗?波因布鲁有被攻取的价值吗?这一代的预兆之狼恐怕已经不是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莽夫了,如果我是他,在完成这样的布局以后,接下来的目标就只剩下一个。”

“陈兵雪域,正面对决。”亚历克西斯公爵闭上眼,掌心一阵钻心的刺痛,温热而滑腻的液体自指缝间汩汩流出,“用棋盘上的术语来说,将军。”

第六十六章 狐、狼与龙(五)

圆桌上一片死寂。阿尔德玛公爵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他的军事素养并不逊色于亚历克西斯公爵,论防守战,他是北境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有他坐镇,那杆霜崖旗就真的有如极尽陡峭也极尽险峻的寒霜悬崖,是敌人难以逾越的天堑;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意思——预兆之狼的布局看似谨小慎微,可战术意图却简单粗暴到了几点,概括起来也就是八个字:调虎离山,围点打援——或者攻城打援。正面对决,要分兵防守西线的他们在军力上处于绝对的劣势,预兆之狼甚至不用倾全军之力与他们打阵地战。迷雾山脉横贯整个北境,劫掠大潮年年都有,最盛时迷雾山的劫掠大潮甚至有十万人之众!瑞文斯顿杀散了一茬,来年又有一茬。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学者们做过一个漫长的统计,他们清点了二十年来对抗劫掠大潮的战役中迷雾山部落的阵亡人数,以此推算他们的总人口。结果令人震惊:哪怕是以最苛刻的数学模型来计算——迷雾山部落的总人口都远远碾压当今潘德五国任意两国人口之和!很难想象在那种苦寒之地挣扎求存的部落竟然会有如此饱满旺盛的生命力,若非迷雾山部落向来排外,那些学者恐怕都有心深入迷雾山脉一探究竟了。但这种堪比中部大平原的野草的顽强生命力对瑞文斯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今年,预兆之狼已经在战略层面上占尽了先机,他的大军甚至还未下山,便将瑞文斯顿逼到了不得不以弱势兵力对垒的绝境!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格雷戈里四世沉重地开口。

“有,自断一臂。但是之后付出的代价整个北境都无法承受。”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语气冷得让人心里发寒,“要么弃守西线,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跟预兆之狼正面对决;要么将达隆卡拉堡以东的区域拱手让给迷雾山的土著。这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断的是左膀还是右臂。不过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无论今年春天的结果如何,瑞文斯顿的下一个凛冬将会分外艰难。”

格雷戈里四世哑然,他失望地看着亚历克西斯公爵,似乎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但他只能看到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

“我还真就不信了!”奥托侯爵咬着牙说。他的封地是波因布鲁附近的奥登堡。如果预兆之狼攻城,奥登堡断无幸免之理。“就算预兆之狼学了点浅薄的方略,阴了咱们一手,我也不相信他手下那群杂碎也都有正规军那样的素质!”

“弥塞可,你的看法是?”

“他们要正面对决,我们就正面对决!”奥托侯爵一字一顿地说,眼里澎湃着强烈的战意。“西线该怎么守就怎么守,不用抽调一兵一卒!我们要复刻当年瑞恩之围的传奇,以弱破强,以下克上!”

“北境,永远是苍龙腾飞之地!”

没有人附和,奥托侯爵慷慨激昂的发言仿佛落入了虚空,又好比缓缓陷入沼泽的巨石,被圆桌上凝重的气氛给吞没。稍微有些军事头脑的领主都在摇头:杂碎?往年的劫掠大潮确实都是些乌合之众,那是因为迷雾山脉里的部落何其庞杂,虽然有着共同的维约维斯信仰,可并非铁板一块,为了山中那点贫瘠的资源,相互攻伐的事可是屡见不鲜。由这些部落构成的劫掠大潮,看似声势滔天逼人,然而每一道巨浪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各自的目标,如何不被击破?但是预兆之狼带领下的劫掠大潮已经初步具备了军队的基本素质。他是维约维斯神的使者,以血肉之躯传达神之意志,某种程度上他即是迷雾山的化身。再怎么桀骜不驯的迷雾山部落都会向他俯首!甚至不需要展示个人的勇武,单凭着信仰,预兆之狼就能把各自为战的劫掠大潮整顿成令行禁止的严明军队!

“奥托,八年前你与波格丹在艾瓦索德堡与迦图人对峙,没有参加波因布鲁保卫战。”阿尔德玛公爵说,他与奥托侯爵交情不深,所以并不喊他的名字。“所以你觉得那些人都是杂碎。但是我在场。我看到那些迷雾山人迎着游侠团的箭雨发起悍不畏死的冲锋,以血肉之躯去消耗城内的箭矢储备。尸体堆满城墙根,于是他们就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又被射下来,直到尸体堆得跟城墙等高。”

“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命令,他让他们往前冲,登上波因布鲁的城头。于是缺少攻城器械的他们就真的往前冲,用人命去攀爬城墙。直到那个人被利斯塔掏出了心脏,失去了主心骨的他们才一溃千里。”阿尔德玛公爵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叙述着当年波因布鲁保卫战的细节,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有余悸,“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并不想面对那些疯子的冲锋。也许那已经不是冲锋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充斥着血与火的朝圣。”

“那一战我们的伤亡其实不高,但那是因为我们占据了战略与战术的高地。如今这种优势已荡然无存。这一代的预兆之狼不再是只会指挥部队冲锋的莽夫了。弗罗斯特说得有道理,我们必须做出牺牲,才能熬过这次的冬天。”阿尔德玛公爵坚定而又痛苦地举起右手,“我提议,放弃波因布鲁。”

“不行!”

“克里诺,你是要给你的家族蒙羞吗!别忘了,你的父亲老阿尔德玛公爵,是战死在波因布鲁城门下的!”

“波因布鲁可是有三十万军民,那就是三十万条人命。城池可以不要,但是那些人可不是说放弃就放弃的!”

“那王立学院呢?有不少贵族的子嗣还在那里进修。还有黑矛骑士团,波因布鲁是他们总部的所在地,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个一直以来与我们并肩作战的盟军?”

一片嘈杂的声浪在圆桌的上空涌动,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指责这个提议的不明智。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亚历克西斯公爵,他只是慢条斯理地用白绢擦拭着右手上的血迹,对身边的骚乱充耳不闻,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所隔绝;另一个是格雷戈里四世,他皱起眉头苦思着,时不时抬起头扫一眼阿尔德玛公爵。最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用力地敲了敲圆桌。

声浪渐息,领主们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国王身上。“今天的圆桌会议,先到此为止——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时间紧迫。但是你们现在这状况,适合做决定吗?都回去好好想想,别让一时冲动的决议使我们的牺牲毫无意义。”

“圆桌会议,结束。”

第六十七章 亚历克西斯(一)

格雷戈里四世说完,径直起身离开会议室。有国王表率在前,其他领主就算心有不甘也只能无奈作罢,纷纷离场。波格丹伯爵由于位阶与资历在圆桌会议中垫底,走在最后。

“波格丹,你站住。”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一杆抵过来的长矛。波格丹伯爵后心情不自禁地一寒,诚惶诚恐地回过头:“公爵大人有什么吩咐?”

“有一件事我不是很明白,伯爵。”亚历克西斯公爵站起身,“瑞恩城,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做主了?”他缓缓走到波格丹面前,眼瞳深处看不出任何情绪,冷硬得像是海面沉浮的浮冰,然而波格丹却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被压抑了很久的怒意,并不如同烈火般灼人,反而仿佛严霜般刺骨。“把伊凡勒斯拒之门外,你好大的面子啊。”

“公爵大人,在下只是——”波格丹刚想为自己辩解,却发现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眼神直朝他逼过来,一时间波格丹遍体生寒,住口不言。

“只是什么?给我一个正当的解释。当然,伊凡勒斯跟我是政敌这种无聊透顶的理由是行不通的。”亚历克西斯公爵绕着波格丹踱步,语气平淡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记得在第二次龙狮战役初期,你镇守西线。先是在暗隼堡不敌布伦努斯,又被一路追到霜息山,连龙卫堡也丢了。不过你带兵打仗的本事不咋地,审时度势的本事倒是一流。知道自己不是那头狮子的对手,在布伦努斯攻城前就连夜从小路下山,逃回了瑞文斯顿。”

虽然会议室的炉火烧得很旺,窗口也封得严实,然而冷汗还是浸湿了波格丹的后背。他虽然不清楚亚历克西斯公爵此时提起旧事究竟是何用意,但有一点波格丹很明白,自己之前自作主张的献殷勤恐怕不会吃到什么好果子。

“后来,布伦努斯在北境一路所向披靡,国王陛下与阿拉里克都相继败在他手中。直到我调集重兵,在巴泽克附近将他围困——瑞恩的酒馆里到现在还有不知死活的吟游诗人传唱着火之名将全建制突围的故事,还给它取了一个很让人反胃的名字,叫阳炎焚雪之役。”亚历克西斯公爵顿了一下,“你可能已经遗忘了那场对你而言并不光彩的战役——对整个北境来说都不光彩。但是我至今都记得那场战役的每个细节。”

“布伦努斯选择的突围方向,正是你所把守的碎冰桥。”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注视着波格丹,“波格丹,我对你很失望。几年来你在韬略上没有任何的长进,反倒对溜须拍马这种事愈加地在行了。我听说你最近跟克洛维斯走得挺近的,看起来你似乎把他舔得很舒服?”

“不敢。”波格丹的头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

“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你到底在不敢什么?”利斯塔有些鄙夷地说,“搞不懂你的逻辑。”

“还请公爵大人责罚。”波格丹干脆直奔主题,反正怎么样都要被训斥,倒不如自己光棍一点。

“你在这方面还算痛快。”亚历克西斯公爵转过身,“那你就带着自己的部队去波因布鲁协防吧。”

“这——”波格丹大惊,圆桌会议上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达隆卡拉堡以东早已被迷雾山混编了预兆之狼荣誉护卫的劫掠小队所封锁,此时去波因布鲁岂不是把他往狼嘴里送?“公爵大人,此前您不是说去波因布鲁的路上会有被预兆之狼狙击的可能性——”

“狙击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克里诺?”亚历克西斯公爵一句话就呛住了波格丹,“你是不是在想我是在把你往狼嘴里送?但你有什么资格让预兆之狼啃你?”他轻轻地拍了拍波格丹的肩膀,“当初你宣誓依附于我时,说什么来着?‘愿意为公爵大人分忧’?九年过去了,你也没有争取到为我分忧的资格和能力,反倒是借着我的名头到处作威作福。既然如此,那总得帮我扫扫门前的雪吧?”亚历克西斯公爵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你的妻子就在瑞恩城,她是不是刚为你生了个儿子?你如果再畏畏缩缩的话,我就只好把她们母子俩埋在瑞恩城外的雪坑里了。”他甚至连低语时的吐息都是冷冷的,仿佛肺腑里天生有冰霜凝结。

“我去!公爵大人,我去!”波格丹几乎是在凄厉地叫喊。

“很好,你可以走了。”

……

“利斯塔,你刚才似乎对我的做法颇有意见?”波格丹伯爵走后,偌大的会议室内只剩下亚历克西斯公爵与利斯塔两人。亚历克西斯公爵背着双手,站在圆桌面前,望着北境的地图出神。利斯塔就站在他的身后。

“大人,刚才您做得确实过分了。”利斯塔痛快地说,“用妇女和婴儿做人质未免太不道义,而且我知道一旦波格丹伯爵真的惜命到了不顾妻儿的地步,您是真的下得去手的。”

“但是波格丹就范了,不是吗?所以这个话题讨论下去没有意义。而且利斯塔,你跟了我这么久了,应该很清楚,我从来都不是那种会被道义与什么骑士精神束缚住的人——这种作茧自缚的事情只有伊凡勒斯跟斯蒂芬才会做得出来——或许克里诺也算一个。刚才他提出要放弃波因布鲁,肯定也是那种无聊的道义感在作祟。呸!”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啐了一声,“波因布鲁可不是他克里诺·阿尔德玛一人的波因布鲁,那是瑞文斯顿的领土!还好领主们都没有跟着他一起失心疯。”

利斯塔还想再说些什么,敲门声响起,卫兵进来通报:“伊凡勒斯子爵求见。”

圆桌会议都已经结束了,伊凡勒斯这时候来干什么?利斯塔有些意外地看着亚历克西斯公爵,却发现后者的嘴角轻轻地牵动了一下,连带着那张坚冰一般的脸都泛起了层层柔和的波纹。

以不苟言笑著称的亚历克西斯公爵,他居然——在笑?

“等他很久了。让他进来吧。”亚历克西斯公爵淡淡地说。

第六十八章 亚历克西斯(二)

“圆桌会议似乎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老人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圆桌上摊开的北境地图。他扫了两眼,很快皱起了眉:“这些红色的交叉线是怎么回事?去往波因布鲁的要道什么时候被封锁得这么彻底?”

“预兆之狼的手笔,我们被阴了。”亚历克西斯公爵言简意赅,他唇边的弧度已经消失,嘴角平整地折起,仿佛刚才的笑意不过是个假象。他坐回圆桌,示意伊凡勒斯子爵就座:“有事?”

“芬布雷堡的斥候跟我汇报了一件事,说北境大部分的异端祭坛突然都被废弃,祭司、护卫部队甚至大批的狂信徒都不知所踪。阿斯卢姆附近有村民看到一队死亡骑士护送着一个祈求者往希格沃诺夫山上去了。而有资格被死亡骑士护送的祈求者,除了异端的北境主祭提尔佛洛·麦尔德雷之外再无他人。”

“他?”亚历克西斯公爵抬头看了眼伊凡勒斯子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很多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提尔弗洛·麦尔德雷,这个名字在北境领主不受欢迎的名单上高居榜首,而且把持了三十多年。他曾经是自由城最强盛的家族的领袖,如果不是302年马里廷先遣军攻破了塔里伯尼的城门,或许麦尔德雷现在正在豪华的府邸里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家破人亡的麦尔德雷在流浪途中成为了邪神艾瑞达的狂热信徒,凭借着曾经将偌大的麦尔德雷家族整治得服服帖帖的铁血手腕,他在异端中飞速崛起,仅用了十年时间就成为了北境主祭。瑞文斯顿虽然不像萨里昂那样仇视异教徒,但也绝不会纵容麦尔德雷在北境传播邪神血腥残忍的教义。只是相比起麦尔德雷,几乎杀不尽的迷雾山部落是北境更大的心头之患,此外,瑞文斯顿也深陷于两次龙狮战役的泥潭之中无暇他顾,所以麦尔德雷才能安安稳稳地在北境扎下根来。他谨小慎微地在北境发展,就像是一头蛰伏在雪域中的诡狐,从来不暴露自己锋利的爪牙,只是从战争带给北境的伤痕中吸血。在他的低调经营下,北境里艾瑞达邪神的信者就像是雪原中的雪坑一样遍地都是却又深藏不露。而且麦尔德雷也很狡猾——或者说是明智,第二次龙狮战役尘埃落定后,已经颇具规模的北境异端从来不去刻意地撩拨瑞文斯顿领主们的底线,他们不会像西境的同僚一样大肆举办活人献祭的仪式,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冲进村落劫走儿童,更不会组织浩浩荡荡的狂信徒军队。然而麦尔德雷越是谨小慎微,就越是让北境的领主们寝食难安。在北方人的逻辑里,眼中钉肉中刺并不是什么值得去记挂的对象,忍着点痛,拔掉就是了,大不了流点血;反倒是麦尔德雷这种跗骨之蛆才是真正的威胁,你能感觉得出他就潜伏在你的皮肉之下,骨血之中,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钻进你的心脏。就好比瑞文斯顿流传了很久的一句谚语:出鞘的刀剑只会砍掉你的手,藏在袖子的匕首却会要了你的命。

“你是在怀疑麦尔德雷跟迷雾山部落——或者说是预兆之狼有所勾结?”伊凡勒斯子爵问。

“很有可能是他在给预兆之狼出谋划策。早知道如此,当初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就应该顺手灭了他。”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

“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糟。达隆卡拉堡到波因布鲁的路径随处都是劫掠小队,商队——尤其是我们的运粮队都无法到达波因布鲁。我们在军力上也处于绝对的劣势。之前的圆桌会议,有人提出放弃波因布鲁。”

“这么蠢的主意是谁提出来的?要放弃也是要放弃西线。我们与菲尔兹威之间的战争跟与迷雾山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一个性质。前者是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一纸休战协议书就能终结。后者则是种族与种族的倾轧,不死不休!”伊凡勒斯子爵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圆桌另一侧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凛鸦城落入菲尔兹威人手中尚有夺回来的可能,因为那里依然生活着瑞文斯顿的子民,但是波因布鲁一旦陷落,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屠城!”

“你觉得怎么办?”亚历克西斯公爵不置可否。

“集中所有一切可以集中的军队,跟预兆之狼正面对决!哪怕是将西线全境的驻军调离,也一定要在兵力上取得优势!”

“国王陛下强制中断了圆桌会议。他让领主们自行思虑,明天还会再召开一次。”

“放弃波因布鲁这个主意,是克里诺提出来的吧。”

“……没错。”

“我去跟他聊聊。他是我当年的学生,应该能听得进去。其他人呢?”

“基本都持反对意见。”

“那就好,我该走了。”老人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国王陛下的眼光应该不会短浅到不分利害,不过如果他举棋不定,还得你来作出决定。”

“一直如此,不牢挂心。”亚历克西斯公爵淡淡地说。

年龄悬殊,地位也悬殊的两人在圆桌上自如地交流着。利斯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本应该势如水火的两人,他们之间的交流更像是同袍而非政敌。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伊凡勒斯子爵带来的消息。异教徒居然跟迷雾山部落勾结在一起?麦尔德雷那头老狐狸,终于要窜出来了吗?不过这时机……对瑞文斯顿来说可真是糟糕透顶。

伊凡勒斯子爵已经走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过头来:“对了,别再跟个疯子一样四处树敌了。亚历克西斯家族就只剩下你这么个独苗,加斯托夫又只是你的养子,而且他那德性也不可能挑起龙骑士团的大梁。自己要保重。”

“都是没几年好活的人了,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亚历克西斯公爵摆了摆手,“比如说你前几天接纳的那个猎鹰骑士团的余孽,是不是叫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

老人深邃的眼神里仿佛有暗流奔涌,他死死地盯着亚历克西斯公爵,思考着是谁走漏了消息。良久,老人苦涩地开口:“盖尔博德?”

“有时候你关心我不如多多关心你的儿子。你可以忍受被排挤在政坛边缘的孤独,但是他那样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没有父亲那样的修养。”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说,算是变相承认。“好在你也没有把那个余孽留在你的部队里,我就暂时记下他的头颅。要是他在北境里闹事,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我会亲自登门去取。”

第六十九章 遇袭(一)

伊凡勒斯子爵悲伤地看着亚历克西斯,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当年我误判了局势,导致猎鹰骑士团现在几乎断绝了传承,我现在只想弥补这一切,却忽视了盖尔博德的感受。”

“随你。你怎么还不走?难道想让我当着所有领主的面把你送出府邸?”亚历克西斯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虚弱的血色,身子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又栽回了椅子里。他似乎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愕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掌心是惨白色的,仿佛皮肤下的血肉是冰雪堆砌而成,没有指纹,也没有掌纹,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抹去了。

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利斯塔,扶公爵大人回去休息吧。他应该有几天几夜没阖眼了。”他转身离开,把门轻轻地带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利斯塔一个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亚历克西斯公爵僵硬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扶起一截枯槁的树干。自从荣膺龙骑士团的总队长以来,利斯塔从未见过瑞恩公爵流露出如此虚弱的一面。“大人,怎么回事?”他惶恐不安地问道。

“第一次龙狮战役落下的病根,也算是顽疾了。哪怕是王立学院的医学士也对这个病束手无策——用他们的话来说,我是潘德唯一的病例。今天发作得格外剧烈,我完全没做好准备。”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声说,“利斯塔,今天发生的事——”

“明白了!”利斯塔用力点头,“伊凡勒斯子爵跟您之间的关系,我会保密。”

“不要打断我,难道我以前没警告过你吗?”亚历克西斯公爵竖起一根手指,他虽然虚弱,可是气势仍在。“而且你说的是什么屁话?你真看明白了?”

“没有。”利斯塔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以前一直以为您跟伊凡勒斯子爵是政敌。但是今天一看,又觉得不像。”

“我跟他从来都不是政敌。相反,以前伊凡勒斯是我父亲的挚友,他们两人同是那个年代北境最璀璨的明星。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时期被称为‘龙与猎鹰翱翔的时代’,指的就是我父亲与伊凡勒斯。”亚历克西斯公爵疲惫地说,“我们只是在当初做了各自认为应当去做的事情而已。他做错了,而我做对了。”

“今天发生的事,你要当做没有听到。”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全部遗忘掉。”

利斯塔一怔,这不还是要我保密吗?

“秘密只有被人忘记才是秘密。”亚历克西斯公爵用力地攀住利斯塔的肩膀,直视着自己最得力的副手,他的眼神是冷的,语气是冷的,就连手心的温度也是冷的。“盖尔博德向我写信告发伊凡勒斯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儿子告发父亲,真是有趣,也真是让人心寒。”

……

达隆卡拉堡以东三里,瓦尔雪原。

大雪初停,瑞文斯顿历经几代人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此时已经落满了新雪,土壤的黑被积雪的白所覆盖。和煦的阳光洒落在镜面一般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护送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在松软的积雪里艰难地跋涉着。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在双眼处露出一条缝隙。道路两旁的龙牙松落满了黑色的渡鸦,它们站在黑色的枝桠上,用黑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下方前行的队伍。

领着队伍前进的是一名骑士,他穿着一套磨损得十分厉害的盔甲,骑着一匹还算高大的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偶尔会回过头瞥一眼马车的车夫,目光中带着惊讶与好奇。骑士的名字是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担任这支佣兵队伍的副官已有五天。

车夫很年轻,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在这片冰天雪地中他竟然只穿着单衣,用一双肉掌握着缰绳,他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刺骨的严寒中,却恍若不觉。他似乎是察觉到了骑士不时朝他投过来的视线,微微扬起头:“有事?”

“你不冷吗?”雷恩问,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冷的人早就跟这支队伍的其他佣兵一样,恨不得用棉衣把自己裹成一团球,哪还会穿着单衣赶车?

“不冷。”埃修摇头。这时一只毛绒绒的手从车帘后面探出来,在他的背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冗长复杂的符号:“这个字符集是什么意思?”

埃修一个激灵,像是电流窜过他的背脊,他下意识地一扭,避开了那根作怪的手指:“干什么!”

“你居然怕痒。”车厢里传来露西安娜幸灾乐祸的笑声,她还想继续在埃修的后背写写画画,但是埃修已经跳下了马车:“萨拉曼,帮我赶车。”

“好嘞!”萨拉曼翻上马车,顺势接过埃修手中的缰绳,促狭地笑了笑,“头儿,我要是你我一定不会走开,多好的机会啊!”

埃修皱了皱眉:“什么机会?”

萨拉曼打了个哈哈,只是赶车。跟埃修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虽然强悍得有如磐石,但也迟钝得有如磐石。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不解风情。

基亚坐在车厢里,低头翻阅着从露西安娜借来的一本书,书名是《古潘德诗体变迁研究》,内容也艰深晦涩。不过基亚的心思完全没在书上,跟露西安娜同处一室让他有些心神不宁,想找个话题,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诶,那个谁。”作弄完了埃修,露西安娜倒是开口喊他了,“我有问题想问你。”

“我有名字的。”基亚心里一喜,不过眼神仍然假装粘在书页上,“我叫基亚。”

“好吧基亚,”露西安娜突然从基亚手中抽走了那本《古潘德诗体变迁研究》,“你根本就没在看嘛!读不懂就不要装懂,我看你眼神好几次都往我这里飘,明显是心不在焉。”

小心思被人点破,基亚有些尴尬:“你的问题是什么?”

“作为一个萨里昂的贵族子弟——而且出身萨里昂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子爵不做,反而要跑到瑞文斯顿做一个雇佣兵?”

“那你呢?不在帝国做你的贵族小姐,怎么想起来要去全潘德最偏僻的城镇?”

“不要用问题来搪塞问题,这种伎俩对我行不通。”露西安娜摇晃着自己的手指,“一般来说有人这么做时,说明他肯定在隐瞒着什么。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来北境的动机呢?”

“没什么好猜的。”埃修突然敲了敲车窗,“你再这么锲而不舍,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你不要偷听啊!”露西安娜有些恼怒地冲着车窗外面喊。

“车厢就这么薄,就算压低了声音说话外面也听得见。”埃修懒得搭理露西安娜,他看了雷恩一眼,后者仓促地扭过头去。

来北境的动机?雷恩若有所思,那个叫基斯亚的年轻人,居然是萨里昂的贵族?难道伊凡勒斯子爵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一行人莫非——

一队被惊起的渡鸦飞过雷恩的头顶,打断了他的思绪。雷恩警觉地抬起头,发现高坡已经有一队人马悍然朝他们冲来!

“敌袭!”

第七十章 遇袭(二)

众人紧张起来,纷纷拔出了手中的武器。萨拉曼一把扯下自己的棉袍,端起自己的手弩往坡上瞄准。朔风灌进皮甲,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冻结在一起。萨拉曼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本已经在望山中锁定了目标,这一哆嗦让他失去了准头,第一发弩矢险而又险地掠过那名迷雾山劫匪的头顶。“立盾!”御寒的手套此刻成为了手指的约束衣,萨拉曼索性放弃了重新装填,抄起盾牌与马刀大喊。

佣兵们纷纷下马,集结在马车周围,立起半人高的盾牌。他们半蹲着,身体藏在盾牌后面。“别露头。”基亚叮嘱了露西安娜一声,自己也拔出长剑冲出了马车。

埃修扬起头,发现约莫五十匹快马正朝着他们的队伍冲来。马背上的骑兵大声呼喝着朝他们抛射箭矢。不过他们显然并非出色的骑射手,射过来的箭矢大多零落在道路两旁,余下稍微有些准头的也对盾阵构不成什么威胁。埃修伸手抓了几支朝他射过来的箭矢,发现箭身上附着的力道小的可怜。如果说当初贯穿他肩膀,险些将他整个右臂齐肩截下的复仇者之箭有如狂暴突进的巨蟒,这些迷雾山的劫掠者射出来的箭矢就跟小蚯蚓没什么区别。可埃修看着那群嗷嗷叫着朝他们冲过来的散兵游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家当心,这只是第一波,山坡上可能还有后续的人马!”一名在银湖镇招募的佣兵大吼道。他是从守护者军团退役下来的老兵,军旅生涯的主旋律就是与迷雾山部落打交道,知道这些山上的劫匪在剪径时往往会有类似预备队的安排,一不留神就会吃大亏。

雷恩用剑拨开几根箭矢,他倒是挺想冲上高坡跟来敌厮杀一番的,不过看了看自己身下的瘦马,还是忍住了这一冲动,只是等着敌人快冲下来时,他不慌不忙地提起骑枪,策马上前,一枪将一名劫匪捅下马来。与此同时埃修也动了,他手中已经握了厚厚的一捆箭矢,全是他从半空中截下来的。埃修把箭头全部掰下,把它们当做飞镖甩出去。可以打击的目标太多了,埃修也没刻意瞄准,箭头在他手中撒出一个将近九十度的扇面,几乎覆盖了前方所有的迷雾山盗匪。一瞬间人仰马翻,血花染红了雪地。

“乌尔维特在上……”雷恩就处在打击范围内,飞蝗一般的箭头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他亲眼看着一枚箭头刺穿了面前一个迷雾山战士的脑颅,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金属贯穿颅骨的声音。这是何等的力道?雷恩曾经听导师里奥德雷讲述大漠里那些以天蝎为名号的刺客的轶事,据说他们手中的毒牙飞镖势大力沉,七十步以内的杀伤力丝毫不逊色于强弓劲弩。雷恩虽然没有亲身见识过一名天蝎刺客的掷镖手法,但埃修眼下的表现只会比传闻更加震撼!他这一手几乎将冲下高坡的劫匪击杀过半,剩下的也都挂了彩。双方的人数差距顷刻间扭转,萨拉曼适时地解散了盾阵,佣兵们一拥而上,把失去战意的劫匪从马上拖下来宰了。

“诶呀?这次来的似乎不是肥羊而是恶狼呢。”风中响起一个脆亮的女声。众人循声望去,发现一个少女站在高坡上,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少女穿着一身极具迷雾山特色的灰白毛皮甲,胸口印着一个小小的熊爪印。“老爹,快看,下面那个只穿单衣的男人有点厉害的!第二队,第三队一起上!第四队,第五队从后面包抄!”

灰色的潮水从高坡上涌下,这次至少有八十人!几个在北境混过的佣兵脸色都变了,什么时候迷雾山的劫掠小队有这种动辄便是百人出动的规模了?这时后方也响起了喊杀声,他们的退路也被灰潮所截断。

乱箭再次袭来,依然没有什么准度,只是这次已然密集如同晚来的急雨。雷恩有些狼狈地用盾牌护住脸,好在他的盔甲虽然磨损严重,但好歹也是正规骑士团的制式铠甲,可以轻松弹开粗制滥造的箭头。不过他胯下的瘦马就没这么好运了,几根羽箭刺进了马腿。它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马,求生的天性迫使它不停挣扎着想调头逃跑,雷恩想约束住它,却险些被掀下马背。

萨拉曼指挥着佣兵再次立起盾阵,但是凭他们这三十几号人组成的盾阵是绝对无法抵御如此大规模的冲击的。“头儿,怎么办?”萨拉曼看向埃修,“我们人太少了,硬打下去不是个办法。”

“埃修,想办法把那个发号施令的女人抓住当人质!”基亚用盾牌接挡下几根朝马车飞过来的羽箭,“你冲上去的话我们这边的压力也会小一点。”

“好。”埃修简短地应了一声,抄起两把马刀就冲上了高坡,然而才没跑出几步,他一脚踩空,摔进了一个极为隐蔽的雪坑中。所幸雪坑并不深,埃修没费什么力气就从里面蹦了出来。这时劫匪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碗口大的马蹄当头踩下,埃修下意识地侧身,举刀横扫!

“咔嚓”!刀锋嵌进了马的腿骨,再难寸进,巨大的反冲力震得埃修腕骨发麻。他手中的两柄马刀是银湖镇铁匠铺的产品,廉价是它们唯一的优点。在刀身被拗断之前,埃修已经适时地拔出刀,同时往马腿的伤口处狠狠地踹了一脚。骏马惨嘶一声,向前扑倒在地,马背上的劫匪猝不及防,栽下马来,他的身子还头朝下地悬在半空时,埃修的刀锋已经抹过了他的喉咙,暗红色的血大片大片地泼洒。

一击得手,可埃修的压力丝毫不减。马蹄声与吼叫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视线所及全是狂野奔腾的马蹄,头顶随时可能会有一柄甚至数柄战斧挥下。自逃出雅诺斯以来,埃修还从未陷入如此规模的人潮。这俨然已经是一个小规模的战场!老酒鬼的话突然出现在埃修的脑海里:

“战场是一个血腥又一视同仁的大熔炉。不管是手握重兵的公爵,还是稳坐中军帐的参谋,亦或是除了武力一无所有的佣兵,他们都会或自愿或被迫地踏进这个大熔炉。到那时就没有什么公爵参谋佣兵的分别了,只有活人与死人。活人从熔炉里走出来,死人连残渣都不会剩下。”在说这句话时老酒鬼的脸色异常严肃,嘴里也没有喷着酒气,“埃修,迟早有一天你会走上战场,迟早有一天你会被千军万马所包围,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在这个熔炉里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前。”

向前?埃修向身后扫了一眼,发现灰色的潮水已经将马车团团包围,佣兵们艰难地抵抗着,基亚、雷恩与萨拉曼站在队伍的最外围,三人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刀伤。他再往坡上看去,那个迷雾山的少女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目光说不出的嘲讽。“喂,你的同伴要撑不住了!还不回去救他们?”

“埃修,不要犹豫!”基亚大喊,就这么一分神他的左臂就中了一箭,“往前冲就行了!我们撑得住!”

埃修深吸一口气,举刀,向前!

第七十一章 遇袭(三)

一柄战斧当头落下,埃修侧身闪过,挥刀砍掉持斧人的手腕,鲜血如同从岩缝中的泉水那般肆意喷涌出来,溅了埃修一脸。惨叫声中,埃修将那个倒霉的劫匪拉下马来,将他背在身后,挡住一波袭来的箭雨。他跟高坡上的迷雾山少女大概还有五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灰白色的潮水,他深陷在最中央,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仿佛雷震。

别无选择,逆流而上!双刀在埃修手中狂野奔放地旋舞,刀锋的弧度时而绵延雄浑仿佛长江大河,时而灵巧闪动犹如夜影鬼魅。埃修高效地杀戮着,甚至迎着马蹄发起反冲锋!双刀所过之处必然在灰白色的潮水里带起大蓬的血花。任何从埃修周围冲过的迷雾山劫匪无一幸免,纷纷坠马。五十米的距离转眼间就被刀光与血光填满抹平,浑身浴血的埃修已然冲上了高坡,他二话不说,右手刀在手腕中翻转,刀背径直砍向少女的咽喉。少女自知不是埃修的对手,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避开埃修的锋芒,大呼一声:“老爹,他冲上来了!”

脑后响起低沉的风声,有什么重物正破开空气朝埃修抡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巨岩一般当头坠落,将埃修笼罩在一片致命的阴影之中。得闪!埃修的身体自发做出判断,一个矮身,风声从他头顶上掠过,但与此同时,他的后背重重地被人踹了一脚,像是被一截横木砸中,埃修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在冰凉的雪地中。埃修反应极快,一个驴打滚拉开距离。一柄巨大的战斧带着暴烈的风声悍然砸落在他先前的位置,斧刃深深地嵌进积雪下坚硬的冻土。“哦?”披着白狼皮的壮汉毫不费力地拔出战斧,有些意外地看了埃修一眼。“你,强。”他用不太标准的潘德通用语说,“神使大人座下荣誉护卫,安东尼木尔。”

埃修握着马刀,却不敢冒进。壮汉自报的身份处于他知识面的盲区,他不知道那身白狼皮与双手战斧意味着什么,但他明白对方并非易与之辈,兵刃上他占不到一点便宜,杀上高坡时他的马刀就已经崩出了几个缺口,而对方手里的巨斧在量级上又远胜过他,硬碰硬的话根本走不出几个回合。但时间不容许他跟安东尼木尔僵持,萨拉曼他们还能抵抗多久?

刀柄在埃修手心翻转,他用右手反持着马刀,将其背在身后,身子仿佛一头准备暴起掠食的雪豹一般前压,左手刀平举向前,对准了安东尼木尔。

两人同时向对方狂奔!安东尼木尔脸上绽出狰狞而狂热的笑容,喉咙里发出一声高昂的咆哮,他发力时有如一头直立起来的冰熊!巨斧在他手中从左自右抡出一个一百五十度的杀伤半径。安东尼木尔狂野地挥动着巨斧,于是杀伤半径交错重叠成一片金属的风暴,斧刃的寒光瞬间封死了埃修面前所有的空间。

埃修不闪不避,毅然踏入了风暴之中。他左手刀微微上撩,用离刀柄最近的刀背精准地架在了斧头与斧柄的接合处,那是安东尼木尔施力最弱的一点,却是埃修发力最强的一点!冰冷的斧刃就悬在埃修的面前,几乎就要砍开他的鼻梁,但再难寸进。死亡离他仅有一线之隔,可这一线却遥远得仿佛天与渊,云与泥!金属的风暴戛然而止,一道惨白的闪电自埃修身后暴起,右手刀如同毒蛇,咬向安东尼木尔的咽喉!

一招受制,安东尼木尔不见慌乱,他拧动斧柄,健壮的手臂上暴起巨蟒般的青筋。他以雄浑的力量带动着斧头旋转,那柄已经伤痕累累的马刀很快支撑不住,刀身崩断。而后巨斧上翻,宽厚的斧头如同一面盾牌架在安东尼木尔面前,挡住了那毒蛇般的一刀。火星迸溅,马刀赫然在撞击中断成两截!怒涛般的震荡从安东尼木尔的指骨一直贯彻到腕骨,关节仿佛都在嗡嗡作响,他险些把持不住斧柄。这是何等的蛮力!安东尼木尔还在惊讶,一个刀柄已经砸向他的面门。他来不及躲闪,刀柄正中他的鼻梁。“咯喇”,一声骨骼开裂的闷响,安东尼木尔两眼一黑,只觉得像是有一只沉重的马蹄践踏在自己的脸上!痛楚激发了他的血性,他怒吼一声,高高举起战斧就要斩落!但他的手臂才攀升到一半,埃修已经抱住了他的身子,发力将他扔下了高坡。两人的体格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安东尼木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壮汉,身材高大魁伟,比埃修高出将近一个头,但是埃修抛投他就像丢出一个雪球那样轻松。

高坡下还在激战,佣兵队伍里已经出现了伤亡。基亚嘴里喷出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白气,他一刀砍在一名迷雾山劫匪的脖子上,卷刃的刀锋砍进肉体的感觉很不顺畅,像是砍在一块粗糙的麻布上,基亚有些费力地拔出刀刃,机械地迎向下一个目标。他的右肋下被人刺了一刀,鲜血汩汩地涌出来。高坡之上的动静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吞没了,绝望有如升腾的火焰,慢慢地充塞了基亚的胸膛。埃修,你那里还没结束吗?

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一个巨大的人影砸在基亚面前,雪尘高高扬起又落下。一条完整的白狼皮滚到基亚脚边。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两方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在看清了落下来的人是谁后,迷雾山的劫匪中有人发出一声惊惧交加的呼喊:

“安东尼木尔大人!”

安东尼木尔躺在地上,虽然没立刻死亡,但坠落时地面的反冲已经震断了他的背脊,暗红色的血不停地从他的口鼻里溢出,爬满了他的脸颊。弥留之际,安东尼木尔惘然地瞪着天空,嘴唇勉强地开合:“安东……嘉,快……逃……”

这是他最后的话,断断续续,宛若游丝。

第七十二章 遇袭(三)

血腥味弥漫的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一直到一名骑手骑着一匹黑马冲下高坡。骑手只穿着一件被鲜血染红的单衣,肋下牢牢地钳着一个灰白色的人形,犹在不停地扭动,却始终无法挣脱。萨拉曼眼神极好,在看清了骑手后,长出一口气,颓然坐倒在车辕旁,脸上却带着释然的笑:“没事了,是头儿!”

高坡上,埃修的动作很快,抛投安东尼木尔与冲向安东嘉几乎是同步进行。安东嘉才意识到不妙,埃修已经一记干净利落的膝撞顶在了她的小腹,然后狠狠地把她掼在雪地里。安东嘉几乎是瞬间就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任由埃修把她钳在肋下,翻身上马。

黑马很快冲下了高坡,灰白色的潮水在埃修面前自发地分开,他们手里依然握着武器,却无人敢站出来拦阻。这些都是从迷雾山上下来的悍匪,手中不知有几条人命。但是在这一刻,他们在这个浑身浴血,仿佛鬼神的骑手面前集体表示出了畏缩。埃修策马长驱直入,将安东嘉扔在雪地上。在落地的一瞬安东嘉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想逃进劫匪的包围圈内。埃修反应极快,翻身下马,一脚踏住安东嘉的背:“抓回来了。”他扫了众人一眼:“都还好吧?”

“折了几个兄弟,不过头儿你回来得还算及时。”萨拉曼喘着粗气说,“妈的,瑞文斯顿的巡逻队都是吃干饭的吗?北境内竟然会出现这种规模的劫匪团?”

“抓是抓回来了,但对方这阵仗,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啊!”基亚面有忧色。劫匪虽然慑于埃修的气势,给他让开了道路,可实际上也是把他关进了包围圈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四下里彼此使着眼色:

你冲吗?

你冲,我就冲;

你先冲,我再冲;

不,还是你先冲……

虽然还没有人上前,但这种脆弱的平衡迟早会被打破。随着无声的交流,被埃修惊走的血性与胆气渐渐回到了这群悍匪身上,虽然还没有发起正式的冲锋,但只需要一个领头羊,一个嗷嗷叫着冲向马车的悍匪,灰潮就会翻涌起来,掀起巨大的浪花将马车吞没!

“想拿老娘做人质?死了这条心吧!”安东嘉虽然受制,但依然骂不绝口,“那些带把的,你们等什么?这么多人居然会被一个人给吓住,难道他——唔”话音未落,埃修的脚已经悄悄上移,将她的头踩进了雪地里。然而冰冷的雪下,安东嘉露出了胜利的笑容,她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那是劫匪们正在朝马车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们的脚步声有如闷雷行进在雪地深处。她的话已经取得了想要的效果。

“准备战斗吧。”基亚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刀柄。

“早知道就不该贪那二十枚龙纹第纳尔。”有人小声地嘀咕着,但也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武器,“这第一周的薪水还没拿到,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有头儿在,你怕什么?”萨拉曼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守好马车,剩下的交给头儿就行了。”

“萨拉曼说得没错,我们就跟之前一样,守好马车,剩下的交给埃修就行。”基亚也说。

“你们太依赖他了吧?”雷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对方还有百八十人,就算是百八十头羊,一人一脚踩也把他踩死了。难道他还是准一流武者不成?”

“那种头衔,不都是靠战绩来佐证的吗?”基亚低声说,“就算他不是,今天过后也该是了。”

埃修从附近的一具尸体身上抄起随身的箭袋,把里面的箭全部取出,箭头掰下来握在手里。他漠然地扫视着逼近上来的劫匪,一枚箭头打出,走在最前方的一名劫匪惨叫一声,仰倒在地,眉心出现一个不规则的血洞。埃修接二连三地打出箭头,劫匪们接二连三地倒地,无一例外,全是眉心中箭。他手中的箭头很快便打空,再从地上取新的已经来不及。埃修从地上拎起两柄长刀,发力跃进了人群中。迎面冲上来两个悍匪,埃修身形舒展到极致,长刀在手中挥出两道交错的弧线,两颗头颅伴随着冲天的血泉高高飞起。埃修奔放地砍杀着,双刀像是嗜血的幽灵,总能精准地撕开劫匪脆弱的咽喉。长刀崩开了口,埃修便从离他最近的劫匪手里夺取兵器。他像是一头冲进羊群里的饿狼,左撕右扑,无人是他的一合之敌。劫匪悍勇的喊杀声很快被凄厉的惨叫声所盖过。

后脑勺的压力已经消失,安东嘉悄悄地爬起来,但随即又被人踩了下去。“老实点!”萨拉曼呵斥道。

“哼,你们都要死绝了。还在这给老娘放肆。听到没有,你的人正在惨叫呢。”安东嘉冷笑,但很快她的笑容冻结在脸上,因为她看见马车附近并没有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迷雾山劫匪,原先在围攻下狼狈不堪的佣兵现在都拄着兵器靠着马车,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马车上的一个人甚至翘起了二郎腿。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却是从包围圈里发出来的。

“哼,你们都要死绝了。还在这给老——老——我放肆。听到没有,你的人正在惨叫呢。”一个年轻人摇头晃脑地学着安东嘉的语气,那个“老子”他憋了半天硬是没从嘴里迸出来,使得嘲讽效果大打折扣。萨拉曼无言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安森,头儿可没让你学这个。”

安东嘉不屑地瞥了叫安森的年轻人一眼,闭上眼睛。可惨叫声依然在耳边挥之不去,安东嘉心里明白,自己这支劫掠小队,怕是碰上了硬得不能再硬的岔子。

惨叫声渐渐止息,劫匪大多被埃修杀散,死得死,逃得逃。埃修走回马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我们先返回瑞恩,不能再往前走了。”

基亚沉重地点头:“只能先这样了,还没走出瓦尔雪原,巡逻队一支也没见着,反而遇到了这么大规模的劫掠小队。到波因布鲁还有将近半日的路程,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我们。”他叹了口气,“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瑞恩的酒馆人满为患了,大概他们已经知道去波因布鲁的路杀机四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寒,看向雷恩,“伊凡勒斯子爵知道这里的状况吗?”

“我不清楚,”雷恩摇头,“但我相信子爵大人不会是这种人。而且,”他的脸上现出一丝犹豫,但很快被某种冷酷的神色吞没了,“你们接到的命令是赶往波因布鲁,不得延误!如果你们执意要返回瑞恩,那我将代表伊凡勒斯子爵解除瑞文斯顿与你们的合约。”8910

第七十三章 生当嚣狂(上)

埃修默默地盯着雷恩,不置可否。他刚刚杀了不下六十个人,脸上还冻着呈黑色的血迹,单衣上仿佛有大片的红玫瑰盛开,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冷淡,没有凌冽的杀气,也没有起伏的情绪,像是血河中淌出的一条清澈而平缓的支流。在埃修的注视下雷恩感受到了千钧般的压力,但他的腰依然挺得笔直:“虽然不能用军队的标准要求你们这些佣兵,但是契约精神总该是有的吧?你们接下来的三周是在波因布鲁剿匪,而不是在瑞恩的酒馆里酗酒。我承认这批悍匪的规模非比寻常,甚至有一人还披着白狼的毛皮。如果不是阁下的武勇,恐怕连我也会在此牺牲。但阁下的胆气,似乎配不上这份武勇。”雷恩的声音也很平静,“如果阁下执意带队折返瑞恩,那么依照伊凡勒斯子爵的命令,我将解除合约,将诸位驱逐出北境。”

“埃修,他说得有道理。我们毕竟还有合约在身。”基亚低声说,他正在包扎自己肋下的伤势,半边身子暴露在刺骨的严寒中,抖得跟筛糠一样。“安森,你——你学过伤口处理吗?”

安森点头:“基本中的基本,还是会的。”他在之前的战斗中被萨拉曼牢牢地护住了,没有受什么皮外伤,只是额头肿起了一块,那是之前埃修在人群里肆意砍杀时,被一截不知从哪飞来的斧柄砸出来的。

“很好,”基亚包扎完了伤口,用棉衣裹紧自己,“受伤的人都到我跟安森这里包扎伤口,休息一会准备出发。”

“接下来要再有这种规模的袭击怎么办?”埃修突然开口,“这个人——”他指着安东尼木尔的尸体,“他自称是什么神使的荣誉护卫,我不知道这个头衔代表着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强。如果接下来,像他这样的人出现两个或更多,又该如何?”

“不会的。”有人在埃修身后轻轻柔柔地说。

是露西安娜,她探出马车的脸有些苍白,眼神有如一头受惊的小鹿,慌乱地在四周游移了一圈,又缩了回来。“不会的。”她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确定?”埃修头也不回。

“白色的狼皮,神使,他应该是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之一。古书上说他们都是悍勇的战士,对武力的狂热到了某种尊崇的地步,仅次于迷雾山神维约维斯。他们会将自己的白狼皮当做战利品毕恭毕敬地献给击败他们的人,而其他的迷雾山人则不会为难击败过荣誉护卫的勇士。”露西安娜指着那条沾血的白狼皮,“把那条白狼皮挂起来,往后一路应该不会再有劫掠小队袭击我们。”

“是真的吗?”埃修将信将疑地看着雷恩。

“我不知道,没听说过。”雷恩摇了摇头,“而且击败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他分明是被杀死的吧?”

“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迷雾山人是很记仇的部落,在他们知道这条白狼皮的主人已经死在巴兰杜克先生手上之前,我们要赶到波因布鲁。”露西安娜轻轻地掩住鼻子,“快点吧,这里死了太多的人,就算天寒地冻的,人临死失禁的臭味也迟早会扩散开来的——实际上我已经受不了了。”她又缩了回去。

基亚叹了口气:“就按她说的做吧,埃修,我们没有回头的选择。”

“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前吗?”埃修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很轻,像是一阵被风卷起来的雪尘。

“那就向前吧!”

……

菲尔兹威,扬维克朔。

每年开春时,湿热的海风与从北境南下的寒流会在扬维克朔的上空交汇,将这个西境最大的港口城市笼罩在一片带着海水腥味的雾气中,自远洋归来的船只如同黑色的巨兽破开水雾在岸边停泊。在吟游诗人的口中,这是扬维克朔最美好的季节,他们想象这座城市是一名美丽的少女,浑身上下只有朦胧轻纱蔽体,惹人遐思。在街道上漫步便有如沉浸在少女柔软的臂弯中,海风是她轻柔却挑逗的吐息,比醇厚的烈酒还要醉人。但是有着凡兹凯瑞血统的大老粗贵族们不会这么想,湿气浓重的春天是他们最讨厌的季节,雾天让他们呼吸得很不痛快,在外面待得久了感觉肺里都积出了水洼,而且武器与铠甲在这种天气下很容易生锈。

玛丽斯站在内堡的城头,铠甲上结出沉凝的水珠,她的脸也湿漉漉的,可曾经飞扬跋扈的双眼此刻空空洞洞,像是两口干涸的井。

脚步声响起,赫拉克勒斯默默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站立。跟玛丽斯一样,他也是穿着全套的铠甲:“对你的仲裁要开始了。我是来押你过去的。”

“我知道。”玛丽斯低声说,“龙卫堡下功亏一篑,我要负全责。抱歉,当时是我太胡闹了。”她看向赫拉克勒斯,“我会怎样?”

赫拉克勒斯犹豫了一会:“艾丁侯爵与艾里侯爵正联袂向西吉蒙德侯爵施压,但他们的目的应该不是处决你——你毕竟还是一名准一流武者,国王陛下不会轻易允许处决你的。”

“当年因纳大叔跟你一样,也是菲尔兹威的超一流武者。可他现在呢?”玛丽斯看了一眼赫拉克勒斯,“但有一点你说得对,艾丁肯定不会想处决我。他的宝贝儿子拉格比约可是垂涎我很久了,只是我一直是用拳头来回应他的追求。现在正是他乘人之危的好时候,艾丁侯爵当然也很欢迎有一个姓西吉蒙德的儿媳——而且还是深受父亲宠爱的儿媳。艾丁、艾里、西吉蒙德,菲尔兹威三爵便无形中站在同一阵线上。”玛丽斯的脸上不知不觉挂了两行泪,她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咳嗽起来,“你看,我是不是很有混迹政坛的天赋?”

一只温暖却有些僵硬的手轻轻地拍打着玛丽斯的背,赫拉克勒斯有些笨拙地拂去她脸上的泪,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在被蒸煮的蟹壳,耳根后仿佛有腾腾的热气冒出。玛丽斯被他亲昵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你做什么?”

“就是看你伤心,有些不忍。”赫拉克勒斯讷讷地说,他收回手,避开玛丽斯的目光,“放心,我虽然不懂政治,但也知道你说得这些不可能会实现。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赫拉克勒斯从身后摸出镣铐,“程序需要,别介意。”

玛丽斯将手伸进镣铐,看着赫拉克勒斯红晕未退的脸:“你刚才,什么意思?”

“你很快会明白的。”赫拉克勒斯冲她腼腆地笑了笑。10

第七十四章 生当嚣狂(中)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议事厅,成椭圆形的会场内此时云集了菲尔兹威王国的大部分领主。有别于潘德大陆其他四国,菲尔兹威采取的政治制度是松散的君主邦联制而非君主集权制,温德霍姆、瓦隆布雷两座港口城市不仅有相当的自治权,同时也与扬维克朔一样,是周边附属村、镇、堡的行政中心。鲁法洛·维迪斯虽名为国王,实为盟主,每一道行政命令他都需要跟“红剑”艾丁侯爵与“铁臂”西吉蒙德商议后才能实行。这是昔年凡斯凯瑞人与不堪其扰的西境豪门大肆联姻后形成的畸形政治生态。散漫却又极具侵略性的海风呼啸在每一名凡斯凯瑞海寇的血管里,而随着姻亲的缔结,登堂入室的海寇头头们又将这种散漫与侵略性带进了刻板森严的政治圈中。在菲尔兹威名义上还存在于萨里昂王国的版图中时,西海岸的城邦政治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口蜜腹剑,只有飞舞的斧头与交错的觥筹。成为贵族的海寇们为了地盘、钱粮与女人们互相攻伐。当时阿尔弗雷德大公正在卡林德恩平原与挥师北进的奥萨·索伦对峙,他虽有心整顿西海岸的乱象,然而那曾经身为古巴克斯名将,如今加冕为皇帝的对手却不容许他分心。待到萨里昂与帝国之间的战役告一段落,西吉蒙德家族已经凭着武力将西海岸整合成一个松散的联盟,也是如今菲尔兹威王国的雏形。盟主,亦或者国王并非世袭罔替,而是要经过风神哈尔夫·塞加的评议,而评议的方式异常简单粗暴,想做国王的候选人们跟国王打一架,谁赢了,谁就得到了风神的祝福,就成为国王,就有资格成为扬维克朔及其周边地区的领主。这种难以理喻的,处处显露出凡斯凯瑞粗蛮血性的评议方式被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历史学者们称为“风神评议”,直到鲁法洛·维迪斯设计废了挑战他王位的“铁拳”因纳也没有正式废除,只是有所收敛。毕竟除却国王人选以外,但凡有贵族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时,哈尔夫·塞加也是最好的评议人——各执己见的两方各出一人,打一架,谁赢了,风神就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不过在特别理亏的情况下,风神评议是不受认可的。过去,“红剑”艾丁侯爵仰仗着西境唯一的超一流武者赫拉克勒斯是从不敢忤逆他的弟弟,“叉胡”艾里侯爵的随从,在风神评议上占了不少小便宜。

玛丽斯不是没有想过靠风神评议逃脱审判,但是正如之前所说,就算是风神,也不会庇护特别理亏的人——这是菲尔兹威王国还未成立之前就达成的共识,不然西海岸早就翻了天了。

“莫非真要嫁给拉格比约·艾丁?”玛丽斯咬牙切齿地想,她已经看到了那个站在艾丁侯爵身后,正朝她殷勤微笑的男人,眉眼猥琐而又得意。那就是“大熊”拉格比约·艾丁,“红剑”艾丁侯爵的长子。此人身材魁梧,体毛极盛,因而得到了“大熊”的诨名。他对此引以为豪,在宴会喝到半醉便会袒胸露腹,可以说是一个极为典型的凡斯凯瑞式贵族。当然这种场合拉格比约还是中规中矩地穿着正装,饶是如此,也能看到他手背上窜进袖管里的灰褐色体毛。玛丽斯对他怒目而视,而拉格比约依然笑嘻嘻地朝她挤眉弄眼。

赫拉克勒斯轻跨一步,挡住了玛丽斯的视线:“艾丁侯爵在这呢,他最近脾气很差,之前达利安爵士在瓦隆布雷将他麾下精锐杀了大半,他不得不耗重金求助黎明骑士团。你眼神不善,很容易引起误会。”

“谁看他了?”玛丽斯没好气地低声说,“我瞪他的儿子关他什么事?”

“当然不关侯爵大人的事,”赫拉克勒斯很有耐心地说,“但是他可以曲解成他的事,毕竟拉格比约就站在侯爵大人身后。”他停下脚步,玛丽斯这才发现两人已经站在议事厅的正中央,无数道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夹杂着不同的情绪:有惋惜,有愤怒,有不解,也有幸灾乐祸。玛丽斯偷偷地瞥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西吉蒙德侯爵脸色严峻地坐在维迪斯国王的左手边,跟国王轻声交谈,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朝她转过来。反倒是拉格比约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愈发热辣,盯得玛丽斯心头无名火起。

“人带来了?”艾丁侯爵抬了抬眼皮,“赫拉克勒斯你可以出去了。武将不能待在议事厅里。”

赫拉克勒斯站得笔直,一步未动:“我身为泊胡拉班驻军副将,未能劝动玛丽斯小姐,纵容军士酗酒酩酊,罪在失察;随后追捕,亦是无功而返,责在失职。”

“主要责任不在你,不是吗?”艾丁侯爵不耐烦地说,“难道要我请你出去不成?”

“不敢。”赫拉克勒斯一动不动。

艾丁侯爵轻轻皱了皱眉:“那你就在那杵着吧。”他倒是没把赫拉克勒斯的态度放在心上,反倒是艾里侯爵咒骂了一句:“丢人现眼的东西。”

赫拉克勒斯一笑置之。

“那开始吧。”维迪斯国王说,他也是个标准的菲尔兹威壮汉,只是长年的政治生涯让他的身材看起来有些走样。一股阴鸷之气盘踞在他的眉宇之间,使得他看起来跟艾丁侯爵有些神似。两人并坐在一起,就如同两头让人捉摸不透的老狼。

“此前经过大家讨论,玛丽斯·西吉蒙德作为泊胡拉班守军主将,纵容士兵酗酒,导致粮草被敌人付之一炬,理当处以极刑。但西吉蒙德侯爵、艾丁侯爵以及一众领主一力为她担保反对,所以死刑未能通过。西吉蒙德侯爵爱女心切,可以理解。我现在,想听听艾丁侯爵的意见。”维迪斯国王看向艾丁侯爵。菲尔兹威中,最有话语权的无非就是他以及“铁臂”西吉蒙德、“红剑”艾丁和“叉胡”艾里三位侯爵。作为国王,他的权重不低,但艾丁艾里两兄弟同气连枝,艾里侯爵又一向以自己兄长马首是瞻,两人的权重加起来便足以与国王抗衡。这时候西吉蒙德侯爵的态度便很有分量。今天他又罕见地跟艾丁艾里站在同一阵线上——不,是艾丁艾里两兄弟罕见地附和了西吉蒙德侯爵才对。这时候,哪怕是国王本人的意见都无足轻重。

“唔,”艾丁侯爵应了一声,“很简单,我不想处死玛丽斯,是因为拉格比约这个混小子想讨她做老婆。而我让玛丽斯来,就想问问她同不同意嫁过来。如果不同意,那我支持处死她这个决定。”..

第七十五章 生当嚣狂(下)

红剑的发言很简洁,很直白,也很典型。没有虚情假意的开场白,没有苍白无力的大道理,艾丁侯爵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议事厅说出自己的私心,爽利得就像一柄快刀插进桌子,刀身摆动,铮然有声。西吉蒙德侯爵面无表情,眉头间的肌肉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他就是那张桌子。他当然听得出艾丁侯爵的言外之意:你女儿的生死,掌握在我手上。但是西吉蒙德又无能为力,他不想自己的女儿趴在断头台上引颈受戮,更不想她嫁给那头面相跟品性一样糟糕的人熊。可是维迪斯国王不会站在他这边——菲尔兹威的国王不会站在任何人一边,他根据菲尔兹威的律法做出审判,然后再参考领主的意见做出相应的改动。而按照菲尔兹威的律法,玛丽斯纵军酗酒渎职,当斩!

站在艾丁侯爵身后的拉格比约笑得很欢,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歪歪扭扭的黄牙:“玛丽斯!嫁还是不嫁,给个痛快话吧!”他喊得唾沫横飞,甚至有几星溅到了自己父亲的肩头。艾丁侯爵回头就是一肘:“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他转过头,语气带着几分森然:“玛丽斯,嫁还是不嫁,给个痛快话。”

拉格比约捂着肚子退到了艾里侯爵的身后,他不敢招惹自己的父亲。早在青春逆反期的时候他就因为朝着艾丁侯爵吹胡子瞪眼睛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时两人在瓦隆布雷的城头上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了争执,拉格比约年轻力壮,用喉咙代替道理,压过了艾丁侯爵,当时正在城头执勤的士兵只能听到大熊意义不明的嚷嚷声。而当时还未步入老年的艾丁侯爵懒得跟儿子争嗓门,他直接揪住了拉格比约的一头乱发,把他的脑袋狠狠地往城垛上磕。人高马大的拉格比约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若非他讨饶得快,红剑大概会把他独子的脑袋像磕椰子一样磕碎——这不是夸张的修辞,而是艾丁侯爵当晚的原话,那时候他只喝了一小碗酒,一双眼冷冷地斜觑着拉格比约,里面没有什么父亲的严厉,只有一只老猫在打量着被自己刻意放跑的猎物。登时一股冷汗便顺着拉格比约的脊梁流进臀沟里,自那时起他再不敢忤逆自己的父亲。

玛丽斯沉默地咬着下唇,脸上的血色像是潮水一般褪去,只剩下苍白的海床,她能感到自己的牙齿咬破了什么东西,甜腥味带着苦楚丝丝缕缕地在口腔内弥散开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舌尖送到了齿外。西吉蒙德侯爵看不出来玛丽斯的小动作,但他读懂了女儿的眼神,脸色一变,刚想起身,一个年轻的声音踌躇地响起:

“请问,我也要嫁给拉格比约吗?”

是赫拉克勒斯,他站到玛丽斯面前,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问出了一个近乎白痴的问题。可略带着凝重的气氛被他蛮横地打破了,众人惊愕地瞪着赫拉克勒斯,只有“快马”比约恩首领了然地笑了笑。

艾丁侯爵皱起眉头:“赫拉克勒斯,你什么意思?”

“按照菲尔兹威的法律,我也应该在处刑的范围之内,总不能玛丽斯小姐一人受罚,而我置身事外吧?”赫拉克勒斯说,“我可以给拉格比约做小。”

艾丁侯爵没有应声,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赫拉克勒斯,似乎是想从他不着边际的发言中琢磨出其下掩盖的真实意图。见到好事被人搅黄,心下不忿的拉格比约又跳了出来:“赫拉克勒斯,这里几时轮到你说话?滚开!”

“小野种,领主在议事厅里开会,有你什么事?”艾里侯爵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滚出去!”

“侯爵大人,”赫拉克勒斯脸色不变,“于公于私,我都觉得我与此事干系重大。于公,我是玛丽斯小姐的副将,粮草被焚毁我也有很大一部分责任;于私,”他的脸突然涌上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

“我是玛丽斯小姐的追求者。”

……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呼吸在那一刹那都顿了半拍。

赫拉克勒斯是玛丽斯的追求者?

西海岸的超一流武者是西吉蒙德侯爵掌上明珠的追求者?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的事?”拉格比约几乎是在吼叫。

赫拉克勒斯看着他笑了笑:“一直都是。”

“我怎么不知道?”拉格比约几乎眼珠子都瞪了出来,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背上的体毛根根炸开,仿佛直立起来的钢针。

赫拉克勒斯懒得搭理他了,只是默默地与艾丁侯爵对视。一老一少透过眼神传达着自己的意志,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接、角力、厮杀,无形的火星在空气中四处迸溅。

“好,我明白了。”艾丁侯爵的目光很冷,“那就处死玛丽斯吧。”

“那我会跟玛丽斯小姐一同赴死。”赫拉克勒斯平静地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第七十六章 风神评议(上)

“咯嚓”!艾丁侯爵身下座椅的扶手被他捏的粉碎,木屑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他眯起眼睛,阴沉的愤怒从眼皮的缝隙中流泻出来。艾里侯爵正急不可耐地想要起身朝赫拉克勒斯咆哮,可当他无意间瞥见艾丁侯爵的脸色的时候,眼中便流露出一丝难以自抑的恐惧,悄然将自己的椅子搬得离自己的兄长远了一些。

“赫拉克勒斯,你在威胁我?”艾丁侯爵缓缓开口,脸上的皱纹绷出刚硬的线条,像是被火山的伟力撕裂的大地,裂纹下面炽红的岩浆汹涌地沸腾,“你以为你是菲尔兹威的唯一的超一流武者,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不敢,只是觉得这样区别对待对玛丽斯小姐来说不公平。”赫拉克勒斯坦然地面对艾丁侯爵的视线,“同为泊胡拉班守将,玛丽斯小姐几乎是在战事结束以后第一时间被传唤到扬维克朔接受审判,而我的失职却始终没有人去追究。而且,侯爵大人刚才的发言,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艾丁侯爵的眉头凶狠地上扬,脸上那些地裂般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岩浆一般暴烈滚烫的狂怒从那些皱纹中喷溅出来:“注意你的言辞,赫拉克勒斯!”

“我所不明白的是,”赫拉克勒斯声音高了些许,他毫不避让地与艾丁侯爵对视着,同样灼人的愤怒从他的眼睛深处涌出,“玛丽斯小姐身为准一流武者,虽犯误军重罪,按照菲尔兹威法律,若有两位侯爵为其求情,可在前线将功抵过。而艾丁侯爵却以此要挟玛丽斯小姐。赫拉克勒斯在这里斗胆问一句,侯爵大人,您以为有一位对您言听计从的侯爵弟弟,便可以在议事厅内为所欲为了吗?”

赫拉克勒斯的话如同雷震,带着方刚的血气回响在议事厅中。艾丁侯爵的右手虚张了张,手指如同鹰爪一般弯曲起来,似乎是想揪住什么。但站在议事厅中间的是一名超一流武者,哪怕他年轻三十岁也不可能是赫拉克勒斯的对手。他并不是第一次被人忤逆,他的弟弟,他的独生子,乃至于那个达利安家族的唯一血脉都曾经顶撞过他,冒犯过他,而他们总会付出代价——艾里侯爵与拉格比约的脑壳差点像个西瓜一般在他手中磕碎,而达利安爵士最终也被一百匹孔宁加战马践踏成一团看不出形状的肉泥;但是赫拉克勒斯却是例外,有史以来红剑第一次对忤逆者素手无策。原因无他,这个忤逆者是西海岸唯一的超一流武者。失去了他,谁去跟疯狗撕咬?谁去制衡雪地里的猛犬与铁熊?谁去大漠跟那两柄达夏军刀跳惊险的舞步?谁去直面仿佛黑蛇暴起的黑键与那些跨越天穹却依然精准的羽箭?

“法律就是法律,有弹性,却也有雷池。”维迪斯国王面无表情地开口,“赫拉克勒斯,你若是以超一流武者的身份要挟一名侯爵,试图更改判决,那你的一只脚已经踩到了雷池的边缘。”

赫拉克勒斯笑了笑:“陛下,赫拉克勒斯绝并无此意。我只是想让玛丽斯小姐与我得到公正的判决。”

“那好,我给你想要的判决。”维迪斯国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赫拉克勒斯,眼里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怜悯,“按照菲尔兹威律法,赫拉克勒斯与玛丽斯·西吉蒙德治军不当,理当斩首。但赫拉克勒斯多年作战有功,可抵一死。玛丽斯从军尚短,仅有小勋而无大功,功难抵过,死罪。赫拉克勒斯,”维迪斯国王嘴角漾出一丝冷笑,“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当然有。”赫拉克勒斯微笑,“我要向风神提出诉求,将我多年来的战功分出部分抵给玛丽斯小姐,免除她的死罪。这要求并不理亏,相反,此前也有类似的例子。风神不会拒绝我的诉求。”

维迪斯国王没有说话,那股盘踞在他眉宇之间的阴鸷之气缓缓沉进眼中。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赫拉克勒斯,他当然清楚赫拉克勒斯口中所谓的类似的例子,而赫拉克勒斯当初就是那场风神评议直接的受益人。当时赫拉克勒斯还是一名在一艘海船上服役的二副,因为一次争执,他失手杀了大副与船长,而大副与船长又出身于颇有势力的家族,赫拉克勒斯几乎是脚刚接触到地面就被宣判了死刑。是他的老师,菲尔兹威的航海家诺夫哥罗德向风神提出诉求,在评议会上打趴了不少人,成功用他多年抗击凡斯凯瑞海寇、以及绘制海图的功劳换回赫拉克勒斯一条小命。

赫拉克勒斯并不缺军功,超一流武者那匪夷所思的武力帮助他累积了可观的功勋,别说抵消他跟玛丽斯的死罪了,就是再摊上十个玛丽斯也有盈余,不过——

“风神评议,虽然做出判决的是风神本人,但还是得有人接受才能成立。”艾丁侯爵冷冷地开口,“我不接受,玛丽斯必须要处死。”

“我也不接受。”艾里侯爵向来是以兄长为风向标。

“一样。”维迪斯国王言简意赅,“我只以菲尔兹威的律法为标准。”

“我接受。”一直以来没出声的西吉蒙德侯爵在这时候开口了,他的表情非常严肃,眼中却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戏谑,“赫拉克勒斯,我反对你这种天真的想法。风神肯定会做出正确的审判,玛丽斯也将得到严惩。希格鲁,去把达罗斯叫进来,让他做赫拉克勒斯的第一个对手。”

“是!”绰号“血斧”的希格鲁是西吉蒙德侯爵的长子,他没有父亲那么好的养气功夫,乐不可支地应了一声,直接冲了出去,在经过赫拉克勒斯身边时还朝他挤了挤眼睛,低低地喊了一声:“妹夫!”

赫拉克勒斯觉得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他偷着看了一眼身后的玛丽斯,后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欠你的情,风神评议之后,父亲与大哥是不是都觉得我会非你不嫁?你这么做又与艾丁侯爵有什么分别?”

“你嫁给谁是你自己的事。”赫拉克勒斯微笑地看着她,“而我怎么做,则是我自己的事情了。不过有一点我得明确地告诉你,”

“玛丽斯,我喜欢你很久了。”

玛丽斯的脸突然变得绯红,她默默地看了赫拉克勒斯一眼,扭过了头:“喜不喜欢我是你自己的事,管我什么事?”

“是啊,”赫拉克勒斯附和着,“那你也不必为此有什么心理负担。”

第七十七章 风神评议(中)

达罗斯走进议事厅,在赫拉克勒斯身边站定。希格鲁已经在路上跟他说了详细的经过,末了还不忘叮嘱一声:将就着打一打就行了,别尽全力。对此达罗斯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不是第一次跟赫拉克勒斯交手,无论他尽不尽全力,对西海岸最强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尽全力无非就是输得好看一点。

不过这场审判真的会这样轻易地敷衍了事吗?达罗斯曾经跟西吉蒙德侯爵反复地推演过这场审判所有可能的结果——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无论怎么推演,玛丽斯只有两条出路——或是被送上断头台,或是嫁给拉格比约换取红剑的庇护。达罗斯不是没想过提出风神评议,他的功勋足以为玛丽斯抵罪,但是被西吉蒙德侯爵否决了——自从“铁拳”因纳失势后,风神评议在菲尔兹威的政治圈内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鲁法洛·维迪斯毕竟是当年那场评议的失败者,可他的王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身为胜利者的因纳反而被放逐。从那天开始,国王的权柄便隐约凌驾在风神评议的效力之上。这无疑是对传统的挑战,也让风神评议原本至高无上的约束力出现了松动。西吉蒙德侯爵敏锐地感觉到,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国王的意见才应该是议事厅内唯一的声音。西吉蒙德侯爵虽然疼爱自己的女儿,但也不会过分包庇玛丽斯——如果赫拉克勒斯没有为玛丽斯站出来提出风神评议的话。

铁臂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私心,他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风神评议成立。这是达罗斯始料未及的。而艾丁侯爵秃鹫一般危险的眼神正在他与赫拉克勒斯之间来回扫动,恚怒充斥着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既然西吉蒙德侯爵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那么风神评议成立。”维迪斯国王深吸一口气,开始评议前的例行宣告。之前在西吉蒙德侯爵开口时他的眉头短暂地蹙起又舒展,像是一柄才被顶出鞘寸许随即归位的匕首,寒芒只是乍现。

“申诉内容:代人抵罪;受理人:风与海洋之神塞加;申诉人:赫拉克勒斯;申诉代表:他自己。反对者:‘铁臂’西吉蒙德侯爵;反对代表:‘海盗王’达罗斯——”

“把我加进反对者。”艾丁侯爵突然打断了维迪斯国王,“我指定‘蛮锤’弗斯塔德做我的代表。艾里,去把他叫进来。”

维迪斯国王看了艾丁侯爵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对者其二:‘红剑’艾丁侯爵;反对代表:‘蛮锤’弗斯塔德。还有别的反对者吗?”

无人应答。拉格比约才往前踏出一步,艾丁侯爵便朝他扫了一眼。他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悻悻地把踏出去的脚收了回去。

“弗斯塔德到了。”艾里侯爵回到议事厅,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

门外响起了金属摩擦碰撞的声音,菲尔兹威的另一名一流武者,“蛮锤”弗斯塔德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披挂着漆黑的重型甲胄,整个人像是被装进了黑铁罐头里,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铿锵声。他身后背着那柄标志性的双手重锤。这一身行头的重量足以压垮一匹孔宁加战马,所以弗斯塔德从不骑马,而当他出现在战场上时,便犹如一座缓缓向前推进碾压的黑色堡垒。可这里是扬维克朔的议事厅,并非前线,弗斯塔德的重甲上也没有沾着雾气凝结成的水珠——很显然,他是出于某人的授意才临时穿戴上这身重甲的。

弗斯塔德手里还提着一柄龙骨斧。这是凡斯凯瑞的传统武器,因斧柄取材于报废舰船龙骨的木头而得名。他将龙骨斧抛向达罗斯:“你是海寇出身,用起这个应该很顺手。”弗斯塔德的声音闷在巨盔里,被金属过滤后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达罗斯皱了皱眉,他很不喜欢弗斯塔德在说“海寇出身”时那轻蔑的语气。但他还是接住龙骨斧,在他握住斧柄的一瞬间,维迪斯国王一声断喝:

“风神评议,开始!倒地者,判负!”

这就开始了?达罗斯心下大骇,条件反射地将龙骨斧挥向赫拉克勒斯,斧刃上流动的寒光映入他的眼中——这是开过锋的!达罗斯顿时手上就收了些力道,他这仓促的一斧被赫拉克勒斯轻易地躲开。达罗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可预想中赫拉克勒斯的反击并没有到来,他这才注意到赫拉克勒斯其实是赤手空拳。

怎么回事?达罗斯怔住了,龙骨斧握在手中,众目睽睽之下,举也不是,不举也不是。

弗斯塔德却没动,巨盔上的眼缝对着赫拉克勒斯:“想跟你打一架很久了,不过我们同在侯爵大人麾下,一直没机会。今天正好试试所谓超一流武者的斤两。”

“倒地者判负……你倒是很有斤两。”赫拉克勒斯冷冷地看着弗斯塔德,慢慢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咔咔”作响,“是艾里让你穿上这套重甲的吧?”

“小杂种,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了?”艾里侯爵勃然大怒,“弗斯塔德,砸烂他的嘴!还有你,达罗斯!站在那一动不动,你是想放水吗?”最后一句他是冲着西吉蒙德侯爵在咆哮。

“得罪。”达罗斯低声说,与弗斯塔德同时扑向赫拉克勒斯。

第七十八章 风神评议(下)

赫拉克勒斯究竟有多强?这个问题,瑞文斯顿的人有解,萨里昂的人也有解,乃至于帝国与达夏,对赫拉克勒斯也有相当清晰而直白的认知。因为这四国都各自坐拥一名或两名超一流武者,在屡次的彼此制衡中,常常以一敌二的赫拉克勒斯的彪悍之处早已暴露无遗。

唯独菲尔兹威不然。他们只知道三年前赫拉克勒斯在米斯特半岛上屠杀了所有增援米斯特麦堡的萨里昂援军,为艾里侯爵攻城争取了极其宝贵的时间。自那一役之后,赫拉克勒斯正式跻身于超一流武者的行列。而在此之前,他是瓦隆布雷的竞技冠军,同时也是艾丁艾里两兄弟在风神评议上的金牌代表,评议百场未尝一败。也许只有跟赫拉克勒斯交手较多的达罗斯会知晓个大概,但也仅限于此。单论勇武,海盗王在一流武者中并不算拔尖,甚至被准一流的玛丽斯暴打过一顿。他真正出彩的是老辣独到的军政眼光,虽是海寇出身,却同时担任西吉蒙德侯爵的军事主将与幕僚参谋。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不会比曾经的暗影千夫长斯科莱鲁逊色多少。

达罗斯也只是知道赫拉克勒斯远比他强,远比菲尔兹威的任何人都要强,至于强出多少?他做不出准确而具体的判断。

唯有雄狮才能制衡雄狮,也唯有雄狮才能理解雄狮。只有另一名超一流武者才能清楚地了解超一流武者的强悍。而在“铁拳”因纳被放逐以后,菲尔兹威只剩下赫拉克勒斯这唯一的一头雄狮,当他的利爪开始对准自己人时,菲尔兹威人真的知道他们豢养的野兽究竟有多凶猛吗?

答案是,他们一无所知。

同时面对达罗斯与弗斯塔德,赫拉克勒斯居然在主动发起了进攻!龙骨斧与重锤一左一右朝他挥来,带起狂烈的风声,仿佛鳄鱼用力咬合的长吻,而赫拉克勒斯正挂在交错的利齿中央。然而他的拳头却抢先一步落在了两人的胸口。“咣”,巨响声中,弗斯塔德身躯微微一震,岿然不动,那身重甲为他缓冲了将近七成的力道,但这锤终究是无法挥落。而达罗斯还要更严重一些,他只穿着一件衬棉的皮甲,直接被赫拉克勒斯那一拳震退数步,呼吸也为之一窒。一个清晰的拳印出现在皮甲上。

好快!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与赫拉克勒斯交手,但那匪夷所思的身手带给达罗斯的震撼依旧不曾减弱几分。他是在什么时候发力?又是在什么时候出拳?那两拳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时间差,他的眼睛只能捕捉到赫拉克勒斯在出拳的那一刹那身体有如翻身的鹰鹞般偏转,拳路在他与弗斯塔德之间走出一个简洁而凌厉的直线,干净利落地瓦解了两人的攻势。达罗斯略带痛苦地吐出一口气,那一拳的余劲似乎还在搅动着他胸膛里的气血。

而赫拉克勒斯已经转而跟弗斯塔德缠斗在一起。有重甲傍身,弗斯塔德丝毫不用顾忌赫拉克勒斯的拳头,重锤在他手中抡出一个又一个狂野的气旋。赫拉克勒斯不敢贸然用肉掌去硬接,他耐心地与弗斯塔德周旋,寻找一个足以让自己切入的空档。两人在叉胡手下共事多年,赫拉克勒斯太清楚弗斯塔德的弱点了。论蛮力,弗斯塔德是菲尔兹威当之无愧的第一,也只有他才有足够剽悍的体魄在披挂一整套重甲的同时将逾百斤的精钢重锤挥舞得虎虎生威,但这也会剧烈地消耗他的体力。弗斯塔德的攻势虽然凶悍,但绝不可能持续太久——他毕竟只是一名一流武者。更何况,论蛮力的话,潘德有谁能比得上瑞文斯顿那头看似憨傻,实则凶暴的“铁熊”道格拉斯?

算了,先把达罗斯打出局吧。赫拉克勒斯想,倒退一步,跟弗斯塔德拉开了距离,转而奔向达罗斯。同时他也在提防着弗斯塔德可能的突袭,他知道蛮锤依然还有暴起的余力。

耳后传来风声,但是气流的流向却有些诡异——不对!赫拉克勒斯的身形顿住,他听出了风声的朝向,绝对不是朝着他过来的。风声的反方向——也就是锤头瞄准的对象——

是玛丽斯!

玛丽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阴冷的风便已经朝她的脸压迫过来,像是死神朝她幽幽地吐了一口气。玛丽斯的眼中只剩下那劈头盖脸砸过来的双手重锤,仿佛一块在不停扩张的乌云。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的父亲,西吉蒙德侯爵那审判开始以来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终于开始松动,暴怒像是地震撕裂大地一般撕扯着他的脸;她还瞥到了达罗斯,他的脸色正处在一个从愕然过渡到惊恐的阶段中,使得他看起来分外狰狞;她还看到了艾里侯爵眼里的一抹得色,以及一旁惊呆了的拉格比约,这时候他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到此为止了吗?风的咆哮声越来越近,玛丽斯闭上眼,心里出奇地平静,她想到了温德霍姆的海风,想到了漂浮在捕鲸船后面巨大的鲸鱼尸体,想到了鲸油清逸的香气。好想回温德霍姆,在自己房间里好好地睡一觉啊!这个念头无法遏制地从她脑海里蹦了出来。

可有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双手交叉,高举过头,毅然决然地拦在玛丽斯与乌云之间——是赫拉克勒斯!

“铛”!锤头重重地砸落在赫拉克勒斯叠在最上方的左臂,没有排山倒海一般的痛楚,他只是觉得被砸的地方一阵滚烫,像是被沸水泼了一下,左臂不自觉地痉挛,随后便失去了知觉。脑海“嗡嗡”作响,五感都模糊扭曲起来,唯有山岳般的压力是如此真切。赫拉克勒斯的身躯在压力下缓缓下沉,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腰椎处传来一声脆响,这次的痛觉非常清晰,仿佛一把尖刀捅在他的腰上,他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有人在笑,笑声很张狂,是弗斯塔德吗?他在笑什么?他以为他赢了吗?

“你以为……你赢……了吗?”赫拉克勒斯听到自己断断续续的声音,“评议……还没结束。”

“那就让它结束。”弗斯塔德收敛了笑声,再次举起了重锤。

“嗤!”

“噗咕!”

两声极其怪异的声音响起,弗斯塔德的动作凝固了,他缓缓地低头,发现赫拉克勒斯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刺穿了那一指多厚的重铠,深深地插进他的小腹之中。第一声是钢板被穿透的声音,第二声则来自弗斯塔德被刺穿的肉体。

“认输,不然我就把你的肠子揪出来。”赫拉克勒斯沉重地喘息着,“相信我,那景象会很恶心的。”

第七十九章 所谓疾风(上)

“你敢吗?”巨盔下,弗斯塔德的声音格外冰冷,“我终究是侯爵大人麾下的亲卫。更何况,你做得到吗?你右手还有几块完好的骨头?”

“第一,叉胡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你还是别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身上为好。第二,你真的以为我做不到?堂堂一流武者,别这点眼光都没有。”赫拉克勒斯的手又往前深入了几寸,弗斯塔德立刻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感觉到我变形的食指跟中指了吗?这反倒我方便勾住你的肠子。”

“现在,弗斯塔德,告诉我,是谁授意你在风神评议上向玛丽斯出手的?”

“没有什么授意,完全出于我自己的决定——呃啊!”话音未落,弗斯塔德就感到赫拉克勒斯的手揽住了自己的一截肠子。仿佛是一千根针沿着血管刺进大脑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痛中痉挛,弗斯塔德用力地吸了一口凉气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把他声带撕裂的惨嚎。“我再问你一次,”赫拉克勒斯仍旧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像是在打盹,可所有人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不耐与杀意,“是谁,授意你在风神评议中向玛丽斯出手?”

“够了,赫拉克勒斯!”维迪斯国王霍然起身,“胜负已分,你已经赢了!”

“不,胜负未分。”有人在他身旁冷冷地说,“他们都还站着。继续。”

是西吉蒙德侯爵,愤怒已经彻底摧毁了他那不动声色的面具,巨蟒一般狰狞的青筋盘踞在他的额头,眼白里爬满了细密的血丝。此时此刻站在议事厅的西吉蒙德已经不是菲尔兹威最具风度的贵族,而是一头因为受伤而凶狂的野兽。“关于这件事,我也需要艾里侯爵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就是没有解释。”艾里侯爵不耐烦地说,“风神评议上难道不会发生意外?大惊小怪。”

“原来如此。”西吉蒙德侯爵古板地笑了一下,但那绝非出于缓解气氛的礼仪性举动,只是在传递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信息:

TMD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下一秒,西吉蒙德侯爵抄起了身下的座椅,劈头盖脸地朝艾里侯爵扫了过去。

当木头在艾里侯爵的身上裂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椅子上拍到议事厅冰冷的大理石地砖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耳边只听到菲尔兹威一众领主压抑不住的惊呼,以及维迪斯国王的怒吼:“西吉蒙德,给我住手!”随后是翻江倒海的剧痛。西吉蒙德下手没有丝毫保留,他正值盛年,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一个只剩椅背的座椅被他抡得虎虎生风,艾里侯爵屡次想要爬起来都被拍倒。拉格比约吼叫着想要上来抱住西吉蒙德,却被他转身狠狠一脚踹翻在地,拉格比约还想再上,却被人用肩膀撞开了。

“别挡路。”维迪斯国王铁青着脸,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西吉蒙德侯爵手中高举起来的椅背,“威尔!别忘了当初先辈的良苦用心!你难道想让菲尔兹威陷入内战吗!”他低声喝道,“冷静!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女儿差点在风神评议里被人砸开脑壳,然后那个老东西还在那给我装腔作势。你告诉我冷静!”西吉蒙德侯爵发力挣了一下,居然没有挣开维迪斯国王的钳制,反倒是被后者一个手刀狠狠切在后腰上。痛楚仿佛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西吉蒙德炽热的情绪平息了些许,但手中只剩个框架的椅背依然没有放下。“还是那句话,我要个解释。”他瞪着维迪斯国王。

“不会有什么解释。”艾丁侯爵阴恻恻地说,从始至终他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观,“这件事没完。”

“呵。”西吉蒙德侯爵只是回以一声冷笑,“你这身老骨头经得住我几椅子?”

“试试?到时别说我欺负年轻人,”艾丁侯爵站了起来,手同样握住了椅背,“我不介意今天再来一场风神评议。”

“够了!”维迪斯国王怒喝一声,“这里是扬维克朔,不是瓦隆布雷,也不是温德霍姆!谁再敢在我的地盘上胡闹,我请他们进最高规格的海牢!给我找最好的医生,顺便把那两个人分开!”最后一句他是冲着议事厅中央仍在僵持的赫拉克勒斯与弗斯塔德两人咆哮。

……

“议事厅里似乎闹得很欢啊。”西吉蒙德侯爵走过拐角,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跟他打了个招呼,“是不是上演了全武行?”

“我很好奇你对‘欢’的定义。”西吉蒙德侯爵不善地看了一眼来人,“比约恩,你什么时候溜出来的?”

“风神评议一开始我就出来了。”在《潘德志·治军》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风之名将比约恩耸了耸肩,“能用暴力解决的事情都没什么看头。一开始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跟赫拉克勒斯串通好了,你们两个沆瀣一气,靠风神评议给你女儿脱罪。但是后来看到弗斯塔德那副模样我就觉得事情很可能会变得更糟——也就是更加暴力。正好我站的位置离门很近。”

“基本全对,除了我跟赫拉克勒斯是串通好了的以外。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对玛丽斯有意思。”

“所以,你动手了?”比约恩好奇地问,“你把谁打了?艾里还是艾丁?”

“艾里。”

“哦,如果是艾丁的话那就有意思了。这个老头很逞强,明明知道自己身子骨早就不行还是拽得人五人六的。你要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让他在一众领主面前丢了脸,说不定菲尔兹威第二天就会爆发一场内战,又会回到百年前那种乱七八糟的状态。不过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大家很快就会在各路大军压境的压力面前重新团结在一起。”

“一点也不有意思。”西吉蒙德侯爵摇了摇头,“我现在还在后怕,要是当时鲁法洛没有及时制止我,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不会发展成什么样的,最多就是你把艾里打死,然后艾丁为了面子放几句狠话。内战不会立刻爆发,不过也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你怎么得出你这些结论的?”

“名将的直觉。”比约恩笑里带着一些痞气。

第八十章 所谓疾风(下)

“快马”卡泽尔·比约恩的名将头衔其实颇具争议,此人在运动战,游击战方面的造诣无人可以企及,敌后作战、千里奔袭都是他的拿手好戏,正面战场上的表现只能说中规中矩。而他的风格也注定他无法成为一个王国的军事主心骨。在《潘德志·治军》列出的风林火山四大名将中,除却在帝国已经被边缘化的凯洛斯执政官,比约恩是唯一一个空有名将头衔,却从未担任过元帅的将领。有传闻说若不是为了凑齐“风林火山”,比约恩早就被从四大名将中除名了。

西吉蒙德侯爵跟比约恩的私交相当不错。两人早年在同一艘舰船上共事,西吉蒙德侯爵是船长,而比约恩担任大副,也算是过命的交情。这份交情直到两人步入政坛以后也未曾疏离几分。西吉蒙德侯爵很佩服比约恩在某些方面的见解与眼光,看似耸人听闻荒诞不经,实际上却经得住推敲。也许真的如他所说,是名将的直觉也说不定。

“我相信你把我叫住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告诉我,我的一时冲动险些导致了菲尔兹威的内战。”西吉蒙德侯爵叹了口气,“直奔主题吧。”

“瑞文斯顿,迷雾山。”比约恩简短地说了七个字。

“很久以前我们就讨论过了,这时候进攻根本不现实,雪地会延缓部队的推进速度。而只要阿尔德玛与亚历克西斯还在,每年的劫掠大潮对瑞文斯顿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场让新兵蛋子快速成长起来的大练兵而已。”

“今年不一样,有些蹊跷。”比约恩摇了摇头,“你听说过‘预兆之狼’吗?”

“‘预兆之狼杀人者’?于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围攻波因布鲁的迷雾山大军首领?”西吉蒙德侯爵皱起眉头,“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已经被格杀在波因布鲁城下了吗?”

“如果你多关心一点潘德的历史,你就会知道‘预兆之狼’是一个带有宗教性质的代号,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物。现在北境到处都是预兆之狼重新出世的流言。我安插在瑞恩的间谍报告说前往波因布鲁的要道已经被迷雾山的劫掠小队所封锁,根本没有商队敢启程犯险。”比约恩说,他已经收起了一脸的痞气,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其事,“亚历克西斯召集了瑞文斯顿的领主,把他们的部队聚拢在瑞恩,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当然也有可能是间谍能力有限的缘故。我有一种预感,瑞文斯顿,这次恐怕是要跟迷雾山玩命了。”

“你是想说亚历克西斯打算攻进迷雾山,一劳永逸?”西吉蒙德侯爵惊讶,“他疯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瑞文斯顿就该灭亡了,亚历克西斯没那么傻。”比约恩无奈地看了西吉蒙德侯爵一眼,“迷雾山脉横贯整个北境,其中部落人口远胜瑞文斯顿,每年都能组织起规模浩荡的大军。当年卡瓦拉大帝极盛时坐拥十五万兵马,征服迷雾山这个议题也只是在潘德帝国的议程上昙花一现,最后不了了之。他亚历克西斯何德何能?退一万步讲,就算把卡瓦拉大帝的十五万精锐交给亚历克西斯,他也未必真的敢拿人命去填这个无底洞。一劳永逸?这个说法倒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永逸的是迷雾山部族那一方。”

“那你说的玩命是指啥?”西吉蒙德侯爵被比约恩说得没脾气。他不是第一次尝试着跟上比约恩的思路,却总以失败告终。比约恩总能拿出详实的历史事实作为论据,而史学恰恰又是西吉蒙德侯爵的弱项——实际上也是每一个菲尔兹威人的弱项。而在菲尔兹威,能被称为史学家的,有且仅有比约恩一人。

“我在想,瑞文斯顿应该是被人逼到不得不与迷雾山玩命的处境了。”比约恩有些出神,“在亚历克西斯反应过来之前,将波因布鲁从北境中孤立出来。真是何其凌厉,又何其隐蔽的手段!如果我是迷雾山大军的统领,会怎么做?”

比约恩很快自己做出了解答:“雪域是瑞文斯顿与迷雾山部落共同的主场。失去了雪地作战的优势,守护者兵团孱弱的本质便暴露无遗。这时候我若是重兵合围波因布鲁,却围而不攻。而如果你是亚历克西斯,又该怎么做?”他看向西吉蒙德侯爵,“就跟当年在船上那样,玩玩口头上的沙盘游戏吧。”

“……”西吉蒙德侯爵思虑半晌,“按照你的先决条件,我大概只能集中全国兵力,连各大城镇的驻军也抽调出来,跟你正面对决——等等,你是想说?”

“没错,这就是我说的玩命。”比约恩脸色沉肃,一字一顿。

西吉蒙德侯爵沉默半晌,哪怕这只是纸上谈兵,一厢情愿的推测,他也需要时间去消化其中堪称庞大的信息量。亚历克西斯若是决心将西线的驻军大半抽调至波因布鲁附近与那莫须有的预兆之狼对决,这意味着凛鸦城将会不设防地暴露在西吉蒙德侯爵的眼皮底下,他只要一个日夜的急行军就能兵临城下,展开攻城。这时候雪域的影响反倒无足轻重了——环境因素对战局的影响需要时间挥发,但西吉蒙德侯爵有信心在三小时之内攻克兵力空虚的凛鸦城!

前提是,他们的推测必须丝毫不差。一旦差之毫厘,便是万劫不复。

“兹事体大,你怎么保证你的推论一定正确?”城堡内的空气潮湿冰凉,但依然压不住西吉蒙德侯爵亢奋激荡的情绪,“这次不要拿什么名将的直觉来糊弄我。”

比约恩无言地注视着他,良久缓缓开口:“你在打凛鸦城的主意?温德霍姆还有多少足够你再发动一次大型战役的粮草储备?”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炽热高涨的情绪骤然熄灭。西吉蒙德侯爵猛然醒悟过来,泊胡拉班的后勤基地被人付之一炬的后果至今还在发酵。正如比约恩一针见血指出来的那样,温德霍姆已经没有充足的军粮储备了。

“可惜,要是玛丽斯真的嫁给了拉格比约,你跟艾丁成了亲家,借粮借兵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那时候别说凛鸦城,你甚至可以进逼申得弗。”比约恩摇头叹息,“只可惜你接受了赫拉克勒斯的申诉。现在,就算我和盘托出我敢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也没什么意义了。后悔吗?”

西吉蒙德侯爵奇怪地看了比约恩一眼:“我为什么要为一个假设后悔?”

“这不是假设,这是一个历史的节点。”比约恩纠正说,“从这个节点里,历史延伸出有限的可能性。而这个节点,因为你的决定中断了。而全新的可能性正在从瑞文斯顿的另一个节点中诞生,但距离太遥远,我无从做出判断。”

“史学是我的弱项。如果你真要把话题往那个方向牵引的话,”西吉蒙德侯爵疲惫地说,“请容我先走一步,告辞。”

“好吧。那以后再叙,替我向玛丽斯问声好,顺便道个喜。”比约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不过临走前我多嘴问一句,”西吉蒙德侯爵说,“你说得这么玄乎,那为什么不自己去成为一个节点?改变历史,对一个史学家来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诱惑吧?”

“史学家不改变历史,史学家只是分析历史。”比约恩笑里带着一些无奈,“而且你别忘了我是‘风’之名将啊,风散漫不羁,怎么能够成为节点呢?只有跟柱石一般重要,磐石一般坚强的人物才能够担负历史的重量。比如说你,比如说凯洛斯。”

“老实说,除了你是风之名将那句以外,我一句话都没听懂。但是你把我跟山之名将相提并论,我很荣幸。”西吉蒙德侯爵怔了半晌。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威尔。”比约恩微笑着说。他略显落寞地转过身,没入拐角的阴影之中,脚步声在长廊上渐行渐远,“时间是最无可反驳的雄辩,所有的迷惘与疑问都会在它面前烟消云散。”

第八十一章 三十年龙狮拾遗

黑色的土坑里爬升起橘色的火舌,将枯枝烧得“噼啪”作响。火坑上方立着一个简易的木架,悬着一口小锅。里面的雪水已经被煮开,偶尔可见黑色的土渣随着沸水翻腾。萨拉曼抄起一捧雪填进锅里,注视着水面渐渐趋于平静。他把手伸进氤氲的水雾中,指间残留的寒意顿时被驱散了不少。

萨拉曼抬起头。漆黑的天幕下是被雪覆盖的旷野,龙牙松的树影仿佛插在雪原上的黑色墓碑。寒风刮过树梢的声音像是有鬼魂扶着墓碑在幽然地叹息。萨拉曼是达夏人,生长在南部燥热的荒漠中,成年后也只是在气候温热的中部大平原闯荡,很少来北境走动,一时半会很难习惯这里的严寒。而随着他们愈发接近波因布鲁,寒意便愈发锋利,每次呼吸都会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在一起。

很难想象这种苦寒之地中会屹立着一个能与萨里昂分庭抗礼的强大国家啊——还是说只有这种苦寒之地才能把一个民族磨砺得坚韧不拔?萨拉曼听说过昔年第一次龙狮战役的惨烈。潘德335年8月,萨里昂对瑞文斯顿宣战。当今火之名将的父亲,老布伦努斯大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率大军进犯瑞文斯顿。暗隼堡在坚持了二十五天之后陷落,老亚历克西斯公爵战死。

老公爵的死守为瑞文斯顿争取了宝贵的反应时间,但是守护者兵团完全无法在暗隼堡与霜息山之间的丘陵地带阻挡狮骑士的锋芒,重重防线被接连凿穿,很快龙卫堡也落入萨里昂之手。同年十月,萨里昂五万大军,兵临凛鸦城!

血战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凛鸦城在狮子的咆哮下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萨里昂人杀进了外城,却在内城遭到了瑞文斯顿人强而有力的阻击。外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是血腥的绞肉机,男人们嘶吼着拿兵器互相劈砍。不知道有多少伯爵甚至地位更高的人物倒在了战场上某个不知名的阴暗角落。老赫里沃德伯爵,老埃尔德弗莱德侯爵,老阿拉马公爵皆战死在凛鸦城下。而瑞文斯顿付出的代价则更为惨重,国王格雷戈里三世死于流矢,王女厄休拉重伤。但萨里昂就是无法踏进内城一步。三个月之后,瑟坦达·格雷戈里袭击萨里昂军补给线得手,成就“猛犬”之名。意识到粮草失期的老布伦努斯大公不得不退据龙卫堡,与瑞文斯顿展开了长达八个月的对峙。原本他乐观地估计,同时失去国王与王储的瑞文斯顿无法坚持太久,这场战争必然以萨里昂的大获全胜告终。但他却万万没想到在凛鸦城,有人毅然将已经与烂摊子无异的瑞文斯顿扛了起来。

格雷戈里三世的次子,厄尔多·格雷戈里。以往他的光芒一直被他的长姐,潘德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王储所掩盖,直到如今才彻底展露出寒霜的獠牙。格雷戈里三世可能不是一位优秀的国王,但毫无疑问是一名顶尖的教育家。长女与次子皆有出色的政治手腕,小儿子更是潘德最年轻的超一流武者。

在瑟坦达的支持下,厄尔多整合了凛鸦城内残存的部队,凿开封冻的内海捕捞鱼群,开始不间断地袭扰萨里昂的军队。虽然萨里昂仍然在军事上占据不小优势,可随着北境的寒气开始南下,这种优势越来越小。一直到336年9月,老布伦努斯大公孤注一掷,率军强渡封冻的内海,奇袭申得弗。在大公的战略构想中,申得弗虽是瑞文斯顿的商业重镇,又是天琴圣地所在;但它身处北境腹地,在战争时期,其守备强度远不如瑞文斯顿。可他又一次失算了,早已经有一个年轻人领着数百被复仇的火炎烧红眼的龙骑士,埋伏在天鹅湖边的冰天雪地里,等候他多时了。

这个年轻人是老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独子,名字叫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

那场被称为“死亡天鹅湖”的战役被视为第一次龙狮战役的转折点。当狮骑士们冒着严寒,踩着坚冰登陆时,龙骑士从雪堆中一跃而起,挥动着长柄战斧将他们从战马上勾下来斩杀。老布伦努斯大公的军队在风雪与强敌的联手打击下瞬间溃败。弗罗斯特紧紧咬着老大公,如同一头嗜血的疯狼,不眠不休追杀了他数百里,最终在龙卫堡下将其擒杀。失去了主帅的萨里昂无奈撤军。

次年四月,二十八岁的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挂帅,自迦图草原长驱直入萨里昂,无人可挡。乌尔里克四世被迫签订休战条约,割让拉里亚、勇盾堡、白鹿堡,赔款的第纳尔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据当年的老人说,大概跟王城两年的税收相当。

萨拉曼呵出一口白气,发现锅里的雪水又开始沸腾起来。

“头儿他出去多久了?”萨拉曼问基亚。

“快四十分钟了。”基亚皱着眉,“萨拉曼,你说他是不是迷路了,或是遇上了狼群?”

“头儿应该不会犯迷路这种低级错误,但凡暗器玩得转的人,方向感大多都不会差。头儿那手掷箭头的绝活,比起我家乡的那些天蝎刺客也不遑多让了。”萨拉曼笑了笑,在基亚身边坐下来,又往锅里填了一捧雪,“而我觉得狼群更应该担心会不会遭遇到头儿。”

“哈哈。”基亚笑了几声,“说起来,萨拉曼,你为什么会跟着埃修?”

“头儿救过我的命啊。”萨拉曼自然而然地说,“不光是我,当初我在萨里昂带领的那支佣兵队里的所有人都欠他一条命。当时去袭击泊胡拉班,我以为我会交代在那,也算是报了头儿的救命之恩,没想到居然能全身而退。没办法,只能继续跟着头儿啦。”说完,这个达夏汉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响起了脚步声,还有重物拖曳在雪地上的声音。萨拉曼与基亚同时警觉起来,却看到埃修两手各拖着一头雪狼走了回来。

“萨拉曼,拿刀子来。”埃修松开狼尸,“这头我剥,另一头归你。”

“好嘞!”萨拉曼应了一声,“头儿,你这是遇到狼群了?”

“嗯。”埃修指了指块头较大的狼尸,“费了点劲把头狼给杀了,他们就散了。”

第八十二章 美德与天真

削成长条的狼肉被投入沸腾的水中,很快泛出了珍珠一般的白色。众人围坐在火坑边,看着肉条在水中翻滚着。带着点膻腥的肉香随着水雾升腾。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在舌尖底下冬眠的馋虫仿佛都被勾得倾巢出动。北境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而衍生出了难以复刻的生态圈。在潘德的其他地方,熊掌是不可多得的食材。然而在瑞文斯顿,哪怕是最老道的厨师都会拒绝烹饪冰熊掌——无论怎么处理,冰熊的肉中永远参杂着让人反胃的酸臭。反倒是驰骋在冰原上的雪狼却跟他们山林中狼骚味极重的远亲截然相反,肉质相当鲜美,无论是简单的烹煮或是烧烤都有着十足的风味。然而群居的雪狼却是北境最强大的掠食者势力,没有任何一名猎人敢单独去招惹狼群。就算是艺高人胆大的瑞文斯顿游侠,也需要以小队为单位行动,在冰原上与狼群周旋数个日夜才有可能猎杀一头落单的雪狼。这也使得雪狼肉成为了瑞文斯顿军方单方面垄断的食材,每年都能为瑞文斯顿获取一笔可观的收入。

肉很快熟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勺热气腾腾的肉汤,还有一条狼肉。佣兵们已经啃了好好几天被冻得硬邦邦的黑面包,此刻终于见到了一丝荤腥,恨不得连碗也吞下去,却又忌惮烫手的高温,只能捧着碗,眼巴巴地吹着,然后小小地抿一口,被烫着了也不管不顾,忙不迭伸出舌头沿着沾着汤水的嘴唇捞一圈。一时间火堆旁全是捧着碗龇牙咧嘴的男人。一锅肉汤很快见了底。萨拉曼又捧了些雪回来,准备起第二锅。

安森捧着碗,看着萨拉曼搅动着锅里的积雪:“分一碗给那个迷雾山俘虏吧?”

萨拉曼停顿了一下,鼻子里哼出一声:“留她一条小命已经不错了,还给她喝汤?门都没有!”

“话可不能这么说,”安森放下了手中的碗,“俘虏理应受到怜悯。她该有俘虏应得的待遇。更何况这有两头狼,也不差这一碗汤,一条肉。”

“待遇就是,没有!”萨拉曼重重地敲了一下锅沿。

“安森,”有人促狭地拍了拍安森的肩膀,“你不会是看上那个迷雾山娘们了吧?不是我说,迷雾山的女人大多皮肤糙,毛孔大,脾气还暴。那个娘们一只手估计能打你两个。现在移情别恋还来得及。”

众人哄堂大笑。安森涨红了脸,窘迫地辩解道:“这是两码事!俘虏难道就应该饿着肚子吗?”

“安森说的有道理。”哄笑声中,有个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是埃修,他没有加入火坑旁的小圈子,只是盘坐在火光的边缘,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基亚坐在他对面,正用一截松枝在雪地上画些什么。两人的肉汤都已经喝完,空碗摆在手边。埃修的话适时地让佣兵们安静下来。早在先前那场与劫掠小队的遭遇战,埃修已经用他的实力在这个队伍里建立了绝对的威信。佣兵崇敬力量,一个人的话语权往往与其强悍程度成正比,尤其是在银湖镇混迹的佣兵更是对此奉若至理。“也不差这一碗汤,一条肉。”埃修说,“下一锅好了之后,安森你送一碗给那个俘虏。”

“好!”安森的眼神明亮起来。

……

“这是我们大概的路线,已经很接近波因布鲁了,预计明天中午就能到达。”基亚将手中的松枝插在雪里,“这一路来我们虽然撞见过好几队劫掠小队,任何一支的规模都不会逊色于我们最开始击溃的那支。但是他们都没有选择跟我们冲突,也许是那张白狼皮起了作用。”基亚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作为一个贵族小姐,还是帝国人,她懂的东西已经超纲太多了。”

“我还在想,你为什么要让我支持安森?”埃修问。

“本来我是想自己出面的,但是瓦尔雪原那场遭遇战之后,你我在这支队伍里的话语权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失衡。他们不一定会服我。而这年头,还秉持着骑士精神的人不多了——更何况安森还不是骑士,他甚至都不是个有姓氏的贵族。”基亚说,“骑士精神不是天真,是难能可贵的美德,只是美德在战火里一文不值而已。”

“连你也相信骑士里的那一套?”埃修皱眉。

“骑士精神可不是马迪甘杜撰的东西啊。最早的骑士精神又叫骑士八德,可以追溯到潘德·卡瓦拉亲自撰写的《瓦利德斯宪章》,在宪章中占据着相当的篇幅。谦卑、荣誉、牺牲、精神、忠诚、英勇、怜悯、公正,”基亚耸了耸肩,“这十六个字念出来总会让我热血沸腾。但是像安森那样,以骑士精神作为人生准则,我做不到——光是忠诚这关我就过不了。”基亚自嘲地指了指自己,“我,一个萨里昂人,有一个身为马里昂斯公爵的父亲,却千里迢迢跑到瑞文斯顿做佣兵。说出去有谁敢信?”他摇了摇头,“这也是我最尊敬他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同龄人中还有一个这么单纯的家伙。”

“也可以说是天真。”埃修淡淡地说,“你刚才都说过,美德在战火里一文不值。他迟早会被自己的天真——或者说是美德害死。”

“人不可能一成不变,他会成长的,至少会在理想与现实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基亚苦笑,“安森跟你是两个极端。你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但他是一个不折不扣,极其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你知道我是有理想的对吧?”埃修说。

“有理想,跟理想主义是两回事。”基亚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老师对我说的,但是这个很难解释清楚。我也是一知半解,当初老师并没有细讲,只是让我多去潘德大陆上走动走动,自然会明白。”

埃修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声惊叫突然响起,仿佛渡鸦腾空。

第八十三章 安东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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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分钟前。

安森端着一碗肉汤走到营地的角落。这里是火光难以企及的边缘地带,寒气涌动在黑暗之中,借着稀疏的星光才能勉强视物。积雪也没清理干净。安森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找到了被五花大绑在树桩旁的安东嘉。成为俘虏不知道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埃修原本是打算把她一刀结果了事,可基亚认为从她身上应该可以撬出一些关于迷雾山劫掠大军动向的情报,坚持留她一命。

听到脚步声,安东嘉抬起头来,瞪着站在她眼前的人影:“干啥?终于下定决心要砍掉我的脑袋了吗?”她浑身都落满了雪,看上去有些萎靡,可语气还是很冲。

“给。”安森把碗递到安东嘉面前。浓郁的汤水在其中微微荡漾,温暖的白雾袅袅地腾起。沦为俘虏以来安东嘉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略带膻腥味的肉香凶狠地扑进鼻腔,她的喉咙情不自禁地响动了一下,空前的饥饿感在空空如也的肠胃中翻江倒海。她狐疑地看了安森一眼:“什么意思?断头饭?”

“不是,就是普通的一碗肉汤,给你的。”安森说,又把碗往前递了一些。

安东嘉没去接——事实上她也没法接。“我怎么喝?”她挣扎了一下,示意安森自己的手脚都被绑着,端不了碗。

安森恍然,可随后便是不知所措。帮安东嘉松绑?他还没天真到那个程度。可如此一来他便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里。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夜晚的冻气一个劲地往手套与手腕间的缝隙里钻,他能感觉到肉汤的温度正在快速地流逝,却素手无策。

“你在纠结什么?”安东嘉莫名其妙地看着安森,“你喂我不就行了?”

“啊!”安森有些窘迫,却也顾不上许多,半蹲下来将碗凑到安东嘉嘴边。安东嘉一口攀住碗沿,像是一头老饕贪婪地吮吸着已经转凉的肉汤,汤汁在喉咙中滚落的声音分外响亮。安森几乎要跟不上她吞咽的速度了,碗在他手中越立越高,最后几乎要与安东嘉的脸平行,可一滴肉汤都没有从安东嘉的嘴边漏出。

一碗肉汤见底,安东嘉满足地叹了口气,放松地靠在树桩上闭目养神,时不时舔一舔油亮的嘴唇。借着这个机会,安森终于可以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来自迷雾山脉的异性。先前那名取消他的佣兵对迷雾山女人的概括倒是相当精辟。北地的严寒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体纹。她算不上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可眉目间又有着一股带着野性的英气。这与安森以往见过的、在潘德大陆四处闯荡的女性冒险家截然不同。她们当中的佼佼者虽然同样英姿勃发,具有野性。然而她们原本成长在文明世界,英气与野性是在纷飞的战火中后天洗练出来的,像是原本温润的玉石被磨出棱角。可安东嘉并非玉石,从她身上看不出一点被潘德文明熏陶过的痕迹,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野性,在与艰苦的生存环境的漫长斗争中渐渐生长出锋利的爪牙。她确实不好看,可这份野性让她很耐看。安森如是想到。

“喂,汤也喝完了,你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安东嘉睁开眼,不客气地问。

“为什么袭击我们?”安森挠了挠头,问。

安东嘉瞪着安森:“你不是渡鸦人吧?”

“什么渡鸦人?”

“就是瑞文斯顿人,他们的国王把渡鸦画在巨大的蓝布上,所以部落里的人都这么叫。”安东嘉不耐烦地解释,“渡鸦人是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的。他们称我们是劫掠小队,袭击你们当然是为了抢粮食。只是没想到碰上了一个硬茬子。”她用力地往雪地里啐了一口,“早知道就不该跟老爹出来。”

“哦……”安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注意到安东嘉正在不错眼地看着他挂在腰间的长剑,下意识地张开手挡住:“做什么?”

“你应该是个很厉害的战士吧?”安东嘉收回目光,随口问。

“我正在努力地成为一名骑士!”安森挺了挺腰杆,却答非所问。

“骑士?是渡鸦人的龙骑士那样的骑士吗?那你应该是杀了很多人咯?”

“这——”安森瞠目结舌,对方将骑士与杀人狂画上等号的逻辑简单而粗暴,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当然没有!为什么骑士就一定要杀很多的人?”

“我听老爹说,那些龙骑士一开始不是骑士,原本叫些什么龙战士龙足轻。杀的人多了,就骑上了马,当上了龙骑士。”安东嘉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老爹还说了,其他地方也一样。”

“不是这么一回事!”安森呛出一口白雾,争辩道,“骑士不一定要杀很多人,甚至也不需要很厉害,只要有——”

“这么说,你不厉害咯?”安东嘉眼神一亮,打断了安森,“你早点承认不就行了。我说嘛,一个厉害的战士哪会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

“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在安森惊愕的眼神中,安东嘉轻松地挣脱了上身的绳子——不,那些绳子实际上早就过分松弛得相当可疑了。只是因为周围太过昏暗的缘故,安森没有觉察。而现在,他整个人都暴露在解放了半个身体的安东嘉的攻击范围内。他倒是想反抗来着,可他刚握住剑柄,就被安东嘉一拳老道地打中小腹。安森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带着痛楚意味的惊叫,就倒在了雪地中。

“抱歉啦,没杀很多人的骑士。”安东嘉笑嘻嘻地从安森手里抢过长剑,割断了绑住自己腿脚的绳子,“你真是帮了我大忙。”手机用户请浏览m.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八十四章 安东嘉(下)

听到惊叫声,佣兵们第一时间丢下了手中的碗,去找自己的兵器。萨拉曼拔出手弩,往声源的方向冲去,但很快他的身子定住了,双手高举过头,慢慢地倒退回来。

“再退,再退。”安东嘉押着安森,毫无惧色地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中。“都给老娘把自己的家伙放下!现在,立刻,马上!有谁手里还握着刀剑的,这小子身上立刻就会多一道伤口!”

埃修站起身。但安东嘉一开始就在注意着他的动作,长剑的剑刃紧紧抵住安森的咽喉:“你,坐下!别人都可以动,唯独你不行!你要是在原地有一点点小动作,我就割下他的脑袋!”

“都把兵器放下吧。”埃修坐了回去,面色如常,“其他不用担心,附近并没有迷雾山的部队,就她一个人。听听她的要求。”

“侦查工作做得不错。”安东嘉冷笑,“老娘也不废话。我老爹的白狼皮,换这小子的一条命。”

“好。萨拉曼,去把皮子摘了。”埃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们已经很接近波因布鲁的地界了,走上几里地也很难撞见一支迷雾山的劫掠小队。预兆之狼荣誉护卫的白狼皮现在只剩下一点点聊胜于无的装饰性。用它来换下安森的一条命,埃修不觉得亏。

那条原本属于安东尼木尔的白狼皮很快从马车上取了下来,被掷到安东嘉的脚下。安东嘉用脚踢了踢安森:“帮我捡起来。”

安森战战兢兢地弯下腰,捡起了白狼皮。安东嘉手里的长剑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咽喉,他能感觉到剑锋上锯齿一般起伏的豁口,那是前几日血战的痕迹,却让它对肉体更具有杀伤力,只要轻轻一划拉就能咬开皮肤。安东嘉直接从他手里抢过来,又押着他一步一步地退到火光的边缘。

“再见,没杀过人的骑士。”安森听到安东嘉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去波因布鲁,神使的大军将会攻陷那里。”

说完,安东嘉一脚用力地踹在安森的膝弯,他向前跪倒在冰冷的雪里。而后她潇洒地转身,没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真的不是你给她松的绑?”基亚瞪着安森,眼神不善。

“应该不是。”雷恩从树桩旁站起身,手里捏着半截绳子。他注视着绳子的断面,若有所思,“龙牙松的树皮韧而糙,她应该是一点一点磨开的。”

“她既然早就给自己送了绑,为什么不直接逃走?”萨拉曼提出疑问,“那条白狼皮对她有那么重要吗?”

“我没兴趣去揣摩一个迷雾山土著的想法。”雷恩扔掉手里的绳子。

“算了,算是给安森上了一课吧。”基亚叹了口气,眼神飘向埃修,“说到上课,他的训练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不过这半个月来四处奔波,都挤不出时间。去了波因布鲁,你得好好操练他。”

“说到波因布鲁,”安森踌躇地开口,“她逃走前让我别去,说什么那里会被神使的大军攻陷。”

“神使?”基亚的脸色变得相当精彩,“‘预兆之狼’杀人者?”他皱着眉头陷入思索,“说起来在瑞恩逗留时确实听到过相关的流言。”

“不要声张,按原定计划前往波因布鲁。”埃修扫了一眼围在篝火旁的佣兵。安东嘉的逃脱虽然并没有给这支队伍带来任何实质上的伤亡,依然对士气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在这个节骨眼上告诉他们去的城镇不再是佣兵赚取外快的天堂,反而是堪比绞肉机的战场无疑会雪上加霜。经过银湖镇的逃兵事件后,埃修已经知道,将一些信息限制在领导层里的必要性。他的队伍蒙受不了任何减员的损失。

“这是崭露头角的机会。”基亚凑近埃修,低声说,“伊凡勒斯本来想把我们放逐到波因布鲁,但这里反而有可能成为迷雾山与瑞文斯顿冲突的最前线。表现突出的话,一跃成为瑞文斯顿的贵族骑士也不是不可能。我听说格雷戈里四世在授爵这一块可是相当慷慨。”

埃修点头:“不过这一切有个大前提,”

“是啊,有个大前提:波因布鲁必须抵御住迷雾山大军的攻势,以丰富的后勤储备为战术中心,将粮草不足的迷雾山部落拖垮。”基亚叹了一口气,“然而就是这个大前提让我惴惴不安。这一路走来,一支瑞文斯顿的巡逻队都没见到。然而劫掠小队却密集得不正常,规模也远远超出了‘小队’应该有的范畴。结合瑞恩人满为患的酒馆,我一直在怀疑,我们是不是这几天来唯一一支敢前往波因布鲁的部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始担心这个大前提能否成立了。”

“假如去往波因布鲁的道路已经被劫掠小队严密地封锁了呢?”

“假如每一支劫掠小队都有一名或者是多名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坐镇呢?”

“假如……波因布鲁现在的后勤储备已经不足以支持一场旷日持久的守卫战了呢?”

“那么,”基亚直视着埃修,语气仿佛凝霜般沉重,“难以东西兼顾的瑞文斯顿,能在正面战场上取胜吗?”

第八十五章 癫狂序曲(一)

埃修没有回答,只是出神地眺望着迷雾山脉在漆黑的天穹下的影子,他的目光追逐着山峦绵延起伏的曲线,一直到极东天穹与雪域的交界处。地平线上堆积着沉重的乌云,像是苍狼奔行时弓起来的脊梁。星光渐渐黯淡,不知何时黑色的云海在两人头顶的天空中涌动,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往远东。

那是波因布鲁所在的方向。

基亚的视野里出现了几片白色的羽毛。他抬起头,发现雪花纷纷扬扬地从云海中飘落。北境的雪下起来不讲情面。没多久他与埃修之间就隔了一层沉重的雪幕。埃修依然在缄默,风雪中他的轮廓宛如亘古不移的磐石。

基亚抱紧了手臂,他仍然在等待着埃修的回应。

“佣兵的身份限制了我们,”大雪仿佛飞扬了一个世纪,埃修终于低低地开口,“如果这场战争将不可避免地朝最坏的情况恶化,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自保而已。就算知道波因布鲁是一座即将倾覆的危城,我们也必须前往。”

“这难道就是佣兵的契约精神吗?”基亚叹了口气,“还是说冒险者基本的职业操守?”

“这跟契约精神或者职业操守无关,”埃修说。他的目光炯炯,如同火炬在风雪中燃烧。“我只是有一种奇怪而又强烈的直觉,仿佛波因布鲁有什么在召唤我过去一样。”

“可不要因为直觉就把我们领上一条无归的绝路啊。”基亚在他身后说,“到最后发现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

“你应该清楚,我们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是啊,早就没有了。基亚默默地想。当我在异端裁判所接触到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时,我面前的路就只剩下唯二的岔道。

把它撕成碎片,或者被它吞没同化。

……

波因布鲁,在古潘德语中这四个字的含义是“极冰之崖”。这座城池身处潘德大陆最偏僻的一角,其历史却比大陆最中心的王城萨里昂还要久远,甚至可以追溯到潘德帝国成立前的黑暗时代。当山神维约维斯的子民穿越迷雾山脉进入潘德大陆,首当其冲的便是在当时还只是边陲小镇的波因布鲁。两个民族最初的争端不过是在漫长的黑暗时代中偶尔暴起的火星,可谁也没想到这点火星最后会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北境,甚至在潘德帝国名存实亡一个半世纪之后还在熊熊燃烧。对于瑞文斯顿以及迷雾山部落的人民来说,波因布鲁早就超越了一座城池应有的意义。它不纪录历史,也不承载历史,它即是历史。

兰马洛克爵士双手攀住冰冷的城垛往外眺望。跟所有出类拔萃的弓箭手一样,他拥有着一双锐利得堪比猎鹰的眼睛,可以轻而易举地锁定一只流窜在苍茫雪原上的雪兔——这并非文学性质的夸张修饰,而是每一名波因布鲁守备军的基本功。而兰马洛克爵士,正是这支重甲射手部队的总队长。

可他却无法洞穿这重重的雪幕。这让兰马洛克有些烦躁。这场暴风雪在昨天晚上造访了波因布鲁,与之而来的还有厚重的乌云。这两位不速之客一直叨扰到清晨还没有离去的意思。神射手都是心态稳定的暴徒,能干扰到他们发挥的环境因素很少,但恶劣到极点的天气却是其中之一。

今年的春天太平和了,平和到兰马洛克已经开始以为自己驻守的不是被虎狼环伺的波因布鲁,而是歌舞升平的申得弗。按照往年的规律,迷雾山部落里的那些土著早应该聚集成浩浩荡荡的劫掠大潮向波因布鲁推进——不,兰马洛克清楚地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击溃了第一波进攻的浪头。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所谓的平和不过是披着伪装的死寂。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一支商队来过波因布鲁。派遣出去的斥候以及巡逻队陆续失联,甚至他们的渡鸦都没有回来。黑矛骑士团联合城市民兵组织起了颇具规模的搜救队伍,里面不乏身经百战的精英骑士,可最终他们也没能回来,像是被城外的雪原一口吃掉了一样。兰马洛克向还在瑞恩参加圆桌会议的阿尔德玛公爵一连送出了七只渡鸦,可至今他都没有等到回音。

风雪里似乎有个巨大的黑影在上下翻飞,兰马洛克敏锐地抬起头,一片巴掌大的雪花扑在他的脸上,迷住了他的眼。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扫开脸上的雪,再往外看时,那个可疑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仅凭着惊鸿的一瞥,他已经把那瞬间的姿态牢牢定格在脑海。黑影展翅的姿态颇似渡鸦,可身形却矫健得仿佛猎鹰。兰马洛克确信,那应该是一只不属于北境的飞禽。

一名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大人,南门,来了一支部队,为首的人指名道姓地要你过去见他!”

南门?兰马洛克皱眉。波因布鲁南边便是迦图人盘踞的草原,这片无法之地再往南便是萨里昂的领土。从南方来的大多都不是善茬,要么是误打误撞闯进雪域深处的迦图军阀,要么是一腔热血过来滋事的萨里昂愣头青。

说到愣头青……兰马洛克怔了一下,他隐约猜到来人的身份了。

第八十六章 癫狂序曲(二)

“你确定兰马洛克会来见你?”在波因布鲁南门外的风雪中,特蕾莎如是问道。她易了容,原本精致的脸现在粗糙得跟一名在田地里劳作终生的农妇无异,每一道皱纹里都透着沉浊的黄土味道。她对外宣称的身份是肯瑞科的平民侍女。

“当然。”肯瑞科笃定地说,“前几年我跟他在迦图草原深处并肩作战。当然那时候我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只当是一个颇有势力的贵族冒险者。我们甚至还驻扎在一起,相互认出来以后还差点火并。要不是扎卡尔不长眼过来劫营,我跟他之间肯定会躺一个。”他偷眼看了看特蕾莎的反应,后者平淡地应了一声,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肯瑞科有些郁闷地闭上了嘴,这一路来他想着法子跟特蕾莎搭话,却无一例外地撞上了冰山,撩不出一点情感上的火花。几名跟了肯瑞科有一段时间的侠义骑士在他身后忍着笑。看肯瑞科碰了一鼻子灰后强行压抑的丧气表情是他们这段旅程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在这几名老兵看来,一直在追求地狱修女的肯瑞科居然会费着心思讨好这个没有一点姿容的侍女简直有点不可理喻。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还接连吃瘪。跟肯瑞科闯荡了有一些日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头儿对女性的杀伤力有多强。那一头火焰般耀眼夺目的金发,大理石雕塑般刚毅而不失优美的脸部线条,情感迸发时眼中焕发的光彩,以及那身经百战磨练出来的铁血气质,无论是对涉世未深的少女还是风韵犹存的贵妇都有着毒药般致命的吸引力。然而那名侍女却始终无动于衷。是不是吃惯了精致鲜嫩的小牛排,想啃啃牛骨头换个口味,却崩了牙齿?老兵们满怀恶意地想。

肯瑞科知道部下在看他的笑话,但他不在乎。他知道特蕾莎也不在乎。可是两人的不在乎似乎并不在一条轨道上。

暴风雪仍旧在狂啸,城头上却响起弓弦的铮鸣,像是吟游诗人的手指用力地拂过鲁特琴,余音如同被巨石激起的水波般扩散。一根修长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走出一条近乎笔直的轨迹,径直射到肯瑞科的脚边。箭头似有意似无意地蹭开了他鞋尖的毛皮。与此同时一个浑厚的,跟这支箭矢一样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响起:“肯瑞科,你不在萨里昂好好做你的佣兵头头,跑到波因布鲁干什么?”

“我干——”肯瑞科瞥了眼身边的特蕾莎,没敢破口大骂。“兰马洛克你装什么大尾巴鹰?你还在迦图草原帮我收拾过扎卡尔呢!照你这个逻辑,萨里昂是不是也该授你一个爵士头衔?我跟萨里昂的合约上周就到头了。现在到你这赚点外快不行?废话少说,放我进去。你要是怕我后面还跟着七八千萨里昂的军队,不开门也罢。”

“笑话!当年三万人的迷雾山土著兵临城下,老子都敢开城门把他们放进来宰。我会怕你那区区七八千人?开门,放他们进来!”兰马洛克轻蔑地喊,“当然,你要是怕里面藏着三百刀斧手的话,现在滚蛋也可以。”

“看你那德性,还刀斧手呢!从守护者兵团抽调出来的?别忘了当年是谁的阵线先顶不住迦图骑兵的冲击的!”肯瑞科反唇相讥,“结果我还要分兵救场。”

兰马洛克勃然大怒:“要是没我的游侠团射住阵脚,你也不是一样会被冲得七零八落?”

“没我顶在前面,你游侠团就是迦图人的一盘菜,人家想怎么吃怎么吃。”

“你到底进不进来?”兰马洛克一拳砸在城垛上。不过他没法反驳肯瑞科,当年他精心混搭的步兵阵线被迦图骑兵轻而易举地撕开,远程部队几乎是不设防地暴露在马蹄之下。若不是肯瑞科及时带着一小队侠义骑士过来填上了缺口,波因布鲁直属的第七游侠团起码会死伤一半——全军覆灭也是有可能的。他确实欠了肯瑞科一个人情——哪怕来自一名萨里昂人的人情让他一直引以为耻。

肯瑞科得意地一笑。这场口舌之争他到底占了上风。

进了城门,不友好的目光便立刻如同箭雨般攒射过来。虽说萨里昂与瑞文斯顿仍处在休战条约的保护下,但是于两代龙狮战役扎根下来的仇恨的种子已然在这三十年间成长为参天的巨树,将两国人民笼罩在互相敌视的阴影之中。休战条约只能约束出格的举动,但对情感无能为力。哪怕是街边玩耍的孩童,仍旧懵懂的眼神中也带着清晰如刺的敌意。似乎是出于报复,兰马洛克为他们划出来的临时驻地刚好处于风口,猛烈的气旋随时有可能卷着积雪冲开营帐。

“不能给你们太好的地段,”兰马洛克倒是实在,“因为我不想给。”

“%¥#%¥&……”肯瑞科用很难听的语言咕哝了几句,“有酒吗?”

“没有。”兰马洛克说,“波因布鲁现在实行配给制——当然你们不在其中。我希望你们带够了干粮,饿死在城里的话我还得找人把你们埋了。”

“你这个借口太拙劣了。”肯瑞科撇嘴,“波因布鲁穷归穷,但也没捉襟见肘到这种地步。”

“实际上,你们是这一周来唯一进入波因布鲁的队伍。”兰马洛克注视着肯瑞科,“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兰马洛克的眼神不像是在开玩笑,肯瑞科警觉起来:“整整一周?什么意思?”

兰马洛克答非所问:“我已经打了招呼,你们可以自由进出波因布鲁。但是肯瑞科,看在当年的份上,我提醒你:别离开波因布鲁太远,外面的风雪中藏着前所未有的危险。今年的外快,没往年那么好赚。”他转身就走,没有留给肯瑞科发问的余地。奇怪,太奇怪了。兰马洛克皱着眉头,他总感觉肯瑞科的动机没这么简单。在萨里昂当一周的佣兵能赚的第纳尔比在波因布鲁剿一个月的迷雾山盗匪还要多,肯瑞科不远千里横穿迦图草原肯定另有所图。

仿佛有芒刺抵住了他的后背,兰马洛克全身的肌肉悚然地绷紧。他下意识地转头,却看见肯瑞科正在跟他身后的侍女轻声交谈着。

奇怪,太奇怪了!兰马洛克轻轻挠了挠后背,那里仍旧流窜着轻微的电流。

“相当敏锐的人。”在兰马洛克转头的一瞬间,特蕾莎及时收回眼神,“等暴风雪停了,我要出城看看。波因布鲁现在的情况应该跟迷雾山与异教徒脱不了干系。”

“我跟你去,两个人可以互相照应。”肯瑞科说。

“自便。”特蕾莎冷淡地说。

第八十七章 癫狂序曲(三)

健硕的灾厄鸦自天穹急坠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一名黑骑士的臂膀,乖巧地收拢起羽翼。黑骑士侧过头,与那双让人不寒而栗的血红色瞳孔对视。灾厄鸦嘶哑地鸣叫了几声,黑骑士微微颔首,抬手将灾厄鸦送上天空。灾厄鸦如同一蓬乌云远去,黑骑士快步走到麦尔德雷身后,低声汇报:“有一队人马穿越迦图草原进入了波因布鲁。”

“能穿越迦图草原的都不是善茬,但多半有萨里昂的背景。兰马洛克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漆黑色的罩袍下,麦尔德雷铁灰色的眉毛纠缠在一起,如同两条紧紧绞在一起的锁链,“应该不是巧合,很大可能是异端裁判所派来猎杀我的猎犬。”

“大人为何这么确定?”

“洛基死了?”麦尔德雷言简意赅,“约格特下的手。”

“什么?老师他——”黑骑士的声音里升起巨大的惊愕与悲恸,“什么时候?”

“达利安爵士战死在瓦隆布雷的当夜,洛基的尸体在下城区被人发现。约格特挖走了他的双目。黎明骑士团因为得到他的尸体欢喜得几乎要发了疯。他们在火刑架上为他举行了葬礼。”

“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约格特已经放弃了那个疯狂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向老师动手。”黑骑士低声说,“大人,您认为是他泄露了你的行踪?”

“难道不是他?”麦尔德雷反问,“约格特刚愎自用,认为除了他以外的主祭都是些固步自封的老顽固,觉得是我们阻挡了他为女神建立一片宗教净土的步伐。他是恨不得杀我们而后快的。除了约格特,还有谁会知道我曾经去自由城找过洛菲尔?他在主祭位置上经营了好些年,其手段是连我也钦佩的。整个中部大平原几乎都处在他的监视之下,我瞒不过他。”

“要我带人去处理一下这支猎杀小队吗?”黑骑士问,“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波因布鲁。”

“没有必要。”麦尔德雷冷冷地说,“约格特要是以为这一支猎杀小队就能让我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从始至终我从来都不想跟他计较——不,实际上我相当欣赏他,还有他的想法。”

“为什么,大人?老师生前是很痛恨约格特那种打着信仰的旗号去实现野心的行径的。”

“而这正是我所欣赏他的地方——别误会。洛基作为女神的追随者,他无可挑剔,但是作为管理西海岸的主祭,他显然有些失职。信仰会蒙蔽他的眼界,让他安于现状——我跟约格特的理念或许会有分歧,但是我们都在思考同一件事:如何更好的侍奉女神?我选择将整个北境作为祭品,而约格特——他却想为女神建立一个理想国。”麦尔德雷的脸上露出微笑,“真是很有朝气的想法。如果不是他的第一次行动以惨败告终,或许我也会支持他,实际上当年所有人都支持他。”

黑骑士默然点头。他是跟约格特同期的死亡骑士,也参与了那场狂妄的谋划。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可就在仪式的最后一步,喧闹者以天神般的姿态莅临,劫走了帝皇的棺木。他们功败垂成,十二主祭只有四人幸存。

麦尔德雷望向山下,皱起了眉头:“他这时候召集荣誉护卫,是想干什么?”

沾血的白狼皮在男人宽厚的手掌中摊开。巨狼凑到男人身前,用鼻子嗅了嗅,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们纷纷垂下头,为牺牲的战友默哀。“这是安东尼木尔的白狼皮,愿他的灵魂前往雾峰之巅,享受与尊神一同狩猎的殊荣。”男人用灰色的眸子扫过众人,语气渐渐凌厉:“这是由他的女儿交到我手里的。有一队佣兵亵渎了迷雾山的传统,他们杀死了安东尼木尔,夺取了他的狼皮,却装作打败了他,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招摇过境。”

壮汉们躁动起来,额头迸现出狰狞的青筋:“杀了他们!”他们咆哮。

“请告诉我,神使大人,你要如何在茫茫雪原中寻找一支佣兵小队?洗劫每一个村庄,袭击每一个城堡,还是攻取每一座城镇?”乌鸦般嘶哑的声音在男人身后响起。麦尔德雷缓步走到男人身后:“战争总会有牺牲,神使大人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

“我还以为同作为虔诚的信徒,你会理解他们此时的愤怒。”男人说,“而且根据可靠情报,那队佣兵的目的地是波因布鲁。”

麦尔德雷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首先是士兵,然后才是信徒。神使大人应该明白,现在还不是进攻的最佳时机。瑞文斯顿甚至还没开始调动他们的军队。”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进攻?”男人从背后解下那柄巨大的战斧,翻身骑上巨狼。

“我只是带着他们出去狩猎,发泄一下。”

“那我倒是可以为神使大人提供一个绝佳的狩猎目标。”

男人回过头,意外地看了麦尔德雷一眼:“哦,是谁?”

“瑞文斯顿的波格丹伯爵,现在正带着他的部队赶往波因布鲁。”

……

“大人,真的不阻止他们吗?”黑骑士望着荣誉护卫簇拥着巨狼远去,忧心忡忡。

“既然他不打算调动大军倾巢出动,那我便没有理由阻止他。”麦尔德雷用力地按揉着自己的眉心,“与狼共舞,先顺其毛。”

“可他带了多少人,三十人?四十人?他居然真的敢去找一支正规军的麻烦?”

“不是去找麻烦,而是去狩猎。”麦尔德雷说,“罗伯,你来到北境的时间不长,没有得见昔年预兆之狼在波因布鲁城下作战的英姿。但是那时候我在场。我看到那个饿了三天三夜的男人是如何将利斯塔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不是他决意死战到底,就算是猛犬与铁熊也留不住他。”麦尔德雷的脸上流露出钢铁般冷硬的微笑,“我只是在担心,就波格丹旗下那些乌合之众,能不能满足这一代预兆之狼的胃口!”

第八十八章 癫狂序曲(四)

达隆卡拉堡以东,瓦尔雪原。

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终于止息,前往波因布鲁的大路上,积雪没过人的脚踝。一支部队沉默而艰难地沿着大路跋涉。绣着三只雪绒兔的军旗被人潦草地绑在辎重车上,别扭地倾斜着。旗帜无所凭依地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被凛冽的寒风从旗杆上撕扯下来。

走在这支部队前方的是一名全身着甲的骑士,他有气无力地骑在战马上,身子像是不堪金属的重负一般佝偻着,缰绳心不在焉地握在手中。

“大人,我们几个小时前派出去的斥候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名副官从队伍中出列,小跑到骑士马前汇报。

骑士做了一个不耐烦地手势:“那是你该操心的事,别来烦我。”

副官无奈地举起右手,用拇指划过双眉,敬了个瑞文斯顿的军礼,转身归队,又派遣出几名游骑兵。心里暗自哀叹着自己怎么会成为这名领主的扈从。

法摩尔·波格丹,瑞文斯顿的伯爵。放在菲尔兹威或者是萨里昂这两个同样自潘德帝国的余烬中诞生,并承袭了贵族爵位制的国家,被授予伯爵意味着你已经在玩弄权谋的政治圈中登堂入室,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决策者。

但是情况在瑞文斯顿有些许轻微的差别。在北境,伯爵是最不要钱的头衔,甚至男爵这个仅靠战功就能兑换的最卑微爵位,含金量也会比瑞文斯顿大部分的伯爵高得多。因为丰厚的战功往往与过人的武勇,或者出色的军事修养并驾齐驱。但是在瑞文斯顿成为伯爵不需要这些,只需要一点运气与国王的少许善意。在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幸存下来的门阀子弟都被格雷戈里四世慷慨地授予了他们父辈的头衔与封地。波格丹只是恰好有一个受封在迷之号角堡的伯爵父亲,他的父亲又恰好在凛鸦城守卫战中战死,仅此而已。他唯一能被人铭记的战例便是那场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的“阳炎焚雪之役”。当时还只是子爵的火之名将文森特·布伦努斯将波格丹镇守的碎冰桥作为突破口。波格丹构筑的防线——如果那也能叫防线的话——在狮子雷阵下支离破碎,任布伦努斯突出重围,扬长而去,连累指挥那场包围战的亚历克西斯公爵也成为了雄狮咆哮的背景布。

但是作为伯爵,波格丹还是能够参加圆桌会议并且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他的话语权低下得可怜——这点通过兵力就有最直观的体现。他能够从自己领地中调动的部队不过八百人,其中大部分是守护者兵团的步兵,少量作为斥候的游骑兵以及一支编外的瑞文斯顿游侠团——所谓编外,就是不在瑞文斯顿有正规番号的十五个游侠团编制中,成员大多是不安分的猎户。其性质大概跟萨里昂由退伍老兵组成的侠义骑士差不多。精锐程度略逊于正规军。

波格丹并不认为这点人到了波因布鲁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波因布鲁有多少守军?五千人?六千人?放在以前,这几千号人可以将五六倍于己的迷雾山大军拖在波因布鲁的城墙下数月之久,战损比是呈现碾压姿态的一比二十。但是如今的补给线早已经被劫掠小队截断,这五六千人能在补给短缺的情况下支撑多久?往年都是瑞文斯顿在后勤方面卡迷雾山土著的喉咙。今年双方的战略位置却已经翻天覆地。波格丹的军事素养一直为人诟病,但当前的局势已然险恶得犹如锯齿刀狰狞的边缘,毋需分析也能看出。而波格丹正在带着自己这八百来人把脖子往刀锋上凑。

可波格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凑,因为亚历克西斯公爵手上攥着他妻儿的性命。但他自始至终都不敢因为被要挟而生出一丝怨恨,他对瑞恩公爵那张宛如白纸、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只有纯粹的恐惧。

胯下的骏马突然躁动起来,鼻翼惊惶地翕张着,喷出浓郁的白雾。巨大而澄澈的黑色眼瞳里,恐惧像是水纹一般层层扩散。它几乎要撂开蹶子狂奔出去,波格丹急忙勒住缰绳,却险些被甩下马背。突然之间这头还很顺服的畜牲就开始反抗波格丹了。与此同时,拉着辎重车的驮马也出现了类似的反应。这些受过训练的军马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了极度恐慌的情绪。寒风中似乎藏着一丝让它们不安的味道。但是什么能让它们反应这么激烈?

“怎么回事?”波格丹气急败坏地翻身下马。他一只脚刚刚落在雪面,另一只脚还踩着马镫,骏马就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狂奔出去。波格丹猝不及防,被一头带倒在积雪中,沉重的铠甲立刻将雪地压出一个人形的巨坑。副官忙不迭地将他扶起来。“先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自觉颜面尽失的波格丹恼怒地甩开副官的手,用力地掸着身上的雪,铠甲被他拍得“哐哐”作响。

“北坡有狼!”一名眼神较好的编外游侠大喊,“狼背上有人!”

波格丹与副官同时朝大路的北坡上看去。一匹白色的巨狼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它的出现让队伍里的马匹更加狂躁,马嘶声滔浪般此起彼伏。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端坐在狼背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暴露在严寒中的肌肉鼓胀出岩石一般棱角分明的线条。他冷酷地睥睨着山坡下的军队,披着白色狼皮的壮汉陆续地从他身后出现。

惊骇在波格丹的脑海里炸开。亚历克西斯公爵欺骗了他!不是说预兆之狼对我这点人不感兴趣吗?为什么他的荣誉护卫会在这时候出现?骑在那头巨狼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大人,来者不善!”副官低声说。

这谁看不出来?波格丹很想喷副官一脸唾沫,但是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多年前耻辱的回忆闪现出来,当初面对排山倒海一般朝碎冰桥扑来的狮骑士,他的反应跟现在如出一辙。“列……阵!迎……敌!”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四个字。可列什么阵?怎么迎敌?他不知道。

但是自然会有人帮他布置。“步兵列方阵向前推进!游侠放箭!游骑兵保持距离骚扰!别让他们靠近!”副官咆哮着下达命令,出现在北坡上的不过三十多人,与自己这八百人比起来极其悬殊,甚至不存在什么双方兵力对比——旗鼓相当才有对比。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位置以及身份。骑着巨狼的男人朝副官看了一眼,从身后拔出一柄巨斧,高高地扬起了手。副官反应很快,在看到男人抬手的一瞬间立刻意识到了危险,他扑到一辆辎重车下,将自己藏在车轮之间——就算你再善掷,也该拿我没办法了吧?

这是他年轻的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

男人轻描淡写地挥出了巨斧,下一秒,炽烈的流星自北坡上悍然砸落!

第八十九章 癫狂序曲(五)

巨斧高速旋转,切割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急坠的弧线锋利得让人想起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它劈开了辎重车,削飞了副官的半个脑壳,最后震开积雪嵌入地面。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凝滞,轻而易举地像是切开一块烤得松软的面包。狼背上的男人不满地朝自己的手心啐了一口——他原本是想砍掉那个瑞文斯顿人的头。他俯视着山坡下乱糟糟的军队,他们的指挥官才刚发出指令便已经身首异处,步兵的方阵犹未成形,游侠的手甚至才刚摸到自己的箭囊。巨大的茫然与惊骇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在男人眼中,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八百来名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是八百来头快被吓破胆的羔羊。男人脸上露出狼一样冰冷的笑意,眼神深处掀起嗜血的欲望风暴。

“去吧!尽情地狩猎吧!”男人的咆哮像是自胸腔深处里狂野迸发的轰雷。壮汉们露出会意的狞笑,他们嘶吼着冲下山坡,将一阵在仓促中发射出来的零落箭矢甩在身后,扑进了人数几乎是三十倍于己的瑞文斯顿军队中。

狂烈的凛风袭来,撕扯着那杆歪歪斜斜的军旗,上面的三只雪绒兔像是在风中瑟瑟发抖。男人骑着巨狼冲进来,顺手一拳砸在旗杆上。旗杆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裂响,狂风适时地推了它一把,旗杆轰然倒地。与此同时,惨叫声汇集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

……

一个小时后。

空气中沉浮着浓烈的血腥气,同时还有掺杂了排泄物的恶臭味道。男人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掌从一名瑞文斯顿游侠的胸膛里抽出来,鲜血汩汩地从创口涌了出来。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年轻人抽搐着流逝生机。属于别人的鲜血染红了男人的上身,正在低温中快速地凝固成半透明的粉红色冰晶。

这几乎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男人与他的部下们几乎没有遭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这些瑞文斯顿的正规军已经不剩下多少战斗欲望了。他们的士气就像是被巨蚁蛀空的堤坝,被浪花小小地拍打了一下便崩溃瓦解。后面五十分钟的战斗乏味得让男人提不起一点精神。这不是狩猎,他默默地想。只是在屠宰一群满地乱跑的牲畜。

男人将尸体踢开,走到那辆被他劈开的辎重车旁。巨狼嘴里叼着一条断臂,乖巧地跟在他身后。那柄巨斧仍然嵌在雪地里。他看了那名缺了半边脑袋的副官一眼,这个渡鸦人是唯一一个还算有点男人气概的,不失为很有价值的猎物。

巨狼突然吐出了嘴里的断臂,朝着一个雪堆发出低沉的吼声,同时缓缓地逼近。雪堆剧烈地抖动起来,急促的喘息声不合时宜地起伏着,与此一同起伏的还有金属甲片互相摩擦的声音。

男人拔出巨斧,对准了那个雪堆:“如果不想被劈成两段的话,自己爬出来。”

雪堆在颤抖中崩解,波格丹高举着双手爬了出来。做工精美的铠甲暴露了他的贵族身份。男人把巨斧架在他的脖子上,锋利的边锋压破了喉咙的皮层,一缕细细的血线沿着斧刃滑过。波格丹的呼吸凝固了片刻,他感受着脖子上的刺痛,嘴唇嗫嚅着,似乎是在寻找讨饶的措辞。

斧刃失望地离开了他的脖子,男人摆了摆手:“滚回去告诉你的族人,迷雾山的狼回来了。”

男人的潘德通用语说得很吃力,但是波格丹听明白了。他惶惑而不安地注视着男人。对方眼睛里并没有临时起意的仁慈,只有无尽的厌倦与轻蔑。他犹疑而迟缓地转过身,试探着迈出几步。发现对方已经无动于衷地转过身,带着巨狼渐行渐远。

强烈的求生欲望灌注全身,波格丹撒开双腿飞奔起来。他横跨过死尸横陈的战场,边跑边解下沉重的铠甲,将这些累赘远远地甩出去。不断有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将朝他投来冷漠的眼神,但是他们都没有动手。可波格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剜了千遍万遍。他绊了一跤,扑倒在自己的军旗上,旗帜上的三只雪绒兔无辜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子里没有丝毫的生气,让人想起死人空洞的瞳孔。

波格丹发出一声惊恐的喊叫,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朝西方狂奔。

……

“咚!”

亚历克西斯公爵一拳砸在桌子上,苍白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岩浆一般的狂怒却从眼神深处喷薄而出,流泻在宽阔的圆桌上。铺天盖地涌过来的责难在他的愤怒面前溃不成军,众人安静下来,只有克洛维斯伯爵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

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失算,预兆之狼居然真的袭击了波格丹的部队。连带着他在圆桌会议上的威信也大打折扣。连同格雷戈里四世在内的所有贵族都指责他不该让波格丹涉险前往波因布鲁。甚至有以克洛维斯伯爵为首的一小辍人声称他是在报复当年波格丹在碎冰桥的失利。根据波格丹的说法,他看见茫茫多的迷雾山盗匪如同潮水般从山坡上涌下,他血战之后侥幸脱逃,但是他的副官为了掩护他在乱军中牺牲——放他奶奶的屁!亚历克西斯几乎差点就要爆出粗口,但是他却毫无办法。他知道波格丹敢在圆桌会议上当着一众大贵族——尤其是当着他的面——这么信口开河的原因。不久前克洛维斯伯爵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波格丹的妻儿接出了瑞恩。虽然亚历克西斯公爵对波格丹的威胁只是临时起意,他甚至从来都没有派人去监视或者软禁波格丹的妻儿,但是这种明目张胆的小动作还是让他恼怒不已。

“你说你血战脱逃。”亚历克西斯公爵压抑着他对波格丹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的厌恶,“那么对方有多少人?”

“少说有三千人,公爵大人!”波格丹信誓旦旦地说,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缠满了绷带,整个人虚弱地扶在圆桌旁,仿佛随时都会从椅子上栽倒一般,“我的部队还没来得及列阵就被冲散了。”

“很好,”亚历克西斯公爵做了个手势,“利斯塔,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五十二章 凛冬(下)

距离波音布鲁东北方向三百里,迷雾山主峰维约维斯。

在迷雾山部落的语言中,维约维斯是山神的尊号,表面的意思则为“不可侵犯之域”。这里是大陆的最北端,终年笼罩在酷寒与冰雪之中,只有冰熊这样的顶尖掠食者才会将维约维斯山的山腰作为自己的领地。同时这里也是迷雾山部落的圣地与历练场;德高望重的老人要在山脚下叩拜一日一夜才会得到山神的祝福成为祭祀;强壮的迷雾山勇士则要登上维约维斯山,在山腰成功生存一周才有资格套上刻有冰熊爪印的重甲。但无论是猛兽还是战士,数百年来他们从未意图登上维约维斯的山顶。因为山腰往上始终呼啸着无止尽的狂风,风里还有锋锐的冰碴,仿佛是妖魔的利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冰熊,也承受不住狂风暴烈的撕咬。部落里的老人们口口相传,那是维约维斯用极寒为自己铸就的皇冠。

“好久没来这里了啊。”穿着单衣的中年男人,惆怅地吐出一口白雾,没飘出多久就结成了冰粒,又被凛冽的寒风卷起砸回他的脸上。风雪里隐隐可见冰熊巨大的影子,但它们却有意无意地跟中年人保持着距离,似乎是在畏惧着什么,不敢上前。

“擅闯我们圣地的陌生人,说明你的来意。”浑厚的声音穿透风雪,中年人回过头,发现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魁梧的男人。如此酷寒的环境中他却赤裸着上身,刀锋一般的狂风在他周围嘶吼,可他巍巍然地站在没膝的雪中,眼神炯炯有如火炬。就在这时双方看清了彼此的脸,中年人眼中泛起一丝恍然,而男人则皱起了眉头。

“去拜访一位长辈。”中年人从腰间解下酒壶,朝着男人摇了摇,“而且我已经走出去了。自山腰以下才是你们的圣地,而再往上,”他顿了一下,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并非凡域。如果你想尝试挑战一下迷雾山部落数百年来的雷池的话,大可向前,走到我面前来把我拽下去。”

男人沉默,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中年人咧开嘴,笑容飞扬跋扈,却又无声无息。他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顶走去,渐渐消失在沉重如幕的暴雪中。

几头健硕的冰熊来到男人身后,温驯地低下头。男人轻轻抚摸着这些野兽的头颅,目光阴沉:“喧闹者阿拉里克……”

维约维斯的山巅阳光明媚,冰晶在太阳的直射下剔透得犹如水晶一般,巨兽一般的白云在远处缓缓涌动着。这里居然栖息着一头白色的山猫,它静静地伏卧在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岩石上,犹如一尊已与岩石融为一体的塑像。可皮毛下,它的肌肉鼓胀出优美的线条,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暴起跃下。静与动的极致在这头山猫的身上完美地结合。阳光照下,山猫熠熠生辉,仅仅是凝视着这幅画面,就让人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一个白色的人形跳上了山巅,顿时破坏了这庄严神圣的美景。山猫警觉地转过头,就看到那个人抖擞开一身的雪,然后用力地啐了一声:“这条路还是一如既往地恶心啊!”

山猫眼神不善地看着这个闯入它领域的不速之客,来人却丝毫没有暴露在猛兽目光下的自觉,嘻嘻哈哈的,甚至解下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口:“老头子居然还藏着这种好酒,自己舍不得喝,也不让儿子喝,送人时却大方得不行——你甚至都不算人——果然好酒!”来人——也就是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他痛饮了一口,然后用力将酒壶砸向山猫:“喏,我家老头让我给你送酒。”

酒壶在空中划出强韧的弧度。山猫扬起前爪,在半空中截住酒壶,然后轻轻地托在掌上,灵敏得不似野兽。它低头嗅了嗅,神色一动,喉头用力地滚动了一下。

“先别忙着喝。”老酒鬼突然再度开口,这次他不再是先前那股吊儿郎当的态度,表情前所未有的沉肃,“之前山腰上那个小家伙,是这一代的预兆之狼吧?我也知道你最近跟那个谁走得比较近。不过你还是不要把他放下山去。老头子只是让我送酒,而我个人则是要送一句话给你。”老酒鬼就站在山巅的边缘,风鼓动着他的衣袖。他注视着山猫,一字一顿地说:

“凛冬,总会再度结束。”

山巅上一片安静,只有沉寂的冰雪,静穆的岩石,无声涌动的白云,还有正在对视的一人一兽。山猫的眼里有茫然,有不解,可最后那些情绪尽数溶解了,只有冰冷的嘲笑与不屑流淌出来。

“你可别误会,我现在跟一个凡人没有两样,山下那个小家伙想要杀我也不是什么难事。”老酒鬼镇定地退了一步,“这次注定终结凛冬的人,可不再是我了。不过也正因为不再是我,你跟那家伙也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山猫咧开嘴,似乎是在笑,但从没有笑容会像它脸上的这般森然可怖。它用前爪托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从岩石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狂野的,如同炸雷般的吼叫!

它从山巅上跃了下去!

随着山猫的离去,浓墨一般的乌云笼罩了山顶。渐有风起,随后愈发凛冽,不多时一场暴风雪便肆虐在山巅上。酒壶被狂风掀到老酒鬼的面前。他耸了耸肩,拣起酒壶,摇了摇,感觉到里面还有一层浅浅的酒液。他的脸上泛起一丝喜色,也不介意壶口刚被山猫含住,就这么送到嘴边,贪婪地吞咽着。直到壶口再也没有酒液滴出,他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注视着山猫跳下的方向,轻轻地笑了一声,期间有说不出的怜悯同情:“呵,尽情地去狂欢吧。跟那家伙混迹在一起,真以为那个拿天平的老女人不会察觉到?”

他突然用力地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周身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雪。“毕竟是野兽的待客之道啊。”老酒鬼抱怨了一声,转身走下了山。

第九十章 癫狂序曲(六)

龙骑士大队长从立柱的阴影后走到圆桌前,右手握拳,拇指不卑不亢地划过双眉,朝在座的领主行了一个军礼。他的嘴角略显狰狞地抿着,阴森的眼神不怀好意地落在波格丹身上。

波格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但是利斯塔已经朝他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双手粗暴地握住了他的双肩。波格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呼痛,他就被利斯塔从椅子上狠狠地揪了起来。利斯塔用标准的骑士近身擒拿手法反剪住波格丹的双臂,将他的脸按在冰冷的圆桌上。利斯塔的手指抠进绷带的缝隙当中,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冷笑,而后狠狠一扯——

“撕拉!”绷带松松垮垮地飞散开来,波格丹还算有点腱子肉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没有新伤,也没有旧创,只有丰润的血色。波格丹拼命地想挣开利斯塔的钳制,他犹如一条脱水的鱼不停地在圆桌上弹动。但是利斯塔毫不费力地掰开了他的双臂,双手撕住他的衣领,将那一身贵族华服剥下。于是一个中年人略显苍白臃肿的身体彻底暴露在会议室冰凉的空气中,像是一只营养过剩的雏鸟,在一众瑞文斯顿领主不知所措的眼神中瑟瑟发抖。

“血战脱逃哈?”利斯塔的喉咙响亮地响了一下,鄙夷地一口唾沫啐在波格丹光滑的背脊上。他双手离开了波格丹,后退几步,拇指再度划过双眉。亚历克西斯公爵朝他点了点头,利斯塔重新退回立柱的阴影中。

“我还不了解你吗,波格丹?”亚历克西斯公爵伸出手,捏住波格丹的半边脸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波格丹被恐惧填满的眼珠,“当年在碎冰桥,你的说辞是布伦努斯动用了全部兵力冲击防线,你率部抵抗良久,终于因局部兵力不支,让布伦努斯打开缺口。”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慢条斯理地将陈年旧事一点一点拔丝抽茧,“我当时信了,没有追究。但是如此辉煌的战果,萨里昂人怎么会甘心隐瞒呢?虽然传到北境时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失真,不过并不难还原——实际上,波因布鲁王立学院与瑞恩骑士学院里都将这场战役收录进战例教材中,内容非常详实,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尤其是碎冰桥一役,那些学究们是这么描述的:‘当时火之名将率领的狮骑士看似还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建制,但实际上他们已经不剩下多少战马了。还算精力充沛的战马只剩下四十匹。而这四十匹战马,以及他们的骑士,在碎冰桥突破战中充当了坚实而炽热的矛尖。他们一举凿穿了波格丹伯爵的防线,而后烈焰的洪流汹涌而过,波格丹伯爵在意识到回天乏术后第一时间逃之夭夭’——我就说到这。”亚历克西斯公爵松开手,波格丹的脸上出现了两条清晰的红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呜咽一般的呻吟。亚历克西斯公爵略显嫌恶地甩着手,目光转向克洛维斯侯爵:

“所以我很好奇,时至今日,会是什么样的蠢货还会相信一个逃兵的说辞,甚至在圆桌会议上声援他?少说有三千人?如果有这么大规模的部队出现在瓦尔雪原,我会不知道吗?”

