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的鱼 - xp1024.com
《徘徊的鱼》


正文 凤凰潭

从上海、杭州转到南京,仍然感觉南京的质朴风度,城市的气质基本已定,想改变它是个笑话。设若让我选城,估计八成我要选南京,因为南京是一个味道与书香的夏合地带,我尤喜欢南京的鸭血粉丝汤。

很多年了,南京城2角钱一碗鸭血汤的时候,我来喝过,喝时的情景尚记得清楚,味道就十足的模糊。大约味觉记忆时间比较短暂,且含有“亲验性”吧,只有重新品尝那一碗鸭血汤,方能激活岁月烟尘掩埋的味觉。

夏天到南京,住到了凤凰台,它是一个四星级酒店,如果按我的标准来评价,我要给它评五星半,因为诸多酒店大约就是一间房,一张床,不过是一个睡觉之地而已,凤凰台居然是江苏出版集团的办公楼兼酒店,对内对外都开放,除常规的经营管理以外,便是它的书香氛围的营造,它刻意,又不是刻意能够营造的。凤凰台的周边,湖南路上有许多书店,小吃市场。我住凤凰台,早晨不吃酒店的早餐,跑出去吃5元一碗的鸭血粉丝汤,然后逛书店。

凤凰台的内部,有许多专门制作的刊物架子,搁裸皮的读书刊物《开卷》,上下电梯、喝茶、休息处等等都可以随意抽一本看。《开卷》里面的文章,则多数出自大手笔,真下了功夫。进了客房,则不仅有《开卷》,还有其他期刊,包括一个书架,书架上有新书,网线也是开通了的,插上线就能用笔记本上网。实际上,我住过的五星级酒店,尚达未及,而酒店早应该是一个可以读书也可以工作的地方。

那天下午到,在凤凰台酒店住下来,首先去喝酒,酒是凤凰台酒店副总毛利人先生备下的,请了诗人兼电视片制作人顾耀东一干人等,我们都曾经在北京大喝过一二场,而且凤凰台的凤凰潭酒也已经喝过,江苏的酒,一直喜欢双沟,1990年代初,总是跑到武昌的关山去喝,有一次人家将司机灌醉了,我去买醒酒药他吃,吃完醒酒药,仍让司机开着车回去,那时候就是那样,一点不知危险,或者矿山工作本身处处隐藏危险,反将外面的危险不正眼看。

毛利人先生是比较内向的一个人,温文尔雅,不事张扬。我们就喝凤凰潭,商量都不用,凤凰台的专用酒。喝起,味也跟双沟差不多,这样一个感觉,问毛利人先生,他说就是由双沟酿造,凤凰潭是自己的一个品牌。

凤凰潭属浓香清爽型,有回甘,我是用大杯饮,顾耀东又有些激动,也大杯饮,毛利人先生则是大杯小盛。酒,仍是要到当地去喝,且须佐地方菜肴为佳,吃的略约有些改造而风味趋淡的淮扬菜,有一道淮安双丸记忆比较深刻,其他的鱼虾蟹肉,都稍嫌落俗。淮安双丸一是丸子,肉丸和鱼丸,一是蒲菜,来自淮安楚州月湖,肥嫩清香,洁白如玉,清脆爽口,顾过曾诗曰: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枚乘则道:刍牛之瘦,菜以笋蒲。看看这世界吧,没有好菜,哪来名诗?

从上海始,江浙走了一圈,才是在南京遇到饮者,时间一晃,一瓶凤凰潭下去,由于旅途的劳顿,就未再开,却是让我牢牢记住了这蒲菜,便是那蒲草之芽,最寻常之物了,寻常之美,亦有雅致,却也识得淮扬内蕴,故留下些许意念,至苏者以吞大闸蟹者俗,雅者必欲蒲芽。离时,顺了一本裸刊《开卷》,留作一个纪念。

正文 酒三游

喝酒的人,借了酒渡友谊,即便是大醉,亦无须去盘算亏赢,所以自古有好汉豪杰,恶战前往往畅饮而视死如归,这个传统,今时已经淡薄,然依稀也可以相遇。上次路过宜昌,与徐滟通电话,她请我去喝酒,说有一位新朋友与我相见,听起来,她在国内比在美国芝加哥时过得愉快。

傍晚,徐滟女士、王先生二位开车带我去宜昌一个优美且奇异的的地方:三游洞。三游洞位于西陵峡北峰的峭壁上,三面环水,一面连山,下牢溪从此悠悠流入长江。三游洞我有比较深的印象,早年宜昌出的一种三游洞牌的经济香烟,没钱的时候买它来抽过,后来游过一次三游洞,回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约我写一本黄河游记,说有徐刚加盟写长江,我找来徐刚写的《长江传》来看,找了三个点,看徐刚写的是否真实,分别是宜昌三游洞、黄州赤壁和阳新半壁山,徐刚居然都写得很细,尤其三游洞写得细致,想来徐刚诗人出身,对三游洞有独特的感情吧。

相传唐元和14年(819),白居易、白行简元稹三人同游三游洞,各赋诗一首,并由白居易作《三游洞序》,写在洞壁上,三游洞由此得名。到宋代,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也来游洞,各题诗一首于洞壁之上,地方人士遂将唐诗人之游称之为前三游,宋诗人为后三游。我们三个人来,都不是诗人,我且称之为酒三游。三游洞为石灰岩溶洞,地质构造形成于寒武纪,约距今有五至六亿年,内有天钟地鼓之说。也罢,酒人不论诗,要论就论白云边。

我们到与三游洞山体相连的下牢溪左岸放翁酒家品饮。放翁酒家的建筑非常别致,它是藉下牢溪南岸上的一组岩洞修建,外墙由特制玻璃镶嵌,每一洞为一包间,人在洞中饮酒,可透过玻璃墙观赏下牢溪迤逦风光,夜至,可以洞中赏月。长江三峡,西陵峡为最下一个峡,三峡一过,长江骤然开阔,如同诸多大河的峡口阔滩,这样的地方,都是水生物聚集的地方,上游者,或者到此受阻不前,或者在此养憩以图再上,下游者到了平缓河滩,也会作小憩。于是,如西陵峡口这样的江滩便是生物多样性地带,也易于捕获。在宜昌,最值得一品的是长江洄鱼,洄鱼贵在肥美,当以峡江之洄鱼为上品。

王先生因是初交,讲的一些文化江湖的话,徐滟是画家,自然从画讲起,我坐的一面,是他们特意让出的位置,正面对着玻璃墙,恰好可以欣赏下牢溪风光。下牢溪水悠悠,溪的山峰上,一轮夕阳孤悬,夕辉暖红而斑斓。看过菜谱,请王先生全权点菜,大约是一个洄鱼火锅,一个清炒藕带,一个长阳高山土豆,一个莼菜汤和一个野山菌,三人饮,已经足够了。开了一瓶十年陈白云边酒,白云边为湖北名酒,产于松滋。

初始,照例有一些客套,也没有要把我放倒的意向,只是在斟酒之际,王先生说这瓶酒应该由我包下,他则不大能喝,于是自己倒了小半玻璃杯,给我倒了满杯,这样的倒酒,似乎体现地主之谊的客气,然客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出门总是要喝酒的,但一定不喝,也不会有人掐着脖子强灌,这就是世界文明。

洄鱼吃过不少了,然在下牢溪的山洞里面,一面看着下牢溪悠然流淌,夕阳西落,一面吃洄鱼,喝白云边酒,跟画家朋友聊天,很惬意的,其实宜昌是一个非常休闲的城市,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周边地区也山青水秀,兴山是出美女的地方,王昭君的故乡便是兴山,恰是徐滟的老乡。

洄鱼很大,通常一条洄鱼要分若干个火锅,据王先生说,我们这一段洄鱼正好是最佳位置,洄鱼汤白,鲜而醇厚,这是洄鱼与其他鱼的不同处,肉质细嫩富有糯性,一介流浪客么,敞开了怀吃罢。另外几道菜,实则经典,炒藕带脆爽,藕带便是藕与藕相连的嫩根,多孔空管,斜切,脆爽而有藕鲜气,长阳高山土豆多粉,只是我在神农架更高的牛栏头吃过还要好的土豆,不计。野山菌是素鲜之王,不说也罢。

只说喝酒,徐滟告诉我换了133打头的手机,让我也换一个,我说懒得换了,133字头是联通手机,王先生便力推联通,他说联通给了你选择,我说也是,有了中国联通,中国移动就低下了傲慢的狗头。我接的这话让王先生大快,当即碰了一杯,我说干,就都干了,再斟酒,王先生略一犹豫,给自己也斟了个满杯,如此一来,一直如下牢溪般平平缓缓的酒,就掀起了高潮。这世道,话一说得正确,酒就喝得爽快,倒是徐滟喝着饮料,也不怎么动筷子,我怀疑,美女都是喝空气长成的。

一瓶白云边喝光,一锅长江洄鱼扫光,在一个鲜见的富有诗意的酒家品饮,人生就获得一时快乐。待回到市里的宾馆,满脑子播映着下牢溪悠悠地流,流那流不尽的诗情画意。

正文 榆钱稠那狗

夜里,王冠宇兄又给我讲了许多鬼。我们一起在他老家的老王海村果林边上转悠,他右手捏着一个俄罗斯产带手捏发电机的手电筒,捏得猛的时候,手电筒的光就很亮,似汽车氙灯,不捏就暗下去,像鬼火。王冠宇兄东照西照,说那里有鬼,那里游击队打死过一个日本鬼子,他讲得带劲,我以为他不怕鬼,就问,你怕不怕鬼?王冠宇兄说,谁不怕鬼啊?

嘿,原来如此,那他讲个什么鬼?我说,我现在回去,你一个人呆在果园怎么样?王冠宇兄想了想,哆嗦了一下,那我不敢。我又说,那你一个人回去,我呆在这里呢?不行,他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讲鬼人,岂不是自己吓自己?他又说,你不怕是因为你不知道哪里有鬼,可是我知道哪里有鬼。我说,见鬼,鬼来无影去无踪,他还会在一个地方呆着不动?你锁了门他都能进来不是?王冠宇兄觉得是这个道理,但仍不服气,他说,我跟你还是不同,他们活着的时候,我认识的,所以,我跟你不一样。

不一样也罢,我问,王海村饿死过人么?饿死过,饿得人发肿,病了,就死了。那挨饿的时候吃什么呢?吃榆皮面。不过那时候公社对饿得厉害的人也给照顾,集中一起吃稠那狗。稠那狗?我对稠那狗这个名字发生兴趣,我在衡水时听他说过,我突然想,能否让他给我做一次稠那狗吃。就说,明天给我做一顿稠那狗吃吧,尝尝是什么味道。

白天出了大太阳,我骑上摩托在乡村公路兜风,王冠宇兄发动村里出动了几个人去采集榆钱,给我做稠那狗。待我骑摩托兜风回来,他们将榆钱采好了,都是小榆树的叶子,把榆树叶子叫成榆钱,这是华北一带乡村的习惯,它的根源没有问出来,冀中平原这一块的人,对榆钱津津乐道,像江浙人爱马兰头,四川人爱折耳根,湖广人爱藜蒿。我想,爱就是有道理,有时候它就是一种习惯,比如山东人偏将红薯叫成地瓜,北京人偏将小白菜叫成油菜,陕西人偏馍夹肉叫成肉夹馍。查一下资料,汉时还真把钱叫做榆荚,榆荚是榆树的果实,还有些来头。

稠那狗的做法十分简单,将榆钱洗净了,拌上玉米粉调的糊糊,搁到蒸笼里蒸,蒸好以后,剁了蒜蓉,调上食醋,浇到稠那狗上拌着吃。榆钱稠那狗,用的榆钱,如果用萝卜丝做,就是萝卜稠那狗,王冠宇兄说,如果我春天去,可以给我做苜蓿稠那狗吃。稠那狗,是1960年的阜城县美食,给一些蔬菜或树叶子抹上玉米粉或大豆粉,已经是上等食品了,设若有小麦磨的面粉,那就不得了。所以呢,那时候要将饿毙的人集中一块吃稠那狗,是担心分配到户以后,这些人平分家里人吃,起不到救人的作用。

我喝着老白干,吃稠那狗,榆钱吃起来很次层次感,嚼下去咔嚓咔嚓的,将几层榆钱咬切下去,有一种爽快的感觉,我齿如铡刀,咔嚓咔嚓,此间有玉米糊糊,玉米的香味混合着榆钱的青气味,尤那榆钱的青气味,像是很正直很阳光的味道。又佐了食醋与蒜蓉,酸辛交融,青味与玉米的香味,我说榆钱稠那狗好吃,然而,一边陪我喝酒的几位……在1960年将稠那狗当粮食吃的人,尝过几口稠那狗,便吃王集落锅鸡去了,王集是邻近的一个村子,落锅鸡远近有名,将整鸡油炸过再炖的,所以它黄灿又绵溶。索性就我一个人吃,咔嚓咔嚓,我吃着稠那狗感觉到很爽,诚然,别天天让我吃它,让稠那狗时代一去不复返吧。<dfn></dfn>

正文 年酒

遥远的樟木溪,立冬时开始酿年酒,我喜欢酿酒这事情,从浸糯米开始,仿佛就进入了甜美的心情之旅。有时,这个甜美的心情之旅是在去寻找酒曲开始的。酒曲是一个圆的粉球,也不甚规则,白色,有点灰,比乒乓球小点,酒曲是酿酒的关键物质。据说好的酒曲,能酿出世界上最美的美酒,我相信。酒要是酿差了,乡人皆说,酒曲很糟糕。酒曲是去左安镇圩上买的,常是在老客户手上买,做酒曲的人家,是祖传秘方,绝不外传。买到好酒曲,就悉心收藏,间或拿出来装在葫芦瓢里搁到太阳下面晒,有一种小甲壳虫是喜欢吃酒曲的。

要蒸一饭甑糯米饭来酿酒,我家的饭甑算是中等大,直径约六十厘米,高八十厘米,蒸出的糯米饭,是有糯米那一种往下沉的饭香,与籼米饭香是不同的。糯米饭蒸好了,用一双二尺长的箬竹长筷把饭扒到一个大木桶里,浇凉水将饭扒散了,不让它粘成饭团,然后就把研成粉末的酒曲撒在饭里,拌匀了,又若干时间,就把糯米饭装进一口一米直径的大水缸,扒平,用那双长箬竹筷在饭中间扎许多孔,然后,用一件不做雨具的蓑衣盖在水缸上,再盖上木盖,木盖上压一片石磨,这就大功告成了。

酒缸搁在卧室邻近床头,此地温度高,初始那酒缸沉默着,每睡觉前打量它一眼,却是不能揭它的盖子。约略有十来天的工夫,趴在缸盖上仔细地嗅,会有隐隐的酒香了,是一缕难以捉摸的甜酸气息,好闻得很。渐渐地酒香的气息浓了起来,睡梦中会不经意地闻到酒香,这日子就交给了酒,无时无处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我是真正喜欢喝米酒的,喝米酒不用学,就像喝米汤那么简单。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我奶奶说,酒好了,明朝我煮酒你喝。在樟木溪,早晨也是可以喝酒的。早晨就极早地爬起来,看我奶奶取酒。是用一个大的葫芦瓢,舀起一大瓢酒酿,装进一个米盆里,再抓起酒酿双手合掌使劲地捏,把酒浆都挤出来,扔掉酒糟。如此反复,得出的酒浆,装进一把瓷壶中,在大铁锅里烧水,瓷壶是直筒式的那种,坐入水中,咕噜咕噜地煮,从外部热到内部,直至里面的酒也冒气了,满灶间都弥漫着酒香,又飘到饭厅,飘到门外让过往的人闻到大声喊:你家又喝酒了。此时,就拎起瓷壶,搁饭桌上,各自的碗都筛满了,悠悠地喝。

喝第一口酒,要吹拂一下,热酒进入口中,是极甜的,酒味是弥漫于甜中,这甜直令人全部的感觉都沉浸在甜浆里,咕咚一声将热的酒咽下去,会感觉有一截肠子都热了一下。此时,方有酒的力气上升,但仍然是淡淡的酒劲,它似乎鼓励着人继续地喝。我人小,一碗热酒下肚,人渐渐地轻起来,感觉是向上飘,飘啊飘啊,仿佛要飞起来。咂咂嘴,过唇的酒会把嘴唇粘住,心里头只装了一个热的甜。这是要醉酒了,面颊上热起来,照照镜子,是红红的,手上也有了热力,热力直贯脚底心,通身都是暖融融的呀,在冬天。

樟木溪,酒不是过年喝一餐的,是要从过小年起,喝到春天莳田,就是插秧啦。但我们都不贪杯,每餐用酒碗喝一小碗,或者是半碗,这种小平碗是专用喝酒的,李白喝的也是这种酒呢,蒸馏酒是后来才发明的。过年真是一种美好,便是餐餐有酒喝的,又穿新衣,放鞭炮。小时,我奶奶每年都给我买一小挂鞭炮,有一百枚,我也不怎么贪多,有一百枚,这是非常大的一个数字,悉心保留着,隔很长的时间,才到门外去放一枚,是用香火去点的。那时候,南方也是下雪的,下雪会有一种背上灰、肚子黄、羽毛中有一小圆白的鸟飞到门前,在雪地上走,或在菜园的篱笆上跳来跳去。

年三十夜,吃年饭,是一个漫长的喝酒过程,菜太多啊,其实也不是饿的,是那样一种心境吧,一年的劳累与丰收,仿佛都集聚在桌上了,用筷子浏览它们,把酒喝得很精致,喝得走路轻轻地飘。远山也有灯火,年夜的鞭炮声四处响起,我家也是点上最大的灯,用两盏灯来把年夜照亮。而酒,它照亮我的周身,或者生命,在血管里如溪泉奔涌。

正文 味觉广东

踏梯摘茄子,把扇吃馄饨。这是唐人高怿对岭南的食文化的描绘,当是表达一个热字,因为岭南四季如一,故茄树可生长两三年,就十分高,因而摘茄子就必须架梯子爬上去才行。而吃馄饨,想来也同长安一样,蹲于街头巷尾或曰胡同之地,属于一种露天即食行为,不同之处是岭南人即便在“寒冬腊月”于小食摊边吃馄饨,也是要一边吃一边摇扇,额上是汗涔涔的。(《食趣》江礼著,学林出版社出版)

中国地域之广,是有他国不可同比之妙处,热到曾母暗沙之赤道,冷到夜见极光的北极圈漠河,从东海之滨的零海拔到西部高原之海拔五千米以上,在这样一个广阔多元地理奇特气候万千的“美食地图”上,用味觉指南去寻找生命的感悟与生存乐趣,本是一个令人易于生起兴致的行为。

很多年以前,我有一位同事老莫,叫莫灿基,地质勘探系的毕业生,我们叫其广广,关系非常好。老莫最先给我普及一些岭南美食知识、健身房健身等等。老莫说,鱼要分三段吃,头、尾和身段。初始,我对老莫的分段吃鱼大笑,并对老莫产生一种超级优越的历史偏见,我当时的意思好像是广广个头都不高,所以食量小,故其吃一尾鱼都要分成三段,如是。那种望文生义的错觉主义,令我现在想起小时在老家,看见农民伯伯将两种水稻种在一块田里,并且在扬花时拿一根竹竿不住地拨花扬粉,试图这么搞出优质杂交水稻。直到进了新世纪,我忽然从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面见科学家才搞明白,稻是同花授粉,故其杂交不易;而异花授粉,条件许可,植物自己可为之。看起来,误解总是如昆仑山一般博大而恢宏。

我是说,岭南人的味觉特别精细,其夏秋清淡,春冬浓郁,走的是一条清淡鲜活主义的美食路线,它的惟美主义也走得相当远,伴随一个巨大的特点是它的改良主义精神,就是甚食谱拿来岭南便要改名而造。如馄饨,就演变成北方人至今不知所云的“云吞”了。粤菜里面,有一个改名令我产生巨大共鸣,此菜便是“菊花鱼”,此鱼由苏菜演化而来,苏菜叫“松鼠鳜鱼”。在过去,我一直生活在鄂东南,我离长江上的西塞山约有十几分钟路程,张志和有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可见鳜鱼是以鄂东南或西塞山为道地,故吃这道菜总是有本菜之意了。但是,我却不能理解其为何称之“松鼠鳜鱼”,看起来也不是怎么像松鼠,我觉得它像一只怒发冲冠的火烈鸟。

菊花鱼,这样看去其美意盎然,秋色一片金灿,从味觉指南寻去也不失为一道高菜,虽然在岭南而不在鄂东南。

正文 乡土中国·度量衡

乡土中国·度量衡

度量衡是人类喜欢的东西,小时候用冰棒棍做过杆秤,用冰棒棍子做秤杆,用霍香正气丸的药瓶盖子做成秤盘,秤砣则用一把小型的锁箱子用的弹子锁。当然,还要在冰棒棍上刻上斤、半斤、两的刻度,很难相信一些世俗游戏可以没有秤即进行,现在玩具厂包办了一切,剥夺了儿童的创造匠心。

读罢《旧中国苏南农家经济研究》(曹幸穗著)的总序,翻到目录,就忍不住直翻《苏南农家旧制度量衡》一章,对于中国乡间来说,度量衡是太有文章,我也以为度量衡是关乎文明的器具,小时在赣南乡下的老家,结识过形形色色的度量衡。我印象最深的是我跟我奶奶住的卧室,墙角上斜靠一根老秤杆,巨大无比,约有丈二长,直径则要超过锄柄,所以我对秤杆的印象十分强烈,它是一杆历史老秤。算起来,我们家度量衡也不少,十两制和十六两制的秤各有一把,比较令我惊奇的是,十六两制那杆秤的秤砣是石头的,一个梨状的麻石,上端有一个铁制耳环,经年经月,那个铁耳环豁了,我叔叔决计要修复它,他去打制了一个新铁耳环,然旧铁耳环的根锈蚀在石秤砣里面了,根本取不出,我叔叔就搁一颗海盐上面,他认为盐对铁是有腐蚀作用的,想借助盐的腐蚀能力锈掉铁耳环的根,再安上新的铁耳环。我看我叔叔经常取出石秤砣检查盐是否腐蚀掉了铁耳环的根,那盐的腐蚀能力也太差了点。我叔叔还有一把骨秤,他叫“等盘”,属药铺物产,我叔叔开过一段时间的中药铺。“等盘”的秤杆是骨头的,秤盘是黄铜的,秤砣一块熟铁打制成佩玉式长方体,其上限只能秤一斤,依次下去是分、廛、毫。我叔叔拎“等盘”秤药时,习惯性翹起小指头。我们家有一把黄铜尺,很重的,轮廊分明,刻度清晰,是我爷爷做裁缝用的专业用尺。我看见过我叔叔做过米达尺,实际就是公尺,用楠竹的二层篾做,二层篾当然是最好的篾。我叔叔借来一把米达尺(也叫钢卷尺),按其宽度和长度制篾,那篾真是有很好的韧性,我叔叔将篾搁进一只碗里,倒进油去再三地蒸,如是蒸成黄橙橙的篾了。精细打磨后,再画上刻度,那时候,我叔叔去做一个伐木工,见到验收木材的检验员扣尺寸,就拿出其篾尺量之,令其不能得呈。

关于我的故乡赣南乡间的度量衡,升是不可以不谈的,升的用度比较大,它是一个竹制品,即取一节楠竹,削掉外层,沿口削圆润,以它量米。仿佛是没有一严格的标准,各家自制竹升时可能借别人的升为参照系,其中有偏离之可能,但村子间各家升的大小,一般都是知道的。我们家蒸饭,一天是用三升米,要佐一些干蕃薯丝,别家也差不多。引发升的议论,通常是关于借米,因为乡邻间总有突然断炊的时候,而要把存储的谷加工成米,则需要时间。有人家使双升借米,即借出时使的升小些,回收米时,使的大升,这过程是有趣的,因为借米人回家时,也要用升量。然而,当她还米时,就必须备多一些米,这是防备借出方用大升验米。这样的人家不多,却十分乐意施借,而借米人也乐去这样的人家借米,是否彼此认定其为利息呢?我奶奶是对此摇头的。我印象中,比升小的还有角,三角为一升,三升为一斗,三斗为一石,取的是一种三进制。

《旧》中介绍,苏南的度量衡同样乱,这份乱也是旧中国农村商品流通及城乡交流的阻碍。于是,在1929年2月,南京国民政府参照国际公制及中国各地的度量衡使用习惯,制定了度量法。1932年1月,民国政府公布,禁止使用一切旧制度量衡单位,一律改用国际公制及标准市制。从此,城市和中心市镇逐渐通用标准市制,而农村通常还用旧制度量单位,且各村之间也不一样。苏南农家度量长度基本单位是老尺,老尺长度短于市尺,此外还有专门用来量布匹的“加一尺”和“加零五尺”,它们分别比老尺长一寸及五分。商贩用的“九五尺”则比老尺短五分,工匠专用的“营造尺”的长度相当于老尺七寸。苏南乡村的面积单位是用的亩,亩的计算方法有所不同,在南通县金沙镇一带以“步”计亩,每步(左右脚各跨出一次为一步)合旧尺五尺,相当于1.84米,每250方步为一亩。在太湖周边农村则以个稻计亩,收稻时以六棵稻为一把,六把捆作“一个稻”,大约400个为一亩。当地插秧通常株行距为:0.5尺×0.8尺。亩的计量,是对土地转移买卖及租佃押典或交纳地租的依据。

苏南照例也有容量单位的普遍使用,其计量谷物的单位是老斗。老斗的容积大于市斗,一般在1:1.37-1.61之间。斗的不确定性很大,另还有“漕斗”、“滩斗”与“河下斗”,是用于交纳皇粮的专用斗。苏南的斗多以十进制,有石、斗、升三种。称重的单位则多为斤,十六两制,分天秤、漕秤和康平,一老斤相当于1.18市斤。有一种专用来称棉花的秤,名为司马秤,它相当于1.16老斤。我特别喜欢这个“一老斤”,沽酒及称熟牛肉时这么来上一句:一老斤二锅头,二老斤卤牛肉,三老斤卤煮火烧。据《旧》称,苏南还有十八进制十八两秤,二十进制二十两秤,四十两秤,双斤秤,苏法秤等,少用。100斤进位为担。

