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徒步日记 - xp1024.com
《平成徒步日记》


第一回 盛夏的忠臣藏 1、平成六年七月二十二日

为何我抛开忧虑,在炎热的盛夏从两国走到高轮?

这段文字的题目很长,长得简直有点不正常,但我还是想先向读者说明一下本书的出版缘起。若不把这段缘由交代清楚,在下宫部和新潮社三位共襄盛举的先生肯定被大家看成天下第一大傻瓜。

本人宫部美幸平日除了专心写作现代推理小说外,有时也写些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推理小说和庶民故事,但老实说,书写江户小说有个最叫人头痛的问题,就是“时间戚与距离戚”。因为时钟在从前那时代并不普及,市区内各处虽有钟楼报时,但报的只是大概的时间。据说有时某人在A地听完六刻钟响后,走到半里外的B地时又会听到六刻钟响。因为对当时的百姓来说,时间是可随个人需要而调整的,日常活动所依据的指标并不是时间,而是太阳多高了、月亮多斜了?像我这种整天关在屋内的人,实在很难想像从前的时间戚,更何况,在我仅有六个榻榻米大的工作室里还放置了八个闹钟。

如果说,小说人物始终待在原地不动,那倒也不会有问题,问题是故事主角开始迈步向前时,我的麻烦就跟着来了。譬如小说的女主角是个平民姑娘,我必须让她从深川净心寺后方的山本町走到日本桥的万町,这时我就得一手抓圆规,一手翻开古地图来回打量,脑中还不断念叨着“哎!那就走这条路,然后经过这地点吧……”、“要假设她走了多久呢”。我暗自思索,愈想愈烦,很快就头疼起来。

但好在我立刻想起“一里一小时”这句俗语,这句话正是为了跟我同样烦恼的作家而准备的,大家如要计算距离与时间,就可用这句话作为指标。“一里”等于现在的四公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步行四公里大约需要花费一小时。不过这数字是包括男女老幼在内的平均值,若换成年轻人,步行速度应该更快吧。而且各人步行速度也随职业而有所差异,所以这些因素我们都必须考虑。

不仅如此,这句俗语虽然方便好用,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更可悲的是,没有驾照的我也无从想像“汽车时速××公里就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就算我明白“一里一小时”等于“时速四公里”,脑中仍是一片空白。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还是亲自去走一趟吧?

现在回想起来,这想法第一次跃入脑中,大约是在六年前。那时我才刚刚跻身作家行列,工作和收入少得可怜,时间却有一大把。于是挑个温暖如春的日子,脚蹬运动鞋,腰挂计步器,再把皮包斜挂肩头,我便豪气万千地踏上了征途。那天的路线是从日本桥走到门前仲町的富冈八幡宫。后来在同一个月之内,我又从有乐町MARION前出发,越过两国桥,一路走到JR锦系町站。所以我前后总共出门探险过两次。

你大概疯了吧……或许有人这么想,但亲爱的读者请听我说,这两次徒步之旅都让我玩得很开心。也正因为这两次愉快的记忆,才有本书的系列企画诞生。

记得去年春天,我在《小说新潮》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深川散策记〉。平日仗着自己对深川附近地形熟悉,我总是当仁不让地宣示那地方是“我的地盘,我包了”,但其实自己对深川的地理和历史实在所知有限,而那篇文章也充分展露了我的浅薄和无知。或许各位读者的记忆里还有些印象吧?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那篇文章居然获得众多好评,撰写文章的我也深戚其中乐趣,因此,今年《小说新潮》编辑部的责任编辑江木先生问我“要不要再写篇续集”时,我便向他提议:“我们再去一次那种远足吧?”

老实说,我可是心怀不轨的。因为那时我刚好又盘算“再把皮包斜挂肩头到各处去闲逛一番吧”。只不过我的计划是独自行动,也就是说,我那时是打算自费漫游啦。

不过呢,如果背包行能变成写作企画的话……哇!那我就可不花一毛而漫游天下啦!而且又能增长见闻,对吧?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走路去喔?”江木先生立即面露难色,我绞尽脑汁想要说服他。如果是我独自行动,只是一个人随处闲逛也就罢了,但要把几位责任编辑都拉进来,还是得给他们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要找个什么理由呢……

我突然灵光一闪。“譬如《忠臣藏》里赤穗义士复仇后返回泉岳寺的全程,我们去走那条路怎么样?”我说。

“或许很有意思喔。肯定没人做过这种企画。”江木先生说。

怎么可能有人做嘛?这种企画毫无意义。看得懂古地图的人根本不会去干这种蠢事!但这种蠢事却让我雀跃不已。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我跟江木先生谈完后从咖啡馆走出来,心里不断祈祷着:要是企画案通过就好了。

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梅雨季来了(今年是个没雨的梅雨季),江木先生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企画,决定要做了。我们就去走一趟赤穗义士复仇回程之旅吧。”

“哇,太好了!那,什么时候去?”

“我问过总编辑了,说是为了赶上月刊截稿日,七月中旬怎么样?”

七月中旬?我沉默不语。

这种干旱的梅雨季,这么炎热的天气,照现在这状况推测,七月中旬肯定热得像在火炉里吧……

“天气是很热啦。哈哈,不过走完全程后喝下的那杯啤酒,味道肯定很好呀!”江木的语气有点自嘲。事已至此,我也不好打退堂鼓,只能发出一连串“哈哈哈”的笑声,并鼓起勇气做最后挣扎。

“不过啊,真要讲究起来,还是十二月十四日深夜再去比较好吧?”

我试探地说。江木答:

“如果想严格地彻底重现当时情景,那还应该穿上锁帷子去走那段路呢。所以这些就别那么讲究了。”

“也对,说得没错。”我赶紧顺着他的话找台阶下。万一他一咬牙豁出去,不止要穿锁帷子,还叫大家“干脆先到哪儿来一场复仇决战之后再去泉岳寺吧”,那可就糟了。我才不想变成业界的众矢之的呢。

所以,经过了这番波折,企画执行日就定在七月十五日。万一中暑了多可怕呀……我战战兢兢地数着日子,先到商店街买了帽子,又买了阳伞,大泽事务所的河野小姐劝告我:“最好买副太阳眼镜喔!”接着,我又犹豫:要不要买个水壶呢?而日子却毫不容情地一天一天过去……

然而……

就在这无聊又费劲的企画即将付诸实践的一星期前,七月八日那天,意外发生了。率先发起这项企画的我,突然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了!

这下简直闹得人仰马翻。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救护车:心里觉得丢脸极了。附近邻居都跑来看热闹……

好在这次意外只是丢了面子,病情并不严重。医生诊断病名为“肾脏结石”,其实就是尿道结石啦。只因“尿道”两个字写出来不好看,所以改用“肾脏”。这毛病简单地说,就是身体里面有石子,石子排出体外之前,患者会肚痛得不得了。据说胆结石也是一样。还好我这次运气不错,只痛了三小时,石子就排了出来,之后就像没事儿似的,一点也不痛了。我当天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已可出院回家。所以这种疾病(也有人认为根本不是病)只算一种物理症状而已。不过听说有些患者痛一、二个晚上,石子还是排不出来。

结石从体内排出之前的那种疼痛,可真是要人命。有人形容“痛得东倒西歪”,我看应该说“痛得死去活来”才对。但我最痛的时候至少还能跟急救人员、医生、护士对话,也能自己行走,或许我这种程度还是轻微的吧。据说有些人痛起来冷汗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注射止痛剂都没用,医师也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施以全身麻醉。听起来满吓人的吧?

总之,我在医院恢复到能拖着点滴架咯啦咯啦到处行走后,便打电话向河野小姐报告,并拜托她说:我的病情虽不严重,但为了谨慎,希望下周的徒步企画顺延几天。河野小姐立即应允,把企画执行日向后延了一周,决定在二十二日实施。

顺延的这星期里,我定期到医院回诊。最后一次诊察完毕后,医生对我说:

“看你这X光片,体内还有石子喔。不过与其吃药,不如多喝水,多走路,让石子自己排出来,才是最好的办法。你就去徒步漫游吧。如果不痛的话,也不必再到医院了。”

喔……正合我意!医生叫我多走路,不正给我们的企画又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医生准我出门喽。不,应该说,医生命令我要多走路。”

“那很好啊。对了,这是您第一次住院吧?有什么感想?”

“医院建筑虽然老旧,倒没想到护士小姐都是美女。我大吃一惊哩!就连端饭送菜的实习护士(我猜大概是实习的)都长得像偶像明星。”

江木先生听了我的回答后是什么反应?为了维护他武士的颜面,我决定帮他隐瞒。但我发誓绝没欺骗读者,如果读者当中有人想要打听那间医院的地址,请写信询问新潮社。

总而言之,我们这企画对外打出“用脚体会江户人的距离戚”招牌,背后却隐匿着另一个远大目标:“帮宫部美幸小姐治疗肾结石”。经过如此这般几番波折,到了七月底那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干旱的梅雨季总算结束了。气温从一大早就升到三十多度,我们的徒步之旅就此拉开了变幻莫测的序幕。

第一回 盛夏的忠臣藏 2、从回向院到永代桥——原来本所、深川不算“江户城”

“田村先生你多好啊。晒太阳之后皮肤颜色变得这么好看,我可不行,我晒完之后皮肤阵阵剃痛,不得了。”

元禄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清晨,赤穗义士攻下吉良府第之后,是走哪条路前往泉岳寺的?

关于这个疑问,我参阅过两份资料,一份是原惣右卫门(当时五十五岁,担任赤穗藩臣时的职务是足轻头和旗本下。江户时代俸禄一万石以下且有资格面见将军的武士称为旗本。

田村先生很欣喜地抬头迎着灿烂的阳光说。其实他的皮肤早因打网球而晒得跟木炭一样了。

尼古拉还想讨价还价。这代号很好啊!把它想成俄皇尼古拉多好啊,不是吗?