克洛维斯侯爵脸色铁青,却不敢跟亚历克西斯公爵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他不自然地转过头,狠狠地朝波格丹身上啐了一口,起身离席。

亚历克西斯无动于衷地看着克洛维斯侯爵摔门离去,他缓缓扫视着圆桌:“我之所以让波格丹前往波因布鲁,是断定预兆之狼不会为了一支小部队冒险下山。虽然事与愿违,但是我坚信我最初的判断没有错。预兆之狼出现在瓦尔雪原并非是有预谋,有目的的,波格丹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瓦尔雪原。”

“弗罗斯特,你的意思是?”格雷戈里四世说。

“有人撩拨了预兆之狼,他生气了。而波格丹就是一个不幸的出气筒——你还要在圆桌上趴到什么时候?”亚历克西斯公爵做了个不耐烦地手势,利斯塔立刻上前把波格丹从圆桌上扯了下来。“带他滚蛋,顺便把近几个星期瑞恩城门的进出记录带给我。”

利斯塔点了点头,拖着波格丹离开。

“我想,我大概知道撩拨预兆之狼的人是谁。”圆桌旁,有人犹疑地举起了手。发言者坐在一张几乎要没入立柱阴影的椅子上,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举起来的手暴露在灯火下,布满了树皮一般的皱纹。五指微微蜷缩着,呈现猎鹰勾爪的形状。格雷戈里四世眼里闪过一丝茫然,他第一时间没有听出这个声音的归属,反而是亚历克西斯公爵轻轻挑了挑眉头。

“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伊凡勒斯伯爵。”他冷冷地说。

……

第九十一章 战争虎兕(一)

达隆卡拉堡以东,瓦尔雪原。

已是深夜,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们沉默地穿过空无一人的瑞文斯顿官道,朝迷雾山脉的方向前进,狼群一般有序。男人与他的巨狼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巨斧漫不经心的地提拎在手里。微弱的星光依稀照亮了他没有表情的脸,刻板而沉郁。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匹魁梧的黑色骏马自北方疾驰过来。马背上的骑手也是黑峻峻的,星光投射在他那一身狞恶的铠甲上便仿佛是落入了深渊。人与马就像一座快速朝这支队伍靠近的黑色山峰。巨狼警觉起来,弓起背脊发出低沉的吼叫。

“没事。”男人停下脚步,弯下腰安抚巨狼。这时骏马已经离他不过二十步,当他直起身时,碗口般巨大的马蹄在他面前重重地踏下,发出雷鸣般的震响,而后归于静止。大蓬的雪花扑溅到男人赤裸的胸膛上。“神使大人,主祭大人在前方等候多时了。”

男人不以为意地掸了掸胸口:“这是你们潘德人的规矩?很有意思。等人也要送一个口信过来。”他离马头很近,视线几乎被完全遮挡。于是男人便没有抬头去看骑手,只是盯着黑黝黝的马头。但是骏马却一直在极力地规避男人的眼神,头部不自然地摇摆着。男人不耐烦地伸出手捏住了骏马的下颔,强迫它与自己对视。恐惧几乎涨破了骏马的眼睛,它却不敢挣扎,只能跪下前蹄,嘴里发出表示臣服以及讨好的嘶鸣。骑手没有防备,险些顺着马背栽倒在男人脚下。他反应很快,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就开始调整姿态,最后踩着马镫轻巧地翻下马背。但他的脚才刚落地,一只粗厚的手掌就捏住了他的肩膀,有那么一瞬间骑手以为自己的右臂要被对方的手指钳断了,他能感觉到他的肩铠正在怪力的冲击下扭曲变形,最后定格成贴合他肩膀的形状。“而在这里,狼群也有自己的规矩。”男人冷酷地说,“不要尝试任何挑衅头狼的举动。”他的五指进一步收拢,指尖贯穿了金属表面。骑手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细密的冷汗布满了他的额头。

“下不为例。”男人松开手,骑手软软地倒在雪地里。他的肩膀出现五个清晰的孔洞,正汩汩地涌出鲜血。巨狼躁动起来,却始终不敢越到男人身前。“走吧。”男人拍了拍巨狼的头,迈过仍在瑟瑟发抖的骏马,壮汉们无声地跟随在他身后。

……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但应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狩猎。”麦尔德雷坐在篝火边,脚下摆着一个酒坛。他从酒坛里舀了一杯酒,向男人致意。“击破二十余倍于己的军队,这辉煌的战果值得被历史铭记。”

“不,刚好相反,非常索然无味。而且战争跟狩猎是两码事,你把它们混淆了。”男人没有靠近篝火,“你的人说你等了我很久?什么事?”

“可以开始了。”麦尔德雷注视着男人,火光在他铁灰色的瞳孔中灼灼地跳动,他苍老的脸庞好像因此年轻了几十岁,“是时候把部落里的小伙子们从迷雾山深处放出来了。”

“哦?”男人不为所动,“为什么是现在?”

“牵一发而动全身。神使大人狩猎的英勇事迹现在应该传唱在瑞文斯顿领主的圆桌之上。他们很快就会将军队开进瓦尔雪原。在他们打通前往波因布鲁的道路,重新夺回北境东部的掌控权之前,我们要让小伙子将他们钉在这里。”

“那么谁来负责指挥?你还是我?”

“都不是。”麦尔德雷微笑,“我是来邀请神使大人跟我一起前往波因布鲁的。前线的指挥官另有其人。”他拍了拍手,一名黑骑士静静地从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站出来,“这是我引以为豪的学生塞卡柏。他将负责指挥对瑞文斯顿的狙击。”

“没门。”男人的拒绝紧跟在麦尔德雷的话音之后,“我要亲自击溃渡鸦人。”

“无论是在战略的制定,还是在战术的执行中,神使大人都必须在波因布鲁现身。”麦尔德雷的态度仍然恭谨,可语气却不容置疑,“神使大人应该没有忘记当初圣山之上,神谕的具体内容吧。”

男人沉默了很久:“你要我做什么?”

“我只是要神使大人出现在波因布鲁,这就足够了。”麦尔德雷说,“而您的荣誉护卫将留在瓦尔雪原。指挥五万人以上的军队并不轻松,并不是说塞卡柏能力不足,而是他在迷雾山脉没有人望,无法服众。而神使大人以下,能让迷雾山部落愿意追随的,也只有大人的荣誉护卫了。他们将是绝佳的指挥单元。”

男人点点头,伸手招来一名荣誉护卫,指着塞卡柏:“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像听从我一样听从他的命令。”

壮汉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肩膀上的狼皮,转过身对其他的壮汉用迷雾山土话大声吼了几句。壮汉们同样以吼声回应他,然后拍打着自己肩膀上的狼皮。“好了,现在他们归你指挥了。”男人转头说,“具体说一下我要在波因布鲁做什么?你想让我带队进攻波因布鲁?”

“是的,但要在瓦尔雪原的战役正式打响以后。波因布鲁不能陷落得太早,也不能陷落得太晚。太早,无法有效打击士气;太晚,对方反而有了心理准备,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为此——”他看向塞卡柏,“这个度的把握,交给你了。你先带着荣誉护卫退下吧,我跟神使大人要聊点私事。”

塞卡柏点点头:“定不负老师期望!”

……

“你很相信你的那名学生?”男人在麦尔德雷的对面坐下,“你觉得他真的有能力与渡鸦人放对?”

“不,”麦尔德雷摇摇头,“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已。虽然我在战略上已经彻底地碾压了毫无防备的瑞文斯顿,而且在正面战场上也占尽人数优势,但是一想到瑞文斯顿那边制定反攻计划的人是亚历克西斯那个疯子,还是忍不住会心悸啊。”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塞卡柏是一名很有天分的战术家,但要跟那些久战成名的老将对垒,还欠了几分火候。”

“那他凭什么能拖住渡鸦人?”男人的声音渐冷。

“‘拖’是一个比较消极的字眼。塞卡柏是一个很狂热的年轻人,这种狂热不仅体现在他对女神的信仰上,还体现在他的军事风格上。他向来不喜欢做出什么精密的布置——实际上,就算做出来了,以迷雾山部族的军事素质,能否有效执行还有待商榷。”麦尔德雷站起身,走到男人身边,朝他伸出枯槁的手掌,“他不需要跟亚历克西斯对垒,他只需要把战争这头野兽放出牢笼,甚至都不用去把持缰绳。余下的杀戮,野兽会自己完成。”

男人伸手握住麦尔德雷的手,接受了对方释放出来的善意:“很有趣的修辞。”

“神使大人谬赞。”麦尔德雷微笑。

“波因布鲁啊,”男人抬起头,朝远东看去,“据说我族在那座城池的高墙下三番五次地折戟,我的前任甚至还被挖出了心脏。”他的眼里绽放出狼一样的凶光。

“应该会是个绝佳的猎物。”

第九十二章 战争虎兕(二)

波因布鲁是一座很秀气的城镇,这种秀气体现在精致工整,同时还具有层次渐进的年代感的建筑风格之上,与北境民族粗犷的豪气格格不入。从黑暗时代到潘德帝国建立,四百年来或被放逐,或流浪至这块终年覆雪的蛮荒之地的学者们不仅严格地要求自己,也严格地要求着自己的居所。波因布鲁的雏形由他们赋予,名字亦然——在古潘德语中,波因布鲁的含义是“知识的白色栖所”。很难想象这帮文绉绉的学者,以及追随他们左右的扈从——就是如今赫赫有名的黑矛骑士团的前身——会是最早抗击迷雾山部落的一批人。迷雾山大军进犯这座秀气城镇的次数可能比萨里昂与帝国在卡林德恩平原上交手的次数还要多,当然,他们几乎每次都折戟在城墙下。北境的领主脱离萨里昂,建立瑞文斯顿以后,格雷戈里一世意识到了那些蜗居在边陲之地的学者们的价值,围绕着他们建立了王立学院。他的长子,即之后即位的格雷戈里二世是这所学院第一届毕业生。至此,波因布鲁确立了自己在北境绝对的学术中心地位。在位于瑞恩的龙骑士学院成立以前,波因布鲁王立学院一直都是贵族子弟进修的不二选择。

基亚只在书本上见过波因布鲁的城体素描,那还是五十年前的孤本,仍然能看出波因布鲁秀气的外形。而如今他眼前的波因布鲁显然与那张脆薄而泛黄的书页上呈现出来的有很大的不同,城门外的瓮城狰狞得仿佛卫戍的野兽。五十年前还没有“瓮城”这个名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们率先将这类城防建筑引入了军事概念中,并对波因布鲁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建——绵延的城墙之外拱出一个半椭圆的弧度,而后立起森严的雉堞,在进一步扩大射手打击范围的同时,亦能提供有效的掩护。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指挥官都不会让部队贸贸然冲进瓮城,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三百六十度毫无死角的毁灭性打击——迷雾山人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

埃修站到基亚身边,抬起头看着城头飘扬的冰崖旗。旗帜之下,兰马洛克爵士冷冷地注视着两个年轻人:“说出你们的来意!”

“我们是瑞文斯顿的雇佣兵,受伊凡勒斯子爵的命令前来波因布鲁驻防。”埃修喊。

“通行证!”兰马洛克并未放松警惕。

埃修看了一眼雷恩:“什么通行证?”

“这个。”雷恩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丢给埃修,“瑞文斯顿颁发给雇佣军专用的通行证,战争时期,雇佣兵需要出示这个才能获得进出许可。”

“看来情况不容乐观啊。”基亚低声说,“波因布鲁这么早就进入了军事管制。”

“没有迟到就好。”埃修高高举起令牌。看清了铭刻在令牌上飞翔的渡鸦后,兰马洛克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放他们进来!”

城门在埃修面前隆隆地升起,一行人鱼贯而入,又接连穿过三座城门方才进入波因布鲁的外城。这时候基亚才注意到波因布鲁除了建设在城墙外侧的外瓮城之外,还在内侧采用了三重船型内瓮城,将攻守纵深进一步延伸。他突然有些庆幸波因布鲁偏僻而险恶的地缘因素使得萨里昂从来都未将其作为进攻瑞文斯顿的踏板。多重船型内瓮城被公认为是劳民伤财的城防设施,以潘德大陆现有的战争规模,仅靠一座外瓮城便足以应付万人规模的集团军围攻,多重船型内瓮城理论上可以应付的规模是外瓮城的五倍甚至更大,但除了繁衍能力及其强悍的迷雾山部落,没有任何已知的民族每年都能组织起六七万人的大军。出于习惯,基亚下意识地将波因布鲁作为假想敌,但他很快发现这座城市的城防结构完全在他所学习的军事体系之外,任何已知的攻城手段都难以下口。直到他们进入外城,基亚也想不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战法。

兰马洛克就站在最后一重瓮城的出口等待他们。他的内心隐隐有些失望,等待了半个月之久,才等来了一支不到三十人的小股部队——他们甚至还不是正规军。虽然能穿越那片吞噬了不知多少搜救部队的雪域能够证明这股雇佣兵有那么几把刷子,但是比起强悍却有限的有生战斗力,兰马洛克更愿意看到的是载满补给的辎重部队。“这一路上什么情况?为什么除了你们就再没有别的队伍过来?瑞恩那边有什么消息?”他劈头就问。

“迷雾山的劫掠部队把东部地区彻底封锁了。”埃修说。

“那些乌合之众?就凭他们?”兰马洛克皱起了眉头,瞪着埃修,“那你们怎么穿越瓦尔雪原的?”

“我们击溃了一支劫掠小队。”埃修言简意赅,“率领他们的是一个披着白狼皮的男人。”

“我们抢夺了他的白狼皮,所以往后的路程没有再被袭击。”基亚适时地补充说,“不过那张白狼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被我们的俘虏在逃走的时候带走了。”

“白狼皮……”像是别人狠狠揍了一拳,兰马洛克的脸猛烈地扭曲了一下,阴沉的乌云在他眼睛深处翻涌起来。“那人是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能击溃他带领的劫掠小队,还知道迷雾山土著的传统,你们有点本事,也有点见识。”

一名士兵快步跑过来,凑在兰马洛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兰马洛克勃然大怒:“告诉他,没门!”

“老子今天就是要出城,兰马洛克你拦不住我的!”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远远地传过来,带着浓重的萨里昂口音。基亚一时觉得这个嗓门非常熟悉,他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与这个声音的主人有过交流。但是他的思绪被兰马洛克更大的嗓门给打断了:“老子没那本事拦你出城,但是把你关在瓮城里面这点能力还是有的!波因布鲁不是你恣意妄为的地方!”

“草,你不就是担心放我出去,你这个军事主官对下面没法交代吗?”来人轻蔑地说,“什么时候兰马洛克也成了官僚主义的受害者了?”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众人面前,看清来人的脸后,基亚心里“咯噔”响了一下:肯瑞科!他怎么会在这里?

第九十三章 战争虎兕(三)

肯瑞科也看到了基亚,他的视线在基亚脸上困惑地停留了片刻。这一刻基亚的心脏几乎要停顿:他不会认出我来了吧?但是肯瑞科很快挪开了目光,转而质问兰马洛克:“那这支部队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隶属我瑞文斯顿的雇佣兵小队,是近来唯一成功穿越瓦尔雪原的队伍,我放他们进来你有什么意见?”兰马洛克冷淡地说,“你要是跟我签一张卖身契,波因布鲁随便你进出。”

他没认出来!基亚长长出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自己光洁的下巴,突然感激起已经多日未见的父亲。他在塞文克罗堡被乌尔里克五世任命为首席调查官以后,艾尔夫万公爵就勒令他把在大图书馆中蓄了三年的乱须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兄长,福瑟特·艾尔夫万子爵在看到基亚全新的面貌后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你才像是我们的小弟。”

“那我以前是什么,父亲的长子吗?”

“不,是父亲豢养在大图书馆里的山猿。”

……

“呵,”肯瑞科冷笑一声,“卖身契免谈,你怎么不求我帮你出城找寻那些失踪的搜救部队?那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唔……”兰马洛克不由得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肯瑞科的提议。他与肯瑞科曾经在迦图草原并肩作战,知道肯瑞科带领的侠义骑士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精锐部队,每一个人都是从战场上滚过来的老兵,战斗力与正儿八经的骑士团成员相差仿佛——甚至犹有过之。如果指挥得当的话,他们将会是一柄刺穿当前困局的利刃。不过理性与感性双管齐下,让兰马洛克果断否决了这个念头——肯瑞科诚然是一柄利刃,但是他旗帜鲜明的萨里昂背景注定了兰马洛克无法心安理得地去持握刀柄——国家的宿怨凌驾于个人的私交,这是他作为军人基本的觉悟。再者,他不太乐意去欠肯瑞科的人情,这家伙的嘴巴跟他的骑枪一样蛮横,迦图草原上欠过一次到现在兰马洛克在肯瑞科面前都很难抬起头。

“没有必要,我们不出城便是。”这时候肯瑞科身旁的侍女开口了,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一束突兀生长出来的冰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兰马洛克不由得多看了肯瑞科的侍女一眼,从面相上看她明明是一名未老先衰的中年农妇,嗓音却清越得犹如妙龄的少女。肯瑞科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的侍女,用的却是探询的口吻,甚至还带着一丝讨好与殷勤:“你不是说——”

“临时有事,改天再说。”侍女生硬地打断了肯瑞科,转身就走。这时候两人的主仆关系完全地颠倒,肯瑞科唯唯诺诺地跟在自己侍女的身后。兰马洛克长舒一口气,虽然肯瑞科前后态度的转变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可疑,但他不继续纠缠便已经是万幸了。他转过身,朝埃修无奈地摊开手:“你们可能听说过肯瑞科的名号,他跟他的佣兵团现在正在驻扎在波因布鲁。你们的临时驻地就在他们旁边,我现在派人带你们过去。”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要试图做出过激的举动。”

埃修点点头,没将兰马洛克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并非瑞文斯顿人,血管里可不会天生流淌着对萨里昂人的仇视。他转过身,注意到基亚神色有异:他木愣愣地注视着肯瑞科离去的方向,一种莫名惶惑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定格,嘴里喃喃地说:“不会吧?”

“怎么了?”埃修用肘顶了下基亚。

“刚才那是……姐姐的声音。”基亚回过神来,低声回答,“她怎么会跟肯瑞科出现在这里?”

……

另一边。

特蕾莎掀开了营帐的帘子,那片薄薄的棉布高高扬起来,落下时不识好歹地缠住了她的手臂。特蕾莎烦躁地转动手腕,一把将帘子撕扯下来。临时搭建的帐篷在这阵力量的冲击下剧烈地摇动着,骨架产生明显的形变。刺骨的风毫无顾忌地涌进了营帐,驱散了炭火的余温。

特蕾莎重重地坐下,对着镜子粗鲁地揉捏双颊,少顷,揭下了一张皮面具,露出其下精致的脸庞。她定定地注视着镜子光滑的平面,发现自己的脸正因为愠怒而泛出云层一般的红晕,曾经宝石般透亮的瞳孔此刻仿佛泥沼一般浑浊,暴虐的情绪不断地从深处冒出来。特蕾莎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眼,用力地咬破自己的嘴唇。盘旋在舌尖的血腥味让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深深地呼吸着,让冰凉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肺,这才感到脑海中那根灼热的弦渐渐冷却下来。

很久以来,特蕾莎都没有如此失态过。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走向极端。除了特蕾莎本人,还有那数十名在蔷薇庄园死无全尸的黑骑士,以及最终制服特蕾莎的异端裁判所所长但丁,没有人清楚彻底失控的地狱修女会造成多么恐怖的破坏。可今天她险些在城门口发作了。因为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肯瑞科或许认不出来,但她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是她亲手剃掉了曾经把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修饰得如同一头山猿的蓬乱须发。

基亚·艾尔夫万。她的弟弟,艾尔夫万家族曾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现在的身份则是一名冒险者,但特蕾莎万万想不到的是,他现在居然成了瑞文斯顿的雇佣兵。

瑞文斯顿的雇佣兵!此事若是被曝光,特蕾莎完全不敢想象萨里昂会掀起如何剧烈地政治风暴,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艾尔夫万家族的地位将会在这场风暴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得赶在最坏的情况发生前跟他聊聊。特蕾莎攥紧了拳头。

身后响起脚步声。肯瑞科拘谨地在营帐门口站定,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寒风。特蕾莎没有回头,她知道肯瑞科想问什么:“临时变卦是我的不对,但我有自己的理由,而且我不会跟你解释。”

肯瑞科叹了口气:“特蕾莎,我明白。但是我希望作为战友,我们之间能有最基本的信任。但丁大人交代过我,要在猎狐行动中全力协助你。如果你不愿意把你的信任交托给我,我又该如何协助你?”

“你在说什么?”特蕾莎皱着眉,“这跟信不信任没有关系,我只是临时有事。”

临时有事?肯瑞科皱起了眉头,突然恍然大悟,该不会是——

那个来了吧?

“那你好好休息。”自以为窥破特蕾莎心思的肯瑞科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两声,“我待会派人帮你修理一下帐篷。”他转身离去,叫来一名副官,低声吩咐:“去买几斤红豆回来。”

副官无奈地看着他:“老大,红豆是帝国的特产。波因布鲁冰天雪地的,我上哪去买?”

第九十四章 战争虎兕(四)

“这里就是王立学院吗?”露西安娜从马车跳下来,打量着周围覆雪皑皑的建筑。虽说是学院,更像是一座不设围墙的学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路边还有一块碑石,上面刻着学院的俯瞰图,还贴心地标明了这块碑石在地图上所处的位置。“真冷清啊。”她惆怅地叹出一口白雾,抱住双臂,用裘衣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她转过头去看埃修。后者正在将她的行李从马车上卸下来扛在肩上。自从银湖镇出发以来,埃修一直刻意地与露西安娜保持距离。露西安娜并不意外埃修的冷淡,毕竟自己一直在想法设法地窥探埃修的秘密。

“根据契约内容,你在王立学院入学后,我们便两不相欠。”埃修扛起行李,走到露西安娜身边,“赶快去办手续。”

“两不相欠?”露西安娜嘴角微微扬起,“说不定以后你还需要我的帮助呢,巴兰杜克先生。那时候又该怎么算?”

埃修瞥了她一眼:“我为什么会需要你的帮助?”

“你想啊,”露西安娜神秘地凑近埃修耳边,“帮助厄休拉重掌北境政权以后,首先要做的,难道不是恢复正常的外交关系吗?帝国一向与瑞文斯顿交好,你若是来请我,说不定我能帮你美言几句哦?”

绵软的热气呵在埃修的耳边,却仿佛是从迷雾山山巅席卷下来的凛风,将埃修的耳廓完全地冻结。他缓慢而僵硬地扭过头:“你又推理出来了?”

“是啊。”露西安娜的笑容分外得意,“半神喧闹者的高徒,不在五国之间出仕,反而拐走了一个萨里昂的子爵,两人千里迢迢来到北境当雇佣兵,总不可能是在渡鸦旗下鞠躬尽瘁吧?因为龙狮战役的关系,瑞文斯顿的贵族断层严重,老一代几乎尽数战死沙场,中生代也只有那几名公爵以及有王立学院背景的伯爵能挑起大梁,新生代也没有争气的表现。所以格雷戈里四世对封地授爵上分外慷慨,不少平民出身的冒险者只要立下战功就会被授予爵位,组成了一批介于中生代与新生代之间的少壮派。前几年他还破格授予一名探险女英雄男爵的头衔,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扯远了。不过格雷戈里四世掌权期间,在瑞文斯顿跻身政治圈简直太容易了——尤其是对你来说。只要挤进了那个圈子,厄休拉如果还有一丝复辟的念头,便迟早与你这种人脉浅薄的少壮派有接触。虽然我也想过你有可能是萨里昂派出来的间谍,但是你在中部大平原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刺杀了格雷兹家族的领袖,同时也是商人工会的代理会长,萨里昂不可能出这种血本却只为了送一个间谍进北境当雇佣兵,更何况还搭上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至于这种可能是什么,我不用再说出来了吧?不过我认为,你的计划太理想化了,但你可以请我帮你做出一些细节上的规划。比如说——”

“好意心领了。”埃修扭过头去,大步向前走去,再不看露西安娜一眼,“你在王立学院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

“学者我早就是了。”露西安娜嘟囔了一声,快步跟上埃修,“记住,我得去找院长布罗谢特才能办入学手续。”

与此同时,院长居所。

有人敲响了房门。“谁啊?”布罗谢特从书桌上抬起头,将散在桌面上的花白长须拢起,让它们端端正正地在前胸垂下。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手稿,拿起羽毛笔在刚才中断的地方草草地写了几句话。

“客人。”门外的人回答道,用的是潘德通用语,口音很别扭,似乎还糅了一些不自然的小舌音。

布罗谢特起身开门。站在门外的是一个很眼生的年轻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颜色很深的大墨镜,将他的眼睛完全遮挡住。“有你的信。”年轻人生硬地说,递过来一张修饰精美的信封,封口处的有两条对称的飘逸线条,神气活现的,像是某个人唇角上翘起来的两条小胡子。

布罗谢特扫了一眼信封便明白了寄信人的身份,但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认真地打量起了年轻人:“阁下是诺多精灵?奎格芬什么时候有这等本事差遣一名诺多精灵做信使了?”

对方握信封的手明显地一僵:“你在说什么?”

“行了,别死撑了小伙子——虽然你的实际年龄可能比我还要大,不过我姑且就这么喊你吧。”布罗谢特摇了摇头,“虽然诺多精灵除了瞳色,其他体征与人类几乎一模一样,但还是有可供鉴别的细节。”他伸出手接过信封,顺势在年轻人的手指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诺多精灵的手指修长而且灵活,指节也较人类的要多出那么一两个。你的大拇指有三个指节,一看就知道了。”他苍老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微笑,“既然你被人类认了出来,那么按照诺多精灵的传统,你不重新介绍下自己吗?”

“我没有遵循传统的必要。”诺多精灵冷淡地说。

“哦?一名被驱逐的诺多?那你一定是里泰迪兰。”布罗谢特准确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对方的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你是几十年来唯一一名从东部森林中被驱逐出来的诺多,你的大名,在王立学院的历史学者当中可是如雷贯耳。”布罗谢特低头解开信封,草草扫了一眼信纸,有些失望地垂下眉,“就这些?他没有口信给我吗?”

“有的。”里泰迪兰说,“他还让我告诉你:凛冬终于要结束了。”

“就这些?”布罗谢特拧起了眉毛,怀疑地注视着里泰迪兰,“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信使。”里泰迪兰耸了耸肩,“我要离开了。”他转身出门,与人撞了满怀。对方纹丝不动,里泰迪兰却身子一歪,朝一旁踉跄地退了两步。

“一个意外,我道歉。”埃修伸出手来,扶住了里泰迪兰。

第九十五章 战争虎兕(五)

里泰迪兰身子一摇,用肩膀震开了埃修的手。他皱着眉掸了掸被埃修碰到的地方:“走路注意点。”这一刻里泰迪兰震惊于自己柔和的语气,随后又哑然失笑。奎格芬的信已经送达,这意味着当布罗谢特接过信封的那一刻,自己被人当成车夫使役欺压的日子便宣告终结。久违的自由如同射穿厚重乌云的曙光,照得他心中一片敞亮。就连险些将他撞倒的埃修,他也生不起计较的心思——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去计较的功夫。

里泰迪兰匆匆离去。埃修注视着对方的背影,右手垂在身侧,轻轻地握拳,而后很快地张开,如是反复数次。他在回味着被震开时那一瞬间的手感,对方由全身至部位的发力技巧与自己有些相似——更准确地说,是与自己开弓时的发力技巧几乎一模一样。可他的弓术由老酒鬼所教,再进一步追根溯源的话……

“Bon voyage!”埃修突然朝里泰迪兰的背影喊了一声。

里泰迪兰跨出去的一只脚定格在半空,他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友好的笑容在唇角闪现,他遥遥朝埃修点头:“Merci.”

“刚才那是……诺多的送别辞令?”露西安娜用手指捅了捅埃修,“王立学院果然名不虚传,随便碰到一个人,都会说如此标准的诺多语。”

“他不是会说诺多语,他就是一名诺多精灵。”苍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听得懂诺多语的人,整个潘德都很难数出一双手,没想到我的门口就站着两位。来造访我这件小庐,有什么事吗?”

埃修与露西安娜同时回过头:一个须发霜白的老人站在两人面前,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老人不知道蓄了多久的须,数百条细长的银丝仿佛一挂瀑布在他胸前垂落。他的五官柔和,面目慈祥,可时间与阅历又为他平添了一份威严的气质。他既是一名可以亲近的老人,同时也是一位需要敬重的长者。

布罗谢特,他出身庶民,因而不具姓氏。然而他在北境的地位却隐隐然与瑞文斯顿的公爵们平起平坐,因为他的头衔是王立学院的院长,手臂上的学术之环串满了象征在某一领域颇有成果的白色石珠。而他在潘德的冒险者中也相当有名。王立学院的前任院长们大多是醉心学术,不问世事的老学究,布罗谢特却反其道而行之,将世俗作为自己主要的研究对象。他编纂了《潘德志》,共分《为商》、《布武》、《治军》、《从政》四册,为那些在潘德闯荡的冒险者提供了难得而宝贵的指引。严格说来,曾经依靠《潘德志》辨识名人政要的埃修也可以算是他的学生。

“您好,布罗谢特院长。”露西安娜难得的拘谨起来,她微微屈下膝盖,行了一个不太熟练的帝国宫廷礼,“我是来入学的。”

“南部口音?你是帝国那边派来交流的贵族子弟?”布罗谢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居然会是一个小姑娘,你父亲也真舍得你——等一下,”他的脸色突然一沉,手沿着自己的长须一路滑下,在末尾反复捻动,“帝国的贵族小姐……懂诺多语……你是露西安娜?”

“对呀!”露西安娜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并不意外布罗谢特能认出自己,她年纪虽小,可早已经因为能够独立翻译诺多文献而名震学术界。对于潘德学术界的学者来说,他们可能不会关心各国的权力更迭——精研政治或历史领域的除外——甚至也懒得在意是谁当上了王立学院的院长,但露西安娜·杜克斯的大名却如同一颗炽亮而年轻的新星,在他们的头顶闪耀至今。他们手臂的学术之环上可能没有串着语言学的石珠,甚至当中的大部分人对语言学都是一窍不通,但他们却共同期待着这颗还在上升期的新星到达自己光芒的巅峰,就像他们期待每一位崭露头角的年轻学者一样。

“贾斯特斯居然会舍得把自己的女儿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布罗谢特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苦笑,“厄尔多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让你来波因布鲁。”他很随意地批评了格雷戈里四世一句,却突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逻辑中存在某个难以解释的疑点:露西安娜是目前帝国律法执政官之女,身份显贵至极,格雷戈里四世怎么会冒着触怒贾斯特斯的风险,将她送来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与迷雾山部落冲突前线的波因布鲁?

而且,她是怎么穿过瓦尔雪原的?布罗谢特扫了一眼她身旁的埃修,端正而略显纤细的两条眉毛,并不是瑟尔达。

一个危险的可能性如同轰雷般在他的脑海里炸开,布罗谢特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露西安娜,还在捻动长须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力,几根细细长长的银丝沿着他的手背飘然垂落。他张了张嘴,声音有气无力:“你最好别告诉我,你是瞒着厄尔多偷偷跑出来的。”

“这个……”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再隐瞒了,“其实我是瞒着我父亲从伊索斯偷跑出来的。”

“我的天……”布罗谢特捂住自己的额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放下手的时候,神情已然严厉而冷漠:“幸会,杜克斯小姐。请原谅我无法为您办理入学手续,您需要征得陛下的同意。在此之前,请在公爵府邸好好休息。”

露西安娜狡黠地笑了笑,她完全理解布罗谢特的苦衷,但是她没打算放弃,因为她很笃定,布罗谢特无法拒绝她的请求。“请先看看我的学费再说。”她从怀里抽出三张因为陈旧而泛黄的羊皮纸,递到布罗谢特面前。

“就算这上面列着的是贾斯特斯全部财产的清单,我也不——”布罗谢特的视线有些不耐烦地落在羊皮纸上,然后就再也没法挪开。他直勾勾地盯着它们,眼中渐渐窜起狂热的火焰,像是武者邂逅称手的武器,浪子邂逅心仪的女人,将先前的严厉冷漠焚烧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渴望。他郑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羊皮纸发皱的边角,良久,他抬起头,用颤抖的声音说:

“这是,马迪甘《预言长诗》的手稿?”

第九十六章 战争虎兕(六)

“没错,这三篇手稿够不够抵付我的学费?”露西安娜愉快地说。当马迪甘被异端裁判所处死以后,他的大部分作品要么被焚毁,要么散轶民间。异端裁判所视之如同仇寇余孽,一旦有人被查出私藏马迪甘的作品,那么他的余生只可能在黑狱里度过。但是非萨里昂籍的收藏者眼中,打上马迪甘印记的物品都是无价之宝,菲尔兹威商会在扬维克朔的拍卖行曾经以二十万第纳尔的天价拍出一份疑似马迪甘真迹的骑士草稿。但是这种所谓的真迹,在布罗谢特眼中——或者说在王立学院所有历史学者的眼中——没有任何收藏价值。马迪甘的前半生不过是一名潦倒的吟游诗人,靠着写骑士博得了些许名气。可在他短暂的后半生,他创作了《预言长诗》,狂妄地声称将会有人摇撼君主的御座,将兵戈无休的潘德再度整合成一个空前强盛的帝国。马迪甘因为《预言长诗》而灿烂,也因为《预言长诗》而陨落,如同经过天穹的流星,虽然只有短暂地一瞬,但是那辉煌的轨迹已经永远地刻在了观测者的眼底。

王立学院便是马迪甘最忠实的观测者。早在马迪甘被异端裁判所追捕,四处流亡的期间,那一任的院长便开始有意识地整理马迪甘围绕《预言长诗》所作的一系列宣传演讲。但是波因布鲁的地理位置使得他可以动用的人力物力极其有限——抗击迷雾山部落的入侵永远是波因布鲁的主旋律,哪怕是可以直接调动黑矛骑士团的王立学院院长,也不敢为了几个杂音而将整座城市置于沦陷的风险之中。所以时至今日,王立学院与马迪甘相关的藏品数量及其有限,最有价值的不过是几篇当年在火场中,被一名有着王立学院背景的瑞文斯顿间谍冒死抢救出来的演讲稿,焚毁最严重的只剩下零碎的文字。尽管如此,王立学院上下还是把这些在废纸边缘徘徊的演讲稿当成传世之宝。

然而,露西安娜随随便便地就将马迪甘的真迹递到了布罗谢特的面前,而且不是什么毫无营养的手稿,亦或者是保留了只言片语的碎纸,而是他亲手撰写的《预言长诗》通篇!布罗谢特听到自己年迈的心脏正在猛烈地搏动着,将被欲望烧得滚烫的血液传递到身体各处。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奎格芬的信封放在书桌上,封口上那飘然的两撇像是某人嘲弄的嘴角:“你怎么得到的?”

“从一个萨里昂的行商手上买的,”露西安娜侧着头回忆,“大概花了五万第纳尔吧。”

“五万……”布罗谢特头晕目眩,奎格芬当年的豪言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别说是七十万第纳尔,就算是你把王立学院这块地转让给我,再让黑矛骑士团效忠我,也拿不走这三篇手稿!”

“那你想怎么样?”布罗谢特咬着牙说,“八十万第纳尔,这是王立学院的极限了!”

“黑矛骑士团的效忠,怎么也不该八十万吧?”奎格芬神秘地一笑,胡子神气活现地上翘起来,“别在这里浪费我的好茶了,我已经给手稿敲定了一份买家——别急着生气,迟早有一天你会得到它们,我敢担保你甚至都不需要花费一个子儿。但那时候你敢不敢收就是另一回事了。爱丽丝,送客。”

这个老奸商,算计越来越深远了啊,难不成露西安娜离家出走,千里迢迢奔赴王立学院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布罗谢特咬牙切齿地想。露西安娜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不大乐意将她招收进王立学院,一旦她的身份曝光,且不说远在南域的贾斯特斯执政官会作何反应,光是北境那一大堆不怀好意的狂蜂浪蝶就够王立学院受了——瑞文斯顿与帝国的关系仍处于升温状态,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一场足以震动大陆格局的跨国联姻。露西安娜这时候出现在波因布鲁,便是一朵脱离了温室的无主名花,王立学院的门槛迟早要被野心勃勃的追求者踏平。

但是他又不可能眼睁睁地错过这次将马迪甘手稿纳入王立学院藏品的唯一机会。布罗谢特紧紧捏着自己的胡须,无意识地用手背将它盘起——这是极度失态的表现,上一次他如此姿态,是在奎格芬告诉他马迪甘手稿另有买主的时候。

“布罗谢特先生,其实您没必要如此纠结。”露西安娜认真地说,“我来到王立学院,只是因为它是学术交流的圣地。我在这里是一名纯粹的学生,而非执政官的女儿。如果你不说,我不说,”她瞥了一眼埃修,“他也不说的话,谁会知道我的身份呢?”

“这位是?”布罗谢特终于留意到站在露西安娜身旁的埃修。这名年轻人一口标准的诺多语其实在一开始留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但是随后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露西安娜以及马迪甘的手稿转移了,“怎么称呼?”

“我是——”埃修刚刚开口,露西安娜冷不丁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的弟子,大闹帝国年祭的死囚,刺杀奈德·格雷兹的狂徒;当然了,”她露出狡黠地笑容,在埃修反应过来之前如同一只小鹿轻快地窜开,藏到布罗谢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朝埃修做了个鬼脸,一字一顿:

“还是《预言长诗》中的主角哦!”

第九十七章 战争虎兕(七)

“哦?”布罗谢特有些讶异地看着露西安娜,“你连比对工作都做了?确定吗?”

“契合度在八成左右,”露西安娜说,“除了最后一张羊皮纸的内容语焉不详以外,前两张与他的表现高度吻合。喏,就是这些地方。”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手稿上点来点去。

“小心点!”布罗谢特手一抖,生怕露西安娜不小心在脆弱的羊皮纸上戳出几个孔来。他撩起自己的长须,小心翼翼地将羊皮纸揣进自己的学者长袍,若有所思地看着埃修,“所以说你有可能就是马迪甘预言中那个注定会统一大陆的英雄……”布罗谢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埃修。

“有完没完?”埃修眼中迸溅出火星,随后却又无可奈何地熄灭。他本能地反感露西安娜与布罗谢特给他冠上的头衔。门德尔松山脉中那荒诞离奇的梦境再度在脑海里浮现,而后猛地下坠至胸腔中,形成一团沉郁的云。埃修狠狠地呼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寒流涌进肺叶,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好像很反感这个称呼。”布罗谢特伸出手,拍打埃修的后背,“五十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声称自己就是所谓的预言之子。”

“我猜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埃修断断续续地说,他咳得更厉害了,小腹撕裂一般的绞痛,似乎有一只狞恶的蜈蚣张牙舞爪地在肠胃中穿行。他捂住嘴,最后咳嗽了一声,勉强挺直身体,“而且我不相信有人真的可以精准地预测世界的轨迹。”

“他不需要预测整个世界的轨迹,或者说世界的轨迹无需预测。统一与分裂是历史运行的必然趋势。谁都可以预言潘德终将一统,我可以,你也可以,但是这毫无意义。”布罗谢特把手放在埃修的肩膀上,“马迪甘不仅仅是指出了历史的必然趋势,他指出了这个趋势里的弄潮儿,并为他规划出了一条明晰的,指向白银王座的轨迹。而且,”布罗谢特微笑,“有什么证据证明,马迪甘是人类了?”

“呵呵,”埃修嘶哑地笑了两声,“你是说马迪甘是神明?那他应该是潘德首例被处死的神明。”

“他的确是死在了异端裁判所的火刑架上没错。但是有一点——我很希望你对神学有基本研究,因为只要是在王立学院上过神学入门的学者,都会知道,神明具有两种基本属性,神性与神力,但是两者并不存在关联性。潘德目前已知的半神,诺多精灵的族长***迪尔,‘喧闹者’布洛赫,都是徒具神力,而无神性。但是马迪甘不一样,记录表明他在宣讲自己的理念时展现出了至高的神性,短时间内煽动并凝聚起大批的追随者——规模足以惊动任何一位统治者。但是并没有迹象表示出他拥有神力,不然就算是几乎倾巢出动的异端裁判所,也断无可能捕获他。”

“王立学院果然名不虚传。”埃修冷漠地说,“居然已经开始研究起神明了。”

“对象有限啊,”布罗谢特没有理会埃修的暗讽,只是抚着自己的胡须长叹一声,“信仰跟神明终究是两码事。神性与神力的概念只是一个初步成型的理论,缺乏实证。”

“我要走了。”埃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只是一个雇佣兵的队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自便。”布罗谢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们会再见面的,巴兰杜克先生。”露西安娜朝埃修挥挥手。

“原来这孩子姓巴兰杜克……”布罗谢特多看了埃修的背影一眼,“我原来以为卡瓦拉子嗣执政时期的贵胄应该早就应该在帝国的迫害下断绝传承了,没想到我还有机会见到一支独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喧闹者’会选择你做他的弟子,而不是达立安爵士,毕竟他是潘德·卡瓦拉的血脉。这很奇怪,半神的行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逻辑模式呢?他应该还是基于人性考虑事情——不行,这种设想不会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果,也许应该将‘喧闹者’出没的时间点与最近二十年来的潘德历史加以对照……”

布罗谢特犹在思考,胡须冷不丁被轻拽了一下。他有些恼怒地低下头,训斥道:“露西安娜,你都多大了!”

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收回手:“可以办理我的入学手续了吗,呃……院长?”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布罗谢特看向露西安娜,太阳穴突然胀痛起来,还揣在怀里的三张羊皮纸此时仿佛变成了烧得红热的木炭,散发出灼人的高温。那是理性在发出警示的讯号,让他赶快将露西安娜拒之门外。现在还为时不晚,把手稿塞回去!理性在命令他。这个女孩对于王立学院,甚至对于整个瑞文斯顿来说,都是天大的麻烦!

他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跟这份马迪甘的手稿失之交臂。当年王立学院几乎是倾全院之力,从学者到黑矛骑士都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阿尔德玛公爵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挪用了一部分拨给学院的公款——堪堪凑出八十万第纳尔,也没能从奎格芬嘴里把这份手稿撬出来。这次如果错过,只怕他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寿命去等待下一次相逢。而且,这三张羊皮纸,又能在岁月的侵蚀下辗转多久?布罗谢特激烈地思考着,这是政治理性与学术理性之间的倾轧,其过程惨烈而血腥,甚至足以摧垮人的精神。最终,学术理性以微弱的优势压过了政治理性,布罗谢特疲惫地扶住自己居所的门,闭上眼,深沉地叹气:“进来吧,我为你起草入学手续。但是你必须使用化名,而且不能在人前暴露出你会诺多语。”

“没问题。”露西安娜拍拍自己的胸口。

“这是你的学术之环,”布罗谢特来到自己的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无法分辨材质的白色手环。在室内烛火的映照下,它的光泽同时呈现出金属的冰冷与水晶的剔透。布罗谢特郑重其事地将它套在露西安娜的手腕上:“本来以你在诺多语上的研究,你有资格在在学术之环上有一颗石珠的,但是……”他耸了耸肩,“如果你还精通其他领域,可以把自己的论文交给评议会,通过答辩环节,便可以获得象征这个领域的石珠。”

“这个倒是无所谓。”露西安娜抚摸着手环,心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我其实对您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理论更感兴趣。”

“这个只是一个不成熟的理论,甚至还没有形成系统的学说。”布罗谢特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会对感兴趣?”

“但是,一个理论的提出总该基于针对某个现象的猜想吧?这个现象是什么?是某个神迹吗?”露西安娜问。

“唔……这个属于机密。”布罗谢特脸上闪过难色。

露西安娜低下头,指肚轻轻滑过手环,少顷,她了然地抬起头,低声问:“是上代预兆之狼与‘红手’利斯塔?”

第九十八章 战争虎兕(八)

布罗谢特仿佛没有听见露西安娜,他背过身,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将那封来自奎格芬的书信扔进抽屉里。露西安娜注意到书桌的角落整整齐齐地垒着三个学术之环,每一串都挂满了被打磨得珠圆玉润的白色石珠。布罗谢特抽出一支羽毛笔,将一张羊皮纸在书桌上摊开,将笔管伸进在墨水瓶里蘸了蘸,拔出来时几滴墨汁自笔尖甩出,落到了最上层的学术之环上,几颗石珠顿时染上了几星墨渍。布罗谢特心疼地扫了一眼,却没有别的动作,开始起草露西安娜的入学文件。房间里一时无言,只有羽毛笔行走在羊皮纸上的“沙沙”声。时间在静默的虚空中无助而难堪地滑坠。

露西安娜用手指轻轻地揉了揉眉心,眼里闪出一丝不满。她站到布罗谢特身边,清了清嗓子:“潘德历三四六年一月,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预兆之狼入侵北境,围困波因布鲁。同年二月,正准备发起反攻的格雷戈里四世匆忙与乌尔里克五世议和。已经逼近马里昂斯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被迫带领大军自迦图草原折返驰援波因布鲁,最终在城下击溃迷雾山的劫掠大军。预兆之狼被龙骑士团的总队长利斯塔亲手格杀,掏心而死。经此役,利斯塔被尊称为‘红手’,据传当他出离愤怒时,右手便会因为充血而胀红。”

布罗谢特仍然无动于衷,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书写,笔尖却无意识地悬停在羊皮纸的上空,不再落下。露西安娜心一横,索性将自己的推测和盘托出:“预兆之狼自称是山神维约维斯的使者,他一旦出世,原本内斗不断的迷雾山部落立刻整合为一个森严而有序的集体。根据您此前关于马迪甘的描述,神性具有煽动力与凝聚力,那么从一定程度上可以佐证预兆之狼的确拥有相当程度的神性。而利斯塔在三四六年以前,仅能算是一名勇武过人的准一流武者;然而三四六年之后,他的个人武力明显有了飞跃性的提升。最具代表性的战例——同时也是唯一能够考证的战例——是在三五零年,瑞文斯顿同时陷入与萨里昂跟菲尔兹威的战争泥潭中。‘叉胡’艾里侯爵奇袭霜息山,攻城的突击队由赫拉克勒斯率领。然而北境唯二的超一流武者‘猛犬’与‘铁熊’却在门德尔松山脉地域与萨里昂军队周旋,无暇他顾,。按理说没有人可以阻止龙卫堡的沦陷,但是那场战役的结果却是艾里侯爵败走铁橡堡,赫拉克勒斯三个月不曾出现在菲尔兹威的前线。”露西安娜凝视着羽毛笔,一大滴浓郁的墨汁在笔尖摇摇欲坠,“当时镇守在龙卫堡的,是利斯塔。他甚至还没有冠以超一流武者的头衔,却打破了潘德的制衡铁律。除了超一流武者之外,还有什么能制衡另一名超一流武者?”

“最终的推论是,利斯塔很有可能被动地从被他杀死的预兆之狼身上继承了一定程度的神力,并且在守卫龙卫堡时动用了这种神力,才能够压制——亦或是重伤赫拉克勒斯。但是他应该不能频繁地使用,不然他应该在战场上更为活跃才是。”

“啪”,墨汁自笔尖坠落,在羊皮纸上溅开。布罗谢特搁下笔,长久地凝视着那朵盛开在字母间的暗色之花:“当年,劫掠大军才被击溃,我就认为兹事体大,最好保密。可是没人听我的意见,一个个都恨不得将利斯塔捧上天去。托他们的福,”他从长须之中发出一声含混的冷笑,“我那年不得不将快要出版的《潘德志》重新修订,好帮他们把‘红手’这个没有一点美感的绰号传遍大陆。”他叹息了一声,转过身面对着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执政官有你这个女儿,不知道是创世女神对他的赐福还是诅咒。”

“喂喂,院长,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夸奖我一次?”露西安娜抗议道,“我的推论是不是完全正确?”

布罗谢特浑浊地叹息了一声:“基本与我们目前所建立的神学理论体系相吻合。你说得没错,神性具有煽动力与凝聚力,而神力则可以轻松碾压当今任何一位超一流武者。利斯塔将他的右手从预兆之狼的胸腔中抽出来之时,一部分来自维约维斯的神性与神力寄生在了上面。”

“神力强化他,而神性则在同化他?”露西安娜反应很快。

“一点不错。”布罗谢特欣赏地看了露西安娜一眼,反正无法再隐瞒下去,他索性彻底地放开,将所谓的机密抛出顾忌的雷池。“他每次使用来自维约维斯的神力,就不得不面对神性对他的侵蚀。三五零年那次最为严重,也最为危险,他几乎就要被彻底地同化了。亚历克西斯参考了王立学院包括我在内几名研究神学的学者的建议,将他锁在乌尔维尔的祭坛三天三夜,才恢复过来。”

“被完全侵蚀的结果是什么?”

“我不清楚,”回忆起往事,布罗谢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概是龙骑士团的总队长成为新一代的预兆之狼吧。对了,”他将书桌上的羊皮纸揉成一团,瞪着露西安娜:“这些事情仅限于流传在研究神学的学者之间。”

“明白,我绝对会守口如瓶!”露西安娜信誓旦旦地说。

“守口如瓶?”布罗谢特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露西安娜的脑门,“你刚才可是将帝国与萨里昂共同通缉的重犯引荐给了我,还告诉我他就是预言之子,这也算是守口如瓶吗?”

“他可没要求我保密!”露西安娜捂着自己的额头,纤细的眉毛因为疼痛绞在一起。布罗谢特的手劲并不大,发力却很巧,像是越过颅骨叩击痛觉神经。湿热的液体不自觉地从她眼眶周围泛出。露西安娜泪汪汪地注视着布罗谢特:“没必要这样吧,院长?”

布罗谢特哼了一声:“以后别拽老人家的胡子。”他拉开抽屉,又拿了一张羊皮纸,准备重新起草露西安娜的入学文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封躺在角落的信封,耳畔突然回想起里泰迪兰带给他的口信,原本是以并不如何标准的潘德通用语说出,他却自发地将其过滤成了奎格芬字正腔圆的中部大平原口音:“凛冬,终于要结束了。”

“预言之子……奎格芬呀奎格芬,你跟老酒鬼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情?”

……

埃修走在街道上,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狂暴的气流裹挟着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喉管直冲而上,撞破嘴唇的封锁,经由指缝流泻出来。埃修痛苦地弯下腰,扶着灰白色的墙壁站定,缓慢而吃力地挪开自己的手。

掌心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最中央有一抹明艳而秀气的蓝,弧度宛如少女婉转的娥眉。埃修怔怔地注视着手掌,气流与液体再次上涌,这次他再也无力封堵,狠狠地咳嗽了一声,蓝红混杂的血液溅落在灰白色的积雪上。埃修用力打了个寒噤,曾经他恍若不觉的严寒现在如同千万根针刺穿了他的皮肤,深入他的骨髓,阻断了他对四肢的感知。

“蓝星”,来自“灰狼”萨麦尔的剧毒馈赠,埃修强悍的身体素质帮他抑制了猛烈的毒性,然而毒素却经由血液循环淤积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再次汇聚在心脏,完成了第二次爆发,并不致命,却暂时摧毁了埃修的体质。

得快点回到驻地!埃修沿着街道狂奔起来,每跨出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剧痛犹如洪钟一般在身躯中鸣响,扩散出破坏性的波纹,肌腱与神经几乎都要被撕裂。而一股暖流则从痛楚的深处升腾起来,将五脏包覆住,又在其上点起一团熊熊的烈焰。埃修的身体外部是冰窟,内里却有如暴沸的火山。其后的每一步他都在冰与火之中煎熬着。即便如此他的意识依然保持着可怕的清醒——因为清醒,所以可怕。他能感受到身体被痛楚切割的一切细节。

埃修终于是撑回了营地,正门的广场前却有一堵人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埃修模糊的视线中,影影憧憧的黑色人形摇摆着,发出喧哗的议论。

“头儿!”有个黑色人形奋力挤出来,朝埃修打招呼。他听出了这是萨拉曼的声音,带着点惶急,和些许的如释重负。“发生什么了?”他竭力稳定自己的声线,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而沉浊。

“基斯亚跟那个副官打起来了!那个守城的长官在给他们当公证人!”

第九十九章 战争虎兕(九)

三十分钟前。

雷恩坐在自己的帐篷里,他解下衬衣,露出精壮的上身。跟每一名纯正的北境汉子一样,他身材魁伟,体毛茂密,棱角分明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呼吸缓缓地起伏,像是徐风吹拂下的海平面,然而温和的波涛之下,爆力犹如暗流般涌动。继承自导师里奥德雷的猎鹰骑士甲被他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面前的金属支架上,在两代猎鹰骑士的颠沛流离中它已经多处破损,胸口的猎鹰纹章也被刻意地磨花,但其他地方依然铮亮光洁。雷恩透过铠甲的反光打量着自己,他看见一名沧桑的年轻骑士,胡须蓬乱,一脸倦容,眼睛深处却跳跃着坚毅的火花。雷恩轻轻呵出一口气,铠甲里的年轻骑士顿时笼罩在一团迷蒙的雾气中。他拿起一块抹布,用力擦拭起来。

铠甲里的骑士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两对炯炯有神的眸子隔着钢铁与雾气彼此凝视。雷恩仿佛看到铠甲里的自己嘴唇微微翕张,有一人的声音便穿越生与死的时空,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愿猎鹰骑士团的历史铭记这一刻。”年迈的骑士举起自己的佩剑,肃穆地搭在雷恩的左肩上,“你已经通过了基本战技的训练,而且具有一切骑士应当具有的品质,我以猎鹰骑士团一级骑士长兼骑士导师,子爵伊萨尔·让·里奥德雷之名,将你接纳进猎鹰骑士团。愿我们的战友注视着你战斗,凯旋;也愿他们高尚的灵魂得以安息。现在,宣誓吧,雷恩!”

“我宣誓。”雷恩抬起右手,用力按住剑身,而后单膝跪在草地上。他凝视着里奥德雷身上的铠甲,反光里是一名一脸庄严的年轻骑士,瞳孔深处却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与兴奋。雷恩深吸一口气,将食指的指腹滑过剑刃,于是几滴殷红的鲜血便沿着长剑滑动:“我将成为猎鹰骑士团的一员,为北境献上我的一切,包括生命。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里奥德雷重复了一遍。他收起佩剑,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好了,仪式已经完成。猎鹰骑士团的传承终于是没在我手上断绝。不过现在,雷恩你还有最后一个课程没有完成,同时它也是每一名猎鹰骑士的必修课。”

“是什么?”雷恩问。

“关于人性的课程,雷恩。人有美丑,而人性亦然。但跟外表不同,人的品质并非是纯粹的美或者纯粹的恶,它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美德与恶念各占江山。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你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可能会有那么一两个值得你去推心置腹,甚至为他们付出生命。”里奥德雷拍拍身边的青草地,示意雷恩坐在他身边,“扯远了,大概是用并不怎么可靠的法门,从而对他人形成基本的认知。”里奥德雷抬起头,望着天上漂浮的白云,“之所以说‘不怎么可靠’,是因为这与其说是课程,倒不如说是猎鹰骑士团一致研究的课题。几年前伊凡勒斯伯爵同我总结出了一条规律。不过我们终究是战士,而不是学者,所以我们在这方面的成果有着相当的局限性——也就是适用的对象有限。”他对着雷恩笑了笑,“我要是还留在瑞文斯顿,退役以后就去波因布鲁潜心深造,说不定还能混个学术之环。现在我把这条规律交给你,你可以尝试着进一步在我们的基础上拓展一下。这条规律的核心内容很简单,八个字。”

“骑士的剑,不会说谎!”

“骑士的剑,不会说谎。”雷恩低声重复了一遍,他扔下抹布,站起身,披上衬衣,用力舒展四肢,活动开的关节“噼噼啪啪”地响着,像是有春雷在他身体深处澎湃地炸开,带来难以言喻的快感。做完准备活动后,雷恩将骑士甲套在身上,冰冷的金属热烈而亲昵地拥抱住他,他深吸一口气,走出营帐。

基亚正在空地上,教安森最基本的剑术。他跟埃修讨论过安森的训练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基亚才是安森的最佳教官。埃修或许是一名强悍的战士,但是喧闹者训练他的方式显然不可能套用在他人身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地狱般严酷的环境中生存并如复一日地挑战自己的极限,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一名半神做全天候的看护。但是基亚不同,他受过狮骑士团正规而严格的训练,赫赫有名的母狮子凯伊是他的骑士导师,同时也具有相当丰富的理论知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基亚都是训练安森的不二之选。

“你已经掌握了持剑的基本要领,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配合步伐力,做出攻击。这是基础中的基础,掌握了这个,我们才能开始下一步的学习。”基亚一只手托住安森的手腕,略微矫正了他的姿势,“不过时间有限,我们随时可能投入战斗。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学一点。”

“你在教他单手剑术?在战场上一点都不实用,没有盾牌与铠甲的保护,一支流矢就能夺走他的生命。你教他这种仅限于贵族间技击的花架子,倒不如直截了当地演示一下战场搏击的技巧。”雷恩走过来,轻描淡写地拨开安森的剑。后者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夺回剑身的控制权,可雷恩只是摊开手掌,握住剑身一拧,安森便感到剑柄在他手心挣扎着咬了他一口。他痛叫一声松手,长剑“当啷”落地。安森倒抽着冷气去看自己的手心,现被磨掉了好大一块皮,血丝隐隐约约从肌肉的纹路间渗出,火辣辣的痛感流窜在创口周围。“他甚至连老茧都没长出来。”

“你出生手心就长老茧?”基亚冷冷地回应道,“副官阁下,有何贵干?”

“身为这支部队的副官,我认为训练新人也该是我的一部分责任,但是你的训练方式太温和了。”雷恩平静地说,“假如明天迷雾山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他要用这种所谓的步伐去跟那些蛮子跳交际舞吗?”

“你的提议是?”

“我们俩练练,战场搏击。”

“太危险了,我拒绝。”基亚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我没有专业的防具。”

“不要紧,我可以为你们开放波因布鲁的武备库,你们可以随意挑选武器防具。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在关键时刻可以制止你们的公证人的话,我也可以胜任。”有人突兀地插足。两人同时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兰马洛克爵士环抱着双手,站在营地的门口,几乎与他等高的铁胎弓背在身后,一丝玩味的笑容似有似无地挂在嘴角。“我也很好奇,什么样的部队会有本事穿越瓦尔雪原。你们尽管放开了打。有我在,你们最多受点皮肉伤。”他摘下铁胎弓,引箭上弦,“刀剑或许不长眼,我可是长了的。”他的神情冷漠下来,“可以开始了,这是命令。”

雷恩耸了耸肩:“谨遵军令。”

基亚犹豫了一会:“我先带安森去包扎一下。”他拉起安森,朝空地外走去,同时压低了声音:“快去把这里的情况跟萨拉曼说一下,告诉他,埃修回来以后,让他尽快露面!”

“明白了!”安森紧张地点点头。

“包扎完后别忘了回来看。他们虽然可能别有用心,但是这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战场搏击,这是只在骑士团内部才会开设的高级实战课程。”基亚又叮嘱道,拍了下安森的肩膀,“去吧!”

“悄悄话说完没有!”兰马洛克不耐烦地喊,“好了就跟着我去挑选防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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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战争虎兕 (十)

“我明白了。”埃修点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的意识出现了片刻的恍惚,接踵而来的是几乎要将脑颅撕裂的痛楚。埃修捂住自己的额头,他的手心是冰凉的,脑门却滚烫得仿佛炭火。埃修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萨拉曼,你有多的棉衣吗?借我穿一下。”

“头儿……”萨拉曼担忧地端详着埃修的脸色,“你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有一点发烧。”埃修说,“应该不碍事,捂几天就好了。”

“那就好!”萨拉曼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的棉袄披在埃修身上,手套也脱了拍在埃修怀里。“娘希匹好冷!老子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了——嘶哈!”他一个哆嗦从头打到脚,“我得赶紧回帐篷找件厚衣服穿穿。都给老子让开!”萨拉曼转过身,凭借自己的体格硬生生挤开人墙,顺便为埃修辟开了一条道路。

“谢了。”埃修裹紧了身上的棉袄,稍微振奋下精神,在人墙合拢之前快步走进圈内。

“哟,来得正好。”兰马洛克拄着长弓,朝埃修点了点头,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招呼,“我还没喊开始。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看谁会赢?”

“免了,我对赌博不感兴趣。”埃修勉强说,。兰马洛克失望地撇了撇嘴,转头看向场内:“准备好了?”

雷恩点点头,他仍旧穿着那套严重破损的骑士甲,用的也是自己的佩剑,盾牌则不知道是跟哪个佣兵借的小皮盾,被他潦草地缠在手臂上;站在他对面的基亚则披挂着瑞文斯顿的制式装备,宽大的纹章盾倚在脚边。他将一顶尖嘴盔戴在头上,用皮带缠好后,朝兰马洛克竖起拇指。

“很好,”兰马洛克从身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根修长的箭矢,“看清楚,这根箭落地,你们便开始。”他将沉重的铁胎弓举过头顶,右手引箭上弦,稍稍拉出平缓的弧度。兰马洛克松开手,弓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以一个近乎垂直的角度将箭射到空中。无形的音波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雷恩与基亚同时掣出武器,仰起头,目光紧随着箭矢爬升的轨迹。两人的视线在最高点交汇,而后随着箭矢一同朝大地坠落!

战场搏击是每一名骑士的必修课,同时也是骑士团新晋成员在训练中的最终课程。一般会由两名上过战场,经验丰富的老骑士进行演示,旨在将局势瞬息万变的混乱战场简化成一对一的实战较量,课程内容简单粗暴:用最快速与最致命的手段击杀眼前的对手并寻找下一个目标;此外还有一对多,多对多的进阶演示。由于战场搏击在尽可能地模拟以杀伤对手为主要目的的实战,参与者往往会打红了眼,出手也会失了分寸。即便是木制的练习武器,在一名训练有素的骑士手中也具有不俗的破坏力,哪怕有护具的保护,也存在造成严重伤残的风险。因此战场搏击往往会部署一名,甚至是多名能在关键时刻介入,将双方分开的公证人。基亚早年在狮骑士团受训时,有幸观摩了由骑士长凯伊亲自下场演示的战场搏击。那次母狮子既是演示者,亦是公证人,她以一己之力打趴了七名身经百战的狮骑士,七人皆有不同程度的骨折。不过凯伊自己也伤得不轻,一名知道已经没有什么胜算的狮骑士在被凯伊制服之前一记头槌砸在母狮子的脑袋上——两人都因为轻度的脑震荡在阿芬多尔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战场搏击,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演示者。基亚摇了摇头,把自己的眼神从箭身上挪开,他张开嘴吸了几大口冰冷的空气,有一瞬间仿佛有严霜覆盖住了整个口腔,剧烈的刺痛几乎要搅烂基亚的牙龈。可同时杂念也被彻底驱逐,他的思想沉浸在平静的寒潭之中。

箭矢直直插入两人面前的大地,箭羽在风中微微地摇摆。基亚拉下面甲,举起剑盾用力地交击,在金属铿锵的嗡鸣声中,他低声说出狮骑士团最为雄壮的号令:

“狮子雷阵,冲阵!”

雄浑的战鼓声回荡在基亚胸膛深处,他感到自己的血液被这句号令彻底地点燃了。他终于意识到年少时在狮骑士团的训练并不仅仅是赋予了他一身战斗的技巧,在凯伊粗暴而严格的训练下,雄狮好勇斗狠的本能已经盘踞于他的灵魂深处,只等某一天被奔腾的热血所唤醒!

他举盾,冲锋!

剑盾交击的仪式……没有见过。雷恩侧身迈出一步,避开基亚蛮横的冲撞,同时摆动左臂,将小皮盾狠狠地拍向基亚的脑袋。与此同时基亚已经及时地收住步伐,纹章盾随着身体转动,精准地格挡在小皮盾前进的路径上。木头与金属的碰撞声沉闷得仿佛马蹄扣击大地。基亚倒退一步,而雷恩的左臂被反冲力震得隐隐作痛。小皮盾毕竟是佣兵使用的廉价防具,在覆盖面积与抗击能力上都远远逊色于仅在骑士手上服役的纹章盾。而且基亚始终将自己的身体藏在盾牌后,配合快速的小碎步,时刻变换着防守角度。这是骑士步行作战的标准战法,以纹章盾做掩护伺机还击。雷恩寻觅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出剑,也只能后退一步,无奈地将进攻权拱手送还给基亚。

小碎步戛然而止,基亚悍然踏前,纹章盾径直撞进雷恩怀里。雷恩只是让开了一步,基亚却在这狭窄的距离中抢出一个两步冲锋!惨白色的冰崖徽章在雷恩眼前无限地放大,沉重的风压如同巨锤扑面而来。与此同时还有寒芒在盾牌之上闪烁,那是基亚架在盾顶的长剑,配合着冲锋送出一记极具爆发力的突刺!

剑盾配合冲撞刺杀!雷恩脑海里闪过一个非常拗口的术语。这是每个骑士都必须掌握的战斗技巧,靠惯性驱动的剑与盾在攻守两端的性能都极其突出,几乎能够在正面碾压任何短兵器。如果雷恩手里同样有一面纹章盾,他可以选择硬挡,他在体格与力量上稍占优势,强吃下这记冲撞刺杀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然而他手边却只有一个小皮盾!但是雷恩不可能选择后退,亦或者闪避,那等同于认输。冲撞刺杀并不是一门蛮横发力,一味冲刺的技巧,骑士在冲锋路径上随时可以展开双臂旋转,将剑盾抡出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杀伤弧度。

那就强吃!雷恩翻转手腕,长剑横在身前,格开朝他胸口刺过来的长剑,剑刃划过他的胸甲,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而后被他夹在腋下。而与此同时纹章盾也撞了过来,雷恩不闪不避,任由盾牌重重地擂在自己身上。他强忍着五脏六腑的震荡,抬起左臂,小皮盾越过纹章盾,狠狠地揍在基亚的脸上!

“哐”!

第一零一章 战争虎兕(十一)

“霍!”兰马洛克在这时候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了不起!”他看向埃修,“你的两个部下都挺有本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在两步之内发动剑盾配合冲撞刺杀,也第一次见到有人居然能在被冲撞刺杀突脸的情况下完成一次精彩的反击。实际上,刚才如果他戴的不是尖嘴盔而是别的什么花里胡哨的头盔,胜负在刚才就已经决定了。”

埃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反而是一边的安森有些好奇:“为什么是尖嘴盔?”

“看到头盔上突起的部分了吗,那设计是为了给装备者的头部留下充足的缓冲空间,尤其可以保护脆弱的鼻梁,以及后面的神经——战斗中被人朝鼻子来上那么一下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视觉与听觉会同时罢工,甚至有可能直接失去意识,对手杀你比杀鸡还轻松。不过就算有尖嘴盔的保护,刚才那一下也绝对不好受。你们真的是佣兵吗?水准比起银湖镇那些乌合之众高出太多了!”兰马洛克赞不绝口,同时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站在身边的埃修一眼,却发现对方压根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眼神恍惚得像是游离在空气中的浮尘,时而涣散时而凝聚,同时身体时不时轻微地痉挛两下。怎么回事?兰马洛克意识到埃修的状态有问题,但他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回场内。作为这次战场搏击的公证人,兰马洛克分神得有些久了。

基亚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沉闷的轰鸣声在他头颅深处爆发开来,晕眩感席卷过他的感知,他几乎就要握不住剑柄了,直到手心的拖曳感提醒他搏击仍在继续,雷恩依旧挟持着他的剑。基亚当机立断,左手抽离盾牌,一脚蹬在上面,顶退雷恩。与此同时他双手握住剑柄,往回一夺。长剑与盔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火星仿佛被踩碎的水洼一般迸溅,基亚顺利地抽回了自己的剑。雷恩则弃了小皮盾,将纹章盾抄在手中。他立起盾牌,谨慎地观察基亚的动作。

没有错,这个基斯亚绝对有骑士团背景,而且他还受过相当正规且严格的训练,两步的距离也能抢出来一个冲撞刺杀,基本功扎实到有些可怕。雷恩暗暗地想。他没有把握能够在这场搏击中稳胜过基亚。里奥德雷爵士长于马上作战,身为他的学生,雷恩同样也是马背上的行家,步行作战并非他的强项。不过……雷恩瞥了眼手中的纹章盾,他现在握有盾牌的优势,完全可以稳扎稳打地消耗对手的体力。两人相持得越久,他能从对方攻势中获得的信息也就越多。

基亚晃了晃脑袋,扯开皮带,摘下头盔砸向雷恩。雷恩抬起盾顶开,这一刻他的视野被纹章盾完全地封堵住,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后撤一步,于此同时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与尖锐的破空声,一个来自地面,一个来自上方!

乓!

雷恩小臂巨震,被盾牌缓冲过的冲击力依然狂猛得仿佛野兽,他的防御险些被这记攻击击溃!接下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降落在纹章盾之上,基亚就像是一头嗜血的雄狮,在疯狂地撕扯着雷恩的守势。失去了盾牌的他改为双手握剑,这让他的每一次挥击都等同于全力!而且基亚并不是在用剑刃劈砍,而是在用剑身拍,剑柄砸!他在将长剑当成重锤一般的钝器来使用!雷恩在基亚疯狂的攻势下苦苦地支撑着,甚至丧失了反击的余地。这已经不再是技巧的较量,而是毅力与体力的角逐。

谁先支撑不住,谁就倒下!

可雷恩觉得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他的左臂已经在接连的冲击下麻木,已经不能及时跟上基亚的进攻节奏。基亚也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反手将剑柄从雷恩防守的空档中捅进来,撬开了纹章盾。雷恩还想反击,右手一挥,长剑拦腰扫来,却被基亚用剑柄砸落。他倒转剑身,剑刃直刺向雷恩的胸膛!

胜负已分了吗?兰马洛克搭箭上弦,将弓挽成满月,准备射开基亚的长剑。但那一瞬间他迟疑了半秒,因为他看到雷恩的右手伸向腰间,而后抽出一道夺目的白虹,刻不容缓地格在两人之间,牢牢锁住剑身!

这是……兰马洛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握在雷恩手中的是一把短刀,刀背极宽极厚,往下陷出三个梅花状的凹槽,开口狭窄而内里宽阔。基亚的长剑则是被锁在正中间的梅花槽中。雷恩用力转动手腕,长剑被短刀带动着形变,发出痛苦而刺耳的呻吟,而后在一个临界点,赫然崩断!

基亚手上一轻,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长剑便只剩下半截剑身。绝处逢生的雷恩咆哮着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举起纹章盾狠狠地砸向他的脑袋。糟了!兰马洛克意识到场中的两人都打出了火气,但刚才那把短刀的出现让他分神了片刻,现在去阻止雷恩已经来不及了!

你不是这支部队的领队吗,按理说应该不比他们弱才对,做点什么啊!兰马洛克转头看向埃修,眼前却闪过一道白光,却是刚才被崩断的半截剑身径直拍在埃修脸上,埃修一声不吭,仰面倒下。

不是吧!兰马洛克在心里怒吼,你这么弱不禁风的?要是刚才那半截剑身不是竖着飞过来而是横着飞过来你的半个脑袋是不是就飞出去了?兰马洛克的愤怒对局势没有帮助,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纹章盾尖锐的一角朝着基亚的额头砸落。

完蛋了……兰马洛克绝望地闭上双眼,自己主持并公证的战场搏击闹出人命,这该怎么交代?这支佣兵队会不会直接跟自己火并?

咚!

兰马洛克睁开眼,脑海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相反,一柄不知何时出现的骑枪恰到好处地探出,枪尖准而又准地挡在了基亚面前,悍然砸落的纹章盾甚至无法撼动枪尖分毫。骑枪的另一端,稳稳地握在一个男人的手中,他手腕微抬,纹章盾便不受雷恩的控制脱手而出。这人好可怕的臂力!雷恩骇然,隔着两米多长的骑枪发力却游刃有余,他是谁?

“兰马洛克,你怎么搞的?连个战场搏击你都看不住。”男人皱着眉看向兰马洛克,“还好我在,要不然这两个小子现在肯定得折一个。”

“肯瑞科你少废话!”兰马洛克没好气地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的心情恶劣到无以复加,“你没看到我旁边也躺了一个吗?卫兵,给我去王立学院喊一个会医术的学者过来!”

“我先给他看看吧。”基亚从地上爬起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心有余悸。他转头看着雷恩:“你赢了。”

“你也很强,再比一次我未必能赢。”雷恩同基亚握了握手,“刚才的事情,我很抱歉。”

“还好,我没死。”基亚摇了摇头,“失陪一下,我得去看看埃修出了什么事。”他走过肯瑞科时,肩膀上冷不丁被拍了一下:“嘿,小子,刚才打得不错。居然能用长剑使出狮骑士的钉锤技法,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布伦努斯公爵的私生子啊?”

我倒是跟火之名将的儿子很熟,我们以前常一起喝酒切磋来着。基亚默默地想。他摇了摇头:“我以前的老师是个退役的骑士,这些战技我都是跟他学的。”

“是吗?”肯瑞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没再追问,基亚则趁机来到了昏迷的埃修身边,蹲下身查看起来。

狮骑士的战技吗?雷恩也在思考。基亚的这套说辞究竟有几分可信度?他在这时候并不会吝惜自己的疑心,天衣无缝的谎言往往都是半真半假,真相与似是而非的信息搅拌在一起,呈现出混沌的状态。看似扑朔迷离,但并非毫无破绽,因为刚才两人的交手已经告诉了雷恩太多太多,足以彻底剥开迷惑的外衣。

骑士的剑,不会说谎。

一名萨里昂的狮骑士,不远万里来到波因布鲁这块边陲之地,究竟有什么企图呢?雷恩看了基亚一眼,却发现兰马洛克的视线正落在他的右手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短刀,慌忙收了起来。

没错,那是猎鹰隐手·破刃剑。兰马洛克收回目光。整个潘德,只有已经被格雷戈里四世驱逐出北境的猎鹰骑士团才会使用这种对使用者的眼力有着极高要求的武器作为自己的“骑士隐手”。

没想到这支佣兵队里,居然还藏着一个猎鹰骑士,而且这支佣兵队,好像还是伊凡勒斯子爵招募的吧?兰马洛克的思绪突然被基亚的惊呼打断:“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基亚站起身,略微让开了些,于是兰马洛克看清了埃修唇角妖艳而诡异的湛蓝色血沫:“他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中毒的症状,”基亚惘然地说,“可……他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第一零二章 战争虎兕(十二)

“中毒?”兰马洛克抱住双臂,斜觑着基亚,“他是吃了什么东西能吐出蓝色的唾沫?波因布鲁可没有这种特色小吃。”

基亚没有理会兰马洛克不合时宜的调侃,他谨慎地伸出手,指尖在埃修唇角边轻轻揩了少许蓝色的血沫,凑到鼻下嗅了嗅。一股强烈的腐臭味道瞬间占据了他的感知,有如一柄利刃在鼻腔内翻转搅动。基亚的五官在这股恶臭的冲击下痛苦地扭曲起来。他甩开手,别过头用力咳嗽着。

“你闻出什么名堂没有?”

“只能判断出是非常烈性的毒素。”基亚摇了摇头,站起身。那股恶臭仿佛仍然盘踞在他鼻腔的最深处,甚至隐隐有冲进大脑的趋势。他低下头,端详着埃修的脸,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对方脸颊的两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苍白。但埃修仍然在有力地呼吸,胸膛每一次起伏就有巨量的空气进出。生命与死亡的迹象在他身上以模糊而混沌的形态共存着。“先把他抬进帐篷里,等王立学院的医学者来做进一步的判断吧。”基亚叹了一口气,毒药学是他为数不多的知识空白面之一,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馆长向来严禁他接触这种“只有异教徒才会使用的下作手段”。

兰马洛克一言不发,拦腰抱起埃修就往最近的帐篷走去。基亚则站在原地,思维开始疯狂地运转:埃修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在王立学院吗?谁会给他下毒?

不会是……露西安娜吧?这个惊悚的念头突兀地窜上基亚的脑海,他的思维无法遏制地朝这个方向追索。看似是个很合理的判断,因为埃修在回到营地之前,露西安娜是唯一一个与他接触过的人;但却不合情,因为埃修告诉过基亚,露西安娜在门德尔松山脉救了他一命——还是在认出了他的情况下。露西安娜完全没有必要,也没有动机去给埃修下毒。

那会不会是王立学院的其他人?埃修无意间成了哪个毒药大师的实验对象?基亚很快否定了这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思维正焦躁而不安地波动着,恐慌正在他心底如同野火一般蔓延。种种负面情绪都在迫使他去正视一个问题:假如埃修死去,他该何去何从?当初在王城萨里昂他飞身扑出去成为掩护埃修的人质时,命运的铁索已经将两人牢牢捆绑在了一起。基亚抛弃了他的头衔,他的封地,甚至还有他的家族,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名幕僚的角色,与埃修共同制定了颠覆瑞文斯顿的宏伟蓝图。他们横跨千里雪原,准备在波因布鲁一战成名。但就在这时候,埃修的生命之火赫然呈现出消逝的趋势!

“劳驾,请让一让。”有人在基亚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病人呢?”

基亚回过头,一个细长的黄色鸟喙险些啄在他的鼻子上。他“蹬蹬”退了两步,才看清那鸟喙是长在一张银色的面具之上。面具的眼孔处镶嵌着两块被打磨得很光滑的玻璃镜片,一双灰褐色的眼眸正在镜片后面谦和地注视着基亚。

“劳驾,请让一让,”银色面具又重复了一遍,“兰马洛克守备长官告诉我这里有一名病患。”他抬起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学术之环:“在下诺斯·达姆士,王立学院的医药学者。”

“哦,请跟我来。”基亚回过神来,引着对方朝帐篷走去。他忍不住多扫了那张样式奇特的面具两眼。达姆士注意到了基亚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面具:“过滤空气用的,同时也有一定的隔离效果,有时候会接触到带着瘟疫的病人。”

“我明白了。”基亚了然地点点头,“需要我说明一下病人当前的情况吗?”

“求之不得。”达姆士欣喜地眨了眨眼。

“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很有可能是中了某种相当烈性的毒素,具体的症状是昏迷,嘴角流出蓝色的血沫。”

达姆士的脚步顿了一顿:“蓝色的?”

“是的。”基亚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您对毒药学了解多少?”

“去年刚好斩获一枚毒药学的石珠。”达姆士说,“但是我有言在先,既然是烈性毒素,您得做好心理准备——病人是您的什么人?”

基亚在帐篷前停下,沉默了半晌:“我朋友。”

达姆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简陋的木床上,呼吸平稳,如同规律起落的海潮,每次吐息他的脸上都能泛出浅浅的蓝,而后很快消隐不见。嘴角一抹妖异的蓝色血迹分外刺眼。几个人围在年轻男人的身边,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惶惑的神情。兰马洛克则盘坐在帐篷的角落,看到他进来,点了点头。达姆士同样点头致意,他走到男人身边,半蹲下来,手指轻轻划过他的嘴角,指尖沾了一点湛蓝。他稍微抬起面具,将手指伸到嘴里轻轻吮吸。

“果然,是‘蓝星’。”达姆士往地上啐了一口泛蓝的唾沫,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众人惊愕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兰马洛克更是从地上弹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放心,毒素被他的血液稀释过了,毒不死人的。”达姆士扶了扶面具,“钻研毒药学的,抗药性都不会弱到哪去。”

“你能解吗?”萨拉曼问。

达姆士摇了摇头:“如果他是摄入了掺有‘蓝星’的饮食,我还可以想想办法;但是——”他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扎在埃修的手臂上,缓缓捻动着,一绺蓝色涌进中间镂空的针管。达姆士轻声叹息一声,拔出银针:“毒素通过创口进入血液循环,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这有区别吗?”萨拉曼急躁地上前,“头儿不还活着吗?”

“萨拉曼,有区别的。”基亚拦住了萨拉曼,“如果是通过饮食摄入‘蓝星’,只要调配解药就行,毒性经过消化系统发作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毒素也仅限于在消化系统内扩散,口服解药可以完全消除;但是如果是被涂了‘蓝星’的利器割伤……”基亚沉默了一会,艰难地说:

“见血封喉。”

“完全正确。”达姆士意外地看了基亚一眼,“就算立即服用解药也无济于事,毒性的爆发远远快过解药生效的速度,上一秒刚把解药含进嘴里,下一秒你全身的血液就已经被毒素染成了蓝色。”

“那他为什么还在呼吸?”基亚攥紧了拳头。

“我也很好奇,”达姆士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所以我请求你们让我带他回去好好研究。”

“免了吧……”有人微弱地说,声音像是一缕青烟从地面缓缓腾起,“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

第一零三章 深渊

是埃修在说话,他睁开了眼,亮蓝色的血丝纠缠着布满了他的眼白,烛火般微弱的光在他瞳孔深处轻轻地摇曳着。埃修转动眼球,吃力地扫视了一圈帐篷,最后目光落在基亚身上,下巴抖动了两下,算是颔首致意。

“真是不可思议……”达姆士抢到埃修身边,狂热的光芒从两块玻璃镜片后面迸发出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撼与兴奋而微微颤抖,“我钻研毒药学十五年有余,你这样的例子前所未见!”他搓着双手,十指很快局促不安地绞在一起,仿佛一位年轻的工匠看到了一块稀世的璞玉,急不可耐地想要雕琢,却又不知从何下手。“你是堪比弗罗斯特的研究对象!”他忘情而快乐地喊。

一双粗糙的手掌握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萨拉曼铁青着脸,想要把达姆士从埃修身边拽离,但他很快发现这名学者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孱弱——实际上达姆士强壮得像头发情的公牛!而萨拉曼正握着这头公牛的牛角!达姆士一个发力就挣开了萨拉曼的钳制,重新扑到埃修身边:“请您一定要跟我去趟王立学院!”他甚至用上了敬语。

“够了,博士,您太失态了。”兰马洛克站起身,冷冷地说,“我请您来是让你救人一命,不是给您物色研究对象的。”

“啊!对了,这个毒……”达姆士焦躁地挠了挠面具上的鸟喙,“我现在是没什么办法,但是!您跟我回去的话,我很快就能根据您的情况调配出合适的解药!期间一切的支出都由我承担!”

“谢谢您的好意。”埃修的态度平静而坚决,“不过我拒绝。你们都出去吧,基——”他的舌头别扭地拐了个弯,“——斯亚留下来,我有些话要跟他交代一下。”

达姆士失望地愣在原地,面具下面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叹息:“请为您的生命着想!”

“得了吧你进来以后就一直这不行那不行,现在又行了?我看你是在为你的研究着想。”兰马洛克不耐烦地把他架了出去。萨拉曼忧心忡忡地看了埃修一眼,跟安森一起走出了帐篷,只留下基亚。两人都没开口,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

帐篷外的动静渐渐地远遁了,只有朔风偶尔掀起帘子的一角,送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基亚注视着埃修,慢慢地开口:“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当初我护送杰弗里返回王城,萨麦尔在我手上扎了一针。”埃修抬起头,看着帐篷灰白色的尖顶,“当时我挺过来了,但是毒素显然仍残留在我体内。”他沉默了一会:“这次能不能挺过去,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基亚的声音骤然蹿高,随后又很快地压低,“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倒会带来什么后果?萨拉曼是你跟但丁要过来的;银湖镇的佣兵是你去招募的;安森是你执意要带着他的;雷恩是来监视你的;而我!”他低声咆哮,“是与你一样,要改变潘德的狂徒!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与你有所牵连,你是绝对的主心骨!你绝对不能倒!”

“是啊……改变潘德,真是宏伟的理想。”埃修的眼睛深处亮起一团光,却在须臾间黯淡,熄灭。他艰难地扭过头,冷静地与基亚对视:“自从逃离萨里昂后一直没什么时间,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好好地聊聊吧。”

“聊什么?”

“当然是潘德的未来。”埃修说,“我们两个关于‘改变’的理念是一致的,但是在最终的目标上却有出现分歧的可能。所以我在这里,问一个很久以前我拿来问别人的问题:

“潘德的本质,是什么?”

基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很自然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并不久远的往事。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身处王城的皇家医院,炭火懒洋洋地在壁炉里燃烧着,金银之虎胖硕的身躯躺在病床上,因为嘴里被基亚硬塞了一块安神膏的关系,他睡得很沉,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埃修把油腻腻的手术刀从基亚的脖子上放下,并问了他两个问题:

“你怎么会想知道潘德的本质?”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在朦胧中交叠在一起,恍惚间基亚仿佛又回到了王城的皇家医院,他看到埃修躺在病床上,施耐德肥胖的虚影笼罩着他,两人的脸时而重合时而分裂,五官倾轧在一起。埃修平静的声音穿透了互相覆盖的幻影,将现实与虚幻牢牢串在一起。基亚夹在两者的边缘中,陷入沉思。

“我在大图书馆的最后一课,是关于潘德的本质的。那节课异常简短——可能是因为父亲急着要带我赶往卡林德恩平原,也可能是因为本来就没别的可以讲——短得只有一句话:潘德的本质不是刀与剑,血与火,而是穷尽复杂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锋锐,比尸山血海更恐怖——最后两段还是可有可无的修辞。”基亚笑了笑,“后来,在刺杀奈德·格雷兹时,我深刻地领会了这句话,并开始觉得这种本质的世界,有点黑暗,还有点恶心。”

“你的老师很有见地。”埃修说,他没法点头,只能眨了眨眼表示某种程度的认同。

“那你呢?你觉得潘德的本质是什么?”

“是‘残酷’。”埃修直视着基亚的双眼,可基亚却隐约觉得埃修目光的焦点始终对不上自己的眼神,他突然悚然地意识到,埃修是在凝视着自己眼瞳中他自己的倒影!埃修并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是在……与他自己对话!

“我的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雅诺斯的街坊们都喊他老巴兰杜克,喊我小巴兰杜克。父亲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吧里,操着一口中部大平原口音的潘德通用语,跟帝国人吹嘘自己有一个何其显耀的祖先——好像叫巴兰杜克侯爵?”

是伯爵,“巴兰杜克”这个姓氏还是由卡瓦拉四世赐予的。基亚默默地想。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只是任由埃修继续回忆。

“再后来,马略开始清洗潘德的旧贵族,住在雅诺斯的我们自然不能幸免,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批。那天晚上,一支暗影小队举着火把砸开了我们家的大门——”

不对啊,发起清洗的人是新帝国政策的推行者马略,执行者怎么会是暗影兵团,古帝国传统的捍卫者?基亚微微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父亲发了疯一般的堵住大门,他手中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就挥舞着一把新买的菜刀,然而他却整整拖了暗影小队整整五分钟,甚至砍伤了一个暗影十夫长。直到老酒鬼抱着我从后门离开前,父亲还在挥舞着他的菜刀。老酒鬼也不知道能带我去哪——或者说他懒得动脑筋去想——索性带着我住进了雅诺斯的角斗场。在那里,他开始教我战斗的技巧。”

“而你开始跑题了。”基亚尴尬地咳了一声,“这跟你所谓的残酷本质有什么关系?”

像是从梦中惊醒,埃修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恍惚:“残酷?对了……潘德本来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周而复始地循环又循环。我想撕碎这个循环,怎么办呢?”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好像还是只能握住刀剑。可是撕碎了之后呢?我是否还会处在更大的循环之中……”埃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音节淹没在他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中。

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基亚又在埃修身边坐了一会,思考着两人之间关于潘德本质的对话,它开始得突如其来,结束得莫名其妙,最后只留下一段悲伤的回忆与迷茫的尾韵。埃修·巴兰杜克,你究竟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基亚不自觉地用上了全名,因为他发现,他与面前的同龄人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基亚站在这一头,背后是静默的黑暗;埃修站在另一头,背后是滔天的血海。

两人中间是幽邃的深渊。

第一零四章 姐与弟(上)

帐篷外。

兰马洛克钳着达姆士的手臂,将他往营地外拖,达姆士也很配合,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兰马洛克的脚步。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两双厚底皮鞋此起彼落,将积雪踩得“嘎吱”作响。

到了营地门外,达姆士微微挣了挣,发现兰马洛克仍没松开手,没好气地说:“我已经冷静下来了,长官。你不用担心你一松手我就扑回去。”

“你说王立学院上下那么多医学者,为什么只有你这个半吊子的医师愿意来做波因布鲁的随军医生呢?”兰马洛克松开手,无奈地说,“我叮嘱过你,不能在士兵面前暴露自己毒药学者身份的吧?那些愣头青可不管什么手术成功率与存活率的,自己身体出了什么事肯定第一个赖到你头上,说是你身上带了不干净的东西,感染了他们。”

“嗨嗨!说什么呢!什么半吊子医师?”达姆士抗议,“首先,我在医学领域斩获的石珠数量远多过,也远早过毒药学,第二,王立学院的医学系中,毒药学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分支,几乎所有从医的学者都会在毒药学上进行钻研,我起步得比较晚,只在‘毒物分类与辨识’一门上有所建树。”他捋起袖子,朝兰马洛克炫耀自己手臂上的学术之环,十来颗圆润的白色石珠串在一起,犹如一条倒悬的飞虹。“这是‘草药综合应用’,这是‘外科手术理论及应用,这是……”他一颗一颗,如数家珍。正如他所言,大部分都是他在医学领域的辉煌战果。在数到倒数第二颗石珠时,达姆士微微一顿,手指悄悄滑开,指向最后一颗石珠,“这个,才是‘毒物分类与辨识’。”

“你钻研了十五年毒药学,才拿了一颗珠子?”兰马洛克一句话就把达姆士呛住了。他有些尴尬地别过头:“这个……十五年里也在钻研别的嘛。”

“得得得,”兰马洛克连连摆手,“我对你们那一套学术体系不感兴趣,更不可能关注你的学术成果,我只记得我们约法三章过,绝对不能暴露自己毒药学者的身份。”

“人家都问了,我自然得回答啊。而且他们也不像你手下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愣头青,那个引我进帐篷的年轻人——他应该是那支小队的头领吧?谈吐得体,看得出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而且还有一定的医学底子,更难得的是他的知识面居然宽泛到连‘蓝星’的特性都清楚。”达姆士不以为意,“那伙人应该是外来的佣兵吧?不是说这半个月城外是危险区域吗,他们是怎么进城的?”

兰马洛克神情一凝:“这是绝密,你怎么知道的?”

“黑矛骑士团有好几个精锐小队都加入了你组织的搜救队,结果失联至今。达哈尔大尉嘴上都急出了几个水泡,他没来跟你要人?”

“这你别问了,军事机密。”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你还晾在这里干嘛?是不是要我雇个马车把你送回王立学院?”

“哈哈,这就走,这就走。”达姆士迈开脚步,却又生生收了回来,他转过头看着兰马洛克,镜片后面闪出犹疑的光。兰马洛克面对着那张遮掩面容的乌鸦面具,心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此时的达姆士,像极了一只报丧的乌鸦,灾厄的谶语可能就会在下一秒从那根细而长的鸟喙中啼鸣出来。

“长官,我觉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声。‘蓝星’是一种调和难度极高,且成本极其高昂的剧毒。异教徒只会用在他们所谓的‘高风险名单’上。目前为止,有记载的受害者大多都是横跨各个行业的赫赫有名之辈,最近的记录是萨里昂商人工会的骨干‘火狐’杰弗里。我不知道那个中了‘蓝星’的病人跟异教徒有什么瓜葛,但他,包括他所在的佣兵队伍的来历一定非同寻常,长官最好多关注他们。”达姆士轻声说。

兰马洛克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我明白。”

……

漆黑的天幕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波因布鲁,北境的夜晚总来得比其他地方要早些,持续得也要长些。似乎这里的严寒与积雪也让阳光唯恐避之不及。而波因布鲁又是北境中最不受阳光垂青的城镇——即使开春,一天的光照时间也不会超过六个小时。黑夜来得静默,也来得突然,天穹之间的光线仿佛在一瞬间全部遁走奔逃,而后墨色从乱石一般堆叠的乌云中逸散出来,淋漓地覆盖住了波因布鲁。这座古老而沧桑的城镇垂死在无光的夜色中。

“这也太暗了。”萨拉曼举起火把,但是火光被牢牢地收束在五步之内,他甚至看不见自己握着火把的手。萨拉曼抬起头,视野内只有严实的黑暗。

不远处一点火光朝萨拉曼飘荡过来,而后才是起落的脚步声。基亚握着火把,站到萨拉曼身边,不住地搓揉着自己的眉心。两支火把的照明区域并在一起,光芒便厚实了许多,丝丝暖意升腾起来。萨拉曼跟基亚都没出声,两人只是绷着脸,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头儿情况怎么样?”萨拉曼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死不了。”基亚的声音同样很轻,“但你也看到了,就算是王立学院的博士也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那个混账!”一提到达姆士萨拉曼就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我们在场他恐怕能就地把头儿大卸八块。”

“你是想说‘解剖’?”

萨拉曼用力点头:“对,解剖!”

“王立学院的学者一向如此,他们是最狂热的知识分子,某种程度上,他们可以算是知识最虔诚的信徒。那名博士如此反应并不奇怪——虽然确实让人心里不爽。只是今后在北境少不了跟他们打交道,早点习惯吧。”基亚叹了口气,心里苦笑一声,今后?如果埃修今后不能恢复,落下终身的残疾,他们在北境哪里还有什么今后?他突然感觉周围的温度突然又升高了些许,后背隐隐地有些灼痛。他下意识地转头,却撞上了一双冰冷的眸子。

肯瑞科的贴身女仆,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基亚。她站得离基亚很近,几乎要顶到他的身上。她的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火苗在顶端狂烈地舞动着,发出“噼啪”的爆响。

基亚倒退了一步,偏过头,避开与女仆对视,也避开那几乎要燎到他脸上的火苗,可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神已经印在了他的脸上,像是极度的深寒炙烤着他。基亚闭上眼,又叹了一口气:“萨拉曼,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怎么了?”

“肯瑞科觉得今天那场战场搏击十分精彩,想跟这位先生聊聊。”女仆说,她的声音清脆如山泉流响,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热情,“请跟我来。”

她转过身,擎着火把遁入黑暗中。基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两点摇曳的火光渐行渐远,周围的寒气一瞬间加重了,萨拉曼狠狠地打了个寒噤,用力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第一零五章 姐与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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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

肯瑞科在空地上做着俯卧撑,北境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他居然赤裸着上身。在火光的照耀下他双臂的线条绷紧而又舒展,循环往复间带动着他魁伟的身躯快速地起落,仿佛一座山岭在强劲有力地呼吸。肯瑞科低声计数,悠长的白雾从他的鼻孔、嘴巴里喷吐出来,在地面凝结出薄薄的霜。

“二百!”肯瑞科的手臂弯成九十度,整个人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骤然涌进胸腹间的凉意让他打了个痛快的寒战。肯瑞科深吸一口气,全身的肌肉隆起,力量无所顾忌地朝两臂涌去,他凶狠地发力,弯曲的手臂一瞬间撑得笔直,将整个上半身弹了起来。肯瑞科站定,大口喘息着,浑身散发出腾腾的热气,犹如体内有一尊燃烧的火炉。直到这时汗水才从他体内淋漓地渗透出来,沿着肌肉间的沟壑流汇成数条小溪。

“好!”围观的侠义骑士鼓起掌来,大声喝彩,同时一条毛巾适时地递了过来。肯瑞科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身体,同时眼神不住地飞往营地角落的一座孤零零的帐篷。帐篷的左侧的火把架上绑着一根火把——这是有人在帐篷里的迹象。

那是特蕾莎的帐篷。她的伪装身份是肯瑞科的女仆,这份待遇未免有些僭越得有些可疑。但是肯瑞科本人没在意——或者不敢在意,所以他的部下也便自然而然地没去计较。

没有动静,肯瑞科的心在胸腔里慢慢地下沉。他披上一件单衣,抬了抬手,示意周围人散去,而后小心翼翼地踱到帐篷前。火光把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到帐篷上,像是一头探头探脑盗窃蜂蜜的狗熊。寒风卷过,火光摇曳,肯瑞科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帐篷里却仍然静悄悄的。肯瑞科这时才注意到帘子前其实立着两根火把架,一根正在有气无力地燃烧,另一根上的火把却被人蛮横地取了下来,架子被带倒在帐篷的阴影中。

肯瑞科心里一惊,伸出手撩开帘子。帐篷里的寒气与帐篷外一样浓重,被捆成柱状的毯子被随手搁置在帐篷的一角。

空无一人,只有肯瑞科与他自己的影子互相注视。

肯瑞科的手慢慢地收回,帘子落下,阻绝了他的视线。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漆黑的天幕:这种时候,特蕾莎出去做什么?

……

基亚手里握着火把,一言不发地跟在女仆的身后。两个人一直走到营地最偏僻的角落,被城墙所包围,帐篷区的火光这时候只是依稀几点飘荡的萤火。女仆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着基压,朴素而僵硬的脸上,只有眼瞳泛出幽深的光。“把火把熄了吧。”女仆信手把火把倒插进身旁的雪堆,面无表情。

基压放下火把,甩了甩,最后一点火光在两人之间熄灭了。深沉的黑暗笼罩住了他们。基压感觉到一只纤细滑嫩的手掌落在了他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他。拇指犹如一缕和风滑过他的眼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起,包覆住他胡茬渐显的半边脸颊,小指轻巧地勾住他的下颌,融融的暖意透过指腹倾泻着,又在掌心汇聚成一团煦暖的水流。可暖意只不过持续了短短一瞬便离开了基压,下一秒迅烈的风声朝他耳边逼近,附近的空气惊恐地四处逃窜!

“啪!”

清脆的耳光在黑暗中响起来,而后是有人栽倒在积雪里的声音,特蕾莎冷酷到极致的声音沿着寒风弥漫开来,凝固成锋利的冰锥悬挂在基压的头顶:

“基亚·艾尔夫万,请告诉我,您怎么会成为在瑞文斯顿当佣兵?”

……

“姐姐,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时半会我说不清楚。”基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狱修女那一巴掌起码出了六成力,他能感觉到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热流正沿着他开裂的唇角流淌,与此同时牙床也在剧烈地震荡。他苦笑了一声:“但我能以家族的名义向你担保,我的忠诚并不属于瑞文斯顿。”

“我现在是以异端裁判所的黑翼执行官的身份向你发问,而你也早就不是艾尔夫万家族的第二顺位继承人,家族的名义在这里一文不值。”特蕾莎一根手指戳在基亚的胸膛上,将他顶退了一步。

基亚的嘴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那我以我姐姐的名义担保,我的忠诚今后,以及将来都绝不会属于瑞文斯顿,我的剑锋也永远不会指向任何一名萨里昂的士兵。”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让人不安的沉默。夜风在两人之间流动着,北境的风从来不温柔,相反,它狂野得犹如野兽!基亚被这头野兽不住地推搡着,被扇了一巴掌的眩晕感仍残留在意识中,这时候他生出了一种奇怪的错觉,自己的双腿像是在被滔滔的江水冲刷,偶尔还有边缘锋利的沙石划过。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个踉跄。

一双手扶住了他,帮他重新站稳。“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说。”特蕾莎轻轻地捏了一下基亚的下巴,算是认可了刚才的担保。

“姐姐,事情是这样的……”

……

基亚的叙述完毕,没有任何隐瞒,但他巧妙地涂抹了其中几个关键性的细节,比如说他与埃修的动机——在他的故事中,埃修的父亲是一位猎鹰骑士团关系匪浅的贵族,隐姓埋名逃到帝国后却被马略·索伦当成了巩固南北人情关系的牺牲品。埃修想向北境复仇,于是基亚顺水推舟帮他一把,挑起北境的王位之争。

“很不错的故事。”特蕾莎平淡地说,“等我在这里的事情办完之后,你跟我回萨里昂。”

“……姐姐?”

“我自有说辞解释你这段时间的行踪。”

“不是啊可我——”基亚刚想说出自己发过血十字盟约,脑海深处的某个记忆片段开始闪现,当初在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的边境线,他坐进那辆满溢鲸油香气的马车,里面有个八字胡翘得很高的中年人拨着手里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告诉他血十字盟约的约束力仅限于对把血滴在十字架上的人。

然而但丁,乃至于特蕾莎,皆不在此列。

特蕾莎也没有听见基亚的话——在阐述完一个必将发生、无可逆转的事实后,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夜风仍在流动,基亚烦躁地踢开倒插在雪地里的火把,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萤火闪动的营地走去。

第一零六章 苏醒(一)

埃修睁开眼,坐了起来。

半人多高的长草在他周围蓬勃地随风舞动,几乎淹没了他的视野,举目可及之处尽是生机盎然的青绿色。阳光被切割成及不规整的光斑,像是一大捧珍珠洒在埃修的脸上。埃修遮住眼睛,毫不费力地站起身。精力从他身体深处井喷,无穷无尽,原先啃啮着他身体的剧毒与隐痛似乎只是一场逼真的梦魇。

梦?埃修环绕四周,他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中,视线的尽头是逶迤的山脉——那是自然最为雄伟的奇观,群山不知其头也不知其所止,只有起伏的曲线贯穿了整座蔚蓝色的穹隆,将东西两端的天际联结在一起。山脚下数以千万计的长草如同数百吨荡漾的碧绿色潮水朝四面八方涌动。一阵强风卷过,无数不知名的小野花从长草深处被驱赶出来,随着风力在空气中沉浮,形成一股斑斓的气旋。几朵花瓣扑落在埃修的脸上,一只巨大的凤蝶循着暗香朝他摇摇晃晃地飞过来。

埃修抬起手,拂开脸上的花瓣,凤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指尖,六只纤细的足亭亭地撑住柔软的节肢,口器落下,在指甲盖上探了两探,又失望地蜷起来。它振了振翅膀,飞过埃修,又摇摇晃晃地追着那道斑斓的气旋而去了。可它没有飞出多远便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给拍进了草丛中。气流毫不停息地席卷过埃修,埃修的身躯在风中晃了两晃,倒退了一步才站稳。周围的长草纷纷倒伏,一只肥大的野兔惊恐地窜了出来,一头撞在埃修腿上,晕死过去。

山岳般的黑影掠过草地,仿佛有一头巨鲸在碧潮中游动。一头埃修从未见过的生物自高空中俯冲下来,它生着狰狞的双翼,翼膜展开来遮天蔽日,苍蓝色的鳞片森严地排列全身。乍一看像是一头长翅膀的巨蜥,可巨蜥是丑陋的,凶暴的,原始的,然而这头生物浑身上下却充斥着孤高而庄严的美感,每一寸筋肉都在岁月的变迁中被磨砺成最完美的形态。在即将接触到地面时,它的双翼展开到极致,巨大的身躯在空中灵活地调整重心,后足稳当地降落在离埃修不远处的草地上,掀起强劲的风压。以它为圆心,半径五十米内的长草由内而外再次倒伏。埃修同样处在风压的波及范围内,他举起双臂护在面前,可还是被掀翻在地,狼狈地滚了两滚。

生物低下巨大的头颅,一个套着灰色长袍的男人沿着它修长的脖颈滑落到地面。“谢了。”男人声音洪亮地说,亲昵地拍了拍生物的脸。生物则以喉咙深处温润的低吟回应。

一群猎鹰飞过,在高空中盘旋着,其中一只急速下坠,降落在男人的肩膀上,伸出长长的喙在他的一头乱发中拨弄着。“别闹。”男人歪了歪头,推开猎鹰的脑袋。猎鹰很不满地嘶鸣了一声,振翅飞上天空。

“你的新朋友很热情啊。”男人微笑着注视着生物,“去玩吧。”生物点了点头,身躯微微下沉,强壮的后腿弯曲起来积蓄力量,而后猛然发力跃起,与此同时双翼再次展开,有力地扑击着空气,将它送上天空。猎鹰群发出响亮而欢快的鸣叫,四散开来环绕在生物左右。男人感慨地注视着它们相互追逐的身影:“没想到,此处居然会有无惧苍龙的物种存在。”男人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两下,于是一根手杖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手里。手杖的外形粗犷,线条简陋,像是一根在路边随手折下的长树枝,其上被青绿色的藤蔓缠绕着。男人懒散地拄着手杖,目光悠悠然巡弋于远方的山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埃修的存在。

苍龙。一个并不陌生的名词落在埃修耳中,那是仅在潘德神话中留下只鳞片爪的神秘生物,亦是北境信仰体系中举足轻重的一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以及追随在其左右,一同翱翔的苍龙与猎鹰,是瑞文斯顿原教旨主义者心目中神圣的三位一体。

苍龙、猎鹰,那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吗?埃修的目光落在男人宽松的灰色长袍上,一条草绳随意地束在他的腰间,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牧人而非老练的射手。

埃修鬼使神差地抬起头,与男人一同眺望着远方的山脉。距离太远了,除了群山绵延的背脊,他本该什么也看不见。

但埃修还是看见了。

他看见一只雪白的山猫静静地矗立在山巅。那是山脉中最高最险峻的山峰,贯穿天际的曲线在此处升入云中;他看见山脉的背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从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脚,而山脉有多长,人群就有多长,像是一大块不停蠕动的阴影;他看见一头巨狼昂首挺胸地站在人群的最前方;他看见山猫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无声的吼叫;他看见巨狼开始沉默地行进,人群跟在它身后,往山脉的另一头——

埃修的这一头。

零星的雪花漂浮在空气中,浓重的乌云自山脉的另一边升起,翻滚着侵占了大半片天空。无尽的寒意刹那间笼罩了草原。一片晶莹的雪花在埃修的面前分裂,再分裂,到最后纷飞的鹅毛大雪彻底吞没了他的视野。埃修感觉到空前的寒冷奔涌在他的血管中,剧痛开始切割他的意识。周围的景色开始扭曲,破碎,镜子一般的裂纹恣意蔓延。埃修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像是一张被强行从图纸上裁出来的人像,渐渐要远离这即将崩溃的梦境。

“凛冬,终于还是来了啊。”一声莫名惆怅的感慨贯穿了雪幕,与此同时一只强壮的手掌伸到了埃修面前,握着那根被藤蔓缠绕的粗犷手杖。“它就暂时交给你了。”

接下来手掌的主人做出了一个让埃修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倒转手杖,将末端蛮横地捅进了埃修的嘴里!

“咕噜!”埃修瞪大了双眼,就在这时梦境彻底地碎裂了,周围的环境在黑暗中显现出朦胧的影子。埃修重新躺在帐篷里,浑身冰凉,隐隐作痛。嘴里的异物感依然鲜明而强烈地存在着。埃修抬起舌头,想把那个异物顶出口腔。但一只宽厚的手盖在了他的脸上,将那根管子状的异物直接捅进他的喉咙深处。与此同时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骂骂咧咧:

“如果不想让‘蓝星’把你身体机能彻底破坏的话,就别挣扎。真是的,你是老子这辈子带过的最差的学生,武技差,体质也差……”

来人喋喋不休,像是在呵斥,又像是在牢骚,正如他过去十年间所做的那样,恍惚间埃修以为自己仍然躺在雅诺思角斗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劣质麦酒生涩的香气在他周围浮沉。“你还没死啊!”埃修无比欣慰地说。

第一零七章 苏醒(二)

“嘴里插着漏斗就别说话,不然顶到小舌头你可会吐得昏天黑地。”“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亦或者是雅诺斯的老酒鬼不耐烦地按住埃修,“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今晚吃了什么。”

漏斗?埃修不解地转动眼珠,在黑暗中徒劳地搜寻着老酒鬼的身影,但他只能看见一个依稀朦胧的轮廓,像是一位草率的画家用浓墨匆匆涂抹出来的人影,五官隐没在大片的墨汁中,表情看不真切。埃修听到一声沉凝的水响,仿佛湖面被搅动,而后水珠淅淅沥沥地洒落。与此同时那股劣质麦酒的香气愈发地浓烈起来,沉甸甸地压住鼻尖。埃修本能地反感这股酒香,可他的身体却在气味的**下蠢蠢欲动,又苦又腥的唾液不停地从口腔分泌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推开老酒鬼的手臂,但太晚了,漏斗“咕噜咕噜”地聒噪起来,那是水流涌进管道的声音。一股冰凉的液体径直冲进埃修的喉咙深处,毫不停顿地灌入胃里,而后辛辣的余味才施施然地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灼烧着他的神经。

是酒!是酒!

埃修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喉咙的肌肉活动起来,极力地抗拒吞咽,但是这么做的后果却是流势受阻的酒液开始灌入气管,很快他就感到岩浆一般滚烫的液体流窜在鼻腔之中。眼泪,鼻涕在这股强烈的刺激下奔涌而出,但埃修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撑大鼻孔,竭力想要逼出酒液。

“浪费。”埃修听到老酒鬼嘟囔了一句,然后他的鼻子就被掐住了。酒液又开始回流,裹挟着鼻涕,黏糊糊地滑入口腔,彻底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势不可挡地朝身体深处坠落。埃修的脑海一片空白,他似乎又变成了当年那个被老酒鬼头朝下狠狠塞进酒坛的小男孩,五官浸泡在浑浊的酒液里,理性在酒精的冲刷下溃不成军,所能遵循的只有最原始的身体本能——

求生的本能!

埃修的喉结用力地滑动了一下,他彻底敞开喉咙,咽下一大口酒液。

一团巨大的火球“隆隆”地滚进他的胃里,而后接连的火球汇聚成澎湃的热浪,奔放地涌进他的身体。高温以埃修的小腹为中心,沿着躯体的脉络辐射开来,席卷过每一个被剧毒侵蚀的细胞。像是在响应高温的号召,那些细胞发出狂喜的咆哮,自内而外地燃烧起来,与毒素发起殊死的搏斗,而后在互相的倾轧中化为灰烬,而后灰烬又再度被高温点燃,开始向死而生的涅槃。巨大的能量被释放出来,埃修的身体在无意识中绷紧了,虬结的青筋爬满了他的四肢,深蓝色的汗水不断地从毛孔中涌出,而后又被身体表面的热量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盐霜。可埃修仍然没有停止吞咽,他贪婪地吮吸着漏斗,不断有沉闷的雷声在他的喉咙与胸腔之间轰鸣,宛如山崩的碎石源源不绝地滚落深潭。很快老酒鬼发现自己舀酒的速度跟不上埃修吞咽的速度了。他索性弃了瓢,单手拎起酒坛斜抵到漏斗边。“每次都反抗,结果还不是喝得很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几滴酒液溅了出来,落到老酒鬼的手背上,他放到嘴边用力地吮了一口,又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嘴唇。

……

与此同时,瑞恩,城头。

利斯塔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宽大的手掌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膨胀起来,隆起的肌肉绷破了皮肤,鲜血般浓艳的红云伴随着胀痛感从掌心深处奔涌而出,须臾间手指到手腕尽是狰狞的血色。咔吱,咔吱,利斯塔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像极了一头饿到极点的野狼。狂暴而嗜血的欲望撕扯着他的理智。利斯塔闭上眼,粗重地喘息着,逼迫自己回忆起被关在乌尔维特祭坛的那三天三夜。“叶……芝,帮帮……我!”几个字艰难地挤出他紧咬的牙关。

“开始发作了?”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利斯塔的右手,纤细的手指怜惜地滑过皮肤的裂痕,“不要紧,我在。”女人抱紧了利斯塔,将自己丰润的嘴唇凑到龙骑士总队长的耳边:

“勇敢的骑士,请静静聆听我的祷告。

维约维斯的报复已经来到,要你备受他意志的煎熬。

需谨守你高贵的骄傲,莫屈从它野蛮的干扰。

让射手的尊神指引你应属的大道,他的祝福是你终身的向导。”

女人轻柔幽微的呢喃像是中部大平原的春雨,飘渺在天地之间,仿佛不曾存在,却又无所不在。利斯塔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他疲惫地睁开眼,沙哑地说:“谢谢。”

“还好我今晚赶回来了。”瑞文斯顿的吟游诗人叶芝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然你一个人压制得住吗?”

“今晚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利斯塔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像是同化,反而像是——预警。”

“预警?”叶芝疑惑地用自己的额头与利斯塔的相贴,“什么预警?”

“它感受到了威胁,”利斯塔抬起头,朝瓦尔雪原的方向眺望。借着黯淡的星光,隐约可以看见地平线上堆积起来的巍峨的乌云,“源头似乎是在——波因布鲁。我得去向公爵大人汇报!”他直起身,推开叶芝。

“没有这个必要。”有人在他身后冷淡地说,“我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对你那种唯心的预感没有兴趣。”

利斯塔猛然转头,挺直身躯,拇指划过双眉,行了个军礼:“公爵大人!”

“叶芝见过公爵大人。”叶芝双腿微屈,两手提起裙摆,行了个宫廷礼节。

“嗯。”亚历克西斯公爵点了点头,走过两人身边。利斯塔与叶芝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公爵身后。三人走到城墙的边缘,亚历克西斯公爵双手扶着城垛,出神地眺望着城外的平原。“你不是要汇报吗?说一下目前部队的情况。”他冷不丁地说。

“回禀公爵大人,全国所有的领主已经带着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城外,完整的补给线已经形成,随时可以向瓦尔雪原进发。”

“斥候小队呢?”

利斯塔叹了口气:“每个领主都在按照轮换制度派出自己部队里的斥候,但是至今为止连联络的渡鸦都没有回来一只。今天下午,伊丝黛尔女爵进入了瓦尔雪原。”

“她居然?”叶芝吃惊地捂住了嘴,而后对利斯塔怒目而视,“你怎么不拦住她?”

“我没能拦住——或者,没能想到要拦她。”

“什么意思?”

“轮到伊丝黛尔女爵的时候,她把自己也编进了斥候小队,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请大人责罚。”

“那你怎么不派人去追?”

“你怎么知道我派没派人?”利斯塔恼火地低喝,“我已经临时加派了几支斥候小队,让他们去追踪女爵,甚至还去求了跟女爵交好的圣女大人让她加派出一支天琴巡逻队,但是到现在都没有人回来!”

“那你就再派——”

“够了。”亚历克西斯公爵轻轻拍了拍城垛。

身后的争论戛然而止,像是被一柄冷酷的利刃一刀斩绝。叶芝扭过头,不再看利斯塔一眼。

“停止派出斥候小队,将处于国境中段的城镇的守军抽调九成——不,只留下治安部队,其他的全部整编成一支独立的部队,直接受我指挥。同时,召集并整编所有游荡的巡逻队。后天正午,进入瓦尔雪原,寻找敌人主力进行正面决战。”

“明白!三十六小时内保证完成任务!”利斯塔敬了个军礼,“那伊丝黛尔女爵的部队怎么办?指挥权转交给谁?。”

“指挥官是谁,指挥权就归谁,你是第一天带兵?”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扫了利斯塔一眼。

“可女爵不是——”

“她要是回不来,就说明她配不上‘女爵’这个称号。”亚历克西斯公爵转身走下城墙,“你可别忘记,当年那个大闹瑞恩龙骑士学院的探险女英雄,也叫伊丝黛尔。”

……

瓦尔雪原深处。

一场惨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凌乱地分布着武器、箭矢与尸体。在战场的中央,两名骑士背靠背地站立着,一动不动,仿佛雕塑,只有白色的雾气从两人面甲的缝隙中喷吐出来。

一个披着白狼皮的壮汉摇摇晃晃地从死尸堆里爬起来,一柄修长的投矛贯穿了他的右胸,但他恍然不觉,只是提着手中的巨斧,一步一步地朝两名骑士逼近。

黑夜里闪过一道飘逸的银光。壮汉的身躯凝固了,他艰难地低下头,茫然地看到一柄没入自己左胸的长剑。锋利的剑刃将他的心脏剖成两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伤口处蔓延到全身,又瞬间吞没了他的意识——一击毙命。

“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骑士一脚踢开面前的壮汉,顺势将自己的剑从对方的胸口拔了出来,“宝黛丝,清点下人数。”

“不用清点了,女爵。”名叫宝黛丝的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头夺目的白金色短发,短发下是一张颇为精致的女性脸庞,正在无奈地苦笑,“就剩下我们俩了,不过战马倒是剩下三匹,都没怎么受伤。这个什么什么狼的荣誉护卫,蛮有本事的。在冯可夫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强悍的雄性。”

“那叫预兆之狼。而且那是因为你最后一矛射偏了,不然他爬都爬不起来。”骑士伸了个懒腰,还剑归鞘。“早知道多带点人出来了,斥候小队上限十人,真是个愚蠢的规定。”

“还继续吗?”宝黛丝走到壮汉的尸体边,拔出投矛,插回背后。

“继续啊,怎么不继续?”近几年在瑞文斯顿名声大噪的女爵伊丝黛尔兴致勃勃地看着面前的迷雾山脉,“说不定预兆之狼跟他的大军就在山脉某处呢,你不想去看看?”

第一零八章 苏醒(三)

“要进山吗?”宝黛丝抬起头,苍茫的天穹下沉默地矗立着伟岸的巨人,魁梧的身影笼罩了广袤的瓦尔雪原。宝黛丝的胸口一阵发紧,她以前从未离迷雾山脉如此之近。当距离被抹平以后,迷雾山脉向她彻底敞开了自己冷酷的怀抱,压迫感排山倒海地涌来,几乎能够将最为强韧的意志碾成卑微的粉末。她丝毫不赞成伊丝黛尔此时的念头,斥候小队除了她们二人以外已经在方才的遭遇战中损伤殆尽,这种情况下深入地势险恶的迷雾山脉并非明智之举。

“进啊,为什么不进?”伊丝黛尔抱着双臂,意犹未尽地扫视着战场,“侦查敌人的动向,不就是斥候应该做的事吗?我们只是扫灭了一支规模不过七八十人的小部队,却仍然没有确定敌人主力的具体位置,现在折返怎么行?我可不想回去白挨利斯塔一顿臭骂,得拿出点成果来堵住他的嘴。放心好了,迷雾山脉的地形我熟得很,还没受封成为女爵前我就是靠做龙骑士团的赏金任务维持生活的。除了主峰所处的那段地带以外,其他地方都是我的狩猎场。今晚就当带你游览观光了!”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女爵。”宝黛丝耸耸肩,戴上头盔,“我去把马牵过来。”

“别急,进山前打扫下战场,”伊丝黛尔叫住了宝黛丝,“帮我搜集些箭矢,至少凑齐十个箭袋。”

“带那么多箭干什么?”宝黛丝不解地回头。

“保险。”伊丝黛尔已经着手捡拾散落在雪地上的箭矢了。她挑选得很仔细,但凡箭杆弯折的,亦或是箭羽缺损的,都随手扔在一旁。“以劫掠大军动辄数万人的规模,万一我们被发现并包围了,没有充足的箭矢,撕开缺口有点难度。”

“只是有点难度吗?”宝黛丝忍不住说。

“也不是第一次了。”伊丝黛尔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在迷雾山脉做了好几年的赏金猎人,打猎的时候难免会撞见几次劫掠大潮,不过好在每次箭矢都备得很充足,有惊无险地就摆脱了。”

一时无言,两名女骑士分头在战场上寻找可用的箭矢。在金属铠甲的包覆下她们的身段并不妙曼,一举一动都显得铿锵而凛然,只有在身姿偶尔定格的一瞬,女性特有的柔美才浮光掠影地闪现出来。不多时,战场打扫完毕,重新碰头的两人腰间各自系着五个满满当当的箭袋,伊丝黛尔手里还握着几张还算完好的短弓。

“对了,有几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宝黛丝将箭袋系在马鞍边,翻身上马,同时接过伊丝黛尔递过来的几根投矛,别在身后固定好,“现在有空回答吗?”

“问呗,路上有的是时间,想怎么打发都行。”伊丝黛尔轻夹马腹,策马朝迷雾山脉的方向前进。

“菲尔兹威的政治环境要比瑞文斯顿宽容得多吧?潘德大陆上也仅有这个国家会开明地接纳女性,国立骑士团甚至完全由女性组成。当时为什么会选择瑞文斯顿?”

“这倒是个好问题。”伊丝黛尔看了眼宝黛丝,“所以这就是当初你在扬维克朔一住三个月的原因?”

“算是理由之一吧,”宝黛丝没有否认,“不过后来通过观察发现尽管是在菲尔兹威,女性也仅限于拥有一定的政治权益,很多女武神骑士终其一生也很难获得更进一步的爵位。菲尔兹威真正的权利中枢还是掌握在男人手中,所以就决定继续观望下去。”她叹了一口气,“结果一直等到冯可夫的逆贼派出的追捕部队都登陆潘德了,我还没有下定决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女武神骑士团固然是菲尔兹威的国立骑士团,女性地位看似远比其他四国要高。但这种政治宽容只是一种假象,是由所有女武神那点可怜的政治资源共同堆积出来的一片庞大的浮沫。而女武神骑士团作为一个国立机构,它越臃肿,这假象就越浮华。你看那个‘铁臂’西吉蒙德的女儿玛丽斯,准一流武者,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到现在别说封地了,连爵位都没有。政坛上的话语权远不及自己的兄长‘血斧’希格鲁。”伊丝黛尔不屑地冷笑一声,“菲尔兹威的政治环境真的对女性很宽容吗?”

“但是瑞文斯顿不一样,经历过两次龙狮战役以后,格雷戈里四世彻底放宽了封爵的门槛,原则只有一个,爵位有能者居之。如果我证明了我比其他人更有能力,一个史无前例的女爵算得了什么呢?”

“那你是怎么证明的?”

“很简单啊。在瑞恩通过探险英雄考核之后,我去了骑士学院,告诉那里的龙骑士跟龙骑士候补们,谁若是能在雪盘推演,亦或者是武技比斗中胜过我,我就做谁的情人。”奔腾起伏的马背上,伊丝黛尔腾出一只手,摘下头盔,一头秀丽的冰蓝色长发在脑后纷纷扬扬地随风飞舞,形成一片飘逸的流云。她自在地甩了甩脑袋,于是流云如屏般飘扬卷动。她偏过头,看着宝黛丝,压低了声音,似乎即将吐露的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我花了一周时间,挫败了骑士学院所有的单身汉。当时格雷戈里四世正好在瑞恩做客,见到我辉煌的战果以后,派人送了一封言辞考究的邀请函,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他的封臣,随信附带了一个女爵的头衔,还有一块在申得弗附近的领地。”

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开,一绺冰蓝色落在她傲然挑起的嘴角边,本就精致的五官都因为这个笑容绚烂起来,仿佛一朵在夜幕下华丽盛放的白色蔷薇。她的眼睛是浅浅的蓝色,浮冰一般剔透,深处缓缓流动着瑰丽的色彩,像是漫天的星汇聚而成的长河。宝黛丝看得呆了。她追随伊丝黛尔的时日已经不短,但对方容貌带给她的惊艳仍然如同初次见面一般未曾消褪过。她能够想象当初这个明艳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是如何大大咧咧地站在瑞恩的骑士学院门前,将一个又一个不怀好意的贵族挑落下马,或者是在雪盘上杀得他们溃不成军。那一刻她的魅力旭日般璀璨,光芒所向睥睨地照亮了雄性激素泛滥的骑士学院。伊丝黛尔,ICEDELL,冰雪覆盖的幽谷,却孕育了一个张扬奔放的灵魂。

“不过若是抛开政治因素不谈,菲尔兹威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伊丝黛尔敛起笑容,“女武神骑士的制式铠甲做工式样都很不错,而且都是为女性量身设计的。反而瑞文斯顿这里的制式铠甲——”她闷闷不乐地擂了自己平坦的胸甲一拳,“胸口挤得慌!”

……

埃修猛然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一时间他被自己呼出的浓郁酒气所包围。轻飘飘的眩晕感在脑海里沉降下来,四肢在躯干周围若即若离。他的意识乃至于身体都出现了片刻的凝固,随后极度的干渴与困倦以并不友好的方式唤醒了他的知觉,那是宿醉的后遗症在折磨神经末梢。但埃修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啃啮他的隐痛,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汹涌澎湃。

“哟,醒得挺快。”老酒鬼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酒坛,笑眯眯地看着他,“酒量有长进嘛,以前你喝不到半坛就烂醉如泥了。”

埃修没理会他,伸手拿了个被冻得硬邦邦的水袋,咬了块冰下来“喀嚓喀嚓”地嚼碎,润了润口以后,才问:“你给我喝得什么东西?”

“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只是你小子既不识货又好骗,我说是帝国的劣质麦酒你就傻乎乎地信了十年。”老酒鬼懒洋洋地回答。

第一零九章 苏醒(四)

“你怎么找到我的?”

“有人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而我刚好跟那个人比较熟。”老酒鬼回答得漫不经心,“酒你也喝完了,我走了。这次你又喝了我一坛酒,我欠老巴兰杜克的也已经还清了。”

黑暗中父亲的名字鲜明而强烈地照进埃修的听觉,他一个激灵,坐起身:“你欠我父亲什么?”

“几杯酒而已,那时候你还小。”老酒鬼站起身,装腔作势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今晚这坛酒正好算最后一杯。”他摸索着朝帐篷外走去,在跨过埃修身边时,后者冷不丁地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衫下摆。“拉拉扯扯的干什么?”老酒鬼不耐烦地伸出右手,想拍开埃修,但没想到埃修顺势就扣住了他的手腕。老酒鬼很快就感受到强硬的压迫力自手腕上传来,像是陷入了猛兽的血盆大口。埃修的五根手指一起朝他的腕骨发力,像是上下合拢的利齿,紧紧地将他的手腕锁在手心。

“我还有几个问题,”埃修拽着老酒鬼的手,将对方当做一个借力点,缓缓地将自己从地面上拉起来,“说不清楚前,别走。”他直勾勾地瞪着老酒鬼的脸,试图用自己的视线在那片模糊的轮廓中勾勒出一个中年男人满不在乎的五官。

帐篷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对视,如同两尊对峙的山岳,山岳之下奔涌着湍急的暗流。老酒鬼仍在试图挣脱埃修的钳制,而埃修也在不断地朝老酒鬼的手腕施加更多的压力。两股力量绞杀在一起时彼此传达了双方斩钉截铁的意志——没有人会选择让步。

“呵,”老酒鬼不以为意的笑声在压抑的氛围中显得分外刺耳,“那就看你有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了。”话音刚落,他踏前一步,凶狠地撞进埃修怀里,与此同时他的肩膀扫出一个简洁明快的弧,顶进埃修的心窝。但就在这时埃修的反击也到了,如出一辙的肩膀横扫,近乎对称的轨迹,完全一致的落点——老酒鬼的心窝,像是倏忽间便折返至面前的山谷回声。两条不分先后的弧在空气中共振出一个优美的椭圆。埃修与老酒鬼的身躯都在这一击的力道下猛烈地摇撼着,但没有人失去平衡,也没有人就此罢手,埃修的手仍旧紧紧扣着老酒鬼的手腕。这只是冲锋的号角,亦是势均力敌的信号,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

暗流冲破了山岳的镇压,在帐篷有限的空间内无声地咆哮。两人扭打在一起,犹如两头互相撕咬的雄狮,拳拳到肉的碰撞声低沉如沉闷的鼓点。贴身的距离下没有任何容许周旋的余地,就连伸展手臂挥出一记勾拳都是奢望,两人都在依靠膝、肘、肩向对方发动暴雨般的打击。也许是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双方的动作一开始都非常克制,但随着疼痛的累积,火气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点燃,渐渐出手再无顾忌。两人都开始肆无忌惮地朝对方倾泻自己的蛮力,而不去考虑可能的后果。但仍然没有任何一人能在进一步激烈的拳脚对话中占据优势。两人的动作镜像般一致,就连风格也是一般的凶悍搏命。老酒鬼一手造就了埃修,他的贴身短打亦是埃修的贴身短打,在技巧上两人不相伯仲,只有依靠最纯粹,最极致的暴力去打破、去碾压这诡异的镜像平衡!

潘德古武:海纳法!

两人不约而同地后撤一步,拉开了距离,左手仍旧绞在一起彼此牵制,右手却已经扬至脑后,紧握成拳,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掌心汇聚。这一刻呼吸声汹涌澎湃,宛若海潮!帐篷内的空气被两个老饕贪婪地瓜分,巨量的空气流失形成了片刻的真空,帐篷顶塌陷下来,随即夜风撞破了帘子,在两人中间形成躁动不安的乱流。

但没有人挥出这决定胜负的一拳,两人再一次表现出镜像般完全相当的自我克制。埃修紧紧抿着嘴,冷漠地瞪着老酒鬼,空气在他的胸膛里鼓荡着,等待着排山倒海的那一瞬间。

“怎么?真要挥过来吗?”老酒鬼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开口,“我们若是以海纳法对拳,这个帐篷会立刻被撕成两半吧?到时候可就没法——”他的最后几个字淹没在暴烈的拳风中,埃修在这时候挥出了他的拳头!炽热的白雾从他的口鼻中喷出,像是狂野喷发的火山!这一刻他彻底洞穿了镜像平衡,蛮不讲理地将胜利的天平揽进自己怀里!

老酒鬼完全没有预料到埃修的决断,他后知后觉地挥拳。但两步的距离,埃修的拳已经抢到了一步半,率先入侵到他的面前。老酒鬼只能竭力在最后这半步争取以自己的拳与他的拳相抵。但就在双拳即将相撞的一瞬,埃修突然轻巧地避开老酒鬼的锋芒,他五指张开,化拳为掌,截住了老酒鬼的手腕,而后顺时针一拧一托。本就仓促激发的力道在埃修刻意的引导下失去了掌控,老酒鬼的攻势被一瞬间瓦解,他不自觉地随着埃修的发力扭转身子。埃修轻而易举地反剪住了他的胳膊,而后狠狠地将他按倒在地。

一尊山岳崩塌了。胜负在这一刻尘埃落定,老酒鬼身下的冻土龟裂开来,那是大地在以独有的方式消化两人以海纳法爆发的冲击。老酒鬼的脸深深地陷进地面,仍有含混不清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从地缝中腾出:“哼,表现不错。那你问吧,有话说,有屁放。”

“预言之子,还有马迪甘,到底是怎么回事?”埃修仍然反剪着老酒鬼的臂膊,“是不是他设计了一切?”

“哈哈哈哈…”老酒鬼无法自抑的笑声在地缝之间嗡嗡作响,他的身体也在随着笑声震颤着。当笑声止歇,他才抬起头来,呼吸了几大口空气,微微喘息着说:“他以为他是谁?还是说你以为他是谁?设计一切?马迪甘不过是一个靠写骑士谋生的吟游诗人,尸体被烧成飞灰将近半个世纪,他靠什么设计?”

“那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预言之子?”

“马迪甘说有人会去做一些事,而你刚好做了那些事,所以你就成了预言之子——或者就有人把你当成预言之子。就算马迪甘这个人没有出现过,难道马略就不会清理旧潘德的贵族?你就不会去杀奈德·格雷兹?就不会去烧菲尔兹威的粮草?就不会来到波因布鲁?”老酒鬼不屑地嗤笑着,“你在因为这个闹别扭?不要告诉我这是出于‘我不喜欢别人掌控我的命运’这种幼稚到可笑的理由。”

“那出现在我的梦里的神明又是怎么回事?”埃修不想去跟老酒鬼做口舌之争,迅速转进下一个问题,“秩序女神尤诺米亚说我是被选中的人,还有射手之神乌尔维特,他今晚同样出现在我的梦里。”

“这你得去问布罗谢特,他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理论有点门道,能解答得更清楚。而且我从来就懒得去管神明之间的那点破事。”老酒鬼不耐烦地说,他又开始挣扎着扭动起来,“没有别的问题就赶紧放开我。”

埃修无言地松开手。老酒鬼“轱辘”一个翻身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渣子:“你都问清楚了?”

“你还有别的要说吗?”埃修冷冷地反问。

“没了,”老酒鬼摊手,“那我走了。真是的,过来还债还得挨顿打,什么世道……”他骂骂咧咧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第一一零章 苏醒(五)

周围再度沉寂下来,埃修独自坐在已经变形的帐篷里,寒风百无聊赖地卷过他遍布淤青的身体,亲昵地沿着他肌肉的线条流动,犹如漫过礁石的海浪。他慢慢地咀嚼着老酒鬼从出现开始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他提到父亲的那些只言片语,像是洪钟一般震荡开记忆深处的封尘。长久以来,父亲在埃修的印象中已经渐渐地只剩下一个披挂着火光与血色的背影。大清洗的当晚,他将年幼的埃修推到老酒鬼怀里,然后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冲向门口那些拿着火把的暗影联队士兵,那一刻老巴兰杜克前所未有的,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伟岸。但那只是一个烙印在埃修脑海中的幻影。在他记忆的最深处,真实的老巴兰杜克并不是一个英勇的战士,甚至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在雅诺斯的大多数时间都在酗酒度日,在酩酊大醉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一整天。好在老巴兰杜克有个难能可贵的品质,亦或者是体质,他虽然纵容酒精迷乱他的精神,却不会任由它败坏他的心智与品性,因此埃修倒没有遭受过老巴兰杜克的毒打。只是他不得不去照顾醉酒后昏昏沉沉的父亲。当别的孩子还趴在父亲的肩膀上的时候,埃修已经在默默地往老巴兰杜克的脖子底下塞个枕头以便让父亲躺得更舒服些。也许这就是他性格中寡言的那部分的根源。在老巴兰杜克与老酒鬼成了莫逆的酒友以后,埃修的负担便陡然翻了一番。每天清晨他来到客厅都能看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两人,周围是同样横七竖八的酒坛子。这一刻翻涌的回忆彻底吞没了那伟岸的背影,血与火的披风褪去,露出一个略显佝偻,酒不离身的中年男人——老巴兰杜克其实也是一个酒鬼。

对了,酒。埃修感觉到肠胃里仍然有带着蒸馏味道的甜意在流动,他慢慢地绷紧了身体,浑身的肌肉隆起磐石般的线条。雄浑的战鼓声在他胸腔里擂响,血液伴随着鼓点的搏动被输送到身体各处,形成循环不息的怒涛。埃修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强大,以及强大所带来的,无比膨胀的自信。哪怕就是一头冰熊站在他面前,他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地折断它的四肢。但今天下午他还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这就是“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的功效吗?老酒鬼用这个灌了他十年?为什么?埃修本能地不愿去相信老酒鬼还债的说辞,他对父亲与老酒鬼之间的瓜葛一无所知,但一个落魄的旧潘德贵族,拿什么去让一个半神欠下如此珍重的人情?难道就真的靠几杯劣质的麦酒吗?

几根钝针轻轻地刺进心里,埃修烦躁地按压自己身上的淤青,但是痛楚并不会开拓思考的视野,过往的迷雾始终横亘在他面前。老酒鬼说得没错,他对预言之子这个说辞表现出近乎反抗的排斥,完全是来自于不愿意被人掌控命运的自尊心。他很不喜欢被一个莫须有的枷锁给牵制住,而最为可怕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枷锁的存在,只有在旁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中,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某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因为做了一些事,才会有人把他当成预言之子?几个面孔浮现出来,露西安娜、布罗谢特,他们似乎都对他是预言之子这件事深信不疑——不,露西安娜是那个深信不疑的,布罗谢特则是太过轻率,看到她拿出几张羊皮纸就相信了她。那些羊皮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也许他是应该去见一见布罗谢特,那位波因布鲁王立学院的院长。但是他那个神性与神力的研究真的能够解答他的疑问吗?神在潘德大陆真的存在吗?如果神真的存在,为何不曾见到陪伴在乌尔维特身边的苍龙?为何不曾见到山神维约维斯化身的山猫?

脚步声在帐篷外响起,而后摇曳的火光在帐篷两边亮起,将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射在埃修面前。埃修蓦然抬起头,看见一个硕大的脑袋从两片帘子间探进来,两人的视线相遇在半路上相遇。脑袋的须发抖动起来,五官形成一个错愕的表情:“头儿,你醒了?”

“萨拉曼?”埃修第一时间没有认出这个脑袋,只能通过声音依稀地辨认。

“是我!”大脑袋上下点动着,“头儿你这边帐篷的火把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没冻着吧?”

“没有。”埃修摇头,“完全没注意。”

“头儿你感觉怎么样了?”萨拉曼仔细地端详埃修的脸,“精神状况似乎好了很多。”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好像是这样,已经看不见之前的蓝色了。对了,守备长官刚才派人来了,要让我们出两个人协助巡逻城墙。头儿你先休息,我跟基斯亚一起去。”萨拉曼说完,刚想抽出脑袋,却被埃修喊住:“不用了,萨拉曼你继续训练安森。我跟基——斯亚去。”他还没习惯喊基亚的假名。

萨拉曼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他们就在营地的大门口处。”他退了出去。埃修猛力地摇晃脑袋,将纷乱的思绪驱逐到脑海的角落。他最后深呼吸了一次,将冰冷的空气灌满肺腑,又沉降进身体每一根因酒精而高度兴奋的神经。埃修反复地确认了宿醉的副作用已经完全被自己压制后才走出帐篷。

夜晚仍旧主宰着波因布鲁,绵延在军营里的火光则是苟延残喘的反抗者。埃修随手拿了支火把,走到营地的大门口,基亚跟兰马洛克的传令兵已经站在那了。看到来人是埃修,与萨拉曼一模一样的愕然出现在基亚的脸上。

“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埃修站到两人面前,说,“来参加巡逻。”

“那就跟上,别掉队。”传令兵懒得在意来人的身份,爵士说要两个人跟他去巡逻城墙,那么只要数字对上就行,至于来的人是谁也犯不着他去操心。传令兵转过身朝城墙走去。基亚则用问询的目光看了埃修一眼,埃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解释。

基亚无奈地耸了耸肩,跟在埃修身后。“对了,我姐昨晚找到我了。”他突然低低地开口。

“嗯?”

“她过一段时间要把我带回萨里昂,但是没告诉我具体是什么时候。我想,我的冒险者生涯应该到此为止了。我也觉得我自己做得有点过火,身为一个萨里昂人,却在瑞文斯顿做佣兵。对了,要不你抽空去跟我姐交涉一下?”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两个打一架,决定我的归属。”

“嗯。”

“你认真的?”基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你想不想回萨里昂?”埃修反问。

“……不想。”基亚沉默了很久,低声回答,“还是有些不甘心啊,尤其是我们之间那场关于潘德本质的对话,还没有分出结果。”

“那就行了。”埃修说。

一路无话,两人跟着传令兵登上城墙的时候,颓败灰暗的光线透过乌云洒落在波因布鲁四周,这座城市像是猛然从梦魇中惊醒一般,开始了新的一天。城墙上已经站了几排人,兰马洛克爵士抱着双臂站在队伍前面。传令兵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拇指有力地划过双眉:“长官,人带过来了。”

兰马洛克看见埃修,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不耐烦地一指:“你们两个,入列!”两人顺从地站到队伍末端,埃修刚好站在城墙的边缘,远处迷雾山脉巍峨起伏的曲线映入他的眼底,他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无可奈何的冷气——那是与他梦中别无二致的曲线,牵连起东西两端的天际,而后在波因布鲁东北三十度的方向陡然爬升,没入厚重的乌云中——那是迷雾山脉的主峰维约维斯,亦为迷雾山脉守护神的尊名。

“小伙子们,天亮了!都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兰马洛克的大嗓门将埃修拉回了现实,“越早开始巡逻,就能越早结束,就能早点吃早饭!下面开始分配任务,点到名的小队长自觉点!”他看着名册,嘴里不断地迸出人名,然后就有一名军士站出来,拇指划过双眉,带着自己部下前往指定的巡逻地段。埃修与基亚周围的人不断减少,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兰马洛克面前。

“你们两个,”兰马洛克合上名册,上下打量着他们,“跟着我巡逻北瓮城。”

第一一六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一)

北瓮城在波因布鲁的城建中意义非凡,同时也举足轻重。波因布鲁共建有四方瓮城,其中南瓮城面朝迦图大草原,因此在实用主义者云集的王立学院中,学者们对此设计得也最为轻慢草率,只是在城门外额外构筑了一个四方小城。而东西瓮城则构造相同,共分四层,一座单层外瓮城与一座三层船型内瓮城。北瓮城却没有这样的待遇,论构造,它与南门相似,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单层外瓮城,但规模却远胜后者,堪比一座毗邻波因布鲁的村庄。但其中没有交通的阡陌,亦没有相闻的鸡犬,只有一座被金属所点缀的森严围城。五十年前,当瓮城这个城防概念首次在那代学者的手中化为切实可行的图纸时,率先兴建起来的便是北瓮城。一切用来象征尖锐的修辞都曾经被用在北瓮城上,游侠团的成员们亲昵地将它比喻成自己长弓上的箭矢;学者们则刻板而不失严谨地将其形容成一根扎进迷雾山地界的铁钉;吟游诗人们则富有诗意地将它联想成一棵在暴雪中屹立不倒的巨木。但北瓮城不仅是睥睨的尖矛,它同时也是牢靠的重盾,自它竣工之日起,它扼杀了无以计数的劫掠大潮,灰色的潮水前赴后继地拍打它,又前赴后继地摔碎在它脚下,将它霜白的墙体染成惨烈的猩红色,却始终没能漫进城内。

基亚对此的感受最为强烈,也许是萨里昂雄狮的血液在体内作祟,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将瑞文斯顿作为假想敌。一路巡逻过来,他看到箭袋摞在每个雉堞之间,旁边还有几张被牛皮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弓,身披铁甲的弓箭手站在女墙后,看到兰马洛克过来后点头致意——基亚听说过这支部队,他们在瑞文斯顿正规军编制中的番号是“波因布鲁守备军”,是全大陆绝无仅有的重装弓箭手,精锐程度直追潘德五国的国立骑士团。守备军的士兵大多自游侠团中遴选而来,兼具雄健的体魄与精湛的弓术,披挂全身重铠,配备双手巨剑的同时还能拉动长弓百步穿杨。这是一支专门为卫戍打造的远程部队,牺牲了机动力换来的是强悍的贴身肉搏能力。箭袋饱满的波因布鲁守备军是有效打击距离长达五百步的精锐射手,而弹药告罄的他们亦能在白刃战中化身狂暴的绞肉机——以上内容整理自布伦努斯公爵的《第二次龙狮战役备忘录》,整个萨里昂只有这位火之名将曾经深入瑞文斯顿腹地,并有幸——亦或者是不幸遭遇到了波因布鲁守备军的狙击。他原本是想自波因布鲁南方的凝霜桥突围,横穿迦图大草原返回萨里昂,却无法穿过波因布鲁守备军的封锁,无奈只得调转行军方向,翻越瓦尔雪原自碎冰桥强行突围——虽然那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全建制突围,但布伦努斯公爵仍然对自己在波因布鲁城下的失败耿耿于怀。“并不是每一座碎冰桥都驻扎着一个名叫波格丹的窝囊废,”他在自己的备忘录中如是写道,“碎冰桥的大捷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北境有一支部队曾经成功地阻截了我的战术意图——他们甚至不是刻意针对,而只是在例行地防守一支过境的敌军,饶是如此我与我的狮骑士团依然无法寸进……”在备忘录的最后,布伦努斯公爵则是不无惋惜,也不可一世地写道:“然而,波因布鲁守备军始终被迷雾山里的杂碎所牵制,失去了在战争的舞台上登场的机会。我的狮子雷阵碾碎过很多射手部队的番号,唯独这支部队成为了我履历中的空白。来日再度踏临北境,我必将他们的旗帜,连同波因布鲁的城门践踏在铁蹄之下!”

空话!绝对是撑底气的空话!基亚心里嘀咕,他曾经在这段豪言面前热血沸腾,现在却在冷酷地嘲笑作者的不切实际。无论是对迷雾山部落,亦或是其他的来犯之敌来说,波因布鲁绝对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而且其地缘位置决定了这块硬骨头还没有多少可填牙缝的好肉,没有任何一位理智的将领会愿意为了这块毫无价值的边陲之地崩掉自己的一口好牙。

“你的精气神看起来不错,昨天你还气息奄奄的,达姆士说你中了那个叫什么什么星的剧毒。今天倒生龙活虎起来了,吃了什么神药?”城墙上走过一圈,兰马洛克爵士双手扶着城垛,随口问埃修。

“不知道,一觉起来发现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埃修今天将这个说辞反复用了三次,只是给人的可信度着实有限。兰马洛克瞥了埃修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转到基亚身上,同时转移的还有话题:“昨天那场战场搏击,非常精彩,你们展现的战斗技巧让我印象深刻。难怪有能力穿越瓦尔雪原。不过,我很好奇……”他说得慢条斯理,张牙舞爪的野性却陡然间从他的眼神深处喷薄出来。兰马洛克咄咄逼人地凝视着基亚,像是高空翱翔的苍鹰在俯视自己的猎物,他一字一句,棱角分明地发问:“为什么,他会使用破刃剑?”

“不知道,我跟他不熟,他是伊凡勒斯子爵指派到我们队伍的副官。”基亚大呼侥幸,他几乎就要招架不住兰马洛克的鹰视狼顾了,那种眼神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碎任何言不由衷的伪装,却没想到对方的侧重点居然是在雷恩身上,他当机立断就把皮球踢到伊凡勒斯子爵身上去了。

“伊凡勒斯子爵?”兰马洛克一怔,目光里的野性转瞬间收敛,他低下头沉思起来。整个潘德,会将破刃剑作为自己的制式配备的只有猎鹰骑士团。而第一次龙狮战役结束后,在王位争夺中支持王女厄休拉的他们被格雷戈里四世所放逐,于是猎鹰骑士团分为了两批,一批由里奥德雷爵士率领,离开了北境;另一批则是被当时还是伯爵的伊凡勒斯所庇护在自己的领地芬布雷堡,而他本人则亲自奔赴瑞文斯顿,不惜触怒新王也要力保猎鹰骑士团的名号。但是那位才崭露头角便已经如日中天的瑞恩公爵并没有给他说服国王的机会,他率领龙骑士团长驱直入芬布雷堡,将那些猎鹰骑士宣布为叛逆者们后就地处决。归来的伊凡勒斯伯爵只看到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自己城堡的城墙上。那之后便是新生代北境贵族耳熟能详的故事,猎鹰骑士团在瑞文斯顿境内彻底消失,伊凡勒斯与亚历克西斯两家族决裂,龙与猎鹰翱翔的时代宣告终结。

而这个雷恩,是属于里奥德雷爵士带领出走的那一批,还是亚历克西斯公爵屠刀下的幸存者?他的破刃剑使用得恰到好处,出鞘后便逆转了局势,能看得出来有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那想必该是前者?瑞文斯顿已经没有宽容的环境去培养任何一名猎鹰骑士了。

草,老子操心这个干嘛?兰马洛克一口唾沫啐出城墙,等公爵大人到时候回来自己报备一声就行了,政治上的问题留给他想东想西去。他摆了摆手,刚想说些什么打发两人,目光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攫取向城外,他死死地盯着北方,手伸到背后,摘下了自己的铁胎弓,大声咆哮:“全体戒备!”

埃修与基亚同时被兰马洛克如临大敌的神情震住了,两人下意识地沿着兰马洛克的视线朝城墙外远眺——

一片灰色的潮水自迷雾山脉那边蔓延过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蚕食着白色的雪地,而后在离波因布鲁还有约莫七百步时戛然而止。潮水的前方屹立着三个高大的壮汉,他们在严寒中赤裸着魁梧的上身,只在肩膀上披着一条白色的,完整的狼皮。灰潮在他们身后漫山遍野地铺展开来,躁动不安地涌动着,却不敢逾越一步。

“劫掠……大潮!”基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眼望去竟然无法看见潮水的尽头,只有一片片堆叠的人浪。三万人?四万人?原来把迷雾山部落组成的大军称为劫掠大潮并非没有理由,当如此规模的人群提着武器兵临城下时,其压迫力仿佛天灾!

一片晶莹的雪花在埃修面前碎裂,埃修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出现了片刻的停滞。梦里那片黑压压不停蠕动的阴影越过了山脉,出现在了波因布鲁前的平原上,出现在了现实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凛冬,终于还是来了啊,像是注定的宿命一般无可避免地降临,是谁写就的预言?又是谁在为他落笔?

“报告!”

“报告!”

两名哨兵几乎是不分先后地奔上北瓮城,都是上气不接下气:“长官,东门/西门,发……发现了……”

“如果你们是说迷雾山的那些蛮子的话,我已经看到了,用不着报告。”兰马洛克摆了摆手,打断了两人,他的脸绷得很紧,张牙舞爪的野性再度从他的瞳孔深处喷薄出来,“终于来了,让老子好等。巡逻结束了,让你们的队伍武装好,随时待命。”隔着七百步的距离,他与那三名壮汉恶狠狠地对视,双方的视线在肆虐的朔风中彼此撕咬。

第一一二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二)

与此同时,迷雾山脉深处。

大雪无休无止地洒落,树身粗壮的龙牙松像是一块一块黑色的墓碑,无言地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之中。天地间只剩下死寂的黑与喧嚣的白,让人想起画布上交错掩映的色块,大自然的笔锋冷酷而肃杀。

一头冰熊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挤开稠密的风雪,硕大的熊掌在雪地上留下深刻的爪印,随后又被大雪迅速地填盖。它已经饿了很多天了,体型虽然仍旧魁梧,皮毛却没有油亮的光泽,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它皮下的脂肪储备已经不剩多少了。饥饿让它虚弱,也让它更加危险。穷凶极恶的光从冰熊血丝缠绕的眼瞳中放射出来。冰熊走走停停,翕动着自己黑玉一般的黑鼻头。

风中送来一绺淡淡的异味,冰熊摇动脑袋,用自己极度敏锐的鼻腔准确地拢住了那在低温中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是新鲜的、还未凝固的血气,刺激着冰熊的大脑皮层,它不自觉地分泌出大量的口涎,沿着森白的利齿滴落。同时被勾引出来的还有空前的饥饿感,在这头野兽干瘪的肠胃中翻滚着。它为了觅食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地盘。这对于一头处于迷雾山脉食物链顶层的猛兽来说有些不可思议,每一头冰熊在自己的领地内都是不容忤逆的暴君,狩猎于它而言不过是向自己地盘内的弱者们征税,也不会有任何掠食者会愿意冒着触怒一头冰熊的风险贸然进入它的领地与它争食,那往往只有一种下场:成为冰熊的猎物——在迷雾山脉中,冰熊是一切生命的天敌。

但是自从开春以来,这位暴君遭到了狂妄的挑衅。群狼入侵了它的领地,将里面它视为储备粮的所有动物尽数驱赶。愤怒的冰熊走出自己的树洞,准备开始猎杀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雪狼。但在冰熊见到狼群的头狼之后,它却嗅到了危险的讯号——那是一头体格毫不逊色于它的庞然大物,冰蓝色的皮毛瑰丽得像是阳光直射下的冰川,看着冰熊的眼神高傲而轻慢。冰熊在头狼的注视下感到了一种发自本能上的不安与恐惧,仿佛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天敌——可它在迷雾山脉没有天敌,恐惧不应该是它本能中的一部分。但本能之所以是本能,就是因为它来得理所当然而又无可抗拒。在那头与自己体格相当的巨兽面前冰熊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理所当然而又无可抗拒的恐惧,它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表示臣服,任由群狼肃清自己的地盘。为此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饥饿折磨了它半个月之久,迫使它将自己流放出安乐乡,在觅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一无所获。曾经生机旺盛,物种多如飞雪予取予求的迷雾山脉一片死寂,荒芜得有如苍白的沙漠。

风里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冰熊很肯定自己即将接近源头了,这时它被刺激得有些躁狂的脑袋反而冷静下来。它虽然被饥饿折磨了很久,但却依然保持着终极掠食者的风度与尊严。它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狩猎的状态,四足弯曲,在雪地里匍匐前行,让自己身体的线条同化在风雪中。它迅速而无声地接近了血腥味的源头。

一个黑峻峻的山洞在雪地中突兀地耸立出来,有如一片幽邃的虚空骤然出现在乱白飞舞的苍莽中,像是暴食的魔鬼张开大口,将风与雪源源不绝地卷入肚腹。洞口前倒卧着几具尸体,死状惊人的一致:一支修长的羽箭洞穿了他们的眉心。冰熊对死尸并没有食欲,而且那些尸体已经半埋进了雪中,显然死了已经有一段光景,并非是血腥味的源头。

源头来自山洞深处。冰熊谨慎地靠近了洞口,这时它听见了激烈的铮鸣声,兵兵乓乓,被喇叭型的洞口无限地放大,如同两道相互倾轧的炸雷滚进冰熊的耳膜,它不堪忍受这样的噪音,摇晃着脑袋退了一步。但就在这时,铮鸣声戛然而止,痛苦而狂怒的咆哮声中,一个巨汉从黑暗中倒飞出来。他浑身都是细小的创口,殷红的血液在空中画出飞扬的弧度,甜美而温热的血腥气逸散开来。巨汉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了两滚,撞到了冰熊的脚边。他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口,站起身还想往洞口里冲。

一双巨大的脚掌落在了他的肩上,巍峨的阴影在他身后升起,巨汉惘然地回头,只看到一张被利齿环绕的腥臭血口从天而降,黑暗覆盖了他的视野,痛楚摧折了他的意识,死亡湮灭了他的灵魂。

“喀嚓”,冰熊一口啃碎了巨汉的脑袋,口中新鲜的血食刺激得它双眼发红,将它天性中暴虐的因子彻底地激发。冰熊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用前爪粗蛮地撕扯着巨汉了无生气的身躯。很快冰熊便坐在一地残破的肢体中,心满意足地啃啮着一条粗壮而结实的大腿。岩壁上盛开出狞恶的血肉之花。筋骨被咬碎咀嚼的闷响回荡在山洞中,就连呼啸的风雪也在此刻收敛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安静而卑微地聆听着暴君进食时的咕哝。

山洞内部,宝黛丝抬起手臂,将投矛举过肩膀,瞄准了冰熊的脑袋,但是伊丝黛尔按住了她的手,低声说:“没用的,冰熊的皮毛比你想象得还要坚韧,别激怒它。”

“毕竟是个悍勇的男人啊,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尸体被一头野兽糟蹋。”宝黛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投矛插回后背。伊丝黛尔抖了抖手里一张沾血的白色狼皮——那是她刚才从那名巨汉的肩膀上扯下来的——用干净的部分擦了擦自己的脸颊,然后递给宝黛丝。两人疲惫地依靠着岩壁坐下,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铠甲发出太大动静。她们才进入迷雾山脉便遭遇了一支巡逻的迷雾山小部队,人数虽然不过十余,精锐程度却远胜那些游荡在瓦尔雪原上的劫掠小队,每个人都是老练的战士。在伊丝黛尔突施冷箭射倒了一人后,其他人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她们的位置。他们并没有给伊丝黛尔上弦第二支箭的时间——也许他们在听到箭矢破开空气的时候便已经同步做出了应对。伊丝黛尔的反应同样很快,她放箭后立刻调转马头,带着宝黛丝拉开距离。那时候宝黛丝开始直观而深刻地认识到这位曾经在迷雾山脉做过几年赏金猎人的女爵究竟对这里复杂而险恶的地势有多熟稔。她不像是在逃窜,反倒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闲庭信步,顺带遛着十来条没什么脑子的笨狗——她们遭遇的巡逻队就是那些笨狗。宝黛丝完全是在机械地跟随着伊丝黛尔,看着她是如何将这些主场作战的迷雾山战士分隔开来逐个击破。遛狗虽然容易,只是她们却在屠宰时陷入了苦战。这些迷雾山战士既是笨狗,也是狂犬,他们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打法让极力想节省体力的两人吃够了苦头。然而当伊丝黛尔意识到这样下去并不划算时,她们却没办法摆脱敌人的追踪了,仅存的三名迷雾山战士死死地咬住了她们——迷雾山脉毕竟属于那些在这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个世代的部落。她们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连不得不抛弃了过于显眼的战马,徒步与敌人在雪地里周旋。万幸的是这一整夜她们并没有遇到其他的巡逻队。这处不算多隐蔽的山洞拯救了她们。依靠着出其不意的冷箭,伊丝黛尔再次放倒了两人,最后一位——同时也是最强悍的一位则在刚才沦为了冰熊的美餐。

“奇怪……”宝黛丝看到伊丝黛尔仍旧在注视着那头冰熊,口里还在喃喃自语。

“怎么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片地段见到冰熊。它们一般只在迷雾山脉的东西两端出没。”

“会不会是跑出来的?”

“不可能,”伊丝黛尔摇了摇头,“我特意在波因布鲁王立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迷雾山的生态环境,冰熊的领地意识强到匪夷所思,除非极端情况不会主动离开自己的地盘。”

“极端情况是指?”

“不清楚,可供研究的样本有限,哪怕是最年长的学者也没法得出准确的结论。”伊丝黛尔惋惜地摇了摇头,“唉,真想把这头冰熊捉回去,也许王立学院那边会出高价买下来。”

“你可别乱来!”宝黛丝吓了一跳,她太了解这位女爵的作风了,“是你说别招惹它的!”

“这我当然知道,我有那么不知好歹吗?”伊丝黛尔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们还有任务在身,结果折腾了一晚上,大军的影子没见着,全耽搁在跟这支巡逻队周旋上了。”

“会不会他们根本就不在这处?”宝黛丝猜测。

“不可能!”伊丝黛尔很果断地说,“不然他们依靠什么对瓦尔雪原进行如此严密的封锁?只有将部队驻扎在山脉中与雪原相接的地段才能最有效率地调动劫掠小队。而且别看我们到处跑了一整晚,实际上我们一直都在山脚最外围活动,大军很有可能会在海拔较高的山腰附近。”

“那怎么办?光是一支巡逻队我们就疲于应付了,再往上走的话……”宝黛丝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

“这我清楚。”伊丝黛尔紧紧抿住自己的嘴唇,手指烦躁不安地搅弄着自己冰蓝色的长发,将它们在指腹上缠紧,绷直。宝黛丝轻轻松了口气,她知道伊丝黛尔的这些小动作意味着她的观点得到了认同。女爵只是在努力克制自己高昂得非同寻常的冒险精神而已。

果不其然,伊丝黛尔没有纠结很久,她不甘地一摆手:“等这头冰熊走了,我们回瑞恩报告。”

一时无言,山洞外风雪依然在单调地呼啸。两人突然意识到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咀嚼声已经消失了,冰熊不知何时停止了进食,转而死死注视着洞口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头体型与冰熊相差仿佛的巨狼出现在山洞的入口,它的毛皮是瑰丽的冰蓝色,让人想起被阳光直射的冰川。它缓缓地走进了山洞,步伐尊贵而优雅。随着巨狼的逼近,冰熊的吼声愈发地凝重。它认识这头巨狼,当初就是这头巨狼从它天性的最深处挖掘出了恐惧的本能,迫使它俯首称臣,甚至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地盘,那是它毕生的屈辱。

臣服的欲望再次升起,但这次还没有来得及取得冰熊身体的主导权,便被它口腔中温热的血腥味彻底地碾碎,取而代之地是暴君嗜血的复仇欲望。冰熊直立起身躯,像是把闷雷含在嘴里那般冲着巨狼咆哮。巨狼却没有正眼看冰熊,它的视线扫过被鲜血染红的石壁,轻轻耸了耸鼻子,在辨识出受害者的气味后,巨狼的脸被狂热的愤怒扭曲了,脖颈处的毛根根炸开,仿佛长了一圈锋利的冰刺。巨狼突兀地发力,在刹那间化身做一道暗蓝色的影子,凶狠地扑到了冰熊身上。两头巨兽滚做一团,用尖爪,用利齿相互厮杀,用最原始的方式将它们野性中最凶悍最残忍的那部分宣泄到对方的身上,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在这一刻被冰熊与巨狼推演到极致!

巨兽冲突的余波下席卷了山洞,岩壁剧烈地震动着,惊落了洞顶的冰棱。宝黛丝与伊丝黛尔反应都很快,在第一根冰棱砸碎在她们不远处时,两人便找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继续在暗中观察着熊与狼之间殊死的搏斗。

“天哪……”宝黛丝听到伊丝黛尔低低的惊叹,“原来传说是真的。”

“什么传说?”