苏南大仓县实物容积与称重换算:

大米:1市石=160市斤

小麦:1市石=145市斤

大豆:1市石=140市斤

蚕豆:1市石=125市斤

元麦:1市石=125市斤

看起来,通常在乡村使用的度量制度都有各自的历史及各自的主张,我是比较喜欢十六进制的杆秤,还有一老斤。

正文 上汤螺蛳

浙江人的闷声发大财,恐已让国人普遍感受到,这个工业资源较西部穷省都要贫乏的农业省份,二十多年间民间资本积累业已超过了万亿,平均二十人有一人受过高等教育,现仍进行在良性发展的道路上,真是要令人觉到神奇,浙江人是凭了什么本领比其他省份的人强呢?浙江人果然是比别人聪明吗?好像也无明显的证据,专程去了浙江,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杭州人照例把日子过得懒洋洋的,九点钟以后才陆陆续续去喝早茶。当然,细微的差别还是有的,我曾在河坊街古井巷看浙江人买菜,那主妇先将四季豆掐一掐,然后一根根地择,反复翻找,择了良久过秤,超过了一斤,又拣一些下来,也要一根根地挑着拣,这是买豆子还是买金条?放在北京简直不可思议。

我以为,能够反映闷声发大财的性格,上汤螺蛳的吃法似乎有点代表性。吃上汤螺蛳是横店传媒集团做的东,是《名胜风景》杂志吕宏女士领了去的。横店传媒收购了全国不少杂志,当北京这边把“文化产业化”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进行了公司化运作,并将他们视为有市场前景的杂志都收购了来。我发现他们一点也不懒洋洋。

上汤螺蛳是浙江人普通的家常菜,吕宏女士介绍,过去乡下吃螺蛳,就将螺蛳装碗放饭上蒸,螺蛳里搁一点盐。不记得在哪个饭店吃的了,比较那“乡土岁月的螺蛳”,我们吃这道上汤螺蛳可算豪华之作了。看上去,上汤螺蛳就是汤煮的,也许不是这样,反正是一些小个的螺蛳,佐以火腿丁、鲜笋条、鲜辣椒丝和姜丝,它们都淹在汤里,咸鲜口味。用漏勺将螺蛳捞起来,搁碟子里,我习惯性地以为,要用牙签来挑肉吃。吕宏告诉我,上汤螺蛳是吸吃的,且要含在口中吸。我就看东道主如何吸,随之照着样子吃螺蛳。于是,发现了个中奥妙。

吃上汤螺蛳可以品味两种味道,扔螺蛳入口里,先轻轻一吸,将螺蛳身上的汤吸出来,是鲜咸的汤;略顿,抿紧了双唇,抬舌将螺蛳紧紧抵住上腭,使足了力再吸,就吸出了螺蛳肉,吐了壳吃肉,颇有情调的。螺蛳肉是紧结的肉,像一团小橡皮,鲜味里还含有一丝沼泽的清水气息。杭甬平原是长江冲积区,一大块沼泽湿地,那是螺蛳的天堂。

头一次这么吸吃螺蛳,我想我的动作是比较夸张的,面部变形较大,不像在品美味,脸上写满了苦大仇深。边观摩边吸,终于吃到了螺蛳肉。看东道主,螺蛳含在口中,若无其物,表情轻松自如,至多像一个思想家作片刻的思考,少顷,开口吐出螺蛳壳,若有神助。然在场便知道,若不使出力气,绝无可能将螺蛳肉吸出来,此过程中,是包括一点技巧与熟练性操作,然基本功夫是决定性的,诸方面俱到,吃上汤螺蛳就如吃颗葡萄那么随意。渐渐地,我学会了操作,能够用短的时间吸出螺蛳肉,中间有卡壳的时候,吕宏说,吸不出肉来的螺蛳,便是先死的螺蛳。原来这里面还另有规律,吸吃中含有检验手段,用牙签挑就没法子辨别螺蛳的性质了。

于是联想浙江人闷声发大财的功夫,是吃上汤螺蛳练就的吧?不论有无关联,吃上汤螺蛳的功夫绝对是一种独到的功夫,肺活量大,咀嚼肌强,舌尖有力,它是属于一种暗吃,只有到了吐螺蛳壳的时候,才知道美味已经到口。据说,吃上汤螺蛳的高人,可以用煎饼卷螺蛳吃,煎饼吃罢,螺蛳肉也吸吃了,如果他要用力吐壳,螺蛳壳能“噗”地钉在木板门上,了得!

正文 好竹连山觉笋香

雁荡山有一种绿竹,学名叫光箨绿竹,长的笋叫马蹄笋,因笋形为弯的圆锥,恰似飞驰落地的马蹄,故称马蹄笋。马蹄笋在浙江的温州、瑞安、平阳,福建的福安和台湾省都有产,其生长条件要求气候温暖湿润,一年平均气温18℃以上,年降雨一千四百毫米以上,这可能是竹子不轻易北伐的因素之一。我在长江边上住了二十多年,在秋天里见到活的竹笋,仍然十分惊异,我当时产生一个念头:这是早产的冬笋!后来一想,此逻辑不成立,那春笋还是晚生的冬笋呢。

吃鲜笋是我幼时就有的喜好,幼时待在赣南的乡下,我叔叔开着中药铺,总是有人来抓药,买药酒或者无所事事聊冬天打猎。那个时候,虎是极难见到了,我总共只见过一次被打的老虎,是用红布裹了嘴巴和四爪的,四个大汉用门板抬着虎走,招摇得很。遇村子便停在村口展示一番,将门板搁在条凳上,人亦乐得为他们搬条凳,感觉谁打到老虎都是轰动一时的事件。当然,人也至少要有豹子胆才敢打虎,常人的胆是不足以打虎的。好在那时候还有山猪、麂子和野鸡可供一般人打,我见过他们打的山猪,嘴尖而长,据说也是吃笋的老手。有一个瘦瘦的前辈,称其会挖冬笋,直把我的敬佩全部地俘获去了,因为冬天笋还不出头,连地表上一点点爆裂也没有,那冬笋也只能说是竹子生得大一些的芽,皆在土中。该前辈说,他是凭了经验判断竹的主根朝哪边长的,循了根去,就不愁找不着笋子。那时候,我是喜欢吃冬笋炒腊鸭,腊鸭的腊味很香,冬笋的竹青味很鲜,闻到冬笋炒腊鸭的味道,我就迈不动腿。甚至只要见到谁家门口有新剥的笋壳便要浮想联翩,就是冬笋炒腊肉也好啊。

所以,从雁荡山回温州城,去到南白象的“农家小院”,点菜前看样菜时发现有笋,我的目光就被吸住了,立即生出那个没有逻辑的念头:有早产的冬笋。这时候,刚临近中秋。我就要了一道笋,并且希望按传统瓯菜办法做,这是平阳来的笋,当然就按平阳的方法做。年轻而美貌的女老板说,马蹄笋的保鲜时间为四小时,过时即败坏了味道。但我想她是在平阳吃刁了嘴,纵是四十个小时以后运到北京,我等在北方风沙里饥渴着的味觉苦难的南方人,也是会视其为极品美味的。

该回是与《温州晚报》文化部主任、青年诗人瞿伟和散文家程绍国同饮,“农家小院”的女老板在席间给我们介绍纯正的古典瓯菜做法。讲的这个马蹄笋,在平阳那地方,红壤土生的味道好,黑壤地生的味道略逊。这就是美食科普,别以为是土就长笋子,酸性红土壤生笋好,碱性黑土壤生笋差,此推断是成立的,南方的红壤土,最易生竹,翠竹葱郁,白鹭点点,渔帆片片,那是只有装在北国的梦中的,不知道黄壤土生笋好不好。

接下来再打听,在温州这片土地上,一年四季都是可以吃到鲜笋的,我都怀疑雁荡山上会不会有熊猫,这么多的竹,这么多的笋呢。曾在黄河的中上游从乌拉特前旗到集宁看到,三百公里的黄河两岸,长满了向日葵,那火焰般燃向天际的葵花,此起彼伏,又像黄金的波涛。因此即便是在温州南白象,也是能够感受到雁荡山那瑞安、平阳的竹海,那是翡翠的波涛,居于其间,竹叶沙沙,夜深人静,会是有着细雨与阵雨交织的声音,推门远眺,却见明月当空照。风吹了竹叶,就似雨落的声音,和风细雨或暴风骤雨,不过是风拂过竹叶轻些或猛些。入梦,心灵洁净无尘。

雁荡山的竹有苦竹、箬竹、桂竹、肿节少穗竹、哺鸡竹、麻竹、红壳竹、节竹、箭竹、石竹、方竹、刚竹、福建酸竹、雷竹、绿竹、黄甜竹、早竹、红哺鸡竹、鸟哺鸡竹、花哺鸡竹、高节竹、实心苦竹、毛竹、金竹、水竹、楠竹,便是常见的竹子,估计还有不少不常见的竹子。温州人吃竹子,性格便也像竹,细腻、温和、洁净、典雅,刚柔兼济,说话像吹奏竹笛婉转悠扬。吃竹就是吃笋,温州人吃笋有无数种做法:笋干有冬玉兰、春玉兰、黄片、闽笋、乌笋、烟笋、笋片干、金丝笋、白笋衣、乌笋衣;笋制品有淡笋干、咸笋干、酒存笋、浸酒笋、豆乳笋、豆仔笋、酒笋杂;烹饪有炒底、包春卷、包米果包、炒笋丝、炒笋片、炒肉笋、清水笋。

所有的做法,都不如最简单的那一种做法:清水煮笋。清水煮笋实际上也有许多工序,先将鲜笋整条冷水下锅,煮沸捞起,切块,清水漂,沥干再回锅,少许加盐,再煮,此回煮得越久越好。我吃的清水马蹄笋,它也是经过了千难万险走到我的餐桌上来的。所以,吃笋也是一种亲近自然的形式。清水马蹄笋清脆、甘甜,马蹄笋是实心笋,汤也是清甜的,略似蔗水,是竹之甜。喝一种温州叫做生头的独有的一种黄酒,忽有心清目明之感,细细品,近笋尖处,有一缕若隐若现的苦味,如是普通的日子,粗嚼是一种甜,回味有些许清苦。把一盆清水马蹄笋吃罢,忽地忆起苏东坡发配黄州时写的《初到黄州》,有两句恰也合温州: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只须将长江改成瓯江。

笋是美好的,它给我的是春天的记忆、成长的记忆、山雨朦胧的记忆,那清甜的笋煎汤饮,能醒酒、能醒脑、能祛浑浊的思想。竹笋吸收脂肪,有助食物发酵、消化之功效,长期食笋,对肥人尤有益。世界上,还有什么物质可以与竹子竞苗条呢?

正文 到大别山去

王政委在天台山下遇见我,照例是哑声呼喊,我隐约地感到有人在喊我,就回头,发现是王政委。王政委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他身高约一米五五,宽脸,倒八字眉,眉心尤宽,板牙醒目,黄。王政委特别喜欢穿黑色深统雨靴,军绿裤子塞进靴统,背手在田野散步,仿佛是一个政委在进行一个重大思考。王政委是一个炊事员,他的重大创举是发明了狗条,就是他把馒头捏成黄瓜形状蒸熟向我们发售,取名曰狗条,吃的时候别有一种风味,较之老式的长方形与圆形馒头都有味道。王政委说话喜欢先来一个开场白:个板板地。这话是学武汉人:个斑马地。我至今也没有弄懂它的要义。王政委个子矮,智商超一流,弄吃的有很多绝活,轮上他值班去开小灶,他会给很多的油你炒菜,让人觉得他有一种大将风范,他精明,外表则纯朴得要命。

有一年冬天,我们在大王湖勘探,王政委跟着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到村里去搞吃的,他的方法比较多,他有一手绝招,会打狗,昨天我们去村里,他转来转去,手里拿了吃的,跟一条黄狗混熟了,带着黄狗到比较偏僻的地方,抬脚迅猛朝狗鼻子一踢,黄狗不出一声晕倒,我和老六赶快拿出蛇皮口袋装了狗,扛起就跑。

回到驻地,带上工具划船去湖心岛,那里有我们一台钻机,他们休假了,只有一个人值班。在这里做狗肉,农民找不到。但是,王政委以功臣和专家自居,就君子动口不动手了。在湖心岛背风的坎下面炖狗肉,那味道真香啊,石头架起的锅,岛上柴草多的是,王政委指示我们,湿的柴不能烧,烟火太浓也会暴露目标。狗肉炖好的时候,月亮出来了。可惜,我们带的酒是乡下小卖部打的,多少兑了些水,不够烈。终究是有酒有肉,吃了很长时间白菜帮子的舌头都像脚板样没知道觉了,猛的有了肉,直让人想欢呼喊叫。喝酒,吃肉,我们狼一样的快乐在湖心岛。

一觉醒来,快中午了,宿舍里热水冷水都没有,该王政委打水的,他还睡着不起床,他居然享福得像个老爷,这让我们特别愤怒,我们得对他施一点家法,四个人上去抓住王政委褥子四角把他抬到门外搁在地上。冬天的夜里,打了一层霜,湖畔是潮湿的,霜下面有一层薄薄的冰,王政委光脚丫子不敢起来,于是,他就继续蒙头大睡。这令人气愤,我们都一起想法子,一时间就想出好多法子:有叫把他抬到厕所边上去的,尤其要搁在女厕所边上,臭气会熏得他睡不着;有叫把他抬到湖上的放鸭排上的,让他在湖里漂呀漂,漂到长江去,顺江去到大海;有叫抬到食堂角落里,那里野狗特别多。王政委是个旱鸭子,夏天才刚开始学习狗趴式游泳,我们决定把他抬到放鸭排上去,让他孤伶伶地漂在湖上,漂在江上,漂在海上。

就抬着走,没想到一拐弯就碰见围垦区书记,他问我们:怎么啦?抬的是谁?谁也没有想到会碰见书记,我们深怕王政委告状,这是人桩俱在,书记这么一问,吓得我们险些把王政委一扔就跑,围垦区书记不认识我们,我们则认识书记,他总是作一些形势报告,有时候不作报告也坐在台上。碰到了书记,问话了,得答话,都不说话不行,他会怀疑我们干坏事,告到我们书记那里去,那很可怕。我说:我们出了一位伤病员,他是干工作累倒的。书记就马上说:那……赶快送卫生所!赶快送卫生所!说着书记伸过手来,欲揭王政委的被子,这时候,我们四个人都知道要干什么,就抬着王政委飞也似的跑,边跑我边说:我们去卫生所了!跑出大约五百米远,那里有栋平房,拐了过去,估计书记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嚓地绕过去,从平房的另一头又转回来了。这样实际上是我们抬着王政委跑了一里多路,他享受得要死,而我们抬着他受累还要承担惊吓,谁惩罚谁?

我们累坏了,抬着一个人健步如飞,手臂酸得要命,依然把王政委搁回床上,这样一个打霜的冬天早晨,我们大汗淋漓,伸手揭开王政委的被头,他在里面正乐得合不拢嘴!是吧,原来要惩罚他,却累得我们不行,岂不是惩罚我们?王政委这么乐,他咬着牙关笑呢,就笑得叽叽地响。见他个鬼,我得想一个法子来治他。我四处一看,墙角有一捆麻绳。我说:有了,我现在看你笑,待一会就要你使劲地叫!于是,将王政委的手、脚都在被子里面摆直,然后就连铺板、被子和王政委一起五花大绑,绑得他纹丝不能动弹。王政委开初没有什么,他还是笑,但过一会,他不笑了,他开始皱眉头。然后,王政委扁起嘴巴用下唇压住上唇吹气,使劲吹,吹得“不不”地响。王政委的眉心上面那一块痒痒起来了。这种痒非得挠挠,但是王政委的手绑住了,他想吹气挠痒,却不行。他终于开口求饶了,请我们帮他挠一下眉心。可是,我们轮番伸过手去,却都不挠到他的眉心,他满心期望我们把手挠到他的眉心上,手却在约有一寸距离的时候停了。王政委就使劲往上抬头,试图将眉心撞到手上,这个图谋没有得逞,大家都非常机灵,他一抬头手也抬起来了。王政委脸上痛苦的纹路就如百年苍松。他咬紧牙关,啊啊地使劲喊,喊也不能挠痒痒,他又求情,但想想他害得我们把他抬着一路飞跑就来气,于是,决定只给他挠周边而不挠眉心。于是,指尖就在他的眉梢、鼻尖和腮边走,偏不挨到眉心上,王政委就使劲扭头,还是想让眉心撞到手指上,这都枉想。王政委最后求情答应给三包烟我们抽,掂量一下,觉得可以平衡了,就给他解绳子。

刚解开绳子,外面有人来了,边走边问:地质队的住在哪一栋?

我到门边去一看,不好,卫生所的医生来了。我赶紧把门一关,转身冲过去按住正欲起来的王政委,说:妈的坏事了,医生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将病假装到底。王政委是装病大师,他把头发挠两挠,就篷起个鸡窝,接着往枕头下面一扒,扒出一张“风湿止痛膏”(我们通常用来补裤子的),啪的往脸上一贴,然后躺下去,微微闭上眼睛,开始间断性地拉搐嘴角……一个大病号就诞生了。

医生来了。书记去了一趟卫生所,没见着我们,就怪医生刚才关了门,否则那么重的病号不可能不进卫生所。医生受了批评心虚得很,因为他刚才跟护士小姐在里屋聊天,那里有个检查身体的屏风,挡着外面看不见。于是,他就背起药箱颠颠地跑来了。这叫送医到工区宿舍,做一线工人的贴心人。

医生姓马,马医生一看躺着的王政委,就放下巡诊箱,从白大褂里面抽出听诊器,准备诊断,我喊了一声老六,老六就去搬条凳,我再跺了一下脚,王政委开始说糊话,他的手不停地动弹,迷迷糊糊说着一些糊话,刚刚闹翻天的宿舍忽然气氛紧张起来,马医生如临一级战备。

条凳,我说。老六把条凳送过去,马医生就坐到条凳上,掀开被子一角,把听诊器探到王政委的胸脯上,这家伙从来都是光膀子睡觉,这倒方便了医生。

通常情况下,医生一来他的箱子就要大乱,老六将条凳一送过去,就弯腰打开巡诊箱,他首先把胶布一把抓去,老六这小子心太黑了,边上的几个就不让了,手都集中到药箱,红药水、枇杷止咳露、牛黄上清丸、草珊瑚含片、十滴水、风油精、仁丹……一扫而光。这回我是下手晚了,我看准了一盒谷维素,它是有益于植物神经的,前次打猎枪响震了个耳鸣,吃它是有效的。再看老六,他抓了一大抱药,末了竟把医生的体温计也抽走了,我刚想说体温计不能拿……但老六转身就跑了。

王政委的糊话分贝越来越高,他说着糊话又不停地动弹,弄得马医生好不紧张,我看见马医生额头有一些汗珠,我估计这主要是王政委的糊话弄的。糊话是发高烧的症状,王政委学着电视专题片里面的情节说糊话,连我开始都没听懂,过一会儿,我才听清楚: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这家伙,我忽然有点担心起来,装装病把医生蒙过去算了,这么装下去越装越象那么一回事了,到时候怎么收场呢?王政委根本就不发烧,昨天晚上我们到农村边上打了一条野狗,他吃了一条后腿加一大瓷碗炖萝卜,我们是用狗肉炖萝卜。

马医生收起听诊器,他去找体温计,没找到。马医生疑惑地抬起头,特别知识分子地说:请问有哪位同志在使用体温计量体温吗?哪有啊?老六拿走了,我看着他拿走的,但我不能说,我们都摇头。马医生见状有一些急,他掏出手帕揩一下额头,想想说:我去一下卫生所,稍等一下……啊,稍等一下。马医生说着匆匆出门了,王政委霍地一下挺起来。

个板板地,怎么办?王政委说。

将病假装到底。我一把拎起脚边的开水瓶,咕咕咕地倒了一瓷缸开水,递给王政委:这水喝下去,至少增温一度。然后,我一把扯下王政委的洗脚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掀开被子,说:王政委,胳膊抬起来。王政委听话地抬起胳膊,我把烫毛巾往他胳膊窝一塞。

使劲夹住!我说。

王政委使劲一夹。唉哟……噢!他杀猪般地叫起来。

我说:别叫啊,还有另一边。我又扯了一条王政委的洗脸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塞进他的另一个胳膊窝,他又一叫。

王政委喝罢一瓷缸水,他把瓷缸递给我,担心地说:等下要尿尿怎么办?

没事。我说:老六,给王政委套个塑料袋。老六就转身拿了一个塑料袋,这是地质队装硝酸胺炸药的,他就把王政委的被子全掀开,我们这才发现,家伙的居然是全裸睡觉的,怪不得我们抬他到外面,他总是那样乖乖的,遇到书记也不告状,可以想象,他一告状,我们就会把他扔下不管。

老六将塑料袋飞快地套在王政委的小便上,找了一根自行车车胎剪成的橡皮筋给扎上,最后一下,老六把余出的橡皮筋拉长长的一放,弹得王政委嗷地一叫。

好了,赶快把热气捂住。我帮王政委将毛巾取出来,给他扎好被子。这时候马医生也到门口了,好像马医生后面还跟了一些人来。

垦区书记来了,紧跟着妇联兼计生委主任,妇联主任手里拎着两瓶玻璃瓶装桔子罐头、两袋奶粉和一袋约五公斤重鸡蛋。老六一见有这么多东西,就捂着嘴乐。任重道远的王政委听见我跺脚的信号后,又开始哼哼。

这回后面还有一个人,姓牛,小白脸,戴一副金边眼镜,一拳头能把他打成柿饼!他是围垦区的笔杆子,具体职务是围垦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副主任,这名称太长,通常都使用简称,叫他“社精办”牛主任。马医生这回拿来了新的体温计,给王政委夹上,王政委的糊话渐高,书记仄耳细听,被他听出来了: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书记很感动,他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指指王政委,压低了嗓门说:这个同志……不错呀。他举着大拇指在我面前晃晃。

是呀。我也仄过头,说:纯粹累的,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现在完成的进度已经进入2000年,提前11年跨入了21世纪!

啊?这样的同志应该好好表扬。牛主任,好好整一个材料,你怎么称乎?书记问我。

他姓古,宣干。老六在边上说。噢,古宣干。书记抓住我的手握起来。哦,就叫我古驼子吧。我说。他们叫我古驼子。

驼……子?不,这么叫不好,我看你工作水平很高,你协助一下牛主任,整一个材料,鼓舞同志们向邯钢学习,向胜利油田学习,一业为主,兼营副业,全面向多种经营企业进军。学邯钢,不走样,垦出大王湖,誓做工业米粮仓……

那是那是。我说:书记的话我要牢记在心间,我们地质好儿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要发扬,抗严寒,战三九,不斗退狂风恶浪决不走!红心有,茶当酒,抹牌九,八倍听和全断幺……我忽然间也被这氛围给感染,好像一下子有了文彩,就把王政委吸引过去的注意力悉数给吸引过来。

41度!同志们,同志们哪,41度高烧啊!马医生嚷嚷起来,他举着体温计给书记看。这个温度容易引发肺炎并发症,我得给他注射青霉素。马医生开始寻找注射器,酒精和药棉,青霉素注射液什么的。

40万是不行的。老六在边上插了一句。

当然。马医生说:我准备给他注射80万。

王政委忽然没动静了,这家伙是听说要给他打青霉素,他就不哼哼了……不好,这要坏事,如果王政委不愿意注射青霉素,他就会将假病暴露出来,那还不给我们遣送回地质队并且通报批评?这事情要闹大,我感觉头皮一炸,额头冒汗了。我怎么把热毛巾在王政委的胳膊窝里热一热,就热成这么高的温度呢?以前,我们赖病假也是这么做的呀!下次再搞,不能太高,39度就行了,上41度,那很糟糕。

忽然,我想出一招。我说:噢,马医生,你有没有土方子给王同志降温呀?因为……老王同志有青霉素过敏史,一注射青霉素他的皮肤就红得像蕃茄。说到这里,王政委大咳两声,又开始说糊话。我想,他的咳是憋笑憋出来的,也亏了他,我们的配合真是天衣无缝。

马医生一听,立即放下注射器,他连皮试也不做了,说:我研究了一个方法,而且管用,可以试试。你们得派人到湖边的田上去找野干艾,用干艾煮水给他洗澡,洗罢就用棉被盖好,再用冰块包成一个冰袋,拿冰袋缚在他的额上,这叫热洗冰缚法,十分管用……

噢,我懂得了,我来做吧,这个我会呀。老六就蹦起来,我们大家都被折腾得够戗,都过了十一点半钟,肚子咕咕叫了,医生、书记、妇联主任、社精办主任都在,太难受了,快点结束吧!

啊,是呵,我们会这个呀,马医生,别的药还有吗?你可不要节约哟?我说。

呵呵,古驼子……古宣干,当然,我要开一些退烧药,并且我还要随时来复查,我对工人群众是全心全意地服务,决不缚衍了事。马医生一脸严肃,然后,他开了一些药,就一起走了。等他们走远,我们就抢桔子罐头吃,然后用大瓷碗装奶粉冲牛奶喝。王政委早已经躺不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光溜溜的就要抢夺桔子罐头,可是他走起路来,却要将两腿张开,因为他的腿中间被老六扎了一个塑料袋。这场戏,他是有功之臣,我看他有一些艰难,将我抢的桔子罐头给他了,还剩下大约6瓣桔子,5口糖水。

刚吃完,王政委的麻烦事来了,他说:个板板地,我要上厕所,是我自己走呢,还是要人扶?