"></span>按照惯例必须进入城楼拜谒将军。所以当天四十七义士冲出吉良府,若直接朝向大川方向奔去,在越过两国桥和新大桥之后,就得从江户的市区中心穿过。这条路上很可能遇到那些正要进宫的大名。前遖文字里的“避开”,我认为可以解释为义士不愿故意引起混乱。此外,还有一种可能,也纯粹出于我的想像,我认为四十七义士或许有所顾虑,因为他们虽为自己的主公报了仇,但高举着刚刚砍下的吉良首级,在大路上跟那些正要进宫的大名和旗本正面相遇,弄得“血污遍地”,毕竟有失礼仪。

"></span>从这段话里不难听出幕僚对吉良发自内心的不屑。但也多亏吉良家当年搬到这附近来,我们现在才能找到义士复仇后的回程路线。因为对比现在的江东区地图和当时的深川切绘图就能发现,除了桥梁的位置、数目及城河的长度稍有改变外,其他地区都跟从前没什么分别。

我在这里使用“应该”二字是有理由的。因为有一幅浮世绘很有名,也就是所谓的《义士凯旋图》,画中描绘的正是四十七义士刚走下两国桥的情景。此外,记载当时情况的其他史料也指出,四十七义士曾经从两国桥上走过(不过,这份资料是口述纪录)。另一方面,以地理位置来看,从本所三笠町(当时还不叫松坂町)的吉良府要渡到大川对面,两国桥确实是距离最近的选择。但可惜的是,我并非史学专家,读者如要我明确分析众多路线孰优孰劣,这对我是件难事,我只能优先采用当事人留下的纪录作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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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可以把皮肤晒黑啦。”

江木先生抱怨着。对了,江木先生的皮肤非常白,而且眼珠颜色特别浅,或许天生体内色素就比较少?他上任后第一次跟我见面时,我就暗自琢磨:此人肯定是混血儿!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span>)撰写的《征讨实况备忘录》,内容如下:

“哎呀……”

再说出版部的中村先生。其实他比我年轻得多,个性十分稳重,经常说出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句子,就像厨师切菜,既快又准。所以我决定叫他“厨师中村”。

“啊?只有我一个人叫这种名字?太过分了。”

这段文字里的“御礼日”是幕府规定举行晋谒大典的日子。每月十五日,设籍江户的大名报告的人,是住在吉良府附近的豆腐店老板。如果这个传闻是真的,那表示庶民当中也有吉良家的支持者。(如果豆腐店老板是上杉家潮社”内部发生纠纷,我还是闭嘴吧。啊唷!我可真没想到喔。居然叫尼古拉·恩那斯基!

这片属于吉良家的土地原有两千五百五十坪左右,建筑面积约占八百四十六坪,如果把它跟现在的住宅区地图重叠对比,这块庞大的土地占了超过两块城市规画区的面积。当时这里是民屋与武士宅第杂处之地,吉良家不仅在此建起全新的豪宅,且豪华程度显然远盖四方,真不知住在周围的庶民心中作何感想?据说四十七义士攻入吉良府之后,第一个跑到上杉家上屋敷岸边那条显眼的大路,选了一条资料中记载的“御船藏后方之路”。这条小路较靠东侧,跟岸边大路间相隔了几条小巷。众人专心一致朝着永代桥前进。从永代桥渡过竖川管辖范围,是在江户中期以后。或许当时是因为人口增加,户口变迁加剧,才采取这项维护治安的措施吧。在那之前,这块地区一直是由代官围住。我们要找的那块石碑就立在围墙的大门边。走进木制大门,门内有座伏见稻荷神社)留下的《富森助右卫门笔记》,文中也写道:

各位读者手边如有江东区地图,您摊开看看就能一目了然。江东区跟东京其他二十三区有个最明显的不同之处,那就是江东区的道路和京都一样,井然有序地排列成棋盘状。

我们这群只有四人,跟四十七义士相差甚远,除了我和责任编辑江木先生外,还有出版部的中村先生、摄影部的田村先生。每次看到背着摄影器材的田村先生,都觉得他这份工作真辛苦,心里忍不住想对他说声“抱歉啊……”。不过那天他背来的行李倒是比想像中轻得多,而且江木先生也帮他分担了一半,我心中的歉疚才减轻一些。

"></span>,据说当年就设在吉良府内。走近一看,五、六名妇女正在神社前虔诚膜拜。或许是住在吉良町的居民吧。墙内挂着吉良府的手绘平面图,墙边竖着一块小型石碑,以纪念当天伴随主公一同毙命的吉良家众家臣,如小平八郎、清水一学等人,碑前也摆满无数鲜花和供品。

"></span>安插的奸细,自然又另当别论。)

"></span>,立刻就到了深川,也就是现在的江东区。

"></span>,城市建设以领主的居城为中心,放射状向四周开辟道路,并在沿途建造各类建筑物。这对大家来说已是常识。事实上,各位浏览一下以皇宫为中心的东京地图就知道,山手线内侧的道路几乎都呈放射状向外延伸。

"></span>治理。所以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原来深川根本就不算江户城,而我也根本称不上是“江户之子”。

“好,那以后就管江木先生叫做‘尼古拉江木’!”

四十七义士平均三十九岁

尼古拉先生一时语塞,我觉得很有趣,决定给另两位男士也取个代号。先说田村吧,我是在得到“新潮社”赞助的“日本推理大奖”之后认识他的。那时为了拍摄大头照,我到他们摄影室,在那儿第一次见到了他。从那之后,我们成了多年老友。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位老伯看来就像一头体格庞大、性格温和又喜欢亲近小孩的圣伯纳犬。”后来跟田村先生聊天才发现,他真的很喜欢狗,对待自己的爱犬马克就像孩子一样。好!田村先生的代号就定为“马克田村”吧。

离开吉良府纪念碑后,继续顺着道路向南行进。我们没走大川(回向院)集合,但当天到达院前才发现院门紧闭,无法入内。”当年四十七义士只能在回向院旁的小路上集合出发,而我们那天却在回向院的门前齐聚,因为现在回向院两旁早已建满高楼大厦,连一条小路都看不到了。

最年长马克田村四十九岁

下列数字是四十七义士和我们四人的平均年龄,我并列在此供大家做个有趣的比较。

我们这一群平均三十六岁

越过永代桥之后,我们在桥头的便利商店买了些饮料,走进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护岸公园坐下来小憩片刻。一艘渡船发出“砰砰砰”的引擎声缓缓驶向东京湾,我望着那艘船,心里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隅田川的景色变得如此美丽。这时刚好是午休时间,周围的游人全是办公大楼的上班族,众人正舒适地享受着自己的休息时间。只有我们四人肩挂背包,脚踏运动鞋,一身与众不同的装扮,难怪大家都向我们行注目礼。

第一回 盛夏的忠臣藏 3、铁炮洲的浅野屋敷在哪?厨师中村为何变成性急的寺坂吉右卫门

当初开会时大家就讨论过,渡过永代桥之后,顺着东海道南下,也就是沿着现在的第一京滨公路往前走,这段路程大概是最难走的。因为从前的切绘图上看不到现在的明石町、凑町、铁炮洲、筑地等地,即使把切绘图跟现在的地图重叠对比,大部分地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走到隅田川中洲之后,果然,我们在那群高耸的摩天楼左侧迷路了。太阳这时开始在头顶发出强光,好像在向大家宣示:“轮到我登场啦!”我们四人时而退回原路,时而呆立街角,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按照路边标示的门牌地址寻找。

“凑町……凑町在哪个方向?”

“铁炮洲在哪儿?”众人旁徨无措,茫然互问,白白浪费了大约二十分钟。

其实我们之所以迷路,主要是因为江户时代的城渠现在都已加盖,切绘图上那些桥梁都找不到了。所幸我们后来发现圣路加医院前面有个都营巴士车站,只要顺着巴士路线一直走就能走到筑地,这才解决了难题。更幸运的是,当我们走到铁炮洲附近时,看到路边竖着一块中央区公所设立的“历史与人的散步道”标示图,并在图里找到“浅野家上屋敷遗迹”的标志。原来浅野家遗迹就在圣路加医院的院内,遗迹的位置上也竖了一块石碑。

众人万分欣喜,决定先把午饭解决了再走。于是一同朝向筑地一家叫做“更科之里”荞麦面店迈进。据说懂得荞麦面美味的人特别偏爱这家面店。我点了一份山药泥荞麦面,清凉爽口,味道极好,再加上店内的冷气温度适中,连带地让人觉得啤酒特别好喝。

“照这样看来,我们轻轻松松就能走到泉岳寺啦。”四人快乐地交谈着,气氛显得非常轻松。

大约小憩一小时之后,我们又从筑地转回原路,继续朝向圣路加医院的高塔前进。路上看到一座小型儿童公园,不知是谁说“这里可以露营喔”。果然园内设有炉灶和公用水龙头。可是啊,在这高楼林立的道路中央,而且是在水泥地上。周围不但看不到一棵树,头顶射来的阳光简直能把人晒死呀。要我在这里露营,还不如在家睡觉呢,我暗自思量,继而又想,自己眼下做的这件事,跟在路上露营也差不多同样可笑啦。想到这儿,我觉得头脑有点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嚷道:

“哎呀!竟然在这地方!”是厨师中村的声音。我连忙朝他跑去,只见草地上有一道铁丝网围篱,里面圈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写着“浅野家上屋敷遗迹”。从这儿望见远处的圣路加医院十字架高耸天空。

“原来不在医院里面啊。”

“圣路加医院正在进行部分重建工程,这样围起来,是为了保存遗迹吧。”

说着,中村拿起相机“喀喳喀喳”连拍了几张照片。想当年四十七义士走到铁炮洲这座宅第门前时,一定对故主生出思念之情而感到无限唏嘘吧。相对之下,我们四人现在表现得也太兴高采烈了。

据当时的地图所示,浅野家上屋敷位于西本愿寺的东南方,住宅的南侧和西侧各临一条城渠。据说浅野家主公在宫中闯祸的消息传来后,全家上下都吓得惊惶失措,到了晚上,竟有四、五十个住在附近的町人趁黑钻过南西两侧的水门闯进府来,并强行抢走家具财产。堀部安兵卫接获门卫报告后,立即提刀驱赶,那群町人这才慌慌张张地逃出去。这虽是一段传说,但由此可知,不论哪个时代的庶民都是强悍而粗鲁的。

拍完照片后,这次徒步活动的成员出版部厨师中村表示要先离去,因为他跟别人还有约会。说完,便丢下了自己最先发现的石碑,一溜烟地跑走了。你这不是跟寺坂吉右卫门一样吗?我连声嚷道。望着他那扬长而去的背影,我觉得实在很像赶赴高田马场的安兵卫,不由得对那背影说了声:辛苦啦!