“那头巨狼,”伊丝黛尔右手紧紧扶着岩壁,大口地呼吸着,似乎是在为自己打气

“是……预兆之狼。”

第一一三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三)

“原来预兆之狼……就真的是一头狼?”宝黛丝一脸茫然。

伊丝黛尔一根手指立在唇边,以眼神示意宝黛丝不要出声。这时山洞里巨兽之间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巨狼很快占据了上风。冰熊仍然在竭力抵抗,但是它已经饥饿了太久,刚刚摄取的食物还没来得及消化成气力。更为致命的是双方肉体的强韧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冰熊的利齿与尖爪往往只能扯下一大簇狼毛,然而它的对手反手一划拉便能留下几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两个巨大的影子在石壁上翻滚着,不断有新的血泼洒到已经干涸的血肉之花上,将丑恶的花瓣重新涂抹出妖艳的血色。随着花瓣上的血色愈发地凝实饱满,暴君痛苦与不甘的吼声也逐渐低落,最终被蛮横地掐断——翻滚中巨狼咬紧了冰熊的咽喉,将它狠狠摁倒在地,两只前足踏住胸口,刀锋般的长爪从趾中探出,深深地刺入冰熊皮下,而后悍然发力!

呲啦!

皮与肉被撕裂开来的声音让藏身角落的宝黛丝打了个寒颤,冰熊的胸口似乎被凿开了一个泉眼,巨狼的上半身瞬间淹没在井喷的鲜血中。从她的角度依稀可见一条淋漓的墨蛇在岩壁上生长出来,一口吞没了两头巨兽的影子。墨蛇狂野地舞动,爬升,最后碎裂成大蓬的血雨在洞穴中瓢泼!

山洞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寒风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窥视。冰熊巨大的身躯慢慢地瘫软下来,它仍在抽搐,但眼中的光芒却在消逝。巨狼松开嘴,将前爪从冰熊的胸腔中抽出来,“呼哧呼哧”地喘气。先前的搏斗也耗费了它不少体力,冰熊终归是迷雾山中最顶尖的掠食者,哪怕眼前的这一头并非是全盛状态,也给它制造了足够的麻烦。巨狼有好几次都被粗壮的熊掌重重地锤击腰背,脊梁骨险些被砸断。更让巨狼不悦的是环绕在它周围的异味——冰熊的肉极酸极臭,血液更甚,同时带有强烈的刺激性。巨狼摇晃着脑袋,喉咙里发出烦躁的呜咽。直觉告诉它山洞里还有不对劲的地方,之前与冰熊缠斗时就听到几声异样的动静自深处传来,但是浮沉在它周围的恶臭几乎要让巨狼窒息了,它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选择转身离去。

看到巨狼消失在洞穴外的风雪中,宝黛丝松了一口气,刚想起身,却被伊丝黛尔拽住了。“等等!”女爵低喝,“你仔细看外面,它还没走!”

风扬起雪幕的一角,光线在这一刻畅通无阻,洞口前豁然开朗了片刻。宝黛丝看见巨狼蹲在不远处的一棵龙牙松旁,不错眼地凝视着幽暗的洞穴。人与狼的目光相接了片刻,虽然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但宝黛丝的心脏还是漏跳了半拍,她从来没有想过一头野兽会有如此深邃的眼神,仿佛迷雾山脉千百年来的积雪都蓄藏在巨狼瞳孔的最深处。如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那座肃穆的冰川之下,究竟容纳了一个何等沧桑的灵魂,还是说从中折射出来是整座迷雾山脉逶迤的影子?

“亚历克西斯公爵召集军队,就是要为了进入迷雾山脉猎杀这头巨狼吗?”宝黛丝喃喃地说。

伊丝黛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猎狼的季节当然指的不是这个……你不是潘德的原住民,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预兆之狼‘杀人者’你总该知道吧?”

宝黛丝点点头,若是在瑞文斯顿待得够久,这个名号,以及缠绕在它周围的那些古老而血腥的故事终究会如同雷声一般贯耳而过。早在瑞文斯顿立国之前,预兆之狼“杀人者”就已经是北境人民长久的梦魇。一首古老的歌谣如此描绘这位维约维斯的使者诞生时的场景:在极夜走到尽头/白月准备谢幕的时候/凄厉的狼嚎声将她们挽留/山神浩大的愤怒引发了绯红的雪崩/群狼之狼与杀人之人引领着灰色的潮水弥漫过狩神的领地/苍龙愤怒地长啸/猎鹰尖锐地啼鸣/癫狂的舞蹈在雪原上永不停歇……宝黛丝此前也在前线参与过对迷雾山大军的围剿,她的看法与潘德的军事学家并无二致:所谓的“劫掠大潮”不过是规模极其浩大的乌合之众,这些山中野人装备简陋,没有受过正经的军事训练,只要战术得当,适当周旋,便能以极小的代价击溃他们。但如果在“劫掠大潮”之前再加上一个定语,军事学家便会换上另一副口气。出于文明的自矜与傲气,他们会保留一些鄙夷,但同时,也丝毫不会掩饰自己对强敌的敬畏。

预兆之狼“杀人者”的劫掠大潮。他将乌合之众整顿成严明的军队,将散漫的飞雪整顿成令人震怖的雪崩。上一代预兆之狼入侵还要追溯到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那时候宝黛丝还在冯可夫当她的女王储,因此并没有与汹涌的灰潮交锋的经历。但她却见识过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那些披着白狼皮的壮汉每一个都是悍勇的战士,每次出现都给伊丝黛尔与她制造了莫大的压力。

“预兆之狼‘杀人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是一头狼与一个人。”伊丝黛尔凝视着山洞外雕塑一般静穆的巨狼,幽幽地说,“狼承载着维约维斯的意志在山间行走,人背负着维约维斯的力量在世间杀戮。”

第一一四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四)

瑞恩。

格雷戈里四世站在城头,手扶着雉堞朝城外眺望。平原上数十杆旌旗在并不强烈的日光中静静地垂落,每一面旗帜下都簇拥着严整的军团。一条由驮马、牛车组成的漫长的补给线衔接在军团的后方,犹如一条臃肿的尾巴,曲折地往东延展。瑞文斯顿短期内能够在东境调集的所有资源都压缩在这条补给线上,足够三万人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代价是境内全面的军事戒严与资源管制,以及凛鸦城、申得弗和瑞恩三座重镇近乎完全的不设防状态。

“当年在凛鸦城,城外的萨里昂军队似乎也是这一般的军容。”格雷戈里四世转过头,笑着对身侧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说。

“如果你要做动员演讲,那千万别把这个糟糕的比喻放进去。”亚历克西斯公爵无动于衷,“而且那时我并不在凛鸦城,父亲把我禁足在瑞恩的骑士团大殿,而且军队的指挥权是在我哥哥手里。”

“是啊,还好你不在,”格雷戈里四世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雉堞粗糙的表面,“不然你可能会跟来支援的艾森威尔伯爵一样战死,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在天鹅湖伏击布伦努斯大公。太多人在那场惨烈的守卫战中死去了……”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很多人。”

“是的,很多人。”亚历克西斯公爵轻声说。

“我始终铭记他们战死的身影。老阿尔德玛公爵为了推开云梯不慎被挣扎的萨里昂人拽下了城头;所有人的长辈,老斯蒂芬伯爵带领着游侠团夜以继日地压制萨里昂的部队,不幸猝死在最前线,他阵亡以后再没有任何一位将领老辣到能够将萨里昂的长弓部队压制得完全不敢还击,他张弛有度的箭雨阵列简直是高雅的艺术品……”格雷戈里四世自顾自地说,而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直在一旁安静地聆听。很多年以前,在这对君臣还分别是厄尔多·格雷戈里与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时类似这样的对话就发生过很多次,一个人是行走的话匣子,格雷戈里三世不止一次地批评他“不稳重”,要多多向自己的长姐学习;另一个人则是沉寂的树洞,叛逆而死硬得不可理喻,被老亚历克西斯公爵罚禁闭已是家常便饭。但两人之间却往往能找到很多的共同语言,也许是因为都是各自家族中不受重视的次子,都被一名光芒万丈的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压制得几乎无法抬头,所以他们冥冥中有着同病相怜,亦或者是惺惺相惜的默契。但是北境已经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为什么厄尔多会跟弗罗斯特结成死党,所以也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格雷戈里四世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亚历克西斯公爵,“哦,对了,还有老波格丹伯爵,在西城门被攻破时他主动去狙击进城的部队,却被狮子雷阵踏成了肉泥,但已经给我们布置防线争取了足够的时间——”格雷戈里四世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是一个很英武很勇敢的战士,怎么会生下法尔肯这么一个窝囊废呢?”

“他确实是一个出众的战士,但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亚历克西斯公爵耸了耸肩,“老家伙太溺爱自己的小儿子了。”

“大人,各大领主已经在圆桌旁集合完毕了。”利斯塔走到两人身后,敬了个军礼,“沙漏跟雪盘都已备好。”

“我们的女爵还没归队吗?”格雷戈里四世随口问了一句。

利斯塔迟疑了一会:“还没有,派出去寻找的几支侦查小队也相继失去了联络。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名斥候亦或者是渡鸦归来,瓦尔雪原仍然笼罩在迷雾当中。”

“真是糟糕……”格雷戈里四世陷入沉默,再次将目光投向城外的军队。起风了,旌旗猎猎地飘扬起来,仿佛若干卷横幅同时在天空中展开,水波似的纹路在蓝底的布面上一层层漾开,那些精致的纹章突然间呈现出立体的质感:阿尔德玛家族的极冰之崖、阿拉里克家族的黄金竖琴、卡罗勒斯家族的银白利刃、克洛维斯家族的铁羽飞隼、奥托家族的坚冰酒杯、斯蒂芬家族的猎弓与矢、伊凡勒斯家族的苍云猎鹰。他认得每一面旗帜上的纹章,以及纹章后面的名字,因为他曾经在凛鸦城亲手将这些旗帜盖在或年老或年轻,但同样都了无生气、伤痕累累的躯体上。格雷戈里四世的手下意识地痉挛起来,手指上的每块肌肉似乎都在朝骨骼内坍缩,他的眼角因为剧烈的痛楚轻微地抽搐,几滴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滚动着,死撑着不愿意滑落。利斯塔担忧地上前一步,却被亚历克西斯公爵拦住了。

“没什么大碍,跟我的冰骨症一样,都是第一次龙狮战役落下来的病根。王立学院的学者们管这个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弗罗斯特,这次猎狼,赢给我看!”格雷戈里四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一拳砸在城垛上,“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酣畅!今天平原上有多少杆旗帜,仗打完后,我还要看到相同数目的旗帜立在我面前!”

“如你所愿,陛下。”亚历克西斯公爵微微欠身。

“走吧,去开会!”格雷戈里四世大步离开城头,暗蓝色的风氅在他身后卷动起来,上面绣着漫天飞舞的黑色渡鸦。

第一一五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五)

战前会议并没有在公爵府邸温暖的会议厅中召开,而是在凛风刺骨的城堡庭院中举行。几名孔武有力的龙骑士将圆桌搬到开阔的空地上,摆上雪盘,竖起沙漏,而后领主们依次落座——波格丹伯爵并不在此列中,圆桌会议上不容许不光彩的逃兵,格雷戈里四世在上次会议之后便将他除名,但还是留给他一丝挽回颜面的余地——在这次猎狼战役中戴罪立功。

申得弗的阿拉里克公爵是最后一个落座的,但圆桌上仍有一个碍眼的缺口,两张空荡荡的椅子摆在那里。瑟坦达站在两张椅子中间,用单手慢条斯理地摆弄着雪盘,他现在雪盘的一侧拢起高耸的雪堆象征绵延的迷雾山脉,而后手掌抹过雪盘中央,潦草地呈现出瓦尔雪原微缩的全貌。“旗。”他低低地说,立刻就有一名龙骑士上前,将灰蓝两色的小旗子递到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中。瑟坦达低头凝视着白得刺眼的雪盘,将旗子一一插进雪里,于是大片的灰旗渐渐占据了雪盘的东侧,将一杆蓝旗重重围困起来。瑟坦达并非全神贯注,他时不时心神不宁地瞄一眼竖在雪盘边装饰精美的沙漏。上半部分的流沙池仍旧饱满,而底部的流沙池则只有浅浅的一层细沙,一绺云雾般飘渺的丝线垂下,肉眼难分消涨,可时间却踏踏实实地在流逝。还没回来吗?到正午还要多久?瑟坦达烦躁地想,只是一个分神,雪盘便多了几支歪歪扭扭的小旗。

厚重的脚步声在大门口响起,格雷戈里四世与亚历克西斯公爵终于到场。领主们集体起立,拇指划过双眉:“国王陛下!”格雷戈里四世则还以同样肃穆的军礼。瑟坦达也终于将所有的旗帜摆放完毕,不声不响地退开,与利斯塔并肩而立。格雷戈里四世的目光落到雪盘上,皱了皱眉,将歪斜的小旗拨正,这才入座。

“开始吧。”亚历克西斯公爵坐到格雷戈里四世身边,至此圆桌的缺口终于被填补上,披挂铠甲的男人们大刀金马地圈起一座金属的围城,将凛冽的朔风阻绝在外围,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炽热的呼吸声。围城的正中是一尊排满灰蓝色小旗的雪盘,沙漏在一旁无声地流逝细沙。

“首先是兵员的调配,利斯塔。”

“是,大人!”利斯塔上前一步,将手里的名册打开,“十五个游侠团,除了第七、第八游侠团戍守波因布鲁以外,其他均已动员完毕,共计三十九个小队,三千九百余人。另有编外游侠团若干,共计两千余人。次级指挥权交给斯蒂芬伯爵。”

“守护者军团八个支队均已动员完毕,共计七千二百余人。次级指挥权交给阿尔德玛公爵。”

“龙骑士团全军出动,共计一千两百零二人。另有五千扈从部队。由亚历克西斯公爵直接指挥。”

“一千两百零二?”克洛维斯侯爵质疑,“龙骑士团满编一千二百人,零头从哪来的?”

“我跟利斯塔不算吗?”亚历克西斯公爵漠然回答。

克洛维斯侯爵识趣地闭上了嘴。格雷戈里四世打了个手势,示意利斯塔继续。

“高地联合部队,四千八百人,次级指挥权交给威廉将军。”

“圣域守备部队,两千二百人,次级指挥权交给阿拉里克公爵。”

“后勤运输部队若干,由克洛维斯侯爵与波格丹伯爵直接负责。其他领主,编入龙骑士团作战队列,任战时参谋,保留指挥权,必要时可能会交予额外的任务。以上。”利斯塔“啪”地阖上名册,敬礼,推开。

“为什么是我?”克洛维斯侯爵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亚历克西斯公爵,期冀着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丝戏谑,但那张苍白如冰川也冷酷如冰川的脸并没有对他融化出任何表情,只是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堆碎冰:

“交给波格丹我不够放心,而他对你马首是瞻,你也算是老将了,在跑后勤这方面经验相当丰富,要多多帮衬他。他这次战役能否洗刷自己的屈辱,还要仰仗你的帮助。”

“咳……咳!”有人用干咳掩饰自己压抑不住的笑声,是瑟坦达,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了,肩膀一抽一抽的,直到利斯塔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才有所收敛。只是龙骑士的大队长也憋得相当辛苦,尽管他把嘴唇的线条绷成一座拱桥,嘴角也不受控制地朝上扬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团长嘲讽别人。”瑟坦达低声说。

“大人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从没有嘲讽过人,只不过大家听起来像是在嘲讽而已。”利斯塔低声回答,“第二次龙狮战役时就是克洛维斯侯爵负责后勤,而且完成地相当出色。如果没有他,我们在萨里昂的紧急撤军不会如此顺利。”

“是吗?可我看他感觉都快气炸了啊。”瑟坦达同情地看着脸涨成紫红色的克洛维斯侯爵,后者的脸颊里似乎藏着一个火力全开的风炉,仿佛下一刻就有暴怒的白烟从七窍中喷薄而出。

“他会明白的,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后勤运输。”利斯塔说。两人都把自己的声音巧妙地压抑在身边半步范围内,甚至没有让流窜的风将琐碎的絮语带进金属的围城。闲谈间,作战任务的分配已经全部完成。格雷戈里四世清了清嗓子,环视着圆桌旁的一众领主,沉肃地开始动员演讲:

“我们这次面对的,不仅仅是预兆之狼,他后面很可能站着异端头子麦尔德雷。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迷雾山脉里的那帮野人取得联系的,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麦尔德雷绝对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战术家,王立学院甚至保管着他堕落前的几篇军事著作,有他在一旁出谋划策,这次的劫掠大潮只会更加难缠。实际上,我们早就已经深刻地领教了他的战术素养。不动声色就让我们完全失去了与波因布鲁的联系,将瓦尔雪原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但是,”格雷戈里四世的目光扫过被灰色小旗占据的雪盘,轻蔑地一笑,“比起当年老布伦努斯朝我们发动的闪电战,还差了太多!那一次,我们是最终的胜利者!萨里昂人在凛鸦城下丢盔弃甲,仓皇逃窜,甚至没来得及为他们的元帅收尸!而这一次,我们也必将胜利!”

“让胜利属于北境,而光荣属于我们!”格雷戈里四世拍案而起,发出怒涛般澎湃的咆哮。

“让胜利属于北境,而光荣属于我们!”领主们同时咆哮着起身,金属的围城骤然拔高,沙漏底部的细沙不安地跳起,铁与血的敲击声涌动成澎湃的鼓点震撼圆桌。

仿佛是回应,一声凄厉的狼嚎刹那间席卷过庭院,完全盖过了男人们的呼号。几乎是在同时,利斯塔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向前扑倒在地,充血胀红的右手深深刺入冰凝的泥土中,很快那里便化成了一滩冒发着腾腾白雾的泥潭。瑟坦达怔了一下,但他反应很快,一步上前,娴熟地反拧住利斯塔的左手,他处理过很多次类似的突发状况已经很多次了。但这次利斯塔反应之激烈出乎他的预料,那具身体里的理性似乎已经被某种东西撕扯得支离破碎。瑟坦达险些就要镇压不住利斯塔的反扑了,他甚至有一种在跟道格拉斯那头“铁熊”角力的错觉!

“你们几个,分头去找叶芝过来!利斯塔犯病了!她这时候不是在府邸的书房就是在城堡的阳台!”亚历克西斯公爵目光一扫,立刻就有两名龙骑士朝不同的方向狂奔,“瑟坦达,你还能坚持多久?”

没有回应,瑟坦达一开始还能勉强钳制住利斯塔,但随着龙骑士大队长将一只腥红的血手从滚烫的泥潭中拿出来时,“猛犬”就开始渐渐地落入下风。亚历克西斯公爵紧皱着眉头,突然上前加入战局。

“弗洛斯特,你疯了吗!”格雷戈里四世的怒喝声中,亚力克西斯公爵拔出了利斯塔腰间的佩剑,准确地斩切在利斯塔的右手上,锋利的剑刃深深地嵌入掌心,而后被血肉所封阻,没有任何鲜血从创口中流出。但是瞬间爆发的痛楚让利斯塔的眼神稍微回复了一些人性的清明。

“大人……那是,召唤的……声音,有什么人在迷雾山脉深处呼唤……我。”他断断续续地说完,一头栽倒在地。

风雪不安地卷动着,高涨的气氛只在转瞬间就跌进死寂的冰点。诸人不安的视线集中在亚历克西斯公爵与不省人事的利斯塔身上。龙骑士大队长被维约维斯的神性污染一事在北境是至高的机密,仅有寥寥数人知晓。但现在,一声狼嚎撕掉了重重的面纱,展露出让人震怖的真容。在场的大领主们或许没有人知晓所谓的神性与神力,他们甚至不知道王立学院的学者们正在秘密地研究一门崭新的神学,但他们都听到了利斯塔昏迷前的话语。惶惑的风暴在暗处心照不宣地相互呼应。

“怎么回事?”阿拉里克公爵没有看亚历克西斯公爵,而是试探地看向格雷戈里四世。

格雷戈里四世长久地沉默着,眼角的余光瞥向亚历克西斯公爵,后者正低着头,剧烈地喘息着,刚才的一连串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但格雷戈里四世依旧在最后关头觉察到了一个轻微的摇头,那是只有他本人才能觉察、会意的动作。传达的信息言简意赅:瞒。

说瞒就瞒,哪有那么容易啊?格雷戈里四世心里苦笑。“这件事很复杂,这次战役结束以后,亚历克西斯公爵会给你们一个解释。但我以国王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利斯塔大队长对瑞文斯顿的忠诚无可置疑。”他看到阿拉里克公爵的眼里闪过一丝迟疑,知道自己的说辞并不能让对方信服。好在叶芝终于赶来,亚历克西斯公爵派出去的龙骑士都没找到她,但她也听到了那声狼嚎,放心不下利斯塔的状况立刻赶来,只是情况远比她想象得还要严峻。叶芝求助地看了瑟坦达一眼,后者沉默地点头,将利斯塔扛上了圆桌,雪盘与沙漏被粗暴地扫开,灰蓝两色的小旗与细沙狼藉地散落一地。这刚好为格雷戈里四世解了围,他扶起亚历克西斯公爵,严厉地下令:“接下来叶芝要对利斯塔大队长进行治疗,瑟坦达留在这里协助,弗洛斯特,军队现在交给你全权指挥。其他人按照先前的分配各自归队。圆桌会议,到此结束!”

国王已经把话说死,那如果再刨根问底下去那就有点不识时务了。阿拉里克公爵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走出了庭院,众领主跟在他的身后,直到庭院里只剩下昏迷的利斯塔,伏在利斯塔耳边带着哭腔低声祈祷的叶芝,死死按着利斯塔的瑟坦达,还有一对精疲力尽的君臣。

“他这次挺得过去吗?”格雷戈里四世问。

“我的疑问并不会比你少。”亚历克西斯公爵答。

“真的会有神明存在吗?”

“我不关心这个,”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但一定得有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得为此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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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六)

狼嚎自山腰滚滚而下,顷刻间倒灌入宝黛丝与伊丝黛尔藏身的山洞,将两人淹没在声音的惊涛骇浪之中。厚重的回音在岩壁上反复折射,冲撞,重叠,最终汇聚成刺耳的噪鸣。山洞内的空气暴沸起来,像是一架被蛮力蹂躏的老旧的鲁特琴,而宝黛丝与伊丝黛尔则是在音箱中颠簸翻滚的两个小人偶。两人不得不捂住耳朵,以免被暴动的声音捅穿耳膜。噪鸣持续了整整半分钟,于是山洞也随之暴沸了整整半分钟。当音浪止歇,空前的静默接管了山洞,让人想起大潮退去后空旷的滩涂。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龙牙松下,巨狼施施然起身,一层厚厚的、已经凝结的血浆包裹了它的前半身,结成盔甲般坚硬的冰壳。细小而密集的腥红色冰锥沿着皮毛垂下,随着巨狼的动作“簌簌”地坠落在雪地里。巨狼甩动着自己的长尾,抽打着自己身上的冰壳,钢鞭般的狼尾在空气中挥出低沉的风声,每次击打在冰壳上都能将其震出几道均匀的裂痕。不多时血浆结成的铠甲“哗啦”一声解体,巨狼的躯体再度呈现出瑰丽的冰蓝色。它自得地舔舐着自己的皮毛,而后朝山腰的方向走去。

幽暗的山洞内,宝黛丝与伊丝黛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解下头盔。这头巨狼给她们带来的压力远远胜过先前那头饥饿的冰熊,它甚至不需踏入洞穴,仅是将视线锁定洞口就能让两名受过战火洗礼的骑士不自觉地绷紧身体。宝黛丝不乏挑衅一头正在进食的冰熊的勇气,却险些溺毙在巨狼如渊如海的目光中。前者只是饥饿的野兽,后者却是……别的东西。

人的意志在它面前不过是卑微的尘埃。

那是什么声音?宝黛丝看向伊丝黛尔,不安地问。

XXXX?伊丝黛尔不解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却被静默吞没了,仿佛被拽进无形的坟墓中。她瞬间变了脸色,解下自己的手甲,狠狠地掼向岩壁。一下,两下,三下,火星迸溅在粗粝的岩壁上,宝黛丝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震动传导到自己脚下,可静默的结界并未打破。第四下时,伊丝黛尔调转了方向,手甲的落点,是自己的脸颊!

你干什么?宝黛丝听到自己的惊呼挣脱了声带,跃入两人之间声音的坟墓中,她甚至还未来得及阻止,伊丝黛尔一边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嘴角流出一缕血丝,同时却绽开飞扬的笑意。她丢开手甲,抬手抽打在宝黛丝的脸上。

啪!

火辣辣的痛感在宝黛丝脸颊上扩散,静默的结界破碎了,听觉的世界骤然开始喧哗,一切琐碎的窸窣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声音流动,奔腾,汹涌,在耳内带起高亢的鸣响。那一掌将她的听觉重新唤醒了,像是创世的神话中,神轻轻拍掌,说要有光。

“现在听到了,你刚才说什么?”伊丝黛尔抬起一根手指,拭去自己嘴角的血迹。她把自己打得狠了些,手甲的关节将她的嘴唇豁开了一道裂口,为此她不得不抿起嘴舐掉伤口里不断流出来的鲜血。

“那是什么声音?”宝黛丝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她还在耳鸣。

“狼嚎声啊,”伊丝黛尔不以为意地啐了一口血出来,“迷雾山里的雪狼群经常依靠嚎叫呼唤同伴,彼此定位。还好那头狼走了,不然我们不知道要在这里跟它耗到什么时候。”

“还有另外一头那个什么……‘预兆之狼’?”宝黛丝毛骨悚然。

“当然不是,迷雾山脉中永远都只会存在一头预兆之狼,就跟狼群永远只能有一个首领是一个道理,维约维斯可没前卫到搞分权而治那一套,它是野兽之神,又不是政治之神。”伊丝黛尔摆了摆手,说了个并不好听的笑话。“如果那头跟我们对峙的巨狼确实是传说中的群狼之狼,那有资格呼唤它的,当然只有——”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说出那个名字需要积蓄莫大的力量,

“杀人之人。”

洞外震鸣如雷,激扬的雪尘咆哮着封堵了洞口,照进来的光线渐渐被蚕食。宝黛丝惶恐地站在伊丝黛尔对面,看着最后一线明亮消逝在对方如画的眉眼上,黑暗中雷声永无休止。

“又发生什么了?”

“雪崩了。”

“我开始后悔进山了,当初怎么早没把您劝住呢?”宝黛丝叹了口气。

“我也是。”伊丝黛尔倦怠地说。

……

巨狼迎着雪崩在山间穿行。

它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只需迈步向前,窜溃的冰雪便在它面前自发地开辟出一条宽敞的通道。偶尔会有被连根拔起的龙牙松声势浩大地滚落,但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推到一旁。巨狼昂首阔步,男人身旁将雪崩甩在身后。

所谓神迹,不过如此。

“回来了?”赤裸上身的男人盘坐在雪地里,身侧插着巨大的战斧,披着黑袍的老人坐在他的对面,手里捧着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盛满了浓稠的鲜血,在山腰极端的低温之下,木碗仍旧冒着腾腾的热气。男人的手腕悬停在木碗的上空,一滴凝实的血通过一个深可见骨的巨大创口坠落在木碗中,没有波纹漾开,液面微微陷下,而后恢复平静,像是被人戳了一指头的天鹅绒。男人放血的手很稳,而老人端碗的手同样稳,干瘪的手指牢牢地托住碗的底座,乍一看仿佛是木碗天生的支架。离两人不远的雪地里,立着一座简陋的祭坛,祭坛上是一名被五花大绑的瑞文斯顿俘虏。

巨狼走到男人身边,对老人呲起森白的利齿。男人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以示安抚,转过头冷冷地注视老人:“你最好别让她跟我一样陪你坐一整晚。”

“怎么可能呢?”异端北境主祭麦尔德雷枯槁的脸上裂出一丝微笑,“狼使大人的血只是关键的药引,只要几滴便够。不会像您的取血仪式一样漫长。哦……已经结束了。”他郑重其事地放下木碗,已经与碗沿齐平的液面波澜不惊。

“那就好。”男人收起手腕。

“请。”麦尔德雷递过来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男人挠了挠巨狼的耳朵,后者会意地探出一只前爪,将肉垫压在刀刃上。没有鲜血流淌,直到刀刃深深嵌入前爪,几乎要将其彻底割断,才有一滴血珠沿着匕首刃锋的弧度缓缓滑出。

巨狼轻轻地呜咽了一声,把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男人平静地握住了巨狼的前爪。

“刚刚好。”麦尔德雷翻转匕首,以不符合年龄的灵巧将那滴血珠甩进木碗中,而后他端起木碗,起身朝祭坛走去。“塞卡柏,你那边可以开始了。”

“是,老师。”年轻的黑骑士如是回答。他走上祭坛,将俘虏踹倒在地,狠狠地踩断了他的背脊,而后用自己坚硬的钢鞋逐一碾过对方的手指。俘虏一开始还有惨叫的力气,但他的声音很快低落,变成含混的“嗬嗬”声。他的十指已经爆开,血肉拌着骨骼碎片黏连在祭坛上,红与白以混沌而恐怖的形态交缠。麦尔德雷对着祭坛虔诚地跪下,开始念诵异端中的祷文。

“罪人的骨肉献于女神,以平静的死亡宽恕他。

信徒的施虐献于女神,以无上的荣耀祝福他。

侍者的祈祷献于女神,以至暗的面纱庇佑他。”

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间回响。塞卡柏一剑刺进俘虏的心脏,再拔出来时,剑尖上盘踞着一团漆黑的液体。塞卡柏双手捧着长剑走下祭坛,恭敬地跪坐在麦尔德雷身边,重复了一遍老人的祷文。

“喝下去吧。”麦尔德雷注视着塞卡柏的眼睛,将木碗推到他面前。

第一一七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七)

年轻的死亡骑士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木碗,他两只手向内折,撑着自己的膝盖,朝麦尔德雷恭谨地行礼。而后他卸下了自己的铠甲,除去贴身的锁子甲与棉内衬,直到他肌肉分明的上半身赤条条地暴露在零下数十度的空气中。严寒几乎是同步开始烧灼他的躯体,可年轻的黑骑士始终只是沉默地跪坐,他右手接过木碗,同时左手将剑柄递送到麦尔德雷手中,师生两人完成了一次庄严的交接。而后塞卡柏端着碗,注视着霜白色的野火在自己棱角分明的肌肉上蔓延。他的嘴唇先是发青,而后渐变出妖异的紫色,那是死亡女神在向他贪婪地索吻。死亡骑士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放大且僵硬的瞳孔中,生命的烛火弥留将熄。就在塞卡柏即将抵达生命的彼岸时,麦尔德雷轻轻颔首,于是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木碗捧到自己的嘴边,但那已经是回光返照的极限了。塞卡柏再无法将碗中的鲜血倾倒入口中,甚至连低头啜饮都是奢望。

麦尔德雷抬起自己枯槁的手指,轻轻地托起塞卡柏的手腕,木碗在外力的作用下微微倾斜,边缘搭住塞卡柏皲裂的嘴唇,温热而浓稠的血液很快将他僵死的嘴唇浸开一条细缝,塞卡柏吞咽着漏进嘴里的血液,最后他的嘴彻底张开,将木碗中的鲜血一饮而尽。

木碗跌落在雪地,塞卡柏发出痛苦的嚎叫,他站起身,狂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肉体。他本该处于冻毙的边缘,可此刻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以一种让人震怖的姿态回归!冻伤的皮肤被塞卡柏成片地剥下,指甲深深陷入其下苍白的筋肉中,犁出残忍的伤痕,血管被切断了,殷红的血沿着身体的线条流淌,仿佛汩汩的红溪穿行在岩石的缝隙中,在某种莫名的牵引力下包覆住了塞卡柏的上半身,自下而上,直到塞卡柏的五官表面都流动着一层厚厚的鲜血。

高温自死亡骑士的体内向四面八方辐射,扭曲了他周围的空气,融化了他脚下的积雪。浑身是血的塞卡柏站在泥泞的土里昂着头嘶吼,但已经听不出多少痛苦的意味了,反倒像是在肆无忌惮地蹂躏自己的声带,将最暴虐的欲望通过喉咙宣泄出来!嘶吼声渐高渐厉,像是一柄钝刀在磨刀石上缓缓磨开了锋刃,原始野性的寒光逐渐透过层层剥离的人性,从灵魂的最深处折射、流溢。

火焰在塞卡柏瞳孔的最深处燃烧,他大张的嘴突然收束上翘,气流透过极狭窄的甬道振动声带,尖锐的啸声冲天而起,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麦尔德雷拿起那柄剑尖被黑色液体包覆的长剑,用力地贯穿了塞卡柏的左胸!

黑色的泉水自赤红的岩浆中井喷!黑与红的液体像是两条交错纠缠的蛇,以塞卡柏的身躯为战场彼此撕咬,彼此吞噬,最后彼此交融,流汇成一个个暗红的涡旋。塞卡柏脚下的积水被煮沸了,迷蒙的雾气氤氲在死亡骑士身体的周围,透过雾气只能看到一尊凝固的雕像。而后雾气散去,一层厚厚的黑红色血痂结在塞卡柏身上,像是缠绕他的一个巨大的茧。

男人坐在地上,抱着巨狼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知何时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们从林中走出来,无言地站在男人的身后,而龙牙松的更深处,穿灰白皮甲的人们正紧张地朝这里窥视,成千上万的灰影在树木与树木之间影影绰绰地闪动。

“深渊之花自狼血之茧中盛开,被祝福亦被诅咒的孩子端坐在花蕊中,左手托着混乱的砝码,右手把持灭世的爪牙。”滚烫的雾气扑到麦尔德雷干枯的脸上,汗水已经挂满了他的额头,很难想象还有水分能从那朽木般的皮肤上被榨取出来。他仍然紧紧握住剑柄,低声念诵古老的祷文,而后缓缓地将长剑自塞卡柏的左胸拔出。

他只拔出了半截斑驳而扭曲的剑身。

“喀啦”,“喀啦”,“喀啦”,清脆的裂响连贯地响起,不规则的裂痕沿着长剑拔出的豁口飞快地蔓延到“雕塑”的身体各处,须臾间一整片触目惊心的龟裂盘踞在已经凝固的血痂上。瓦解几乎是顺理成章,黑红色的碎块纷纷坠落在地,呈现出一具赤白相间的肉体。

那是塞卡柏,但那又不是塞卡柏。死亡骑士此刻的模样就像是王立学院中由医药学者手绘出来的人体肌肉模型,失去了最外层皮囊的包覆,只有虬结的红肌与白肌惨烈地暴露在空气中,甚至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血液在肌层下的流动。他居高临下地着麦尔德雷,但眼眶中没有眼白,更没有瞳仁,只有一片离散的黑。

“当你凝视深渊,”麦尔德雷抬起头与塞卡柏对视,声音低沉。

“深渊也在凝视着你。”塞卡柏的声音无比暗哑,因为他的声带已经残破不堪,“老师,我成功了。”

“带上你的军队,去迎击你的敌人。”麦尔德雷平静地下令,“以罪人的血肉献祭女神,血池中的尸骨越多,女神会越欢喜。”

塞卡柏点头,大步越过麦尔德雷,右手高高举起,紧握成拳。没有具体的指令传达,但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已然自发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再然后灰白色的潮水自林中涌出,密集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擂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是积雪被反复碾压踩碎的声音。男人箕坐着,数以万计的腿在他面前扫动,而他至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目送这支行军蚁一般浩大的军队渐行渐远。

“我们该出发去波因布鲁了,神使大人。”麦尔德雷走到男人身边,轻声说,“攻城部队这时候应该在竭尽全力地消耗守军的有生力量,但是波因布鲁的城门依旧需要您来推开。”

“那就出发吧,希望你创造出来的怪物不要让我失望。”

“塞卡柏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相信他能够为我们攻取波因布鲁争取充裕的时间。”麦尔德雷微笑。

第一一八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八)

宝黛丝与伊丝黛尔仍藏在山洞里,但这次她们这次躲避并非敌人亦或是野兽,而是整座迷雾山脉一时倾泻的怒火。那声诡异的狼嚎引发的雪崩彻底地封死了山洞唯一的出口,连带着将光线也阻绝在外。无垠的黑暗在有限的空间里作威作福,凝滞了空气,模糊了时间,甚至连人的思想也要封冻起来。

如此压抑的氛围是负面情绪最好的温床。宝黛丝靠着岩壁,坐立不安,铠甲现在是束缚她的牢笼,每次轻微的动作都反馈回强烈到让人不适的限制感,烦躁与焦虑由内而外地炙烤着她。宝黛丝听见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体内有一个在“呼呼”作响的风箱,将心里的火苗吹拂得愈发旺盛。黑暗中就连视线也无所凭依,宝黛丝好几次都忍不住站起身,想靠走动来缓解内心的焦躁,却又硬生生地把自己按了下去。

因为伊丝黛尔就坐在她的身旁,轻声地哼唱着:

美丽的姑娘

我将要赶赴战场

去迎击深山里的野狼

请为我歌唱

让我把你的天籁铭刻在心上

美丽的姑娘

我已经赶赴战场

在迎击深山里的野狼

虽然已听不见你的歌唱

可仍然思念你柔软的手掌

美丽的姑娘

我就要死在战场

深山里的野狼就倒在我的身旁

能不能再次为我歌唱

冰与雪就要将我埋葬

美丽的姑娘

我现在狩神的猎场

这里没有深山里的野狼

我可以日夜聆听你的歌唱

只是再也埋不进你温暖的胸膛

这是北境最古老的歌谣《美丽的姑娘》,歌词哀伤,旋律苍凉,宝黛丝曾经不止一次地在瑞文斯顿的酒馆里见到吟游诗人在酩酊大醉之后奏起这首歌谣,把他们自己唱得涕泪横流。可伊丝黛尔的声音中没有哀伤,更不见苍凉,只有一个柔情百转千回的青年用自己短暂的一生去钦慕自己心仪的少女,他央求少女为自己歌唱,可他却是那个直到逝去都在热烈纵声的人。伴随着幽幽的变奏,伊丝黛尔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腿甲,金属的响声也难得地委婉起来,仿佛淙淙的流水和着幽幽的风,不知不觉间便安抚了宝黛丝心里的不安。她有些疲惫地放松了身体,循着歌声将头自然而然地倚靠过去。

哼唱声愈发地欢快起来,《美丽的姑娘》被伊丝黛尔哼了一遍又一遍,于是青年在生与死之间不停地轮回,不停地歌唱,把最纯粹的深情遍洒在最幽深的角落。

“喀啦”,旋律中突然插进来一个不和谐的杂音,哼唱声戛然而止,封堵住洞口的积雪突然坍塌了一大片,一束并不强烈的光从洞口最上方照射进来,割破了漆黑的幕布,明晃晃地扎着两名女骑士的眼睛。

“终于。”伊丝黛尔长出一口气,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

宝黛丝一个激灵,把头从伊丝黛尔的肩膀上抬起来,将目光投向坍塌的方向。借着光她得以一窥拦路者的全貌:数以吨计的冰雪沉默地拥堵在洞口,虽然松散的结构导致它们被自身的重量压垮了大半,但仍然像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大自然的压迫力始终是不动声色,却又不可一世。

“这……远远不够啊。”她喃喃地说,“怎么出去?”

“够了。”伊丝黛尔走到雪墙面前,抬起头看着那束漏进来的天光,“我们挖出去。”

“挖出去?”

“对。”伊丝黛尔拔出自己的佩剑,将剑鞘捅进面前的积雪中,将里面凝合的冰晶搅碎,“还不快来帮忙?”

“你原来一直在等……这个?”宝黛丝站起身,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不早点行动?”

“因为没有光呀。”伊丝黛尔理所当然地回答,“光线有助于判断我们的位置与冰层的厚度,能看到光说明这个山洞并没有被雪崩掩埋。如果之前贸然摸黑掘进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积雪脆弱的内部结构,引起大规模的塌方。相信我,被雪活埋的滋味绝对不会好受。再说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宝黛丝,瞳孔深处泛出莹莹的神采,“我的歌喉很难听吗?”

宝黛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美丽的姑娘》的旋律在她反复耳边奏响的那段时间很温馨,可现在伊丝黛尔意味深长的注视却为那片刻的温馨披上了一层旖旎暧昧的面纱。宝黛丝只能别过自己微微发烫的脸,将手铲进雪里,用力地朝两边刨开。“还好吧……”她小声地说。

……

两人一路向斜上方掘进,很快回到了地面,被雪崩洗劫过后,山洞附近的地貌彻底改变了;龙牙松被天灾的伟力被连根拔起,粗壮的树身半截没进雪中,像是搁浅在滩涂上的船的残骸;两人不远处趴着几头冰原狼的尸体,它们后背有一块让人不寒而栗的巨大凹陷,应该是来不及躲藏便被雪崩裹挟的巨木砸断了脊椎,。雪地白茫茫,也白晃晃,照得宝黛丝的眼睛生疼,她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因为天空与山脉也是一片刺目的白。她才摆脱了极夜的囚笼,现在却又转移到极昼的牢狱里去了。

“别乱走,雪地并不坚实。”伊丝黛尔以手作棚,盖着自己的眼睛,“随处都是深不见底的雪窝,如果掉下去的话,乌尔维特也只能救到你的灵魂。”

“这个宗教笑话现在并不好笑。”宝黛丝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现在怎么下山?耽搁了这么久,大部队是不是都已经开进瓦尔雪原了?”

“有可能,得想办法归队。”伊丝黛尔扫视着雪原,而后眼神微微一亮,“有了!站在这里等我。”她轻巧地跨出去,在雪地上走出飘逸的弧线,跳到一棵撞断了半截的龙牙松旁。长剑如飞,在树干上削出光滑的截面,坚韧的树皮没有对剑刃形成丝毫阻碍,伊丝黛尔流畅地运转手腕,将树冠多余的枝叶裁去。“搞定。”她朝宝黛丝招了招手,“沿着我的脚印走过来。”

“这是什么?”宝黛丝小心翼翼地接近,看着伊丝黛尔的“杰作”,不明所以,“独木……舟?”

“很久以前我在王立学院看到过一个设计图,好像叫什么什么‘橇’,具体名字忘了。设计理念是在暴雪的天气代替马车,据说可以在雪地里滑行。”伊丝黛尔耸了耸肩,“不知道那帮学者现在鼓捣出来没有,我这个只是照猫画虎,权且死马当活马——”她的视线越过宝黛丝的肩膀,声音突然凝固。

宝黛丝回过头,神情骤变!

灰白色的浪潮在天边翻涌,浪潮里尽是攒动的人头,须臾间便吞没了大半片雪原,缓缓地朝两人迫近。

“是劫掠大潮!快上来!”伊丝黛尔将宝黛丝摁到“橇”上,狠狠地一脚踹在“橇”的尾部,让它沿着斜坡缓缓地滑动,伊丝黛尔紧跑几步,跨坐上去,“给我两根投矛!”

“啊?”宝黛丝嘴上应了一句,但是手已经下意识伸到了身后,抽出两根投矛递到伊丝黛尔手里。

“闭上眼,抱紧我!”伊丝黛尔将投矛用力插进雪中,发力一撑!

“橇”摆脱了惯性的钳制,渐渐被引力牵引着开始加速,风围绕着“橇”上的两人狂烈地流动起来,化作锋利的刀刃。“坐稳!”伊丝黛尔大声喊,她的声音很快被绞碎在空气的乱流中。

宝黛丝的惊呼声中,“橇”颠簸着撞开了一个又一个的雪堆。龙牙松做成的“橇”太沉重了,两根纤细的女式投矛完全无法帮助伊丝黛尔掌控它前进的方向,只能放任这头失控的怒兽向前奔驰!

而灰白色的潮水仍旧在沉默地行进。

第一一九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九)

伊凡勒斯子爵跨坐在一匹纯色灰毛的骏马上,头盔被他随意地夹在腋下,蓝底渡鸦旗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飞扬着。盖尔博德跟随在他的马后。两人前方是茫茫的雪原,后方是瑞文斯顿的重装步兵部队“守护者军团”。

虽然号称重步兵,但是守护者军团的制式装备已经跟不上时代了——现在的守护者军团还在用第三代锁板混合甲——那是潘德帝国覆灭前就濒临淘汰的军队制式铠甲。倒不是瑞文斯顿冶炼技术跟不上时代,王立学院中有不少精研金属的学者,当中也有不少年富力强的,在波因布鲁开了个铁匠铺,自行锻造以验证理论,顺便给人打铁赚些研究经费。只是北境的资源实在太匮乏了,而且在格雷戈里四世的默许下,将近六成都集中在为龙骑士团装备更新换代上,使得这个不被《瓦利德斯宪章》所承认的骑士团始终与他们的正规同行保持强劲的竞争力。还有三成则被波因布鲁守备军以及圣域守备部队瓜分干净,余下的一成留给瑞文斯顿游侠团。守护者军团甚至只能跟新编制高地联合部队争抢边角料。反观瑞文斯顿的两个恶邻,菲尔兹威有葛朗台家族撑腰,早早砸下重金买断了梅腾海姆最新的复合锻钢技术,并以此为基础打造出三支无比强悍的精锐重装步兵:仅受维迪斯国王直接指挥、反骑能力强悍的涌泉护卫军,隶属于葛朗台家族的荒野突击团,以及西吉蒙德侯爵麾下的冠军剑士联队;每一支部队都号称能够正面叫板巴克利的超重装骑兵“征服者”。萨里昂的军事核心虽说从来不是步兵,重骑兵才是那头雄狮最锋利的獠牙,而步兵阵列主要由以机动性见长的轻装突击步兵组成,作用是辅助骑兵撕开敌人阵线;但镇守王城,仅对白银王座效忠的萨里昂禁卫军则是不折不扣的超重装步兵,相传他们的盾牌由神秘的诺多金属打造,坚实到帝国的重弩也难以洞穿。考虑到当前诺多精灵与人类社会剑拔弩张的关系,没有人敢去深究传说的真实性。

平心而论,守护者军团的装备并不差,毕竟还隶属于正规作战序列,而第三代锁板混合甲的防护性能依然能够碾压雇佣军的杂牌盔甲,只是实在比不过两个恶邻深厚的底蕴。在北境之内,守护者军团是当之无愧的瑞文斯顿守护者,王牌中的王牌,就算是布伦努斯公爵率领的狮骑士团也不会贸然从正面冲击他们的阵线。可一旦失去了雪地的庇佑,他们便孱弱得不堪一击,像是远古神话中的巨人提坦,双脚站在地面上便是不死之身,神力无穷无尽,可提坦最后却是被另一个巨人高举起来扼杀。

在深思熟虑之后,阿尔德玛公爵最终将先锋官指派给了伊凡勒斯子爵,让他带领守护者军团率先进入瓦尔雪原。没有人反对,包括素来与伊凡勒斯子爵不睦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因为这个选择无可挑剔。伊凡勒斯子爵或许已经成为了瑞文斯顿政治圈的边缘人,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军事领域同样受到排挤——老将永远是军队最宝贵的资源,他们或许没有年轻人旺盛的精力和敢打敢拼的冲劲,可丰富的阅历让他们可以自如地处理战场上的各种突发状况。年轻人想要拥有那份在战火中闲庭信步的从容,唯一的方法是把自己也变成老将。

“盖尔博德,你跟我来。”伊凡勒斯子爵夹了夹马腹,骏马会意地加快了步伐。盖尔博德微微一怔,策马跟上,父子俩很快与部队拉开了一段距离,并不算远,但风雪已经营造了足够私密的空间。

“你今年多大了?”伊凡勒斯子爵牵住缰绳,放慢了步伐,并在盖尔博德身旁,漫不经心地发问。

“二十八了。”盖尔博德回答。

“都二十八了啊……”伊凡勒斯子爵感慨地叹息,“我还依稀记得你跟老国王要糖吃的模样。”

盖尔博德尴尬地眨了眨眼,无言以对。他本人并不乐意谈及自己年龄的话题。他是伊凡勒斯子爵的幼子,只是长子与次子已先后在335年的第一次龙狮战役中战死,因此年纪尚小的他现在已经是伊凡勒斯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只是他本人在瑞文斯顿的辈分却不上不下,按理说他与格雷戈里四世、亚历克西斯公爵是同辈,但第一次龙狮战役时他不过九岁,才刚刚学会握剑。而于345年开启的第二次龙狮战役,他虽跟随其父伊凡勒斯子爵阻击入侵北境的小布伦努斯子爵,却被那位未来的名将杀得惨败。同辈们已经在龙狮战役后光速崛起执掌大权,可盖尔博德的爵位却比同辈的子嗣还要低。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战死在凛鸦城内,你如今的情况是不是会好很多。”伊凡勒斯子爵说,“至少你会继承芬布雷堡,别人会尊敬地称呼你伯爵大人,而你也很有可能在圆桌会议上获得一席之地,在战争中独当一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做我的副手。”

“父亲何出此言?”盖尔博德低声回答,“父亲是北境所有骑士的楷模,能跟随在父亲左右学习,是我最大的幸运。”

伊凡勒斯子爵失望地看了盖尔博德一眼:“言不由衷的话就免了吧,我们周围只有沉默的冰雪,你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盖尔博德笑了笑:“骑士坦荡,没有遮掩的必要。”

“是吗……”伊凡勒斯子爵长叹一口气,把手搭在盖尔博德的肩膀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马背上的身子无形间佝偻下来。他抬起头,出神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映出纷飞的雪,而后他渐渐坐直了身体,再看向盖尔博德时,神态中已再无父亲的和蔼,只剩下纯粹的,钢铁般强硬的威严:

“那你何必背着我,将雷恩过来投奔我的消息泄露给弗罗斯特呢?”

第一二零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

盖尔博德的身子在马背上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复杂地看了伊凡勒斯子爵一眼,没有立刻回答这突如其来的诘问,只是把头扭到右侧,看着南边封冻的内海,避开了父亲鹰隼般锋利的视线。伊凡勒斯子爵并未在寻求一个注定会让自己大失所望的答案,也并不想看着儿子被头盔包覆的后脑勺。他转过头,遥遥眺望着在北方起伏的迷雾山脉的曲线,突然不自觉地将逶迤苍劲的线条与“猛犬”瑟坦达宽厚的一字眉重叠在一起。伊凡勒斯子爵始终记得,昔年在凛鸦城的议政厅中,那个远远地站着,沉默而惶恐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曾经扭转过战争颓势的超一流武者。他就站在大厅最阴暗的角落,注视伊凡勒斯子爵与格雷戈里四世隔着偌大的圆桌争吵,直到信使撞开大门,送来芬布雷堡的噩耗……伊凡勒斯子爵其实一直都知道瑟坦达为何沉默,又为何惶恐。这个格雷戈里家族的幼子与他二哥厄尔多的关系其实并不算亲近,反倒跟长姐厄休拉形影不离,可是却在政变中成为了厄尔多最强力的支持者。若非如此,厄休拉也不会在伤愈后黯然离开北境——身为格雷戈里三世钦定的王储,她当时并不是没有资本与自己的弟弟叫板,申得弗的阿拉里克家族以及波因布鲁的阿尔德玛家族都与她交好,当时正如日中天的伊凡勒斯家族更是她坚定的后盾,但她仍然输得彻底,因为瑟坦达与弗洛斯特·亚历克西斯都选择了厄尔多,而这两人同时也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居功至伟,他们的名望足以将任何不正当的权力变得名正言顺。

但瑟坦达仍然是对此心怀愧疚吧?所以当格雷戈里四世咆哮地向他下令“瑟坦达,把这个老东西给我拖出去!”时,他只是默默地摇头,站得离圆桌更远了一些。

伊凡勒斯子爵其实很羡慕瑟坦达,不管北境的权力如何更替,王冠上始终都刻着格雷戈里家族的纹章,换而言之那始终是瑟坦达的家事而非国事。家事虽然难断,但无论手心手背,始终是手,是身体的一部分。但对于伊凡勒斯子爵乃至于北境其他的豪门显贵而言,那是无法自拔的漩涡,暗流之下种种龌龊涌动,所有人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都在奋力接近权力的中枢,哪怕被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原来您与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糟糕透顶。”伊凡勒斯子爵终于听到了盖尔博德的声音,“可是,为什么?”

“为了北境的稳定。”伊凡勒斯子爵平静地回答,“我跟弗洛斯特的理念是完全一致的,只是早年的政治立场不同。我维护王女殿下的地位,而弗洛斯特则要保证四世陛下的权力。为此我不惜在凛鸦城逼迫陛下交出王冠还政储君,而弗洛斯特比起我来更决绝,也更残酷——”老人闭上眼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忍受揭开旧伤疤时强烈的痛楚,“他在芬布雷堡屠杀了几乎所有的猎鹰骑士,同时将你和你的母亲置于带血的屠刀之下,逼迫我就范。我痛恨他的手段,却不得不钦佩他的胆略,他用最简单最血腥的方式镇压了任何潜在的变数——包括一场理论上的内战。而我在噩耗传递到凛鸦城的那一刻起,就醒悟到我已经无力对既成的事实做出改变。猎鹰骑士团已经覆灭,那龙骑士团支持谁,谁便是北境的统治者。”他沉重地叹息,“难道真的要因此掀起一场内战吗?不说北境之外强敌虎视眈眈,我们也经不起一场内斗的消耗。我明白,弗洛斯特亦然。在仇恨之外,我们早已达成了共识。”

往事在伊凡勒斯子爵低沉的声音中被娓娓道来,像是徐徐铺开一张尘封的卷轴。盖尔博德沉默地听着,那是他所不知道的过去,也是北境很多贵族都讳莫如深的历史,时隔多年依然能嗅出淡淡的血腥味。但当事人却已经不再将仇恨反复咀嚼,他只是在坦然而平静地面对。

“您为什么不早点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问?”伊凡勒斯子爵反问,“在你成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去不去龙骑士学院进修是你的自由,不要被家族的背景所困扰。可你在瑞恩城待了不到半个月就回来说宁愿待在我身边学习。你学到什么了?一个告密者?”

“怎么可能不会被困扰!难道我要抛弃家族的姓氏,告诉同学那些跟我无关吗?”盖尔博德扭过头大吼,“而且我哪有什么同学?学院里没有我的同龄人!我的年纪最大,地位却最低。那些连唇须都没生出来的小孩成天对着我指指点点,在那里我不是盖尔博德,而是‘那个老东西的幼子’!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还是个男爵!但那些小孩子如今的爵位已经跟您平起平坐了!”他像是一头发怒的公牛,把口鼻间奔涌出来的白色气流喷到伊凡勒斯子爵的脸上,“父亲,您告诉我!我该如何不被您曾经的‘丰功伟绩’所困扰?”

但伊凡勒斯子爵仍旧心平气和,哪怕言辞的犄角正激烈地顶撞着他,他脸部的线条始终不曾变化过,只是他看向盖尔博德的视线都已经不复对话开始时的锋利,只是悲怆而深沉,像是某个端坐在云端之上的神祗。

“你既然这么想,那早就应该这么说。骑士的美德之一,便是诚实。”伊凡勒斯子爵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铿锵地穿透了风雪,“只要有坦白的勇气,很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藏在心里只会滋生出猛烈的毒素。而你已经二十八岁了,父亲式的说教还能帮你排解多少呢?”

“这场战役结束以后,我会请求弗洛斯特,让你加入龙骑士团。如果他不同意,你就去王立学院进修吧。”

“父亲这是要放逐我?”盖尔博德抿紧了嘴唇。

“是的,”伊凡勒斯子爵再不看他,只是目视前方茫茫的雪原,“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回到芬布雷堡。现在,归队。”

“遵命,子爵阁下。”盖尔博德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着一丝顽固的狠厉,“无论在哪,我都会向上爬,不惜一切地向上爬。”

伊凡勒斯子爵似乎没听见,只是捏紧了手中的缰绳,手甲的金属关节彼此挤压碰撞,声音压抑而沉闷。

第一二一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一)

盖尔博德刚调转马头,急促的马蹄声撞破了风雪的结界,一匹骏马从前方的雪坡狂奔下来,一名斥候紧紧地伏在马背上,一脸惊惶地回头张望。冲下雪坡的时候他没有及时地刹住马蹄,险些冲撞到伊凡勒斯子爵。斥候翻下马背,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几步,单膝跪倒在雪地里:“大人,有两人正朝此处高速接近!”

“拦下来盘问!查明身份后再放行!”

“拦不住啊大人!”斥候不敢抬头,“只能看清楚其中一人穿着骑士团的铠甲。”

“龙骑士团的人?”伊凡勒斯子爵皱眉,“你们斥候部队配备的是全北境脚力最快的骏马,怎么可能拦不住?”

“那两人并没骑马,而是骑在——骑在——”斥候一咬牙,“骑在一段圆木上!在雪地上滑行的速度很快!我们小队围堵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什么东西?”伊凡勒斯子爵皱眉,“圆木?你说圆木?”

“大人,您还是自己看吧。”斥候哭丧着脸,“我赶回来报信时他们就跟上了我,一直没有甩掉……”

伊凡勒斯子爵抬起头,空气中传来尖厉的啸鸣,雪坡的另一侧突兀地升起一个庞然的暗影,周身被夺目的光晕所包围,乍一看仿佛巨鲸翻出水面时摆动的尾鳍。它沉重地落地,将大片的积雪碾到两侧,抖擞开光线的伪装继续朝前狂飙,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冲下了雪坡,在身后留下巨蟒一般狰狞的辙痕。哨兵没有说错,那确实是一段粗壮到不像话的圆木,通体呈现出凝实深沉的铁黑色,截面的直径足足有成年人的一臂,那是一棵至少有七十年树龄的龙牙松,奔腾起来的声势有如一头狂猛的野兽!两名全身披甲的骑手跨坐在这头怒兽的脊背上,坐在前端的骑手两手各握着一柄长矛,前端深深没入雪中,每次骑手在雪地上惊险的变向都会使矛身绷成一个极限的圆弧。骑手变向越来越频繁,在龙牙松落地之后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自己坐骑的控制,与其说是变向,倒不如说是在被动地随着惯性摇摆,那两根长矛的作用并非掌舵,而是在竭力维持骑手的平衡。

啸鸣声愈发高昂,圆木冲下雪坡后仍然不见减速的迹象。伊凡勒斯子爵不动声色地扶住剑柄,同时左手轻提缰绳,战马对主人的意图心领神会,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前蹄用力地刨着雪地。

剑刃缓缓滑出剑鞘,伊凡勒斯子爵的肢体也随之舒张开来,像是猎鹰在峭壁上伸展开双翼,金属的翎羽垂挂下来,将强烈的风切割成细小的乱流。老人沉静地注视着朝自己冲撞过来的圆木,眼神高旷而睥睨。

“那是……翼回翔?”盖尔博德认出了父亲用的剑势,那是猎鹰骑士团赫赫有名的反冲锋剑术,号称“贵族般优雅的战场技艺”,要旨在于用长剑黏住骑兵冲刺过来的骑枪偏转其方向,而后在马匹错身而过的瞬间顺势摘下对方的头颅,从偏移到枭首一气呵成,来敌往往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然身首异处。又因为使用者在施展时的身姿极尽优美,剑锋走出的轨迹飘逸华丽,像是展开双翼在空中飞翔回旋的猎鹰,因此得名——取名者是一位在王立学院进修过的猎鹰骑士。因其以短击长的凶险特性对使用者的要求极为苛刻,娴熟的剑斗技巧与丰富的搏杀经验缺一不可,而且至始至终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稍有不慎这就是一门自杀的剑技!后来随着猎鹰骑士团被放逐,翼回翔便再也没在正面战场上出现过,虽然龙骑士团与王立学院都有这门剑技的选修科目,但习练者的目的更多是在于炫技而非实战——在竞技大会上玩这么一手还是很能诱骗贵族小姐的芳心的,不过那些人的下场往往都是被骑枪从马背上高高挑起摔落在地,落得骨断筋折的下场。

翼回翔,终究是一门为实战而生的剑技,“那是体现在生死之间的终极美学,我们凝视的并非骑枪,而是死神的瞳孔。”命名者曾经如此自豪地形容。

“让开!”骑手却在这时候扔掉了手里的长矛,举起右手,拇指快速地划过前额,行了个相当潦草的瑞文斯顿军礼,同时高声呼喊,头盔之下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出女性特有的脆亮,那竟然是个女骑士。“我刹不住了!”

伊凡勒斯子爵怔了一下,快要完全出鞘的长剑又硬生生被他压了回去,翼回翔被迫中断。他一扯缰绳,战马长嘶一声,朝右规避。同时他一把推开傻站在原地的斥候。此时龙牙松距离他们已经不过二十步了,树皮与雪地摩擦发出的刺耳的锐响像是千百把交鸣的刀剑。这时候女骑士已经无法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了,她索性抱住身后的人一同侧身翻倒在雪地上。松软的雪与铠甲极大的缓冲了两人的身体,但她们还是滚了好几圈,最终狼狈不堪地趴在伊凡勒斯子爵马前。与此同时龙牙松快速地掠过伊凡勒斯子爵原先所处的位置,而就在这时,一抹清冷的白虹突然从老人腰间的剑鞘暴起,径直朝着龙牙松的中段切割!

翼回翔!

战马长嘶一声,尥起自己的后蹄猛踹,马蹄铁几乎是跟伊凡勒斯子爵的剑同时落在了龙牙松上!

后方传来巨大的轰鸣,龙牙松在伊凡勒斯子爵刻意地引导下撞上了路边的一块巨岩,巨大的冲击力让树干与岩石同时崩毁了,木屑、碎雪还有岩石的残片像是烟花一般炸开,一些零星的碎片甚至溅到了盖尔博德的铠甲上。

惊险脱逃的两名骑士还未来得及直起身,斥候已经拦在伊凡勒斯子爵马前,拔出自己的配剑对准两人,“表明你们的身份!”他喝道。但他还未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另一柄长剑从天而降,将他的剑摁了下去。

“收起你的剑,斥候。”伊凡勒斯子爵剧烈地喘息着,之前的翼回翔几乎榨干了这个老人所有的精力与体力,但他握剑的手腕依然稳定,斥候只觉得压在自己剑刃上的重量像是一座不可摇撼的山岳。“请速归元帅本阵,告诉那些心急如焚的小伙子,女爵回归了。”

“女爵?”斥候茫然地应了一句,他看到女骑士从地上爬起来,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冰蓝色的长发失去了束缚,瀑布一般流泻下来,肆意地披散在女骑士的肩头。

“龙骑士团三级爵士伊丝黛尔,携副官宝黛丝见过子爵阁下。”伊丝黛尔重新朝老人敬了个军礼,浅蓝色的瞳孔里满是真挚的敬意。

第一二二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二)

“军情紧迫,客套话就此略过吧。”伊凡勒斯子爵在马上平静地受了伊丝黛尔的军礼,“我希望女爵可以提供一些切实的敌军情报,而不是在瓦尔雪原玩了一整夜的斥候游戏。”

“的确是有,瓦尔雪原内游荡着大量的劫掠小队,每一支都由一名预兆之狼的荣誉护卫带领。我与我的小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歼灭了其中一支。”

荣誉护卫?伊凡勒斯子爵的脑海里骤然闪现出那些披着白狼皮在战场的最前线肆虐的魁梧身影,仅仅只是回想他们是如何撕开守护者的阵地便让他的呼吸不由得滞塞了几分。难怪那些斥候小队都没能回来,原来敌人竟在瓦尔雪原有如此凶险的布置……伊凡勒斯子爵默默地想。今年的劫掠大潮跟往年真的不一样了,这跟预兆之狼出世无关。以往的劫掠大潮虽然来势汹汹,却不过是从迷雾山脉中倾泻出来的一盘散沙,被战术挑拨玩弄几下便溃不成军,仅在规模上有着相当的威慑力。哪怕拥有预兆之狼坐镇,也不过是散沙中混了些锋利的冰棱,无非就是在挑拨时有割破手心的风险,但从来都不致命,只会让下一次更加得心应手。当年第一代预兆之狼带领着浩浩荡荡的迷雾山大军在瑞恩城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时北境仍然是潘德帝国名义上的领土,但中部大平原的权臣们只顾着勾心斗角,用好听却冰冷的托辞将北境的领主们推入绝望的深渊。好在他们最终还是熬过了那段黑暗而残酷的时期。瑞恩之围是北境历史上一块难愈的伤疤,每每提及便会隐隐作痛。可疤痕旁却伴生着两朵瑰丽的花——龙骑士团的前身是为了抵抗迷雾山大军而自发组织起来的战士集团,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是没有姓氏的平民;而北境的领主们也在那时看清了帝国大贵族们的嘴脸而决意独立。

在北境的方言中,“宿敌”的发音与“磨刀石”是一样的。预兆之狼与他的迷雾山大军诚然是北境凶残的宿敌,但同时也是勤恳的磨刀石。他们每次都会在磨刀石上将刀刃磨洗得锋利再反过来将磨刀石砍断。

可北境又何尝不是迷雾山部落的磨刀石呢?第三代预兆之狼甚至与异端结盟,主动运用起了战术,先是强势切断了往来波因布鲁的要道,又将一直簇拥在预兆之狼周围的荣誉护卫编到各个劫掠小队中,不断地将瑞文斯顿的耳目切除出瓦尔雪原。手段算不上高明,但北境从上至下却无人意识到,以往累积下来的经验反而成了思维的桎梏。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可天平却早已在一只狡黠而深藏不露的狐狸手中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倾斜。

“有没有追踪到敌人主力部队的踪迹?”伊凡勒斯子爵追问,他竭力想摆脱脑海中不停滋生的悲观情绪,所能做的只有将注意力尽可能地集中到眼下的战事。

“并没有,瓦尔雪原地势平坦,很难藏得住规模上万的军队。我的判断是主力仍旧盘踞在迷雾山脉的某处,因此我跟宝黛丝潜入了迷雾山脉,去寻找敌人的主力部队。”

“就你们两人?”伊凡勒斯子爵讶异地看了伊丝黛尔一眼,随即释然,面前的女骑士早在正式受封前就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赏金猎人,常年在迷雾山脉摸爬滚打,甚至在龙骑士团的积分榜单上创下了让所有男性同僚们都自惭形秽的记录,至今她的大名仍然高居榜首。对于其他人来说迷雾山脉或许是神秘而险恶的禁地,但对于这位靠猎杀迷雾山蛮族白手起家的女爵来说,大概跟已然跟后花园一般知根知底。“不愧是费斯德纳的女爵。”他由衷地称赞了一句,“那么可有发现?”

“是的。虽然我们在山脉中遭遇了雪崩,受困了一整夜。不过今天上午脱困后,我们便立刻遭遇到了劫掠大潮,被他们撵出了迷雾山脉。初步猜测敌人的主力应该是一直藏匿在山腰,算算时间,他们也该进入瓦尔雪原了。但是具体位置并不明朗,请子爵大人多加小心。”

“原来如此。”伊凡勒斯子爵点头,“非常有价值的情报,现在请女爵速归本阵,将此消息传达给元帅。”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伊丝黛尔手中。但伊丝黛尔居然握了个空,在她五指合拢前,那匹战马居然高高扬起头颅,将缰绳从她手心中甩开,在半空中用嘴衔住,吭哧吭哧地递回伊凡勒斯子爵的手边,同时很不友好地瞥了她一眼,挑衅地打了个响鼻。伊丝黛尔无奈地收回手:“似乎并不妥当。”

“什么时候了还胡闹!”伊凡勒斯子爵哭笑不得地呵斥了一声,但战马只是不住地摇头。伊凡勒斯子爵只好抱住马头,附在耳边劝了几句,又亲昵地为它挠了挠鬃毛,才让战马勉强点了点头。

“‘凛风’比较怕生,所以会有如此反应,让女爵见笑了。他的脚力与体力都很好,载着两名全副武装的骑士也不在话下,如果您希望与副官各乘一骑的话,我亦可让小犬同我步行。”伊凡勒斯子爵重新将缰绳递给伊丝黛尔,转头去寻找盖尔博德的身影,但他只看到了一个渐行渐远的,即将与后方守护者军团叠合起来的背影,还有一个难以察觉的轻夹马腹的小动作。

“如此已经求之不得了,哪里还敢得寸进尺?”伊丝黛尔婉拒了伊凡勒斯子爵的好意,翻身上马,伸手将宝黛丝拉上马背。“倒是子爵之后要徒步领军?”

“我这次可是步兵指挥官,骑着马岂不是在招呼那些流矢‘往我这里射’?我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到现在就想马革裹尸。”伊凡勒斯子爵开了个玩笑,“就算女爵不来,之后我亦是要徒步作战的。”

“既然如此,稍后我与子爵在前线相见。”伊丝黛尔策马离去,长发如云流散。

“很期待与女爵并肩作战。”伊凡勒斯子爵站在雪地里目送着伊丝黛尔离开,而后目光落在路旁龙牙松与巨岩的残骸上。伊丝黛尔轻描淡写地省略了她在迷雾山脉里的经历,但仅仅是关键词就足够惊心动魄。

“真了不起啊。”伊凡勒斯子爵轻声说,“弗洛斯特,难怪你会欣赏这名女爵,她的风采几乎跟你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第一二三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三)

伊丝黛尔与宝黛丝骑着伊凡勒斯子爵的“凛风”在雪原上向西疾驰,两人左侧便是守护者军团缓缓朝东推进的森严阵线,一眼不见首尾,浑如一挂蓝底白纹的铁幕。脚步声沉重而整齐,仿佛上下起伏的潮水,而一旁紧凑的马蹄声则是在潮水上打起的水漂。伊丝黛尔有些诧异地扫视过阵列,她原本以为伊凡勒斯子爵率领的是自己的私属部队,却不曾想头阵完全由守护者军团构筑而成,而且是满编的守护者军团!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内,这支以小队为单位被打散编制并分别服役于北境各个领主的步兵军团被某人以强而有力的手腕再度捏合在了一起,并锻打成一枚铁钉,而伊凡勒斯子爵便是那个将受命将铁钉砸进瓦尔雪原的重锤。

不过是转念之间,“凛风”已经将最后一排守护者甩在了马蹄后面,潮水般起伏的脚步声渐渐低落,而后被错落有致的马蹄声鲜明地覆盖过去。伊丝黛尔不由得惊叹这匹神骏强劲的脚力。她并未觉得自己是在驾驭“凛风”,反而倒是生出自己又坐上了另一段高速滑行的龙牙松的错觉,同样的不受控制,只是更平稳,也更温和。缰绳在她手中并非骑乘的助力,而是泾渭分明的界线。每当伊丝黛尔稍微有所动作,立刻便能从缰绳的另一头感受到明显的阻力。“凛风”只是在遵照伊凡勒斯子爵的指令将她与宝黛丝运送到后方的本阵。她并非骑手,而是货物。

原来竟有如此的神骏,难怪能施展出那不可思议的翼回翔。伊丝黛尔回想起老人在马背上那优雅的剑势,还有“凛风”那心有灵犀的一蹬。那一刻力与力完美地契合在一起,互相扶持,彼此升华,以不可撼动的姿态迫使失控的龙牙松偏转了轨道,不然那狂暴奔腾的巨木势必会撞入后方的阵线,造成难以预估的伤亡。翼回翔。伊丝黛尔在心中默念这个同样优雅的名字,她同样研究过这门剑技,却始终难得其法,也没有自信去找个志愿者端着骑枪同她对练——差池的代价绝难承受,纵然是软木削制枪头覆棉的练习骑枪,刺不穿坚硬的铠甲也能冲击到内脏。据说猎鹰骑士团倒是专门有用于练习“翼回翔”的器械,以及一系列严格的保护设施,同样出自于那位有王立学院背景的发明者之手。伊丝黛尔试图在王立学院中找到相应的图纸,却被告知那些图纸都被发明者带回了猎鹰骑士团总部,并未留存副本。而随着猎鹰骑士团在北境的覆灭,那些图纸也一并散轶在了历史的阴暗角落,徒留下剑技的理论心得还记载在羊皮纸上——其实也跟失传没有差别了。直到今天,伊凡勒斯子爵在伊丝黛尔面前做了一次完美的演示,同时展现了圆融的剑术与高超的骑术。巨木与老人交错的那一瞬反复地在伊丝黛尔脑海中回放,她隐隐约约摸到了一丝诀窍。

“在想什么?”宝黛丝从后面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回味伊凡勒斯的那招‘翼回翔’。”伊丝黛尔说,“我当初怎么就忘了呢,他当初就是猎鹰骑士团的大教官。费斯德纳离芬布雷平原也不远啊,这是否就是所谓的‘灯下黑’?”

“你毕竟是龙骑士团的三级爵士,同时还是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上门请教一个老猎鹰骑士的独门绝技,恐怕会被误解得很严重的吧?”跟在伊丝黛尔身边那么久,宝黛丝对目前瑞文斯顿的政治生态也能解读一二。

“倒也是……”伊丝黛尔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前方已经依稀可见飘扬的旗帜,招展的暗蓝色布帛如同水波般绵延,极冰之崖、黄金竖琴、银白利刃、坚冰酒杯、猎弓与矢将翱翔的苍龙与渡鸦拱卫在最中央。旗帜之下是全副武装的龙骑士团。在伊丝黛尔接近时,阵列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伊丝黛尔那飘逸的冰蓝色长发实在太过耀眼,无需通报便足以彰显身份。龙骑士们以崇拜的眼神注视伊丝黛尔。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伊丝黛尔当初大闹龙骑士学院时的手下败将,同时也在那之后成为了这位横空出世的女爵的忠实拥簇。

“感觉如何?”宝黛丝悄声问。

“吵死了。”伊丝黛尔目不转睛。

“凛风”在营地大门前停住,不耐烦地颠了颠自己的背,示意两人赶紧下来。待到伊丝黛尔跟宝黛丝翻下马背,它便朝东折返,狂奔而去。伊丝黛尔艳羡地望着凛风的身影,随后转身,“我去向元帅汇报,你在这里等我。”

“我们的女爵回来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头注视着面前的酒杯,水面被声波震荡出轻微的波纹。他抬起头,伊丝黛尔在这时适时地掀开帘子,朝他行了个军礼。

“欢迎回来,女爵。”亚历克西斯公爵平静地回礼,“我希望你现在可以提供一些切实的敌军情报,而不是在瓦尔雪原玩了一整夜的斥候游戏。”他的口吻几乎与伊凡勒斯子爵一模一样。

伊丝黛尔觉得有趣,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环顾营帐内部,那张著名的圆桌已经被搬进了帐篷,瑞文斯顿所有爵位在伯爵以上的领主们围着圆桌坐成一圈。毫无疑问,这里便是瑞文斯顿权力金字塔的最顶层,这里的人通过一张圆桌俯视整个北境,宛如神祗从云端俯视凡尘。

“迷雾山蛮子的主力部队并不在瓦尔雪原,只是密集地散布着大量劫掠小队,每一支都由一名预兆之狼荣誉护卫带领。”伊丝黛尔开门见山,“真正的劫掠大潮仍旧在迷雾山脉,不久前我被他们撵了出来。预计要不了多久就会与伊凡勒斯子爵率领的先头部队遭遇。”她隐瞒了“预兆之狼”的存在以及与这头传说生物对峙的具体经过,领主们并不是王立学院的学者,他们对神话毫无兴趣。“今年的劫掠大潮总觉得与往年不同,以往他们总是一窝蜂地涌下来,毫无阵型可言。但是我今天遭遇的劫掠大潮却不一样,”伊丝黛尔回忆着下山前那片灰白色的浪潮,谨慎地措辞,“他们并不是散漫地冲锋,而是在有组织地行军。”

第一二四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四)

一片沉默,领主们互相交换眼神,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叹。他们知道这份情报的重量,早在伊凡勒斯子爵开拔之时,瓦尔雪原仍旧笼罩在迷雾之中,派出去的斥候部队至今无一归来——想必已经全军覆没,十人满编的斥候部队遇上有荣誉护卫坐镇,且规模上还要远胜的劫掠小队自然无有幸存之理。但伊丝黛尔为他们驱散了迷雾,准确地指出了敌人的方向。

有人在用力地鼓掌,掌声一开始生硬且刺耳,短暂地停顿一会后便再度脆脆亮亮地响起。领主们愕然地偏过头,他们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是瑟坦达,他脱下自己的手甲夹在腋下,起劲地鼓掌,平直的一字眉因为兴奋而高高扬起。格雷戈里四世反应很快,他也脱下自己的手甲向伊丝黛尔鼓掌。而后更多的掌声也加入进来,北境的大领主们纷纷起立鼓掌,以最传统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赞叹与欣赏。

只有一个人例外,是亚历克西斯公爵。他并未被周遭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仍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注视着伊丝黛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伊丝黛尔不由得凛然,进而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在花海中漫步时误踏入了荆棘丛。她几乎要被澎湃的掌声托上云端了,亚历克西斯公爵却在这时候适时地将她拉回了圆桌旁。

“先生们,肃静。”亚历克西斯公爵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冷漠的语气之下,是不容忤逆的意志,仿佛刮过北境的朔风,一瞬间将诸位领主高涨的热情冻结。掌声止息,所有人规矩地落座。只有瑟坦达还在用力鼓掌。格雷戈里四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胞弟,但却被瑟坦达忽视了,他正全神贯注地将自己狂热的眼神投射到伊丝黛尔脸上。此时他并非镇守北境门户的猛犬,而是恨不得将自己尾巴摇成风车的卷毛狗。

“瑟坦达。”亚历克西斯公爵再次敲了敲桌子。

掌声戛然而止,猛犬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嗽一声,一字眉收敛地垂下。他重新将手甲套回手腕,在格雷戈里四世身后站定,只是目光仍旧黏连在伊丝黛尔左右。

“如果你再制造噪音,我就只能让你去配合克洛维斯侯爵坐镇后方了。想必他会很乐意有你这么一个超一流武者助拳。”亚历克西斯公爵缓缓说完,举起酒杯抿了一口,转而看向伊丝黛尔,“女爵,你提供了极其有价值的情报,本应嘉奖。但你未经通报便擅离营地,蔑视军纪。因此功过相抵,不表彰,也不追究。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你现在临时隶属于龙骑士团第十二支队,任支队长。你的副官仍旧是你的副官。”

“明白。”伊丝黛尔敬了个礼,走出帐篷。宝黛丝立刻迎了上来,关切地问:“怎么样?”

“还行,”伊丝黛尔长吁一口气,示意宝黛丝边走边说,“功过相抵,不予追究。”

“我们的部队呢?”

“现在已经没有‘我们的部队’这个说法了,我们在迷雾山脉耽搁的时候,军队已经被重新整编过了。我现在是龙骑士团第十二支队的队长,你还是我的副官。”

“欢迎回来,伊丝黛尔。”有人在她们身后用沙哑的声音打了声招呼,“你可真是让大伙好等。什么时候你才能消停点呢?”

伊丝黛尔与宝黛丝同时停下脚步回顾。龙骑士团的大队长利斯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两人背后,他单手捧着一个巨大的雪盘,腰里别着一卷牛皮,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被他拎在肩膀上。他看起来非常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乍一看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红蛇盘踞在他的眼白上,一点一点地蚕食灰绿色的瞳仁。仅仅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就让伊丝黛尔不寒而栗。她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全身戒备性地绷紧:“大队长,您的眼睛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你,”利斯塔敷衍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顺势遮住了自己的双眼。“天琴圣地那边差点就要哗变了,幸好有公爵大人与国王陛下联袂出面镇压,不然圣女大人恐怕就要带着自己的亲卫队冲进瓦尔雪原找你了,甚至有可能还把道格拉斯也拐走——你也知道‘铁熊’那家伙除了圣女大人谁的话也不听。还有叶芝也是,若非我一直盯着她,否则她也会带着一队龙骑士偷溜出军营。这一晚我都没怎么休息。”他仓促地说完便转过身朝领主议事的帐篷走去,“部队整编的时候给你预留了一个支队长的位置,想必公爵大人已经告诉过你了吧?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归队吧。做好准备,部队随时有可能开拔。”

伊丝黛尔将信将疑地注视着利斯塔的背影。利斯塔的说辞可谓天衣无缝,可直觉却在告诉她那是一个极尽巧妙且难以戳穿的谎言。她当然不怀疑米迪亚与叶芝会因为挂念自己的安危而做出过激的举动,但这只是一个完美的借口。所谓“憔悴”不过是肤浅的表象,常人哪怕熬到心力衰竭都不会让自己眼眸中的血管严重充血到利斯塔那种几乎要把瞳仁层层缠绕起来的程度——亦或者说在到达前就会破裂,那远在人体的临界点之上。

“那就是‘红手’利斯塔吗?”宝黛丝问,“我一直很好奇他的诨名是怎么来的,是不是跟菲尔兹威的那个总督‘血斧’希格鲁差不多,喜欢用敌人的鲜血洗手?”

“不,因为他的右手是血红色的。”伊丝黛尔收回目光,“大队长在波因布鲁城下亲手掏出了第二代预兆之狼的心脏,之后他在激动时右手便会充血,因此得名。有人说那是维约维斯神的诅咒。”

“诅咒?”宝黛丝诧异地看向伊丝黛尔,“真的有神明这回事吗?”

“我怎么清楚。”伊丝黛尔心不在焉地回答,“叶芝曾经跟我说过王立学院里有一个以院长布罗谢特为首的,专门研究神话传说的小圈子,他们应该知道得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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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雪原上奏响的癫狂之音(十五)

帐篷内,亚历克西斯公爵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盯着其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酒杯在他苍白得近乎剔透的手指间灵活地翻转着,一绺隐隐约约的血色从皮下的深处慢慢地逸散出来,仿佛泉水重新渗出干涸的河床。瑞恩公爵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却没有招致任何异议——向来与他不合的克洛维斯侯爵与伊凡勒斯子爵此时都不在圆桌旁,而唯一有资格劝阻的格雷戈里四世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领主们的目光追逐着上下翻飞的酒杯,安静地等待。

“大人。”利斯塔走进帐篷,将布袋扔到地上,撞击声蓬蓬松松。敞开的袋口中暴露出积雪特有的白色。他朝圆桌旁的领主们敬礼,于是那双让人不安的眼睛便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他并没有刻意去与人对视,但所有人都在不自觉地避开他的视线。

“布置雪盘吧。”亚历克西斯公爵放下酒杯,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手上的血色很快隐没。“感觉怎么样了?”

“好多了。”利斯塔将雪盘摆放到圆桌中央,而后将腰里的牛皮在一旁摊开——那是一幅瓦尔雪原的军事地图。他拎起布袋将雪倾倒到雪盘中,开始照着地图还原瓦尔雪原的地貌。他左手扶着雪盘,右手将积雪抹平,而后用手指精细地堆砌每一个丘陵。利斯塔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冗余的举止,也没有花哨的技法,一举一动都堪称雪盘作业的教科书。但所有人都记得今天早上亚历克西斯公爵几乎一剑切断了他的右手掌,创口中甚至可以看到森白的掌骨。那是足以令一个战士一蹶不振,甚至抱憾终身的伤势——除非他是左撇子。然而利斯塔只是在被叶芝照顾了几个小时之后便全然看不出来右手有过受伤的迹象。

“血手”利斯塔……这个称号无声无息地在一些人的脑海中闪现,随之浮现的便是三五零年的霜息山之役。菲尔兹威的“叉胡”艾里侯爵趁着瑞文斯顿还在门德尔松山脉与萨里昂人鏖战,果断对龙卫堡发动了奇袭。那时候龙卫堡的守军只有两千人不到,大部分还都是民兵,唯一拿得出手的是一支不到五十人的龙骑士小分队与一个编外游侠团。临时指挥官是利斯塔,他当时正在龙卫堡招募扈从预备。进攻方的兵力大约在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是“叉胡”精挑细选出来的正规军。纸面上乍一看差距并不是很大,霜息山又是天然易守难攻的地形,若真要将各个要素列个清单,斤斤计较地比对起来甚至守方还有一些微小的优势,毕竟菲尔兹威的远程部队从来都拿不出手,在战场上只有被压制的份。远不及今年早些时候龙卫堡守卫战三千对一万那般悬殊。然而清单列到最后,进攻方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足以将防守方的种种优势尽数抹去,甚至自己的优势也无足轻重起来。

攻城部队先锋官:赫拉克勒斯。

然而此时“猛犬”瑟坦达与“铁熊”阿拉里克都在门德尔松山脉的最前线与另外两名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教官”贝克与“骑兵长”格里夫相抗衡。艾里侯爵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不惜冒着触怒西吉蒙德侯爵的风险,不经通报便横跨对方的防区直逼霜息山。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龙卫堡的失陷已成定局,接下来霜息山将成为瑞文斯顿与菲尔兹威之间拉锯战的焦点。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他们下巴都跌到了地上:“叉胡”的军队败走铁橡堡,艾里侯爵本人更是被暴怒的西吉蒙德侯爵一路撵回了自己的领地;赫拉克勒斯则是三个月不曾出现在菲尔兹威任何对外战场的前线。

无人知晓霜息山之役的具体细节。但有一件事却无可否认,那场战役打破了超一流武者的无敌神话,颠覆了所谓的制衡格局。而利斯塔正处于漩涡的最中心,而他本人也对四年前在龙卫堡的经历讳莫如深。联想到他今天早上的种种异状,一则民间的传言便自然而然地在心存疑虑者的耳边回响起来。

那只血手,乃是维约维斯神的诅咒……

“这里是伊凡勒斯的大致位置。”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话语将那些走神的人拉回现实。利斯塔已经完成了雪盘的布置,站到一旁。而亚历克西斯公爵正将一支暗蓝色的小旗插入雪盘的西侧,而后用手指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并不存在于雪盘之上的波因布鲁。“根据伊丝黛尔提供的情报,他随时可能与劫掠大潮遭遇。按照往年的规模来看,四五万左右吧。”他轻描淡写地报出一个数字。

“那只是普通的劫掠大潮。今年有预兆之狼坐镇,规模只会更大。”斯蒂芬伯爵说,“三四六年,二代预兆之狼率领的劫掠大潮应该有十万人了吧?八年过去了,谁知道那些蛮子又生了多少人!”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的敌人会把十万人全部放在瓦尔雪原吧?”亚历克西斯公爵将桌上的灰白色小旗尽数抄起,慢条斯理地将几杆灰白色小旗插入雪盘中段。“放在以往,他们确实会愚蠢到这个地步。但是——”他停顿了片刻,将剩下的灰旗全部扔到了斯蒂芬伯爵的面前。

“斯蒂芬,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在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下,‘围点打援’这个战术的核心,还会是‘打援’吗?”

一滴冷汗从斯蒂芬伯爵的脑门上流下,他不安地注视着面前散落的灰旗,艰难地抬起手,将它们推到了雪盘东部的边缘。“您是说,”他仿佛是在梦呓,“波因布鲁正在被围攻?”

“只要兵力呈现碾压的态势,围点,打援,两者当然可以兼得。”亚历克西斯公爵冷冷地说,“如果我是麦尔德雷也会这么做。他既然能在瓦尔雪原做出这么精密的布置,那么将劫掠大潮分流对他来说又有什么难度呢?”

“报!”凄厉的喊声自营帐外传来,一个哨兵跌跌撞撞地闯入,“先头部队遭遇劫掠大潮!伊凡勒斯子爵请求支援!”

来了吗!领主们下意识地看向雪盘,一支暗蓝色小旗正孤身面对着那几支灰白色的小旗。然而在雪盘之外,堆积着更多的灰白色小旗。那是他们无能为力的远东战场,笼罩在更浓更深,也更凶险的迷雾中。

“按照先前的布置,出发吧。”亚历克西斯公爵站起身,“我与利斯塔也要归队了。把握住这次难得的机会,做好准备吧。”

“机会?”格雷戈里四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接连两次击溃劫掠大潮的机会,而且今年之后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亚历克西斯公爵掀开帐篷,利斯塔紧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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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一)

伊凡勒斯子爵带着部队翻过一片雪坡,便看见灰蒙蒙的潮水涌动在远处的地平线上,仿佛白色地毯上一片斑驳的图案——亦或者是一块大到令人发指的污点,落进伊凡勒斯子爵的眼中则有如一块灰暗的翳。双方在同时发现了彼此,灰潮骚动起来,喧哗声被压缩成沉闷的暗雷,无形而强烈的仇恨像是荆棘一般恣意生长。伊凡勒斯子爵举起手,示意部队停止前进。没有冲下雪坡的必要,这里堪称一处极其适合防守的天然阵地,长而平缓的坡度有效地延长了敌人的冲击距离,而深浅难知的雪地则会让他们举步维艰。抢占住这里伊凡勒斯子爵便有信心争取到足够时间等待后方大部队的支援。他从容地下令,传令兵在老人的身后往来,守护者有条不紊地铺开中规中矩的步兵方阵。蓝底白纹的铁幕立起,苍云猎鹰旗迎着凛冽的风飞扬。

确实跟以前都不一样。伊凡勒斯子爵眺望着正朝己方逼近的劫掠大军。规模虽然还是跟以前一般浩大,可不再散漫,前中后军一目了然,阵型切出整齐的边锋,正规军一般法度森严。量与质共变共鸣,产生的压迫力仿佛山岳般雄浑威严,让人不禁怀疑那是否是迷雾山脉投射在瓦尔雪原上的影子。麦尔德雷究竟有什么手段才能让这支乌合之众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拥有如此严明的纪律——还是说他已经为此谋划了足足半生?

劫掠大军渐渐逼近雪坡,一个赤红色的人影出现在伊凡勒斯子爵的视线中,他**着上身,屹立在灰潮的最前方,与那些披着灰白色皮甲的人们格格不入。那并非人工涂饰的赭红,而是从肌肉深处自然焕发出来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血红,不加遮掩地流转,惊悚得犹如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似乎是察觉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视线,那个人微微地转动了一下头颅,准确地在雪坡上锁定了伊凡勒斯子爵的位置。

那是预兆之狼吗?两人分明隔着遥远的距离,可伊凡勒斯子爵却鲜明地感觉到了对方恶毒而残忍的视线,那一刻他周围似乎有群蛇环伺。一股凉气蓦地窜上他的背脊,贴身的棉甲之下,涔涔的冷汗不安地流淌。

这时候黑色的礁石破开灰潮,黑马黑甲的骑士走出阵列,将那个血红色的男人围在正中。那是——伊凡勒斯子爵的瞳孔因为震惊而微缩——死亡骑士!簇拥着那个恶鬼的并非荣誉护卫,而是异教徒最尖端的战力。他与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推断终于被眼见为实,艾瑞达·奥克斯瑟的仆从跟维约维斯的信众真的勾结在了一起,合谋将瑞文斯顿逼入了不得不与数倍于己的迷雾山大军正面决战的窘境。

伊凡勒斯子爵突然注意到一名死亡骑士将一根投矛递到了男人手里,而后男人抬手,投掷!

惊雷天降!

好快!伊凡勒斯子爵毛骨悚然。投掷与命中几乎是同时发生,男人的手臂走到发力的尽头时,那道暗紫色的雷霆也悍然劈落到雪坡上方。空气刺耳的啸响将这段远超重弩射程的距离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伊凡勒斯子爵甚至来不及去锁定投矛在空中走出的轨迹,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道刀锋般酷烈的暗紫色光弧。他若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想要举盾,恐怕早已经被那根投矛贯穿。但伊凡勒斯子爵丰富的经验与敏锐的直觉拯救了他,在看到对方将投矛握在手心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地举起左手的盾牌挡在身前。仿佛是一头犀牛奔袭着撞进他的怀中,巨大的冲击力迫使伊凡勒斯子爵连连后退,余波沿着手臂的骨骼传导,几乎要震散他老迈的身躯。与雷霆的角力只持续了一刹那,但伊凡勒斯子爵已经感受到了双方在膂力上绝对的差距。但是他是指挥官,他不能当着士兵的面被对方一矛放倒。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信息只由生死的二进制传递,倒下即是死亡,不会有二次解读的余地。他若是栽倒,那阵亡的流言会如同瘟疫一般扩散到整个守护者军团,阵型甚至有可能自行溃散。

不能倒!伊凡勒斯子爵狠狠地咬牙,胸腔中战鼓擂响,心脏猛烈地搏动,血液沿着血管高速流淌起来。但他已经是朽木,是残烛,体力与激情早已不复当年。他越是拼命地想要从身体深处榨取力量便越是感受到岁月对他的侵蚀。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仿佛只是水中迷幻的光影,轻轻一搅便在时光之河中支离破碎。

那些影子……那个在银湖镇的酒馆里喝酒谈笑的影子;还有那个仅用三天就完美掌握“翼回翔”的影子;还有那个披挂着猎鹰纹章甲,在战场最前线挥舞长剑将来袭的骑枪接连格开的影子!

给老子顶住!伊凡勒斯子爵,不,是芬布雷的“猎鹰”伊凡勒斯骑士长发出无声的怒吼。他又被迫退了两步,几乎就要撞到第一排的守护者了,但他脚后跟深深陷入雪中,寻找到了一处坚实的支点。他仍然保持着举盾防卫的姿态,然而矛尖却赫然贯穿了盾牌的上部,几乎就要抵住他的额头,金属的冷意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轻轻地舔舐他的眉心。

伊凡勒斯子爵抬起右手,艰难地将已经报废的盾牌从失去知觉的左手臂上退下来,连带着投矛扔到雪地上,银白色的骷髅头朝他咧开空洞的大嘴。他这时候才看清投矛上的勾刺卡在了盾牌上,这才没有让投矛一举射穿盾牌。原本用以撕裂创口的险恶设计居然挽救了他的性命。

脱力感袭来,与此同时胸腔中的鼓点依然高昂而连贯,像是有重锤在用力地捶打他的心脏。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张开嘴,绵长地吐纳冰冷的空气,而后用力咽下一口带着寒意的唾沫。

仿佛一块冰坠入腹中,而后凝实的寒意发散到他的四肢,躁动的心率渐渐平复。但是脑海中仍然萦绕着某种迷醉的快感,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十年前,血管中仍然残留着当年奋英雄怒的余温。他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灰潮前那个血红色的人形上,提醒自己已经再无余力去面对下一根投矛。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无言地转身,没入了灰潮。

那就是预兆之狼吗?为何不见那些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那些死亡骑士表现出明显的顺服态度,那个男人在他们的环绕下更像是一名异端的主祭而非迷雾山部落的精神领袖。他突然想起了被孤立的波因布鲁,有一个极其惊悚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着——他的注意力都被刚才那道暗紫色的雷霆给吸引了过去,险些忽视了雪坡下的劫掠大潮的规模实际上远比往年得要小得多。他与亚历克西斯公爵最初都估算他们要在瓦尔雪原遭遇到十万人起步的劫掠大潮,然而雪坡下的灰潮虽然浩荡,但人数却比预想中的缩水了将近一倍——尽管具体的数目报出来依旧骇人听闻,但放在迷雾山部落身上却显得有些寒碜。

如果敌人未在瓦尔雪原上布置全部的兵力,那他们会布置在哪呢?

难道说……伊凡勒斯子爵的沉思被一阵散漫的箭雨打断了,一支歪歪扭扭的箭杆砸在他的肩铠上,前端被象征性地削尖。他抬起头,发现灰潮已经漫到了雪坡下,敌人的第一波攻势已经展开。

第一二七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二)

波因布鲁。

兰马洛克爵士拄着铁胎弓站在北瓮城的城墙上,全身披挂着堡垒般严实的重甲,就连脸部被一层精铁打制的甲片所覆盖,只在眼部开出一道狭长的口。铁弓与铁甲的组合极具观感上的冲击力,他往城墙上一杵便有如一尊钢铁的巨人,而在他身侧,是三百名与他一般全副武装的波因布鲁守备军。垛口与垛口之间尽是闪耀的甲片。这支超重装射手部队是波因布鲁的獠牙,自成立之日起已经无数次地将进犯的劫掠大潮撕成碎片。他们的每一次齐射都相当于一记重拳,能够轻而易举地在密密麻麻的人海中碾出一片平坦的禁区。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得到齐射的机会,兰马洛克带领着这支部队已经在北瓮城上严阵以待了整整一个上午,然而他们的敌人却始终没有踏入他们的射程一步——那些来自迷雾山脉的蛮子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谨慎。他们在早上突兀地出现在波因布鲁城外,却迟迟没有开始进攻,只是围绕着城池运动,不动声色间便完成了对东西北三门的合围,现在三座瓮城外都涌动着灰白色的潮水——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跨越七百步的雷池。对方越是克制,兰马洛克便越是不安,他知道劫掠大军总有进攻的那一刻,就像海潮总会漫上沙滩。但他宁可面对狂澜汹涌也不愿意坐看暗流涌动。对方在运动中表现出不逊色于正规军的军事素养,数万人的军队以严明的纪律性在雪原上排布的景象让他为之震撼,仿佛一团浓墨被笔尖匀开,而后绕着波因布鲁不紧不慢地括出一个规整的弧。这个比喻让兰马洛克心惊肉跳,如果说那是来自迷雾山的墨渍,那是谁在云端游刃有余地运笔?他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想象力的终点是他望而生畏的禁区。

“情况如何?”一个男人走上城墙,站到兰马洛克身边,跟他一起眺望着远处的迷雾山大军。男人身上套着骑士规格的纹章甲,三根交叉排列的黑色长矛,乍一看仿佛三根展开的乌鸦羽毛。

“很邪门。”兰马洛克没看他,“放在以往,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城墙上厮杀,蛮子们以前可不会留给我时间把你叫过来。”

“确实很邪门,今年的预兆之狼堪称一个高明的战术家,数万人如臂驱使。我还以为那只存在于卡瓦拉的传记中。”男人沉重地叹息,“难怪这一周以来我们几乎跟外界断了联络。”

“瑞恩那边还没联系上?”

“这种时候还能往外派人吗?”男人摘掉头盔,给兰马洛克看自己嘴上的水泡,“那可是数万人的包围圈,信使没可能冲过去的。而通往内海的河道上全是浮冰,水路是走不通了。而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只传信的渡鸦飞回来,我不敢再把剩下的那些放出去了。城里配给那么吃紧,必要时它们都会是储备粮。”

兰马洛克陷入沉默,情况如他想象的一样严峻,他问只是因为不甘心。波因布鲁在面对劫掠大潮时从未如此被动过,刀架到脖子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援军很有可能已经在路上了。波因布鲁断了联系,亚历克西斯公爵不可能不会意识到。只要坚持住,今年的劫掠大潮又是一次中心开花。”男人把手搭在兰马洛克肩上,用力拍了两拍。

“城里的疏散工作做好了吗?”

“王立学院那边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开始组织人手安排民众前往艾瓦索德堡的临时营地,由院长亲自统筹。这时候就算是行动不便的老人小孩都应该过了凝霜桥。你不用担心太多。”

“那便好。”兰马洛克爵士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北瓮城的防线我来指挥,你负责东瓮城的防线,第七游侠团也交给你。那西瓮城的防线谁来指挥?兰斯洛特跟着公爵大人开会去了不在城里。吉格怎么样?”

“他冲锋陷阵的勇气让人钦佩,但他始终欠缺成为指挥官的重要品质。最关键的是他此前从来没有过指挥防守的经验。‘告死天使’终究是一支突击队。”男人摇了摇头,“交给他我不放心。”

“王立学院那里呢?”兰马洛克还不死心,“学者如云的地方,总该有几个军事学家吧?”

“有倒是有,”男人一脸为难,“但最年轻的都有六十八岁了,都是当年第一次龙狮战役从前线退下来的老兵,下半辈子都没摸过刀剑,而且都落了一身病根。就算他们愿意出力,能不能指挥得动部队另说,院长那边肯定不可能放人。你死心吧。而且敌人迟早也会向南瓮城发起进攻,说不定我们要同时负责两道防线。做好准备吧。”他顿了顿,又说,“肯瑞科刚才带着他的侠义骑士往西瓮城那边过去了。”

“北境自家的事,关萨里昂人屁事?”兰马洛克猛地转过头,“他吃饱了撑的?怎么没跟着一起疏散?你没拦着他?”

“我可不会拒绝免费的援军,更何况肯瑞科还是个号称准超一流的战士。而且他严格说来应该是来自萨里昂的佣兵,最近的履历是在年初被艾尔夫万雇佣,参加了卡林德恩战役并发挥了关键作用。”男人不以为意,“我觉得他没什么疑点。”

“名义上是而已,他被收编只是迟早的事,全潘德谁不知道这老小子成天围着地狱修女汪汪叫?”

“听着,兰马洛克,”男人无奈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能暂时把政治考量搁置到一旁吗?快要溺死的人,不管是稻草还是浮木都应该紧紧抓住。”

兰马洛克一怔,低声回答:“你说得对,达哈尔。”

“等一下,你看,劫掠大潮有动静了。你眼神比较好,看一下那是什么?”达哈尔用胳膊肘顶了兰马洛克一下,另一只手指向灰潮的某处。兰马洛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一队黑甲的武士分开灰潮走了出来,精良的装备与他们周围披着简陋皮甲的迷雾山战士们格格不入。队伍的前排是手持剑盾的武士,后排的武士手中则拿着……

那是——兰马洛克的瞳孔骤然收缩起来——攻城弩?!

第一二八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三)

弩在潘德的资历相当浅,长弓才是这块大陆的元老武器。第一把长弓的诞生时日具体已不可考,但必然远远早于潘德帝国的成立。弓之于游侠便犹如里拉琴和鲁特琴之于吟游诗人,但是他们演奏出来的并非跳动的音符,而是锋利的箭矢。任何一个自称游侠的人,若是他的背后或腰间找不到一把长弓或短弓,必然会遭人耻笑。在弓最鼎盛的时候,贵族们攀比着家里灰衣射手的数量,平民则梦想着拿一套潘德神箭射手的制式服装作为传家宝。然而这段属于弓的辉煌乐章在奥萨·索伦携带大军登陆潘德时便戛然而止。这位名将带来的不仅仅是训练有素的军队,神鬼莫测的战术,还有新式的,名为“重弩”的战争机械。在奥萨的指挥下,古巴克利帝国的重弩手在潘德南部攻城略地,接连在野战、攻坚战中压制,甚至正面击溃潘德帝国的灰衣射手联队,让整个大陆为之侧目。而后奥萨脱离古巴克利帝国自行称帝,弩便在潘德正式扎根,发展到今天已然衍生出多种样式。从精致小巧方便携带的手弩,到造价便宜,易于大规模配备民兵的轻弩,再到百步以外依然能贯穿二指厚的护心甲片的重弩。弩机越来越沉,威力越来越大,同兵力、同射程下的单次平射火力能够全方位地碾压长弓。虽然制弩的工艺远比制弓复杂,但训练一个弩手的成本也比训练一个弓手要低廉得多。只要一个农民有托得住弩身并拉开弩弦的力气,那他接下来只要知道怎么搭箭,怎么透过望山锁定目标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弩手。当年阿尔弗雷德大公整合四分五裂的潘德帝国,倾举国之力抗衡奥萨大帝,其组建的长弓手部队常与重弩手军团正面交锋。到了战争后期,萨里昂的长弓手部队一度因为伤亡惨重难以补充兵员而被迫撤销番号,然而奥萨旗下依然有两支重弩手军团,而只要他愿意囫囵接受还在后方训练的预备兵员的话,还能进一步扩张到四支。

攻城弩是重弩的改良版本——据说是由一名来自梅腾海姆的工匠在喝醉酒后的作品,因其各方面的性能包括造价都有了飞跃性的提升,说是“进化”版本也不为过。不仅望山上新增了刻度,为远距离狙杀提供了瞄准上的便利;有效射程也进一步扩大,达到了惊人的平射四百步,抛射五百步;特殊的弩机构造则是专门用来强化高仰角抛射以压制城墙后面的守军。

“草!”兰马洛克一拳砸在城垛上,双目喷火,“哪里来的攻城弩?这是谁家的部队?”

“这身装束……他们的左胸上是不是纹着一个银色的骷髅?”达哈尔的眼力不如兰马洛克,只能勉强看个大概。

“有,那些武士手上拿着的盾牌上也有骷髅形状的纹章——妈的,是异教徒?!他们是怎么跟那些蛮子厮混到一起的?”

达哈尔用力吸了一口冷气,又慢慢地从牙缝里呲出来,一片凝实的白雾升腾起来,却遮掩不住他异常难看的神情:“我听说攻城弩的制造图纸曾经在萨里昂的王城黑市中流通,但没想到居然落到了异教徒手中——他们居然还有能力大规模生产!我们的游侠团在正面火力上不占优势,怎么办?”

“在北境活动的异端组织……麦尔德雷这个老王八蛋!”兰马洛克深呼吸才勉强压下脏腑间的火气。异教徒会与迷雾山部落勾结到一起去,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麦尔德雷究竟灌了多少**汤才能让以排外著称的迷雾山部落接纳异端的武装部队?可以确定的是这支部队的出现勉强弥补上了劫掠大潮远程火力不足的缺点。哪怕是有重甲傍身的波因布鲁守备军也不可能忽视攻城弩,更遑论只是轻装的游侠团了。有他们做掩护,迷雾山大军的第一波攻势不会遭到太大伤亡就能轻而易举地抵达外瓮城下!

“达哈尔,我需要你迅速回到东瓮城的防线!如果城外同样有一支重弩手部队,就让游侠团全部撤下外瓮城,在内瓮城布置防线!传令兵!快赶到西瓮城,如果那边面临的是相同的状况,就把这条命令传达下去!”兰马洛克用力抓住达哈尔的肩膀,“把他们放上来打!步兵堵口,射手负责掩护!”

“你不去西瓮城指挥一下?”

“要去也是你去!”兰马洛克推开达哈尔,拿起自己的铁胎弓,震开上面的雪花与凝霜,“你看我这副模样跑得起来吗?”

达哈尔与传令兵朝东西两个瓮城的方向各自沿着城墙狂奔。兰马洛克转头看向城外,第一波灰潮已经越过了七百步的雷池,那群黑甲的异端武士裹挟在灰色的浪潮中,礁石般扎眼。

既然扎眼,碾平就好了。

兰马洛克抄起一捧城垛上的积雪,用力洒向空中:“守备军听令!预备!”

三百零一双眼睛追逐着雪尘在风中运动的路线,与此同时三百零一张铁胎弓被拉开,三百零一根箭矢架上绷得极紧的三百零一条弓弦,三百零一只手腕轻轻转动。无与伦比的应力从向内弯曲的弓臂两端沿着弓弦汇聚,最后被铁甲包覆的手指捏合在箭矢的尾端。

雪尘飘远了,但是风的轨迹仍然留存。三百零一道凌厉的眼神坠落到那些黑衣的武士身上,仿佛仲裁的雷霆倏忽自云端降至罪人的头顶!

“放!”

兰马洛克怒喝,松开了手指。

一蓬细密的箭雨骤然在北瓮城上爆发,波因布鲁的守备军递出了第一记重拳!

但是收效甚微,那支异端部队在看到箭雨来袭的那一刻便停止了前进。后排的弩手快速下蹲,前排的武士高举大盾,紧密地靠在一起,将来袭的箭雨尽数遮挡。在他们确定没有后续打击后便再度展开阵型向前推进。

兰马洛克这时却意外平静,自搭箭上弦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一个暴躁易怒的指挥官,而是一个专注而冷酷的射手。一箭若是不中,那便再来一箭,而且是更狠的一箭。

“换‘龙咆’,放他们进四百步。”兰马洛克声音洪亮,“我丑话说在前面,谁要是被掀飞了头盔,不管你脑壳有没有跟着飞,以后也别在老子手下混了。”

新的箭筒被捧了上来,跟先前被普通羽箭塞得满满当当的箭筒不同,新呈上来的箭筒里只有寥寥十数片箭羽露在外面。兰马洛克拔起一根箭矢,于是这被称为“龙咆”的箭矢在凛风中展露出它如名字般优美的全貌:从箭簇到箭杆都是一块完整而精细的铸铁。箭头并非传统的三棱式簇,而是被打磨成光滑的圆锥型,箭杆被镂空,在光线直射下呈现出剔透的质感,甚至可以看清内箭杆内将各个气孔联通起来的,细而长的甬道。仅仅是拿在手上兰马洛克就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根箭矢有着向前运动的趋势,似乎随时都会滑脱他的掌控自行飞出。真是了不起的杰作!他在心里由衷地称赞着。这些箭矢是王立学院那些在锻造一艺上浸淫半生的铁匠宗师们倾尽心血,以拱卫白银王座的萨里昂禁卫军为假想敌,专为波因布鲁守备军量身打造出来的利器。先前兰马洛克的那记重拳只是试探,现在,他要给自己的拳头装上指虎了。

这些龙咆箭,就是指虎上的尖刺。

灰潮离北瓮城只有四百步了。那些弩手立刻开始了攻击。上百架攻城弩齐射的声势是惊人的,像是一群飞蝗离地而起。兰马洛克没有规避,在确认没有任何一头飞蝗朝着自己头飞来后便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几支弩箭刺穿了兰马洛克的重铠,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箭头先后贯穿了钢板、锁子甲、皮甲,在破开层层阻碍后才被贴身的内衬棉甲卡住。他暗暗咽了口唾沫:妈的,王立学院的学者就是严谨,说是三百五十步才有致命威胁,那就是三百五十步。

但是剩下的五十步,他可没打算放这支部队过去。

“预备。”兰马洛克将箭搭上弓弦。

铁胎弓被饱满地张开,凛冽的风涌入龙咆箭的气孔,经由甬道流聚到尾部,再排出来时便发出“呜呜”的鸣响。他冷眼注视着那些弩手再度藏身在大盾后,嘴角揶揄而残忍地翘起。

“放!”他的吼声淹没在尖锐的呼啸声中。在他松开手指的那一刻龙咆箭的尾部带出一道白色的湍流,仿佛真的化作狂龙奔腾咆哮。对方也感受到了这次箭雨非同寻常的声势,将阵型排得更紧密了一些。

三百零一支龙咆箭带着白色的湍流急坠,没入黑色的礁石中。片刻的沉寂后,礁石四分五裂。穿着黑衣的武士朝着不同方向栽倒在地,破碎的脏器被裹在鲜血中,顺着螺纹状的贯通伤流出体外。那些大盾在高速旋转的圆锥箭头面前跟摆设无异,龙咆箭贯穿了盾牌,贯穿了持盾的武士,又贯穿了武士后的弩手,最后没入雪地。兰马洛克是个很贪心的人,他冒险将这支部队放进了攻城弩的有效射程。但这个射程同时也是龙牙箭贯穿力与杀伤力的巅峰。一轮齐射,一记重拳,黑衣部队无人生还。那块在灰潮中极其扎眼的黑色礁石此刻已然支离破碎地躺在被鲜血浸透的雪地上。

这时候灰潮已经离北瓮城的城墙不足二百步,脚步声似汹涌的潮水。

“撤退。”兰马洛克收起铁胎弓,他的两臂隐隐作痛,大筋似乎要被撕裂。龙咆箭撕碎得不仅仅是敌人的躯体,在它们离弦时也会很狠狠反咬使用者一口。“换上普通羽箭,把他们放上来打。”

第一二九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四)

在兰马洛克率领守备军自北门外瓮城的城墙上撤离的时候,西门的守军还在第一座内瓮城上组织防线。兰马洛克的命令并不难执行,只是他却忘了指派一名临时的指挥官。一片混乱中吉格伍长还是接过了指挥权——他的军职并不高,但他是黑矛骑士团的三大骑士长之一,在这里没人比他更有话语权。在他的指挥下守军终于排布完毕,正规军和佣兵分别把守着将内外瓮城连接起来的两道城墙。北侧城墙的入口是整齐的正规军阵列,由瑞文斯顿的守护者步兵,黑矛骑士团的特攻小队“告死天使”组成。而把持南侧城墙入口的佣兵的成分就很杂了,中坚力量是几支规模达百人的、长期驻扎在波因布鲁周围的赏金猎人团体——波因布鲁被封锁的那一周期间他们很幸运地在城内休整;而后是不幸滞留在波因布鲁,被临时征用的商队护卫;还有一些自告奋勇拿起武器的平民。兰马洛克一视同仁,慷慨地朝他们开放了波因布鲁的武备库,将他们从头到脚武装起来。第七游侠团则占据了第二座内瓮城,沿着城墙摆出一个u形阵列,必要时会为守军提供箭雨掩护。

真是愚蠢的分配方式。基亚叹息,他端着一支轻弩,半跪在垛口后面,身旁摆着一排箭筒。他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北侧城墙的守军,那些正规军的铠甲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依然明晃晃的,齐整地排列成阵时仿佛一座闪耀的堡垒;而反观己方就寒酸得多了,大部分人都是穿着一身棉甲,外面再套一层取自波因布鲁武备库的兽皮甲。如此泾渭分明的阵容直接导致了南侧防线的强度远远不及北侧,说难听点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只是个伍长!他忍不住鄙夷起那个叫吉格的指挥官。最理想的情况应该将正规军与佣兵混编,分多梯队多批次多阶段阻击,在保证己方有生力量完整性的前提下最大化地杀伤敌军。基亚都要为自己的构想自鸣得意起来。他不是没想过站出来协助指挥,但是他刚迈开步子,有人就掐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拽了回来,然后将一支轻弩塞进了他的手里:“你就跟在我旁边,哪也不准去。”

“姐,你怎么在这里?”看到特蕾莎的那一刻基亚傻眼了。

“过来看住你。”特蕾莎言简意赅。而后基亚看到肯瑞科与他的侠义骑士走上了城墙。这批生力军的加入立刻让南侧城墙的守军看起来不那么寒酸了。特蕾莎也适时地放开了基亚,不动声色地站到一旁。

这下混不混编都无所谓了。基亚再不去看北侧城墙,低下头专心校正弩机。城墙下的脚步声越来越沉重,整座内瓮城仿佛都在轻微地摇动。可特蕾莎与肯瑞科出现的那时起基亚便不觉得这块防线会有沦陷的风险。吉格伍长的运气不可谓不好,他只是信手糊了一层纸,却立刻有人帮他垫上了好几片钢板。这段不足三十米长的城墙上居然有一名超一流,一名准超一流的武者坐镇,基亚几乎都要开始同情起那些第一批登城的迷雾山战士了。

说到超一流,应该还有一个吧?基亚端起轻弩试瞄,准心在一片攒动的人头间跳动,最后套住了站在阵线最前方的埃修。他正在安静地磨一把短斧,将两块磨刀石握在手指间,夹着斧刃缓缓滑动。他仍旧穿着不合时令也不合场合的单衣,布帛被凛风压得紧紧贴合他的身体,勾勒出棱角分明的线条。埃修磨得很用力,手臂每次起落都会带动肩部的肌肉,背阔肌更是如同风箱一般舒张着。基亚可以想象出埃修这时的表情,他应该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冷漠,像是难以捉摸的深潭;但眼里应该会有一点凝重,一点杀气,像是深潭上面缭绕的雾气。这应该是埃修最具有威胁性的时候了,只有在这时他那刻在骨子里的悍戾才会折射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影子。就像当初在王城萨里昂时,他朝奈德·格雷德走过去那样。

基亚始终认为埃修应该有超一流的水平,综合实力甚至还可能强过自己的姐姐。他跟肯瑞科一样,所欠缺的只是一场会被吟游诗人传唱遍整个潘德的战役。

会是今天吗?另一个——不,另两个超一流武者的诞生……基亚若有所思地放下轻弩,从箭筒里抽出弩矢开始上弦。这时有人走了过来,拘谨地戳了戳他的手臂。

“那个……基斯亚先生?”

“怎么了?”基亚抬起头,发现安森就站在他面前。一件对他而言过分臃肿的棉甲套在他身上,外面又被一件过分窄小的皮甲紧紧地箍起来,使得他看起来像个滑稽的人偶。

“有什么事吗?”基亚冲他笑了笑。

“我想知道……”安森吞吞吐吐地说,“杀人……是什么感觉?”

基亚一怔,随即同情地看着安森。这个年轻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他的战技训练,第一场实战却是要面对规模以万计的迷雾山大军,他还没有来得及钻研如何用武器利落地放倒一个木桩便要开始面对终极的难题:如何用武器利落地放倒一个人。

“没有什么感觉。”基亚示意安森在他旁边蹲下,“也许一开始会特别不适应,你会觉得血莫名的恶心,尸体莫名的恐怖,但最终你会麻木,会觉得那些东西跟木桩没什么区别。有些军队教官会在新兵的训练阶段结束后让他们去充当刽子手去处决俘虏或者死刑犯,这样他们能很快地适应。”基亚说完皱了皱眉,他一直不是很喜欢这种训练方式。他至今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处决后拄着斩首刀呕吐的模样。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实际上如果不是迷雾山大军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也打算以这种方式帮助安森快速过渡。

“那我该怎么办?”

“试试看这个吧。”基亚想了想,将已经上弦的弩矢摘了下来,将轻弩递给安森,“这样瞄准,扣住扳机击发——对,就是这样。”基亚赞许地点点头,开始为安森演示如何上弦,“待会打起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他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特蕾莎,“不会有事的。”

第一三零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五)

埃修将磨刀石扔下城墙,将右手的食指按在斧刃上,轻薄如纸的刃锋压得指腹微微下陷,而后切开一道细小的口子,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沿着指肚滑落。埃修细细端详那道血口,它已经不再流血了,被分开的皮与肉正在以缓慢却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很快食指上就只剩下一条苍白的细痕,不一会就被周围丰润的血色淹没了。那道伤口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可那滴血珠已经在他的掌心风干了,一条斑驳的暗红色缎带从指腹一直拖曳下来。

埃修面无表情地攥紧拳头,掌心合拢,将血珠碾成细小的粉末。他摊开手,而后他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脖颈,用手指感觉着大动脉的位置。如果朝这里砍下去,最好连脑袋也一起砍断,那就算把我泡在‘潘德最珍贵的佳酿’里也是不可能愈合的吧?他满怀恶意地想。如果我死了,那马迪甘的那个狗屁预言是不是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阵电流流窜过埃修握着短斧的左手,手背上的每块肌肉都轻狂地颤栗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斧柄,心脏因为这个激进的念头怦怦直跳,并非出于畏惧,而是出于兴奋,仿佛他要砍断的并非自己的命脉,而是束缚自己的锁链。

可我真的想死吗?埃修在心里问自己。

真的想死吗?有人在心里又幽幽地问了他一遍。那个声音低沉暗哑,只有被劣质麦酒浸泡很久的喉咙才有这种砂纸般粗糙的音色。老酒鬼也有一个类似的声音,只是腔调却不一样。老酒鬼每次开口说话既轻佻又傲慢,那玩世不恭的戏谑几乎跟他嘴巴里的酒气一样浓郁。而这时在埃修心里问询他的声音却无精打采,仿佛一个颓唐的中年男人。埃修一时间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很亲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为什么想死呢?那个声音问他。你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让好几个不可一世的超一流武者们尝到了地面上的尘埃是什么滋味;你目前仅仅是一个雇佣兵头领,然而很多大人物都记住了你,将你的事迹在云端之上传颂;你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在北境大展拳脚。如果那么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许在雅诺斯角斗场时你就该乖乖引颈就戮了。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产生出这种自我毁灭的念头,就是从那个来自帝国的女孩在你面前念出马迪甘的《预言长诗》的一刻起。那个声音继续说,仿佛一个摸进他内心最幽僻之处的魔鬼,每一句话都能紧紧攫住埃修深埋的想法,然后把它们像萝卜一般连根拔起,**裸地暴露在空气之中。我也知道你为何会产生这种念头:你为那个无聊的愚蠢的莫名其妙的预言感到愤怒,而相信这个预言的人也同样让你愤怒,他们看你的眼神,对你的指指点点使你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最糟糕的是,你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基本出于你自己的选择。你察觉不到操纵你的绳子,而对于这种“未知”所滋生的恐惧则是你愤怒的根源。

死亡当然是逃避恐惧的最好方法,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巴兰杜克这个姓氏就在潘德永久的消失了。那个声音最后顿了一顿。我也白死了。

“我不想死,也不能死。”埃修低低地回答,他认出这个声音的主人了。“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他的声音轻微得自己也听不见,“也是为了您……父亲。”

只是我,真的是已经出离愤怒了啊。

愤怒就要发泄,埃修对自己说。城外刚刚好就有绝好的发泄对象。

……

西门第二座与第三座内瓮城之间的空地已经支起了不少大锅,粘稠的绿色药汁在里面翻滚着。每个大锅旁边都守着一名戴着面具的杂役,在不停地用粗长的木勺搅拌。

“第三排锅已经开了,每个锅放半斤燃血甘草。”戴着乌鸦面具的男人在一旁发号施令,他站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平台上,视线透过升腾的蒸汽不停地在锅与锅之间扫动。他无疑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药理学者,仅凭眼神就能判定药汤的熬煮程度。而同样,正因为经验丰富,他即使与那些大锅保持了一定距离也仍然戴着面具。

“第一排已经好了,立刻起锅!”他喊道,“动作要快!迟了兴奋药的效果就没那么强烈了!已经出现不适反应的立刻换人!”

露西安娜在第三座内瓮城的城门处远远地看着,用三层丝绸严严实实地捂着口鼻,只有这样在空气中浮沉的甜意才不会钻进她的鼻腔。那是燃血甘草在高温下释放的气味,经久不散,虽然很好闻,但是如果不想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间内分泌失调的话,还是敬而远之为好。除了波因布鲁大概没有别的地方会见到论斤记的燃血甘草了。北境以外的所有国家都将这种具有强效兴奋作用的药材列入了黑名单,虽然少量的燃血甘草能在短时间内减轻一名士兵对痛觉的感知并最大程度地刺激神经肌肉,让他在战场上凶悍得堪比菲尔兹威的狂战士,但却会极大程度地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一旦服用了燃血甘草,后半身就要与无尽的病痛一起度过了。

“有没有后悔没跟着其他人一起去避难?”白髯及胸的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同样用丝绸捂着口鼻,“要不是王立学院严禁对学员采取强制手段,我早就把你打晕了塞进马车。要是出了事,厄尔多估计会把我五花大绑送到伊索斯给贾斯特斯出气。”

“如果我没记错,这条院规还是院长你自己定的吧?”露西安娜撇了撇嘴,“不过学院里哪来那么多燃血甘草?北境的气候与土壤都不适合这种药材生长啊?低温与冻土简直就是它们的天敌。”

“跟一个老朋友买的。”布罗谢特想起那飘逸卷曲的八字胡,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露西安娜抬头看了布罗谢特一眼,没有继续问下去。

“进度如何,诺斯?”布罗谢特朝戴乌鸦面具的男人喊道。

“最后一批兴奋药已经熬制出来了。”空地上所有的锅都被起出,里面的药汁被杂役们倒入木碗中。达姆士跳下平台朝布罗谢特走来,“院长你总算来了,伤药的调配还要麻烦你管控一下,我在这方面一直做得不是特别完美。”

“没问题。”布罗谢特点点头,“认识一下,这是我们神学圈子的新成员露西。而这位,”他看向露西安娜,“是王立学院药理学与毒药学目前的大导师诺斯·达姆士。几年前他成功地稀释了燃血甘草的毒性,这些都是他的研究成果。”他伸出手指向空地上木碗的方阵,那些都是为稍后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准备的。“同时也是圈子里唯一一个斩获石珠的神学学者。当然了,”布罗谢特半开玩笑地说,“还是一个并不熟练的药剂调配师,还得让他的导师代劳。”

“院长你没必要介绍得这么详细吧?”达姆士在面具下讪讪地笑了几声,朝露西安娜伸出手,“欢迎加入,新人。神学研究会自成立以来还是第一次吸纳你这么年轻的会员。”

“你是唯一一位获得神学石珠的学者?”露西安娜好奇地看着达姆士,“院长没有吗?”

“当然没有。”达姆士说,“石珠是他授予我的。因为他是神学理论的奠基人,地位相当于首席大导师——”

“不过就算是首席大导师,也没办法给自己授予石珠,院规如此——这次可不是我制定的。”布罗谢特耸了耸肩,“不过我已有的三个学术之环上都串满了石珠,就算允许也找不到地方放了。而我目前也不想再套上第四个,那玩意可不轻。三个已经够我受了。”

怒涛般的喊杀声自外瓮城的方向涌来,打断了三人之间的交谈。“开始了。”布罗谢特轻轻地捻住自己的长须,“抓紧时间吧,不一会这里就要躺满伤员了。”

“嘘……”露西安娜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听到了什么没有?”

达姆士与布罗谢特一愣,同时侧耳倾听。一道极尽狂暴的咆哮声渐渐自声浪中异军突起,听不出来明确的字符,咆哮者仿佛只是在单纯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可他的情绪却炽热到凌驾于千百人共同呐喊汇聚而成的声浪之上!

“这个声音……”露西安娜隐蔽地拉了一下布罗谢特的衣袖。

“嗯。”布罗谢特轻轻地点了点头,悄声回答,“是他。”

“咦,这个声音挺耳熟?”达姆士突然说。

露西安娜与布罗谢特转头讶异地看向达姆士,后者正在挠着自己乌鸦面具上的鸟喙冥思苦想:“什么时候听见的呢?啊!”他兴奋地拍了下脑袋,“是昨天那个中了‘蓝星’剧毒的年轻人啊!他居然还活着,而且好像还生龙活虎的呢!真是了不起!院长,有机会能不能把他请回王立学院研究一下啊!”

第一三一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六)

当第一名迷雾山战士踏着云梯登上外瓮城时,一柄高速旋转的短斧削掉了他半个脑袋,与此同时一枚小巧的弩箭擦着他仅剩的半边脑袋掠过。那个半只脚已经踩上城砖的倒霉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仍然保持着攀援的姿势,直到他的尸体被身后的同伴给挤倒在城墙上。萨拉曼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弩重新上弦。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见识过埃修的身手,但那种仿佛山崩地裂一般的突然爆发总能让他震撼。当他还在瞄准的时候埃修就掷出了手中的短斧,他隔着好几步远都能听得到对方手臂抡动时雄浑劲烈的破空声,让人忍不住怀疑那并非凡人的血肉之躯,而是被神祇祝福过的钢铁。

萨拉曼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埃修,后者正在慢慢活动着自己的手腕。那柄短斧是埃修唯一的武器,在奢侈地扔出去后他已经是手无寸铁。可即便赤手空拳埃修浑身上下也散发着凛凛的危险气息——也许他本身就是一件锋利的兵器,生来便被赋予了斩切的命运。他用审视的目光在那些从各个垛口间爬上城墙的迷雾山战士之间冷漠地扫动,像是雄狮在寻觅猎物,快刀在挑选头颅。

“北境的子民们!”北侧城墙上,吉格伍长深吸一口气,举起自己的长剑,“以乌尔维特之名!”

“以乌尔维特之名!”瑞文斯顿的男人们吼叫起来,他们架起鸢形盾,将武器高举过头,斧与剑森然林立。

“沃夫伯格!沃夫伯格!沃夫伯格!”迷雾山的蛮人同样以吼叫回应,他们用力地捶打胸膛,决死的狂热在眼中奔涌。他们沿着城墙跑动起来,开始朝金属的森林奔袭!双方的声浪在西门的上空浑浊地翻滚、纠缠,最后凝汇成一个高度统合的音节:

杀!

就在这时巨大的咆哮盖过了他们的吼叫,仿佛一道突兀在城头炸开的惊雷,那一瞬千百人的血性被彻底碾压!咆哮声来自于南侧城墙上一个年轻的佣兵,身上的单衣在一片皮革之间极其扎眼。他此前一直保持着让人心悸的平静,但现在狰狞的神色彻底笼罩了他年轻的脸,五官以极其凶恶的姿态扭曲。他仰起头,嘶吼声震耳欲聋,甚至让周围的数人都被迫捂着耳朵痛苦倒下。他以最狂野最原始的方式同时向攻守双方宣告了自己的存在,战场之上他陡然如同巨星般璀璨夺目!

吼声渐渐高昂,年轻的佣兵徒手踏出阵列,迎着城墙上涌动的灰潮发动了反冲锋!

埃修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搏动,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座行将喷发的活火山,将岩浆般滚烫的血液输送到身体各处,所经过的每块肌肉都被点燃,火炎向外扩散又向内汇聚,直到那象征毁灭的热流奔腾在他全身上下。那是他一直以来压抑许久的怒火,释放出来足以焚城!然而承受炙烤的并非有形的物质,而是埃修极度克制的理性,只是现在它已经在肆虐的热浪中化为彻彻底底的灰烬。在埃修沸腾的意识之海中只剩下一个最残暴,最血腥的念头:

挡我者死!

埃修咆哮着向前突进,最先与他遭遇的是五名并排冲在最前方的迷雾山战士。他们只来得朝埃修举起自己手中简陋的武器就再也没有做出过像样的反抗。埃修抬手掐住最中间那个人的脖子,手腕用力翻转,那名迷雾山战士的颈椎立刻被扭断了。而后他举起对方生机断绝的身躯横扫,在四把兵器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加身之前将其他四人砸下了城墙。跌落的惨叫声中,埃修取下尸体手中的铁刀,反手将刀尖捅进一个朝他扑过来的迷雾山战士的胸口。在推开对方之前他已经夺过了对方的武器——也就是一根粗壮的木棍——将其砸碎在另一个想要冲上来扑倒他的敌人头上,连同砸碎的还有那人的头盖骨。随后埃修手中又多了一柄形制粗糙的铁剑,他拨开几枚流矢,随后将剑锋刺入离他最近的人的喉咙。他以让人窒息的效率收割生命,每一个动作都宛若死神挥舞镰刀。任何武器在他手中都只是一次性的用品,他只是不断地将手中武器锋利的那一侧嵌进敌人的身体,发力将他们濒死的身躯震到一旁,而后继续向前迈进。他义无反顾地将自己陷入灰潮的重围之中,再用令人震怖的伟力将朝他拍打过来的巨浪击碎!

太恐怖了。基亚目瞪口呆地看着埃修。这还是昨晚那个气息奄奄跟他探讨“潘德的本质”的那个埃修吗?彼时他眼神忧郁而迷离,嘴里说着“潘德本来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这种柔弱又肉麻的烂话,活脱脱一副烂醉的吟游诗人的模样。可现在他却握住了刀剑,以熊罴般迅猛的姿态去撕碎那些阻拦他的人。他以一己之力短暂地拦阻了进攻南侧城墙的迷雾山部队,直到他一路冲上外瓮城的城头,灰色的潮水才开始冲击佣兵们的防线,只是那已是细碎而零星的浪沫,完全无法构成显著的威胁。巨浪都在围攻那块顽固的礁石!基亚眼睁睁地那被鲜血浸得通红的单衣在一片片灰白色的皮甲中穿梭着,最终被拥堵在正中央的垛口处。那些迷雾山的蛮人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不能给这个煞星留下一点挥舞武器的空间,于是一拥而上,企图用人群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但他们前赴后继地朝埃修扑来,却又前赴后继地栽下城墙。埃修不再抢夺敌人的武器,而是干脆地将自己的每一寸肢体都作为武器!他澎湃地呼吸着,掌与肘在贴身的距离下发力,却往往能直接将对方的胸膛摁得塌陷下去,再将肋骨的碎片一股脑地按进脏腑中,他们嘴里呛出来的鲜血连同支离破碎的脏器一同喷溅到埃修脸上。有新爬上来的迷雾山战士下意识地想抱住埃修的双腿,埃修一脚蹬裂了他的面骨,再一脚将他的五官碾成一坨模糊的血肉。

埃修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一块干净的地方,就连瞳孔也淹没在一片浓厚的血色中。他的脸色已经不复最初的狰狞,重新恢复到平静的状态。但这只让他看起来更加森然——表情并不会改变他杀戮的风格。埃修仍旧在一丝不苟地屠杀。但明眼人都能看到他渐渐难以应付近乎无尽的人潮。他终究是一个人,但城下的迷雾山大军却是万人之众。他全力施为之下也不过是让城墙下多了百来具尸体,作为中等规模遭遇战的战绩已经足以傲人。但是在面对以万为单位的超大规模会战下,还不够!

还不够!埃修心里也在呐喊,他只是看着平静,但心里的火焰却愈发地旺盛。他的愤怒似乎跟城墙上的敌人一般永无止境,随时都会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窜出来,然而他的体力却不足以支撑他继续高强度地高效率地杀戮下去了。他仍旧可以作战,只是需要一个喘息的契机,不需要多久,两三秒就够。但敌人的攻势却紧密绵延得如同真正的海潮!

而当那些熊爪狂战士登上城墙的时候,埃修的压力再次增大。他不得不有意识地闪躲那些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的狼牙棒——这种武器仅靠外形就足以慑服一众宵小,中央大平原的狮骑士使用的钉头锤跟他们手里的家伙比起来就像是玩具。

“够了!”基亚站了起来,他已经察觉到了埃修的窘境,“游侠团呢?为什么还不提供火力支援?”

“因为需要看顾的地方太多了。”有人在他身侧冷冷地说。

第一三二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七)

基亚蓦然转头,雷恩就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他似乎刚从最前线退下来,盔甲上满是新鲜的血迹,剑刃也遍布着锯齿一样的豁口。他换了另一把长剑,而后很快投入到新的搏斗中去。从头到尾他只跟基亚说了一句话。

基亚环顾四周,发现第二座内瓮城上的游侠团已经开始射击了,并非密集的齐射,而是零星却刁钻的狙杀。北侧城墙是他们的火力侧重点,因为那里几乎已经成了惨烈的屠宰场。灰色的潮水反复地冲击甲与盾组成的防线,然而守护者与黑矛骑士却强硬地一步不退!他们的固守为游侠团以及身后的攻击手创造了大量安逸的攻击机会,箭矢与投矛组成的交叉火力肆无忌惮地覆盖了北侧城墙,最具威胁性的熊爪狂战士甚至还来不及接近就被射成了刺猬。倒在他们面前的尸体渐渐堆积成了起伏的丘陵,腥红的血河漫过,每个人的脚都浸泡在浓稠的鲜血之中。然而游侠团要看顾的不仅仅有北侧城墙,迷雾山的大军已经沿着外瓮城运动到西门城墙下,开始新一轮的攀登——上万人的部队,外瓮城也只能分流很小一部分。新的云梯不断搭起来,很快第一座内瓮城上的守军基本全部投入了作战,每一段城墙上都在激烈地厮杀。佣兵这一侧遭受的伤亡最为惨重,他们的装备不如正规军,综合素质也相差甚远,游侠团亦要分出大量的注意力进行压制才不至于让迷雾山部队撕出缺口。直到第一线的佣兵伤亡殆尽,肯瑞科带着侠义骑士补上缺口,南侧城墙的防线才显得稳固了一些。基亚很快意识到游侠团现在已没有支援埃修的余力——他被围困在外瓮城的最前端,离第二座内瓮城上的游侠团足足五百余步,那已经在游侠长弓的极限射程之外了。而且埃修周围的迷雾山战士实在太多了,数堵厚实的人墙正在猛烈地挤压着他,而且各个垛口间还在不断有人登城为人墙添砖加瓦!除非有人指挥游侠团推进至第一座内瓮城并以大规模的箭雨对外瓮城进行火力覆盖,否则断无可能肃清。但如此做的风险太高了,不仅仅是埃修同样会置身在无差别打击的箭雨之下,游侠团自己也不得不直面迷雾山大军的远程部队!虽然那些生长在迷雾山脉中的蛮人对冶炼金铁一窍不通,所谓箭矢不过是一根削尖的树枝,简陋且杀伤性不足,但他们从来不乏卓绝的猎人,他们的打击火力同样精准,而且更加密集!基亚亲眼看着一名侠义骑士在垛口间暴露了太久,随即数根箭矢便刺穿了他没有甲片保护的脸。他没有立刻死去,而是一只手扶着城垛,胡乱地挥舞着钉锤,直到被一根粗壮的弩矢掀去脑壳。

基亚擦了下脑门上的冷汗,仿佛刚才被掀去脑壳的是他自己。他几乎都要忘了那支装备着攻城弩的小部队了,他们手中的攻城弩在这场战役中成了举足轻重的砝码,迫使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不得不统一放弃地理位置极其有利的外瓮城,转而在内瓮城布置守军。如果游侠团为了救援埃修而推进阵线,那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规模于己若干倍的迷雾山猎人,还有那支火力强度远胜过自己的小部队!

怎么办?基亚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特蕾莎。后者正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战场,手中提着一把轻弩,她很少射击,但每次扣动扳机时总有一名熊爪狂战士仰面栽倒。在察觉到基亚的视线后特蕾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想都别想。那双剔透如冰也冷漠如冰的眼眸如是警告他,硬生生地冻结了基亚求助的念头。

好在基亚并非是唯一一个关注埃修的人,吉格伍长也在观察着埃修,在注意到那个杀起迷雾山蛮子来无比凶悍的年轻人陷入苦战后他立刻着手开始救援。“告死天使第四分队,朝前推进,其他人掩护!把那个冲太深的混小子接应回来!”他声嘶力竭地下令。

防线打开,一支十五人的重甲小分队冲了出来。他们每个人的胸甲上都纹着三根交叉排列黑色的长矛,周围缀以零落的白羽。他们的作战方式独树一帜,由剑盾步兵在前方结阵推进,护卫手则在中间架起长矛掩护,后方的突击手则不断地掷出短矛。极具特色的一点是剑盾步兵与投矛手角色随时可以互相转换。当投矛手耗尽投矛时他们立刻举起剑盾向前结阵,而护卫手则在协助推进时收集投矛,转交给剑盾手让他们退居后方化身突击手开始倾泻火力。即使是在空间有限的城墙上他们也能从容不迫地变换阵型,进退之间显示出十足的默契。原本就毫无阵型可言,只是依靠一股血性蛮打狠冲的迷雾山部队顿时被他们凿开了口子,而游侠团又适时地在他们前方接连铺下精准的箭矢打击。这支小分队一路高歌猛进,三次变阵以后,他们已经极度接近埃修的位置了,与此同时他们也踏出了游侠团的射程,在失去了远程火力的支援后,他们的推进明显地有所减缓,好在阵型依然完整,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埃修身边。

这时一名壮汉跳上了外瓮城,径直拦在了小分队的推进路线上,肩头的白狼皮在风中猎猎飘动。他以惊人的迅捷或闪避或抓取那些近距离朝他投掷过来的短矛,而后快速逼近剑盾手,五杆黑铁长矛同时朝他突刺,却被他一把抄在手里。壮汉用力拗断矛尖,将面前的剑盾手踹倒,失去武器的护卫手与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轮投掷的突击手立刻暴露在他的面前!

壮汉发出高昂的嗥叫,只身冲入。他并未寻求杀伤,只是将阵型冲得七零八落——杀伤自然有别人代替他完成。几名熊爪狂战士举起狼牙棒一拥而上,挨个将这十五名黑矛骑士砸倒在地。

“草!你这狼崽子!”吉格伍长目呲欲裂,他拔出自己的投矛狂怒地朝壮汉投掷过去!

壮汉侧身避过,朝吉格露出一个嘲讽意味浓厚的狞笑。他开始反身朝埃修逼近!

“姐!”基亚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朝特蕾莎低吼,“我只求你这一次,帮帮他!有肯瑞科在,你们两个完全有能力救下他的!如果你不去,我就去!”说完他再不管特蕾莎的反应,抄起一面盾牌,拔出长剑就准备冲上外瓮城。

一只手拉住了他。“只要你保证乖乖跟我回去做你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不准节外生枝。”

“我保证!”基亚毫不犹豫。

“……好。”特蕾莎取过他手中的盾与剑,走上了外瓮城。

第一三三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八)

“你要去哪?”肯瑞科一脚将一名爬上来的迷雾山战士踹下城墙,他暴露在垛口的时间长了些,立刻就有箭雨袭来。肯瑞科机敏地架起盾牌护住头部,木箭“笃笃嗒嗒”地敲打着他的纹章盾上。待到手臂上不再传来震感,肯瑞科一口气掀翻了面前的云梯,粗陋的木制架构在他的怪力下崩散离溃。几个还挂在梯子上的迷雾山战士惨叫着坠落。肯瑞科再度缩回城墙后调整呼吸。

“救人,跟我来。”特蕾莎从他面前经过。

“好!”肯瑞科精神一振,这好像还是头一次特蕾莎主动与他说话。“你不擅长近身战,我来掩护你!”

特蕾莎并未答话。当她还在基亚身旁时还是特蕾莎·艾尔夫万,马里昂斯公爵的冷艳千金,没有任何一头年轻的萨里昂雄狮不会倾慕她的芳名;然而一进入战场她立时化身成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哪怕她并未穿着黑色的修女袍,并未携带标志性的黑键;哪怕她手上只有一柄磨得还算锋利的制式长剑和一面陈旧的蒙皮圆盾,朴素的农妇伪装却已然无法掩盖她卓绝的风姿,如月孤高,如日璀璨!

特蕾莎站上了外瓮城,立刻就有刀剑朝她招呼过来,特蕾莎侧身旋转,圆盾紧贴着她的身体,以诡异的角度粘住了每一柄武器,那一瞬间冲击的力道被完美地消解,它们的刃甚至没有豁开盾牌的兽皮。特蕾莎修长的右臂则伸展开来,剑锋如盘旋的飞鸟走出曼妙曲折的弧线,周围的六名迷雾山战士的颈动脉转瞬间全被割开,六股血泉冲天而起,而在那些鲜血化成纷扬的血雨落地前特蕾莎早已经踏过尸体继续向前。她很少用剑刃劈斩,更多是在以最锋利的刃尖刺击与切划,落点都极其毒辣,敢冲到她面前拦阻的迷雾山蛮子要么是被割喉,要么是被剜去眼珠后被盾牌顶下城头。长剑在她手中像匕首般灵巧也像匕首般致命。

基亚一直在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特蕾莎,异端裁判所内流传的剑技脱胎于击剑技法,那是贵族之间用以决斗的技巧,大多由细剑或者刺剑施展,对使用者的灵活程度极尽苛求,甚至有“第一滴血”这种迂腐而无聊的规矩。虽然异端裁判所从中剔除了很多花哨的东西,但剩下来的那些精华仍旧并不完全适用于战场。而且没有那重弩般可怕的黑键,“地狱修女”那超一流武者的名头究竟会缩水几分?但基亚很快发现他的担忧纯属多余。即使没有黑键也不妨碍特蕾莎行云流水地杀戮,她收割生命的效率比不上狂野奔放的埃修,但是她却前进得很快,没多久就抵达了外瓮城南侧城墙的中段。尽管两人的战斗风格极其迥异,但基亚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无论是埃修还是特蕾莎,两个人都极其注重自己攻势的连贯性,进攻与防守往往只在一个动作之间,而且已经为下一个动作打好了铺垫,这使得他们一旦展开攻势便如同永不止息的川流,同时他们还能稳定地压制敌人的临死反扑以免妨碍自己的杀戮节奏。不过埃修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冲杀到外瓮城的前端,特蕾莎的目的性则更为明确,因此一直在有意识地规避路径上并不必要的战斗,转而将他们交给身后的肯瑞科。那些被特蕾莎绕开的迷雾山战士如果正打算从后背偷袭这个“悍妇”的话,那他们就要被另一柄钉头锤给砸碎脑壳!

肯瑞科的招牌武器是那柄长到不像话的骑枪,野战中的杀伤力非同小可,然而在守城战中,狭窄的城墙并未给肯瑞科施展骑枪的空间,所以他并没有扛上城墙,现在就只能挥舞着钉头锤开路。尽管在近身时这是远比长剑更有杀伤力的重型钝器,尽管某种程度上肯瑞科还是在捡特蕾莎的漏,但他突破的进度却显著地慢过特蕾莎几分,有好几次他都不得不停下脚步以将嵌进敌人身体里的钉头锤拔出来,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他又被人包围了。最尴尬也最危险的一次是一名被他砸倒在地的迷雾山战士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脚,猝不及防的肯瑞科险些被他带着翻下城墙。就这么一会特蕾莎就已经跟他拉开了距离。但是肯瑞科却学得很快,他前二十米的突进还是磕磕绊绊,险情频出,后二十米他已然势不可挡!红白交加的液体溅满了肯瑞科的铠甲,他亢奋地咆哮起来,如雄狮般推进,没用多久就站到了她身边,而后,完成超越!

基亚不得不承认肯瑞科能够一一名佣兵的身份凌驾于潘德绝大部分一流武者之上是有理由的,那个“准超一流”并非夸大其词的吹嘘,而是对他实力最为公允的肯定。

但就在这时特蕾莎抬起圆盾架上长剑,脚步骤然加快,她先前只是在城墙上快步行走,现在却开始豪勇地冲刺!肯瑞科只不过越过了她半步,然而她赫然在这半步之间抢出了一个剑盾配合冲撞刺杀再度反超!这一刻地狱修女的风格突然扭转,从灵巧的游击者化为剽悍的角斗士,剑与盾在人群中狂乱地绞杀,鲜血开始大规模地喷溅。

这是!

基亚震惊得瞪大双眼,那本是属于男人的大开大合,现在却由一对线条姣好柔美的肩膀来施展。但他却不对那种风格感到陌生,同时融合了狮骑士团的粗鲁野蛮与异端裁判所的精致巧妙,在蛮力之下暗藏阴险的杀招。所有马里昂斯重骑兵都是这种风格,无一例外。

格里夫的风格。

曾经很多人都不理解当初被破格举荐入狮骑士团学习的格里夫为何最终没有接受授衔仪式,他是那一届最优秀的学员,在打破了历届的所有记录后,又创下了一个没有前人痕迹,只属于他自己的记录——唯一能在战场搏击中击败凯伊的骑士预备。格里夫本可以一步登天成为“烈狮级”骑士长,与母狮子凯伊平起平坐,可他却选择回到马里昂斯继续做艾尔夫万公爵手下的骑兵长,将一支仅在平民序列的重骑兵部队打造成足以与正规骑士团一争长短的超级精锐。一年之内,他斩获了超一流武者的名号,囊获了士官所能获得的所有荣誉,也俘获了特蕾莎·艾尔夫万的芳心。那些继承家族姓氏的贵族在这个平民出身的毛头小子面前黯然失色。

两年……不,应该是三年过去了吧?基亚在心里默默地想。姐夫的身影始终没有在姐姐的心里淡去,反而愈发地深刻起来。她英姿飒爽,威风凛凛,一如当年那个喜欢在亮银铠甲上披着红色披风的骑兵长。

应该有那么一瞬间,肯瑞科应该在为自己超越了特蕾莎而沾沾自喜吧?但他始终不明白的是他并非在追赶特蕾莎,而是在同一名逝者的背影竞争。在这场比斗中他注定要以惨败收场。他以为时间会证明他热烈的爱意,但殊不知死亡远比时间永恒。在那记剑盾配合冲撞刺杀之后,特蕾莎将肯瑞科甩开了五步,接下来无论肯瑞科再如何奋力追赶,那五步却始终有如天堑一般不可跨越。

而此时那名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已经分开厚厚的人墙,来到了埃修面前。

第一三四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九)

埃修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名荣誉护卫的存在。他正在专注地应对层层叠叠的人墙,每击碎一块“墙砖”立刻就有新的填补上来。灰色的潮水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四面八方尽是狂热的潮涌,那些装备简陋的迷雾山蛮子完全不知死亡为何物,只是前赴后继地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去挤压埃修,将他死死地压制在一处垛口附近。埃修已经没有多少闪转腾挪的空间了,但穿梭在他周围的刀剑却越来越密集,仿佛厚重的雨幕,再如何灵巧的人也不可能完美地避开每一道垂落的雨线。埃修只能有选择地用身体去硬挡一些攻击,以小伤避免轻伤,或者将重伤缓冲成轻伤。他那匪夷所思的自愈力也渐渐跟不上他受创的速率了,旧的伤口还未愈合,新的伤口又再度添加上去,进一步将旧伤撕出更大的创口。那件被血染透的单衣被割成一条一条的布帛挂在埃修身上,他的身体也同样千疮百孔。尽管如此埃修依然能够清醒地判断周遭的环境并准确地将那些足以致命的威胁扼杀——比如说那些熊爪狂战士,他们手中的狼牙棒只要落到实处就是一大块皮肉,埃修宁可被砍上十数刀也不愿被狼牙棒擦到一下。一旦注意到有熊爪狂战士接近了自己,埃修立刻会在狼牙棒落到自己头上前一拳砸碎对方的胸膛!他精细地将自己的受创程度维持在重伤与轻伤的分水岭,只是伤口虽能愈合,流失的血液却没办法在短时间补充,埃修并不至于完全失去战斗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越来越虚弱却是不争的事实。

那名荣誉护卫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贴近了埃修。他佝偻着前行,将自己魁梧的体魄与肩膀上的白狼皮一同埋进灰色的潮水中,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个不起眼的迷雾山战士,一柄先前缴来的瑞文斯顿制式长剑握在他的手中,随时准备暴起发难。同时他冷眼观察着埃修的动作,在留意到埃修对熊爪狂战士的高度提防后,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在包围圈中的位置,跟着一名熊爪狂战士接近了埃修。后者才踏进包围圈立刻就被埃修一脚踢断了膝盖,他哀嚎着倒下,狼牙棒失手脱落,埃修适时地垫了一把,让钉刺密布的棒身刚好砸在那名熊爪狂战士的脸上,与此同时数柄刀剑朝埃修砍来,埃修微微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身上多出来的数道伤口。

等等!其中有一柄长剑……不对劲!

埃修如芒在背,危机感在脑海中尖锐地鸣响起来。但来不及了,一片带血的白狼皮撞进他的眼帘,与此同时山岳般魁梧的身躯在灰潮中升起。壮汉发出高昂的吼叫,他彻底挺直了身体,全身的筋肉舒张到极致,剑刃卷起狞烈的风,径直剜向埃修的心脏!

躲不开!

埃修不退反进,同时上身大幅度地倾斜,将自己的右胸递到了剑尖上,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左臂与后背被豁开了巨大的创口。剑锋穿胸而过,埃修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他仍在向前,任由剑刃没进身体最深处!

壮汉眼中浮现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愕然,这并非他预想中的结果。他蛰伏许久、以逸待劳的这一剑应该捅穿埃修的心脏,断绝他的生机,让他死得不能再死,可现在他只是重创了埃修。那个年轻的男人身体被串在剑上,可他依然在向前!一直到整个剑身都没进他残破的躯体,剑柄钉在他胸膛上无法寸进也依然在向前!壮汉感觉到极其蛮横的力道自剑柄另一端传导过来,他瞬间意识到两人的力量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他想抽身后退,可后面的人墙封死了他的退路。壮汉的背撞上了人墙,而埃修撞上了他。两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中间只有一个剑柄相隔。壮汉下意识地想转动剑柄绞开埃修的伤口,可埃修的左手已经箍住了他的手腕。他惊恐地发现对方的五根手指有如五条钢筋般死死地扼锁住了他的关节,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噗嗤!长剑贯穿了埃修的身体,剑尖从他的后背透出来,淋漓的鲜血自锋刃上滴落。埃修剧烈地喘息着,将一大口鲜血狠狠地呛到壮汉的脸上。

视线被浓稠的血幕彻底遮挡的那一刻,壮汉终于醒悟过来,埃修不惜以一道贯通伤的代价将自己的身体打造一座血与肉的牢笼!他的应对是如此强硬也是如此决绝,哪怕站在敌人的角度都忍不住心生敬畏。

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士,最适合做大人的猎物!这样的念头在壮汉脑海里一闪而过,而后他的腕骨就被埃修捏断了。壮汉痛苦地咆哮起来,举起并未被钳制的左手掐住埃修的脖子。埃修的脸被他扼得通红,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嘴里发出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嘶吼。弯刀、长矛、短斧,各种各样的兵器落在埃修的身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更加残破不堪,但他依然死死地钳制着壮汉!两个男人像是两头落入陷阱的困兽,在狭窄的空间内彼此角力,胜者生,败者死!埃修右手刺穿了壮汉的小腹,手掌在血肉间穿行,撕扯,而后将对方的脊椎握在手中!更大的痛楚击溃了壮汉,他松开手,咆哮声渐渐变成惨嚎,全身止不住地抽搐起来。

“喀嚓”!那段脊椎在埃修手中碎裂,骨片刺穿了埃修的掌心,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手松开了,壮汉颓然倒在埃修的怀里。他仍然瞪着双眼,然而瞳孔中只有沉沉的死气。

一柄狼牙棒狂怒地朝埃修脑后砸落,荣誉护卫的死亡反倒让灰潮更加汹涌起来,周围尽是怒涛一般的咆哮。埃修抱着壮汉的尸体旋转,将他作为一个巨大的肉盾,但他只旋转了一半便踉跄倒地。埃修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可脱力的手臂却已经托不住他的身体了,身体内空荡荡的,再也掏不出任何的气力,埃修甚至都感觉不到血管中血液的流动,曾几何时那是激昂的洪流,现在徒剩下干涸的河床。

就这样吧……埃修半跪在地,在他头顶,若干柄武器汇聚成金属的乌云坠落。死亡来临前他异常平静,他并非主动拥抱死亡,而是死亡拥抱了他。没有不甘,没有愤怒,更没有遗憾,只有一丝解脱的快感。

然而一面圆盾护住了他,而后一柄长剑将那金属的乌云尽数搅散。人墙被冲开了,温热的鲜血不断地洒在埃修的身上。埃修勉强抬起头,他看见了一张满是血污的脸,认不出是谁,只是那空寂疏离的眼神埃修却似乎在哪里见过。“肯瑞科,扛起他,我们走。”他听到一个清冷的女声。

马迪甘你个王八蛋……埃修无力地垂下头,他想起来这个声音、包括那双眼睛的主人了。只是,她为什么会来救我?

第一三五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十)

“就是他?”肯瑞科随后杀到。他看了一眼埃修,对方一身惨烈的伤痕连他看了都有些不自在,那已经很难再被称作人的身躯了,几乎就是一个被割了上百刀的皮囊,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往外渗血。可他居然还在呼吸!隔着几步远肯瑞科都能听得清那强而有力的呼吸,一吐一纳都有着明快的节奏,仿佛一台全力鼓动的风箱。特蕾莎要救的人就是他?敬佩之余,肯瑞科心中也泛起轻微的醋意——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基亚的请求,还以为是特蕾莎的临时决断。他忍不住走神:如果换做是我被围困,特蕾莎会不会来救我?

肯瑞科向埃修伸出手,想搭起他的肩膀。但埃修反而是先扶住了他的小臂,借力将自己拉了起来。“多……谢。”埃修虚弱地说,他筛糠般地抽搐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再度倒下,但终究还是站稳了身体。肯瑞科注意到埃修惨白而干瘪的嘴唇。秩序女神在上,他到底流了多少血?肯瑞科忍不住想,这人还能站起来简直就是一个神迹。

“抓紧时间撤回防线。”特蕾莎挥动圆盾,将一个从垛口间窜上来的迷雾山战士拍下城墙,同时一剑劈倒另一名想冲上来的熊爪狂战士,她本人也被震退了两步,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一路冲杀过来特蕾莎的体力消耗甚巨,她虽然可以像格里夫那样战斗,但她始终是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而非马里昂斯的骑兵长,冲锋陷阵从来都不是她的强项。“不要拖延。”她喘息着说,疲态不加掩饰。

埃修不言语,抄起一蓬积雪,凝结的冰晶之间透着让人反胃的黑与红,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踏过,又被浇了几注热血才形成这般模样,但埃修仍旧送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冰冷刺激着他的口腔,腥臭味直冲脑门,但当那股浑浊的汁液流进胃里时还是漾起了一些暖意,体内似乎又生出了一些力气,不多,但足够让他不成为累赘。埃修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用力撑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身躯,那柄长剑仍然插在他的胸前。

肯瑞科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来时的城墙再次被灰潮灌满,每过去一秒他们的处境便危险一分。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肯瑞科将钉锤别在腰间,从地上抄起两根狼牙棒,奋力朝前突围。他正有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火气——肯瑞科本来已经超越了特蕾莎却又被反超,从始至终他都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特蕾莎身后捡漏,这虽然让肯瑞科保持了相当充沛的体力,却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屈辱。

留存下来的体力,正好拿来开路!肯瑞科狰狞地咬牙,将两柄狼牙棒舞成狂野的旋风,所过之处尽是飞扬破碎的肢体。他以凶暴的方式驱使凶暴的武器,在灰潮中翻腾出滔天的血浪,一片无人区以他为中心推进,就连埃修与特蕾莎都不得不同肯瑞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自己被卷进那金属的风暴中。回去的这段路几乎都是肯瑞科一个人的表演。当他们一路杀回主城墙时,所有守军都长吁了一口气,那三个人的表现实在太扎眼了,即使是冲突的攻守双方都难免走神关注。他们作战的强度之高,杀戮之盛,场面之险,使得西城门所有短兵相接的战斗与这三人的表现相比都会黯然失色。若非仍然在激战中,只怕主城墙的防线上会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守军的士气无形中高涨起来,迷雾山部落的攻势竟然被他们短暂地强按了下去。

埃修一回到主城墙便颓然倒下,几名后勤的医护人员想将他扶到后方进行治疗却被埃修拒绝了。他大口地深呼吸,胸膛以夸张的幅度起伏,海量的空气以平稳的速率反复进出他的肺部。他一边澎湃地呼吸一边澎湃地流汗,滚烫的汗液从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涌出,将埃修身上的血污冲刷干净。血与汗沿着埃修的身体流淌,最后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水洼。埃修那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过度苍白干瘪的身躯逐渐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他静静地垂着头,像是睡着了,只是那浩大沉稳的呼吸声在一片纷乱嘈杂的战场上依旧清晰可闻。医护人员们彼此惊骇地交换眼神,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生命力顽强得几乎不似人类,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他上半身,虽然都不是致命伤,但伤势叠加起来就算是一头皮糙肉厚的冰熊也该立时毙命了。只是凑近了端详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些最细小的伤口开始呈现愈合的趋势,而大的创口则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流血——包括那道让人心惊肉跳的贯通伤。

特蕾莎正扶着城墙调节自己的呼吸。基亚担忧而自责地注视着她,可碍于肯瑞科就在一旁,他并不方便上前过问。但特蕾莎却抬头朝基亚看了过来,嘴唇无声地开合:

不用担心,我现在还好。

但基亚并未安心多少,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不该向特蕾莎提出求援的要求。因为他深知那种豪勇冲杀的作战风格不仅仅会剧烈地消耗特蕾莎的体能,同时也会炙烤她在“凋零蔷薇”以后便脆弱不堪的神经。那是“骑兵长”格里夫得意的战技,每每使用出来特蕾莎总会不自觉全身心地沉浸回两人相处的那段时光,既是特蕾莎·艾尔夫万最甜蜜最快乐的回忆,也是地狱修女最残酷最黑暗的回忆,起于天堂却注定要在终点堕入深渊。癫狂状态下的特蕾莎才是真正的地狱修女,那无差别倾泻的黑键犹如暴动的黑蛇,会噬咬可见范围内所有的活物。整个萨里昂只有但丁一个人能够制服癔症发作的特蕾莎,但他显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在波因布鲁。就算现在特蕾莎没有发作,那之后呢?在他的要求下,特蕾莎主动推开了名为“回忆”的大门,释放出了自己内心的魔鬼,纵然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扇间已经留下了危险的缝隙。

要不要今晚就让姐姐带我回萨里昂?基亚还在踌躇,特蕾莎突然一个箭步跨到了他的面前,接着他便感到两只手不分先后地各自落在自己的左右肩上。“趴下!”男人与女人同时低喝,同时按倒了他。基亚两只膝盖狠狠地磕在城墙上,他还没来得及呼痛,脸就已经跟冰冷的城砖亲密接触到了一起。

发生了什么?基亚眼冒金星,膝盖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想那里的骨头应该是裂开了,随后他听到头顶传来密集而尖锐的破风声,基亚费劲地扭头,刚好看到游侠团在慌乱地散开阵型,飞蝗般的箭雨正朝他们俯冲,有人反应稍微慢了一拍,立刻被粗壮的黑色弩矢射下城墙。

糟了!基亚立刻反应过来,是那支攻城弩部队,他们登城了!