我说,厕所是公共场所,不能自己去,要人扶。老六,你扶他去吧,我去扯干艾,多少熬一点干艾汤让王政委泡泡,不然怎么说明他会好呢?

我去湖边的田野里扯干艾,好大的湖风吹拂,绿头鸭成群地躲到田里来,有一些雁在藕塘的枯荷间悠游,粗看旷野都是一片枯黄,细看枯黄的草底下,已有无数绿意在萌芽。黄花菜已经开出了小黄花,地米菜爆出米粒一般的小白花,还有藜蒿,它已长出嫩白的芽尖。抬头看远边湖面,风把湖水吹起一个浪又一个浪,浪洁白往前一卷,像卷起一捆清澈的湖水,散了,重新卷起来。

我发现干艾不是很好找,这一片田野有人放火烧过,湖边的人都相信野火烧过以后,地里的植物会长得比以前好。我只得又往前走,有一个农民在藕田里挖藕,他的铁锹是一个长方形的平板,他在塘泥上两边一插,再中间一铲,铲起一块长条状的规则胶泥,堆在路边上。他这么铲开一层,就好找下面的藕了。他脚边还有一个铁桶,挖出来的泥鳅、黄鳝什么,都装在铁桶里,我去一看,里面还有一只小乌龟,在铁桶里爬来爬去。这旁边有干艾,我就拔,但是拔不动。艾的根都是活的,有生命的,它有一个庞大的根系,牢固而坚决。通常而言,艾入药是要求全草,这我是懂得的,如果不拔全草,这不大好,哪怕是假病呢。

我就叫农民,给他一包烟,说:帮我铲一点艾吧,我们要当药用。这农民脸上没有一点笑神经,我给他一包大重九烟,四块钱呢,可以换他四斤藕,他一点高兴的神色都没有。他点了一根,猛吸一口,把烟含得久久的等没有味道了才吐出来,吐出来的都是白气了。

不错,是好烟。农民就帮我挖艾。挖了一会,他就恼火,说:你们都是拿馍馍堆堤坝呢,你们有钱去买不到粮食呀?

嗨!我说:学邯钢呀,学胜利呀。

噢,邯钢不炼钢?

不,是炼钢的。

那你们不好好炼钢跑到这来干什么?

哎,我们搞副业呀。我说。

副业?哼,你们钢炼达到人家德国人、英国人、日本人那个水平质量了吗?

嗯……还没,还差得远。我说。

差得远还不好好炼?你来围垦什么湖田?

嗨!这农民把我也惹生气了,我说:老乡,我是看在你在帮我挖艾的份上,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我们都管不了,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那……晚上到村子边上打狗是谁叫的呢?农民盯着我。

谁打狗了?我吓了一跳,这家伙,这个满脸胡子的农民,他可能看见我们昨晚到村子边上去打野狗了。

不要胡说啊,我们这里的人多得很。我一边说着,一边拣艾,我想赶快走。

你急着想走?老农民说。

走又怎么样?我生气了,这个农民有窥视欲。

噢,说说,谢谢你的烟,我想你们这样胡闹是不对的。农民说着就找了一块石头,拣起石头一下一下地刮铁锹上的泥,刮得很用劲。

我背着干艾飞快地跑回宿舍,却发现王政委真的成了伤病员。原来老六扶着他走,他也就装成真的病号,闭着眼睛一步一步都依靠老六扶着,老六呢,心里想着他是假病号,也就扶得不十分上心,他看见一条黄狗要进厕所,就放开王政委弯腰拣石头打狗,王政委闭着眼睛正往前迈步,这样就一脚踏入沟里,膝盖摔破了,额上也摔出一个洞。他们在商量要不要去卫生所包扎呢。

个板板地,算了,我不去了,老六有胶布呀。王政委说。

老六说:你老盯着我的胶布,你还是去卫生所吧,告诉你,今天是郝护士值班。王政委听说郝护士值班,眼睛就亮了,说:我去卫生所,让她摸摸我的头就会好。说着站起来,健步如飞。

病!我冲着王政委的背影大喊一声,这一喊又把他喊痿了下来,他就慢吞吞地往卫生所去。老六,去扶扶。我说。

王政委爱上了这副妆扮:头上用绷带扎了一圈,正中有一些红药水渗透开来,他穿的军绿色裤子,黑统长雨靴,站在湖堤上,前面是一排排的大石头,他手握一根钢钎,就像准备握着爆破筒跃出战壕的王成。社精办牛主任给他拍了一个照,就是这个姿态。

王政委险些走红,他的材料正要报上市里的时候,单位决定撤出围垦,因为单位换了一个新的总经理,新的总经理认为:未来的时代,是信息高速公路的时代,他将钢铁公司的努力方向转向高科技,放弃已经投入数千万元的第一产业。

我们也将回到地质分队去,从此结束了这里的围垦生涯。回去之前,我们决定帮王政委一把,因为他老婆在农村,要挖地种冬小麦了。王政委家在罗田,我们到了县城,又走了20里山路,王政委说,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王政委的家是青砖房,据他说是明窑砖,也许吧。王政委的老婆非常漂亮,长得就像电影里的小花,直说就像陈冲。实际上这房子是她们家的,在厅里,我看见有许多奖状贴在墙上,那都是王夫人李翠花的,初中长跑第一名,跳高第一名,高中女子健美操第一名,英语演讲竞赛第一名……总之是一大堆奖状,而且……就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奖状在我们读书的时候,都是高不可攀的啊。

王政委说,他是用两个馒头把老婆搞到手的。她每天上学从他上班的食堂路过,他从公家食堂的后面出来,塞她两个馒头。后来,她没有考上大学,就嫁给他了。因为,他是一个炊事员。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屎壳郎戴花!我看见老六和其他人都很愤怒,只有王政委嬉皮笑脸的,给大家分烟,又甩掉了长统雨靴,光脚站在地上。在罗田的山里,冬天也好像不十分冷。我们吃了一锅腊肉焖糍粑,红烧果狸腿,干辣椒炒腊斑鸠丁,喝了一坛酽米酒。然后,挤到厅里打麻将,全频道带赖子的。打到天亮,睡了一觉,到九点钟才醒,哼哼哈哈地去帮王政委挖地。这才发现,他们家人早就在挖地,村里人都在挖地,山里的太阳,九点钟才升到山顶,山谷里还弥漫着淡蓝色的薄雾。挖地的青年夫妇,地头上都有一个或一对孩子,他们坐着啃一个烧包谷,或者啃一个烤红薯,边上有瓦罐,那是茶水。有的地头上还有一条狗。

王政委家的地头上就是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大的啃一根甘蔗,小的抱着一个苹果在啃,他长着一个孤牙,所以总是啃出一道深印子。这景色非常好,我看见王政委的夫人李翠花已经挖到另一边去了,王政委这边,他是挖的两垅,他脱光了外衣,只留下一件海魂衫,军绿裤子高高绾起,头上的绷带已经落下半尺长一节,山风不时把它撩起。王政委挥起锄头,雄健如铁人,像麦贤德。

我们哼哼哈哈地挖,挖不多一会儿,老六就想心思并排到王政委的夫人李翠花的边上,他跟她排在一起挖,吭吃吭吃直出汗,却挖得蛮带劲。拐弯的时候,我问老六:跟得上趟吗?

老六说:为有雄心多壮志,不爱工装爱农装。

中午饭是送到地头上吃的,因为我们来时带了许多肉和果蔬,所以呢,实际上是吃我们的,不然让王政委负担是不合算的,好像我们在这里种地只能算是半个劳动力。

但是,菜的做法却是按罗田的风味做的,这就美死了。比如一个箬叶排骨,就是到山上找到箬叶包起排骨蒸的,那味道哟,美死了。还有,酒糟带鱼,将带鱼炸干,然后,用酒糟焖,又放上红泡椒,漂亮死了。

我们吃饱了,就算着王政委的麦子丰收。算来算去,成本没法降,我们这出力都义务了,铁算盘老六说:如果按收购价卖,每斤麦子至少还要亏本8分钱。于是,为了不败坏王政委的情绪,我们不再提种麦子赚钱不赚钱的事情了。我们就提议说:啊啊,养点梅花鹿种点冬虫夏草吧,是很贵的。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赚钱,在农村里,到底什么可以赚钱呢?只是胡说一气。下午,就把地都挖完了。我们吃完晚饭又开始打麻将,刚打了一会儿,村里就来了不少人,围着看,看我们打一块钱一点牌,他们都吃惊地啧啧惊叹:这工人就是有钱。说得多了,把个一输再输的老六气得把麻将往桌上一拍,说:工人?工人有个屁呀!明天我们就下岗编外,工厂亏得一塌糊涂,你们知道不知道?到时候把你家的地给我呀?

一个剃瓦片头的青年农民说:你说的也是,工厂亏得一塌糊,你们倒活得这么萧洒,玩得这么萧洒,工厂赚钱那还得了?这瓦片头好像是一个民办教师,他摆出一副辩论的架式。别跟他辩,辩不过他,我这样想。

我说:工厂的事情我们决定不了,你知道吗?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看见老六趁机伸手去摸王夫人李翠花的小腹部。我们这一帮人赶到王政委家来干嘛?帮他种麦子吗?那一季麦子,不够老六输的一圈麻将钱呢。但是,老六这么做太不对了……然而,这动作就被瓦片头看见了,他冲上去一把抓住老六:你这个家伙,看上去蛮文明,却是个大流氓!这一来,大厅里炸爆式的轰动了,村民们都高声喊打,一阵乒乒乓乓乱打,我想老六是挨了不少打的。愤怒的是我的头部、背部也扎扎实实地来了几下子,我一看情况不妙,就飞身冲到门边一把拉灭了电灯。大厅顿时一片黑暗,我高喊一声:36啊!这是我们的暗号,就是跑的意思。于是,我们都冲到门口,哗啦啦往山下跑。

虽然劳动农民比我们有力气,跑步却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的肌肉已经僵化,跑出百十米就追不上了。但是,为确保安全,我们跑出五里地才停下来,好在都跑出来了,我们蹲在路边,拔了一些草点燃,好,除了老六额头有一个肉包外,其他人都没有受外伤。我只是右后脑有一些麻木,是他们的拳头落在那里了。

我说:老六,我刚才还想说你呢,朋友的妻不可欺!

老六说:驼子,你这回是真错了,那妹子不是王政委的老婆李翠花,我向毛主席保证。

我说:我亲眼看见的,你还能骗我?

老六说:真冤哪,这样回去我都没脸见人,绝不是王政委的老婆。

我说:好,我们想办法走,要天亮前赶到县城,坐头一班车走,我们可能就回不去了。

老六说:对不起,是我连累大家了,那妹子太漂亮……不能完全怪我。

我说:看啊,这山是东西走向,我们往东走,大家紧挨着走,有情况一起上,不能当逃兵。

夜的山谷,有凉气沁心,人的皮肤因了这凉气在收紧。山腰上间或有一盏灯,燃起在岁月的幽暗处,这是大别山的一条支脉。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被两边的大山一挤,挤成一条带状,有一颗流星划过。大山里面很静,好像是在打霜,有细微的沙沙声发生在叶子上。林子里面,也间或有猫头鹰呜呜地叫,有麂子发出婴孩般的叫声。越往前走,越是显得阴森森的。

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呀,老六的游戏跟王政委的比起来,一点都不好玩。主要是我们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带,我一直盯在路上,看有什么棍子可以用来做武器,但路上什么都没有,弯弯的羊肠山道上,是青石板上一层薄露。

抽根烟吧。我说。我们坐下来,点着烟。现在安全了,山民绝对不会追出这么远。又惊又累,坐下来吸一口烟,真的是好舒服。这是很难享受到的,我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月是一弯银月,这是月初,这个月亮像一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少女,但它渐渐就会丰满起来。

老六说:前面有一个山神庙,我们要不要进去?

我说:又不是刮风下雨下雪,最好别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说不清的东西特别多。我正说着呢,只见山神庙里火光一闪,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他像一个二丈高的魔鬼。我们毫无防备,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说,刹时全身的神经都不听话了。

你们想逃?那巨大的阴影用一种粗壮的声音说。

我们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我才看见两面的山道上,两支漫长的火把队伍缓缓地走来。毫无疑问,我们已经落入了陷阱,老六阿老六,我们都栽在你的手里了啊。

老六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忽然站起来,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里只有我的事,你们走。老六向着那个魔鬼走去。魔鬼站着没有动,两边的火把越来越近,十分壮观,烈烈的火,烧得山中的冷空气吱吱的响。

我们被围在一个火圈中央。我看见了,那个指挥就是瓦片头。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场合,要杀要刮只有由人家了,这就是命运。我想。

忽然,瓦片头走上前来,说:今天,本来是我们要追杀你们,但是,我们的这位妹子看上了这位工人哥哥。现在她的贞洁已经归了这位工人哥哥了,那么,今天晚上跟我们回去,举行盛大的婚礼。

怎么回事?那位天仙般的女孩子要嫁给老六?老六摸的真的不是王政委的夫人?我看了老六一眼,这无疑就是给老六平反,老六已经泪光点点,因为没有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老六伸手摸的不是王政委的老婆。那个妹子长得真像王政委的老婆呢。

老六突然一展双臂,仰天长笑:苍天啊,我修到了福气了呀,我有一位仙女了呀!祝福我吧,大别山!为我欢呼吧,仙人寨!老六长笑,然后泪光点点,转身狠狠地跟我们拥抱。

那边,鼓乐声起,火把飞舞,少男少女跳起了大别山月光舞,一个仙女般的女孩子,蝶一般地飞过来了,她依在老六的怀里。我突然有一种感动,便是山人,都是要向往着远方,哪怕把自己承托给第一次会面的人。

忽然,我也有一些酸溜溜的感觉,妈的,好事坏事都跟自己没有份。我想在人群中找王政委,没有找到,我相信王政委是在后面筹备着呢。太奇怪了,老六这晚上就成了新郎,二天,我们走,老六带着一位仙女回家。

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地质队,跑到北京了。王政委在天台山下见到我,说:我们的地质队没有了。

我说:我有预感,但你一说,我心里还是难过。

我们的地质队没有了。王政委说。我看他好难过,但我现在对单位不再有更多的感情了。我都觉得自己最易波动的青春期里,居然那么热爱地质队。

回首过去,我没有什么好说。

正文 菜根香

闰二月的原故吧,今年的茶花也开得晚,人已去了冬装,院子里的茶花才陆陆续续地开放。去年是新年的一场大雪中茶花开放了,红艳的花朵在白雪的映衬下,愈显得娇嫩、艳丽、高贵与脱俗。就去田野里看菜花,菜花有红菜薹、白菜薹开的金黄色花,萝卜开的白色花,花菜长的半球状玉白色花簇,它们都是十字花科植物。

初春的田野,枯草尚未转色,半人高的枯艾仍立在田头,它的根上已经萌出叶芽,指甲盖大的小绿叶绕艾根围成一圈,荠菜是生在枯草间,小蒜也一丛丛地长出来了,只有菜地上是一片绿、一片白、一片紫红,绿的有白菜、萝卜、芥菜、雪里蕻、胡萝卜、油菜、菠菜、芫荽和大蒜,白的有包菜、花菜,紫红的是红菜薹。在清晨和黄昏,有农民种菜或收菜,看人种菜会是一种享受,一块零乱的地被整平了,种下菜秧,浇了水,几天后菜秧就挺拔了,精神抖擞地向上伸展着叶子,渐渐长高,嫩绿的叶子肥阔了,弱小的孤零零的小植物长大拥挤起来,把田地挤窄了。

一个黄昏,一对农民夫妇收菜,先生在拔芫荽,太太割包菜和菜薹,我就想去买一个包菜,这种自家小菜园的菜真是令人喜爱的。是正月初八,我说买一个包菜,农民太太说,好啊,新年开张呢,一块钱一个。我买下一个包菜,她现场拿刀割的,我见地里还有菠菜和菜薹,就各样都买一捆,共三块钱,我给了她三个钢蹦。忽然,我就看到了菜根,是砍过包菜的菜根,我问她,能不能再买点菜根?她说,菜根你自己拔,不要钱。农民先生说,菜根好吃呀,最好是花菜的菜根,又香又脆,比菜好吃。我说,就是,菜根好吃。我就和古沁去拔,但他们的地里菜根不多,农民先生建议我到邻地去拔,我犹豫一下,他又说,没关系,他在也不要紧。我就拔了一袋子菜根,农民太太给了一个塑料袋子,拎了,大有收获。

菜根中,有些是新砍了包菜的根,有些是砍过一些时间的旧根,削去外皮,切成条子,用塑料筐装着放窗台上晒,脱去些水,拿去放油干烧,佐了一些青椒丝和几根姜丝,搁一点盐,感觉是整个包菜的香味都集中在这一小块根上,香气浓郁、香甜,旧菜根还隐隐有一丝辛辣。吃菜根要嚼,它比菜叶要密结、柔韧,尤晒过脱水之后,亦有些绵。嚼菜根的感觉真好,入口时,菜根的味道较淡,与包菜的味道相近,嚼起来以后,是愈嚼愈香,亦甜,已非包菜那样的清甜,是淡淡的然而是坚定的甜。新菜根是脆的,旧菜根有些泡,这都是菜的精华,真个是不吃菜根不知道菜美。郑板桥有诗云:“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嚼菜根,还是人生的一个境界。

嚼过两餐菜根,感觉意犹未尽,特别再看到那一片花菜地,那长着长椭圆叶子的花菜,它的根是吃不到了吧?过几日,是要返北京了。又一个清晨转到野外,意外发现有一个老年农民先生在收花菜,他用一把黑铁菜刀将一个个白花菜割下来,已经装了一筐了。我过去问他,能不能买两块钱的菜根?农民先生说,不要钱,菜根你自己拔。这一次,我没有买他的菜,我坚持给他两块钱,他拒收,继续砍他的花菜。我就说,那就抽一支烟吧。他说,我早晨不抽烟。这样,我只好自己动手拔菜根了。新菜根长得牢,不易拔,花菜的叶子还连在上面。农民先生见我拔得艰难,用刀给我砍了几个壮硕的根,估计有一碗了,农民先生要走,他让我拔一会儿就走,别踩坏了菜,我说我也走了。

依旧是削了皮,切成条状,略放油干烧,我是把“劈碎松根煮菜根”记成是“劈碎松根烧菜根”了,认定菜根是要干烧,烧得有些菜根起了浅的煳色,佐了青辣椒、姜丝和青蒜,起锅。由于是一色新菜根,又未曾晒,这回的菜根是外绵内脆,味道是比包菜根淡些,也不及其甜,然将淡的菜根嚼出味来,境界好像又略高一点。我斟了一杯劲酒,这是一种入口微甜、酒精度较低的保健酒,有中药气息,喝多了特别有后劲,是易醉的酒。嚼菜根,喝罢一杯劲酒,春天的暖意扶摇上升,我不解郑板桥为什么要写煮菜根,煮的菜根,岂不是失去了嚼的乐趣了吗?不解,仍自顾自地嚼,这滋味确乎需要在南国的乡野悠然地感悟,菜根毕竟是清雅的事物,未花钱,自个劳动从田地里拔来,此间又另有一层内涵,于茗事比较,菜叶是龙井,菜根便是铁观音,味醇厚而深远。

正文 丝瓜

丝瓜是最好种的一种瓜。在樟木溪,我奶奶是把丝瓜种在菜园的角上,丝瓜沿着篱笆攀援,结的瓜长长短短地悬着,微弯,瓜的末端还挂着花。丝瓜的花极普通,无人去采它,丝瓜花总喜欢开在最高处,高高举过叶子,远远看去,丝瓜藤上是一朵朵金灿灿的花。那景况,我在湖北大冶看到的尤其壮观,地质队的车每天清早要路过大冶湖,湖边是一望无际的丝瓜棚,丝瓜花开得金光灿烂,湖水如镜。一轮湿淋淋的太阳红彤彤的,底弦还连着水,水被浸得红。几只小渔船漂在湖中,船上有人撒网,网的是红波一束,红波漾到岸边,苇草也着了色。

樟木溪吃丝瓜,分清炒、炒鸡蛋和打鸡蛋汤。夏天吃丝瓜,是有一种爽的感觉,尤用丝瓜汤淘饭,就爽快极了。丝瓜做点心一样好吃,丝瓜长到有络的时候,未完全老,摘下来切半寸厚的片,裹了米粉蒸,再晒干,茶油煎了,很酥,有米粉香,丝瓜的干香,也是做茶点用的。樟木溪的茶不大讲究,茶点是很讲究的,平日来客,都要端出茶点来。我家泡茶,有一把锡壶,不知经多少年了,两个提把是扁黄铜的,搁下锡壶它自然往两边倒,锡壶上有两个小圆台,竟被提把砸塌下去了,这要多少个岁月才能够?丝瓜,是清淡的东西。

每年还得留几条老的丝瓜做种,取丝瓜络,老的丝瓜摘下来,晒干,敲掉外面的皮和里面的丝瓜子,丝瓜子不好吃,有腥气。丝瓜络是白的,略黄,用它洗碗洗锅,擦锅盖,也用它洗澡。用丝瓜络洗澡,新丝瓜络太扎人,身上一擦,皮肤就红了,像软质的锉刀,在上面涂一些肥皂才润滑一些。我一般选一个小丝瓜络,感觉柔和一点。

到湖北也种丝瓜,选了肥硕一点的丝瓜种,结的丝瓜肥胖胖的,表皮上有一层白白的霜,嫩得用玻璃片就可以刮它的皮。有一年菜园角爬满丝瓜藤的阔叶槐长得顶着电话线了,不久树被电话班的人伐了,树不倒,丝瓜照旧生长,尤丝瓜结得多。想来是一直没有摘它,我就背着一个钓鱼篓爬上去摘,摘到半篓丝瓜时,起风了,摇了摇,树就倒了,我紧紧抱着树干,庞大的枝桠群先着地,我没有摔着,却引了许多人来看。我体验到从空中悠的自由落体的滋味,有些惊心动魄,腿肚的筋都酸酸的,酸到尾椎骨,酸得胀,是惊吓的原故。就是那一年,我和三毛小弟什么的人扯了菜园的干丝瓜藤,躲在菜园篱笆坎子后面点火当烟抽,丝瓜藤的烟抽起来奇辣,呛得人大声地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还要夹在手里抽。一忽儿装叛徒,一忽儿装女特务,我们以为凡是叛徒和女特务,抽烟的样子就爽。又把长的丝瓜藤折成烟那么长一根根的,装口袋里,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再到菜园篱笆坎子后面躲着抽。后来不知道是谁真的做了叛徒告发了,我们赶紧扔了丝瓜藤的烟,好久都不抽了。

搬到楼房,只在阳台上种过一次丝瓜,就没再种。今年我曾想在小区停车场开出块地来种丝瓜,看看每天刮的大风,不忍心将土挖松,只好作罢,明年还是想买一只水缸回来种丝瓜。不买菜时,就摘一条丝瓜,打鸡蛋汤喝,那是有一些惬意的,我想。

正文 顾景星:结茅为庐著

蕲水悠悠出大贤,时间浩浩忆黄公。蕲州城东黄公山下,青灰色的蕲艾,凤尾状的蕨类,蓬勃扩张的野菊和深厚的狮茅草掩映一方墓碑,经过岁月风雨的侵蚀,长方形的墓碑上碑文已经有些模糊,一只黑色的蚁子从一片斜探过来的狮茅草叶爬到碑石上,它有片刻的打住,然后是行迹匆匆地上下往返,仿佛是一个文学硕士,正在研读一段辽远的历史,一个与茅草结下不解之缘的文坛巨子的深邃思想。1687年,墓碑后的长眠者,白茅堂主顾景星留下46卷《白茅堂集》、200卷《黄公说字》撂笔与世长辞,从此一片艾蒿,一片茅草永远覆盖他66年的传奇人生。

顾景星出生于蕲州全胜坊(东长街),母亲怀他的时候,父亲顾天锡梦见一颗星星降落于天井,形状如一弯新月,心里就特别惊奇,中国民间俗世文化里有托梦一说,梦见什么就是什么来投胎转世。写明太祖朱元璋出生,便是有一颗星星从浩浩天宇坠落到凤阳的朱家上空,腾起一片霞光,然后是“哇”的一声,朱元璋惊天动地地哭了。这是写非凡人的出生,这样的梦显然千载难遇,顾天锡梦醒后就立即占了一卦,得到的名字叫“景星”,景星自是顾天锡所乐见的,得子不易,得上天赐子易乎?遂取名景星,曰顾景星。

似乎天锡与景星有注定的关联,合而为“天锡景星”。顾天锡为天启七年岁贡,他承袭了顾家的书香,饱读诗书,通天文晓地理,精医术,曾经在天津、海淀等地周游讲学,得子顾景星后,被封中牟知县拒不到任,打造一个承传书香的天才比去就任一个知县重要,这在蕲州文化里不成为问题。顾天锡隐居蕲州一心一意教子著书,除培养顾景星之外,他一生中的著述有《二十一史评论》、《易林说》、《举史》等22种。再往上排,顾景星的祖父顾大训亦为岁贡生,曾被朝廷封南昌通判,藏书5万余卷,还著有诗文8卷。顾景星另外得到外公、曾任刑部尚书的冯天驭赠送藏书81柜。

顾景星聪慧早熟,在父亲顾天锡的悉心调教下,六岁会吟诗作赋,九岁则已经遍读经史。崇祯七年(西元1643年),顾景星15岁,父亲带着他去黄州参加黄州府试,初出茅庐,一考高中,冠九属第一。科举时代,考试是人生第一关,15岁初次参加府试获取第一名次,自然可以将诸多范进式白发皓首屡试不第的祖父级老童生活活气死,黄州考棚街不给庸才留席位,但是历史就必然会给天才留席位吗?只有历史可以回答。

第二年,顾景星去参加学政王澄川主持的院试,再次获第一名。这一次考试不仅考试格局提升,重要的是它排除了一次考试中的偶然因素,如能返回历史现场,足以掂出两试第一名的份量,并理解以后清廷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顾景星的垂慕了。然而,该考却不意卷中有一字犯考官名讳而被黜。

一颗新星升起,还未发亮即被阴霾笼罩。顾景星承传了顾家、蕲州的读书传统,顾景星的曾祖父顾阙,曾祖叔顾问均为声名远播的理学家、教育家,顾问是大科学家李时珍的老师。冯(冯天驭)、顾(顾问、顾阙)、郝(郝守正)、李(李时珍)是史称“蕲州四大家”,深厚的地域文化储备与个人天资结合,在顾景星身上得到充分验证。

返回明朝末年的蕲州城,复活那个时代的文化记忆,在熊化岭,顾家占据着当地的文化高地,城内有荆王府,大明王朝的官宦名流、文人商贾、贤达隐逸,无论陆路(驿道)南北往来,还是水路(长江)东西穿梭,皆要来蕲州逗留。因此,蕲州的文化与京城和其他发达地区具有同构性,又有书院、族学、义学和私塾等较完善的教育体系,教育普及率高,信息通达,这块文化高地的历史地位可以探知。

顾景星府试院试皆获第一,且严父指教,博学广记,加之深厚的文化积淀浸润,前程应是不可限量的。进则为仕,辅佐朝政,治国安邦;退则为隐,著书立说,设馆讲学,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平台,断不可能无为。然而,世界上的天才总是选择糟糕透顶的时间出世,顾景星的时代,正值明朝日渐衰弱,官员腐化,民不聊生,农民起义的烽火纷纷燃起,直逼没落又腐化的明王朝。

崇祯十六年(1643年)正月二十六日,天空下起了大雪,江北大地一片银白,凤凰山和麒麟山银妆素裹,雨湖众多长堤如银链弯曲盘桓,残荷白鹭,清水微澜,春节过后的蕲州城安详、宁静,青石板街上的爆竹纸屑被雪花轻轻掩盖,玄妙观的井沿被高覆银白一圈。正月大雪天,蕲州城的人照例来来往往,商铺摆出玲琅满目的商品,绫罗绸缎、瓷器、金银首饰、米茶油盐等一应尽有;读书声在众多族学、私塾和私家书房里响起,照例也是蕲芹炒丁香干、山药炖板鸭、九孔莲藕煨排骨,荆王府内外杯盏交错,欢声笑语此起彼伏。而读书人家,则是围着红泥小炭炉,用小盅斟酒,砂钵中或是莲藕煨排骨,或是山药炖母鸡,或是豆腐煮鲫鱼,是那一钵沸滚,恰好与诗文下酒,自饮自斟,人生便是充满了自爱的暖意。其时,观赏冰灯的时尚业已兴起了,蕲州人做冰灯,惟不同北方的天寒地冻,故做法有别,是用竹筷结冰制作。不独有偶,中国最早用文字记载冰灯者就是顾景星的《白茅堂集》,收入在《白茅堂集》的《排冰箸雪中作灯》一诗描绘了当时在庭院砌冰堆雪、于其中燃点蜡烛的情景:“排冰聚雪在庭中,垮蜡光涵影不红。”它是用结冰的竹筷制成灯形,外面用雪涂饰,内中燃以蜡烛,置于院内,供人欣赏。这时候蕲州城的许多院落中,已经燃起了美丽的冰灯。

是夜,江风劲吹,雪花飞旋。张献忠率200轻骑从蕲州城下游60华里的广济县长途奔袭,梦中的蕲州城、荆王府突然从温柔之梦乡惊醒,映入眼中的是一个血光淋漓、惨绝人寰的噩梦:屠城!江水呜咽,北风凄厉,这是辛已罗州屠城之后,再次降临蕲州人民头上的灭顶大灾!