不过啊……我们真正的苦难从这时才开始呢。

第一回 盛夏的忠臣藏 4、银座第一饭店里濒临崩溃,第一京滨公路上垂死挣扎

离开铁炮洲的屋敷,走上晴海通。眼前的我们只剩下三人。午饭刚吃完,酒足饭饱,心情愉快,好不容易走到这儿了,不如到筑地的“波除神社”去参拜一番吧。三人齐步穿过正在午睡的批发商店街,来到那大得可笑的大狮子头前低头膜拜。直到这一刻为止,今天的徒步之旅都算是挺不错的。

时间已过下午两点,太阳更加卖力地射出强光,午前那种凉爽舒适的阵阵微风突然停了,空气里唯一还能流动的,只剩下我们身上的汗水。三人的脚步愈走愈沉重。“哎唷,这天气可真热!”原本还彼此应和的交谈也中断了。

重返晴海通之后,我们步履维艰地朝向新桥跋涉。汗珠不断从额头滴下,汗水多得简直吓死人。终于,我停下了脚步。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软弱的我要求道。“我可是大病初愈喔。”反正豁出去了,医生开的良方也早被我抛到脑后。“就是嘛。”另外两人马上深表同戚,可见他们也觉得很吃力吧。

看那里—有人指着前方说。顺着那手指望去,只见“银座第一饭店”的大招牌高挂眼前。哇!有冷气!我一面连声嚷道,一面气喘吁吁地爬上面前的陆桥。走下陆桥奔进饭店大厅的那一瞬,我突然有个想法:谢天谢地,还好我没生在江户时代!

在饭店里点了冰凉的饮料,三人心中各怀鬼胎,不过三颗心想着的事情却只有一件:“哎!可以改搭早驾笼了吧?”这玩意也就是“的士”,计程车!就算改了说法,心中的鬼胎是无法掩饰的啦。

毕竟是在盛夏嘛,全程步行是不可能的。三人自我解嘲,闲聊着打发时间。大约休息了一小时,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出饭店,朝着新桥车站前的人群走去。街上人潮汹涌,我们三人的一身装扮还是很引人注目。不过三人的脚步却比刚才轻盈多了,因为在饭店里吹足了冷气啊。

“从这儿走到滨松町,然后在那儿搭计程车,怎么样?”尼可拉江木提议。好啊!好啊!另外两人之所以肯立即答应,主要还是因为身体状况已稍有改善。老实说,刚才奔进饭店的那一瞬,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想回家!”

走过新桥后,三人踏上了第一京滨公路。剩下的路程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应该不会再迷路了。只要在半路留意一下金杉桥就行了!我松了口气,这时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四十七义士走在这一段东海道上时,他们心中作何感想?

既已走到此处,义士大概不再担心追兵赶来吧。全程到这儿差不多走完了一半,有些义士受了伤,虽说伤势轻微,但可能也已疲惫得步履蹒跚,踯躅难行。饥饿与寒冷也正在逐渐腐蚀众人的肌骨。还有那高龄七十七岁的堀部弥兵卫,他还撑得下去吗?

在这条景色单调的路上,四十七义士之间彼此谈了些什么?据口述纪录显示,当时在路上看到这群义士的町人曾留下如下的对话:“他们看起来好像不太累”、“还是很累啦,因为心中的大石放下了嘛”。思索至此,我突然觉得当时的细节或许只有小说家才能想像吧。

这时,另一个疑问又在我脑中浮起:四十七义士的心愿已了,他们是否到这时才开始谈论内匠头刀伤事件的真正起因?其实关于这个疑问,世间早有诸多传说,在此就不再赘述,但我感觉一般流传的“吉良索贿、欺压说”似乎已成定论。不论这种推测是否有史实根据,传说本身确实极具劝善惩恶的魅力。我自己也曾写过一部跟《忠臣藏》有关的小说,书写那部作品时,我完全采纳了“内匠头抓狂说”。但现在我的看法却有些改变。

若说浅野内匠头因抓狂而刺伤吉良,我想他当时确实失去了理智,但那跟随机杀人狂因一时想不开的瞬间爆发式发飘是不同的,内匠头在担任敕使供应役那段日子里,心中早已对吉良累积了无数不满与反戚,所以最后才以那种形式找到宣泄的出口。

而内匠头究竟为什么对吉良感到不满与反感呢?理由其实也很简单,总之一句话,就是两人“合不来”。我想这就是唯一的理由。就像以往也有这般事件:优秀的上班族突然拿起金属球棒打死了平日交恶的上司。这种结果只能解释为:一对冤家因不幸相遇而造成了悲剧。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浅野内匠头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就曾奉命担任过供应役,当时负责指导他的也是吉良。所以吉良从内匠头还是纯真少年的时候就已认识他。随着两人年岁增长,内匠头在其后十几年之间成长为三十多岁的壮年,他的自我意识渐强,身为藩主的气焰与强势作风也开始萌芽。不仅如此,吉良向来对自己的出身和职位感到自豪,而内匠头则受生长环境的影响而变得很神经质。

“这孩子从前多么纯朴老实。”

“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多没面子!”

两人心底各有各的压力,在水面下淤积……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转眼之间已来到金杉桥。我就好像浮在浊水上的钓鱼小舟,只能勉勉强强地看见一道“桥”横跨眼前,待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座非常坚固的陆桥,熙来攘往的大卡车正在路上奔驰。路旁大楼俯视着第一京滨公路,楼身反射着斜阳的光辉,往日的东海道景色,现已完全不复追寻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不久,终于有所发现。在地铁三田站附近的三菱汽车展示中心前面,我们找到一块圆形石碑,碑上文字显示,当年胜海舟和西乡隆盛曾在这里会谈交涉江户城无血开城。碑文旁附有说明文字,据说当时这座展示中心的周围全是沙滩,落语《芝滨》的故事就是以这片沙滩作为背景。此刻,这块闪着夕阳余光的石碑正站在无人回顾的都市一角,碑上刻着毫不显眼的两个名字,而今日东京的繁荣基础全都是这两位明治维新的大功臣一手建立起来的。

看完石碑,接着向终点出发,登上最后那段坡路时,大伙儿简直累得快要断气了,不过我们三人最终还是徒步走到了泉岳寺。手表的指针已指向五点半,黄昏已近,泉岳寺的参拜时间早已结束。我们连一根线香也无法献上,只得脱帽向众义士招呼道:我们今天是特地从大老远赶来的唷。

泉岳寺这地方的气氛很恐怖,或许因为黄昏无人,或许因为这里埋藏着含《臣藏》,不,应该说是“赤穗事件”令人不解的谜底吧。

走出泉岳寺后,我们搭计程车到饭仓吃晚饭。据计程车司机透露,从新桥附近走到泉岳寺来参拜的人挺多的。

“大家都想亲身体会一下赤穗义士的感觉吧。”

听了这话,我觉得比较放心了,原来疯子并不只是我们几个啊。

以上就是我们顺利完成的“两国……高轮盛夏的忠臣藏”之旅。由于同行的伙伴里有人表示“徒步旅游很有趣”,所以我们今后可能会不定期地进行这类企画,目前正在讨论的企画主题如下:

·“城内引回、狱门”之旅

·诸大名登城之旅

·川崎大师参拜之旅(这可是一次长途之旅啊!)

·“堀部安兵卫赶赴高田马场”之旅

·“江户日本桥七刻出发至第一宿场”之旅

总之,主题多得令人目不暇给。然而,这群人里会不会有人临阵脱逃?我的肾结石又何时才能痊愈?一连串无关紧要的隐忧深藏在我们的企画里。各位读者敬请期待!

《忠臣藏》第一卷、第三卷(赤穗市总务部市史编纂室)

《元禄忠臣藏——事件的表里》饭尾精著(大石神社社务所)

《忠臣藏元禄十五年的反逆》井泽元彦著(新潮社)

第二回 犯人游街不能选季节 1、平成六年十二月十六日

这回一开头,我先要郑重地说几句话。

请问《小说新潮》编辑部各位先生,为什么我们这每年两期的《时代小说特刊》要在盛夏和隆冬出刊?就不能改在春季和秋季出刊吗?

冬夏出刊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了这一时疯狂而展开的企画,我还得冒着酷暑严寒在这江户城中往来奔走?

唉,也罢!涕泗纵横的牢骚还是适可而止吧。第二回又跟读者见面了。当初本企画如儿戏似的揭开了序幕,谁知付诸实行后才发觉这活动非常有趣,且各方人士争相走告:“我拜读你那篇文章啦!”就连某周刊的短评也介绍了我们的企画。总之,好评已多得有点泛滥,受到诸位读者的激励,我现在又笑嘻嘻地扛起背包,重新系紧了运动鞋的鞋带。

第二回 犯人游街不能选季节 2、隆冬的引回

话说我们这第二回徒步之旅要到哪儿去呢?从去年十一月底开始,我跟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就在为这问题烦恼。

“严格说来,上回算是‘武士家’的活动,这次我想选个跟城内日常生活有关的题目……”尼古拉江木说。

“因为出刊是在新年假期嘛,我们到哪里去初诣吧?譬如去参拜川崎大师如何?”由于企画还在筹画阶段,我也就大胆提出建议。

“如果去川崎,还不如去大山参拜呢。”尼古拉江木故意顺着话锋将我一军。

“可是这么一来,新年假期就全完了。”

“是啊!不过这算一条很讨喜的路线呀。”

“要说起讨喜,这企画本身就充满喜气,够讨喜了。”

在咖啡馆里,我们边喝咖啡边讨论企画内容,两人都觉得很轻松。而这心情的理由只有一个:今年冬天是个破纪录的暖冬。

“其实徒步旅行本来就是隆冬比盛夏省力啦。更何况最近阳光普照,这次一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走完。”

“就算路程远一点也无所谓啦。”

我不知中了什么邪,嘴里竟冒出这句话。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这时还在暗自窃喜,作梦都没料到老天爷后来对我们多无情。详情容我以后再向读者慢慢道来吧。

“那不如选个跟喜气相反的,触楣头的路线,或许也很有趣。”

“何谓触楣头?”