第一三六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十一)

埃修与特蕾莎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但是尴尬的气氛却已经滋生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按在基亚肩膀上的手,埃修重又侧身靠着城墙坐下,方才的举动牵动了他全身的伤势,那些还未愈合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他与特蕾莎是最先注意到那支小部队的,也是最快做出反应的,埃修先是按倒了离他最近的安森,再起身准备按倒基亚,这时特蕾莎也跨到了基亚的面前。两人同时发力的结果就是基亚的膝盖骨完全无法承受这双倍的冲击,被坚硬的城砖所震裂。

埃修撕掉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单衣,一边用布帛的残片擦拭自己身上的血迹与汗液,一边把头探出垛口朝外张望。那支黑色的部队已经在外瓮城上列好了阵型,灰白色的潮水自发地为他们开辟出充足的空间。原本是弩手与盾牌手的配置,但现在后者只是随意地将盾牌搭在身边并未架起,转而拿起了攻城弩——这个距离下游侠团的长弓与黑矛骑士团的投矛都难以企及,而主城墙上的守军则疲于应付灰潮的冲击,根本不可能发动反冲锋,因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站在外瓮城上朝防线倾泻毁灭性的火力。这支部队的出现顿时让南北两道防线的压力陡然增强,迷雾山大军强攻西门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然而无论是正规军坐镇的北侧防线还是佣兵把守的南侧防线都未曾突破,守军依旧牢牢地把持着主城墙,城墙下却已经堆满了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而且渐有越积越高的趋势。已经不存在战损比的说法了,迷雾山部落不过是在用自己的人力去消耗守军的体力,他们手中的武器过于简陋原始,破开皮甲与棉甲都显得勉强,更不用说重装步兵这样的铁罐头。然而攻城弩却没这种顾虑,它是顶尖的战争机械,从弩机到箭头无一不代表着潘德大陆顶尖的冶炼工艺,在它的射程内从来都不存在所谓的重装步兵,只有一茬一茬等待收割的小麦。这支部队的第一波齐射给到了第二座内瓮城上的游侠团,猝不及防之下游侠们仍旧体现出极高的应对水准,他们第一时间散开了阵型而后寻找掩体规避,在箭雨过后立刻开始从第二座内瓮城上撤下,准备朝前推进至第一座内瓮城以求压制——长弓的火力强度不如攻城弩,但是火力密度却能远远碾压对方,攻城弩装填一轮的时间足够让老道的游侠连射三次。第二轮射击开始前第二座内瓮城上已经无人据守,于是失去目标的小部队立刻开始朝主城墙进行精准射击,北侧防线遭受的打击最为猛烈,毕竟正规军中铁罐头扎堆;随后南侧防线上的侠义骑士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照”,很快两边的防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散迹象。

是异教徒……埃修看清楚了那些弩手胸甲上纹着的银色骷髅,而后缩回了垛口。他试探着将手放在胸前的剑柄上,感受着筋肉与血管传来的阻力。埃修小心翼翼地发力,但是剑柄纹丝不动,剑身似乎嵌在了合拢的血肉之间,更糟糕的是随着埃修逐渐施加力量,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剑刃正贴着自己的一截大动脉滑动。埃修无奈地闭上眼,放弃了,他现在已经极度失血,不可能冒着大出血的风险强行拔剑。以他目前的身体情况是没有可能再发起一次冲锋了。更何况埃修在与死亡打了个照面之后,心里那股愤怒已经消退了很多,至少他目前并不打算再次焚烧自己,发起一场有死无生的冲锋。可这时候埃修却看到北侧城墙上有人迎着纷飞的弩矢发起了反击。是吉格伍长,埃修在《潘德志》上见过他的名字与画像。此人与达哈尔大尉,“乌鸦爵士”鲍里斯并列为黑矛骑士团的三大骑士长,地位奇高,军职却奇低。布罗谢特给他下的评语既简短又苛刻,“一介莽夫”四个字后他的版面便宣告终结,至于其他的一概未讲。而吉格伍长当下的表现倒也相当符合,他是北侧防线唯一一位能给那支异端部队造成威胁的黑矛骑士。在他第一矛射倒了一名弩手后,那支部队立刻分出几人朝他狙击,但是吉格的应对极其强硬,他悍然举着盾站了出来,以精致的手法挨个将箭矢挡下,而后再投出短矛还击!他的强硬反而引来了一波集火,那一刻所有攻城弩都对准了他!吉格忙不迭地扑进到垛口后,下一秒他先前所处的位置便插满了密集的弩矢。不过吉格成功地吸引到了他们的注意力,游侠团顺利地占据了第一座内瓮城,阵型铺展开来,将这支小部队纳入了自己的射程内!然而对方反应也很快,游侠们射出的第一波箭雨还在半空,那些盾牌手立刻丢下了手中的攻城弩举起大盾,弩手会意地后退一步,盾牌合拢成龟甲,罩住了他们。阵型的变换只在顷刻之间,箭雨落下时,银色的骷髅花纹已经紧密地排列在一起。盾牌手既是护卫者也是观测者,弩手完全不需要暴露自己,只消听从盾牌手所报的方位,将弩机从盾牌的缝隙间伸出去扣动扳机便可。他们的火力密度虽然弱了一半,但这弱了一半的火力却死死地压制住了瑞文斯顿的游侠们,他们当然可以留在第一座内瓮城上支援南北两侧的防线,但势必会损伤惨重。吉格尝试着射了几发投矛也无功而返。

一个**着上身的年轻人慢慢地匍匐到吉格的面前,取走了吉格手中的最后一根投矛。

“你干什么?”吉格有些恼怒的问,他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是那个一路咆哮着冲上外瓮城却差点死在灰潮包围中的男人。他看起来非常狼狈,一柄长剑钉进了他的右胸,剑尖从后背透出来,除此之外却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伤痕,只有一圈又一圈苍白斑驳的体纹。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身体有些干瘪,但肌肉的线条仍旧坚硬。吉格伸手想抢回来,可他才握住矛身却愕然地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拉拽不动!

年轻人并未回答,只是扶着城墙站了起来,投矛举过脑后,作出了投掷的架势。吉格听到了深沉而雄浑的吸气声,仿佛一直攀升永不回落的潮汐。那个年轻人的身体鼓胀起来,环绕周身的苍白体纹开裂,然而鲜血只涌出来少许伤口便愈合了,而后再度开裂,再度愈合。吉格伍长突然意识到那些苍白的体纹并非天生,而是伤口跳过了结疤阶段快速愈合的结果。在年轻人身躯膨胀到极限的那一瞬,潮汐突然回落,狂暴的气涌自他口鼻间喷射。他射出投矛,但吉格只看见一团漆黑的影子带着强劲的风声脱离了他的手,径直没入银色的骷髅群中。一块黑色的龟甲凹陷下去,盾牌手与他身后的弩手被一同钉在了外瓮城的城墙上。

“这!”吉格伍长震惊地看向年轻人,“你是谁?”

“埃修·巴兰杜克。”年轻人敏捷地卧倒,避开了一波还击过来的弩矢,但他仍旧不忘用小臂撑住身体避免压迫到钉在胸口上的剑柄。“是一名被伊凡勒斯子爵招募的佣兵。”

第一三七章 希望与绝望的休止符(十二)

吉格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强悍的佣兵,与那些常年混迹在酒馆里的杂牌军不同,埃修很多动作无一不透露出他受过极其严苛的军事训练,同时还具备相当丰富的实战经历——只有久经战阵的老兵才会对还击的箭雨有提前规避的意识。而他投出长矛时的身姿威严而凌厉,仿佛远古的神话中将雷霆握在手中投掷的泰坦巨人,一根寻常的制式黑铁矛在他手中展现出惊人的威能,在贯穿大型盾牌后仍然保留着杀伤的余力,硬生生地将密不透风的龟甲阵撕开了一块不容忽视的缺口。只要那样的投掷再重复上许多遍,这支棘手的攻城弩部队必将全军覆没,而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胜机!

吉格突然醒悟过来,死死地盯住埃修:“你有没有把握全歼他们?”

“有,但是我需要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埃修回答。

“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消化?”吉格皱了皱眉,将信将疑,但他最终还是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皮囊丢进埃修怀里:“这是我今天的配给,够不够?”

“越多越好。”

“娘的,还是个大肚汉。”吉格啐了一口,“你先吃着,投矛跟干粮我去给你弄,在那之前别死。”他躬起身子,贴着城墙离去。

埃修坐在原地,默默地垂着头。他短暂地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西城门上发生的任何一场厮杀自这一刻开始都与他毫无干系,于是空前的饥饿感汹涌而至,将埃修的注意力全部攫取到自己干瘪的肠胃上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自从昨天开始就没有正儿八经地进过食。那袋干粮就掂在埃修的手中,皮囊不大,刚刚好填满手心的边缘,但是分量却很足。埃修撕开封口,发现里面是一块块压得密实的黑麦饼。他全部倾倒入口里,费力地咀嚼起来。粗糙的麦粒在埃修的口腔里“咯吱咯吱”地翻滚,而后被牙齿磨成细小的颗粒,沉浊的泥土味与浅淡的麦香一同扩散开来,埃修时不时地咬到坚硬的沙砾——以一名骑士长而言,这种成色的干粮似乎有**份。埃修费了点力气才将满嘴的麦饼吞咽下去,像是硬生生地将一坨铁块压进喉咙,让它撑开食道缓缓地坠进胃里,滞塞的不适感持续了很长时间,在此期间埃修的呼吸都艰难起来。但当食团抵达胃部时不适感很快消失了,埃修的每一寸肠胃都开始贪婪而狂热地蠕动,转瞬间便将那分量十足的食团消化完毕,而后是更加强烈的饥饿感,仿佛埃修刚才什么都没吃下去一样,但他还是感觉到接近枯竭的身体里重新涌上来了力气,就连身体上那些苍白的体纹都有黯淡下去的趋势。

吉格抱着几大袋投矛回到埃修身旁,顺手又扔下几小袋麦饼,皮囊上带着斑斑的血迹,不知道是不是从战死的士兵身上扒拉下来的。“该你了。”他简短地说。埃修无言地握住一根投矛,站起身。异端部队一直对埃修所处的位置高度戒备,见到有人重新露头,盾牌手立刻指挥着发起一波攒射。但是这次埃修完全没有规避,他正手握住投矛,以令人咋舌的高速与精确将弩矢接连拨开,密集的箭雨在他面前分流,“笃笃笃”钉满了他身旁两侧的城砖。待到箭雨止歇,埃修反手持矛,高高举过脑后,在盾牌手绝望的眼神中做出了投掷的姿势。于是吉格又一次见到了那泰坦般威严的身姿,听到了潮汐升落般雄壮的呼吸声,他还没来得及去仔细观察埃修的动作,那根雷霆般凌厉的投矛就已经横跨过数百步的距离降临到那支部队的头顶!

又是一块向内凹陷的龟甲,又是两名被贯穿的异教徒。但这才仅仅是杀戮的开始,弩手们还在盾牌后面装填,第二根投矛已经到了,而后是第三根,第四根!漆黑的雷霆接连地没入他们的阵型,银白色的骷髅一块接一块地开裂,鲜血自迸碎的龟甲间流淌。

埃修嚼一块麦饼,射一根投矛,他行云流水地投掷,而后必然有一面盾牌被贯穿。经他手的投矛仿佛神话中那杆被告死之荆棘所缠绕的武器,必杀的宿命早在投出前就已经注定。盾牌手绝望地丢下盾牌,抄起攻城弩进行徒劳的还击。然而更大规模的箭雨吞没了他们,那是来自游侠团的报复性射击,他们等这一刻很久了。尽管是齐射,瑞文斯顿的游侠团们依然保持了一贯的精准与刁钻,打击火力几乎完全集中在盾牌手身上,只是第一波箭雨就将他们完全打残!在失去盾牌的庇护后,弩手们就算火力再强劲也不可能发起像样的反扑了。

“结束了。”埃修注视着最后一名弩手被一箭射下城墙,放下了手中的黑铁投矛。至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平静,乃至于冷淡,让人怀疑他体内是否真的存在所谓的血性。

“结束了?”吉格伍长并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天平的翻转只在顷刻之间,那支攻城弩部队本该是巨大的威胁,可覆灭的过程却轻描淡写,让他完全生不起除去强敌的快感,反而无趣得像是踢开路边的石子。他抬起头,突然注意到城门上空不知何时聚集起了浓密的乌云,随时都会下起大雪。

“结束了。”城外的雪原上,麦尔德雷远远眺望着那道从城墙上坠落的身影,轻声地叹息,“斥巨资打造的攻城部队,在战争初期便全军覆没,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终究还是对他们抱有期望的啊,以为仅靠他们就能轻松叩开波因布鲁的城门。”

“我带领我族数万人努力了数个世纪仍未成功,你以为凭着两三百人就能做到吗?”男人翻身从巨狼上下来,冷冷地回应,“我只喜欢发起狩猎,并不喜欢在狩猎的中途加入,我要收回控制权了。”

“波因布鲁的进攻自然听凭神使大人指挥,是我与塞卡柏僭越了。”麦尔德雷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我并未感觉到你的歉意。”

“因为神使也并未实质性地损失什么,战争才刚刚开始,神使大人有充足的时间去享受狩猎的乐趣——至少我相信塞卡柏会为神使大人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麦尔德雷说完,慢慢地后退,同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男人振臂,昂首,发出高亢而凄厉的狼嗥!

狼嗥席卷过波因布鲁,像是下达了一道不容忤逆的敕令,迷雾山大军立刻开始撤退,以坚决的态度脱离战场。攀登到一半的迷雾山战士立刻从云梯上跳下来,就连在最前线跟守军厮杀的熊爪狂战士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任由锋利的刀剑砍在自己的后背。他们来势汹汹,去势也汹汹,很快灰潮尽数退去,城头上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宛如搁浅的鱼虾。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吉格站起来,“邪门了,他们居然知道撤退?”他转过头却察觉到埃修有些异样,那个在杀戮时都能保持平静到的年轻人此刻的表情却狰狞得有些可怖,他紧紧地咬着牙,眼中燃烧起让人不安的野火。他突然狂奔起来,一路冲上了外瓮城。

埃修听见心脏在胸腔内“砰砰”直跳,连带着没入体内的长剑都在震动,他扶着城墙朝外眺望,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狼嚎的源头。

而与此同时,男人也找到了他。

两人隔着偌大的雪原对视,目光碰撞在一起,无形的火星迸溅开来。男人坦然,而埃修愤怒。

“原来狼与龙的宿命终结于此。”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伸出手轻轻安抚着炸毛的巨狼,“将您作为猎物,倒还不坏——不,倒不如说这片猎场因为您的驾临而熠熠生辉。你我任何一人的鲜血都会为这无休的狩猎划上永远的休止符。只是——”他炯炯的目光落在外瓮城上,“在命运面前,您又在迟疑什么呢?”

灰潮在男人的面前汇聚,又在男人面前分开。在数万迷雾山战士狂热而崇拜的目光下,男人走到灰潮的最前方,再次向波因布鲁发出高亢的狼嗥!

“沃夫伯格……”阴寒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自埃修的牙齿间迸出,“我并非命运的信徒。”

“命运无所谓信徒,你我都明白这一点。养好你的伤。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会在第二天发起进攻。”

狼嚎止歇,灰潮在雪原上漫开,守军高度紧张起来,却发现他们并未有再次发起进攻的趋势。男人拔出巨斧插进身前的雪地,闭目养神起来。

一片雪花在埃修的眼前碎裂,风雪渐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梦境。愤怒仍旧在心底燃烧,可埃修的身体却在一点一点地浸入冰窟,最后他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第一三八章 命运的囚徒(一)

迷雾山大军对波因布鲁的第一次进攻在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之后便在狼嗥声中宣告终结。然而纵使潮水重新退回城外的雪原,瓮城上的守军仍旧沉浸在血腥的余韵中难以自拔。有些资历的老兵都很不适应,他们驻守波因布鲁多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抗击劫掠大潮,因此也深知迷雾山部落的顽强与凶悍,他们的攻势在士气与规模被彻底击溃之前不会终止,所以他们的进攻从来都只会发起一次,不成功便成仁。与他们作战并非是在单纯地比拼人力的消耗,而是还要在此之上进行意志的角力——瑞文斯顿总能获胜,但绝不会轻松。可今年他们反常地撤退了,而且撤退的意图是如此地坚决,老兵们看着那些在撤退时被砍翻的迷雾山战士的尸体,他们的致命伤无一例外全在后背。在双方厮杀最激烈的时候这些蛮子毅然决然地转身,然后倒下,似乎比起眼前的敌人,还有别的存在具有更高的优先级,那一瞬他们的纪律性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会是什么?更有资历的老兵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们没有告诉身边的战友。

“不太妙啊。”北瓮城上,兰马洛克目视着城外灰压压的劫掠大军,达哈尔大尉跟在他身旁。外瓮城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他们一路走过来颇为费劲。两人的铠甲上都有着不少或深或浅的凹痕,那是硬抗刀剑的结果。达哈尔大尉要更狼狈一些,他的右肩甲整个碎裂开来,包括其下的皮甲与棉甲的垫层都被搅得稀烂,血的红晕在乱絮中缓缓地洇开。在东瓮城指挥作战的时候他险些被一柄巨大的狼牙棒当头扫中,若非达哈尔大尉的反应够快,裂开的就该是他的头颅而非右肩的甲胄。

“东门的伤亡清点得如何?”

“四百七十八人轻伤,三十四人重伤,五人阵亡。”

“你那里没有出现攻城弩部队吗?”兰马洛克有些意外。

“有,不过我让游侠团盯得很紧,在他们登上城墙时就集火处理掉了,没给他们列阵的机会。你那里如何?”

“二百八十三个轻伤,二十个重伤,没人战死,但是有几个伤得特别重,腰都被狼牙棒砸断了,学院的医生也没太大把握救得回来,就算救回来了下半辈子也是个残废。”兰马洛克绷着脸,“而且我们药品储备太少了,光靠燃血甘草这种透支人体的东西又能支持多久?”

“你之前为了全歼了北门的攻城弩部队,动用了‘龙咆’吧?”

“你知道了?”兰马洛克偏过头看了达哈尔大尉一眼。

“听到了。”达哈尔大尉指指自己的耳朵,“动静那么大,想不注意到都难,用了多少支?”

“三百零一支。”

“齐射?太浪费了,你们每人也就只有十根‘龙咆’。”达哈尔大尉皱皱眉头,“还是尽可能实施精准狙击为好。”

“那可是攻城弩,我担不起风险把他们放进精准狙击的射程内。”兰马洛克冷冷地说,他指着自己铠甲上那些被攻城弩贯穿后留下来的孔洞,“如果不是学者们精密的计算,我现在还有命跟你在这里说话?运气已经够好了,一轮齐射就全歼了他们。如果真要算笔账,那你告诉我,一名守备军跟一支龙咆箭哪个成本高?”

“……是我越权了,你才是守备军长官。”达哈尔大尉低声说,“抱歉。”

“西门的伤亡情况呢?我到现在还没见到那边的临时指挥官过来报备。”兰马洛克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他用力将脚边的一具尸体踢下城墙,转而将话题重新拉到伤亡上。

“我已经派人去催了,吉格说还在清点。”

“所以临时指挥官是吉格吗……”兰马洛克捂住额头,心情进一步恶劣,“如果鲍里斯还在就好了。”

“这个名字以后决不能在任何一名黑矛骑士与王立学院的核心学者面前提起。我之前应该提醒过你。”达哈尔大尉说,语气沉肃得让人感到陌生,似乎仅仅只是提起这个名字就冒犯到了他,“他已经背弃了黑矛骑士团的誓言。”

“可这么久了也没见你们撤去他的职位,他名义上依然是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兰马洛克强调。

“而鲍里斯背叛的是黑矛骑士团,而不是瑞文斯顿,而任何一名骑士长的任免都需要经过亚历克西斯公爵与国王陛下的同意,院长很早以前就已经撰写了信函申请免除鲍里斯的骑士长职位,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事情很复杂,但鲍里斯是属于黑矛骑士团的内部事务,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主动选择离开的就行。黑矛骑士团表面上是三位骑士长,但实际上就只有我与吉格。”达哈尔的语气与眼神都让兰马洛克感到陌生,他对鲍里斯叛逃一事知之甚少,实际上,若非布罗谢特向瑞恩与凛鸦城派出了传信的渡鸦,他还不知道那位未来的代理团长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北境。而黑矛骑士团给出的措辞也很暧昧,并未称呼鲍里斯为叛逃者,而是“弃誓者”。背弃了什么誓言?他问过很多相熟的黑矛骑士团高层,但都闪烁其词,而当他找到达哈尔时,他给出的回答跟今时别无二致:“这是黑矛骑士团的内部事务,鲍里斯是主动选择离开的,你只需要知道这个。”

“不等吉格了,军务方面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效率也低下得可怕,等他清点好伤亡指不定敌人都已经开始第二波进攻了。”兰马洛克突然说,“直接去西门问他,我顺便确认狼嗥的源头是不是在那里,你是要回到东门还是跟我同行?”

“……一起吧。”达哈尔说,“我也很在意这一代的预兆之狼究竟是什么样的。”

少顷的沉默后,两个人同时朝城外眺望,雪原上的灰潮仍在缓缓地铺展,乌云之下,迷雾山脉的阴影巍峨得让人不安。

第一三九章 命运的囚徒(二)

西门的情况远比兰马洛克与达哈尔两人预想中的还要混乱,到处都溅满了鲜血,到处都是伤者的呻吟,到处都是残破的肢体,仿佛一头扎入炼狱的最深处。他们并未在“炼狱”中发现吉格的身影,只有王立学院的医师以及抬着担架的医仆在城墙上奔走。医仆大多都是些手脚粗大的农妇,她们麻利地将受了重伤的士兵抬上担架,而后将他们送至后方的医疗营地交给学者治疗。医师们则是紧跟着医仆,告诉她们哪些伤员的伤势刻不容缓需要立刻抬上担架,而哪些伤员的伤势只是看着严重,实际上暂时并无性命之虞。医仆离开后,医师则留下来为那些伤员简单地处理伤口,之后他们切断濒死之人的喉咙,了结他们的痛苦,同时向乌尔维特祷告,祈求射手与狩猎之神将他们的灵魂接引到无边的猎场。守军已经很熟悉这一套战后流程,与死者相熟的战友们半跪在他们身边,握住他们的手与医师一同祷告,随后阖上他们的眼皮。但是医师却在没有信仰的佣兵那里受到了阻碍,当有人看到自己的孪生哥哥被切断喉咙以后当即失控地将医师打倒在地,而医师又是一名典型的脾气暴烈的北境人,他当即还以颜色,爬起来后一拳打落了那名佣兵的两颗门牙,又差点将对方扔下城墙。两人的冲突险些在南侧城墙引起一场哗变,若不是游侠团及时地注意到了骚乱的迹象,朝那段城墙连放三支鸣箭喝止,只怕又会有新一轮的流血事件。兰马洛克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扫视过城墙上横陈的尸体,心里已经对西门的伤亡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然而那个数字却让他的脸色愈发地沉郁。前来向他报告伤亡的并非吉格,而是一名黑矛骑士团的见习干事。

“怎么回事?”兰马洛克立起手掌,在干事开口前打断了他,“吉格呢?”

“骑士长刚才把一个伤员给抬到后方营地了,让我来负责清点伤亡——但我只能统计出北侧城墙的伤亡。”

“怎么还分南北的?”达哈尔大尉皱眉。

“北侧的比较好清点,因为都是自家人,很快就能统计出来,但是南侧城墙……”干事观察着两名长官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措辞,“那边都是佣兵,编制比较杂乱,甚至有些佣兵团的团长都糊涂到闹不清自己队伍里究竟有多少人……”

“这好办。”兰马洛克不耐地说,“武备库不是给他们分发了装备吗,那边都有记录。你清点一下他们剩多少人,再跟武备库那边对照就能出结果,这你不至于做不到吧?”

“做得到,大人!”干事举起右手敬礼,而后转身朝南侧城墙跑去。达哈尔忧心忡忡地目送他离开:“我刚才看了一圈,北侧城墙上被医师解脱的士兵大概在二十人左右。”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幸好肯瑞科在西门协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连带着言外之意也被压缩得晦涩难明。但兰马洛克还是听懂了,他没有说话,直到两人在外瓮城的城墙上走出一段距离,确保他们的声音在传达至主城墙前就会被凛风切割成凌乱的碎片后,他才暴怒起来:“吉格这个王八蛋,没轻没重!现在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居然干起了医仆活计?还有,什么样的猪脑子才会将正规军与佣兵分开布阵?他是不是太看得起佣兵的战斗力了?将近两百人为他儿戏一样的战术布置丧命!浑蛋!浑蛋!!浑蛋!!!”他高声咆哮着,每喊出一声“浑蛋”他就大跨一步,胫甲重重地落在城砖上,将城砖上凝结的血迹践踏得粉碎。达哈尔不得不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兰马洛克的步伐。“吉格当了那么多年的伍长是有理由的,不管是我还是院长都不敢让他担任更高的职位。在迷雾山蛮子下次进攻前,西门需要一位新的指挥官。”

“你来指派?”兰马洛克余怒未消,“我们之前讨论过,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除了吉格以外没有人能够服众。”

“他不需要服众,只需要吉格服他就行。”

“让吉格做他的副官?”兰马洛克一怔,“倒也还算是个好主意,那么选谁呢?至少不能跟吉格一样是个战术白痴。”

“我来找吧,应该不难。”达哈尔说,“希望时间足够。”

“万一找不到怎么办?”兰马洛克突然有所警觉,“你想让肯瑞科来担任临时指挥?”他摇起头,“他是萨里昂人。不行,绝对不行!”

“他会是人选之一,而且在我的候选名单中,竞争力很强。”达哈尔直视着兰马洛克的双眼,丝毫没有退让,“如果是在攻城开始以前,一个萨里昂人的确没有资格,别说服众了,吉格恐怕会第一个闹事。但是第一波进攻结束后,肯瑞科与他的侠义骑士已经作为守军出了力,流了血,那便是我们的战友。而且他还是一名准超一流武者,只要他的表现配得上他的名气,很多人都会听他的指挥。而我在帮助院长整理《潘德志》的时候研究过肯瑞科的战例,他的战术素养没问题——至少比吉格高。”

“我们已经受了他的帮助,现在还要扶他当这个指挥?潘德哪有这样的道理?那日后波因布鲁的守军岂不是会成为笑柄?”

“爵士阁下!”达哈尔低吼,“我们现在的敌人并非是萨里昂人,而是迷雾山部落!假如除了肯瑞科以外再没有合适的人选,你想让吉格继续担任这个指挥?那西门一旦失守,谁来负责?波因布鲁若是因为最高守备长官的个人情感而沦陷,那才是真正的笑柄!到那时候,恐怕我们两个就在坟墓里看别人的唾沫星子溅在我们的墓碑上——如果我们还有资格立碑的话。”

两人僵持的时候,外瓮城上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做出了回答。

“阁下一席话说得我自己都有些心动,而一想到兰马洛克看到我来指挥西门守军时脸上的表情,便更让我有冲动跳出来去竞争这个劳什子临时指挥了。”那人慢悠悠地说,“只是我受之有愧,毕竟在西城门力挽狂澜、折服守军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第一四零章 命运的囚徒(三)

“肯瑞科?”兰马洛克对那种挑衅意味极其浓郁的腔调再熟悉不过,他有些恼火地朝声音来源转过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可比你们来得还早。某人光顾着跟小孩子一样跺脚发火完全没注意到别人,亏你还长了一双神射手的眼睛。”肯瑞科站起身。他此前一直蹲在城墙上,一身的血迹将他与战场上横陈的死尸完美地同化,如果不出声也不动作便只是一具死相怪异的尸体,但他起身后便立刻鲜明地与周遭的环境隔离开来。兰马洛克注意到肯瑞科站在黑袍黑甲的尸体中央,周围散落着开裂的攻城弩与巨大的黑色盾牌。“这就是进攻西门的攻城弩小队?”他问。

“如你所见。”肯瑞科耸了耸肩,“你们北境的异教徒真是超乎想象得富有,连攻城弩跟重型盾牌都配置得起。”

兰马洛克啐了一口,没接肯瑞科的话茬,只是走上前审视城墙上尸体的死状。这些异教徒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死在游侠的箭矢下,乍一看是在城墙上遭受了毁灭性的箭雨打击,然而尸体的排布却呈现出明显的阵列,盾牌手与弩手的位置一目了然。他们似乎是在登上外瓮城后便布好了阵型,但不知为何那些巨大的盾牌并没能从游侠团的箭雨中保护他们。

“你看看这个。”达哈尔从地上抄起一面盾牌,将它的正面展示给兰马洛克。盾牌的正中央那咧嘴笑的白色骷髅的鼻梁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浑圆的缺口,显然是被投矛所贯穿,暴露出来的截面上木头与铁皮泾渭分明。铁皮大概有半指厚,是让潘德任何一位杰出的弓箭手都感到头皮发麻的厚度,可就算如此这面盾牌还是被贯穿了。兰马洛克的视线落到达哈尔脚下,那里躺着一对被投矛串在一起的异教徒,矛柄已经消失在了他们体内,只有半截带血的矛尖从后背透出。兰马洛克只看了一眼矛尖的式样就认出来了,那是黑矛骑士团专用的“黑铁3代”制式投矛。先贯穿盾牌,而后余势未绝地贯穿盾牌手与其身后的弩手……其所表现出来的杀伤力丝毫不逊色于搭在铁胎弓上发射出来的“龙咆”箭。兰马洛克又看了一眼达哈尔大尉手中的巨盾,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试那层铁皮的厚度。

一阵轻微的电流流窜过他的脑壳,兰马洛克收回手四下环顾,发现这般死状的异教徒为数不少,足足有七八对,还有一对是连同着盾牌一起被钉在了城墙上。兰马洛走上前,他废了点力气才将那两人的尸体沿着矛柄拽出来,整个过程他丝毫没有感觉到那柄投矛有丝毫松动,矛尖似乎在石砖里扎得很深。兰马洛克伸手握住矛柄,一点一点地往手臂上施加力量,试图将其抽出城砖,而矛尖似乎在隔着矛柄跟他角力,兰马洛克的力量每强一分,透过矛柄反馈回来的阻力也随之增长。在这场角力中最先撑不住的反而是投矛本身,“咔”一声轻响,兰马洛克只拔出了矛柄,矛头仍旧嵌在城砖中。

“何等惊人的怪力!”达哈尔凑上前去看城砖上留下的孔洞,“肯瑞科阁下,是你说的那个人所为吗?”

“没错。”肯瑞科点点头,“本来这伙人已经在城墙上列好阵了,南北两侧的防线都处在他们的打击范围内——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对防线造成了严重的打击,可随后就被他牵制住了。他们结成的盾阵在他投掷出的短矛面前跟牛皮纸没什么两样,到后来那些人也被逼得乱了方寸,为了压制他竟然连盾阵都散开了——”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那人现在在哪?”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听你这口气,似乎你巴不得他去当指挥官?”

“你也可以继续让那个叫吉格的人当啊,别到时候你连立墓碑的资格都没有。”肯瑞科针锋相对,他刚才可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兰马洛克与达哈尔之间的对话,“他的战术素养怎么样我不清楚,至少那个叫吉格的人看起来对他蛮服气的,堂堂指挥官居然干起了跑腿的活计,又是收集投矛又是递上干粮,甚至在他重伤昏迷之后还亲自把人抬上担架送至后方医疗营地。”

“重伤昏迷?”达哈尔一怔,“怎么回事?”

“这我怎么清楚?大概是被流矢击中了吧。不过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了。”肯瑞科想起埃修惨白的嘴唇和干瘪的躯体,以及他宛如泰坦般举着投矛的身姿,不可思议的力量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那极尽残破的身躯中爆发出来。是他的极限永无止境,亦或者只是在单纯地透支自己的生命?

“受了重伤的话那他恐怕就不能进入候选名单了。”达哈尔说,“那就——”

“没必要剥夺吉格的临时指挥身份,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比一位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更有资格。”兰马洛克突然打断了达哈尔,“但可以给他增设几名副官,兼任参谋,将西门的指挥权分散到他们身上。两到三人足够了,南北两侧城墙的防线各一人——实际上吉格自己就可以负责指挥北侧城墙,游侠团再指派一人。而且现在最具威胁的攻城弩部队已经被全灭,我们可以重新在外瓮城上建立城防优势。”

兰马洛克看了他一眼,罕见地没有还以颜色,

“这个解决方案的确更好。”达哈尔沉吟一会后,得出了结论,“那就定下来了,我去物色人选,不过肯瑞科阁下,”达哈尔朝向肯瑞科,施了一个潘德骑士间通用的礼节,“想必到时候会让您指挥南侧城墙的守军,还请不要推辞,波因布鲁的城防需要您和您的侠义骑士的力量。”

“我很乐意。”肯瑞科客气地还礼,同时他还想挖苦兰马洛克几句,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在为西门的指挥事宜定下基调后兰马洛克便沉默地跨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来到外瓮城的最边缘朝外眺望。这时候他便不再是一名暴躁易怒的守备长官,而是睥睨而冷静的精英游侠,他鹰隼般的视线在城外的雪原上巡弋,很快锁定在灰潮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男人赤裸着上身,露出魁梧精壮的躯体,他盘膝而坐,头颅低垂,似乎是在闭目养神。男人身前的雪地上插着一柄形制巨大的战斧,一头白色巨狼静静地坐在他身后。巨狼的体型是兰马洛克生平仅见,就连北境有记录的最强壮的冰熊也不过跟它相差仿佛。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人的注视,男人抬起了头。即使隔着数百步的距离,兰马洛克也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准确地落在了自己身上,随之一同降临的还有一场无形却盛大的冰雪的风暴。兰马洛克喉咙一阵发紧,接连倒退几步,强行将自己从与男人的对视中挣脱出来。

“就是他?”达哈尔站到兰马洛克身边。

“就是他。现在我开始明白学者记载中那所谓‘宗教般的压迫力’是怎么一回事了。”兰马洛克大口地喘息着,喷吐出来的白雾又在他的眉毛上结出一层细密冰晶。只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他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就连说话也异常艰难。“狼……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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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一章 命运的囚徒(四)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正文卷第一四一章命运的囚徒从外瓮城上退下来后,兰马洛克与达哈尔的心情都极其恶劣,而他们沉郁凝重的表情更是不加掩饰地反应出这份恶劣。两人都是经历过第二次龙狮战役的老兵,兰马洛克更是当年亲自在西门的外瓮城上阻击那位深入瑞文斯顿腹地,不可一世的火之名将,迫使其放弃从凝霜桥突围。而正因为这份资历,他们两人也亲历了于第二次龙狮战役末期突兀出世的预兆之狼以及随之而来的劫掠大潮。那头恶狼的出现直接扼杀了瑞文斯顿的反攻,他带领着将近十万的迷雾山战士包围了波因布鲁,截断了军队的补给线。已经进入迦图草原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被迫折返,星夜驰援波因布鲁。好在波因布鲁有阿尔德玛公爵与克洛维斯侯爵坐镇,他们以微弱的兵力与预兆之狼周旋,最终拖垮了灰潮,为最终的决战奠定胜机。兰马洛克与达哈尔都是在那场堪称酷烈的守城战中脱颖而出。多年抗击迷雾山部落的经验使得他们深知预兆之狼的存在究竟会如何地影响那些蛮子,两人都无惧寻常的劫掠大潮,因为那都是由自私自利的小偷、盗匪与亡命徒组成;然而他们始终忌惮,乃至于敬畏预兆之狼带领下的劫掠大潮——哪怕迷雾山部落之于北境是比起萨里昂更为久远深刻的世仇也值得那份敬畏,因为跟随在他左右的往往都是狂热的殉道者,在头狼倒下之前,血性不息,斗志不灭,士气不溃!

直到那位黑矛骑士团的干事重新清点了南侧城墙的伤亡返回到兰马洛克面前,他们两人的表情才略微有所收敛。西门的伤亡出乎预料的高,几乎人人挂彩,战死者数百——大多都是佣兵,精锐程度不可与正规军同日而语。好在兰马洛克已经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只是每当干事报出一个数字,他的面颊总会因为痛苦与恼怒而剧烈地抽搐。干事越汇报声音越小,大概也是觉得这般伤亡很不应该,他最后又交给兰马洛克一张封起来的卷轴。“这是学者们统计出来的后勤损耗。”干事说。

兰马洛克眉宇间堆挤出高而深的皱纹,他挥手打发了干事,沉默地打开卷轴。映入眼帘的文字触目惊心,兰马洛克几乎要咬紧牙关才能坚持阅读。只不过是一场半途而止的攻城战,波因布鲁未雨绸缪很久的各种资源便在一瞬间被抹去了七分之一。其中药品的消耗尤巨,近千名轻重伤员便意味着数十斤的止血药膏,而后是隐性却同样不能忽视的木材与生铁,城里的军工厂已经开始全力运转,分批次地赶制箭矢,修复兵器,逢补铠甲,每一项随着守城战的激化,都会慢慢成为一个永难填满的无底洞。生铁倒还好,然而木材是不可能无限制地供应军工厂的,不然夜晚便没有火把照明,亦没有火堆取暖,更不用说烹煮熟食了。地处荒僻的波因布鲁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是灰潮,还有足以冻僵肢体的严寒。

“募集战场拾荒小队。”兰马洛克合上卷轴,闭上眼,竭力不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过于灰暗无奈。

“很糟糕?”达哈尔从兰马洛克手里接过卷轴,打开扫了一眼,神情也变得冷峻起来,“按照这个速率,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最好的情况,就是再坚持一周——不,四天不到。”兰马洛克说,“不要忘记,今天只过了一个上午。”

“如果我把团部那五十匹战马拿出来做粮食储备呢?”

“也不会多出来一天,因为我们木材的储备就这么多。也不可能吃生肉,不然痢疾会蔓延到全城,但是它们的饲料储备可以利用,马草可以替代木材生火,槽料也可以在必要时替代口粮。”兰马洛克啐了一口,“娘的,都忘记上次吃马饲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沉思少顷,又接着补充,“尸体是重点拾荒对象,那些蛮子的武器很多都是木头柄的,他们的弓、矢一定要回收二次利用。而且城外那三百零一根龙咆同样也要抓紧时间回收。本来应该是战争结束后另行回收的,但是城外不仅仅有蛮子,还有异教徒,不能让龙咆箭落到他们的手里。此外,拾荒小队必须长期活跃,甚至在战局最激烈时也要安排专人收集资源——娘的!”他懊恼地砸了下城墙,“这样一来在外瓮城重新建立防线的计划流产了,我们还是要将他们放上来打,这样才能够保证拾荒队伍有安全的活动空间,不然没人愿意接这活。”他看向达哈尔:“你的看法呢?”

达哈尔大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长久地思索着,兰马洛克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自从格雷戈里一世设立圆桌会议以来,北境就再难出现一言堂的军政决策,形成了相对平等的议论风气,在圆桌上,伯爵可以随意地打断侯爵,驳斥公爵,甚至顶撞国王——只要他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这种风气并不仅限于圆桌会议,而是在北境全境发扬光大,在瑞文斯顿的实权阶层间深深地扎根。一般来说这种类似内阁的形制不仅效率低下,且很容易形成互相推诿的情况,然而北境的男人们总能快速地决策,凌厉地执行,想来他们的骨子里是与优柔寡断这种性子绝缘的,无论明智与否,无论结果如何,北境的男人们早在做出决断的同时也做好了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如今阿尔德玛公爵不在城内,兰马洛克是城内的最高长官,他的决策即是波因布鲁的决策,而代价也只能由波因布鲁来支付,为此他必须谨慎,必须要在决策前对自己进行制衡。

“我去召集人手。”达哈尔显然找不到正当的理由驳斥兰马洛克的提议,亦或者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案。后勤资源是波因布鲁最为致命的软肋,这一点达哈尔与兰马洛克一样,再清楚不过。

“公款即资金?”

“全部砸上去,第纳尔不能充饥也不能当柴烧,留着干嘛?必要时你我的储蓄全掏出来,而且我知道公爵大人的财物箱在哪。”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

“就怕那些佣兵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时候第纳尔没用,我们可能还需要提供适当的物资补给替代佣金。”达哈尔苦笑。

“这个你看着办,别太奢侈。”

“这我心里有数。”达哈尔回答,“三座城门,三处防线需要拾荒,正规军跟佣兵的名额你打算怎么分配?”

“虽然都是些杂牌军,但是还是需要给点甜头提振一下他们的士气。东西两座城门就交给佣兵,让他们自己争名额去。北门我打算让吉格自己带着‘告死天使’出城,龙咆的回收交给自己人我才放心。”

“那个位置离敌人太近了,虽然目前没有发现对方有骑兵的踪迹,但还是要谨慎,毕竟从雪地里回收龙咆很耗时间。而且守城战中‘告死天使’的一个小分队全灭了,不少人重伤,现在人手有点吃紧,需要人掩护。”

“我带着守备军坐镇外瓮城,万一发现险情我会发鸣箭提醒你们。再从佣兵里加几个好手。”兰马洛克说,“你有什么建议吗?”他又及时补上一句:“肯瑞科跟他的侠义骑士除外。”

“没有。”达哈尔大尉回答得很干脆,“在东门指挥的时候没看到几个有能耐的。”

“北门虽然也没看到什么勇士,但我倒是有几个人选,他们应该都在西门——如果没战死的话。”兰马洛克环抱双臂,手指轻轻地敲打起臂铠,“负责掩护的佣兵不能全交给肯瑞科跟他的侠义骑士。你先放出消息,看有没有佣兵团愿意接这活,我去找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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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章 命运的囚徒(五)

埃修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眼皮仍旧很沉重,但是他的意识已经渐渐从空蒙的混沌中挣脱出来,隐隐的光线落在他的额头,暖意慢慢地渗入眼帘,药草略带苦涩的香气在他的周围沉浮着,偶尔传来木柴“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以及沸腾的液体在容器中翻滚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埃修以为自己仍旧病恹恹地躺在帐篷里,老酒鬼从未造访,而先前那场惨烈而惨痛的血战只不过又是一场离诡的梦境。但埃修很快明白那并非梦境,因为强烈的痛楚骤然席卷了他的全身,每一块曾经被刀剑割开的肌肉都在惨叫呼痛,在那狂烈如火的杀戮欲望消退以后,神经便开始向他追讨名为痛觉的债务。埃修慢慢地睁开眼,嵌进右胸的剑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埃修凝视了一会剑柄——他几乎感觉不到体内那截剑刃的存在,似乎已经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而后他吃力地转过头打量周遭的环境。他正躺在一个宽敞的帐篷的边缘,身下是温暖的兽皮,一个简易的支架支在兽皮下面让埃修跟地面保持一定的距离。帐篷中央设了一个小小的火堆,一个带着乌鸦面具的人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正在火堆上沸腾的坩埚,他的脸贴得很近,面具上细长的鸟喙几乎要戳进坩埚中。

“他醒过来了。”头顶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埃修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个声音的主人。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与脚踝都被铁环紧紧地固定在支架上。埃修只稍微尝试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绝无可能挣开。几缕细长的秀发落在埃修的脸颊上,露西安娜在他身旁蹲下,手里托着一个陶土制的药钵。她用小鹿般好奇的眼神上下审视着埃修遍布白色体纹的上半身。“现在给他敷药吗?”她问。

“已经醒了吗?”达姆士诧异地转过头,快步赶到埃修身旁,“真是惊人的体质,难怪你能挺过‘蓝星’的余毒。”他兴奋地搓了搓手,眼睛在面具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他的狂热下意识地让埃修感到强烈的反感与排斥。他与达姆士并不是第一次见面,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始终不拿他当病患看待,而是一个珍贵的实验对象——昨天他说自己是“堪比弗罗斯特的研究对象”,今天他甚至恨不得从两手之间搓出一把刀将自己就地解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达姆士其实也跟认定他是所谓“预言之子”的露西安娜一样可恼,这两人都让埃修唯恐避之不及,却身不由己地陷入与他们的纠缠中。

“还差点火候,而且制药的最后一道工序只能让院长来完成,因为只有他有权限动用‘麻叟草’。”达姆士低下头,手掌轻轻握住埃修胸膛上的剑柄,“捅得可真深啊,”他的语气模棱在赞叹与调侃之间,“要么这是一把绝世的利剑,要么你是主动凑上去让它把你扎个透心凉的,剑锋差点就截断了你的大动脉,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锯掉了透出后背的那半截剑刃,然而剩下的那半截我无能为力。”他耸了耸肩,“或者说你让我无能为力。”

埃修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一开始达姆士先生试图直接拔出剑柄,但是你的应激反应太过激烈,”露西安娜在一旁轻声说,“你差点把他拍出帐篷,所以不得已才用铁环栓住你。”

“但就算这样我也拔不出来,亏我在王立学院里还勉强算得上大力士。”达姆士松开手,“这半柄剑在你体内跟生了根一样,我几乎都要握着剑柄把你提起来了也不见它松动分毫。”他摇了摇头,重又回到火堆旁开始搅拌坩埚里的药剂。

“您说只有院长才有权限动用麻叟草,可他人呢?”露西安娜放下药钵问。

“在外面训人。”达姆士瞟了一眼帘子,“刚才那个抬担架的壮汉是我们黑矛骑士团的骑士长吉格,这次守城战中他负责指挥西门,但是因为布阵与临场指挥问题,伤亡非常惨重。西瓮城的后勤营地甚至没法照顾这么多的伤员,只能把部分人运送到其他两座瓮城的后勤营地去。院长为此很恼火,他当年是战术指挥系的导师,波因布鲁很多高级军官以前都是他的学生,不过……”他顿了顿,“吉格从来没有在他的课上及格过。”

“哦……”露西安娜长长地应了声,这时布罗谢特掀开帐篷的帘子走了进来。老人的脸上仍带着未消的余怒,每条皱纹都绷得很紧,长须随着他的步伐仿佛鞭子般甩动。吉格垂着头跟在他后面,表情蔫蔫的,想来是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这是麻叟草。”布罗谢特将一段粗壮的植物茎干扔给达姆士,“最后的工序授权给你来完成。”他转头看向吉格,“还跟着我干嘛?出去!”

“是!”吉格敬了个军礼,乖乖地出去了。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双手慢慢整理胡须,而后看向帐篷角落的埃修:“人醒了?”

露西安娜点点头:“刚醒没多久。”

“首先我应该感谢阁下在这次守城战中的卓越贡献,吉格都告诉我了。”布罗谢特走到埃修身边,微微欠身,“波因布鲁欠阁下一个人情。”他看到了埃修胸膛上的剑柄,微微皱眉,斜着觑了达姆士一眼:“这柄剑这么还没拔出来?”后者正在注视着坩埚,然而当布罗谢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一个激灵,立刻回答:“我的力气不够。”

“我自己可以拔出来。”埃修说,“但是先请解开我的束缚。”

布罗谢特点点头,示意露西安娜为埃修解开手腕上的铁环。埃修先活动了一下双手,然后慢慢攀住剑柄,却没第一时间发力,只是绵长地吐息着,他最后饱满地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布罗谢特,问:“有半截剑锋贴着我的大动脉,但是我相信以王立学院的能耐,不至于让我因失血而死吧?”

布罗谢特还未来得及作答,一阵疾风般强烈的气流已经掀起了他的长须,将他宽大的袍袖吹得猎猎作响。埃修的双臂骤然绷紧,小臂上暴突起条条青筋,剑柄赫然被他硬生生拉出一截,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留在埃修的体内,被那些扭曲的筋肉纠缠着。埃修猛然将剑柄再往体内一送,于是那些缠绕在剑刃周围的血肉立刻被割断了,埃修毫无阻碍地将半柄长剑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胸口也仿佛挖开了个泉眼,一蓬鲜血自伤口处激射,溅在帐篷顶上。露西安娜反应很快,伸出手要去按压伤口,但她的手掌还没来得及放到埃修胸膛上,喷射便中止了,而后在她的注视下,那巨大的创口开始缓缓合拢,血肉与血肉彼此牵连、互相攀附,但绝非以一个赏心悦目的方式。露西安娜只坚持了数秒钟便扭过头把嘴捂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干呕声。

“居然是海纳法……”布罗谢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埃修,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埃修,直到后者右胸上的伤口完全愈合,那些让人不适的细节丝毫没有让他有所触动。“而且还有比海纳法更古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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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三章 命运的囚徒(六)

“咚”,断剑从埃修手中,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埃修的右胸再度添上了一道苍白得近乎剔透的体纹,皮层下淡青色的血管一览无余,与此同时他的脸上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埃修的双臂软软地从支架上垂落,他的眼神慢慢地涣散了,死寂的光晕在瞳孔中摇荡。

“药剂调配完毕!”达姆士端起坩埚,“我现在拿去稀释!”

“不用!”布罗谢特断喝一声,“拿过来,现在给他灌药!”

“现在?”达姆士已经朝门帘迈出了半步,抬起的一只脚却被布罗谢特硬生生喝止在半空中。他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还有手中差点翻倒的坩埚。他有些犹疑:“这药还需要用雪水稀释降温,不然原剂跟毒药没什么区别,药性太猛烈了!”

“他顶得住!”布罗谢特一个跨步,劈手从达姆士手中夺过坩埚放到地上,很难想象以他的年龄依然能够做出如此迅猛而矫健的动作,仿佛招展的袍袖下并非一个垂垂老矣的学者,而是一名正当全盛的老练战士。露西安娜及时递上药钵,布罗谢特接过,在坩埚里舀了满满一碗,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药钵中慢慢地翻滚着,极涩的药味伴随着水蒸汽升腾。这时候埃修的双眼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翳。“扒开他的嘴。”布罗谢特命令道。露西安娜照做,她毫不费力地按下了埃修的下巴,使得他的嘴大张着。

“小心别烫到自己。”布罗谢特深吸一口气,将药钵在埃修头上高高举起,微微倾斜,一缕极细的红线均匀地垂落,缓缓注入埃修嘴里。

滚烫而辛辣的药剂涌进口腔,受到刺激,失落的焦距重新在埃修的眼中聚合,他短暂地清醒了,然而理性并未立刻随着意识回归,只有本能在驱策着这具强悍非常的躯体。埃修下意识地想把嘴闭紧,然而露西安娜死死地卡住了他的上下颚,同时也固定住了他的脖子,不让他扭动分毫。但是即使是虚弱状态下的埃修也不是露西安娜能够与之角力的,他轻而易举地摆脱了露西安娜的手掌,身子从支架上弹起。布罗谢特果断地中断了倾倒,单掌推在埃修的胸口,把他重新按回支架。“诺斯,过来帮忙!这小子力气太大了!”布罗谢特低喝。达姆士也意识到场面需要他的协助,立刻跨到支架前,抓住埃修在空中挥动的双手,试图将其镇在支架上。他自诩为王立学院的大力士并非自吹自擂,埃修的手臂在跟他僵持了一会后便不甘地败下阵来,露西安娜及时地锁上铁环。但尽管如此埃修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呼吸声海潮般澎湃——他赫然是想用海纳法挣脱钳制!布罗谢特与达姆士都愣住了,他们能感觉到手掌那端传来的力量骤然高涨,即将超越他们所能遏制的阈值。然而最先被超越的却是埃修身下的支架,它简陋的木制结构已经无法承受各方力量的冲突,每个关节都开始“嘎吱”作响,随着埃修继续积蓄力量,它随时都会崩溃!

千钧一发,露西安娜突然伸出手,牢牢地捏住了埃修的鼻子。

即将攀升至最高点的潮汐在这时候失去了所有的后劲,无奈地回落。埃修瞪大了眼睛,脸因为窒息而浮现出浅淡的血色,那些狂暴的气流一时间失去了出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暗红色的药液咳到布罗谢特的白须上,留下一大块刺目的斑痕。

布罗谢特没有太大的反应:“清醒了没有?”

埃修点了点头。一番折腾过后,他身体的主导权终于回归理性手中。为了表示自己已经不再凭自保的本能行事,埃修逐渐放松了身体,然后张开嘴巴。布罗谢特继续倾注药剂,看到埃修安分地吞咽起来,三人都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拭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好了。”一碗倾尽,布罗谢特继续从坩埚中舀起一碗原剂,却递到了露西安娜面前,“露西你来,我要去洗下胡子。”

“好的。”露西安娜乖巧地点头,从布罗谢特手中接过药钵。她几乎完美地复刻了布罗谢特的倾注手法,同样是细而均匀的一挂红线。不过她的腕力并不如布罗谢特那般持久,端得久了红线偶尔会轻颤几分,露西安娜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才能继续倾注。

布罗谢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突然笑了:“看来还需要在你的课程上再安排一些体能训练。”

“啊?”露西安娜苦起脸,“我更想把锻炼的时间留给阅读。”

“没有健康的身躯,你连夜都熬不动。而且你若是想留在瑞文斯顿,不学点防身的本事怎么行?北境的单身汉有时候比迷雾山脉里的狼更让人反感。”布罗谢特说到这里流露出少许轻微的,应该是针对那些“单身汉”的怒气。

“是的,”达姆士补充说,“王立学院都能是他们的社交场所。有不少有潜力有前途的女学员都被拐去做了贵族夫人,手腕上挂的不再是学术之环,而是香料盒的钥匙。”

“万一我的体能课导师监守自盗呢?”露西安娜仍在负隅顽抗,“要不院长你让我住在图书馆怎么样?就跟马里昂斯大图书馆的馆长一样,一年到头没几个人跟他见过面,院长你的《潘德志》不也没有他的记录?”

“那是因为那位馆长是一位年纪跟我相差仿佛的糟老头子!而且冒险者们只会关注有权势的人物,像是各国的一流武者,或者商会会长之类的,谁会去关注一个看守书籍的老家伙?我哪天要是觉得《潘德志》销量太高了才会考虑录入他。”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省省吧,‘苦寒之地生长的花朵仍会招蜂引蝶’,听说过这句谚语没?我可不想让那些单身汉扰了图书馆的清净。至于导师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让伊丝黛尔来负责你的体能课。”

“那位女爵?”露西安娜瞪大了眼,那缕红线剧烈地波动起来,险些歪进埃修的鼻孔,她转瞬间就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投身敌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布罗谢特说,说完老人走出了帐篷,抄起一蓬积雪敷在自己胡须上,开始清洗那块刺目的红斑。身后达姆士悄悄地跟了上来,压低了声音:“让伊丝黛尔来?她是最有可能监守自盗的吧?”

“那也比被别人拱了强。”布罗谢特一边拧着胡子一边翻了个白眼。

“还有,院长,小露西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吧……她的脸型与肤色都具有明显的大陆南部人种特征,口音也像是——”达姆士话还没说完就被布罗谢特打断了:“不该问的别问。”

“院长我刚才说了什么?”达姆士反应很快,“好像是‘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吧’?”

“他应该就是马迪甘所说的预言之子。”布罗谢特倒是没在这点上隐瞒他。

“真的?”达姆士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他就是那位大闹雅诺斯年祭的死囚?奈德·格雷兹就是死在他手下?难怪,难怪,难怪……”他一连说了好几个“难怪”,但仍然意犹未尽。

“是的,”布罗谢特点点头,转头看向帐篷,“不过他似乎还没有做好应有的觉悟。”

第一四四章 命运的囚徒(七)

帐篷内,露西安娜仍旧在为埃修灌药。她最开始还是一丝不苟,然而这却是一项重复度极高,也极其枯燥的工作,枯燥到露西安娜在倒完一碗后便不愿意继续了,索性解开埃修手腕上的铁环:“你都不挣扎了,锁着你也没意义了,自己喝吧。”

埃修没说什么,直起身子接过药钵,自己从坩埚里满满舀了一碗。“你直接喝可能会烫嘴。”露西安娜提醒道,但她说得慢了些,埃修的嘴唇已经接触到了原剂,高温像是刀锋一般狠狠地剜了他一下。埃修只好又躺回支架,端着药钵的手高高举起,细而均匀的一挂红线垂下。露西安娜眼里闪现出一丝轻微的诧异,她又提醒得慢了,埃修自己便意识到先前布罗谢特灌药的手法是最优解——而且他同样完美地复刻了出来。滚烫的原剂在被寒气中和后,落入口腔时的温度便不再显得那么尖锐,只是那辛辣而生涩的口感却越发强烈。在埃修服药的时候,露西安娜便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身体。埃修的上半身环绕着苍白的、不连贯的体纹——那是他多次受创又愈合的结果——因为过度失血,体纹旁的皮肤显得既松弛又干瘪。只是现在丰盈而饱满的血色正从那苍白的深处缓缓地浮现出来,而随着坩埚里的原剂越来越少,那些体纹也逐渐从埃修的身体上褪去。露西安娜可不认为这是药的功劳。麻叟草固然药性猛烈,但就算是用其搭配上各种能加强人体造血机能的药草熬煮而成的原剂也不可能展现出如此神效——至少不应该见效得如此之快,原剂仿佛是刚入肚便立刻开始发挥药力。

那问题只可能出在用药者本人身上……露西安娜的眼神在埃修身上游移起来,这个年轻人的体格算不上魁伟,但是肌肉的线条匀称且健美,如同山脉绵延起伏,舒张之间魄力十足,一看便是常年锻炼的结果。可这具身躯并不会比潘德上任何一位武者更强壮,露西安娜曾经在共浴时见过守墓人莱迪的裸/体,她的童年教官体魄之强健比起埃修甚至犹有过之,那对常年驭使黑枪的手臂上满是虬结的肌肉,蕴含着足以一枪刺翻奔马的爆炸性力量,只是守墓人的身体虽然强健,但并不完美:她的身上有很多暗沉而狰狞的疤痕,那是多场血战留下来的印记;埃修却不同,随着坩埚见底,那些苍白的体纹已经尽数消失,甚至他的右胸都看不出一丝曾经被长剑贯穿的痕迹,雕刻大师都会惊叹于这具**与大理石完美的相性。

“海纳法是什么?”露西安娜突然问,那是布罗谢特提到的名词,对于她而言极为陌生。先前埃修那凶猛的吐息仍历历在目,无愧于那气势雄浑的名字,露西安娜当时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正随着他狂野而澎湃的呼吸变得稀薄起来,只在数秒间他便几乎抽干了帐篷内的空气,若非这顶营帐支架坚韧,同时具有良好的通风性能,不然非得塌陷下来不可。

埃修沉默地将药钵放到地上,伸出手试图去解脚上的铁环,露西安娜的问题他只是置若罔闻,甚至都没转过头去看对方一眼。

“海纳法是什么?”露西安娜按住埃修的手,固执地问。

“海纳法是一门已经失传的古老发力技巧,”做出回答的是走进帐篷的布罗谢特,“只在旧潘德帝国的护国武者间口口相传,据说能够掌握‘海纳法’的战士能够在一呼一吸之间获得比肩神明的力量。在旧帝国因‘红死病’覆灭以后,最后一任潘德拉贡不知所踪,这门技巧随之失传。”老人看出了露西安娜的疑惑,示意她继续听下去。“我知道你真正想明白的并不是这个所谓的‘海纳法’,而是他匪夷所思的自愈能力,那是来自于另外一个远比‘海纳法’更古老的东西,它的踪迹只存在于混沌时代的典籍中,是传说中的传说,我年轻时一度以为这东西跟龙泪宝石一样,是吟游诗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是什么?”露西安娜忍不住问。

“青春之泉,”布罗谢特说,“那是一种酒酿的名字,乃是神明钟爱的饮品,他们会将其赐予麾下最勇猛的武士,让他终生都能享受战斗。饮下‘青春之泉’的人,**近乎不朽,灵魂接近永恒。而人间对它最笼统的称呼,是‘不老药’。”老人深吸一口气,又遗憾地叹出来,“我想只有时间才能证明这段记载的真伪了。”

“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曾经亲眼目睹了一桩交易,”布罗谢特缓缓地说,“以物易物,一颗龙泪宝石交换一盏青春之泉。交易完成后,龙泪宝石被放入锦匣,而青春之泉则被用来为一位半神延续生命。它的功效与”他顿了一下,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埃修的名字,“——与这位姓巴兰杜克的年轻人展现出来的自愈能力别无二致。那时起,我并不算如何坚定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彻底崩塌,开始致力于钻研神学。至于这位半神的名字,你肯定不陌生,”他看向埃修,“‘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

“原来是这样。”埃修反应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布罗谢特娓娓的叙述对他而言似乎只是一阵过耳的风,“我对历史、传说以及神学都不感兴趣,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布罗谢特院长。”

“为什么要来问我呢?”布罗谢特并没有去问是什么问题。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让王立学院的院长为自己答疑解惑的,但是凭‘我在守城战中做出的卓越贡献’,获得的应当不止于您的感谢,而是还有这份资格。”埃修定定地注视着布罗谢特,“我不需要智者的感谢,我需要智者的智慧。”

“当然可以。”布罗谢特欣然同意。

“单独谈。”埃修终于是看了一眼露西安娜。

“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露西安娜纤细的眉恼火地挑起来,“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你救了我,我也按照约定把你护送到了波因布鲁,已经两不相欠了。”埃修扭过头,留给露西安娜一个生硬的,不近人情的侧影。

“埃修·巴兰杜克!”露西安娜猛然站了起来,“回答我的问题!我哪里招你惹你了!”

“露西你先出去吧,你们俩之间的矛盾可以留待日后解决。”布罗谢特按住了露西安娜的肩膀,“别让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一直杵在这里。你去帮诺斯的忙,他那里还需要人手。”他半哄半劝地将露西安娜送离了帐篷,这才站到埃修对面。

“我大致知道你想问什么。”布罗谢特缓缓地说,“但你还是问出来吧,毕竟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

第一四五章 命运的囚徒(八)

潘德的预言之千古一帝正文卷第一四五章命运的囚徒布罗谢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埃修。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向他提问时的态度既平静又疏远,这是一种让布罗谢特感到极其陌生的态度。很多年轻人都曾经向他提问,他们的态度往往无助中带着强烈的恳切,迷惘的眼神让人想起那些冒险精神强烈的旅行者,在求索的路途上不慎踏入浓雾环绕的密林,就此失却了方向。可埃修跟那些年轻人都不同,在他的眼里看不见雾的迷障,只有一汪深潭,亦或者是一座深渊,真实想法像是一个个晦暗的影子埋藏在瞳孔的最深处。他说要求助于布罗谢特的智慧,可更像是在向布罗谢特发起一场挑战。

“命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无比宏大又无比飘渺的命题,在神学研究中,与它相关的课题统一称为‘宿命论’。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布罗谢特感叹一声,背起手,慢慢地围着埃修踱步。“但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要从我这里得到是一个解释,还是一个答案?”

“先要解释,再求答案。”埃修毫不犹豫。

“很好。”布罗谢特微微颔首,“命运是对人过去的总结,对未来的阶段性预测。一条路的起点与尽头便是你的命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但是尽头不是终点,是道路在视野中的极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觉得自己一眼可以望到终点,殊不知他们连自己走在哪条路上都不清楚——这些人中当然包括年轻时的我,当年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会开展与神学相关的研究。”

埃修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布罗谢特停下脚步,站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所谓的命运,是木偶关节上的提线,是无形的枷锁,而你是命运掌控下的木偶,是被它禁锢起来的囚徒——你在希望我如此回答,对吗?”

似乎有一轮红日在老人眼中升起,那一刻压迫过来的视线既沉重又明亮,似乎想要直达深渊的最底部,将那些晦暗的影子挨个撕扯出来曝晒。在他的注视下埃修全身的肌肉都悚然地绷紧,他别过头,拒绝与布罗谢特继续对视,但老人高大的身影仍旧笼罩住了埃修,“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低声反问。

“那取决于你如何想,如何做。”布罗谢特摇摇头,伸出手解开了埃修脚腕上的铁环,示意让埃修坐到篝火旁,而后老人席地坐在埃修对面,一老一少之间隔着升腾的火焰。布罗谢特不再看埃修,只是怔怔地注视着篝火,手指缓缓绞起自己的白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决的犹疑,最后他只是叹息一声:“算了,就讲给你听吧。听说过‘乌鸦爵士’鲍里斯吗?”

“略有耳闻。”埃修回答。鲍里斯·德·安尼莫尔,曾经黑矛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长,团长候补,“告死天使”小队的成立者;现在是恶名昭著的流氓骑士,潘德首屈一指的佣兵团“预言之羽”的领导者。他最显赫的事迹并非他曾经在迦图草原上以劣势兵力击溃“军阀”扎卡尔,而是他曾狂妄地宣称自己便是马迪甘口中的预言之子,将会为真正的王者扫平天下,一统潘德。在布罗谢特撰写的《潘德志》中,他的版面与那些名将们持平。

“鲍里斯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骑士学员,他在战术课上的成绩无人能比,而实战课中也只有吉格才能勉强与他一较高下。他已经出色到不愿意进一步担负黑矛骑士团的理念——在他看来,他觉得跟那些未开化的迷雾山部落厮杀是在浪费他的能力,而戍守波因布鲁这块边陲之地则是在耽误他的生命。他始终没有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他想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布罗谢特停顿片刻,“但是我没想到他会不辞而别,只在住所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我,能够扫平天下的并非只有帝王,还有名将,而他觉得马迪甘就是在放一些很有诗意的屁,但是‘预言之子’这个名头确实不错,很适合他。再往后,首席骑士长安尼莫尔便消失了,只有‘乌鸦爵士’鲍里斯。就我个人而言,我极其不愿意将他录入《潘德志》,那样等于变相承认了他的成功——但他的确是成功了,成功到《潘德志》若是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便会被质疑这本集录的权威。”

“您究竟想说明什么呢?”埃修打断了布罗谢特,“我跟乌鸦爵士是不一样的,他可没有人在一旁口口声声地说他是预言之子,甚至还把他引荐给王立学院的院长。”

“这就是你不给露西好脸色的原因?”布罗谢特无奈地笑了起来,“作为男人,跟小姑娘怄气未免不够大度,而且你大可以不去相信马迪甘的预言,我跟露西可以对他深信不疑,你不必被我们影响。”

“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预言,而是命运。而命运……”埃修想起在城墙上那发生在虚无之间的对话,“而命运无所谓信徒。”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什么还要寻求我的帮助呢?”布罗谢特深深地望了埃修一眼,“从这点上来说,你跟鲍里斯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来都不愿向他人敞开心扉,除了你们自己没人会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鲍里斯至少有明确的追求,可你恐怕连自己所图为何都不知道。你既然不选择命运,那只能让命运去选择你。”布罗谢特渐渐失去了耐心,“而且你觉得你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马迪甘的《预言长诗》,从来就没有完成过!在写完之前他就被送上了火刑架!命运是未知,是虚无,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没有……完成?”埃修的眼中终于浮现出惘然。

“院长,”吉格在营帐外面喊,“兰马洛克来了,他想见见那名伤员。”

“让他进来。”布罗谢特说,他疲惫地捂住额头,从来没有任何对话能像今天这般让他如此精疲力竭,“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你需要的并非是我的智慧,而是坚定的信念。没有人能在这方面上帮到你,好自为之吧。”

第一四六章 命运的囚徒(九)

“信念?”埃修却不愿意结束,“我一直都有,而且比你想象得还要坚定。”

“你们再等等!”布罗谢特朝外头喊了一声,转过头凝视埃修,此时此刻他已经看见这个年轻人眼中沉重的迷雾。如果他的心中真的存有强烈的信念,那这时候应该有同样强烈的光从他眼睛的最深处照出来,那么这场同时耽误他们两人时间的谈话早就不应该发生。一个人的信念来自于他的使命,而一个人的使命决定了他的命运。使命多崇高,信念便有多坚定,——坚定到足以贯穿任何幼稚的关于命运的揣测。预言之子是给潘德带来改变的人,布罗谢特可以预见到那必然是翻天覆地的景象,肆虐在这块大陆上的血与火会被彻头彻尾地清洗,不会再有来自巴克利、梅腾海姆、马里廷甚至是冯可夫的冒险者从四面八方登陆潘德,因为这里已经无险可冒,无利可图,更无血可舔。农民可以坐在田地间守望日出日落,偶尔会向路过的骑士致意,而骑士则会优雅地还礼,而不会因为二者地位之间的差距而表现不屑,他们的孩子会坐在一起识字,一起玩耍,一起长大。他们信仰不同,但彼此尊重。国王与公侯们坦诚相见,他们之间的会议将以权柄谋国而不是以权柄谋私。到那时,潘德将以一个全新的姿态从往日的灰烬中涅槃,远比卡瓦拉大帝所建立起来的帝国还要强盛!布罗谢特很希望从埃修的眼里看出那束光,光束里是马迪甘还未来得及在《预言长诗》中描绘出来的一个帝国宏伟的蓝图。

“别用言语证明你的信念,而且我从不想象,只会论证。”布罗谢特站起身,解下自己的学士袍,丢给埃修。他居然在长袍下披着一层密实的链铠,腰间的皮带上插满了明晃晃的飞刀,肃杀的兵戈之气骤然显现。“我一会会让兰马洛克进来,你的伤情不方便解释,先穿上袍子遮掩一下。当然,如果你仍然觉得马迪甘所谓的预言是对你的枷锁,我在这里给你提一条切实可行的建议:选择解脱。”布罗谢特指了指一旁的断剑,“拿起来,朝脖子砍下去,如果这还不能让你断气的话我也不介意亲自砍下你的头颅,这样再多的青春之泉都不可能把你救回来,而你的‘命运’也会在此告终,我也可以不用再跟你废话下去。现在,用行动告诉我,你的信念有多坚定?”

埃修默默地抓过学士袍,套在自己身上。

“很好。”布罗谢特点点头,他看见埃修眼中的浓雾快速地散去,深潭依在,深渊犹存,晦暗的影子仍旧盘踞,但他已经知道埃修至少还没有偏激到因为几张羊皮纸而真的去砍下自己的头。他还很年轻,还不知道信念与使命间的关系,更看不清使命与命运之间的牵连,但他会成长,总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具枷锁。命运无所谓信徒?他仔细回味着埃修说的这句话,倒是很有趣,不知道主体换做神明是否依然成立?毕竟……他险些全身心地沉浸入自己的学术思维里去,突然还想起兰马洛克还在营帐外等候,只能有些遗憾地将这个想法记下。“你们可以进来了!”他喊。

兰马洛克走进营帐,跟在他身后居然不仅仅有吉格,基亚与雷恩也赫然在列。帐篷的空间虽然宽敞,但当这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鱼贯而入以后立刻便显得拥挤了许多。兰马洛克先是朝布罗谢特敬了个军礼,顺口开了个玩笑:“院长,您这是打算上前线吗?要不要先把胡子割了。”

“少耍贫嘴,真要打到那地步我自然会割。”布罗谢特没好气地回道,“办你的正事,需要我回避吗?”

“不用,”兰马洛克说,随后他看向篝火旁的埃修,长久地打量:“你昨天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让我很难想象到在西门守卫战中逆转局势的居然会是你,不得不说吉格欠了你好大的情。看来你能带领那支小部队穿越瓦尔雪原来到这里是有一些真本事的,而不是单单依靠这两个还算能打的手下。”他指了指身后的基亚与雷恩。

埃修耸了耸肩:“什么情况?”

“有任务,不过雇佣我们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基亚朝埃修挤了挤眼睛。

“长话短说,我打算找几名好手协助吉格去城外回收一批重要的军事物资。基斯亚与雷恩的本事我之前是见识过的,考虑到这是编外任务,就算你们是瑞文斯顿的佣兵我仍然需要另行开价雇佣。”兰马洛克观察着埃修的反应,“这两个人要多少第纳尔?别太离谱。”

“第纳尔没用,我的部队需要食物。”埃修正低头将宽大的袍袖卷到手臂上,但他回答得很快。

娘的,这也是个明白人。兰马洛克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脏话,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两个人,一天的份额。”

“两天,”埃修抬起头,与兰马洛克对视,“再算上我。”

“算上你?”兰马洛克哑然失笑,“算上你这个重伤员干嘛?我们可不是去出城喂狼的。”

“这点伤势并不碍事,我仍然能战斗。”

“你说了不算。”兰马洛克不耐烦地说。

“那布罗谢特院长说的算不算?”埃修看向布罗谢特,后者一时间没想到皮球会踢到他这里,不满地瞪了埃修一眼,不过他还是实事求是地给出了答案:“他服下了用麻叟草熬制成的药剂,伤势好转得很快,至少伤口已经不会影响行动了。”

如果还有伤口的话。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麻叟草?”兰马洛克到底没忍住,眉头深深地皱起,压抑的怒意在眼中闪现,“院长,就算您有这权限,这种珍贵的药草也不是随便就能动用的!那是……”他呲了呲牙,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我把我那份给他了,”吉格主动说,“欠了情要还不是?先用麻叟草还一部分。”

“嗬,这人情可真不小,不过随你。”兰马洛克冷笑,转身走到门帘前,“院长说的当然算,但是我才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只要你能走出帐篷,我不但不阻止你,还会再额外支付一天的食物份额,一次性支付。”

“一言为定?”埃修抬起头,目光炯炯。

“一言为定。”兰马洛克傲慢地抱住双臂。

埃修缓缓起身,绕过篝火朝兰马洛克走去。由于他穿着过分宽大的学士袍,兰马洛克无法直观地判断埃修具体的伤势,只能通过观察他的步伐来推断,然而直到埃修在他面前站定兰马洛克也没能探个究竟。

埃修伸出一只手搭上兰马洛克,如此轻率的态度激怒了他:“单手?你确定?”

埃修没有说话,但是兰马洛克立刻感到了肩膀上传来的浑厚推力,他吃了一惊,想起那杆深深刺入城墙的短矛,双手不自觉地放开,攀住埃修的手臂运力相抗,两人无意中形成了角力的站姿。但这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钟,埃修仅是缓缓地抻直了手臂,兰马洛克便无可奈何地被推到了门帘之外,钢鞋在土地上犁出两道短而浅的痕迹。

“行了,你赢了,算你一个。你这怪力都能够跟冰熊掰手腕了。”兰马洛克悻悻地松开手,“去武器库整身行头,暮时在北瓮城集合,我过会派人把三天的补给送到你的驻地。”

第一四七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一)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但仍然有依稀的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雪原上一片沉郁的昏暝。在这期间迷雾山大军始终没有再次发起进攻,将自己的阵线保持在七百步开外。兰马洛克站在北瓮城的城墙上,远远地眺望那安静得让人心里生寒的灰潮。吉格需要出城四百步才能到达那片被三百零一支龙咆箭彻底撕碎的区域,他们的回收作业几乎是在迷雾山蛮子的眼皮底下进行。若是放在以往,兰马洛克并不担心灰潮中会突然窜出大批骑兵——他跟迷雾山部落打了很多年交道,知道对方的骑兵力量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们没有草场可以供养战马,也匮乏驱策猛兽的手段。然而今天早上那几支由异教徒组成的攻城弩小队却让他警醒起来,若是北境的异端势力已经勾结了迷雾山部落,那么他们会派出的岂止是那么些人?攻城弩与重型大盾确实成本昂贵,但以麦尔德雷在瑞文斯顿蛰伏多年的底蕴,他能拿得出手的远不止于此。兰马洛克听说异端的护教死亡骑士具有极其强悍的单兵素质,号称任何一人都能匹敌一名准一流武者,虽然他到现在还没发现那些人的踪迹,但兰马洛克却很清楚,在那些攻城弩部队出现之前,自己同样也没发现任何踪迹。

“队伍已经集合完毕,正在城门处待命。”达哈尔大尉走上城墙,跟兰马洛克并肩站到一起。兰马洛克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瞻前顾后了,再有一个小时,至暗的夜色便会彻底吞没波因布鲁,到那时就算他的目力比鹰隼强上百倍,视野也只会局限在火炬所能照射到的范围内。暮时是最佳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开门!”兰马洛克的手刀锋般下劈,他一个动作传达了两个指令:守备军与游侠团全体进入战备状态,张开手里的长弓搭箭上弦;与此同时把持城门的卫兵则用力扳下拉杆转动齿轮,将城门缓缓打开,寒风涌入,吉格带领着回收小队踏入雪原。说是回收小队,但实际上负责回收的人员不过十人,都是黑矛骑士团的中坚力量,头衔是清一色的二级爵士。他们并未携带武器,而是扛着特制的铁锨,将空箭筒挂在腰间。吉格的“告死天使”特攻小队与肯瑞科等人只是负责在他们进行回收作业时警惕灰潮的动向,并且在回收完成后掩护这些人撤退。兰马洛克一度想再增派点人手,将那些攻城弩与大型盾牌一并回收,但是考虑到它们夸张的重量以及相应增长的风险,只能作罢。他的视线最后一次扫过回收小队,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肯瑞科怎么还把女仆带上了?”

“不,似乎是她执意加入,没人对此有异议,因为她在西门守卫战中的表现有目共睹,甚至与肯瑞科一度杀上外瓮城接应巴兰杜克。”达哈尔大尉犹豫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她的身份很可疑,肯瑞科对她的态度拘谨得有些过分。”

“没有不可疑的萨里昂人,”兰马洛克将三根鸣箭捏在手里,“我心里有数,但是现在没必要戳穿。”

城外,基亚跟在埃修身旁,他总能感觉到一道没有温度的眼神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脊梁僵硬,冷汗阵阵,冰天雪地和越来越近的灰潮则加剧了这种不适感。基亚很后悔没能在军械库看到肯瑞科的时候早些回避,这样他就不会与特蕾莎碰上,而特蕾莎也不会强硬地要求肯瑞科,让她替换下一名侠义骑士。而肯瑞科也当真是一个把肌肉也长进头脑里的莽夫,居然真的一口应承下来——至此任何伪装都失去了意义,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得出两人之间真正的从属关系。但基亚最担心的其实是特蕾莎的精神状态,那是一根已经被杀戮紧紧绷起来的弦,若是再有一场厮杀,地狱修女必然会被解放,他只能祈祷这次拾荒行动不要再节外生枝。

回收小队逐渐接近兰马洛克指定的地点,其实很容易辨认,那里是北瓮城与灰潮之间唯一有尸体堆积的地方。吉格一声令下,骑士们忙碌起来,他们搬开尸体,铲除积雪,对那些造价不菲的攻城弩、大盾视而不见,只是专心地在雪地之下寻找着什么东西。埃修、肯瑞科、基亚等人身处阵型的最外围,离灰潮也最近,近到可以看清身处灰潮前方的迷雾山战士那凶神恶煞的脸。在回收小队靠近的过程中他们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克制,没有人举起武器,也没有人发出威吓的呐喊,然而成千上万人满怀敌意的注视已经足以让精神与意志备受煎熬。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将手放在剑柄上,特蕾莎不动声色地站到基亚身边,那张朴素的农妇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基亚能看得到她眼里的忧色,以及揣进怀里的右手。秩序女神在上,希望姐姐不会有机会把那只手拿出来。基亚默默地想。

埃修是唯一还能保持镇静的人,近在咫尺的灰潮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甚至都没有朝那边看一眼,只是出神地注视着灰暗的天空。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在云层间翻飞穿梭,那应该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猛禽,羽毛是纯粹的墨色,这让它的身形在最浓重的乌云间也分外鲜明。尽管黑影一刻不停地在改变自己的位置,但埃修明显而强烈地察觉到它始终在朝这里窥视。他还想再仔细看看,然而却发现那黑影已经敛起翅膀,急速朝西边的灰潮俯冲过去,埃修的目光追逐着它在天穹下留下的轨迹,若有所思。

巨大的灾厄鸦落在老人的肩头,嘶哑地叫了几声。老人点点头,缓步踱到男人的身旁,谦卑地行礼。男人盘膝坐在雪地上,闭目养神,巨狼趴在他的膝头,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老人一眼。

“大人,有一支小部队出城了,他们的目的应该是回收雪地上散落的攻城弩。”

“我知道了。”男人仍旧闭着眼睛。

“我的建议是即刻出击,全歼他们,然后发起新一轮的进攻,不要留给波因布鲁任何喘息的余地。漆黑的天幕会让游侠们引以为傲的弓箭毫无用武之地。”

“不是现在。”

“大人,每一刻的拖延都会让在瓦尔雪原上奋战的迷雾子民们付出不必要的牺牲,越早攻破波因布鲁,便能越早打击瑞文斯顿集团军的士气!这已是一场战争,而非狩猎!”

“不,这就是一场狩猎。”男人缓缓地说,“狩猎,应当对猎物表现出应有的尊重,在明天来临之前,我不会发起进攻。至于那支小部队,既然是你发现的,那自然由你来解决。”

老人紧紧地咬住自己枯槁的嘴唇:“那我将亲自出马为大人分忧。”

“自便。”男人无动于衷。

第一四八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二)

回收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灰潮就在不远虎视眈眈,这份心理压力反倒提高了黑矛骑士们的效率,他们行动迅速,不多时便将大部分龙咆箭从雪地的深处起出。在接连贯穿了钢铁、硬木、皮甲和血肉的壁垒后,这些箭矢依然保持着让人惊叹的完整性,萤火般剔透的光从箭簇一直流转到箭尾。吉格一直在关注着回收的进度,在心里默默地点算着,他已经数到第二百八十四根了,这个数字让他一直紧绷的脸有了些许的放松:快了,再有几分钟,回收工作便能顺利完成,也许他们还能赶在天黑透前回到波因布鲁。

北瓮城方向一声尖利的啸响,而后再度归于沉寂。吉格一凛,这是兰马洛克示警的讯号,第一根鸣箭表明他已经察觉到敌人有所行动,但还不至于严重到需要他们即刻撤退。他立刻看向迷雾山大军的阵线,却发现那些蛮子并未朝他们冲来。吉格只是诧异了短短数秒,而后漆黑的礁石突兀地破开平静的海面,黑甲的步兵从人群中迈出,以规整的方阵朝吉格这边逼近,他们统一配备了钉锤与盾牌,胸甲上纹着银色的骷髅头——这是一支装备过分豪华的异端狂信徒武装部队。吉格高举左拳,慢慢张开,示意“告死天使”小队准备战斗。他的右手掌心开始微微发痒,时间还很充足,吉格有足够的信心将这支部队全歼在己方撤退的途中——也许他还可以发动一次反冲锋,毕竟这边还有不少强力的外援,有那个他尚不知道名字的,泰坦般的年轻人,还有肯瑞科,而且他们麾下的佣兵想必也不会是泛泛之辈。赢面相当大!吉格不自觉地摩挲起剑柄,掌心的瘙痒渐渐变成了难耐的灼痛,长剑蠢蠢欲动地从剑鞘里滑出一半。他只要将左手竖起往前一劈,立刻就会有大批投矛腾空而起,向那些狂信徒们致以“友好”的问候。

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没入吉格脚边的雪地,箭杆紧贴着他的足胫。吉格的左手僵在半空,右手不情不愿地松开剑柄,高高抬过头顶,以让北瓮城上的兰马洛克看得分明。他明白脚边这支箭是守备长官严厉而无声的警告,让他不准节外生枝。这时最后一支龙咆箭也顺利地被回收,吉格无奈地将左手重新握拳,降回胸前示意撤退,告死天使小队随即开始掩护回收人员。吉格刻意放慢了脚步,跟佣兵们走在一起,顺手将一袋投矛塞入埃修手中。

埃修看了他一眼,停下脚步,转身做出了投掷的姿态,吉格没有预料到埃修这么痛快,赶紧拽住对方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拖曳一头狂奔的牯牛,好在埃修及时收敛了力道。这时又是一根羽箭飞来,这次兰马洛克更不客气,也许是为了挽回一些颜面,他精准地用箭头削下了矛尖。

“不是现在!鸣箭第三响才是能够动手的信号,刚才是第一响。”吉格松开手,“在兰马洛克射出第三根鸣箭之前,避免引起任何冲突。”

“明白了。”埃修耸了耸肩,将矛杆丢下,跟上回收部队。一行人都是轻装,步伐很快,那支本来已经逼近他们百步之内的武装狂信徒逐渐被拉开了距离。然而离城门还有二百五十步时,吉格却听到了第二声鸣箭,第三声几乎是紧随其后,两道高亢凄厉的啸响不分先后地没入阴暗的云霄。吉格猛然回头,那支武装狂信徒仍旧在不紧不慢地朝他们前进,但是灰潮已经再度被分开,黑甲黑马的骑士疾驰而出,像是幽幽的鬼影,正以让人颤栗的高速朝他们滑行过来。

那是……异端的最强战力,死亡骑士!

“告死天使,准备战斗!”吉格咆哮起来,但是北瓮城上,兰马洛克正在用比他更大的嗓门怒吼:“不准接战,按原定计划继续撤退!守备军、游侠团准备阻击来敌!”

城墙上立时发出一蓬密集的箭雨,波因布鲁守备军与两个游侠团的一轮齐射声势惊人,但是死亡骑士与先前的步兵形成了完美的进攻批次,明显是被精心算计过的时间差:箭雨落下时,死亡骑士小队恰好踏入狂信徒的方阵,步兵们毫不犹疑地立起坚实的盾墙,去阻挡那些瞄准战马的箭矢,而后方阵散开,骑士再度提速,他们熟稔地绕过暗藏的雪坑,兵分三路,抢在第二轮齐射之前成功接近了回收小队!

“咻”,“咻”!埃修在这时候出手了,他左右开弓,两根投矛悍然离手,然而却被首当其冲的两名骑士举盾挡下。投矛势如破竹地贯穿了盾牌,但是那两名死亡骑士反应奇快,同时轻抬手臂,微微偏头,投矛便被改变了轨迹,擦着他们的头盔飞过。埃修再来不及取投矛了,因为马蹄已经裹挟着大片雪尘席卷到他面前,一柄长剑当头劈落,埃修侧身避让,取出一根投矛还刺,却被对方劈手抓住,两人的僵持只在一刹那,埃修试图顺势将对方揪下马鞍,但是脑后又响起激烈的风声,埃修立刻松手规避,却不曾想被先前的骑士狠狠一脚踹在胸口。埃修几乎要失去平衡了,但他最终强硬地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将手边的投矛袋一股脑地朝对方砸了过去,而后他拔出长剑,顷刻之间招架了两柄从侧方扫来的长剑,还有一根不知从哪飞过来的暗紫色的投矛。他走马灯一般地跟冲击阵线的几名死亡骑士都打了个照面,电光火石间的交锋却让埃修的寒毛直竖,太强了,这伙人必然是货真价实的死亡骑士,每一名的单兵素质都不逊色于他在瓦尔雪原上遭遇到的那名荣誉护卫,同时进退有度,配合无间,与他们作战的压力甚至堪比今晨身陷灰潮的重围——不,甚至还要凶险!好在这几名死亡骑士并不纠缠,见抢杀埃修并未奏效便立刻策马拉开距离。埃修也获得了短暂的喘息时间,他趁机环顾战场。只有部分死亡骑士从正面冲击了佣兵组成的第一道防线,他们发起的攻势仿佛蜻蜓掠过水面,然而仅仅是漾开的余波便足以造成杀伤,好在基亚等人并未成为目标,反而是几名肯瑞科的手下命丧当场。剩下的死亡骑士则选择绕过佣兵防线,从侧翼袭击。他们的策略是一致的,并不久战,只是反复冲击着阵线,然后投出暗紫色的投矛,迫使回收小队举步维艰。吉格不得不让告死天使小队结成阵型,将那些扛着铁锨的黑矛骑士保护在中央。虽然他们一直在试图还击,但是投出的投矛总是能被死亡骑士轻而易举地接下。这种时候已经不能寄希望于北瓮城上的箭雨掩护了,死亡骑士随时都有纠缠上来的可能,除非兰马洛克狠下心将他们连同这支死亡骑士小队一同射成刺猬,而原本已经被拉开距离的武装狂信徒仍在一步一步地朝他们逼近!

第一四九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三)

局势前所未有的严峻,埃修抓紧时间吐纳着冰冷的空气,他的脉搏逐渐高昂,手腕的血管“突突”跳动——战场总能让埃修全身心都亢奋不已。他紧紧注视着再度开始朝己方阵线冲刺的死亡骑士。明明只有十个人,十匹马,可当他们并排狂奔起来时却像是一座悍然朝前推进的铁幕,将“洪流”这个词诠释得淋漓尽致。佣兵的阵型在经历了上一轮的冲击后已经出现了伤亡,只剩下十八人,而且无人携带反骑的长矛。

“靠拢!靠拢!”肯瑞科大吼。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几乎是毁灭性的,任何人在面对滚雷般靠近的马蹄时都会不得不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奔马裹挟的动能足以穿透盔甲并震碎内脏与骨骼,在此之后更有居高临下挥扫的刀剑。肯瑞科自己就是优秀的骑兵,他曾经无数次地撞溃过敌人的战线,看着那些号称精锐的军士在自己的马蹄下哭嚎逃窜。靠拢的心理安慰也许更胜于实际作用,但肯瑞科别无选择,松散的阵型只会使己方遭遇更大的损失。其他人也明白这一点,早已经自发地朝他聚拢过来,形成一个微小的方阵。肯瑞科想把特蕾莎挤到方阵中央,然而对方却不领他的情,转而将另一名佣兵推到身后。

一支羽箭从天而降,洞穿了一匹战马的眼眶,而后是第二支,第三支!每一支羽箭仿佛都被射手之神亲自赐福过,精准而致命。惨嘶声中,三匹战马接连失去控制,马背上的骑士猝然跌落。而余下七名机敏地抬盾,想去掩护自己的坐骑,然而狙击者的目标早就不是战马了,他简直就是一名精明老练的猎手,以无比丰厚的经验预料到了猎物所有的反应。死亡骑士的盾牌才刚护住战马的头颅,两根急坠的羽箭便插进了其中两人的咽喉。无论是铁幕还是洪流都在这五支羽箭的打击下分崩离析,余下的死亡骑士调转马头,再度跟佣兵拉开距离,忌惮地望向北瓮城。城墙之后已经不再有箭雨抛射出来,只有一名披挂着连身重铠的男人,他站在雉堞之间,保持着张弓的姿态。新的五支羽箭在男人的手指间呈扇面展开,他并没有松弦,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五名死亡骑士,眼神冷酷而睥睨。

“有你的啊,兰马洛克!”肯瑞科兴奋地呼喊一声,挥舞着钉锤突前。他准确地截住了一名正在雪地上翻滚的死亡骑士,对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肯瑞科砸碎了脑袋。他本来还想顺手解决掉另外两人,但是死亡骑士们纷纷掷出投矛掩护,肯瑞科忌惮投矛上不规则的倒刺,侧身急闪。这时埃修窜到他附近,两只手各在半空中截住了一柄投矛,他准确地将矛柄可以把持的中段握在手里,而后瞄准,投掷,两名死亡骑士重重地栽倒在雪地上。

北瓮城上,兰马洛克放下弓,缓缓活动着右手。他不再看佣兵的防线,转而望向吉格那边。他看得出来那些从侧翼绕袭的死亡骑士只是在牵制,在拖延时间。告死天使小队有绝对的人数优势,而且人人都配备了一大袋投矛,虽然对死亡骑士造不成有效的杀伤,但已经足够迫使他们不敢过于奔放地冲击阵型。在那队武装狂信徒压上来之前,吉格他们暂时还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但兰马洛克也很清楚,对方的步兵之所以推进缓慢,是因为仍在顾忌己方的箭雨压制——实际上兰马洛克很想下令用暴雨般的射击将那队武装狂信徒彻底摧毁,但他不能。

“游侠团分批次压制步兵方阵,守备军继续掩护告死天使小队。”兰马洛克此前的五箭还是起到了相当的震慑效果,不仅肯瑞科那边的死亡骑士不敢继续上前,一直在骚扰告死天使小队的死亡骑士也收敛了很多,让黑矛骑士们得以一边保持防范的阵型一边继续朝北瓮城靠近,只是速度仍然让人担忧,他们与武装狂信徒之间的距离在以肉眼可见的距离缩小。

“这样子下去也不行!他们迟早会被追上!”达哈尔大尉一拳砸在城墙上,“让他们停止射击!你是想要把剩下的箭矢储备在这群杂碎身上浪费大半?我亲自带一队黑矛骑士出城接应吉格!”他刚想走下城墙,兰马洛克却硬生生地拽住了他的肩膀。

“如果迷雾山大军突然全线压上,那些死亡骑士又开始玩命纠缠,你能及时带他们撤回城内吗?”达哈尔大尉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手指在收紧,身后是兰马洛克低沉的质问,“到时,这个城门我开还是不开?”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勇气去回答这个诛心的假设,因为前提条件过于惊悚却又极有成真的风险。“那怎么办?”达哈尔大尉咬着牙问。

“”兰马洛克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咆哮出声:“肯瑞科,你他娘的要是还没死就给老子做点事!别拿了老子的第纳尔还在这里抱团取暖!”

“你他娘的兰马洛克,你多张弓,少张嘴!”城墙下传来肯瑞科中气十足的回敬。他正在带着佣兵竭力朝告死天使小队靠拢,但是死亡骑士不断在后方用投矛骚扰。他们明显是有备而来,虽然用尽了制式投矛,但他们已经在每一匹战马的马鞍旁都挂满了鼓鼓囊囊的投矛袋,尽管装载的都是普通的投矛,可在这些精英武士的手上依然有难以忽视的威力。好在有埃修,这个先前在守城战中大放异彩的年轻人又一次展露了不可思议的身手,他穿梭在佣兵的方阵之间,徒手拦截那些可能会造成杀伤的投矛,然后再对死亡骑士还以颜色。他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就压制了那五名死亡骑士。埃修的投掷远不只是精准致命所能概括的,接下埃修回击的投矛对于死亡骑士并不难,但难的是如何消化上面攻城锤般强劲的力道。没用多久他们的盾牌便纷纷报废,甚至有人被狼狈地撞下马来。只是随着埃修等人逐渐靠近吉格,周围的投矛便愈发地密集,他的速度再快也无法做到同时出现在四面八方。但他们好歹算是为告死天使小队分担了相当一部分的压力,黑矛骑士们离波因布鲁又近了几十步。

巨大的黑影掠过地面,灾厄鸦尖厉的鸣声响彻雪原。死亡骑士们突然加紧了攻势,他们不再分批袭扰,而是重新汇聚到了一起,铁幕再现,洪流又起,二十五名死亡骑士以决死的姿态朝回收小队发起冲锋!

佣兵的防线首当其冲,十八人的小方阵转瞬间就被冲垮了,处于方阵最中心的基亚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便暴露在奔腾的马蹄下,无论是埃修还是特蕾莎都离他分外遥远。“小心!”基亚看见埃修在朝他大吼,真有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家伙露出这么惊慌的神情。基亚如此想着,一匹战马掠过他的身旁,而后他的左肩膀一轻,有什么东西瞬间离他远去了,周围响彻愤怒的吼叫与兵器的碰撞,大概是死亡骑士已经冲进了阵线,但那些嘈杂的声音正在逐渐离他远去。基亚慢慢地朝后仰倒,特蕾莎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基亚听见特蕾莎嘴里正在喃喃自语:“别这样,别又来一次,不要……”

“姐姐……没事的……”基亚哆嗦着嘴唇,努力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只是左臂断了而已……嘶!”这时候涌上来的剧痛打断了他。特蕾莎的呓语仍在继续,但已经听不出具体的内容,只有断续而暗诡的音节,而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一片让人不寒而栗的虚空自瞳孔的最深处浮现。基亚知道这时候的特蕾莎已经听不进他说的任何一个字了,地狱修女漆黑的怒火即将把整座雪原点燃。但基亚还想再做最后的努力,“姐姐……小心头顶……”在失去意识前,他轻声提醒。

一条暴起的黑蛇是基亚眼中最后的倒影。

第一五零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四)

特蕾莎听到了基亚的提醒,也听到了逼近的马蹄声与头顶急坠的风声,但她仍旧无动于衷,只是紧紧地抱住基亚,然而下一秒,死亡骑士持剑的右手便齐腕而断,手甲与臂铠的联结处呈现光滑的断面,鲜血在她的上方泼洒成一大片腥红的雾。特蕾莎收起黑键,安静地注视着基亚年轻的,被血污浸染的脸,断臂的痛楚在他昏迷过去的刹那定格在脸上,几乎撕裂了他原本还算好看的五官。左肩的断口仍在汩汩地流血,特蕾莎抚平了基亚的脸,小心地在伤口周围按压起来。埃修与肯瑞科不分先后地冲到特蕾莎附近,但是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战士敏锐的本能让他们在此时的特蕾莎身上觉察到了巨大的、不分敌我的危险,像是海燕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伤口出血量渐小,特蕾莎撕下自己的衣角包扎起来,捡起一旁的断臂放置到基亚胸前。她跪在基亚身边,双手合十,那些混乱的呢喃逐渐归于平整,整座战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赐我们秩序/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消灭我们的敌人/如消灭你的敌人/因为公正、仲裁、统治/全是你的/直到永远,amen。

那是秩序教派的主祷文,字里行间充斥着无上的虔诚,在潘德帝国最辉煌时从南至北无人不会完整地背诵,哪怕是在如今信仰以国度分庭抗礼的年代,这段祷文也因其磅礴大气而被其他教派不断地套用格式。但是特蕾莎每一个音节都会刻意地停顿一下,于是这段主祷文的语气便显得既空洞又暗诡,完全背离了以神之名真挚祈愿的主旨,反而更像是一个屡次向神求助,却始终无法被救赎的灵魂在地狱深处发出来的麻木而绝望的祷告——亦或者是诅咒。厮杀在一起的男人们短暂地放缓了手上的动作,齐齐将目光投射向那名跪在雪地上向秩序女神祈祷的农妇。她周围的雪地是一片湿漉漉的血红色,仿佛那就是禁忌的异典中所记载的血池。

祷告完毕,特蕾莎缓缓起身,十二支小巧的黑键依次自袖口中滑出,在手上如屏风般展开。她踏出“血池”,步入战场,而后无声地用空寂的目光扫视,任何被她目光所触及的男人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特蕾莎……”肯瑞科咽下一口冰凉的唾沫,“你没事——”他话语的尾音被劲烈的风声截断了,黑蛇自他的头颅旁窜过,将一名死亡骑士从马背上射翻下来。特蕾莎巧妙地利用了肯瑞科的身体作为遮挡,使得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动作,再想反应时已经迟了,黑蛇已经钻进了他的喉咙。肯瑞科僵在原地,这时候特蕾莎已经掠过他的身边,径直扑向另外一名死亡骑士!

黑蛇在凛风中接连展露獠牙,不断将死亡骑士咬下战马,特蕾莎远不止在投掷,她还在像野兽一般凶猛地扑杀!她在短时间内展示出了匪夷所思的爆发力,一名冲锋的死亡骑士跟她错身而过,特蕾莎几乎是同步转身,赫然是在三步之内追上了奔马!她握着一支黑键直接窜上马背,从后面揽住死亡骑士的脖子,将黑键从对方铠甲的缝隙间捅进去,然后大力地划拉。那名死亡骑士竟是在铠甲的保护下被特蕾莎强硬地肢解了!血液自断裂的大动脉中喷射,溅满了她的假面。特蕾莎毫不在意地跳下马背,继续奔向她的下一个猎物。投矛袭来,特蕾莎将两柄黑键在手中挥舞成交错的银光,死亡骑士的投矛丝毫没能让她的步伐慢下半分。

北瓮城的城墙上,达哈尔大尉震惊地看着那名突然开始暴走的农妇,那飞舞的黑键简直就是再明显不过的标签:“地狱修女……特蕾莎?”他转头看向兰马洛克,“你早知道了?”

兰马洛克沉重地点头,他的左手握紧了弓,右手下意识地去扶箭筒,手指反复地抚过其中每根箭的箭羽。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那毕竟是以疯名闻名于潘德的地狱修女,容不得他不谨慎。

“趁现在让回收小队撤回来!迟则生变!”达哈尔说。特蕾莎杀人的手法让他们这些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老兵都难以接受。达哈尔大尉亲眼看着一名死亡骑士驱马撞向特蕾莎,那人大概是不堪引颈待戮,想拼死一搏。然而特蕾莎自马腹下穿梭而过,银光在一刹那闪灭出巨网的形状,而后那名死亡骑士与奔马一同支离破碎。达哈尔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胃在翻腾,他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趁现在,快撤!”兰马洛克大喝出声。黑矛骑士们回过神来,开始护着回收人员撤向波因布鲁。埃修抱起基亚,同时不忘捎上他断掉的左臂,雷恩跟在他身旁掩护。这次死亡骑士已经无暇拦截告死天使小队,因为地狱修女正在挨个猎杀他们,以最残忍的方式——堪比异教徒的方式——将他们送下地狱。顷刻间二十五名死亡骑士连同他们的战马一同殒命,无有全尸。

“特蕾莎,快回来!”肯瑞科大喊。然而特蕾莎充耳不闻,她自尸体之间取回黑键,而后赫然朝那队武装异教徒冲去!肯瑞科目呲欲裂,他一咬牙,扔下盾牌跟在了特蕾莎身后。埃修将一切看在眼里,犹豫了一下,将基亚递给雷恩怀里。

“你确定?”雷恩凝视着他。

“这两人救过我。”埃修言简意赅,而后转身,同样跟了上去。

“吉格,拦住他们!他们是在送死!”兰马洛克大吼。

两发黑键骤然向他们激射,肯瑞科猝不及防,黑键刺穿了他的小腹,甚至遏制了他前冲的势头。肯瑞科踉跄几步,栽倒在雪地上,吉格赶上将他抱起,不管肯瑞科的挣扎强行将他拖了回去。但是吉格却追不上埃修了,黑键射来时埃修所处的位置比肯瑞科靠后好些,这短短几米距离给了他避让的余地,黑键只是割开了他的肩膀,伤口随即开始愈合,埃修继续朝特蕾莎靠近。特蕾莎并没有继续狙击他,因为她已经冲进了狂信徒部队中,一瞬间钉锤与盾牌将她包围了,然而随后又被狂乱的黑键所绞碎!

“这婆娘果然是疯子!”兰马洛克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城墙上,“肯瑞科脑子必然是被狼啃了才会对她如此迷恋!”他不怀疑特蕾莎有彻底粉碎那队武装狂信徒的能力——那种规模的部队最多只能充当超一流武者名头的背景布,他所担忧的是狂信徒后那依旧不见动静的灰潮。这时他注意到灰潮再度被分开,这次走出来的不是什么精锐部队,只是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此时天即将黑尽,兰马洛克已经看不清黑袍下面的面容,但是凛风猎猎地卷动起那人的袍袖,于是兰马洛克看清了那人黑袍下那干瘦的身体轮廓,像是半截戳进雪地中的朽木。

“居然是地狱修女……异端裁判所还真是看得起我。”麦尔德雷注视着在狂信徒中大开杀戒的特蕾莎,幽深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中闪动,“好在我已未雨绸缪地做好了预案。”

灾厄鸦再度嘶鸣起来,狂信徒开始撤退,特蕾莎紧追不舍,人群中砍杀起来。然而她过于残忍的手段决定了她低下的杀戮效率,有时候特蕾莎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跟上狂信徒部队。埃修一直跟着她冲进了灰潮中。灰潮沉默而自发地为他们分开道路,从始至终,那些穿着灰白色皮甲的男人们都在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丝毫没有参与其中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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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一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五)

狂信徒部队一直退到灰潮的腹地,为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特蕾莎至少屠灭了他们一半的人数,埃修每迈出一步都是先陷进浓稠的血浆,然后是破碎的尸体,最后才是黑红色的雪地。特蕾莎的杀戮很有针对性,路径上从来只散落着乌黑的甲片,不见灰白的毛皮,不仅仅是因为每一名迷雾山战士都明智地选择不拦阻在她前进的路径上,同时也是因为地狱修女至始至终都将“黑”当做最高优先级的目标——她甚至将一株龙牙松大卸八块,却对龙牙松下的熊爪狂战士秋毫无犯。这时最后一丝天光骤然殁了,所有人的视线都淹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只有血腥味仍在空气中飘荡沉浮。特蕾莎终于停下了杀戮的脚步,神智疯狂的她也开始犹疑。但这时候闪亮的火星滑过,伴随着火石清脆的撞击声,数十支火把亮起,残存的狂信徒们赫然是在这时候开始呼唤光明。借着火光的指引,特蕾莎再度挥舞起黑键杀戮,但是狂信徒却不再撤退了,他们擎着火把朝着埃修汇聚,在他面前纷纷跪倒。两名狂信徒膝行至埃修身前,高声呼唤:

“麦尔德雷大人,救救我们。”

“麦尔德雷大人,救救我们。”其余的狂信徒一同低沉地响应。

糟糕!埃修心里骤然升起强烈的警意,他下意识地看向特蕾莎,对方的身姿在异教徒喊出“麦尔德雷”这个名字时便突兀地定格了,她明明都将黑键刺进了一名狂信徒的咽喉,却硬生生地遏制了势头,不再发力,只是转过身,用那双空漠的眼盯住埃修。埃修看见了特蕾莎眼底堆积着难以想象的恨意,仿佛高高堆积起来的薪柴堆,只等着一颗火星扔进来使其爆燃——那个名字就是火星。趁着埃修转移视线的时候,那两名狂信徒趁机抱住了他的腿,想把他杵进雪地。

“麦尔德雷,以秩序之名领死!”特蕾莎朝埃修挥出黑键。埃修避无可避,他两只手抓住那两个抱住他腿的狂信徒,将他们倒提起来挡在身前。黑键扎穿他们的身体,埃修刚想趁机缴下黑键,却看到黑键的刃缩了回去。手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牵扯感。埃修一凛,立刻丢开尸体保持视野开阔。又是一柄黑键射来,埃修侧身闪躲,然而本该远去的风声再度自脑后接近,埃修刻不容缓地低头,黑键自他头上飞旋着折返。蛛丝般细而长的银线在他眼前若隐若现。银线的另一端与特蕾莎相连,她稍微抖动手腕,黑键立刻落回掌心。两次投掷都未见成效,特蕾莎不再尝试,索性握着黑键冲了过来。

又有狂信徒围上来,埃修狠狠踹开几人,夺过两根火把。在特蕾莎接近之前,他迅速地辨明了来时的方向,但并未选择折返,而是随意挑了个方向开始狂奔,特蕾莎紧随其后,两人如同两匹竞逐的野马,片刻间便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中,只看得到两点渐行渐远的火光。

残存的狂信徒们面面相觑,这时披着黑袍的老人走至他们中央。狂信徒一齐朝老人行礼:“麦尔德雷大人。”

老人并未回应,只是无声地注视着火光的尽头,那些迷雾山战士站在可视的或不可视的黑夜中,雕像般静穆。不知过了多久,灰潮再度分开,黑暗的深处亮起两粒幽深的蓝,巨狼缓缓走入光明中。男人跨坐在巨狼的背上,平静地与麦尔德雷对视。

“大人,您又让我失望了。”麦尔德雷微微欠身。

“这一切从来就与我无关。”男人说,“你有责任解决我的问题,而我没必要解决你的问题。”男人从狼背上跳下来,他不再看麦尔德雷,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巨狼冰蓝色的毛皮。他不说话,麦尔德雷也保持着沉默。直到所有火把渐渐燃尽,一切再度被黑暗所淹没时,男人才再次开口:“你原本是打算让那个女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吧?”

“……是。”黑暗中,麦尔德雷轻声回答。

……

埃修狂奔了不知多久,直到皎洁的月光洒落在他四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出了乌云笼罩的范围。明亮的残月挂在天空中,不远处可见迷雾山脉巍峨的影子,另一边则是波光粼粼的内海。埃修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瓦尔雪原。他稍一放缓脚步,便听到了“嘶嘶”地追咬过来的黑蛇——特蕾莎仍在追逐着他,不过他们身后并无追兵。埃修站定,侧身,拔剑,剑刃与黑键在半空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特蕾莎扯回黑键,径直冲向埃修。

埃修却已经把剑收回鞘中——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踏前一步,悍然撞进特蕾莎怀里,在完成近身的一瞬双手便紧紧扣住特蕾莎的手腕,连带着也扼住了对方掌心里的黑蛇。埃修凶蛮地发力,硬生生地掰开了特蕾莎的双臂,迫使其高高抬起。特蕾莎反应很快,知道角力不过埃修,抬膝便撞,但是埃修在贴身短打上只会比她更老道,特蕾莎的膝盖才抬到一半埃修就踩住了她的脚迫使其落地。胜券似乎已经握在埃修手中,只等他将特蕾莎的手臂拢到一块单手握住,而后便能腾出一只手制服特蕾莎——实际上埃修也是这么想的,然而下一秒黑蛇从天而降——特蕾莎赫然是松开了一只手让黑键落下!她的双手虽然被埃修钳制,头部却仍然能自由活动。特蕾莎抬头咬住柄,朝埃修的咽喉狠狠甩去。埃修还没有蠢到用要害去试青春之泉的功效,他不得不松手避让,特蕾莎则趁这个机会拉开距离,同时左右开弓掷出黑键。两条挣脱束缚的黑蛇呼啸而至,埃修勉强拔出长剑去招架,“铛铛”两声脆响,两发黑键将剑刃磕成三截。当埃修在雪地上站稳时,手中只剩下一个剑柄。特蕾莎也再没追击,而是谨慎地与埃修保持着距离。

埃修无可奈何地将剑柄丢开,从他松开特蕾莎手腕的那一刻,他便清醒地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殊死的搏斗——他当然可以转过身继续狂奔,但这只会让他和特蕾莎与波因布鲁越来越远——更遑论将对方带回去。这跟埃修以往经历过的战斗都不一样,自逃出雅诺斯以来他已经不少超一流武者对峙过,但是往往都是草草收场,双方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尽全力。他首次交手的超一流武者是帝国的剑斗士欧鲁巴,但当时埃修的臂骨已经被冰熊扫裂,很快便败下阵来;而后是萨里昂的教官贝克,不过埃修没给对方开弓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再然后便是号称最强的赫拉克勒斯,但他来不及拿出恶魔的武具就因为玛丽斯的莽撞而被迫陷入了与埃修的贴身缠斗——不过他在之后的追杀时也屡次将埃修逼入绝境,两人算是扯平。但埃修现在才是真正意义上全力以赴地与一名状态全盛的超一流武者交手——可能还是超一流武者当中综合实力相当靠前的一位。尽管他与特蕾莎在此前的追逃时消耗了相当的体力,但两人都未露疲态,呼吸虽然因为先前短暂却激烈的交锋而显得急促,但并未紊乱。也许这就是超一流武者能够横行于战场之上的原因,他们不仅力量超出寻常战士,就连体能也充沛得惊人,像是一口永不枯竭的泉眼。埃修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可地狱修女的极限于他而言却是个凶险的谜题。她已经用黑键撕碎了将近一百五十名异教徒,可体力似乎保持得比埃修还好。

埃修不愿意在中近距离上面对特蕾莎,对方每一次射出黑键他都要全神应对,更何况他现在已是手无寸铁。但是埃修耗得起,他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此前特蕾莎的黑键曾经在上面割出一道口子,但是现在甚至看不到血印。埃修深吸一口气,主动迎向特蕾莎。

黑键的寒光在他面前交织成锋利的巨网,埃修不闪不避,强硬地踏入其中,月光与他的身影似乎一同在寒光中被绞碎了。然而下一秒,埃修冲破了巨网,鲜血自他全身纷扬狂乱地飙出,又被埃修甩在身后。他裹在自己的鲜血中,狂吼着朝特蕾莎突进!

第一五二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六)

特蕾莎且战且退,手腕大幅度地翻飞,护腕内机簧声激烈响动,接连的“咔咔”声中,巨网收束,再扩张,自后往前重新将埃修笼罩其中。在交锋过一次以后特蕾莎不再给埃修贴身的机会,始终保持着对自己最舒适、最安全的距离。然而埃修完全就是一个亡命之徒,他不闪不躲,更不后退,完全不顾及那足以肢解奔马与重甲骑士的黑键,只是一门心思地前冲,只有当寒光逼近要害时才挥臂挡架。他无形中甚至反制了特蕾莎的攻势。特蕾莎本有很多次机会重创埃修,但那需要她在雪地上站得稳稳当当,可埃修逼迫得太紧了,也许重创对他而言亦是机会,只要特蕾莎的步伐稍有停顿——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他也能立时冲到特蕾莎面前。特蕾莎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更难承受被埃修再度贴身的代价,只能继续拉开距离。也许潘德再没有人能像埃修这样奔放地与地狱修女缠斗,他仍然保持着进一步提速的余力,但谨慎地选择保留,为此不惜继续将自己冒险置身在黑蛇肆虐的领域中,任由身上不断绽放血口。埃修知道地狱修女是一名跟他一样的亡命之徒,就算他再次贴身,特蕾莎必然会以极尽狠辣极尽阴毒的手段回敬。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向埃修下杀手,因为他是“麦尔德雷”;但是埃修却不行,他必须要制服特蕾莎,所以从一开始便注定这是一场对他极为不公的战斗。但埃修不会容许自己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他一直在有意识地压迫特蕾莎的活动空间,直到将她逼到一株龙牙松后。

就是现在!埃修的速度骤然加快,特蕾莎再想后退时,她的后背已经撞上了冰冷的树干。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被抹平。特蕾莎飞起一脚,踢出大蓬的雪幕,顺势把黑键扯回手中——她只扯回了一柄,另一柄在半空中被埃修拍落。特蕾莎还想绕至树后继续周旋,可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已经如同狂龙撕开雪幕,径直抓向她的手腕!

特蕾莎翻腕避开埃修的擒拿,顺势举起黑键刺穿了那只手掌。她不再尝试后退,两人在坠落的雪尘中狠狠撞在一起。特蕾莎屈指,黑蛇在极短的距离内弹射,咬穿了埃修的右膝盖,而埃修以此为代价准确地锁住了特蕾莎的手掌,两人十指牢牢相扣,紧贴的掌心间是温热滑腻的鲜血。特蕾莎一直在试图挣脱埃修的钳制,埃修岂能让她如愿——他的膝盖已然受伤,若是再让特蕾莎逃开他便再无可能追上。

成败在此一举!埃修深吸一口气,空气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他骤然间爆发出压倒性的力量,将特蕾莎狠狠地顶在了树干上。特蕾莎果断低头咬住埃修的喉咙,再从上面撕扯下一大块带血的皮肉。埃修则还以颜色,一记头槌擂在特蕾莎的脸上。特蕾莎的假面立时扭曲了,虚假的五官皱在一起,随后被埃修用牙撕下一大片,露出其下光滑的肌肤。特蕾莎和着一口血吐在埃修脸上。两人凶狠地彼此瞪视,眼中迸出搏命的狂怒,一刹那的停顿后,他们的头同时后仰,悍然撞向对方的额头!

一下!

又一下!

“咚”、“咚”两声闷响,龙牙松簌簌震动起来,所有的挣扎与搏杀都在这两声闷响中戛然而止。洪钟般的轰鸣响彻埃修的脑海,意识剧烈地震荡,随后更是被剧痛反复地锤捣,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埃修首先是看到特蕾莎眼中那令人心悸的空寂消失了,正在燃烧的恨意也随之隐没,取而代之的是失神的惘然;再然后埃修看见了自己狼狈的影子,他满脸的血污,眼中还残留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埃修用力摇了摇头,却摇散了自己最后一点清醒。他渐渐地恍惚了,全身的力量如泄洪般流逝,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更支撑不住特蕾莎。他仰面倒下,重重地摔在雪地中。

……

瓦尔雪原,瑞文斯顿军临时营地。

已是深夜,然后有震天的喊杀声自前线传来,与迷雾山大军的激战持续了整整一个昼夜,然而双方丝毫没有鸣金收兵的念头,只是不停地将部队推上血腥的战场,像是把棋子一股脑地堆到棋盘中央。无论是瑞文斯顿还是迷雾山部落都损失惨重。“猛犬”瑟坦达与“铁熊”道格拉斯都已经战至脱力,死在他们手上的迷雾山战士恐怕已经破千,换做是往年仅凭他们两个便足够把迷雾山大军杀得肝胆俱裂,可他们今天却险些失陷在无边无际的灰潮中——在他们体力不支准备撤退时,一个血红的恶鬼纠缠上了他们,同时围过来的还有死亡骑士与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若不是利斯塔拼死相救,恐怕他们两人都会相继在灰潮中饮恨。在瑟坦达与道格拉斯退回后方修整后,恶鬼随即接管了战场,屠杀了相当数量的北境子民。好在利斯塔仍然活跃在前线,他带着龙骑士向着灰潮发动了几次反冲锋,本人亦是亲自出手将恶鬼击退。直到现在,迷雾山大军都没能冲上雪坡,然而瑞文斯顿的军队同样无法在瓦尔雪原上推进一步。

议事营帐内,亚历克西斯公爵慢慢地从圆桌上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的脸比以往更加苍白,眼睛里布满细密的血丝。他长久地注视面前的雪盘,蓝旗与灰旗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偌大的圆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其他的领主不是在前线指挥作战就是在后方休息。亚历克西斯公爵面无表情地掀翻雪盘,任由碎雪、旗子散落一地。他沉默地走出营帐,一名龙骑士朝他敬了个军礼:

“禀报大人,伊凡勒斯子爵已经苏醒。”

“带我去。”亚历克西斯公爵说。

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席子上。到底是一位老将,赫然是以劣势人数顽强地在雪坡上抵挡住了灰潮疯狂的攻击,撑到了后方大部队的到来。阿拉里克公爵赶到时老家伙正在与两名黑骑士周旋,以一敌二居然不落下风,可被接应下来以后老人立刻昏迷过去,好在他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严重脱力,直到现在才醒转过来。

“弗罗斯特?”老人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子爵阁下。”亚历克西斯公爵挥退了龙骑士。他在老人面前单膝跪下,双手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放在胸前,“是我,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

“弗罗斯特,我要死了。”老人轻声说,“你也是。”

亚历克西斯公爵手上的肌肉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老人的手,冷淡地回答:“您不要再说胡话了。”

“弗罗斯特,你我死后,瑞文斯顿该何去何从?”老人却不再看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眼,自言自语起来,“斯蒂芬可堪一用,他的脾气很好,责任心也强,但有时候过于正直死板,还需要很久才能领会到兵者诡道的真谛。其他人性子跟你差不多强势,能力却远不及你。小阿拉里克跟小阿尔德玛还算可以,。可你若不在,厄尔多一个人是压不住他们的——”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您不会死的,我也不会。”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喝,“这场战争的胜利必将属于瑞文斯顿。”

“我是在说这场战争以后。”老人奇怪地看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眼,“瑞文斯顿必然取胜,神已经告诉我了。”

“神?”

“射手之神乌尔维特。”老人眼中流溢出虔诚却悲伤的光,“我受他的庇护,受他的谕示,他教我看到了北境的未来,被血与火点燃的未来。”

“去找到他!”老人坐起身,紧紧握住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手,“去找到他!”

“找谁?”亚历克西斯公爵看着自己的手,老人的手指如同钩爪般深深陷入他惨白的掌心,却没有一丝血色浮起。这一刻他有种莫名的预感,也许老人是对的,他也快死了。

“埃修……埃修·巴兰杜克!”似乎仅是说出这个名字便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老人无力地躺下,可他仍旧期冀地望着亚历克西斯公爵,眼神明亮炽烈。

“我会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说。在得到了他郑重其事的允诺后,老人欣慰地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亚历克西斯公爵为老人掖好绒被,走出帐篷。几名医师朝他点头示意。“好好照顾他。”他低声说。

第一五三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七)

埃修醒转过来时,特蕾莎正趴在他的身上,面朝下压着他的胸口,两人的双臂水平地展开,手掌紧紧地扣在一起。他们的身体猛一看像是两条并不如何规整的十字并叠在一起。无论是埃修还是特蕾莎,他们的每一根手指都被掌心间凝固的鲜血定格在高度的屈张状态,似乎那激烈的钳制与反钳制依然在继续。痛觉在这时成了可靠的信使,高效而忠实地反应起埃修身体各处的状况。他全身的伤势基本已经愈合,只有左手掌还残留着轻微的灼烧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手背。右膝的痛感最明显,也最强烈,这让埃修很快察觉他几乎无法自如地活动右腿,指令在传达到膝盖时便立刻被截断——发生了什么?打斗中那些惊险的细节在埃修脑海中一一闪过,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有一柄黑键正插在他的膝盖上,那里的关节大概是被捅了个对穿。埃修只希望拔出来时自己的筋肉别把刀刃缠得太紧,但在这之前他需要把身上的地狱修女给搬开。

埃修尝试着抽出手指,他动作的幅度很轻微,可当他还是感觉到特蕾莎的手指也抽搐了一下,而后这股抽搐仿佛电流般沿着肌肉传导起来,从手掌至手臂,再由手臂到躯干,最后自躯干往身体的各处流散。特蕾莎用力地打了个激灵,缓缓地抬起了头。

严重扭曲的假面在埃修面前浮起,埃修惊得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再度攥住了特蕾莎的手。但特蕾莎并未有激烈的反应,她僵硬的手指逐根放松,柔顺地躺在埃修的掌心里一动不动。这时埃修才注意到特蕾莎的目光空荡荡的,人格的影子隐遁在眼瞳的最深处。此时的她既非地狱修女,也不像是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埃修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此时的特蕾莎并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但谨慎总不是坏事,布罗谢特在《潘德志》中对地狱修女的记述措辞严谨得像是一份医学报告,埃修依稀记得在版面的最后有一句“疑似患有极其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在被特蕾莎从波因布鲁一路追杀至瓦尔雪原后,埃修已经大致明白了那个术语的含义。

埃修小心翼翼地扶起特蕾莎,将她放到身旁的雪地。特蕾莎安静地任他摆布,像是个毫无生气的人偶,但她偶尔会转动眼珠好奇地看一眼埃修。埃修坐起身,右手握住黑键,试探着发力——这次他不需要用海纳法就拔了出来。

血止得很快,新的皮肉须臾间填补了贯通的创口,只是创口下更深的伤势并未有明显的好转,一时半会埃修绝对没法正常走路。原来他的自愈能力也是存在极限的,这种伤筋动骨的重伤不会跟皮肉伤一样说好就好。要是下次伤到了内脏会是什么光景?埃修默默地想,他将身体的重心全部倾移到左腿,扶着龙牙松慢慢站起来。他一瘸一拐地绕着龙牙松走动,抬头寻找着一根可以充当拐杖的树枝。在转到树的背后时埃修发现树干上居然有一个幽邃的树洞,他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进去,摸索到了一个坚硬而粗糙的柱状物。他取出来,在借着月光辨认清楚后,表情忽然凝固。

那是一根手杖,外形粗犷,线条简陋,青翠的藤蔓从杖头一直环绕到杖尾,跟埃修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在他的梦境中,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曾经懒散地拄着这根手杖,用悠悠然的目光眺望远处的迷雾山脉。它就暂时交给你了。那个男人的话语击碎实与虚的边界再度在他的耳边回响。埃修第一反应就是将手杖远远地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还想助跑几步,以投掷标枪的姿势把这根该死的手杖钉到数百步开外的雪地里。但是藤蔓沿着他的手掌卷上来,无声无息地绑住了他的手腕。手杖在半空中被扯了回来,重新落入埃修的手中。这时他右膝盖一阵绞痛,重心莫名其妙地溃散了,埃修身子一歪,条件反射地用手杖撑住了身体。

右膝的疼痛感愈发强烈,里面仿佛嵌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残破的关节与缺损的骨骼在震动,嗡嗡作响。你需要我。埃修听到手杖如此说。狼崽子有一点说得很对,命运无所谓信徒,无论你选择与否,它都会找上门来,就像你无论如何都会把手探进树洞。

那到底是我选择命运,还是命运选择我?埃修咬着牙,冷汗直冒。

做出选择时,你会明白的。

痛楚消失了,关节与骨骼停止了震动,手杖沉寂下来。埃修喘着粗气,汗水从发梢滴落。他拄着手杖慢慢地站起来。“仿佛我会有选择的机会一样。”埃修盯着手杖说。

无人应声。冰冷的愤怒充斥着埃修的胸膛,但他知道任何的发泄都是徒劳。藤蔓依然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埃修但凡有一点撕扯的企图右膝便立刻隐隐作痛。他现在迫切地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埃修重新回到特蕾莎身边,朝她伸出手:“能走吗?”

“格里夫?”特蕾莎茫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能走吗”埃修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

“格里夫!”特蕾莎突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与思念,像是少女见到久别的情人,可动作却迅猛得有如扑击的豹子!那一刻埃修差点以为自己的脖子又要被咬下一块肉来,他努力压抑着自己的防卫本能才没有一拳揍出去。地狱修女的情绪爆发得突如其来,她又笑又哭,双臂紧紧地箍住埃修的背,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太好了,所长说你已经死了,他果然在说谎。原来你也来到了瑞文斯顿,是来帮我猎杀麦尔德雷的吗……”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欢快摇动的风铃,很快破损的假面已经无法清晰地传达她的意思。“来,格里夫,帮我把假面撕下来。”特蕾莎抓住埃修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

埃修犹豫了几秒钟,慢慢地揭开了特蕾莎的假面。

第一五四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八)

那一刻月光突然黯淡,埃修心中一窒,假面失手从指间滑落。一张明丽不可方物的脸出现在他眼前,就算是最擅长颂扬美貌与青春的吟游诗人都只会望着这张脸发出瞠目结舌的兴叹,而后陷入羞愧的沉默,因为他们头一次感觉到言语与文字的苍白无力。特蕾莎将脸托在埃修的手掌间,她的脸颊上犹然挂着泪痕,眼中却带着思慕的笑意:“发什么呆呢?”

埃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也不舍得挣开,手心中温软的触感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却是美好的。早在萨里昂的时候埃修就见过特蕾莎的真容,但两人的距离远不及现在这般近。那时的特蕾莎仍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五官精致,面容姣好,表情却是冷的,仿佛是荒芜的冻原。而现在冻原之下有什么东西迸发出来了,于是特蕾莎的美便开始带着咄咄逼人的侵略性,如同闪耀的太阳,离得越近便越发夺目,没有任何修辞可以形容那辉煌灿烂的美。埃修甚至不敢再看,他僵硬地扭过头,木讷地说:“先……先回波因布鲁。”莫名的情绪在他心里的角落悄悄地滋生,埃修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比如他两人曾以头锤硬撼,却没能在那张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又比如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那张脸吗?明明容貌无甚变化,仅仅是眉眼展开颦笑便如此风姿绰约夺人心魄;再比如他接下来还能扮演多久的格里夫?又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那张脸?不知不觉间,埃修的脑海里全是那张脸,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注意力鬼使神差地又会转移回来。他不过是直视了太阳数秒,可那光芒万丈的轮廓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心间。

“你背我!”特蕾莎跳上埃修的背,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而后四下张望,“我们这是在哪?”

埃修一个趔趄,两条腿都没入雪地一半,他紧紧扶住手杖才将自己的身体撑稳。“应该是在瓦尔雪原。”他低声回答。特蕾莎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护腕,收起掉落在雪地里的黑键。埃修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她。他左手揽住特蕾莎的膝弯,随即发现自己并不需要托住她的身体,因为特蕾莎是自己发力挂在他的身上,有意无意地减轻了他的负担。埃修这才意识到身后的佳人仍然是个卓绝的武者,杀人的手段更是极其残虐。他瞥了眼环绕脖子两边的手臂,皮袖上浸满了红得发黑的鲜血,还黏连着几块冻得硬邦邦的碎肉。那些莫名的情绪识趣地收敛,埃修定了定神,拄着手杖朝内海走去,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行走。

北境的地形图在脑海浮现,埃修记得若是走出瓦尔雪原边界,再往前一段距离后便能转入一道一直通往凝霜桥下的支流,逆流而上即可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若是运气足够好就可以轻松绕开三面围城的迷雾山大军。残月亦步亦趋地追着他的脚步,埃修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只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前抵达波因布鲁。

特蕾莎趴伏在埃修的背上,紧紧地贴着埃修的脸颊。“我希望基亚没事。”她在埃修耳边轻声说,“他晕过去时我真是吓坏了,好在他还有呼吸。如果波因布鲁的学究们尽心救治的话,他应该能保住性命。不像当年你倒在我怀里一样,怎么喊你都喊不醒,庄园里到处都是血,颜色比开得最盛的蔷薇还要浓,还要艳,后来发生的事我完全记不清楚,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所长关在黑狱里了。”她紧紧搂住埃修,小声地啜泣,“我是在做梦吗,格里夫?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所长、父亲、还有基亚,都告诉我你战死了,还好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特蕾莎的眼泪在埃修的肩头上漫开,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这些年的经历。有些埃修听说过,例如帝国与萨里昂年初在卡林德恩平原上的战役,还有崔佛对萨里昂监狱的突袭,以及刺杀奈德·格雷兹前的布局——埃修本人也不可避免地被提及了;还有些则没有,比如说跟着但丁在帝国边境的盾风堡垒猎杀零星出没的恶魔;比如说有时候恨不得将那一大票不自量力的追求者宰个干净,又比如说在异端裁判所所内的机密权限被降到了“白羽”……埃修并不如何关心,但依然忍不住为特蕾莎的声音分神。耳畔像是有清泉洗石,微风抚叶,叮叮咚咚,簌簌哗哗,往事带着兰麝的幽香娓娓而来。

但埃修只是沉默地聆听,始终不发一言,手杖迅疾地在雪地上点过。不多时两人顺利抵达了支流的河口,还算宽广的河面上满是浮动的碎冰互相挤压碰撞,偶尔会有锋利的棱角一闪而过。浮冰之下是沉闷涌动的水流。埃修抬头望天,残月不知何时已经走在了他前面,轨迹的尽头是厚重的乌云。埃修很想加快脚步,但是右膝的伤势并未好转多少,目前他仍然只能把身体的重心分担到手杖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可以走得很快,却绝无可能狂奔。

埃修提振了下精神,沿着河岸继续前行。周围的空气显著地降温了,碎冰碰撞的声音变得稀疏起来,低沉的水声逐渐浮现又逐渐消弭。特蕾莎似乎是终于说完了,安静地把头靠在埃修的肩膀上,目光迷离地注视着他的侧脸。埃修心里有些慌乱,他也不是头一次被人注视,但那些人的目光要么审视,要么戒备,有时候还带着强烈的敌意与仇恨。面对那些目光埃修总能镇静自若,可现在他却没来由地被特蕾莎瞧得有些心慌,被注视的地方肌肉情不自禁地绷紧,很快酸麻难忍起来。埃修的脸颊微微抽动,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把假面也摘下来吧,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特蕾莎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尖轻佻地在埃修的下巴摩挲着。但她并没有摸到所谓的边缘。特蕾莎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又摸了一遍:“这……这不是假面?”

埃修心里一惊,意识到不妙,但是特蕾莎已经强行扭过他的脖子,逼迫他与自己对视。埃修再次看见了那轮太阳,只是那些璀璨的光正在快速地敛去。特蕾莎沿着他的脸狂躁地摸索了一圈,指甲深深地陷进皮下,埃修觉得整张脸都在火辣辣地痛——特蕾莎是真的想要撕下他的面皮!

“你不是格里夫!你是谁?”环绕在埃修脖子上的手臂骤然收紧,猝不及防下他朝外一歪,摔进河里,浮冰将他冲撞得东倒西歪。埃修还没来得及在水流中站稳,特蕾莎就已经扑了下来,狠狠地把他摁进河床。埃修还想挣扎,但他周围全是翻腾起来的河沙,根本无从发力。埃修下意识地想深呼吸,却呛了一大口冷到冻牙的河水,至此他彻底失去了反抗的余地。特蕾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一直将埃修拖曳到河的另一侧。她用力地提起埃修,将他重重地掼在河岸上。护腕上机簧响动,特蕾莎高举着黑键用力刺下!

黑蛇狂啸着咬向埃修的脸,他却全然没有在意,只是越过利刃注视着特蕾莎的脸,那张脸仍旧美丽,眼神却已经失去温度,那些勃发的愤怒与狂躁正在缓缓地被合拢的冰原所吞没。埃修突然间很难过,一时间却又说不上为什么。

第一五五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九)

刀刃在他面前停住了,尖端已经割开了肌肤,但埃修感觉到它下刺的势头被持握者硬生生地遏止了,却又没有立即抬升,只是游移在两难的进退之间。“杀了他!”特蕾莎低声说,眼角狰狞地抽动,随后却又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旭日、冻原、血海,截然不同的情绪化作混乱的意象在她精致的脸上互相倾轧,却始终没有一方能够真正地占据上风。这时特蕾莎压制埃修的手臂产生了一丝松懈,埃修立刻一个翻滚拉开距离,任由黑键在自己脸上豁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他扶住手杖半跪在地,一掌拍在小腹上,将肠胃里积压的河水逼出来。埃修抹了一把脸,警惕地望向河中的特蕾莎。

特蕾莎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埃修已经脱离。黑键停滞在半空中,片刻后才猛然刺入坚硬的泥土,只余下刀柄露在外面。特蕾莎怔了一会,拔出黑键甩向埃修。埃修一直在留心特蕾莎的动作,及时举起手杖格挡。他刻意让手杖磕上黑键的锋刃,然而跟木头无异的质地居然抵挡住了金属的切割,两者相撞发出一声非金非木的闷响,黑键被震到一旁。埃修瞥了一眼手杖,上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击不中,特蕾莎想爬上岸,身子却被一块巨大的浮冰给推到一旁。埃修趁机踏前一步,踩住黑键,在特蕾莎收回之前抢先将柄握在手里。他奋力一拽,特蕾莎与他短暂地相持了片刻。随着两人逐渐灌注力道,那条材质不明的丝线开始慢慢地延展,绷得越来越紧,却终究没有断裂,反倒是特蕾莎手上的护腕咔哒一声,先一步碎裂开来,里面的机关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巨大的惯性将埃修与特蕾莎同时推倒。埃修爬起来时,河面上已经失去了特蕾莎的身影。埃修毫不犹豫地追到岸边。他看见水面下一道游鱼般苗条的影子遮掩在浮冰之间,正在快速地朝对岸洇渡。“哗啦”一声水响,特蕾莎窜上河岸跑向雪原,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手无寸铁,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拉开距离。

埃修掂了掂黑键,很快熟悉了这柄武器的手感。他举起来瞄准特蕾莎,但就在即将脱手而出的时候埃修迟疑了几秒,转而从水里捞了一块浮冰的碎片掷向特蕾莎。特蕾莎听到身后风声响动立刻回身,将那块冰片绰在手心,这时黑蛇的獠牙刺穿了她的小腿肚,特蕾莎扑倒在雪地里。埃修长吁一口气,他刚才差一点就将好不容易争抢来的优势拱手送还给特蕾莎。若是让地狱修女重新拿回黑键拉开距离,隔着一条河她大概有若干种一击必杀埃修的手段。

埃修渡了河,慢慢地走到特蕾莎身边。特蕾莎脸朝下一动不动。但是埃修并未放松警惕,面对一名超一流武者,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果然在他俯下身查看的时候,特蕾莎立刻翻身暴起,左手抓了一蓬雪洒到埃修的脸上,而后竖起两指朝他的双眼捅去,右手则拔出腿上的黑键刺向埃修。但埃修在她有所动作的一瞬立刻抽身后退,手杖砸在特蕾莎的右手背上,打断了她的动作。然而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特蕾莎身上,忽略了身后就是河岸,用力过猛之下他没有踩到实地,反倒重新跌回水中。特蕾莎握着黑键,一瘸一拐地跳下河,跟埃修厮打在一起。她以亡命徒般的姿态搏杀,黑键在她手中成了修长的匕首,寒芒只在埃修的要害周围闪灭。但那些寒芒随后便被更大的暴力掐碎了,埃修在起身时便已经开始澎湃的呼吸,空气以他为中心汇聚,一个个微小的涡旋出现在河面上。特蕾莎被他轻而易举地擒拿,反剪双臂按倒在岸边。

冰冷的水流洗过两人的身躯,特蕾莎犹在不甘地扭动,她挣扎的幅度很大,尽管不可能挣脱,但足以将她自己的关节拧断。埃修凑近她的脸,低声说:“基亚还在波因布鲁。”

特蕾莎停止了挣扎,埃修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柔软下来,不再强硬地试图挣脱。她深吸了一口气,剧烈地喘息起来,像是刚从长久的噩梦中惊醒。“行了,放开我。”她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惫。

“说出你全部的身份。”埃修紧盯着她。

“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地狱修女’特蕾莎·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异端裁判所的黑翼修女长,基亚·艾尔夫万的姐姐,现在是你的手下败将。”特蕾莎冷淡地说。她放开手,任由黑键沉入河底。“够了吗?”

埃修终于松开了手,特蕾莎扶着河岸站起来,精疲力尽地捂住额头。“我们离波因布鲁还有多远?”她问。

“现在动身的话,天亮前应该能抵达波因布鲁的南门。”埃修回答,他观摩着特蕾莎的表情。如此状态下的地狱修女已经归于冷寂,可仍然危险——也许危险本就是特蕾莎的常态,那片冻原之下潜藏着火山的集群。“之前的事你记得多少?”他试探着问。

“对于在不属于他们的时间中发生的事,其他人是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但我不同,”特蕾莎转头安静地注视着埃修,“我记得一切。”

“其他人?”

“追杀你的是地狱修女,把你错认成格里夫的是特蕾莎,现在跟你讲话的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特蕾莎顿了顿,“我是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地狱修女’特蕾莎·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家族的长女,异端裁判所的黑翼修女长,基亚·艾尔夫万的姐姐,现在是你的手下败将。”她机械地又将先前的回答又重复了一遍。

埃修知道他们之间的谈话就此为止了。他爬上岸,感到空前的寒冷。在厮杀的热血冷却下来后,身上的水便开始吸蚀他的体温。特蕾莎的情况并不比埃修好到哪去,她的嘴唇已经被冻得发青,但看到埃修的目光转过来时又不动声色地咬住。埃修伸手去搀她却被拍开。“我能走,带路就行。”她勉强站起来,水流在她的皮甲上凝结成垂落的冰柱。

就在这时两人的身体僵住了,他们对视了片刻,不约而同看向上游。一头巨大的雪狼正在安静地注视埃修与特蕾莎。它的身躯魁伟得像是一座小山丘,每一块肌肉都饱满而鼓胀,皮毛在月光下呈现晶莹而瑰丽的蓝色。明明只是一头野兽,可它的嘴角却带着极其人性化的笑意。埃修感觉到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藤蔓收紧了,手杖震动起来,像是在咆哮。

第一五六章 灰烬与蔷薇之歌(十)

埃修曾经孤身猎杀成群结队的雪狼,但就算是当中最强壮的头狼在这头巨狼面前也会显得既孱弱又卑微,直觉告诉他这只野兽只会比狼群更加难以应付。人性与兽性在它身上完美地共存,摇荡出庄严而神圣的谐律。巨狼自乌云之下的黑暗走进月光笼罩的范围,并未高调宣示自己的出现,然而仅是投射眼神便展示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以致于埃修与特蕾莎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它不怀好意的目光,随后便是它本身。

手杖的震动愈发强烈,似乎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木的桎梏中脱出。埃修几乎快要扶不住它了,他将身体的重心全部挪到左脚,站稳后松开右手,任藤蔓垂下将手杖吊在半空中。可就在这时原本缠得很紧的藤蔓从埃修的手腕上滑落,手杖直直坠入雪地,离开埃修的手心后它便立刻安静下来,浑然便是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埃修讶异地看向手杖,随后他明白了手杖的“意图”: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埃修走神的那一瞬,巨狼动了起来。它的动作奇快,爆发力更是强悍得匪夷所思,发力的那一瞬它所站立的雪地飞扬炸裂。巨狼在雪地上狂奔,四足拨出重重雪雾,在身后形成飘渺而离散的烟尘。巨狼第一时间找上了埃修,埃修侧过身体张开双臂抱住它的脖子,想要将巨狼扼翻在地。然而巨狼灵巧地扭动起来,油亮的皮毛在埃修的手臂间柔顺地滑动,它轻松地自埃修的钳制中窜了出去。埃修伸手扯住巨狼的尾巴,手腕一翻将其绞住。他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发力拽断,巨狼却在这时转过头,朝埃修脸上喷了一口腥臭的空气。它的嘴里尽是尸体腐烂的味道,埃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窒息过去。海纳法被迫中止,巨狼一个甩尾将埃修抽倒。它转头咬向特蕾莎,后者翻身规避,顺势一个猛子扎下河,再冒出来时她手中已经拿回了黑键。特蕾莎窜上河岸,奋力将黑键刺入巨狼的咽喉。巨狼的肌肉瞬间绷紧,将刀刃死死地卡在脖颈之间。黑键再难寸进,特蕾莎刚想抽身后退时,巨大的狼首自上而下将她拍倒在地。巨狼踏住特蕾莎,低头咬向她的咽喉。

一柄手杖砸在巨狼的脑袋上,砸歪了它的嘴,连带着它小山般的身躯都一个踉跄。巨狼眼中流露出明显的痛意,转过头惊疑不定地盯着那根倒飞回埃修手中的木棍。

那股恶臭仍然在埃修的脑海中盘旋着,在感官中带起一片混乱的连锁反应。他甚至都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只是在看到特蕾莎陷入险境后他不假思索地找了个离手边最近的东西砸了过去——所幸身旁的雪地上插着一根木棍,不然埃修就只能捏雪球了。好在卓有成效,但巨狼仍旧踩着特蕾莎。埃修晕乎乎地接过手杖,一种异样的违和感在他心中升起,似乎有人在心里告诉他:这么用并不合适。

那应该这么用?埃修左手握住手杖的中段,右手自然而然地扯开藤蔓,像是拉开一张弓的弓弦。手杖的两端大幅度地弯曲,与藤蔓形成了一个饱满而完整的圆。

对了,就是这么用。

手杖的深处传来一声裂响,一张完整的长弓自木头与藤蔓的碎片之间脱出。它形貌原始,外表简陋,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镂与装饰,却自带浑然天成的威严。无形的力量驱动着埃修的手臂,他澎湃地吸入汹涌的空气,进一步地发力将弓弦扩张到极致,那一刻盛大恢弘的幻象在他身旁铺展,仿佛一幅笔触森冷残酷的画卷:绵延的山脉在地平线上缓缓坍塌,白骨堆积成新的山脉;遍体鳞伤的苍龙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瞳孔中的光如同摇曳的烛火渐渐熄灭;猎鹰自天空坠落,紧闭的鹰喙中渗出漆黑的血;乌鸦与秃鹫盘旋在它们的尸体上空,鸣叫声欢快而贪婪。幻象一瞬即逝,埃修重新回到雪原,他感觉到无形的气流在弓弦与弓背之间汇聚,又在月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实体——那赫然是一根修长的“箭矢”!

交给你了。

它就交给你了。

它就暂时交给你了。

它是什么东西?

它是我的证明。

你又是谁?

我名为——乌尔维特,射手与狩猎之神!

男人的声音如同浩荡的洪钟,埃修浑浑噩噩地松开手,复位的弓弦发出一声激越的铮鸣,气流汇聚而成的箭矢带着狂啸声激射而出。巨狼毫不犹豫地转身狂奔,四足再度扬起雪雾,想要离得越远越好,然而箭矢须臾之间便追上了它,将它魁梧的身躯淹没在锋利的乱流中。

巨狼的动作定格了,无数道深刻的血痕自皮毛下绽出,仿佛那一瞬千百把刀剑加身,将它斩切得支离破碎。巨大的血口缓缓地自巨狼的咽喉裂开,它的头颅坠落,身躯轰然倒地。

埃修拄着长弓,无力地跪倒在雪地中,剧烈地喘息。他很想干呕,但却没有吐出来任何东西。那一箭不仅仅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粗暴地榨取干净,顺带也将他的右臂割得鲜血淋漓,个别地方甚至可以见到森森的白骨。过了好一会埃修才能勉强地起身,他慢慢地走到特蕾莎身边,伸手将她搀起,特蕾莎这次再没挣扎——她也已经精疲力竭。“你到底是谁?”特蕾莎看着他问。

“大概……是预言之子吧。”埃修耸了耸肩,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竟然是如此地随意,也没有什么抵触的情绪。但是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是他主动抓起了手杖砸了过去,也是他主动扯开了藤蔓。他做出了选择,并不后悔。哪怕时光回溯上无数次,那张长弓都注定会在他手中解放。

其实感觉也并不是那么差。埃修默默地想。“走吧。”他说。

特蕾莎沉默地点头,她刚想迈步,却朝前扑倒在地,连带着埃修也跟着一起倒下。两人摔倒在一起,脸贴得极近。埃修看到特蕾莎青白的脸上挂满了凝固的冰晶,微弱而冰凉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她先前为了取回黑键又跳下了河,这让她的体温进一步降低。埃修犹豫了一下,张开双臂抱住了特蕾莎。

“放开!”特蕾莎试图推开埃修,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用力咬住埃修的喉咙。她的牙齿也是冰凉的。

“得罪。”埃修忍着疼说,他开始澎湃地吐息。但这次并不是为了积蓄力量,只是反复地让巨量的空气进出肺部。他的体温逐渐升高,如同一座全力运转的风炉。热量通过两人紧贴的躯体传递,冰晶逐渐融化。在热量面前特蕾莎的身体略显羞怯地瑟缩,但是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便又贴紧了埃修。

“咦,格里夫,你刚才去哪啦?”冻原开裂,特蕾莎松开了嘴,抬头时灿烂的笑颜展露在埃修面前。

“我不是格里夫,”埃修轻声说,“我是埃修·巴兰杜克。”

“如果你不是格里夫,那你刚才为什么会救我呢?”特蕾莎楞了一下,而后又嘻嘻地笑起来,把头埋进埃修怀里,“而如果你不是格里夫,为什么能抱着我呢?你受了好重的伤,不过没关系,只要向秩序女神虔诚地祈祷,一定会好转的。”她抬起手,指尖点在埃修的脑门上,从额头至胸膛,左肩至右肩,轻柔地为他画了个十字。

“来,跟着我念,”她用银铃般的声音咏唱起来: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

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赐我们秩序

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

消灭我们的敌人

如消灭你的敌人

因为公正、仲裁、统治

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

amen。”

仍然是秩序教派的主祷文,只是再次经由特蕾莎的口中念出时已不再空洞而暗诡,每一个音节都焕发出勃勃的生机。埃修低低地和着,两人的声音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感觉到特蕾莎的体温已经恢复了正常,于是松开了手,拉着她站了起来。然而特蕾莎的身体仍是软绵绵地,埃修小心地将她放到自己的背上,用弓背固定好,弓弦勒住自己的胸膛。这时他感到特蕾莎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片刻,知道太阳又落回冻原中去了。他试探地伸手去揽特蕾莎的膝弯。

特蕾莎没有拒绝,任由埃修托住了自己。“谢谢。”她低声说,双臂慢慢地搂住埃修的脖子。

埃修轻轻地嗯了一声,沿着河继续向东行走。

“抱歉。”过了一会,特蕾莎又说。

“没事。”埃修说。

“可以继续跟我祈祷吗?”

“好。”

残月没进浓重的乌云,两人步入无垠的黑暗,咏唱的歌声幽幽,而流水淙淙地跟随。

第一五七章 癫狂终焉(一)

波因布鲁。

已是深夜,然而守备长官帐篷前的两根火把依旧烧得很旺,卫兵已经被遣离。激烈的争吵声穿透厚重的帘子里传出来,达哈尔大尉站在帐篷外头,沉默地听着。帐篷里有四个人,但绝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听得到两个人又粗又硬的嗓门在互相顶撞摩擦——兰马洛克与肯瑞科都是性如烈火的军人,而且彼此之间不同出身的血性与意气都不如何相投,一言不合就开始攀比嗓门,这使得绝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这两个人在冲着对方咆哮。兰马洛克想问明白地狱修女进入北境所图为何,肯瑞科却一口咬定自己与此事无关,他实际上并不想跟兰马洛克进行这次对话——亦或者是审问,只想带着自己的部队出城搜救特蕾莎。然而兰马洛克太了解他的脾性了,肯瑞科前脚刚被吉格拽进城门,兰马洛克后手直接带人缴了所有侠义骑士的军械。于是肯瑞科只能退而求其次,想问出那个被砍断左臂的年轻人的真正身份——但凡是目睹了回收全程的都知道地狱修女暴走跟那个意外负伤的年轻人关系匪浅。

肯瑞科自然无法从兰马洛克那里得到答案,他只能去问帐篷里的第三个人,那位由伊凡勒斯子爵指派给埃修的联络副官,雷恩。在埃修失踪、基斯亚昏迷以后,雷恩便是那支佣兵小部队名义上的临时指挥,于是也被兰马洛克拎了过来盘问。但是雷恩要么推脱,要么沉默,兰马洛克与肯瑞科都能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他在队伍里的边缘地位,于是都没过多地刁难他,转而继续互相拍桌子瞪眼睛——肯瑞科拍不了桌子,因为他是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凳子上,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跟兰马洛克呛声。只是无论两个人再如何粗声粗气,第四个人开口时他们立刻会有所收敛。第四人的声音不高,但是沉稳,而且极具穿透力,如同落在圆桌上的法官槌——那是布罗谢特,但他现在并非作为王立学院的院长出席,而是在以黑矛骑士团荣誉大团长的身份与两人对话——这并非有名无实的虚衔,必要时布罗谢特的权利甚至高过代理大团长达哈尔大尉——比如说现在。牵涉到一名萨里昂的超一流武者,达哈尔权衡了很久,还是决定请动布罗谢特。目前来看,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达哈尔自己绝没有办法一开口就能够镇住那两头看不对眼的公牛。不过布罗谢特无意劝阻兰马洛克与肯瑞科,他偶尔开口只是在问询一些零碎的细节,当他的声音沉寂下去以后,兰马洛克与肯瑞科又开始冲着彼此吼叫起来。

“你tm还在给老子装糊涂?以为北境人的智商跟你这种萨里昂人差不多?你难道不知道地狱修女的真实身份?你进城那天我就看出不对劲了,佣兵团里还带个女仆?装得再像一点?态度还跟条狗一样,地狱修女到底是泡多臭的屎你才会这么喜欢舔?”

“注意你的言辞,兰马洛克!”肯瑞科浑身的牛筋绳立刻绷紧了,胸口上的绷带洇出大片的血迹。他浑然不顾,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兰马洛克,“有本事你放开老子,我让你一只手都能放倒你!”

“好啊,想火并?来!”兰马洛克并不吃肯瑞科这套,“三个游侠团,两百多张弓正对着你的部属,你再激我一句,我立刻下令把他们射成马蜂窝。”

“那你下令啊!”肯瑞科大吼,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凳子被牛筋绳绑在他的后背。肯瑞科扭动着身子趴上圆桌,艰难地朝兰马洛克爬过去,像是一条巨大的蜗牛,在身后留下带血的辙痕,他一边爬一边咆哮,“来啊,让我看到你劈下来的手掌!”

“我cnm……”兰马洛克咒骂了一句,他当然不可能真的下令,只能离了座位,把肯瑞科从圆桌上揪下来。他费了些力气,因为肯瑞科不停地想咬他。

“雷恩先生,您确定对埃修与基斯亚一无所知吗?”布罗谢特转过头对着雷恩。

雷恩摇了摇头:“一无所知,我们并肩作战过几次,但他们并不愿意相信我。我所知道的是基斯亚先生受过严格的、堪比骑士水准的作战训练,战技水平奇高;而巴兰杜克先生则更为强悍——相信你们也都见识过了,他几乎能被称作毫无死角的战士。”

“是的,他确实很强。”兰马洛克点头,对雷恩的话表示认可,“你跟基斯亚有过一次战场搏击,能不能认出他的技巧来自哪?”

雷恩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当时的判断和盘托出:“他所表现出来的水准并不亚于一名狮骑士团的高阶成员,我并不相信他所谓‘教官是一名退役的狮骑士’这样的说辞——哦,还有,”他又补充了一句,“在战场搏击正式开始以后,他做了一个剑盾交击的姿势。”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

“那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战场仪式。”布罗谢特说,“比他们的家族纹章还要久远——那么我想答案应该很清楚了,这个化名基斯亚的年轻人,应该是艾尔夫万家族的成员。考虑到地狱修女在他受伤后的反应,他极有可能是在王城萨里昂被挟持失踪的基亚·艾尔夫万子爵。”

“基斯亚……基亚,他剃了胡子以后原来这么年轻的吗?”肯瑞科喃喃地说。

“意思是萨里昂先是派了一位超一流武者,然后又是一名子爵?”兰马洛克眉头狠狠地皱起来,“你们到底想干嘛?”最后这句话他是同时朝肯瑞科与雷恩说的。

“地狱修女的目标应该是北境的异端主祭麦尔德雷,”布罗谢特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兰马洛克,我需要你暂时约束下对萨里昂人的怀疑与敌意。”

“院长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派人去搜救他们?”

“不,我有预感,他们会安全回来的。”布罗谢特隔着圆桌注视兰马洛克,“我只是需要你别把巴兰杜克先生与地狱修女一同拒之门外——也不能将那支佣兵部队赶出去。”

“不行!”兰马洛克断然拒绝,“其他人都好说,唯独地狱修女不行——换做是别的人来,我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那可是地狱修女!她可能不是最强的超一流武者,但绝对是最危险,最不稳定的!你们也都看到了那些无差别飞舞的黑键,如果她再次发作,最先遭殃的反而是守军。院长,恕我无礼,但我只会相信自己的判断。身为波因布鲁的最高长官,我不能拿整座城池的安危去冒险——防贼甚于防狼!实际上,无论他们能够回来与否,与他们有关的任何人都必须离开波因布鲁。任何人!”,他刻意将“任何”两个字咬得很重,“天亮前我要看到那些人踏上凝霜桥,之后无论是返回萨里昂还是在迦图草原晃荡,我都不会管。”

“防贼甚于防狼?”布罗谢特沉默了很久,低声慨叹了一句,“兰马洛克,亏你还在王立学院听过一段时间的课。达哈尔,没有我的吩咐,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进来。”

“是,大团长。”帐篷外传来达哈尔大尉不安的声音。

“兰马洛克爵士,从现在开始,我解除你守备长官的职务。”布罗谢特将一块黑铁的令牌沿着圆桌滑到兰马洛克面前,“波因布鲁守军的指挥权由我接管。”他平静地下令。

兰马洛克低下头,看清了那块令牌上的图案,那是一片险峻的冰崖,龙首悬挂在冰崖上方,冷漠地与兰马洛克对视。他攥紧了拳头,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口:“王爵铁令?什么时候的事?”

“老公爵交给我的,我本来是想若是哪天小阿尔德玛昏了头,我可以用这块铁令暂时顶替城主之位,但没想到现在就不得不用。兰马洛克,‘王爵铁令’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我也只要求这一次,之后这令牌我便给你,至于你是要留着还是要交还给小阿尔德玛,都与我无关。”

“院长,如果我说不呢?”兰马洛克伸手抓住令牌,却没收起,只是注视着布罗谢特。

“那现在这里就会发生一场哗变,而我也可以将留下这块王爵铁令。”布罗谢特站起身,掏出一把飞刀摆在圆桌上,他的语气仍旧沉静,但所有人都听出了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无法忤逆的威严。长袍滑落,老人披挂着一身链铠,腰间的飞刀闪出一片森冷的寒芒,“兰马洛克,你的铁胎弓离你有十步,近身战你未必是我的对手,要试试吗?”

第一五八章 癫狂终焉(二)

要试试吗?

兰马洛克震住了,圆桌对面的老人语气听起来是如此轻描淡写,似乎他本就应该占据上风。那把飞刀在老人的手指间灵活地旋转,每每有所停顿时刀尖总是有意无意地指向兰马洛克。他瞥了一眼帐篷的角落,那把铁胎弓离他十步,不偏不倚。他若是奔过去抢,身上会中几把飞刀?

但兰马洛克并不需要铁胎弓,他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但是他不得不谨慎地权衡在此时跟王立学院院长决裂的后果,圆桌对面的老人代表的是王立学院全体学者与黑矛骑士团的意志,一旦失去了这两方的支持,波因布鲁绝无可能在灰潮之下存留片瓦。兰马洛克不知道布罗谢特是否真的会为两个危险分子而不惜将波因布鲁置于如此境地,但他知道他自己绝对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兰马洛克按压在圆桌上的手已经变得很僵硬,王爵铁令冰冷的棱角硌得他的掌心生疼。

一名年事已高、早已大规模放权的学者,为何他的态度会在此时如此强硬,如此坚决?