张献忠屠城,结束了蕲州城十代荆王的统治。封王制在明朝的皇家家族权力分配制度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关于荆王府的一切巨细变故,正史野史皆有记载,惟张献忠的屠城细节,在民间流传多个版本,如张献忠的出发地有黄梅出发与广济出发两个版本,真实的应该从广济出发,率200轻骑。屠城之前,张献忠已在荆王府安置了密探,因而得以从荆王府、蕲州城里应外合,将荆王府里王爷和他的后裔、亲戚家眷、乡绅世族一网打尽,惟有将军得到一个丫环的报信从城墙上吊筐放逃了两个朱家后代,他们埋名掩姓给人放牛为生,其余悉数被张献忠捉拿尽斩。当然,逃到城外东长街的文人士子也幸免于难。那一夜悲声响彻蕲城,血光与火光染红雪夜的天空!意外的是,顾景星和父亲顾天锡、姑妈顾永贞也被张献忠手下的农民起义军捉拿。

顾天锡、顾永贞和顾景星三个人被带到张献忠面前。顾家是蕲州城文昌世家,居蕲州熊化岭、全胜坊一带,张献忠定然知晓。然而三人中,一父一子两个男人不杀,张氏屠刀直指弱女顾永贞。一个农民起义领袖,或曰一个草莽首领,张献忠不会放过不共戴天之敌朱家王朝的任何人,不放过荆王府的亲属极其密切相关的人自是推理之中。要杀顾永贞,顾天锡首先不干,他挺胸昂首,要求以自己的一命换取顾永贞的命,便是要替顾永贞死!顾景星年轻气盛,心里搁不得一点沙粒,非贪生怕死之流也,他见状亦上前去,面向屠刀请求一死,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保住父亲和姑妈的生命。

雪夜的静谧被打破,屠城的火光点亮了蕲州城的夜空,一边是悲号哀凄,嚎啕乞生,一边是冷面向刀,争相代死,父子两个文弱书生的英雄气慨,竟将一代枭雄张献忠感动,当即下令释放顾景星一家三人,且派了一个名叫张三的小头目随他们去专门保护顾家。

蕲州城一场浩劫,世事突变,江山含悲,张献忠屠城后,身在城外东长街的顾氏一家仍然余悸在心,几经商讨,顾氏家族决定返回祖籍江苏昆山避乱,以待来年天下太平再作打算。顾景星遂随家人一道返回祖籍昆山,这便是祖籍或曰故乡的好处罢,一个乱世时的备留居所。在昆山,顾景星开始了劫难之后的清贫书生生活,顾家浩繁的藏书,以及顾景星多部著作皆毁于张献忠攻蕲,真个是读书惹了谁?

弘光元年(1645年)九月,顾景星赴南京参加北京、山东、山西、湖南、河南、辽东、湖北七省流寓贡生考试,获拔贡生第一名。接下来的十月应武英殿廷试,授福州府推官。顾景星是为一代霸才,只要进考场,其必获第一。但是进了官场,顾景星就是一个尚未发蒙的孩童。上任不久,他便直陈时弊,上奏《敬呈四事疏》给弘光皇帝,却被通政官扣押不报。此事给顾景星极大刺激,弘光小皇帝的昏庸无能,前方有清军南下,直逼江南,大片江山丧失,小朝廷陪都南京岌岌可危,后方官场数不尽朋党倾扎,尔虞我诈,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图无厌,令顾景星备感失望。此时偏遇南明朝头号奸臣马士英密招顾景星,使者向他透露马士英希望顾景星归附于他的意图,遭顾景星严词怒斥,断然拒绝。其时南京城的百姓编有顺口溜:

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

扫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

为官数月,顾景星满目黑暗,无所适从,遂托辞无法做官卸任回家,从此闭门著书。

南明朝眼见大势已去,改朝换代,故国不存。此间,顾景星与反清文人魏僖、杜浚过从甚密,共表对旧朝的怀念和对新朝的反感,他的一些词中也强烈地透露出故国之思,黍离之痛:“永嘉恨,难磨灭;天宝事,何人说?向玄都观里,偷弹泪血”,“问嫦娥,何事不长圆?山河缺!”(《满江红》)、《和王昭仪韵》)。但顾景星也曾与仕清文人施愚山、汪渔洋唱和,把盏对月,拨弦长歌,惟顾景星已绝意仕途。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下昆山,多罗贝勒强行将顾景星带至军中,授其原职“推官”,令他随军南征浙江、福建,顾景星以必须“奉养父母不能离家”为由决意推辞,终得以脱身回到家乡。此时,顾景星得知“扬州十日”的消息,大骇。明臣史可法就义,清军十日屠杀扬州百姓80万人!扬州屠城惨绝人寰,惊天地泣鬼神,扬州已变成一座死城。顾景星庆幸没有倒在清军的刀下,也庆幸未随清军仕清。

江南战乱不止,危机四伏,令顾景星长长地怀念蕲州,顺治八年(西元1651年),顾景星奉母灵柩归蕲州。重新踏上蕲州这片土地,麒麟山下,雨湖之滨,蕲州城已是一片苍凉。

自张献忠毁荆王府屠城以后,顺治二年(西元1645年),又遭南明总兵官马玉良部下劫掠。马玉良原驻守武昌,因痛恨奸臣马士英贪脏枉法,为所欲为,遂率兵沿江东进南京欲除马士英而“清君侧”。其过蕲州时,士卒焚掠蕲城,见城内外无物可取,竟尽伐蕲竹而去。同年,清军占领蕲州,降蕲州为散州,划黄梅、广济归黄州府,蕲州设绿营,绿营参将为正三品。但官兵无粮饷,四处抢劫,百姓非死即逃,田地荒芜,全胜坊一片废墟(全胜坊为东长街。蕲州有三坊,城内为一坊,城东全胜坊为二坊,城北至缺齿山为三坊)!顾景星率一家老小返蕲,无所寄居,遂垒石结茅为庐,采野菜充饥,《白茅堂集》有《野菜赞》记述这段生活。顺治九年(西元1652年),蕲州爆发虎灾,群虎穿村袭城,虎以城内空房为穴,白昼出穴捕人,夜潜入室内吃尽全家。一时间,蕲州城内外老虎吃去百余人。官府灭虎无术,请人作《驱虎令》驱虎。

这时候,蕲州最普通的食品油姜、蕲芹炒丁香干子都成了记忆中的美食。油姜,是读书人的美食,其味微甜、微辣、微咸、浓酱香,开胃生津顺气,为江苏帮商人所创,最著名者为纪万源商号所制“纪万源酱制油姜”。蕲芹的芳香素浓于别地的芹菜,其苗高尺余,有大的白色块根,枝密而无主干,丁香干子亦为蕲州制法所制。没有吃的,这是多么恐怖?而顾景星,人称其为美食家,一个大文豪,大美食家,只能吃野菜,啃草根度日。

江山在,村城破,战乱不休,主人更迭,不能忆当年!顾景星始将所著编辑为《白茅堂集》。此间,顾景星的同窗,清朝开科状元的(清朝于顺治六年开科),黄冈另一才子刘子壮专程从黄州来蕲州拜访顾景星,顾景星得报,闭门坚拒不见,他认为刘子壮参加清朝的科考是为有失民族气节,刘子壮只得落落而返。

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清廷的版图激剧扩大,然百废待兴,需要天下贤良才干,尤其是汉族知识分子,以实现清廷大治天下,故下诏广征天下山林民间隐逸入朝做官,地方抚、藩官员再度忆起结庐著书的顾景星,于是前来游说、动员顾景星进京做官,几近胁迫,顾景星断然不从,执意于其“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王勃诗)的隐逸读书生活。在蕲州,那山,便是麒麟山,那竹,便是蕲竹。

顺治十八年(西元1661年)出了一件令天下文人墨客山林逸士强烈震撼而冰寒彻骨的大事,即在江苏吴县发生的“哭庙案”。哭庙案的主角是金圣叹,起因便是吴县县令贪图无厌,对治下农民强取豪夺,使得吴县乡民怨声载道,生计维艰,金圣叹遂领走投无路的农民哭庙控诉,欲控倒贪官,谁曾想此时正值顺治帝驾崩,举国皆设灵堂哀悼,是为国丧期,金圣叹反被贪官污陷大逆不道,图谋造反而获重罪,被判以腰斩杀害。金圣叹,少有才名,喜批书。曾以《离骚》、、《史记》、《杜诗》、《水浒》、合称《六才子书》,为各书进行批点,他所批改的《水浒》因见解独到被广泛引用。“哭庙案”是清廷重权轻道的外现事件,也是清廷在“诏征天下山林民间隐逸入朝”透露一缕亮色之后的一次自我抹黑,给欲与清廷合作的汉族知识分子一个沉重打击。

康熙十七年(西元1678年),经历“哭庙案”之后清廷重新对汉族知识分子敞开大门,开设了一个极有创造性的特科――博学鸿词科,由朝内大臣举荐天下名士应试。顾景星在这次名士举荐中,照例是排在名单的前列。顾景星在野,却像一条注册备案的鱼,每一次捕捞都必须网上来,看看其是否活着?活得还好吗?鲜活和滋润吗?愿不愿意进皇家大池中来?

顾景星拒绝应试博学鸿词科,他的理由是身体有病,病是顾景星抗拒清廷的惟一武器,而写作一部长达12集200卷的巨著《黄公说字》根本不算什么,连不进京应试的理由都谈不上。顾景星此时正在写作《黄公说字》,这个浩大的工程显然只有在蕲州进行,小城尚有些安静,其空气、水、饮食和建筑皆益于读书著述,而著书则是文人的必修之课,是那个时代文人学士的人生第二条道路。

历史上没有比明末清初的汉族知识分子痛苦的了,他们的前半生都是在求功名度过的,苦读勤思,造就经国之才,大明王朝却崩溃了,而清朝屡屡征召,则因道不同而不与为谋,随之康熙的文字狱令知识分子不寒而栗。腰斩金圣叹,用一个正义在胸的大才子生命袒护一个清廷极度贪污腐化的小小县令,屠刀上血迹未干,转而设博学鸿词科向天下召贤纳士,世间荒诞莫过如此。

夏天,雨湖上的红莲朵朵开放,荷上飞过去的是长脖子的鹭鸶,日转云移,湖风掠过,圆荷滚滚。隐士生涯,田园风光,有宏才巨构,《黄公说字》处于写作流程之中,博学鸿词科开设得多么不是时候!顾景星以为可以像顺治十六年躲过“诏征山林隐逸”那样,省却清廷的诸多纠缠。不然,顾景星一个误判,康熙皇帝是决意要招他进京,毫无回旋的余地,督、抚官员亲临家门,强行将顾景星送入轿中,委要员督送京城。康熙的行事风格是:高效、果敢、一言九鼎!不过,这不像是在举荐博学鸿词大学士,颇有些像押送一个要犯进京。因为即便是用轿子抬,它也是违背顾景星意志的。

向北、向北!沿着大别山下的黄州、麻城驿道北去,过桐柏山进入河南省境内,在信阳小憩,然后过驻马店、周口,吃了开封的灌汤包子过黄河继续向北,坐官轿走官道,沿途有驿站接送,吃住有安顿,闻大学子顾景星之名,亦有小小的接风洗尘开怀畅饮的场面。蕲州人善饮,但都是微量。与那些初求功名的学子比起来,博学鸿词科的赴考,又如封疆大臣返京。

愈往北去,随着轿子忽悠忽悠地颠簸,顾景星的心就一跳一跳地焦灼:进了京,不试不行,那就是硬抗朝廷,试则必给清廷做官,做官是违背自己心愿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才的人是那样渴望有才,岂料有才也能招祸呢?比如金圣叹,又比如轿中的顾景星,冤哉痛哉,有才亦无宁日难得善终啊!

进入河南内黄,前面就是河南安阳,过安阳即是河北邯郸,邯郸学步,断为大忌,想到蕲州,有《黄公说字》浩大工程,此生大愿,搁即荒没,想到京城,紫禁城茫茫宦海无涯,深莫能测――想到这里,顾景星打了一个寒噤,不禁仰天长叹,泪流满面:我顾赤方,此生毁矣!于是,一代天才顾景星想出一个天才又天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主意:跳轿!

跳轿自古只有女人为,岂有男人尝?顾景星的天真在于,以前托病辞官,屡用则令清廷生疑,况且也并非真病,如果真病尤其是看得见的伤病,朝廷是会网开一面的。思之,愈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来,这一回不付出一点痛苦是不行的,且惟有自伤一条路了。

内黄驿道沙尘滚滚,车马匆匆,大批大批八旗军由北向南挺进。是时,平西王吴三桂在湖南衡阳立国登基,自称皇帝,国号“大周”,此为“三藩叛乱”走到了另立朝廷的极端,康熙皇帝紧急增调清军南下平叛。经历过顺治二年“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顾景星,料知又有无数生灵将惨遭涂炭,心中不免长悲,坚定了他不进清廷的决心。

顾景星毅然从轿内冲出一头栽下!但落地时,他的右手本能地撑了一下。轿夫及随行官员猝不及防,见状大骇,待扶起顾景星时,他已是尘垢满面,右肩骨折断!裂骨的疼痛,尘垢与皮表擦伤的血流,顾景星斯文扫地,他像从战场爬回来的负伤败将,疼痛令他的额角爆出豆粒大的汗珠,面部肌肉极度扭曲。顾景星坐在内黄的驿道旁大声地呻吟,毫不理睬惊慌、尴尬、爱莫能助和担心失职之责等等表情捉莫不定的随行官员,他在极短暂的时间里确定自己伤情,要知道蕲州是出医生的,明朝出了李树言、李时珍两位御医,其父顾天锡即通经史,精医术,所著经学、医学诸书多入《四库全书》。顾景星知道自己是伤筋动骨了,想到自己平白无故被强送去应试博学鸿词科,好端端地要进行自伤,不由怒从心中来:我残疾了,啊,我残疾了!你们该满意了吧?该送我回蕲州疗伤了吧?

随行官员不敢触碰顾景星的眼睛,他们低下头去,任由顾景星悲愤咆哮,心中对这位从头至尾不愿进京的倔强读书人产生敬佩之感,一路上交流对其有了深入了解,无法不被其渊博学识慑服,便是悟出朝廷何以对一介书生如此器重,而他――竟然不惜以自残的极端方式拒绝做官,真是一条汉子啊!

敷伤。打尖吃饭。内黄的羊肉汤辣得出奇,那是胡辣,烩面又厚又宽。顾景星对随行官员说:看看,我已经是一个残疾人了,什么也做不成了,让我回去养伤吧?天才的算盘这回是打错了,随行官员说:顾先生,我们只有把你送到京城的权力,没有放您走的权力,您只有去给皇上说了。说罢,又将顾景星塞入轿中,为安全起见,随行官员在轿门外面加了一道栓子。

一路颠簸到了京城,顾景星带伤参加了博学鸿词科考试,全国被推荐者162人,录取50人,顾景星果然录取,授官翰林院检讨。顾景星一面疗伤,一面读书交友,其中结识了曹雪芹祖父曹寅。是时,康熙皇帝想出一个绝妙对付明朝知识分子的法子,就是组织明朝遗民们撰写明史,反思明朝的没落根源,从而转移他们对清朝新政的抵触情绪。

次年三月,康熙皇帝玄烨接见顾景星,顾景星再度托病请求辞官回乡,康熙御准,顾景星得以回蕲州,从此闭门著述,无关他事。康熙二十三年(西元1684年),《黄公说字》完成二稿,时任江宁织造的曹寅得知顾景星另一部著作《白茅堂集》完稿而无钱刻印,即捐银一千,促《白茅堂集》付梓刻成。《白茅堂集》凡46卷,内容包括楚辞、乐府、民歌、诗赋、策论、奏疏、史论、传记、文序、杂著及蕲州地方史料。

为刻《白茅堂集》,曹寅曾于春日访蕲,其《楝亭诗钞》有诗《春日过顾赤方先生寓居》一首:

因见季子到阶前,堂上先生尚晏眠。

逆旋芹香花复地,长安日暖梦朝天。

开轩把臂当三月,脱帽论文快十年。

即此相逢犹宿昔,频来常带杖头钱。

康熙二十六年(西元1687年),顾景星与世长辞。《黄公说字》由其三子顾昌及孙子们相继校录誊写,直至乾隆十四年(西元1749年)誊清正副二本,从编著至此,耗时长达76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列入存目类,在总目提要中称顾景星为“记诵淹博,才气尤纵横不羁,诗文雄瞻,亦一时之霸才。”

顾昌为编校、刻印父亲两本巨著劳累而卒。顾昌为康熙三十三年(西元1693年)乡试举人,著有《西轩唱和诗集》、《江山笔助集》等5种著作。

正文 武汉:美晨之城

武汉的山,山不显而名显。黄鹤楼下是蛇山,电视塔下是龟山,隔江相视,钢铁结构的长江大桥飞架南北,气势如虹,连贯武汉三镇;珞珈山为武汉大学校园,山复路环,林阴掩映学楼书馆,樱花枫叶述纷繁;磨山居东湖彼岸,梅桂之乡;琴台是伯牙弹琴给钟子期听的地方,传一个“知音难觅”的千古绝唱。武汉有三十多座小山,可谓一览众山小。然武汉水阔,长江浩浩,汉水悠悠,东湖碧水如镜,或浅波微澜,晴空下鹤集舟行,柳绿莲白。武汉第一名水东湖水面积三十三平方公里,东湖以外,大者尚有南湖、沙湖、墨水湖、杨春湖、月湖、戴家湖、喻家湖、北湖、小潭湖等,小湖无以计数。名山胜水,生成一座天然园林城市,她自然是不会没有美食。

武汉美食当推早点,小巧精雅,造型别致,一律米面为体,兼容别样,蒸煮煎炸,艺巧味多,举凡平民达官,学人商贾,南北过客皆其食者,故食不在繁巨,小吃小喝,有味则名。在武汉,一日之美在于晨,一个古典主义的美境。

武汉的早点有热干面、豆皮、汤包、面窝、油条、欢喜砣、糍粑、清汤、水饺、米粉、炸酱面、煎饺、煎包、小笼包、面条、春卷、烧梅、蛋酒、豆腐脑、豆浆、汤圆、炒面、炒粉等,数不胜数,间或也有外来主义的兰州拉面、西安酿皮和美国麦当劳。武汉是一个小麦和水稻复合地带上的城市,她的早点也是中国小麦文化圈与水稻文化圈两个食文化圈的大融合,麦子和水稻,代表旱地与水泽,一个制造味道的中庸地带。

武汉人称吃早点为“过早”,不忌讳自己的街头巷尾即食性品饮,且引以为荣之际,炫耀在武汉“过早”一个月不重样。武汉早点的长期繁盛是源于它的开放性,拿来主义是武汉人的好性格,好东西都可以接纳,有人吃就会有人做,又有精糙两吃的宽容精神。在“过早”的名义下,武汉人展示出荆扬相会,九省通衢,江汉大都气吞山河的食量。武汉人认为,他们在“过早”的时候,上海人就一律在家吃泡饭。武汉的“过早”习俗确实有很长的时间积淀,“过早”一词最早见于清朝道光年间的《汉口竹枝词》,实际的“过早”自然比形成文字早。

武汉的早点摊遍布街头巷尾,有人群居住和聚集的地方就有早点摊,又十分便宜,很难想像武汉人没有地方“过早”会怎么样。由于受武汉“过早”的影响,荆楚大地各城市都流行“过早”,这是武汉文化影响力最广泛与持久的一例。另外,武汉的早点都有它的名店与源流,蔡林记的热干面,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这是武汉人的口上丰碑,外人来汉未曾寻芳品饮,武汉人会认为你没有真正到过武汉。

武汉人永吃不厌的是一碗热干面,其程度远已超越了“过早”。对于武汉人,热干面不是粮食,是精神寄托,或曰味觉依赖,味觉上的故乡。武汉人远在他乡,每思及热干面,就会泪流满面。热干面是一种两毫米直径的圆形机制面条,重碱,它须隔夜压制并煮熟,沥干摊散,吃前集拢用一个长柄笊篱盛装放沸锅水中烫热,装碗加调料拌匀,食之。热干面的主调料是芝麻酱,芝麻酱有油调与水调,正宗的是用芝麻油将芝麻酱调稀,另有蒜蓉、辣萝卜丁、葱花、盐、醋、胡椒粉和味精,拌好的热干面呈深棕色,错综交织,绝无头绪,吃时用筷子夹若干根面条搅缠成团,挑起时执筷手上抬,余手握碗,面团挑起,缤纷带起的面条流苏般飞扬,向空气拂去一缕热腾之芳。给面条吹口气,送入口中,先是一口浓香,咬下去,热干面于齿间,始绵后韧、圆润而富弹性。再嚼,它又有一点黏性,调料的五花八门味道之后,便是麦香味和星星点点的辣萝卜丁味。吞咽热干面是一种笼统的体验,略有涩感,齿间则是芝麻的余香袅袅。此时喝一口清汤或豆腐脑清口,再吃热干面又是一口浓香。多数武汉人是一口气将热干面进行到底,吃罢,有的摊主会送一小碗汤,喝完了汤,面也好,芝麻酱也好,皆已下腹。热干面可以从字面上理解,是热的、干的和面的。

热干面的专利权有多个版本,相传上世纪30年代初,汉口长堤街有一叫李包的人在关帝庙一带卖凉粉和汤面。一暑日,面未卖完,李包怕面发馊变质,就将剩下面条悉数煮熟捞起,摊案板上,不料碰翻了麻油壶,油泼在面条上,李包索性将面条与麻油相拌扇凉。第二天早上,李包将拌了麻油的熟面条装长柄笊篱以沸水烫热,滤水装碗,加上葱花等作料,香气逼人,来此食客皆贩夫走卒,吃得津津有味。就问李包卖的是什么面,李包脱口而出“热干面”。另一版本是蔡林记创始人蔡氏首创,因蔡氏面部欠平而忌讳芝麻的“麻”字,故取名热干面,舍弃麻酱面命名。是时蔡家门前有两棵苦楝树,双木为林,遂取名蔡林记。