“哎呀,就是上次说过的那个游街示众之旅嘛。”

我这才如梦方醒。上回走完“盛夏的忠臣藏”之旅后,我们曾讨论下次的路线,当时众人提出了几个方案,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城中引回”

“电视的时代剧里判罪时常念的那句‘城中引回,狱门!’,读者不是都很熟悉?但真正知道引回路线的人大概没几个吧。在这充满喜气的新年去逛逛那些地点,岂不有趣?”

“也对……”尼古拉江木也渐渐被我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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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这次徒步之旅的起点,就是传马町的牢屋敷,终点则有两处,一处是小塚原刑场,一处是铃森刑场。”

“没错!但不知当时的犯人是按规定分送两处刑场?还是随意分送?……”

“被你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道答案呢。”

经过一番讨论后,第二回的“城中引回”之旅决定在十二月十六日付诸行动。啊!这回可轻松了!我们连连感叹着走出了咖啡馆。屋外晴空万里,大太阳照得我们全身暖洋洋的,大家都满怀期待地准备出门远行。

然而……

我们这企画的“然而”也真多!而且每次出现的“然而”,都给我们带来致命打击。这也可说是本企画的特色之一。

事前准备会议结束后过了几天,我接到了尼古拉江木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听来异常沉重。

“我做了些事前调查的功课……”

“哇!多谢!查到什么吗?”

当时的我正废寝忘食地忙着替别家出版社写稿。因为年底各出版社都调整了出版进度,所有的截稿时间都提前了。接到电话时,我根本还没研究过“城中引回”的实际状况,所以声音显得很悠闲。

“是这样的,游街示众的路线有两条……”

原来其中一条路线叫做“江户中引回”,这是指从牢屋敷出发,最后回到牢屋敷的路线,游街之后的处刑地点当然也在牢屋敷里面。这条路线的沿路顺序是:

“从牢屋敷后门出发,经小传马町、小舟町,渡过荒和布桥、江户桥,至元四日市町、本材木町一丁目,再渡过海贼桥,经坂本町河岸通、八丁堀、北纷屋町、冈崎町、松屋桥,经过因幡町通、南传马町,渡过京桥,直至芝车町后从此处折返,沿路再经过同所通新町,渡过同所三田赤羽桥,过森本町、饭仓町、溜池端通、赤坂田町、四谷御门外、市谷御门外、御堀端通,之后,左转经过牛込御箪笥町、同所通寺町,牛込御门外、小石川御门外、御堀端通,至水户殿屋敷旁再向右转,登上壹岐坂,经过本乡御弓町、同所春木町、汤岛切通町,至上野山下后再经下谷广德寺庙前通、浅草寺雷门前,直至浅草今户町,从此处折返,经御藏前、浅草御门、马喰町,最后到达牢屋敷后门。”

这段路程里有很多现存的地名,所以我立刻明白了大致方向。这条路线就像名称所指的“江户中”,是在当时江户城里绕城一周,而且是在今天东京的都心里绕了很小的一个圆圈。

尼古拉江木说:“可不是吗?所以,我又找到另一条路线。”

另一条路线叫做“五地点引回”:从牢屋敷出发后,途中经过日本桥、赤坂御门、四谷御门、筋违桥与两国桥等五个地点,最后到达刑场,也就是小塚原刑场或铃森刑场。以上五个地点分别设立一块木牌,名为“舍札”,牌上写明犯人的姓名、年龄和罪状。从这点看来,江户时代的犯人游街示众倒是有点像定向越野赛跑。

“就选这条路线吧。去走‘五地点引回’路线好了。”我说。

“我也觉得这条线比较好,只是啊,猜猜看,全程总共几公里?二十公里!”

“二十公里!”我瞪大了眼睛,“这么远!”

当初会想到引回之旅,因为我(猜想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大概也跟我一样)并没把这条路线放在眼里,而且还自以为是地假设“这种路线应该不会很长”。我脑中一直有一种单纯的想法:当时犯人游街示众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利用牢屋敷到刑场这段路程,让途中的过往行人看清犯人的嘴脸。

但事实却非如此。因为“引回”本身就是活动的目的,其一,是要昭告天下:“看啊!犯人已经落网,大家大可放心了。”其二,是要警示大众:“做坏事就会落到这种下场喔!”

“从前行刑要花一整天的工夫喔。”尼古拉江木说。

“江户人真够执著的!”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连忙像小孩似的嚷道:“我不要去了!”

“那可不行!”尼古拉江木立即驳回。“不过我们只在都心里闲逛也很无聊,所以这次活动以刑场为重点好了。路上定会适时地让你坐上早驾笼啦。况且现在天也黑得很早。”

听了尼古拉江木的话,这才放下心来。后来仔细一想,日本当时是由德川幕府统治,亦即所谓的军政统治或警察统治国家。原则上,那种政治体制下的刑罚原本就很严厉,也必须以公开方式进行。换句话说,当时那种恐怖政治当然会花很多时间把犯人拉出去游街示众。

好在今年是个暖冬……我不断安慰着自己,同时引颈期盼那一天到来。

第二回 犯人游街不能选季节 3、毒妇美幸从小传马町出发了

日月如梭,很快就到了企画执行日十二月十六日。

早上一起床就发现天气冷得不得了。飕飕北风狂吹不已。据气象报告指出,今天的气温比往年的平均温度低了三、四度。

暖冬跑到哪里去了!

我嘀咕着套上毛衣出了家门,走到半路,先绕到便利商店买了几个暖暖包,这才赶往营团地铁日比谷线小传马町站,跟月台上的尼古拉江木和摄影师马克田村会合。为了买那几个暖暖包,我还迟到了。

这次徒步之旅只有我们三人参加。三人今天都穿着厚厚的大衣,外加运动鞋和背包,但头上戴着帽子的人只有我一个。又不是夏天!两位先生异口同声说道。可是我觉得帽子也是保暖工具呀!听说尼古拉江木上次还为了戴帽发生一件糗事。那天,他戴着遮阳帽正要走出家门,夫人拦住他说:“你戴了帽子好像怪叔叔喔,别戴了!”

见面后,三人一齐登上小传马町站的阶梯,爬上地面之后向左转,前方有一座小型公园,四面被高楼团团围住。公园的名字叫做“十思公园”,栏杆里面站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传马町牢屋敷迹”。现在的小传马町站附近早已改建为宏伟鲜亮的办公街,路面宽敞开阔,一大早就有许多车辆在路上往来奔忙。“十思公园”的面积只占当年牢屋敷总面积的一部分,其余部分已埋在附近那些办公大楼的地下。车站周边的环境十分热闹,闻不出一丝“史迹”的严肃气息。

这里最早建起牢屋敷的年代是在庆长十一年(西元一六〇六年)。而德川家康受封为征夷大将军是在一六〇三年,江户城建造完工是在一六〇六年,依此推测,或许时间上稍有差距,但江户幕府几乎一开府就立刻建起了牢屋敷。据说这座牢房建成之前,江户的犯人全关在常盘桥附近的一栋建筑里。

今天的传马町在当时已经划入市区之内,据《续·时代考证事典》记载,牢屋敷周围能听到狱中囚犯话语之声的地区,地价和店铺租金都很便宜。可见一般居民也不喜欢住在牢房附近吧。

以前我一直以为传马町的牢房相当于现在的监狱兼看守所,今天才发现我错得非常离谱。原来从前的牢屋敷根本不是监狱,而只是拘留所。由于当时并没有“惩役刑”的概念,虽然也有永牢、过怠牢等类似现代的禁锢之刑,但判处这类刑罚的案件都属特殊案例。江户时代所谓的“刑罚”只有以下几种:追放、远岛、入墨、磔刑、狱门。所以当时关进牢屋敷的囚犯不是正在等候定罪,就是已定了罪正在等候判刑,或是已判了刑正在等候处刑。

据说当时牢屋敷里设有刑场,且毫不掩饰地直接叫做“切场”。换句话说,前面所说的“江户中引回”结束后,死囚立刻就被拉到这“切场”去斩头。也难怪附近居民都害怕跟牢屋敷为邻呢。

至于我们即将亲身体验的“引回”,其实只是一种附加刑,也就是附加在主刑之外的刑罚,所以单独把囚犯拉出去游街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原则上,只有被判“死刑”(砍头、斩首)以上刑罚的囚犯才会被拉去“引回”。

除了“引回”之外,附加刑还有以下几种:

“锯引”——在路面挖洞活埋犯人,并让过往行人用锯子锯下囚犯的脑袋。(好可怕呀!真有人去动手锯吗?)

“晒”——殉情未遂的情侣、勾引妇女的僧侣等犯人被迫坐在桥上之类人潮拥挤的地点,身旁竖立一块前面说过的“舍札”,名副其实地晒在众人面前。(如果换成现代,电视大型综艺节目一定会跑去做实况转播吧。)

“阙所”——没收财产。(这种刑罚在现代某些情况下似乎也很有效喔。)

以上都是所谓的“附加刑”。

另外还有几种比“死刑”更重的刑罚:

“磔”——把犯人绑在十字形木架上,用长矛刺死。

“火刑”——如磔刑犯人一样绑在十字形木架上,再用火烧死。也就是所谓的“炙刑”。纵火的犯人就会遭受这种刑罚。

“狱门”——斩首后再将犯人的首级陈列在刑场。

怪谈电影里经常出现这种画面:陈列台上的首级突然啪地一下张开了眼睛……

“对啦!宫部小姐,您今天犯了什么罪呢?”三人正要走出小传马町站时,马克田村突然问我。

“现在我们不是要去引回?那您的罪状是什么啊?”