兰马洛克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老人。北境已经没人知道布罗谢特确切的年龄,他似乎是与格雷戈里三世同时代的人物,但很多记载都表明老国王恭敬地称呼了布罗谢特一辈子的老师——就跟如今学院中所有的学者一样。而他作为王立学院成立以来唯一同时能在三个学术之环上串满石珠的学者,在各方面的造诣都是一座只能瞻仰的山岳——包括军事领域。他是战技实践课的导师,军事理论课的大导师,潘德战争史的首席大导师。瑞恩龙骑士学院的第一批教官全部都是他的得意门生。近些年布罗谢特虽然仍旧在各个分院挂着导师的头衔,但已经不再过问分院的事务,只是一门心思地钻研与马迪甘有关的史料。兰马洛克不止一次地听到传言,说布罗谢特正试图开拓一门新的学科,甚至为此成立了一个秘密结社——这就是兰马洛克关于布罗谢特的全部印象——他并非王立学院出身的军人,而是经由选拔进入波因布鲁守备军的游侠,再一步步坐上守备长官的高位,在他开始为自己的职位在王立学院恶补理论知识时,布罗谢特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任何一座分院的讲坛上了。偶尔在学院中遇见布罗谢特时,老人那下垂至腰的白须总能让兰马洛克为之侧目。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从那挂白须中迸出如此直白的威胁。

“如您所愿,大团长。”兰马洛克的五指缓缓合拢,他收起令牌,更换了对布罗谢特的称呼,只是语气冷淡而疏远。“从现在开始,您就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直到您愿意卸任为止。请下令。”

“很好。”飞刀停止了旋转,在布罗谢特手中挽出几个漂亮的刀花。老人重新坐下,从出言威胁到兰马洛克退让,他的语气始终没有产生太多的波动。“我任命你为战时守备长官,负责一切军事统筹事宜。期间巴兰杜克与地狱修女回城,你无条件放行。”

“就这样?”兰马洛克的脸涨红了,他本已经做好被下放至作战序列的准备,然而总指挥权转了一圈又回到他身上,而布罗谢特唯一行使的权力就是为埃修跟地狱修女敞开了波因布鲁的城门——在这两人不知生死的情况下。“就为两个可疑人物,您居然不惜动用王爵铁令?”

“兰马洛克,你是军人,所以你站在军人的角度思考。我从未因此责怪你什么,放在往年,无论你如何作为——哪怕下令把他们统统吊死——我也不会过问半句。但是今年不一样,”老人平静地与他对视,“我当然知道地狱修女的危险性,也知道一名萨里昂的贵族子弟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们需要在这时把握住一切可以把握的战力。而且我们更需要埃修·巴兰杜克。”

“为什么?”兰马洛克的声音里带着苦涩,“您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角度思考,才会做出这种判断的呢?”

“你并不需要知道。”布罗谢特说,“执行命令吧。”

“报告。”帐篷外传来达哈尔大尉紧张不安的声音。

“讲。”兰马洛克与布罗谢特异口同声,然后前者才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地位,别扭地朝布罗谢特敬了个礼。“继续。”布罗谢特这才示意达哈尔大尉。

“哨兵汇报,南门外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要求进城,其中一人声称自己是瑞文斯顿的雇佣兵。”

“行。”布罗谢特点了点头,“兰马洛克,你跟达哈尔去把他们接回后勤营地,我有话要跟他们说。”

兰马洛克又敬了个礼,走出帐篷。达哈尔大尉已经在等着他了,两人走出很远,兰马洛克才小声地抱怨起来:“院长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居然为了那两个人以死相逼?”

“什么以死相逼?”达哈尔大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王立学院里最不想死的就是院长。”

“那他为什么要拿哗变威胁我?真要打起来的话我一用劲他那副老骨头就折成七八段了!”

“不,”达哈尔大尉停下脚步,沉重地拍了拍兰马洛克的肩膀,“院长如果说近身战你不一定是他对手,那被折断骨头的肯定是你。如果当时你一意孤行违抗王爵铁令,那院长是真的会把你绑起来的。单论力气的话,院长在学院里排名第二。”

“还第二?”兰马洛克嗤之以鼻,甩开达哈尔大尉的手。他并不相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力气能够胜过一个能够身披重甲的同时还能拉开硬弓的优秀游侠,不过那个所谓的排名还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那第一是谁?”

“达姆士。”

“他?那个搞毒药的?”这个名字兰马洛克并不陌生,“你开玩笑吧?”

“我从不开玩笑。”

兰马洛克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刚出口的话语却被一阵阵盛大的狼嗥掩盖了。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两人都惊得跳了起来,暂时放弃了前往南门,而是冲上城墙,于是狼嗥声便愈发明晰。似乎火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中有成千上万头狼在嚎啕。狼嗥在波因布鲁的街巷中穿行回荡,极远却又极近,仿佛来自无可名状的虚空,又仿佛无所不在。狼嗥并不是在解放野性,反而呈现出一种极其人性化的哀悼情绪,因此更让人毛骨悚然。若是听得再仔细些,狼嗥声又分为数个层次,整齐而凄厉的号泣与嚎啕中有低沉的呜咽贯穿始终,那似乎是一匹独狼的独奏,却没有淹没在群狼的嚎啕声中,反而奠定了情感的基调,那呜咽声是真心实意地因为失去了什么而在哀悼,其余的嗥叫不过是在应和。波因布鲁被惊醒了,火把成片成片地点起,临时披挂起来的哨兵在城墙之间跑动,擎着火把不安地朝城外眺望。有人试图交流,但任何声音都在群狼的嚎啕声中湮没了。不知持续了多久狼嗥声方才止息,黑夜前所未有的寂静。

“那是什么?”兰马洛克轻声问。

“我不知道。”达哈尔大尉同样轻声地回答,“应该是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第一五九章 癫狂终焉(三)

埃修站在波因布鲁南门外的雪地中,注视着城墙上闪动的火光。黑暗中群狼凄厉的啸声铺天盖地,那低沉的呜咽却格外清晰。埃修知道是谁在呜咽,也隐约清楚他为何呜咽——。他原以为那人会愤怒,会仇恨,会咬牙切齿地诅咒,然而直到啸声止歇,埃修也没有听出那些强烈而扭曲的负面情绪,只有最纯粹的伤感与悲痛,像是经历过了一场永远的诀别。埃修不由得肃然起敬,命运将两人的路途拼接在一起,也许明天他们两人便会以刀剑展开血腥的对话,然而对方那达观而平和的态度是埃修难以企及的。也许正如他所说,正因为命运无所谓信徒,所以无论它对你如何刻薄,坦然拥抱总是要比激烈反抗更好些——而他也是如此贯彻的。

缠绕在他脖子上的双手松开了,特蕾莎不动声色地从他背后滑下来,在雪地上一个踉跄,但终究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我不会被准许进入的——可能你也不会。兰马洛克不是傻子,早在先前肯瑞科拙劣的表演已经让他看出端倪了,只是碍于两人的交情他一直没点破。但是现在我跟基亚的身份大概都已经暴露了,你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提到基亚,特蕾莎的语气中便有了一丝克制而森冷的怒意,“我不管之前在萨里昂你们两个说了什么,但你不该把他带到瑞文斯顿。”

“……我的错。”埃修低声说。

黑暗中传来木制机关吱呀作响的声音,南门开启,两根火把一前一后飘荡出来,兰马洛克与达哈尔大尉出现在两人面前,在看清彼此的面容以后四人都吃了一惊。兰马洛克与达哈尔惊讶于这两人居然真的能够自雪原之外归来,埃修与特蕾莎则是讶异竟是由两名波因布鲁的高级军官出来迎接。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了一些端倪,兰马洛克的脸绷得很紧,语气也极不情愿:“请巴兰杜克先生与艾尔夫万小姐进入波因布鲁,守备长官布罗谢特有要事与两位相商。”兰马洛克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埃修能很轻易地看出他对于自己与特蕾莎进城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守备长官布罗谢特……似乎在他们不在的时间里,波因布鲁内暗流汹涌而过。埃修意识到这很可能跟他与特蕾莎有关。但他很明智地没有去问兰马洛克,只是准备进城,但特蕾莎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不必了,我今晚就要带走我弟弟。”

兰马洛克巴不得特蕾莎这么说,他刚想开口,达哈尔及时踏前一步:“基亚先生正在营地中接受学者的治疗,现在还没脱离危险。”

“偌大的王立学院已经找不到像样的外科医师了吗?”特蕾莎冷冷地说,“半个夜晚过去了,连一名伤员的伤势都无法稳定下来吗?”

“我只懂一些最粗浅的医术,基亚先生状况如何并不取决于我,”达哈尔谨慎地权衡着语气,同时注意力高度集中在特蕾莎的手臂,警惕着任何微小的动作,“而是取决于阁下的态度。”

“带路。”特蕾莎沉默了很久,选择了退让。

“请跟我来。”达哈尔伸出一只手,示意跟在他身后,他自然而然地取代了兰马洛克的位置。前守备长官愣愣地看着埃修与特蕾莎经过他身旁走入波因布鲁,随后他的注意力便被埃修背上的那张弓吸引过去了。那也许是兰马洛克成为一名游侠以来所见过的最粗糙、最简陋的弓,可能他临时削一根木棍做出来的小弓都会比那玩意精致得多,然而那原始而粗犷的外形始终让兰马洛克难以忽视。他有一种错觉,那张弓似乎在迫使他行注目礼——实际上一路跟着埃修走过来,兰马洛克所见到的任何一名游侠,在朝他敬礼后视线也会不自觉地偏移到那张长弓上。

“你背上的是什么玩意?”在他们抵达长官帐篷时,兰马洛克终于克制不住发问的**,只是他自己不太好意思称其为弓,“”

“是把弓。”埃修转头看了兰马洛克一眼。

“我当然看得出来是把弓,”兰马洛克耐着性子问,“是你半路上做出来的?”

“不,我在树洞里捡到的。”埃修说着,他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掀开帘子走进了帐篷。兰马洛克刚想跟进去,布罗谢特的声音钉住了他的脚:“兰马洛克,你去组织人手巡逻城墙。”

“是。”兰马洛克僵硬地敬了个礼,转身离去,他刚走出几步,达哈尔大尉也跟上了他。“怎么,你没能留下来旁听?”他嘲弄地说。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别把这种态度带到接下来的守城战里。”

“这不需要你提醒我。”

……

帐篷里,布罗谢特隔着一张宽大的圆桌示意埃修与特蕾莎坐下。老人没有再穿上学士的长袍,而是换上了一身黑矛骑士团的制式铠甲,头盔摆在桌上,被他单手按着,另一只手则摆弄着胸前的胡须。很难想象那副苍老的身躯仍然能够担负得一起一套骑士重甲的重量,而且丝毫不见迟钝。已经是凌晨了,而老人的眼中仍然看不见半点的疲惫,在看到埃修走进来时,他流露出很明显的欣慰与轻松。“欢迎回来,不愧是——呵呵,”他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出那个埃修仍然有些反感的称谓。

“我要见基亚。”特蕾莎说,“我今晚就要带他走。”

“艾尔夫万子爵目前正在接受妥善的治疗。”布罗谢特转向特蕾莎。

“他已经不是子爵了。”

“可他还是姓艾尔夫万,不是吗?”布罗谢特平静地说,“如果您愿意留下来帮助我们防守波因布鲁,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守城战结束以后,您就可以带着他离开,而我会动用我一切的权限为您保守秘密,瑞文斯顿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包括萨里昂那边也不会。很抱歉,但是我不得不用这种手段来挽留您。现在是波因布鲁最危险的时刻,您若是离去,肯瑞科也会跟着离开。我们会失去很多战力。”

“你们王立学院是马迪甘的狂热粉丝,这里已经有一个现成的预言之子,我跟肯瑞科并不重要。”特蕾莎指了指埃修。

“我还以为马迪甘的言论在异端裁判所是不可触碰的禁忌,”布罗谢特微笑,“我从未怀疑过马迪甘,但我始终坚信一个道理:在预言实现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是参与者,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并不存在。更何况,在军事领域,正确的决策与精心的准备会引来诸神的垂青——往年溃败在波因布鲁城下的劫掠大潮已经无数次地证明了这点,就算今年来的是预兆之狼也不会改变。”

“你如何保证他的安全?”特蕾莎问。

“他的病房会安置在王立学院深处。一旦我们被迫与迷雾山大军陷入巷战,我会第一时间派人通过密道将他护送到凝霜桥对岸的巴兰利临时营地,届时您可以随意离开。”

“……好,我希望王立学院的院长说到做到。”特蕾莎站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离开了。”

“我也希望地狱修女能够说到做到。”布罗谢特目送特蕾莎走出帐篷。

第一六零章 癫狂终焉(四)

帐篷里只剩下埃修跟布罗谢特,两人先是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老人朝埃修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小姑娘还是挺漂亮的哈?”在与特蕾莎谈判的时候中他的态度一直郑重而沉肃,只以克制的笑容表露善意,现在却突然轻佻起来。埃修不知道如何回答布罗谢特,只能别扭地嗯了一声。

布罗谢特饶有兴致地隔着圆桌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仅仅只是过了一个晚上,他那与顽石无异的态度似乎软化了不少。当特蕾莎直接将他称呼为“预言之子”的时候他的脸色甚至都没有出现太多的变化,只是在眼中闪过些许猝不及防的愕然——极有可能是他自己昏了头告知地狱修女的。但布罗谢特并不着急过问埃修与地狱修女两人在雪原上具体的经历,他他指了指埃修背后的长弓,波澜不惊地说出了它的真名:“这把弓的名字,叫乌尔维特之证,。”

“我已经知道了。”埃修低声说,对于布罗谢特能够认出他并不感到意外。

“我很惊讶你居然没有在到手的第一时间就愤怒地把它折断。按照你先前的想法,这张来自射手之神的长弓无疑又是一具命运施加给你的镣铐,不过现在看来,你好像并不排斥?”他抬起手,示意埃修先别急着开口为自己辩护,“能先让我看看吗?”

埃修沉默地解下长弓,沿着桌面滑了过去。布罗谢特伸手接过,他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解下手甲,仔细端详起来。他缓缓地抚摸弓身,用掌心按压过每一寸粗糙的表面,他的眼光在上面停留得越久便愈发沉醉。“它一开始应该不是这幅模样的吧?”他突然问。

埃修点了点头:“它被封存在一根手杖中。”

“并不是被封存,而是它本来就是一根手杖。”布罗谢特纠正他,“弓只是一个附属的形态而已。早期一些北境史诗的作者会误认为这是射手与狩猎之神的武器,但实际上这根手杖远比武器还要高贵,”老人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诸神总会将恩惠分门别类,或赐战士以杀伐的武器,或赐使者以权柄的印记。区别在于,武器来者不拒,而印记——”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他立起长弓,手指放到弓弦上,试图将其拉开,但弓弦割破了他的皮肤陷进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毫不停顿地滴落到桌上。布罗谢特及时地松开了手,他若继续张弓,手掌极有可能会被截断。他套上手甲,再度尝试拉开弓弦。这次弓弦并未割开坚硬的金铁,但纹丝不动,任由布罗谢特如何发力,弓臂都不曾弯曲半分。

“看到没?它拒绝了我。神的印记,当然也如神一样高傲。”布罗谢特笑了笑,放下长弓,将其推回埃修面前。“那么你用它做了什么?先前城外可是好大的动静。”

“我用它射杀了一头狼。”埃修简短地叙述了一下特蕾莎与他遭遇巨狼的经过。

“竟然是‘群狼之狼’……”布罗谢特轻声喟叹,“那城外的狼嗥只能来自于‘杀人之人’沃夫伯格了。那么回到先前的问题,你对‘命运’跟与其相关的话题似乎并不排斥了,是因为地狱修女的关系吗?”

“……我不否认。”埃修低声回答,“在雪原上,我的确被她所吸引。而为了救她,我主动解放了乌尔维特之证。”

“我还以为你会是一名不近女色的人,原来你并不是没有情窦,只不过是还没被人撬开。”布罗谢特瞥了一眼帐篷的门帘,“我不想知道你们俩是怎么从北门出去又从南门回来的,也会下令不让其他人追问具体的细节。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把自己‘预言之子’的身份透露给一名萨里昂异端裁判所的高级别成员是极其冒险的行为,相当于把自己反绑上火刑架。我也不可能再去跟地狱修女谈判,让她为你保守秘密。为了说服她留下来参与守城,我已经是把这张老脸都丢光了,”老人自嘲地笑了笑,“都开始拿人质要挟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后果,既然我接受了这个头衔,又有什么必要遮掩呢?毕竟在马迪甘的故事里,潘德上所有的国王、以及其他‘预言之子’都会是我的敌人——当然也包括您跟我提到过的乌鸦爵士。”埃修安静地说,“不需劳您挂心,这是一条密布荆棘与刀剑的路,但实际上跟我之前走过的路也并没有太大区别。”

“道路与道路之间的区别不是看出来的,”布罗谢特轻声说,“是走出来的。也许一步的间隔便是生与死的天渊。你的想法很有勇气,但预言之子需要的远不止于此。当你继续往前走,你会发现这个头衔的真正意义——前提是接下来的几天波因布鲁并未在劫掠大潮中陷落。”

“我会尽我所能。”埃修说,“但是我需要布罗谢特阁下答应我一件事:在这场战役尘埃落定后,我希望您能向格雷戈里四世举荐我,并帮助我获得贵族的头衔与封地。”

“哦?现在是轮到我们俩来谈判了吗?”布罗谢特不禁莞尔,“我只有举荐的权力,但不会担保你必然能获得头衔——龙骑士团应该会很乐意接纳你这样强悍的武士,反正他们也不受瓦利德斯宪章的约束。然而骑士是没有封地的,你想要拥有一块封地成为领主,至少是男爵起步,那你可能还需要在此基础上多加努力,我可以尝试一下去争取兰马洛克与达哈尔那两个人的举荐——也许都不需要我出面。若是你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表现足够耀眼,他们甚至会自发地把你推到厄尔多面前宣誓效忠。”

“谢谢。”埃修站起身,朝布罗谢特伸出手。

“就这样?你只是提出了你的要求就想要达成交易,萨里昂的商人都不会这么干,”布罗谢特没动,只是微笑着注视着埃修,“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要求呢?”

“您想要什么?”

“我要阁下的一管鲜血。”布罗谢特弯下身子,在圆桌下摸索了几秒后,掏出一个巨大的玻璃针管,显然是有备而来。

“不会太多?”埃修的眼角微微抽动,针管的口径几乎与他的手腕相当,长度更是足足堪比他半条小臂——布罗谢特大概是想榨干他的半条手臂。

“补偿你半株麻叟草。”布罗谢特又掏出来一截粗壮的根茎,“干吃就行,以你的体质足以抵抗它猛烈的药性,任何负面影响在明天清晨之前就会消失——青春之泉就是方便啊。”

“……好。”埃修抓过麻叟草,握紧了拳头伸到布罗谢特面前。

第一六一章 癫狂终焉(五)

抽血进行得很顺利,空心的针头刺入埃修的血管,布罗谢特缓缓拉动芯管,埃修很快能感觉到大量的血液决堤一般从自己的体内被抽离——布罗谢特几乎是在暴力地榨取他的血,以无底线的方式试探他体质的极限。埃修的小臂快速地瘪下去,青筋嶙峋而狰狞地凸显。他很快就感到轻微的晕眩感,平坦的地面似乎开始支撑不住他一直打冷战的双腿。埃修及时地将麻叟草塞进嘴里,快速咀嚼起来。极辛辣的药汁自碎裂的根茎中涌出,埃修一边吞咽一边用另一只手扶住圆桌以保持身体平衡,但在针管堪堪填满一半的时候他已经站不稳了,全身剧烈地打着筛糠,像是重新泡在了雪原上那条满是浮冰的溪流中。“换一只手。”布罗谢特抽出针头,漠然地说,“如果感觉撑不住就把椅子搬过来。”

……

埃修走出帐篷时,脚仍然是软的,布罗谢特终归没有用半根麻叟草打发了他,而是又拿出另外半根让他吃了下去,但即便如此埃修仍是在椅子上了瘫了好些时间,直到两条苍白干瘪的小臂重新丰盈起血色才能活动。埃修发现特蕾莎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帐篷不远处——她似乎已经等候了有一段时间。在等我?埃修脑子里才闪过这个念头,特蕾莎已经朝他走了过来,伸出手将帐篷门前的一根火把取下。“跟我来。”她用命令的口气说,而后转身离去。埃修怔了一下,沉默地跟上。他其实很想问特蕾莎究竟有没有听到他与布罗谢特在帐篷里的对话,以超一流武者卓绝的感官,想要隔着一层厚厚的帘子探听到全部内容也并不是难事。但特蕾莎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想要与他交流的意图,埃修只能硬生生地忍住开口的冲动。

埃修与特蕾莎一前一后登上北瓮城的城墙,期间没有遇到任何拦阻,布罗谢特早已下令,遇到他们无条件放行,因此但凡是在宵禁期间巡逻的士兵遇到两人以后只是无声地敬礼,而后继续巡逻。

城头夜风沉重,刮得埃修的头隐隐作痛,虚脱感变本加厉。他不禁开始怀疑布罗谢特所谓的“负面影响在明天清晨之前就会消失”的说辞,也许老家伙说这话的时候早已过了午夜,而他口中的清晨大概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后。埃修感觉到自己的身躯随时有可能随着风势摇晃起来,周围似乎有七八名壮汉在不停地推搡。埃修下意识地想去扶着城垛,手在半空中虚抓了两下又停住了。他瞥了特蕾莎一眼——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她已经同埃修拉开了距离,走上了外瓮城。此前她的小腿肚被埃修以黑键刺穿,在回到波因布鲁后也只是经过了简易的包扎,在最需要休养的时候她却擎着火把穿行在黑暗的城市中,伤口早已经进一步开裂,绷带下晕开了大片的血迹,一路走过来她其实并不会比埃修轻松多少。埃修把手又收了回来,他用力按揉了一会太阳穴,继续跟上特蕾莎的脚步。

两人一路来到外瓮城的最边缘,巡逻的卫兵刚好离开,于是外瓮城的城墙上只剩下他们这一根孤零零的火把,被无垠的黑暗所包围。特蕾莎却在这时将火把丢下了城墙,埃修看着那朵橘红色的光焰直直沉入深渊,在呼啸的狂风中闪烁了两下便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开弓。”埃修听到特蕾莎的声音,仍然是那副命令的口气。

“好。”埃修安静地说,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乌尔维特之证从身后取下,以海纳法发力,将长弓张开到极致。

这一次他的眼前并未出现幻象,冥冥中他的意识膨胀,升起,骤然笼罩了整片北境,那一刻仿佛他化身成一位与迷雾山脉齐高的巨人,北境的每一块土地都在随着他的心跳律动,雪原是他舒张起伏的肌肉;道路是他蜿蜒曲折的掌纹;凛风是他强劲有力的呼吸。原先盘踞在体内的不适感烟消云散,黑暗也在他的眼前消弭。埃修“看见”波因布鲁之外的雪原上有一大片灰蒙蒙的阴影,一条斑驳的纽带自阴影中延伸至瓦尔雪原,末端与一个腥红的人形相牵。在埃修将注意力投射过去时,阴影中有人抬起了头冷冷地看向他。另一位巨人背靠着迷雾山脉在雪原上升起,那条纽带就捆在他的手腕上。埃修扫了一眼,发现纽带实际上是刺进了肉里与血管相连。

“找到麦尔德雷,然后射杀他,我会告诉你他的具体特征。”特蕾莎的声音自天穹之上传来,“乌尔维特之证能让你感知瑞文斯顿全境,锁定他并不难。”

“为什么不直接射杀预兆之狼?”埃修并不清楚这个状态下他的声音能否被特蕾莎听到,好在特蕾莎回答得很快:“你能感知他,他也会察觉你。”

这倒没错。埃修看向对面的巨人,默默地想。巨人似乎并未打算与他长久的对视,雄壮的轮廓须臾间隐没,但埃修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自阴影中强烈地照射出来。他可以松弦,让风化成锋利的乱流席卷过去,但他已经知道对方能够游刃有余地避开。

“这就是你来北境的目的?猎杀麦尔德雷?”埃修又问。

“对你们也有好处,”特蕾莎冷漠地说,“他现在在为预兆之狼出谋划策,把他杀了,守城时就不需要防备他的诡计。现在集中注意力,寻找一个穿黑袍的干瘦老头。”

埃修再不说话,将自己的意识深入至雪原上的阴影之中,注视他的人并未试图阻止,只是任由埃修的视线巡弋过那些如同雕塑般站立的迷雾山战士。很快埃修就找到了特蕾莎所描述的目标——实际上,那个穿着黑袍的干瘦老人就站在那道目光的附近,却并未受到庇护,甚至可以说是被刻意地暴露在埃修眼下。

“找到了。”埃修说。

“动手。”

“不能说句请吗?”空气在埃修的手指间狂暴地流动、汇集,但他只是牢牢地捏着弓弦。

“……请。”她低声说,她的语气软化下来,细微得像是在呢喃,随即湮灭在凛风之中,但在埃修的意识里,北境的风中无处不是她的声音。有些矛盾,又有些恍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约约、转瞬即逝的郝然。

“好。”埃修同样低声回答,他松开了弦,汹涌的乱流如同咆哮着离弦,如同出闸的野兽。

第一六二章 癫狂终焉(六)

城外。

赤膊的男人盘膝而坐,双眼紧闭,伸出一只手握住竖在面前的巨斧,全身的肌肉隆起,绷紧,呈现出巨岩一般刚健强硬的线条。他的姿态是凝固的,却又给人随时可能暴起的错觉。澎湃的力量流转在他宽大的骨架之中,在极动与极静的界限保持得游刃有余。

“嚓”、“嚓”,单调的脚步声响起,披着黑袍的老人举着火把走到男人身边。“神使大人,您一时的犹豫已经导致了惨痛的牺牲。塞卡柏不可能将瑞文斯顿的军队长久地牵制在瓦尔雪原上。拖得越久,我们的胜算就越低,请下达进攻的命令。”

“麦尔德雷,我知道是你怂恿的她,所以如果你再这么一副置身事外的做派,我会亲手撕碎你的喉咙。”男人仍旧闭着眼睛,头颅转动,将眼眶对准老人所处的位置。他的声音中带着比凛风还要彻骨的寒意。

麦尔德雷并未被男人的威胁所吓到,他将火把插在地上,退了几步,谦恭地与男人保持距离。“仅凭地狱修女不会对‘那位’产生任何威胁——愿它的灵魂回归迷雾山脉——但是我没预料到另外一人会有如此的能量。我的灾厄鸦原本一直在追踪着他们的行迹,但当月亮升至天穹顶端后它甚至不敢出现在那个年轻人的视野范围内。”老人静静地凝视着男人,“大人,能让灾厄鸦有这种反应的存在在潘德大陆屈指可数,除却那几位半神以外,我所知道的只有维约维斯的使者——也就是您与‘那位’,杀人之人与群狼之狼。”他沉默了少顷,“大人,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

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头转了回去,将脸朝向波因布鲁的方向,表情愈发凝重,握在斧柄上的手指缓缓收紧,皮层下青筋一根一根绷起,又一根一根隐没,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要从雪地上蹦起来,却又在即将动弹的一瞬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而后他的全身迎来了一个短暂的放松,这才转头“看”向麦尔德雷。“以你的谋略,为何不自己去推断?”他用嘲弄的语气反问回去。

“推断出来也已经于事无补,逝去的终将逝去。不过既然这是大人的要求,在下也只得从命。”麦尔德雷轻声说,“就像超一流武者只会被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制衡一样,神使也只会被另一名神使所斩杀。能够击杀‘那位’,那名年轻人当然就是射手之神指定的使者。大人,您应该与‘那位’同行,更应该在今天到达波因布鲁的时候继续马不停蹄地攻城。就算是乌尔维特的神使,在绝对悬殊的军力面前也不可能挽救波因布鲁。”

“按照潘德人的说法——或者是你的说法,令行禁止。我已经下达了在今天天明的时候进攻的命令,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愿。而你却一直想让我发起进攻。麦尔德雷,你想做什么?”

“不,是大人你想做什么?”老人突然激动起来,“您在终点前却步,下达了一个愚蠢的,甚至致命的命令!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只要攻下波因布鲁,大军就能获得维持下去的补给,而后以此这座城市为据点,有我的帮助,您能轻而易举地将姗姗来迟、人困马乏的瑞文斯顿军碾碎!迷雾山部落将统治北境,瑞文斯顿人的尸骨会簇拥着您称王!”

“你是这么想的吗,麦尔德雷?”男人说,“为什么我见不到你所描绘的图景?”

老人激昂的语调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黑袍的衣角在风中猎猎地翻动。“大人,您我之间,信仰不同,身份亦不一样。您是尊贵的使者,迷雾山之守护神与您分享他的权柄与力量;而我只是女神卑微的仆从,所能仰仗的只有知识与阅历。我不能像您一样,随时聆听神的指引。因此我恳请您向我施舍一些您的视野,就像您将您的力量施舍给塞卡柏一样。”

“她已经不在了。”男人说。

“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您要付出的更多一些。”老人将木碗与利刃摆在男人面前,“我要再举行一次仪式,这次,请让我成为新的预兆之狼。恕我直言,大人,您太惫懒了,战争不是一场拖沓的狩猎,更不可能有与猎物玩耍的空间。”

男人只是沉默地面对着麦尔德雷的苛责,他终于睁开了眼,看向麦尔德雷的目光比以往更冷漠而疏远。“你也不过是猎物而已。”

麦尔德雷一怔,他还没来得及捉摸男人话语里的深意,周围空气便呈现出异常的波动。火把的焰剧烈地摇曳,狂烈的呼啸声从天而降,将老人所站立的位置笼罩在一片锋利的乱流之中。风切割过他的身躯,黑袍的碎片如同黑色的蝶四处飞散。男人站起身,退了两步,静静地看着,没有出手干涉。他离得还是有些近了,亦或者是降临的风压太强,他的胸前被割出了几道血口,随即愈合。

强风止歇,麦尔德雷扑倒在地,支离破碎的黑袍下是朽木一般的身躯,深刻的豁口纵横交错,像是一瞬间被砍了百刀千刀,伤口中却不见一丝血流出。从始至终麦尔德雷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这个老人横遭重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但依然还能活动。他的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干瘦且毫无生机的身躯开始膨胀,骨节吱呀作响,背部出现两个狰狞的突起,须臾之间突破血肉的桎梏,在老人的背后舒展开来——那居然是一对巨大的蝠翼,生长在老人的脊椎之上,青色的血管中甚至能看清血液的流动。随着蝠翼的展开,老人发出剧烈的,像是溺水之人挣扎上岸后的喘息,他的声带中混杂着另外一个不属于他的振动,浑浊而沙哑,仿佛被烧蚀后的硫磺。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以一种极尽诡异也极尽不祥的方式回归。麦尔德雷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脚突然重重地踏在他的背上,将他踩进冰冷的雪地中。麦尔德雷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脖子大幅度地扭转,看见了男人漠然的脸。

“你能够仰仗的远不止是知识。”男人的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嫌恶。麦尔德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但男人的脚板如同山岳一般镇压着他。那对不安分的蝠翼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揪住,而后赫然被生生撕扯了下来!骨肉脱离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麦尔德雷嘴里发出硫磺味的惨叫,但这并没有结束,男人将两张蝠翼扔在一旁,手伸进他后背的创口中,径直朝心脏的方向深入,再收回来时,指尖捏着一枚暗紫色的圆珠。

黑夜中传来连贯的惨叫声。迷雾山的战士们对异教徒发动了毫无预兆地攻击,他们突然就从雕塑变成了嗜血的猎手,正在修整的异教徒全然没有防备,一瞬间就被灰潮吞没。

“这种气度,这种眼光,难怪你们数个世纪以来都不曾踏出迷雾山脉!”麦尔德雷既在惨叫又在嘶吼,但他的声音正在逐渐衰落,“你始终没有真心实意地与我合作!”

“你为了向你的神祇奉上祭品而发动战争,我自然乐见渡鸦人在你那邪恶的仪式中沉沦,但我同时也不会忘记,我的族人死得只会比渡鸦人更多。”男人冷冷地说。

麦尔德雷不再说话,也许他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趴在雪地中,气若游丝。

“最后再帮我谋算下吧,”男人又把珠子塞回麦尔德雷的胸腔,“如果我强行切断了链接,渡鸦人的军队需要多久会来到这里?”

“只要……一天半……”

“好极了。”男人将手抽了出来,圆珠在他的手指间碎成粉末。他转过身,不再看麦尔德雷的尸体一眼。他拔出巨斧,将斧刃嵌进手腕,而后用力划动。

“咦……”

埃修放下乌尔维特之证,在麦尔德雷扑倒的一瞬,阴影突然将他庇护住了,埃修无法得知自己是否成功地将其狙杀,但他很快注意到那条腥红的纽带突然断裂了。那位巨人再度背靠着迷雾山脉升起,两人遥遥对视。

你做好准备,与我接受命运的仲裁了吗?

也许吧。

好极了。巨人说。

第一六三章 癫狂终焉(七)

埃修收起弓,扩张的意识须臾间聚拢回身体,曾经将每一寸细节向他敞开的北境逐渐被黑色的迷雾再次笼罩。他又站在了北瓮城的城墙上,被禁锢在躯壳的囚笼中,耳聋,目盲,虚弱。回归后的短时间内埃修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自己感到魂不守舍的陌生。埃修花了一段时间才重新适应——巨人的视界让人迷恋却也让人心悸,可那睥睨的高度并不属于他,埃修只是凭借着乌尔维特之证才被容许站立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当他坠落回自己凡人的身躯时,便不由自主地承受了坠落的冲击,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在触痛,而虚幻的痛觉却真实地反馈给了身体。埃修重重地跪倒在地,拄着长弓喘息,坚毅如他也在这突如其来的痛楚面前被迫使发出低沉的呻吟。之前俯仰北境的快感依然如同迷幻剂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埃修很努力地去抵抗再次将弓张开的诱惑,好在他最终成功了。

埃修重新站起来,发现特蕾莎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也许是在他与巨人对话的时候便离去的,她并没有留下来去问麦尔德雷究竟如何,似乎她知道只要埃修松开弦,那名异端的主祭便必然会被狂暴的乱流剐碎,就跟雪原上那头巨狼的下场一样。埃修跟巡逻到北瓮城上的卫兵讨了根火把,走下城墙。返回驻地的道路更加安静,埃修一个人的脚步声枯燥而单调。兰马洛克分配给他的营地中原本有十多张帐篷,但现在只剩下五张立着。埃修带到波因布鲁的佣兵本就不多,上午的攻城战已经将他在银湖镇招募的人手打空了;下午基亚更是受了重伤,生死未卜。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只剩下萨拉曼、安森与雷恩——如果安森也算战斗力的话。安森与雷恩已经睡下了,萨拉曼正在守夜。见到埃修回来,萨拉曼惊喜而热情地拥抱了他,这个来自达夏的汉子从来不会克制自己的情感。埃修注意到萨拉曼双臂的袖口下都缠着厚厚的绷带——他受的伤大概也不轻。

“头儿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我还不困。”埃修摇摇头。

“那也好,咱俩一起守夜。”萨拉曼说,“一个人守夜很无聊,有个伴就好多了。要不是城外大军压境,说不定咱俩还能喝两杯,马车里还有几小桶从银湖镇带过来的上品麦酒——哦,忘了头儿您不喝酒。”他讪讪地笑了。两人在火堆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埃修想知道基亚的情况,但是萨拉曼也说不上来,只说他正在王立学院中接受学者的治疗。很快两人就无话可谈了,只能取了些狼肉条来烤,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旁听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烧。萨拉曼的注意力一直在往埃修手中的乌尔维特之证上飘,但他却克制着一直没有去过问。没过多久,埃修就听到萨拉曼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血战与守夜让他已经疲倦到了极致,但还是撑到了埃修回来。

埃修倒没什么倦意,他煮了一锅雪水,将剩下的狼肉条全部扔进锅里,又将兰马洛克输给他的干粮取了几份,坐在火堆旁慢慢咀嚼起来。他安静而快速地将足够两名壮汉吃一整天的食物扫得干干净净,而后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穹,等待着第一缕晨光穿透乌云。他知道,今天过后,他与预兆之狼就该为了获得命运的垂青而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厮杀,将有一人踏上宿命的终焉,而另一人则得以苟延残喘,直到下一场仲裁来临。

乌尔维特之证在埃修手边轻微地振动,埃修却不想理会它。他闭上眼,很多人的脸庞在他脑海中闪现,老酒鬼、杰诺、萨拉曼、杰弗里、施耐德、但丁、基亚、特蕾莎——这张脸在他的脑海中定格了很久,旭日与冻原交错着闪现。最后他在漫长的时光中逆流而上,兜兜转转间又回到了雅诺斯巷陌间的老宅,老巴兰杜克背对着年纪尚小的埃修,喝着劣质的麦酒;而小埃修背对着埃修,看着老巴兰杜克喝酒。雅诺斯的阳光照射进来,老酒鬼阿拉里克·冯·布洛赫躺在阴暗的角落,被空的酒坛所围着,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父亲……”埃修闭着眼睛,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您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战死,还是为了预言之子战死呢?”

……

瓦尔雪原。

瑟坦达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将长矛从一名熊爪狂战士的胸腔中拔出,左臂的鸢盾横扫出去,将一名骑着骏马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连人带马砸翻到雪地上。在对方爬起来之前,瑟坦达用鸢盾沉重而锋锐的底端磕碎了他的脑壳。他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周围的劫掠大军依然来势汹汹,狂澜般不可一世,但他们军队一般严整的气势与魄力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垮塌下去。他刚冲入灰潮时遭到了强而有力的阻击,那些迷雾山战士们明知道不是他的一合之敌但仍会在毅然用自己的身躯拦住他的枪尖,在生命消逝的前一瞬发动悍戾的反击。这种冷酷而血腥的搏命打法极大地延缓了他前进的步伐。瑟坦达进,则会添一道伤口;退,则那名迷雾山战士倒下后的空缺则会立刻被填补上。然而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人用这种以命换命的,瑟坦达毫不费力地凿穿了他们的阵线,顺利地与伊丝黛尔汇合。

“伊丝黛尔,你没事吧!”瑟坦达高喊。他在听说伊丝黛尔只是稍作休整便再次投入前线后便强烈要求出战,格雷戈里四世拦他不住,只得由着他去。

女骑士已经杀得性起,一身铠甲都被鲜血染红。她全然没有理会瑟坦达的呼唤,带着自己的护卫队再次与涌上来的灰潮碰撞在一起,瑟坦达想跟在她身旁,却悻悻地发现卫队的阵型将女骑士保护得很紧密,并没有留给自己站在伊丝黛尔身旁的空间,他也不好意思硬挤进去,只能站在一旁协助进攻。他一人杀戮的效率也仅比他们略微逊色,一行人在劫掠大军中高歌猛进,很快抵达了灰潮的腹地。乍一看迷雾山的大军在这支小部队的进攻下溃败,但伊丝黛尔与瑟坦达都很清楚这与他们完全无关,应该说是他们借着溃败才得以如此深入。一路杀来他们看到雪地上横陈着很多异教徒的尸体,甚至还能看到死亡骑士小队被熊爪狂战士围攻,原先这两支精锐给瑞文斯顿的军队造成了极大的伤亡,现在却开始彼此厮杀。

是内讧了吗?瑟坦达还在惊讶,却听到了宝黛丝在惊呼:

“天哪,那是什么东西!”

第一六四章 癫狂终焉(八)

重重的灰潮在众人面前散开,腥红的恶鬼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周围簇拥着黑甲黑马的死亡骑士。瑟坦达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想要拦在伊丝黛尔的身前。那具被剥皮的惨烈**给他留下的印象犹如阴影一般沉重而压抑,他与道格拉斯曾经被那个人以一己之力纠缠住,险些葬身在灰潮的包围之中。他们只交手过一次,对方那血腥而疯狂的战斗方式却让瑟坦达的脊梁止不住地发凉。瑟坦达当时不仅要全神贯注地应对他的攻势,还得提防周围前仆后继扑上来的荣誉护卫与死亡骑士。他不止一次地回想那次交手,也不止一次地庆幸道格拉斯就在他身旁,否则单凭他们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坚持到利斯塔前来救援。而恶鬼的风格亦是灰潮的风格,在他的带领下每一名迷雾山战士都化身嗜血的疯狗。

然而恶鬼此刻却陷入了灰潮的围攻之中,死亡骑士与荣誉护卫以他为中心彼此厮杀,他们曾经同作战,共进退,步骑协同老练而默契,组成了极具杀伤力的刀锋。但现在他们只是专注地将刀剑嵌入对方的身体之中,甚至无暇理会这支突破过来的瑞文斯顿军队。恶鬼并没有加入围绕着他展开来的内斗,他半跪在雪地上,一边撕扯自己的躯体,一边发出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嚎。红白相间的肌肉暴露在严寒下,迅速地僵硬、褪色。死亡骑士逐渐支撑不住了,不断有人被揪下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被乱刀分尸。一名荣誉护卫终于来到恶鬼面前,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而后披着白狼皮的壮汉一拥而上将他撕成碎片——但他在被贯穿之前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瑟坦达看得呆了,伊丝黛尔反倒是受影响最小的,恶鬼尸体的残块几乎是刚坠落在地,她已经冲了上去一剑砍翻了一名背对着她的荣誉护卫,而后她连连出击,在那些男人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刺倒他们。但那些荣誉护卫终究很强悍——无论是**还是精神,与死亡骑士的缠斗已经让他们遍体鳞伤,身心俱疲,但依然嗥叫着向伊丝黛尔发动反扑,幸好宝黛丝带着护卫队及时掩护住了伊丝黛尔,瑟坦达也挥舞着长矛跟上。他们花了一番功夫才全歼了这支荣誉护卫。

随着最后一名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倒下,迷雾山大军也已经开始全线溃败。原先他们阵容严整,颇具正规军的气度,更是靠着悍不畏死的打法去填补双方兵员素质与装备水平的天堑,然而现在他们又恢复了乌合之众的原形。这反倒让瑞文斯顿的士兵一时间都难以适应。从相持不下到彻底碾压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很快便过渡到了打扫战场的垃圾时间。

可有什么好打扫的呢?迷雾山部落的那点装备瑞文斯顿人完全看不上,而做工精良的异教徒装备则在突如其来的内讧中化为废铁。更何况现在还没到打扫战场的时候,他们只是扫清了瓦尔雪原上的阻碍,波因布鲁依然在远东的乌云下等待救援。然而一天一夜的激战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这时候再强行军并不现实。而问题是,该休整多久?而波因布鲁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坚持到状态饱满的援军到来?斯蒂芬伯爵提议继续推进,而身为波因布鲁城主的阿尔德玛公爵却力主让部队先行休整,以这两人为代表领主们分成两派争执不下。格雷戈里四世也坚持让部队继续前进,但这时候国王的意见也无法一锤定音,申得弗的领主阿拉里克公爵站在了阿尔德玛公爵这边。相左的意见无法统一,于是争吵便逐渐激烈,领主们都在前线厮杀过,身心俱疲,而杀戮带来的火气并不会因为体能与精力的匮乏而有所低落,反而在言语的撩拨下逐渐旺盛,已经有人开始不自觉地把手按到剑柄上。一直到利斯塔不动声色地把一张圆桌搬到领主们中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微有所缓和。没人入座——现在并不是召开圆桌会议的时机,而且圆桌旁也没有凳子。领主们这时才察觉到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话语权最高的元帅并未加入争执之中,而他刚好也是唯一一位没有出现在前线的瑞文斯顿领主。但不会有人对此抱有非议,在亚历克西斯公爵的指挥下,龙骑士军团快速而精准地支援到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无需出声,每一位热血上头的领主都已经冷静下来。

“在前线轮替过五次及以上的部队,留下来休整。”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五次以下的,穿越瓦尔雪原后再休整。”

“那么谁来带队?”奥托伯爵提出疑问。

“我。”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他打了个手势,叶芝将一匹战马牵到他的身旁,他跨上马背,“送出渡鸦,通知克洛维斯目前的战况,让他提防小股劫掠部队的偷袭。”他朝利斯塔递出一个眼神,龙骑士大队长会意地点头,同样翻身上马,前往整顿那些符合要求的部队。

“弗洛斯特,你的身体顶得住吗?”格雷戈里四世伸手拽住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缰绳,他知道亚历克西斯公爵不眠不休地指挥了一整天,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绝大多数领主在从前线厮杀回来以后都或多或少地在帐篷里休息了一会,唯独亚历克西斯公爵一直在高强度地给出指令。

“没区别。”亚历克西斯公爵硬邦邦地推开格雷戈里四世的手,一夹马肚,“各位,我在波因布鲁城下等你们。”

他纵马离去,格雷戈里四世无奈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转头去问叶芝:“叶芝,弗洛斯特的身体状况你最了解,他说没区别是什么意思?”

“陛下,”叶芝微微欠身,“我想公爵大人的意思是,无论他顶不顶得住,于他的病况来说都没有区别。”

……

一切都在按照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命令执行,只是出现了一个意外的小插曲:女爵伊丝黛尔的部队在前线轮替了八次,本应该原地休整,但实际上她压根就没有带着自己的部队回到营地,没人知道她是去追杀逃窜的迷雾山部落还是先行一步朝波因布鲁前进。“猛犬”瑟坦达也不见了影踪,大概率是被拐跑了。

另一边,瓦尔雪原深处。

“伊丝黛尔,你要不要休息一下?”瑟坦达关切地问,与荣誉护卫恶战过后护卫队折损了一些人,但他仍然没能站在伊丝黛尔旁边。

“不需要!”女骑士的双眼因为兴奋熠熠生辉,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疲态,只有对另一场战斗纯粹的渴望,“越早抵达波因布鲁越好!”

第一六五章 癫狂终焉(九)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晦暗的夜幕,并不如何安稳的睡眠垮塌了,雷恩惊醒过来,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他被身上冰冷的盔甲压得动弹不得,就连呼吸也很艰难。帐篷里一片黑暗,沉甸甸地压迫眼皮。号角仍在响着,雷恩下意识地将手伸到枕头后摸索,直到坚硬的剑柄温和地与他的掌心相贴合。他握紧了剑柄,用力将长剑抽了出来,剑刃与剑鞘的摩擦声振聋发聩,睡意被碾得稀碎。雷恩窜出帐篷,四下张望。死寂的夜色仍旧盘踞在波因布鲁中,但确实有些微的晨光从乌云之中透出来,将被火光所割据的视野勉强地牵连起来。天确实亮了,但又仿佛从未亮过,昼夜在波因布鲁已是一个永恒模糊的概念。

有两个人正对坐在篝火旁,一个人正垂头打鼾,雷恩能依稀地辨认出那是萨拉曼。他有些意外,他跟萨拉曼认识的时间很短,但这名诚恳而忠实的达夏汉子给他留下了相当可靠的印象——他并不是那种在守夜时会睡过去的人。另一人则背对着雷恩,后背的轮廓浸泡在浓郁的暗中,看不真切。他应该是察觉到了雷恩审视而警惕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他的整张脸都是朦胧的,只有眼神亮得仿佛晨星。两人视线对上的时候雷恩有一刹那的失神,那一瞬他以为朝自己看过来的是他故去的导师,里奥德雷爵士。雷恩对那了然而通透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也再亲切不过,他总能在那道目光温和的注视下受到激励。只是那目光并非里奥德雷爵士的专属。雷恩第一次见到伊凡勒斯子爵时,那名曾经被称为北境柱石——现在依然也是的老人有着与里奥德雷爵士相同的眼神。这两位猎鹰骑士是同时代、同高度的人物,先后担任猎鹰骑士团的总教官。两人的命运虽在第一次龙狮战役后有所不同,路途却同样坎坷,他们的目光自然相似得理所当然。但此时此刻他们都不可能出现在波因布鲁。

“你好,雷恩。”那人说。通过声音,雷恩终于认出了他。是埃修。难怪萨拉曼会在篝火旁打鼾,想来应该是埃修接替了他守夜的岗位。雷恩慢慢地走到埃修身边,这时候萨拉曼终于茫然地抬起头,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四下寻找着号角声的源头:“什么情况?”

“这是预警号兼集结号,迷雾山大军有所动静,但现在还没表现出攻城的意图。”雷恩一边聆听号角节奏的变化,一边注视着埃修的侧脸。仅仅只是经历了一夜,这个面相年轻的强悍佣兵突然间就沧桑起来。但很快雷恩又觉察出些许不同,他的导师,乃至于伊凡勒斯子爵都是因为苍老而沧桑,过往的岁月通过细密深刻的皱纹铭刻在脸上,因而他们的注视总附带着时光的厚度。但埃修却不然,他年富力强,所以他眼神中的重量同时来自于生命热烈的朝气与深沉长彻的思虑,也许他只是因为坎坷的经历而沧桑——就跟雷恩自己一样。本应矛盾的气质在他的目光间和谐地共存。他沉静地坐在火堆旁,火光将他映衬得庄严如雕像。他自然而然地就承担起主心骨一般的角色,不动声色地解除了雷恩临时指挥的职务。“去把安森叫起来。”他说。

一队黑矛骑士在他们身边列队站定,吉格伍长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他是来迎接他们——或者是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吉格先看了眼埃修,而后目光落到雷恩身上。雷恩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埃修说:“守备长官已经指定我担任吉格伍长的副手。”基亚重伤,埃修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兰马洛克原本是指定肯瑞科担任吉格的副手,不过吉格极其不情愿——他对于萨里昂人的成见并不会比兰马洛克更少。他强烈要求兰马洛克更换人选,于是雷恩便莫名其妙地被推了出来他心里隐约明白这大概是因为兰马洛克在那次战场搏击中认出了他使用的“猎鹰隐手”,兴许是想顺水推舟卖伊凡勒斯子爵一个人情。不过这就不是雷恩所关心的了,他与吉格举行了一次潦草的作战会议,吉格一开始并不是很待见雷恩,但在知道他是由伊凡勒斯子爵亲自指定给埃修的联络官以后态度便有所好转。而雷恩随后也表现出了让吉格肃然起敬的战术素养。他帮助吉格敲定了守军的阵型与编队,重新调整了几名关键战力在城墙上的站位。如果说先前吉格的布置是在西门糊了一张纸,那么雷恩毫无疑问是以铁皮重新加固了一遍。只不过雷恩也知道如果不是埃修消失了整整一夜,这个职位应当属于他——这跟战术素养无关,纯粹是因为他够强。

“是吗?”埃修的语气中听不出起伏,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这里,“那我就听你指挥了。”而后他也压低了声音,“你没把安森放到最前线吧?”

“没有。”雷恩回答,“他跟萨拉曼都在预备队里,我跟你在第一梯队。”

“很好。”埃修点了点头,抓起长弓背在身上,“那守城时我会服从你的指挥。现在出发吗?”

“这并非由我来决定。”雷恩瞥见萨拉曼将睡眼惺忪的安森从帐篷中拽出来。除了被布罗谢特扣在王立学院养伤兼软禁的基亚以外,剩下的人已经悉数到齐,这支早已残缺的队伍已经整顿完毕。他朝吉格点点头,拇指用力划过双眉。

“出发!”吉格还礼。他将埃修几人并入他的队伍,朝西门前进,经过肯瑞科的营地时,肯瑞科也带着侠义骑士加入进来。地狱修女赫然在列,她戴着一副踱银的金属面具,腰间挂满了无鞘的黑键。吉格警惕地扫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站到队伍的最后方。

号角声戛然而止,便可后再度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声的间隔都短促而尖锐。吉格立刻加快了脚步,一行人匆匆穿过内瓮城。医仆已经在达姆士的指挥下忙活起来,他们在巨大的坩埚间穿梭,将雪水倾倒进容器中,然后开始点火,角落中风干的燃血甘草与干净的绷带成捆成捆地堆放在一起。白须垂腰的老人环抱着双臂注视着他们走过。当埃修走过他身边时,两人的视线在目光中无声地交汇。

“布罗谢特院长——官,”吉格的舌头别扭地拐了个弯,“西门守军已经集结完毕。”

“好好打。”布罗谢特说,“手推车都准备好了吗?”

吉格用力点头:“应长官的要求,已经准备完毕——虽然我并不觉得会有使用的机会,那些蛮子不可能踏上波因布鲁的城墙!”

“希望如此。”布罗谢特漫不经心地说。

第一六六章 癫狂终焉(十)

一行人登上主城墙时,天空中飘起了离散的雪花,但还不至于影响视野,只是偶尔会落进铠甲的缝隙,被人的体温所融化,带来湿湿凉凉的触感,积得多了,仿佛出了一身情不自禁的冷汗。守军已经在主城墙的南北两侧入口列队完毕,外瓮城上并未站着任何迷雾山的蛮子,只有几名在卖力吹号角的军士。雷恩与吉格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迷雾山大军进攻的时机说不上刁钻——至少这些蛮子给了守军在城墙上列阵的时间,若是在夜色的包裹下发起进攻,很有可能在他们登上城墙之前外瓮城就已经被灰潮所占领。两人从垛口间瞥了一眼,没有黑袍黑盾的攻城弩部队,也没有黑甲黑马的死亡骑士,只有最纯粹的灰潮缓缓淹过雪原朝波因布鲁逼近,离外瓮城只剩下不到三百步的距离。再有一会就该有零星的箭矢射上外瓮城,那几名吹号角的军士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他们第一时间中断了吹奏,急匆匆地走回主城墙。为首的人朝吉格敬了个军礼:“报告,没有发现任何异端部队!”

“很好。”吉格举起长矛,“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注意!”雷恩站在他身边强调,“所有人严守战斗岗位,只在主城墙上狙击敌军,不得冲上外瓮城!”说这句话时他在人群中寻找埃修的身影,却愕然发现后者已经离开了队伍,朝南侧城墙入口的阵线走去——似乎在吉格下达准备战斗的命令时他就已经背过了身。在听到雷恩的声音后埃修并未停下脚步,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昨天的战斗让埃修有了相当的知名度,冰天雪地中那一身朴素的单衣几乎成了他的标签,途中守军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让埃修站到了阵线的最前列。雷恩耸了耸肩,跟随吉格前往自己的战斗位置,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所谓的命令并不会约束住埃修。战斗还未开始,埃修却已经有了随时会游离在战场之外的趋势——仅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这一点。埃修周围的其他人都在紧张地注视雪原上逐渐逼近的灰潮,唯独他昂着头,将视线专注地投诸于天空。

天空之上……雷恩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去寻找埃修视线的焦点所在,但是他只看到了厚重的乌云,以及乌云之下逐渐繁密的雪。

一片雪花在埃修眼前碎开,细小的冰晶四分五裂成更细小的形状洒在他的胸前,慢慢地洇透了一小块亚麻。埃修轻轻拉扯了一下领口,穿着单衣上战场并非他的本意。如果可以埃修当然会去军备库领一身行头——最好还是布罗谢特特批一套黑矛骑士的铠甲给他,这样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会更有底气,只是时间并不允许。埃修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作响,却罕见地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面对未知却又近在咫尺的命运,谁又能保持从容呢?不过埃修并不打算为了那场仲裁节省体力,实际上,他正要好好挥霍一番以让自己进入状态,他需要亢奋起来才能够勉强压制心中那影子一般阴森而冰冷的不安,而唯独热的血——他自己的跟敌人流出来的——才能帮他做到这一点。

你做好准备,与我接受命运的仲裁了吗?冥冥中有人再度向埃修发问,亦或是埃修向自己发问。

我已做好准备!埃修收回视线,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空气。

我已做好准备!来自城墙下与城墙上的怒吼声不分先后地响起。

我已做好准备!第一个冲到埃修面前的熊爪狂战士被他一脚蹬下城墙,埃修顺手抢过他手中的狼牙棒,将另一名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的脸捣得稀烂。埃修咆哮着踏出阵线,狼牙棒在周围形成暴虐的飓风。

北瓮城。

兰马洛克带领守备军站在主城墙上。既然异教徒的部队——尤其是那些攻城弩小队——没有再度出现,兰马洛克自然不需要站在外瓮城上狙击。而那些迷雾山蛮子则完全没有特意去狙击的必要,守备军只需要站在垛口后将那些爬上外瓮城的迷雾山战士挨个射下去就行了,他们甚至都没用上箭矢,只是一根一根被削尖的木棍——都是在昨天的战斗中被迷雾山的猎手射上城墙的,刚好被兰马洛克物尽其用。就算是尖木棍也会被铁胎弓赋予可观的杀伤力,可能不足以射穿稍微厚重些许的皮甲,亦或者是硬邦邦的脑壳,但在百来步的距离内贯穿柔软的喉咙却很容易。而对于波因布鲁守备军这种精锐射手来说,将尖木棍发射出去命中目标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也不过是他们日常训练当中的一个项目而已。这是一项强度极高却又极其无趣的重复活动,而且仅凭着三百名守备军也不可能将灰潮完全拦阻,但就算迷雾山的蛮子成功登上了外瓮城,迎接他们的也只有由瑞文斯顿守护者用坚盾与利斧组成的另一堵高墙。他们前赴后继地在高墙前倒下,就像海浪前赴后继地摔碎在礁石上。跟往年的情形也没什么区别,除了灰潮组成的海浪更持久也更强韧以外。兰马洛克几乎要为此打起哈欠,他示意让守备军卸下手甲与臂铠,免得那些没有机会起到防护作用的金属部件对拉弓的动作形成不必要的拖累。现在拦截灰潮已经成了他在等待预兆之狼出现前打发时间的方式。

储备的尖木棍逐渐消耗殆尽,兰马洛克瞥了眼身边鼓鼓囊囊的箭袋,密集的羽箭之间静静地躺着一根精钢铸就的箭矢。不仅仅是兰马洛克,所有波因布鲁守备军手边的箭袋中都藏着这么一根“龙咆”,只要预兆之狼出现,迎接他的必然是一轮狂龙的轰击!只要杀了预兆之狼,数万人的劫掠大潮顷刻间便会崩溃瓦解。

可问题是,他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他会出现在东门,西门,还是北门?

灰潮仍在涌上外瓮城,守备军至少已经将数百名迷雾山战士射下了城墙,但那些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蛮子依然在攀登。放在以往他们的士气早就在密集的箭雨前溃散了,可他们现在只是一门心思地登城,哪怕同伴的尸体砸在他们的头顶上也不会动摇。兰马洛克拉弓的手指已经隐隐有些酸胀,他抬起手,示意守备军降低射击的频率。会在哪?兰马洛克已经下了命令,但凡任何一个方向出现预兆之狼要立刻向他汇报,然而到现在东门与西门都没有任何消息。他有些焦躁,捏了根鸣箭射了出去,空心的箭矢带起巨大的呼啸声,一名萨满打扮的蛮子捂着冒血的喉咙摔下城墙。

仿佛是回应一般,外瓮城的城门响起一声沉重的闷响,被铁皮包覆的木门在强烈的冲击下地急剧地变形,扭曲,断裂的木头挣破铁皮暴露在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守备军原本密集的箭雨甚至都出现了短暂的间歇,就这么短短几秒钟,外瓮城立刻占满了密密麻麻的迷雾山战士。

又是一声让人牙酸的巨响,这次城门裂成两半飞出,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上身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踏进瓮城,巨大的战斧被他握在掌心,斧刃上挂着木头与铁皮的残片。在他身后,灰潮争先恐后地涌入。男人仰起头,冷冷地看向兰马洛克,他的眼里盘踞着盛大的暴风雪。

第一六七章 癫狂终焉(十一)

“那是什么声音?感觉跟投石机很像。”露西安娜抬起头,“是从北门的方向传过来的。”

“可能是比投石机更糟糕的玩意。”布罗谢特神情凝重,“传令兵!”

“有!”

“通知西门、东门的守军,在二十——不!十三分钟以后按照应急方案规划的路线相互掩护,有序撤退。守护者军团与游侠团撤回内堡防守,黑矛骑士团所属与其他雇佣兵部队撤至学院礼堂。要第一时间送到!”

“明白!”两名传令兵转身离去。

“达姆士!中止所有药剂的熬制,让医仆武装起来,在礼堂周围布置防线。伤员与必要物资用手推车进行转移。露娜,”他看向露西安娜,郑重其事地叮嘱,“你跟紧达姆士,别走散了。”

“好。”露西安娜从老人严峻的脸色,认真点头,“北门那边不用另行通知吗?”

“我亲自过去。”布罗谢特解下长袍,抽出一柄飞刀将自己的长长的白须割断。他狂奔起来,展现出与年龄严重相悖的体力,很快追上了传令兵,在后者目瞪口呆地的视线中率先跨上了城墙。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几粒碎雪飘进兰马洛克因为惊骇而大张的口腔,寒意刹那间扩张,将舌头压得动弹不得,声带似乎在男人冷酷的注视下开始坏死,一个简单的音节也难以成型。他们曾经隔着七百步的距离对视,但那已经足以震荡兰马洛克的心神,如今两人相隔不足百步,他所承受的压力更是几何级地增长。在男人现身之前,兰马洛克曾在脑海中无数次地构想并预演应对的方案,他以神射手的直觉寻找他可能现身的位置,揣摩他大概出现的时机,并准备随时调整守备军朝他齐射的角度。然而这些预案在城门被劈裂的时候也随之破灭了。兰马洛克伸向箭袋的手凝固在半空,脑海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然的空白,直到男人走向主城墙的城门才猛然醒过神来。他咬破舌尖,大口吞下自己滚烫的血,很快他就重新感觉到声带在喉咙间的振动。兰马洛克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龙……龙咆!”

他的手猛然插入箭袋,手指在木头与羽毛间仓皇地拨动,终于抓住了那根精钢铸就的箭矢,他费力地将其抽出搭上弓弦,这个早已经形成本能的动作此刻却前所未有的生疏。不能慌!不能慌!兰马洛克在心里警告自己,可他的手指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颤抖,龙咆箭似乎随时都会从弓弦上滑落。被咬破的舌尖血仍在流,但那血仿佛也开始冰冷起来,像是粘稠的冰水,流经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剧烈地痉挛。兰马洛克几乎就要丧失了开弓的力气。“射手的守护神乌尔维特啊……请护佑我……”他喃喃地说。

苍龙与猎鹰的幻象在他眼前飞舞,他的手指突然间稳定了。兰马洛克一怔,条件反射般地捏紧弓弦将铁胎弓拉满。他死死盯住缓缓朝城墙走过来的男人,对方依然让他感到冰冷的恐惧,但是一度萎靡的斗志与勇气已经开始澎湃地燃烧起来与之对抗,温暖的力量灌注全身。“预备!”兰马洛克放声呼喊。

凛风穿过箭身的甬道,低沉的鸣响汇聚在一起,雄壮有如宣战的号角。三百零一张铁胎弓的准心将提着巨斧的男人牢牢锁定。而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巨大的、足以致命的威胁,停下了脚步,视线冷漠地扫过城墙。

“放!”兰马洛克怒吼出声,松开手指,但他只听到了一声尖利的啸响,只看到了一条白色的湍流。雄壮的号角声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地侧过头,发现所有的守备军都僵在原地,他们捏着弓弦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死灰色的惊怖在每个人的脸上扩散。三百根龙咆箭跌落在地,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至少还有一根!兰马洛克扑到垛口间,怀抱着轻微的希望往外看,但他很快便被推入了深渊:男人将巨斧立在面前,轻描淡写地将龙咆箭拦截在半空,箭头在斧面上高速旋转,却始终不能穿透,在短暂地僵持了数秒后便耗尽了所有的动能坠落在地,而斧面仍旧一片光滑的森白。男人轻蔑地看了兰马洛克一眼,踩过龙咆箭继续向城门走来。

你是什么怪物啊!兰马洛克抓了一大把箭,疯狂地朝男人射击,每射一根箭他就高呼一声乌尔维特。他从未拉弓拉得那么快,射手之神的名字在他口中逐渐化作高速而含混的音节。不知不觉间兰马洛克甚至打破了自己的连珠箭的记录,他也许一口气射了十五发,二十发,或者更多,但是男人只是迎着他的射击向前,将那些来袭的箭矢逐一拨开,沉重的战斧在他手中玩具一样轻巧。

兰马洛克的箭袋空了,而男人也站到了城门前,手里的战斧高高举起,而后悍然砸落!

城墙剧烈地震动起来,兰马洛克听到让他胆颤的破裂声,他只是听声音就知道城门上出现了一个可怖的缺口。这次要几斧头?他麻木地拉开空荡荡的弓弦,麻木地想。

这次对方用了三斧。

波因布鲁,城破。

……

西城门的战斗已经趋于白热化,第一梯队的守军已经悉数撤下城墙,在内瓮城进行修整,唯独埃修仍在最前线战斗。跟昨天近乎宣泄般的杀戮不同,他一直在有意识地控制体力的消耗,同时最大程度地分担防线中其他人员的压力——不过就目前的战况来看,他的意图是良好的,却未免显得多余——灰潮对阵线的冲击还没紧迫到要他来救场的程度。双方在兵员素质与装备上的绝对差距足以弥补量之间的悬殊,而且两侧城墙的入口本就狭窄,极大程度地限制了灰潮凶猛的冲击,使得迷雾山大军不能顺利发挥唯一的人数优势。尽管他们并不仅限于通过登上外瓮城发起进攻,还会试图攀登每一寸可供攀登的城墙,但唯一能有效威胁到西城防线的进攻路线只能是前者——他们的云梯不足以覆盖整片西城的城墙,只能尽数放置在不容易被狙击的外部城墙,因此那些挤不上云梯的迷雾山战士只能徒手攀登棱角粗糙的城砖,但往往在半途就会被冰片砸落,能够成功攀上垛口更是屈指可数。雷恩排布的阵型卓有成效——至少比吉格当时一拍脑袋做出来的布置合理太多。灰潮似乎无穷无尽,但防线始终不曾动摇。

北城门的方向传来隐隐的响声,像是闷雷轰鸣之后留在云层深处的尾音。埃修不是唯一一个听到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被分散注意力的。他下意识地朝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却发现有部分灰潮开始沿着城墙往北城门运动,完全是出于自发的动作,没有任何明显的指示,悄无声息地就完成了进攻方向的变换。

埃修毫不犹豫,转身挤开周围的士兵,朝北瓮城狂奔。他的举动甚至导致了防线短暂的混乱,但埃修已经顾不及那么多了。吉格朝他恼火而疑惑地喊叫起来,埃修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朝自己举起了投矛,大概是想给自己一个警告,但是没等他拉过头顶,就被特蕾莎制止住了——她用一根黑键顶住了吉格的喉咙。

谢谢。埃修在心里低低地说。他专心致志地狂奔起来。

第一六八章 癫狂终焉(十二)

吉格僵硬地站在原地,黑键就横在他的脖子上,冷利的锋刃紧紧地贴着肌肤。没人能确切地看清地狱修女究竟是如何来到吉格身旁的,雪幕中只有她鬼魅般穿梭起落的身影。吉格才堪堪瞄准了埃修,那柄黑键便随着一阵迅疾的风来到他的面前。尽管吉格很确信特蕾莎并不会真的割开他的咽喉,但他同样没有冲动地将投掷的动作继续下去,更何况就耽搁了这么数秒,埃修便已经跑出了他的射程——好家伙,这小子简直像是一头被摘了马辔的野马!吉格干脆顺水推舟地放下投矛。周围的黑矛骑士这时才反应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但是吉格举起一只手,强硬地制止了他们进一步的举动。“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斜睨着那张不可能展露表情的金属面具,冷冷地说,“你是要跟着他,还是要回到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去?”

“不牢阁下挂心。”黑键离开了他的咽喉,刀刃在特蕾莎的掌心翻转,与手腕相贴合。她转身回到前线继续战斗,但吉格脖子上仍残留着锋利的凉意,沉甸甸地压迫着动脉,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抚摸,又硬生生地按捺住了这么做的念头。

“院长有令!”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上城墙,“西城守军在十三分钟后按照应急预案撤退。守护者军团与游侠团撤回内堡防守,黑矛骑士团所属与其他雇佣兵部队撤至学院礼堂。”

“撤退?”吉格心情正恶劣,而这个莫名其妙的命令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他扑过去揪住传令兵的领口,“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为什么下令撤退?”

“这……这是院长亲自下的命令……我不会比您知道得更多……”传令兵战战兢兢地说,“他已经亲自前往北门了。”

“北门?”吉格一愣,不自觉地看向埃修离开的方向,意识到他目的极有可能同样是北城门。吉格虽然在布罗谢特的军事理论课从未及格过,但他已经听到院长不止一次地强调乱命的危害。他不相信院长会无缘无故地下达撤退的命令,除非事情真的紧迫到了一定程度——而且必然远超吉格的想象。他冷静下来,放开了传令兵,环顾四周。“雷恩那小子呢?”

“他顶到巴兰杜克的位置上了。”一名黑矛扈从告诉他。

“去个人把他喊下来。”吉格不耐烦地说。

雷恩很快回来了,他擦了擦脸上的血“什么情况?”

“我们待会要按照应急预案撤退。”

“还有应急预案?”雷恩惊讶地问,“您事先怎么没告诉我?”

“我以为用不上,所以就没打算告诉你。”吉格尴尬地咳嗽,“我们只剩下十二分钟,帮我规划个阵型。”

“阵型很容易规划,”雷恩皱起眉头,“但我们仍在同迷雾山大军接战。一旦撤走,迷雾山大军肯定会压上来。必须得留下部队殿后,继续把守外瓮城到主城墙的两侧入口,这段优势地形决不能放弃,不然我们不可能摆脱决堤的灰潮!——而且,为什么退守的地点有两个?我们不能将兵力集中在一处吗?”

“副官!现在没有时间去解决新的问题!”吉格加重了语气,“阵型!”

“就用最基础的方阵,守护者与黑矛骑士将游侠团保护在正中,优先掩护他们撤回内堡,然后其他人再向王立学院转移。”

“就按你说的办!”吉格说,“我告诉你撤退的路线,殿后的任务交给我!”

“你是指挥官,更负责带路!”雷恩断然否决,“让我来殿后!”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副官!”吉格声色俱厉。

“一样!”雷恩毫不退让地低吼,“我对波因布鲁的地形并不熟悉,只有你才可以第一时间将部队带到撤退地点!你是要指望一个刚刚知道应急预案的人将其顺利执行吗?”

两人愤怒地彼此对视,像是两头顶撞在一起的公牛,炽热的白雾自口鼻间喷涌出来。最后退让的是吉格,他避开了雷恩凶狠的目光“行吧,你要多少人?”

“我要一百二十个跟我一样,随时准备为瑞文斯顿牺牲的战士。”雷恩说。

……

埃修正在沿着城墙狂奔,突然一个人从旁边的岗楼冲了出来,两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埃修身子一歪,那人也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双方的反应惊人的一致,在恢复平衡后立刻拔出武器指向对方。但那人却率先放下了武器“巴兰杜克?你要去哪?”

“你是谁?”埃修反问,话音刚落他便后知后觉地已经从声音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居然是布罗谢特,在没有那标志性的长须遮掩后他的五官反而陌生起来。

“我是布罗谢特,胡子割了你就认不出来了吗?”来人不耐烦地说,“那声音你也听到了吗?那就别浪费时间。”撂下这句话后他不再看埃修,转身继续狂奔起来。埃修随即跟上,他讶异于布罗谢特身体的强健程度,两人刚才的碰撞是实打实的,埃修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粗壮而坚硬的骨架在撞击时的震动,他跟埃修一样正面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却没有任何大碍。“你过来的时候吉格那个愣子没拦着你?”他甚至还能在奔跑时游刃有余地说话。

“他没来得及。”埃修摇摇头。

在他们接近北城门的时候,闷雷般的轰响再度传来,片刻后又是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终于抵达了北城门。主城墙与外瓮城连接的东西入口依旧在辛苦地抵挡灰潮的冲击,但是守备军却不知何时哑火了,主城墙上站着三百个拉弓的雕像,但仔细分辨的话就能发现“雕像”的手指都在轻微地颤抖着。守备军的指挥官兰马洛克是唯一一个还能动弹的,但他的状态一看就知道比其他人更糟糕他一直在机械地反复拉动空荡荡的弓弦,嘴里念念有词。外瓮城的城门敞开着,大批迷雾山战士踩着裂成两半的城门涌进来。埃修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取下长弓握在手里。

会在哪?

第三声巨响在他的脚底下传来,埃修似乎感觉到了城墙在摇撼,木头与钢铁扭曲破裂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有重物砸落在坚硬的冻土上。

埃修知道对方在哪了。他冲到垛口旁探出头朝下方看去,提着巨斧的男人静静地站在空洞洞的城门前,昂着头,正等待着与他对视。



第一六九章 癫狂终焉(十三)

躁动的灰潮静止下来,穿着灰白色皮甲的人们同时仰起头,男人的视线被放大了千倍、万倍。居高临下的分明是埃修,可城墙却并没有为他建立心理上的优势,反而将阴沉的压迫感进一步放大——城墙之下是目光的深渊,没有人可以在深渊面前居高临下,亦或者居高临下的从来都是深渊。埃修面无表情地握紧了长弓,弓臂粗糙的表面前所未有的滚烫。那截木头似乎要燃烧起来,熊熊地烙着他的掌心。

布罗谢特扑到兰马洛克身旁,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低声喊他的名字,但是兰马洛克毫无反应。他紧紧地咬着自己紫青色的嘴唇,在布罗谢特的钳制下依旧试图去拉开铁胎弓。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已经极度变形。因为用力过猛,弓弦绞碎了手套,连带着整个手掌都被割得鲜血淋漓,拇指与食指指腹的伤口尤其深,甚至能看到森然的骨头。布罗谢特试图将他的脸掰到自己面前,兰马洛克却开始激烈地挣扎。布罗谢特抬手揽住他往自己脸上招呼的拳头,反手一巴掌狠狠掼在兰马洛克的头盔上,将他整个人打得转了一圈。那一刻他全然不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反而显出一些市井无赖睚眦必报的风范。布罗谢特的方式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这一巴掌将兰马洛克扇得失去了中心,他一屁股坐在城墙上,抬起头茫茫然看着布罗谢特。布罗谢特趁机捏住了他的下巴,凑到近前仔细端详着他的瞳孔。别的守备军只是被震慑了心神,无法动作,但兰马洛克的精神却处在崩溃的边缘。他的眼中不停有勇气滋生,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湮灭。他的表情也因此不停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把两颊的肌肉绷得很紧;时而五官都卑微地缩紧。至始至终兰马洛克的嘴巴都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布罗谢特发力摁紧他的下巴,仔细分辨着那些从他嘴唇里嗫嚅而出的含混音节,终于勉强听清了其中一个连贯而有意义的构成:乌尔维特。

“原来是这样吗,兰马洛克?”布罗谢特放开兰马洛克,环顾周围那些依然如雕塑般站立的守备军,轻声叹息。“你向乌尔维特祈求面对预兆之狼的勇气,而他也回应了你,庇护了你。但那些来不及祷告的战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的士气被彻底击垮了,而作为指挥官,你又如何幸免呢?”他转头看向埃修,“巴兰杜克!把你的弓拉开!”

“好。”埃修低声说,他深吸一口气,将乌尔维特之证在头顶缓缓撑开。

“听我的指示!”布罗谢特咬破食指,用血在兰马洛克的额头上涂了一个交错摆放的弓与箭,嘴里急速念诵起来:

“狩猎与射手的守护神啊,请赐福您的子民,赐他们以面对狼群的信心,赐他们以搏杀的勇气,赐他们以殊死的毅力。那些陷入绝望的泥潭的不幸者,将他们拉出;那些奉献生命的英勇者,将他们迎接。您的弓与箭行在天上,有如您的使与证行在雪中。”他以浑厚的声音诵读祷词,“巴兰杜克,现在松弦!”

绷紧的弓弦复位,无形的波纹铮然扩散,守备军们陡然间惊醒过来。他们举弓的双臂早已酸疼难忍,龙咆箭纷纷“叮叮哐哐”地砸落在地。布罗谢特的手指用力划过兰马洛克的额头,弓与箭的图案透出暗红色的光,在他的额头一闪即没。兰马洛克的身躯一震,双眼逐渐恢复了清明的神采。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布罗谢特:“院……院长?”他的嘴巴一咧,声音里透出压抑的哭腔,“城,城破了,我没能阻止他……”

“我没工夫听你婆婆妈妈!”布罗谢特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赶紧组织人手反击!已经来不及撤退了,顶住城门给吉格和达哈尔他们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我来吧。”埃修说,“你们抓紧时间离开。”

“巴兰杜克,你在说什么胡话?”布罗谢特转头喝道,“当年参孙都得背对着城门才顶得住千军万马,现在没了那两扇堵门的木板,你看看谁会鸟你?”

埃修只是朝城下指了指。

灰潮不知何时散开,在外瓮城堪堪留出了一个圆形的空地。男人背对着城门走到空地的中心。他已经劈开了波因布鲁的城门,本可以带着迷雾山的大军长驱直入,将这座城市淹没在一片涌动的灰潮中,可他却在此时转身,连带着灰潮也同样表现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克制——为了腾出那点空间他们甚至自发地走到了城外。男人遥遥地看向埃修,手掌摊开,微微朝下指着自己身前——那是邀请的手势。

“你疯了吗!”布罗谢特只是扫了一眼就匆匆收回视线,“近身搏斗中你不可能占到便宜!乌尔维特之证不可能抵挡住被重新熔铸过的狼斧——见鬼,阿齐亚兹不可能插手诸神之间的争端,那究竟是谁有这个胆子跟本事?”

“狼斧?阿齐亚兹?”

“如果我们俩在这场战役后还活着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拿那些古老的传说塞满你的脑袋——但绝不是现在。”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我最后问一遍,你真要这么做?”

“我别无选择。”埃修说,“他也没有让我选择。”

“好,将这些捎上。”布罗谢特劈手扯下兰马洛克的箭袋,从周围捡了几根龙咆箭装进去,塞到埃修怀里,“你能争取多少时间?”

“我不确定,所以你们最好抓紧。”埃修说。他将箭袋系在腰间,走下城墙,穿过被劈开的大门,灰潮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直通“竞技场”的道路。道路的尽头是拄着巨斧的男人。埃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这时他反倒轻松下来——他踏入了深渊,双方之间的高度差已经被抹平。布罗谢特看着那个在人群之中孤零零的身影,忽然生出一种留下来见证这场战斗的冲动,但是理智制止了他。诸神意志之间的对话不容许凡人窥探。“兰马洛克,按照应急预案带队撤回内堡。黑矛骑士团所属跟着我回学院礼堂驻守。”

“那他呢?”

“那已经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了。”布罗谢特最后看了埃修一眼,“祈祷吧,祈祷在他们两人分出胜负前灰潮都不会踏进波因布鲁一步。”

埃修终于走进空地,与男人面对面地站立。这时他已经有了蒸腾的汗意,索性撕下了身上的单衣。两个人在凛风中袒露着结实的**,隔着大约十步的距离对视。雪花扑在他们的身体上,溶化,而后蒸发。在埃修身后,灰潮的通道缓缓闭合。

“预兆之狼”沃夫伯格。男人抬起了手中的战斧

“预言之子”埃修·巴兰杜克。埃修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两人发出高昂的吼叫,同时向对方冲刺!

第一七零章 癫狂终焉(十四)

埃修大口地吸入冰凉的空气,他用了两步完成了海纳法的蓄力阶段,又用了两步将乌尔维特之证拉至极限,而后他冲刺的势头戛然而止,松弦释放出凶猛的乱流。男人并未避让,只是大步向前,斧刃自上而下劈落,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将呼啸而来的乱流斩向两边。他为此付出了代价,手臂乃至于双肩都被割出了数条伤口,但旋即愈合如初。而与此同时他的斧刃已经来到了埃修面前!埃修侧身避开,斧刃随着他的动作翻转,横切向他的小腹。埃修以弓臂架住斧柄,浑然的巨力将他推得倒退两步。埃修反手从腰间的箭袋中抽出龙咆箭,捅向男人的小腹。男人压根不理睬,手臂带起强烈的风声,他一拳狠狠揍向埃修的脸!埃修不愿意做此交换,男人手臂才抬起他就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他果断扔掉龙咆箭,与男人对拳!

沉闷坚实的撞击声里,两人身子一震,对方的力量都有些出乎彼此的意料。但这时候没人愿意拉开距离,埃修身子一矮,从战斧下滑过,想要欺到男人腋下,然而动作只进行到一半男人腕上发力,斧柄骤然下压,将埃修按倒在地。男人跟上一脚,埃修一个侧滚躲开,抬手再拔出一根龙咆箭,起身朝男人的咽喉刺去。男人扬斧拨开,再准备下劈时埃修已经以龙咆箭顶在了斧头与斧柄的接口处,死死地封锁住了挥斩的角度。男人瞥了一眼,翻转手腕,龙咆箭“喀嚓”一声被绞断,战斧斩落,埃修不退反进,斧柄狠狠地砸在他的肩头上,锋利的斧刃就架在他的后脑旁。埃修身子不自觉地一沉,他忍着痛,再度抽出一根龙咆箭,握住箭杆中段,将其当成一把短锥使用。男人刚想拖拉斧刃割开埃修的脖子,埃修已经扼住了他的手腕——他居然扔下了乌尔维特之证!男人惊讶地看了埃修一眼,随后如同骤雨般来袭的拳头就逼迫他不得不全神以对。他并不愿意将战斧弃置一旁,因此埃修的攻势他应对得颇为辛苦。

两人贴身缠斗起来,尽管是要分出生死的战斗,然而在攻防的交换间他们都渐渐意识到对方竟然还未使出全力。同为被神选中的、卓绝的战士,他们的意图也出奇地一致,都是想先探明对手的深浅而不是贸贸然地全力以赴。几番角力过后,埃修已经发现男人的力气比他常态强出一线——虽然只是一线,但已经足够他挥舞着巨大的战斧将埃修逼得没有使用海纳法的空间。但埃修的搏斗技巧却远比男人高超,埃修总是能用准确地用拳头敲打在男人的肘关节上,强硬地中断他大开大合的挥砍。但这点优势却并不能帮他势如破竹地取胜,反而正在被男人一点一点地蚕食——他以遍布全身的淤青为代价在学习埃修的搏斗技巧!埃修不止一次地想将战斧从男人手中夺下,但男人将斧柄握得很紧,在看出了埃修的意图以后甚至反过来算计埃修。第一次埃修差点上当,险些被斧刃劈开脑壳。之后埃修便谨慎了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经再难压制男人了。对方已经完成了从粗蛮到精巧的蜕变,甚至先前埃修给他造成的伤势也开始愈合。他反过来压制埃修也许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埃修心里隐隐有些后悔,当注意到对方跟他一样同样有自愈能力时他便意识到这次贴身的选择相当愚蠢。但他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男人同样不会容许他拉开距离。乌尔维特之证早被踢到了一边。

又是几次闪电般交换的拳脚,男人开始反击。战斧在他手中翻转,斧刃朝着自己,斧柄已经递到了埃修面前。埃修全然没有防备,额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埃修退了一步,眼冒金星。视线短暂地模糊了。男人伸出手抓住埃修的肩膀,龙咆箭这时候却在埃修手中暴起——他将箭头狠狠甩向男人的眼睛,同时往后跳去。男人侧头避开,刚想追击,却听见前方传来海潮般澎湃的呼吸声,乌尔维特之证已经被埃修抓在手中,长弓再次被拉成满月,这次弦上搭着一根龙咆!

狂龙般的啸声中,湍流与乱流一同爆发。男人反应奇快,一个幅度巨大的后跳,战斧高举过头。他落地时发出狼一般的长嗥,用力将战斧投向裹挟在乱流中的箭矢!

尖锐的音浪中,龙咆箭斜飞出去,深深刺入城墙中直至没羽,箭矢周围的乱流一瞬间就将那段城墙千刀万剐,巨大而狰狞的裂痕遍布坚实的城砖。战斧倒撞回男人怀里,他握住斧柄,却没接住,被斧头上强劲的冲力顶翻在地。

埃修的手臂撕裂般的剧痛,龙咆箭配合神赐的长弓并未起到良好的效果,却反过来伤到了他。布罗谢特来不及将使用龙咆箭的正规手法告诉埃修,他以错误的角度发射,手腕上的血管险些被甬道中喷射出来的气流割开。好在埃修终于是拉开了距离,他快速调节呼吸,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北瓮城突然空旷了不少。注意力一旦分散以后,密集的脚步声立刻传进他的耳边。埃修脸色骤变,快速地环视四周,发现灰潮正在越过他们角斗的圈子涌进波因布鲁。他再转头时,战斧已经斩到面前!

埃修长弓向前一送,弓臂架住男人的手腕,抵住斧刃前进的势头。与此同时他高高跃起,踩着男人的手臂在空中轻巧的翻身,长弓沿着男人的手臂一直滑动到肩膀,反过来勒住男人的胸口。埃修再次澎湃的呼吸,弓弦在男人背后拉到极致!

狂暴的乱流在两人中间无差别地爆发,埃修第一时间就蹬在男人的肩膀上往后跳拉开距离。但他在半空中被男人揪住了。男人终于是扔下了战斧,反手抓住了埃修的脚,将他一起扯回乱流的中心。这次的风暴前所未有地猛烈,两人置身在烈风的切割下。而男人在风暴中发起进攻!他一拳打碎了埃修的鼻梁骨,又一拳打断了他的三根肋骨,埃修刚准备还手就被一脚踹折了膝关节。埃修不自主地半跪下来,而后被男人的拳与脚狂暴地砸倒在地。他头晕目眩,耳边是连贯不绝的骨裂之声,他的自愈能力完全跟不上。起初他还能勉强抵抗,然而随后便被男人更凶悍的攻势撕碎。埃修的全身都塌陷下来,不知道碎了多少根骨头。他气息奄奄,五官血肉模糊,只有依稀是在鼻孔的位置有血泡冒出来——他仍旧有呼吸。

乱流止息,浑身是血的男人踏住埃修的胸膛,发出高亢的嗥叫,宣告自己的胜利。他将乌尔维特之证从身上取下,从埃修腰边的箭袋中抽出最后一根龙咆箭,搭在弓弦上。

结束了,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猎杀你是我的荣幸。

男人将龙咆箭对准了埃修的脑袋,拉动弓弦。

第一七一章 癫狂终焉(十五)

埃修沉默地注视着龙咆箭顶在自己的脑门上,箭尾被男人握在手中搭上弓弦,只需要一个短短的位移,复位的弓弦便会立刻将圆锥状的箭头送进他的头颅深处。全身上下无处不在剧烈地疼痛。埃修能感觉到那些断折的骨头,破裂的内脏已经开始缓慢地修复,但那反而带来了更大的痛楚。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战败,而且败得极其狼狈。这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他不该被周围的情况所分心,哪怕波因布鲁就在他身后陷落。埃修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快结束眼前的死斗——但他还是分心了。就因为这短短几秒钟的走神,埃修便彻底丧失了主动权。面对男人斩过来的战斧,他被迫以北境游侠的弓斗术来应对——原本不失为一次极其出色的反制,将对方锁死在乱流切割之下的同时还能拉开距离。奈何男人的应对更加果决,他虽然忌惮那些刀锋般锋利的乱流,但他却从中窥见了决定胜负的机会——半空中的埃修已无从借力。男人毫不费力地把埃修扯了回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将埃修按在地上殴打的时候他承受了绝大部分乱流的切割,只是那已经无关紧要,乱流止息的时候埃修的伤势远比男人惨烈。

长弓并没有如男人预想的那样张开,弓弦与弓臂绷得很紧,顽强地抗拒着男人拉动的力量。男人皱了皱眉,右臂的肌肉鼓胀起来,他沉雄地发力,将手肘顺利地拉伸至脑后——

弓弦纹丝不动,反而是男人的食指,中指,无名指被齐齐削断,他愕然地注视着自己手指光滑的断面,森白的骨茬暴露在空气中,大量的鲜血流溢出来,须臾间浸没了他的手掌。

“这……不是武器!不是武器!不是武器!”男人震惊而愤怒地狂吼起来,“这是乌尔维特的证明!你不是他的战士!你是他的使者!他的使者!”

龙咆箭失手掉落,埃修反手捞住,狠狠地捅穿了男人的脚踝!随后他握紧箭杆,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掀了下来。在男人恢复平衡之前埃修已经扑了上去,龙咆箭一阵没头没脑地乱扎。男人发出一声夹杂着惊惧的嚎叫,用乌尔维特之证劈头盖脸地朝埃修抽打过来。埃修一口血狠狠呛到男人脸上,举起龙咆箭刺进了男人的手肘,总算将男人摁倒在雪地里。他拔出龙咆箭,再插入,再拔出,再插入!埃修在男人身上不停地凿出鲜血的泉眼,但每制造一个新的泉眼,旧的泉眼却又愈合。饶是如此男人的伤势也进一步加重,他一时还没死,缺损的右手在身旁划拉着去摸索战斧。他终于触到了战斧,然而残存的拇指与小指头已经扣不住斧柄了。埃修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横在男人胸前。斧柄剧烈地灼烧着他的掌心,但埃修早已对疼痛麻木了,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把斧刃嵌进男人的胸膛。男人握住乌尔维特之证,架在斧刃上,艰难地抵御。“喀嚓”一声,长弓断裂成两截木头,战斧也被莫名的力量反震脱手。埃修丝毫没去理会,斧柄才与手掌分离的一瞬他的五指便收束成拳落下,重重地陷进男人的胸口,将一股血箭从对方嘴里高高地砸出来。与此同时埃修的意识再度扩张,他又成为了俯瞰北境的巨人,正在将另一名巨人骑在身下殴打。他的每一记拳头落下都会引发雪原的震动。波因布鲁上方的乌云惊恐而不安地翻涌起来,迷雾山脉主峰之巅传出尖锐的怒吼。

闭嘴!

埃修一拳揍在男人的鼻梁上,男人的脸塌陷下去,五官化作一团模糊的血肉。

闭嘴啊!

埃修又一拳揍断了男人的三根肋骨。越打越快,越打越狠!浓稠的液体在埃修的七窍中流动,但他只是一门心思地殴打着男人。带着血腥味的力气从埃修残破的身体压榨出来,灌注到暴雨般滂沱起落的双拳中。雪原在他的拳头面前战栗,迷雾山脉死一般沉寂。

脱力感将埃修推开,他疲惫地倒在男人身旁,幻象收束,冗杂的细节涌进脑海。灰潮遍布波因布鲁的每一条巷陌,到处都在激战,很显然布罗谢特的撤退计划执行得并不如何顺利。还有别的地方需要他。但首先——

埃修侧过头去看男人,在经历了他极尽疯狂的殴打以后男人居然还有气息。埃修伸出手,想要扼住男人的咽喉,但他的手指只是软绵绵地搭在男人的下巴上。

你这样是杀不死我的,得去拿斧头。男人“看”着埃修,原先眼眶的位置只剩下两个溃烂的孔洞,但埃修依然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调转视线,去寻找那柄不知飞到哪去的战斧。

它跟你的长弓并不一样,不是证明,只是一把武器。它来者不拒——只要你能驯服它。

埃修知道男人“说”的是实话,因为对方的说辞跟布罗谢特昨晚告诉他的并无二致,他调动四肢,艰难地朝掉落在一边的战斧爬过去。爬行到一半的时候埃修听到男人他身后发出沉闷的嗥叫,但并不连贯,混杂着一阵奇怪的“咕噜”声——那是血泡正从男人的喉咙深处涌出。埃修并没有回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做多余的动作了。他终于将战斧握在手中,斧柄先前是滚烫的,但现在却只是冰凉而温驯地贴合着埃修的掌心。埃修拄着战斧,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男人身边。

“原来你的身后远不止乌尔维特一位神祇……这场命运的仲裁是我输了。但我之族人,还没有输。”男人断断续续地说,“它又是你们的战利品了,拿上它,看看你能不能拯救这座城市。”他闭上眼睛。

埃修挥动战斧,斩下了男人的头颅。北瓮城空荡荡的,最后一名迷雾山战士也已经进入了波因布鲁。埃修拄着战斧,吃力地走上城墙。他扶着垛口,慢慢地朝西城走去,那边的战斗离他最近。埃修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不过随后需要休息的间隔便逐渐延长,很快埃修在城墙上健步如飞——尽管他的身体上满是扭曲的伤痕。

雷恩还在西门苦苦抵抗。兰马洛克留给了他一百二十个战士,其中包括告死天使小队大部分的精锐——他们自愿留下来狙击迷雾山大军。而在雷恩的调度下,他们将涌上来的迷雾山大军成功地钉死在两侧城墙入口足足二十分钟,为守城部队以及后勤人员的撤退争取到了非常宽裕的时间。二十分钟以后这一百二十人的体力都已经见底。他们的装备精良,但并不能防止他们被拖入灰潮的深处,又被胡乱劈斩的刀剑撕成碎片。好在阻击的目的已经完成,在雷恩的指挥下这些人且战且退,险些就成功突出重围——有一段时间灰潮的士气出现了片刻的低落,甚至有迷雾山战士惊恐地向外逃窜,然而片刻之后他们却突然发出狼一般高亢的嗥叫,攻势也开始如同恶狼般狂猛而嗜血。部队承受的压力瞬间倍增,被逼到了内瓮城的一处死角。雷恩的身旁不断有人倒下,他杀红了眼,将豁口的长剑狠狠地捅进一个迷雾山战士的小腹,用力踢开,反身从一名战死的黑矛骑士身上抽出长矛,刺穿了另一名迷雾山战士的脑袋。阵型越来越来越小,男人们口干舌燥,灰潮却无穷无尽。

一名熊爪狂战士冲到了雷恩面前,朝他举起狼牙棒,但在砸落之前他的脑袋就被一柄旋转的战斧削掉了半截,斧刃余势未绝,斩入坚硬的冻土中。那些悍不畏死的迷雾山战士居然在这柄战斧面前出现了片刻的畏缩。一个人从城墙上跳下来,落在雷恩面前,将战斧从地上拔出来冲杀出去,在灰潮中斩出一条血腥的通道,所过之处尽是断裂的肢体。当来人再折返回雷恩面前时,身躯被他人浓郁的鲜血包括着,仿佛天神又仿佛恶鬼。雷恩拄着剑,半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来人。

“跟紧我。”来人说。

是埃修。

第一七二章 癫狂终焉(十六)

“埃修?”如果不是声音听着熟悉,雷恩完全认不出来眼前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就是埃修。他眉眼歪斜,嘴角撕裂,胸腹凹陷,暴力摧折的痕迹遍布他的躯体——他应该是经历了比雷恩这边更为惨烈血腥的战斗,但那些触目惊心伤势的似乎并没有拖累到埃修,至少没有影响他用一只手搀扶起雷恩,另一只手则游刃有余地挥舞那柄巨大的战斧劈倒那些前仆后继冲上来的迷雾山战士。埃修的出现极大地缓解了这支殿后部队的压力——他以一己之力顶住了汹涌而来的灰潮!雷恩抓紧时间调整呼吸,清点人数,在接连的血战后,这支一百二十人的小部队只剩下三十余人,而且人人带伤。

“准备……准备突围!”雷恩喊,喊完却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突围。他存了死志向吉格主动要求殿后,根本没有考虑到突围的事情,更何况吉格也没有告诉他撤退的具体路线。他凑近埃修,低声说:“把这批人带到王立学院,吉格伍长在那里设置了新的防线。”

“跟紧我就行。”埃修说。他向前踏步,战斧在身前残暴地挥旋起来,形成一个无差别杀伤的金属风暴,任何胆敢踏入其中的人要么被锋利的斧刃拦腰斩断,要么就被沉重的斧头砸碎胸膛。雷恩一开始还想让几名伤势比较轻的黑矛骑士协助,但是在看到埃修狂野的开路方式后他立刻打消了这种念头,只是带着剩下的人员跟上埃修,同时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他们才一冲出角落,汹涌的灰潮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但雷恩只是下令顶起盾牌,保持阵型紧密。灰潮突然间不再难以逾越,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突破到波因布鲁城内。埃修脚步一转,带着雷恩他们拐进一条小巷,没几步之后又走回主道,砍杀一番后再度转入另一条胡同。就连在波因布鲁长大的老兵都被埃修绕晕了,如此频繁的变向下他们完全无法一直维持着阵型,但也只能被迫跟着埃修的脚步。当他们冲出一条小巷,救下了一群被灰潮堵在房子里的医仆后,雷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他问。

埃修并不回答,只是带着众人穿行在波因布鲁最狭窄最偏僻的小巷间。这座古老城市的复杂脉络对他而言仿佛掌心中的纹路那般熟悉,他总是能准确地找到那些不幸陷入灰潮重围的小部队。有些他们来得及救援,有些在即将汇合前便因为体力不支而被灰潮吞没——后者的情况占了绝大多数,波因布鲁终究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埃修来不及救下所有人。但尽管如此,这股逆着灰潮前进的小股部队还是在逐渐壮大,很快扩张到了百来人,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劲战力。但这时候小巷也没法容纳他们了,不得已只能从灰潮最密集的大道朝王立学院突破。埃修一个人就组成了最锋利的矛尖,那柄战斧在他手上不知斩杀了多少穿着灰白色皮甲的迷雾山战士,却看不出丝毫卷刃或者豁口,依旧保持着让人心惊胆战的锋锐。埃修的体力却消耗甚巨,他仍然在大开大合地砍杀,但效率早已大不如前。他的脚步一旦放慢,整支队伍突围的速度也骤然下降,好在他们已经接近了王立学院的礼堂。附近的道路早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鹿砦与拒马,迷雾山战士正在费力地将它们试图搬开,其中不乏试图强行跨越的凶悍者。黑矛骑士则隔着工事用长矛刺杀他们,然而没刺几个,矛尖便被几人联手抓住,有几个没及时松手的倒霉蛋便立刻被扯了出去,在鹿砦与拒马之间拖行了一阵后便被削尖的树枝捅穿了喉咙。

一阵箭雨从天而降,直接将一批还在破坏鹿砦的迷雾山战士钉死在地上。埃修抬起头,兰马洛克就站在内堡的城墙上张开弓对准了他——他没有认出埃修,但是认出了埃修手中的战斧,若不是发现埃修是砍迷雾山战士砍得最凶狠的那个,兰马洛克早就放箭了。

“原来如此……”雷恩喃喃地说,他终于意识到为何守军要往两个不同的地点撤退。内堡地势很高,在城墙上倾泻火力的弓箭手能够轻易地将王立学院的礼堂周边笼罩在自己的射程范围内;而黑矛骑士团坚持要在王立学院礼堂前设立防线的理由也很简单——礼堂后面就是图书馆,汇集着王立学院代代学者毕生的心血。黑矛骑士团成立之初起誓要保护学者与他们创造的知识,自然不可能弃守这里。

“你们还活着!快进来!”吉格隔着层层叠叠的鹿砦朝他们大吼,如果不是达哈尔大尉拦着,他甚至可能会跳出工事亲自接应雷恩他们。达哈尔大尉朝内堡做了几个手势,兰马洛克点了点头,接连抛下密集的箭雨压制灰潮。趁这个机会达哈尔大尉指挥着人手将防御工事搬开,形成一条简易的通道。但是游侠团的掩护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在看到防御工事出现缺口以后那些迷雾山战士发了疯一般顶着箭雨朝前冲。埃修毫不犹豫,转身来队伍后方。他再次掀起金属的风暴,以极其强硬的姿态顶住了灰潮的冲击!而雷恩一行人也顺利地撤回了工事之后。

“可以了,快回来!”达哈尔大尉大喊。埃修正准备撤走,但几名披着白狼皮的荣誉护卫却在这时候缠上了他。这些壮汉在灰潮中蛰伏了许久,终于在此时暴起发难。复仇的怒火在壮汉眼中燃烧,他们发出狼一般凄厉的嗥叫,奋不顾身地扑向埃修。埃修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再度举起战斧,双臂便被长剑刺穿,两条腿也被人抱住。他险些就要被壮汉分尸了,但这时候几柄飞刀带着强劲的风声飞来,准确地钉进荣誉护卫的额头,巨大的冲力迫使他们仰面栽倒。埃修惊魂未定地起身,耳边传来布罗谢特的大吼声:“别愣着,快进来!那是我们最后的投掷武器了!”

埃修迅速地冲入通道,防御工事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布罗谢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看了眼他手中的战斧:“你杀了他?”

埃修点点头。

“迷雾山大军的士气居然还没散……”布罗谢特自言自语。“这可不太妙——不,其实他们之前出现过溃败的征兆,但随后变得更加凶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埃修。

“他最后嚎了一嗓子。”埃修低声说,“我来不及阻止他。”

“娘希匹!”布罗谢特轻声咒骂了一句。他扶着埃修走到礼堂门前,伸手推开大门。一张轻弩从门后探出来,弩矢几乎戳到埃修的鼻子上,扳在弩机上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埃修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起来,但布罗谢特在埃修发起还击之前及时地钳住了他。精疲力尽的埃修此刻完全无法挣脱这个力气超乎寻常的老人。

“露娜,是我。”布罗谢特轻轻推开轻弩,温和地说。

第一七三章 癫狂终焉(十七)

轻弩收了回去,露西安娜松了一口气,为布罗谢特拉开大门。沉浊的,充斥着血腥与汗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埃修一窒,颓然坐倒在地。礼堂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员。布罗谢特示意露西安娜关上门,他小心地将那柄战斧踢到一旁,低下身开始检查埃修的伤势。

“那些人都是撤退途中留下来殿后的,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救下他们。”布罗谢特包扎好埃修手臂上的贯穿伤,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一块麻叟草的根茎塞进他的嘴里。三个方向的防线里,西城门的守军撤退得最为顺利,一方面是因为雷恩阻击有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肯瑞科与特蕾莎这般顶尖的战士坐镇。吉格是第一个抵达王立学院的,但他对于布置防线,设置工事等活计一窍不通;好在由达哈尔大尉所指挥的东城门守军也很快到达了撤退地点,在这位骑士长的安排下,礼堂前的空地很快被鹿砦与拒马填得水泄不通;而北城门的守军则最为狼狈的,同时也在撤退过程中损失最为惨重。尽管布罗谢特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迷雾山大军会安分地等待埃修与预兆之狼分出胜负,因此特意在撤退的途径上设置了几支阻击部队,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半路上就被汹涌的灰潮纠缠住了——作为超重装弓箭手,波因布鲁守备军的转移速度可想而知,他们就是木桶中那块最短的木板,决定了整支部队的撤退速度。而且不像东西两边的城门,波因布鲁的北城门并未建立三层船型内瓮城预留缓冲的纵深,阻击部队甚至找不到可以依托的有利地形,只能在街道上与灰潮周旋,然而随后就被几个接连的浪头拍散。北城门的守军几乎是被灰潮一路撵到王立学院附近的,为了维持阵型完整布罗谢特甚至不敢让本该前往内堡的兰马洛克分兵。若不是达哈尔大尉意识到不对劲,派了吉格出来救援,灰潮吞没他们只是迟早的事。然而在掩护兰马洛克撤退回内堡的途中他们还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北城门的守护者部队牺牲过半,雇佣兵部队更是十不存一,参战的肯瑞科受了重伤——以他的本事跟装备本不会如此,然而家伙一时杀得兴起,居然冒冒失失地冲出去跟几名荣誉护卫缠斗,对方哪里跟他客气,在试出肯瑞科是个硬茬子后果断呼唤了众多的熊爪狂战士。肯瑞科差点就被若干根同抡同落的狼牙棒砸成肉泥,还好属下的侠义骑士拼死向前,以全军覆没为代价才把他接应回来。就算如此被抬回礼堂时肯瑞科也已经奄奄一息,全身的铠甲碎得不成样子。达姆士在肯瑞科的身上抹了将近半斤的药膏才堪堪吊住他的性命。在礼堂外抵抗的那些黑矛骑士已经是此处仅剩的有生力量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医仆跟学者们迟早也会拿上武器。但埃修以及那些跟着他一路突围至此的生力军却推迟了那一刻的到来。他们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体力消耗甚巨,休整一段时间后就能投入战斗。

埃修将麻叟草嚼碎了吞下,在布罗谢特检查他身体其他地方的伤势的时候,他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头扫视过礼堂。他先是在角落的阴影中找到了特蕾莎,两人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各自移开;埃修随后又在伤员中找到了萨拉曼,这个达夏汉子被砍伤了肩膀;而安森这时充当起了医仆,在给萨拉曼处理好伤口后就亦步亦趋地跟在达姆士身后。雷恩从一名伤员手中借了把豁口不是那么严重的长剑,而后就准备加入外头的战斗。露西安娜想为他开门却被礼貌地阻止。“多谢。”雷恩自己拉开大门走出礼堂,在经过埃修身边时,他低声说。

露西安娜想合上大门,埃修却在这时托住了她的手腕。“开一会。”他说,把头凑到外头,狠吸了几大口冰凉的空气,而后剧烈地呛咳起来,嘴里吐出黑红色的凝血。埃修又贪婪地吸了几口,精气神出现了明显的好转。

“好了没?伤员可禁不起冷风。”露西安娜不耐烦地说,她一开始还试图甩开埃修的手,但很快发现自己的力气跟他实在相去甚远。

埃修点点头“好了——嘶!”他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布罗谢特帮他把几根错位的肋骨复了位,又在一些愈合比较缓慢的伤口上敷上药膏。做完这一切后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你需要休息多久?”

“不用。”埃修说,“有没有干粮?”

“别想了,没剩多少。”布罗谢特摇了摇头,“我们撤退得过于仓促,丢下了不少辎重。”他打开大门,朝内堡那边快速做了几个手势,而兰马洛克在城墙上回了几个手势。布罗谢特又退回礼堂,压低了声音“内堡那边也没多少箭矢储备了,迷雾山蛮子的攻势太狠,逼得兰马洛克同样要提升箭雨的密度,不然根本压制不住。我们手头也没几把完好的武器了。就算王立学院的医仆跟学者都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可轮到他们上场的时候也只剩下卷刃的刀剑。”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远处的战斧,寒光从浸满鲜血的斧刃中透出来,锋利地滑动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的战士不可能赤手空拳地跟敌人扭打。虽然你带来了不少人,但你也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把狼斧,也不是谁都能驯服这柄狼一般凶暴的武器。”

“行了,我知道了。”埃修闭上眼,片刻后睁开,“你还有麻叟草吗?”

“还剩下几块。”

“全给我。”

“院长已经给你喂了一块了!”露西安娜不满地说,“其他重伤员比你更需要麻叟草!”

“全给我。”埃修不看露西安娜,又重复了一遍,“我还需要一套连身的重甲。”

布罗谢特上下扫了他两眼“达哈尔那一套比较合你身,不过胫甲跟头盔会宽松一些。”他将怀里的麻叟草根茎全部交到埃修手里,同时交过去的还有一包熏制过的燃血甘草,“胸甲的左右腰腹各有一个活扣,胫足的机关在膝弯附近。你自己看着办。露娜,把门打开。”他脱下自己的棉甲与皮甲,递到埃修面前。

埃修沉默地点点头,站起身,抓过战斧,将棉甲与皮甲挨个套上。布罗谢特站在埃修身后,帮他束紧了绑带,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

“应该做的。”埃修轻声说,“我们都想避免无谓的牺牲。”

他把一块麻叟草含在嘴里,走出礼堂。



第一七四章 癫狂终焉(十八)

礼堂外的局势已然非常紧迫,灰潮正在以一种近乎于疯癫的效率破坏四周的鹿砦与拒马。内堡那边泼洒下来的箭雨越来越稀疏,到后来就只能射出一些削尖的树枝,在半空中就被强烈的凛风卷走,只有寥寥几根侥幸落进灰潮阵中,却不再具有杀伤力。守在外面的黑矛骑士们都知道防线被突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吉格跟达哈尔大尉是场上唯二的还能握住黑铁矛的人,而他们正在竭尽全力地拖延灰潮破坏工事的进度。到底是正规骑士团的骑士长,两人刺击的角度既刁钻又狠辣,一击得手即回,丝毫不给对方抓住矛杆的机会。但很快几名荣誉护卫自灰潮中站出,徒手精准地将矛头拗断,仅存的最后两根黑铁矛就此报废。吉格跟达哈尔对视一眼,无奈地退了回去。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尽管离工事被彻底破坏还有一段时间,可一旦真的门户大开,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磨损严重的武器背靠礼堂大门死战。

埃修走出大门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他刻意地压抑着自己的脚步的声音,缓缓走到一名黑矛骑士身后,轻快地摘下那人的头盔,而后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一掌切在后颈上将其打晕。那名黑矛骑士沉重的身子倒下,埃修一把捞住,转头扛回礼堂。露西安娜还未来得及关上门,埃修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她张着嘴,愣愣地看着,然而布罗谢特已经手脚麻利地从埃修手中接过那名不省人事的黑矛骑士。他做了个手势,几名医仆立刻走上来将人拖走。埃修转过身去寻找下一个目标。“门掩上一点,别让里面的人看到。”布罗谢特悄声对露西安娜说,而后攀在门边,紧张地注视着埃修。

没有人注意到埃修,黑矛骑士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正在破坏掩体的灰潮上。但埃修依然谨慎,他穿行在众人视线的死角中,脚步声压到最低,从背后将黑矛骑士打晕又拖回礼堂。从摘下头盔到手刀击晕一气呵成,对方往往是才意识到头顶一轻时就已经失去知觉。但是埃修终究没能一口气打晕所有人,有一名扈从格外的机警,在头盔被摘下的时候便快速转身,埃修的手刀“哐咚”切到了他的肩甲。不远处的雷恩听到了异常的动静,转过头便看到埃修补上一拳将那名扈从打倒。他吃了一惊,朝埃修举起武器:“你在做什么?”

“糟了!”布罗谢特低声说,他举起一只手,“医仆就位!”

埃修看了雷恩一眼,转身扑向其他的黑矛骑士,他没再去击晕任何人,而是干脆地用暴力的一拳将他们打倒在地。中了埃修一拳的黑矛骑士无一例外都短暂地丧失了行动能力。布罗谢特一招手,医仆迅速地冲出去将黑矛骑士拖回礼堂。雷恩试图去阻止埃修,然而他完全跟不上埃修的动作。而埃修直到将附近的黑矛骑士尽数击倒以后才奔向雷恩。雷恩这时才切身地领会到埃修的身手究竟有多可怕,他甚至看不清埃修的步伐,只觉得周围有若干鬼魅般的人影在模糊地闪动。他凭着直觉一剑斩出去,但是剑刃在半空中就被一柄战斧削断了,而后雷恩的胸膛便中了一拳,巨大的冲力将他顶翻在地。隔着厚重的铠甲雷恩仍旧感到一阵气血翻涌。医仆冲过来抓着他的四肢朝礼堂里拖。雷恩仍旧保持清醒的意识,却完全没有挣扎的力气——尽管他很努力地在尝试扭动。吉格跟达哈尔大尉大惊,这时埃修也已经带着海潮般澎湃的呼吸声来到了他们身前!他先是踹倒了吉格,而后用斧柄撞在达哈尔膝弯,按照布罗谢特的指点卸下了对方身上的铠甲。但这时吉格已经站了起来朝他反击!同时面对两位骑士长,埃修并不轻松,好在布罗谢特已经带着医仆冲出了礼堂,与他协力将两人制服。

“院长,你在干什么?”达哈尔被医仆按在地上,不停地挣扎着。

“不这样你们会乖乖呆在礼堂么?抱歉了。”布罗谢特沉痛地闭上眼睛,咬着牙伸出手将吉格跟达哈尔四肢的关节挨个卸掉。两人闷哼一声,脱臼的剧痛让他们短暂地失声了。“交给你了。”布罗谢特朝埃修点点头,转身返回礼堂,医仆拖着两名骑士长跟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他对露西安娜说。

“……你们两个,是疯了吧?”露西安娜呆呆地看着布罗谢特,刚才发生的一切迅雷一般猛烈而突然,转瞬间礼堂前的有生力量便被击溃,而始作俑者居然是黑矛骑士团的大团长。她甚至忘了用上敬称。“我们所有人的存亡,你居然交付到他一个人手上?而他居然还天真地相信自己能挡住这么多人?”露西安娜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高,“他以为他是谁?”

“那你以为他是谁,杜克斯小姐?”布罗谢特冷冷地反问。

露西安娜噎住了,她看向门外。礼堂外的工事只剩下最后一层用木头跟碎砖搭建起来的简陋屏障,而埃修已经将达哈尔大尉的铠甲套在身上。布罗谢特的判断很准确,头盔跟胫甲确实显得有些宽松,不仅走动时显得笨拙,头盔也在脑门上一晃一晃。埃修握住战斧走到礼堂门前。露西安娜隔着门缝与他对视。“你可别死了啊,预言之子。”她轻声说。

埃修朝她点点头,转过身。露西安娜用力将大门合拢,在外界的光线彻底消失前,她看见无穷无尽的灰潮朝埃修涌来。随后只剩下咆哮声与利器斩断**与骨骼的声音。地狱离她仿佛只有一门之隔。露西安娜呆呆地听着,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布罗谢特轻轻地拍了拍露西安娜的肩膀,沉重地叹了口气,弯下腰将达哈尔搬到礼堂中间,让他跟伤员躺在一起。“院长,为什么?”骑士长看着布罗谢特,痛苦地说。

“我知道每一名黑矛骑士都曾经在这里宣誓过要为保护学者与他们的知识而战,但这并不是去让你们去平白送死的理由。”布罗谢特低声说,“巴兰杜克手里的武器是永不磨损的狼斧,只有他能够持久地战斗下去,你们留在外面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巴兰杜克带过来的那些战士要冲出去的话,您怎么办呢?医仆绝对服从您的命令,他们却不会。而且医仆也拦不住那么多人。”

“十几名医仆确实拦不住百来名想送死的战士,但是‘梦雪草’可以。”布罗谢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应该是除了草药学者之外最明白它在助眠方面的强大功效的人了,当初鲍里斯叛逃时,你可没少让达姆士用梦雪草帮你调配药剂。”

达哈尔悚然一惊,吃力地转过头,视线扫过礼堂,这才发现除了刚才那些被埃修击倒送进礼堂的黑矛骑士,其他人都已经睡死过去,甚至有人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而医仆正在挨个矫正他们的睡姿。

“睡一觉吧,达哈尔。”一名医仆端着一碗浅灰色的药剂站到布罗谢特身旁,老人抬起达哈尔的身子。骑士长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你在试图违抗我的命令吗,大尉?”布罗谢特淡淡地说,“而且也不是只有梦雪草才能让你闭上眼睛,但我可不保证能有巴兰杜克那样干脆而利落的手法。”

达哈尔大尉最终还是喝下了梦雪草调制而成的药剂,他赌气般地大口吞咽,喝完之后便躺倒在地,艰难地背过身。布罗谢特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才起身,朝一直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的特蕾莎走去。

第一七五章 癫狂终焉(十九)

自进入礼堂伊始,特蕾莎便始终保持着一名旁观者的角色。她将自己藏身在立柱与墙壁夹角投射下来的、层层叠叠的阴影之中,仿佛一个离渺的幽魂。此后地狱修女便仿佛从焦灼的战局中凭空消失了。当达哈尔火急火燎地指挥众人布置防御工事时,她没有出现;当浑身是血的肯瑞科被抬进礼堂时,她依然没有出现;当埃修跟他带来的那些生力军跨入礼堂时,她仍旧没有出现——但埃修还是找到了她;而当礼堂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梦雪草的作用下沉沉睡去时,她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平静地等待着布罗谢特走到她面前。

“艾尔夫万小姐,请跟我来。”布罗谢特低声说。他领着特蕾莎进入通往图书馆的走廊,在高大厚重的书架间穿行。两人一直走到尽头,布罗谢特在最后一排书架旁停下,伸出手握住墙壁上的一个烛台,顺时针转动了三圈,逆时针转动了一圈之后,礼堂旁边的墙壁“隆隆”地升起,一条幽深的通道出现在他们面前。“基亚先生就安置在这条走道后的房间里,他的伤势还很重,不方便走动,我们在他的病床床脚安装了滑轮;房间的角落有火把跟火石;走道的尽头通往凝霜桥,有一辆马车停在出口。”布罗谢特简短地交待了几句,“形势所迫,我没法另行派人护送,但我依然会严格地遵守协议剩下的内容,波因布鲁并不会忘记您这些天的贡献。”他朝特蕾莎伸出手,却发现对方的情况有些异样。

“艾尔夫万小姐?”布罗谢特轻轻呼唤了一声,但特蕾莎恍若不觉,她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迷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意识的深处剧烈地倾轧。就连身躯也开始不自然地痉挛,她的部分肢体似乎想要转身回到礼堂,却随后又被余下的肢体坚决地制止了。“他不是……不是他。”她不断地低声重复,但脚跟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朝后挪去。就在特蕾莎即将彻底背过身时,布罗谢特低声念道: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

特蕾莎条件反应般地转过身,接着将那段主祷文背诵下去:“愿人人都尊秩序的名为圣/愿你的天平与剑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赐我们秩序/救我们脱离混乱的苦厄/消灭我们的敌人/如消灭你的敌人/因为公正、仲裁、统治/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amen。”布罗谢特轻声为这段祷文划上句点。他注视着特蕾莎的眼睛,看着那些迷乱而混沌的光逐渐逐渐被一片疏离的空寂所掩没,而后沉入瞳孔的最深处,“他会做到的,第一主神与乌尔维特都站在他的身后。艾尔夫万小姐,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您说得没错,谢谢。”特蕾莎低低地说,她终于恢复了身体的协调,同时也损耗相当的精力,在倚靠着书架休息了一会后才进入通道。布罗谢特在她身后扳动机关。老人默默地看着墙壁重新恢复原状,转过身时,视线停留在倒数第三排书架的某处。他长久地注视着那里,直到露西安娜尴尬地走出来。

“回礼堂去吧。”布罗谢特走过她身边,并没有问责的意思。露西安娜吐了吐舌头,赶紧跟上。两人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礼堂中此时已是一片起伏的鼾声,达姆士正在医仆的帮助下给最后一名清醒的黑矛骑士灌下掺了梦雪草的汤药,随后疲惫地靠在长椅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礼堂外砍杀的声音永无休止,汩汩的血从礼堂大门下方流淌进来,汇聚成一片沉凝的水洼,而且还在扩张。医仆及时撒上除味的药粉,但还是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院长,”露西安娜在布罗谢特身后轻声发问,“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吗?”

“图书馆就在后面,”布罗谢特找了个空地坐下,“书架第七排第十五栏最底层从左往右第八本书可能会对你有所启发,就当是开学前的预习了。顺便把第八排第九栏第四层最右边的那本书带给我。”

……

仿佛有沉重的铅块盖在基亚的眼皮上,几乎要带着他的意识沉坠入脑海的最深处。他时刻徘徊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受伤时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地闪回。基亚朦朦胧胧地知道这是服了强效麻醉药物的后遗症。他的左臂似乎还在,只是不能移动分毫。肩膀以下从骨骼到肌肉无一不在剧痛,他每一个试图挪动手臂的念头都只是让疼痛更强烈一分。而后基亚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左臂早就被死亡骑士砍断了,那是虚幻的痛觉,却分外地真实。

身下的床架吱嘎吱嘎地响动起来,有人正在推着他的病床移动。是谁?基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昏暗的火光在头顶闪动。一张金属的面具低下来看了他一眼。基亚露出个孩子气的笑容:“姐……”

病床停了下来,“好好休息。”特蕾莎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这基亚的脸,声音温柔得让他感到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姐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帮我一起祈祷好不好?”

祈祷什么?基亚还在茫然的时候,特蕾莎已经自顾自地、像是歌唱一般开始了祈祷:

“我们在天上的第一主神/愿你护佑你的使者/愿他永远刚强胆壮/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无论去往何方/你的天平与剑都必与他同在/他将重新扶正你的冠冕/教你的名字重新在人的口里传唱……”基亚懵懵懂懂地听着,这段祷文的内容是陌生的,歌颂的对象是陌生的,就连话语间的情意也是陌生的。姐姐在为谁祈祷?是姐夫吗?可是,可是——

可是姐夫已经死了啊……

眼皮越来越重,基亚沉沉地睡过去。漫长而昏暗的走道里回荡着特蕾莎泉水般清越的吟唱,滑轮在石砖上转动的声响单调地和着。

第一七六章 癫狂终焉(二十)

埃修后背抵着礼堂的大门,礁石一般岿然,面前是刀光剑影狂乱的潮涌。他任由那些做工粗糙的武器落在自己的铠甲上,然后再反手挥舞战斧将前方的迷雾山战士齐齐斩为两半。这柄被布罗谢特称为“狼斧”的武器拥有让人难以想象的锋利程度,埃修一斧头砍翻了六个人,手掌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从斧柄传导过来的阻力,无论是皮甲、血肉亦或者是更坚硬的骨头都在挥扫的斧刃面前顺畅地分开。一波浪潮在他面前溃散,而后又有新的浪潮涌来。埃修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熊爪狂战士身上,但凡有任何一人拿着狼牙棒突到他的跟前势必都会先与斧刃亲密接触。黑矛骑士团的制式铠甲抵抗那些简陋武器的斩击或许绰绰有余,却极难承受重型钝器的挥砸。钉锤类武器是绝佳的开罐器,越沉重越有效。驱使这种武器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只需要一身强硬的蛮力就能让其在任何类型的甲胄面前所向披靡。再如何质密的甲片都不可能缓解狼牙棒的冲击力,只要正面挨上一记那必然是内脏大规模破裂出血的下场——躺在礼堂里的肯瑞科就是前车之鉴;与此同时埃修还要留神那些荣誉护卫,他知道那些披着白狼皮的壮汉就蛰伏在灰潮的某处窥伺着他,就像围猎的狼群窥伺猎物,只等着埃修精疲力尽的那一刻。麻叟草能够补充埃修的血气,快速恢复他的伤势,然而其药力对于长时间的体力透支所起到的帮助效果则相当有限。埃修换了单手,另一只手摸出了布罗谢特塞给他的燃血甘草。他并不需要对草药学有多深的认知,单凭名字就能依稀猜到这种药草霸道的功效——实际上在守城战中埃修早已经见识过用燃血甘草调配而成的药剂的功效,那些从防线上轮替下来的战士在“咕咚咕咚”灌下一碗后便又嗷嗷叫着冲上前线。只是副作用也相当显著,在亢奋之后便是长时间的萎顿,当然这种萎顿可以靠服下更多的燃血甘草药剂来祛除,但不过是在饮鸩止渴。副作用会一直累积,直到药效彻底消退后再一股脑地在身体中爆发出来。埃修不知道布罗谢特给他的这一包燃血甘草能支撑多久。他用牙齿撕开包装,胡乱叼了几片发黑的叶子,在嘴里嚼碎了吞下。跟麻叟草那辛辣苦涩的口感不同,燃血甘草的汁液滑腻腻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然而在胃里消化干净后便爆发出一团猛烈的火炎沿着他血管四处流窜,埃修的身躯一震,差点要大喊出声,体内的血液仿佛真的熊熊燃烧起来,那种即将蒸发殆尽的狂躁感迫使埃修的战斧挥舞得更加猛烈。前仆后继的灰潮在他的爆发下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埃修差点冲出去,好在他终究没忘记自己镇守的职责。趁着新的人潮还未涌上,他及时锁定了一名来不及转移的荣誉护卫的位置,用脚挑起一杆断裂的矛头掷进对方的脑门。不多时,埃修便感到身体中的炽热感正在快速地消褪,取而代之是一阵阵干涸的空虚。埃修只能又叼了几根燃血甘草,任由血管再度被点燃,也许这场战斗会以他被烧成焦炭告终。埃修轻轻地拈了拈包装的分量,掌心略显压迫的触感让他心下稍显安定——还能够撑很长一段时间。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在埃修周围越积越高,断裂的肢体都埋过了他的膝盖。到后面那些迷雾山战士不得不先搬开那些尸堆才能朝埃修发动冲击。荣誉护卫走出灰潮,开始向埃修发起进攻。他们要么想绕过埃修冲进礼堂,要么拼死将他从礼堂大门前拖开,但任何尝试都会被起落的斧刃血腥地粉碎。埃修寸步不离大门,不断重复着单调而机械的劈斩,杀戮对他而言跟用餐刀切割食物已经没什么区别:人的**是绵软的黄油,骨头则是稍显粗硬的黑面包,当然也不乏一些比较棘手的、需要去多剁两下的滚刀肉。埃修不知道砍杀了多久,只知道头顶的光线黯淡下去又亮起来,怀里的那包燃血甘草慢慢地干瘪下去,而他的身躯与脏腑正在被药力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烬。埃修口干舌燥,眼中布满了血丝。再没有荣誉护卫出现,而灰潮终于不敢上前了,恐惧慢慢地布满了迷雾山战士因为疯狂而扭曲的脸,他们发出一声惊慌的呐喊,转身逃离。

温暖的阳光照在埃修布满血污的脸上,笼罩在波因布鲁上方的乌云终于散去了,时隔多日太阳终于来到北境最偏僻的角落。

前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灰潮中似乎还有人不甘心失败,去而复返。埃修下意识地挥起斧头朝脚步声的方向斩过去。他听到两声短促的、合并在一起的惊叫,像是一男一女同时发出的,而后斧刃反馈回异样的手感,不是绵软的黄油,也不是粗硬的黑面包,而是铿锵的金铁,来人胸铠上腾飞的苍龙纹章及时地映入眼帘,埃修硬生生地止住了斧刃挥斩的势头。

“援军?”他咳出口腔里燃血甘草的残渣,哑着声音问。这两个字耗干了埃修最后的力气,他眼前一黑,向前栽倒在来人的臂弯里。

……

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行军计划并不顺利。在瓦尔雪原上仓皇逃窜的迷雾山大军居然重新开始集结,朝他们发动进攻。尽管他们的阵型毫无章法,但还是将亚历克西斯公爵的部队在瓦尔雪原上拖延了一阵;而后格雷戈里四世带领的军队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伊丝黛尔因为走得快,刚好跟重新集结的灰潮擦肩而过,因此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拦阻,最先抵达波因布鲁城下。西城的城门紧闭,瓮城的城头上看不见任何的守军。伊丝黛尔带队沿着城墙前进,在接近北瓮城的时候却撞上了汹涌出城的灰潮。然而对方却完全没有接战的**,只是仓皇往迷雾山脉的方向逃窜。而伊丝黛尔也没有贸贸然地去阻拦——双方的人数差距远不是能用“悬殊”去形容的程度,更何况她已经看出来如今的灰潮已经处于溃散阶段,就跟往年一样。伊丝黛尔对痛打落水狗并没什么兴致,在最后一名迷雾山战士踉踉跄跄地跑出北瓮城后,她跟瑟坦达率先冲进城内。波因布鲁并没有明显的,遭受过劫掠的痕迹。只有大批的尸体沿着主要的干道排布,大部分都穿着灰白色的皮甲,只有部分人穿着瑞文斯顿正规军的装束。伊丝黛尔与瑟坦达沿着尸体一路来到王立学院的礼堂前,在这里他们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到处都是残缺的尸体,雪地被泼洒的血液浸染成暗沉的红色。礼堂门前是尸体最密集的地方,一个人垂着头立在大门前,身上穿着的铠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血壳,依稀可以辨认出是黑矛骑士团的制式铠甲。他拄着斧头,一动不动,雕像一般死寂。

伊丝黛尔好奇地走上去,那座雕像却突然动了,斧头径直朝伊丝黛尔横斩。那人一刹那展现出惊雷般迅猛的爆发力,伊丝黛尔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斧刃带着风声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她听到瑟坦达焦急的咆哮,但他离得太远了——或许不远,但相比起战斧那迅猛的速度,就算是一步的距离也成了天堑。死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然而行进的斧刃却戛然而止。“援军?”那人握着战斧,直勾勾地盯着伊丝黛尔胸甲上的苍龙纹章,声音沙哑,声带仿佛是被炭火烫过。他问完这句话后便一头栽倒。

伊丝黛尔下意识地接住了对方,她这时候才惊出一身冷汗。龙骑士团的徽记救了她一命,斧刃已经斩开了她的头盔,距离破开铁皮只有一线,但凡那人视线稍有偏移伊丝黛尔都必然身首异处,不仅如此,对方那收放自如的手劲简直匪夷所思。伊丝黛尔扶起他的身子仔细打量着,透过重重的血污,她看到了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这人是谁?伊丝黛尔愣住了。

“伊丝黛尔!你没事吧!”瑟坦达惊怒地上前,举起长矛就往那人的胸口刺去,但伊丝黛尔及时地制止了他,“等一下,瑟坦达,他不是敌人!”

礼堂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布罗谢特探出身子,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到两人身上:“怎么就你们两个?弗罗斯特在哪?”

“院长?”伊丝黛尔惊讶地喊,“你胡子去哪了?”

“我都被迷雾山大军堵在礼堂里了,你觉得我还有心思留着吗?”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他又问了一遍,“就你们两个?”

“公爵大人跟陛下都还在赶路,我们……额,是先遣部队。”瑟坦达尴尬地说,只是他扯谎的本事有限,布罗谢特又再了解不过伊丝黛尔的脾性,一眼就戳穿了:“你们是自作主张脱离部队的吧?”

“是的,”伊丝黛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预兆之狼人呢?”

“谁知道,尸体估计都凉了,杀死他的人正被你抱着。”布罗谢特耸了耸肩,“你们来晚了,已经结束了。久违的阳光啊。”他眯起眼抬起头,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每一条皱纹都在阳光的照射下舒坦开来。

“院长……”伊丝黛尔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那这人又是谁?”

“等他醒了你自己去问。”布罗谢特不耐烦地说,“别傻站在那里了,瑟坦达,你去内堡,通知兰马洛克打开城门,顺便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他又是波因布鲁的守备长官了——他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伊丝黛尔,你把人搬进来。”他弯下腰,将一个被血浸透的干瘪纸包捡起来,轻轻地吸了口凉气:“居然一根都没剩下……别动那玩意!”他抬起头,看到伊丝黛尔正想拿掉埃修手里的战斧,及时地喝止。伊丝黛尔悻悻地收回手,但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端起埃修的手臂,仔细地打量这柄险些削掉她半个脑袋的武器,“这武器,锋利得不像话啊……”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环顾周围惨烈的景象,“院长……他不会是一个人守在这里吧?”

“不然呢?”布罗谢特叹了口气,“把他放平在地上,达姆士,过来照看一下他,我去准备药材。”

第一七七章 癫狂余韵(一)

伊丝黛尔用双手托在埃修的腋下,吃力地将他拖进礼堂。失去意识的男人低垂着头,任由伊丝黛尔摆布,他的身躯既沉重又绵软,像是一袋吸饱了水鼓胀起来的棉花,只有握着战斧的右手仍旧停留在血战时高度紧绷的状态。伊丝黛尔试图将战斧从埃修的手里踢开,但斧柄似乎在他的掌心中扎了根,纹丝不动。反而是埃修的手腕因为她粗暴的举动出现了无意识的反应,伊丝黛尔立刻停下了她的小动作——她仍旧对那道几乎将自己枭首的寒芒心有余悸。之后她刻意地在手上加了些力气,拇指与食指紧紧地锁钳住埃修的肩关节,她很快感觉到有灼热的气息自手甲的缝隙间渗透进来,在她的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伊丝黛尔条件反射般松开手,埃修轰然倒地,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怎么回事?”布罗谢特走上来,低声训斥,“还嫌动静不够大吗?”

“院长,他的身体……很烫!”伊丝黛尔解开手甲,摩挲着自己被灼伤的地方

“烫?”布罗谢特蹲下身,在铠甲的活扣上拍了几下,铠甲豁然解体。他快速地除掉埃修内衬的皮甲与棉甲,随后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逼到了一旁。埃修此刻的体温高得惊人,光线在经过他周围的空气时甚至都产生了轻微的扭曲。脖子以下的身躯泛着晦暗的红色,血肉间纵横交错着血管深青色的影子,活像一只被过度蒸煮的河虾。布罗谢特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将手掌放在埃修的胸膛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扭曲了,皱纹之间的五官几乎都绞到了一块。当布罗谢特收回手时,剧烈的灼痛甚至使他无法用完整的手势向医仆下达指令。“达姆士,赶紧让医仆把他扛进图书馆的密室,我们在那里进行治疗!让医仆做好防护措施,这小子现在跟一个烧焦的雪芋没什么区别。”达姆士点点头,他做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几名医仆快步来到埃修身旁,他们撕下自己的袍袖缠在埃修的手臂上,然后一路拽着他前往礼堂深处通往图书馆的长廊。

伊丝黛尔这才有时间环顾礼堂,她先是被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佣兵与黑矛骑士吓了一跳,以为那都是尸体,而后才从起伏的鼾声中意识到他们只是睡得很死——梦雪草的药效很猛,而布罗谢特下的剂量很足,在一天一夜后仍然没有人醒来,当然这免不了诸多短期的后遗症,但现在迷雾山大军已经溃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调养。伊丝黛尔在熟睡的佣兵与黑矛骑士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在达哈尔大尉的跟前停下——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荷甲而眠的黑矛骑士。伊丝黛尔仔细端详着骑士长的脸,尽管睡得很死,达哈尔大尉的眉宇间依然充斥着疑惑、愤懑与屈辱——他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入睡的,有人以相当利落的手法卸掉了他四肢的关节,而不远处的吉格也是如此——大概是不愿让他们贸贸然冲出礼堂,尽管这两人是黑矛骑士团中的最强战力。伊丝黛尔回到布罗谢特身边,低声发问:“明明有这么多的战士,,为什么一定要他一个人在外面逞英雄?完全可以将敌人放进礼堂,然后在图书馆里布置防线,走廊非常狭窄,可以限制迷雾山大军发挥他们的人数优势。”

布罗谢特吃力地做了个手势,一名医仆拾起一名黑矛骑士的佩剑递到伊丝黛尔面前。伊丝黛尔扫了一眼剑刃就知道了答案:这柄长剑的卷刃已经非常严重,都不需要试斩便知道它已经不可能完成一次有效的劈砍。伊丝黛尔默默点了点头,医仆转过身,少顷又端来一柄刀刃上满是豁口的长刀。他每次折返都会带来一柄饱受摧残的武器,那柄一开始递给伊丝黛尔的佩剑反而是其中磨损程度最轻的。伊丝黛尔知道自己不用再看下去了,朝着医仆摆了摆手。但是医仆不为所动,将半截短剑强硬地递到伊丝黛尔面前。

“是我错了,院长。”伊丝黛尔低声说。

短剑自她面前收了回去,医仆沉默地退下。布罗谢特拍了拍伊丝黛尔的肩膀:“以后观察得还要再细致些。有个任务给你,你从你的手下里点几个手脚麻利的,让他们从附近运一些干净的积雪。”

“要多少?”

“直到达姆士说停下来为止。再派一个人骑着快马从南门出城,通知那些在巴兰利避难的民众与学者返回波因布鲁——搬过来的积雪放在礼堂前就行,剩下来的工作交给医仆。”布罗谢特交待完后转向露西安娜,“露娜,来一下。”

“院长,什么事?”露西安娜从一部厚厚的典籍后面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跟我回一趟院长居所,我需要你帮忙代笔起草一份推荐的文书。”

“那你来熬药吗?”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抓紧时间,达姆士那边可撑不了多久——应该是是巴兰杜克撑不了多久。”

对埃修的抢救工作整整持续了一天,在服用了大量燃血甘草奋战了近乎一天一夜后,他身体的状况已经糟糕透顶。他外部的伤势并不严重,达哈尔大尉的铠甲将他保护得很好,真正致命的是体内彻底紊乱的机能。埃修的体温一直在升高,脱水的症状愈发严重。就连在草药学与毒药学上颇有建树的达姆士都对此一筹莫展——从来没有人尝试过如此高频率地服用燃血甘草以支持高强度的持久战,也从来没有人能在连续服用了相当于埃修八分之一剂量的燃血甘草后还没有因为脱水而死——埃修目前的境况不仅仅是达姆士的盲区,也可能是王立学院临床医学的盲区。达姆士所能做的就是将搬运进来的大桶积雪倾倒在他身上,但积雪很快地溶化,还未来得及在他的身体上流淌便又被高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通风性较差的密室中很快萦绕起氤氲的雾气。医仆们不断地将积雪送进密室——这也许是波因布鲁最丰盛的资源——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布罗谢特仍未出现在密室中。达姆士不得不割开埃修的手腕,采用放血的方式降低他的体温,但埃修那强悍的自愈能力让这一方法进行得断断续续。被放出来的血液里充斥着燃血甘草独有的药味,达姆士很肯定只要稍微拿去提炼,这些血液都能充当燃血甘草的替代品。

“他的情况如何?”布罗谢特终于走进了密室,但他手中的坩埚却没有盛着药汤,只有杂七杂八的药材。

“非常糟糕,死神就站在他的床尾。”达姆士回答,他粗略扫了一眼布罗谢特手中的坩埚,分辨着里面的药材,其中名贵者居多,其中不乏王立学院药材库多年的珍藏,但还是缺了些什么——“哪个是药引?”达姆士问。

“这个。”布罗谢特将两大筒针管递到他的面前,里面浮动着沉凝的暗红色液体。

“这是什么药材?”

“这不是药材,”布罗谢特说,“是我昨晚从他身上取的血。”

第一七八章 癫狂余韵(二)

“他的血?”达姆士很快跟上了布罗谢特的思路,“院长,你昨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并没有,我原本打算用他的血来进行炼金术方面的研究,但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布罗谢特摇了摇头,“你输一管给他,另一管我拿去熬药。”他低头看了眼病床周边散发着浓郁甘草味的血迹,“放血的想法不错,”他评价说,“但是还不够,再多放一些。”

来自埃修本人的鲜血重新输回他的体内,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并未被药力所污染的血液中和了埃修体内累积的毒性,他的体温立刻出现了回落的趋势,尽管仍旧处于一个相当危险的临界点,但至少不再需要依靠积雪来帮助维持体温。达姆士宽大的手掌能够充分感觉到针筒的口径堪堪撑满他的虎口,布罗谢特无疑提取了埃修巨量的鲜血,很难想象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恢复过来的。布罗谢特已经在另一间密室开始了药剂的炼制——用“药剂”来称呼最终的产物也许并不恰当,当布罗谢特回到达姆士与埃修所处的密室时,他手中的坩埚中盛满了淡粉色的半透明膏状物,劣质麦酒的味道缓缓地散溢到空气中,并不强烈,但萦绕在房间里的药味与血腥味却相继在这略带些辛辣的气味前退避了。达姆士深深呼吸起来,不知为何,这股味道让他身心舒畅愉快。

布罗谢特打了个手势,医仆从他的手中接过坩埚,将膏药敷在埃修的身体上面。布罗谢特找了个角落,疲惫地坐下,熬制膏药似乎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仿佛裂痕一般。

埃修的全身被半透明的膏药厚重地包裹起来,如同置身于水晶的棺椁之中。他身躯上晦暗的红色正在逐渐被吸附到膏药之中,最后浓郁到将视线遮蔽。很快,棺椁变成了茧,随着埃修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好了,接下来只要等他自己苏醒就行。我们可以走了。”布罗谢特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达姆士赶紧上前搀扶住他。两人走出密室前往礼堂,在长廊上就听到礼堂那边传来激烈的讨论声。

“是斯蒂芬、奥托、阿拉里克的声音……还有厄尔多。”布罗谢特侧耳听了一会,很肯定地说。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达姆士问。

在太阳将要沉入地平线时,亚历克西斯公爵与格雷戈里四世终于赶到了波因布鲁。先行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被去而复返的劫掠大潮纠缠得很紧,居然让格雷戈里四世追上了,两支部队汇合在一起,一鼓作气又将迷雾山大军杀得作鸟兽散,此后他们再没受到袭扰,一路强行军至波因布鲁城下。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告诉他们波因布鲁遭到了非同小可的进攻,北城门那两扇被劈开的城门更是触目惊心。有那么一刻领主们都以为波因布鲁已经沦陷了,可进城后却发现兰马洛克正带着部队打扫一片狼藉的街道,将那些穿着灰白色皮甲的尸体搬到一处——迷雾山大军毫无疑问已经攻入了波因布鲁,却在城内溃退了。波因布鲁一如既往,在灰潮前屹立不倒。守军在被隔绝的环境下取得了奇迹般辉煌的战果,却也让铆足了劲,准备再来厮杀一场的领主们觉得索然无趣起来。击垮迷雾山这种级数的对手从来就没有什么成就感可言,尽管今年的劫掠大潮一定程度上还是重创了北境。大摆庆功宴则从来是一种可耻的浪费。瑞文斯顿跟他们那两个财大气粗到剿个匪便动辄大宴宾客的邻居并不一样。

圆桌会议在王立学院的礼堂中举行,领主们挨个传阅着伤亡报告。战役前后阵亡了三千余人,其中伤重不治者占了两千,剩下的部队七成挂彩,说是元气大伤也不为过。随后便理所当然进入论功行赏的阶段,但领主们都已经各有计较。他们在第一次龙狮战役期间战死的父辈留下了大量无主的附属领地,而这些地方的归属并不在继承权的范围之内,只能靠战功去争取——抢在格雷戈里四世将它们分封出去之前。国王向来不吝封赏那些崭露头角的勇士,女爵伊丝黛尔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那些无主的附属领地中,费斯德纳的条件最好,这片村庄就处于申得弗附近,是这座城市天鹅绒贸易网络极为重要的一环。不知有多少领主对这片沃土垂涎三尺,而在伊丝黛尔在瑞恩挫败了一众心高气傲的龙骑士后,格雷戈里四世慷慨地将费斯德纳赐给了她。好在这次战役中并没有人抢眼到足够跻身他们的行列。不过领主们各自的表现也只是堪堪差强人意——他们的功勋还不足以获得额外的封地,而真正居功至伟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已经明确表示过他并不需要让更多的村落插上他的苍龙旗。当领主们正准备散会时,一封由布罗谢特署名的推荐信送到了圆桌上。信的字迹娟秀飘然,不似布罗谢特的手迹,但口吻却符合,想来是有人代笔。信中,布罗谢特以黑矛骑士团大团长的身份极力推荐一位名叫埃修·巴兰杜克的佣兵,而有一句引起了领主们极大的兴趣:“个人战力不逊色于潘德任何一位已知的超一流武者,独自斩杀预兆之狼。”

独自……圆桌旁的男人们揣摩着这两个字当中凶险的意味。瑟坦达与利斯塔就站在他们附近,前者是最年轻的超一流武者,后者则是亲手格杀了上一代预兆之狼。布罗谢特一句话便让他们对埃修·巴兰杜克的印象蒙上了这两人的影子。领主们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佣兵并不陌生,他的名字早就在圆桌会议中提起过。亚历克西斯公爵认定波格丹在雪原上遇袭便是因为有人在瓦尔雪原上挑衅了预兆之狼,而那个恰好经过的窝囊废则不幸成为了出气筒。埃修·巴兰杜克与他所带领的雇佣兵部队则在那段时间中唯一离开瑞恩进入瓦尔雪原的队伍——当然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巴兰杜克安然穿过了瓦尔雪原,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功勋彪炳,获得了黑矛骑士团的认可,与大团长的垂青。

第一七九章 癫狂余韵(三)

“除此之外呢?他还做了些什么?”奥托侯爵盯着格雷戈里四世手中的信笺,“战役已经结束,如果布罗谢特真想举荐某个人,他应该亲自把人带到圆桌旁,而不是让一名信使送过来一张语焉不详的纸片——只是一封信,没法说明什么。”

“院长说这人受了很严重的伤势,而他正在设法抢救。”格雷戈里四世翻转着手中的推荐信,“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受了重伤,正在抢救?”奥托侯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布罗谢特难不成想推荐一具死尸做瑞文斯顿的贵族吗?”

“当然不会。”斯蒂芬伯爵冷冷地接过他的话茬,“院长既然送了这封信过来,那就表示巴兰杜克先生已经接受了最妥善的治疗,”他不再看奥托,而是强硬地环顾圆桌,“别忘了,上次的猎狼战役结束后,也是由王立学院负责照看我们的‘猛犬’与‘铁熊’的。他们的伤势如何,各位想必都还留有印象。”

“王立学院院长医术之精湛令我印象深刻。”阿拉里克公爵出声附和,“当时我以为道格拉斯可能至少要在后方休养半年,但是在老先生的照看下,道格拉斯只用了一个月就痊愈了——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强壮。既然巴兰杜克伤势严重,那么他们不出现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话锋一转,“奥托说的没错,一封信确实没法说明什么,进城的路上那么多尸首,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代预兆之狼葬身何处。封赏一事,可以以后再进行考量。”

“我倒是觉得一封信已经够了。”格雷戈里四世说,“老师既然认同巴兰杜克,那他一定非常优秀,就像当初他认同伊丝黛尔,并乐意让她在王立学院旁听一样。而且,”他将信纸滑至圆桌中央,以便让所有领主都能看到印在信末端的那三柄交叉成羽状的黑色长矛,“老师是以黑矛骑士团大团长的身份落款的。”

“看来院长是真的很器重巴兰杜克先生。”斯蒂芬伯爵说。

奥托侯爵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几名还颇有微词的领主也相继沉默下来。推荐信上对于埃修·巴兰杜克的那些溢美之词或许没办法说服他们,但黑矛骑士团的徽记却足够让他们闭上嘴巴。目前圆桌上唯一一个还有资格反对的只剩下亚历克西斯公爵,但是他只是抱着双臂闭目养神,苍白得令人发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就决定了,我将给予埃修·巴兰杜克男爵的头衔,并赐予他一块封地,那片土地上的财产与债务都归属到他的名下——”格雷戈里四世陷入沉思,领主们心惊胆战地听着,生怕那个名字会是他们父辈失落的附属领地之一,“要不就——”

亚历克西斯公爵睁开眼,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格雷戈里四世:“陛下,为什么不问问其他领主的意见呢?”

“有道理,弗罗斯特。”格雷戈里四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用玩味的目光扫视圆桌,“那么先生们,你们觉得北境中何处适合封赏给我们新晋的男爵阁下呢?”

一时间没有领主应声,公爵们眼神游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侯爵与伯爵们则开始挠起脑袋,试图让国王相信他们正在思索。这种时候,任何话在说出来之前都要权衡权衡再权衡。格雷戈里四世看似大度地给了领主们商讨的机会,实则是想看他们互相撕咬的丑态。北境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无主的封地,他们的父辈早就将偌大的瑞文斯顿瓜分干净。费斯德纳原本是老斯蒂芬伯爵留下的唯一一块附属领地,但还没等到他的儿子赚足功勋,格雷戈里四世一句话便将其赐给了横空出世的伊丝黛尔。也亏得斯蒂芬伯爵继承了他父亲的老好人性格,从未在任何场合对此表示不满,甚至还对伊丝黛尔的卓越表现赞赏有加——如果他的父亲还留下另一块附属领地的话,斯蒂芬想必会第一个提出来吧,但很可惜他这时候开口只是徒劳得罪另一位领主而已。而斯蒂芬伯爵以外的其他人则还要为难,他们不愿意拿父辈的附属领地去做人情,也不愿意得罪其他领主,如果可以领主们更希望国王陛下只授给这个该死的巴兰杜克一个男爵的虚衔,而不是一个“无主”的村落。格雷戈里四世看向亚历克西斯公爵,忍着笑,摇了摇头。

“伊斯摩罗拉如何?”终于有人开口了,说话之人是圆桌之上唯一的子爵,法尔肯·伊凡勒斯,而被他抛到圆桌中央的名字却无比陌生,愕然如同被石子激起来的波纹一样在每一位领主的脸上扩散着,所有人的表情都在问:

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会是那种地方?”达姆士压低了声音,愤愤不平,“那个村子有没有人烟存续都还是个问题!”

布罗谢特若有所思。伊斯摩罗拉是奥登堡领下的村庄,跟波因布鲁同处北境远东,地理位置甚至比波因布鲁还要偏僻。远东虽然荒凉,却从来不乏大胆的皮货商人造访,毕竟雪狼与雪豹的皮毛在潘德大陆可是不逊色于天鹅绒与鲸脂的奢侈品。伊斯摩罗拉却是在远东的远东,同时位于迷雾山脉与瑞文斯顿的最边缘,堪称一处弃世的绝境,环境并不比那些临近国家接壤处的村庄更安全。官路建不到那里,因为即使是在盛夏的八月那边的雪原都有暴风雪盘踞。而在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时,惩罚一名领主的方式就是将他发配到伊斯摩罗拉。

“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我的父亲曾经在一年之内将它封给三名不同的领主。”格雷戈里四世说,“但它究竟在哪呢?”

亚历克西斯公爵敲了敲桌子,利斯塔立刻抱来一卷北境地图在圆桌上摊开,领主们端详了许久,最后终于在地图的最边缘找到了伊斯摩罗拉,与最近的奥登堡在地图上足足隔了一根手指头的距离。这当然不是一块无主的领地,但它的归属却不明朗——不过这么荒凉的地方,谁愿意争呢?奥登堡的领主阿诺德斯伯爵靠着那点微薄的税金过得拮据无比,私军规模裁了又裁仍然不时欠薪,要不是格雷戈里四世对他走私皮货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诺德斯恐怕会成为潘德第一个因为破产失去封地的领主。

“这个地方不错。”奥托侯爵点了点头,“很适合我们新晋的男爵阁下。”

“可以考校下他的内政能力。”阿拉里克公爵说。

“是啊是啊。”其他领主们附和。伊凡勒斯子爵的发言前所未有地获得了大部分人的首肯。为什么不呢?一个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村庄突然就让他们顺利地走出了沉默的困境,老一辈终归是更有经验啊。

“弗罗斯特,你的意见是?”

“我不反对。”亚历克西斯公爵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伊凡勒斯子爵,但不知为何,老人始终没有正面回应他的目光。

第一八零章 癫狂余韵(四)

“那么姑且这么决定了。我留给巴兰杜克一个月的时间,让他来凛鸦城向我宣誓效忠,逾期不候。”格雷戈里四世在推荐信的背面写下答复,将信笺盖在地图上伊斯摩罗拉的位置。“若是没有新的议题提出,本次圆桌会议结束。”

无人回应,领主们彼此交换眼神,但最终归于沉默。“好极了,解散。”格雷戈里四世率先起身,朝礼堂大门走去。在国王之后,领主们也相继从圆桌旁离开,椅子与地面碰撞摩擦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片嘈杂过后,只有两个人仍然在圆桌旁端坐着,岿然不动。

“大人,”利斯塔轻声说,“军队还驻扎在城外,要让他们就地解散,回归编制吗?”

“利斯塔,把门关上。”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伊凡勒斯子爵身上离开。两人之间横亘着一张北境的地图,而亚历克西斯公爵坐在凛鸦城,视线跨越过雪原与内海注视着处于瑞恩城后的伊凡勒斯子爵,但老人却一直偏着脸,目光并未与亚历克西斯公爵接触,只是散漫地游离在圆桌之上。老人的表情掩藏在立柱投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圆桌旁,以沉默彼此角力。那张盖在伊斯摩罗拉上、刚从推荐信变成邀请函的羊皮纸则微妙地与他们形成了一个框罩瑞文斯顿全境的三角。

利斯塔轻轻欠身,朝两人各敬一礼,而后退出礼堂,阖上大门。两片巨大的门板严丝合缝地闭合在一起,光线被阻绝,礼堂昏暗下来。伊凡勒斯子爵苍老的脸逐渐从阴影中剥离出来,他终于不再回避亚历克西斯公爵的目光,坦然地与之对视。

“你不该跟过来,”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你的身体状况需要静养。”

“如果我不来,这场圆桌会议绝对不会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干脆。”伊凡勒斯子爵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你是想试探大家的态度。而你跟厄尔多最终会把这封信盖在哪里?巴泽克,还是奥林?那都是老阿拉里克的附庸领地,是天鹅绒贸易网络的重要一环,巨大的财富以此为据点周转,而后流向坐落在网络中心的申得弗,老阿拉里克只需要像一只蜘蛛一样,成天坐在网中央数着从天而降的第纳尔,然后再将这张网全盘移交给小格里莫尔——如果他是老死而不是战死的话。我很欣赏厄尔多的气魄,在你的支持与以身作则下,他保留着那些不会被子辈继承的附属领地,再把它们封赏给那些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但是原本拥有那些领地的家族会怎么想?格里莫尔可以佯装无视费斯德纳,毕竟那不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附属领地,所以他只能对伊丝黛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想让他放弃奥林或者巴泽克,亦或是其他申得弗周围的村庄,短时间内你跟厄尔多是做不到的。任何方式都不行。格雷戈里与亚历克西斯世代的积累加在一起甚至可能不及阿拉里克在申得弗经营五年的税收——在北境,阿拉里克这个姓氏就是财富的代名词,而财富意味着慷慨的权力。三世陛下到死都没有还清老阿拉里克的欠款,而厄尔多目前又欠了格里莫尔多少第纳尔?其他人呢?格里莫尔一定竭尽全力捍卫他父亲的附属领地,而那些他曾经慷慨解囊过的领主都会支持他——你跟我可能是这张圆桌上唯一不欠他任何第纳尔的人。你不是想试探其他领主的态度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们依赖格里莫尔,就像厄尔多依赖你一样。你的提议会被激烈地反对,这一次你不可能靠着权威与武力打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最终的结果是你会让步,厄尔多甚至有可能被迫取消巴兰杜克的封赏。弗罗斯特,你应该知道,在圆桌上从不让步的亚历克西斯公爵一旦让步,后果会如何。”老人说得很慢,相连的字句之间偶尔会被疲惫的喘息打断,因为他强撑着受伤的身躯来到波因布鲁,但这并不妨碍他每个音节都咄咄逼人。亚历克西斯公爵沉默地聆听,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是这样吗?”达姆士悄声问。

“阿拉里克家族一直以来都是王立学院最大的赞助者。”布罗谢特低低地回答,“没有阿拉里克公爵的鼎力支持,王立学院的藏书与药材储备都不会那么丰厚——某种程度上来说,抢救巴兰杜克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礼堂内,伊凡勒斯子爵仍然在继续。

“伊斯摩罗拉是最好的选择,没有人会反对,以前领主们都会团聚在国王周围,现在我们貌合神离。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厄尔多的王位一直都不曾稳固。在这张圆桌之上,他真正的支持者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他这些年来的尝试我都看在眼里,提拔伊丝黛尔,扶持加斯托夫——但他并不是可塑之材,作为他的养父,这点你最清楚不过。但无论是伊丝黛尔、加斯托夫,亦或者是巴兰杜克,他们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坐到圆桌旁参与我们的议事。弗罗斯特,我老了,而你病了,”老人最后怅然地说,“你跟我,又能扛着北境前进多久?”

亚历克西斯公爵没有回答,这一次轮到他避开伊凡勒斯子爵的目光了。

“厄尔多的权力,建立在两个人身上:你与瑟坦达。你们是拯救了北境的功臣,而当时反对声音最大——也就是以我为首的猎鹰骑士团,以你攻入芬布雷堡,将抵抗力量尽数摧毁告终。”老人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那段全北境噤若寒蝉的历史,“你的决策非常果断,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在消息传到凛鸦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让北境陷入长期的混乱,所以我选择了妥协了——好在瑟坦达并没打算跟他哥哥反目,妥协得比我想象中要快。”老人停顿了一下,“我一直都想问,如果当时我,或者是瑟坦达都未曾妥协的话,你会不会对厄休拉动手?”

达姆士毛骨悚然,恨不得把耳朵竖到脑门,不放过任何一丝微末的声音,但是在长久的寂静之后,他只听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一句感慨:“原来如此,不愧是你啊。”

“公爵刚才有说什么吗?”他迷茫地看向布罗谢特

“没有。”布罗谢特轻轻叹了口气,“弗罗斯特应该只是点了点头。”

第一八一章 癫狂余韵(五)

点头?布罗谢特的回答让达姆士毛骨悚然,但这确实像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作风。第一次龙狮战役后的政变风波,达姆士并未牵扯其中。彼时他正在周游潘德,完善自己的药毒理论,回到王立学院后格雷戈里四世的政权早已稳定。达姆士随后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实践与理论的系统整理中,为自己的学术之环斩获第一颗石珠以后,布罗谢特指派他为亚历克西斯公爵的主治医师,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达姆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延缓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冻骨症”,反而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临床资料又帮他在学术之环上串上了几颗石珠。虽然他与瑞恩公爵只是病人与医师的关系,但相处得久了,终究有所了解。他听说过芬布雷堡的血案——北境的贵族或许对此讳莫如深,但是王立学院的历史学者可不会因为有所顾忌而在羽毛笔上少沾些墨水。达姆士虽然只醉心于医药领域,但这并不妨碍他翻阅几本编年史,在当做消遣之余,顺便补习下自己不在之时,瑞文斯顿那段风起云涌的血腥往事。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喜怒不形于色的做派之下,是绝对强硬的铁腕,十余年来无人可以与之较劲——除了那位在礼堂中咄咄逼人的老人以外。

礼堂内,公爵与子爵的对话仍在继续。

“以厄尔多的能力,做个元帅,绰绰有余,凛鸦城守卫战后期,军心接近涣散,他却能重新整顿士气,接连守住了几波攻势,将老狮子所剩不多的耐性消磨殆尽。打得漂亮,我不否认。但如果没有你,他仅靠自己是坐不稳国王这个位置的。”伊凡勒斯子爵说,“与潘德其他的君主相比,厄尔多不够狠。你刚好能补足他这一点。”

“那让他学谁?”亚历克西斯公爵冷笑,“是学乌尔力克诛杀手足,幽禁生父,还是学维迪斯为了维持盟主地位,靠着一瓶来历不明的毒药废去一名超一流武者?”