豆皮是水稻文化的事物,若以老字号老通城的标准制造,要求豆皮之豆是脱壳绿豆,豆皮之皮是精制米浆,豆皮之馅是湘产糯米,豆皮之三鲜是鲜肉、鲜菇和鲜笋,豆皮之形是方而薄,豆皮之色是金黄油亮,豆皮之味是米香及配料的复合香型,十足名店气度。吃豆皮,口感是皮脆馅绵,有张力,感觉像扬州炒饭外面包了一层焦脆的粉皮,有了一层形式主义的包装,豆皮就将一客炒饭提升为美轮美奂的小吃,简单易食,色香味型俱全,焦脆绵软,油或小腻,食时可以获得品味历程中的齿感、嚼感和咽感的三感满足。

武汉的米粉亦十分流行,有宽粉和细粉之分,宽粉若带细粉若丝,可分汤下和干炒。汤是骨头汤,素粉只佐一点葱花,一般肉食族都吃牛肉粉。牛肉是搁大料炖烂了的牛肉片,其味厚重,与精滑柔绵的米粉合之,稻香味与牛肉味交融相汇,是比热干面清淡然亦有味道的食物,这是喜欢“吃饭”的人的早点。武汉人,吃饭与吃面是决然分开的,饭是米饭,面是麦面或荞面,不可以混为一谈。炒粉则选宽粉,是佐菜心、葱、青椒和蒜干炒,炒粉有些焦香,重油,是粉和菜的结合味道,经饱耐饿。

吃汤包的历程是一个挨烫的历程,汤包因内部的汤汁不易散热,食者见外部已凉食之,结果惨遭汤烫,它像一道哲学命题,无视外表与本质的差异性就会受到惩罚。汤包还有禅机,常人参不透汤是如何包入包子内中的。参照四季美的制造程序,做汤包有四步骤:第一步熬猪皮汤,做成猪皮冻;第二步做肉馅;第三步包制;第四步是“一口气”火候笼蒸。天下大白,原来汤包之汤是猪皮汤,做成皮冻再包入汤包内中,这就不会浸散与汤同包的肉馅或蟹黄馅了。汤包为下江舶来之物,武汉统称江浙人为下江人,是为长江下游的人。

武汉的蛋酒是一种“过早”饮料,喝蛋酒多在吃油条或面窝之际。油条是一种地域宽广的食品,面窝不然,是武汉的独食。面窝也是米粉浆所制(加豆浆、葱花等),用一种圆形凸底的铁勺装了粉浆搁油锅炸,成熟后中间有自然成形之孔,有若天文之日中食。面窝周边厚而内里薄,初见以为是原料不足所致,吃时是周边绵软,内中焦脆,两味交融,嚼一口,喝一口蛋酒。面窝当属那种先吃饱后吃好的食物,记得少时,极喜欢先吃去面窝周边厚实部分,再细细地吃孔圈那层薄焦薄脆的脆层,是焦香脆香的,咔哧咔哧的,能发出声响。蛋酒是米酒煮沸,划好一只鸡蛋煮成蛋花,是蛋和米酒的混合体。

武汉的早点总结起来是麦稻两大类,制作方式多样性导致食之味感相远。每一种点心,几乎都有相应的饮料,如吃油条喝豆浆,吃面窝喝蛋酒,吃热干面喝豆腐脑,吃豆皮喝清汤。清汤在北方叫馄饨,广州叫云吞。武汉的早点起源于汉口长堤街,此地相当于北京天桥,今时移芳汉口中山大道顶端的桥口区宝丰路上,是一规模盛大的美食城,旅者在老字号名店一品正宗雅致,则也是可至美食城一品群芳。因了“过早”,可命名武汉为一座“美晨之城”。“过早”之后,武汉还有一罐陶泉般的沸汤,这罐汤是中午排骨煨藕,晚上藕煨排骨。

武汉是一座功能分明的城市,所谓三镇,武昌文教区,汉阳工业区,汉口商业区;长江、汉江交汇,东临大别山,西望江汉平原,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夏天热蒸,冬天寒潮,年均气温16.7℃,三大火炉城市之一,其独特的饮食文化与地理气候、物产和城市人口结构相关,武汉为水陆南北交汇要道,九省通衢,人是南人北人,口说“汉语”,故其食品不论南人北客,都是可以满足各自口味的。

正文 东长街

蕲州镇东长街东西贯通,长两千步,由横街、外行宫、全胜坊、第一社、瓦硝坝连接而成。临近北门有段窄街分岔,叫东长后街,旧时风貌尚存。明末清初,东长街毁于兵乱,以至一代名流顾景星结茅为庐垒石为桌,人虎同居一城。清中期,择与进士为邻成风,商贾富豪争相迁入,杨庆丰、刘大兴、余恒丰、张聚盛、李大有、王元丰、梁太和、王伴樵、刘柄福、袁焕、王勉吾、王颂威、汪南儒等,建店修宅,使之文人学子清静的东长街人气猛增,清后期和民国,读书与生意两旺。日军侵入蕲州城,人气骤减,蕲人出入蕲城,得给日本哨兵鞠躬。日降,东长街再度兴旺。1958年,居民学习苏联现代化,起街面青石板以三合土(砂、石灰、黄土混合)筑之,80年代修博士街,大部铺水泥街面,建瓷砖楼房,卷闸门铺店。

由老城区的北门向东走,是一段繁华的市街,各色商铺林立,日杂百货、饭铺、药店、澡堂、牙科诊所、电器商店、米面铺、服装绸布店、自行车行、摩托车行、信用社、银行、燃具商店和美发厅,牙科诊所赫然挂起博士街牙科的招牌;又有修车的,敲白铁桶补钢精锅的,补鞋修伞的,修锁配钥匙的,卖鱼腥草和收购头发的,收购头发者又走街串户。街中间有一段菜市,交易时鲜蔬菜、鱼肉鸡鸭、鲜蛋和卤菜,卤菜多卤鸭,亦有猪肠、猪尾、顺风和口条。卖卤菜者,摊挡上方悬一小电风扇,扇叶已经去除,代之一根尺长钢丝,端系一红绸,通电旋转,红绸飘飘,以驱逐夏日繁盛的蝇虫。菜市将这一街段挤得很窄,多是周近农人自种自销的农副产品,辣椒、茄子、豆角、苋菜、丝瓜、冬瓜(冬瓜却是夏时蔬菜)、葫芦、薯藤杆、毛豆、莲藕(蕲州产九孔莲藕)、小葱、蒜头、生姜,还有莲蓬、糖梨、西瓜、李子、香瓜、苹果,自家种植收摘摆卖,所以都是依地摆起小堆。有农人老太太卖小葱,买者赚小葱未曾收拾,老太太抱歉说:“昨天扯了葱就打麻将了,忘了收拾,葱是好葱呢。”此地卖丁香干子、豆腐的摊位不少,蕲人皆喜食丁香干子、豆腐和油姜。

菜市过后,东长街的中段,有李时珍医院、镇第三小学、麻纺厂、燃化机械厂、玻璃厂,从临街的大门看去,麻纺厂、燃化机械厂业已倒闭,野草茂盛,鸟雀嬉戏,暑假的校园复归宁静。再向东走,便是居民区了。此一段居民区,与商业区建筑风格类同,照例是二至三屋小楼,最高的有六层,楼面皆贴白瓷砖,铝合金窗框,浅绿色金属门。门前的街面,已经在一场博士街改造工程中拓宽,为三车道,水泥街面,与各地乡镇及县城的街面不无二致。少许院落内有花木,一些阳台和墙头上亦见脸盆、花钵栽种花草,大阳花、金钱桔、君子兰和仙人掌。东长街的东段,依稀可见昔日旧貌,这段老街两百九十步长,七步宽,至东面新街结束。新街是一条通向乡下的大道,向北是蕲阳十景的莲花池,暑间有洁白硕大的莲花在浅绿的荷叶间盛开,依蝉声的燥风错落拂摇。

我到蕲州,住在东长街(老街)212号,女主人余水仙,她为人好客,随和,爽直,做事利索,炒一手好菜,其烧茄子和辣椒炒香干深值回味,吃她家的饭又绝不肯收钱,我呼其为表姐。其夫婿与长子在深圳打工,自带小儿子持家,厅堂摆一角尺状柜台,摆售糖果、饼干、面条、冷饮、啤酒、火柴、蜡烛、香烟、练习簿、卫生纸、洗衣粉等日杂,维持日常微薄开销。表姐喜欢打麻将,就在厅堂里打,从早到晚麻将声不绝于耳,楼上是依稀可以听到。打麻将时,买物品的街坊就把钱数齐搁在柜台上,说声拿一筒面条,一盒烟加一盒火柴,就径自取走,或者说先拿两瓶啤酒钱过后送来,也无妨。表姐有一个记账簿,登记街坊购物所欠钱款,常有街坊邻居的黄口小儿取来搁地上踹,不恼,待散场时拿起来拍打拍打搁柜台内。东长街的麻将玩法也叫“打晃晃”,这种打法需要五人以上,四人打牌,余者在桌边等候,和牌以后,放铳者下,等候者上,惟等候时等候者不免要晃来晃去,东看西看,故此得名。住了两天,人渐渐都熟了,东长街的人知道我们的来意,就提供一些信息,谈到东长街的读书人,老一辈在北京工作的,在美国的,在台湾的,在欧洲或日本的,就一一数来,他们的诸多历史信息和现状,都能略知二三,一街的人事,便在笑谈中温习,读书人的奇闻趣事,便也和盘托出。也是照例要将焦点回到东长街那些自学写作的人身上,街坊认为那些从未出版且未曾停止写作的人都是怪人,这样的认为却非贬意,他们坚持认为我应该去访问那些怪人,因为他们都是有想法的人,而且是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

东长街的老街上,197号是老房子,一楼是青砖结构,二楼是木板是木板结构,但是二楼已经不能住人了,一楼则比较荫凉,有一户是开麻木(客运机动三轮车)的,两户亦在街上做生意,旁一户住巷子里面的则做盆栽花卉生意,两口子每日拉板车上街摆摊卖花,他们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分别在北京和武汉工作。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沙路面,三合土的现代化看起来不牢靠,夏日一场阵雨过后,流水沟漫溢流水,路面上的坑洼纷纷被积水抹平,月亮就镶嵌在里面,月光里有蛙鸣声声,蟋蟀在街边的草丛里弹奏。老街的东南面有一个大塘,呈新月型,一弯亮水静如镜面,水边围种着架起的豆角、丝瓜和蓬勃攀援的南瓜藤。依然有泊在巷口的木船,蹲在青石板上洗衣的妇人。大塘过去的水体是能够饮用的,它是东长街的重要生活水源,它亦盛装了许多东长街学子童年的欢乐记忆。大塘隔堤则是雨湖,雨湖曾经有荷,现在是分割两片的大水。

在老街与新街的交界处,有一座全木板结构的房子,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所以它失去了门窗,屋外的野草小心翼翼地爬过门槛探向屋内,独享屋内空旷的荫凉。陈氏的丁香干子铺便离此不远,曾经去拍下了陈老汉制作丁香干子的过程,陈老汉的丁香干子称为蕲州一绝,惜之就要失传,因其未婚,就没有后人,有一旁亲侄儿做其徒弟,却是不满足做丁香干子了。东长街的人说,真正的丁香干子是要加麻油和蜂蜜的,顶级的丁香干子,内部还加火腿、香肠,想想,这便是文人的丁香干子么?

老街上找不到昔日繁华的影子,夜里依门围坐街上,街坊老人就讲述东长街过去的繁华,指出街上的油铺、米铺、烟铺、烧饼店、绸庄等等,昔日的豪门,自是不见踪影,或者是长成一片荒草地,隐约也有街坊稀稀落落地种上几棵瓜菜,有家禽出没于此。老街上有一些空屋,门上挂着一把锈蚀了无数岁月的铁锁,有些则门窗全无,洞向街面的窗内是已经空得发黑的时间。在包括改造的东长街上,大多青壮汉子和女人都暂时或久长地离去了,他们有两条人生路线,一是读大学然后去天南地北工作,一是奔赴南方去打工,镇上的大多数工厂已经倒闭,度日进入谨慎维持状态,若要支持孩子读大学,则必须拼力外出去打工。老街实际上住着不少外乡人,原来东长街的人发达了,飘洋过海远去了,那不知年代建造的旧屋就如空巢,后来者便择而居之。现在许多后来的外乡人也成东长街人了,他们坦坦荡荡地介绍自己是东长街人,知道东长街一些碎片式的历史,知道一些人在美国和台湾发展,有博士学位。即便如此,东长街仍住着一些声名赫赫的人物,比如住在东长街中段的王守约先生,许多70多岁的东长街人,便是曾经在北京各部委任职的显赫人物,也不约而同地要忆起王守约先生,他曾经在外行宫小学(今镇第三小学)任教,现已过了88岁生日,与老伴风雨60年相亲相爱,童心未泯,他一直在收集整理从东长街走出去的博士及教授们的情况,来访者找到他,就可以得到他用红白黄蓝各色纸张印制的人物表。

东长街人似乎一直在怀想着远出的人,这些人包括去到海外的人,他们的履历精确地拷贝在街坊的大脑沟回,被反复地谈论、补充、品评和玩味,他们的故事就像蕲州名吃油姜,可以吸吮出无穷的味道。奇怪的是,蕲州人中没有出大官,这显然是他们心中的缺憾,在讲述蕲州籍学子的时候,又不免感叹一声,就像他们望见老街的破败,眼神游离于晚霞后的暮光,黯然神色,不是他们谈论蕲阳十景,大明朝荆王府时的神采飞扬。青砖般的思想,黑瓦般悠久的质朴感情,我们有许多个月夜长谈,月辉轻洒在街及街边的老樟树上,百虫在园子里鸣唱,间或有一条野狗沿着墙根悠悠离去了。那摇着蒲扇的人,多是东长街的老人,又八成是老妇人,她们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诸多都是带着孙子和孙女,孩儿们在东长街玩耍,鲜有扭打与殴斗,一个光膀子的男孩用一个空而轻软的塑胶可口可乐瓶子敲打另一个男孩的头,残余的可口可乐溅入了自己的眼睛,被敲的那个男孩乐了,身后剩凉的老太太则表示她的担忧:你这个小孩,这么打人家的头,叫他是如何读书呢?

老的男人,则瘦,皮肤呈深棕色,是铁树临风的骨感风度,与老妇人的壮硕,肤色的藕白形成对照,此不独东长街罢,蕲州城大约如此。男人喝酒,是最没有力量,用三钱小泡(杯),每餐一二泡,有喝三餐者,在早点摊上不难见识到喝酒者。东长街的男人,喝啤酒者日渐的多,左近皆有小卖铺,就饭前拎一空啤酒瓶去,换一瓶啤酒回,一颗喝酒的心,便也一瓶拎起,悠悠晃晃,像一瓶浅栗色的日子等待开启,东长街的男人一餐只喝一瓶啤酒,并且不分老中青。老妇人就信佛,念经、敲木鱼,她们拥有电子的念经设备,敲木鱼则完全手工。月光下,由美声唱法录制的“南无阿米佗佛”飘荡在空旷的东长街,伴着星斗和夜露的凉意经久弥漫,久久沐浴在这样的虔诚之旋律中,心底的积郁渐淡,化为遥远的远天薄云,亦如湖上清波淡雾,在柳梢轻拂间消隐。木鱼声与诵经声是老街夜里的惟一音响,也只有少数的窗较晚仍透着宁静的灯光。白天间或可以听见街坊谁人坐在阁楼吹萧,旋律优扬而凄美,蝉鸣才是主旋律,它们在烈日普照的树荫下尖锐地鸣叫,间杂着母鸡产蛋后的得意自鸣。

东长街每一扇门后面,都栓着一串读书人的故事。下相棋的时候,街邻的老先生给我支招,他是镇办企业采购员,退休了,言谈间数落许多东长街掌故,他在东长街住了60年,岁月漂白了他的鬓发。他喜欢眯眼微笑,眼角陡增了鱼尾纹,牙齿洁白整齐,冷不丁他说,“我当年考上了清华呢。”果真是东长街罢,日日与这些麻木司机、板车司机、机修工和下岗工人厮混,未想此间有金榜题名者居于其间,他是二哥的一个冤案影响了前程,二哥早年任郑州纺织厂总工程师,历尽人生坎坷。他女儿就读于武汉理工大学,他希望女儿读研。他说一切都是命运,女儿应届高考时考的三类大学不愿读,再考,送考生去考场的车发生车祸,同学受了伤,女儿把同学送到医院再赶到考场,迟到了半个小时,是考语文,就误了女儿的作文,那作文题与她一篇获奖作文同题,却没时间写完。她原来是文科成绩最好的,只好报了理科。下棋,东一句西一句,推枰请其言归正卷,老者不言,东长街人大多如此,不问自言,问其不言,或答所非问,好恼好气,却也无奈。他只是赞扬了女儿一句,女儿将老伴推荐到大学去做了校工,管理女生宿舍,他认为这不容易,可见女儿是了不起的。

七月,太阳灼烤大地,源源蒸腾的热汽令街旁樟树下的狗伸出腥红的长舌头,街坊们在电扇狂转的厅房“打晃晃”或“斗地主”,话题则转移到高考录取分数线,麻木司机也罢,板车司机也罢,皆知重点大学分数线,二类大学分数线和三类大学分数线,包括专业的冷与热,但是这里议论的是街坊谁家的儿女上了重点,谁家的儿女只够二类,谁家的儿女坚决不肯读二类大学而要等待来年再考,街坊为此深忧,因此要多付出一年复读的开销。在东长街,高考是数得上的热门话题,不过是边“打晃晃”边议,惟散淡的生活在东长街经久不变,读书人已经远去或即将远去,打工的人客居远方,另一个话题就是读书人或打工人的汇款,邮递员给谁家送来了高额汇票,街坊也会纷纷前来打探,从更南的南方或者太平洋的那边汇来的汇票也是一味兴奋剂,令老街人有一个短暂的振奋,尔后,这段290步长的老街一切平静如初。

在新改造的东长街,居住在外饰豪华的小楼的里的人,亦将锃亮的铁门敞开,向着门内望去,可见临门的竹椅靠背和靠在其上的棕色背脊,这里边就有告老还乡的养老者,有亲属在海外赚美钞欧元、日元英镑者,做寓公,就不用为度日操持,亦有代为亲戚看房的,做生意租房的,也有在街上做事的,有些新楼则被严密锁住,那楼是海外的东长街人回来修建,海外的东长街人在故乡营建的一个思念空间,将一腔思念用一把铁锁锁住,愈渐的浓了。然而,百年以后,新街定也会成为老街么?如他们过去将其叫做“坝上”的现在的老街。

我曾专程去珞珈山拜访了武汉大学人文学院陶梅生教授,陶梅生教授忆及儿时在东长街时的情景,他认为,那时候东长街的楼堂亭阁,戏台庙宇的书法、碑刻、绘画等,给人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熏陶,人在那样的环境成长,为培养人的人文精神提供了传统养份。陶梅生教授认为,蕲州的美食对于读书人是一份滋养,油姜、丁香干子等,给人不能忘怀的记忆。

武汉大学副书记郝翔则提到东长街独特的建筑体系,东长街的每户人家,都有一条从前街通向后街的走廊,这条走廊将前门和后门锁起时,内部成为一家人的空间,家里各房则是独立空间,每家有独立后院,有水井和浴室,这种结构为读书人提供了良好环境,既通达,又独立,前门和后门打开,私人走廊也给供外人行走,方便前后街交通。郝翔认为,东长街的建筑值得人文学者研究,比如东长街店铺前门的柜台,过去是石板的,向外伸出一米,打详关了橱窗,如是路人无处居住,是可以睡在人家的柜台上的,即便是乞丐睡在上面,主家也不干涉。但是,赤翔对蕲州包括黄冈人的性格作了批评,他认为这一带的人,个人奋斗精神强烈,集体合作意识不强,所以在地方经济发展上不见成效,郝翔以李时珍为例,李时珍做过朝廷的太医院目吏,但是,当他要出版时,他居然找不到出版者,只得到金陵做江湖游医,寻找出版机会。

东长街北面是莲花池,南面是麒麟山,东面是赤东湖,西面是浩浩长江,依山临水,江山浩然大气回荡其间,人居其间,就如活水之鱼,得到永远新鲜的养育。故东长街的学童,总是一拨拨考入高等学府,给东长街增添文气,据说某年海外的20余名博士,联名向中国政府申请命名东长街为博士街,此街原籍已出博士、教授百余人,由这些博士来投资助建,政府遂拨款并命名了博士街,我曾专事步量,东长街新老街合长二千零四步。

正文 体验制度

制度是一种无色透明的东西,我这样想。我经常跟这个看不见的家伙打交道,感觉到它,体验到它,遵守着它,然它却不是一个物体,不是一堵真实的墙,只在撞着制度的时候,人方有着那种撞在水泥墙上的疼痛。

前日的晚餐,我做了一道红烧鲤鱼,喝了两杯二锅头,这原本是很好的一顿晚餐,然不幸的是:一枚鱼刺忽然卡在了我的咽喉。吃鱼被鱼刺卡,已不计其数,或咽下些饭,将那鱼刺挟持下去,或喝醋将鱼刺软化,总之是有很多种土方法。这次却没有那么幸运,一碗饭咽下,鱼刺仍卡在咽喉,又喝醋,喝下大半瓶醋,亦无济于事。其时已是21点,因为喉间有刺,睡觉也无法入眠,那刺真是守在一个要道,比之读书的古人那锥刺股更厉害得多,只有去医院了。

我去丰台铁路医院,这家医院离我住地不远,穿过若干胡同便到。但是,医院的门诊科室已经关门,只有住院部有医生。就挂了急诊号,去住院部。铁路医院跟大多数医院略约相同,门诊部与住院部有一点距离,门诊部是新楼,住院部还是老房子。在门诊部的走廊中拐七八道弯,出了楼,过一个院子进住院部,我是跟着一位出鼻血的病号方找到住院部的五官科医生,那位出鼻血的病人颇为严重,流血不止,然值班医生极其负责,大约处理有近一个小时,才轮上我。我当时卡得真是很难受,我以为,人生之最大不幸,莫过于有一根鱼刺卡在咽喉。

谢天谢地,终于轮到我了。医生让我坐好,问我是什么病,我告诉他,鱼刺卡在了咽喉,医生麻利地调整探照灯,戴好反光镜,让我张口,用压舌板压住我的舌头,让我喊“啊”,喊“啊”的时候,医生实际上已经举起手中的摄子,他只要往前探那么10公分,轻轻一夹,鱼刺便会出来……就只要那么轻轻一夹啊!然而,医生的摄子在欲前不前之际,在我满心期盼的时候,收回去了,医生搁下摄子,拿起蘸水笔,刷刷地填写病历:患者咽喉有异物。之后,另写长条状的交费单一张,手术费5元,撕下交给我,叫我去门诊部收费处交费。那一刹,我想起过院子,走七拐八拐的走廊,黑天暗地,我险些对医生说,医生,我给你50元现在给我把鱼刺从咽喉夹出来好不好?我实在不想忍受走去走来这么长的时间。

我没有说。我怕医生发火,我在北京整形外科医院遇过此事,周家麟教授要将我送他的松花蛋交到纪委去,当然那次不是为我。假如医生一怒,暂时不给我处置怎么办?只好忍痛到门诊部交了5元处置费,拿着收据单转身,医生毫不费事,我一张嘴,他抬手探进摄子就将鱼刺给拔出来,他举起夹着鱼刺的摄子对我说:你看……你看,就是这根鱼刺!咽喉里的鱼刺被拔除的快感不说了,我一脑子想法是,你这个医生检查时已经看到鱼刺,你只举手之劳便可将其拔去,你不这么做,你先要我去交费,你让我忍着疼痛走了这久……唉,他是遵守医院制度么?先交费后处置。如果先处置后交费呢?患者就可能逃之夭夭,假如当时先付他钱呢?这有医生收钱不交医院的可能,只有先挂号——检查——交费——手术处置的程序才具合理性,然它让我多受难了客观久,不敢咳嗽,不敢出大气,这就是制度!