哎唷唷!我倒忘了。对呀!什么罪状呢?

“就叫毒妇美幸吧?”

说到这儿,三人顿时兴奋起来。

“毒妇!好怀旧的字眼喔。现在已是死语啦。”

“高桥阿传<span class="" data-note="高桥阿传:幕府末期至明治初期真实存在的“毒妇”。她毒死了卧病在床的第一任丈夫后移居江户,靠卖春为生。后来为了供养情夫而债台高筑,于是暗中策画谋财害命,将旧衣商带往浅草藏前的旅馆中杀害。数天后,她跟情夫密会时被捕,两年后处以斩首。同时代的剧作家仮名垣鲁文以她的故事写成剧本《高桥阿传夜叉谭》,成为明治初期的畅销作。——原注

高桥阿传:明治初期静冈县小山町妇人高桥阿传因与情夫联手谋杀亲夫,被处斩首示众之刑,据说这是静冈县最后一次执行江户时代的刑罚。高桥阿传也因而获得“稀世毒妇”之名。——译者"></span>!”

“那我干了什么坏事呢?杀人?偷盗?”

看过电视剧《远山金四郎》的人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江户时代判刑轻重是随奉行大人的喜好而决定。其实这是严重的误解。江户时代对于罪状和量刑的标准规定得十分明确。譬如死刑犯如果想被拉去“引回”,就必须具备下列几种罪状:

·侵入他人住所或仓库超过五次以上,不论是否偷盗物品。

·纵火未遂。

·贩卖伪药。

·辻斩。

·飞脚半途拆开书信,或把金币箱的封印弄坏……

“引回”外加“狱门”的罪行如下:

·收下养育费之后抛弃养子。

·私通主母。

·杀人劫物。

·贩卖毒药。

·制造伪秤。

·谋杀公公、伯父、伯母、兄姐。(难道杀死婆婆和弟妹就没关系?这种谋杀尊亲罪规定得好极端啊!)

·谋杀老板、保人(担保人)、村长……

“引回”外加“磔刑”的罪行如下:

·谋杀亲夫的淫妇。

·伪造金银。

·杀伤主人等。(只是杀伤也判死刑,好恐怖唷。)

以上这些罪状都不合我意!如果只是制造伪秤之类的小罪,哪够资格叫毒妇美幸啊。

“还是杀夫罪吧。假设我在味噌汤里放了很多很多石见银山的老鼠药。”

“私通奸夫谋杀亲夫!不错喔。”尼古拉江木和马克田村两人兴奋地嚷道。

可惜被抓到了!身为推理作家的我心里有些不满,但也懒得计较了,就这样吧。算我谋杀亲夫好了。什么?您问我奸夫如何了?逃跑啦!

所以谋杀亲夫的毒妇美幸现在就要被押往刑场了。

第二回 犯人游街不能选季节 4、“引回”途中趣事多

上路之后,我们三人先朝新桥方向走去。

“对了,马呢?”这回轮到我出招了。“引回的犯人不是都倒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

本想利用这机会少走些路,谁知竟没人理我。这时另一个人提出有趣的疑问:

“您说倒骑马背,可是我看当时那些图片,犯人的脸孔都朝向前方唷。只有电影和电视剧才让犯人面向后方。到底哪种才是正确的骑法啊?”

以江户时代“引回”为主题的图画现在还保存着很多,画中除了引回的情景外,还可看到磔刑或火刑犯人被绑的模样,以及磔刑现场囚犯与群众的位置,但所有图片里的囚犯都是脸孔向前骑在马上,并有手持长矛的衙役在马前引导。

这种以警示大众为目的之“引回”最早始于平安时代。当时这种活动称为“游大街”。根据“平凡社”出版的《大百科事典》指出,当时都城(指京都)被判流刑的囚犯即将离家远行时,通常是骑马或坐轿(身分较高人士)倒退着从家门口走到都城的郊外。但前面列举的判刑标准如果属实,江户时代应该不可能有“引回加远岛”之刑,所以“骑马倒退”的行为或许也不存在。

另外还有个有趣的疑问:“犯人依据什么理由被分别送往小塚原或铃森刑场?”这问题我在前面也曾提及,但我和尼古拉江木后来查遍了各种资料,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确切答案。我也想到一种毫无把握的推论:或许在江户城西部犯了罪的人送到钤森刑场?在东部犯罪的人则送到小塚原刑场?但后来又发现很多案例证明事实跟这种推论相反。所以对这个疑问,如有哪位读者知道答案的,请您不吝赐教。

话说我们三人穿着一身郊游野餐的服装走上圣诞将近的街头,繁华热闹的气氛里,我们这副模样显得格外刺眼。我不免好奇地想:当年那些走过这条大路的引回行列,他们那时又是怎样的装扮?根据资料指出:

“南北町奉行所各派一人、与力二骑,每位与力各带两名同心一同执行任务,犯人身缚绳索骑在马上,二十多人手持出鞘长矛与捉捕工具等物在前后戒护,队伍最前端高举写着罪状的纸旗与木制舍札。”

“关于这面纸旗,有个很有趣的故事喔。”

我们走在银座街头听尼古拉江木解说。

“前面说过,雇员只要把雇主杀伤,就得判引回外加磔刑,对吧?但如果过失是在雇主那方,雇员岂不是太可怜了?”

“嗯。碰到这种情况,是否能酌情减刑呢?”

“不行!但据说在行刑后,地方主管会交给受伤的雇主一面纸旗,旗上列出雇员的罪状,而雇主收下这面纸旗后不许扔掉,必须好好儿收藏,否则麻烦就大了。因为以后地方主管还会派人来检查,叫做‘查纸旗’,看雇主有没有把旗子妥为保存。”

这可真惊人!江户时代的刑罚好狠毒啊。

“换成现代话来说,这表示雇主也有‘监督不周’的过失,当时制度已规定雇主也必须负责。每收到一面旗子,就表示雇主有过一次违规纪录。”

“对!对啊。那雇主一定不喜欢收到这种旗子吧?但是,又不能拒绝。”

听到了这些趣闻,我觉得好像已够写一篇名为《令人痛恨的纸旗》的短篇小说了。

其他有关引回的趣事还有很多,譬如引回的全程几乎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囚犯走到半途可能会想上厕所,或口渴、肚饿,碰到这种情形的话怎么办呢?

“据说沿途都会让犯人适时地小憩片刻,再说因为是送上黄泉路嘛,只要犯人想要的,大致都会满足他的心愿。”

所以囚犯若是耍赖说要吃香喝辣,可能不至于骂他“混蛋”当场拒绝吧。

据说还有更离谱的故事:有一次,引回的队伍正在前进,路旁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犯人看到母亲正在喂奶,便开口表达心愿:“我要喝那奶。”(怎么会有这种人!)诸位读者您猜,那些公差反应如何?

结果,他们居然命令那母亲让犯人吸了几口奶。真是太过分了!

但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对当时的大众来说,“引回”是一种公开活动,群众都是抱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观赏。若非如此,年轻母亲不可能抱着婴儿来看热闹。

“说起‘江户中引回’也算是一种颇有人情味的活动。据说游街路线还可绕过被害者居住的地区,并把犯人带到被害者家属的面前。”

如此说来,毒妇美幸也会被拉到丈夫的亲兄弟面前,听他们骂一声:“你这该死的女人!”

前面曾提到“五地点引回”,这条路线主要是沿护城河环绕江户城一周,沿途并通过主要城门前的舍札。我们今天的徒步路线全都在市区里,沿途尽是街景,并无特别之处。百货公司林立的大街飘逸着圣诞气息,岁末工作繁忙的上班族正在路上往来奔走。我们一路穿过街头,觉得自己的模样有点羞于见人,而且途中闲聊的话题也那么与众不同。

“有句俗语说:哼着小曲上刑场,真有这种事吗?”

“好强不肯低头的人,自古皆有啊。”

“我们已走过好几家出版社的门口啦。”

东京的都心有好几家大出版社,从刚才到现在,我们已走过中央公论社、集英社和文艺春秋社。

“我想到一个主意,如果哪个作家能在一年当中,分别为五大出版社的杂志各写一个专栏,我们就给那位作家办个‘五地点引回’活动,如何?由责任编辑持枪前导,再动员所有编辑站在路边捧场看热闹。”

“最后再拉到半藏门前执行晒刑。”

“正是,正是。”

“这什么主意啊!岂不是找死吗?”

一路闲聊打发时间,转眼间竟已过了下午三点,橘红色的太阳迅速地落向天边。若不加紧赶路,等我们到了铃森和小塚原就没法拍照了。

于是,三人搭上违规的早驾笼,咻地一下飞到了刑场。

刑场是可怕还是可悲?

钤森刑场遗址现在只剩下一小块位于道路中央的绿地,四面栏杆围起,地上有座高大的石塔,上写几个大字:“史迹铃森刑场遗址”。或许因为周围视野开阔,又正好赶上夕阳射出灿烂余晖的时刻,我们站在这儿一点都不觉得恐怖。

“好冷喔、”三人异口同声嚷道。

载我们来的司机似乎对这里很熟,一路上既没走错方向,也没浪费时间找路,我忍不住问他:

“您以前也来过吗?”

“来过啊。”

“这种地方也有人来参观啊?”