“政变如果做得不干净,还是政变吗?”伊凡勒斯子爵一句话就噎住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不过你来做跟厄尔多亲自去做还是有区别的,毕竟无论是乌尔里克还是维迪斯都没有一个超一流武者当弟弟。如果厄尔多当时真的对厄休拉下了杀手,瑟坦达怕是会直接同他反目吧。”老人笑了笑,“好在你跟我也没有给他恨上你的机会。可惜的就是留下了一笔糊涂账,算都算不清楚。”

“你确定伊斯摩罗拉会是封地,而不是死地?”亚历克西斯公爵不愿再在陈年旧事上纠缠,昔年政变,每多回味一些,他便要多亏欠伊凡勒斯子爵一分。

“当然。”伊凡勒斯子爵说,“穷山恶水又不是养不活人,就是养出来的汉子刁狠刁狠的,既算半个瑞文斯顿人,又算半个迷雾山人。老国王也不全是把伊斯摩罗拉当做一块放逐之地,有能力把那地方好好拾掇拾掇的领主,最后都由我去把他们喊回来。前年我又去了一趟,还是有人烟的。”

“那个巴兰杜克,”亚历克西斯公爵低头瞥了眼格雷戈里四世盖在地图上的邀请函,“打打杀杀有两下子,治理领地怎么样?”

“那我就不知道了,只能向射手之神祷告巴兰杜克会有那方面的才能吧。”

又是一片沉寂。最后亚历克西斯公爵说了一声:“那就这样。”

礼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沉重地闭合。达姆士按捺不住,走出长廊,却发现圆桌上只是少了亚历克西斯公爵,伊凡勒斯子爵仍未离开。

“听了多久了?”伊凡勒斯子爵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满头冷汗的达姆士。

“有一段时间了。”布罗谢特踱步出来,神色自若。

“礼堂与图书馆在会议前就被肃清过了,你们两人总不至于专门躲在密室吧?”

“还不是为了抢救那个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摇了摇头,“耗了好些名贵的草药,之后说不定还要找阿拉里克公爵讨钱。”

“伤势很重?”

“要只是寻常重伤还好,都不至于我跟达姆士大费周章,”布罗谢特在圆桌旁坐下,达姆士识趣地在院长身后站定,“年轻人少说吃了一百根熏制过的燃血甘草。”

“这都能救回来?”伊凡勒斯子爵感叹道,“我当初一连咀嚼了十根就觉得心脏受不了。”

“倒不是我跟达姆士医术有多厉害,巴兰杜克的体质强健,本来就顶得住。”

“是啊,”伊凡勒斯子爵低下头,出神地看着地图,“阁下,在瓦尔雪原接受了射手之神的谕示之后,我仍有一些疑问。”

“伯爵但说无妨。”

“是子爵。”老人纠正。

布罗谢特歉意一笑:“子爵请讲。”

“为什么射手之神会选择巴兰杜克?北境与迷雾山脉的宿怨为什么会由一个不在瑞文斯顿出生的人终结?一切真的结束了吗,从今往后再无劫掠大军下山?”

布罗谢特摊开手:“这就超出我的认知范围了,尽管我在神学上耕耘多年,但至今仍然只能看见依稀的苗头。我唯一能够给出肯定答复的是,从今往后不会再有预兆之狼出世了,劫掠大潮肯定会有——毕竟迷雾山部落那些蛮子也就只会打猎跟生娃了——不过当然成不了气候。”

“好吧。”老人难掩脸上的遗憾之色,转移话题,“巴兰杜克的伤势需要休养多久,希望不是一个月起步,不然这封邀请函您回头烧了吧。”

“不至于这么久。”布罗谢特微笑,“肯定来得及前往凛鸦城。”

“在他启程的时候,请给我个讯息。”

“……可以。”

“最后一个问题,”伊凡勒斯子爵站起身,“请阁下告诉我,什么样的誓言才能够约束巴兰杜克这样的……‘人’呢?”

布罗谢特沉吟许久,摇了摇头:“我需要一点时间,届时会连同他启程的消息通过渡鸦传达给您。”

“很好,我会在芬布雷堡等候。”伊凡勒斯子爵朝门口走去,在拉开大门时,随口又问了一句,“那块王爵铁令,您还留着吗?”

“我已经交给了兰马洛克。”

“已经用掉了?”老人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是为了巴兰杜克?”

“是的。”

“希望那个年轻人别让我们失望。”老人慢慢地关上门。

“院长……”达姆士低声唤了一句,欲言又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布罗谢特将那封邀请函收进袍袖中,“这北境的天,咋就变得那么快呢?”

第一八二章 癫狂余韵(六)

埃修的脚终于触到了实地。

他此前一直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漂流,如同一截即将朽坏的圆木,意识在沉浮之间一片一片地剥离、下沉,又在黑暗的最深处重组,最后……回到了这里。

头顶是一片惨白的天空,悬挂着一轮漆黑的太阳,深渊般的颜色将距离感完全地吞噬了,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周围是林立的石柱,以森严的序列排布,有如严整的军队在广袤的地面上铺开,于视线的尽头与惨白的天际交接。

埃修知道自己在哪了,他缓缓转身。

一尊秩序女神尤诺米亚的塑像伫立在埃修前方不远处,没被雕刻出五官的脸无声地“凝视”着他。一头通体雪白的山猫卑微地匍匐在雕像的脚下,讨好地舔舐着秩序女神粗粝的足尖。这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猛兽,体型比起埃修在瓦尔雪原上遭遇的那头巨狼还要健硕,两根暴突的雪亮獠牙自上颚探出,寒芒闪耀如剑,不难想象这对利齿刺入猎物身体时是何等的残忍情景。然而这头猛兽此刻却乖巧地如同家宠,身姿压到最低,肚皮连同四肢完全地与地面相贴合。它皮毛凌乱,鼻青脸肿,眼眶开裂,似乎曾被人骑在身上饱以老拳。

埃修掌心一沉,他突然意识到那柄缴获自沃夫伯格的战斧正被他握在手中。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埃修的双脚,他不由自主地朝秩序女神像走去。山猫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自发为埃修腾出了空间。

埃修在神像面前站定,战斧将他的手举起,悬停在秩序女神左手天平的上方。埃修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

哐当!

战斧沉重地落地,斧柄在坠落时仿佛要从他的掌心中撕下一块皮肉。埃修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他全身包裹在暗红色的泥茧当中,埃修慢慢挣动手脚,泥茧随着他的动作破裂,碎片“窸窸窣窣”地脱落,最后彻底崩解。埃修翻身下床,险些栽倒在地,踉跄了一下后才艰难稳住脚跟。他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肢体此刻仿佛不属于他。埃修扶着床慢慢踱了几圈才勉强消除掉那种难以言喻的生疏感。他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地面与墙壁皆是用相同材质的石砖制成,砖头缝隙组成的纹路单调而乏味,唯独那扇大开的木门稍微为这阴沉的空间添了些许颜色。埃修的掌心仍旧火辣辣地疼着,他将右手举到面前端详,深红色的血迹几乎覆盖了整张手掌,斧柄坠落时顺带撕掉了一大片凝结的血。埃修将战斧捡起,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石室外的走道上,燃烧的火炬沿着阶梯一路往上,下方的阶梯则遁入无法洞见的黑暗中。埃修犹豫了几秒,沿着火光的指引拾级而上,穿过一道门后,视野豁然开朗,一座座城塞般的书架立在面前,几乎要与天花板齐平,夹板之间都密不透风地摆满了书籍。书架旁旁边放着梯子方便攀爬取阅,不过周边空无一人,大概是因为门前拉起一条封锁带的缘故。

埃修跨过封锁带,在书架与书架间穿行,当他跨过第二条封锁带后,便看见了不少穿着灰布长袍的学者,从书架旁取下一本书,或是站在原地翻看,或是就近寻一把椅子坐下细读;有学者取了梯子去取高处的典籍,同样有需求的人便在梯子下方耐心等待,上下间尽然有序;偶尔有学者匆匆地与埃修擦肩而过,朝他看了一眼便不做理会。埃修意识到自己接近全裸,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跟一个莽汉无异,手中的那柄战斧更是让他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埃修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要早点离开,途中他甚至与露西安娜打了个照面,不过她完全没注意到埃修,只顾着把脸埋进一本厚重的古老书籍中。她完全不看脚下的路,却丝毫不担心磕碰到桌椅,明显已经是对这里的陈设烂熟于心。

埃修逆着人流的方向穿过长廊,随后便进入了礼堂,走到礼堂大门前,埃修微微失神,站在门外力抗灰潮仿佛只发生在不久前,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又在床上躺了多久?埃修正在胡思乱想,有人推开了礼堂大门,达姆士手中端着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浓汤,两人视线相接,都愣了一下。

“倒也省了我一番功夫,把这碗汤喝了。有点烫,本来走到你那温度正好。”达姆士将大碗递到埃修面前,埃修接过来,慢慢地喝着。“想必你已经见识过王立学院的图书馆了,院长提前打了招呼,说若是有个只穿着短裤提着大斧的猛男出现在图书馆里,该干嘛干嘛。”埃修沉默地听着。浓汤品不出什么滋味,不知道用什么食材烹煮的,确实有些烫,但对埃修来说并无所谓,在肠胃适应了温度以后埃修吞咽的动作便迅猛起来,喉结大幅度地滚动,直到碗底朝天,才递还给达姆士。达姆士接过碗:“院长让你醒了以后去他的居所找他,如果他现在不在的话就在那里等候。你认路吧?”

埃修点点头,走出礼堂。达姆士看着他离开院子,长出一口气,这半个月来一直都是他负责照看昏迷不醒的埃修,甚至没有医仆帮手。好在埃修的身体情况比较让他省心,食物从来都是只进不出,不然在那密闭的环境里处理排泄物真是一种折磨。尽管达姆士也并未因此耽误学院里的事务,但肩头总归是少了一个担子,他也可以在图书馆里好好逗留一会了,他先前看上了一本介绍大漠植物的大部头,心痒很久了。达姆士招了招手,一名医仆跑过来从他手中接过碗。达姆士一身清爽地前往礼堂后的图书馆,半路上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给埃修准备一套衣服。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这个时间段正是课时,没多少人会在学院中走动,应该不会引发什么没必要的骚乱。

院长居所的门虚掩着,埃修在门前犹豫了一会,推开走了进去。屋内没人,埃修在书桌前坐下,安静地等待起来。这间小庐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以及两面书架。书桌上除了墨水与羽毛笔之外,就是堆叠起来的手稿,书架上也没有书籍排列,只有一摞又一摞并未装订成册的厚重稿纸。埃修的目光在书桌上扫过,被一张素描吸引了视线。对象正是他手中的狼斧,画师的笔触精细,甚至连斧柄周身斑驳的血迹也通过交替的黑白色块完美地还原,连同埃修紧紧握持斧柄的那只手也画了进去,皮层下弓弦般紧绷的青筋棱角分明地保留在羊皮纸上。埃修慢慢阅读地着素描旁的文字:“由埃修·巴兰杜克缴获自第三代预兆之狼,疑为初代预兆之狼所持之狼斧,经由铁匠之手重铸。”后面有一行极小的备注“并非阿齐兹手笔,工艺风格不似潘德之属,更迥异于梅腾海姆。”羊皮纸的下半部分又附了一张旧斧的原图,跟埃修曾经持有的乌尔维特之证那般粗犷,却又极具古奥的威严,狼斧旁同样有一行文字,“收藏于瑞恩,后失窃,已确定落入北境异端手中。”

“院长,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费斯德纳?”门外有人在交谈。

“费斯德纳有你没你又没区别,也不会少收半个第纳尔的税,还是说你突然愿意打理封地里的内政了?”

“我宁可去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也比在王立学院当个教授好,更何况那个小姑娘只对知识感兴趣,院长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布罗谢特说,“露娜学习的劲头太猛了,动辄就熬夜。我担心她的身子骨扛不住。波因布鲁不同伊索斯,没有侍女一天到晚照看。”

“好吧,那您的想法是?”

“晚上抽出点时间锻炼锻炼她,让她累到没有精力熬夜,只能睡觉。先规范作息以后再慢慢加强训练力度。”

“啊?这起码得三个月往上吧?万一期间边境有了战事怎么办?”

“别闹了,萨里昂跟帝国此前分别在卡林德恩平原与达夏大漠吃了好大一个败仗,菲尔兹威那边似乎又在闹内讧,而你觉得我们瑞文斯顿在跟迷雾山部落死磕完后,还有余力去四处出击吗?别说三个月了,半年之内谁动刀兵谁欠收拾。”

说话间,伊丝黛尔跟布罗谢特跨进门槛,前者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书桌后的埃修,她一个箭步拦在布罗谢特身前,“你是谁?”

第一八三章 癫狂余韵(七)

埃修没理会伊丝黛尔,只是看向布罗谢特:“你找我?”

“伊丝黛尔,你先回避一下吧,我跟这位巴兰杜克先生有要事商谈,离开前请帮我们关上门。”布罗谢特轻拍伊丝黛尔的肩膀,示意后者无需警惕。伊丝黛尔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松开,她认得出来书桌后面接近全裸的男人,对方曾经在礼堂门前暴起一斧,险些削掉她半个脑袋,时隔半月,那生死一线的余悸仍未消散。离开前她忍不住多盯了埃修几眼。

布罗谢特走到书桌旁,低头看了看埃修:“也许应该找时间给你补习一些基本的礼仪,虽然瑞文斯顿不像萨里昂那么讲究,但你好歹由黑矛骑士团跟王立学院联名推荐的,若是行事风格跟菲尔兹威的大老粗那般,我自己脸面上也过不去——达姆士居然没给你准备一套衣服吗?还是说在帝国待久了,习惯了这么清凉的……‘穿着’?”老人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脱下长袍,丢到埃修膝盖上。“第二次了,下不为例。哦,还有,”他提醒道,“右边袖子里有一封国王陛下给你的信。”

埃修套上布罗谢特的长袍,将手伸进宽大的袖口中摸索,而后从口袋一般的夹层中摸出了布罗谢特说的那封信。埃修快速浏览之后,闷闷地问了一句:“我还剩多少时间?”

“还有两周,若是有一匹快马,前往凛鸦城绰绰有余。不过我要提醒你,路上可不太平。今年的劫掠大潮虽然是被打散了,但这可不代表迷雾山脉里的那些蛮子从此就会蛰伏不出,相反,每年的三月都是盗匪最猖獗的时候。凭你先前的表现,也可以算是一名超一流武者了,些许蟊贼当然不怕,但波因布鲁可没有超一流骏马。若是在荒郊野岭,被绊马索摔断马腿,那你接下来能做的大概就是祈祷了。”

“那些盗匪,有悬赏吗?”埃修问。

“你关注的这个重点,居然在这?”布罗谢特笑笑,“你很缺第纳尔?”

埃修点了点头:“一穷二白。”先前袭击泊胡拉班的报酬他全部散给了佣兵,自己没留一个子儿,就连在银湖镇雇佣人手的那三百枚龙纹第纳尔都是找萨拉曼借的,至今都没还上。

“口袋里连点积蓄都没有,居然还敢跟我讨价还价要个爵位。你不会真的以为有了封地,天上就会下第纳尔雨,而你只需要张开口袋接住就行了吧?”布罗谢特无奈地摇头,“哪有这样的美差。村民可不会自发地帮你休整道路,钻探矿井,建立驿站,更何况还得聘请专业的匠人——有钱请是一回事,他们愿不愿意来又是另一回事。基建可是烧钱的无底洞,五万第纳尔砸下去可能都听不见一声响。你的封地伊斯摩罗拉也远不及申得弗周边那些富裕的村庄,随便经营经营就能躺着收取税金——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毕竟伊斯摩罗拉的环境,非常偏僻。”

“有悬赏吗?”埃修又重复了一遍。

“你就只关心这个吗?”布罗谢特没好气地一甩手,这才想起自己的长袍正被埃修穿在身上,无袖可拂,只得悻悻放下。“有,龙骑士团与黑矛骑士团都相继开出了剿匪令,而且每年的这个时候,奖励尤其丰厚。龙骑士团有亚历克西斯公爵撑腰,财大气粗,开出了一个鼻子十五枚龙纹第纳尔的天价;黑矛骑士团就寒酸不少,一个鼻子只值五枚龙纹第纳尔。这是没办法的事,瑞恩坐拥长歌港这样的大港口,日进斗金,入冬海面封冻以后水路甚至可以当成陆路。不过波因布鲁的优势在于,匪患更多,竞争更少。”

“这不算优势吧?”埃修说,“肯定不乏佣兵在波因布鲁剿匪,又去瑞恩领赏。”

“你倒是懂他们的花花肠子,”布罗谢特说,“但一般来说都没人能活着走出瓦尔雪原。北境的盗匪,残暴得很。五枚龙纹第纳尔,也不少了,折算一下就是五十通用第纳尔,足够在酒馆买五杯清淡麦酒了。”

“我总不可能靠着清淡麦酒经营领地。”

“所以剿匪那点赏金是养不活你这么一位准爵士的。我就提点你几句,在潘德,来钱最快的路子是——”

“发战争财。”埃修直截了当地说,“劫掠村庄,打劫后勤车队,贩卖战俘。但你之前说过,半年之内难启战端。我目前需要建立一支私人部队,跟维持他们的资金,短期内并没有经营领地的打算。”

“你的思路倒是清晰,”布罗谢特冷淡地说,“就靠剿匪?那些苍蝇腿蚊子肉,恐怕喂不饱你。”

“就靠剿匪。”埃修想了想,又说,“我听说迦图草原的骏马,在北境炙手可热。”

“你如果能从朱达亲卫队手中弄来一匹血统纯正的迦图战兽给黑矛骑士团当种马,我愿意出三万第纳尔买下!”布罗谢特斩钉截铁地说。

埃修摇了摇头,学着布罗谢特的口气:“三万第纳尔,恐怕喂不饱我啊。”

布罗谢特不言语,伸手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将一根粗壮的针筒摆到埃修面前,透明的管壁上残留着暗红色的干涸血迹。埃修以看到针筒手臂立刻情不自禁地绞紧,他对这玩意的印象再深刻不过,布罗谢特当初拿着它几乎抽干埃修的两条手臂。“还来?”埃修问。

“我倒是想,但还是算了。”布罗谢特说,眼中隐隐透出些许让埃修浑身不自在的遗憾,“先前从你身上取的血,又还到你身上稀释血液中的毒性,还搭上不少名贵药材,才吊住你那条小命。不过你对医术一窍不通,具体过程我不想解释。你只需要记着,一来一去以后,你欠王立学院一命。”

“那让我拿一匹种马来还?”埃修问。

“你想得天真。”布罗谢特站到埃修前面,隔着书桌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你若是嫌三万第纳尔太少,我当然可以继续往上出价,大不了拉下老脸去跟阿拉里克公爵借钱。你欠下的这条命,得帮我做件事才能偿还。”

“什么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布罗谢特缓缓地说,“但当我需要时,你会第一时间知道。”

“……好。”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那便起誓吧。”布罗谢特将一枚黑色的十字架放在他面前,率先咬破食指,将一滴血珠滴到十字架的右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

“这招只对秩序女神的信徒起作用。”埃修盯着桌子上的黑十字,面无表情。

“自从卡瓦拉大帝征服潘德大陆以来,所有人便成为了秩序女神的信徒,不管他们此前信奉何种神祇。”布罗谢特意味深长地说,“你先是一名秩序的信徒,而后再是其他。”

埃修想起了那古怪的梦境,默不作声地咬破食指,将血珠滴到黑十字的左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他低声说。随着埃修的话语,两枚血珠开始沿着水平的纹路滚动,在中央汇聚,逐渐填满修长的凹槽,最后浸没进十字架中,在深沉的黑色中透出一抹妖异的腥红。

“血十字盟约,成立。”布罗谢特收起黑色十字架,“你接下来可以准备前往凛鸦城了。”

“这才是完整的血十字盟约?”埃修出门前,随口问。

“是的,”布罗谢特点点头,“怎么,以前被异端裁判所的修士诈过?”

“倒不至于。是我自己没学到家。”埃修阖上门。

第一八四章 癫狂余韵(八)

一辆马车慢吞吞地穿过迦图草原,谨慎地避开那些在平原上游荡的迦图骑兵。马车极其简陋,只搭建起一个最基本的、堪堪能够让马拉动起来的框架,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甚至连漆也懒得上,极其符合波因布鲁王立学院那将简约发扬到极致的风格。车厢里唯一的陈设便是一个放满了各色草药与手术工具的行囊。马车并无随从跟随护卫,只有一名戴着铁面的车夫和一位失去左臂的年轻人,这样寒酸的排场自然很难引来迦图劫掠者的觊觎。车夫的经验也很老道,尽挑着一些偏僻的路线走,一路平安无事地到达了自由城塔里伯尼。在快乐豚酒馆略作休整以后便启程前往马里昂斯。出城后,车厢里多了个身着暗红色戎装,戴着墨镜的白发男人。

学者们预留在行囊中的伤药已经消耗殆尽,都是些药性温和的药膏,涂抹到肩膀断口上的刺激并不强烈,只是见效慢。不过有了这些药膏作铺垫,基亚便着手开始为自己调制稍微强效些的药膏。原本对他而言信手拈来的工作,在失去一条手臂后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归乡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偶尔会在田垄或是小径上不停地颠簸,一不留神打翻坩埚便会前功尽弃,更会浪费那些说不上珍贵,但也绝不至于随处可见的草药。基亚只能用两只脚将坩埚夹住,再用右手捣烂榨汁,以少量清水稀释,最后将稀烂的叶片与汁液小心翼翼地敷在断肢的伤口上。异端裁判所的所长但丁坐在基亚对面,抱着双臂无动于衷。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基亚便会将已经风干的药膏刮掉,打磨再如何平滑的木刀在摩擦过骨肉的断口时都会显得棱角分明,基亚总在这一过程疼得满头冷汗。而随着他逐渐减少清水的用量,药膏涂在伤口上的刺激便愈发强烈,仿佛再次被人砍断左臂。基亚仍旧能感觉到虚幻的痛苦如同筋肉骨骼一般填满了并不存在的左臂,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消褪,反而愈发强烈。但比起这个,基亚其实更担心自己姐姐的精神状态。一路走来,特蕾莎乍一看似乎开朗了很多,基亚甚至能在马车里见到她摘下铁面,轻声地哼唱着萨里昂的乡村歌谣,侧脸的线条柔和地起伏,像是被最高明的画师精心勾勒过一般。基亚再次见到了在“凋零蔷薇”以前那个被所有人宠爱的艾尔夫万小姐,那个只属于骑兵长格里夫的特蕾莎。但这只是断续的片段,那些乡村歌谣从未完整地唱完一个小节,往往是几句之后便戛然而止,鲜花般娇艳的少女神态须臾间凋零,柔和的线条被生硬地封冻起来,而后又是那位被基亚所熟悉的寂然冷漠所替代——她又是异端裁判所的地狱修女了。整个路程基亚很想找个机会询问特蕾莎,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每次换药之后基亚都几近虚脱,更何况碍于但丁在场,基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越接近萨里昂,车轮下的绿意便愈发生机盎然,偶尔拂过车厢的风也渐渐温暖起来。北境仍旧被自迷雾山脉上汹涌而下的寒流笼罩,而中部大平原已经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终于马里昂斯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雄伟地生长起来。基亚看到了高大的城墙,以及内海粼粼的湖光。家,甜蜜的家。但基亚心中却有野草般生长的惶恐。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以如此狼狈的形象回家,并不是因为他没了一条胳膊,而是由于他那渴望寻找潘德本质的冒险者生涯以极其惨淡的方式中途夭折。

马车接近城门,特蕾莎摘下铁面——她的脸就是最有效的通行证,守门的卫兵朝她敬了个礼,挥手放行。马车长驱直入,到公爵城堡前才停下。“父亲在等你。”特蕾莎转头对基亚说,并未放下手中的缰绳。

“姐姐,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特蕾莎摇了摇头:“我要前往王城,在双子塔静修。”

基亚瞥了眼但丁,后者正懒洋洋地靠在车厢上,墨镜后面不知是在睁着眼睛出神还是在闭目养神。他跳下马车,轻声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特蕾莎说。这时一名男人从城堡中走出来,面相老成持重,他看见了基亚,点了点头:“父亲在等你。”

“大哥,好久不见。”基亚说。

萨里昂子爵福瑟特·汉墨·艾尔夫万,艾尔夫万公爵的长子,公爵卧病在床以后代理马里昂斯领主一职。

“父亲在等你。”福瑟特点了点头,他看到了基亚的断臂,眉头一皱,但没有多说什么。

“去吧。”特蕾莎说,驾驶着马车离去。

马车驶离马里昂斯,沿着“雄狮之骸”前往王城。特蕾莎一只手握着缰绳把控方向,另一只手取下铁面,怔怔出神。

“一场误会而已吗?”车厢中传出但丁的声音,口吻依旧懒散,听不出情绪的起伏,“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对你,以及对女神的使者都很糟糕。”

“我有分寸,毋需所长过问。”特蕾莎戴上铁面,纵马狂奔,车轮“轱辘轱辘”地急转起来,车厢剧烈地震动,似乎随时都会处于散架的边缘。但丁的身躯随着车厢的起伏摇晃,但后背仍旧牢牢地贴住厢壁。他摘下墨镜,用袖摆轻轻擦拭着镜片,发出一声连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无奈叹息。

戴着金丝眼镜的老人半躺在宽大的床上,身前盖着洁白的天鹅绒被,他低着头,翻阅一本厚重的书籍。基亚进来时,他抬起头笑了笑。

“之前在宴会上,你是故意的吧?”

“是的。”基亚点点头,单膝在床前跪下,握住艾尔夫万公爵的手,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一截干枯的树皮。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次相见,父亲便苍老得让他难过。基亚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低声说:“对不起。”

艾尔夫万公爵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抚摸基亚的头:“太拙劣了啊,布伦努斯公爵一眼就识破了,也亏得我跟你姐死死护着你,不然你跟那个年轻刺客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要不是国王陛下回到王城以后与我们开诚布公谈了一下,我们还真不知道对于奈德·格雷兹的刺杀是出于他的授意。埃尔德雷德倒是反应迅速,直接跟他姐夫撇清了关系,不愧是白鹿堡的侯爵,在东部大森林待久了,眼力劲儿不逊色于诺多。”老人的目光落到基亚的断臂上,“少了一条手臂,很辛苦吧?”

“只是拿不起盾了,但还握得住剑。”

“那很好。你哥哥目前要操心马里昂斯的事务,原先属于他管辖的达隆堡,连同马里昂斯周围的那三块附属村庄,佩恩、阿密尔和比格伦就暂时交给你管理。等国王陛下重新颁给你一个子爵的头衔后,你可以征集一支不超过三百人的私人部队。”艾尔夫万公爵拍了拍基亚的肩膀,“这不是请求,是命令。你要抓紧训练,因为之后可能随时会让你前往南部边境。”

“帝国那边,有什么变故?”

“马略皇帝的病情比我还要重,已经有伊莉斯代为监国。小娃娃年纪不大,野心倒不小,争取到了贾斯特斯的倾力支持,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劳什子‘暗影之狼’骑士团,”老人发出一声中气不足的冷笑,咳嗽几声,“潘德现在的骑士团,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现在帝国的政坛云波诡谲,从将军到执政官人人貌合神离。虽然萨里昂现在没有能力再次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但是让你们年轻人去小打小闹的资本,还是有的。只管放手去做,帝国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他们不仅要消化内部的权力更迭,还有一场既是内忧,更是外患的危机,”老人凑近基亚的耳朵,耳语如惊雷,

“塞兹的‘千夫长’斯科莱鲁,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拜蛇教暴乱。”

第一八五章 癫狂余韵(九)

无止尽的暴雨,沉闷的雷声在厚重的乌云中翻滚,偶尔有粗壮的闪电撕开天幕,灿白的光线从巨大的裂口中喷射,天与地被短暂地照亮,在绵密的雨幕中勾勒出一人一马仓惶的身影。骏马不知奔跑了多久,已经疲惫到了极点,马蹄在泥泞的大地上艰难地起落,马嘴里不断有白沫溢出,又不断被暴雨冲刷掉。马背上的骑手也并不轻松多少,衣衫都被雨水打湿,又被轻薄的鳞甲压迫,紧紧地贴合着肌肤,显露出浮凸曼妙的身体曲线——那居然是一位女骑手。当天空被闪电再度撕裂、照亮时,骏马一个趔趄,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重重栽倒。

艾丽莎在被马背压断双腿前从马鞍上蹦了出去,摔落在一片水洼中。她咬了咬牙,翻滚起身,跑到战马身边,看也不看半个头已经埋进湿泥中的骏马,用小刀割下行李与投矛袋,刚要甩到背上时,果断弃了行李,又从投矛袋中抽出仅剩下的三根投矛,踉踉跄跄地朝前跑。

身后,马蹄声踏破雨幕。艾莉丝头也不回,往声音来源方向甩出一枚投矛。夜幕中火星逆着雨水激烈地溅射,投矛不知被弹向何方,而马蹄声依旧在不急不缓地朝她逼近。追杀者分明可以在转瞬之间拉近双方的距离,却始终刻意地控制马匹的脚力,不靠近,也不远离。艾莉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握紧了手中最后两根投矛,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朝前奔跑。

拜蛇教犯了错误,极其严重的错误,贸然将两匹恶狼引入了群蛇的大家庭——实际上蛇教中的核心成员对那两人的恶狼本质早就有所了解——毕竟此前他们也在山之名将的授意下猎杀过女祭司,抢夺过新型蛇毒的实验体,算得上是凶名昭著,谈之色变。蛇教上下曾一致以为这是帝国的诡计,即便如此,大祭司长在反复思量、反复试探过后,还是对他们敞开了怀抱,派出她最信任与宠爱的艾莉丝去接纳两人。而那两匹恶狼才刚刚成为基层教徒,便立刻提出了极具狼性的计划,而响应者甚众,就连不少祭司长都在暗地里表示认同。看来马略在帝国境内施行的新政确实正在将阿兹·达哈卡的信徒们逼入绝境,居然会将一场武装暴动当成东山再起的救命稻草。当然其中也不乏阴险的算计,比如想要驱策那两匹恶狼为开疆拓土的马前卒,奈何他们算计的对象曾经是暗影联队史无前例的千夫长。在斯科莱鲁带着一帮死心塌地追随他的暗影百夫长闯入蛇教大殿时,仍在酝酿中的阴谋诡计都在刀剑与投矛的交鸣声中惨淡收场,而靠着一个毫无骨气的傀儡,斯科莱鲁轻而易举地将蛇教大权握在手中。艾丽莎是高层中为数不多的生还者之一,也可能是唯一的没有归降的高层。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那个背离毒蛇天性的计划,因此一直在刻意地与那两匹恶狼保持距离。斯科莱鲁闯进大殿时艾丽莎也是溜得最快的。不过斯科莱鲁并不想放过她,来追杀她的不仅有先前的同僚,还有另外一头恶狼。

艾丽莎终于支持不住了,每一滴带着动能坠落在身上的雨水都成为了负荷,体力在四肢的机械交替中消磨殆尽,而身后的马蹄声始终如影随形。投矛慢慢地从手掌中跌落,艾丽莎扑倒在地。

一匹铁血驹自身后缓缓地靠近,闪电照亮了马背上骑士精致美艳的脸,淋湿的长发呈现暗沉的金色。女骑士翻身下马,将两根投矛一一踢开,而后用力踩住艾丽莎的背,将她的身子压入泥泞中。艾丽莎勉强抬起头,不让口鼻被泥水淹没。她仍在试图从对方身边爬开,但无论她如何挣扎,都只是让身子陷得更深而已。

“到此为止,艾丽莎。”塞兹曾经的金色玫瑰,奥古斯塔娜冷冷地说。

她本不至于追杀这名女祭司那么久,奈何对方实在太机敏了,像是一条真正的毒蛇,知道何时隐蔽,何时展露毒牙,对于曾经的同僚下手也绝不留情,投矛更是丝毫不逊色于暗影联队的百夫长半分。奥古斯塔娜一开始的掉以轻心反而给了艾丽莎撕开包围网的机会,更是在漫长的追逃过程中将追猎队伍挨个蚕食,最后只剩下奥古斯塔娜一人。若不是铁血驹的耐力远胜过普通骏马,这场暴雨又来得恰到好处,提前熬垮了艾丽莎坐骑的体力,不然还真让就让她跑出帝国边境了。

“加入,或者去死。”奥古斯塔娜拔出长剑,对准了艾丽莎的头颅。

艾丽莎惨然地笑了笑:“我对你们与马略、凯洛斯之间的恩怨并没有兴趣,我只想在宁静之中感受阿兹达哈卡神的伟大,请赐予我这个永恒的机会吧。”她认命地垂下头,把脸埋进泥水中。她没来由地想起来她的宠物小蛇,那绿宝石色的小可爱,缠在她的手腕间,瞪着一对银色的小眼珠,比任何项链与珠宝还要漂亮。只是过去了这么久,它会不会已经饿死了?

奥古斯塔娜耸了耸肩,一剑刺下。

铛!

一枚长剑在雨幕之中突兀递出,架住了奥古斯塔娜的长剑。一名男子突兀地出现在两人身边,仿佛鬼魅倏忽间飘荡而至。他戴着巨大的角盔,披挂着严实的铠甲,大氅在疾风骤雨中猎猎作响。他轻描淡写地挥剑,逼退奥古斯塔娜。一道闪电劈落,男人看清了奥古斯塔娜的脸,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带刺的蔷薇,与剧毒的美女蛇,有什么必要自相残杀呢?”

奥古斯塔娜横剑斩击,男人纹丝不动,随手格住。奥古斯塔娜转身就走,追杀艾丽莎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体力,眼前的男人一时半会又绝难试出深浅,尽管对方还未流露出明显的敌意,但若是纠缠下去就不好说了。奥古斯塔娜翻身上马,临走前冷冷地丢下一句:“请自行承担包庇蛇教叛徒的后果。”

“叛徒何苦追杀叛徒呢?”夜色中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但语气中的玩味却尖锐如刀剑。

奥古斯塔娜冷哼一声,策马离去。男人一直等到马蹄声被雨声盖过,才在艾丽莎身边蹲下,摘下手甲,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污泥。

“你是谁?”艾丽莎虚弱地说。

“我是谁?”男人吹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口哨,一匹战马撞破雨幕狂奔至他身前,他抱起艾丽莎,温柔地将她扶上马背,“我是暮色的浪子,黎明傻子的噩梦,乔斯林的好哥们,巴克利的阿利斯泰爵士。”

……

“好大的雨。”约格特仰起头,头顶是纵横交错的树枝以及层叠的绿叶,水珠沿着这片天然的穹顶滚动,滴落。穹顶外暴雨如注,穹顶内小雨连绵。他摊开手,一粒雨珠在他手掌心碎开,那枚得自潘德·达利安爵士手中的皇室徽戒飘荡起柔和的光晕,在某种神秘地牵引下飘荡出去,像是风中的烛火一般,想随风而去,却始终被烛芯所束缚。他朝着光晕指引的方向前行,在约莫数十步以后,光晕骤然熄灭。

“崔佛,再带一个上来。”

“大人,这是最后一个了。”崔佛擎着火把走到约格特身边,雨水不停地砸在火把上,但火焰却仍在旺盛地燃烧,光线丝毫不见退减。一名衣不蔽体的诺多少女被他拖在身后,四肢都被打断,奄奄一息。约格特蹲下身,轻轻捏了捏少女满是血污的脸,又摩挲手指,回味着美好的触感,丝毫不在意对方怨毒的眼神:“你们诺多精灵可以说是一身是宝啊,血液可以与魔力共鸣,因此可以自由进出艾拉克莱的魔法天幕;当然也可以驱动这枚戒指;而你们身上的脂肪,”他抽出一把小刀,刀尖轻轻地在少女光滑的小腹上游移。约格特闭上眼,细心感受着刀尖下肌肤轻微地颤抖,“则是比鲸油更加持久的燃料,甚至不怕雨淋,当然做成香料也是极品。”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们的族群里没有胖子呢?还是说胖子都只能待在艾拉克莱里?”

“太可惜了,无论是迦图、萨里昂还是帝国,都只会把你们当做发泄**的奴隶,可只有我才知道如何发掘你们潜在的价值。”约格特割开少女的喉咙,鲜血自巨大的创口中涌出,滴落到他掌心的徽戒上,光晕再次飘荡出来,摇曳着指向森林的深处。

“不要浪费了,带下去,让雷尼尔榨油。剩下的肉拿去喂给灾厄鸦。”约格特小心翼翼地合拢掌心,站起身,不再看尸体一眼,“崔佛你今晚再去逮几个诺多精灵回来,我们现在仍处于东部大森林的外围,你放开手脚去抓,***迪尔注意不到我们。记住,越肥越好。”

“是,大人。”崔佛嘶哑地回应,他将火把挂在树上,身后生出巨大的蝠翼。他冲破森林的穹顶,在暴雨中远去。

(第二卷完)

第一章 春之歌(一)

亲爱的父亲:

见字如面。离家已两月有余,您应该早就发现我不在伊索斯了。希望那支被我临时征调的教团佣兵能够平安返回驻地报备。在他们的帮助下,我顺利抵达波因布鲁,并如愿成为了王立学院的学生,在布罗谢特院长的指导下开始系统地学习潘德历史、语言学。

波因布鲁无疑是个偏僻与荒凉的城市,而且还很冷,比瑞文斯顿的其他任何地方还要冷,从凛鸦城一路向东,皮肤可以明显感受到温度断崖式的变化。在炎热的南部呆惯了之后,我对严寒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好在北境最不缺的就是皮货,我每天都要裹足三层雪原狼的毛皮才能睡得安稳。可即便如此,每天早上醒来以后,四肢还是会冻得发僵。若不是院长因为认出了我的身份,对我额外照顾,破格将我的头衔从旁听门生提拔到见习学者,得以拥有一间可以生火供暖的单人卧室,不然今年的春寒我只能在终日呆在图书馆里渡过了。

波因布鲁的图书馆非常壮观,但并不会体现在外观上。谁能想到学者们会藏藏掖掖地将图书馆建在礼堂的后方呢?而且只留下一条进出的通道,往来十分不方便。有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离开图书馆了,一想到从寝室到书架要走那么长的路我就头疼,可是图书馆严禁自带被褥饮食,应该就是防止学者们抱有类似的想法。不过那平凡无奇的建筑中,书卷却浩瀚如海,无论是从藏书量还是藏书类来看,都足以称得上是潘德之最。第一次得见图书馆内部的全貌时——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那些城墙一般高大的书架所震撼。我猜想那些装订起来的羊皮纸大概可以填满伊索斯的每条街道,甚至还能让那条横穿过城的溪流彻底堵塞。馆内的藏书绝大部分都是由王立学院的学者撰写而成,极少部分则是昔年的古董,破旧到无法翻阅,只有抄本提供。通过成立黑矛骑士团与王立学院,从潘德各处流放至此的学者们将他们的知识妥善地保存下来,并通过漫长的时光累积成丰厚的底蕴。一想到在世界最偏僻的角落能有这么多的书籍可以翻阅,我既欣喜,又难过——这么多的书,要何时才能读得完啊!好在我已经根据课程制定了严格的计划,希望能在四年内通读文史与语言类的著作,其他书类姑且当做闲暇时的消遣。目前诺多语的学习只能暂时搁置,毕竟这已经成为了我的标签之一,有心人很容易推断出我的身份,届时可能会给您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因此我也没用本名,在王立学院的人员表上,我的名字是露娜,瓦尔登某个平民家庭的小女儿。就算如此,已经有学员来向我搭讪了,大概是我的平民身份让贵族出身的他们更加肆无忌惮。院长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谚语,“苦寒之地的花朵仍会招蜂引蝶”,真是一点不错。好在那位著名的女爵已经答应过担任我的体能导师。她也是一位美丽的女性,但学院里却没什么人愿意招惹她,一来可能是由于她比北境绝大部分的男人都能打,二来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追求者是“猛犬”瑟坦达的缘故。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在伊索斯的时候没有好好地跟莱迪姐姐进行训练,不然也不至于一直躲着他们走。有趣的是,在帝国时,那些贵族子弟唯恐避我不及,生怕我搅坏了他们的兴致,现在看来,他们应该是在畏惧父亲您。

不过以上种种并不会妨碍我对马迪甘的预言继续进行钻研,您可能不知道,在伊索斯,我除了尝试翻译诺多文献之外,还在研读马迪甘《预言长诗》的手稿。说来也巧,今年在雅诺斯的年祭上大闹角斗场的埃修·巴兰杜克,很有可能就是那位预言之子。而我在恰好在前往瑞文斯顿的路上与他相遇,而我能安然到达波因布鲁,他也有一份功劳。马迪甘虽然没有完整地将《预言长诗》呈现出来,但他却已经断定其结局必然是大陆的统一。所以我常常在想,若是巴兰杜克真是继潘德·卡瓦拉之后再次达成伟业的千古一帝,他早年的人生经历会不会对他征伐的马蹄造成影响?我听闻过当年在雅诺斯的灭门惨案,由皇帝授意,又由凯洛斯叔叔执行。他的父亲被乱刀砍杀,本人则被投入角斗场中。尽管在“喧闹者”的照料下他平安无事地成长,但很难保证他的人格不会在那残酷的环境中扭曲。征服者往往都是暴君,毕竟他们往往掌握着强势的武装力量,历史上因为私怨而大肆屠城的君主并不在少数,从混沌无序的年代到潘德成立的三百五十年来,案例俯拾皆是。尽管在与巴兰杜克的相处中,我看不出他有如何强烈的复仇**,但难免会有些担忧。他一开始对预言之子的身份莫名抵触,随后却又以莫大的责任心揽过了这一头衔,可以说若是没有他,我可能不会坐在这里给您写信。期间转变,真是让人迷惘。我好想知道在波因布鲁的这些天巴兰杜克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扭转他那固执到让人恼火的态度;同样让我迷惘的还有马迪甘本人的预言,他只留下了三张语焉不详的手稿,这也是我推断巴兰杜克身份、作为、意图的唯一媒介,但现在手稿中的信息有限,之后的事态又会如何发展呢?我已经没法作为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了——或者从我在门德尔松山脉遇到巴兰杜克的那时起,我也成为了马迪甘预言中的一部分,只是我还不知道我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未知总是让人激动,就像是破译诺多的文字那样。也许我会亲自为马迪甘的《预言长诗》划上句点也说不定。

父亲,一张羊皮纸的篇幅有限,尽管我的字已经写得很小很小,但我能与您说的只有这些了。我真的很希望您能看见这封信,但是瑞文斯顿的渡鸦并没有横跨大陆的能力,就算它们有不逊色于银王鸽的耐力与速度,可栖息在北境的它们大概才进入帝国境内就会中暑吧?

替我向温迪尔爷爷与莱迪姐姐问好!

您最娇纵任性的女儿

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杜克斯

露西安娜在羊皮纸的末端署上自己的全名,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在发凉的掌心中呵了一口气,双手合拢用力摩擦起来,手指僵硬的关节逐渐暖和。她工整地将信纸折叠成掌心大的小块,放进书桌最下层的抽屉中,她随后瞥了一眼已经熄灭的壁炉,把身上的狼皮又裹紧了些,这才起身去生火。布罗谢特已经不止一次地警告她,再这么无节制地取暖,不出一个星期她这个月的木炭配给就会告罄。可露西安娜又是畏寒的体质,料峭的春寒与天敌无异,老人只好匀出自己的那份配给,加上达姆士也对露西安娜照拂有加,她的卧室才能一直保持供暖——前提是她愿意踩着冰冷的地板去生火的话。

温暖的火焰在壁炉中升腾,光与热逐渐铺满了房间。露西安娜满足地叹息一声,躺在地板上懒洋洋地翻起了一本关于北境历史的书籍。她起得很早,而离她的第一节课还有足足三个小时,露西安娜有充足的时间把自己的身子烘得暖洋洋的。

在翻过瑞恩之围的篇章后,露西安娜没来由地想起了埃修,那个态度转变莫名其妙的预言之子,现在又在干什么呢?

第二章 春之歌(二)

“我现在已经欠你四千第纳尔了吧?”埃修从萨拉曼的手中接过缰绳,踩住马镫,翻身上马。他没有再穿分外显眼的单衣,而是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额……这我还真没算过。”萨拉曼老老实实地说,一边将一个麻袋系在马鞍后面。“头儿你什么时候有钱就什么时候还。”

“回来的时候就能还上。”埃修将狼斧束在背后,长弓与箭袋插进马鞍的武器袋上。他在马背上缓缓地舒展筋骨,关节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感觉良好——或者是不能再好。他原以为还需要一段适应期才能从长达半个月的休眠中找回身体的反射与直觉,但现在似乎就是他的全盛状态——而且还在不停地往上攀升。如果当初直面预兆之狼时埃修能有现在的状态,也许那场战斗会结束得游刃有余。

雷恩围着自己的那匹骏马转了几圈,微微颔首。他不得不佩服达夏人那与生俱来的、对于马匹敏锐的观察力。经由萨拉曼之手购买的这两匹雪原马,单从面相上来看并不如何出彩,但是在厚重的体毛下是匀称的体尺比例,稳健结实的四蹄,走动起来如同军士正步一般稳妥,很难想象这两匹有潜力成为战马的好苗子在波因布鲁的马市上总共只花了萨拉曼一百枚龙纹第纳尔。

“头儿,真不需要我们跟去吗?”萨拉曼问。

“我跟雷恩去就行了——实际上你也可以不用跟来的。”埃修看了雷恩一眼,“不过我并没有权力对你下达命令,所以你自便。”

“你已经不再是隶属于瑞文斯顿的雇佣兵了,所以我也不需要继续在队伍中担任联络副官。我会返回芬布雷堡,向伊凡勒斯子爵述职,这匹马的花销你不用揽到自己头上,我自然会想办法还给萨拉曼。”雷恩冷淡地说,同样在马鞍后挂上一个麻袋。“反正途中自然少不了跟盗匪摩擦,我只希望我们到时别后悔没有多带几个麻袋。”

“希望如此。”埃修不置可否,转而看向萨拉曼,“萨拉曼,我去往凛鸦城的这段时间,你在酒馆里多打听打听,问问最近有没有关于伊斯摩罗拉的消息。”

萨拉曼咧嘴一笑:“包在我身上,头儿!我老早就想跟瑞文斯顿人拼拼酒量了。”

“安森的训练,也别落下了。”埃修叮嘱,“这事更重要。”

“这也好办。”萨拉曼笑得更欢,“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了,学起来会更快。我只怕我那点经验教不了他多久。”

“我会想想办法。”埃修说。

在埃修与雷恩穿过西城的重重瓮城,走出城门时,两人碰上了一队进城的队伍,举着伊凡勒斯家族的苍云猎鹰旗。为首的一骑赫然是盖尔博德·伊凡勒斯。埃修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愣了一下,默默地点头致意。护送盖尔博德至此的部队并没有随同进城的打算,在盖尔博德进城之后便调转马头离去。那杆苍云猎鹰旗逐渐隐没在城外茫茫的雪雾中。雷恩随后也看到了盖尔博德,有些讶异——他不在毗邻申得弗的芬布雷平原经营领地,反而跨越半个北境来到鸟不拉屎的波因布鲁?在两人擦肩而过时,雷恩忍不住多看了盖尔博德一眼,环绕在后者周围的那种落魄氛围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在北境外流亡的时候,他与导师里奥德雷爵士都或多或少地折射出类似的气质。

两人出了城,却不沿着大路行走,而是专门挑着些偏僻的小道。迷雾山大军溃败以后,那些散兵游勇并未就此龟缩回山脉中去,反而是化整为零,摇身一变成了打家劫舍的盗匪,在困扰完瑞文斯顿的领主后,接着困扰瑞文斯顿的平民。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大量雇佣兵涌进北境,就是为了挣取两家骑士团针对这些迷雾山盗匪开出的高额赏金。但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挣,一来佣兵之间的竞争对手并不局限于同行,饱受滋扰的村庄会自发地组建巡逻队,而龙骑士与黑矛骑士同样可以割下盗匪的鼻子去领那份赏金——骑士团当然乐见开出的赏金在内部流通消化;二来迷雾山盗匪虽然被轻蔑地称为乌合之众,但那只是针对他们完全没有的军事素养而言。能够在环境险恶的迷雾山脉中与冰狼、雪豹乃至于冰熊这些猛兽争抢地盘的迷雾山部族论起凶悍程度并不会逊色于刀口舔血的佣兵多少。有时候也说不准是迷雾山部族给佣兵送钱,还是佣兵们给迷雾山部落送装备。不过埃修跟雷恩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两人经由偏僻的小道大胆地深入瓦尔雪原的腹地,在离山脚不到一里的地方游猎,没多久割下的鼻子就装满了小半个麻袋,任何以为这两人势单力薄的盗匪都被轻而易举地击溃。如果不是格雷戈里四世给的期限在那,而且箭袋中的箭矢有限,埃修甚至想在迷雾山脉里呆上一段时间。猛兽的皮货在北境一直有价无市,奇货可居,若是能猎到几张雪豹的毛皮,顶得上他在瓦尔雪原里缴五天的匪。

越往西,那蚀骨的严寒便清减几分。在两人走出瓦尔雪原后,尽管北风仍旧凛冽,但阳光已经有了暖意。内海开始大面积的解冻,而出现在雪原上的赏金猎人与佣兵也显著地密集起来。他们已经进入了瑞恩地界,此处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辖区,内海规模最大的港口长歌港便坐落于此。

埃修与雷恩进城的时候,两人马鞍后浸透血污的麻袋很是引人注目。守门的卫兵拦住了他们的马匹,示意让他们打开麻袋检查,但他才看了埃修的麻袋一眼就转过头干呕起来,快速地挥手放行,至于雷恩的麻袋更是看都不看一眼,唯恐避之不及。同僚好奇地问他看到了什么,卫兵一脸嫌恶地说:“乌尔维特在上,老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鼻子堆在一起,也亏得咱们这里冷,不然早就腐烂生蛆了。”

“那么大的两个麻袋,里面全是鼻子?”同僚不信,“他是屠杀了一整个迷雾山脉部落吗?”

“他最好是。”卫兵冷笑,“学士老爷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

第三章 春之歌(三)

龙骑士的驻地前有一道长长的队伍,都是在排队等着兑换赏金的佣兵。负责验收的是一名穿着灰黑导师袍的学者,面相约莫四十,带着几名学生,鉴定那些被冻成霜白色的死肉。佣兵们挨个上前,将从迷雾山盗匪脸上割下来的鼻子倾倒在桌上,学者快速地扫视一圈,微微点头,学生立刻上前开始计数,而后结算赏金,根据鼻子的数量摆出一摞一摞的龙纹第纳尔。整个场面如同井然有序的屠宰场,屠户与肉贩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因此队伍虽长,却一直保持着相当的流动性,每个人都在朝前挪动脚步。快要轮到埃修的时候,队伍却短暂地静止下来。那名眼光老辣的学者不知为何愣住了,他皱起眉头,长久地凝视着散落在桌上的鼻子,伸出手示意学生将鉴定镜交给他。他拈起一片鼻子,轻松掰开,在手上翻来覆去,仔细观察软骨的结构。当学者放下鉴定镜时,脸上已经布满阴郁的乌云。他抬起头,冷冷地凝视身前神色已变得极不自然的佣兵:“这个鼻子,你是从哪割下来的?”

“当然是从迷雾山的那些蛮子脸上割下来的啊……”那名佣兵额头渗出一丝冷汗,勉强笑道。

“放屁!”两瓣鼻子砸在他的脸上。学者突然暴起,桌子后升起的身躯山岳一般魁伟,长袖中伸展出的手臂结实得如同铁铸,他伸手抓住那个佣兵的脑袋,狠狠地将他按倒在桌上。佣兵激烈地挣扎着,但是学者不为所动,只是提起他的脑袋反复地砸落,又反复地抹过圆桌,拖曳出长长的血迹。耳朵散落一地,佣兵不再反抗,而是虚弱地呻吟起来。学者提起他的脑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迷雾山蛮子的鼻子,鼻腔的软骨成不规则的拱门形,鼻翼的脂肪层尤其厚重。老子在这里看了差不多十年的鼻子,你不是唯一一个滥竽充数的,却是第一个有胆子拿瑞文斯顿人的鼻子来领赏的。”学者松开手,任由佣兵的身子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到桌子底下:“说!怎么来的!”

“大人!大人!这是我从几名死难者的身上割下来的,是我糊涂了,想多赚点赏钱!”满脸是血的佣兵已经站不起来了,期间他有好多次试图抓住桌沿,然而他的方向感与重心在被暴力地蹂躏过后已经一塌糊涂,双手只是胡乱地在空中挥舞,始终不能落到实处。学者抓住佣兵的手臂,拎鸡崽一般把他提起来,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快速地剜下了他的鼻子,在佣兵的惨叫声中又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对着队列大喝:“听好了,如果谁敢拿着非迷雾山蛮子的鼻子糊弄老子的,现在就赶紧滚出来,别到时候钱没拿到,鼻子还跟这个小王八蛋一样没了。你们几个,”他转头吩咐几名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龙骑士,“把他扔进监狱,一个星期后如果还活着就放出来,死了就扔进内海喂鱼。”学者最后看了手中血淋淋的鼻子一眼,不屑地往那名佣兵身上啐了一口:“还他妈是个凡斯凯瑞的杂种,跟迷雾山蛮子一路的货色。”

几名佣兵踌躇了一会,悄悄地退出队列,在自己的战利品袋中翻检起来,又悄悄地站到队列的末端。学者冷眼看着他们的小动作,没有进一步过问。队伍继续流动起来。

当埃修与雷恩各自扛着一麻袋来到学者面前时,学者的眉毛剧烈地抖了两下,他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年轻男人:“这么多?”

埃修点点头,打开麻袋将鼻子倾倒在桌上,须臾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学者愠怒地瞪了埃修一眼,伸出手慢慢将“山丘”打散,可桌子的面积显然无法容纳这么多鼻子同时铺开,学者只好一边验收,一边让学员清点。期间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那把带着血污的锋利的小刀,同时仔细观察着面前年轻人的脸色变化,但埃修始终面无表情。花了一段时间两个麻袋的鼻子总算清点完毕,全是货真价实的迷雾山“产品”,共计一百三十八个,折算下来便是两千零七十枚龙纹第纳尔。

“我们没那么多现钱。”学者摊开手,有些无赖地笑起来,“或者说没办法给你那么多,毕竟你后面还有那么多佣兵等着兑换赏金。”

“你最多能支付多少?”埃修问。

“一半。”学者说,“至于剩下的,我建议你去波因布鲁找黑矛骑士团。不过看你的收获,你大概就是从波因布鲁方向过来的吧?”

“是的。”埃修没有否认,“我赶时间,剩下的一半,能不能以市价换算成别的?比如说武器装备、粮食之类的,”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建筑材料也行。先暂时存放在这,我之后会来取。”

“你倒是会做生意,以前是不是在中部大平原厮混过?”学者嘲笑道,“这可不在龙骑士团的职能范围内。我们可没有义务帮你采购东西。”

“但总有付清赏金的义务吧?”

“不能全部结给你。”学者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可以先欠着。”埃修说,“我过段时间再回来领剩下的另一半。”

学者噎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说:“你是不是还要我写一张欠条?”

“这样当然最好不过。”埃修点点头。

“娘的,你这人一副典型的萨里昂商人的做派,真不讨喜。拿纸来!”学者骂骂咧咧地举起羽毛笔,“来来来,知会我一声债主的尊姓大名。”

“埃修·巴兰杜克。”

学者的手定格在空中,他讶异地抬起头,重复了一遍:“埃修·巴兰杜克?”

“你知道我?”

学者点点头:“当然。作为王立学院出身的学者,我理当向你致谢,感谢你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非同一般的贡献。”他微笑起来,随手将羊皮纸扫开,“这么说阁下是前往凛鸦城接受封赏?”

“欠条。”埃修伸手按住那张险些从边缘滑落的羊皮纸,“现在应该不是攀谈的时候。”

“如果阁下只是一名普通的佣兵,那我当然可以打欠条。”学者哑然失笑,“但若是一位由院长举荐的准男爵的话,我很乐意代劳采购一事。”他举起手做了几个手势,一名学员立刻将一名沉甸甸的牛皮钱袋放在桌上,“里面有一百枚金龙第纳尔,与普通第纳尔的兑换比例是一比一百;”他随后又抬出三摞半的龙纹第纳尔,“剩下一半,阁下打算怎么花?如果是武器装备,我能以成本价为您准备若干套瑞文斯顿正规军的制式装备——骑士团装备除外。”

“成本价?”埃修有点犹豫,对方开出的条件丰厚到让他不得不起疑,一个学者,真的有那么大的权力吗?学者看出了他的踌躇,温和地拍了拍埃修的肩膀:“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伏卡洛,王立学院学者,主攻金属冶炼与锻造,同时也是瑞恩的铁匠长。”

第四章 春之歌(四)

“这还真是……”埃修有些意外,毕竟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一位军事重镇的铁匠长在骑士团驻地的门口做着结算赏金的活计,而且对方的打扮也并不像一位成天跟火炉与金属厮混在一起的壮汉——尽管那身导师袍下的体格的确魁梧,但如果没有那个既倒霉又愚蠢的凡斯凯瑞佣兵妄图鱼目混珠,伏卡洛就这么坐在桌子后面看上一天的冻鼻子,也不会有人去注意他的身材。“我知道,这确实不像一个铁匠长做的活,可没办法,公爵大人抠门得很,不愿意专门为了悬赏季额外聘请精于此道的学者,但总得有人防着那些鸡贼得不行的赏金猎人瞒天过海。我也就每年这个时候客串一下,权当放松。也就是一直抽不出空回波因布鲁,不然我肯定能在解剖学上拿一颗石珠。”伏卡洛爽朗地笑道,在认出埃修之后他的态度便友善了很多,“如何,考虑下我先前的提议?”

对方提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渥,埃修有些意动,但仔细考虑后还是选择了拒绝:“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就算是成本价,一万第纳尔也买不了几套制式装备,能否帮我折算成粮食?我需要五千第纳尔的小麦,三千第纳尔的燕麦,两千第纳尔的冻鱼干。”

“没问题。”伏卡洛瞥了一眼埃修身后的雷恩,“我会安排专人送到波因布鲁。”

“那就多谢了。”埃修提起桌上的钱袋,转身离去。两人连清点带交谈用去了不少时间,身后的队伍已经停滞了许久,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只不过有那个被割掉鼻子的凡斯凯瑞佣兵做前车之鉴,旁边又有全副武装的龙骑士盯着,他们才不敢喧哗造次。

“拿你的份。”骑士团驻地外,埃修将钱袋丢到雷恩手里。雷恩默默地接过,捡出四枚金龙第纳尔后又将钱袋还给埃修。“我之后应该不会回到波因布鲁了,所以那五百第纳尔你代我还给萨拉曼。”

“可以。”埃修耸耸肩,从雷恩手中接过钱袋。两人的麻袋实际上大部分都是由他装满的,雷恩只在瓦尔雪原贡献了很少的一点,不多,在还清他同萨拉曼的债务后还有一些盈余——那四枚金龙第纳尔就是盈余。很难说是不是埃修有意留给雷恩的。两人一路上狩猎迷雾山盗匪时,使用刀剑的机会其实很有限,那些狡猾的劫匪一察觉到双方天壤一般的实力差距后便会立刻作鸟兽散,雪地上只留下几具冲得最靠前的同伙尸体。两人的坐骑就算再多出八条腿也没法在茫茫雪原上逐个撵上那些朝不同方向逃窜的劫匪。但埃修却好像早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早早准备了弓箭,而他的箭术又是神乎其技,哪怕是最老练的巡林游侠都没办法像他那样快速而准确地判断风向,他甚至不需要扬起雪尘,单凭指尖就能敏锐地感受出空气具体的流动,再以此校准张弓的角度,做出一次又一次难度夸张到吓人的精确射击。呼啸的凛风于埃修而言并不是阻碍,而是助力,那些箭矢在空中沿着风的轨迹走出匪夷所思的弧线,最后总能落到那些盗匪的头上。雷恩起初还觉得震撼,后来便麻木起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跟在别人屁股后头捡漏的感觉,而且雷恩心里也明白,若不是箭囊里的箭矢有限,麻袋的空间也有限,那么先前堆在伏卡洛桌子上的那座鼻子山丘,只会更高更大,而他自己可能甚至连盈余都不会有。好在现在两人已经等同于分道扬镳,同行至芬布雷堡之后,雷恩在埃修名存实亡的佣兵队里的服役便正式告终。埃修自去凛鸦城接受伪王厄尔多·格雷戈里的封赏,而他则留在芬布雷堡听候伊凡勒斯伯爵的进一步安排。

埃修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骑士团驻地的方向,仍然有一长串的佣兵在等待换取赏金,想必那位铁匠长此刻正在坐在桌子后面忙活。两人先前的交谈中,埃修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告知伏卡洛自己的封地在哪,对方却问也没问就知道要送往波因布鲁,就算是一名王立学院出身的学者,他知道的未免也多得有些不正常。

此刻伏卡洛却没在桌子后面,一名学员取代了他的位置,负责应付那些佣兵,而伏卡洛本人则在会客厅内接待一位不速之客——准确地说,这名不速之客很早就已经来了,比那些大清早就来驻地换取赏金的佣兵还要早些,只是现在才现身。不过一般情况下她可能直到佣兵散去都不会出现,只是站在一旁默默地取材。

只有今天是个例外,因为佣兵队伍中出现了一个个例外的人。

“叶芝,”空旷的会客厅内,伏卡洛看着面前的女人,“利斯塔的情况如何?”

“好转了不少,他那只血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了,狼嗥的幻听也不再出现。也许院长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预兆之狼,从此之后不会再出现第四代维约维斯的使者了。”坐在伏卡洛对面的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近侍叶芝,她曾经以吟游诗人的身份独自周游潘德,在很多角落留下瑰丽的诗篇供人传唱,最后却不知为何选择在荒凉的北境驻足。在最底层的酒馆中流传的绯闻轶事中,这位不再年轻的美人同时与龙骑士团的大队长与瑞恩公爵保持着极其香艳的关系——实际上瑞文斯顿的绝大部分贵族要么这么认为,要么随便从中选一个认为,只有包括伏卡洛在内的极少数人才知道叶芝并非任何一人的禁脔。两人此刻用以交谈的身份并不是铁匠长或是公爵近侍,而是另外一个:布罗谢特创建的神学结社中的核心成员。

“不是我们,是预言之子,据院长所说,是埃修·巴兰杜克亲自格杀了预兆之狼,挡住了灰潮最后的反扑。”伏卡洛纠正道,“你已经见过他了,感觉如何?”

“很一般,混在佣兵队伍里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如果他不说名字我很可能就把他漏过去了——不过如果一把剑只是藏在剑鞘里,确实见不到锋芒。我很期待见到他拔剑的身姿。希望我到时能看见一位所向睥睨的征服者,而不是一个只会闷头砍杀的莽夫。倒是您,一开始被那小子气得不轻吧?”

伏卡洛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抛去他那斤斤计较的萨里昂商人做派不谈,我对他的观感其实挺好,思路清晰,缜密,而且还沉得住气。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遍地都是,反倒是巴兰杜克这样的年轻人不管在哪里都挺稀罕的,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弗罗斯特——”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到这个,公爵大人还好吗?”

“达姆士又一次拒绝了公爵的传召,也一直在找各种理由躲着公爵派到波因布鲁的使者。大人并不愿意喝您调配的药剂。说您忙着督造与看鼻子已经够忙了,不需要您额外为他的病情操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您能帮忙劝说一下达姆士,毕竟在结社里,您的话语权仅次于院长。”

伏卡洛有些犹豫:“我还是希望公爵能够按照我的药方调养。达姆士的药剂固然可以在短时间内帮助他保持精力与体魄,但那是在压榨他那本就脆弱不堪的身子骨!叶芝,你看过疗程结束以后的药毒反噬,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凶猛!他体内还剩下多少干净的血液?”

“北境需要一个强健但短命的瑞恩公爵,不需要一个病恹恹地苟活在床榻上的弗罗斯特。”

“你是这么想的?”

“公爵大人是这么说的。”叶芝别过头,冷冷地说。

“……我知道了。”长久的静默以后,伏卡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这就写信给达姆士。你要不要先擦一下脸?”

第五章 春之歌(五)

叶芝并没有对伏卡洛的关心表示回应,她始终没有转过头。在伏卡洛以为这场谈话要结束的时候,叶芝突然又说:“跟在巴兰杜克后面那个年轻人,名字叫雷恩,是猎鹰骑士团的余孽之一。”

“我知道。”伏卡洛不以为意地说。

“你知道?”叶芝的声音里透出些许意外。

“看那身铠甲的样式就知道了,猎鹰骑士团最后一代制式甲,防护性能早就跟不上时代了,更何况破损成那副模样,佣兵都不会穿。他以为把胸口前的纹章销掉就没人认得出来了吗?但既然他们进城的时候守军并未有什么动作,想必公爵大人已经默许此人在北境活动了吧?”

“就目前来说,是这样。同时公爵大人希望您可以跟新的瑞文斯顿领主巴兰杜克保持一定的距离。作为王立学院的学者,您向波因布鲁的救星表达谢意当然无妨,但作为瑞恩公爵的铁匠长,您对一位新贵的善意总会被有心人曲解。”

“我明白了。”伏卡洛摇了摇头,“真是无趣。巴兰杜克托我代为购买的食物,我会另外找人,不会以任何瑞恩的名义送到波因布鲁。”

芬布雷平原距离瑞恩不过四十余里,此处世代是伊凡勒斯家族的领地。穿过芬布雷平原,便是使落半岛,这片向内海延伸的土地是瑞文斯顿的商业中心与农业中心,其得天独厚、不易被寒流波及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北境仅有的丰饶沃土。有永远温暖的天鹅湖,有适宜作物生长的不冻原,更有大片适宜畜牧的草原。而最常拿来与使落半岛比较的,则是潘德南部的博识平原,那里坐落着全大陆最富饶的城市伊索斯,不乏吟游诗人靠此卖弄文采。

进入芬布雷平原以后,风不再凛冽,马蹄趟过一大片湿润而盎然的绿意,雪的白色稀疏而晶莹地参杂其中。而耕牛已经在罕见而珍贵的不冻原上开始劳作,村民扶着犁,对路过的两位骑手漠不关心。很快埃修已经见到芬布雷堡那高耸而险峻的深色城墙,如同一块矗立在原野上的黑色墓碑,而前方的道路也如预期般出现了分岔,一条朝着地平线堂皇地笔直向前,通往凛鸦城,另一条则在长草中若隐若现,曲折地指向那黑色的墓碑。

路口处立着一骑,马匹高大健壮,毛色纯正,显然是一匹血统优良的战马;马背上的骑士身形却有些佝偻,甲胄下的身躯似乎难以承受金属的负荷。人与马就这么立在路口中央,平静地注视着两匹疾驰过来的骏马,并未流露出丝毫避让的意图。埃修跟雷恩已经提起了缰绳,打算绕过那名不知来意的骑士,然而对方胯下那匹纯色灰毛的战马昂起头,发出一声雄浑的嘶鸣——它像是把雷霆噙在口中吼叫!埃修与雷恩立时发现缰绳无法约束他们的坐骑了,面对那匹高傲的战马,它们不约而同表示出了不同程度的瑟缩,竟是不愿再往前靠近。埃修与雷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握住了手边的武器,但没等他们有进一步动作,骑手已经摘下了自己的头盔,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那赫然是伊凡勒斯子爵。他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脑袋,后者打了个响鼻,于是埃修与雷恩的坐骑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在靠近时仍然显得拘谨——如果它们有类似的情绪的话。雷恩握着长剑的手松开了,虽然他不知道伊凡勒斯子爵为何能够知晓自己的行迹而提前在路口等待,但终归不是什么坏事,同时他也知晓了那匹战马的名字:驰骋北境的“凛风”,兼具野性与灵性的神骏,由伊凡勒斯子爵亲手喂养长大,寿命长得惊人,服役期仅逊色于它自己的主人,然而至今仍是北境首屈一指的快马。雷恩的导师里奥德雷爵士每每提及总会艳羡不已。

“见过伯爵大人。”雷恩在马背上行礼。

“是子爵,我不会再纠正第二次。”老人说,“你在巴兰杜克队伍里的服役因为意外临时中止,你先行返回芬布雷堡报备,等候进一步的指示。”

“是,大人。”雷恩响亮地回答,策马离去。

埃修目送着雷恩远去,轻夹马腹,绕过伊凡勒斯子爵继续前行,但是老人叫住了他:

“埃修·巴兰杜克,你来得比我预期中要晚。不过正值悬赏季,你在路途上耽搁了些,也可以理解。希望你的收获对得起为此付出的时间,虽然国王陛下给的期限仍有余裕,但最好还是别随意地挥霍,任何一位君主都不会欣赏一位态度散漫的臣子,更何况他还是初来乍到。”

埃修转过身子:“您怎么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芬布雷堡?”

“我自然有我的情报来源。”

埃修沉默片刻。“您是在等我,而不是雷恩?”

“其中有什么区别吗?”老人笑了笑,“请巴兰杜克准爵随我来芬布雷堡一叙,我已经安排厨师准备了午餐。”

“我正要——”埃修正想推脱,却被伊凡勒斯子爵打断:“我知道,要去往凛鸦城。但只是共进午餐,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下午你可以继续出发,只要你不在使落半岛跟那些雇佣兵争食,赶到凛鸦城绰绰有余。虽然我已经不再是你的雇主,但身为一名准爵,你至少该对一位子爵表示出应有的尊重。以前的那些雇佣兵习气,要改改。你可以在王立学院那边补习一些礼仪课。”

埃修沉默点头,在贵族间森严的等级制度中,连男爵都算不上的埃修是底层中的底层。伊凡勒斯子爵并非是在向他发出邀请,而是在强硬地下达命令,老人的态度非常明了,不容许拒绝,更不容忍拒绝。

在芬布雷堡的午餐简陋得有些出乎意料,主食居然是粗糙的黑麦面包,表皮的褐色很深,不过厨师精细地筛去面粉了里的砂石,再佐以瓦罐中绿稠稠的豌豆浓汤,唯二的荤食居然是河流中随处可见的三文鱼与用烟熏制的猪肉培根。不过埃修的口味并不挑剔,相反,火候正好的鱼肉很合他意。尽管都是农民餐桌上的食材,但烹饪的水平依然保持了贵族的高标准,唯独在香料的使用上节省得近乎于鄙吝。两人在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快速地对付着面前的食物。埃修最先吃完,伊凡勒斯子爵也并不比他慢多少,只是用最后一块面包擦拭盘里的汤汁耽搁了老人一些功夫。而当女仆撤去餐具,再未返回时,埃修便知道要开始谈正事了。

一枚黑色的十字架沿着长桌滑到他面前,“发个誓吧,准爵,或者我该称呼你,预言之子阁下?”

第六章 春之歌(六)

黑色的十字架在埃修面前旋转,最后无声地静止。剑锋般修长的尾端笔直地正对着他,凹陷的纹路深深地在冷硬的生铁中蜿蜒,等待着鲜血注入并填满其中的每一条缝隙。埃修僵硬地伸出手盖住十字架,却始终生不出拿起的力气,仿佛被它牢牢吸附在桌面上。他抬起头,视线艰难地在长桌上跋涉,最后终于抵达坐在尽头的伊凡勒斯子爵:

“布罗谢特跟您说了多少?”

“很有限,只有你那被神祇所赋予的身份,与血十字誓约对你绝无仅有、强而有效的约束力——就算是神的使者,在潘德也做不到随心所欲,为所欲为。”老人平静地说,“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

“那子爵想要我做什么呢?再发一次对瑞文斯顿永远忠诚的誓言?要我助力格雷戈里四世一统潘德?”埃修的声音冷峻起来,

“格雷戈里家族用了将近一百年时间,也没能将自己的统治范围扩张出北境一步——不仅仅是瑞文斯顿,旧潘德帝国分裂以来,君主们只会守着他们那些枭雄般的父辈在血与火中打拼下来的基业。巴兰杜克先生,你凭什么以为你的加入就能打破相互掣肘的五国间那微妙的平衡?而且请你放心,我并不会要求你去践行一个北境绝大部分贵族从未真心遵循过的誓言,只是需要你倾尽全力去保护一个人的周全。”

“我有拒绝的权力吗?”埃修问。

“你当然有,我并不像布罗谢特院长那般对你有救命之恩。”老人回答,“但你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过,虽然我已经是边缘人,在圆桌会议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一个听众,但芬布雷平原的伊凡勒斯家族仍然有足够的能力去刁难一名新晋的男爵,让他在北境寸步难行——实际上,他受封伊斯摩罗拉就是出于我的意见。他会发现他征召入伍的正规军都是一些好吃懒做的下等**;各个市镇的军械库会一直卡着他的供给,将他的优先级放在名单的末尾,并且会不断地有人插队;领主们举行宴会时他不会收到任何一封邀请函。但那个男爵其实原本有机会得到伊凡勒斯家族的全力支持——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支援各种物资,但是可以为他雇佣建设领地最需要的工匠,而他不需要为此支付任何一个第纳尔;同时他还能以最低廉的价格获得最优质的军械,他的私人武装精锐程度直逼瑞文斯顿守护者当中的铁卫军;而国王举办的盛宴中也会有他的一席之地,邀请函上他的名字将由亚历克西斯公爵亲笔撰写。而这名男爵甚至不需要为北境付出什么,他只需要许下一个承诺,承诺他会倾尽全力去保护某人。”

埃修沉默不语,伊凡勒斯子爵既是在威逼也是在利诱,那些要挟他无法承担,那些利好他难以拒绝,可若要逐一实现,那在北境需要何等滔天的权势!莫非长桌的那一头仍然是龙与猎鹰共同翱翔的时代,而埃修与老人隔着岁月的天堑。还是说在经历了政变、降爵、孤立等一系列挫折之后,这位北境硕果仅存的长者依然能够与瑞恩的亚历克西斯公爵分庭抗礼?不,也许两者的关系并非是明面上表示出来的那样势不两立,埃修敏锐地注意到了老人话语中的某个微妙的细节,但他一时间听不出具体的言外之意。

“……保护谁?”埃修问。

“普鲁托尔。”伊凡勒斯子爵缓缓说,“姓氏无关紧要,全北境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你到时便会知道他是谁。”

“我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做他的保镖,也不可能服侍他到寿终正寝,更不会为此将自己置于险地。”

“我并没有让你去做他的近侍,而且我也只要求你倾尽全力,并没有让你不惜一切。至于中止的期限,”

“那我如何去尽这保护的义务?”

“我把判断的自由交给你。当时机来临时,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伊凡勒斯子爵说,他站起身,沿着长桌走向埃修,将一柄亮银色的鹰首短刀放在他的面前,“那么,下定决心吧,准爵。还有一条路给你选,”伊凡勒斯子爵最后说,“那就是在最近的港口坐船离开,永远不要出现在瑞文斯顿。”

漫长的静默之后,埃修抬起手,以短刀划开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滴到黑色十字架的左端:“我之鲜血,誓之枷锁,命之桎梏。”

老人接过短刀,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珠滴落到十字架的右端。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誓言,两人的鲜血开始沿着互相缠绕的纹理汇聚至中央,绘出迷离繁复的图案,如同千百道锁链扭曲交错。暗红的血在填满修长的凹槽后,又逐渐被黑色的生铁所吞没,只折射出一丝隐约的光泽。

““你可以走了,准爵。”伊凡勒斯子爵收起短刀与十字架,“雷恩会负责将第一批工匠护送到伊斯摩罗拉,他也是我们之间协议的一部分。”

“您还让他监视我?”

“并非如此。北境已经没有别的地方能够容纳一只猎鹰了——就算是我这里也不能。而且实际上,”伊凡勒斯子爵犹豫片刻,“我是希望你能够帮我约束他。我已经很老了,既没有耐心,也没有信心去对年轻人进行说教了。他们不会理解我的想法,我也很难认同他们的理念。”

“我以为他是你的人。”

“我在北境还有什么人呢?”老人的话语中透出巨大的悲凉,“你好自为之吧,准爵。”

埃修转过身,朝大门走去,老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最后给你一个忠告,如果实在缺少运转的资金,北方有迷雾山脉,南边是迦图草原,尽管危险,但也潜藏着巨大的财富。千万千万,不要去寻求阿拉里克公爵的帮助——哪怕他主动提出来也要回绝。现在北境的大部分贵族几乎都在财政方面依附于申得弗,我并不希望你融入这个病态的圈子,也许你初期起步会很顺利,但往后会处处受人掣肘。阿拉里克公爵虽然在债务方面一向宽容,但也许将来哪天你会发现他会在人情一项上放下恐怖的高利贷,到那时,如何偿还已经由不得你做主了。”

埃修转过头,他看到伊凡勒斯子爵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餐厅内,手中把玩着那柄鹰首的短刀,雪亮的刀锋在老人枯枝般干瘪的手指间灵巧而活泼地翻飞、跳动,他低着头,并未看埃修一眼。阳光照射进来,明媚的光线中老人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寂,让人想起路边一株冷僻的、几乎要被积雪压断的龙牙松。

第七章 春之雷(一)

离开芬布雷堡,埃修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凛鸦城的道路,虽然伊凡勒斯子爵告诫他要与阿拉里克公爵保持距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埃修连阿拉里克公爵的领地也不得靠近。他需要循着地图的指引,沿着使落半岛的边缘一路南下,在申得弗短暂地停留补给,最后再北上穿过碎冰桥,由西而东走出一个巨大的“u”形。而不是走一条粗暴的直线,横穿使落半岛中央那幽深茂密的山林。安全倒不是埃修的顾虑,他甚至巴不得路上多宰几批迷雾山盗匪去换取更多的赏金,可他只有一匹坐骑。只需要一条隐蔽的绊马索,埃修可能就不得不徒步穿越地形复杂的密林,与原本唾手可得的爵位失之交臂。

一路上埃修一直在回顾、思考在芬布雷堡的种种。他不难猜出伊凡勒斯子爵的意图,就是想以一个绝对稳固、牢靠的方式拉拢自己,抛开那虚无缥缈的身份不谈,一名有能力格杀预兆之狼的战士也依然具备招揽的价值。但伊凡勒斯子爵究竟是要将自己拉拢往何方?当初在银湖镇,老人要求一名雇佣兵发下在服役期内对北境保持忠诚的誓言,两个月后却在一位未来的男爵面前无情地嘲弄忠诚的价值。事态的发展早已远远超出埃修跟基亚当初草率的设想,他甚至还未正式涉足政坛,却已经有湍流等待着将他卷入漩涡的集群之中。埃修很迫切地需要知道老人的立场,他对伊凡勒斯子爵的了解有限,他知道是老人在昔年政变中是厄休拉坚定的捍卫者,却被亚历克西斯公爵以凌厉而残酷的手段镇压,还被格雷戈里四世削去了一级爵位以儆效尤。此后老人便彻底淡出了北境的贵族圈子,圆桌会议上虽然他仍有一席之地,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莫非伊凡勒斯子爵仍旧与那位在外的王女保持联系?埃修如此猜测,他拉拢自己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需要他来制衡北境的猛犬与铁熊。然而直觉却告诉埃修如此推断很不对劲,只是缺乏一个具体的理由去推翻。也许那个普鲁托尔能为埃修解答部分谜团,他全名中那代表家族的姓氏或多或少能够传达伊凡勒斯子爵的立场——否则老人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去逼迫埃修立下不可违抗的血十字誓约。可埃修目前为止对普鲁托尔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以及此人还未成年。真是荒谬,他总不能保护一个名字直到成年,难道那人会在将来的某一时间点突然走到埃修面前自我介绍,说“你好,我的名字是普鲁托尔”吗?

一路心事重重,埃修已经走出了使落半岛。跨越过火之名将一战成名的碎冰桥,他已经可以见到凛鸦城的城墙,那里便是瑞文斯顿的首都。从地理位置上来讲,凛鸦城并不是理想的定都之所,此城距离三国交接的边境线不过百里,但凡前线战事有些挫折,凛鸦城立时就会暴露在敌军奔袭的铁蹄之下。这并非危言耸听,在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萨里昂的军队在老布伦努斯公爵带领下,自暗隼堡垒突破瑞文斯顿的防线,围困凛鸦城长达三月之久。城内一度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好在总算是坚持到了萨里昂人撤军。在此后的九年,凛鸦城被兵临城下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格雷戈里四世却始终没有迁往北境腹地。原因无他,凛鸦城乃是格雷戈里家族自旧潘德帝国一路承袭下来的领土。他的曾祖父,赫赫有名的格雷戈里大公是龙骑士团的创建者之一,在瑞恩之围中组织了对预兆之狼的反攻,也是第一个以激烈的态度回应来自中部大平原所谓“正统骑士团”的非难,他那振聋发聩的名言直到现在还在北境流传:“瓦利德斯宪章用来擦屁股老子都嫌糙!”;在北境领主们最初的圆桌会议上,他为自己撤销了大公的爵位,转而自称为国王,偌大的北境以他的领土为名——在潘德语中,“瑞文斯顿”与“凛冽之鸦”同意,因此在文献中以书面语作为区分。

埃修在深夜抵达凛鸦城,他只有一个人,因此急着换岗的卫兵甚至懒得盘问他。漫长而单调的旅行后埃修也很倦怠,他在路边找了家还亮着灯的小酒馆,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单间。埃修在两片立起来的薄木板间躺下。没多久有两个醉醺醺的佣兵上来,他们一左一右地占据了埃修的隔壁,却不入睡,隔着他大声地交谈起来:

“听说了没,凛鸦城竞技场举行的新活动!哥们我今天去看了一下,乖乖,那阵仗,好像小半个银湖镇的佣兵都来了。”

“报名费就不便宜,三枚金龙币,那可是三百枚第纳尔!”

“可你要想想,第一场若是赢了,不仅回本,还能倒赚两百;而如果赢下第二场,奖金足足有一千第纳尔——娘的,老子给雇主拼死拼活一星期才能赚那么多。巴耶夫那老小子,人高马大的,硬是闯过了第三关,如果不是他自己没有自知之明,要去打第四场,两千第纳尔不就到手了吗?这下好了,非但到嘴的奖金没了,人还被打得半死不活,在担架上鬼哭狼嚎。也不是伤得很重,估计是在心疼钱。”

“哎,听说总共要连战十场,如果每过一关奖金都能翻倍,那最后能拿多少?”

木板另一头含混地计算了好久,最后才说:“怎么说都得有二十万吧?但谁能一口气打到第十关?还不如去老板开的盘口那里下个注赌输赢,赚些小钱。”

二十五万六千。埃修在心里帮两名佣兵给出了确切的数字。但他并不会太过当真,二十五万六千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堪比一座经济状况良好的市镇大半个月的税收。使落半岛以外的北境一向拮据,一座竞技场却能够拿出来做本钱,很难不让人觉得有蹊跷。要么是藏着几个压箱底的强手,要么就完全是招揽观众与赌徒的噱头,将报名者的刚愎自用与贪欲当小麦一样大肆收割——两名佣兵口中的那位叫巴耶夫的倒霉蛋就是被收割的小麦之一。但埃修多少还是有些蠢蠢欲动,十连战对他而言并非难事,兴许打完最后一关他也就堪堪活动开筋骨——想在竞技场中找出一个乃至于多个跟埃修一般强悍的战士还是挺有难度的。而且参加费不过三枚金龙,值得一试。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被讹去三百第纳尔,还平白无故地帮人招揽了观众,总比上次在拉里亚损失整整一套死亡骑士甲,还搭上了一个老贵族的性命要好。距离格雷戈里四世给的期限还有三天,留出这一天的时间打个竞技场绰绰有余——说不定能用两天打两次,万一呢?

要不明天去打打看?在两边传来的鼾声中埃修闭上眼,如此想着。今晚他梦见自己躺在辉煌灿烂的第纳尔山之中,虽然坚硬的金属硌得他背部很不舒服,但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梦,梦见钱总比梦见那些神神叨叨的神祇要让人舒畅,毕竟第纳尔不会打机锋。

第八章 春之雷(二)

凛鸦竞技场的选址非常考究,负责设计的学者们巧妙地将其巨大的整体嵌进了分割内外城的城墙中,尽管墙体的结构因此显得臃肿不堪,为那些崇尚美学的建筑师所不齿,但却极大地节省了建筑成本与建筑空间,是标准的王立学院风格。与外城相接的西侧看台专门为平民与佣兵开放,入场价格及其低廉,在这里坐庄开盘的金额也低,就算只有一枚第纳尔也能参与到赌局当中;东侧看台则与内城相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隐隐然成了北境贵族限定的销金窟,五枚龙纹第纳尔——也就是半个金龙的入场费足以过滤掉很多人,包括一些家境不够殷实的小贵族。竞技场的老板一般不会亲自来此开设盘口,往往都是由一些嗜赌的贵族子弟协助出面,老板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一些抽成。在东侧看台下注的最低金额是五十个金龙——尽管北境向来拮据,但是贵族在娱乐项目上从来不会对自己斤斤计较。偶尔也会有佣兵能够参与到东侧看台的赌局中,但下场无一例外都很凄惨,不是被欺生的贵族合伙起来骗得血本无归惨淡收场,就是大赚一笔后第二天莫名其妙地横尸在某个偏僻阴暗的小巷。

自从推出那场十连战的新活动,凛鸦竞技场的人气便一直高涨,西侧入口常常能排起长龙,推搡、斗殴、乃至于更严重的流血事件屡见不鲜,但竞技场的老板颇有些能量,从内城搬来了一支守护者分队驻扎在西侧入口维持秩序。有正规军在一旁盯着,脾气再火爆的佣兵也得收敛几分。十连战并不是凛鸦竞技场首创的活动,但大陆上没有一家竞技场能像这里一样运营得有声有色。以前举办过类似挑战赛的竞技场,一天最多只能受理三名挑战者的报名——斗士也要喝水吃饭,也要休息养伤,而且守擂久了,难免碰到硬茬子,伤筋动骨之后擂主便会空缺,于是只能来回调换斗士守擂的顺序,等到哪一天守擂斗士伤势累积到相对严重的地步,那么这次活动也就无疾而终,毕竟不是哪一家竞技场都能随时找到十位猛男来守擂。可凛鸦竞技场完全没有人力方面的顾虑,老板不知道从哪雇佣了一大批实力不俗的斗士,同时一次能受理十位挑战者的报名!然后便是将竞技场偌大的场地分隔开来,分别开盘,各自开打,互不干涉,甚至还有赌哪个场地会先结束的盘口。

埃修原本以为自己会在报名处排很久的队,可他低估了竞技场的胃口,他面前的队伍是被一截一截地吞进去的。很多人都付不起三金龙的入场费,但竞技场很宽容地让他们签署一个临时的债款协议,若是过了第一关,则在奖金中扣去入场费;若是在挑战过程中失败,则需要在竞技场充当六个月的无偿打手。埃修是今天首个能够一次性付清报名费的选手,就连主管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能够掏出三枚金龙的佣兵其实大有人在,但能像埃修这样面不改色铺出来的属实罕见。

“能够在自己身上下注吗?”埃修随口问了一句。

主管瞥了他一眼:“可以,五个金龙币起步。”

埃修的手指轻轻勾住腰间的钱袋,犹豫着要不要解下来全部砸在桌上,但一番激烈的心里挣扎之后,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分外诱人的念头,只是捏出了五枚金龙币,轻轻放在主管面前。

“名字?”

“埃修·巴兰杜克。”

“好,巴兰杜克先生,你的注金已经受理,请去休息室等待。请记住,”主管最后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从第七关开始,会是真剑决斗,而不是真剑格斗了,你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在哪吗?”

埃修点点头:“明白。”真剑格斗,真剑决斗,一字之差,却是木头与金属的天壤之别。前者最多只会让你平躺着被抬上担架,后者则就直接通往坟墓,亦或是内海的底部——可能还是以残缺的身躯过去的。

埃修被杂役一路引领至选手的休息室——其实也就是一间阴冷的石室,温度甚至比室外还要低上几分,天花板的角落里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冰锥。石凳又冷又硬,跟冰块并没什么区别,一坐上去立刻就能感到体温在快速地流逝。埃修是唯一一个还能安然坐下来的人,其他选手都不得不站起来在石室中快速地踱步、摩擦掌心,不然在在上场前手脚都有会被冻僵的风险。

等待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大概是第五个昏迷的挑战者被拖过门口后,便有人来休息室通知埃修准备出场。埃修将护具穿戴齐全,随手拿了根练习长矛就上了场。他的第一个对手已经在等着他了。

才交上手,埃修有些意外,对方的经验老练得不像是个在竞技场厮混的斗士,反而像是个受过严格兵器格斗训练的贵族骑士,身材高大,手臂健壮,露出来的皮肤透出营养良好的光泽。他有些理解昨天晚上的那两个佣兵为什么会只想在赌局中赚点小钱了,如果第一关的守擂斗士就是这般水准,那这五百第纳尔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拿。不过这并不会对埃修造成多少困扰,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打落了这个守关的斗士手中的短斧,然后把他摔在冰冷的土地上。但是那个斗士并没有认输的表示,他站起身,继续扑向埃修。埃修侧身闪过,顺便将斗士的手臂拧到背后,抬起头向看台喊道:“这种情况怎么办?”

“打晕也行。”西侧看台上有人喊,“不然他们不会认输!别被纠缠太久,昨天有个倒霉蛋就是在第三场被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在挑战第四关时被暴揍一通!”

凛鸦城豢养的斗士,居然强悍至此吗?埃修有些讶异,但这并不会妨碍他接下来的动作。他一拳干脆利落地揍在斗士的脸上。虽然没有立刻击晕,但这一拳彻底碾碎了对方的方向感与平衡感。埃修松开手以后,斗士便颓然倒地,短时间内再难起身。几名杂役快速地走上场,将斗士搬上担架,而后第二名斗士已经站到了埃修面前,还没等杂役离开便朝埃修发动了攻击。然而他来得快,倒得更快,被埃修一个侧步绕至身后,矛柄狠狠地抽打在后脑勺上。第二关的擂主轰然倒地,杂役甚至还没走出多远就不得不奔还回来,将这个魁梧的壮汉拖走。第三名斗士总算来得没那么快,大概是他的前任倒得毫无征兆,他自己都没有做好准备。但他也就是迟了几分钟被埃修送下场。而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没有一位斗士能在埃修手中撑过五回合。尽管他们都在电光火石间的交手中体现了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与异常顽强的战斗意志,但在埃修面前仍旧显得过于孱弱。唯一的波折是他在打晕第五名斗士时长矛因为用力过猛断成了数截,对方则是在失去意识前用最后的力气将断裂的矛杆扔出了场外,此后埃修便不得不徒手作战——虽然贴身短打是埃修的长处所在,但他之后面对的每一位斗士都刻意地加强了护具的厚度,虽然也就是多挨一拳或者一脚的区别,但这区别却决定了他们能否以伤换伤。第七关的斗士最为夸张,他出场的时候披挂着不知从哪搞到手的重型甲胄,在场上跟埃修装起了乌龟,埃修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对方从那身钢铁壳子里撬出来打晕。

西侧看台上的观众已经完全兴奋了,他们忘乎所以地在埃修身上下了重注,每一关跟注的基础金额都在以不可思议的幅度攀升,后面财力有限的平民与佣兵完全放弃了下注,并不是赌不起,而是完全攀不到跟注的门槛。只有几名小有身家的外地商人还在暗地里较劲。东侧看台上有人开始仿效帝国角斗场的风情,抛洒鲜花与第纳尔。其他场次的挑战都暂时中止了受理,盘口只对埃修这一场开放。

“第八……关。”负责报场的杂役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唾沫。

第八关的守擂斗士施施然走上了场,站到了埃修面前。来人带着面具,一头极为扎眼的黑色长发散漫地在脑后垂落。埃修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却一时想不起来。

“嗯?”斗士在看清了埃修的脸后发出一声表示讶异的轻咦,“是你?”

“我们见过吗?”埃修反问。

“当然。”斗士点点头,他抬起自己的佩剑,剑柄末端的黑色配重球被雕刻成骷髅的形状——这是一柄标准的死亡骑士长剑。斗士用拇指轻轻顶起剑格,明亮的剑光缓缓地从考究的鞘中流溢。他直视着埃修,以标准的骑士礼仪报上自己的名号:

“‘黯夜之刃’阿德萨斯。”

第九章 春之雷(三)

直到看到那柄死亡骑士长剑,埃修才回想起那名在银湖镇的酒馆中与他发生冲突的强悍佣兵,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记忆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而随着对方庄重地说出自己的名号,那印象才逐渐地与埃修眼前戴着面具的守关者重叠起来。“是你?”

“是我。”阿德萨斯点点头,他放松了站姿,没有流露出任何进攻的意图,不过埃修还是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尽管两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交过手,但埃修知道对方并非易与之辈,他能轻松地连闯七关,想必阿德萨斯同样可以,区别大抵只有效率的高低。“原本每次格斗开始前都应该问你同不同意继续挑战,但第一关的擂主在你手下败得太惨,以至于后面那些擂主都有些热血上头,想帮他找回场子,因此没一个人开口——当然,我相信他们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不过我不一样,因此这个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你确定要继续挑战吗?”

埃修没有立刻回答,他瞥了一眼正在被抬离场地的第七关擂主:“他们应该都不是竞技场的斗士吧?”

“怎么可能,”阿德萨斯嗤笑一声,“光靠那些挥一挥练习武器就气喘吁吁的猪猡,凛鸦竞技场的老板怎么敢有底气开这场十连战的活动。我听说是老板动了一些关系,请到了守护者军团中的铁卫分队来坐镇。别看他赚得盆满钵满,但最终能到小金库的第纳尔可能两成都没有——你还需要更多时间休息吗?”

“不用,继续。”

“那就开始!”阿德萨斯大步上前,长剑的剑锋轻巧地挥向埃修,试探的意图非常明显。埃修没有贸贸然地见招拆招,他此前可以靠着自己强悍的抗击打能力顶住木制武器的冲击,却不会以一双肉掌去试死亡骑士长剑的锋锐。埃修退了一步,横跨两步,斜进三步,不停改变突进的角度——这是他一路打下来惯用的伎俩,往往能在七步之内顺利绕开对手武器直接近身,但在阿德萨斯面前却收效甚微。死亡骑士长剑的剑锋如同一道白色的影子始终追着埃修的步伐,总是能在最正确的时机封死他进攻的路线。埃修又反向以更大的角度走了七步,这次剑锋直接就在终点等着他挺着胸膛送上门,尽管埃修及时地刹住脚步,但脑门却被横扫过来的剑鞘砸中了。埃修脖子一摆顶开剑鞘,退了两步拉开距离。阿德萨斯也没有继续追击,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右手长剑,左手剑鞘,拉开一个保守的架势。埃修晃了晃脑袋,从轻微的眩晕感中摆脱出来,对手显然摸清了他开局的套路,也算准了他并不敢正面强闯死亡骑士长剑的封锁,又一直将拿着剑鞘的左手背在身后不让他察觉。当埃修凭依着习惯落入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陷阱时阿德萨斯立刻暴起,一击得手——所幸那只是剑鞘而不是另一把锋利的长剑。

埃修想得没错,阿德萨斯确实在看台上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埃修屡次用以近身的正七小快步与贴身缠斗的逆七大跨步都被阿德萨斯尽收眼底,而阿德萨斯也确实有些本事,才交上手就能凭借之前的观察完美地应对并化解了埃修的攻势,甚至还以此阴了埃修一手。可惜的是这一手并不能致胜、致死,甚至都没能建立起任何的优势,毕竟那只是一个剑鞘,更何况对手的筋骨坚实得非比寻常。阿德萨斯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埃修是如何顶着木制短斧的全力挥砸,将第七关的擂主从一身重甲中拽出来的。可就算阿德萨斯手中拿的是另一把长剑,无论他掩藏得多么隐秘,埃修必然会有提防,到时候那暴起的一击能不能奏效还是两说。两人若是真要硬碰硬地冲突起来,阿德萨斯哪怕有武器与护具上的优势,大概也很难撑过十回合——早在银湖镇的时候,他就已经领会过两人之间悬殊的力量差距。瑞文斯顿的铁卫分队中个顶个的都是硬汉,号称不逊色于菲尔兹威的狂战士,可他们在埃修手下孱弱得有如绵羊。阿德萨斯并不认为自己会比那些铁卫更强壮。

“你如果要一直站在那里不动的话,一分钟后就要自动判负了。”阿德萨斯提醒了埃修一声。

埃修不出声,他不再迈那些复杂的步伐,转而径直走向阿德萨斯,长剑与剑鞘立刻朝他包夹过来,须臾间封锁了任何可能闪躲的空间。但埃修全然没有闪避的意图,他一只手格住剑鞘,另一只手则想将死亡骑士长剑的锋刃纳进掌中,但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剑身的时候长剑逃开了,同时不忘在埃修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刻的伤口。看台上齐齐发出一声惊呼,这还是十连战以来第一次见血。埃修不以为意,继续向前,可阿德萨斯已经几个灵敏的后跳拉开了距离,埃修毫不迟疑地追过去,再度将自己置身于长剑与剑鞘的包围之中。两人一进一退,如是往复两次,阿德萨斯随即意识到埃修是想将他逼入场地的死角,一旦他失去了周旋的空间,那么他将被迫陷入与埃修的缠斗之中——这是他一直在极力避免的。不过在这之前,埃修需要为此付出多少伤口作为代价?阿德萨斯眼角的余光落到埃修鲜血淋漓的手臂上,他已经在上面留下了三道不轻的创口,其中一条再深一点便会割到动脉——嗯,怎么只有两条口子在冒血?

不对劲!阿德萨斯本能地觉得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在他开始后退的那一刻起,把控距离的主动权便彻底沦陷到埃修手中,只要埃修一直向前,阿德萨斯便不得不后退。他一剑割开了埃修的肩膀,可与此同时他的后背也抵上了竞技场冰冷的墙壁。埃修的肩膀抵着锋利的剑刃滑动,一直顶到护手上,与此同时,埃修的手也终于钳住了阿德萨斯持剑的手腕——还是跟当初一般难以抗衡的巨力,阿德萨斯只是稍做扭动就放弃了挣扎,任由埃修一个背摔狠狠地将阿德萨斯砸翻在地。

“停!我认输。”在埃修的拳头即将落到脑门上时,阿德萨斯果断松开了剑柄,“你用不着打晕我。”

拳头在阿德萨斯的额头上方急停,五指并拢以后,暴突出来的指节具有岩石一般分明的棱角,血珠沿着这些棱角流淌、汇聚、滴落。但那只是惨烈的假象,阿德萨斯看得分明,那些他留给埃修的伤口都在缓缓愈合,这时候他才恍然,为什么埃修会采取如此蛮不讲理的打法,因为他有蛮不讲理的体质。“你赢了。”他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悻悻地说。

“你确实很强,”埃修站起身,朝阿德萨斯伸出手,“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队伍?”

“当初在银湖镇,我是急需钱用。现在你可没法用三百龙纹第纳尔雇佣我了,更何况我与竞技场还有三个月的合约,你入夏的时候再来吧。最后走个流程,”阿德萨斯站起来,将埃修的手臂高高举起,在东西两侧看台的狂热呐喊声中,大声发问:

“你确定要继续挑战吗?”

“确定。”

“第九关!第九关!第九关!”两侧看台的气氛在埃修点头的时候彻底点燃,大片大片的第纳尔与鲜花抛洒在他的脚边。“那么祝你好运,据说第九关跟第十关的擂主都只有一个人,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毕竟参加十连战的人,最多最多也就能打到我。”阿德萨斯一瘸一拐地离场,埃修那下将他摔得不轻。

第十章 春之雷(四)

埃修等了很久,第九关的擂主却始终没有出现,前八关的擂主像是雨后的春笋那样一个接一个冒到他面前,可当下这一位反倒拖沓得让人感到烦躁,到最后观众的热情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一点一滴地消磨殆尽。埃修身边鲜花与第纳尔的细雨逐渐稀疏起来,最后只有零星的铜板丢下来,有些无礼地打在埃修的肩头。终于,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在看到埃修捏紧了拳头之后吓得立刻高举双手:“别!我是竞技场的主管之一,不是擂主,他还在赶来的路上!您先回到休息室稍等片刻,他来了我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您。”

“那应该判他为负,”埃修盯着来人,“把第十关的擂主喊上来。”

“第十关的擂主——也在赶来的路上。”主管吞吞吐吐地说,“我保证不会让您等太久。”

“你们竞技场不是能同时受理十位挑战者吗,把其他场次的擂主叫上来顶替。”

“这个……”主管凑近埃修,压低了声音,“第九关、第十关的擂主,都只指定了一位,没法替换。阿德萨斯已经是第八关擂主当中综合素质最强的那一个了,我们总不能把不及他的斗士放到第九关做你的对手。”他顺势揽住埃修的肩膀,想将埃修往休息室那里推,可尴尬的是埃修纹丝不动。

“那中止挑战,我拿钱走人。”

“不行,”主管一口回绝,“你已经确定了继续挑战,如果就此中止,一个子儿也拿不到,你确定吗?”

“……还要等多久。”

“很快,很快。”主管满脸堆笑,目送着埃修朝休息室走去,而后长出一口气,可埃修半路又折返回来:“我不能干等着,送些吃的给我。”

“吃——吃的?”主管一脸茫然,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竞技场的食物也并不是免费供应的……”

“这些不都是钱吗?”埃修指了指散落在周围的鲜花与第纳尔,“北境可不比帝国,搜集这些鲜花的成本不低吧?如果能做到回收再利用,又能节约一笔开支。我将这些花以你们成本价的一半再卖你们。我也不在乎食物的品质如何,能下肚就行,越多越好。”

“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想我可以做主。”主管结结巴巴地说。

“要求?交易而已。那么一言为定。”

埃修走回石室,在角落盘腿坐下。等待于他而言仅是无意义流逝的时间,却不能为他恢复任何的体力。跟阿德萨斯的一战看似速战速决,实际上却消耗甚巨——他那非人的自愈力并不是无节制、无代价的,那些被剑刃切割出来的伤口看似愈合,但只有埃修才知道自己目前有多么虚弱,此刻肠胃中空前的饥饿感便是最直观的反馈。他急需进食,需要食物的热流去抚平体内翻涌的胃液,无论是阿德萨斯还是主管,言语之间都在暗示最后两关的擂主只会比阿德萨斯更强。但不知何时,出口附近的杂役已经离开,偌大的石室中只有埃修一人。埃修这才反应过来他被摆了一道,竞技场自然是乐见他以空腹的状态应战。随着时间继续流逝,两边看台不满的嘈杂愈演愈烈,埃修甚至能听到墙缝里四面八方地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喧哗。

当一阵骤然的欢呼声淹没了石室时,食物也终于端到了埃修面前,规格远超他的预期,不仅分量充足,而且很丰盛,甚至还有现烤的肉食,罗列在精致的银盘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同时来的还有那名先前与埃修交涉的主管,他脸上热情的笑容分外虚假:“您要的食物,不过第九关的擂主已经出场了,您看……”

埃修抓起半片羊腿,抬起头冷冷地觑了主管一眼,对方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但埃修并没有发作,只是放下羊腿,举起一旁的杯子一口饮尽——

“噗!”埃修将一大口暗黄色的液体喷在主管脚下,细碎的白沫飞溅。“怎么是酒?”埃修面无表情地抱怨了一声,站起身,跳起来从天花板折了几根冰锥,放在嘴里“咔吱咔吱”地嚼碎。他走过主管身边,走出场,东侧看台下方站着一位熊罴般魁伟的男人,手中拄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双手重剑——那是外形极其粗劣的武器,乍一看就是铁棍强行与铁片接合、熔铸出来的产物,但是当铁棍有小臂般粗细,铁片如长桌般宽阔时,便又立即显得暴力而野蛮。男人的目光落到了埃修身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巨剑拖曳在身后,朝埃修狂奔。

埃修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还没有趁着休息时间给自己找一把或者几把趁手的武器,甚至连破损的护具也没有更换。他很谨慎地没有选择对冲,而是斜向往右移动,尽可能地将自己置身于那柄巨剑挥舞幅度的尽头。对方立刻判断出了埃修的意图,强行扼住前冲的势头调整角度。他放缓了步伐,逐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重剑在坚硬的冻土上滑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沙漠中毒蛇响动的尾。已经没有什么空间给埃修斡旋了,他如果继续调整自己的位置,那么就只会像上轮的阿德萨斯一样被逼入死角。终于,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足以被一次蛮横的挥舞所抹平,于是巨大的铁片带着强劲的风声自下而上地抡至埃修面前。埃修看清了重剑完全没有开锋过的粗粝边缘,这几乎不能说是一次斩击,但其威力却足够让剑刃深深嵌入人体,完成一次极为蛮横的切割。埃修侧身,剑身擦着他的脸飞向天空,还未等重剑顺势落下完成第二次劈斩,埃修踏前几步,打算托住对手的手腕,组织发力的源头。可对方何其老辣,一击不中立刻后退,仗着自己武器无与伦比的距离优势,赶在埃修近身前成功地拉开了距离,同时重剑也往回收,巨大的剑身如同盾牌一般拦阻在埃修面前。埃修不愿就此放弃,他斜跨到对手身侧,却被再度挥舞的重剑逼退。

这次埃修感觉到了明显的压力,对方游刃有余地驾驭着重剑,他的风格就如他的武器那样粗野,然而那些开合的招式中却暗藏着凶险的杀机。埃修知道速战速决已是奢望,他耐心地游走在对手周围,积极应对着对手的攻势。看台上的观众发出阵阵惊呼,在他们看来有好几次埃修都要被那巨大的铁片砸中了,可他总能在间不容缓的最后一刻跳开。尽管双方都没有真正地伤到彼此,但观众们都能看出来那柄重剑已经不再具有开局时那般狂猛的爆发力,而在两人交手的间隙,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也表示他已经消耗了相当的体力。反观他的对手,步伐依旧敏捷得有如猿狐,脸色也不见波动,连小口的喘息也没有。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胜负很快就要分晓了——在高强度地对抗了将近二十分钟之后。

差不多了。在重剑挥动出来的罡风中,埃修看准了一个足够他近身的空当,刚想上前,可对手却果断地停了手:“我认输,你确定要继续挑战吗?”

“……确定。”埃修握紧的拳头放了下来,“你究竟是谁?”

“你把他打掉,就会得到答案。”男人回答,他扶着巨剑大口喘息着,然后才勉强抬起手,指了指埃修身后。

埃修转过头,发现第十关的擂主不知何时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除了一个遮掩面容的面具以外再没有穿戴其他护具,手中也没有拿着真剑,只是随意地握持着两柄木制的练习长矛。

“交给你了,我上东侧看台等你。”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第十关的擂主点了点头,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对埃修说的:“你准备好了吗?”

“……”埃修沉默地点点头,全身再次绷紧。对方的站姿看似随意,实则森严,那两根长矛早就已经摆在了最佳的角度,如同箭矢搭上绷紧的弓弦,只等着爆发的那一刻。

“来了!”

长矛挥出,那一刻埃修的危机感攀升至顶点,他居然不能完全跟上对方的速度,只在矛杆挥到面前时才勉强捕捉到凌厉而模糊的影子。埃修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握住长矛,可还是慢了一步,矛杆重重地抽打在他的手腕上,转瞬收回。

好强!

埃修甩了甩生疼的手腕,他觉得那里的骨头可能开裂了。对方的身手强悍得远超他的预料。随后的几个回合埃修被死死地压制在两根长矛组成的暴风雨中,坚韧的木杆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埃修且战且退,直到冰冷的墙壁阻止了他。

东侧看台上,一处隐蔽的包厢。

“看样子胜负已定。”格雷戈里四世手里把玩着一枚金龙第纳尔,“瑟坦达应该能很快结束战斗。如果他没有采用那种周旋战术,而是硬碰硬的话,这个选手大概也不会是你的对手吧,威廉?”

“话可不能这么说,陛下。”第九关的擂主这时已经摘下了面具,谦卑地站立在格雷戈里四世的身后,“他之前可是连闯八关。”

“是吗?我还以为他已经充分得休息过了。”

“有人跟我说他拿别人洒下来的鲜花与第纳尔跟竞技场那边做了交易,想要在休息期间进食,不过主管耍了小聪明,叫人准备了现做的饭食——食物倒是端过去了,我跟瑟坦达也赶到了。”

“哼,他们倒是有心。”格雷戈里四世笑了笑,不置可否,“就算闯不过瑟坦达这一关,也是不可多得的勇士——话又说回来,拿一名超一流武者做标准,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他“呵呵”地笑起来,“如果那个埃修·巴兰杜克再不来凛鸦城宣誓的话,就用伊斯摩罗拉来当他的奖金吧。是巴兰杜克拖延失约在先,院长也不会说我什么。”

第十一章 春之雷(五)

就在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交谈的时候,埃修已经被逼入了场地的角落,狼狈地应付着瑟坦达的攻势。但埃修并没有认输的打算,他沉默地忍受着矛杆的击打,耐心地等待着反击的机会。而已经占据上风的瑟坦达一时半会却也无法决出胜负——若要分出生死再容易不过,他可以非常利落地一矛捅穿埃修的心脏,同时也会被埃修重创,那么这场对决便会失去原本的意义。两人都清楚胜负的条件只有一方主动认输或者失去意识,埃修拒绝前者,瑟坦达则是难以在不重创埃修的情况下达成后者。当然,瑟坦达可以继续压制埃修,完全可以等到埃修精疲力尽后再一击致胜,可他得在这里耽搁多久?他在体力上有优势,但是这优势有多少呢?他的对手与威廉将军高强度地对抗了将近二十分钟仍然不显疲态,若是采取消耗战术,那么瑟坦达恐怕得在这个角落浪费一整个上午。在竞技场老板火急火燎地差人前来王宫时,他与威廉将军正在雪盘前为西部防线的布防问题争执。尽管迷雾山的蛮族已经被撵回了山脉,但凡斯凯瑞的海贼却又开始大规模的登陆,而且在菲尔兹威刻意地引导下,在瑞文斯顿边境定居的村民们已经有不少人失去了他们的头盖骨,也不知道凶手有多少是海寇,又有多少是菲尔兹威的正规军——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才经历过一次大战的瑞文斯顿并没有充足的人手组成巡逻队,而佣兵们也知道边境的浑水不好趟,不比在使落半岛剿匪那样安逸。瑟坦达想以牙还牙,派出部队袭扰菲尔兹威的边境,同样让海寇去背锅;但是威廉将军坚决反对,认为应该护送村民暂时前往龙卫堡避险,将部队驻扎在村庄,当成一个临时的据点发展。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无法说服对方,而紧张的军力资源并不能将同时实践两人的构想,因此最终的决定权就落到了格雷戈里四世手中,然后三人就得到了通知说竞技场来了个连过八关的猛男。

瑟坦达知道埃修只是看起来被压制很惨,但仍然有余力反击,只是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他也想速战速决,赶紧回到雪盘前继续跟威廉将军争论,索性退了两步,收敛了攻势,大大方方地卖出一个破绽,而且是对他而言也无比凶险的一个破绽,一旦处理失当,那么就轮到埃修压制他了,但是瑟坦达有绝对的自信镇压埃修的反扑。对方显然长于近身缠斗,但只要瑟坦达将把控距离的主动权握在手中,他可以肆无顾忌地用长矛狠揍对方一顿。

瑟坦达才一拉开距离,埃修的后背便立刻弹离了竞技场的墙壁,径直朝他扑来,势头又快又猛,先前的颓势一扫而空。瑟坦达好整以暇地抬起左臂,一矛狠狠甩在埃修脸上,同时另一杆长矛接连抽开埃修探过来的手掌。他没指望这一下能打晕埃修,刚打算铺开攻势,却发现左手的长矛在抽过去之后便仿佛黏在了对方的脸上,一时间竟然无法立刻收回——赫然是埃修用嘴咬住了矛尖!

糟了!瑟坦达用力转动矛柄,他能感受到对方的牙床在震荡、扭曲,但那些牙齿终究在脱落之前等到了前来接力的双手。瑟坦达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埃修握住了矛杆,锁死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瑟坦达并不想松手,他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试探埃修在长矛上的造诣有多深。他抬起右手,一矛戳向埃修的眼球,可埃修只是紧紧攥住长矛,而后猛烈地摇动双臂,强行扯歪了瑟坦达的身形。长矛落到了空处。瑟坦达火气也上来了,瞅准埃修发力的空当他翻转手腕,长矛在埃修的指掌间短暂地脱离了掌控,却没有立刻抽离,而是狂暴地突刺,径直捅进了埃修的右肩!埃修的应对同样强硬,为了进一步接近,他强行将长矛按进身躯的更深处!瑟坦达这时候再想松手已经来不及了,埃修终于完成了贴身,他的右手早已提前举起,五根手指根根攥紧,涌动的力量挤压得骨节“咯吱”作响,瑟坦达条件反射地架起长矛,可埃修的拳头在他面前只是虚晃一下,须臾间那些手指便张成爪状,径直俯冲向下掏向他的裆部!

瑟坦达又惊又怒,他没想到埃修会采取如此阴损的换命打法。在掏下去的时候埃修胸前完全处于不设防的状态,瑟坦达完全可以操起长矛长驱直入刺穿埃修的心脏,但同时他的子孙根也必将遭到埃修的痛击。瑟坦达迫不得已松开了手,略显狼狈地避开,埃修面无表情地拔出体内的长矛,开始对瑟坦达进行压制,甚至在攻势的衔接中还会刻意地扒开自己右肩上的伤口,刻意挤压出一股血柱干扰瑟坦达的视线。看台上的观众都看得呆了,竞技场中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下三滥的街头手段,但从来没有人能像埃修那样,用得仿佛困兽挣扎一般的惨烈,那蓬勃而狂野的求胜欲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瑟坦达不想再打下去了,埃修正在毫无底线地将这场决斗拖向生死的深渊。跟瑟坦达先前的处境一样,埃修也只能保持压制而不能分出胜负,甚至拖延下去还有被瑟坦达反戈一击的风险。而认输则不在瑟坦达的选项之内——竞技场的十连胜活动是由格雷戈里家族支持的,不然竞技场老板再手眼通天都不可能请动戍卫凛鸦城的铁卫部队来守擂,而无论是门票还是赌局的收入大部分都会收归进王室的金库,当然奖金也会由当中支出,瑟坦达一旦认输,那么取得十连战胜利的埃修立刻便会卷走二十五万六千第纳尔——这笔钱哪怕是让阿拉里克公爵来出也会感到肉疼。

“陛下,这样打下去会出事的。”威廉将军低声说,“这两个人都是水准相当的战士,现在瑟坦达还有所顾虑,没有跟他的对手一样搏命,但之后就不好说了。我至今对当初在申得弗举办的竞技大会心有余悸,猛犬跟铁熊大打出手的后果是毁灭性的,他们两个在学者的照料下休养了足足一个月,而这一个月中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赫拉克勒斯在瑞文斯顿的领土上耀武扬威。”

“你提醒了我。”格雷戈里四世点了点头,“叫停吧。”

第十二章 春之雷(六)

“不能以您的名义中止,哪怕这一方法最为有效。”威廉将军紧紧盯着场下仍在鏖战的两人,“到目前为止,凛鸦竞技场十连战的内幕知者寥寥。但在我与瑟坦达相继登场后,就算戴着面具,恐怕也有很多心思活泛的贵族猜出了我俩的身份。若是在大庭广众下以国王的名义叫停他们,只会进一步坐实他们的怀疑。您目前还是竞技场唯一的金主,可一旦流言传开,势必会有不少领主想要分一杯羹,而且竞技场难免会流失很多挑战者,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观众的热情。在知道凛鸦竞技场守擂的阵容如此豪华以后,很多佣兵都会望而却步。”

“威廉,你真的很不一样。北境很多贵族都看不起你,认为你跟那些迷雾山里的蛮子没什么区别,可他们会有你这样清晰的思路吗?除了非议与诽谤之外再无别的长处。”格雷戈里四世由衷地赞叹,“如果不是高地部落更需要你这样睿智的领袖,而且战场上也不可能缺少你这样勇猛的战士,我真想让你担任瑞文斯顿的内务大臣。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用武力强行分开他们?瑟坦达可是超一流的武者,能跟他旗鼓相当的,想必不会差到哪去——什么时候超一流武者这么廉价了?先是院长推荐了一个疑似超一流的巴兰杜克,没多久又冒出来一个。”

“陛下,超一流武者的评判并不是基于他个人的武力,而是看他战绩彪炳到了何种的程度。潘德所有超一流武者都有过以一己之力逆转战局的记录。您的弟弟之所以是超一流武者,是因为当年他以一己之力截断了萨里昂军队的补给线,又将老布伦努斯派出来的援军击溃,最后萨里昂人因为寒冷与饥饿而被迫从凛鸦城下撤军。据说他至少宰了四百个萨里昂人。一方面是他卓越的战斗技巧使然,另一方面则是他那匪夷所思的耐力——就算是四百头温顺的绵羊,让一名屠夫去宰都会累到瘫痪。而这,就是一流与超一流之间的差距了。在战场上,我最高的斩首数目是三十六,而无论是瑟坦达还是道格拉斯,若是没有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去牵制他们的话,杀敌的数量只会数倍于我,因为他们能够长久地在前线停留而不需休息。我一开始还跟那名挑战者缠斗了二十分钟,但我很快就感到了疲劳,直到现在双臂还犹如灌铅那般沉重。那人的体力消耗并不会比我少,却依然能在瑟坦达的攻势下坚守,甚至反扑。当初在申得弗竞技场,瑟坦达与道格拉斯可是足足激战了一个小时。”威廉将军仍旧在关注场地内的战况,瑟坦达已经逐渐放开了手脚,以厮杀的态度去应对埃修的攻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非但没有放缓攻守的频率给自身争取喘息的时间,反而愈发地激进奔放,不断地给对方制造新的伤势,却始终没有一人能够占据明显的上风,局面一时间陷入了一个微妙却又血腥的平衡。

“那么该怎么办?”格雷戈里四世问,“按照一名超一流武者只能由另一名超一流武者制衡的说法,那么我们只能快马加鞭去申得弗请道格拉斯了——说不定还要顺带请动天琴圣地的圣女,毕竟铁熊只对她言听计从。”

“陛下,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候。”威廉将军说。

“我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格雷戈里四世微笑着说,“威廉你肯定已经有了计划,只是在等合适的时机,不然你早就应该催促我派出前往申得弗的信使了。”

“正是如此,陛下。”威廉将军回答,“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旦中止这场比斗,胜负该怎么算?”

“第十场算和局,给他前九场的奖金,就当成给我们又一位新男爵的发展资金了。”格雷戈里四世大手一挥,“接下来你全权处理,只要保证下面的那两个人来见我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

“如您的旨意,陛下。”威廉将军敬了个别扭的军礼,转身离开包厢。他找到竞技场的负责人,劈头就问:“你前段时间从银湖镇招募了一些佣兵来帮助守擂,其中有一个人被你安排到了第八关,很能打吗?”

“非常能打!”负责人肯定地说,“铁卫中队长也不及他。”

“叫他来见我。”

阿德萨斯来得很快,他朝威廉将军微微躬身:“早就听说过带领高地部落投奔瑞文斯顿的威廉酋长,见了面觉得一如传闻中那般精明干练。”

“你说风凉话的本事也不比那些贵族差,佣兵。”威廉将军面无表情,“你准备一下,待会跟着我把场上那两个人分开。”

“介入到两名超一流武者之间的战斗可不在我合约的内容中,”阿德萨斯双手环胸,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你得另外加钱。”

“五百金龙。”

“成交,您可真是个慷慨的雇主。”阿德萨斯直起身子,“那么直到场上的那两人分开之前,请随意差遣我,威廉酋长。”

埃修与瑟坦达的恶战仍在继续,但是前者已经先一步露出了疲态,毕竟他经历过了九连战,精力与体力都不如后者那般充沛,尽管还未步入下风,但攻势的衔接已经不如先前那般紧密凶猛,瑟坦达立刻抓住机会开始反击。但这时两人身侧却刮起了劲烈的风,如长桌一般宽阔的铁片朝两人中间劈斩过来,如果埃修与瑟坦达不立刻分开的话,那么他们的手臂便会被立时截断。两人的注意力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偏移,阿德萨斯与威廉将军立刻各自闪到埃修与瑟坦达身后,死死地擒抱住两人。

“够了,瑟坦达,国王有令,立刻中止!”威廉将军低喝,瑟坦达虽然战至酣处,但终究没有失了分寸,很快便停了手;另一边阿德萨斯却没那么顺利,他才架住埃修的肩膀,埃修立刻原地起跳,强行往后栽倒顶翻阿德萨斯。“还不快来帮忙?我跟他可不像你们这么熟,说停就停!”阿德萨斯大喊,埃修在他的钳制下并不安分,一边激烈地扭动一边往身后使出强劲的肘击,敲得他五脏六腑一阵气血翻涌。威廉与瑟坦达一拥而上,好不容易地按住了埃修的手脚,止住了他的挣扎。观众席上已经是一片哗然,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第十一关?”三人都听出了埃修语气中低沉的怒意,而后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呼吸声狂潮一般澎湃!他本已被制服,却在须臾之间爆发出更加狂野的力量,威廉将军与瑟坦达大惊,各自往手上加了力道,但阿德萨斯却倒了霉,他本来就不以蛮力见长,埃修猝然发力后最先挣脱了他的钳制。埃修支起上身,刚想对另外两人饱以老拳时,他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那被压榨出来的怪力骤然消失。埃修向后仰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咒骂了一声,不再挣扎。

“比赛被勒令中止,国王陛下担心你们两人打下去会出事。第十场算你们平手,前面九场的奖金依然发给你。”威廉将军长出一口气,而后狠狠剜了一眼站在场地边缘的负责人,做了个隐蔽的手势:上来圆场,全然不理会负责人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让一名超一流武者来守擂,真是大手笔。”埃修吃力地站起来,“那就带我过去吧。”

第十三章 春之雷(七)

竞技场中嘘声四起,观众们掰下悬挂在棚子上的冰锥摔进场地,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怒,负责人站在场地中央,脚边是一地的碎冰碴子,他那毫无底气的声音很快被淹没,随后他本人也只能用手臂护着脸在这场人为的冰雹中落荒而逃。没人关心他给出的理由,牵强也好,合理也罢,观众只想让第十场对决继续下去,并不是每天都能在凛鸦竞技场见到如此激烈的战斗。但是几位当事人并不会在乎,他们从一处隐蔽的通道登上了东看台,来到了格雷戈里四世所在的包厢门前。

“你跟过来干什么?”威廉将军皱着眉头看向阿德萨斯。

“我的报酬呢?”阿德萨斯反问。

“去找负责人,告诉他那五百金龙从王室的分成里扣。”

“看来威廉酋长自从投奔格雷戈里家族后位高权重啊,什么时候脱了铠甲去当瑞文斯顿的内务大臣?”阿德萨斯轻笑一声,在对方的表情翻涌出怒意前快步从楼梯口消失。“这人的嘴巴真贱。”瑟坦达拍了拍威廉将军的肩膀,“别把一介佣兵的话放在心上。”

“我明白。”威廉将军平淡地说,可一旁的埃修却看见他攥紧了拳头,青筋自手背暴突出来。

“因为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所以不需要过于拘礼。”瑟坦达对埃修说,“但也不能过分散漫。”而后他推开门,“二哥,我上来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威廉不下去阻止,让你们一直打下去的结果会如何?”椅背后面站起一个衣饰朴素的中年男人,看向瑟坦达,微笑着问。在褪下了华服与王冠之后,瑞文斯顿的国王看起来跟一名传统的北境男人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骨架高大却不突出,身材健壮而不魁伟,眉宇粗犷又不放肆;然而高贵而威严的气质自然而然地自他发问的神态、语气间流露出来,显然他不仅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还是一名老练的当权者。

“我会取得最终的胜利。”瑟坦达回答。

“那你怎么认为呢?”格雷戈里四世又看向埃修。

“我会死,他重伤。”埃修说。

格雷戈里四世的视线转回瑟坦达,后者神情虽有些不屑与不忿,但并不吭声,那一字的浓眉则丧气般地耷拉了些许——他也赞成埃修的判断,只是不愿意承认。格雷戈里四世笑了笑,视线转向埃修:“报上你的名字,战士。”

“埃修·巴兰杜克。”

格雷戈里四世先是惊讶,而后恍然地大笑起来:“原来你就是埃修巴兰杜克,来了凛鸦城,不先来找我,反而在凛鸦竞技场厮混?”他一边笑一边拍打着椅背,语气中并无责怪的意思,“我还在想这年头超一流水准的战士怎么也跟春麦一样,过完冬天就冒头,原来是同一人。怎么,瑞文斯顿的男爵头衔,比不上竞技场二十五万第纳尔的奖金?”

“只是想为未来领地的管理筹集一些资金,何况离陛下定下的期限尚未到期。”

“你还没向我宣誓效忠,就想着要为我管理北境的一座村庄了?”格雷戈里四世抬起头,望了望天色,“时间不早了。巴兰杜克,虽然这里并不是一个适合宣誓的场所,但姑且还是在这里进行吧。开春有很多事情比无谓的仪式更重要。”

“并不是,我也很反感冗长而无趣的仪式。而且誓言的牢固程度并不取决于场所。”埃修单膝下跪在格雷戈里四世面前。倒是取决于他会不会再掏出一个黑十字架——他暗地里想。好在格雷戈里四世并没有这么做,他似乎很满意埃修的回答,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后拔出自己的佩剑,搭在埃修的肩膀上。冷冽的寒意带着金属的重量沉进皮肤,埃修的脊髓深处突然冒出了一股陌生的、寒颤般的冲动,似乎是在与寒意相呼应。埃修强行按捺住打冷战的冲动,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朝肩膀上的长剑瞥去,那是一柄手半剑,剑身的材质非常奇异,既像金铁一般厚重,又像冰雪般折射出剔透的光。剑刃边缘是激烈起伏的锯齿,排列并不规则,如同野蛮生长的獠牙,很难想象什么样的鞘会容纳这般狰狞的剑而不会彼此摩擦损伤。埃修的视线隐蔽地落在格雷戈里四世腰边的剑鞘上,确实很宽大,宽大到任何长剑插进去都会在鞘里叮当作响,而鞘的开口处弹开精密的机簧,应该是固定的装置,想来又是王立学院学者的造物。

“跟着我重复,”格雷戈里四世说,剑身轻轻拍打了一下埃修的肩膀,“我发誓忠诚于你,瑞文斯顿王国的合法统治者……”

“我发誓忠诚于您,瑞文斯顿王国的合法统治者……”埃修开始感觉到肩膀有刺痛的感觉。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对你忠心不二的封臣……”剑身拍打了第二下。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对你忠心不二的封臣……”刺痛的感觉愈发强烈,积累的寒意开始沸腾,带来诡异的灼烧感。

“当你需要时我将会同你的敌人血战到底……”剑身拍打了第三下。

“当你需要时我将会同你的敌人血战到底……”灼烧感突然间远去,同时也带走了肩膀那边的任何知觉。寒意开始扩散,一层看不见的霜沿着血管蔓延,很快埃修感觉到身体正逐步变得僵硬起来,每个字的吐露都变得格外艰难。

“最后,我会维护你的合法王权及你的合法继承人。”剑身最后一次落在埃修的肩膀上。

“最后,我会维护你的合法王权及你的合法继承人。”寒意倏忽间消失,埃修重新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淌在体内。

“很好,你已经完成了庄严的宣誓,埃修·巴兰杜克。愿你恒久信守此誓,展示勇气与忠心。”格雷戈里四世将长剑收回鞘中,机簧层层拢起,稳稳地将长剑固定住。“从今天开始,你便是瑞文斯顿誓约的封臣。以国王的名义,我赐予你男爵的头衔与征召军队的权利。除非由与你同等之人合法裁定,或规约于这片土地的法则与习俗,我不会剥夺你的生命、自由与财产。同时我将伊斯摩罗拉连同其债务与收入一并赐予你做封地。”

“是我的荣幸,陛下。”埃修说。

“好极了,男爵。”格雷戈里四世说,“请与我共进午餐,我的儿子一直很想见见您。他对拯救波因布鲁的英雄充满了感激之情,因为他会在开春以后前往王立学院,跟随布罗谢特院长学习。午餐之后,我有任务交付于你,当然了,”他扶起埃修,“同时交给你的还有十二万八千第纳尔的奖金,要用在刀刃上啊!”

“谨遵陛下意旨。”埃修说。

“威廉,帮巴兰杜克找一匹好马。”

第十四章 春之雷(八)

一辆马车缓缓地自凛鸦竞技场的东门驶出,一匹雄健的骏马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车轮后面。埃修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骑在马背上,不住地揉着右肩,那里的肌肉还是有些僵硬,似乎关节处仍有残留的冻气萦绕。他猜想格雷戈里四世拔出来的那柄剑应该就是传说中瑞文斯顿的镇国重器“龙之利齿”,又称“龙牙剑”。它的第一个主人则是北境第一位君主,相传格雷戈里大公就是高举着这把剑,率领北境贵族的联军击溃了围攻瑞恩的迷雾山大军。随着时间的流逝,剑柄在一代又一代格雷戈里家族的领袖手中传承,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北境王权的象征。北境的酒馆中流传着一篇不算古老的诗歌,说龙牙剑的存在早在混沌年代就广为人知,射手之神亲手将其封入巨大的冰岩中,以此作为底座,只有北境注定的王者才有资格将其拔出。手持此剑者将成为维约维斯的克星,战无不胜。瑞文克劳·格雷戈里原本只是家族中的一个毛头小子,在一次外出历险中,这把剑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而瑞文克劳则轻而易举地将其拔出,冰块霎时间溶化,又重新凝聚成剑鞘的形状。冒险结束后,他带着一支强大的军队回到凛鸦城,受封成为大公爵——往后的内容自然便是他的丰功伟绩。持龙牙剑者为北境正统,吟游诗人总在有意无意地渲染它与格雷戈里家族之间的神秘色彩,然而关注这把剑本身的人少之又少。埃修又看了眼前方的马车,龙牙剑现在的主人就端坐在其中。

车厢里,瑟坦达与威廉将军面对面地坐在格雷戈里四世的两侧。前者不住地按压胸口,发出低沉的咳嗽,但他并没有好好休息的意图,而是看向格雷戈里四世:“二哥,你最后打算怎么做?用威廉的方案还是我的?”

“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格雷戈里四世摆了摆手,专注地看着马车外的街景。凛鸦内城的建筑相较外城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是王立学院那简朴而实用的风格,为了节省平地空间,建筑师们将房子摞在一起,家境越好,则住的地方便越高。同时也让内城看起来如同森林一般拥堵,色泽灰暗的石砖与积雪隐蔽地交相辉映。一路走来,车夫很守规矩,并未抢道,因而也没招人注意,低调地抵达了王宫。说是王宫,其实更像是个经过临时修缮,向外敞开的石堡,雉堞上还架着几门巨大的弩炮。当年格雷戈里大公宣布北境独立后,亲自前往当时还是流放地的波因布鲁邀请学者改建凛鸦堡。“不过老子没什么钱,你们就按着预算将就着改吧。”他如此说,学者们便如此改。北境成立初期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格雷戈里一世带领着他的卫队在这座所谓的宫殿中与质疑他的敌人殊死搏斗。他的后人也并未为这座砖石的王宫增添任何奢华的装饰。王宫后面就是内海,甚至还设有一个规模较小的王家港口。

王宫正门上方悬挂着一个枯黄的头颅,一尊褪色的金红雄狮冕被潦草地绑在他的脑袋上——这尊头颅是第一次龙狮战役中萨里昂军的元帅,当今火之名将的父亲,布伦努斯大公爵。在被瑟坦达截断粮道以后,他孤注一掷,想要借道封冻的内海奇袭使落半岛,抢占富裕的申得弗当做临时的补给据点,却在登陆时遭到弗罗斯特·亚历克西斯埋伏。这位大领主、大贵族被亚历克西斯家族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次子撵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路奔逃,最后在龙卫堡下授首。他的头颅由年轻的瑞恩公爵亲手斩下,以告慰在暗隼堡战死的父亲与兄长。萨里昂人只要回了大公爵的身体。

马车在正门前被卫兵拦下,威廉将军从车厢里探出身子,摆了摆手,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王室成员居住的内院。一名老妇人已经在院中等着了。“陛下,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时间刚刚好,奶妈,请再让女仆添一副干净的餐具,我要与一位年轻的男爵共进午餐,就是这位,他的名字是巴兰杜克。”他看向埃修,“这位是我的管家拉娜葛德,也是我小时候的奶妈。”

埃修看了老妇人一眼,女管家在贵族的领地中其实并不多见,尤其还是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管家。老妇人对埃修的注视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刻板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她的腰板虽然佝偻,但行走依然稳健,腰后成摞的钥匙串随着步伐一下一下地与后臀碰撞,发出密集的响动。“我现在一身臭汗,先去洗一下身子。”瑟坦达说。

“抓紧时间。”格雷戈里四世说,而后他看向埃修:“男爵,你的伤口不碍事吧?毕竟——”他指了指埃修的右肩,那里在不久前被瑟坦达以木矛贯穿。他突然才想起来,那分明是很严重的伤势,可埃修的行动全然不受影响,而且包扎得也很严实,新换上的衣衫上没有渗出任何血迹。

“并无大碍。”埃修回答。

“好极了,请跟随我入座。”格雷戈里四世伸出手拍了拍埃修的肩膀,观察着对方脸色的变化。令他讶异的是,手掌并没有感受到绷带的厚度。“威廉,来一下。”他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威廉将军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他走到格雷戈里四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张开嘴做出问询的口型:怎么了,陛下?

你之前下场的时候,巴兰杜克肩膀上的伤口有多严重?格雷戈里四世同样以口型回应。

伤口?威廉将军愣了一下,什么伤口?

此前瑟坦达刺穿了他的肩膀,但是巴兰杜克好像并没受到影响。

我并没有关注。可是陛下,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些晚了?

是的,我很庆幸龙牙剑并未冻结他的血液。他跟随你上来见我前,有没有对伤口进行过处理?

没有。

是吗……格雷戈里四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 春之雷(九)

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之间隐蔽而静默的交流并没有逃过埃修的眼睛,尽管埃修无法从两人的口型中读出通畅的语句,不过他隐约能猜出大概的话题。格雷戈里四世先前拍肩的意图过于明显,就差没有粗暴地揉捏埃修曾被瑟坦达刺穿的创口——当然现在那里一块疤痕都没有留下。埃修并没有打算如何去刻意地隐藏自己那匪夷所思的愈合力,但也不至于招摇过市逢人宣扬。对方不愿直截了当地问,埃修便也保持沉默。他跟随格雷戈里四世进入王宫后庭的餐厅,仆役们端着餐盘在宽大的长桌旁来回穿梭,空旷的桌面逐渐拥挤起来。从银盖的缝隙中渗透出氤氲而美好的雾气,埃修随即感觉到自己的胃开始因为最原始的冲动剧烈地抽搐起来,同时他并没有忽略放在桌脚旁的巨大酒坛。北境居民素喜痛饮,任何装酒的容器都具有相当的规格,而这点在王宫中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不仅仅是酒坛,就连酒杯都能完整地容纳成年男子的一拳。

“非常可惜,下午还要处理公务,因此无论是我、威廉,亦或是瑟坦达都不能与男爵痛饮。”格雷戈里四世惋惜地对埃修说,“不过小酌几杯还是可以的。”

埃修礼节性地笑了笑,刚想找个理由连所谓的“小酌”也推脱掉,身后有人步入餐厅:“父亲,您回来了?这位是?”

埃修转过头,一瞬间他以为面前站着另一位格雷戈里四世,只不过面孔要稚嫩许多。来人比埃修略高出半个头,身材也比埃修宽大些许,乍一看又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北境壮汉,只不过他下巴的胡茬还很稀疏,面部肌肉的线条也不够硬朗,笑起来脸颊两边便立刻堆起婴儿肥的弧度,使得他无论是形象还是气质都在男人与大男孩之间游走不定,真实的年龄可能比埃修要低几岁。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独子,普鲁托尔·格雷戈里。”格雷戈里四世微笑着走到两人中间,“而这位呢,则是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功勋卓著的英雄,新加入瑞文斯顿的男爵,‘斩狼者’巴兰杜克。”

埃修完全没听进去格雷戈里四世的后半句话,甚至周围的嘈杂一刹那都离他远去了,只有“普鲁托尔”的音节震雷一般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格雷戈里四世的声音开始浑浑噩噩地波动,最后被伊凡勒斯子爵的声音完全覆盖。“姓氏无关紧要,北境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你到时便会知道他是谁。”

北境唯一的王储,是伊凡勒斯子爵要他誓约的保护对象!

“见过殿下。”埃修僵硬地朝普鲁托尔伸出手,却被对方爽朗地拍开:“不需要无谓的礼节,来干一杯!”他走向长桌,单手拎起酒坛,倒满了两个酒杯,端着走回埃修面前,“不知道您的酒量是否能与您的勇气相媲美。”

埃修面无表情地盯着酒杯中晃荡的酒液,经过发酵、蒸馏后的陈年麦芽香气随着他的呼吸逐渐占据了感官,却不再像以前那般勾起他生理上强烈的排斥反应。这是一杯很难拒绝的酒,而且埃修现下的思绪一片混乱,完全想不出任何推脱的借口。他接过酒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我的荣幸,殿下。”

普鲁托尔回以友好的笑容,大力地与埃修碰杯,而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埃修同样大口饮下,很奇怪,酒精的燎烧感只在他的喉咙里短暂地滑动了一会,然后便化作无味的液体坠入体内。埃修原本以为自己会干呕,会情不自禁地捏扁手中的酒杯,但直到酒精带来的暖意从小腹流通到四肢的末端,那些失态的举动并未出现,埃修发现自己依然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暖意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在消褪的时候留下了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甚至让埃修开始不自觉地怀念当初被老酒鬼强硬灌下肚的“青春之泉”,也许对埃修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好酒,既让他抗拒又让他迷恋。

“好酒量啊!”普鲁托尔拉着埃修入座,“请为我讲述波因布鲁守卫战的细节!您是怎么杀掉预兆之狼的?”

“殿下,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叙述者,”对方的热情让埃修感到难以招架,他迟疑了片刻,整理措辞,“我只是在预兆之狼进攻北瓮城的时候伏击了他,迷雾山大军失去了领导,因此士气溃散得很快。但那仍然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我们与预兆之狼的部队从城墙战斗到城内,最后在王立学院前集结防线,终于支撑到第二天的日出。”

“伏击?!真是好胆识。”普鲁托尔发出由衷的赞美,“当初小叔与道格拉斯伯伯也曾以类似的方式截杀第二代预兆之狼,那想必是一场恶战,请再与我共饮一杯!父亲因为要处理公务,所以下一杯我代他喝!”

这时候瑟坦达也进入餐厅,众人相继围着长桌坐下。桌面上的食物虽然丰盛,但就餐者其实屈指可数。除了格雷戈里四世、威廉将军、瑟坦达、普鲁托尔,以及埃修之外,另外有资格与国王共进午餐的只有那名年迈的女管家拉娜葛德——瑞文斯顿的王后并未出现在餐厅中。这张足以容纳十余人同时进餐的长桌对于六个人而言显得过于空旷了,每个人的视线都或多或少地被密集排列的食物所挤占。乍一看非常铺张,但除去拉娜葛德之外,剩下的人都有相当的胃口,尤其是瑟坦达与埃修,他们才在竞技场恶战过,消耗甚巨,正需要食物来补充能量。餐桌上那些丰盛的食物大多是为瑟坦达准备的,不过当埃修入席以后,立刻便显得捉襟见肘。这时候超一流武者与寻常战士的差距便以非常直观的方式表现出来,格雷戈里四世与普鲁托尔是最先推开餐盘的,而后是威廉将军,最后只剩下埃修跟瑟坦达还在长桌上扫荡,仆从们不断撤下空盘,将剩余的食物堆集在两人之间。瑟坦达一边啃着一根羊腿一边盯着埃修,似乎打算在饭量上继续两人之前未竟的比斗;埃修则有些尴尬,他一方面要顾及礼仪——瑟坦达可以不受拘束,但埃修的姓氏却不是格雷戈里——另一方面,他与伊凡勒斯子爵订立的誓约仍在造成持续性的冲击,使得埃修无法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跟何况普鲁托尔还在一旁不断地劝他酒,这小伙子的酒量哪怕在北境中横向比对也能算海量,他前一刻以自己的名义与埃修碰杯,下一秒便又以他父亲、他叔叔、甚至他教官——也就是威廉将军——的名义为埃修倒酒,埃修却又不能不喝,因此他进食的效率远低于瑟坦达,以至于后者抢先揽走了埃修面前的最后一只烤穴兔。

“饱了吗?”格雷戈里四世抬了抬手,拉娜葛德即刻起身,开始收拾众人面前的餐具。

“六分饱吧。”瑟坦达盯着埃修,“巴兰杜克应该是四到五分饱。”

“行了,没必要在这方面争强好胜。”格雷戈里四世说,“要比比看你们两人喝了多少酒吗?”

“这就不必了,”瑟坦达悻悻地说,“我酒量一直不行。”

“好了,开始谈正事。”格雷戈里四世举起手,示意仆从们全部离开餐厅,“奶妈您辛苦一下。”

拉娜葛德木讷地点了点头,继续收拾长桌。

“如我先前所言,巴兰杜克男爵,我有任务交付于你。我希望你能于今日下午立即启程返回波因布鲁,及早返回封地。而普鲁托尔将会与你同行,我希望你来担任他的护卫队长,男爵。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供你驱策,在护卫任务结束以后,这支护卫队便立刻编入你的私人武装。原本在凛鸦竞技场,你获得的奖金是十二万八千第纳尔,接下这个任务后,另外有十二万八千第纳尔。”格雷戈里四世将一枚黑色的铁鸦令牌沿着长桌滑到埃修面前。

“嗯?不是让我去码?”瑟坦达说。

“不,你跟着威廉前往边境。我决定采纳他的方案,将边境的村民整合起来护送到龙卫堡,然后依靠村庄建立临时据点。你将受威廉的领导,这是命令。”

瑟坦达还想争辩,但是格雷戈里四世的神情已经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想方设法去王立学院见伊丝黛尔一面吗?你从凛鸦城来回波因布鲁要花多长时间?我当初没反对是因为觉得这几天我们的敌人跟我们一样都需要休养生息,不会发生什么紧迫的事件。现在西部边境起了冲突,你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就先好好收敛起来!要把最好的钢用在刀剑最锋利的地方,还是说我让巴兰杜克去边境,你去伊斯摩罗拉?”

“……”瑟坦达不说话,那对浓密的一字眉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威廉稍后会将十二万八千第纳尔交给你,男爵。”格雷戈里四世看向埃修,口气有所缓和,“稍后我会写一封信,在你经过申得弗时转交给阿拉里克公爵,他会支付剩下的十二万八千。以后,如果在财政上有困难,多找他帮忙。阿拉里克家族总能雪中送炭。不过二十五万六千的第纳尔,应该够男爵开销很长一段时间了。你现在带着令牌前往兵营,以我的名义征调人手。普鲁托尔会在下午三点时与你在兵营会合。”

“愿意为您服务,陛下。”埃修伸手抓过铁鸦令牌。

“祝你好运,男爵。”格雷戈里四世从长桌上站起来,伸出手掌举到自己额头前方,拇指端正地在双眉间划过,“这是瑞文斯顿的军礼。”

埃修以并不熟练的军礼回应。格雷戈里四世宽容地笑了笑:“去吧,男爵,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第十六章 春之雷(十)

埃修离开后,拉娜葛德也已经麻利地清理完桌面,将餐具堆进简易的手推车上,只在每个人的面前各留下一个酒杯。“谢谢您,奶妈。”格雷戈里四世点了点头,后者微微欠身,推着餐车从侧门离开,同时不忘把门关上。瑟坦达自觉地站起身,拎起酒坛为格雷戈里四世与威廉将军倒满酒杯,最后才为自己斟了浅浅的一层。普鲁托尔并没有享受到这份待遇,他先前劝埃修酒的时候就已经喝了不少,虽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醉意,但他很识趣地将自己的酒杯倒扣在桌面上,表示自己不能再喝。

“抓紧时间去收拾一下行李吧,普鲁托。”格雷戈里四世看向自己的儿子,“边境局势紧张,你小叔分身乏术。我原本打算等到气候再暖和些才让你前往波因布鲁,到那时候路上的盗匪差不多该被佣兵肃清得七七八八。但既然有巴兰杜克,也就没有继续观望下去的必要了。该带的都带上,有什么事渡鸦联系。”

“遵命,父亲。”普鲁托尔认真地回答,他本人似乎也对埃修亲自护送这件事雀跃不已,起身时甚至不慎碰倒了椅子,离去时步伐也有些欢脱,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单纯的兴奋。当普鲁托尔也告退后,格雷戈里四世端起酒杯与威廉将军碰了一碰,两人各自一饮而尽,而后瑟坦达再度为他们满上。“威廉,你觉得巴兰杜克如何?”

“据我目前的观察,他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且欠缺夸耀自己的能力——我并不是说自吹自擂是一项优秀的品质,但这难免会让我觉得他心思很重,城府很深。”威廉将军一仰脖子又喝了半杯,“对于一名男爵而言,陛下您为他提供的待遇不可谓不优渥,共进午餐的殊荣、收编王室卫队的权力、丰厚的资金、甚至还有护送储君的重任!换做其他人早应该对陛下感激涕零了吧?巴兰杜克的反应却很平淡,他似乎缺乏身为一名封臣的自觉性,我不得不质疑他对陛下、对北境的忠诚度。”

“就没有一点优点吗?”格雷戈里四世笑笑,不置可否。

“很能打,”威廉将军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回答,“酒量也还凑合。他是一个强悍的战士,但未必会是一个合格的领主。潘德历史上鲜有超一流水准的战士为他们的国王管理土地,这些人应当在战场上发光发热,而不是跟内政纠缠得两败俱伤。”

“瑟坦达,你的看法呢?”

“二哥你不就是变着法儿想让巴兰杜克完整地拿到十连战的优胜奖金吗?我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二十五万第纳尔虽然不是个小数目,但我们也不是负担不起,有必要向阿拉里克公爵再借一笔吗?”

“当然没有必要,但至少能让格里莫尔知道巴兰杜克这个名字,以及我的态度。”格雷戈里四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想在北境长久地发展下去,都或多或少需要依靠阿拉里克家族,早点接触并不是坏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亚历克西斯与伊凡勒斯那样做到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那么二哥,你真的放心让巴兰杜克去护送小普鲁托?”

“我并不是信任巴兰杜克,而是信任将他引荐给我的院长。”

“布罗谢特院长也不是瑞文斯顿人。”威廉将军突然说,“他原先是萨里昂的学者。”

“你真的要逼我把那句话说出来吗,我亲爱的高地酋长?”格雷戈里四世仍旧和颜悦色,但语气隐隐冷淡下来,眉宇间的怒意如同乌云一般缓缓聚拢,“在高地联盟并入北境之后,高地人就是瑞文斯顿的子民,作为敌人的过往一笔勾销。告诉我,‘弑后者’威廉,你与布罗谢特院长之间——按照你的思维——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一片压抑的死寂,威廉将军离开座位,单膝跪倒在格雷戈里四世面前,将手中的半杯酒高高举起:“我卑微地恳请您的原谅,陛下。”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的忠诚与直率,威廉,那是在贵族身上极为罕见的品质。而且质疑亦是你的职责所在,但是在某些特点的话题面前,你得学会保持沉默,就像我一直没有告诉普鲁托真相一样。”格雷戈里四世接过威廉手中的酒杯,指腹轻轻地摩挲过表面,“这半杯酒就先在我这里放着,等你与瑟坦达从边境归来再饮。”

“我必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威廉将军低沉地说,他重新站起,不再入座,而是在格雷戈里四世身旁站定。“这里不是圆桌议会,所以有些话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北境不能总是依靠着我与弗罗斯特这一代人,尤其是弗罗斯特的身体状况正在一天天无可逆转地恶化。学者们只能减轻他的痛苦,以及延缓发作时的症状。或许将来哪天又会爆发出一场不逊色于第一次龙狮战役的恶战,北境中不知又要倒下多少杆旗帜。我希望到时会有年轻而强壮的手臂重新将那些旗帜扶起来。可让我失望的是,北境如今的年轻人都被惯坏了,只会鞍前马后地服侍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如何去训练、去领导一支精锐的部队。我曾经很看重加斯托夫与伊丝黛尔,觉得他们两个会是未来普鲁托有力的辅佐者。但加斯托夫是最先让我失望的,他只是弗罗斯特的养子,继承公爵头衔的资格有待商榷,可他的作风却比公爵还要嚣张。这算什么?没有学到养父的才能,缺陷倒是学了个**不离十。我远在凛鸦城都能听到他在瑞恩的‘光荣事迹’——”他皱了皱眉,不再往下说,“伊丝黛尔的作风又过于散漫了,不过一众大领主,包括弗罗斯特在内一直很纵容她,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全潘德就这么一位女爵,既是优秀的将领,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所以只能靠你了,小弟。”

“靠我?”瑟坦达一愣,“靠我怎么样?”

“如果你能把伊丝黛尔追到手,那她可就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瑞文斯顿人了。”格雷戈里四世愉快地笑出声来,“所以你要加油啊。”

“那,二哥,我能不能去波因——”

“没门,”格雷戈里四世说,“你跟威廉下午就带着部队去边境。”

第十七章 春之霾(一)

埃修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在凛鸦城军队驻地完成了护卫队的组建,一切正如先前格雷戈里四世安排的那样,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皆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全副武装,武器与护甲都保养得很好。虽然瑞文斯顿的正规步兵因为武备问题饱受诟病,出了雪原战斗力便大打折扣,但拱卫王室的铁卫军显然不在此列,他们的待遇与龙骑士对标,因此可以成建制、大规模地装备新式重甲,而不用与守护者军团争抢粗陋的锁板复合甲——那是世纪初被淘汰的工艺!铁卫军是北境最接近超重装步兵的编制,他们屡次与邻国强悍的超重装步兵对冲,战损比却始终在伯仲之间,足见此部队素质之高。至于龙骑士更不必讲,北境中所有培养龙骑士的礼堂中,亚历克西斯公爵坐镇的瑞恩总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之后自然就是凛鸦城。这支小部队足以从正面横扫五倍于己的佣兵队伍,若是指挥得当,甚至可以做到零战损。

普鲁托尔是被威廉将军护送过来的,尽管他即将进行一场横跨北境的长途旅行,且要在潘德最偏僻的角落长久地居留,但是他的行李却不算很多——相对于一名皇室贵胄而言,绝大部分都是书籍,整齐地堆叠在马车车厢中,除此之外还有一副铁卫军的甲胄,一柄短斧,以及一面大盾。威廉将军还带来了一匹驮马,马背旁挂着两口巨大的箱子。“这是你在凛鸦竞技场取得优胜的奖金,每个箱子里各有六百四十枚金龙第纳尔。而这个,”威廉将军从怀中掏出一张信封塞到埃修手里,“是陛下要你转交给阿拉里克公爵的书信,在收到信后他会支付剩下的十二万八千第纳尔。你在路上一定要保证储君殿下的安全!”

“明白。”埃修说。他从表情上便看得出来威廉将军并不满意他回答的语气,但对方也没多说什么,交代完后便与普鲁托尔告别。

“父亲真的很器重您,巴兰杜克先生,并不是每一位新晋的男爵都能受到这么大力度的扶持。”普鲁托尔目送着威廉将军离开,“当然以您的能力与做出的贡献也值得父亲如此待遇。”他的视线落在埃修腰旁的狼斧,眼神突然一亮,“这把战斧的形制独具一格,工艺风格迥异于潘德大陆,我能否冒昧地问您是从哪家铁匠铺获得这把武器的吗?”

“这是我自预兆之狼手上缴获的战利品,原本是他的武器。”

“原来这就是‘狼斧’吗?跟我记忆中有所不同。”普鲁托尔不知从哪摸出一张纸笔,随手就完成了一张速写,顺带还将埃修也画了进去,完事后邀功一般递到埃修面前。埃修不得不承认普鲁托尔在绘画上老练的笔力,哪怕他自己对用笔的技法一窍不通也能看得出那些整洁而凌厉的线条在交错之间透出极具张力的美感。狼斧作为主体对象,刻画得最为细致,纹理与质感都强烈而沉重地在平面上彰显出来,而狼斧持有者埃修就比较潦草了,只有依稀的眉目与健美的身体线条。

“殿下是打算在王立学院精研绘画?”埃修随口问了一句,很快便后悔了。

“并没有,我已经画得够好了,院长编写《潘德志》时部分北境的人物画像还是由我负责的。我之所以前往王立学院,是遵守祖先立国之初的规定:瑞文斯顿的王位继承人一定要在成年前进入王立学院,跟随当届的院长学习,得到准许后方可离开。所以并没有精研的说法,院长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大概也就重复一遍父亲当年学习的内容,无非是军事政治这些。绘画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爱好而已。”普鲁托尔如同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埃修只能扮演一个沉默的倾听者,确保这场对话不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直到普鲁托尔有所收敛,埃修才不轻不重地提醒了一句,“请殿下登车,我们准备出发了。”

一路上埃修都在避免主动与普鲁托尔交谈,他骑马走在队伍前列,刻意地与车厢保持距离。但是普鲁托尔偶尔会兴致勃勃地跳出车厢,骑着备用的骏马与埃修共行一段距离。好在他也意识到埃修的性格并不如何开朗,所以不会一味地挑起话题,更多的时候是欣赏远方迷雾山脉逶迤的线条,有时纵马狂奔到前方,将雪原上的护卫队印在羊皮纸上。普鲁托尔对于自己的画技并没有什么夸大的成分,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依然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次精细的速写。只要普鲁托尔仍旧在视线范围内,埃修便不会刻意地拦阻。而且前往使落半岛的路途还算是安全,佣兵遇上了不少,盗匪还真没见到几个。

抵达申得弗后,凭借着格雷戈里四世的信,埃修很轻易地进入了内堡。阿拉里克公爵甚至亲自出来迎接。这位全北境最富有的领主是一个在瑞文斯顿极其罕见的美男子,五官精致柔和。他的父亲老阿拉里克公爵是正儿八经的北境壮汉,他母亲却是一名出身帝国的平民女子,在战争中几度流落,最后在老阿拉里克身边做了一辈子的侍女。尽管北境并不排斥私生子,但阿拉里克公爵继承了太多母亲温和的眉眼,就连他的名字“格里莫尔”都是纯正的南部口音,这也让他在家族中受尽冷落,但是当他的父亲与一众兄长相继战死在凛鸦城下时,格里莫尔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阿拉里克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的生意头脑也精明得不像个北境人,两次龙狮战役后都是他力排众议恢复与萨里昂之间的贸易往来,屡次与“金银之虎”施耐德谈判,在他手中申得弗的财富进一步地增长,使得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接济北境的同僚——他作为债主倒是豪爽,还得起的就还,还不起也不会追加什么利息,因此在贵族中风评极好,口碑最高。

“我还以为会是瑟坦达护送储君殿下,但没想到陛下会将这等重任交给一位新晋男爵。”阿拉里克公爵看了眼普鲁托尔,笑了笑。

“小叔有要事缠身,所以就让巴兰杜克爵士代劳了。”普鲁托尔微笑着回答,“如果不是急着前往波因布鲁,一定要找机会拜访一下申得弗的天鹅湖与天琴圣地。”

“随时恭候殿下。”阿拉里克公爵微微欠身,而后转向埃修,“这是陛下委托我代为支付给阁下的报酬。道格拉斯!”他喊道。

不多时,阿拉里克公爵的身后走出一位仿佛巨人般的壮汉,他几乎与内堡的大门齐高,披着粗糙的熊皮,怀里抱着一口沉重的铁箱,价值十二万八千第纳尔的金龙就装在其中。箱子规格颇大,但是在壮汉的怀中却显得小巧精致。

“这位是道格拉斯,申得弗的‘铁熊’。”阿拉里克公爵介绍道。

“嘿嘿,客人,好!”道格拉斯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他的声音浑厚又含混,通用语的发音很不标准,就算是简单的字节,听者分辨起来也颇为吃力。无论是在瑞文斯顿还是菲尔兹威,道格拉斯这种体格的猛男也是绝无仅有的——他那狂猛如熊的蛮力也是,作为交换,他的智力并不高,但这并不是先天的缺陷,而是后天的遗憾。无人知道道格拉斯的生身父母,他自小在迷雾山脉中长大,受一对冰熊夫妻的抚养,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在迷雾山的一次狩猎季中,他的冰熊父母惨死在他面前。疯狂的道格拉斯撕碎了面前所有能动的物体,而后跑出了迷雾山脉。被外出的天琴圣女米迪娅撞见,后者只用了一罐蜂蜜就让道格拉斯老老实实地跟她回到了申得弗。因为从小与野兽长大,心智有所缺陷,只对圣女米迪娅言听计从。很快道格拉斯就展现出令人骇怖的战斗力。在一次与菲尔兹威的冲突中,他单枪匹马冲进敌阵救出了阿拉里克公爵——当然主要原因是米迪娅同样深陷重围,菲尔兹威引以为傲的斧骑兵大队与涌泉护卫军在他面前一触即溃,身经百战的正规军其实跟迷雾山脉上的野蛮人并无任何本质上的区别。此役正式奠定了他超一流武者的地位,从申得弗的“熊孩子”道格拉斯一跃成为如今的“铁熊”道格拉斯。北境中不乏好事者拿他与另外一名超一流武者,国王的弟弟瑟坦达·格雷戈里比较。他们曾在申得弗的竞技场中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如果不是王立学院动用了大量的学者,阿拉里克公爵也下了血本搜罗药草,这两人很可能都会落得终身残疾。

“装上马车就行了。”普鲁托尔说,但是道格拉斯只是傻笑,并无反应。“道格拉斯,把箱子,装进,马,车,里。”阿拉里克公爵在一旁说,对普鲁托尔抱以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道格拉斯只听圣女的指令,如果不是圣女开了口,我也指挥不动他。”

“米迪娅,妈妈!让我,听你的,话!”道格拉斯嘿嘿笑着,抱着铁箱往马车走去,“听妈妈的,话!有!蜂蜜!”