制度便是这么个东西,咽喉里卡着鱼刺,检查了而暂不拔,让你忍疼交费,办齐手续,之后,方给动摄子。若不循此程序呢?那是对程序的破坏,而照此程序操作,人又着实体验到它的荒诞性。制度,就是如此让人不舒服,却又无人能够拿出取消它的理由。

正文 我写食文化

大约在10年前,我陆陆续续写过一些关于吃的文章,我认为中国人最强烈的欲望就是吃,并且现在这个吃字,就是“口乞”组成,因此写了一个中篇小说,取名《口乞》。接下来,我就背着一台286电脑闯北京了。刚到北京时,最担心吃不饱肚子,确实如此,记得住小庄的时候,天天到楼下去吃刀削面,便宜,实在忍不住时,才到馆子点一个炒菜,要一瓶啤酒,一碗米饭,那感觉真好,可惜一餐要吃十几块钱,有负罪感,担心断粮。后来,稿子发得多了,解决了吃饭问题,转而自己开伙,就讲究美食了。

自己做菜多起来,免不了想吹嘘,跟几个熟人吹嘘不过瘾,就写。当时在《中国有色金属报》编副刊,在自己版面上发,也往外投,发得最多属《人民政协报》,当时由紫訾编稿,她竟然用黑体字排,每周一篇,我自己做不了那么多菜了,开始写在外面吃的菜,就强烈感觉到吃在文化上的地域分野,差异十分大,同是凉拌黄瓜,湖北切片,切黄瓜最可见刀功,切得跟纸一样薄,搁碟子里,薄薄撒一层盐,像给清甜的日子一点咸味,所谓蝉翼之割,是那样薄的黄瓜片,有唯美成份在里面。北京呢?将整条黄瓜一拍,美其名曰“拍黄瓜”,我感觉拍黄瓜粗暴,在今年全国烹饪大赛上,有一组比赛叫游刃有余,赛刀功,主持人王小丫问我,到北京感觉印象最深是什么?我说拍黄瓜,很粗暴。王小丫说,她到北京感觉拍黄瓜很好。食文化的地域性冲突与认同十分鲜明,味觉是人最主观的感觉之一,也是经验性的,人们都认为自己家乡菜味道最好,我不知道王小丫四川老家拍不拍黄瓜,如果不拍,她接受北京食文化比我快。

可以说,最早开始的食文化写作,不是一种自觉写作,因为地方走得多,还有在地质队时代的“野蛮之食”,写了许多趣味文字,一些在吃过程中发生的故事与想法,写得多起来,才体会到,食是中国历史和现在最丰富的文化载体,它有窄的地域性,也有普世性,跟地理、气候、农耕、习俗、移民等自然环境与人文积淀相关,中国在漫长的五千年历史中积淀起来的食文化,用一生的时间也写不完。先哲老子在论治国,竟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是食文化入哲。像“脍炙人口”,说切得很细的烤肉吃起来特别有味道,后来发展成评价文章的专用成语。中国的食文化,还有重要一点是其他国家比不了(虽然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口味),中国有药食同源的理论观念和传统,从神农尝百草开始,到李时珍的,都从食性和药性出发,对各种食物与矿物药食功能作了经典表述,中国有食养传统。到了后来,我不由对中国食文化产生敬畏之心,开始悉心研究,在中国,每一种经典食品,或者经典菜肴,都可以找到它文化的根。

从苏轼、李渔、袁枚等文学家的著述中可以发现,食文化的研究起步很早,可能与“君子远庖厨”这个理念有关,食文化流源甚远,却又少有当代的研究者,只有文学家的一些闲笔,比如梁实秋、汪增琪、陆文夫等人写过一些食文化的文章,但都没有体系,想哪写哪,一些与文学相关的点缀。我想,重要的是与中华民族长时间的饥饿记忆相关,当好吃成为奢侈行为的时候,食文化就无地生根。直到20世纪末,全民族进入温饱阶段,从吃饱上升到吃好的层面,中国多彩而丰富的食文化才得以复活,全面兴盛。近年来,上海的江礼暘、广州的沈宏非食文化著述都十分活跃,还有车辐、朱伟、老猫、洪烛、阿坚、梅子、车前子等人,也写过许多食文,在台湾那边,因比大陆进入温饱时代早,食文化人才辈出,打造了一本本纸上盛宴,对弘扬中国食文化功不可没。

电视对食文化传播推波助澜,中央电视台、青岛电视台和中国烹饪协会联合举办了两届“全国烹饪大赛”,它是由“满汉全席”这个常规节目进行选拔赛,然后进入复赛和决赛,在2003年的第二届全国烹饪大赛中,首次创立“美食评论家”席位,邀请美食评论家参评,对食文化的传播创立了一个新平台,在食文化史中,添上了新的一笔。第一届全国烹饪大赛,收视率达到了17%。

今天,报纸、杂志、图书、广播、电视、互联网等等媒体,食文化的传播都占了重要一席,很多年轻的文化人,包括一些普通市民,都加了食文化的写作队伍,盛况空前,它表达一个繁荣时代到来,同时可以看成中华文化复兴开始。

正如其他文化在初始阶段一样,食文化兴起,同样存在着粗鄙化的许多样式,特别在报纸杂志上,许多的食文仅是品尝经历,一些时尚类杂志,印刷大量菜肴图片,为美观而拍摄半成熟的菜,有些菜是往生菜上刷油,色泽鲜明,奇艳夺目,因为不是成菜本色,导致图与菜的根本性间离,这不是食文化正道。

我认为中国菜可分四大源流,一是家常菜,世世代代先民在普通的日子生存积淀下来,它是故乡的,母性的,是母亲手中那一道菜,它一般没有什么统一的名字,有许多是内容相加,比如茄子炒辣椒,藜蒿炒腊肉;二是专业的酒店菜,它由专业厨师在酒店餐馆中,研制与烹饪发展起来,它有命名,有谱系,不论早期四大菜系还是后来的八大菜系,又每个菜系,都有它的独特口味、烹饪形式与地域性,川菜是中国菜在味觉上的巅峰,而粤味则平淡到味觉上的海拔起点。在物产方面,可以分划出两大食圈,水稻文化圈和小麦文化圈,两大食文化圈中,各区域又有非常精细的小分划,比如鲁菜系,实际上可以分离出齐菜与鲁菜,胶东半岛与鲁西在口味上的区别很大。酒店专业菜的研发是最为活跃的一部分,在北京,一个新菜的研发成功,可以带活整个菜系。许多传统菜都在进行改良,比如同是鄂菜,红蕃茄在北京引入蕃茄酱的口味,试图在味觉上与国际口味驳接。川菜在北京,已大大降低了它的辣度。与之相反的是,许多南方以清淡为特色的菜系,粤菜、沪菜、瓯菜、杭帮菜等,到北京又加重了口味,也添加辣椒。美国麦当劳、肯德鸡都增加香辣口味食品,这就是食文化迁徙、改良与融合的过程。在烹饪史的写作中,专业菜可追溯到宫廷菜;三是文人菜,文人菜有非常之悠久的历史源流,中国经典名著、、《水浒》和,都有上乘的美食描述,其中许多菜已失传,当代人从中挖掘出来,重新制作,其中有一些属作者夸张或虚构,但不妨碍挖掘者受到启迪而创新。另有一些文人菜是由文人直接创造,比如东坡肉,这道菜是一个经典名菜,近千年了,流传至今。我到当地去考察听到民间传说,苏东坡去罗州(后来的蕲州,南宋时被金人摧毁),看到罗州人吃肉,喜欢炖,炖三天时间,肉绵如膏而味道纯正。苏东坡回黄州照单炮制,炖七天,其味更纯。著名诗人苏东坡做了一道,这道菜就借苏东坡诗名而名扬天下。历史上许多文人在写读期间,都会尝试自己做一些菜肴,包括当代文人,文人菜因为时间条件充裕或物质局限,与前二者均有差异,它脱胎于家常菜和酒店专业菜,它更重味而不重形,也有些形味皆佳,名也雅致,只因多数不能固化或因烹饪成本过高,不被民间与酒店专业厨师采纳,却不妨碍大家借它的味或形改制,文人菜因为与一个著名文人关联,文化积淀甚厚,在许多地方,仍然留有一席地位,作为地方食文化的品牌;四是佛家菜,或曰寺院菜,现在普遍叫素斋,它去荤辛,肉食要戒,辛臭之菜葱蒜等也要戒,豆腐、蘑菇在高级素斋里占重要成份,如厦门南普砣寺的“孤云丝雨”,就是香菇烹制。素斋发展到今天,也进入俗家食谱。另外,还有数不清的地方小吃,它们是独特的地域性食物符号。

总之,食文化的兴起,与一个民族的兴盛相关,它是民族整体发展的食文化表达。我个人悉心研究地域美食,将美食与地域文化放置在自己的研究范围,现在准备推出个人系列,这个系列是开放性的,前提是绝大多数文章,均为我个人到当地品饮之后所作。我想,这可以摆脱从酒店吃到酒店,从书本抄到书本的模式,从味觉出发,可以归纳为“味觉中国”,我相信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文化探索,它的根是中国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它的广度是中华文化辐射圈,也包含将中国农业物产推介世界的因素,我将努力。

正文 树上的斑鸠

我喜欢这样的景况,在南国,清晨朦胧的晨光初照,门前院子的花木间,以及窗外的树林,飞来无数的斑鸠,它们在枝叶的深处咕咕地叫着,或默默地站在枝头往窗内打量,有薄雾的飘浮,朝霞的玫瑰色光晕淡淡地濡染,清凉的柔风拂帘而入,是十分清爽的一种爱意沁于心间。就有了一些隐居的意味,仿佛是洗尽生命中北国的尘土与劳顿,细小的快意便在一个南国的清晨凉露般弥漫开。

这么多的斑鸠,有时候它们成群地栖在院子西北角丛竹间的一株枯竹上,默然间不经意望去,以为竹上是长出了若干阔大的叶子,或是结果,当它们将羽毛蓬松开来的时候,是一个大的椭圆球体。斑鸠在草地上走时,显出几分笨拙、慵懒和悠闲。这些斑鸠属的中型鸟类,上体多呈褐色,颈基两侧有黑或蓝色的颈斑,肩周有显著的红褐色羽缘,尾浅黑色,有灰白色端斑,飞翔时扇形展开;下体是葡萄酒红褐色,嘴沿蓝色,脚是红色。斑鸠的羽色极易混同于枯草、落叶和土壤,只有当它行动起来,方能真切地感觉它的存在。斑鸠看上去体型是如鸽子,但是它的颈短,胸肌发达,尾瘦而长,令它飞翔的时候有一种下坠感。我一直以为,斑鸠就是鸽子的祖宗。几度想用数码机将它拍照下来,但总是拍不出一种清晰感,斑鸠确实是一种质朴的在大地上艰苦奋斗的鸟吧。

斑鸠多的时候,是栖在玉兰树和樟树的枝上,默默的,只有两只眼睛亮着,小心地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也不动声色,如是久长时间地盯着它,它会不安地拍翅而去。其实,我看它们是没有更多的想法,已经没有少时用弹弓射击它们的念头,在干渴的北方久居,深刻地领悟了南国绿意与飞翔之鸟的美意。有时候真想把这样的美意也带回到北国,让生命融入和谐的自然,让天空洁净大地苍翠,让时间如斑鸠默默地栖息在绿色的枝头。人间鸟间,都在岁月之间,像芬芳的花朵,悄然地开又悄然地谢,于季节的轮回复返,那永恒的绿叶,令地球沧桑而不老!那一树斑鸠……那一树斑鸠。

正文 禅意的俘获

冬天的青岛,白日艳丽的阳光斜照德式楼顶的红瓦,黑夜呼啸的海风流浪寂寥弯曲的街道,只有海鲜,那些来自海洋深阔地带的贝类、蟹类、虾类和鱼类,恒久地弥漫着海的气息。穿过青岛的麻石街,看罢天主教圣弥厄尔教堂,伫立栈桥临风眺海,心情就有了几分悠远,甚或是宁静。一个海湾上的岛,风雨与阳光在此驻足,沉积的时间记忆被友人翻起,一些历史斑斓的化石碎片,在脑海里闪烁多种光彩。在青岛,几日的小小逗留,一颗南北奔波的心便若出离世外。

我喜欢海鸥迎风飞翔的姿态,振翅俯仰之间,阳光拂过后掠的翼沿,镀亮一张金色弯弓。无数多的姿态,构成世界的精巧与大拙,如永不止息的海涛。季节令街树——法国梧桐树冠纷杂的三角叶释离橙色意韵。青岛湾,退潮后的海礁,暗绿的海藻披挂礁壁之上,灵动的小蟹急速退隐洇水的礁缝,些许小的海水,如一滩清泉,有孩童在捕捞小的虾米,捉鱼摸虾,是童年的天性嘛。

吃虾是充满程序之魅的,青岛近时流行吃烤虾,是将虾用微波炉烤制,虾壳业已起层,饱满的虾仁略略收缩,艳红的虾因此褪色,是一钩浅红,便是可以将虾壳也吃掉,失水的虾柔韧耐嚼,减少些许鲜气,添了几丝干香。然一个外客,终是喜欢吃鲜虾,一碟红艳的虾,恰是有无数金钩钓客,望之不可以释然。在青岛吃虾,徒手拈起,择头,剥壳,蘸酱油调料,送入口中,剔离酱味之后,是甜柔的绵鲜。今番与青年作家刘宜庆兄在金灯塔酒店品饮,这是第二次光顾金灯塔了,它有一个妙处,便是足有四米高的大厅正墙,全为玻璃嵌制,阳光透过玻璃墙照耀着食者,餐桌托起一片阳光明媚的心情。斟酒,宜庆兄牵了两只虾的长须将虾递送我的碟上,说,牵须一下。忽然一动,牵须?谦虚?东道主待客,大抵要给客人上菜的,牵虾之须得之“谦虚”,便获禅意了。

喜欢这样对桌而坐,讲谈文字,品评青啤,漫不经心地剥虾,或悉心地品味阳光下的精致味道,悠然于世外,如驻心灵驿站的小憩,旅程的风便退却很远。一只金钩的虾,一瓶凉爽的青啤,一位敞开胸怀的文友,也许还有一些阳光,就闪存于记忆之中,从此想念青岛,会有一打的意象铺陈,于漂泊的人生,亦有一个城市可以挂念吗?我爱青岛,是一样禅意的俘获。尤是美丽岛的历史碎片,梦时,如是一轮海月的一瞥。

正文 那山那水

车到木鱼镇,从旅游意义出发,即已经到了神农架,因其已经开发的旅游景点皆在木鱼镇周边。木鱼镇早年叫做木鱼坪,神农架这地方,叫坪和垭的地方特别多,坪指山间的平地,垭指两山的狭窄地方,从字义解,木鱼坪则不如叫木鱼垭,然而那都是人家的地名,如一个人姓名,不过一个符号尔。但是,也有些不得其解的,山水从来不属个人所有,人名可以一父定音。所以,我问导游,楚林宾馆对面的山叫什么山,她说叫象山。我问,为什么叫象山?她说,山长得像大象。问山脚农民,农民说,这山叫白毛尖。这景况弄得我有点茫然,再追问导游,导游说,神农架的许多山水,尚不及取名,你看得喜欢,不妨给它们取一些好听的名字。我觉得,这是有趣的事情,我来写神农架的山水,还可以按自己的爱好给它们取名,问题是,我给神农架的山水取了名字,谁认呢?或者说,它本已有名,而我不知,却徒劳地给它们取了新的名字,多少年后再回来,那山又叫出一个令我陌生的名字了。

山水之名,是一个约定俗成罢,木鱼坪中的河,便就叫木鱼河了。但是,有的河也不是一名以终,比如流过新华乡的那条河,上段叫龙口河,随之叫龙畈河,马家河,后面叫平水河,看上去都是一条河。可能是河太长,一名不足以冠之,如长江,中游也叫荆江,下游叫扬子江。细细想来,山水之名,还不完全是一种符号,其中含有一些信息,或者取名者试图让其承载相应的信息,我就此问胡振林,为何神农架的山有那么多的名字?胡振林先生答,老百姓取山名比较主观,姓胡的人会叫他那座山为胡家山,而姓古的人则叫它古家山了,只看谁叫得响罢。

在信息不通达,又未经权威介入,山水之名,多有旁出,这是令风景的写作者头疼之事,以前对旧时文人名什么,字什么,号什么的挺不耐烦,不过是一头生物罢了,取那么些名、字、号,端的是想与大众拉开距离。或者,是担心有所重名么?神农架的风景垭,以前叫巴东垭,经规划人员考证,神农架有两个巴东垭,就把鸭子口里面的巴东垭改名风景垭。山有重名,这不是新闻,西塞山据称就有三个,赤壁则多达九个,在下去看过的赤壁,就有黄州、蒲坼(现改赤壁市)和武昌金口的赤壁,武昌金口的赤壁,问当地老乡,有另名叫“金鸡看玉米”,因那赤壁,如仰视的金鸡,且江心有一沙洲,玉米状。这些赤壁,不外乎都称是三国古战场,但是那水中的战场,真不好说,因为长江边多红石,重庆那地方,索性叫它红岩。

唉,难怪过去赞人坐不改名,行不更姓的,姓名是一个重要的事情呢。只道是像神农架这样的多山地区,山水名字一多,对人的记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那巨厚的地方志翻一翻都令人惊惧,在神农架转了一大圈,强闻博记也只记下几个要冲地名,且大多与旁事关联,豹儿洞:有老虎吃过人;高白崖:姓高的人家住的崖上,却是因为高林是负责我的行程联络的人,那是他的家乡;松柏:区政府所在地;玉泉河:下去游过泳;阳日:上化石山拣过化石;红坪画廊:风光秀丽;天生桥:有山形如桥;宋洛:在那里喝酒喝醉了;大九湖:未去,便是遗憾的记忆。然而,记忆最深的名字是牛栏头,那里有最后一户人家。

正文 外婆的腊肉糍粑

有一段时间,外婆总是搬家,去县城看她也是看不到,恰好地质队在城东面勘探湖底,我被派往那边工作。去工地如果坐汽车就走大王湖边的公路,走路则抄小路走寡妇堤。寡妇堤有一个凄美的传说,是婆媳失去了夫婿后集资修起来的长堤,当时不觉其特别有意义,现在想到那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拍击着长堤,风中有湖鸥划着弧线飞起飞落,就有一别样情绪荡漾开来,因为她们的夫婿都是沉船湖波的。我有一段时间就选择寡妇堤独自行走,我喜欢听那浪拍打着浪的清脆的波涛声。

那一天,我就沿着县城边的湖岸走,隐约地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喊我:清儿,清儿!我回头一望,竟是外婆一手拄拐杖一手遮额望着我喊,我心头一热,转过身来跳着向外婆跑去。好久没有见到外婆了,我真的不敢相信在湖边能见到外婆,她以前是住在前进街,后来搬到民主街,是何时又搬到湖边来的呢?

我坐下来,门外就是喧腾的波涛,湖鸥和飞扬的柳丝,外婆就去给我做吃的。外婆一边跟我说话,问我工作是不是有进步,一边用一根铁条捅铁炉中的蜂窝煤,捅得白煤灰从蓝色火苗的孔中飞起。然后搁上铁锅,舀上水,外婆拄着拐杖去橱柜前取物品。

这是一种我至今也叫不出来的食品,我一直将它叫成腊肉糍粑,外婆给我盛到桌上的大碗里时,它是热气腾腾的,顿时令饥肠辘辘的我,涌起了一股巨大的渴望,满口生津是完全正确的。碗中有白的糍粑,赤红的高粱粑,在锅中小煎有金黄焦点的腊肉,还有青葱的“上海青”小白菜以及细碎的葱花。

汤有一些咸,漂荡着腊肉的味道,糍粑和高粱粑糯软,白菜青嫩,嚼一口腊肉,腊肉释出焦香,再嚼一口糍粑,就是有了一味糯软的腊味,这个味道随着糍粑被嚼扁或拉长,随即被咽成一个团状,喝一口汤,汤中又有米味的醇厚,咸鲜的旧味新知。我看一眼外婆,外婆祥和地看着我,她的黑发中渗出一些银丝,她关注地审视着我吃东西的姿态。外婆是一个有洁癖的人,她的头发总是一丝不乱,她念佛,记得以前的早晨她总是坐起握着佛珠念经。见到外婆鼓励的目光,我就又挑起一个圆形并印有梅花图案的高粱粑,这是糯高粱的粉和水用刻模印制的,煮熟了它极其地绵软,以至在舌尖挑起它翻面时,高粱粑就严严实实地贴在上腭上,它闷住敏感的上腭,令上腭传达出一种极端的突如其来的微细颤栗。此刻,只有嚼一口白菜清口,就如打开窗子,让清新的气流席卷温暖熟悉的空气。

吃完一大碗糍粑腊肉,额头上渗出汗珠,暖意已渗透全身。我再抬头看一眼外婆,外婆微笑着弯起眉,嘴角微微上挑,慈祥的目光源源而来地传达给我一种信息,她在欣赏我的饥吞之相呢。

正文 板壁岩

板壁岩恰可以与人生的一个阶段的际遇重合,它从简单平淡的叙述开始,一片小的漫坡,立着稀疏零散或密集成组的石峰,此处一如既往地与俗世间人的想象作对,拔地而起的巨石,却秃了顶端,且在顶上生了一层绿。那些错落的石峰,又是锋芒毕露,惟石峰的尖,却斜生着,循着植被倾斜的方向指往天空,这就是构成了一个集体的气势。那石,是分层的,斜向层层的积高,它是地球的大书,记录着十数亿年神农架构成的秘密。也是这样的石相,让人叫成了板壁岩。

想象箭竹青葱的时代,板壁岩是一任的竹浪波伏,而坚石如岛,这景色在一个呈抛弧线的半圆形山头上,端的给人生的梦一个异样的情境,由最柔韧与最坚硬的物质组成一片风景,它仿若是一部地貌哲学,在天蓝云白的背景下,似乎可以与创世纪什么的相关联,而此处恰是野人出没的地方。可是今时,遇到了箭竹枯朽,板壁岩便有了双重的苍悠,只有那伞形的巴山冷杉,间或从板壁岩间拔地而起,撑起一簇悠悠绿意。绿着的还有细叶黄杨、高山杜鹃、点地梅、崩芝麻等等,那崩芝麻,有一种神奇的果实,摘了握于掌心,它的荚会因手掌的温度而自动炸开,崩出绿的小芝麻般的种子,故俗称其为崩芝麻。崩芝麻的叶子可食,尤下在排骨或腊蹄子火锅里,滑嫩而清爽。

我走在板壁岩中,遇到一种小小的昆虫,神农架人称其为好蜂子,它是一种肉食昆虫,它喜欢飞落到人的鼻子和耳朵上,它却是不伤的人的,于人来说,比采蜜的蜜蜂还要善良。我的美女向导韩菊,被好蜂子看上了,总是有好蜂子要落在她的鼻尖,吓得她哇哇的叫,她那个小小的美丽的鼻子,连小蜂子也热爱,可见爱美之心,是人虫共有之。

此情此境,只道是十分的陌生,然渐往板壁岩中走去,又仿佛在记忆里,有过悠远的经历,像是有一部旧电影在脑海里放映,我们果真曾在此游历过?我们野人般的先祖,或先祖般的野人,在此留下过许多的痕迹,我把记忆移到苏州园林,那里不就是多了许多假石山而闻名世界么?如是苏州园林,是否移植了先祖的记忆?待进入板壁岩风景中心,可见石峰林立,曲径通幽,石峡走廊,石洞和石阶,尽是一个天雕神琢的家园景观。设若是在箭竹的繁盛期,漫山绿波拂摇,石林间幽然别致,所谓江南园林的别有洞天,恰是板壁岩的真实写照。我不敢说江南园林一定是抄袭了板壁岩,然细观之,江南园林与板壁岩的文化熔点是为同质,我想说的是,现代人的园林,一定是依据远久的风景记忆符码所复制。如是从物产与生存的关系来考证板壁岩,则不能排除板壁岩也是一个野人公园,这儿缺少果木,估计也较少有野人可猎的动物。假设野人是到板壁岩来恋爱与休闲,似乎也没有什么道理好驳,却是今人至此休闲与恋爱,亦是可以体验到人为自然之子,在天工般奇巧的风景里,爱情指数也是上升着的。

正文 猪肉颂

净洗锅,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一代文豪,被发配到黄州当团练副使时,悉心研究美食,居然缔造了“东坡肉”这样伟大而流传千古的作品。《猪肉颂》便是在发明“东坡肉”后所作,初始名叫《炖肉歌》,读过“东坡肉”这部著名作品的人无法计数,岂又是《念奴娇&amp;#8226;赤壁怀古》可以相比较?可贵之处是“东坡肉”不是印刷出版,它是文火细炖。

“信阳小煎”是我在前人已经创造的回锅肉基础上,再进行技术革新的。这个灵感来源于我新近喝的两种茶,一是太湖洞庭山之碧螺春,一是信阳毛尖,我将两种茶交替喝。味道青烈的绿茶,我以为顶级就是信阳毛尖,吴县碧螺春不及其烈,却是得之青郁,不可同比。茶汤是解腻之王,可以用之造肉吧?想到此,我去八里桥市场买回一块五花猪肉,放锅里,搁两块姜、一块桂皮、两枚八角、小撮花椒、一两信阳毛尖,文火细煮。煮得久,一锅绿茶,青青气息弥漫,浸入肉丝,至肉烂极,就倒去肉汤,切小薄肉片,放锅里小煎,佐豆干、茶菇、阳江姜豉,中火炒,炒至豆干有焦感,放香芹,待香芹熟起锅。此肉绝无腻味,瘦肉处含干烧肉香,肥肉处回荡着回锅肉的悠悠绵香,豆干与香芹,两样植物的种子与茎叶,味道是与肉香同在,细吃,耐嚼得很,又喝了些二锅头。<dfn>?99lib?</dfn>

一块五花肉,可以做许多碟菜的。二次,我就切了小薄肉片,纯煎,只放了一点香芹,感觉是比上餐做得要好,遂给其取名为“信阳小煎”,主要是因为选用了信阳毛尖煮猪肉。今后想再用安溪铁观音、京华茉莉花茶及咸宁桂花各试一遍,我想说这个世界本无腻,只要是吃得香,就是活得正确。

正文 总有那一片蛙声

在南国的时候,我的窗前有那么一块低洼的草地,春天的日子来临,它便会生长许多的小草,甚至开出一些小小的花朵,招引一些蜜蜂在那里抖着金翅嗡嗡地飞。许多小孩子们,很喜欢在那块草地上采花或者玩一些他们认为好玩的游戏。这样的日子总是很温馨的,因为阳光、花草和小孩子们,足以把春天装点得美丽而又亲切,让人忍不住掩卷,心驰神往。但是在五月的时节,就会有一场场的雨水降临,雨水把草地旁的冬青树洗得很绿,那种很清凉的绿,并且注满整个的草地。于是孩子们用纸折起小小的洁白的纸船,来到草地那片水洼子上,启航他们的小小的梦想。

唯有月夜,那块草地是完全属于我的。这时候夜安睡了,一轮皎洁的月儿来到水洼子上,映得那水好一片白。在白水之上,忽然有不知来于何处的小蛙,欢快地跌跌地跳跃,仿佛是要把那一轮月儿从水中端详个究竟,或者坐在月儿之上,让月儿浮托它走。小蛙们如同孩子,待它们游戏得尽情的时候,就一齐坐在水上唱歌。那就是在我的生命中离不去的蛙声了。惯于在夜里读书和写作的我,就极爱着那一扇窗,起起伏伏的蛙声,能让我的思绪飘浮,进入这样一个季节深处。