“很多喔。对喜欢历史的人来说,这地方毕竟是个景点哪。”

刑场遗址的总面积很大,位置就在品川的第一京滨公路边。越过早驾笼的窗户往外看,沿途尽是大型仓库和企业大楼,完全看不出这里以前是刑场。今天这里的景色已跟往日截然不同。当年这里算是江户的郊区,所以才把刑场建在这儿,现在这里则已成为东京市区的一部分。

然而,当我们踏进绿地的栏杆后,四周的气氛却突然变得阴森森的,或许是心理因素作祟吧,就连那口据说保留原样的“洗头井”(井里并没有水),还有为了超渡犯人亡魂而设的地藏菩萨的脸孔,都给人阴风惨惨的感觉。但是一转头,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因为栏杆边有间商店,有人坐在那儿喝茶休憩。原来这里变成了观光胜地!

但在紧邻商店右侧的地面,我倒是找到了证明这里曾是史迹的遗物。那是两块并排陈列的石墩,据说其中的一块是八百屋阿七因纵火罪被烧死时用过的,另一块则在磔刑时用来插十字木架。

用来插炙刑木架的石墩是圆形,磔刑石墩则是四方形,石墩上各凿一个跟本身形状相同的石洞。磔刑石墩的体积比较大。

两个石墩上都供着鲜花,我们三人也低头凭吊了一番。待我睁眼浏览,才发现烧死阿七的那块石墩旁有一棵夏蜜柑树,繁茂的枝叶覆盖在石墩上,挂着果实的树枝正在寒风里来回摇曳。

“总不会有人跑到这儿来偷橘子吧。”我说。

铃森虽已整修成历史遗迹,环境气氛反而比从前活泼明亮。只见马路对面有一栋十四层高的公寓,住户晾在阳台的衣物正在夕阳照耀下闪闪发亮。

绿地周围的栏杆前竖着一根细长木牌,上面依序列出捐款者姓名。他们捐献的款项除了用在刑场遗迹的整修与维护之外,也用来建了寺庙以超渡那些在此断魂的短命鬼。我们从木牌上密密麻麻的名单很容易看出,附近居民到此凭吊刑场史迹时,内心都怀着无比虔诚的敬意。但不论我如何寻觅,却很难在这儿闻出一丝阴惨的气息。

然而……另一处刑场又如何呢?

当我们拼命追着落日赶到小塚原刑场,那地方给人什么印象?

那可真是个恐怖得令人发抖的地方喔。

小塚原刑场遗迹在南千住车站旁,像要故意躲起来似的藏在一座大型陆桥下面。当然,这里也跟钤森一样,只是刑场的很小一部分,其他大部分面积早已埋在区公所大楼、住家、马路下面了。

刑场有一扇面向马路的大铁门。推开那扇门,随着一阵隆隆之声走进去。西边天际这时还剩一线夕阳的残影,但我们的四周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好不容易等到双眼适应了黑暗,只见眼前现出一座大佛像,巨大得几乎遮住全部视野。这就是一般俗称的“斩首地藏菩萨”,也是那些命丧小塚原刑场的囚犯的守护佛。

巨大的菩萨像稳坐在约二层楼高的石阶顶端,四周有许多石塔环绕。我们登上石阶,缓步走到菩萨脚边时,眼前出现令人惊心的一幕,只见斩首地藏菩萨背后竟是一大片黑漆漆的坟墓。

不过这片墓园属于隔壁寺庙所有,也就是说,这是一片现代人正在使用的墓地。说来也真失礼,不肖的我竟不知收敛地对着别人的坟墓连声喊怕,但不瞒您说,我刚爬上石阶的那一刻,两条手臂上都冒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呢。

更恐怖的是,整片墓园里挂着无数的风钤,或许是为了祈求冥福吧。夜风吹拂下,风铃不断发出叮叮之声。同样在这片墓园里,还有一小块属于宠物的墓地。看到这些,我心里的恐惧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好像连魂魄都要四分五裂了似的。

就在我们紧张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瞬间,忽听轰地一声,三张脸孔唰地同时发出光亮。怎么回事?我慌张地回过头,看到一列常磐线电车从墓园对面通过。我呆然地望着电车逐渐远去,接着,又看到另一列营团日比谷线地铁电车从相反方向驶来。原来如此!这片墓园和斩首地藏菩萨正好被两条电车轨道夹在中间,而且位置就在铁轨高架俯瞰的下方。

墓园内有一块石碑,上面记载着小塚原刑场的历史,但因光线黯淡,无法看清文字。好在现在正是电车频繁通过的时段,每当电车轰然驶过,倒也能借着车上灯光看清二、三行文字。根据其中一段说明指出,从前掩埋尸体的洞穴挖得不深,这里的尸体经常被野狗刨出来咬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小塚原比铃森恐怖多了……

或许因为它孤零零地站在这片高楼林立的闹市里,看起来像个域外孤岛?从墓园大门走出来,眼前立刻看到居酒屋、灯火辉煌的商店街,还有车站前络绎不绝的人潮。这里跟钤森完全不同,我想,或许因为这里还能鲜明地感受到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鸿沟,所以小塚原刑场遗迹至今无法变成真正的史迹,我觉得它好像依然背负着还没断气的历史。

徒步活动结束后,当然得到南千住有名的鳗鱼料理老店“尾花”饱餐一顿(鳗鱼和茶碗蒸都好吃得不得了)。饭后,特别赶来和我们共进晚餐的总编辑突然提议:“夜已深,人已静,现在再去一趟如何?”无奈之下,我只好很不情愿地重新推开那道铁门。

“咦?”

谁知这次却没有黄昏时那种恐怖的感觉了。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刚才是黄昏吧……”

“就是一般常说的‘逢魔之时’

抬头仰望斩首地藏菩萨,不知为何,菩萨脸上似乎挂着一丝苦笑。

我不禁深思,犯人、死囚等都是业障特别深重之人,能拯救他们灵魂的,正是眼前这位菩萨,也只有法力无边的地藏菩萨才能坐镇于此。而我竟在这儿怕鬼怕神,这种恐惧不仅多余,更是对菩萨的大不敬。

(更何况往生者早已成佛,不可能再做任何坏事了。)

活人才更可怕呢!你看,那边那个人,还有那边……我似乎听到小塚原刑场遗迹里发出阵阵低语,话声里还夹杂着轻声苦笑。

这次徒步之旅的路线比较特殊,早晨从家里出门时,我特别在背包里放了一些驱邪的盐。走出刑场大门时,每人身上都撒了盐,并向夜空行了一礼。黑暗的夜色里,斩首地藏菩萨正目送我们走向车站。

“徒步日记第二回”是一次极具震撼的远足。但我很庆幸自己参加了这次活动。第三回徒步之旅又将在盛夏进行。这次我们计划远离江户,也就是说,我们要出远门了。远行唷!

啊!我们的勇健双脚,究竟能支持到何时?我的命运又将如何?

《图说江户町奉行所事典》笹间良彦著(柏书房)

《拷问刑罚史》名和弓雄著(雄山阁出版)

《江户的刑罚》石井良助著(中公新书)

《江户学事典》西山松之助等编(弘文堂)

《续·时代考证事典》稻垣史生著(新人物往来社)

《复元·江户情报地图》吉原健一郎等编(朝日新闻社)

第三回 冲破关卡攀登七曲坡 1、平成七年七月十七、十八日

从小田原城天守阁下来之后,今天的徒步之旅即将正式揭开序幕,不瞒各位,我心中并非没有临阵脱逃的想法……

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以忧郁的语气说道。

我是因为去年的教训才想到这个提案的。我去年发现,盛夏的都市柏油路面反射出来的热力实在令人吃不消,四处林立的高楼外壁射回来的阳光也不容轻视。

“对呀。编辑部的高梨建议我们在旧东海道找一条路旁还保存着杉树路树的路段,尝试一下当时江户人一日游的行程,您看如何?”

这念头塞满整个脑袋。老实说,两人都是一脸茫然,鼓不起一点劲儿。或许,还是新撰组路线比较好吧,而且好像比较近,我在心底嘀咕。尼古拉江木的眼中渐渐地恢复了编辑的眼神,忽听他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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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们到哪儿去呢?”

“对呀……”

“可是我上次不是已经被处以磔刑了?”

说起小田原城的历史,最早在这里筑城定居的是大森氏,也就是曾在战国时代称霸西相模一带的大森家。而小田原城后来能够逐渐变身成为留名青史的大城与名城,是在明应四年(西元一四九五年),因为伊势新九郎长氏在那年赶走大森家,自己入城称霸。伊势新九郎长氏也就是后来的北条早云。有关北条早云的身世,至今仍有许多疑点与争议,但他是战绩卓越的武将,勤政爱民,称得上是豪杰人物。老实说,我个人对他的印象很好。虽说现在的天守阁是小田原市政府于昭和三十五年(西元一九六〇年)复旧仿造的水泥建筑,但我今天还是很高兴能够到此一游。

居然出现一只大象。

各位读者,我们的已进行到第三回了。

河野小姐是大泽事务所不可或缺的灵魂人物,任何大风大浪都不曾让她眨过一下眼皮,但听了我的回答,她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对了,我还忘了介绍,她是个爱听重金属摇滚乐、爱穿Iron牛仔裤的女孩。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会往哪儿跑呢?”

以上就是这次企画的缘起。话说七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左右,徒步小队一行人在小田原站下了车。这次活动成员除了以往几张老面孔:我、尼古拉江木和摄影师马克田村之外,我的文库版责任编辑阿部先生也来了。阿部先生的模样跟很久以前那部木偶剧里的博士一模一样,所以我给他取个代号叫做“博士阿部”。真的!简直就像剧中的木偶博士跑上大街来了。当初他开始当我的责任编辑时,我仔细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是:此人背后肯定有幕后操纵者!说到这儿,还要补充说明一下,像博士阿部这种来打气加油的临时队员,我们规定他一定要帮忙背行李,并命名为“苦力部队”(永远都在召募队员喔!)。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记得那是在平成七年的四月,这个场景出现在我工作室附近一家咖啡馆里。一个是“…口既出,驷马难追”的苦命作家,一个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跟着走的编辑,这幅画面真是悲惨得令人无法直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年好像没有去年那么热,去年那酷热的季节,简直令人想用凶暴二字来形容。

“到哪里去才能省点力?”