“这无伤大雅。”普鲁托尔说,同时不忘拿出纸笔记录道格拉斯的身姿。

“公务缠身,就不相送了。”阿拉里克公爵说,朝埃修敬了个军礼,“希望巴兰杜克爵士能够保护殿下周全。”

“理当如此。”埃修以军礼回应。

埃修一行人离开后,道格拉斯摇晃着走到阿拉里克公爵的身边:“米迪娅,妈妈!在哪儿!”

“在给你找蜂蜜。”阿拉里克公爵看也不看道格拉斯,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找够了就回来了。尽量少管圣女叫妈妈,她的年纪可比你还小。”

“妈妈,不让我,叫,才,不叫。”

“随便你吧。”阿拉里克公爵冷淡地说,“去拿一只渡鸦来,如果这次捏死了,一星期没有蜂蜜。”

第十八章 春之霾(二)

离开申得弗后,埃修原本打算在芬布雷平原上再度拜访一次伊凡勒斯子爵,尽管老人未必会给他正面的答复,但任何消极的反应都可能是微妙的讯息,哪怕是闭门不见也会为埃修留下推断的空间。然而芬布雷堡的位置偏离大路实在太远,那作为临时的护卫队长,埃修并不能随意离开队伍,更不能擅自将北境的王储带领至曾经质疑国王王位合法性的人面前,否则会招致极大的争议。埃修无奈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是普鲁托尔在穿越芬布雷平原的时候无意中提及到了伊凡勒斯子爵的坐骑“凛风”,埃修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尽管普鲁托尔为埃修难得的开口感到精细,但遗憾的是,他与伊凡勒斯子爵并没有什么交集,只是想近距离地观摩一下那匹寿命极其悠长、单凭嘶鸣就能勒止群马的神骏。

才踏进芬布雷平原,埃修便碰上了几支打着苍云猎鹰旗的队伍,自然是隶属于伊凡勒斯家族的部队。他们与埃修共行了一段距离,直到接近亚历克西斯公爵的辖区才调头离去。在瑞恩近郊短暂地休整补给后,队伍便进入了瓦尔雪原。盗匪从这里开始显著地密集起来,佣兵也出没得愈发频繁,往往是每走出一段距离就有厮杀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雪坡后面传来。只要不是发生在眼皮底下,埃修并不会强行插手。然而在深入雪原的腹地以后,那些厮杀声反而消失了,雪原上一片空旷死寂的颜色。埃修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但当道路延伸至两道坡度陡峭的雪坡之间时,他才生出了警意。此处的地形简直是为了埋伏而设计的,雪坡后面是成林的龙牙松,能供一支规模不大的部队轻易地藏身,只要有充足的远程火力便能居高临下地发动打击,还有树木当天然的掩体。而又因为雪坡斜度很高,踏雪攀登颇有难度,因此受埋伏的一方只能在道路中受挨打的窝囊气。埃修与雷恩曾经在穿越此处的时候遭受过一波不像样的伏击,好在两人皆是轻骑,稍一提速便立刻将第一波来袭的箭雨甩在马后。然而当下队伍中大多是重甲的步兵,还有一辆负载沉重的马车,行军速度不堪入目。但埃修虽然有所警惕,但并不如何重视,寻常盗匪的箭矢,别说射穿正规部队的铠甲了,能不能在铠甲表面上留下划痕都存疑,因此埃修也只是收缩了队型,将铁卫聚拢在马车周围。

袭击来得出乎预料,没有任何讯号,纷乱的箭矢已经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降临至马车的上空。众多披甲的人自雪坡顶端冒出,居高临下地朝埃修一行人射击。但护卫队的成员到底是格雷戈里四世旗下的精锐,在听到箭羽破空声的时候,不需要埃修指挥,铁卫与龙骑士已经自发地架起盾牌,立在马车所有可能的死角之前。拉车的驮马惨嘶一声倒下,而后那些备用的马匹也相继被射成刺猬——这伙伏兵分工明确,北坡的人负责朝马车射击压制卫队,南坡的人则射杀马匹。埃修并没有携带盾牌,他跳下马背,接连地腾挪,顺手从半空中抓了两根箭矢,找准机会反手回敬掷杀北坡上的两人。在他所处的位置被一波迅猛的箭雨覆盖前,埃修已经看清了两侧雪坡上伏兵井然的阵型,立即意识到这伙人绝非寻常的盗匪。

埃修一个飞扑,顺势从一具千疮百孔的战马尸体上抽出一面备用的盾牌,而后一路翻滚到马车边遮挡箭雨。密集而沉重的震感透过盾牌反馈到小臂上,埃修的臂膀都微微发抖。对方使用的弓弩出乎意料地强劲,一直都在对下方进行密集的压制,却不冲下雪坡肉搏。埃修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娴熟地转动盾牌接应其他人,同时也大致摸清了伏兵的规模:南北方向约莫各自盘踞了五十人,清一色披着轻盈链铠,装备重弩,他们面前的雪地上则是插满了弩匣。

“北境的勇士,跟随我冲锋!”普鲁托尔高喊一声,从车厢中跳出来,他已经换上了铁卫军的甲胄,左手持盾,右手握斧。他才一露头便招致了南北伏兵的集火,如果不是埃修见势不妙硬把他拽下马车,两边又有铁卫拼死来护,否则普鲁托尔极有可能要步那些骏马的后尘。

“这伙人纪律非常严明,战术执行力很高,不可能是瓦尔雪原上的盗匪,如果不是其他国家的正规军,那就是顶尖的佣兵部队。这是一波有预谋的、针对殿下的伏击。”埃修用两只手撑起盾牌,防御着来自正前方的箭矢,但是已经有箭头开始突破盾牌的夹层。

“您是超一流水准的武者,破局应该不难。”普鲁托尔转动着手里的短斧,他也知道这伙伏兵是冲着自己来的,原因无他,自他露面开始,箭矢基本就落在他的周围。

“杀光他们没有难度,”埃修回答,“但在这期间我无法护卫殿下周全。”

“哪里的话,爵士,”普鲁托尔笑笑,“有机会可以向学者们请教下战阵的知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极限的。而且王室卫队这种小场面见得多了。”他举起短斧,用力敲打着身后的马车,“北境的勇士们,结龟甲阵!”

一声令下,龙骑士与铁卫举着盾牌,以普鲁托尔为中心层层合拢,在密集的箭雨中组成了一个巨大而严密的堡垒。普鲁托尔有条不紊地下令,于是龟甲阵开始缓缓地朝北坡逼近,找了个相对平缓的坡度开始攀登,整个过程中,架起来的盾牌纹丝不乱,始终维持着规整的形状。“南坡就交给您了,爵士!”

箭雨“噼里啪啦”地砸落,“龟壳”虽然在冲击中剧烈地晃动,却始终没被撬开丝毫的缝隙,每一步都前进得极为坚实与强硬。护卫队逐渐接近了北坡的伏兵,对方并不打算跟他们短兵相接,开始有序地后退,但盾阵适时打开,若干柄短战斧旋转着掷出,立时将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还没等他们还以颜色,盾阵便及时合拢,继续逼近。伏兵中不知道是谁怪叫了一句:“草,忘了‘苍龙隐手’还能这么用!”

苍龙隐手!

就跟龙骑士团在国立骑士团中是个异类一般,龙骑士们的骑士隐手在诸多大名鼎鼎的骑士团隐手中也有“别致”的名气。并不是什么做工精良,杀伤力强悍的利器,就是一柄短小精悍的战斧,甚至都没如何开刃,用来当伐木斧都嫌迟钝。跟菲尔兹威良好工艺打造的飞斧不同,由于短战斧的斧柄由沉重的龙牙松木材制成,斧头的金属分量又不足,因此重心非常靠后,并不适合投掷,但是凭借其重量,就算隔着铠甲也能砸得人气血翻涌,短兵接战前一通乱扔倒也能有效地干扰敌人。虽说名义上是骑士团的隐手,却在瑞文斯顿的军团中大规模地配备,倒也是符合龙骑士团不受瓦利德斯宪章约束、特立独行的作风。这一轮飞斧并没有对伏兵造成有效的杀伤,但却延缓了他们的步伐,还没来得及重整阵型,一个人影已经越过龟甲阵跳上了北坡,手中形制狰狞的战斧大开大合地砍杀。

龟甲阵散开,普鲁托尔目瞪口呆地注视如同虎入羊群般的埃修,转头看向南坡,那里已经成了惨烈的屠宰场,满地都是支离的躯体,大部分人连佩剑都还没来得及拔出就被埃修凶狠地一斧两断。那柄狼斧锋锐得匪夷所思,因此埃修的杀戮也高效得匪夷所思。普鲁托尔终于亲身见识到超一流武者这个名号究竟承载着何等程度的暴力。埃修一斧头就斩翻了面前的三个人,有些佣兵反应比较快,直接端起重弩对准埃修击发,然而斧刃准确地自箭头中间切过将箭杆箭羽一分为二,而后毫不停留地将重弩连同握持的手臂斩断。剩下的伏兵解散阵型四下奔逃,却被埃修从后面追上一斧一个干净利落地砍倒,有几个漏网之鱼没跑出多远距离也被徒手掷出的弩矢从后脑贯穿眉心。而当埃修将狼斧别回腰间,沉默地返回普鲁托尔面前时,呼吸甚至平稳得像是才进行过一场悠闲的散步。

“人们都说超一流武者是被神明赐福的战士,我现在已经有些相信了。”普鲁托尔敬畏地说,举起手朝埃修致以军礼,龙骑士与铁卫们同样如此。

第十九章 春之霾(三)

伤亡的清点很快结束,护卫队并未出现战死者。铁卫与龙骑士不愧是北境最精锐的部队,而能够护送王储的战士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所穿戴甲胄的锻造工艺皆是最高水准、最高规格,多层次的防护在百来架重弩的齐射中有效地保护了要害,因此大部分人的伤势虽然不轻,但依然了保留相当的战斗力。有三名铁卫持盾的左臂被弩矢贯穿——他们处于龟甲阵的最前方,从正面承受了箭雨绝大部分的冲击力,好在他们的盾牌彻底报废前埃修及时登上了北坡。零伤亡固然可喜,但所有人的表情都不乐观,队伍中的马匹都没能在这场伏击中幸免——实际上它们也是被箭雨刻意关照的对象。如此一来马车基本上处于瘫痪的状态,队伍的移动力被降到了最低。马车中的行李却不能随意地抛弃,无论是普鲁托尔在读或未读的典籍孤本,还是埃修那三口足足装有数十万第纳尔的铁箱,在取舍的天平上它们的价值都要远远地压过它们的累赘。

“有什么办法查明这伙人的来历吗?”普鲁托尔踢开脚边的一具尸体,试图从装束上判断出伏兵的归属,但是他失败了。死者的衣甲没有任何可以追溯的标志,使用的武器工艺也很平庸,而且铁匠铺的印记也被刻意地抹除。几名铁卫警惕地跟随在他左右,以防有人在死尸堆里浑水摸鱼,暴起袭击——不过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在被埃修扫荡过后,能够留有全尸便已是万幸了。余下的铁卫与龙骑士则按照埃修的指示,在两侧的雪坡上回收重弩与弩矢装备自己。

埃修并没有参与到战场的清扫工作中,只是怔怔地盯着队伍来时的方向出神。北境王储的行程说不上隐蔽,但也没有张扬到路人皆知的地步。可这伙伏兵却是有备而来,他们挑选了最险恶的地形,采取了最致命的战术,发动了最凌厉的攻势。如果不是王室卫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以及那出人意料的龟甲阵,埃修就算能在这里护得普鲁托尔周全,护卫队也会损伤惨重。龟甲阵已经在潘德流传了两个世纪,并不是什么新颖的战阵,却并非潘德本土的发明,而是远洋之外的“特产”。奥萨·索伦自古巴克斯帝国带来的不止有凶悍的军队,同时还有严明的阵型,龟甲阵正是其中之一。结成方阵的步兵顶起大盾,可以实现三百六十度的无死角防御,如果编入长矛手则可以瞬间从铁乌龟化身成铁刺猬。旧潘德帝国的狮鹫骑士团在奥萨森严的步兵阵线前损失惨重,却束手无策。

每一名征召入伍的帝国士兵,第一项学习的阵型永远是龟甲阵,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萨里昂的赤色怒涛席卷过来时站稳脚跟。而又因为有共同的世仇,瑞文斯顿与帝国一向交好,哪怕隔在大陆两端没有影响双方互通有无,龟甲阵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北境的战士一向桀骜散漫,难以管教,尽管龟甲阵是最基础的阵型,但也需要严明的纪律才能有效搭建,很考验领主的统兵能力,加之瑞文斯顿的游侠团又是五国中最优秀的射手部队,战场上向来只有瑞文斯顿以箭雨压制敌人,鲜有被压制的情况,因此龟甲阵并未在北境的军队中普及,只有精锐部队接受了相应的训练——现在看来,效果意外的不错。

谁是那个可能的泄密者?埃修思索。只有对护卫队的行程有一定的了解,才能做出如此具有针对性的布置。他首先排除的是威廉将军与瑟坦达,能与格雷戈里四世同乘马车已经说明了君臣间的信任与忠诚,更何况后者还是国王的胞弟;离开凛鸦城后,他们经过了不少伯爵的领地,似乎谁都有泄密的可能。伊凡勒斯子爵的嫌疑最大,别看是老人逼迫埃修发下保护王储的重誓,然而在队伍穿越芬布雷平原时,他旗下的几支部队几乎是在左右形影不离;高层的泄密还远远不够,路上一定得有连贯的盯梢才能精确地掌握王储的行程。也许从马车离开凛鸦城那一刻起,就有很多藏在暗处的眼睛亮了起来。埃修自己也该负有责任,他没有派出游走巡逻的斥候,若是能够提前一段时间发现这支伏兵,那么队伍的应对都会从容许多,至少能少损失几匹骏马。

“爵士,您在想什么?”普鲁托尔走过来,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埃修的肩膀,“战场已经打扫完毕。如您先前的命令那般,每个人都带上了一支重弩,一匣弩矢。战士们正在等待您下一步的命令。”

“就地休整二十分钟,我要去侦查一下周边的情况。”埃修瞥了一眼普鲁托尔,后者的怀中有一只渡鸦正在不停地扑棱翅膀,“没有派出斥候巡逻,是我的失职。”

“这倒是事实,爵士您虽然勇武非凡,但是在军事上显然缺乏最基本的意识与素养。”普鲁托尔点了点头,“今天发生的一切,我会通过渡鸦向父亲报告。希望爵士不会介意。在爵士归队前,我会与铁卫待在一起。”

埃修在附近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其他盗匪的踪迹,不过倒是逮了几匹雪原上的野马回来。埃修没费多大力气就以捏面骨的手法驯服了它们,于是马车又有了动力重新上路。几名龙骑士也获得了坐骑,自告奋勇地担任起了斥候的职责。不过在走出这段雪坡后,余下的路程便是一马平川,不再有什么适合伏击的地形。不过众人都没有放松警惕,毕竟马车里坐着的可是北境的王储,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

一只渡鸦划过森白的天空,飞过瑞恩的长歌港,又飞过申得弗的使落码头,展开双翼在波澜起伏的内海上方滑翔。一艘轻舟悄无声息地跟在下方,借助强劲的风力,紧紧地跟随在渡鸦的后方。轻舟的前头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一架巨大的重弩被他端在手里。男人举起重弩,做出瞄准击发的姿势,任由身下小舟如何摇摆,弩机的准星始终跟随着那只朝凛鸦城飞去的渡鸦。

渡鸦飞得很快,而随着内海上风向改变,小舟开始降速,双方的距离逐渐拉开,男人却不着急,手指轻轻地摩挲过扳机,慢慢地将准星抬高。

男人扣动扳机,天空中划过一道暗色的影,渡鸦应声而落,在即将摔入海面时,一支系着绳索的长矛刺穿了它的身体。男人慢条斯理地往回收绳,将渡鸦的尸体拉到自己手中,娴熟地从爪子上取下皮筒,将其中的信笺倒在手中,扫了一眼便揉成团,连同渡鸦的尸体一同扔进海里。

“北境新晋的男爵,巴兰杜克……”男人自言自语,“果然有点厉害。”

第二十章 春之霾(四)

安森已经失眠一个月了。

自从波因布鲁守卫战结束以后他便一直被梦魇所困扰,尽管安森在战役期间从未踏上最血腥的前线,然而仅仅在战场的角落目睹便仿佛将他置身于地狱的边缘,当中的惨烈景象早已被无形的魔鬼残暴地铭刻进记忆深处。刀剑的交鸣、堆积如山的尸体,浸没脚跟的血池以及将死者的哀嚎总会在安森阖上眼帘时从梦境的边缘悄悄地攀爬上来,对他展开无止尽地追逐。哪怕安森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耳边仍会残留着幽邃的回响。

安森总觉得是因为他们现在的驻地太安静、太空旷的缘故,那些好不容易才混得脸熟的佣兵都死在了城墙上,基斯亚不知所踪,埃修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以后也跟雷恩一起离开了波因布鲁,偌大的营地中只剩下他与萨拉曼的两顶帐篷孤零零地伫立着,每次安森望过去的时候,都以为那是两座孤坟。

萨拉曼接手了安森的训练,但只是监督安森是否在严格地执行基斯亚先前制定的训练计划。但睡眠不足的安森完全无法承受骑士团水准的训练强度,萨拉曼也看出他状态不对劲,并不勉强,甚至自作主张让安森休息一个月。这个决定同时解放了两人,安森可以在白天断断续续地打几个盹,而萨拉曼则能够长久地在波因布鲁的酒馆里泡着。据说是埃修离开前交待他多多打听关于伊斯摩罗拉的消息,而在那个达夏汉子的认知中,没有什么是比酒馆更可靠的消息来源——也或者是他单纯想体验一下北境的酒究竟有多烈。萨拉曼从上午开始便在酒馆里坐着,然后晚上一身酒气地回来,倒头便睡——也亏得他每次都能认清路,甚至能平稳地走回来。安森不得不把自己的帐篷挪到了营地边缘才能摆脱萨拉曼肆无忌惮的鼾声。

不用训练以后,安森突然发现自己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他在下城区的一家伤药馆里担任下手,可是在看到血后他的手便不停地发抖,哪怕是一滴血珠安森都能从中看见曾在梦境中纠缠他的景象——甚至被渺小的血色镜面映得更为盛大而恐怖。为此安森打翻了好几个药钵,最严重的一次险些耽误了一名重伤佣兵的救治。安森没待几天便被赶了出来。

安森觉得自己很可耻,明明怀揣着骑士的梦想,自己却似乎在第一次上战场时被吓破了胆子,到现在还没缓和过来。更糟心的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萨拉曼是个大老粗,埃修不在——实际上就是埃修在安森也不敢去跟他说,两人虽然差不了几岁,可安森总觉得他与埃修之间隔着一道极深极广的代沟。也许基斯亚会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可安森总觉得自己会不好意思吐露那点可鄙的情绪,因为他太憧憬对方了,对安森而言基斯亚无限地接近他心目中的骑士楷模——然而他失踪了,萨拉曼也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作为佣兵,他们并没有资格被统计进战死者的名单中,因此安森完全没有寻找的渠道。也许埃修会知道,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希望可以赶在自己精神崩溃之前吧。安森将铁锅从火堆上取下,看着沸腾的雪水逐渐平静下来,自己憔悴的脸孔随着水面的摇荡逐渐定型。他的黑眼圈一天比一天重了。

突然又有一圈波纹漾开,安森警觉地抬起头,他听见了密集的马蹄声,期间夹杂着车轮缓缓碾过地面的声音。有队伍正在朝这里靠近,而且规模还不小。是埃修回来了?安森惊喜地跳起来冲到营地门前,却大失所望。他的确看见了一支人数众多的车队,可领头的却不是埃修,而是雷恩。他已经不再穿那套破损不堪的骑士铠甲,而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甲胄,印象立时光鲜了许多。可雷恩的脸色却很阴沉,看见安森过来,他略过了问候,直截了当地问:“巴兰杜克回来没有?”

安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巴兰杜克”是埃修的姓氏,随即摇了摇头:“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雷恩并不回答,绷着脸扬起马鞭,示意安森让开道路,而后领着车队进入驻地。死寂了许久的营地终于有了些许生气,驮马从鼻孔中喷出厚重的白雾,低下头大口痛饮马槽中冰凉的雪水;车夫将马车推到营地的边角,然后开始搭建自己的帐篷。一个精瘦的老头在营地里四处走动,一边看一边摇头,而后朝雷恩响亮地喊了一声:“雷恩小子,伯爵不是让我们前往伊斯摩罗拉吗?你怎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

“巴兰杜克还在路上,他是领地的主人,得等他。”雷恩面无表情地回答。

“爵位不高,架子倒是挺大的。”老人往地上啐了一口,“那我去趟王立学院,看看那些老家伙有几个还活着。”

如同往常一样,萨拉曼在深夜醉醺醺地回到了驻地。此时营地已经大大变了模样,不复之前的冷清,萨拉曼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直到认出自己的帐篷才将信将疑地踏入,却跟几名守夜的车夫起了冲突,要不是雷恩碰巧路过,出面阻止,萨拉曼估计要被架起来扔进路旁冻结的臭水沟里。雷恩带过来的这些车夫都不是普通的杂役,而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只是出于特殊原因没有着甲。不过萨拉曼大概有些不忿,发了好一顿酒疯,又被雷恩给硬生生地揍趴下然后扔进了帐篷。

安森今夜终于睡了个好觉,再没被噩梦纠缠。

在雷恩归队三天以后,埃修也终于抵达了波因布鲁。与他同行的还有二十名铁卫,十名龙骑士,但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到营地,而是绕了个道,在王立学院前短暂地停留以后再返回。面积本就不大的驻地平空又多出三十人,空间立时显得捉襟见肘。

埃修与雷恩的见面颇有戏剧性。雷恩绷着脸慢吞吞地走到埃修面前:“巴兰杜克阁下,雷恩·里奥德雷·奥迪尔在此向您报告,按照伊凡勒斯子爵的指示,我从芬布雷平原带来了五十名工匠,途中于瑞恩城接收价值一万第纳尔的粮食辎重,其中小麦二百五十公斤,燕麦六百公斤,冻鱼干一百斤。共计动用了十辆马车,八十匹驮马,汇报完毕。”说完,他迟缓地抬起手,拇指磨磨蹭蹭地划过眉心,可以看出雷恩对此很不情愿,甚至很抗拒,但他终究还是完成了瑞文斯顿的军礼。

“知道了。”埃修平静地点了点头,回以军礼。但是雷恩已经转过了身子,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了一旁。

“你就是伊斯摩罗拉的新领主埃修·巴兰杜克?看着倒是蛮年轻的。”精瘦精瘦的老头大大咧咧地走到埃修面前,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埃修的肩膀,“唔,确实有点本事,难怪能斩杀预兆之狼。”

“您是王立学院的哪位学者?”埃修没有避开老人略显无礼的举动,他注意到对方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精致的手环,上面串着几颗圆润的白色石珠,手环与石珠的成色都很新,似乎是才挂上去不久。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赫菲斯托,平民出身,没有姓氏,所以爵士你不需要对我用敬称。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学者,而是芬布雷的前任工匠长,现在是你手下的工匠头头。”老头懒洋洋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前往伊斯摩罗拉?”

“现在。”埃修说。

第二十一章 春之霾(五)

赫菲斯托自报家门的时候埃修其实并没有他看上去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在瑞文斯顿,“工匠长”是一个极具分量的头衔,担任此职务者无一不是王立学院出身,本事大,手段高,话语权仅次于领地的管理者。埃修在瑞恩就见过一名工匠长,仅仅是为了表示谢意便自作主张地要以成本价的骑士团制式装备抵扣赏金,甚至不需要向那位以独断专横著称的亚历克西斯公爵请示。尽管龙与猎鹰翱翔的时代早已过去,曾是猎鹰骑士团总部驻地的芬布雷堡早已不复格雷戈里三世当权时期的辉煌,但也许正如伊凡勒斯子爵对埃修所说的那样,权势不再而底蕴依旧——不是每位领主的封地都有一位资深的工匠长坐镇,也不是每位领主都能慷慨地将工匠长与五十名年富力强的工匠转手交托给他人。这批人对一名新晋男爵的助力难以想象,能够在建设领地期间帮他少走很多弯路。而且埃修也没有想到雷恩会从芬布雷堡中带出那么多工匠,他原以为伊凡勒斯子爵只会象征性地派遣几名学徒给他。

“先不急,子爵让我捎段话给你。”赫菲斯托上前一步,凑近了埃修,压低了声音,“男爵阁下,我已经忠实地履行了你我之间的一部分约定,而剩下的部分在我的生命终结之前也将继续履行下去。希望在秩序女神的天平上,你我的付出能达成令她满意的平衡。”

“我会的。”埃修点头。

“我可不会特意回到芬布雷帮你转达这句话。”赫菲斯托耸了耸肩,“接下来是老头儿我要跟你说的:这五十人不会全部跟着你过去,我要留下三十人到各处采购物资——你无需操心资金的问题,子爵在出发前给我拨了一笔数额不菲的公款,在这笔第纳尔用尽前我都不会找你要钱。当然,你也无权向我索要,作为伊凡勒斯子爵指派到阁下领地的工匠长——工匠头头,”在更改对自己称谓的时候老人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弃,“我对这笔资金有完全的掌控权。”

“这我了解,还有别的事情我需要知道吗?”

“没了。收拾一下,准备出发!”最后一句赫菲斯托是朝营地里的工匠里喊的。“矩尺座,圆规座,你们两组跟着男爵,到了目的地以后一组负责设计一个完整的运输补给路线,想办法将伊斯摩罗拉纳进北境的交通网络中,另一组就地勘探矿脉,有条件的话就建立补给营地,越多越好!天炉座,你们跑趟申得弗,买八十米的亚麻布,针脚越厚实越好;南冕座,你们到温德霍姆买十张上好的鲸皮,要成年的抹香鲸,再捎二十根良质的铁橡木;天坛座,从长歌港坐船去自由城,想办法弄到至少五十公斤的生铁,上不封顶,只要回来的时候别沉就行了,我可不会去内海捞你们。”他以惊人的语速下令,以星座名分组的工匠们便开始井然有序地分配马匹,各自登车,他们每个人都配备了武器,弓弩刀斧一应俱全——很显然,他们的安全也不需要埃修去操心。

萨拉曼走过来:“头儿,关于伊斯摩罗拉,我在酒馆里打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要现在听吗?”

“不急,收拾下行李,我们要出发了,路上再汇报。”埃修说,“安森呢?他的训练有落下吗?”

“头儿,其实……”萨拉曼将安森此前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埃修沉默地听完后,烦躁地挠了挠眉心。基亚还在的时候这些事根本不需要埃修去过问,他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副官,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切关键的情报筛选、整理完毕,同时还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内勤事务,安森的心理问题对埃修来说很棘手,但换成基亚或许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开解对方。可如今基亚大概早已在马里昂斯当回他的子爵了,于是埃修就不得不亲自面对这些难题了。

……

普鲁托尔正在院长居所安静地等待布罗谢特回来,门外堆放着他的行李。哪怕身份显贵如他,若想在王立学院中学习也一样要办理相应的手续——又或者正是因为身份显贵如他,只有院长才能以相对平等的姿态接受他的请求,不过布罗谢特临时有事并不在居所。为了不至于错过,普鲁托尔婉拒了阿尔德玛公爵的邀请,就在居所内做些随意的速写打发时间。

门口走过几名学者,交谈的声音绕过虚掩的门传进房间,“听说了吗,前几天赫菲斯托老师回到王立学院了。”

“那个赫菲斯托?你不会说的是——”

“对,就是那个赫菲斯托。当年冶炼学、地质学与工艺学共同的首席大导师啊,也是当初破了最年轻首席大导师记录的人。如今统管瑞恩城后勤事务的工匠长伏卡洛也曾经是他的学生。要不是当初赫菲斯托接受了伊凡勒斯家族的邀请,去往芬布雷堡担任铁匠长,不然那三门学术恐怕就被他整合为一门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健在啊?我还以为亚历克西斯公爵攻占芬布雷堡时他已经遭遇不幸了,毕竟以他老人家的脾气……啧啧。”

“倒不至于,瑞恩公爵再怎么跋扈也不会随意杀害一名王立学院的学者,不过芬布雷堡内的工匠倒是被他掳去了一大半。据说全盛时期赫菲斯托手下有八百八十名工匠,以天空的八十八星座命名,现在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

““山猫屎!”一名年轻的学者粗野地骂出声来,“他就不能好好地在芬布雷平原度过余生吗?这次回来时不会是想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吧?那整合以后我地质学的石珠是不是会被收回?”

“这应该不至于吧,当初布罗谢特老师还不是院长的时候就不同意他这么做,因为两人都是举足轻重的首席大导师,这次回来他也就讨了个新的学术之环和石珠。”

“你们在我居所前面聊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怕我听不到是吗?”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兀地插入进学者们的谈话之中,“没什么好担心的,该干嘛干嘛去。还有,是谁把这么多包裹堆在门口的?”

普鲁托尔拉开门走出去,向庭院中站着的老人优雅地行礼:“普鲁托尔·格雷戈里,向布罗谢特院长问好。”

第二十二章 春之霾(六)

“我还以为你会带很多随从。”布罗谢特上下打量着普鲁托尔,“一路还算安全吗?”

“有点小波折,”普鲁托尔轻松地微笑,“好在巴兰杜克爵士顺利地处理掉了。”

“居然是他来担任你的护卫?”布罗谢特有些意外,“那陛下可真是不吝惜对他人的信任呢。”

“虽然这么说对于巴兰杜克爵士而言并不是很中听,但院长您有必要知道,值得父亲信任的并非是他,而是您。而且我相信巴兰杜克爵士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

布罗谢特耸耸肩,不置可否。他走进自己的居所,扫了一眼普鲁托尔随手放置在书桌上的羊皮纸“这是你的画作?这些年进步不小。如果你有兴趣继续钻研可以选修佩塔斯特的美学课,他是艺术学派的首席大导师,也是当之无愧的绘画宗匠,各种风格都能信手拈来。他在图书馆有一排专门的展架,没事的时候可以去观摩观摩。”

“如果有多余的精力的话自然乐意,但我来此的主要目的还是想跟在院长身边学习。”

“不,你的课程会由相应的首席大导师安排。”布罗谢特摇了摇头,开始在书桌后面起草文件,“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王立学院的旁听门生,享受每周一磅的木炭配给,以及图书馆前五排典籍的借阅资格。自你入学之日起一个月后,你将自动晋级为正式门生,木炭配给加半磅,可以在图书馆随意借阅前八排的典籍。”

“旁听门生……”普鲁托尔苦笑起来,“我还以为我至少会从见习学者起步。”

“当初你父亲亦或是你祖父到我这里来时,待遇与你如今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就如学者一般起居,学者一般深造。在军事、历史、哲学上颇有造诣,他们回到凛鸦城的时候已经足以在王立学院中提名成为导师。当年我兼任多门学派的大导师,因此才有了师生之谊。陛下应该没告诉你如今我已不再担任教职。而我目前的研究并不适合让一位王储去学习,这只会让他被无关紧要的知识所分心。”

“一切听凭院长安排。”普鲁托尔不再多言,毕恭毕敬地朝布罗谢特行礼。

“好极了,”布罗谢特在羊皮纸的末尾署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递到普鲁托尔手中,“跟我来吧,我带你到宿区。你的行李我稍后会派遣几个医仆送过去。哦,还有。”布罗谢特在踏出居所前停顿了片刻,“如果不是非常紧迫的事情,尽量待在学院里,如果有需求,可以向达哈尔大尉报备一声,他会指派一队黑矛骑士担任你的护卫。目前仍在非常时期,还请殿下理解。”

……

兰马洛克坐在阿尔德玛公爵对面,后者的面前放着一张信封,角落上盖着一只乌黑的三岔鸦爪印,乍一看与黑矛骑士团的暗鸦矛羽徽记有些相似,只是勾勒的手法过于粗糙,原本矛尖的位置被扭曲的利爪所替代。这封信并非是由渡鸦送来,然后由专人递交到阿尔德玛公爵面前,而是被一只大摇大摆从天台飞进来的乌鸦叼在喙里,丢在桌上,还没等侍卫有所反应,得意地叫了两声便扑棱棱沿着来时的路飞离了城堡。兰马洛克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伸到背后,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向公爵汇报的时候从未带着弓箭。他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乌鸦,趾高气扬得不似同类。而且北境真的有人会训练乌鸦作为信使吗?跟它们的远方表亲渡鸦不同,乌鸦是留居动物,并无长途迁徙飞行的习性,而且更为桀骜野性,驯养一只乌鸦不会比熬服一头苍鹰简单到哪去。阿尔德玛公爵对乌鸦与信的到来并不觉得惊讶,但他始终没有伸出手拆开信封,只是低着头,沉默而阴郁地凝视着那个在信封一角张牙舞爪的印记。

“大人?”兰马洛克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

“兰马洛克……”阿尔德玛公爵终于抬起头,兰马洛克惊讶的发现他的眼里布满了不甘的血丝,“我曾经年少无知,对人许下了自大的诺言。我原本以为履行的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颜色森冷的黑铁令牌,兰马洛克一眼便认出来,那是他此前交还的王爵铁令。在北境任意辖区内,出示此令者可以短暂地拥有与国王相当的权柄。老阿尔德玛病逝前将这块王爵铁令交给了布罗谢特,后者又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拿出,以此逼迫兰马洛克不去追究埃修与基亚等人的身份问题。现在这枚王爵铁令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与一块废铁无异,但阿尔德玛公爵只是紧紧地将它握在手心,他就像是一名溺水者,拼命地捞住一根纤细的稻草。但那股要溺毙他的暗涌源于何处?绝望的情绪又从何而来?兰马洛克一无所知

王爵铁令颓然地自阿尔德玛公爵的手心中跌落,他终于拿起了信封,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甲掐破了封皮,却始终没能将其撕开。那个曾经在圆桌会议上想要毅然放弃波因布鲁以保留北境军力的铁腕公爵似乎在此时失去了决断的勇气,当他再次看向兰马洛克时,眼里的血丝愈发地密集“誓约与誓约之间,有没有轻重高下之分?”

“大人,骑士以荣誉所许下的每一个誓言都是至高无上的,若是发生冲突的话,当以立下誓约之日起最早的誓言为准,越久远,便越牢固,也更有优先践行的权力。”兰马洛克想了想,微妙地引用且引申了瓦利德斯宪章中的纲领,毕竟瑞文斯顿在骑士贵族制度上跟萨里昂一样承袭自旧潘德帝国,龙骑士们所鄙夷的只是成立骑士团时所要遵从的、那些繁琐而死板的规章而已,因此他们会选择性地遵循宪章中合乎心意的骑士守则。

“优先践行?”阿尔德玛公爵的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你知道潘德历史上多少名正言顺的背叛,都是基于这个光明正大的准则吗?”

“大人……”兰马洛克没来由地感觉到不安,从公爵口中迸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尖利得让他感觉如芒在背。

“你出去吧兰马洛克,”阿尔德玛公爵梦呓一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要再等等,再等等,等到‘那个人’有所行动再做决定。”

第二十三章 雪之瞳(一)

离开波因布鲁以后,萨拉曼向埃修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他所收集到的、关于伊斯摩罗拉的见闻。

别看他在酒馆里待了将近一个月,探听到的信息却很有限,包括酒馆老板在内都没人听说过这个拗口的名字。

萨拉曼为酒馆里的每一位酒客都买了一杯最好的酒,挨个与他们碰杯,可酒客们放下酒杯以后就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对伊斯摩罗拉一无所知。

前三天萨拉曼一无所获,但在第四天的晚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农民走进了酒馆。

他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愁苦的眉容间结了一层厚重的霜。他没有点酒,只是卑微地站在角落,用低落而不抱希望的声音恳求有人去拯救他那被强盗威胁的村落。

可这个农民甚至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只说是在很远的东边,坐落于冰流的尽头。

农民的话刚说完所有人都在摇头:他们从未听说在北境还有如此偏远的村庄,冰流的尽头?

那几乎就在迷雾山脉的边缘,真有人会在那里生活,与野蛮人比邻而居?

更何况这个农民居然能从这么偏远的地方无恙地抵达波因布鲁,要么是射手之神垂青于他,要么就是一个阴险的陷阱,诱使同情心泛滥的佣兵走进杀机四伏的雪原之中。

萨拉曼对这名农民的身份也有些将信将疑,但他心里记挂着埃修交托的任务,因此留了个心眼。

在后半夜,终于有人答应了农民的诉求。那是一个落魄的佣兵,穿着廉价的铠甲,一条紧致的皮鞭草草地束在腰间,鞭尾已经散成了毛刷,显然使用得很频繁。

萨拉曼前几天也跟此人打过交道,他只在深夜来到酒馆,点上两大杯最便宜,也是最苦涩的麦酒,一个人慢慢地喝完便离开。

据说这人此前是奥登堡的教官,但不知为何被阿诺德斯伯爵给解雇了。

他的出现让农民几乎痛哭流涕,两人连夜自波因布鲁的东门出城,冒着大雪朝奥登堡的方向走了,之后便再无音讯。

那名前教官再没有出现。不过往后的几天里这件事倒是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

一名健谈的学者来到酒馆,听到酒客们议论此事,说了一句:“冰流的尽头?那里不是伊斯摩罗拉么?我还以为那个村落早就从瑞文斯顿的版图里除名了,没想到还有人烟。”萨拉曼有心多问一些,可惜的是那名学者也仅是知道这么多而已。

“冰流的尽头……”埃修将一张泛黄的羊皮卷轴摊开,这是格雷戈里三世执政时代的地图手抄卷,由王立学院友情提供。

那条起源于远东、流经凝霜桥汇入内海、将波因布鲁与巴兰利分隔开来的河流名字便是冰流。

在这张地图上,伊斯摩罗拉坐落于冰流与迷雾山脉的交界处。若是除去气候的因素,地理环境还算优越,吃山又能吃水,只是还要跟迷雾山脉上的蛮子与流放的盗匪打交道,没有武装力量的村民显然是当中最弱势的一方。

如果那名农民没有伪造自己的身份,那么伊斯摩罗拉或许还没有荒凉到成为一个仅存在于旧地图上的单词。

只是埃修心下有些忧虑,过去了那么多天,自己抵达的时候伊斯摩罗拉也许已经变成了贼匪的据点了。

他们一路上的天气情况不错,看不出什么暴风雪的预兆。不过在走出奥登堡的辖区范围后,雪原便成了彻头彻尾的无法之地,再大胆的佣兵也不会贸然深入此处狩猎,不然变成猎物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经年的道路被拆得七零八落,两侧的雪坡上随时都能看到晃动的人影,大抵是匪团的斥候在远远地判断这支有些规模的部队是可口的肥肉还是强硬的铁板。

不过铁卫与龙骑士那身明晃晃的重铠颇有威慑力,因此那些人只是在弓弩的射程外远远地尾随。

偶尔也有彪悍的盗贼团大摇大摆地冲出来拦路,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强度都不及埃修在瓦尔雪原上遭遇的伏击,几轮重弩的齐射就将这些乌合之众射得人仰马翻。

不过埃修并未掉以轻心,也不单独派人巡逻,而是三人为一伍,在部队随时可以接应的范围内游荡——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

有时候埃修自己也会加入巡逻的行列中。很快就连支离破碎的道路也隐没在厚重的雪中,斥候随即觉察到附近有迷雾山蛮子出没——这些人与寻常盗匪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那一身灰白色的皮质束袍,以及简陋原始的武器,而且对于任何迷雾山脉以外的行人抱有强烈而致命的敌意。

劫匪们尚能理性地掂量自己与正规军的差距,但迷雾山蛮子岂会在意这些?

哪怕没有预兆之狼的带领他们都敢挥舞着被削尖的树枝与腿骨冲击严阵以待的波因布鲁,更何况是这支在雪原中孤立无援的部队?

在双方互相打了照面以后冷寂的雪原顿时有了些血腥的热闹氛围,蛮子们以部落为单位向埃修一行人发起进攻,甚至组成零散的灰潮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虽然威胁不大,却严重地拖累了队伍行进的速度,而且还将众人逼得偏离了大道,只能沿着封冻的冰流且战且行,继续往东。

好在赫菲斯托手下的工匠都并非弱不禁风的后勤人员,在铁卫与龙骑士体力有所不支的时候他们主动站上了前线,极大地缓解了部队的压力。

双方在冰流附近又厮杀了足足一个小时,迷雾山部落伤亡惨重,埃修这边也几乎个个挂彩。

往后他们再没遭受到攻击,埃修猜测这片区域的迷雾山蛮子可能已经全部被肃清了。

这反而省事了不少。埃修打量着周围的地形,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个大概的位置,也许哪天有空了可以回来这里收割冻僵的鼻子,趁着赏金狩猎季还没结束再捞一笔。

虽然这场风波以后他们已经偏离了大路很远,不过埃修并不担心他们在雪原中迷失,在他的两侧,迷雾山脉与冰流于广袤的雪原上纵情地延展,山与河在地平线以外之接点便是他封地的所在。

第二十四章 雪之瞳(二)

波因布鲁,下城区,一家不起眼的旅店。

盖尔博德·伊凡勒斯在店门前勒马,视线透过两扇歪歪斜斜朝外打开的木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破落的门面与陈旧的装修。旅店的老板对这位潜在的顾客视而不见,半躺在柜台后面打着瞌睡。盖尔博德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将旅店的名字与位置再三对照,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会面的地点。他先是在马背上静坐了一会,直到胯下的坐骑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他才意识到这里不会有殷勤的马童随时准备着将顾客的坐骑牵到马厩。盖尔博德自嘲地笑了笑,翻身下马,从马鞍上卸下一个沉重的瓦罐,而后双手吃力地抬着,一步一步走进旅馆。他迈进门槛的时候老板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打量了他一眼:“什么乐器能让嗜血的熊罴起舞?”

盖尔博德迟疑地朝他走过去,说出接应的暗号:“竖琴。”

“你迟到了,”老板站起身,推开储藏室的门,“进去吧,她在酒窖里等你。”

盖尔博德抬着瓦罐,小心翼翼地走下地下室,头顶的木板“喀嚓”一声合拢,激得烟尘乱扬。他每踏出一步都会使楼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墙壁上的烛火一路朝下,幽微的光如暗夜中氤氲的雾。

盖尔博德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因为长时间的托举重物,他的双臂此刻都有些发酸。他放下坛子,大口呼吸沉闷的空气,顺带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酒窖里没有酒,只摆放了一面宽大的长桌,要见他的人就在尽头坐着,披着斗篷带着兜帽,看不清真容。见到盖尔博德正看向此处,斗篷“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少顷,一只修长的手臂缓缓抬起,示意盖尔博德落座。

“这是您来前点的东西,波因布鲁特产的蜂蜜,价格不菲。”盖尔博德将瓦罐双手推过去,对面披着斗篷的人单手揽住,又托起来,轻巧地放在脚边。盖尔博德的眼皮微微地跳了跳,哪怕他知道面前这个人的身份,也不免一次又一次地对这份自己永难企及的怪力感到惊叹、嫉妒,以及……自惭。

“非常感谢。”兜帽下传来的声音虽然冷漠,却带着女性的柔美。兜帽被取下,露出一张被轻薄的白纱覆盖住的半张脸庞,五官姣好的全貌依稀可见,暗棕色的长发随意地在脑后束成马尾。盖尔博德不以为意,申得弗的天琴圣地训练出来的女武士都是如此做派,对面纱有着近乎偏执的痴迷,他面前的圣女米迪娅当然也不会例外——哪怕这样很有可能令她的伪装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盖尔博德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这些女战士为何要坚持挂着面纱上战场,而不是防护性能更佳的头盔。能上战场的女兵鲜出美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巨剑玛丽斯、圣女米迪娅以及女爵伊丝黛尔那般得到爱与美之神的垂青。为了能够与男人面对面的厮杀,女兵大多腰肢粗壮,筋肉发达,被硝烟陶冶出一身火爆的脾气与一脸奔放的长相,因此一张能够半遮容颜的面纱能够有效地改善“军容”——可是颜值能提高生存率吗?如果不是阿拉里克公爵向来只带天琴圣地中最为灵活的骑射部队上前线,将步兵部队留在使落半岛剿匪,恐怕不出几年圣地便青黄不接。隔壁的女武神骑士团在这方面就很实事求是,一身精良的覆盖式重甲足以让她们暴力地犁过步兵方阵而毫发无损。阿拉里克公爵富甲天下,应该是有能耐为天琴圣地中的精英女战士搞一身毫不逊色的行头,不过想必是这些娘子军并不乐意而已。

“您不惜乔装,远道前来波因布鲁,总不可能只是为了一瓦罐的特产蜂蜜吧。”盖尔博德压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慢吞吞地发问,“有什么我能为圣女冕下效劳的?”

“只是为你提供一个机会而已。”

“什么机会?”

“一个让伊凡勒斯家族重复昔年荣光的机会,一个让本已折翼的猎鹰重新翱翔于天空。”

盖尔博德沉默许久:“为什么不去找我的父亲?”

“令尊确实是一位更有号召力的人选,他是龙与猎鹰时代最后的长者,哪怕淡出政坛多年影响力也无出其右。我曾经听公爵大人描述过,在第一次龙狮战役的末期,我军在反攻时与萨里昂的军队有过连场血战,而伊凡勒斯伯爵仅仅只是扛起旗帜出现在前线便能提振军心,无论猎鹰骑士还是龙骑士都奋勇向前。但是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伯爵已经成为了子爵,他也许再也不会以猎鹰的名义扛起苍云猎鹰的旗帜,不过……”米迪娅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盖尔博德,温和的笑容在面纱下若隐若现,“谁又能说年轻的手不能接过旗帜呢?苍云猎鹰旗永远属于伊凡勒斯家族。”

“……请继续说下去吧。”

“不,我只是一个传话的信使,不过被赐予了添油加醋的权利而已。我要转达的话已经说完了。阁下若是愿意抓住这个机会,请随我出城,要见你的另有其人。”

“阿拉里克公爵也来了吗?”盖尔博德惊疑不定地问。

“公爵大人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米迪娅重新披上兜帽,走之前不忘拎起瓦罐。

……

埃修终于接近了冰流的源头。

一直横贯东西的迷雾山脉突然在此改变了走向,将大片冰流以北的雪原揽进自己强健的臂弯之中,封冻的冰流沿着起伏的丘陵蜿蜿蜒蜒地没入山岳险峻的高处,如同一条灿白的缎带。埃修猜想他已经离伊斯摩罗拉很近了,因为他看见冰面上有很多人为凿出来的气孔,应该是村民捕鱼时留下的痕迹。斥候很快便回报在附近发现了密集的足迹。

“跟上。”埃修骑上一匹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足迹一直延伸,埃修很快看见十数座灰褐岩的石屋如同沙砾一般散落在雪原中,被一圈简易的木栅栏围着。作为村落,规模已算不小,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带更是难能可贵。埃修放缓了马蹄,慢慢地接近,他心里还有一个疑问:这个村庄,究竟有没有沦为盗贼的大本营?

一支箭歪歪扭扭地射到埃修十五步以外的雪地中,木栅栏后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脸上写满了警惕与敌意:“你是谁?”

“我是格雷戈里四世陛下指派到此处的领主,埃修·巴兰杜克。”

那脑袋愣了半晌,“咻”地一下自栅栏后面缩了回去,埃修却能听见他一惊一乍的呼喊声:“老爷!老爷!这里的领主过来了!”

这样的反应,不像是盗贼……埃修原本做好了躲避箭雨的准备,不过他现在又多了一个疑问:这个老爷,是谁?

第二十五章 雪之瞳(三)

“伊斯摩罗拉……”赫菲斯托走到埃修身侧,喷出一口慨叹的雾,“环境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恶劣,格雷戈里三世先后将五位领主流放至此,最终只有一名子爵被召回——我依稀还记得那个来自克洛维斯家族、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如果第一次龙狮战役他没有战死在凛鸦城下,艾瓦索德堡的继承权根本轮不到他那没用的兄长——脾气倒是一脉相承,敢跟弗罗斯特叫板,就是手腕远远不如。”

“先后经历过五位领主,这里却仍然是一块干净纯粹的处女地,就是开发的难度极高,难怪子爵大人会把我打发到你这里来。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成为一名拓荒的先驱,而且这片平原甚至还离迷雾山脉如此之近!”老人兴奋地搓了搓手,视线如同鹰隼一般扫过远方起伏的山脊,“总算有机会去验证文献中的内容了。如果属实——”他停顿了片刻,刻意瞥了埃修一眼,“那你可算飞黄腾达了,巴兰杜克阁下。”

“什么?”埃修知道赫菲斯托是在吊他的胃口,却也顺着问了一句。

“迷雾山脉,是矿脉的温床。”赫菲斯托抬起手,拇指与食指顶扣成一个不规则的环形,他慢慢地伸展手臂,直到将环推进到一个堪堪容纳部分山峦的位置,而后眯起眼睛,仔细地审视环中地势的走向,“‘冰雪之下,是大地的摇篮,阿齐亚兹的孩子们在巨岩的襁褓中安静地沉睡。炉火予他们救赎的热,铁锤予他们新生的锻,霍利斯的眼泪予他们纷繁的谜。看啊,”赫菲斯托忘情地吟诵出声,“迷雾的最深处闪耀着锋利的辉光,那是阿齐亚兹沉睡的孩子们。’”

“听起来这更像是被写成诗歌的传说,可信度高么?”埃修耸了耸肩,“阿齐亚兹又是谁?”而赫菲斯托只是回以一个刻薄的表情,似乎是在为埃修无意间展露出来的愚昧无知而感到不可思议,他的眉头高高挑起,嘴角下翻,额头与脸颊周围的皱纹因面部肌肉的变化聚拢起来,堆叠出层层的褶,每一条起伏的纹理都不加掩饰地写满了嫌弃。老人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没有声音发出,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阁下,我现在到哪去给你找一本潘德的夜读故事呢?就算是外来的征服者所建立的帝国,经过了两个世纪的陶冶之后,那些有古巴可斯血脉的小娃娃也应该对潘德的各色神明耳熟能详才对。阿齐亚兹,炉火与锻造之神,是潘德诸多的‘次神’之一,同时也是射手之神乌尔维特的挚友。相传他隐居的住所位于极寒与酷暑的两极。”

埃修刚想多问几句便被一阵阵紧迫的铃声所打断。栅栏后终于有了动静,武装的村民陆续地自石屋中钻出来,在空地上聚成一个松散的方阵。埃修快速地扫了一眼,村民手中的兵刃五花八门,大多都是残缺豁口的刀剑,盾牌则是小半段被粗暴劈开的门板。他们的装备也参差不齐——甚至还有人披着灰白色的皮毛甲,很显然是从某些迷雾山的蛮子身上扒下来的。还有些人并未在方阵中列队,而是爬上屋顶,张开手中简陋的短弓对准埃修。那所谓的“老爷”就站在方阵的最前方,也是人群中唯一一个着甲胄的,因此埃修毫不费力地将他从一众棉袄与皮毛甲中辨识出来,那身铁片看上去伤痕累累,有些凹陷还很新。“老爷”抬起一只手,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方阵须臾间安静下来,他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走出栅栏,冷冷地跟埃修对视:“你就是这里的领主?”

“我是埃修·巴兰杜克。北境的统治者,瑞文斯顿的国王格雷戈里四世命我前来领受此地的财产与债务。阁下是谁?”埃修仔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他的腰间缠着一条修长的鞭子,鞭尾散成了毛刷——应该便是萨拉曼说过的那位前教官。他看起来年纪还不到三十,皮肤白净,脸颊的肌肉却绷得很紧,使得他每一个轻微的表情变化都显出强硬的魄力。发问时他的眼神睥睨,仿佛他才是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一身疮痍的铠甲让埃修莫名地觉得此人与雷恩有些类似,尽管年纪大致相仿,形象一般落魄,可两人决然不同:从导师手中接过铠甲的雷恩是在隐忍地坚守一段消逝的历史,无论是铠甲亦或是铠甲上大部分的印痕都不曾属于他,可面前的这位前教官,已经在伊斯摩罗拉率领村民经历了连场的血战,甲胄是他的,伤痕也是他的。当此人独自走出栅栏的时候,埃修看到的是一个早已决意赴死的军人。这时候他便明白为什么村民会喊他为“老爷”。

“你的旗帜呢?”那人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埃修身后的队伍,“你有姓氏,那便是潘德的贵族。为何不见家族的旗帜?”

“旗帜?”埃修一愣,他倒是知道贵族有权利携带旗帜,以宣告自己家族的徽记,旗帜的形式、应该绘制的图案更是纹章学重要的组成内容。但很遗憾这些都是埃修的盲区,一直以来,他与家族之间的联系只剩下一个世代相传的姓氏,其余的一切早已在当年马略对潘德旧贵族的清算中化作灰烬。当然埃修可以重绘家徽,但前提是他得有这个意识。

“对,为什么不见旗帜,难道没人告诉你成为领主以后便有携带旗帜的权利了吗?”赫菲斯托在一边落井下石,“巴兰杜克阁下,你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像贵族的贵族。”

“我不是在怀疑你领主的身份,”奥登堡的前教官继续说,他仍然没看埃修,视线只是在那些铁卫与龙骑士身上游弋,“那样精锐的坚甲部队,不是随便就能招募到的。但是当几股溃退的灰潮逼近伊斯摩罗拉时,阁下又在哪呢?我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将这里的村民训练成合格的士兵,千方百计地武装他们,带领他们抵抗那些饿疯了的蛮子,”他转头朝着村民大吼出声,“谁才是你们的救主?”

“是多诺万大人!”村民同样以大吼回应。

“看到了吗,巴兰杜克家的贵族小子?伊斯摩罗拉不欢迎你,更不信任你,”多诺万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埃修身上,语气极尽轻蔑,“当然了,我很欢迎你血洗你自己的领地,以宣告自己的所有权。在您的铁蹄之下,我们绝无幸存之理。”

第二十六章 雪之瞳(四)

北风短暂地呼啸了几秒钟,而后便被一阵粗哑的笑声所覆盖,那是赫菲斯托在发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他肆无忌惮的大笑中荡然无存,赫菲斯托一边笑一边在马背上蜷缩起枯瘦的身躯,似乎要将胸腔内的气体尽数挤压到喉咙上,为自己的声带提供发笑的动力。笑累以后,赫菲斯托用力往面前的雪地上啐了一口冰凉的唾沫,嘲弄地看向多诺万:“听你的口音,应该又是一个来到潘德的巴克利佣兵。你们巴克利人骨子里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与优越感,在潘德发表的‘高谈阔论’可以整理成一本厚厚的笑话集——不过我得承认,多诺万阁下,你的幽默感甚至远远胜过你的同胞。你在一位潘德领主的面前,对他的土地宣誓主权——如果巴克利是凭幽默感选拔战士,那么你方才的发言足以让你被选入征服者军团中。”一线危险的冷光自赫菲斯托半眯的眼中扫出,“你该不会天真到以为伊斯摩罗拉的村民会心甘情愿地与你陪葬吧?”他转向埃修,“巴兰杜克阁下,没必要再听这个巴克利人咋咋呼呼了。拿下他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尽早结束这场闹剧吧,我很想知道在成为阶下囚以后,他那了不得的幽默感还剩下多少。”

多诺万按住剑柄的手背上暴起恼羞成怒的青筋,他还从未听过如此犀利、如此密集的挖苦,他有好几次都想出声打断,可对方似乎一直密切关注他的口型,稍想开口立时被抢白,甚至还刻意模仿了他厚重的巴克利口音。多诺万很明智地没去与那个老家伙做口舌之辨,他慢慢举起一只拳头,村民集体向前踏出木栅栏。松散的方阵以他为中心聚拢起来,破损的刀剑林立在门板与门板之间,而如同连锁反应一般,一直在埃修后方不远处待命的部队也相继举起了武器。战马已经觉察到气氛的变化,不安地打起响鼻,前蹄在雪地刨出深深的沟壑。两方部队的素质以及装备都存在着天堑一般的差距,然而居于绝对劣势的伊斯摩罗拉村民赫然表现出与正规军相差无几的悍勇与血性,他们维持着紧密的阵型,护着多诺万缓缓退回村庄内,同时还朝埃修与赫菲斯托做出粗鄙的手势。

一支羽箭歪歪扭扭地越过木栅栏飞出来,原本是奔着埃修而去的,可在半空中被风带偏了方向,最终的落点赫然指向赫菲斯托。尽管只是树枝与铁片粗暴拼接起来的结构,但依然具备贯穿肉体的杀伤力。赫菲斯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也许他有,但当他注意到头上的动静时,那根羽箭已经被埃修握在手里了。埃修循着箭矢来时的轨迹看过去,只见到一张年轻的、不知所措的脸。多诺万也在恼怒地看向那个没有控好弓弦的村民。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支箭矢已然成了挑衅的讯号,成了引爆的火星。最先被点燃的是赫菲斯托从芬布雷带出来的工匠们,他们出离愤怒地咆哮起来,抓起武器跳下马车,裹挟着其他人向前冲锋。埃修横起左臂,龙骑士与铁卫即刻停下脚步,而后是萨拉曼,雷恩随即也勒住了马,唯独工匠还在狂奔。他们完全无视了埃修的存在,冲在最前面的工匠甚至想将埃修推到一旁,而结果是他一头顶上了埃修的后背,被他自己的冲力震得往后踉跄了几步,将其他的工匠撞得东倒西歪。冲锋被迫中止。

“我想再看看。”埃修揉了揉肩膀,对赫菲斯托说。

“这是阁下的领地,其内一切事宜你都有最高自决权,想看多久都可以。”赫菲斯托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但请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冻,而且长途的跋涉也让我感到疲倦。现在只想找个石屋,升起篝火烤一烤手脚。”他朝埃修微微欠身,而后转过头,对工匠大声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工匠,不是什么敢死队,不需要你们站上前线,男爵大人他有下达什么命令吗?一个个鬼吼鬼叫的,也亏得我们是在平原,但凡离一座雪峰近点,能把你们从雪崩中刨出来的只有饿疯的狼群。还杵在这里干嘛,都跟我滚回马车!”他临走前还从埃修手中捎走了那枚差点插进自己脑袋的箭矢,掰下箭头,箭杆随手丢弃到雪地里。

多诺万意外地看着赫菲斯托将那些工匠撵回队伍,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但那个年轻的贵族显然不愿意立刻撕破脸皮。不过多诺万并未掉以轻心,对方的部队随时有可能全线压上来,这些人可不是先前袭击村落的迷雾山蛮子,一旦两边真的开始短兵相接,己方只会一触即溃。他还在思量怎么斡旋,却看到那个贵族正策马缓缓围着村庄绕行。

他想干什么?多诺万唤来几名村民,吩咐道:“你们几个,去盯紧他,顺便让屋顶上的人管好自己的手!刚才的情况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埃修围绕着村庄简易的工事走了一圈,木栅栏后始终有几把短弓警惕地架着他。埃修固然可以轻松地突破,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奥登堡前教官拿下,但他并不想在自己的领地上如此炫耀武力。而且于情于理,如果没有多诺万,现在的伊斯摩罗拉还不知是什么光景。赫菲斯托低估了多诺万对于村民的影响力,他抵达这片险恶雪原的时间远早于埃修一行人,他在伊斯摩罗拉中确立自己领袖的权威,训练这些在迷雾山脉边缘生存的村民,将他们与生俱来的粗野与彪悍转化成不可忽视的战斗力。围绕在多诺万周围的不仅仅是他训练出来的民兵,更是追随者。擒杀伊斯摩罗拉的老爷易如反掌,可镇压伊斯摩罗拉的救主,会引起村民何样的反扑?

转至村庄北侧,这边的木栅栏损毁得异常严重,栅栏前方不远处的雪地有一大片发黑的污渍,埃修一眼就辨识出来那是凝固的血液,血迹旁探出一截僵死的手臂。埃修跳下马背,将整具尸体从雪堆里拽出来。雪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暴露出其下更多的死尸,几乎都是赤条条的,衣甲被粗暴地扒走,因此埃修无从辨别死者究竟是盗匪还是迷雾山上下来的蛮子——不过对于北境而言,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埃修环顾四周,又发现了几大块结晶的暗色红斑,想必其下的光景跟他脚下也相差仿佛。此处无异于露天的屠宰场,只是被风雪所掩盖,但依稀有惨烈的痕迹留存。

第二十七章 雪之瞳(五)

伊斯摩罗拉里的村民紧张起来,因为他们看到那个从雪地里翻出尸体的年轻贵族开始朝这里靠近。“停下脚步,不然我们就放箭!”一人紧张地叫喊起来。

“我想跟你们的老爷谈一谈,”埃修慢步接近,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他解下了腰间的狼斧,将其插在雪地中,赤手空拳地走过去,而后在距离栅栏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步,高举双手,“只我一人。”

埃修的话被迅速地转达给多诺万,也同样迅速地获得了许可,尽管埃修已经解除了自己的武器,但多诺万还是指派了两个民兵搜了他的身,确认没有携带任何利器后才押着他朝村子南边走去——这是多诺万的意思,他并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指挥岗位,埃修对此也无异议。他总算是进入了伊斯摩罗拉,尽管方式与他领主的身份格格不入。在埃修进入村庄以后,两名村民走出木栅栏,试图将雪地上的战斧拔出带走,其中一人手掌刚刚握住斧柄嘴里便发出一声“嗷”的怪叫,然后忙不迭地跳开。

“喊什么?”

“好烫!”那个村民不住地甩着手,抓起一蓬雪用力地揉捏,但直到冰雪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仍然痛得龇牙咧嘴。另一名村民对同伴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也试着去拿起战斧——他也没能好到哪去,最后两个人的手都插进雪里,尴尬地对视着。狼斧在他们面前慢慢地倒下,沉重地砸进雪里。一个村民犹疑地伸出另一只手,手指在半途又畏惧地瑟缩回来:“你说,这么烫,雪咋没化呢?”

伊斯摩罗拉整体的布局呈现出封闭的多重环形,木栅栏自然是那个最大的外环,同时也是村庄唯一的防御工事;而石屋以及依附其上的简易岗哨构成了中间环,砖墙的边角磨损得很严重,呈现出斑驳的年代感。石屋的数目不少,排布后余留的空间拼列出街道的雏形,如果每个石屋都有一户三口之家居住,那这位于北境最偏僻之处的村庄意外地有繁荣的人口——现在当然不可能住满,不过那些闲置的空屋依旧能投影出曾经人丁兴旺的景象。这座村庄的基础设施建设得相当完善,不知道这该归功于伊斯摩罗拉上一任领主,亦或是上上一任,但无论是谁,都已然随同北境王权的更迭湮灭在岁月的角落,格雷戈里四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辖区中存在着这样一处流放之地;伊斯摩罗拉的中央是一座隆起的雪丘,被一圈篱笆围起四周——这便是内环,其上矗立着一座风格原始的木屋——其规模说是木堡也不过分,从墙体到房顶都是由粗壮的圆木搭建,装饰说不上富丽,但绝对堂皇得足以匹配领主的身份。

埃修被带至多诺万面前,两人彼此对视。埃修刚想开口,多诺万手一抬:“拿下。”几个稍微强壮一些的民兵一拥而上,反剪了埃修的双手。多诺万解下腰间的皮鞭,结结实实地绑缚住埃修的手臂。整个过程埃修都无动于衷,甚至还主动收紧了肩膀去配合多诺万的动作。

“作为伊斯摩罗拉的领主,我理应向阁下表示谢意,毕竟你在村民寻求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了这座村庄。”埃修背对多诺万,不紧不慢地开口,“因此就算阁下当前的举动与会谈的初衷背道而驰,但出于尊敬,我暂时不会反抗。”

“你都已经成为阶下囚了,还在摆领主的架子呢?”多诺万用力挽了个结,“还‘暂时不会反抗’,你们潘德人的幽默感倒也独具一格,那个老头有没有对你评头论足?需要我提醒你的小命握在谁的手上吗?”

“阁下不会真的以为绑了我的双手,就能把我当成牲畜随意地宰割吧?”埃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反问。

多诺万不吭声,只是用力地绞紧了皮鞭,鞭索深深地缠陷进埃修的手腕中。两人心里都亮堂得很,先前在村庄外,埃修并未下达进攻的命令,而出于同样的原因,多诺万也真的不敢把埃修怎么样,他知道村外那支精锐部队是怎样的威慑。他训练伊斯摩罗拉的村民已有一段时间,在营地里同起居,在战场上共进退,能够从很多细微的动作中读出他们的心思。虽然村民对他唯命是从,但同样不愿意与兵强马壮的新领主发生流血冲突。埃修表现出来的容忍与克制让他没有彻底地与伊斯摩罗拉对立——他是领主,而非劫匪。而村民的支持又是多诺万最大的倚仗。

“我看过了村庄北部,”埃修继续说,“能够带领着伊斯摩罗拉从那种规模的侵袭中全身而退,很了不起,我相信奥登堡的阿诺德斯伯爵解雇阁下另有缘由。但是你还能支撑多久?在雪原上游荡的可不止贼匪。春天还未过去,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灰潮相随,伊斯摩罗拉并不会因为地处偏僻就能从迷雾山部落的觊觎中幸免——实际上他们已经来过了吧?”埃修的视线落到那几名披着灰白色皮甲的民兵身上,“你们这次也许击退了他们,下次呢?”

“这里不存在什么聚落,只有迷雾山脉的流放者。”多诺万粗鲁地打断了埃修,“不足为虑,来几次跑几次。”

“阁下若是这么认为,那可能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迷雾山脉。”埃修回答。迷雾山脉流放者在北境可谓是臭名昭著。尽管迷雾山部落常被嘲笑为野蛮人,但王立学院不乏有文献记载各个部落间流传着简易却神圣的律法,违背者将被放逐出部落,受到维约维斯的诅咒。律法的具体内容不详,只知道每年被驱逐出来的流放者数目相当庞大。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边缘群体,无论是北境还是迷雾山脉都不欢迎这群人,因为走投无路变得更加阴险与凶恶。每年春天灰潮溃退以后,到处流窜的流放者便成了瑞文斯顿境内各个村庄的心头之患,他们伏击商队,劫掠平民,为争夺一个栖身的山洞与别的流浪者团体厮杀,饿到极点时甚至生啖人肉——与其说是狠毒的劫匪,更像是丧心病狂的野兽,凭着觅食的本能行事。对于大多数北境居民而言,预兆之狼的轶事不过是一段阴暗血腥的历史,但“流放者”却无时无刻不在威胁他们的生活。

“那么他们会来几次?你又能坚守几次?伊斯摩罗拉的人丁允许这么对耗下去吗?村民有多久没去打猎了?伊斯摩罗拉是我的领地,保护这里的居民不受侵害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们两人的立场一致,本来就没有对立的必要。你做出了卓越的贡献,配得上与谢意相称的奖赏,而且我希望阁下日后能够担任伊斯摩罗拉的民兵教练更好,只是现在,我需要阁下放开道路,让我的部队进驻伊斯摩罗拉,以便我履行领主的职责。”

“嚯,这就开始收编我了?”多诺万不为所动,“但是我有更好的想法——把你作为人质去要挟你的部队呢?你带来的这支精锐部队在我手上只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我会扒下你的衣服,把你赤条条地绑在木桩上插进雪地里,鞭打你的贵族身子,用污秽的冰雪堵住你准备苦寒的喉咙。如果你不想在部队面前颜面尽失,还是乖乖就范。”

“最后的机会,多诺万阁下。”埃修说,“我不想炫耀武力,但必要时我也不会吝惜暴力的手段。”

“你先腾出手再跟我谈‘手段’吧。”多诺万握住鞭柄,“我先带你去村外兜兜风。”他用力拖拽,却发现另一端的埃修纹丝不动。

“那便如阁下所愿。”埃修说,随后轻而易举地挣断了手腕上的鞭索。

第二十八章 雪之瞳(六)

多诺万瞪圆了眼睛,被反绑的埃修从始至终背对着他,因此多诺万完整地目睹了自己的阶下囚脱困的全过程——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埃修仅仅是将被捆在一起的手腕分开,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长鞭从应力点开始一丝一线地断裂。这根鞭子是多诺万从巴克利带过来的士官鞭,用三根牯牛皮绞缠而成,不仅可以用来训诫、体罚士兵,必要时把数名战俘捆绑在一起也不在话下,可当埃修发力的时候,强韧的牛皮鞭索霎时间如同蛛网般破碎。多诺万这时候才意识到埃修为何能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着镇定与从容,因为这位年轻的领主并非是被俘虏的谈判者,而是前来斩首的刺杀者!

军人的危机本能迫使多诺万松开鞭柄,手按至腰间想去拔剑,然而埃修已经施施然地转过身,在多诺万有所动作之前揽住了他的肩膀,动作看似温和亲密,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但只有多诺万才知道施加于身上的究竟是何等磅礴的力量,直截了当地镇压了他一切反抗的尝试,多诺万甚至能感受到身下紧实的雪地正被压迫得缓缓开裂、下沉,埃修若是进一步追加力道,他的半截身子说不定都会被按进雪里。

从埃修挣脱束缚到擒住多诺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周围的村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而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埃修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个安抚的举动因他展现出来的惊人力量而成效显著,原本有些躁动的村民安静下来。

“多诺万阁下,现在我们可否以平等的姿态对谈?”埃修的语气仍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化的起伏,但隐然有居高临下的威胁。

多诺万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阁下就是潘德大陆所谓的一流武者?还是超一流?格雷戈里四世居然会发配你这么一位人物来伊斯摩罗拉?”

“我是与不是,有什么影响吗?”埃修反问回去,“如果前来接管伊斯摩罗拉的不是我,是瑟坦达或者是道格拉斯,难道阁下就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打开村庄笑脸相迎?”

“……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依然会抵抗到底。”多诺万梗着脖子,“但我绝对不会给他们谈判的机会。”

“我已经说过了,多诺万阁下,我来此是履行身为领主的义务,”埃修说,“而且我依然愿意为阁下提供谈判的机会。”

“你先松手,之后再说。”

“我们先说,之后再松手。”埃修进一步追加了手上的力道,手指深深陷入多诺万的肩甲中里,后者立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变形的甲片死死地箍起来,但多诺万只是一言不发,他并不想就此让步,更何况埃修任何示威的举动都不会对自己产生实质性的威胁——伊斯摩罗拉的村民都还在看着,他们两人依然处在谁先撕破脸谁遭殃的死循环。

“老爷!老爷!”一名村民从村子的另一头狂奔而来,“有……有蛮子过来了!”

“哪儿?”埃修与多诺万异口同声,村民愣了一下,犹疑地看向两人,“北方、西方都有,人数很多!”

与此同时,村外待命的部队中有一骑脱离,朝伊斯摩罗拉奔来,那是萨拉曼,语气跟那村民一般急切“头儿,冰流方向出现了一股灰潮,大约有两百多人,再有十来分钟就会接近伊斯摩罗拉。”

“太巧了吧,你是不是故意跟他们串通的?”多诺万怒视埃修。

“……”埃修几乎懒得回答这个无知到极点的问题,“一个北境的领主,要如何能跟迷雾山里的部落交流?”说完,他放开了多诺万,“萨拉曼,通知队伍,迅速进入村庄,准备接战!”

“我许可了吗?”

“伊斯摩罗拉现在需要我跟我的部队,”埃修说,“大敌当前,这已经不是阁下意气用事的时候了,请你带领这些民兵前往各自的岗位。我的士兵会协同你们防守。”他摸了摸腰间,才想起来狼斧被他丢在村庄北边的雪地里。

多诺万恨恨地看了埃修一眼,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这次进攻的规模非同寻常,三个方向都有来敌,他临时带出来的这些民兵应付起来非常吃力,就算能撑过这次灰潮的进攻,损失也会极其惨烈,他可能会变成光杆司令——甚至战死也说不定。而埃修与他带来的那些精锐部队可以极大地缓解村庄的压力,只不过如此一来也等同于从多诺万手上接管了伊斯摩罗拉。原本僵持的天平突兀地被外敌打破平衡,埃修大获全胜,多诺万多少有些不甘心,但他现在没法计较。“一队跟我去西边,二队往北边靠拢。”他快速地下达指令,带领村民前往指定的战斗位置。

战斗结束得非常快,迷雾山的蛮族在战斗纪律上本就松散,哪怕人数众多,仅靠着多诺万与伊斯摩罗拉的村民以村庄房屋为掩体周旋的话,胜负犹未可知,就跟往年瑞文斯顿围绕着波因布鲁抗衡劫掠大潮那般差不多,只是规模微缩了若干倍而已。而在有了新一批生力军的加入后,朝村子包围过来的灰潮甚至都没能突破木栅栏。战斗只进行了不到三十分钟,一切便尘埃落定,零星的灰潮再次朝四面八方逃窜,最后隐没在雪原里,这场景已经让不少人看得有些腻歪了。埃修,此处无可争议的最强者,以摧枯拉朽的表现折服了伊斯摩罗拉,他在稳固村庄南侧的防线以后便立刻带着几名铁卫与龙骑士驰援各处,还救下了几名身处险境的村民。他还未来及拿回狼斧,但徒手并未折损他丝毫的战斗力,任何有胆子冲到他面前的迷雾山战士都被一拳击碎胸膛。他在打扫战场时才取回狼斧。

“你的运气真好,我认栽了。”村民都在搜刮尸体的时候,多诺万走到埃修身边,“伊斯摩罗拉是你的了。”

“阁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不过我出得了村子吗?就不劳烦领主大人派兵缉拿我了,我就留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考虑我之前的提议吗?留下来做伊斯摩罗拉的民兵教练。”埃修没理会多诺万挑衅的语气,“而且我队伍里确实需要一个教官。而且我在此向阁下保证,今天你我之间一切的不愉快都会留在今天,日后不会追究。”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待遇从优。”

“……我希望能够全权负责新兵训练事宜,不能对我的训练方式指手画脚,我需要五千第纳尔作为雇佣费用,往后每周的工资不得低于一千第纳尔。最后,我需要一条新的士官鞭。”

“可以。”埃修轻描淡写地答应下来,“萨拉曼,去取五十个金龙币给他。”

“了解!”萨拉曼小跑过来,“对了,头儿,赫菲斯托说要跟你谈谈。”

第二十九章 雪之瞳(七)

埃修见到赫菲斯托的时候,工匠长正在村庄中央用脚丈量领主居所的尺寸,偶尔停下来狠踹边角的圆木。赫菲斯托与他手下的工匠都没有直接参与到伊斯摩罗拉的守卫战中,而是忙着在村庄里物色无人的石屋,将其改造为临时的后勤营地,不过战斗结束后矩尺座小队的工匠倒是参与到搬运伤员的行列中。

“居然没费什么波折,你的运气真的不错,”这是赫菲斯托见到埃修后的第一句话,“如果不是这批出现得恰到好处的迷雾山蛮子,以巴克利人的臭脾气,你想要兵不血刃地占领伊斯摩罗拉还真没那么容易,而且我最惊讶的是那家伙居然只想用根鞭子把你绑起来,”工匠长摊开手掌,里面赫然是几块士官鞭的残片,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起来的。赫菲斯托搓揉了几下,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屑地把残片扬到风里,“牯牛皮绞的鞭子也就用来抽抽打打,绑人还是算了。我原本以为他会从裤裆里掏出一杆火枪顶到你脑门上。”

“这可不是占领,重申所有权而已,甚至连收复都谈不上。”埃修纠正,随后赫菲斯托话语中一个非常陌生的名词勾起了他的兴趣,“火枪,那是什么?”

“巴克利人鼓捣出来的一种相当好玩的远程兵器,通过点燃火药发射金属弹丸,威力跟射程都不错,就是准头欠佳。在银湖镇,巴克利的火枪兵是人见人爱的雇佣兵,尽管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算不上合格的射手,不过还是有很多雇主愿意花钱聘用他们——毕竟他们的要价比起弓弩手低不少,闹出来的响动也很能震慑宵小。我年轻时对火枪的工艺比较感兴趣,曾经试图用帝国的‘燎水’替代巴克利特产的‘孔雀硝’做火药,但是燎水是液体,性质太过活跃,当时我也没有处理这种材料的经验,堆放时跟空气还有硝石起了反应,还好量不多,不然可能会把半座王立学院送上迷雾山巅。”赫菲斯托在回忆往事时的表情更多是在惋惜那些被他无端浪费的原材料,至于真正让人心惊肉跳的某个可能性则是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也是因为这件事,后来王立学院院长迭代时我没能竞争过布罗谢特,他继任之后第一个命令就是严禁我进行相关的研究,还把我一些初步成果放进了禁书区的最深处,不过我上次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带出来了。”

“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你打算在伊斯摩罗拉继续对火枪的研究?”埃修怀疑地打量着赫菲斯托,“先向我保证你不会把伊斯摩罗拉送上天。”

“哪里,没那么快。”赫菲斯托的回答模棱两可,不知道是他不会那么快重启火药研究还是不会那么快送伊斯摩罗拉上天,“这只是题外话,我真正想告诉你的,跟这个东西有关。”他将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扔向埃修。埃修抬手接过,发现是先前在村外被老人掰走的箭头,入手的感觉非常粗粝,掌心摩挲起来具有砂石般的质感。“凑近了仔细看。”工匠长在一旁提醒。

埃修端详起来,眼前的这根箭头色泽晦暗斑驳,不像是被打磨过的铁片,更像是质地不纯的铁矿石被摔砸出锋利的截面,箭头末端还绑着短短的一小截箭杆。埃修抬起头,迷惑地看向赫菲斯托:“这是——”

“铁矿脉,而且纯度很高,甚至有可能是露天的。”工匠长斩钉截铁的说,“真是浪费,居然拿这种未经提炼的矿石做箭头。走,牵两匹马过来,我们去考察一下伊斯摩罗拉周围的环境,再做进一步的商谈。”他的语气俨然他才是伊斯摩罗拉的领主,不过埃修并未计较老人僭越的态度,他的注意力全然被那可能的矿脉吸引过去。两人出了村,在伊斯摩罗拉周围的雪原游荡,同时刻意地同密林与山岳保持一定的距离,足够观察全貌,又不至于惊动盘踞其中的恶徒。赫菲斯托不愧是一位曾与布罗谢特竞争王立学院院长位置的宗师级学者,他仅凭一双肉眼就能从被深雪覆盖的地势中判断矿脉可能的所在,一路上他接连划定了几处矿脉可能的所在,不过大多险恶偏僻。“做好遭到抵抗的准备吧。而且以伊斯摩罗拉现在的人力还不足以扩张到这里——慢慢来吧。”赫菲斯托叹了一口气,拨转马头,“回去吧,男爵阁下,现在还不是操心这些的时候。”

“身为一名领主,你要做的事情很多,村庄的人口你需要了解,青壮年多少,老年人多少,小孩子又有多少,村庄里有几间空房,有没有扩建的必要?基本物资的供应倒不必操心,领主的议事堂不知道闲置了多少年还没被拆了做柴火,足以说明伊斯摩罗拉虽然地处偏僻,但物资并不会匮乏。你可以指派一位村长处理村庄中鸡毛蒜皮的琐事——如果已经有而且能力合格有人望的话那便不需要费神,不过肯定不能让那个多诺万来当。然后你需要留下一些士兵来保护村庄,尽可能地肃清周边盘踞的劫匪,在保证村庄附近的安全以后,便需要开始将这里纳入北境的贸易网络中,不然你就算再经营一个世纪都不可能有一分第纳尔的税收,还是只能烧自己的私人储蓄。不过这里距离奥登堡太远了,商队势必需要重兵护送。如果冰流不是一年四季都冻着的话,应该有一到两个月的汛期,可以通过水路将商品运送到瑞恩的长歌港或者是使落半岛,那里的价钱会更公道一些。食物的话,靠狩猎跟捕鱼填饱肚子倒是不在话下,如果能做到对外作为贸易品输出更好,毕竟北境一直缺粮,皮货也是不错的经济来源,只是免不了要与迷雾山的蛮子争食——啧,确实蛮险恶的,人手不足,发展起来束手束脚。我也不能太快成立工坊——当然,男爵,我很欢迎你去外面拐些人回来,奴隶都是廉价的劳动力。这方面我建议男爵你向帝国看齐,在潘德南部,奴隶可是比金第纳尔还硬通的货币。帝国所谓的自由公民可都是靠一群跟牲畜无异的奴隶供养起来的……”

回村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赫菲斯托在滔滔不绝地向埃修灌输如何去经营领地,而埃修一言不发地听,偶尔应上两声表示自己并未走神。很难想象眼前这位芬布雷的前工匠长会如此深谙领地管理事务。伊凡勒斯子爵确实是在尽心尽力地履行誓言中属于他的那部分责任,但伊凡勒斯子爵为此付出得越多,埃修便觉得他即将承担的责任越重,但是赫菲斯托确实让他少走了很多很多的弯路,如果埃修能够尽快地处理好伊斯摩罗拉的历史遗留问题,让村庄顺利地步入自行运转的正规,那他便可以启程前往迦图草原了——埃修始终惦记着跟布罗谢特的那笔关于迦图战兽的交易,而且他也觉得是时候该给自己整一匹合乎心意的坐骑了。

第三十章 雪之瞳(八)

接下来的半个月埃修都分外忙碌,他将铁卫与龙骑士打散、混编进巡逻的民兵队伍里,萨拉曼、雷恩、多诺万各自带领一队,负责驱逐、肃清村庄周边盘踞的盗匪,剿匪持续了将近一周,成效显著,游荡在雪原上的强盗很快知道这座偏远的村庄不知何时来了位精干的领主,手下的兵虽然不多,但都是正儿八经的精锐,收拾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绰绰有余,于是纷纷躲进了密林之中。期间埃修也在刻意地帮助赫菲斯托以及其下属工匠在伊斯摩罗拉中建立话语权,粮食配给、司法纠纷、税务统筹等事务一应交给工匠长定夺,就连民兵在结束日常的训练与巡逻以后都要将武器统一交还至工匠营地。不过赫菲斯托对此很不满,在私底下对埃修大发光火:“现在还不到你当甩手领主的时候!分粮、算账这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而且多少需要一些学术修养,帮了也就帮了。唯独司法这块你必须亲力亲为,武力只能够树立一时的威信,而公正的仲裁却可以使你被长久地拥护。”为此赫菲斯托不惜以罢工相要挟,埃修无奈收回了成命,每天抽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召开领主法庭——别看工匠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实际上需要埃修仲裁的大多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而且伊斯摩罗拉太多年没有领主了,陈年的破事积攒了一堆,好在村庄一直存在外患使得矛盾没有进一步激化,然而随着伊斯摩罗拉周边不再有强盗出没,这些矛盾又渐渐凸显出来。最让埃修头疼的一点是这里的村民跟强盗与迷雾山部落打了多年交道,举止亦有十足的匪气,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事实最终证明赫菲斯托不愿意经手村民纠纷是无比正确的,如果没有埃修这么一位绝对生猛的仲裁者在首席上镇着,每次领主法庭恐怕都会不可避免地演变成斗殴现场。埃修主持法庭时赫菲斯托来旁听了一次,他没有过多地干涉,只是在法庭结束以后对埃修的仲裁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其中有几句颇有分量:“……你需要编写一部作为参照的临时法典,有了准则之后仲裁起来很容易,而且也能有效地管束村民——王立学院内应该有专门研究律法的学者,找机会去咨询一下他们就行。”

埃修条件反射地想推脱出去:“这时候不应该找些有学术修养的人吗?你应该有所研究,要不——”

“必须是出自你手,哪怕从图书馆里抄一部现成的。”赫菲斯托打断了埃修,“这样哪怕日后村庄有了专门调解纷争的仲裁官,他的判决也依然以‘你亲自撰写’的法典为参照。”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埃修已经明白了工匠长的言外之意。

期间伊斯摩罗拉又遭遇了几次规模较小的灰潮,都是有惊无险地守下,横陈在村庄外的尸体则在一个夜晚意外地引来了大批饥饿的狼群。多诺万原本都已经组织好民兵准备应付狼群了,但是埃修却严令众人躲进石屋不得接战。一来狼群的攻击性与纪律性堪比预兆之狼率领的灰潮,二来驱赶狼群势必要消耗大量的火把,埃修与赫菲斯托——尤其是赫菲斯托——都不想将储量不多的木材浪费在这里。最终只有埃修一人留在外头。好在狼群大多都只是在村庄外挖刨尸体,只有一些不安分的雪狼循着活人的气味进了村庄,然后被埃修悄无声息地扼杀,没有惊动狼群——雪狼天性记仇,如果被这么大规模的狼群惦记上,伊斯摩罗拉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举步维艰。凌晨时分,狼群退走,村民们出来将被埃修解决的雪狼开膛剖腹。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一串不少于十五斤的狼肉条。狼皮则被妥善地保存起来——擅长处理毛皮的“南冕座”工匠此刻应该还在温德霍姆选购鲸皮,在他们回来之前这些狼皮都没法成为商品。而那些外出的工匠也不可能自己找回伊斯摩罗拉,如何将他们接应过来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矩尺座”与“圆规座”两队工匠的工作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碍。“矩尺座”还好,他们已经规划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行商路线,直抵奥登堡辖区,只是极度缺乏开辟与维稳的部队;“圆规座”依照赫菲斯托先前的指引确定了几座矿脉的具体位置,盘踞在那里的盗匪倒好说,甚至不需要集结部队,埃修亲自跑几趟就能解决,只是矿脉位置离村庄太远,在密林太深,一时半会没法建立开采营地。赫菲斯托也不着急,打发工匠们干起了伐木的苦力。

很快迷雾山盗匪也很少“光顾”伊斯摩罗拉了,民兵部队的压力减缓了很多,村庄的事务也如埃修与赫菲斯托预计那样逐渐步入了自我运转的正规。趁着这难得的当口,埃修带着十个民兵沿着冰流返回至先前遭遇灰潮的地方,收割了大批还算完整的鼻子,连同此前剿匪的收获,在波因布鲁狠赚了一笔,一度榨干了黑矛骑士团的资金运转,达哈尔大尉不得不宣布赏金季提前中止。这笔第纳尔埃修除了用来采买赫菲斯托嘱咐的物资以外,其余全留着做伊斯摩罗拉日后发展的公共资金。

埃修也没忘记去王立学院的图书馆搜集了一些律法相关的文献,根据自己主持领主法庭的经验,半誊写半编撰地鼓捣出了一册临时的《伊斯摩罗拉律典》。这项工作比较耗时间,埃修因而在波因布鲁停留的时间稍微久了点,听到风声的布罗谢特立刻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目的很明确,就是来帮因为发赏金差点揭不开锅的黑矛骑士团止损。他先是以极不合理的价格逼迫埃修支付了文献的借阅费用,在此之前埃修从来没听说过去王立学院借书需要付钱。不过埃修还是就范了。理由也很简单:黑矛骑士团——亦或是王立学院——垄断了瑞文斯顿境内的渡鸦驯养,学者们培育出来的渡鸦远胜过骑着快马的信使,在一场战役举行之前,最先动起来的一定是腿上绑着征集令的渡鸦。而某位新晋的领主如果不想让自己在北境又瞎又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得罪王立学院为好。随后布罗谢特又在渡鸦的要价上狮子大开口,一口气让埃修将已经到手的赏金硬是又吐出来将近三分之一,姑且算是帮黑矛骑士团回了些血。不过吉格伍长听说了以后有些过意不去,私下里找到埃修承诺让告死天使小队做些事情。送上门来的免费雇佣兵岂有不要的道理——如是一来那些外出采买工匠返回领地的安全问题迎刃而解。

埃修带着民兵、资金与律典回到了伊斯摩罗拉,而后便开始准备前往迦图草原,他本来想多带点人手,但是赫菲斯托不让:“你溜可以,但别带着劳动力一起溜,敢带走一个人老子就罢工。”埃修当然不可能拗得过工匠长,因此他穿过凝霜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匹马,一柄斧,还有一大串用来牵引马群的缰绳索。

第三十一章 驰骋之风

迦图草原一开始另有其名,王立学院中最古老的史料记载了它原本的名字“帕忒特卢那姆吕佛狄”(patetlunamreverti),意即“归月之原”。而它如今的名字“迦图”的发音甚至并不在潘德本土语言之列,其中游荡的迦图部落亦不是大陆的原住民,他们原本是奥萨入侵潘德时跟随的雇佣兵团,前身为巴可斯本土的游牧民族,奥萨看中了他们在马背上出众的战斗技巧,雇佣他们在远征军中担任骑兵先锋。然而随着奥萨趁巴可斯帝国内乱宣布独立,实现了从军事家到开国皇帝的转变,他的重心也逐渐从开疆辟土迁移至巩固君权,于是迦图骑兵那庞大的军费开支便成了累赘——这伙满脑子只有鲜血与荣誉的雇佣兵显然不适合收编,于是在奥萨的默许下,迦图人脱离了帝国的军团,在潘德大陆找到了一个与家乡相似的地域厮混——即与东部大森林接壤的广袤草原,回归到原始的氏族式结构中来。他们自然而然地从雇佣兵过渡回游牧民,毫不拖泥带水,毕竟无论是在战场上杀人还是在草原上放牧他们都得心应手。而随着迦图人的进驻,大草原也有了新的名字:迦图草原。潘德从此又有一块土地成为了侵略者的殖民地,而且沦陷得比南部地域还要彻底。唯一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是迦图的部落之间并不是铁板一块,氏族各自拥立军阀,为了草场、水源、粮食还有女人混战不休。

潘德的商人们既畏惧迦图,又喜欢迦图。作为流寇,他们远远强过普通的马匪,军纪严明,会采取简单的战术,机动性无人能及,各国商队——尤其是与迦图草原毗邻的萨里昂与瑞文斯顿——都深受其扰。这片草原曾经是绝佳的走私通道与露天交易场,只要想方设法渡过拉里亚长河,之后便天高君王远,不受任何律法的掣肘,相比起来,地势险峻、猛兽盘踞的门德尔松山脉就很让人望而生畏了,更何况它还处于瑞文斯顿、萨里昂、菲尔兹威三国交界,哪怕走出了山脉也有随时被卷入战场的风险。可自从迦图人在草原中发展壮大以后,就连从拉里亚出发的商队都会尽量选择绕道门德尔松山脉,原因无他,因为迦图人的马实在太快了,前一刻他们或许才刚在地平线上露出行踪,但要不了多久他们便开始端起长矛在箭雨的掩护下朝商队冲刺。鲜有商队能够在被迦图劫掠部队盯上后还能安然无恙地穿过草原;然而迦图又绝非普通的流寇,他们不仅仅是天生的骑兵,在马匹配种方面也颇有心得,巴可斯帝国的纯血战马在与当地草原的野马杂交后生出来的混血战兽脚力强,耐力足,在马市上有价无市。因此各国商人们削尖了脑袋都想与迦图人打好关系,与一些相对“友好”的迦图部落进行贸易——第纳尔在迦图草原并不好使,真正能流通的“货币”只有淡水、粮食与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不过迦图人能够对外输出的特产远不只是战马,他们还是全潘德规模最大的诺多猎手。自从迦图人入驻草原以来,东部大森林永无宁日,诺多的巡逻队时常被深入森林的迦图袭击。若是想买一些诺多的艺术品做家居装饰,或是精良的诺多武器装备收藏,亦或者一个美丽娇嫩的诺多女精灵暖床,只要给出的粮食够分量,迦图人都会想法设法给你弄到手——虽然是无法无天的流寇,但他们意外地重诺。埃修此行虽然重点在于捕获马匹,但若是条件允许,他也希望能与草原上几个迦图部落打好关系。若是哪天埃修有财力组织起商队进行跨境贸易,冰流——迦图草原——长河这段道路必须要打通。跟全体迦图称兄道弟当然不现实,但给一两个军阀留下印象也足够——不一定非得是正面的,那往往需要付出大量财帛,只要够深刻就算是达成目的,而埃修很自信自己在让人印象深刻这方面很拿手。

越过艾瓦索德堡镇守的边境线,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春天湿润的暖意,但迦图草原与北境比邻的边缘仍然处于迷雾山脉寒流的波及范围之中,放眼所及尽是一片灰白枯败之色,偶尔可见植被稀疏的荒地。不过随着埃修愈发深入,由北向南,自西而东,草原呈现出丰富而繁荣的渐变。到后来埃修也不清楚自己在草原中具体的位置,当他第一次勒住马蹄,回首望向来路的时候,迷雾山脉云遮雾绕的虚影已经消失在了地平线以外,而他置身于一片波涛汹涌的绿浪之中。

埃修停马其实并不是特意为了赏玩风景,一些迦图骑手不知何时盯上了他,跟在后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确认埃修孤身一人之后。见到埃修停下,他们大大咧咧地策马逼近,绕着埃修狂奔炫耀坐骑脚力,同时大呼小叫。不过这些骑手好像并不隶属于同一个氏族,见埃修没有脱逃的意图,他们随即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方,为首的两名骑手开始用难懂的语言争吵起来,也许是在争夺埃修的归属权。

埃修握住狼斧上的手稍微松开些许,静静地观察起这两伙迦图骑手。在他左前方的有七人,装备虽驳杂,但大体都还在轻装的范畴里,主要是各式各样的皮扎甲,主武器是长短不一的骑枪,马鞍旁别着短弓与无鞘的马刀;而埃修右手边的六人就有些奔放了,从布甲到铁甲五花八门,武器更不统一,甚至有人扛着沉重的大木槌,浑身上下都在诠释着“杂牌”为何物。为首的骑手在自己的皮甲外套了一对色泽暗沉的金属肩铠,埃修的目光才扫过去便立刻被吸引住了,那对肩甲的工艺实在太精美了,其上的纹理如同藤蔓与枝叶一般纠缠、延展,呈现出曼妙的图案,混杂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护具当中显得格格不入。

当埃修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肩甲、揣测它的来历时,那两伙迦图骑手的争论终于得出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你,潘德猪!”那个肩甲极其精美的迦图骑兵用极其生硬的通用语对埃修说,“你的斧头、马匹还有衣物归我们,你的肉体——”他指向另外一方迦图人,“归他们!”

埃修看了那名骑兵一眼,盘算着自己从马背上跳过去后该从哪个角度挥砍才不会伤到那对肩甲。他并没有刻意地掩藏自己的意图——实际上,狼斧早在对方话音刚落时就举起来了。

第三十二章 驰骋之风(二)

三分钟后。

埃修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随手将几枚箭簇丢进密集的草中,在他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最后残存的三名迦图骑手正仓皇地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中。他遗憾地摇摇头,从肩膀上拔出一根扎进肉里的箭矢。没能全灭这伙迦图骑手有些出乎埃修的意料,其实也有他准备不足的因素在里面,若是马鞍上能挂着几袋飞刀,歼灭这十三个人根本不需要五分钟那么久。不过迦图人的机动性确实不同凡响,发现近身战斗不是埃修对手立刻拉开距离用弓箭周旋,而被埃修徒手接箭、掷杀数人后便立刻调转马头四散奔逃,须臾间便让埃修放弃了追击的念头。不过埃修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全灭这批迦图骑手——他此时已经将自己的猎物踏在脚下。埃修弯下腰,将那对考究的金属肩甲从对方身上摘了下来。那名迦图骑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装备成为埃修的战利品,却没法反抗,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是奢望,只能发出徒劳的吼叫。

“你是哪个部落的?”埃修一边问,一边用手指慢慢摩挲过肩甲光滑的表面。他才一接触便知不凡,分明是金属的材质,却意外轻盈,托在手上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埃修稍微往手上施加力道,指尖立刻感觉到了强韧的阻力。这副肩甲无论是材料亦或是工艺都不曾在潘德大陆上流通,考虑到迦图与东部大森林的“紧密关系”,它最开始很有可能属于一位诺多精灵,说不定他/她的地位还不低。

那名迦图骑手并未回答埃修的询问,只是不停用迦图方言与潘德通用语交替发出不堪入耳的咒骂。埃修皱了皱眉,稍稍抬脚,骑手立刻翻身滚开,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马刀,站起身就朝埃修劈过来。埃修有心测试肩甲的防护性能,不闪不避,抬起手将肩甲的正面迎向刀锋。

马刀斩落在肩甲上,将埃修的手腕压得微微一沉,而后刀刃沿着表面凸起的弧度在藤蔓与枝叶的花纹间切出一条浅浅的凹痕,最后自侧面滑开,刀痕随即复原如初。埃修满意地点了点头,横起一肘将迦图骑手击倒在地,一脚踢开马刀,再度踏住对方胸口:“你是迦图哪个部落的?”

骑手咬着牙,举起手掏向埃修裆部,埃修后跳一步避开,骑手刚想趁机爬起,却被埃修脚尖勾倒,就连身体也被挑翻了一百八十度。他第二次满怀愤懑的反抗以被埃修踩住后背告终,但骑手仍未放弃尝试,双手死死抵住地面想支撑起自己,然而埃修只是稍一使劲,他的身躯便没进浅草里,甚至半边脸颊都沉陷入泥土中。

“最后问你一遍,”埃修将狼斧搭在骑手的脖颈上,锋锐的斧刃在皮肉上压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感受到脖子上带着威胁意味的痛楚,骑手发出一声低沉的哀嚎,挣扎的幅度有所减弱。“最后一次,你隶属于哪个部落?”

“潘德猪,你杀了我再告诉你!”

埃修猜他可能是想说“你杀了我也不告诉你”,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在挑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抬起狼斧,退了两步。“你走吧。”

迦图骑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迟疑地站起身,在草地上摸索到了自己的马刀,但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埃修之间的差距,明智地垂下刀尖,随后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先前被惊走的坐骑在听到主人的呼唤以后折返。整个过程埃修都只是袖手旁观,看起来放他离去并不是一句虚言。可是为何会突然对自己网开一面?这个胆敢孤身深入迦图草原的潘德人以凌厉的手段证明了他的强大。骑手最先被埃修从马背上踹翻下来,那时他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宝贝肩甲正是他得以幸存的理由,也正因如此骑手完整地目睹了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对方仿佛鬼魅一般在马背与马背间纵跃,而每次必有一个头颅随他起落。己方最后一人才后知后觉地举起武器斧刃便从头顶劈落、另一个部落反应过来后倒是有自知之明,立刻纵马拉开距离,企图以弓箭周旋。然而他们也只来得及射出一箭,还未来得及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头颅便被先前射出的箭矢所贯穿。

骑手失魂落魄地跨过同伴的尸体,准备跨上马鞍时最后看了埃修一眼。埃修正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里。从那冷漠的视线中骑手终于意识到对方放自己一条生路的用意,他踏在半空中的左脚放了下来,决然地怒吼一声,转头朝埃修做出一个粗鄙的手势,随后一刀捅死了自己的坐骑,拔出来时刀刃顺势在自己喉咙上抹过,因为用力过猛,半截刀身深深地嵌进他的颈骨中,几乎将他枭首。骑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一头栽倒。

“……”埃修默默地翻身上马,将肩甲穿戴齐整,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没走多久他远远地又看到一队迦图骑手正气势汹汹地朝他接近。不知道他们当中的幸存者是否还会跟先前那人一般刚烈。埃修默默地想,挥手拨开几根射过来的箭矢,果断地冲了上去。

深夜,波因布鲁。

露西安娜跟着布罗谢特来到礼堂门前,莫名地有些紧张,不知道布罗谢特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带到礼堂有何用意。四下一片寂静,只有火把枯燥燃烧的声音。露西安娜轻轻地揉着自己被寒风冻得僵硬的脸颊,偷偷地瞄了一眼布罗谢特,后者已经蓄起稀疏白须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肃神情。一只手揣进怀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把这个戴上吧。”他把一副面具递到露西安娜手里,“虽然是秘密成立的结社,但研究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保守秘密。”

“什么研究会?”露西安娜茫然地问。

“我创办的神学研究会。我们将与神明有关的一切作为学术探讨的课题,不过成员并非都是纯粹的学者。本来以你见习学者的身份是不够格进入研究会的,不过我觉得你作为将预言长诗原稿带过来的人,理应出席旁听这次例会。下次如果还想参加,就抓紧时间拿到三枚石珠成为资深学者。”见露西安娜接过了面具,却没带上,布罗谢特随后又补充道:“放心好了,你不会是与会时唯一藏匿面容的人,每次我举行例会,都至少有一半的人试图藏匿自己的身份,除了戴面具,还会刻意改变声音。有些人是顽童心理,喜欢保持神秘感,当然有些人的目的多多少少就有些不可告人了。不过没什么用,只要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们是谁。”

露西安娜乖巧地戴上,放置在空腔中香囊的气味多少让她精神放松下来,也驱散了若有若无的倦意。尽管在入学伊始,露西安娜便向布罗谢特证明她已窥视到神学的门径,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布罗谢特从未具体地指导过她,只让露西安娜自行摸索,直到今天才展示门槛之所在。露西安娜不是虔诚的信徒,并不觉得研究神明是一种亵渎,相反,她为开始涉足全然陌生的领域感到兴奋。

布罗谢特推开礼堂的门。坐在长桌旁的学者集体起立,微微躬身致意。露西安娜快速地扫视了一圈,正如布罗谢特所说的那样,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更有甚者还披上了兜帽,坐在烛火最幽微的角落。有必要吗?露西安娜情不自禁地想,虽然是一个秘密的集会,但做到这个地步未免也太夸张了。

“人都到齐了吗?”布罗谢特在长桌的首位坐下,示意露西安娜站到自己身后,“我知道达姆士缺席,他已经乘着快船连夜去往长歌港了,伏卡洛的方子显然不能让亚历克西斯公爵满意。除他以外,还有谁没有来?”

礼堂里一片寂静,毕竟缺席者除了委托同僚告假以外,再无任何方式发声。

布罗谢特点了点头,一直揣在怀里的手终于拿了出来。露西安娜从伊索斯带来的三张预言长诗手稿被他推到了长桌中间。

“今天例会的主题是,预言长诗的补完。”

第三十三章 驰骋之风(三)

学者们肃然,纷纷端正了身体,视线聚焦在那三张重度泛黄的羊皮纸上。在神学研究中,马迪甘与他的《预言长诗》是无法忽略的课题,所谓“神性”与“神力”的基础理论架构亦是以此人为参照之一。早在这三张羊皮纸归属王立学院之日起便在结社的学者当中传阅,他们通过年代考证、字迹比对等方式得出结论:这确实是马迪甘的手笔。而其中所述的事迹,也存在对应的人物,跟王立学院关系还不浅——正是新晋的北境领主埃修·巴兰杜克。帝国——萨里昂——北境,他的行踪与事迹与马迪甘的预言严丝合缝,他似乎就是那个注定要重整潘德,使其回归大一统的“预言之子”。只是随着马迪甘受烈火之刑身死,预言长诗戛然而止,埃修的轨迹便开始难以捉摸起来。本次例会的名义上是补完预言长诗,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亦是尝试通过语焉不详的预言去推测埃修接下来的举动。

“巴兰杜克如今在哪?”长桌的边角,一个把兜帽压得很低的学者率先开口,帽檐下依稀可以看出他脸上戴着一副鹰隼面具。

“要么是在伊斯摩罗拉忙得不可开交,要么就是在迦图草原上到处乱晃。”布罗谢特从容地回答。

“他为什么会去迦图草原?”戴鹰隼面具的学者又问了一句。

“因为我跟他做了一笔交易,委托他去找些合格的种马。”

“那么烦请院长为我们落下第一笔,开个好头,毕竟研究会当中只有您与达姆士同他接触过。”鹰隼面具的语气里带有些许嘲弄。

“不着急,最后一段长诗还未曾应验。”布罗谢特并未介意对方冒犯的态度,轻轻敲了敲桌子,低沉地吟诵起来,“改变世界的火焰在雪原慢条斯理地燃烧/猎鹰在风雪中归巢/与龙合奏的奏鸣曲/被杂音/推向最**!我们的讨论与推论都应当从此句开始。”

“猎鹰归巢再好解不过。”有一名苍老的学者说,他是与会者中为数不多未戴面具的人之一,“十有**指的是流亡在外的猎鹰骑士团回到北境。至于奏鸣曲、**……”他不住地抚摸手腕上的石珠,细细玩味着长诗的字眼,突然精神一振,两眼放射出欣慰与期待的光,“莫非在暗示预言之子会辅佐国王陛下重现‘龙与猎鹰翱翔’的盛世?”

“就目前北境的情形而言,绝无可能。”鹰隼面具说。

“那您的高见是?”

“首先,‘猎鹰’未必就指代骑士团本身,不要忘记,在格雷戈里三世执政的年代,猎鹰骑士团的代表人物除了里奥德雷与伊凡勒斯以外,还有王女厄休拉!此外,在写《预言长诗》之前,马迪甘曾靠创作骑士谋生,在他过往的作品中,与乐曲有关的修辞出现了不下百次,而大多用在修饰——呃——”鹰隼面具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整理措辞,“战争,比如刀与剑、血与火,在《上古纪元》中他曾用‘光与暗的交响曲’去形容一位黑暗时代的虚构英雄与异教徒之间的冲突。我认为依照他的修辞习惯,所谓‘与龙的奏鸣曲’,极有可能意味着一场——”他再次停顿,狠狠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气,“内战!”

“凭什么?”有学者开口反驳,“格雷戈里四世已经统治了北境十九年,厄休拉拿什么发动内战?莫非仅靠着预言之子的支持就能东山再起吗?我听说预言之子被打发到了一个穷乡僻壤做领主,短时间内他们有什么资本发动内战?”

“院长之前不是告诉我们预言之子正在迦图草原吗?说不定他将来某一天会获得了迦图人的支持。”坐在长桌另一个角落的学者阴恻恻地加入讨论中,“迦图中势力最强悍的大军阀朱达因其儿子死在瑞文斯顿境内一直对我们恨之入骨,也许他会是预言之子强而有力的外援。”

很不对劲。露西安娜默默地想。她置身事外,因而看得比较清醒。学者们只是在无头绪地发散自己的思维,而有些人正在刻意地为埃修安上险恶的罪名,强行断定他在将来莫须有的内战中支持厄休拉。会是学院里的哪些导师呢?她侧耳倾听,希冀能记下来日后分辨,但那些发言者不仅隐匿了阵容,声音也无一例外压得暗哑。分明是研究神学的秘密结社,却有成员们仿佛在借着这个机会试探其他人的政治立场。

露西安娜突然醒悟过来为何布罗谢特要求她戴上面具,如此场合确实不适合露面——尤其她的身份还是如此敏感。王立学院最深层次的学术氛围其实并未如她想象那般和谐,实际上“王立”二字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情。她偷偷瞄了一眼身前的布罗谢特,作为研究会的创始人,讨论的发起者,更是王立学院的院长,这位老人已经沉默了不短的时间,只是表情漠然地端坐,仿佛长桌上愈演愈烈的争论与他完全无关。

“先生们,请不要忘记研究会成立之初的宗旨。”布罗谢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但长桌周围顷刻间安静下来,“一切讨论请秉承学术精神。研究会已经成立多年,规模壮大到已经将将能够坐满长桌,然而神学之于我们却仍然如同最开始一般陌生。马迪甘与他的预言长诗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可以窥视神域的孔道,但它终归是不完整的。此次我召集诸位,是想要集王立学院多年来的积累去进一步地完善预言长诗,而不是让某些人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随意指控一名北境领主叛国。你们当中有人精研律法,知道这本身就是一项叛国罪。我也重申过很多次,我不反对你们任何意图证伪预言长诗的尝试,只是,不要以学术的名义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之所以没有过问,是因为你们还没有出圈。但若是真有人过了线,”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视过那些藏身在阴影中的学者,“我不介意从达哈尔大尉那里取回黑矛骑士团的指挥权。”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归正常的讨论中。”他的语气重新温和下来。

“院长,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一名面相比较年轻的学者举手,这人露西安娜认识,是达姆士的学生,不仅仅是药理很好,在语言方面也颇具天赋。

“讲。”

“我们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位预言之子——也就是埃修·巴兰杜克,会是帝王,还是帝王最得力的辅佐者?虽然同样都是整合潘德,使其回归大一统,但他究竟会在预言实现的过程中扮演哪种角色?如果是后者,那么或许他会效忠国王陛下,而如果是前者——”学者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推论,“那么他是不是必然会叛离北境?在此基础上,我进一步假设——我是说假设,瑞文斯顿发生内战,那么预言之子作为‘杂音’,会不会是趁乱上位的第三方势力?因此预言接下来的内容也许北境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王者,将改变世界的火焰燎遍潘德大陆?而院长您与巴兰杜克接触最久,您觉得他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不是很精彩吗?”布罗谢特微微颔首,“至于你的问题,我并不知道答案。因为巴兰杜克太年轻了,年轻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统一潘德并非朝夕之功,预言长诗不过是将这个过程简化了,浪漫化了。而我一直以来都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预言视线时的参与者。因为潘德的再统一是必然的结果,就跟黑暗纪元必然结束一样。至于由谁来结束,巴兰杜克亦或者是卡瓦拉大帝,这真的重要吗?”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

露西安娜心里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第三十四章 驰骋之风(四)

之后例会继续进行,但是学者们已经开始聊起不相干的话题,或是就共同的研究领域两两三三地交流思路,或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能被布罗谢特吸纳进研究会的学者多少都有自知之明,要他们查阅典籍,在漫长如江海的历史中寻找神明存在的蛛丝马迹当然不在话下,可若是要补完马迪甘的预言长诗,那也太为难他们这些凡人了。今晚做出的推论虽然有限却也是极限。埃修要么是格雷戈里四世的辅佐者,要么是厄休拉的辅佐者,要么自己单干,而若想在这三个方向中确定正确的道路,那非得对那位预言之子的性格有所了解不可,然而唯一与埃修接触过的布罗谢特却惜字如金——别看他先前洋洋洒洒地讲了一堆,但就没几句话能切合他自己提出来的主题。

例会结束以后,礼堂外的夜色又重了几分,空气也冷了几分。学者们裹紧了自己厚重的棉袍,举着蜡烛陆续地隐没在黑暗中。布罗谢特并未立刻离开礼堂,而是带着露西安娜穿过长廊,在图书馆的书架间漫步。露西安娜摘下了面具,鼻子凑到香囊旁中用力地将最后一绺浅淡的气味吸进肺里,但这并没有办法压制逐渐汹涌的倦意,没过几分钟她就开始打起哈欠,而且故意打得很大声。

“刚才学者们做出的推论,露娜你有什么看法?”布罗谢特突然问。

“各有各的道理,在预言应验之前没有办法下结论。”

“你这岂不是什么都没讲,”布罗谢特笑了笑,在一行书架前止步,从高处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粗劣装订的厚重书籍,封面上用考究的花体写着《潘德诸神之考证》,作者署名正是布罗谢特自己。“学者们只是在猜,但你不一样,你是学院当中与巴兰杜克接触时间最长的。你觉得这三种推论中,那个最像是他会做出的选择?”他一边掸去书脊上的灰尘,一边问。

露西安娜认真地思考起来,从门德尔松山脉救下埃修开始,一直到波因布鲁守卫战为止,将埃修在她面前的言行举止一丝一毫地捋过。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埃修最初从对“预言之子”这个标签的抵触到坦然接受,可究竟是什么事、亦或者是什么人使得他改变了原本的想法?“院长,这……我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您更多。一个人但凡做出选择,必然有多方面的因素,我也不是他队伍里的副官,如何去琢磨他的想法呢?”

“是吗?那看起来有必要与他更多地进行接触。”布罗谢特的头一直埋在书页间,手指快速地翻动,似乎是在回顾自己曾经的观点,“露娜,你知道卡瓦拉大帝与秩序教团之间的故事吗?”

“有了解过。”露西安娜微微点头,尽管是帝国人,但她其实对潘德历史相当了解。温德霍姆的冒险家潘德·卡瓦拉正是因为得到了秩序教团的鼎力支持,他的狮鹫冒险团才得以将规模庞大的秩序女神信徒作为兵源。而作为回报,在他建立以自己姓氏为名的帝国以后,确立秩序教团为国教,从而奠定了秩序女神在潘德神系中第一主神的地位——这是她所知道的、关于卡拉瓦大帝与秩序教团的典故。

“根据研究会长期的考证来看,预言之子极有可能就是秩序女神的使者。当潘德大陆陷入混乱无序的浩劫之时,就会有人应女神的宣召出现终结乱世。预兆之狼,预言之子——既然维约维斯能从迷雾山部落中选拔战士,那么尤诺米亚自然也可以征召代言人,毕竟诸神之间或许威能各有差距,但权柄大致类似。温德霍姆的卡瓦拉应该就是首任预言之子,他终结了黑暗纪元——因此研究会中有一个共识:并不是秩序教派因为成功押注了将来的帝王而获得了显赫的地位,而是他们信奉的神明本身在潘德就掌握了相当的权柄,而被尤诺米亚选中的卡瓦拉获得秩序教派的扶持便是理所当然。埃修或许会是第二任。可是露娜,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么始终有一个问题无法跨过,更无法回避。”

“马迪甘写作了预言长诗,分明是在为尤诺米亚传颂她的使者将要达成的丰功伟绩,可他为什么最终却死在了秩序教派的火刑柱上?”

“研究会至今没解决这个争议,”布罗谢特将自己的著作插回书架,沉重地叹息一声,“也正因为这个争议,研究会里衍生出相对立的观点,有些学者在试图证伪预言长诗——并非通过学术论证,而是通过阴谋论。”

“证伪?”露西安娜感到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预言该如何去证伪?大多数内容不是已经应验了吗?”

“可它终究是不完整的,一个没有彻底应验的预言充其量只能算好运的臆测而已。很多证据已经指明了埃修就是预言的主体,而证伪的手段也简单粗暴:只要埃修死亡,那么他自然不是预言之子,而马迪甘的预言长诗自然也失去了正当性与合理性——尽管准确度惊人。但我从来都没把那些学者私下里搬弄的小九九放在心上,他们只是学者,大部分人甚至不具备贵族身份,不可能凭借研究会里一厢情愿的推论去扳倒一位北境的新贵领主。我最大的担忧反而是预言长诗本身,”布罗谢特皱紧眉头,从怀中摸出那三张预言长诗的原稿,手指在羊皮纸上沿着马迪甘仓促而止的笔迹缓缓地滑动,似乎是在临摹,“万一马迪甘那不完整的预言长诗其实是完整的呢?”

“您是说……”露西安娜的脸色发白,她已经听出了布罗谢特的言外之意,但是那残酷的可能性却使她短暂地失音。

“听好了露娜,预言长诗的戛然而止,也许是刻意为之。这是研究会所有人今晚心知肚明,却秘而不宣的第四种推论:即当龙与猎鹰的奏鸣曲达到高潮之际,亦是埃修生命终结之时!”

第三十五章 驰骋之风(五)

埃修伏在马背上狂奔。

数发抛射的箭矢落在他周围,埃修并不回头,只是从风声中异常的啸响去判断箭矢的轨迹,然后反手接住那些可能伤及马匹或者自己的羽箭。他掰下箭头,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从侧方迂回过来的迦图骑兵,刚锁定了一个目标,又是一波散乱的箭矢袭来。埃修不得不放弃了还击的打算,只是把身子在马背上压得更低了一些。胯下骏马密集而不规则的心跳声在他耳边如同狂乱的鼓点,马嘴嚼铁旁不停地翻涌出带血的口沫。他坐骑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了,随时可能一头栽倒。可身后迦图人的攻势依然紧凑如初。

这是埃修深入迦图地盘的第三天,他没能找到野马群,反倒是被一大批迦图骠骑兵从草原腹地撵了出来。

他一直在截杀迦图的马队——或者说迦图的马队总是在试图截杀埃修。为了留下可供问话的活口,埃修一直克制自己不肆意砍杀,为此放跑了不少眼力劲不错的迦图人。然而落到埃修手中的俘虏要么压根听不懂潘德通用语,要么听懂了,口音却烂得一塌糊涂,埃修甚至还听到了几个诺多精灵语里的单词——都是非常难听的脏话。如此对比下来,最初那个通用语说得磕磕巴巴的迦图骑手反而成了矮子里的大元帅。

埃修留了个心眼,动手前先开口喊上几句,看看谁听得懂并应声,但这个法子并不是屡试不爽,因为迦图人大多懒得勒住缰绳跟他废话,冲上来直接动手,于是埃修又得盲选。没等到他问出个所以然,附近的部落已经知道草原上来了个煞星,手中的战斧锋利得匪夷所思。

流言最后惊动了一名军阀,他出动了八十来名迦图骠骑追杀埃修。兴许是从漏网之鱼口中听说了埃修非凡的身手,而且也打算谨慎地对待,军阀专门为埃修“量身打造”了一套战术对策:不近身与埃修拼斗,八十骠骑组成口袋状的阵型,以有规律的箭矢齐射将埃修往南驱赶。埃修屡次变向,尝试突围,但都被骤然密集的箭雨射退。迦图人充分利用了己方坐骑脚力与体力的优势,游刃有余地把控与埃修之间的距离。而埃修也充分领教到了迦图人娴熟的弓马技术以及严明的纪律。如今游荡在草原上的迦图人当然不可能是多年前随奥萨入侵潘德的那一批,但是优良的军伍作风似乎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

埃修已经被撵了整整四个小时,他倒是还能支撑,可他的骏马却已经没法继续负荷如此高强度的追逃战了。心跳声与血沫只不过是若干危险讯号中最为显著的,没过多久埃修便感觉到身下骏马一个骤然的趔趄,踉踉跄跄又踏出几步后便沉重地摔倒。埃修原本调整平衡快速翻滚起身,但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只是握紧了狼斧,随着骏马一起倒地。

来吧,埃修维持着趴伏在地上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意识,但他其实早已浑身绷紧,默默地听着后方迦图人的马蹄声。如果对方以为大功告成,冒冒失失地靠近他——最好是那名发动围剿的军阀亲自上前——那么埃修敢保证,自己的斧刃绝对会将来者连人带马劈成两段。被迦图人当成猎物一般戏耍了那么久,埃修现在极其光火。

但是马蹄声突然静止了,而后是无数道尖锐的破空声——迦图人压根没有上前的打算,而是直接对埃修发动了齐射!

“!”埃修即刻单手撑地跳起,在自己变成筛子前狂奔出箭雨的范围,马蹄声紧随其后——追逐继续。迦图人很快震惊地发现这个开始徒步逃亡的猎物速度竟然不逊色于自己胯下的战马,口袋阵型差点就没兜住他,如果他们起步再慢那么几秒钟,埃修就要从口袋的边缘逃出去了;同时埃修也无奈地发现自己全力的奔跑依然没能摆脱这伙迦图骠骑。他其实还能进一步提速,但迦图草原地势平坦,全无掩体,除非埃修能一口气将距离拉开至目力所及的极限之外,不然还是不要无谓地浪费体力为妙。

迦图人一直将埃修追到萨里昂的边境才有所收敛。这里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凯德伦男爵的领地,在他还是一名势力雄厚的无赖骑士头头时,曾经给陷入与帝国战争泥潭的萨里昂带去不少麻烦。后来归降于乌尔里克五世以后便被打发到拉里亚北边的勇盾堡,专门跟长河以北的迦图人与东部大森林的诺多精灵打交道。此后迦图与诺多两方便不情不愿地迎来了一个专门打秋风的搅局者。凯德伦本人也非常钻营,到手的迦图马匹与诺多货物一律上供,部分运至拉里亚,部分运至王城——当然免不了揩油,但即便是些微的油水也让他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他自己还饲养了几名诺多女奴。

迦图人跟诺多精灵不是没找过凯德伦的麻烦,但是乔装打劫这种事凯德伦做起来简直得心应手,很难留下把柄,甚至一度引发了草原中两个部落的内讧。当然诺多精灵一般懒得收集证据,但凡有些许嫌疑就直接打上门来。而这时凯德伦却又搬出了拉里亚的救兵,教官贝克这尊超一流武者亲自坐镇——可想而知阿拉马公爵对这头长河的看门犬还是颇为器重的。诺多精灵虽然是天生的射手,但是在手持天穹之弓的号角骑士团总教官面前,依然有些不够看。诺多领主阿尔达利安在射艺的比拼中落败,还被迫剃成了与教官贝克一致的秃头,听说回到东部大森林以后便因为怒火攻心一命呜呼,他的独女接过了家族大权。此后无论是迦图人还是诺多精灵都尽量避免涉足长河南岸。

因此,在埃修游过了长河以后,迦图骠骑们便开始踌躇了。他们已经看出来埃修已经是强弩之末,在洇渡时不止一次地险些被暗流卷至河底。可南岸却是那只苍蝇的地盘,也许他的斥候早就得到了消息,大部队正等着他们过桥呢,自己这八十来人指不定还不够人家一口吃的。

“撤!”军阀一马鞭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不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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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驰骋之风(六)

埃修趴在河岸上,半截身子浸泡在湍急的水流中,但是他实在没有把自己拉上岸的力气了。如果不是埃修极具先见之明地将狼斧劈进河岸,这时他很有可能已经漂浮在河面上随波逐流,随时有被暗涌吞没的可能。然而太过锋利的狼斧反而在这时帮了倒忙,在水流的牵引下斧刃正缓缓地割开河岸松软的泥土将。埃修干净松开斧柄,单手抠进地里,姑且将身体固定住。随后埃修咬破另一只手的手指,半截手臂都沉进水中。他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感觉到有一条大鱼正在贴着手臂打转。埃修手指微屈,猛地抠进鱼腮里,“哗啦”将其提出水面,而后狠狠一口咬在挣扎不已的大鱼身上。埃修先是慢慢用牙齿刮掉鱼鳞,然后从柔软的鱼肚开始将腥味极重的鱼肉一条一条地撕扯下来,嚼也不嚼直接吞下肚子。每当埃修觉得反胃时便低头灌几口河水,如是他终于将整条鱼吃得只剩内脏与骨头。

埃修又如法炮制逮了两条鱼,虽然都不如开始的那条大,但多少够他填饱肚子——让他感到饱的并不是鱼肉,而是在胃里累积起来发酵的鱼腥味。生吃了三条鱼后无论怎么喝水埃修都没法压制那剧烈的反胃感了,但是他又不敢呕吐,生怕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随着这一呕又付诸东流——各种意义上的。他难受地又在河岸边趴伏了将近半个小时,等到水流不再那么湍急时,终于爬上了岸,这时他的下半身已经被河水泡得发白发软了。

埃修在岸上翻了个身,尝试舒展仍旧有些酸痛的四肢。他头一次感到如此疲惫,如果长河在大陆上的位置整体再往南挪动一两百米,那么埃修势必会在这场肉身与马蹄的竞速中惨白。哪怕先前在瓦尔雪原追逐地狱修女都不曾令埃修如此消耗精力。那名迦图军阀确实很看得起埃修,从部队、战术到临场的执行力,在各个方面都近乎完美地限制了埃修的发挥——当然其中也有埃修自身准备不足的缘故,他若是手边常备一套弓箭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先前截杀迦图马队时埃修有很多次机会搜刮一些弓箭,但埃修觉得弓箭杀敌效率远不如自己动手砍,加上他还有折箭投掷的杀招,并不需要如何依赖弓箭。结果就是这点轻慢心思使埃修吃了大亏,现在埃修不光失去了坐骑,挂在马鞍上的干粮以及用来牵引马群的长缰绳也一并遗失,就连衣甲都破损严重。、

不过终于是摆脱了追兵,埃修安慰自己,他当然不清楚迦图人有多忌惮此地的领主,但他至少有些休整的时间。

埃修起身时,已是傍晚,暮色下长河悠然地自东部大森林淌出,在平坦的大地上蜿蜒地朝内海奔流。晚霞如涌,垂落在层叠起伏的林海上。远处的丘陵上矗立着一座堡垒,而一队无旗帜的骑兵正朝埃修这里接近。

埃修快速朝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污泥,匿入河边的草丛里,布伦努斯公爵曾经在王城对他下达了通缉令,他不确定这些骑兵会不会认出自己。尽管埃修可以一瞬间全灭,但他现在终究是瑞文斯顿的领主,如无必要,还是不要贸然与萨里昂生起事端——不过好像没所谓?埃修才想起来自己是独自出行,甚至连旗帜都没有,他不说的话谁知道他是格雷戈里四世的封臣?

近了,埃修才发现这些骑兵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他们围成一个圈,正在大声地说笑。圈子的中间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双手被沉重的镣铐锁着,镣铐连着一串粗长的铁链,另一端握在似乎是队长模样的人手里。女人一直在努力抵抗铁链的拖拽,但这只是让她不时地在地上翻出尘土飞扬的跟斗。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找准了平衡,差点将队长从马背上拉下来,然而被其他骑兵用长矛轻轻一捅膝弯便又栽倒在地。挣扎间,埃修看到了女人一对熊熊燃烧的碧绿色瞳孔——那赫然是一个女性诺多精灵。

“兄弟们,今儿我做主,把这个诺多婊/子带到河边给大家爽爽,完事了咱们把她洗干净了再交给凯德伦大人。”队伍来到长河边,骑兵们纷纷翻身下马。队长拽着女精灵的头发,用自己的头盔满满地舀起一瓢河水泼在她身上,“来来来,先给她湿湿身子!”

一片口哨声与鼓掌声中,骑兵们有样学样,在泼水的同时也不忘揉捏女精灵丰满的身躯。没有人注意到趴伏在草丛里的埃修,他们面色涨红,喘着粗气,有人已经开始急不可耐地卸下皮甲,即将到来的性暴行使这些军伍草莽兴奋不已。“队长,万一这女精灵回去告状咋办?”有人大声发问。

“男爵肯定不会介意的,他自己的诺多女奴都是贝克大人玩腻过后扔给他的。”言罢又是一阵粗俗的大笑。“不过嘛……”队长陡然目露凶光,一拳打在女精灵的肚子上,迫使她痛苦地跪倒在地,“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割掉她的舌头好了,你们谁有带止血的草药?”

“我这边还有几根。”有人举手。

“那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我今天也谦让一下,兄弟们,你们先来,先到先得!”

“我来!”有人迫不及待地举手上前,但下一秒他的手掌便被一枚羽箭所贯穿,而还没等他惨叫出声又有一枚羽箭刺穿了他的喉咙。“敌袭!”欲焰高涨的骑兵们骤然乱作一团,完全顾不上那名女精灵,只想去寻找武器与盾牌,然而此时伏击者却改变了目标,先后往他们的坐骑臀部射了一箭,将那些骏马惊跑,于是剩下的骑兵只能在长河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自保的机会在惨嘶声中渐行渐远。但他们没打算坐以待毙,队长还算机敏,从鞋子里拔出短刀,扑到女精灵旁抵住她的喉咙:“你们都围过来!听着,卑劣的偷袭者,不管你是谁,藏在哪里,若我再见到一根箭矢飞过来,这个诺多婊/子立刻没命!”

队长话音刚落,诺多女精灵突然高高昂起头,嘶哑地吼叫起来:“Morituritesalutant!”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脖子压到短刀的锋刃上。温热的血液沿着刀柄“滴滴答答”地垂落,队长吓傻了,他完全没反应过来。但此时箭矢又开始飞舞,这一轮的射击带有报复的虐杀意味,骑兵们四肢的关节被射穿,胯部也钉了一根箭矢,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哭嚎着祈求宽恕,但而后又是数根箭矢射穿他们的脸颊,将舌头裁为两截。

队长睁着眼睛,感受着生机慢慢地流逝,他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应该属于那名不知名的伏击者。他走过队长的残躯,慢慢地扶起女精灵,温柔地合上她的双眼,低声说:“Requiescatinpeace.”

然后他转向埃修藏身的草丛,用标准的潘德通用语冷漠地发问:“阁下看够了吗?”

第三十七章 驰骋之风(七)

草丛微微摇晃,埃修将狼斧横在身前,谨慎地站起。对方正拿着一柄绘满花纹的短弓正对着他所处的位置,弓弦拉开,箭矢蓄势待发。由于趴伏的角度问题,埃修无从判断他发起突袭的位置,不过根据那些高频而致命的射击、以及对待那名诺多俘虏遗体的举止来看,此人应该也是东部大森林的一员,可他的瞳孔却如同黯淡的琉璃,折射出晦暗的棕——碧绿的瞳孔是诺多精灵与大陆人类区分最明显的性状,这反而让埃修有些拿不准对方的身份了——他面对的究竟是一位如假包换的诺多精灵,亦或者只是一名射艺高超且富有同情心的游侠?虽然此人会说诺多语,但又不是会说诺多语就是诺多人。诺多的文字很难掌握,但交流用的言语接触久了多少有所了解。据说银雾游侠团专门编写了诺多语的发音手册,要求所有正式成员都必须掌握——当然这都是在还未被白鹿堡的埃尔德雷德侯爵整肃前的轶事,现在的银雾游侠团只不过是一支萨里昂侯爵的私属部队;就近来说,埃修自己就能说一口流利的诺多语,而在迦图草原上,别看会通用语的迦图骑手简直如同珍稀动物可遇不可求,而会骂诺多脏话的迦图骑手却是一抓一大把——而且花样还不少。

“Jepassisas(我只是路过)”埃修试探地说,“Jem’envais.(这就离开)”

“oui?(是吗)”游侠拉紧的弓弦略微放松,箭簇低垂,指向地面,似乎相信了埃修的说辞,“Ilyaquelquechosesurtonépaule.(你肩膀上有什么东西)”

埃修下意识地朝自己肩膀上看了一眼。他视线甫一转移,劲烈的风声便袭至面前。埃修条件反射一般地偏过头,即便如此脸颊还是被箭头割开一道深及口腔的血痕,凉凉的晚风与温热的血液“咕噜咕噜”地漏进嘴里,埃修狠狠啐了一口,折腰躲开第二枚朝自己射过来的箭矢。在伤口愈合前,别说对发音要求极其严格的诺多语,埃修现在说不定都很难将通用语讲得利索。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继续谈判的必要,埃修举起狼斧,将第三枚箭矢磕飞。他大步向前,冲向游侠。

“……”接连的三次射击收效甚微,这名目击者反应之机敏有些出乎游侠的预料,他飞身后退,伸手在腰间的箭袋一抹,八根羽箭跟随着他修长的手指掠出。游侠飞快地拉动弓弦,弓臂上的花纹随着他的动作闪灭,他一口气连发八箭,而那些花纹也闪灭八次——他拉弦的幅度并不大,可箭矢离弦而出时却快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

埃修对此的感受最为直观,无论对方究竟是何身份,他的射艺显然远胜一般的诺多精灵,弓便是他手臂的延伸,而他一人就足以泼洒出箭雨,至于他手中的武器,想来是一把在潘德各地黑市都有价无市的诺多符印弓。迎着高速且强劲的箭矢向前并不轻松,埃修精细地挥动狼斧,以斧头将飞来的箭矢逐一撞至一旁。他每前进一步,箭矢的威胁也随之更进一步,有时候埃修不得不做出大幅度的规避动作。而且游侠也不是单纯地站在原地发箭,他在长河旁灵巧地游走,一边飞奔一边朝埃修泼洒箭矢。埃修不想贸然去抓箭回掷,诺多符印弓射出来的箭矢在这个距离下快到埃修没有把握去精确地捕捉,他若是伸手去尝试,唯一的结果就是在五指合拢之前箭矢就已经从手掌的罅隙间掠走。

但是埃修在等待。虽然诺多符印弓可以极大的减少拉弓时的体力消耗,但每一根射出去的箭矢都是实打实的,更何况为了压制埃修,游侠正以极高的频率控弦,有时弓上闪灭的符印都跟不上他的速度。游斗了一段时间后游侠缠在腰间的两壶箭筒都已见底,当他的手在腰间摸了个空时,埃修也终于如愿以偿地逼至了十步以内。不过这时埃修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但大多都是较浅的伤口,转瞬间就结起了痂。

游侠并没有与埃修近身战的打算,虽然后者并未突破他箭矢的封锁,但过程中埃修所展现出来的惊人反应与力道控制无一不在暗示游侠他所面对的极有可能是一位白刃战宗师。他甩掉已成累赘的箭筒,将它们踢向埃修,继续后退。

被踢出去的箭筒追上了游侠,凶猛地撞击在他的胸口,而后散架。游侠一阵气血翻涌,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使得他失去了平衡,仰面倒地,另一个箭筒失去了目标,从他正上方飞过去,在身后的一株杉树上撞得粉碎,还给树干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凹陷。游侠勉强撑起身体,发现自己皮甲下的护心镜已经四分五裂。他漏算了,对方不仅仅是一个白刃战的宗师,就连投掷也是顶尖的好手,而击倒他的武器却是他亲自送上。游侠还想抵抗,他刚握紧短弓,然而狼斧已斩至面前,锋利的斧刃在离他鼻尖仅剩半寸时突兀静止,唯独风声烈烈。

“你要去哪?”脸颊上的伤口还未愈合完全,而且埃修也懒得继续用诺多语交流,“声东击西,手段不错。”

““Morituritesalutant!”游侠瞪着埃修,高喊一声,挺起身子朝斧刃撞过去。埃修并不想让此人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手里,迅速撤回狼斧,但是对方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他的反应,逼退埃修后迅速从鞋底摸出一截无柄的短刃,灵活地绕至埃修侧方,手中短刃扎向后腰。

这家伙或许真的是一位血统纯正的诺多精灵,脾气臭,性子硬,就是手段脏了一点。埃修一脚将短刃踢开,攥住游侠的手腕,将他自下而上提起,在空中甩了一百八十度以后狠狠掼在地上。这一下并不致命,但足以让人在短时间内丧失活动能力。埃修看到两片近乎透明的水晶薄片从对方眼眶里被震出来,瞳孔颜色也随之不复先前的灰暗,而是一片亮丽的碧色。

“有点意思。”埃修伸手在半空中截住那两片水晶,送到眼前端详,同时不忘踩住游侠的,“我还以为诺多精灵从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身份。”

一声弦响,埃修没有听到箭矢的破空声,但危机意识却迫使他立刻抬脚。一道扭曲的空气自他脚底掠过,长河旁的一簇草丛被割为两半。埃修慢慢的扭过头去,一个女人就站在不远处的小丘上,手里拿着一张长弓,弓臂被紧实的白布包裹着,弓弦仍在轻微地颤动不休,一种难以观测的波纹正随着抖动有节奏地扭曲周围的空气。女人的瞳孔呈现出黯淡的灰色,她居高临下地与埃修对视。“凡事总有例外,巴拉杜克阁下。而且你有一件事说的不对,伪装对于诺多精灵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尤其当这个手段有助于达成崇高的目的。现在,请您从我的护卫旁退开。Lève-toi,RiteDylan(站起来,人名)”

“Oui,madame.(是,女士。)”游侠——亦或者是诺多精灵捂着胸口艰难地起身,蹒跚地朝女人走去。埃修目送着这位在潘德语中名为“里泰迪兰”的诺多精灵渐行渐远,没有任何动作,甚至狼斧都安静地垂在身侧。原因无他,女人的身旁,还站着四名张弓搭箭的游侠,,弓臂上的符印正散发出亮银色的光芒。他们的瞳孔同样是一片晦暗的灰,想来眼眶中也有一对水晶薄片。

六位诺多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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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驰骋之风(八)

埃修的视线沉默地游走在小丘之上。除却那位从人到弓皆不知深浅的女诺多,其他四名诺多若皆是与里泰迪兰相差仿佛的水准,那他断然没有可能在接连的集火中全身而退,甚至转身投入长河都与自杀无异——奔逃时不设防的后背就是一个完美的箭靶。这些诺多的伪装不能说很高明,虽然瞳色几乎是他们与潘德人之间唯一的区别,但人手一把符印弓的配置显然过于高调与奢侈。

女诺多慢步走下山丘,来到埃修面前,视线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他,而后手掌朝前平伸,在埃修面前摊开:“镜片。”

要拿下她作为人质吗?埃修眼角的余光越过女诺多的肩头,继续扫视小丘。先前被他放走的里泰迪兰已经走到了坡上,现在对准他的有五把符印弓。他能够在铺天盖地的箭雨降临之前迅速地制服面前的女诺多吗?她极有可能是东部大森立中的一位显赫,不仅仅是里泰迪兰,小丘上其他四名诺多游侠想来都是她的护卫。若是能够拿下作为要挟,他应该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当前的窘境中脱困。但埃修不得不深远地权衡这么做的后果:此刻他正站在迦图、萨里昂与东部大森林的交界处,而与此盘踞的三方势力中,萨里昂对他下达过通缉令,而一大批迦图骠骑才将他驱赶出草原。如果埃修再与本就不友善的诺多精灵交恶,那么他回到北境的唯一方法就只有跳进长河横穿内海了。

思虑只在一瞬之间,埃修缓慢地抬起手,将镜片丢在女诺多的掌心里。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压根就没有去接的打算,反手就掐住了埃修的手腕,长弓被她插在地上,腾出的手抓向埃修的左肩,以标准的擒拿动作将他的手臂扭至肩胛骨后。

埃修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他的身躯随着被控制的手臂旋转,右手挥起狼斧顺势砸过去。他仍旧不愿将事情闹至难以收场的地步,因此没用斧刃去斩。女诺多侧头躲开,微微躬身,向前两步,以肩膀架住了埃修的手腕。埃修的左手随即发力想要挣脱钳制,可才往回抽了一半又被攥住了。对方那纤细的手臂骤然爆发出与他相差仿佛的巨力,埃修短时间内居然奈何不得。

一人一精灵僵持了片刻,埃修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小丘,发现诺多游侠都已经放下了弓,就连箭矢也插回箭袋,看起来得到了不得插手的命令。埃修心下稍定,然而只是走神了数秒,他的右手腕也被拿住。女诺多这时已经轻巧地绕到埃修身后,用足尖猛烈地踹击埃修的膝弯,意图迫使他跪倒。

不过埃修在贴身短打上有着绝对的自信,血腥的角斗场教会了他很多下三滥的技巧,让他知道所谓的要害与破绽并不仅仅是狭义上能够一击毙命的身体部位。而对于女性——尤其是身份尊贵的女性,胸口、下体,乃至于后臀都能成为要害。

埃修猛然仰起脑壳,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女诺多丰满的胸脯之上,那两团赘肉完全无法缓冲他的力量。埃修的头才一复位便立刻再度仰起。女诺多退了两步,女性的防御机制使她下意识地松开埃修的手臂,两只手转而绞向埃修的脖子。但埃修只是做了个佯攻的架势,摆脱钳制以后立刻转身站起,以肘、肩、膝等关节朝对方的私密部位发起凌厉且猥亵的攻击,不时还用斧柄捣戳。女诺多一时没有预料到埃修采取如此卑劣且恬不知耻的打法,一时间手忙脚乱,尽管她并没让埃修得逞第二次,却也疲于应付,接连后退。

我这么打,跟得罪了诺多还有什么区别?埃修在心里苦笑,但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加紧攻势,祈祷自己能够在小丘上的诺多游侠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名女诺多制服。但没料想对方突然收起架势,胸口小腹硬生生受了埃修一肘一膝,强忍着疼痛扑向先前插在地上的长弓,就在她飞扑的时候后背又遭受了埃修一记重踏,但女诺多的手指终究接触到了裹着白布的弓臂,就在她拨动弓弦的一瞬,晚霞般绚丽的华光自布帛的缝隙中迸射!

一声弦响,正欲追击的埃修突兀地静止,而后痛苦地跪倒在地,四肢不停地抽搐,狼斧失手坠落。弓弦复位的那一刻,华光敛去仿佛有无形的线条切割过埃修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埃修觉得自己要从中间撕裂开来,连同脏腑也被一分为二。可他的体表没有伤痕,喉咙里也没有上涌的血液与脏器碎片,唯独剧烈的痛楚从全身神经爆发出来,刹那间就将他缴械击倒。一条笔直的凹陷出现在埃修身后,泥土与草根向两边翻开。凹陷一直通向长河,河水倒灌,形成了一条纤细的沟渠。

“这些肮脏的伎俩,不愧是从角斗场里逃出来的死囚,毫无荣誉与礼仪可言。”女诺多放下长弓,语气里带着冷冷的薄怒。“我以为冯会把你教得更好。”

冯?那不是老酒鬼的中间名吗?埃修现在虽然丧失了行动能力,但意识很清醒,也还保持基本的五感。听女诺多的口气,她似乎与老酒鬼是旧识。但埃修并不奢望这个发现能让自己幸免于难——对方之前的态度与举动早已说明了她其实并不在意埃修与老酒鬼之间的关系。埃修努力地想起身,但无奈地发现自己就连小指头都难以动弹,全身上下依旧浸泡在难忍的疼痛之中。

女诺多走到埃修身边,拾起狼斧。她似乎很反感与斧柄接触,仅用两根手指夹住斧柄拎起来。这时诺多游侠也相继走下小丘,“Ramenez-ledansléquipe.(把他带走)”女诺多发令。两名诺多游侠各抓住埃修的一条腿,粗暴地拖行。有人往他脸上唾了一口,还有人往他朝脸上飞起一脚,想来对他先前猥亵的手段很是不齿。不过当他们打算对埃修的裤裆动手时被女诺多阻止了。

“巴兰杜克先生,如果你想取回狼斧的话,接下来的几天就得服从我的指挥,你的报酬便是这柄斧头的赎金——RiteDylan,Pourquoiris-tu?(里泰迪兰,你笑什么)”

“Cenestrien,madame(没什么,女士)。”埃修听到里泰迪兰如此回答,语气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

“自己去换新的镜片。从现在开始,以通用语交流。哦,你们几个,去把河边的尸体处理一下,把族人的尸体安葬好以后归队。”

又被拖拽了一阵,埃修听到了马车轮子的轱辘声,还有频繁密集的走动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口音浑浊的通用语此起彼伏。他似乎是被带进了一处佣兵的营地。“把他放在这里。”他听到女诺多如是说。“兰道夫,停下马车,让骏马好好休息一会。明天有的是时间给你赶车。”

“我还从来没有驱策过精灵马,一时兴起。不过欢迎回来,女士。”车轮的轱辘声缓缓停止,有人掀开了帘子,“不过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我以为您是去监视里泰迪兰防止他擅自逃跑的。咦,这不是——”他也许是看见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埃修,惊讶地顿住。

女诺多没有回答,跨入车厢,狼斧被她嫌恶地丢在角落。车厢外兰道夫讨好地递上被水浸润的丝绸。女诺多随手接过,仔细地擦拭手指与掌心:“维约维斯似乎从来都没有‘审美’这个概念。”

“毕竟只是一头野兽。”兰道夫在帘子外附和,“不过这把斧头现在应该完全归属于巴兰杜克。说起来,女士您是与他交手了吗?这副模样……”他尴尬地叹了口气,“莫非您动用了‘落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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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叵测之旅(一)

“死不了,我拉的是空弦。”女诺多将丝绸透过帘子的缝隙丢出去,“不过瘫一个晚上肯定是免不了的。”

“说起来他也算喧闹者的学生,我以为您会对他——呃,温柔一些。”

“就算他是冯的养子又如何?”女诺多冷淡地说,“我看他与潘德人当中的下三滥也没什么区别。你应该这么理解:正因为巴兰杜克是冯的学生,所以他还能留下一条小命。”

兰道夫夸张地扬起马鞭:“那么女士,请容我多嘴一句,那名被勇盾堡哨兵俘虏的诺多女精灵救出来了吗?”

“没有,她死了。”女诺多直接了当地说,“兰道夫,作为一个马夫,你的问题太多了。去跟其他人一起进食,不要打扰我。”

可我原本是这支队伍的领袖,可不是什么马夫啊……这句话兰道夫当然是不敢说出口的,东部大森林以外唯一有资格与他面前这名女诺多平起平坐的只有他的主子潘德·奎格芬。可他原本的任务只是前往迦图草原与一名大军阀交涉并以物易物而已,根本不需要奎格芬在此坐镇。兰道夫哪里想得到他甚至刚离开拉里亚没多久就会被一位身份尊贵的诺多领主截住,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当成马夫使唤。为精灵马挽上辔头以后兰道夫第一时间放出银王鸽紧急联络奎格芬,然而飞回来的鸽子腿上只绑着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笺:随机应变。

应什么变?兰道夫几乎挠破了自己发量稀疏的脑袋。领着六个诺多精灵去迦图的地盘?那与往石灰粉里浇水有什么区别?别看这帮诺多还算识趣,没穿戴辨识度极高的米斯龙德制式甲,也用上了特制的瞳片。可除此以外呢?符印弓,精灵马,傲慢的态度,这些也算是相当惹眼的标签了。才相处了没几天兰道夫已经开始提心吊胆,生怕队伍里的佣兵识破了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

兰道夫其实知道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毕竟大陆上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长期与诺多打交道,对这些除了瞳色以外与潘德人种别无二致的精灵族群了如指掌。正因为过于熟悉,他才总是多疑。好在诺多精灵一般很少在佣兵跟前露面——里泰迪兰倒是个例外,这个被放逐的精灵虽然骨子里跟他的同胞一样蔑视人类,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与那些外陆的佣兵围着篝火坐在一起喝酒玩骰子。兰道夫一开始还以为里泰迪兰重新被诺多所接纳,但情况似乎并不是那样,行军时其他诺多游侠在他身边轮流换岗,似乎是在监视。兰道夫又察言观色了一段时间,意识到内情可能有些复杂——里泰迪兰更多地像是一个囚徒,其待遇大概与帝国军队中那些被编入冲锋队里的角斗士差不了多少。不过他的好奇心并不重,压根懒得去细究。

秩序女神在上,请保佑这次迦图草原之行一切顺利。吃饭前,兰道夫用力在胸口划了个十字,默默地祝祷起来。但他没有什么胃口,鲜嫩可口的鹿肉排嚼在嘴里如同干涩喀牙的蜡块。兰道夫没有咽,直接就吐了出来。他走到装满酒桶的马车旁,接了杯麦酒漱口。

今夜大概率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兰道夫瞥了一眼车厢,让他寝食难安的罪魁祸首就端坐在车厢里。拉菲娜·温特·阿尔达利安,阿尔达利安家族的族长,东部大森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诺多领主,艾拉克莱元老会成员之一,地位只在那位半神伊司兰迪尔之下。若是让不怀好意的人知道这般显赫的人物出现在东部大森林以外,身边的护卫仅有五个游侠,那兰道夫只能祈祷她手边的落幕弓最好如同上古传说中记载的那般神秘强大,可以将燃烧的云霞从天边射落从而焚灭军队——如果上一任阿尔达利安家族的族长在与教官贝克比拼射艺时随身拿着这张弓,或许结果会全然不同。兰道夫听说过当初勇盾堡下那场惊天的较量,萨里昂与诺多决定各自出动一位卓绝的射手,通过弓与箭直接的对话去决定无赖男爵的生死。后果人尽皆知,教官贝克以些微的优势击败了蒂尔多·奥拉冈·阿尔达利安——也就是拉菲娜·温特·阿尔达利安的父亲。但很少有人知道,当时奥拉冈手里拿着是一把普通的诺多复合弓。

兰道夫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端着剩下半杯的麦酒慢慢地啜饮。一名诺多游侠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冷不丁地开口:“大人传你过去。”

兰道夫手一抖,一口酒液差点从鼻腔里呛出来。“你是来带话的还是来暗杀的?”他恼火地瞥了一眼来传信的游侠,劈手将酒杯往对方怀里砸去——他不敢得罪阿尔达利安,但并不意味着对这些担任护卫的诺多游侠也得一味忍让。说到底兰道夫也是奎格芬的代理人,寻常的诺多精灵他还真不放在眼里。游侠也不计较兰道夫的态度,随手将酒杯拍到一旁的草地里。兰道夫又瞪了对方一眼,朝马车走过去。

“女士,您有什么吩咐吗?”

“进来。”帘子里传来阿尔达利安淡漠的声音。

兰道夫忐忑地坐进车厢,发现自己的书箱已经被翻了出来,而阿尔达利安手里正捧着《高端艺术第一卷》,时而蹙眉,时而露出鄙夷的浅笑。

“我知道是奎格芬将冯带回阿齐兹的盐矿的。”阿尔达利安没有正眼去看兰道夫,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按照那个商人的脾性,他不可能不记录具体的路线。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负责地图的绘制,你还是芬尼斯?”

“是我。”兰道夫实话实说。

“你开个价吧。”

“一颗龙泪宝石。”

《高端艺术第一卷》的书脊骤然变形,阿尔达利安自书页间冷冷地抬起眼睛:“什么意思?”

“请不要误会,尊贵的女士,我并未存心拿您消遣。”兰道夫的后背开始渗出冷汗,赶紧解释,“但这是主人亲自定的价格,只有这个要价才能弥补当初照顾喧闹者时的开销。不能讨价还价,更不能赊账。”

“……”阿尔达利安默然不语,不过神情已然缓和几分。她想了想,指了指马车角落的狼斧:“维约维斯的东西,能不能抵押?”

“这……”兰道夫想起来埃修还在外头营地的某个角落趴着,后背又开始渗出冷汗。他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您说笑了,维约维斯的战斧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驾驭的。一个毫无价值的物件如何能被交易?不过——”兰道夫咬了咬牙,话锋一转,“请原谅我接下来的冒犯之言,单单从纯粹的商人角度出发,我认为您的落幕弓会是更有价值的商品。”话音刚落,兰道夫全身寒毛耸立,如坠冰窟。阿尔达利安放下书,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身上:

“兰道夫,为潘德·奎格芬跑腿并不代表你在发言时有资格请求我的原谅,更不代表你有资格在征求我的许可之前就说出你的冒犯之言。你们潘德人那种虚情假意的辞令只会让我反胃。”阿尔达利安冷冷地说,《高端艺术第一卷》在她的手指间化作一叠厚而皱的废纸,“下不为例,否则以后悄然来到你身边的就不会是信使,而是刺客。你可以走了。我们黎明时出发。”

“明白。”兰道夫深深欠身。走出车厢时他长嘘一口气,发现冷汗已经打湿了自己衣衫的下摆。如果有另一种选择,兰道夫肯定不会这么说,但他知道如果再不转移话题,阿尔达利安多半便要跟他强买强卖。不过行商那么久,兰道夫不仅知道如何通过谈判去达成交易,也深谙如何以谈判使一笔交易告吹——只要巧妙地戳到对方的痛处。只不过他今晚戳得有点狠了,好险没把小命都给搭进去。阿尔达利安如果真的因为他先前的冒犯之言宰了他,奎格芬甚至都不会去为自己讨回公道——因为某种程度上还是他自己理亏,将诺多一族的重宝当成交易的商品,艾拉克莱上下没有精灵能够忍受这样的耻辱。

真没想到能全身而退,也许秩序女神真的在眷顾我也说不定。一念及此,兰道夫的胃“咕噜咕噜”响了起来,他才想起来自己晚饭都没怎么吃。他喊来自己的侍从,语气轻快地吩咐:“去,拿几块鹿肉排烤烤,再给我倒几杯上好的葡萄酒。”

第四十章 叵测之旅(二)

一滴冰凉的露珠坠落到埃修的指尖,沿着指骨一路向下滚动,汇入掌心中央浅浅的水洼。一线凉意自灼热的痛楚渗透进脑海,埃修眨了眨眼,感知重新回归,脖子、肩膀、手肘、手腕、腰肢……埃修将周身那些因长时间瘫痪而显得僵硬的关节自上而下地活动开,随后用力将自己从地面支撑起来。在潮湿的草地上趴了大半夜,贴着泥土的那半张脸还有些发麻。之前被拖曳时有一名游侠往他脸上踹了一脚,踢掉了他两颗后槽牙。埃修将手伸进嘴里,在口腔的角落找到了那两颗牙齿,他忍着疼把它们按进牙床,让愈合的血肉将其重新固定。

狼斧不在手边,从迦图人那缴获过来的肩甲想来也落入了那帮诺多精灵的手中——他们可能会觉得这是物归原主,但埃修视之为战利品的再易手。他现在是彻头彻尾的身无长物。这伙诺多精灵并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图,反而是将自己带到了这个营地,此前她说了什么来着?

埃修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直到恢复行动能力以前他的意识都在承受剧痛的烧灼,思绪一时还有些混乱——对了,那名女诺多明确地告诉他,他要在这个队伍中服役以换取狼斧的赎金。埃修很确信这所谓的“队伍”内的其他成员是一群构成相对复杂的雇佣兵,彼此之间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交流。为了抵抗痛苦,埃修时常会分神去听发生在周围的对话,他能分辨出来的只有萨里昂口音与南部方言,有些人说话的口吻跟多诺万有几分相似,想来应该是巴克利人,更多的他就只能勉强听懂,但这已经足以说明这支队伍成分之复杂。与人类素来不睦的诺多精灵混迹在内已经足够让人惊讶,更何况听那女诺多的口气,她应该还是队伍的雇主。

那她要我做什么?埃修的手指从左肩慢慢地滑至右肋下,这条横贯身躯的斜线是他意念中被“切割”开的伤口。女诺多拉动弓弦的那一刻,死亡的幻影连同璀璨的华光飞扬在埃修面前,随后无形的波纹随着振动的弓弦单方向地扩散。埃修被命中,而后倒下。直到现在埃修对自己的败北都觉得惘然,他只能确定一件事:那张长弓绝非寻常的造物,也许回到瑞文斯顿他应该咨询布罗谢特,王立学院肯定不乏对诺多一族了如指掌的学者。

那么……要趁着夜色赶紧离开吗?埃修直起身,借着黯淡的星光扫视周遭的环境。他其实对狼斧并无多少主观上的贪恋或是依赖,尽管如此暴戾难挡的武器很难从工匠那里获得合适的替代品——也许连接近也做不到,但是埃修又不是只知道抡动斧头的莽夫,失去狼斧对他而言不过是需要改变自己的作战方式而已。

也许还可以偷一匹马……埃修突然警觉地侧身跳开,视线扫往右侧,不远处的马车旁盘膝坐着一个依稀的人影,手中的符印弓已经拉开,撞见埃修的目光,他咧嘴一笑,示威般地抬了抬箭簇。符印弓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对方的脸,是里泰迪兰,那名在长河旁跟埃修交手的诺多游侠。

“就我个人而言,我倒真想放你走,第二天拉菲娜·温特脸上的表情肯定会很有趣;但同时我也不想放你走,毕竟好不容易有个人过来受跟我一样的罪,你日后的表情想来也能作为消遣。”他露出一个恶劣的坏笑,“所以你最好还是待着不要动。放松一些,不要紧张,如果阿尔达利安想杀你,傍晚你的头颅就会在河岸的草地上滚动。她显然觉得你有利用的价值——至少是个合格的打手,比这支队伍里的乌合之众要可靠一些。”

埃修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这个距离他没有任何躲闪的空间,好在对方并未流露出明显的杀机,因此还有斡旋的余地——前提是他得配合。

“你们这是要去哪?”埃修问。

“迦图草原,具体的事宜我也不会知道更多。”里泰迪兰并未放松警惕,他在长河的河岸旁亲身领教过埃修极具爆发力的强悍身手,就连阿尔达利安也要动用落幕弓才能将他制服——这个年轻人当然远不只是一个“合格的打手”,用危险的野兽来形容也许更合适,无论是看守亦或是驱策,都要随时留神免得被反咬一口。

“哦。”埃修应了一声,闭目养神,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你还能保持这个姿势多久?”

“怎么,还不死心?想制服我突围?”里泰迪兰冷笑,“我大概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三个小时才会感到疲惫,而三十分钟后,会有人来接我的班。新的看守都是阿尔达利安忠实的猎犬,可不像我这么健谈,也不够宽宏大量,但凡有点小动作就会用一根箭矢把你钉在地上。”

埃修沉默,继续闭目养神,过了一会他索性躺在地上,蜷缩起身体,竟然是睡了过去。里泰迪兰仍然只是盯着他,直到换岗的诺多游侠过来才放下符印弓,将箭矢插回箭袋,正准备起身,肩膀却被按住了。

“他都已经睡着了,你就继续瞧着呗。”诺多游侠一脸无所谓地说,“我去回去休息了。”

里泰迪兰平静地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推开对方的手,但却被嫌恶地甩开了:“别用你血腥的手碰我,受放逐者。”

“怎么,难道在艾拉克莱长大的乖宝宝手上没沾过血?”里泰迪兰嘲讽,“要我去长河那里打一桶水给你清洗身体吗?”

“给你自己洗洗吧。”游侠不屑地说,“我的手上可没沾染族人的鲜血,也没被潘德人恶劣的味道玷污。”

“迟早的事情。”里泰迪兰冷笑,“到了迦图草原你也会沾一身马尿的骚味。”

“听着,受放逐者里泰迪兰,”诺多游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大可以逞口舌之快,只要这能让你感到片刻的安慰,我对此并无所谓,但前提是不能浪费我的时间。”

“那你还待在这里干嘛?快去睡吧,祝你有个好梦,也许梦乡中你的恋人会搀着别人的胳膊与你相见——最好那个人还长着我的脸。”

“你在挑战我耐心的限度?”游侠揪住里泰迪兰的衣领,怒容显现,“你是不是觉得——”他突然停住。

埃修不知何时就站在俩人身边,随时都能伸出手来拧断他们的脖子。虽然先前还有针锋相对的口角,但此刻里泰迪兰与游侠的反应都出奇一致,伸手到腰间去摸佩剑,埃修并未阻止,任由两把锋利的长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换班时请小声一点,”埃修慢步后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要休息。”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

第四十一章 叵测之旅(三)

两名诺多精灵并未因为埃修的退让而收起武器,相反,他们追着埃修后退的脚步向前,剑刃始终架在他的脖子两侧不动摇,直到埃修重新躺回草地。他们握剑的手狠稳定,表情很冷酷,视线很威慑,可针刺般的惊悸正从心脏蔓延至全身。他们的阶下囚是何时从地上起身的?又是如何悄然接近的?