但我却没有了南国的那一扇窗子,羁旅北京的日子长长,我的窗前,纵是也有这样一块草地,一簇绿柳,在春天的阳光里,还会有一树杏花装点。但是北国没有雨季,我看不到小孩子们折纸船的情景。北京是要到七月或者八月才会有雨,那是槐花开放的时节了。北京的雨会与槐花下了一街,一街的槐花雨把整个日子都流淌得芬芬芳芳,但即是这样的雨,仍不会积上一洼水,引来天使一般的小蛙,所以即使雨后有月,她也在这芬芳里找不到栖落和梳洗的地方。

我固执地想,如是北京的槐花雨能够积成一个洼子,这样一个清浅的弥漫着槐花芬芳的水洼子,有一轮皎月把水映得银银的白,有一群天使般的小蛙,它们围着月儿唱歌,那该是多么的好啊。我常常在雨后的北京的夜里出走,我以为我是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它就在某一扇窗下,甚至那窗前也有一个痴情展卷的学子,甚至水边,还留着孩童戏水的赤足的脚印。可是,我的出走,却并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地方,我想终归是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是我没有找见它罢了。

居京的月夜,于我它是散文化的时光,我在键盘上演绎着一个个的梦,情至深处,会忽然在某一段落,浮起一片蛙声,是南国的春宵里那天真烂漫的蛙鸣,初是浅浅低低的几声,孤独而悠远,渐渐地汇合起蛙的合唱,且愈来愈临近我的窗,仿佛就在那一簇柳下。此时人便恍惚地进入以往的时光,一颗羁旅中的心,忽然的一热,为之深深的感动。但待我有心凝神细细地聆听,却发现窗外是一片寂静,静得月的清辉飘落到柳叶儿上发生的细小的沙沙声都能够听到,只是没有了蛙声。哦,此时的我,这才感到深深的失落,原来那一片蛙声,它源于我的梦里,或者说,是那永远也拂不去的幻听了。

春天的今夜,便又是这样,我打开了电脑,轻轻地敲出一段怀想的文字,不觉间窗外就有了一片蛙声,是如许的亲切,如许的温馨,它拂动着春夜的暖风,沿了情感的脉络缕缕入心。然我猛然地觉醒,却分明是,寂夜无边!人不由地发现,那暖暖的一缕情思,竟也就化成两滴浸冷的泪珠,冰凌般的挂在两腮。

正文 腌笃鲜

腌笃鲜是沪菜系具有根性的菜肴,典型的汉民族农耕文明的产物。腌笃鲜的大意是腌炖鲜,这道菜的原生地包括江浙大地,在杭州也叫咸笃鲜,融世俗的陈香与鲜香于一锅,从而获得陈香与鲜香融合后鲜咸宽厚的醇芳。用直观的例子形容,它类同苏州园林盆景的审美意趣,老根新芽,弥久的时光与新鲜的生长交相辉映,二极合一,腌笃鲜是比较好地将中国儒家中庸哲学在烹饪术上表达。

腌笃鲜的用料取鲜猪肉、鲜笋和腌制猪肉三样,佐以黄酒调味,加一点火腿吊味亦佳。炖制之前,腌肉浸泡脱咸,鲜肉取蹄肉,笋是从山上刚挖的鲜笋为上品,腌肉与鲜肉可以沙锅合炖,也可以分开炖汤再入一锅加笋猛火合炖,成品腌笃鲜的口感是“汤汁浓白厚醇,肉绵笋脆,滚烫香鲜”。掌握火候极其重要,浑然天成的交融感为腌笃鲜的至高境界,腌笃鲜取的是汤。在绵绵梅雨、凉风浸淫的江南,有一口腌笃鲜鲜咸浓厚的滚汤入口,会体验到通身的湿凉顿去,汤热入腹,暖力渐升,它是与酒不同的一种热身之物,又在味觉上获得咸鲜香醇之快,实在是体现了江浙和沪人温柔敦厚的性格。

腌笃鲜的菜名和它的内容组合,均有去极端的中庸调和价值取向,它几乎是中国烹饪的思想内核,相同的还有鲜笋炒腊肉,豆瓣鲫鱼,蘑菇炖小鸡等的味道组合,陈鲜对克,新旧交融,在互相抵消对方特质的过程中融合出一个新境,宽厚得体,拓展味域。它也是地理、气候、物产、农耕与生活方式积淀的烹饪表现,江南水乡旷宇,恒新知味。

腌笃鲜应该是上海本帮菜,曾在北京大北窑与阿文有一次关于沪菜的交谈。阿文在北京开有五个阿文菜馆,他将沪菜系的本帮菜与海派菜分类尤细,阿文推广的是本帮菜。以阿文的分类法判断,腌笃鲜应该属于本帮菜,第一是本帮菜发源于江浙乡土,海派菜受移植的粤菜改良;第二是本帮菜多取料于地产与河鲜,海派菜主打海鲜。在央视全国第二届烹饪大赛上,我请教一道做评委的上海美食评论家江礼,他认为沪菜系如今已有无数派,各种改良主义风味频仍登场,这境况恰如北京及其他大都市,新世纪初是一个文化大融合的时代。以未受融合的情况看,腌笃鲜也属于本帮菜。关于腌笃鲜的本帮与海派的隶属追究,是想借机言明,食界已有将腌笃鲜划归海派的趋势,即便是上海人认同这个划归,我以为理由仍不充分,腌笃鲜有沪菜的根性是不可怀疑的,因此坐定了本帮菜的席位。

正文 乡村铁匠

太尉林马家是个移民村落,清中叶建村,它在一家即将“关破”的工厂—大冶有色金属公司机修厂东墙外,村边有一条路,通往马家垸,今年马家垸水库已经干裂见底,荷叶、菖蒲、茭白的苗都陆续干枯。其北望东方山,东邻黄荆山,南滨罗桥湖与四棵湖,东方山庙据说为中唐时期达摩所建。我时常到此散步,听村中铁匠铺铁锤叮当,以为村中自有铁匠,或建设了村办工厂。因此,在一次去山中散步的返回途中,特意寻着铁锤声入村,到达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铁匠铺。

铁匠铺门口坐着一个中年汉子,赤裸上身,棕色胸脯,目光黑亮,但习惯性微闭,坐以养神。铺内是一青年,他则是掌钳人,正在修打砍刀的弯尖。他也是赤裸上身,深棕色皮肤,浑身肌肉结实匀称,此时将身体弯成一张弓。在铁匠行内,一手握钳,一手握锤的人是为师傅,如厨师的掌勺人。抡大锤者,只是按照师傅的意旨猛烈挥锤。铁匠间有“锤语”,师傅小锤的单击与连击,轻击与重击,均为“锤语”,如果师傅连续重击,那抡大锤者打起铁来,才算是痛快。不过,太尉林马家我遇到这家铁匠铺,是以打茅刀与砍柴刀为主业。茅刀是半月形的用以割茅草的刀,装柄后呈“7”形,是向回割的割刀,砍刀也是呈“7”字形,但上勾的重要性已经降低,它的正面有长刃,其功能主要为砍,兼带有勾亦可割。铁匠师傅已经进行到后面的精打,所以助手可以到外面剩凉了。

铁匠来自安徽太湖,年龄30左右,10岁学徒开始打铁生涯,至今已经有20年,正式独立掌门已经十年,按此推算,他在湖北武昌独立门户打铁是2年,在湖北大冶市金牛镇打铁是8年,这位周姓的铁匠师傅对他的金牛经历言溢于表。我坐在他的铁砧对面,我看他采用的制刀原料均为热轧碳素钢板,周先生介绍在30—40号之间,又是精打,所以不会有特别多的火星飞溅,且我身后有一电风扇吹拂,它抑制了火星的直行。铁匠师傅进入修打刀刃工序,他一边打铁一边与我聊天。铁匠师傅姓周,金牛的8年打铁历程他之所以念念不忘,乃金牛是产名刀之地,金牛人会经商,旧时武汉、长沙、上海均有金牛帮,有些类似于温州人,而金牛菜刀在民国时已经是名产,金牛另一名产是千张皮(豆腐类),其地理位置是大冶、鄂州、咸宁和武汉江夏区的结合带,境内有两条重要的河流,一为虬川河,一为高河。清时闻名于世的虬川书院遗址上是现在的大冶二中,书院无迹可寻。高河发源于通山,据称闯王李自成葬身于此,高河流经金牛境内注入古吴都鄂州市的梁子湖,十几年前,我常去高河夜间叉鱼,是执矿用电石灯。高河边约五里路,有一胡丙贵村,这个村子建在鄂王城上。鄂王城的土城墙依稀可辩,其现在的路仍接着古城门的缺口,村长称亲眼见过鄂王城的平面图。未经论证的考古消息称,鄂王熊红曾建城于此,但终于弃城,也未图楚国都东移。茗山余国柱的同乡余丙贤先生认为,其尺寸与王城不符,可能是行宫。铁匠周先生对金牛镇、高河及鄂王城等均十分熟悉,这当然令人确信他曾在金牛打铁,便也就有了师出名门之意。

太尉林马家估计有三到四家铁匠铺,周先生称,他打制的砍刀、茅刀均采取批发销售,我猜想是这个原因让他没有选择临街区域建设铁匠铺。一把砍刀约七至八两,感觉在交流中,铁匠周先生习惯性采用不确定数据,比如三四十号钢,七八两重等等,我发现此中有一种留有余地的从容,非他本身算计不精确。周先生打制一把砍刀的成本为三元,批发价每把五元,即一把砍刀可赚加工费二元。一个工作日可打制砍刀20把,毛利为40元,租房两间,每日房租2元,合上夫人、孩子(刚满月)的当日伙食费总计为10元,他称之为日花销一张,余有30元,另要支付助手工资,具体数目不详,如是10元,则纯利为20元。此中应计算铁匠夫人的保洁、烧饭及其他辅助工作的劳务费。到吃午饭时,周先生请我吃饭,我没有吃,我看他们是煎了一锅鸡蛋,用煎鸡蛋煮汤下面条,这是比较便宜的美食。

然而。他那铁匠炉上吊着的黑糊糊的鼎罐里,却飘来极香的味道。我印象中,铁匠搞吃的属一流,因为他有一个好打铁炉,平时炉子上吊着的鼎罐,里面一定有好内容,炖什么都香,此番他揭开盖,黄豆炖猪手,当地叫法,就是黄豆炖猪脚。如果铁匠要炒菜呢?那也很容易,他只把锅放在打铁炉上,拉动几下风箱,那火就猛升起来了,放菜放入锅里,再猛拉几下风箱,呼拉拉的,火大得会窜上热锅。

周先生揭开鼎罐有盖子,猪手炖融了,看上去很烂,黄豆十分饱满,圆滚滚的,泛着诱人的光泽。可是,我已经说不吃了,这样坐在铁匠炉边,一边听他讲故事,一边吃猪手喝酒,才是人生当中快意加惬意呢。我坚持不吃,周先生也不再劝,他用勺子将猪炖黄豆和炖猪手一勺一勺挖出来,装进一个白陶钵里,那香的很难抗拒,我去要抵抗到底了,也许世界再没有比铁匠炉煨菜好,那是出上品的地方。

周先生的砍刀没有夹钢,周先生介绍说,夹钢的砍刀要卖到八元一把,这个价位销路不好,好像农民购买砍刀的心理价位在10元以内,打夹钢砍刀要增加工序,而且繁琐,夹钢的钢材也需增加材料成本,因为夹钢要使用60号高碳钢,所以会比非夹钢砍刀每把增加3元。5元一把的砍刀由零售商批发去以后,加价卖到6—7元一把,故8元的夹钢砍刀加上零售价以后,销路就比较差了。另外,他们还面临同行的激烈竞争。

关于财富,周先生认为,手艺人发不了财,要发财必须经商,手艺人不会缺钱花,但是赚了钱刚好就花掉了,没有积累。周先生也问我从事什么职业,我说做文字职业,看看风景,吃吃美食,写出来给报刊换稿费,然后拿着稿费再去看看吃吃,周先生认为,我这种职业比较好,属于智力劳动。他说,你从事这个职业,就必须去看天柱山,那才是真正的美景。回来查地图,我发现天柱山在太湖边上,那里是周先生家乡。有关职业与财富,我们达到一个共识,即农民收入最低,劳动量最高,匠人收入高一些,劳动量稍高,智力劳动收入高,体力支出较低。但是,三种职业都不能与经商比,经商是积累财富的重要途径,不过经商风险较大,包括智力劳动,相对安全又有收入的仍是工匠,即手艺人。

正文 去到南方的山冈上

山间常有奇美之声。在南方,在南方的山冈上,你不禁会悄然地迷失,走入永新的岁月。比如在这样的春天,漫山的野蔷薇开了,一簇簇白的蔷薇花,有若飘在山腰上的云朵,则又把如许的清芳弥漫,使阳光也香香的亮在山冈上,绿叶间。还有清的泉,叮咚有声地浮着野蔷薇那清芳不住地往着山外流去。在这样的清芳里,宁静中,忽然有黄鹏的啼鸣,来自那幽谷的某一处,使雾也飘动,阳光也灿亮,那是一种极其清丽的声音。或者有时并不是黄鹏,而是麻竹鸡,它的声音里荡漾着一种竹子的清甜和青翠,还有青竹管一样的柔滑。假设有山喜鹊,它站在林间某一块有阳光的大山石上,喳喳喳地亮起嗓子,给了山间一种平和安详。甚至是山林里一群树蛙,忽然鼓舌鸣噪,也要给人一种奇异。

今年的旧历年以后,桃花早早地开放了,野蔷薇也不例外,山间的小小的田地上的油菜花也举起束束金黄。这个时节的山冈,对我充满诱惑。我邀了友人,扛起久长时间不曾摸过的猎枪往着山冈上去,这时候的野兔也从深山里往着山外来了,它们喜欢向阳的坡上那青嫩的叶子,但我未曾梦想有什么猎获,因为我只想重温一个猎人的梦,想想在年少时,作为地质队员的种种经历,心里会有缕缕豪情漾动。但如今的我,又怎能跑得过那些山中小兽?又怎找得回那多梦时节的矫健和激情呢?我以为我的猎枪有了某种装饰的意味,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么?

久别的南方山冈仍是那样的熟悉,它仍是在我的梦中一样,一些淡蓝的小花以及斑斓的小蕈,在林间静静地立着,小蜜蜂和花蝴蝶纷纷抖动翅膀,往来翩飞。松针上的小水珠,仍旧和从前一样,亮着点点斑斓的阳光。至于我称之为地茶的一种贴地而生的小小的植物,它们也举着两片小的绿叶,还有一些苔藓,开始在青石板上绿开来了。

这多么符合我的梦境,毕竟我远别南方,漂泊有年,人像那逐波的浮萍,无根无着,任由一种流动的外力推涌,或拍击,天涯海角,天高地远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我的生命,将在这样的无休无止的漂泊中度过,开始和终结。所以,我挂念着的南方,我深情怀念着的南方山冈,它始终是我精神的家园。岁月果真还是那样,在南方的山冈上,我无法分清这是十年以前还是十年以后,那只悠然啼鸣的黄鹂鸟,还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一只?我只是这样有些任性地行走在我的南方,我南方的山冈上,我永远的梦境中。

身体渐渐有些热了,在林间的乱石和虬藤间行走,虽然是有着行走的情趣,也有着行走的艰难,随着太阳高高的升起,山雾也渐渐地疏散,地上爬行的百节虫、金龟子,也比较有了劲头,而松针上的露珠也开始滴落,连同那露珠上的斑斓的光彩。确实,眼前的一幕幕,都如同过去的时光的再现。当我终于走出幽谷,来到一处向阳的坡上,我的心情悠扬地飞动。这是一片松树林,有笔立的几人合抱粗的巨松,也有被雷电拦腰击断,却仍苍莽地横出巨大枝杆的苍松,地上有一层柔柔的金黄松针。风来,松林发出阵阵和谐的松涛,身上立时感受到幽幽的清凉。

松涛是这样喧嚣又悠远,它有着浩浩的气势,波伏如潮,大起大落,时又悠然平和,淡淡而舒缓。我的心情,被松涛抚摸,被松涛涌动,遂觉时间苍然而久远。我放下猎枪,找到一块青石板,铺上一层柔软的金黄松针,在此间坐下,望着被松枝抚蓝的那一方小小的天,一任松涛将我浮托而起,飘飘然然,天荒地远。这时候,时间在倒转,岁月在回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不知道回转去多久,但我觉得是回转去好久、好久。我没了什么欲望,没了什么想念,甚至连我自己也融入到涛声里,松涛已然成为我的呼吸,南方山冈不老的呼吸。

在一刹那,一点点松涛休止的间隙,我忽然想,我如果是在此间搭上一个草棚,住在松林,日日静静地聆听松涛,哪里也不要去,那是有多美?白天,可以坐听松涛,也可以在松涛声里,去种一块小小的菜地,或者花圃,入夜,夜的松涛,怎又不叫人向往?夜,山月悄然升起,月儿皎皎的,洗净了一般,山冈上弥漫着月的清辉,月辉淡淡飘忽,如丝如缕,只有悄悄的风,抚动千万松针,摇响如诉如歌的涛音,这永世的涛音里,沉浸着月沉浸着梦沉浸着地远高天,这样的坐在月辉下的草棚里,吟咏着心爱的诗歌,或吹一支萧,或弹一只吉他,或者索性斟上一杯老酒,慢慢地品饮,这情境用什么可以换得?

我终于是听到久长时间里不曾听到的松涛了,我想,旧历年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我也将要像候鸟一样,飞往北方去。哦,南方,我能够带走你的什么呢?只有这如诉如歌的松涛,只有它,我把它听入心底,在最不容易被市声侵扰的部位,然后,在北方的某些个夜里,独自静静地回放与怀想,我的南方山冈上永远的松涛,我生命中的声音。

正文 简约的丰盛

有时候看翻译语言很有味道,或许它的原文的味道鲜美得可以,翻译语言去掉一些原文枝蔓,简洁精确的表达猛然精神了面对面的松散表述。翻译语是第三种语言,简约而丰盛,读之有趣,精确或误解临摹释溢内蕴。《彼岸视点》(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中有一篇《古老中国独特的餐桌礼仪与圣人崇拜》(卡纳斯&amp;#8226;朱诺1938年),对中国餐桌礼仪描写道:

最尊贵的客人都坐在左位,因为只有在这个位置上,主人才能以最优雅、最高贵的方式向他表示在这个场合中必须表达的礼仪。主人身居右位,他能容易地用筷子夹起各种细小精致的菜肴,或是将它放在客人面前的碟子里,或是直接将它放入客人的嘴里。反之若此时客人坐在他的右面,那就非常不方便了。出于礼仪,客人必须强迫自己在这餐饭中塞下过量的食物,以表示对这宴席的欣赏感谢。他不能在自己的碗里剩下任何东西。他会当着主人的面打嗝,表示自己这顿饭吃得非常满意。

有关冬天,朱诺写道:在许多地方,他们在灶上铺上砖床度过寒冷的夜晚;而在连这种灶也没有的地方,人们只能靠一层层的衣服御寒,穿得很多,以致都不怎么能活动了。他们在手上携着一个小篮子似的暖手炉,里面装着发热的木炭。

还有家庭婚姻:男孩和女孩还是婴儿时便定亲了,长大后便结成夫妻。这个将来的新娘来到夫家,成为其婆婆的女仆,只要婆婆活着一天,她便得侍奉一天。在中国处处可以看到这样的小村庄,他们全都是一家人,甚至于整个城市都是同一血脉。

北方人睡的炕,我开始也觉得他们是睡在灶上,还令人担心他们在熟睡的时候,会将屁股烤焦了。不过,我相信他们会在暗中设一个机关,以备在屁股烤焦以前报警。《彼岸视点》是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探险队来中国考察的产物,它主要是反映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极富挑战性。

为中国写作《中国科技史》的科技史学家英国人李约瑟博士笔下的景亦简约得很,看过令人不忘。他有一段关于昆明的描写有味道,不过,我还是喜欢他对竹子的描写,这能体现他的科技史学家的观察与思维逻辑:中国多山,因此在山上开凿梯田非常必要。稻田看上去就像山坡上的巨大台阶,常常一块梯田可能只有十二英尺宽。另一个差异是河岸边山坡上成片的竹林。从远处看,比如从江轮上看,新奇繁茂的枝叶使竹林像正在展开的爆炸气浪。几百年来,中国人将嫩竹笋作为食物,完全成长的主干被制成纤藤、缆绳、滑竿和箩筐,以及用做篱笆、建筑房屋。现在用于制造飞机和滑翔机,竹子纤维的拉力强度特别高。当然,竹子也用来造纸。(《李约瑟游记》贵州人民出版社)

我欣赏李约瑟先生将竹海看成是爆炸后的气浪的描写,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南方的竹海,竹浪滔天,大风吹过,竹浪深浅交织,浪涌波伏,直把时间耕耘进了山谷,巨樟与红枫的深渊,水上浮满了白云。

正文 江南落雪

江南的冬天,总也是会落雪的。今年的冬天和往常的冬天一样,我从北京回到江南山坳上的小镇,就逢上了一场小雪,山野是一片的白。久长的时间里没有听到的八哥的叫声,也悉数地听到了,它们栖落在满是白雪的冬青树上,把叶子上的雪粉儿抖得纷纷扬扬,还原出冬青树的新鲜的绿色。旧历年已是很近了,城里已经禁绝的鞭炮,在小镇上仍是间或地哗嘭响起,老屋的房头,还有米泡机吱吱地摇着。

但江南的雪,却总也新鲜,它是江南的冬天里开放的昙花,美丽且短暂。所以江南人士,也总要怀着赏花的心情看雪,对那忽然一夜间白茫茫的山野感到无比的新奇。即便你是北方人,怕也会要对江南的雪发生别一样的心情。因为这里的雪,它生得很嫩,像小鸡小鸭雏儿的绒毛,很轻很轻地覆盖在山野上,稍有阳光的触摸,它们就承受不住,会溶为清清的水滴,洗出泥土上的新绿。

我想,唯有现在,江南落雪的景致才符合我的心情。无论是时间走的久,或者路途上奔走的远,回到了江南,我的在冬天里仍然漫山披绿的江南,我的风中飞翔着许多精灵般小鸟的江南,雪飘然而落,它无比的洁净的白,可以拂去我无尽的旅尘。我现在站在阳台上,看雪花悠悠飘落,渐渐积白了山野的心情,这大山深处的寂静,我亲切的往昔今昔。

落雪的江南,无论如何很值得一看,即是匆匆一瞥,也能够留下久长的记忆。现在,雪白了满山,又从山中扯出一条涧来,涧上是些白的胖乎乎的卵石,清泉扭出一道乌亮,潺潺地往着山外流去。而田间白茫茫,近看另有风景,因为那雪间,总有一些盖不住的青苗,探出几片青青的叶子,还有一些冬天开放的小黄花,它们也会在雪中亮出几朵惊喜。水塘中更能见到一些水鸟,它们在一些枯荷间游弋,被雪挤得小了的空间未曾使水鸟感到困难。放眼看那山间的农户,红墙黑瓦的房屋,已让白雪压得低矮,一缕淡蓝的炊烟,袅袅地飘往山中,屋后的竹,也垂下了枝头。这似乎还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落雪的江南,特别是我的山拗上的小镇,落雪以后,会有一种宁静,一种忽然而至的洁净,单纯和悠然。还有,毕竟江南有莽莽群山,雄峰耸立,波迭起伏,大写意地横亘在天地之间。而神秘的苍郁的森林,俱由雪来铺陈,山几乎成为白的群山,雪的群山,间或露出一两处褐色的山崖,绿的植被,红的梅花,有山鹰悠悠盘旋,寂静的雪谷,幽幽传来一两声鸟啼或山麂的鸣叫,悠然而飘渺。

我以为,江南的雪景,最美丽的还不是雪野,是雪野之上,雪后一场小雨,积雪的枝头挂起无数冰凌,如水晶般透明剔亮,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千万种光芒。那红梅腊梅,满树的梅花开放,忽然悉数冻在冰凌中,就如水晶中的花了。而花的细微处被冰凌放大,清亮又朦胧,冰的千种,花的千种,构成一个美妙而神奇的童话世界。那么,加以几处残雪的点缀,几束阳光的照耀,几只鸟雀的啼鸣,几道山泉的流淌,人在其中,梦耶幻兮,不知进入何境……我的江南。

江南落雪,江南总要落雪,江南的雪总给我们以纯洁的媚态,总是风情万种地装饰着江南的冬天,这并不算很冷但还是冷着的冬天,经由时间的封存,却能够暖暖地装在我的心里,像那冷冰却又热烈着的美酒。

正文 凤阳男人:老歌新唱走四方

“说凤阳,唱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凤阳出了个朱元璋。”

正式知道凤阳这个地方,便是因为凤阳率先联产计酬,分田到户,从而引发了20世纪末叶的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这场改革涉及整个中国大陆农村,引起全世界关注中国前途之人士的关注。于是,凤阳成为中国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策源地。而非正式知道凤阳,是小时候看,写的是明太祖朱元璋,记得书中描写朱皇帝出生的一刹那,从天空的东南方坠落一颗紫星下来,正落在朱元璋家房子的天井内,只听见哇的一声,朱元璋出世了。可惜,当时没有记住出皇帝的这个地方。另外,我以前还以为皇帝都是北京土生土长的,说标准普通话,从小就在故宫大院里放风筝,有比一亿个还要多的鞭炮,长大了也不高考就直接顶职做皇帝。不然,皇帝为什么总是在北京而不是在别的城市上班呢?且都没有文凭。

朱元璋是凤阳男人,但凤阳男人不都是朱元璋,凤阳男人见有远方客人来,就自称是朱元璋爷爷的后代,实际上并非如此,朱元璋当年准备在凤阳建都,叫做中都,建设中都城时曾移民数十万人到凤阳,皇帝是不讲计划生育的,可是再不计划生育,也不会有这么多后代吧?而且好多人也并不姓朱。