羞于启齿的美梦正在我们脑中盘旋。谁也没有开口,但这件事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喔!这主意不错。”

“真的要从这里走去啊?”

“上回那篇〈毒妇美幸〉的文章很受欢迎喔。”

可是啊,诸位读者请听我说,这一刻,我和尼古拉江木两人都各怀鬼胎。

怎么跟西部片一样?

“这次不妨离江户远一点,或许也很有趣。”

“所以啊,系列续集就是从这儿开始。磔刑执行前那一瞬,你又获救逃跑了。”尼古拉江木说。

“喔,箱根不错啊。搭上‘浪漫特快车’咻地一下就到了。”

“逃跑后,逃出江户?”

我哀怨地问道。因为其他出版社的编辑曾跟我说:你们从小田原走去这计划也太离谱了吧?

我沉默了两秒。尼古拉江木的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半晌,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道:

“那当然就是箱根喽!”

如此这般,经过一番讨论,这次连载的主题决定写毒妇美幸第二回的〈冲破箱根关卡逃亡篇〉。喔!温泉正在呼唤我们呢。

先去小田原的北条家……

“新干线在箱根不停喔。”

于是,徒步小队摇身一变,成了“电车乘客队”。今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到箱根,不论叫我搭乘什么,都觉得欣喜万分,心情就像出门远足的小学生。

“除了这个提案之外,总编辑问我们要不要跟着新撰组的足迹走一圈。”

“不是吗?”

“这次要轻松点……”

“……走路是没问题啦。可是很惭愧,我对幕府末期的历史完全不懂。”

“我们在小田原下车,然后走去。”

“……那您走好。”

众所周知,小田原算是大城。这天来到车站前,一群人又跟前两次一样,脚穿运动鞋,肩负旅行背包,新来的博士阿部装备最齐全,竟连水壶都带来了。每次都这么引人注目喔……我一边走一边咕哝。众人朝着距离车站约十分钟路程的小田原城开步前进。(博士阿部带来的这壶水,后来可变成我们这群人的救命恩人呢。)好在今天是阴天,既没下雨也没出太阳,路上远远地就可望见小田原城的天守阁,众人踏着轻盈的步伐一路朝着目的地奔去。登上石阶,穿过巨大的城门,不料眼前居然……

“那我们就来个‘毒妇系列’怎么样?”

“对了,时间快到了吧,我们那企画……”

尼古拉江木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瞄着手表说:

重金属河野小姐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小田原城的建筑外貌令人联想到中世纪的欧洲城郭都市,这类城楼的构造现今只能在绘画或平面图上才看得到了。如果往日的城楼能够保留至今,在史料和观光方面的价值都将珍贵得无法估计。“真没想到这里的阶梯都这么陡!”众人一面抱怨一面爬到四楼顶层。这层楼是展望台,我们暂且在此乘凉休憩,凭栏眺望窗外绝景。我曾听说,像小田原这种盛产山珍海味的地方都善于制作鱼板、干货和外郎糕(据说外郎糕并不是点心,而是药品)之类耐久食品,而这种技术之所以发达,又跟小田原北朵家善打守城战有着密切关连,但不知这传说是否属实?城楼展示厅里挂着一幅现代重绘的复元图,画的是丰田秀吉天正十八年(西元一五九〇年)四月进攻小田原城时的作战阵图。看那层层包围的阵式,紧密得令人想用神经质来形容。“哎唷!哇!”我不禁连声赞叹。

“所以说,趁这机会好好儿学习一下嘛。”

“而且有人说,以后谁要写《新·恶人列传》的话,肯定会把我写进去呢。”

这次徒步之旅是去箱根喔!大泽事务所的河野小姐听了我的报告后答道:

“大象?”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仔细一想,其实也不必大惊小怪。因为“小田原城址公园”原本就附设了一座动物园,刚好大象的兽栏设在进门处而已,但若事先毫无心理准备,像我这样突然看到天守阁和大象,心里还是满震撼的。这座动物园的规模不大,除了大象之外,还看到红鹤、猴子等兽栏。今天虽不是放假日,园内却相当拥挤,如织的游人正兴致勃勃地到处闲逛。

“……”

“从时间上看来有点困难喔。我们还是搭箱根登山铁道去汤本吧?”

“我们是搭新干线去。”

第三回 冲破关卡攀登七曲坡 2、从汤本到畑宿

到达箱根汤本,午餐时间已过,我们在荞麦面店“初花”边吃午餐边讨论午后行程。这次我们的参考资料里有一本很有趣的书,名叫《新修五街道细见》,由“青蛙房”出版,岸井良卫先生编纂。内容正如其名,二列出了江户时代五街道起点至终点的所有驿站、休息站,并详细介绍各地的名产、特产,本阵与脇本阵的主人姓名,真是一本内容详尽的旅游指南,就算不出门躺在床上翻阅也令人感到新鲜有趣。

据这本书介绍,今天徒步之旅的第一个目标“畑宿”,是从“小田原”算起第六个驿站,从“小田原”出发后,经过“人生田”、“山崎”、“三枚桥”至“汤元”,从这里开始可以望见路旁的二子山,继续向“川端”和下一站的“畑宿”迈进。“畑宿”的下一个目标是“箱根”,但两站之间还有好几个驿站,只见书上列出了一大堆坡道的名称:“西海子坂”、“橿木坂”、“猿滑坺”、“跳子口坂”、“白水坂”。

“不知这些坡道名称现在是否还在使用?”

尼古拉江木歪着脑袋说:“这,不太清楚……不过前面有个‘女转坂’,这名字好像是从前就有的。”

听到这些恐怖的坡道名称,我不禁暗自发抖。博士阿部这时正在一旁偷看江木私藏的旅游指南,他转头对我说:“可是这里写着:‘女转坂’现在不能通行喔。”

哎呀!谢天谢地!

从荞麦店走出来,原本阴沉的天空像是抓准时机似的突然放晴了,灿烂的阳光射向正要踏上旅途的我们。今天从东京出发时,天上下着大雨,我和尼古拉江木都以为这次旅行总算可以摆脱帽子了,这时又慌张地到处找帽子店。博士阿部和马克田村今天的装备倒是非常齐全。我跟江木便在两位先生你一言我一语的嘲笑中走进街边一家小服装店。其实尼古拉江木的夫人已再三告诫他不可买帽,因为他真的非常不适合戴帽。

闲话休提,手抓地图的徒步小队即将踏上旧日东海道堆石路入口了。汤本是个十分热闹繁华的地方,街上的观光客全都一身休闲装扮。

“旧日箱根街道一里塚的石碑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汗流浃背的尼古拉江木转着脑袋来回张望,又转身向过往行人打听,但路人的反应却很冷淡。这附近有那玩意儿吗?路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不过石碑虽没找到,我们却发现一样有趣的东西。

“哎唷!一对地藏情侣!”眼明手快的马克田村,把照相机对准了目标。

这对供在左边路旁的地藏菩萨是在我们快走出汤本市街的时候发现的。石像体积很小,小到汽车驶过时不容易看见。两尊石像一男一女,亲热地手拉着手,脸贴着脸。像这种成双成对的地藏菩萨像一般很少见。石像旁有一块木牌,上面文字介绍说,很久以前曾有妖魔企图闯进汤本市街,多亏这对相亲相爱的地藏菩萨在此现身后赶走了妖魔。爱情真伟大!我低头向菩萨致敬。但我要特别说明一下,这对菩萨并不管爱情婚姻喔。

我们四人继续前进,嘴里一路喊热。不一会儿,只见右侧远山的翠绿映着阳光,一道像白油漆刷上去似的雪白华丽瀑布挂在山腹。

“那就是初花瀑布!这个地点很有名。发生在这儿的著名传说甚至改编成戏剧《箱根灵验躄仇讨》。刚才那家荞麦面店的店名也取自这瀑布吧。”尼古拉江木说。

这个复仇传说里的“初花”是一名跟瀑布同名的女性,但剧本内容和史实的差异很大,一般人比较熟知的是剧本故事。除了仇杀场面外,还有亡魂显灵,整出戏充满恐怖气氛。女主角初花因信奉箱根神社而到这处瀑布下沐浴净身,祈求复仇一举成功。不过这是一座高得令人必须抬头仰望的高山,而且瀑布位于深山之中,初花当初爬上去的时候可能费了很大的工夫吧?可见女人自古就不可小看!

“除非我们长了翅膀,否则是飞不到那儿去的。”博士阿部看着瀑布发表感想。

走过初花瀑布下方,啊!终于找到了!

第三回 冲破关卡攀登七曲坡 3、国家指定史迹旧东海道石叠入口

一根颇为壮观的石柱标志竖立眼前,柱上写着这几个大字,旁边还有一幅地图,标出前方路线。眼前尽是苍绿繁茂的树林与草丛,一条堆石路贯穿其中,至少视线所能看到的路面都算平坦(却是假象)。徒步小队众人早已快被炙热的阳光晒昏,而这条向前延伸的幽暗堆石路却散出阵阵凉意,像要引诱我们上路。众人先在此稍息片刻,喝一杯博士阿部特地用水壶背来的麦茶。好!大家这就要去走旧东海道啦!

真没想到绿色力量如此伟大。才刚踏上堆石路,流汗的感觉跟走在柏油路上完全不同。鸟鸣声不时传入耳中,听来令人心旷神怡。沿途偶尔看到路边竖着木牌,说明这条堆石路的历史。原来这条路为了便于排水,故意作成两层堆石的结构,且已反复多次缮修整理。

“江户时代就有这样的道路,真厉害。”

只不过……

“这跟我们一般所说的堆石路不一样。”尼古拉接口说道。

我完全赞同他的看法。通常我们提到堆石路,脑中浮起的印象就是一条像寺庙庭院里那种,一块块石头平铺在地,走起来很轻松的石板路。但这条堆石路走起来一点也不轻松,满地石块不只是凹凸不平,甚至还戳人脚底,根本不是平坦的路面,还有那些石块都排得东倒西歪,很不整齐。

“从前的人,是,穿草鞋,走在,这路上,对吧?”