里泰迪兰是最先将剑收起来的:“看起来你今晚不会梦见我了。”他轻笑一声,拍了拍游侠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抹掉了自己掌心上的冷汗。游侠烦恶地抖开,却不说什么。

埃修在草地上翻了个身,这个简单的动作立刻让游侠紧张起来,警惕的视线时刻不离埃修左右。而埃修此时却在枕着自己的手臂想事情。他大可以趁着里泰迪兰跟另外一个诺多互相嘲弄时偷偷溜走,亦或者干脆以雷霆手段放倒他们——这还会为他争取到更多时间逃跑,但是埃修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以相对委婉的方式介入并结束了两人的争端。埃修决定先留下来观望一段时间,里泰迪兰先前的话语让他有所好奇:这帮诺多精灵为什么会往迦图人的地盘跑?此外,埃修也觉得自己若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到北境,且不说布罗谢特的反应如何,自己作为领主的声望必然会大打折扣,也许还会沦为笑柄——没有缴获任何的战利品,反而被草原上的游牧民当成一条狗撵来撵去,甚至遗失了自己的坐骑跟武器。成功的脱逃或许会给埃修带来片刻胜利者的错觉,但并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收获。

这次他是真的睡了过去,直到清晨被人用一坨湿润的泥土砸醒。

“你倒是睡得挺死的。”里泰迪兰说,“自己去营地中央的马车领些食物。”

埃修很自然地融入领餐的佣兵当中,没有人因为一副生面孔的出现而表露出额外的情绪。这支队伍日常的伙食丰盛得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两片厚薄均匀的面包片,一条在炭火上炙烤得刚刚好的野兔腿,一大勺在瓦罐中烹煮得绵软的豆子,佐以一杯口味清淡的果酒,乍一看还以为是从一位骑士老爷餐桌上端下来的盛宴。马车旁尽是咀嚼的声音,每个人都在狼吞虎咽,唯恐餐盘刮得不够干净,有些人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舔掉手指上的油脂。在交还了餐盘以后,佣兵们都领到了一条晒干的肉条,足足有一名成年男子小臂那么长。

就这些雇佣兵的素质而言,这种规格的待遇未免也太高了……埃修一边快速地消灭面前的食物一面扫视着周围的人,一再降低自己评判的标准,但基本都是些未受正规军事训练的莽夫,偶尔有几个像是从战场上退下来又不甘寂寞的老兵。但如果不是这种待遇,想来也很难招募到愿意前往迦图草原的人手。不过埃修很怀疑这样的部队能否在迦图骑兵的箭雨骚扰与冲锋下维持阵型。

“收拾好就准备上路。”一名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走过来,高喊,同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埃修身上。埃修有所觉察,但刚抬起头来那人就已经背过身,登上了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直觉告诉埃修那个女诺多就在车厢里。

队伍开拔。埃修被指派跟里泰迪兰一起在队伍周围巡逻,他只被允许骑乘马匹,至于武器防具等等一概不给,此外还有两名游侠跟随在,说是协助巡逻,但更像是监视。那两人时刻将符印弓握在手里,视线长久地游走在埃修与里泰迪兰之间。这些游侠对自己如此态度埃修能够理解,但对里泰迪兰也是一副监视囚犯的态度就有些匪夷所思——回想起昨天夜里两名诺多的口角,埃修多少琢磨出了点苗头。

几名萨里昂的轻骑兵在大路旁远远地尾随,看起来并没有上来盘问的打算。埃修远远地看到当中有人往勇盾堡的方向放出信鸽,然后开始交头接耳。一名游侠皱了皱眉,调转马头奔回队伍。

“夫人,凯德伦的部属似乎在搞一些小动作。”

“驱散他们。”阿尔达利安冷冷地说,“往那些鼠辈的脑袋上插几根箭矢。”

“没这个必要!”兰道夫赶紧插话阻止,“我们名义上是萨里昂的商队,挂的是萨里昂商会会长的名头,凯德伦知道轻重,会约束自己的手下,不让他们乱来。”

“他们当然不会乱来。”阿尔达利安半靠在柔软的天鹅绒垫上,目光出神地看向上方,“不过凯德伦的部下很擅长乔装成流寇抢劫路过的商队——反正流寇又不归他管辖,最多只是治安管理有所懈怠而已。”

“尊贵的女士,”兰道夫赔着笑,“流寇对我们构不成威胁,我招募的佣兵虽然素质平平,但配合您的护卫武士还是能够处理的——但那些游骑兵都是萨里昂的正规军。”

“偷了一身红袍,再纹上一只小猫就算萨里昂人了吗?不怀好意的贼徒而已,做你该做的事情吧。传令下去,再进入迦图草原之前,但凡有人类接近队伍两百步范围内,杀无赦。”

“遵命,女士。”游侠点了点头,策马离去,从箭筒里摸出五支箭,径直奔向那些轻骑兵。精灵马的脚力快得惊人,须臾间便将目标纳入了符印弓的射程,轻骑兵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箭爆头。

“夫人,这……”兰道夫苦着脸,但没多说什么,只是喊来自己的侍卫,“传令下去,加快行军!吃了老子的饭就得多卖点力气。”说着,他扬起马鞭,但终究没敢抽打到精灵马的背上。

趁着一名游侠归队报信、另一名游侠离得较远的时候,里泰迪兰骑马与埃修并行了一段距离,低低地说了一声:“你该不会觉得拉菲娜·温特会信守诺言,等她的目的达到了就把你的斧头还你还放你走?”

“诺多一族应该不会下作如此。”

“你该不会是被酒馆里吟游诗人不切实际的追捧洗脑了吧?”里泰迪兰冷笑,“也许黑暗纪元以前的确跟那些醉汉说的差不多,但跟潘德人打了那么久的交道,我们已经没那么天真了。告诫你一句,阿尔达利安家族最为仇视人类,而且你别忘了你昨天是如何以那种龌龊的打法羞辱拉菲娜·温特的,蒂尔多·奥拉冈就是一个残暴且报复心强的浑蛋,他的女儿不可能比他高尚到哪里去。”

“你想说什么?”埃修问。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毕竟你昨天多少帮了我个小忙,算是回报。”里泰迪兰提了提缰绳,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第四十二章 叵测之旅(四)

勇盾堡。

凯德伦男爵站在自己城堡的望楼上,手持一根单筒望远镜,用两根手指缓缓地校正旋钮,直到将那支正往迦图草原方向前行的队伍从头至尾尽数套入视野中。两天前,这支名义上的萨里昂商队才一进入他的辖区,凯德伦便立刻从哨兵那得到了消息,但早在哨兵报信十八个小时之前,一只银王鸽撞碎了他卧室的窗户,捎来了一封被蜜蜡封存的羊皮纸,其上的命令短促且潦草,但口气极其强硬:不得对这支商队有任何想法,否则后果自负。并无落款,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匍匐雄狮印。凯德伦曾经被施耐德抓着头发强迫记住这个印章,这是乌尔力克家族授予萨里昂商会会长的王室印记,任何盖上此印的命令只有国王才有权力更改。凯德伦立刻意识到那不是自己区区一介边境男爵能够招惹的对象。

凯德伦当然不敢妄生事端,只是他很难在这种方面上约束自己的部下——劫掠这种勾当做太多次难免就会沾染上盗匪的习气:散漫,狡猾,只会被利益驱使。凯德伦直系部队的大部分指挥单元由早期跟随他的无赖骑士构成,在对外作战时或许还会听从他的号令,可一旦到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领地内务”,一个个都阳奉阴违起来。刚入驻勇盾堡时凯德伦没少带着这些无赖骑士对路过的商队揩油,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去干类似的勾当了,一门心思地钻研如何将迦图人与诺多精灵之间的浑水越搅越浑以便从中获利,但他的部属却将这项活动作为“传统”保留了下来。而且近来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好在这支由萨里昂商会会长盖印庇护的商队武装力量并不薄弱——三十名配备投矛的重甲雇佣步兵,二十名拉里亚的巡狩哨兵,二十名雇佣弩手,十五名巴克利火枪手,此外还有五名配弓的轻骑兵,就一支商队而言,如此规模的护卫部队已算雄厚,就是凯德伦自己带一支部队都未必能够轻松吃下来,因此他完全不担心自己的那票手下会愚蠢到带着十来个人去找茬。

但是凯德伦渐渐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昨天他莫名其妙地损失了一队押送俘虏的轻骑兵,在长河旁找到了他们死状凄惨的尸体。但真正的损失其实是一名被那支小部队看管的诺多女精灵。凯德伦其实很清楚自己的部下为何会出现在长河边,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士兵在偷偷摸摸地背着他搞类似的小动作,不过他并不介意。不能自己独占着酒坛不放,偶尔也得让手下润润嘴。拉里亚的拍卖行从来不会重视诺多女精灵的贞操,相反,她们的纯洁象征着野性与危险,那些对此有情结的富豪往往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开始凯德伦以为自己的轻骑兵是遭到了诺多小队的伏击,然而自从蒂尔多·奥拉冈·阿尔达利安在勇盾堡下败北便鲜有诺多精灵在自己的地盘上出没,凯德伦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目击报告了。此外嫌疑最大的自然是那支“刚好”驻扎在附近的商队。

凯德伦默默地调转望远镜,他看到自己去年才招揽的一个无赖骑士正带着几名轻骑兵鬼鬼祟祟地缀在商队后面,还装模作样地朝勇盾堡放出了一只信鸽。凯德伦很清楚那只信鸽脚上没有绑任何东西,那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讯号,接下来那个蠢货就会以自己的名义截停这支部队,试图揩油。

一支游骑快速地脱离商队,在马背上张弓搭箭,他在短短三秒钟连射了五支箭矢!而自己的部下连同那些轻骑兵无一例外都是头部中箭栽下马来。

望远镜自凯德伦的手中滑落,镜片在望楼的砖墙上磕得粉碎,他瞠目结舌地望向平原上那个微小的黑点,喃喃自语:“他妈的……这是诺多精灵的射法?”

凯德伦很相信自己的眼力,尤其是在他与诺多精灵打了那么久很不愉快的交道以后,更是刻骨铭心地体会到那些绿眼睛在弓箭上惊人的造诣,那浑然天成而又流畅自如的连珠箭落在凯德伦眼中让他条件反射般地感到畏惧,埃尔德雷德侯爵手下最出色的银雾游侠也不过能够连射四箭,而且还不能完全保证准度。

“符印弓、精灵马、还有……诺多的箭法……”联想到那扇被银王鸽撞破、至今还没修缮的窗户,凯德伦微微呲牙,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从怀中摸出信笺,三五下撕扯开,将印有匍匐雄狮的纸片揉捏成一团弹出望楼。他双手扶在石墙上用力深呼吸,但仍然觉得火焰越烧越旺。“后果自负?施耐德会长,你自己的失察,可怪不得我。”凯德伦含混却不屑地嘟囔一声,快步走下望楼,他脚步非常急促,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传令下去,把南边巡逻的哨兵都调到长河附近,抓紧巡逻。召集部队,做好战斗准备,如果发现那支离境商队接近长河立刻报告。”

“大人,要派出斥候盯着他们吗?”

“免了,看紧边境就行。”凯德伦摆了摆手,盯梢一支有诺多游侠巡逻的商队?他还没那么幼稚。“取一只银王鸽来,我要给异端裁判所写封信。”

……

商队穿过长河没多久,几名战斗骑兵远远地迎了上来。他们认出了队伍悬挂的旗帜,而后认出了兰道夫,大声打起招呼。兰道夫同样用迦图语朝他们问好,同时扔过去几袋上好的烈酒。随后这些骑兵接替了埃修与里泰迪兰的位置,一路护送着他们。游侠们则被召回到阿尔达利安乘坐的马车周围。

兰道夫握着缰绳的手背都绷紧了,他一边用迦图的方言跟一名战斗骑兵聊天,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反复地打量着附近游侠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就爆发出冲突。这时一个念头没来由地涌上他的脑海:他们不会是想借助我接近并暗杀一名迦图军阀吧?还是说年轻的阿尔达利安要以落幕弓屠杀整片迦图草原,帮助自己的家族在艾拉克莱建立威望?尽管自己的主人一直在诚恳地履行当初协定中的义务,而作为交换,诺多当前的族长也不会贸然东部大森林外引发大规模武装冲突,只是考虑到阿尔达利安家族,尤其是上代族长蒂尔多·奥拉冈以往的“显赫事迹”,他便觉得自己的臆测并非不切实际。

第四十三章 叵测之旅(五)

在迦图骑兵的带领下,商队一路向草原的深处挺进。规模将近百人的武装部队还是引起了不少部落的警惕或是觊觎,但他们在认出了护送者归属的部落之后纷纷明智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兰道夫估算了一下行进的距离与时间,发现比起上次过来又远了不少,那位迦图军阀显然继续在草原上扩张自己部落的势力范围,连带着中心营帐也往草原的更深处迁移。曾经的归月之原,如今的迦图草原具有非常奇妙的气候与生态,外围虽然还是干湿季泾渭分明,但越往深处界限便愈发模糊,在达到一定纵深后一整年下来皆雨水丰润且日照充足,因此地理位置越深的草场越适合放牧牲畜。受此影响,迦图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习惯也得到了很多改变,整体迁移的大方向呈现从外自内的运动趋势,而且更多以流血冲突决定而非气候环境等因素,而能够越接近草原中心的部落,其实力往往越雄厚,也是外围部落争相依附的对象。相应的,彼此之间的竞争也极其残酷。别看迦图草原之广袤不逊色于潘德任何一国的疆土,但真正丰厚却有效的资源其实只集中在少数几位大军阀身上——包括将要会见兰道夫的那一位。

那么与“破坏者”朱达那个疯子起摩擦应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两名军阀一北一南已经割据了大半草原,回去之后找个机会跟主人汇报,提早囤积一些武器装备,万一两方真的冲突起来不失为一次极好的商机。尽管在年初的几场大规模战役之后,潘德五国纷纷开始休养生息,不过任何和平都只是短暂的假象,战争的暗流无时无刻不在汹涌,战马一直都是军备竞赛中炙手可热的硬通货,更何况是迦图的战马……兰道夫的思绪突然被几声嘹亮的马嘶打断,他回过神来,发现商队已经被成片的、绵延的、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所环绕,而他们正处于一片被刻意空出来的平坦草地中。若干名裹着破旧皮袍的奴隶轻车熟路地走到货运马车旁,麻利地卸下成桶的食物与淡水。兰道夫跳下马车,与前来迎接的迦图男子拥抱,用力拍打彼此的后背。来人身材高大魁梧,兰道夫差了他足足两个头,乍一看像是他把头埋进了对方的怀里,而男子需要将手低垂才能拍到兰道夫的背而不是他毛发稀疏的脑袋。

“朋友!欢迎再次光临我的牧场。”男子热情地说,视线却不经意地游移在马车周围,挨个在诺多游侠身上短暂地停留,随后才看向兰道夫,“你这次怎么成了赶车的马夫?莫不是车厢里坐着那位神秘的富豪?”

“扎卡尔大人,我依然全权负责与您的商谈。”兰道夫微笑着说,他的措辞虽然恭敬,语气却不疏远,带着友人般的热切。他一直都很欣赏面前的军阀,享受与他打交道的过程——倒不如说全潘德的行商都爱与此人打交道。在这片异大陆入侵者扎堆的草原上,扎卡尔或许是唯一一位被潘德文明“开化”的迦图人,他会说流利的通用语,能写工整的潘德文字,时常会用良骏或精致的武器交换兰道夫手中的书籍。也许是受了所谓骑士精神的熏陶,他很少杀降,对待俘虏的态度要比其他大军阀相对温和许多。据说近年里草原已经开始流传起这么一个谚语:在朱达身边做亲卫不如在扎卡尔手下当奴隶。他一贯的手段是扣下来索要赎金——当然是以粮食或淡水抵扣,若是支付不起也没关系,为扎卡尔当一段时间的武装奴隶也能重获自由。若是在战斗中表现英勇,走之前还能获得扎卡尔的馈赠,可能是一匹战马,也可能是诺多的制式武器或防具——扎卡尔向来高度赞赏诺多精灵的实力与品质,一般不会为难被他俘虏的森林居民,也不怎么经手相关的人口贸易,不过武器装备该缴获的还是会缴获。他本人与其麾下的精锐卫队“冷酷骑手”皆是清一色的米斯龙德武装。而诺多虽然痛恨扎卡尔就跟痛恨其他迦图人一样,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比他的同胞值得额外的敬重,“会给他一个仁慈且痛快的死法”,这便是精灵们对宿敌表示尊敬的方式。

而兰道夫此次携重礼来访的目的,便是交换几名失陷在扎卡尔手中的诺多精灵。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只不过这回比较特殊,因为身后马车的车厢中坐了一位身份非常敏感的人物。

“大人,去您的帐篷中谈吧。”兰道夫说,“烤得焦脆的羊羔肉肯定已经开始想我了。”

“想念朋友的可不止烤羊肉,还有马奶酒!比达夏人酿造得还要纯正许多!他们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草场!”扎卡尔哈哈大笑,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理解了兰道夫的修辞。“不过马车里的客人,还有这几名来自森林的游侠,都欢迎加入宴席。”

兰道夫愕然,随后苦笑:“大人,您认出来了?”

“太招摇了,想不认出来都难。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把自己的绿眼睛隐藏起来,但是一些独特的习惯一时半会很难改变。”扎卡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起来,“这种轻浮的伪装大概也就骗骗朱达,我俘虏过的诺多精灵少说也有两百人了!”

诺多游侠们不约而同地捏紧了手中的符印弓,唯独里泰迪兰是例外,只是环抱双臂漫不经心地冷笑。兰道夫后背冷汗直流,这好像不是自我夸耀的场合吧?事态的发展一瞬间便超出了他的预料,迦图与诺多,一对结怨已久的死敌此刻只隔着一张薄薄的帘子。兰道夫知道自己毫无掌控局势的能力,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自家主子在双方间多年的经营不要在今日毁于一旦。

马车车厢中的阿尔达利安却无太多激烈的反应,少顷,帘子里传来她冷淡的声音:“我对迦图的食物不感兴趣,你们谈你们的,我只负责带走那些人。”

扎卡尔无谓地耸了耸肩,丝毫不在意诺多游侠愤怒且充满敌意的视线,“没有其他客人了吗?”他的视线突然一转,落到了附近的埃修身上,发出惊讶的一声,“咦?你不是先前那个被朱达手下追杀的潘德人吗?”

第四十四章 叵测之旅(六)

话题突然间就转移到自己身上,埃修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扎卡尔什么时候同他打过照面?埃修一点印象都没有。

“大人您跟他什么时候见过?”兰道夫惊讶地发问。

“我先前听说有一匹孤狼在朱达控制的地盘大开杀戒,惊动了那里的军阀,之后他出动了八十四名骠骑兵猎捕那匹孤狼——也就是你。大概是被你杀得狠了,那浑人甚至不惜闯入我的地盘也要继续追猎。得到消息以后,我第一反应是朱达那边派人来挑衅我,所谓的复仇不过是借口,为了确认传言的真伪,我——呃,”扎卡尔突然顿住,皱起眉头思索起来,“参观?围观?旁观?总之我过去看了一眼。”他而后用迦图话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大草原之风啊!我从未见过如此迅捷的潘德人,差点以双腿摆脱了八十来匹战马的围追堵截。后来我了解到,如此大费周章地追杀不仅仅是因为复仇,还是因为你手上有一把无比锋利的战斧。怎么,”他的视线下移至埃修的手边,十根手指之间空空荡荡,“还是被他们缴获了吗?”

埃修摇了摇头:“我在长河那边甩脱了他们。”

“我想也是,毕竟我并没有从我的战利品中发现任何斧头模样的武器。”

兰道夫听出了扎卡尔的言外之意,惊得一个激灵:“大人,莫非您全歼了那些骠骑兵?”

“那倒不至于,毕竟我现在还不想这么快跟朱达撕破脸。不过一声招呼不打就践踏我的草场,总归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用你们潘德的话来讲就是得补齐买路财。那些骠骑兵的武器与铠甲现在都收归我有。”扎卡尔看了一眼埃修,“不过如果我早些知道你是为朋友效劳的话,那名军阀会被第一时间堵截。他先前怎么追杀你的,我就会怎么追杀他。”他冷不丁地拍了一下兰道夫的肩膀,“朋友,我修辞用的如何?”

“已经很好了,想再进一步提高的话只能去瑞文斯顿的王立学院进修了。”兰道夫恭维了一句。心里却在盘算别的事情,扎卡尔很明显刚刚扩张到此处,也许才跟先前盘踞的军阀进行了一场恶战,急需休养生息,因此才会极力避免与“破坏者”产生冲突,不过战略上虽是短暂规避,但是从各方面表露出来的态度应该比较强硬。强行收缴朱达手下的装备只是冰山一角。

“还是算了吧,那得穿过一大片朱达控制的草场,能不能回得来还要朱达说了算,我可不干。”扎卡尔笑了笑,“好了,潘德闲叙的礼仪到此为止,请随我加入迦图人的宴席!随朋友来的,都是贵客,可以自由出入我的帐篷!”

埃修毫不迟疑地翻身下马。商队提供的早餐虽然丰盛,但分量却很有限,充其量只能缓和埃修的饥饿感。诺多游侠有拦阻的举动,但埃修视若无睹,反正现在在迦图的地盘,他不相信这些精灵会跟自己翻脸——就算翻脸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至于他真正忌惮的那位女诺多则坐在车厢里,完全没有反应。

“里泰迪兰,”诺多游侠见埃修无视了自己,“去拦住他”

“你都拦不住,我怎么可能拦得住?”里泰迪兰懒洋洋地说,随后他也翻身下马,“扎卡尔大人,我也能加入您的宴席吗?”

“当然,我说过了,非常欢迎!”扎卡尔有些意外,他看出这名游侠也是一名诺多,但是举手投足间的做派表露出他长久地混迹于佣兵的行列中,更是自己的族人不合,不过那是森林居民自己的事情,只要别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扎卡尔并不关心。

其他几位诺多游侠又惊又怒,里泰迪兰的言行不啻于对两方种族血仇之间的漠视与背叛。“被放逐者,你!”

“不用管那两个人,守好你们的岗位。”阿尔达利安冷淡地说。

里泰迪兰无视背后针刺般的目光,脚步轻快地走到埃修身旁,与他一同步入扎卡尔的大帐。而对他先前的表现,埃修也不禁为之侧目:“我以为诺多精灵无一不对迦图恨之入骨,你居然是例外。”

“我曾经不是,但是现在对此完全无所谓,甚至开始反感那些张嘴闭嘴把仇恨挂在嘴边的诺多,好像与全大陆为敌是一件值得装饰的虚荣。你看迦图当过回事吗?他们劫掠的对象又不差诺多精灵这一个,无非就是我们比较有油水,又不肯像潘德大陆的行商那样拉低身段妥协而已。他妈的,”里泰迪兰突然爆了一句粗口,“给潘德人当了太长时间的马夫,我是不是已经堕落了?”

“你从各方面来讲也许都不是个诺多精灵了,里泰迪兰,除了血统以外。”兰道夫插了一句嘴,“这跟你是否为主人赶马其实没有任何关联。欢迎成为潘德人。”

“拉倒吧,除了血统以外,我的择偶标准也还是一个诺多精灵。”

“可东部大森林你也回不去了,还不如骗几个情窦初开的贵族小姐,做个浪子。”兰道夫想了想,又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名单,当然,不是免费提供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充当起皮条客了?”里泰迪兰啐了一口,他的心情很好,比起当初自奎格芬手下解脱也不逊色半分,因此不介意与兰道夫开几句玩笑,“更何况我也不需要什么名单。”

……

迦图人的宴席上绝大多数菜肴都是肉食,蔬菜与面包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扎卡尔一直在向几人劝酒,纵然马奶酒并不如何醇烈,但一连十来杯灌下去,便是铁打的脏腑也有被灼烧的炙热感。里泰迪兰是最先败下阵来的,他比较有自知之明,知道再喝下去迟早失态,找了借口溜出了帐篷。兰道夫与其随从酒量尚可,能跟扎卡尔对饮几大碗,但都不是真正的海量。结果到最后反而是埃修在跟扎卡尔拼酒。一来是盛情难却,二来是他也已经不像当初生理心理都对酒精表露出极度的抗拒。

“朋友,了不起!”扎卡尔对埃修的称呼都变了,他虽然喝得最多,但神志清醒,目光炯炯,“战场上是胡撒卓尔,酒桌上也是!”

“什么?”埃修没听懂那句名词。

“胡撒卓尔,是我们迦图人对英雄的称呼!来,再喝一碗!”

“扎卡尔大人,”兰道夫在一旁大着舌头说,“您控制一下,一会我们还要谈生意。”

“兰道夫朋友,我跟你,不一样!”扎卡尔与埃修一碰碗,咕咚咕咚又喝个底朝天,“你总是以喝多误事为借口,不与我多喝,但是迦图人,向来是喝得越多,脑子转得越快!”

“也正因为如此,不想让您多喝啊!”兰道夫大笑,给自己又浅浅斟了一点,“不然我哪里还有便宜可占?”

“有便宜,当然有便宜,而且是天大的便宜!”扎卡尔放下酒碗,“兰道夫朋友,你不是一直想多买一些迦图的战马吗,而现在就有这么一个机会!”

第四十五章 叵测之旅(七)

“战马?”兰道夫摇了摇头,“扎卡尔大人,我真正想要的,可不仅仅是‘多买一些战马’。自您成为军阀之日起我便遵从主人的指令,与您互通有无,以不计其数的物资交易了大量的马匹。我不否认那些都是极其优良的战马,但都是被阉割过的——”

“打住,同样的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你不就是想要一匹种马吗?而我所说的机会”

“哦?”兰道夫的手一抖,碗中玉白的酒液剧烈地摇荡起来,得亏他没斟满,不然肯定会溅湿一身华贵的绸衣。兰道夫定了定神,问:“莫非扎卡尔大人终于愿意忍痛割爱?”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扎卡尔说,“我不会破坏部落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能卖给你一个机会。”他与埃修又碰了一碗,起身去拿酒坛,发现已经见底,只能遗憾地坐下。

“什么机会?”

“刚刚占领这里的时候,我在草原的更深处发现了一群无主的野马——朋友,听好,不是一匹,而是一群!”扎卡尔激动地起身离席,在营帐中走来走去,言语间神采飞扬,“为首的头马是我平生仅见的神骏!我亲眼看见它追着草原上的狼群撕咬,用自己的马蹄踢碎它们的头颅,踏断它们的腰身,然后还有余力与马群中的每一名母马交配,是当之无愧的马王。如果能将它来做种马,诞下的马驹将无与伦比!假以时日,它的血脉在草原上开枝散叶,那么我们冲击骑兵的长矛只会更加让敌人胆寒!”他突然不甘地一拍大腿,“可惜啊,马群的栖息地刚好夹在我与朱达之间,那老小子想来也觊觎这群野马——实际上为了追寻马群的踪迹,我们两方的斥候已经冲突过好几次了。我听到消息,说朱达已经往这边派出了一支将近四百人的部队,我猜他是想合围这群野马,然后一网打尽,顺便向我炫耀武力。”

埃修缓缓放下酒碗,若有所思。这时扎卡尔也结束了自己的讲演,在兰道夫旁边坐下,亲密地揽住他的肩膀:“我的朋友,现下我召集不了那么多人手,你可愿意借我一臂之力?”

“扎卡尔大人所说的机会,是——”兰道尔心跳骤然加速,他隐约猜到了扎卡尔的意图,只是理智一时间抗拒做出判断。

“朋友,我想要雇佣你的部队——不是叫他们与朱达的人正面作战,你我当下的部队加起来依然同对方有差距,但只要让领头的朱达走狗有所顾忌便够了,如此便有谈判的余地。”

“您确定吗?毕竟到时会很难讲会不会演变成您与‘破坏者’之间的大规模战争。”兰道夫谨慎地询问,兹事体大,他不敢做出任何草率的决定。贸然地牵涉其中,收益却只是一个语焉不详的“机会”?兰道夫是商人,不是冒险家,更不是赌徒。

“如果是朱达亲自带队,那我肯定不会去触他的霉头。”扎卡尔语气轻松,“自从他唯一的儿子死在北境以后,草原上就再没人能够揣摩老家伙的脾气。跟他肯定是没法谈的,不过这次领头的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军阀,他得到的命令是带回那群野马,但我若是真的来争,他要么花两三天时间去询问朱达的意见,要么跟我就地谈判,用部落间的规矩决定马群的归属。”

“什么规矩?”

“双方派出最好的驯马人,尝试驯服头马,谁能成功骑上头马,谁就带走马群。我得胜的话,会从马群中挑选最好的雄性马驹送给朋友做种马。不过朋友如果也有这方面的好手,也可以参加。”扎卡尔瞥了一眼兰道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若是朋友的人驯服了头马,那么马群自然全归朋友,不过要想把它们带出草原,我得征收一些过路费。”

“万一——”兰道夫欲言又止。扎卡尔看出了他的犹疑,大度地挥了挥手:“如果有万一,那些诺多俘虏我会无条件释放。”

原来所谓的机会就是这个。兰道夫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心里开始盘算。要不要跟随扎卡尔这个惊险的赌局,将自己商队的护卫交给对方做谈判的筹码?在草原南方崛起的“军阀”扎卡尔与霸占草原北部多年的“破坏者”朱达,两者扩张的锋芒还未正式地开始碰撞,但仅仅是围绕一群无主野马摩擦时溅出的火星却隐隐然有燎原的趋势。兰道夫知道,无论扎卡尔在这场马群之争中或胜或败,自己都会获得不菲的回报,标准的稳赚不赔。但他真正担忧的万一,就是双方大打出手。自己这票佣兵帮扎卡尔壮壮声威还行,真刀真枪交锋的话,三十名迦图骠骑兵就足够把阵型冲散了——除非阿尔达利安与巴兰杜克愿意出手。

至于自己这边驯服头马的可能性,兰道夫干脆没去指望。虽然他的商队里常驻着几名达夏的资深驯马师,但都上了年纪,不可能亲自下场跟一头脾气暴躁的烈马较劲——不,等一等。

兰道夫的眼神飘到埃修身上,他早就察觉到巴兰杜克的注意力一直在他与扎卡尔这边,显然对那群野马也很眼热。也是,毕竟他新当上瑞文斯顿的领主,很急切地需要战马这种战略资源,自己留用可以组建一支机动力强悍的武装骑兵,向外售卖可以获取资金,赠送给其他大领主则可以助他迅速地融入北境政坛中。而且情报中似乎说他驯马很有一手?

“大人,成交!”兰道夫下定决心,“但是我之前要处理一些私事。巴兰杜克阁下,请随我到帐篷外一叙。”

“不用,你们在帐篷里谈就行,我出去清点人手。还有,朋友,记得让那些拿长管子的雇佣兵换别的武器,那东西是叫‘火枪’对吧?动静太大了,容易惊吓马匹。”

“没问题,阿诺,你去操办吧。如果扎卡尔大人有什么额外的安排,听从他的吩咐。”兰道夫一口答应,他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地起身离席,跟扎卡尔一同离开帐篷。

兰道夫深吸一口气,转向埃修:“巴兰杜克阁下,我知道您对那群野马也有兴趣,要不我们谈笔交易吧?”

第四十六章 叵测之旅(八)

“你需要我帮忙去驯服那匹头马?”埃修说,“对此你开出的价码是?”

兰道夫原本预想了一大串的说辞,却被埃修的开门见山硬生生堵了回去。好家伙,是巴兰杜克本人的性格原本就那么爽直,还是在北境被熏陶出来的结果?彼此试探的阶段就这么被粗暴地略过,径直来到了待价而沽的环节。兰道夫重新整理了一番语言,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若是成功驯服了头马,可以带走一半的马群,扎卡尔索取的过路费我会一并支付,您不用为此付出一个子儿。如果巴兰杜克先生愿意让出头马,我也会付出相应的价码,”他停顿片刻,打算试探一下埃修意愿的底线,“我可以说服阿尔达利安——就是坐在车厢内那名诺多领主——将狼斧交还给您。”

“说服?”埃修不动声色,“我不觉得你在她面前有什么话语权。”

“我的主人与诺多一族有深厚的交情,因此我还是能——”

“那么你根本不必一路上为她驱车。”埃修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兰道夫,他上路伊始就注意到了兰道夫对待车厢中人低声下气的态度,在驾车时他甚至不敢挥鞭抽打那两匹拉车的精灵马。就算他真的能说服阿尔达利安,但这点付出就想换得一匹凶悍至极的迦图野马吗?这个秃脑袋里装的生意经铁定是萨里昂出版的。“至于狼斧的事也无需你去操心。阿尔达利安已经应允过会将狼斧归还。”

阿尔达利安的承诺能相信吗?兰道夫不有腹诽,谁知道她会使唤你多久?当然这些言语以及佐证的轶事他不会告诉埃修,年轻人想吃亏就由着去吧。兰道夫现在需要考虑他还能拿出什么重量级的筹码,而且其价值足以打动埃修。

兰道夫先是满满地斟了一杯马奶酒。他已经半醉了,尽管思路仍然清晰,但是斟酒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当然不是要向埃修敬酒,只是为了拿出接下来的筹码,他需要一些酒精来赋予自己胆气,同时进一步麻痹自己谨小慎微的神经。他一口饮尽,深吸几口气,掏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巴兰杜克先生,您听说过‘盐矿’吗?”

埃修摇了摇头,示意兰道夫继续。

“那您可曾知道‘炉火与锻造之神’阿齐亚兹的传说?”

“略有耳闻。”埃修隐隐约约地记得赫菲斯托同他提过那么几句,不过他当时并未刻意去记,经由兰道夫提醒后,原本模糊的印象重又被勾了出来。

“虽然名字叫做盐矿,但实际上并非矿脉,应该说是一座隐蔽偏僻的铁匠铺,售卖‘凡人所能制作出的最好的武器’,交易的货币并非第纳尔,而是一粒瑰美的蓝色宝石。同时那里亦是阿齐亚兹的居所。我的主人曾经亲自到访那里,并嘱咐我将具体的路线绘制成地图。之后我负责保管并物色合适的买家。巴兰杜克先生,我敢断言那是全潘德最昂贵的一张羊皮纸,而且不会再有第二份!阿尔达利安领主一路上对我威逼利诱,,但若是阁下愿意出让头马,我——”兰道夫被酒精熏得涨红的脸痛苦地缩紧了,额头中央堆叠出密密匝匝的皱纹,仿佛丘陵一般,一直向上绵延至光秃秃的脑门。过了几秒后他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无比沙哑低沉:“我会以这张地图作为报酬。”

有趣。埃修沉吟起来,他现在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那些传说的真实性。兰道夫与赫菲斯托并不一样,一人是逐利的商人,一人是皓首穷经的学者,两人获得讯息的渠道并不相同,但关于“炉火与锻造之神”的只言片语却有惊人的重合度。兰道夫那挣扎的模样并未触动埃修,尽管那张地图也许真像兰道夫表现出来的那样价值连城难以割舍,但是当下埃修并无需求,一来他已经有狼斧,二来就算他寻到了盐矿的所在,也没有什么可供交易的蓝色宝石。

见埃修一时不出声,兰道夫以为对方并未相信他的说辞:“我以主人的名誉担保,这并非随意杜撰的空谈。半神“喧闹者”阿拉里克·冯·布洛赫正是由主人一路护送往盐矿,现在应该仍在那里休养。”兰道夫的语气愈发急切,“阁下!阿尔达利安领主同样想通过这张地图知晓他的位置,虽然她现下拿不出一颗龙泪宝石做交换,但是以阿尔达利安家族的财力,等她回到东部大森林以后这份地图必然易主。这是您现下唯一的机会!”兰道夫说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又往自己碗中添了浅浅一层奶酒润喉,原本有些激动的情绪借着这空当迎来了片刻的缓和。兰道夫突然意识到自己被一匹迦图野马冲昏了头脑,巴兰杜克未必能顺利在驯马的竞争胜出,这些话其实应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抛出,但是不知为何他却先入为主地断定埃修必然会成为那匹头马的新主?也许巴兰杜克就是在担心这点,这笔交易若想皆大欢喜,必然是以成功驯服头马作为前提。若是无功而返,巴兰杜克岂不是白白帮他跑腿,还让迦图人看笑话?

一念及此,他又开口试图补救:“当然,此事无论成功与否,阁下都将获得一笔价值五万第纳尔的馈赠作为酬劳。”

“头马我要自己留着,马群与你分一半。”埃修抬起一只手掌,示意兰道夫不用再说,“地图你自己留着吧,卖给谁我并不在意。”

“巴兰杜克阁下,您确信你能够驯服那匹头马吗?迦图草原上野马群的领袖可不是寻常的骏马,脾性暴烈,不仅食草,生肉也来者不拒,几乎与猛兽无异。驯服它的过程可能比一场真刀真枪的搏斗还要凶险。”兰道夫一时难掩脸上的失望神色,但是半群迦图野马想来也能发掘出一些做种马的好苗子,假以时日也许可以打破战马市场被迦图与达夏共同垄断的局面。

“当然。”埃修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似乎那匹头马已经是他的囊中物,只能他伸手来取。兰道夫一时语塞,他原本还想打消巴兰杜克那莫名其妙的自信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论起搏斗,潘德上能强过巴兰杜克其实屈指可数。此人自从逃出雅诺斯的角斗场以来,战绩何其彪炳?先是于王城萨里昂刺杀“秩序之鞭”后全身而退,又在泊胡拉班奇袭菲尔兹威军粮草得手,当然,最能证明他强悍的个人武力的自然是在波因布鲁城中直面迷雾山部落的劫掠大潮并手刃预兆之狼。尽管埃修·巴兰杜克现在还未在大陆范围内有显赫的声名,但是在奎格芬遍布潘德的情报网下,其人的事迹通过第纳尔与第纳尔的流通显露无遗。如此看来,兰道夫更应该担心埃修会不会用力过猛失手把那匹头马给宰了。

“既然如此,那便一言为定。”兰道夫说,“我这就去起草一份契约,阿诺!”他喊了一声发现无人应答,才想起来自己的随从已经被自己派出去清点人手。兰道夫干笑一声,掩饰尴尬。他扶着桌子撑起身躯,摇摇晃晃地走出帐篷。埃修跟随他走出帐篷。

兰道夫很快写就了一份契约,尽管羊皮纸上的字迹不太好看,但其中的条款都能看清。两人重复确认一遍,都无异议,埃修签字,兰道夫盖章。

“朋友,你们的私事谈完了吗?”远远地传来扎卡尔洪亮的声音,夹杂在密集的马蹄声中间。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米斯龙德铠,马鞍上挂着长刀与短弓。他大摇大摆地驱马来到兰道夫身边,丝毫不顾忌不远处诺多游侠杀人一样的视线,“我们要出发了!”

“这就来!扎卡尔大人,”兰道夫应道,“我身边这位巴兰杜克先生将代表我的主人出战!”

“好,我也要见识见识胡撒卓尔的能耐!”扎卡尔抚掌大笑,“为胡撒卓尔备马!”

第四十七章 叵测之旅(九)

一群装备精良的步兵部队被一大批迦图骑兵簇拥在中间,脚力强劲的迦图骏马在骑手的授意下放慢了迈动四蹄的速度,以保持骑步阵型的完整与一致。这当然不可能是从降卒当中整顿出来的奴隶军,他们的地位与待遇甚至还要低过草原外围离离的野草,往往都是被马蹄驱赶着奔赴军阀冲突的最前线,而这支步兵部队无论从部队规模、兵员素质亦或者是阵型位置来讲都远非奴隶军所能相比。迦图草原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盛景,也许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身穿一整套米斯龙德制式轻铠的扎卡尔带领下,这支泾渭分明的部队一路朝东北方向前进。

一辆马车孤零零地缀在队伍后方不远处。无人驱车,马鞭被随意地放置在车夫的座位上,然而拉车的马匹却在自发地迈动四蹄。阿尔达利安坐在车厢里,脚下是散落的凌乱书籍。她低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书箱,漫不经心地用脚尖将其推到车厢的角落。四名诺多游侠分别坐在她的两侧,背挺得笔直,将符印弓拘谨地抱在怀中,雕塑一般浑然。草原的风将窗帘拂开,苍翠的地平线外浮云涌动。

“madame——额,女士,”坐得离阿尔达利安最近的游侠低声开口,他原本是想说诺多语的,但半路又拐成了通用语,“无论是巴兰杜克还是里泰迪兰,在进入迦图杂种的地盘后态度都开始放肆起来了。我担心他们随时会寻找机会脱逃,该怎么处置他们?”

“巴兰杜克的武器还在我这,他走不了。至于里泰迪兰,”阿尔达利安同样以通用语回答,语气冷漠,“他既然执意要从被放逐者堕落成叛逃者,我也可以成全他。”

……

无论是扎卡尔还是兰道夫,都很默契地对这五名诺多精灵选择了视而不见,既不强行要求这些人编入队伍,也没有阻止他们跟随在队伍后方。没有人知道车厢里那位年轻的阿尔达利安为何会在迦图的地盘上表现出与家族传统相悖的耐性,也许是因为双方当下的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又或许拉菲娜·温特另有图谋。不过兰道夫并不想再去操心那些他无力干涉的人事了,只有他的主人潘德·奎格芬才有能力同时对诺多跟迦图施加影响。兰道夫不过是一个满大陆跑腿的干事,人微言轻。更何况现在兰道夫终于摆脱了车夫的身份,不必再直面诺多精灵傲慢的冷暴力,正是难得放松的时候。他歪歪扭扭地坐在马背上,一只脚垂在马镫外头晃荡,享受草原上怡人的清风吹拂,感受酒意被一丝一缕地从自己身体里剥离,如果不是前方随时可能会撞见朱达的部队,后方还跟着态度暧昧的阿尔达利安,兰道夫大概会快活得呻吟出声。

同样摆脱阿尔达利安的人并不止兰道夫,埃修与里泰迪兰同样在此列。这两人此刻正游离在队伍的外围。扎卡尔曾邀请埃修并驾齐驱,但是埃修婉言谢绝了,他一心想去见见那匹凶猛的野马,因此实在难以忍受整支部队慢吞吞的前进速度,于是主动提出要去担当斥候。至于里泰迪兰就是来凑热闹的,只要能远离自己的同胞,无论做什么他大概都会很开心。埃修注意到里泰迪兰甚至还跟几名同为斥候的迦图游牧民有说有笑——他居然说得一口极其流利的迦图方言。这家伙的言行举止实在是跟一名诺多精灵相去甚远,或许那对翡翠色的瞳孔是他与东部大森林仅剩下的血缘关系。他的族人称呼他什么来着?对了,是受放逐者。那么他又是出于什么缘由跟在阿尔达利安身边呢?埃修转过头,视线落在那辆一直不紧不慢跟随在部队后方的马车上,他知道阿尔达利安就在里面,他的狼斧也是。里泰迪兰此前的警告开始回响:“蒂尔多·奥拉冈就是一个残暴且报复心强的浑蛋,他的女儿不可能比他高尚到哪里去。”

埃修不认识蒂尔多·奥拉冈,他女儿如何如何更是漠不关心,但里泰迪兰就算不提醒埃修也不可能对一名素昧平生的诺多精灵抱有天真的期许。尤其所谓归还的约定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口头承诺,他很早就开始思考如何取回狼斧以免被长久地要挟。在北境外已经耽搁太久了,埃修打算在获得那半群野马以后立刻返程。

胯下的骏马突然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埃修侧过头,风里似乎有些异样的动静。他勒住缰绳,跳下马背。脚才一接触到柔软的草地,埃修便立刻感觉到土地中隐隐的震动。他伏下身子,耳朵贴紧大地,随即听见了密集而杂乱的雷声,由远及近。

埃修抬起头,紧张地注视前方。少顷,天穹下涌入一片由各色马匹组成的、斑驳的浪潮,在一匹极其雄壮的赤色公马的带领下一路狂奔。此时大地的震感愈发明显,草色被马蹄的洪流分开,天空中回荡着滚滚的雷声。马群与扎卡尔同时注意到了彼此的存在。头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一个漂亮的九十度急转弯,如一抹飘逸的火焰径直奔向东方。但是扎卡尔的反应更快,马群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时候他便立刻做了一个简易的手势,身后的迦图骑兵发出昂扬的呼喊,他们奋力踢动马腹,在草原上迂回,及时截住了马群——准确地说来他们围猎的口袋阵型只来得及展开一半,另外一半则由另一批迦图骑兵填补了。不用说,自然是“破坏者”朱达麾下的部队。不过此刻并不是火并的时机,迦图人乱箭启发,挥动马鞭,发出尖利的呼喝驱赶马群,同时收束阵型,一步步地压缩马群的活动空间,使它们不易驰骋。

那匹赤色公马其实很容易就能在包围圈收束之前扬长而去。它是马群中唯一不见疲态的,其它野马在长时间的全力奔逃以后或多或少都在喘息,甚至有相当一部分都没有及时跟上急转弯,使得马群整体有了一个短暂的脱节,唯独它依旧精力充沛。然而它是马群的领袖,需要照顾族群整体的移动速度,因此也被关进了口袋。但即便如此公马也没有放弃突围的尝试,纵使口袋已经收紧,它依然在冲击阵型。它似乎已经判断出面前的这些迦图人射出的箭矢并不是真的意图伤害自己——相反,他们相当顾忌这么做。于是它肆无忌惮地迎着箭雨狂奔,逼迫方向上的迦图骑兵手忙脚乱地调转准心。它冲到包围的边缘,一名迦图骑手猝不及防被它咬住脚拽下马,连人带铠被拖曳回马群。一阵乱啼践踏过后,那个倒霉蛋甚至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就变成了一团混杂甲片的肉泥。公马并未善罢甘休,它抬起头,以灼灼的目光物色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没有一名迦图骑兵敢去直面那对充斥着凶狂野性的瞳孔,生怕触怒了这头赤色的猛兽。

“deputain!(卧槽!)”里泰迪兰赞叹出声,“迦图草原上的马性子都这么烈的吗?”

第四十八章 叵测之旅(十)

诺多的语言虽然难学,但是脏话听懂却是不难,越难听,音节便越缺乏变化,也越能方便作为语气词以爆发式地宣泄情绪,因此也更方便模仿。至少里泰迪兰附近的迦图骑兵大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他们也从未见过这么剽悍的野马。迦图血统的战马是全潘德出了名的性烈,磨合期撕咬踢踹饲主简直是家常便饭屡见不鲜。然而哪怕是脾气最暴躁的种马,与眼前的这匹公马比起来也温和得如同闹性子的小马驹一般。

不过再怎么暴烈的骏马,迦图人都有自信将其驯得服服帖帖,无非是时间长短的区别而已。驯马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争夺驯马的权力,才是真正需要提高警惕的大事。对马群的包围圈由两名军阀的部队组成。迦图草原上从来没有瓜分的说法,赢家通吃是永恒且残酷的条例。而对于扎卡尔与朱达,这两名在草原一路通吃的超级军阀来说没有任何一方甘心成为失败者。

扎卡尔纵马出列,大声唤道:“这次是朱达的哪条狗带队?出来吠吠!”

包围圈对面无人应答,大概是不想被扎卡尔占了便宜。扎卡尔不屑地往草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呼哨,麾下的迦图骑兵纷纷抽出马刀,做出准备劈砍的威吓架势。一时间雪亮的刀光上下起伏。对面显然没预料到扎卡尔的态度会如此强硬,仓促间也是一声尖锐的呼哨,只是慢了太多,己方的迦图骑兵手才摸到刀柄,扎卡尔那边的刀刃早已经举过了头顶。

“要打起来的话,我可是奉陪到底!”扎卡尔残忍地抿起嘴角,“就是不知道打完以后你会剩下多少人回去跟朱达交差。”

“你妈的扎卡尔,真以为老子不敢动你?别以为带来一群包金属皮的奴隶军就配跟老子叫板。”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声叫骂起来,“这群野马,老子吃定了!”

扎卡尔懒得跟他废话:“要么咱俩就在这恶斗一场,死多少便喂野狼多少;要么咱按老规矩,派出最好的驯马人与战士,看哪家先把头马带走。你自己选。”

汉子气得咬紧了牙,腮帮旁的肌肉暴突起来。如果扎卡尔没有带着那群来历不明的奴隶军,他早就下令部队一拥而上,靠兵力优势把对方干掉,顺便还能帮朱达大人除掉一个心腹大患。可现在双方的兵力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平衡,他占有些许人数上的优势,但不足以从正面对扎卡尔形成摧枯拉朽的碾压;真打起来他也没有信心与扎卡尔比拼临场的战术指挥。就算能胜,也是惨胜。汉子甚至没胆子估算具体的战损比。跟扎卡尔不同,他率领的部队中,只有二百二十四人征调自他自己的部落中,还有一百五十人隶属于“破坏者”朱达的核心部队。汉子当然不畏惧跟扎卡尔比拼家底,可那一百五十人是绝对不能有所损失的。归根结底,这批人存在的目的仅是为了震慑扎卡尔而已。

然而扎卡尔还是来了,尽管主力部队在外,但他还是尽可能地填补了人数上的差距。虽然没有抹平,但已然足够让汉子投鼠忌器。“破坏者”朱达的暴虐手段并非只有敌人才会领教。扎卡尔看似大度地给了汉子选择的权力,但他自始至终都牢牢将主动权掌握在手。

“行,就按照老规矩!三批,十人!”汉子一马鞭狠狠地甩在空处,鞭梢撕裂空气,发出振聋发聩的爆响。

“可以,三批,十人。”扎卡尔同样空甩马鞭。双方的迦图骑兵纷纷收起马刀,林立的刀光须臾间敛藏。一直在紧张观望的兰道夫长出一口气,他最担心的便是两方大打出手,这样别说交易化为泡影,他也会骤然置身于群马竞驰、乱箭横飞的战场自身难保。所幸局势的走向正如扎卡尔所预料的那样。

“朋友,”扎卡尔翻身下马,满面春风地走向兰道夫,与他大力拥抱,“我就说那条小狗不敢。三批十人,朋友你打算出几个人?在第几批上?”

“嗯?”兰道夫一脸的不可置信,“让我来决定吗?”

“当然。”扎卡尔说。

“您不是说只需要派出驯马师骑上头马就行了吗?这三批十人……”兰道夫小心翼翼地问,他此前听说过迦图“争马”的传统,只是具体的细节不详。不过多年行商的直觉告诉他,他多半是被扎卡尔小小地设计了。

“的确如此,但我们迦图人的传统并不是大家轮流上场,人与马彼此消耗体力。那样太婆婆妈妈了。把竞争者干掉,然后便可以随意地支配时间。三批十人,包括驯马师与护卫骑,每批不能超过五人。然后围绕着头马角逐,哪边人死光了,哪边退场。或者有一方将头马带回己方阵地。就这样。”扎卡尔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兰道夫的脸却越来越绿。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迦图人从来就没有什么和和气气的传统,是他过于想当然了。扎卡尔也许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故意在言语中布下陷阱——不得不承认这个迦图军阀的通用语应用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没准还从自己这里偷师了些许在商言商的狡黠。三批十人,就比例而言,自己几乎完全没有竞争力,反而有可能为扎卡尔充当垫脚石。

现在唯一能让深受挫败感打击的兰道夫稍微有所提振的,便是他请来的外援足够强悍。虽然驯马的水准如何还有待商榷,但若是打打杀杀,全潘德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朋友,你打算派几个人,第几批上?”

“我一个,第一批。”埃修接过了话茬,他完全听不懂扎卡尔先前交涉的内容,但是这所谓“三批十人”的规矩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要么把对面十个人干掉,要么把那匹公马拽到这边。简单粗暴,正合他意。

“好极了。”扎卡尔似笑非笑,“到底是胡撒卓尔,既是了不起的战士,又能驯服烈马。那么,请上前去。”他翻身上马,与埃修一同出列。

“第一批,我方出一人!”

第四十九章 叵测之旅(十一)

扎卡尔话音刚落,两方人马皆是一片哗然。争马是迦图古老的传统,几乎与他们游牧的历史一般悠久。换而言之,当迦图人还生活在外大陆那片贫瘠的草原时,部落首领们就开始围绕着“三批十人”勾心斗角。若干种战术以胜利为唯一的衡量标准被开发、实践,随后或沿用或抛弃。入侵潘德以前,最行之有效的策略基本已经定型并流传在各个部落之间——三批十人能玩转的花样其实相当有限,无非就是在人数与次序上做做文章。部落之间普遍采取的是三三四或者是二三五,将最强的驯马师与护卫骑放在最后。像扎卡尔这般上来只出一个人的从来没有先例,一四五或者一五四这种极端的安排在迦图内部是极其不受欢迎的。头阵完全失去其意义所在,更何况没有迦图人愿意去当那个必然送命的“一”。汉子起初不敢相信,只是出列一看顿时明白了:“扎卡尔,你好大胆!敢把外人带进来”

“有什么不妥?这位胡撒卓尔是我的好朋友,迦图一直都很欢迎朋友参加我们的传统。”扎卡尔抱着双臂,气定神闲,“还是你要宣读一些我还不知道的古老条例?”

汉子脸色阴沉,他又不蠢。“胡撒卓尔”这个称呼足以说明很多事情,部落首领从不会将这个头衔轻易予以外人。扎卡尔既然敢派一个人打头阵,便说明此人本事必然非凡,甚至不排除他会单枪匹马地杀穿三场。可是事已至此,汉子除了硬着头皮派人上场别无他法。他深吸一口气:“第一批,我方出——”

一只手突然按上了汉子的肩膀,手甲包覆的五指微微发力,硬生生地掐断了汉子后续的发言:“重新安排,把你的人全部撤了,我来指定出战的人选。”

汉子一僵,他先前还直挺挺地跨立在马背上,突然间态度便前倨后恭起来,更是在尽可能地压抑自己粗哑的嗓门:“可是,朱达大人交代过我——”

“没有可是,凭你手下那些窝囊废也配跟扎卡尔争马吗?如果出现伤亡我自然会禀报朱达大人,跟你没什么关系。现在赶紧滚蛋。”来人冷冷地说。

“是,一切听您的安排。”汉子策马一溜烟跑回包围圈里。

与此同时,扎卡尔正在跟埃修进一步补充争马的规则。

“不允许携带弓箭,流矢很有可能误伤到马群以及旁观者。我听部落里的老人说,以前没禁弓箭时经常有倒霉蛋被射中,然后就从争马演变成战争。”扎卡尔解下自己的马刀递给埃修,“除此以外对于武器便没有什么限制了,只要保证捅在人身上就行——哦哟,还有套马索,朋友先莫急着出阵,我差人去拿。”

“不必,”埃修说,“对面总不会不带。”

“了不起!”扎卡尔竖起大拇指,然后不耐烦地望向对面:“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嗯?”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换了人?”

埃修沿着扎卡尔的视线看去,站在包围圈前列的不再是那个粗野的汉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戴着尖角覆面盔的迦图骑手,身上披挂着极其沉重的金属扎甲,胯下的战马更是威武雄壮。他并未高声报出自己的出阵人数,只是高举拳头,先将拇指竖起,而后立起食指。他放下手臂的时候,两名同样穿戴扎甲的迦图骑手手持长矛策马出列。

扎卡尔的神色凝重起来:“居然都是朱达的亲卫,那老小子还真舍得下血本。这两个人都是护卫骑,看样子是来试试朋友的本事的,不是善茬,千万小心。”

埃修点点头,轻夹马腹向前。三骑围着野马群缓缓转起圈来,彼此之间维持着相对恒定的角度,步伐呈现出微妙而紧张的间奏。双方都存了试探的心思,没有立即出手。赤色公马一会看看埃修,一会转过头看看两名朱达的亲卫。它察觉出了三人之间诡异的对峙氛围,略显兴奋地打了个响鼻,突然小跑着加入到转圈的行列中来。运动的平衡被它突兀地打破了,无论是埃修亦或者是两名亲卫都没有预料到他们争抢的对象会如此大大咧咧地介入,而且是一副主动出击的嚣张态度。

见自己距离较近,埃修一夹马腹,径直冲向公马。对面的两人同步做出反应,没有任何交流的过程,两匹战马却开始默契地散开、并行,从两个方向朝埃修包夹过来,顺势将他与公马隔开。他们手中的长矛面对马刀占有绝对的长度优势,隔着老远两枚矛尖已经一左一右捅了过来。

埃修拔出马刀,挥出狂野的弧度,先后将两杆长矛震开。他原本想一刀将将矛杆接连削断的,但是对方出矛的角度以及距离把控非常刁钻,矛头以外的部分将将游移在刀锋所能及的边缘,埃修如果砍断了第一根长矛,那么绝对来不及再次发力砍断第二根。

一击未能奏效,两人果断调转马头拉开距离。但是埃修的动作更快!他并不是仅仅挥出一刀。被动的防守以后,现在他要还以颜色。第一道刀弧溅涌出来的刀光似乎还未在空气中消散,立刻便被第二道更饱满的刀光填满,随后是第三道,第四道!埃修持刀的手臂带起模糊的残影,同时他微扯缰绳,指示胯下的骏马踏着小碎步,在极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将劈斩的角度极尽地扩张。一时间他的周身尽是马刀带起的狂烈风声。纵然那两名亲卫抽身得已经足够早,但在埃修面前还是迟了,慢了。有一人被刀光追上,只能勉强用手中的长矛去格挡。然而来势迅猛的刀锋在最后一刻收力,沿着矛杆滑动,轻巧地削断了亲卫握持的手指。埃修正想再补一刀结果对方性命,后背风声乍起。另一名亲卫去而复返,挺起长矛悍然刺向埃修的后脑勺!

埃修看也不看,他右手还是挥出了那致命的一刀,同时左手松开缰绳迅速抬起,在长矛即将刺过来时精准地将矛尖锁在掌中,随后发力拉扯,那名亲卫直接连矛带人从马背上被扯了起来,身躯尚在半空中时便被埃修割破了喉咙。亲卫落地时还未死透,身躯犹在挣扎动弹,但是埃修已经不理会了,他一踢马腹,继续冲向公马。

“好!”扎卡尔是率先喝彩的,在他身后,是迦图骑兵山呼海啸一般的兴奋呼喝。头阵打得如何对士气的影响最为显著,而毫无疑问,埃修为他们奉上了一场极尽精彩、在草原上难得一见的杀戮表演。从被夹击到反杀两人只在一瞬之间,刀锋纵横起落之际便是对暴力的究极诠释。

果然厉害!包围圈对面,汉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埃修之强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甚至连朱达的亲卫部队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可队伍前列,那名戴着覆面盔的骑手赫然在轻轻鼓掌。头阵的惨败、两名亲卫的横死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了不起。”骑手看向埃修,微微颔首,举起拳头,立起三根手指,“第二批,出列;第三批,准备!”

第五十章 叵测之旅(十二)

埃修并未去关注对方派出多少人来与他打第二阵,他只是夹紧马腹,一门心思地想要追上赤色公马。然而很快埃修发现双方之间的距离看似紧跑几步就能追上,实则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尽管他骑乘的同样是在这片草原上生长的优良骏马,然而其素质却在各个方面都被公马大幅度地碾压。除此以外,公马并不需要担荷骑手的重量,如此一来速度的差距便更加分明。这是一场注定徒劳的追逐。公马游刃有余地遛着埃修,时不时还回头去看,五官之间的运动排列出一个相当人性化的嘲讽表情。而就在这时,朱达那边的三名骑手也已经拍马赶到。这些不速之客引起了公马的警觉,它四蹄发力,瞬间化作一道红烟绕到了马群的另一侧。骑手们同样追不上公马,截住埃修却也绰绰有余——而且这正是他们原本的目的。

埃修迅速扫视一圈,这轮出阵的三人装束与先前被他斩杀的两名亲卫一致,手持着修长的套马杆,杆身用柔韧的木头制成,末端系着套索。套马杆近手的那端绑着一块皮革,露出些许锋利的寒光,那赫然是一块尖锐的铁片。在经过如此改造过后,这些骑手手中的长杆既能用来套马,也能调转方向成为长度惊人的骑枪。

没有任何示警与前兆,三骑在对埃修完成合围的同时也已悍然朝他发动攻击。并不是同时出手,而是打了一个绝妙的时间差:拦在埃修前头的亲卫率先出手,手中套马杆一扬,末端的套索灵活地翘起,如软鞭一般抽向埃修。埃修举刀便砍,然而经过头阵的断矛削指刎喉以后,他手中的马刀已经出现了损钝,而且套索的柔韧程度亦远超埃修的预料。这一刀终究是没能直截了当地斩开绳索,刀刃反而在半空中被套住。骑手顺势往回一扯,套索以刀背为受力点收紧。没等埃修发力扯回,身后两侧的两根套马杆也到了,一根挽住埃修坐骑的脖颈,一根则是从天而降,缠住了埃修的脖子。

埃修左手松开缰绳,拽住套索,不让其在自己脖子上收紧。尽管论力量埃修占有绝对的优势,但他一时间却难以同时兼顾三个方向的角力:他持刀的右手此刻还在半空与人僵持;胯下的坐骑已经被套索强行拧转过头,不由自主地以免被勒到窒息;而埃修的左手更是腾不出空当。

决断只在临场的瞬息之间。埃修毅然松开右手,任凭马刀被人摘走。他以被缴械为代价解放了自己的右臂。如此一来三面夹击的困境突然迎刃而解:埃修接连扯断了束缚自己与坐骑的索套。尽管有头阵的前车之鉴在,骑手知道埃修一旦抓住长杆,随之而来的压倒性怪力随时有可能将他们扯离马鞍。但他们却没有立时松手弃杆,只是紧急从埃修身旁摆开。但他们的反应如何跟得上埃修?两条套马杆刚有所动静立时被埃修握住,可这时那名缴了埃修马刀走的骑手已经调转了套马杆,皮革被扯落,雪亮的矛头高挺起来径直刺向埃修!

埃修被迫回避,两名骑手得以抽回自己的套马杆,他们同样调转杆身,扯下矛头上的皮革。三骑在埃修周围以小碎步连转,矛尖却很少往埃修身上招呼,甚至一直在刻意避开埃修手臂所能触及的范围,转而往他的坐骑身上戳刺,也不贪图一击毙命,而是在不停地制造轻微的伤口。

非常精密的协同作战。埃修不得不承认这三人应付起来极其棘手。尽管第二阵人数仅比头阵多了一人,可带给埃修的压力远不止是二加一那么简单。三根套马杆组成的连环攻势将他限制在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而在失去了马刀以后,埃修也再难发动强而有力的反击。细密的创口遍布他胯下坐骑的全身,鲜血正在淋漓地流淌。接连受创的痛楚已经让这匹迦图战马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任凭埃修如何驱使都瑟缩不前,生怕受到更大的伤害——这便是被阉割后的坏处了,尽管脾气更温顺,更容易驱策,却不复悍勇的血性。也许这三名骑手正是看准了这点才采取如此的策略。迦图人确实对马匹非常了解。更何况埃修也才在今天骑上这匹马,他们俩之间的“交情”显然不足以让战马为埃修做出牺牲。

“很不妙啊……”兰道夫喃喃自语。尽管在驯马与战斗这两方面他都是不折不扣的门外汉,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担忧埃修此时面临着的凶险局面。那三根往来穿梭的套马杆让他眼花缭乱,而每道出现在埃修坐骑身上的新创亦让他提心吊胆。不过兰道夫关切的重点主要在于争马最终的胜负。如果埃修不能连下三阵,那么两人之间关于野马的分配协议自然不可能生效。

“没什么可担心的,朋友!”一只宽厚的手掌有力地勾住兰道夫的肩膀,亲切地拍打起来,“朱达亲卫之间的配合确实有些门道,肯定是经过了极其严格的训练。不过他们这些小手段对我们的胡撒卓尔充其量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干扰而已。实际上,我已经听到大草原之风正将那三人的死期吹得离我们越来越近。”

“您何以这么笃定呢,扎卡尔大人?”兰道夫苦笑,“您给巴兰杜克的佩刀被对面缴走,给他的战马即将因为失血过多而瘫痪。落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失去武器,失去坐骑怎么能叫落败呢?”扎卡尔抱着双臂,自信地微笑,“对于胡撒卓尔来说,那不过是寥寥几根雄狮用以招摇的鬃毛而已。我只在意一件事情:那三个只敢拔毛的蠢货,之后该如何面对怒狮挥舞出来的獠牙与利爪?”

真是无趣,说是争马,不就是换个形式的打打杀杀?里泰迪兰打了个哈欠,跳下马背,寻了个宽敞的草地躺平,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惬意地眯起眼睛。他一边感受草原上和煦的阳光通过全身每一个裸露在外的毛孔灌注进自己体内,一边畅快地叹息。他刚想打个盹,四周却立时汹涌起欢呼的声浪,愉快的心情与睡意都在霎时间被吞没、震碎。

“MD,你要赢不能早点赢吗?!”里泰迪兰气急败坏地翻了个身。

第五十一章 叵测之旅(十三)

五秒之前。

埃修胯下的坐骑一个趔趄,不断累积起来的细小伤口终于抵达了这头牲畜意志的临界点。三名往来穿梭的骑手在它的瞳孔眼中交织成恐怖的阴翳,迫近的死亡让它愈发地狂躁,开始原地蹦跳起来,意图将自己唯一能感受到的压力给颠下马背。坐骑的骤然反目让埃修猝不及防,不得不夹紧马腹、把住马鞍以免被甩落。一瞬间他的周遭空门大开,三道早有预谋的尖锐寒光无所顾忌地朝他突刺!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胡撒卓尔!好一个精心营造的杀局!”扎卡尔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在心里赞叹一声,随后又轻轻摇头,“可惜啊可惜,胡撒卓尔也在这里等着他们。”

埃修伏低身子,双手掌心按住马背,脚腕以轻微的幅度转动,双腿慢慢地脱离了马镫的掣肘。当包围他的三名骑手才刚完成刺击的准备动作时,雄浑的力量已经沿着起伏的肌肉与紧绷的筋络源源不断地注入埃修的两臂。埃修闭上眼,屏住呼吸,无垠的黑暗中被割裂的风为他指明了三条清晰的轨迹。埃修在等待,他在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沉静地等待!

就是现在!

埃修睁开眼,积蓄“多时”的力量自掌心磅礴地奔涌。他撑着马背跃起,凌空接连将三根套马杆精准地拦截——最后一根被埃修接住的矛头仅与他的小腹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意料之外的逆转与死亡一同降临,三名骑手还未来得及从震惊中回过神,埃修已经从套马杆上掰下矛头,将他们一一掷杀。

扎卡尔这方的迦图骑兵足足愣了两秒才想起来欢呼。在欢呼声中,埃修却听到一阵不友善密集的马蹄声自相对的方向传来。他头阵斩了两人,第二阵又杀三人,那这最后一阵——埃修蓦然朝声音的来向看去,发现五名骑手正气势汹汹地朝他这里逼近。而那名替代了汉子指挥位置的骑手张开五指的手掌还未来得及落下。注意到埃修的注视,骑手微微朝这边颔首致意,另一只手举起来,无声地鼓了几下掌。不错,他似乎在说,让我看看你如何打这最后一场。

五骑来得相当之快,刚一入场就策马全力冲刺,完全没有给埃修留下喘息的空间。埃修当机立断,跳离自己已经奄奄一息的坐骑,落到另一匹战马的背上。后者刚有所挣扎便被肆虐在面骨上的剧痛所折服,求生的本能抹去了它桀骜的脾气以及对旧主的忠诚。埃修调转马头,绕着野马群飞奔,以免再次落入包围圈中。三名亲卫组成的连环攻势应付起来已经让埃修倍感吃力,没必要以身涉险去试这五人的能耐。这场争马的胜负并非一定要全灭竞争对手,将野马群的头马抢回本阵才是真正的关键。埃修犹然在寻找头马的位置,一朵红云突然从视野的死角串出!

正是那头公马!它拦截在埃修前方,发出沉雄的嘶鸣,如同把雷霆噙在口中咆哮,赫然是一副主动出击的架势!埃修刚驯服的坐骑在嘶鸣声中退缩、叛变,而后便是臣服,前膝直接跪倒在地。埃修直接从马背上被甩飞。而公马已经好整以暇地守在埃修前扑的路径上。它转过身,前蹄踏实地面,支撑自己沉雄的身躯,后蹄高高扬起,全身的肌肉从前往后依次序发力,蹬出一记凶狠的、爆炸力十足的飞踹,在半空中的埃修无从借力闪躲,只能交叉双臂护在前方。

喀嚓!埃修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旋转着飞越马群上空,落地后又重重地翻滚几圈。埃修很快调整好身形从草地上坐起,忍痛矫正自己扭曲的臂骨,刚要起身,周遭蓦地一暗,他已经置身于五骑的包围之中。五根套马杆从天而降,接连捆住他的四肢,脖子,而后立刻绞紧往外拉扯。骑手已经见识过埃修的膂力,不敢掉以轻心,尤其是套住埃修脚踝的两骑更是铆足了劲,绝不让埃修能够踏到地面。埃修一开始还能抵抗五人五马从不同方向的拖拽,然而随着脖子上的套索随着角力愈发地压迫气管,他逐渐呼吸困难,“海纳法”更是无从施展。

之前两阵一直作壁上观的野马群却在这时暴动起来。那匹公马在偷袭埃修得手以后并未善罢甘休,它率领自己强壮的子嗣向五名迦图骑手发起了冲锋,宣告自己正式介入这场本该以它为战利品的冲突。

野马群的反扑一时间让五名迦图骑手手忙脚乱,有一人差点被公马叼住小腿拽下马来,还好他规避及时,不过胯下的坐骑却被撕下了一大块肉。埃修立刻抓准时机挣脱了束缚,骑手们也很果断,保持阵型与他拉开了距离。到底是训练有素的迦图精锐,一边退却一边完成了对公马的包围,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其他野马引导到埃修附近。一时间埃修四周全是狂暴的野马,或践踏,或冲撞,或撕咬,霎时便将他淹没在驳杂的乱流之中。而这时五名骑手已经换上捕马专用的套索,几个轻巧的穿插变换,公马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简易的辔头已经在头颅上构建完毕,而后五骑共同发力,将公马朝自己的本阵中拖拽。

“糟!”兰道夫一拍大腿,“要输?”

扎卡尔紧皱眉头,只是看着暴动野马群,一言不发。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眼看着公马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朱达方的本阵,扎卡尔终于忍不住了,“第二批,出——”

扎卡尔话音未落,巨大的,小山岳般的黑影突然间自马群中腾飞而起。一名亲卫猝不及防,从马背上径直被砸下来,一道血箭自他嘴里呛出,全身的骨骼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破裂声。几乎将他身躯压碎的居然是一匹野马!

海潮一般澎湃的呼吸声在纷乱的马蹄声中清晰地起伏,甚至连风的流向都为之波动。埃修扛着另外一匹野马,自马群中高高跃起。他每一步都沉重地没入草下,每次跃起却又矫健得仿佛振翅的飞雁。野马在他双臂的擎举下哀鸣。埃修如同天神一般扛着野马冲向残存的四名骑手,将“挥砸”这个动作重复了四次,草地上便多了四具瘫软的尸体——亦或者是五具,被当成武器的野马在挥砸第二次时已是七窍流血。

“到你了。”埃修将野马的尸体扔到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公马。他抚摸着自己的咽喉,上面被套索勒出来的痕迹还未完全消退。公马从埃修冷硬的表情中觉察到了非同寻常的危险,野兽的本能使得它一步步后退,而后转身狂奔!

埃修再次展现出他那匪夷所思的速度。他发力得甚至更早!公马才转过身,四蹄还未撒开,后腿已经被埃修抱住。他全然没有顺势骑上去的打算,澎湃的呼吸声再度响起,在一众迦图骑兵的惊呼声中,埃修高高举起公马,在空中抡出完美的一百八十度弧线,悍然将它掼翻在地!在吃了一记狠的后公马居然还有余力反抗,后腿一蹬,正中埃修小腹。

埃修浑然不觉,只是捏住公马的后腿,再次将其身躯抡过头顶掼倒。他不像是在驯马,反而更像是将马匹当成一个宣泄暴力的对象。但是公马并未轻易地屈服,相反,暴力将它凶悍的天性进一步的激发。它张嘴去咬埃修,原本用以咀嚼长草的牙齿间赫然有几枚锋利的犬牙。埃修反手将它的嘴巴抽开,将它的身躯高高举起重重砸落。尽管有柔软的长草地作为俯冲,公马还是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野马听到了领袖的呼唤,想要上前救援,但是埃修飞起一脚,它们便被踹翻在地,短时间内无法起身。

兰道夫看得揪心,这浑人莫不是杀得性起,该不会真的失手把头马给宰了吧?只是兰道夫不敢在这时候叫停,先前埃修以野马为武器挥砸破局的场面太过震撼,以至于兰道夫很怀疑自己若是这个时候开口会不会就有一匹野马往这里飞过来。他偷偷看了眼扎卡尔,后者扶起额头,显然也不如何认同埃修的手法,不过他也没有开口。

兰道夫没来由地想起了达夏那些以熬鹰为业的训鹰人,埃修目前所做的跟那些人有些类似。只不过熬鹰是人与鹰以彼此的意志力相互折磨,而埃修现在只是在以无与伦比的暴力对头马的精气神进行一边倒的凌虐。双方的体能都在急剧地消耗,而头马是最先支撑不住的。它能够带领着自己的族群在草原上驰骋多时而不显疲态,但与埃修高强度的对抗却在极短时间内榨干了它。很快它不再抵抗,躺在草地上认命地闭上眼睛,任由埃修拽着它的后腿径直拖往扎卡尔的本阵。野马群犹疑了一会,默默地跟了上来。

“竟然有这种人士啊,无怪扎卡尔会喊他‘胡撒卓尔’,可就算是部落中最为尊贵的称号,放在这人身上,还是显得卑贱了些。十名亲卫都折在他手上,输了这场争马倒也不冤。”骑手看着埃修的背影,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朱达大人有必要知道,迦图草原外又多了一名不知来历的超一流武者。”

“大人……”汉子凑上前来,诚惶诚恐地问,“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骑手回过头,抽出马刀将汉子的头颅干净利落地斩下。“总得有人为这次失利负责。”骑手拎着头颅的发辫,盯着那双饱含错愕的瞳孔慢条斯理地说。“你的部落,包括你的妻女就由我来接收了。你们,”最后一句话他是对自己的部下说的,“把这废物带来的二百二十四人整顿一下,流羊血的去当奴隶,流狼血的可以考虑收编。走吧。”说完,骑手调转马头,也不下令收敛那些亲卫的尸体,就这么策马远去。

第五十二章 归路绝途(一)

血腥的尘埃终于落定,早在埃修以暴力迫使头马屈服前他就已经是无可争议的胜利者。与此同时埃修也斩获了无数迦图牧民梦寐以求、却也只能在梦寐中幻想的殊荣:在三批十人的争马中打穿三阵。这份殊荣前无古人,也许再也不会有来者,因为埃修出战的条件从一开始就苛刻险恶到了极点:单骑、头阵,对手是十位骁勇且训练有素的迦图骑兵,更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军阀“破坏者”朱达贴身卫队之成员。

埃修在一片欢呼声中回到本阵。所有的迦图骑手——包括扎卡尔在内——都翻身下马,双手平端马刀前伸,以迦图人的最高礼节迎接他的归来,同时狂热地呼喊:“胡撒·塔纳日·萨利赫·卓尔!胡撒·吉莫塔·卡西赫·卓尔!”

“他们在说什么?”埃修问兰道夫。

“夸你呢,说你是草原上的不息之风,不移之岳。”兰道夫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双眼只是紧紧地盯住被埃修拖回来的头马。他终于可以近距离一睹这头在迦图草原深处成长的凶顽生灵:它的毛色并非是纯粹的血红,而是均匀地参杂了暗金色的细小绒毛,是极其罕见的“焰色”;颈部浓密的马鬃在经过激烈的挣扎后显得凌乱不堪,跟汗水、泥土、草屑虬结地粘连在一块,但犹然能从极个别翘起的发绺看出其柔顺的光泽;骨架之高大则是兰道夫生平仅见,更不用说精密地搭建在骨架之上的强硕肌腱,不难想象当它全身披挂上马铠时会是怎样一座让人望而生畏的钢铁堡垒。兰道夫经手过很多以块头著称的重型战马,包括菲尔兹威的孔宁加马与帝国的铁血驹,皆是唯国立骑士团才有权配备的顶级战略资源,然而那些巨无霸比起眼前的赤色公马甚至还要小上那么几圈,也不知道要用多大的马鞍才能挂靠住它宽阔的脊梁。

真是不可思议。兰道夫啧啧称奇。一般来说在草原上游荡的野马,其待遇很难与被部落集中资源养育呵护的马匹相比,因此哪怕在血统上有优势,块头还是体质都难免存在后天上的差距。而这匹赤色公马能成长到这个地步,迦图草原那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功不可没。兰道夫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上前抚摸的冲动,倒不是顾忌埃修,只是他很怕这匹马突然给自己来一脚。这头野兽只是向埃修一人屈服,自己还是不要轻易靠近为好。

“我已经完成了协议中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剩下的轮到你了。”埃修说,“马群你带一半走,但是公马母马马驹之间的比例前后必须保持一致。”

“这当然,我还不至于下作到在这方面做文章。”兰道夫一口答应。“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瑞文斯顿。”

兰道夫悚然一惊:“那岂不是要横穿朱达的地盘……还要带着半群野马,风险不小。您确定吗?”

“我需要三张弓,箭的话……越多越好。”

“我很乐意提供,”兰道夫讪讪地笑起来,“不过价钱嘛……”

“这都要讹我一笔?”埃修看了兰道夫一眼,“我大可以去找扎卡尔。”

“好吧好吧!”兰道夫服软了,“弓不成问题,但是箭矢总得给个准数吧?”

“一千支。”

兰道夫差点没被这个数字噎死。一千支?自己车队护卫的箭矢储备也就堪堪两千支而已,平摊到二十名拉里亚巡狩手上自然绰绰有余,够他们在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中尽情挥霍。而埃修开口就要一半,他是想横穿朱达控制的草原还是想单枪匹马把朱达干掉?“不行,我拿不出那么多!最多五百支!”

“那么剩下五百支,就让我来提供吧。”扎卡尔走到二人身边,“胡撒卓尔,原来你是雪原里飞出来的猎鹰,而不是朋友的护卫——别紧张,朋友。”他冲兰道夫眨眨眼睛,“先前承诺的条款依然作数,你与胡撒卓尔之间的交易并不会影响我与你的交易。”而后扎卡尔看向埃修,郑重其事:“路上一定要小心。朱达的独子就是死在那里,从此一切与北境相关的人事都很容易让他暴怒。”

“我会的,谢谢提醒。”埃修站起身,将公马从地上拽起来。“失陪了,我还要去处理一些私人事务。”

私人事务?兰道夫不解,看着埃修为公马套实辔头,挽紧缰绳,随后奋力起跳跃上马背。然而公马只是僵硬地立着,不肯前行。

“你只是打败了他,让他成为你的俘虏;却还没有征服他,让他心甘情愿成为你的战友。”扎卡尔对埃修说,“胡撒卓尔,你对待他的方式太粗暴了,那只能称为虐待,而非驯化。”

“我会解决。”埃修伸出手,覆盖在公马的面颊上,五指缓缓收缩,指尖发力。头骨被压迫的痛楚让公马的眼瞳剧烈地收缩,但它并未暴躁地跳动,只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然而逐渐紧张的呼吸与断续战栗的肌肉却如实地向外界反馈它正在遭受难以想象的磨难。埃修并未是一味地使劲,而是在无规律地收放指尖的力量,时刻让公马的痛觉神经在高度敏感的状态波动。如是反复几次后,公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狂躁而绝望的嘶鸣,原地跳动起来,试图将埃修甩下马背。而埃修两腿一夹马腹,不动如山,五指依旧稳稳地陷进公马的脸颊中。

扎卡尔站在一旁看了一段时间,摇摇头,揽住兰道夫的肩膀:“朋友,我们去别的地方谈吧。我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

“您是觉得巴兰杜克这样子下去是没有办法驯服这匹马的吗?”兰道夫问。

“那倒未必。”扎卡尔说,“只是在经历过那样残酷的虐待后,那匹头马很难再会接受胡撒卓尔任何友好的沟通手段。那还不如一条路走到黑,继续施加更大的暴力,让骏马的意志彻底崩溃,使其对骑主的畏惧刻入本能之中。也许他仍然凶悍,仍然是最了不起的战马,只是那样的马,”扎卡尔沉默片刻,“我就不能称呼为‘他’,只能说‘它’了。”

在两人身后,公马反抗的动静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平息。兰道夫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回过头去看,发现埃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下马背,而公马在他面前屈膝俯首,顺从地舔舐埃修的鞋尖。一个手掌形状的痕迹深深地凹入它的面颊,每个手指关节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焚野’,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埃修重新跨上马背,目光抬起,落到不远处的小坡上,那里停着一辆宽敞的马车,居高临下,冷眼旁观。在启程返回北境前,他最后需要处理的“私人事务”就坐在车厢里。

第五十三章 归路绝途(二)

埃修策马离开迦图人的部队,径直前往阿尔达利安所在的小山坡。察觉到埃修的动向,坡顶的诺多精灵们警觉起来。“女士,我们的俘虏正在往这边靠近。”一名游侠走近马车,向阿尔达利安汇报,“正如您所预见的那样,他帮助扎卡尔取得了那个野蛮习俗的胜利。不过头马看来是成为了他的战利品。女士,之后的计划是什么?”

“里泰迪兰的表现如何?”阿尔达利安回答,“他有没有参与?”

“没有,但是他跟迦图人相处得很融洽。女士,您给过被放逐者自我救赎的机会,如今看来他并不如何珍惜。此间事了我会将里泰迪兰押送回艾拉克莱,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足以让他在至高法庭上被宣布为叛逆。当然,女士,只要您一声令下,”游侠的眼里释放出杀机,“在路上我就可以将他就地处决。”

“你自己看着办,卡西洛尔。”阿尔达利安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起伏,“跟里泰迪兰有关的事宜你全权负责。但现在,先看看巴兰杜克想做什么。”

“站住!”埃修登上小坡时,两名诺多游侠拔剑,剑锋交叉并行,拦截在马首之前,另外两名则摘下符印弓,捏了几根羽箭在手。“下马,然后表明你的来意,俘虏!”他们的语气与表情看似凌厉,但却因为眼神中隐晦的忌惮与紧张而显得气势不足。埃修与迦图人争马时,这些诺多精灵就站在坡顶一览了他杀戮的全过程。尽管埃修的暴力手段在他们看来毫无美感可言,但是看着迦图人被当做牲畜一般屠宰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然而当那名屠夫来到面前时,游侠们却开始意识到自己也有成为牲畜的风险——就算是诺多精灵,也很难坦然面对一位能够将数百公斤重的野马肆意挥砸的猛士。不管是徒手还是武装,埃修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暴徒。

但是强烈的压迫感并不仅仅来自于埃修,同时亦来自于他所骑乘的那匹魁梧到难以想象的野兽。这头赤色的公马踏上小山坡的只有一对蹄子,后半截身子还支棱在下方。两柄在面前交错的长剑并未让公马有所退却,相反,它奋力向前,将两柄长剑拱开,在坡上站稳四蹄,原本还算宽敞的坡顶立即显得拥挤起来。公马的体味随风逸散开来,正在马车旁优哉游哉啃食青草的精灵马不安地嘶叫起来。

“我要见阿尔达利安。”埃修跳下马背,面无表情地说。

“直呼女士名讳,已是僭越!”名为卡西洛尔的游侠喝道,“俘虏,你先跪在地上,自行掌嘴五十下,再来征求女士的许可。”

埃修莫名其妙地看了这个诺多精灵一眼,认出来正是先前与里泰迪兰互讽的那位。里泰迪兰是怎么形容这位的?“艾拉克莱里长大的乖宝宝”,还真是恰如其分。这般既盛气凌人,同时又幼稚得引人发笑的言论,不知道是这名游侠的特长所在亦或者是整座东部大森林的文化特产。埃修不想多做纠缠,踏前一步,果断地将对方擒拿入怀。

立时便有三张银光闪烁的符印弓对准了他。埃修单手扼住卡西洛尔的脖子,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同时看向马车,口中蹦出两个简洁的字音:“盐矿。”

马车的帘子在微风中沉默地飘荡,少顷,丢出来两个同样短促的字音:“地图。”

“狼斧。”

“位置?”

“北境。”

“然后?”

“狼斧。”

“身为俘虏,你是在跟我谈条件?”终于有一个完整的语句自车厢内传出,带着冷酷的怒意。而此前构建在字音与字音之间快速交换的简易谈判则正式宣告破裂。

“不错。”埃修不为所动,捏在卡西洛尔喉咙上的手掌慢慢收紧,手背青筋暴起。后者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脸色逐渐因充血而涨红。“那个酒鬼的下落,还有这个倒霉蛋的性命,交换狼斧。”

“以为当了迦图人的狗,就有资格转过头向我吠叫吗?”阿尔达利安说,“巴兰杜克,诺多精灵跟潘德人不一样,我们不会向死亡卑躬屈膝。呈上盐矿的地图,我会考虑宽恕你对我们的冒犯。”

“具体的路线在我的脑子里。”埃修镇定地说,“至于那张地图,已经在扎卡尔的帐篷里化为焦炭了。我可以告诉你盐矿究竟在哪,怎么走;但是作为交换,你得归还狼斧。”

“你先释放卡西洛尔,告诉他盐矿的具体地点,他转告给我后自然会把狼斧带给你。”

“没可能,”埃修断然拒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希望你能听懂这是个修辞。”

“……上车。”

埃修推着卡西洛尔,小心翼翼地向马车靠近。从始至终,他都将怀里的人质人质作为掩体隔在身前,坚决不让自己的身躯直接暴露在马车前方。一旦稍有不慎露出破绽,阿尔达利安只需要拉动那张神妙的长弓,埃修目前为止做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来到马车前方,埃修从游侠的腰上摘下剑鞘,挑开车帘。阿尔达利安正端坐在车厢一侧,朝他瞥来漠然的眼神。狼斧被她踏在脚下,那张白布包裹起来的长弓拄握在手中。阿尔达利安的另一只手并未搭在弓弦上,而是自然地垂落在身旁。即便如此埃修并未掉以轻心,他挟持着卡西洛尔钻进车厢,在阿尔达利安对面落座后才将他推出去。

“狼斧可以给你,”阿尔达利安直截了当地说,“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服役已经结束。我之前说过,你需要为我服务赎回狼斧与你的人身自由。今天的种种僭越只会进一步地延长你的刑期。别忘记,你是我的‘俘虏’。现在,告诉我冯在哪。”

“原来阁下从来都不曾打算与我谈判。”埃修的身子缓缓绷紧,他看似在与阿尔达利安对视,实际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后者的双肩,提防着那里任何可疑的、彰显敌意的异动。

“俘虏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的所有者,我并不觉得与我的俘虏有什么谈判的必要。”阿尔达利安说,“别盯着我的肩膀看了,落幕弓已经在你身上留下了魔力的烙印,像是一个难以根除的顽疾。只要我愿意,不需要拉动弓弦也可以让你再度感受当时的痛苦。就像这样。”也不见阿尔达利安如何动作,璀璨的光华自白布间溢出,一闪即逝。“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把你放进马车?因为离得越近,痛感便越强烈。不过消除烙印的方式很简单,只需要一滴被稀释过一百倍的青春之泉水。所以,巴兰杜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要搞清自己的处境,更要明白自己的立场。去努力争取我的恩赐。鉴于在艾拉克莱,跟你一般需求青春之泉水的竞争者为数不少,所以要多加努力。”

埃修原本已经开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那股身体被切割的痛楚,但在听完以后,原本凝重的脸色便放松下来,甚至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如果不是已经开始积蓄力量,埃修甚至想痛快地大笑出声。他俯下身,捡起狼斧,在自己手掌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而后向阿尔达利安展示那条开始快速愈合的血痕。“我很清楚我的立场,也很清楚阁下的立场——顺带一提,在潘德的通用语中,‘立场’与‘位置’其实是一个意思。”埃修一边愉快地欣赏阿尔达利安骤变的脸色,一边挥出了自己的拳头。

第五十四章 归路绝途(三)

当坚硬的、棱角分明的手指关节裹挟着劲风,沉重地砸进脸颊时,阿尔达利安犹然未能从震惊中回过神。面对埃修的悍然出拳,她其实有所反应,想要抬起手臂挡架。奈何两人坐得实在太近,而埃修的动作又实在太快。他倾尽全力的一拳直接将阿尔达利安击溃,后者的身子在强劲的冲击下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倒。但就在阿尔达利安后背即将撞上车厢壁之前,埃修已经揪住了她的头发用力往回拽。后仰的势头被强行中止,头皮被拉扯的剧痛让阿尔达利安有所回神,但是她什么都看不清,天旋地转的视野中只有恍惚交错起来的黑与白。她只能下意识地去掰扯埃修的手指,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只是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于是视野再度疯狂地旋转,鼻腔里热流奔涌。

埃修一脚踢开落幕弓,五指紧紧地箍住阿尔达利安的喉咙,断绝对方叫喊的可能性。他一系列的动作看似迅猛,但一直在小心地控制幅度。他不确信以诺多精灵的听力是否会察觉到车厢内不寻常的响动,不过到目前为止,周围并未有任何脚步声接近。

就这么一分神,阿尔达利安已经回过神来,抬起手指刺向埃修的双目。埃修侧头,抬腿,膝撞。诺多精灵的小腹也并未比潘德人的强韧到哪去,阿尔达利安的身躯如同虾米般躬起,肢体软绵绵地垂落,嘴角慢慢地溢出血丝。她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整个身躯的重量都落在埃修的手臂上。即便如此,这名诺多领主还在勉强地维持自己的尊严,她看向埃修的眼神依旧强硬而轻蔑,甚至还流露出浓厚的挑衅。

“我可以杀了你,然后大摇大摆地拎着狼斧扬长而去,顺手把外面的那些游侠也宰掉——反正你们是死在迦图的草原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迦图与诺多之间的血仇已经很深了,再算上几笔糊涂账也无妨。”埃修凑到阿尔达利安耳边低语,“但我没必要这么做。自卫、脱身,这就是我全部的目的。当然,达成这个目的的过程比较暴力跟不友善。但是我并不会忘记,之前在长河边上,是谁先向我动的手。”

阿尔达利安闭起眼睛,一副不屑置辩的表情。但是埃修也不指望自己能收到什么积极正面的反馈。他结束了自己的陈述,举起狼斧,割断了落幕弓的弓弦,而后挟持着阿尔达利安走出车厢。卡西洛尔等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精彩。埃修并未给这些游侠拉开符印弓的机会,才跳下马车便用狼斧在阿尔达利安脸上割出了一道修长的血痕,随后将斧刃横在后者的喉咙上,以极具威慑力的姿态将他们恐吓得不敢轻举妄动。“把你们的武器都丢到十步以外。”埃修说。

“你以为这样就能胁迫我们吗?!俘虏!”卡西洛尔的右手僵在箭筒上方,他的两根手指已经触及了箭羽,却始终没有勇气捏起,“女士已经告诉过你了!高贵的诺多精灵不会在死亡面前卑躬屈膝!你卑贱的伎俩不可能奏效!”

“那我会试试更卑贱的伎俩。”埃修调转狼斧,斧刃落在阿尔达利安高耸的胸脯中央,“我不会杀了她,但你们可以设想我会如何地羞辱她。下边可是有百来名迦图人和他们的战马,想想看一个光溜溜的诺多精灵从山坡上滚下来会怎样地刺激他们。扎卡尔大概不会拒绝我的大礼——不是任何一名迦图军阀都有机会将一名诺多领主纳入自己的奴隶藏品中。”一个极度残酷的可能性被他以极度平静的语气铺展,每阐述一句,几名诺多游侠的面色便惨白一分,就连阿尔达利安的眼帘都不由自主颤动起来。

“俘虏!你!”卡西洛尔目呲欲裂,却始终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的名字是埃修·巴兰杜克。不是你们的俘虏。我的耐心有限,早下决定,不要浪费时间。”埃修说,“五,四,三——很好。”他数到三时,包括卡西洛尔在内的四名诺多游侠相继颓然地将符印弓扔开。“看起来还是有东西能让你们卑躬屈膝的。”

“你想怎么样!”卡西洛尔咬紧牙关,低吼。

“你们乘着马车,向南行两千步,然后我会保证你们女士的人身安全,也不会将她交给迦图人。”

“我如何相信你?”

埃修懒得跟他废话,斧刃悍然往下,划拉出一片雪白的胸脯。那一刻阿尔达利安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诺多游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赶紧移开视线,随后却尴尬地发现埃修力度控制得堪称完美,他们不敢直视的部位并未暴露出来。

“精灵。我不需要你的相信,但你需要我的诚实,现在,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行动。”

埃修以行动佐证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威胁付诸实现,卡西洛尔等人终于无可奈何,只能咬着牙,将精灵马套上马车,然后相继登上车厢。卡西洛尔负责赶车,下山坡前,他恶狠狠地瞪着埃修:

“记住我的名字,卡西洛尔·阿斯莫多斯!将来射穿你脑门的箭矢,缠绕其上的藤蔓雕文中央,必然盛开着我的大名!”

“这就是诺多风格的场面话吗?很有诗意,很有美感。”埃修的斧刃不耐烦地下滑,“就是太长,你是不是想先饱眼福再走?”

没有回应,只有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于是小丘上只剩下埃修与阿尔达利安。埃修松开自己的人质,任由对方无力地跪倒在草地上。

“不愧是冯的学生,巴兰杜克。”阿尔达利安说,因为喉咙被长久地扼住,她每一句话都说得颇为艰难,断断续续,不时还要停下来喘息。“同样是所谓的‘酒徒’,无论是亚利基力、亦或者是布朗森,跟在他身边学习的时间比你目前为止的人生还要漫长得多,但唯独只有你学到了他压箱底的无赖本事。想必青春之泉水也是他的馈赠。你大概是被从小灌到大才有那般痊愈速度。冯对你还真是给予厚望啊。”

“现在你的态度好了不少。”埃修冷淡地说,“我真希望在长河边是遇到一位与那酒鬼有些渊源的长辈,而非一个傲慢得让人难以忍受的诺多领主。那样我们两方大概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阿尔达利安家族不会忘记今天的屈辱。”阿尔达利安慢慢拾缀自己胸前割裂的布片,遮掩暴露出来的肌肤,“巴兰杜克,恭喜你成为东部大森林的敌人。”

“如果你能代表全体诺多的话。”埃修说,他站到小丘边缘眺望。那辆马车已经在草原上化作了一个模糊的点,几乎要被摇曳的长草所淹没,“你的侍卫已经走得很远了,那么我也会履行承诺。你可以走了。”

“等等!”阿尔达利安站起身,背对着埃修,“你已经达成你的目的了,告诉我冯在哪?今天发生的一切——”她犹豫片刻,“我会既往不咎。”

“我不知道。”埃修打了个响指,焚野走到他身旁,顺从地屈膝,待到埃修跨上马背再站起,“盐矿的地图还在兰道夫那里,他只是告诉我你对盐矿位置很感兴趣而已。Aurevoir(再见),阿尔达利安领主。”他轻吁一声,焚野冲下小丘。

一声尖利而刺耳的叫喊声追上了埃修,那是阿尔达利安在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他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先是在齿间撕咬得粉碎再迸出来的,带着深刻的、诅咒般的怨恨:

“埃,修……”

“巴!兰!杜!克!我誓杀你!Oculumprooculo,etdentemprodente!(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第五十五章 归路绝途(四)

埃修没有理会阿尔达利安,只是轻轻一夹焚野马腹,将小丘甩到身后。小丘另一侧突然转出一骑,骑手在马背上伏低身子,策马疾驰,勉强跟上了埃修与他并行。却是里泰迪兰,一脸轻慢的笑容。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敌意,于是埃修也没有

“厉害厉害,”里泰迪兰在马背上装模作样地鼓掌,“居然能让阿尔达利安吃瘪,想必你也可以去拉里亚混一个号角游骑的教官当当。”

“你都看见了?”埃修说,他不清楚教官贝克与阿尔达利安家族之间的过往纠葛,因此不能领会里泰迪兰调侃的言外之意。

“当然。我还以为你要把这匹烈马进献给拉菲娜·温特以换取自由。本来是想劝住你的,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卡西洛尔不想饱眼福,我可是想的。”他促狭地笑了起来,“你这下可是把阿尔达利安家族得罪狠了,如果哪天你成了我们诺多的俘虏,最好立刻自我了断。你们潘德人所谓的酷刑在艾拉克莱的典狱长眼中不过是些开胃的小菜,你不会想吃他们给你呈上的正餐。而且不是我说,我的那些同胞基本上都任你宰割了,你怎么就不把他们的弓箭也都收缴了啊!那些符印弓可以在你们潘德人的市场上卖出一个了不得的天价;还有阿尔达利安家族的重宝落幕弓,你居然也没拿走。真是可耻的浪费。”

“我没必要做到那么绝。此外,得罪阿尔达利安并不等同于得罪全体诺多精灵——这是我的想法。”埃修耐着性子听完里泰迪兰的长篇大论,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位不是个诺多精灵吗?怎么言辞之间的立场听起来是在偏颇自己?

“哈!”里泰迪兰嗤笑一声,“站在你的立场,这么做似乎也可以说是给阿尔达利安家族的族长留了点面子,可惜的是他们家族没人会考虑得这么深刻。先前在长河边你跟她过招时手脚就很不干净,今天更是直截了当地威胁要剥光拉菲娜。也就是这破事拉菲娜肯定不敢往外声张,除非她想让自己继死鬼老爹之后再次使阿尔达利安家族成为艾拉克莱的笑柄——不然你也跟得罪全诺多差不多了。说真的,巴兰杜克——你应该是这个名字——我要是你,就把他们全宰了以绝后患。反正这里是迦图草原,目击者就我一个。”

“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诺多精灵?”埃修转过头去看里泰迪兰,“而且话为什么这么多?”

“我当然是个诺多精灵,但这并不代表我有义务捍卫阿尔达利安家族的荣誉利益。在被放逐之前,我是凯勒冯伊尔家族的成员——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个与阿尔达利安家族比肩的高贵出身就行,也就吃亏在没有上古遗物传承下来,所以在艾拉克莱的元老院跟议会中话语权要稍微低一些。。至于你第二个问题,你见过健谈的潘德人,自然也会见到健谈的诺多精灵。而且你让拉菲娜这么狼狈,我看你比较顺眼。你让自己恢复了自由身,连带着我也不需要跟在拉菲娜那婆娘后面受气了。”

“先前在营地我看出来了,你跟她的护卫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我跟你差不多,都是半路被她抓进来的。美其名曰要让我戴罪立功、回归族群。我原本的计划是绕道东部大森林潜入帝国,欣赏欣赏那边女人被南部阳光亲吻出来的、小麦色泽的肌肤,结果不巧在边界撞上了拉菲娜的队伍——DEPUTAN!”在细碎的抱怨中里泰迪兰突兀地穿插了一句响亮的诺多脏话,“死婆娘要是缺人手就不能多从艾拉克莱带点人出来?我雇佣兵当得可是风生水起,干嘛要回到艾拉克莱跟那群一见血就大惊小怪的乖宝宝厮混?哦……说到这个,”他突然凑近埃修,“你需要雇佣兵吗?我可是一名剑术与箭术同样高明的诺多游侠——想必你已经在长河旁见识过了。刚刚恢复自由身,所以优惠大酬宾,五万第纳尔的雇佣合同以及六千第纳尔的周薪,你就可以同时招揽一名出色的战士,一名卓越的刺客,以及一位潇洒的浪子。”

“价格倒是不菲,却也物有所值——只是修辞,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你也许很适合在我的队伍中担任一名全方位的战斗教官。”里泰迪兰的坐骑已经开始喘息,埃修示意焚野放慢脚步。“但我得回到自己的领地才能支付你的工资。”

“嚯,你居然还是一位领主,哪个国家的?”

“瑞文斯顿。”

“在北境?”里泰迪兰脸上轻佻的笑容僵住了,“那还是算了,那地方没什么意思。渡鸦叫声难听至极;龙牙松就是一截埋在雪里不知死活的丑陋木头;女人是没有情调的悍妇;酒只是一味的烈,而没有香醇的回味;吟游诗人也不知道在干嚎什么鸟语。我可不想再去第二次。”

“你先前去过?”

“雇主的要求。”里泰迪兰漫不经心地说,“领主巴兰杜克阁下,你若是哪天背离到瑞文斯顿以外的国家,再来找我吧。各个城镇的酒馆都留存着我里泰迪兰的事迹,流言即我的足迹,传闻即我的身影。找到我应该不难,前提是那时我没有合约在身。优惠价可以保留。”

“到时再说吧。”埃修其实也没太当回事。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迦图人当中。兰道夫与扎卡尔已经将野马群清点、遴选完毕。总计有二十五头野马,其中公马六头,母马十一头,马驹八头,都是出类拔萃的良骏。而兰道夫为这群野马向扎卡尔支付的过路费换算成第纳尔则是一笔难以计量的数字,兰道夫当然不可能随身携带数额相当的巨款,这笔债务只能是日后以后勤粮草、武器防具等形式兑现。而为了保证交易的顺利进行,兰道夫还得在扎卡尔的部落中停留一段时间,顺便驯化掉马群的野性。尽管肉疼,但是兰道夫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凭借这半群血统优秀的野马,假以时日精心育养,便可动摇迦图人在战马市场上绝对的垄断地位。到那时,回报只会千百倍的丰厚!幸好迦图人出了一个像扎卡尔这么好说话的军阀,幸好阿尔达利安在长河边捡了个埃修·巴兰杜克回来。

“巴兰杜克阁下,这是您的半群野马,其中几匹母马已经套上了马鞍,您要的一千支箭矢都挂载在上面任您取用。”见到埃修回来,兰道夫殷勤地迎了上去,帮他指认。“您的私人事务,应该是处理完了?”

“是的,我准备启程了。替我向扎卡尔告别。”

“巧了,扎卡尔大人也委托我向您告别,同时转达歉意。‘紧急军务,因此不能送行,仅以此薄礼赠于胡撒卓尔’。这是扎卡尔大人留给阁下的礼物,一把做工精良的迦图战弓。归途凶险,一路小心。”兰道夫说完,站到一旁,好整以暇地想看看埃修该怎么带走剩下的半群野马。

埃修将战弓背到身上,抱住焚野的头,指了指那些野马,又指了指自己。“明白了?”他问。

焚野惶恐地上下晃动脑袋,看起来就像是在点头。“行,出发!”埃修跳上马背,焚野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野马纷纷随行。

兰道夫傻眼了,他光想着看戏,却全然忽略了埃修胯下这匹公马就是这群野马原先的首领,就算臣服于人,但仍有号令的余威。若不是有驯马师拦着,属于兰道夫的那半群野马估摸着也会被埃修拐跑。

可惜了啊,兰道夫看着群马在草原上驰骋远去的身影,暗自叹息。但是这么铺张的排场,在草原上怎么可能不引人注意?被“破坏者”朱达连番截杀过后,能够安然无恙回到北境的野马,恐怕也只有埃修与他的坐骑而已。

第五十六章 归路绝途(五)

埃修并未简单粗暴地走出一条斜插草原的直线,而是先向西行一直走至迦图草原的边缘,然后再沿着内海的海岸线一路向北。尽管他回归心切,但是并不想重演被一大票精锐迦图骑兵撵出草原的闹剧。

一开始埃修确实避免了很多没必要的麻烦,然而随着他越来越接近瑞文斯顿的边境,袭扰的频率与强度都在日益提高。最初只是零星几名没有部落归属的不法游骑,随后是接连不断的斥候骑兵,最后草原外围部落纷纷倾巢出动,演变成一场沿着海岸线运动、规模浩大的围追堵截。一名背水的骑手只身看护着一群血统优良的野马,这不能不让迦图人眼红。

埃修手中的弓与箭真是为此时此刻准备的,甭管有多少不怀好意的宵小,但凡接近埃修的射程,必然会有一枚箭矢钉进喉咙。迦图人震惊而恐惧地发现这名孤胆骑手的弓术堪比东部大森林里的绿眼睛,仅凭一张弓便能铺展出锋利而精准的杀伤网络。没有一名掠袭者能够接近目标三十步内。而且骑手似乎有用不完的体力,用不完的箭矢,迦图人引以为豪的疲兵战术正在被他致命而无间断的狙杀一点一点地破解。他们形成的包围圈原本该是限制猎物的活动范围,现在却在被迫地跟随着猎物移动。

一开始埃修还担心迦图人会放弃游骑骚扰,用漫无边际的箭雨淹没他——他应付箭雨没什么难度,但不可能护得每一匹马的周全,后来他发现自己完全是多虑。包围埃修的迦图人是由北部草原外围的各个部落组成,并非是铁板一块。埃修被包围了三天三夜,甚至见到有不同部落的小队在内讧。更何况密集箭雨这种极度奢侈的战法很难出现在迦图人那扎根于贫瘠资源里的战术思维中。

就这么一路纠缠,埃修多少察觉到了迦图人对马的爱惜、狂热。有时候他并不会击杀骑手,而是专注于狙杀奔驰的骏马,破坏袭扰队的阵型,一旦引起崩溃的连锁反应,埃修就不需要浪费羽箭。而每当骏马倒下,迦图人的反应往往会比见到同胞被射杀强烈得多。每当一支骑手队伍在埃修的箭下全灭时,包围圈里总会冲出若干迦图人争抢失去主人的骏马,整个过程还小心翼翼地避免误伤到马匹。

在发现了这一点后,埃修改变了自己被动防守的作战方式,开始激进起来。迦图人的包围圈尽管不能威胁到埃修,但却在显著地拖累他北上的脚步。更何况这里是北部草原,谁知道什么时候“破坏者”朱达会出现在这里。

埃修开始主动地朝包围圈发起进攻,果然迦图人完全不敢向也是胡乱放箭,生怕马群有所损伤,因而埃修得以肆无忌惮地乱砍乱杀。于是迦图人见识到了自己的猎物比之弓术更为让人震怖的近身厮杀能力,那柄巨大的战斧上下翻飞,被割裂的骨与肉也上下翻飞。埃修毫不费力地杀在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腥的畅通大道,在一支装备精锐得在包围圈中极其扎眼的迦图骠骑截住他前扬长而去。迦图人倒想冲散跟随埃修的马群,趁乱骑走几匹,未曾想有焚野在,马群的阵型维持得相当紧密,就算有艺高人胆大的骑手跳上了马背,埃修回身甩手,立刻就有一根箭矢将那人射倒。

见到埃修撕开了包围圈,大部分部落都明智地选择了放弃,唯独那批新来的迦图骠骑紧追不舍。他们携带了大量的备用马匹,因此能够毫无保留地驱策胯下战马疾驰,一旦马匹体力不支立刻就地换乘。如是勉强缀在了埃修身后。

埃修终于在地平线上见到了艾瓦索德堡的轮廓。他离边境线已经很近了,不过经历了长时间无休的奔走冲撞,就连焚野都显现出了些许疲态,更不用说后面的野马了。埃修回头草草清点一下,发现有两匹母马,一匹马驹不知何时掉了队,都是体型相对瘦小,体能与意志都难以为继。不过只要越过边境线,驻扎于此的守备部队便足以威慑后方的追兵。

艾瓦索德堡愈发清晰,埃修却发现一小股三十人左右的部队拦在自己前方。他一开始以为是巡逻的斥候小队,随即从那些混杂的非制式装备认出来那是一支职业雇佣兵队伍,队伍前列是重甲持矛步兵,朝埃修的方向顶起盾牌,盾牌上清一色地架着弩机。

“伊斯摩罗拉的巴兰杜克男爵大人!”有人朝埃修高喊,“尽管前行,您的追兵交由我们来应付!”

但是埃修并未放松警惕,面前这支队伍虽然一副要帮他抵挡追兵的架势,可排开的阵型俨然是在拦截自己。此外这队雇佣兵出现的时机巧妙得令人生疑,除了提早在这里等候别无可能。种种迹象在埃修心里滋生出强烈的警惕,在自己进入对方的有效射程前,他拍了拍焚野,示意调转方向。

对方显然是没有预想到埃修的警惕性会如此之高,仓促之下胡乱发动了射击,弩矢纷纷落在空处。不过埃修随即发现埋伏自己的并不只有这一小队人马。在他转向的路径上有一座植被密集的小丘,从中又冒出两队装备参差不齐的佣兵,人人手中皆握着弩机。伏击的安排者精准地预判了埃修可能采取的行动,将真正的陷阱递到了埃修行将踏出的脚下。

这次埃修毫无规避的空间,这伙雇佣兵可不像迦图人那般爱惜马匹甚于爱惜自己。埃修一手挥动狼斧,一手在半空中抓取,如是终于将射向自己与焚野的弩矢尽数化解。几轮密集的攒射过后,有几匹野马相继中箭,一匹马驹被射中要害,惨嘶一声,直接栽倒在地。好在其他的马匹损伤并不严重,弩箭头质地一般,入皮不深,伏击者用的也是轻巧的猎弩,弦张力有限。在箭雨结束后,伏击者并不再度上弦,而是抄起兵刃,从小丘上涌下来,围向埃修。

埃修用力一夹马腹,焚野骤然提速,同时他左手不断地从箭杆上掰取箭头。在他与伏兵接近的时候,埃修压低身子,左手泼洒出一片锋利的金属飞蝗,右手则直接平放狼斧,将拦截在路径上的盾牌、兵刃、人体干脆利落地切断。他的应对已经足够果断了,然而伏兵数量委实过多,纵然埃修几乎是瞬间将自己的周围肃清出一个无人区,却不能以同样的手段为跟在后面的马群开路。终究又失陷了几匹。

但是埃修没有多余的功夫去惋惜,就绕了这么一大段路,后面紧追的迦图骠骑也已经与他拉近至一个相当危险的距离。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合谋,这群迦图骠骑其实是在将埃修往一个早已张开的口袋里赶。

埃修还在留心观察附近潜在的伏击地点,却猛然注意到他的侧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弩车正对准了他,被撑至极限的粗壮弓弦上,架着一根直径堪比成年男子手臂的精铁弩矢。扳机的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对着埃修难以置信的视线温和地笑了笑,砸下了手中的木锤。

第五十七章 归路绝途(六)

弩车发出沉闷的轰鸣,旋杆高速旋转着复位,在刹那间将积蓄多时的扭力尽数倾注到弓弦上的重型弩矢中。一道阴沉的雷霆挣脱了束缚,在身后带起一道烟尘,咆哮着扑向埃修。

好快!

这是埃修脑海中的第一想法。他甚至以为那是地狱修女激射出来的黑键,可声势犹然过之。来不及判断轨迹,狂风激荡之间,弩矢已然伴随着弓弦铮鸣的余音逼至眼前,埃修甚至能够清晰地分辨三棱箭簇上每一个凶险的棱角。这一次风声不再是预警的信号,而是死亡的先兆!狙杀者完美测算了焚野绝强的脚力,他只是砸下木锤,然后埃修便挺着胸膛,恰到好处地在弩矢飞行的路径上迎接。闪避已是奢望,焚野与弩矢间夸张的相对速度抹去了埃修任何辗转腾挪的可能。

只能硬接!

狼斧的重量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成了累赘,唯一来得及动作的、也是距离弩矢最近的是埃修的左手。间不容缓之间,埃修抬手,微曲的五指迅速在弩矢四周就位、扣拢。然而弩矢来势之迅猛、冲力之强劲远超埃修的预想,左手掌心在与箭杆激烈的摩擦中被撕裂,随后从虎口开始,每一根手指之间的指蹼都开始绽裂,愈合,随后再度绽裂。鲜血被两端互相倾轧的暴力冲压成细小的血柱,肆意地迸溅。

埃修终于是没让弩矢挣脱自己的掌控,但是他自己并不好受,巨大的冲撞力量直接将他掀离焚野的马背,重重地摔倒在荒芜的草地上,甚至还翻滚了几圈才完全抵消掉弩矢上附着的冲力。然而焚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骑主已经脱离,或者是刻意地不去察觉,只管一门心思地往前冲。须臾便拉远了距离。

好在这时后方的半群野马也已经赶到,埃修起身,瞅准时机跳上一匹公马,朝焚野发出一声阴沉的唿哨。焚野健硕的身躯一僵,不情不愿地转过头,放慢了速度,等着埃修跳回自己的背脊。

埃修重新回到焚野背上,侧目望向弩车,发现那名中年人并未有重新击发的打算,也不看埃修,只是站在弩车旁沉吟。埃修猛然醒觉到自己左手依然死死攥着弩矢,血迹如同凝固的熔岩,将箭杆与手指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左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剧痛一阵一阵地起伏,短时间内看来是无法动弹。

这帮伏击者,究竟是什么来路?埃修举起狼斧,犹豫片刻,终究是没有将弩矢的两端斩去。这是他自这场惊险的被截杀中唯一“缴获”的战利品,更是一次寻根溯源的契机。这群雇佣兵不仅针对他进行了严密的战术布置,甚至还能架设起弩车这般威力强悍的攻城武器。背后势力之庞大难以想象。他现下姑且是摆脱了伏兵的纠缠,却开始感觉到头顶始终盘旋着一朵不怀好意的乌云。

……

“只能发射一次啊……”中年人站在弩车旁,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轻敲手中的木锤,弩车立刻散架,复杂精密的机关像是被暴力席卷过一般,严重扭曲变形。中年人蹲下身子,在残骸中仔细地翻检,想找到一个幸存下来的完整零件,但最终还是失望地站起身子。“梅腾海姆劲弩的技术想等比例放大搬上弩车,还是有些难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弩车,就这么报废了。不过——”他目送着一路狂奔而去的埃修,“至少能威胁到这群人,也就是弩矢的选材太次了,如果是同等规格的‘龙咆’的话——”他转过身,从容地面对着接近这里的迦图骠骑兵,“你现在大概已经把北境新晋男爵的头颅别在腰带上了,至于是当球踢还是跟西海岸的那些海贼一样劈开当碗使都不赖。”

“你没拦住他。”领头的骑手阴恻恻地说。

“你不也是?”中年男子不以为意,“你若是跟得再紧点,他再如何谨慎也很难就这么扬长而去。他被我射下马背时你们甚至还在三十步以外。你自己的嫡系部队没什么损失,我倒是折了半个小队。”他的语气突然尖锐起来,“如果你主子对北部草原的控制真的有他自以为那么强的话,巴兰杜克根本就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走进我的埋伏圈——甚至走不出迦图草原。也许你主子目前仍然是迦图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军阀,但是这种情况又能持续多久?那位神秘金主现在可是跟扎卡尔打得火热。”

“你想说什么?”

“学会承认自己的失败。这次杀不掉,下次再杀不就行了?死了一个儿子,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堂堂大军阀,难道只能找母马发泄?他如果还是没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与理智,建议你找机会做了他,自己取而代之。说不定那位神秘金主会重新光顾北部草原。当然了,如果需要人手的话,可以雇佣我与我的手下,保证手脚干净利落。”男子丝毫不理会骑手愈发阴森的注视,“如果没什么事,请回吧。艾瓦索德堡的斥候应该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了,我现在还不想跟瑞文斯顿的正规军正面冲突,所以到时候可能会帮着他们揍你,别让场面太难堪,多不好。哦哟,”男子瞥了眼骑手身后的迦图骠骑,笑出声,“这里应该不会有其他人懂通用语吧?”

“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吧。”骑手硬邦邦地撂下一句话,调转马头,领着骠骑兵扬长而去。中年人收起自己脸上虚伪的笑容,冷漠地注视着马蹄扬起的纷乱烟尘渐行渐远。

“迦图人,比起迷雾山里的蛮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无非是更会骑马射箭而已。”他啐了一口,打了个手势,立刻有几名雇佣兵牵着一匹战马走上前,将缰绳交到男子手里后,开始收拾弩车的残骸,还有一名雇佣兵则是摸出一卷空白的羊皮纸与羽毛笔,恭谨地立在男子身侧。

男子轻轻拍打着马背,亲昵地抚摸它的鬃毛,同时清了清嗓子:“试验模型一号使用记录:收效欠佳,不过潜力可期。仿自梅腾海姆的技术仍有改进的空间。接下来应该考虑的是减轻增压机关对弩车总体结构的负担,或者选用更强固的材料制作零件。记下来没?”

雇佣兵点头,待羊皮纸上墨水干透,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好。男子满意地点点头,翻身上马,往内海的方向疾驰而去。“埃修·巴兰杜克!下次再见面,你的命,与你的马,以及你那虚妄的头衔,都将归属于我!”

第五十八章 归路绝途(七)

跨过边境以后,埃修再没有遭遇到截杀,因而他得以顺利地穿越克洛维斯侯爵管辖的艾瓦索德平原。此处是北境与迦图草原的缓冲区间,亦是瑞文斯顿除了使落半岛以外唯一的产粮地。只有由于迦图人这个擅长游击搅扰的恶邻在侧,规模不算很大,因此构成主要为步兵与步弓手的守备部队也能堪堪看护周全。

然而一直到走出艾瓦索德平原,埃修的左臂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通过不时起伏的强烈阵痛,埃修能感知到这一肢体依旧与身躯存在牢固紧密的完整联系,从肩膀开始,一直到手指末端的每一根肌腱都死死地绞缠,将接住弩矢那一极尽惨烈的瞬间长久地定格,埃修任何驱使的念头都难以渗透那些绷紧的神经。这种伤势虽然不至于威胁生命,但却大大地折损了埃修的战斗力。他无法拉弓,挥动狼斧时亦会被不平衡的身躯所影响。若是前方再遇到一个精心设计的埋伏圈,唯一能帮埃修脱困的大概只能是脚力强劲的焚野。

于是埃修进一步地加强了自己的警惕性,昼夜都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留心大路上每一个路过的行人与商队。仿佛在左臂内扎根的痛楚让埃修的心情分外恶劣,也为他审视的眼神平添几分阴沉。偶尔会有一些不长眼的剪径劫匪拦截埃修,这些人自然成了埃修撒气的对象,下场极惨,基本没有人留下全尸。

唯一能让埃修感到有所宽慰的是,自己从迦图草原带回来的野马体质足以耐受北境的严寒。无论是成年的公马还是正在发育的马驹,渡过凝霜桥后,行走在冰天雪地之间也不见什么负面反应,甚至还因为新奇陌生的环境而表现得相当亢奋。前往波因布鲁时,埃修与他的马群极其引人注目。就算是对马匹一窍不通的行人,也会震惊于焚野那魁伟非凡的体格。尽管其野性已经被埃修蹂躏过,但眼神偶尔的顾盼依然能够惊吓到往来商队的驮马。不乏识货的行商向埃修询价,更不乏见埃修势单力薄,想强买强卖者。

埃修并未诉诸武力,而是搬出了布罗谢特。如是倒也屡试不爽地打发了不少人——在波因布鲁附近做生意的,可以不知道管辖此地的领主姓甚名谁,但黑矛骑士团大团长的名号必然是如雷贯耳,毕竟不是随便一家骑士团的大团长都愿意以堪比银湖镇雇佣兵的低廉价格将自家的扈从小队的出租给商队做护卫的。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布罗谢特的名头吓退,尤其是当相关的传言如波纹般扩散开以后。在距离波因布鲁约莫还有两公里时,埃修在大路上被一群人迎面截住了。清一色的重甲骑兵,胸甲上纹着暗蓝色的龙爪纹章,但仔细看会发现那并非刻画的图案,而是精致的贴花。

“这是王立学院院长布罗谢特预定的马匹。”埃修环顾一圈,心知这阵仗肯定不是来迎接自己的,条件反射般,已经重复过若干次的说辞便机械地自他嘴唇里翻滚出来,与此同时,埃修的手已经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腰间的斧柄上。

“我知道,”为首的骑士不耐烦地打断了埃修,他戴着龙骑士标志性的覆面头盔,看不到脸,只有飞扬跋扈的语气从中飘出来,“那老家伙要这么多马干什么,你那三匹成年的公马,还有你胯下的这一匹大的,一匹一万第纳尔。剩下两匹母的小的你送到波因布鲁交差。”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色泽浑浊的金条,丢到焚野脚下,“这权且当做订金,剩下的先欠着。我给你写一张欠条,之后你到瑞恩的龙骑士驻地,跟主管报我的名字拿钱。”他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哇啦哇啦地说完,打了个手势,几名骑兵便上前,似乎是要强行牵走马匹。

埃修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做派的贵族子弟。此人的气质,谈吐,以及这种拦路强买强卖的行为未免过于烂俗,想必随便一本骑士里大概都能寻出若干此人的翻版。如果可以的话,埃修当然不愿理会这名贵族子弟的纠缠,想个办法扬长而去。但是问题在于,埃修一个人突出包围固然轻而易举,但身后的五匹野马势必会落入对方手中,这是埃修绝对不可能接受的后果。他还指望着靠这五匹野马从布罗谢特身上狠赚一笔。

那么选项似乎只剩下正面冲突了,但对方似乎有龙骑士团的背景,因此埃修很难保证如果两方发生冲突,面对这些似乎训练有素的重甲骑兵,以他左臂的伤情,想要克制地留手比较困难,很难确定自己不会失手砍死一个两个的。到那时恐怕会引发极其复杂的连锁反应。

要不……就在这里把他们全部杀了吧——不,得想个办法勾引他们偏离大路,不能有目击者,也不能留下活口。埃修阴冷地看着那几名朝自己接近的骑兵,手指不住地在斧柄上跳动。这时左臂的阵痛又开始发作了,埃修烦躁地握紧了斧柄,正准备抽出来掀开最近一人的脑壳时——

“欢迎回到北境,巴兰杜克男爵,”又一队骑兵呼啸而至,胸甲上三根黑色长矛交错排列,是正儿八经的骑士纹章。为首的骑士一马当先,直接撞开包围圈,一直到埃修近前才勒住马,而后在马背上毕恭毕敬地朝埃修行礼。骑士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让埃修倍感亲切的面孔——那是布罗谢特的左右手,黑矛骑士团的代理团长达哈尔大尉。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埃修松了一口气,也松开了狼斧。

达哈尔先是向焚野投以惊叹的一瞥:“骑着这匹神骏在雪原上行走,相关的流言早已经如风一般席卷到波因布鲁来了。院长觉得那应该是你,便派我沿着道路迎接。当然了,”达哈尔大尉朝加斯托夫笑了一下,“院长也让我帮忙向加斯托夫子爵捎个话,问问您为何要擅自离开学院。作为龙骑士学院的交流士官,如此表率很难服众。”

“达哈尔,你少管我的闲事。”加斯托夫态度恶劣地说。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护卫撤下,又看向埃修,扬起下巴。“原来你就是那个靠杀迷雾山蛮子上位的男爵,那应该向我行礼问好。王立学院也有礼仪课,能教你如何将尾巴摇得好看些。达哈尔先前就为你做了一次表率,你得向他学习。”

“是吗?”埃修面无表情,“原来是子爵加斯托夫大人,失敬失敬,我还以为是伪装成骑士团扈从的雪原强盗,差点就把您跟您的随从全宰了。达哈尔大尉某种程度是救了您一命,您要不要也向他摇摇尾巴?”

“哈!”加斯托夫夸张地笑了一声,“王立学院应该给你发一个说笑话的石珠子。”他原本已经调转马头,在听到埃修的回应后又转过来,拦住埃修,“不过就算是笑话,我也不会就此忽视其中的指控与威胁。道歉,巴兰杜克。”

“我如果不呢?”

“那就跟我走一趟瑞恩吧,在领主法庭上好好说道说道。”加斯托夫说,“巴兰杜克,你指控一名子爵为强盗,且在言辞中流露谋害其性命的意图。我想你会打破潘德史上最快被削爵的记录的。”

“为什么要去瑞恩?”达哈尔大尉说,“波因布鲁也有领主法庭。”

“因为他威胁的是瑞恩的子爵,而不是波因布鲁的子爵。”加斯托夫说。

“但是此处归属于波因布鲁,按照瑞文斯顿律法,你如果要指控巴兰杜克男爵犯有以上的罪行,需要提交给波因布鲁的领主法庭审理。”达哈尔大尉说,他做个手势,黑矛骑士立刻上前,“而且请不要忘记,您现在的主要身份是王立学院的学员,我想亚历克西斯公爵已经告诉过您了。”

“呵……”加斯托夫冷漠地嗤笑一声,“布罗谢特的狗彼此爱护,真是令我感动。算了,跟你在这里扯皮没什么意思。我们走!”他狠狠踢了下马腹,带着自己的随从朝波因布鲁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五十九章 归路绝途(八)

“这个加斯托夫,什么来头?”埃修低头看了地面一眼,那块色泽浑浊的金条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尽管成色肉眼可见的低劣,但在经济普遍困顿拮据的北境,就算是领受一堡之地的伯爵都未必有财力随身揣着一块或是更多当做交易的零用,然后还能在不欢而散以后满不在乎地丢弃。

“加斯托夫·雪博恩是亚历克西斯公爵在第二次龙狮战役期间收养的孩子,但是不曾用心管教,因此逐渐成长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在龙骑士学院也是恶名昭著。巴兰杜克阁下,您没必要跟他置气,尽管加斯托夫并不具备继承权,但是亚历克西斯公爵护短的性格并不会因为疏离的血缘而在他身上打折扣。因此诸多伯爵都不愿意得罪加斯托夫,但也不会刻意地讨好他。”达哈尔拨转马头,示意埃修跟在自己身后,“每年开春时,王立学院与龙骑士学院都会派遣学员进行交流活动,加斯托夫正是今年负责带队的士官。不过那些包围你的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龙骑士,而是从属于骑士团的扈从军,不过被加斯托夫用自己的特权超规格地武装起来,充当自己的护卫。不过想来亚历克西斯公爵再怎么纵容自己的养子,也不会轻易地让他私自调配本就稀缺的战马。不然加斯托夫也不会在听说了关于您的传言以后便火急火燎地出城。原本应该是吉格过来找你,但是院长担心以吉格那老实的性子,要是被加斯托夫三言两语撩拨得火气上来没准会把他揍一顿,到时更不好收场。幸好我动作也比较快,不然您大概已经砍翻一个人了。”达哈尔大尉摇了摇头,“巴兰杜克阁下,作为北境新晋的男爵,以前那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思维方式还是要收敛一些为好。不过话说回来,您的迦图之行,似乎收获颇丰啊,只是——”达哈尔的视线落到埃修那以极不自然的姿态下垂的左臂,“发生了什么?如果我没看错,那应该是一根弩车专用的弩矢,迦图人现在已经会用攻城武器了吗?”

“比较复杂,不好解释。”埃修说,“原本会带回来更多马匹,但回来的途中折损了不少。”

“真是太可惜了。”达哈尔说,“更可惜的是以骑士团的预算,院长大概只会购置一匹公马作为种马——确认一下,它们应该都没被阉割过吧?”达哈尔在马背上折下身子,往后面几匹公马的胯下投以快速的一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我听说迦图人只会交易被阉割过后的战马。”

“这一批是例外,严格意义上讲也并非是交易所得。”埃修回答,“我误打误撞介入了扎卡尔与朱达之间的争马传统,这些姑且算是扎卡尔给我的谢礼,或者是酬劳。”

“扎卡尔居然会愿意让你参加他们争马的传统……真是让人意外。我不止一次听说过那位特立独行的迦图军阀是如何的开明,如今看来那些传闻并非什么虚言。”达哈尔摇了摇头,“可惜了,瑞文斯顿的邻居是朱达那个老疯子,因为儿子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便迁怒于北境,搞得我们现在不单要提防北方山脉里的蛮子,还得留神南方草原里的马匪。如果扎卡尔的地盘跟朱达互换,学者们想必很乐意深入草原探索那里独特的地理气候,而且北境也能早点从战马交易中分一杯羹。”

言语间,波因布鲁已经近在咫尺。但是出乎埃修与达哈尔意料的是,加斯托夫居然就等在城门口,甚至布罗谢特也在场,装束除却一贯的白色学士长袍以外,还在外披了一件漆黑的、由渡鸦羽毛编织而成的斗篷,双肩处用金线绣着一对沉肃的天秤。达哈尔心里“咯噔”一下——那是领主法庭仲裁官的装束。

“院长。”达哈尔翻身下马,带着疑虑朝布罗谢特行礼致意。他知道仲裁官是布罗谢特在波因布鲁挂名的众多头衔之一,但达哈尔印象中很少见到布罗谢特披上这件斗篷行使权威——院长一般不会轻易插手波因布鲁的内务。

布罗谢特点点头,看向加斯托夫:“加斯托夫·雪博恩·亚历克西斯子爵,你确定要指控男爵埃修·巴兰杜克非法盗窃并占有了你的财产吗?”

“正是,我相信他随身持有一块属于我的金条。”加斯托夫抱着双臂说,“那是我无意在路上遗失的,后来回去找已经不见了。仔细想来,这位曾与我同行、又中途折返一段时间的新晋男爵嫌疑最大”

“男爵,”布罗谢特先是看了焚野好一会,然后才将视线对准埃修,“面对指控,你有什么要申诉的吗?”

“我在路上从未见过这位——呃,子爵。实际上,我跟他是第一次见面。”埃修跳下马背,摊开手——他倒是想来着,但是左臂并不能动弹,“我也从未见到过什么金条。在遇到达哈尔大尉之前,除了半路上窜出一群野狗跟着我狂吠了一段时间以外,我都是独行。”

好家伙。达哈尔哭笑不得。加斯托夫信口开河也就算了,没想到巴兰杜克也丝毫不落下风,言语间还尽是针锋相对。看起来自己之前的告诫是被这位男爵当做耳旁风了。

布罗谢特眨了眨眼,两颊的肌肉微微抖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那故作严肃的姿态几乎就要被难以自禁上扬的嘴角割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很好,男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

“加斯托夫子爵,”布罗谢特转向加斯托夫,“巴兰杜克男爵认为在此刻之前,他与你素未谋面。你们二人各自的证言存在冲突,无法对照。”

“那就搜个身。搜出来定罪,搜不出来拉倒。”加斯托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按照程序一言一语地废话半天吗?”

“我拒绝。”埃修斩钉截铁。

“巴兰杜克男爵,根据瑞文斯顿律法,由于你的爵位低于你的指控者,因此你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布罗谢特说。

埃修皱了皱眉:“如果是律法规定,那我会遵守。但是——”埃修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左臂的伤势又开始发作了。这次的痛楚来得格外强烈,连带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眩晕感,似乎有千万根针在那僵死的肢体中巡游、翻覆。足足数秒后埃修才恢复了言语的能力,“但是,如果搜不出来的话,指控者是否应该为他的轻率付出相应的代价?”

“按照律法,”布罗谢特沉思片刻,“受指控者的名誉会获得恢复,同时可以获得相应的经济补偿。如果你真的不曾持有加斯托夫子爵的金条,那么作为虚假指控的发起者,他该给你一块金条。”

“行了行了,律法普及时间到此结束。金条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搜出来你就拿走。”加斯托夫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金条扔在雪地里,成色比先前那块还要驳杂。虽然埃修多少已经有所察觉,但是一见到加斯托夫这副态度,他完全可以确定此人自始至终都是在找茬而已。

这时加斯托夫已经走近了埃修——他并未让随从代劳,而是亲自上前。他先是围着埃修转了几圈,而后猛然抬起埃修的左臂,然后粗暴地左右摇摆起来,另一只手同时沿着肩膀往下揉捏、敲打。先前的痛楚还未来得及彻底消散便又在加斯托夫一系列被坚硬手甲加持过的蛮横动作下再度爆发,而且这次来势更为猛烈,埃修虽然已经做好了自己伤臂会被对方拿来做文章的心理准备,提前紧咬住牙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断断续续的冷气。尽管他以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克制住痛呼的冲动,但脸部抽搐的肌肉,盘踞在喉咙间若有若无的细微呻吟都将他的痛苦真实地出卖给了加斯托夫。后者扬起得意而轻蔑的冷笑,放下埃修的左臂,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们几个,上来,把这家伙的裤子扒了,给我'仔仔细细'地找那块金条。”他对自己的随从说。

达哈尔不忿地上前,刚踏出一步便被布罗谢特拦住了:“没必要。”

“院长,”达哈尔压低了声音,“巴兰杜克不可能容忍这种程度的羞辱,加斯托夫的行径也已经超出了搜身的范畴。在事情闹大之前,还是叫停为好。”

“可我就是想让事情闹大啊,达哈尔。”布罗谢特慢悠悠地说,“不然你以为加斯托夫能请得动我出来主持这场闹剧吗?”

达哈尔一愣,还在琢磨布罗谢特的言外之意,旁边已经传来几声连贯的、几乎不分先后的惨叫,加斯托夫的随从自埃修身边倒飞出去,脑袋朝下栽进雪地,一个沉重的拳印出现在他们打磨光鲜的铠甲上。

“嚯,”加斯托夫抱起双臂,好整以暇,“男爵阁下这是要暴力反抗仲裁官的判决?”

“适可而止,私生子。”埃修狠狠活动了一下右肩,“否则我就只能替你的亲生父亲好好管教你了。”他的措辞极尖锐,语气极冷酷。

第六十章 归路绝途(九)

加斯托夫慢慢地收起脸上的笑容:“注意你的言辞,男爵。”

“那就注意你的举止,子爵。”埃修一步一步地接近加斯托夫,“既然你在姓氏中缀上了亚历克西斯,那就表现得像个亚历克西斯,而不是一个被收养的雪博恩贱种。”

加斯托夫后退一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惶恐。他看向布罗谢特:“仲裁官阁下,您都看到了,此人暴力抗法,袭击我的护卫并以言辞羞辱我与我的家族。”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布罗谢特冷漠地回答,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加斯托夫神色骤变:“男爵,我给你三十秒时间,期间你所做的一切都将视为正当防卫,别打死或打残就行。”

“太短,一分钟。”

“那除了之前约定的公马以外,你再贴一匹母马给我。”

“成交。”埃修的话是与自己的拳头同时出去的。不过加斯托夫也并非一个只会仗势欺人的贵族,在埃修挥拳时候他已经做出了格挡的姿态,甚至还意图顺势反手擒拿埃修的伤臂,那一瞬间他表现出来的格斗水准俨然等同于一位受过严格训练、且实战经验丰富的龙骑士。

但是想要截住埃修的拳,龙骑士的水准还远远不够。加斯托夫仓促之间摆出来的架势被埃修的重拳轻而易举地轰散,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捶翻在雪地中。他反应倒是机敏,知道埃修只有一分钟时间收拾他,刚想就地翻滚拉开距离,肢体却被笨重的铠甲所拖累,才翻出一半便被埃修踢翻,踏住胸口。加斯托夫知道自己接下来肯定会被一顿毒打,却不愿示弱,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埃修:“有种你就打死我!你这——”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埃修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鼻子上,倒涌入口腔的鼻血将那个污秽至极的称谓连同痛呼一起硬生生地灌进了加斯托夫的喉咙深处。

排山倒海的眩晕感袭来,加斯托夫以为自己的五官已然在那记重击下错位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并非出于加斯托夫的本意,流泪意味着软弱,意味着屈服,然而身体的本能反应并不受自尊心控制。“可以!”加斯托夫一边流泪一边口齿不清地嘶吼,“拳头够硬,果然是一条好——狗!难怪布罗——谢特——愿意为你担——保!”

“谢谢。”埃修冷冷地回答,“你的嘴也很硬。”这句话倒是出于真心。埃修每一次挥拳都能打断加斯托夫,但对方还是不屈不挠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当然埃修是留了力的,他如果真要使劲,加斯托夫别说放狠话了,任何音节在试图通过声带抵达口腔前都会先被满嘴碎裂的牙齿给堵塞,但同时他也势必会成为一个脑震荡的白痴。

不过埃修并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他隐忍多时的怒火非但没有因为对加斯托夫拳脚相加而有所发泄、缓和,反而因为对方强硬的态度更加旺盛。布罗谢特给他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必须要打怕、打怂这个品性恶劣的贵族子弟,不然日后还不知道要被怎样地骚扰与挑衅。但是加斯托夫跟焚野不一样,尽管是个无可救药的无赖,但终究成长在北境,骨头与脾气都被严寒锻打得死硬死硬,不会在暴力的蹂躏下轻易地屈服。

这时加斯托夫的随从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不可能坐视主子被埃修暴揍,纷纷朝朝这边靠拢。布罗谢特使了个眼色,达哈尔露出一个为难的表情,但也没磨蹭,果断指示黑矛骑士上前拦截。“还有二十秒!”在排除了可能的干扰因素后,布罗谢特朝埃修喊了一声。

“算了,就这样吧。”埃修抬起脚,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加斯托夫拨到一边。牵着焚野朝城门走去。他不能真的宰了加斯托夫,这只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与一位子爵结下斗殴的梁子跟与一位公爵结下深刻的血仇,其中利弊如何权衡,埃修心知肚明,只是终究很不痛快。

“达哈尔,你可以走了,加斯托夫那边的事情你负责善后,如果瑞恩那边有人过问,让他们来找我。”布罗谢特摘下自己的斗篷,信手塞给达哈尔,迎向埃修,微笑着问:“怎么,还是觉得窝火?不过时间已经到了,再动起手来,我可就没法用什么正当的理由去帮你辩护了——另外就是,‘贱种’这个词以后尽量克制着别说,就算加斯托夫跟弗罗斯特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父子,就算那位瑞恩公爵懒得与你计较,但总有人会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心。别让那些人钻了空子。”

“我无所谓。”埃修耸了耸肩,“他先找的茬。”

“可你的爵位太低,声音太小——你可能会反驳说你的拳头够硬,但是我相信你应该有所察觉,在贵族的圈子里,暴力往往受到条例的束缚,不然你刚才就应该直接打死加斯托夫,然后打死每一个向你兴师问罪的人——你觉得这可能吗?”

埃修沉默以对。

“权力是一个复合词,权柄与力量。权柄在前,力量在后。巴兰杜克,日后在王立学院,多学一学贵族之间打交道的方式。”

“啥意思?”埃修敏锐地瞥向布罗谢特,“什么叫‘日后在王立学院’?”

“瑞文斯顿每一位新晋的领主,都需要在波因布鲁的王立学院或者是瑞恩的龙骑士学院学习一段时间。不过很多北境的年轻贵族在受封前都已经完成了这个过程。但你是以外籍佣兵的身份成为瑞文斯顿的领主,自然不可能有相关的经历。”

“还有这种规定?”

“怎么,在你提出要我举荐你之前,你已经把《瑞文斯顿法典全集》通读并记忆了吗?”布罗谢特故作惊讶,“你那浅薄的印象中没有出现过这个条例?需要我提醒具体在第几页吗?”

“得得得,”埃修郁闷地打住布罗谢特的话头,“需要多久?”

“看你自己的效率。你只需要学习与军事、行政相关的一系列基本理论课程,什么时候学完什么时候可以滚蛋,甚至都不需要考试。当然如果你有兴趣向学术之环发起冲击,挂上几个石珠的话我也不拦着你。本来还需要在骑士团里训练基础战技之类的,但你用不着。不过吉格说了,欢迎你去那里当教官,揍几个心高气傲的小崽子。”

“我可不便宜。”

“吉格自己掏腰包,你跟他谈价去,关我什么事?”老人狡黠地回答,“行了,你那条手臂怎么回事?还有那根弩矢,别告诉我迦图人现在已经鼓捣出攻城用的弩车了,只要是他们还住在帐篷包包里,活在马背上,这种规格的武器就永远不可能在草原上流通。你的勇气、身手以及鲁莽都值得赞许,居然还真有人敢尝试去接。”

“事情比较复杂。”埃修言简意赅,“在边境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埋伏,挂了彩。我不是因为能接所以接,而是因为无法躲闪而不得不接。我现在整条手臂都动弹不得,有什么办法没有?”

“在边境被埋伏?”布罗谢特楞了一下,凝视埃修的伤臂片刻,视线随后落到那根依旧被埃修紧握的弩矢上。他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在眉宇间短暂而迅速地堆积起来的凝重山峦,那一瞬间细微的、稍纵即逝的变化连埃修都险些没有察觉。

“先看看能不能治好吧。”布罗谢特低声说。埃修原本以为还要在医药费上开始一番讨价还价,但布罗谢特什么都没表示,只是示意埃修跟住。

六十一章 暗潮间奏(一)

片刻后,王立学院,院长居所。

两名医仆将埃修的伤臂小心翼翼地端到书桌上,用小刀沿着衣袖裁开。当伤臂被剥离出来,其全貌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时,坐在一旁的露西安娜掩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因为长时间的充血,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呈现出暗沉的紫红。青筋自皮层下拱起,如同蜿蜒的群蛇,交错间隐约可见大动脉黯淡的虚影。

布罗谢特挑了挑眉毛,埃修的伤势比他预想中还要严重。他挥退医仆,用手指慢慢地在沿着小臂按压,指尖反馈回顽石般生硬的触感。他随后又试图掰开埃修的手指取出弩矢,却发现埃修整个手掌处于无意识发力握拳的状态,五根手指牢牢陷入掌心,以禁锢那根早已失去所有动力的弩矢。当布罗谢特结束对埃修伤势的探查,坐回自己的椅子,他挑起的眉毛并没有回落,反倒拧成紧皱的一团。

“巴兰杜克啊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抚摸着自己已经并不可观的白须叹息,“你可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每次受伤都是在推动王立学院的医术发展,然而你的案例并不具备普遍的参考价值。”

“为什么?”埃修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一边的露西安娜就好奇地问。

“因为不是谁都像他一样,饮用过青春之泉,从而获得匪夷所思的自我愈合能力。‘伤病’这个概念在他身上留存的时间就跟波因布鲁的春天那样短。所以一旦出现例外,那往往极其严重——不是说会有生命危险,只是形成原因很复杂。”布罗谢特抄起一根羽毛笔,对着埃修的伤臂指指点点,“边境有人拿着弩车狙击他,那玩意要么是用来在攻城战中,以大规模的齐射钉入城墙,给那些挤不上云梯与攻城塔的士兵开辟另一条捷径,要么是摧毁城头的雉堞,使弓箭手失去有力的掩体——总得说来,正常情况下,一个正常人是不会想着去硬接弩车发射的箭矢的。但是巴兰杜克,”布罗谢特摇了摇头,“好吧,你是秩序女神选定的预言之子,不能算在正常人范畴里。你确实接下了弩矢,但手臂的肌腱也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被撕裂得极其彻底,但它们应该是一边撕裂一边愈合的,整个过程都发生在你为了拦截弩矢,使整条手臂都处于发力期的高度紧张状态,因此肌腱便以这种扭曲的姿态痊愈。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好极了,真是非常生动的事后分析,可惜我现在不能鼓掌,”埃修面无表情,“要不要你先看看能不能治好,我之后再给你补上掌声?”

“修正你的肌腱需要非常精细而且漫长的手术。我已经上了年纪,已经没有精力去维持长久集中的注意力了,没法为你主刀。”

“达姆士呢?他应该也是钻研医术的吧。”

“达姆士现在不在波因布鲁,他已经应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召唤前往瑞恩,而且他专攻的方向是毒药药理,外科手术连门外汉都算不上。”布罗谢特没好气地说,“别逮着个医学者便觉得他会做手术。为你主刀的人就在旁边。”

“谁?”埃修转过头,院长居所中,除了他,布罗谢特,剩下的只有露西安娜了,“她?”

“我?”露西安娜的震惊与茫然其实并不下于埃修,“可是我完全不懂——”

“我虽然没法主刀,但是可以告诉你具体应该怎么做,以你卓越的学习能力应该不是问题。”布罗谢特说,“一些要紧的、复杂的环节我会接手。不过,”他瞥了眼埃修,笑了笑,“以巴兰杜克的愈合能力,哪怕你不小心割破了大动脉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

“我可不是什么试刀的实验品!”埃修恼怒地说,“我也不相信偌大的王立学院,居然培养不出一位外科与手术方面的医学者!”

“其实是有,佼佼者还不少。但是我并不愿意让你与那些人接触。”布罗谢特说,他犹豫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因为……他们可能要为你在边境被埋伏负责。”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埃修乍一看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布罗谢特与露西安娜都察觉到他的神情骤然间阴冷,若有若无的杀意盘亘在五官中央。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觉得埃修下一秒就会抄起狼斧夺门而出,要去找那些个外科与手术方面的佼佼者。

“‘可能’是什么意思?”但埃修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只是抬起头,看向布罗谢特。

“意思是我只是在怀疑,不敢真的相信,而且也没有证据。还记得我先前给你讲过的那位前黑矛骑士团首席骑士长鲍里斯·德·安尼莫尔,也就是‘乌鸦爵士’吗?他自诩为预言之子,并以此名号聚拢手下,发展追随者,那自然不会容忍另外一位竞争对手。而且以他麾下佣兵团的能耐,挣来一辆弩车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想让你死,而那些人,想要将关于你的预言证伪。”布罗谢特按住额头,“而还有什么能比死亡的主角更能证实预言的虚伪呢?”

露西安娜回忆起神学结社集会时那些暗哑的、不和谐的声音。原来阴谋就赤裸裸地发生在她面前,而就算是预言之子都不能全身而退。布罗谢特曾经跟她提到过的“第四个推论”重新在脑海里浮现:预言不是尚未完成,而是已经结束!

“都有谁?”长久的沉默后,埃修问。

“巴兰杜克,我以为在暴打了加斯托夫一顿后,你已经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这种念头该是多么的天真。而且你觉得我会提供给你具体的名单吗?就算证据确凿,这些人的处置权也是在我而不是在你。你才刚当上男爵没多久,我可不想这么快就把你给踢回佣兵的行列。”

“你已经提供了。外科与手术的佼佼者,应该不难找。”埃修说,“这次他们互相勾结,我几乎废了一条手臂,而你作为王立学院的院长,能够保证不会有下次出现吗?爵位重要还是我个人的安危重要?我还没有愚笨到会被这种程度的威胁唬住。”

“我会去彻查,但你不能插手。”布罗谢特说,“想插手也可以,反正没人拦得住你——如果你后半辈子都想拖着一条累赘的死肉完成马迪甘预言的伟业的话——没错,这又是一笔交易,等价与否你自己衡量。”

又是长久的沉默以后,埃修有些抗拒、有些不甘地靠在椅子上,看向露西安娜:“我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开始。”

第六十二章 暗潮间奏(二)

埃修伤臂的修复手术并未立即开始。布罗谢特先是动手清理了一下自己的书桌,将无关的陈设尽数移除,只留下手术用的刀具、镊子。也许是考虑到了埃修那非同寻常的愈合体质,他并未准备止血的纱布,取而代之的是若干条锋刃被打磨得轻薄如纸的刀片,嵌入刀柄的末端可以随心所欲地拆卸。

布罗谢特先是亲自动手,用锋利的小刀沿着指蹼割开,而后在创口愈合之前以镊子深入其中,迅速地矫正畸形的肌腱——矫正工作大概只持续了五六秒,布罗谢特不得不提起镊子以免被愈合的血肉包裹住。露西安娜强忍感官上的不适,仔细地观察刀片切割的轨迹,镊子起落的角度。她闭上眼睛,布罗谢特的动作被分解成独立的单元,在黑暗的视界中反复地映现。露西安娜很快明白为何布罗谢特会说这是一项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工作了。手术其实并不算特别复杂,但却因为巴兰杜克那变态诡异的愈合能力而变得异常繁琐。

“院长,主刀这件活计好麻烦啊,能不能给点,呃——”露西安娜扭扭捏捏地说,“报酬?”

布罗谢特的动作停顿了几秒钟,差点就没能把镊子拔出来。他无奈地看了露西安娜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嗯……其实很合理。但我猜你说的‘报酬’应该不可能指的是第纳尔吧?”

“能不能再把我的煤炭配给再提一提,到正式学者就行。”

埃修轻轻地闷哼一声,他手掌上的某块肌肉被布罗谢特的镊子狠狠地夹了一下。“已经是春天了,大小姐!”布罗谢特抬起头,怒气冲冲,“学者们的煤炭配给都会根据季节做出调整,要是只有你一个人不减反增,说出去怎么解释?换一个!”

“别的我也不怎么需要啊……”露西安娜微弱地回应,突然眼光一亮,“我要图书馆禁书区的阅览许可。”

“你已经偷偷溜进去好几次了,真当我不知道吗?要不是管理员也是结社里的人,还是我的学生,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也参加过结社的会议,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有一个警告,有些书籍之所以禁忌是因为它们具有危险的煽动性,不要被那些言辞迷惑!从今天开始,你每个星期都要向我汇报你在禁书区看了什么书。”

“知道了。”露西安娜喜笑颜开。

“行了,”布罗谢特瞪了她一眼,放下刀片与镊子,“我就示范到这里,记住了吗?”

露西安娜乖巧地点头,起身接替了布罗谢特的位置。她以不可思议的准确度复现了布罗谢特的手法,从刀片切割到镊子矫正都如出一辙,只是因为熟练度问题,在效率上有所欠缺。同一个位置,布罗谢特可能只需要割开五次,但露西安娜却要七次,甚至更多。有时候遇到较为复杂的伤势,从割开到愈合那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来不及判断,布罗谢特便会在旁边及时地补上一刀。之后在露西安娜拿捏不准的时候会提点几句,或者用刀背轻轻架住她的手腕,帮助微调下刀与矫正的角度。

在修复完埃修的手掌以后,露西安娜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布罗谢特也并不比她轻松,尽管只是辅助露西安娜,但是同样需要他高度集中注意力,疲惫之下老态尽显。看来他以自己年纪推辞并不是什么虚言,尽管这名年纪不详的老人曾经在波因布鲁守卫战中以凌厉而精准的飞刀放倒数名预兆之狼荣誉护卫。

埃修很快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恢复了久违的知觉,手指开始自如地活动。只是隔着一条僵硬的手臂,感觉极其怪异——对,还剩一条手臂。埃修疲倦的想。他精神上的消耗其实也毫不逊色于为他手术的两人,布罗谢特并未准备麻醉的草药,整个过程中埃修一直维持着清醒,于是那反复的下刀与矫正就成了一场千刀万剐的折磨。

“接下来手臂怎么办?”露西安娜靠在椅子上,伸展着有些酸痛的四肢。

“差不多,慢慢来吧。老样子,我给你示范一遍。”布罗谢特将钝感明显的刀片从木柄上卸下,装上一个崭新的,递到露西安娜手中。

这时门被敲响了,而后是达哈尔的声音:“院长,兰马洛克找您。”

“我说过了!”布罗谢特用力在埃修的小臂上割出一条极有纵深的切口,有些不耐,“如果他是为了加斯托夫的那点破事,我已经说过,你全权来处理。”

“我已经这么做了,但是不行。”达哈尔的口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如果兰马洛克是以波因布鲁守备长官的身份前来,我确实可以应付他。但他是奉了阿尔德玛公爵的口信。加斯托夫指控您在领主仲裁间以私信偏袒巴兰杜克,纵容他以暴力亵渎法律。”

“这家伙,罗织起罪名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布罗谢特不为所动,将镊子伸进切口中,开始细致地鼓捣起来,“那你也奉我一个口信,就说加斯托夫故意栽赃陷害巴兰杜克男爵,甚至意图聚众伤害,我完全是秉公执法。”

“兰马洛克不会买账的,他只想见您。”

“他奉阿尔德玛的口信,大致内容我已经知道了,还见他干嘛?去,你带着我的口信,要么回复兰马洛克,要么回复公爵。”

“事实上,兰马洛克是来传召您去见阿尔德玛公爵的。”达哈尔有些无奈,“院长,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大团长,只是以大尉的身份帮您处理骑士团内的杂务而已。加斯托夫终究是亚历克西斯公爵的养子,在龙骑士团里挂名的职务甚至比我还要高。有些事情还是您去亲自说明为好。”

“嘶!”埃修猛地倒吸一口冷气,他大概是被夹断了一条血管。虽然露西安娜眼疾手快,抄起另外两把镊子镊子及时将两端接在一起,但书桌上已经溅开了一大滩血迹,开始沿着边缘滴落。

“露娜,剩下的部分你来接手。我得去应付一些无聊的政治事务了。”

“希望你履行之前的诺言,”埃修说,“全权负责。我不想再跟那个纨绔打交道了。”

“希望你也同样如此,男爵,”布罗谢特耸了耸肩,“不要试图以暴力手段干预学院内部的事务。如果不是你那特殊的头衔,你是不会得知那些隐秘的。露娜,如果累了可以休息一会。”

第六十三章 暗潮间奏(三)

门阖上了。布罗谢特与达哈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露西安娜随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懒散地倚着椅子坐下,放松地吐出一口气.她并未坐太久,很快便起身走到书架前,饶有兴致地审视布罗谢特的私人藏书,纤细的手指在书脊之间轻轻点过,目光随之摇摆。

“你不打算继续吗?”埃修等了一会,发现露西安娜一时半会并没有转身的意图,忍不住问。

“院长说的,我可以休息一会。”露西安娜终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抽出一本厚重的书籍,坐回书桌。埃修瞥了一眼,封面烫金的线条交缠出了数个不算特别复杂的诺多符文,直译过来大概是“艾拉克莱诗歌集录其三——游吟者的辉煌与落魄”。他能一眼认出,但是露西安娜就比较吃力了,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也只是分辨出了寥寥的几个名词,轮到那些指涉语法的符文便难以为继。

“你这也算休息吗?”埃修叹了口气,“强行翻译那些符文集反而比手术还要消耗精力吧?”在露西安娜反驳前,他伸出右手,将桌上的刀片与镊子拢到自己这一侧。“接下来我主刀,你打下手总可以吧。”

“你行不行?”露西安娜看了埃修一眼,她话音未落,埃修已经切开了自己的手臂,然后手掌一翻,镊子已然在手。在清醒的状态下旁观了这么久手术,埃修多少也摸到了一些诀窍,只是他操控镊子的动作笨拙且粗暴,创口中不时溅出细小的血柱,还伴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磕碰骨头的声音。埃修的神色也并不轻松,冒失行事的代价是更为猛烈的痛楚,以及大规模的出血。甚至在切口愈合时,皮下便出现了深色的淤青。露西安娜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终于忍不住抓住埃修的手腕,强行中止了他名为手术,实为自残的行为:“你这样下去只会让伤势进一步恶化!”

“那你休息好了吗?”埃修看了她一眼。

露西安娜反应过来,恼火地质问:“你故意的?”

“并不是,如果你一门心思地想要跟那本诗集较劲,我就只能自己进行手术。”埃修将刀片递到露西安娜面前,“那么,再确认一次,你休息好了吗?”

“好了!”露西安娜赌气般地大声说。她原本想把书推到一旁,但是看了看鲜血淋漓的桌面,迟疑一会还是插回了书架。“你负责切口,我负责修复里面的肌腱。”

“可以。”

于是手术重新回到正轨。随着冰冷的金属在肌腱与韧带之间拨弄,将那些错位的结构一一矫正,知觉丝丝缕缕地回归埃修的手臂。他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长时间僵死的肌肉正在逐渐恢复舒张的能力。血液重新痛快地奔流,酥麻而瘙痒的热流沿着血管扩散。

“巴兰杜克,”小臂的修复工作基本完成,埃修换了新的刀片,只等露西安娜在肘关节收尾后便割开大臂,蓦然一个尖锐的问题便从对方嘴里抛出来,“如果日后你真的会如同马迪甘预言那般,统一整个潘德,那么你会报复我的国家吗?”

“你的国家?”埃修抬起头,看了露西安娜一眼,想起来她是帝国人,“这种时间上与空间上都很遥远的问题,当下的回答毫无意义地可言。先把手术完成。”

“不行,我需要知道你现在的想法,这很重要。”露西安娜倔强地说。

“如果你坚持的话。”埃修无所谓地耸了耸自己的半边肩膀,“在马略的授意下,在雅诺斯的旧潘德贵族皆被暗影军团屠杀——其中就包括我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那个酒鬼,我只会以一名角斗奴隶的身份,在大角斗场中进行无止尽的血腥表演,以此娱乐你们,至死方休。有这样的经历,复仇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但你肯定不会这么做。”露西安娜幽幽地说。她并未看埃修,但是语气非常笃定,“因为你是预言之子。”

“这其中并不存在任何必然的联系。”埃修皱了皱眉,他从来都不喜欢与露西安娜交谈。从两人在门德尔松山脉相遇开始,露西安娜似乎总是能洞见他的想法,而且她从未有尊重他人隐私的自觉

“存在。”露西安娜平静地反驳,“不然你不会遵循马迪甘中的预言,横跨整个潘德来到北境,而该是找机会潜回帝国,对皇帝与执政官展开接连的刺杀以宣泄自己复仇的怒焰。”

“我更倾向于率领一支军队踏平帝国全境。”

“如果动机只是出于复仇,那你现在应该为白银王座上的乌尔里克五世效命。赤色雄狮一直是帝国的宿敌。”露西安娜将自己的镊子从埃修的肘关节中拔出来,“但是你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布伦努斯公爵凯旋的晚宴上,当他的面前刺杀了奈德·格雷兹。马迪甘是这么形容的,‘狂徒之刀’——把你的肱二头肌切开。”

刀锋只是悬停在半空,露西安娜感觉到危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拂开额前被汗浸湿的发绺,昂起脑袋与埃修对视:“埃修·巴兰杜克,我现在告诉你,我的全名是露西安娜·贾斯特斯·杜克斯,我的父亲是帝国的律法执政官贝伦斯·贾斯特斯·杜克斯,参与制定了针对旧潘德贵族的法规《排夷七条》。你父亲的死他也有责任。你现在会怎么做?割开我的喉咙吗?或者找个机会把我拿下当人质?”

“然后面对暴怒的布罗谢特?”埃修收回视线,对露西安娜挑衅无动于衷,刀锋落下,干净利落地切开大臂,血肉朝两边翻开,“贾斯特斯小姐,你不在帝国当你的掌上明珠,反而与我一样,不远万里横跨潘德,来到这苦寒之地,那么你的动机是什么?”

露西安娜眨了眨眼:“你是在用问题回答问题?”

“人都有各自追求的目标。你既然一定想知道我的,也许应该先从分享你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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