算起来凤阳才是一座真正的废都,因为朱元璋建起中都城以后,却并未在凤阳立都,而是到应天(南京)称帝(1368年),结果六百年来,凤阳男人呆在中都城想入非非,以至到20世纪末分田到户时,凤阳仍是一个穷县,那个香火甚旺,青年朱元璋曾经撞过钟的龙兴寺也没能力关照这方水土的经济发展起来。

今天的凤阳男人提起20年前的分田到户仍是津津乐道,千百遍地进行一个经典回放,这境况令人好有几分感慨,做个体经济的温州农民发展起来了,坚守集体经济的南街村农民的发展也声名在外,惟有农村经济改革的带头人凤阳男人――不见其变。当年凤阳男人在山头上镶嵌的飞机上都能看见的“三年建成大寨县,誓将凤阳变昔阳”的豪言壮语,那字迹是依稀可辩的。

也许是凤阳男人的中都情结坚持作怪,凤阳男人怎么也摆脱不了榜样的影响。朱元璋于1327年出生于凤阳濠水,幼时父母双亡,先沿街乞讨,后入皇觉寺(后改称龙兴寺)做和尚,25岁那年,濠州的元军被郭子兴的农民起义军红巾军打败,元军撤退时,放火烧了朱元璋做和尚的皇觉寺,和尚没了寺庙,就无家可归,朱元璋只得到濠州城投奔郭子兴领导的红巾军参加革命。设若是普通人有这段人生历程则不足为奇,事情一沾上“真龙天子”就发酵成“有深层次的内涵”,于是凤阳男人就将乞讨立为人生头件大事,600年以降凝成牢固的强势传统。

传统中的凤阳男人,吃腊八粥就把年过了,然后拿起钱杆子,挑上乞讨专用被包军人般上路了。那钱杆子有讲究,是约一米五长的竹杆,一握粗,每节沿轴向开有一槽,横向插销,每销上串有三四枚铜钱,沿街乞讨时,手握钱杆子中段,边舞边以凤阳钱杆子调的节奏绕体周身打击,但见钱杆子漂亮地挥舞,铜钱哗哗的脆响,把一节凤阳钱杆子调的过门给打过去,引来路人围观,就用凤阳钱杆子调唱:说凤阳,唱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凤阳出了一个朱元璋。唱罢,就开口乞讨。当然,这是在明朝,到清朝了,就不敢这么唱了,清跟明是冤家对头,再那么唱不仅不能乞讨,还要被杀头,就改唱:凤阳来了康熙皇;乾隆时期:凤阳来了乾隆皇;民国时期:凤阳来了国民党;在新中国,凤阳男人的乞讨传统有所改变,主要是得了解放,从事乞讨事业不那么理直气壮,钱杆子调和凤阳花鼓遂改为艺术表演,现在则成为旅游观赏节目了。实际上,即便是过去乞讨,钱杆子也是一根集防卫、挑具和道具于一身的多功能杆子。

想起来,乞讨是集汉民族生存智慧之大成的行为,是一种原初的自助兼他助的生存文明,对施者提供施舍机会,对自己则如上走读大学社会系。凤阳男人在乞讨活动中,走遍四面八方,因此见多识广,经过入户乞讨,则见识过各色人等,人生阅历方面是他人所不能敌。而世界上最不能一帆风顺的事业莫过于乞讨事业,白眼、呵斥、讥讽、怒骂乃至殴打都是必修之课,又有饥肠辘辘,地冻天寒,路断人稀,这便是锻炼心理承受力的极佳方式。而更具智慧的是,大家都是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就将一年的收成在过年的这些日子享受掉,而凤阳男人则抓住过年的这些日子来创收,沿途乞得钱就寄回家乡,乞得粮便就地卖掉变现,人家男人是欢天喜过年,凤阳男人是坚忍不拔赚钱。

智慧源于濠梁之上。凤阳东北有二水,一为东濠水,一为西濠水,皆流入淮水。濠水便是智水,《庄子&amp;#8226;秋水篇》记载,庄子与惠子同游濠梁观鱼。一日,二人同游于濠上,见一群鲦鱼来回悠游,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段对话,对中国古代思想、哲学和文学都产生过重大影响。周庄与施惠对话之处,又称“庄惠钓鱼台”,它现在是临淮镇南郊的一个土堆,据说在上面站一站就能够产生思想。

突然想到,假如有一天,有个凤阳男人来北京八里桥推销他的矿泉濠水,那才是一个根本性的变化。因为凤阳这一片乐土长出的男人总是有过剩的雄心壮志,他们希望沿着官道向前走,纵是有庄惠之智,却未明白元军无意放把火烧了皇觉寺,烧出一个大明朝,终究是有它的偶然性,设若元军不是放的一把火而是施予千两银钱皇觉寺,朱元璋乐而成为一个高僧,凤阳的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并未知,一城不治,何以治天下?可惜,庄子与惠子白白在濠梁对话。

凤阳男人四大牛:一根钱杆子走四方,凤阳男人吃遍天下粮;二濠悠悠入淮水,问官何来中都城;三门鼓楼“万世根本”,分田到户又添新闻;四吨龙兴晚钟响云霄,皇陵神道好看石雕。

四牛尚须一解,一指凤阳男人只要有一要钱杆子就能吃遍四方,中都浓厚的行乞文化积淀使然;二指史称中都城的凤阳过去出官,现在仍然盛产干部;三指中都鼓楼(即谯楼)有三道门,其高相当现代8层楼,规模不下天安门,是凤阳最雄伟的古建筑,大门的门额上遒劲大书“万世根本”,由凤阳发起的分田到户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又令凤阳名扬天下;四指龙兴寺晚钟(又称圣庙),此钟高2.05米,重4吨,鸣钟时声音响彻云霄,声传数十里外,有诗云“改朝换代江河变,唯独钟声绕凤阳”,天下男人入皖,必来龙兴寺参拜,以感受圣庙之浩然大气。明皇陵神道石像群规模宏大,保护完好,神道全长257米,排列着31对石像生仪仗队,自北而南依次为麒麟2对,狮8对,华表2对,马官、马及控马人共5对,文臣武将内侍各2对。石像均为明初所刻,全部整块石料,刻工细腻,形态和风格堪称一绝,表现手法代表上承宋元,下启明清的大型石雕艺术。

今天的凤阳男人,照例是见到高官与巨富就将一张粗脸也笑成一朵菊花,见到乡间草民,则脸如一张麻石,而生活又是怪异得很,即便银根紧缩,财政亏空,也要吸好烟,喝好酒,不惜将女人脸上的胭脂钱也刮下,好在凤阳女人天生丽质,就省下了男人的酒钱了。

正文 长安街上

长安街的繁华,这印象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就如长江的壮阔一样,只要见识过一次,那就会伴随终生。长安街也像一条长江,但流淌的是人流和车流,永远地浩浩荡荡,川流不息。我心中的长安街,也就是我心中的一条江,而我更是这条江的一滴水,在它的波澜里,在它不息的流淌中。

永远地流淌的长安街,我却有一次独特的穿越体验。那是一个冬天,天下了好大的雪,街旁都是白的雪,自行车道上,结起一层坎坷而光滑的冰层,这是被车轮碾溶而又凝固起来的冰,它呈现出不洁的颜色。经由橙黄色的街灯照耀,闪烁着一种冰寒的光,在某些光滑的冰层上,这光芒却又如同一束束小小的火焰,在自行车的行进中,我看到它们不住地向前跳跃。业已是深夜了,深夜的长安街,人流已经消失,车流也大幅度地退潮,一些黑色的林肯、奥迪如夜行乌般悄然地前行。街两旁的商店,全部打烊了,只有稀落的霓虹灯仍在有气无力媚俗地闪烁,大街几近成为无声世界,只听得到我的自行车轮在冰面上行进时发出些微吱吱声响,打破这无声世界的清寂。没有风,冰天雪地的京城就没有让我感到特别的寒冷,或者也是才将喝过半斤二锅头酒的缘故,心里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自行车也略约有些扭秧歌的姿态。

我是到东城的朋友那里送稿并喝了酒的,要回到城西南的丰台去,必须要骑上两个小时车,而这番醉状,想来没有三个小时是无论如何回不去的。好在我不急,我只要自行车在行进,它总能够载我回家。我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哼着一支街头上流行的歌,鱼一样的在长安街上游着。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自行车的胎要命地扑哧一声破了,行进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蹬一圈,它就往前走一圈,若不蹬,它也就立即停下。没有了气的缓冲,自行车在行进的时候,就如一匹瘸马乱蹦乱跳,颠得腹中的酒也一劲地往上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万分沮丧,酒刹时醒了不少,我停下来检查一遍自行车,发现没有修理好的可能,而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补车胎的人。

在有冰雪的长安街上推着自行车行走,夜的寂寞,夜的漫长,忽然一下子全部注入我的心中。我不知道这样推着一辆自行车行走二三十公里需要多长时间,这或许要走到天亮罢,在雪夜里走到天亮,真是没有想过的事情,而且我心里是多么想眼下就躺到床上去。在街上行走得久,身上的暖劲已过,越走越凉,脚和手就渐渐地麻木而失去了知觉,脸上也被卷土重来的北风用刀子精心地切割着,割得疼痛。那一刹,我是多么怀念白天的长安街,更怀念起八月的长安街,那川流不息人流车流浩浩荡荡的长安街,那热烈的景况是多么的美妙。现在,我独自在雪的清寂的长安街上前行,只有我的自行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只有橙黄的街灯把我的身影拖得长长,只有我一颗心在冷夜默默地跳动……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只鸟,有一双翅膀刹那就能飞回去,进入那小小的不很温暖的巢……

我忽然想起一次在大戈壁滩的夜里行走的体验。那一次我独自行走在夜的大戈壁滩上,有小小的风吹拂着我,有一勾残月悬在浩渺的天空上,我离世界非常之远,我在夜里没有旅伴,也没有方向,走哇走哇,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以及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情况不明且十分虚渺的声音。我的心忽然凉下去,凉下去……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到底是谁?这样的行走,忽然让我发出这样的疑问,这种疑问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不停地走。

我不知道我在雪的夜里行走在长安街上,竟然也产生这样的疑问了:我为什么要握别温暖的南方?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雪地里独自一人踽踽地行走?问罢,我的心头一刹那间充满失落和沮丧,以至想任性地扔掉自行车,坐在街旁的雪地上,我不要走了,我不想走了,我就躺在这里!然而,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必须走下去,必须回到自己的巢里去,而且在今后的人生中,还可能遇到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遭遇。我消解了些许心头的郁结,在东方渐白的时候,我把自行车往我住所的楼梯口一扔,万分疲惫地哈了一阵麻木的手,笨拙地掏出钥匙开门,使足力气甩掉脚上结满冰渣的皮鞋,狗熊般钻进床上的被子里面,所有的疲惫和所有的悲凉随我进入梦乡……

正文 神农茶

神农架的茶山,我以为青天袍最美,青天袍是一条窄长而蜿蜒的峡谷中的一段,谷底有人家,人家的山上便是茶山,在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及砍伐后而成长起来的原始次森林之间,有那么一片巨大的茶山,葱葱翠翠,齐整有序,沉浸在飘袅的白雾间,最是美妙。

神农架的茶主要产于木鱼坪海拔1400米的高山,此地空气清新,多雾多雨,晴天亦阳光灿烂,气候变化频繁,或者说是在地球最纯净的绿色山野上,神农茶在这里生长着,长成的风景如翠绿之屏。

今夏,我从神农架背了一大盒神农茶回京,我知道此茶的珍贵,打开品过一罐之后,就不再喝,留着写我纯粹的散文时喝它,我相信神农茶的青葱与纯净,也会融入我的文字里,我不愿随意就将它喝掉。我带回的神农茶,商标上的茶名叫做“神农架有机茶”,此名缺少一定的诗意,茶没有诗不行,这略约让我觉得遗憾,如果由我来取茶名,我就给它取名为神农茶,然后细分青天袍、神农顶、玉叠屏几类,就像龙井茶分狮峰、梅家坞和西湖龙井一样,在一个统称之下细分神农系列。近些年来,人们追求绿色食品,也叫有机食品,我不怀疑神农架有机茶的品质,这与恩施富硒玉露倘且不是一样,我曾对恩施富硒玉露表达过遗憾,它将次要的东西掩盖了茶质本身,这像把一个美女叫成美丽的美女一样,真正让人感觉诧异,恩施玉露也是好茶,我喜欢它淡然回甘的口味。神农茶不用说了,其汤色浅黄清亮,清润而余香绵长,尤饮之神清气爽,每饮后精神里面的困顿渐消。然而,叫上了神农架有机茶,仍然有憾,现在好像是一个有机主义时代吧。

神农架相传是炎帝神农尝百草的地方,且茶又是神农尝百草过程中所发现,《神农本草》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解之”。4000年以降,无人对此质疑,中国茶圣陆羽又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关于神农发现茶的过程,有多个版本,传播比较广泛的有:神农尝百草中毒晕倒在茶树下,恰好有水从茶树叶子上滴下,流入神农口中,神农饮后起死回生,又一说是神农煮水,有茶树叶子飘落锅中,神农饮后,这种味苦回甘的叶子可提人精气神,于此发现了茶叶的药用功能。神农,便是茶之始祖,神农架的茶当应以神农直接命名。至于有机,那是行业之分类称谓,只用在小处注明便罢。

神农架是至今地球同纬度的惟一绿洲,世界植物园,亚热带、北温带及东西部的植物均在此聚集,最新的高等植物统计有2770种,不仅是茶在神农架生长的条件良好,其他植物亦然。

正文 当苦难被反刍小心毒素弥漫——砸杜进明

饥饿是恐怖的,我与上了年龄的人交流时,都要寻问他,在1960年代的饥饿感觉和主要食物,因此,新近在衡水采秋时,获得民谣一则:低指标,瓜菜代,肿了大腿肿脑袋。那是真肿,未曾经历的人,肯定是体验不到那份饥饿的折磨。

我曾经发现,中国人的一部近代民族史,实在是一部饥饿史。中国人的食物频谱如此广泛,直至无机物类的矿物质观音土,都进入过中国人的食单。我在王海村,专门要东道主给我做了一份“稠那狗”,关于稠那狗,也是有一则民谣的:人民公社是天楼,一天两顿薄粘粥,社员要吃差样地,萝卜丝子稠那狗。听过民谣,我对这个稠那狗发生兴趣,细问,原来是在饥饿时代,当一个社员饿得支撑不住时,公社会将濒危饿人集中一块,给他们提供“有差样地粮食”,就是通常的吃小灶罢。吃小灶的稠那狗如何制作呢?萝卜丝子稠那狗,就是用萝卜丝伴玉米面搅稀,搁在蒸笼里面蒸。稠那狗没有固定主料,可以是玉米面,也可以是大豆面,还可以是小麦面粉,然而,小麦面粉是得不到的,那时。配料一样,逮什么搁什么。

我吃的是榆钱稠那狗,这便是华北平原上人们记忆中的美食。我吃的是榆树的嫩叶和新鲜的棒子面做的稠那狗,在有落锅鸡、炖排骨、新鲜土豆炖土猪肉的餐桌,稠那狗便成为一客骄人的素味美食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即脱离了历史情境之后,那一份苦难的载体,它欣然成为美食,我的朋友是从那场饥荒里挣脱出来的,他乐嗬嗬给我讲解那历史的一幕。

那么,我从真名网友杜进明的《黄米糁饭》里,仍然看到饥荒时代的一幕饥饿图,尽管杜进明的饥饿与之那些在地狱门口几度徘徊的人相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就说王海村,据说三年间只有两位炊事员生出了孩子,其他妇女多数绝经。那么,在杜进明不堪回首的饥饿史中,可以比其他人的饥饿来得轻松?这是不必讨论的,食或饥饿的感觉是人的个体体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饥饿临界点,在反刍苦难的时候,便直抵心境地呼出“我最饿”,公道地说,没有谁最饿,饿是一样的,它威胁生命也是同样的。以前我的上司,回忆饥饿时说他到卖肉店从砧板上抓过生肉渣吃。

然而,在不同的苦难记忆的表述中,有些是我的朋友那样,一边品尝着苦难的肴馔,一边乐嗬嗬的饮酒,有些是杜进明这样对饥饿史充满了愤怒与仇恨,以及连带性地声讨起美食家的辛勤劳动,这说明了个体人在历史中,一方面是以集体意识透视历史,我的朋友说,那时候我们都那样,这是化解他的历史的积绪的直接方式。而杜进明式的不断强化“我的饥饿史”则是另外一个群体的表象,这是一种历史必然。然而,当这群人再也走不出苦难的阴影的时候,他们的精神挣脱不开“黄米糁饭”的记忆粘性,便导致诸多生命创造性的丧失,生命在整个的复述中失却光彩。

苏格兰人,老福特的父亲可为一例,他在欧洲恐怖的黑死病弥漫时,借了一套工匠工具逃往北美,他在担任北美铁路工地的枕木加工小监工时,花一美元一英亩的价钱疯狂置地。此后,他坚定地做稳了农庄主,那场瘟疫的记忆导致没有什么再可以改变他。当年轻时的老福特试图进城学习机器制造以及后来试制汽车时,老福特的父亲都是千般阻绕。那沉重的饥饿记忆,它就令人无法爬出黑暗深沉的历史渊薮。但是,老福特仍然坚持追求他的机械制造的梦想,他在短暂地经营父亲给他的一片43英亩的土地以后,又投身梦想中的汽车制造,后来,他亲手谛造了他的福特汽车帝国,在底特律。

杜进明的《黄米糁饭》失去了一次摆脱阴影,进向光明的表述机会,他的非职业表述事实可以认为,他在批判饥饿,并且希望一切杜进明饥饿的受众,都是在杜进明的饥饿边缘予以深刻同情。因为在杜进明的潜意识中,有着非常浓厚的苦难即话语权的情结,至少对食行为来说是这样。然而,在辽阔与历史悠久的整个民族的苦难中,即在他人的苦难中,如何取得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共振呢?最关键的是,那颗在苦难中结茧的心灵是如何的挣脱出来飞向阳光。是为砸!

正文 学不来的生活 吃得出的味道

――读古清生美食系列图书

拿到的日子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在外面闲逛的我接到古清生的电话说,正好到我的住所附近会见一位出版社的朋友,晚上可以一起吃饭,一听到这个我的胃口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在吃饭这件事上,这位仁兄无疑是最佳拍挡,只不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各地吃各色美食,或者一个人在家里蒸煮些平常人吃不到的古氏菜肴,然后敲敲电脑键盘,一篇篇色香味俱全的大作即出了炉,看得人心中着急,因为即便每天吃十顿却总也吃不出他写的那些味道来。

回到家门口时,就见古清生也从对面胡同晃晃悠悠地踱出,后面还跟着一位帅哥一位美女,两位手里提着几十本书。我与古清生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在饭桌上,头一回最值得纪念,那是在他通州的住所,因为几位朋友不太相信古清生真的会作菜,好奇地跑到他家里,结果单是一个古氏烧鱼头就令人叹为观止,绿尘MM与十年砍柴都写了文章记录那次经历发在关天,还引起“吃喝关天不关天”的一次纷争。此后的两次也都是网友聚会中,记得只要坐在古清生旁边绝少有人会厌食。

那次我们进的是我家门口的昭阳湘菜馆,趁着上菜前的空当,拿过了还散发着油墨芳香的新书,绿尘与砍柴的大作赫然在目录之前被代了序,我不禁宛尔,说古清生目前长居北京并不确切,我总觉得他其实是住在网络上的,代序的是网聚的作品,文中也常提到这个网友那个网友的名字,无论他拔腿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好东西,总能在网络上找到踪迹,记得有次古清生曾问我,是否想过再过些年头网络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并自问自答说,上网与不上网的人,泡论坛与不泡论坛的人今后要交流起来怕会是有障碍的了,因为差不多是不同的语言体系,再深远的变化他也未想出。事实上这次送书之后他出版的、、《美食最相思》等几本书就干脆是通过QQ发了网络版的地址给我,未见到纸张的了。

此前我手里有一本《左烧烤右煨汤》,加上与等几本书,一个美食系列已然成形,在书里,可以看到古清生东西南北中地游历着,品评着各地的美食,从关中的面条、羊肉泡馒到杭州的蒸功夫馆到岭南清新鲜活的美食路线再到深藏不露的美食中心北京,其行动范围之广,品尝内容之多令人瞠目也令人羡慕,没有身家之累,没有“单位”之困,抬腿便走,想吃就吃,折扇轻摇,悠哉游哉。在北京的生活被他三言两语描绘为“居京的日子,有许多个黄昏是由奔赴各酒肆食家构成的,从菜肴中阅读生活,在酒茶中挥洒诗意”,他的文章大体也就是他的这种生活状态,闲适而丰富。

看古清生的文章会觉得,这是个心思敏感而细密之人,这与他的外表似乎并不太匹配,高大魁梧不修边幅的形象似乎带着些草莽气,而文章里却细细描绘着麦子的香味象西部的太阳,绵软的粽子如同春天的肌香,有着作家必不可少的天生敏感,我暗自揣度,这一方面是他的性格特点决定的,恐怕也与其经历有莫大关系。古清生多次写到自己的地质队生活,似乎是一段不短的山居经历,寂寞冷清的、也是最亲近自然的经历,美食是一大乐趣所在。其后古清生曾为其言辞激烈而为人所知,我不知道为何现在他的文风大变,埋头美食、文化、茶与酒,只是知道这样恬淡与宁静似乎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尽管他的文章里偶尔有这样的话:“美好的人生,总是得有N种味道可供品尝,有N种品牌的美酒可以选择,就如政治家讲论民主与自由一样,只有米饭加咸菜的专制是不可以满足人的多种口味需求的……”,在他笔下,一切都归于最最凡俗的“吃”字上。不过谁又知道呢,最凡俗的生活与最高远的追求之间到底有多远又有多近。

记得那天古清生点的菜有干锅茶树菇与飘香鸡,以前从未觉得那家菜馆有什么好吃的,而他点的菜却是芳香四溢让人口齿留香,成为此后我再光顾时的保留菜,每点之时必想起古清生,想到他不知又在哪里大快朵颐,可他的生活却实在学不来。我想,只有古清生能做出特别的古氏烧鱼头,也只有古清生能写出这样的美食系列图书吧,这样的生活与心境,这样的写法属于无法模仿的专利。

正文 漂泊在舌尖的美漂文

周华诚

  

吃是俗到极点的事,坊间说人“饭桶”并不是表扬其大肚能容;然而吃又是一件雅事,吃里面有文化,有说不完的闲情逸致。几年前,我在网络上开始读到古清生的吃文字,于是一有空闲就静下来细细搜寻,在欲海无边的网络世界里,读几段古清生的吃文字,竟然可以收到静心的效果。

他写吃的散文,是和清亮的阳光、清晨草尖的露珠一样纯净的,像是秋收过后的乡邻旧友,坐在落日后的梧桐树下,两盏清茶,几粒秋椒下酒,可以把诗意拉得很长。

  

1997年在杭州读书,某天在西湖边的旧书店买到一册折价的新书《男人的蜕变》,知道了古清生,从文字里知道,他曾在南方的山野中做地质队员多年,后来背着286电脑跑到了京城,干起卖字为生的活计。那时候,他写旅宿京城的雨夜,也忆起南方山野的百合花,说起旧日荷一柄锄到山野挖百合、炒起来吃的情景,那样的文字,读来有一种悠远的漂泊的清苦。可惜的是,后来那本书,我竟怎样找也找不见了。

想来对一个人文字的喜爱,也是同吃一样的道理,带有浓重的私人性质和情绪化倾向。近年古清生走了大江南北许多的地方,于是有了一路走一路吃的许多文字,说的是吃,其实包含了各地风物人情,读来闲散,却不觉把那一种吃食与当地环境紧密地结合在一处了,读时心中会浮起那种吃食诱人的香气。如他写《阳谷炊饼》,从水浒英雄武松在狮子楼上痛揍西门庆说起,写得洋洋洒洒,喝了景阳岗的老酒一般,闲扯得起劲,老半天酒方醒了,惦记着写炊饼,于是肚子咕咕叫,写起这一道土吃来,说“炊饼是我这一生中的梦想,炊饼后来就上了”。炊饼上了桌,你再读那文字,便香味四溢了,“咀嚼时,有芝麻的破碎声,芳香漫溢,进入深度咀嚼,韧性的面质炊饼含有麦子、水气、咸味和胡椒粉味,混糅一体,嚼成饼团吞咽,就成功地给食者以大力吞咽的快感。”因此,我常是在深更半夜了,在网上读他的这些文字,终于引得饥肠辘辘,再坐不住,便到厨房翻箱倒柜地煮东西吃。

今年古清生出了四本书,、、、,都是说吃的,很是让人羡慕,眼前仿若一个有福的人,左手执着熏制鸡腿大嚼,右手摁着键盘噼里啪啦地告诉人家这鸡腿有多好吃。前些时候在网上碰到,古清生说他写吃,是靠着嘴巴行事,这方法最保险和牢靠。别的文字,人家都写滥了时,这一种文字还是新鲜的,因为味蕾是自己的,别人吃不出你的味道来。他写吃,我最敬服的一点,是他可以写成长篇,把一颗辣椒写成辣椒的百科全书,一路读将下去,酣畅淋漓,让人大呼过瘾。

几本书里,我是最喜欢这一本,其中收录的篇目我摘抄几个:雾江南,夜宵,柚子,桑椹,包谷,竹叶菜,锅巴粥,白的鹅灰的鹅,甜花生,我敬爱的蕃薯,丝瓜。这样的罗列下来,本来就是舌尖的故乡记忆了。

“秋椒是一点点小的,大些而成熟的秋椒,是极度的辣,刻意要把舌面钻破,像无数的蚁子啃咬味蕾。我喜欢这样的秋椒,较嫩的秋椒,则是有一些辣椒独有的青味,这样的味道可以体察出秋凉,就是望着空阔的蓝色秋天,高叹一句:天凉好个秋。”——在风起扬沙的北京城,古清生仰望南方,这样的文字,分明是味蕾上的乡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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