我一个字一个字断断续续地说道。倒不是因为体力已经用尽,而是因为梅雨季还没结束,潮湿的天气让地上石块长满了青苔,走在上面滑溜溜地寸步难行,万一不小心摔倒了,说不定会把舌头咬断呢。更何况我们这时正在走一段下坡路。

“现在已是观光季节了,对吧?汤本那里好多观光客,这里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我们!”尼古拉江木斩钉截铁答道。

一路上,背着相机的马克田村和胆小的我都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博士阿部的脚步最轻快,抬头挺胸大步向前走。真不愧是全队最年轻的队员。

“喔—有一条小河。还有独木桥。”

领先带队的博士阿部突然停下脚步,伸手遮在眼上朝下方瞭望,我连忙赶向前去,只见岩石下方有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河,河里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河上的两块岩石间用绳绑着三、四根粗木,似乎是用来当作连接两岩的垫脚石。

“这个,也算是桥?”

“是啊。”

“可以走过去吗?”

“就是用来走过去的。”

“可是,你看,前面有个标志。”

通往独木桥的下坡路右边竖着一块警示牌:“这座独木桥很危险,河水高涨时绝对不可通过。”

“水碰到桥的话,就不能过去。”

“水没碰到桥呀。”

不,在我看来,那桥的某些部分好像泡在水里,微倾的独木桥已经变湿了。

博士阿部和尼古拉江木毫不退缩地继续向前,我只好慢吞吞地跟着过桥。独木桥也是滑溜溜的,只能小心翼翼地迈过去。这时,尼古拉江木回头说道:

“这山上有座发电厂。所以河流上游大概有水库吧。那标示牌说涨水,可能就是因为这原因啦。”

哇!我大吃一惊,那多可怕!当我们缓步慢行通过独木桥的那一瞬,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警报声。接着,不到一分钟之内,水库开始泄洪,可怜的我立即被大水冲进小河,化身成为河里的水藻……

我兀自胡思乱想着,马克田村这时身手矫健地走到河边举起相机对我说:

“来来来,笑一下!”

各位读者,万一这张过独木桥的照片登在画页上,请您体谅一下我板着脸孔的理由吧。

好不容易过了独木桥,桥头是一条长约一百五十公尺的上坡路,路边的标示牌写着“畑宿”,连那牌上的箭头也指着天空。我一心顾虑着警报与泄洪,连声嚷着:“到上面去,到上面去。”说完,便拼命朝坡路上方走去。

登上坡顶的同时也就到了“畑宿”。现在虽称为“畑宿”,其实从前只是简陋的休息站,所以《五街道细见》里只把这里的地名写为“畑”。这里从前有间休息站叫“茗荷屋畑右卫门”,路过的旅客可能只是在这里喝茶饮酒,小憩片刻。

“畑宿”有许多土产店和寄木细工店,店铺并列在一条柏油路的两旁,观光客的自用车和计程车不时从路上驶过。我们走进一家商店,尼古拉江木向热心的店家询问:请问从这儿走到箱根要走多久?

“从这儿走去?走到箱根?现在开始走?”

老板娘瞪大眼睛说。

“要走国道去吗?或者走从前的旧道?”

“尽量希望走旧道。”

“不可能啦。会走到半夜喔。”

“可是我们就是为了走那条路才来的。”

“这样好了,你们先去旧道走一、二小时,然后回到这儿来,怎么样?再叫计程车把你们送到箱根。要想全程走完,那简直开玩笑。”

可是徒步小队原本就是要进行不可能的任务。

“我们至少也想走到甘酒茶屋。”

“就算只走到那儿,距离也很长喔……嗯,如果不走旧道,改走国道的话,说不定走得到。”

说到这儿,我们才发现时间已是下午四点。

四人把脑袋凑在一起讨论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好吧!就接受老板娘的建议去走国道好了,反正也能达到“去走一趟!”的目的嘛。只是啊,这条路走得我们太辛苦了!

第三回 冲破关卡攀登七曲坡 4、徒步小队、山路飘车族、阿玉池

畑宿到甘酒茶屋这段路要经过二子山,从地图上看起来,二子山的等高线像被人一把揪紧似的全挤在一起,换句话说,这座山的山势十分陡峭。而从畑宿到甘酒茶屋这段路也就是一般所谓的“箱根七曲坡”,地势险峻的程度虽不如日光的以吕坡坂,但这段国道左一个弯,右一个弯,一路蜿蜒曲折向上延伸,据说连那些专飘山路的房车暴走族也觉得这是一条极有魅力的路段。我们刚踏入国道上那条窄得若有似无的人行道(当然嘛,谁也不信有人会跑到这儿来散步吧),头上立刻传来一阵“叽叽叽”的轮胎擦地声。

“喔,正在表演呢。宫部小姐您看过这种山路飘车族

“没有,今天第一次看到。”

我们一路聊天向前走,怱见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拐着急弯将汽车驶下坡道,又立即掉转车头,向原路驶去。原以为他在爬坡,谁知立刻又听到一连串“叽叽叽……”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阵欢呼。

“还有人看热闹喔。”

国道的坡度非常陡,我们已走得气喘吁吁,不时停步拭汗。

“可是那样开车,不会出事吗?”

“会呀。路上不是落了一大堆汽车尾灯的碎片?”

的确!略带橘色的碎片正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种活动有意思吗?不就是在同一地点开来开去吗?”

“嗯,是啊。年轻人嘛。”

“他们看我们一步步慢吞吞地往前走,说不定觉得我们这群人更怪呢。”

然也!我无话可说。

“话说回来,这条路走起来好危险喔。坡度这么陡,刚才那些上山下山的车子都开得飞快,还有没有其他的路啊……”

听了马克田村的话,众人同时抬头张望,只见一道灰色石阶跃入眼帘,那道阶梯从人行道一直通向山里。

“对了,走那道石阶的话很快就能爬上山,比走山坡快多了。可以抄近路嘛。”

对呀!好棒喔!徒步小队连忙奋勇登上石阶。这段水泥石阶造得非常坚固,两旁还有扶手,穿过山中树木构成的绿荫隧道一路向前延伸。我们才踏上阶梯,国道上来回飞驰的车声就渐渐变远了。

“运气真不错!”

我竟还在暗自窃喜。读者您可知道,原来这是一段怎么爬都爬不完的阶梯,一上了贼船,就得不断往上爬,而且坡度极陡,每段石阶的高度又极高。

“啊唷……”

“很吃力喔。”

“好像到了四国的金比罗宫或山形的立石寺。”

“究竟爬了多少阶啊?刚才数一下就好了。”

“我休息一下。”

我抓着扶手无力地坐下。这时又多亏博士阿部水壶里的麦茶救了我一命。

“我想起高中时到千叶锯山去玩的情景。”

或许各位也知道锯山,那地方也是爬不完的阶梯。

“但那天待我气喘如牛地爬到山顶,居然看到有些女人穿着高跟鞋和套装呢。”

“就是有些女人不管到哪儿都穿高跟鞋。”

“说不定有一种运动项目叫‘高跟鞋登山’。”

“那可比无氧攀顶更厉害。”

我们大口喘气往上爬,爬到一个分岔路口,左侧的路可通往旧道,正面的道路仍是阶梯,但尽头隐约可见,似乎可通往国道。

“怎么办呢……”

“走旧道要比爬石阶轻松吧。”

“可是没时间了。”尼古拉江木看着手表说。

“天黑了确实不妙。”

没办法!只好继续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了尽头,当国道出现在眼前,一辆计程车奇迹似的适时开到面前来,四人一齐举起手忘我地挥着。看到司机的脸孔,我觉得他简直就像救苦救难的菩萨。

由于遇到这番波折,我们并没有徒步走到甘酒茶屋。后来坐上计程车才发现,甘酒茶屋原来近在眼前(真是无可辩驳)。从古至今,无数踏遍箱根险峻山路的游客都曾在这儿歇脚,我们也看到几个穿着运动鞋的外国观光客来此休憩。

从甘酒茶屋走出来,继续搭计程车前往阿玉池。黄昏已近,山中的天气原本多变,这时天空早已布满云层,四处雾气弥漫,一片神秘气氛。阿玉池像贴在画上似的躺在这寂静的深山里。这个湖有个流传久远的故事,而且这故事也跟箱根关卡有关。相传从前有两个巡游卖艺的年轻女孩阿玉和阿杉,因受不了师父严厉管教,便计划从江户逃往京都,谁知半途走到箱根关卡,两人都没有通行证,于是想走小路闯关,却被官差抓住了,最后阿玉投水结束了生命。这个湖就是她自尽的地点,这里也因此命名为“阿玉池”。这回徒步漫游的主题既是“毒妇美幸闯关之旅”,这里正是最符合这次主题的地点,不是吗?

“这里好像《犬神家一族》小说里出现的场景喔。就算佐清的脚现在从水里冒出来,我都不觉得惊讶。”

我凝视着雾气笼罩的对岸,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来。推理作家真叫人无法理解。(耳中传来全国推理作家的斥责声:叫人无法理解的不是推理作家,是你一个人啦。斥责之声不绝于耳,真不好意思。)

离开阿玉池后,众人在旧道上暂且享受片刻的森林浴,道路两边并列宏伟气派的杉树路树,令人心旷神怡。徒步小队决定今天不再冒险前往关卡了,还是老老实实直接到旅馆休息吧。博士阿部的水壶也已喝得一干二净,于是四个人拖着积满汗垢的身体,一路走向正在等待我们的箱根温泉。

第三回 冲破关卡攀登七曲坡 5、翌日

第三大一早就开始下雨。不过关卡遗址附设的资料馆里却挤满了游客。

从资料馆正面望去,右侧是一座关卡遗址纪念碑,左边可看到芦之湖,资料馆本身是仿照江户时代的关卡房舍重建的建筑,馆内陈列着许多人像和资料。我们悠闲轻松地在馆内来回闲逛,实在很难想像当时人们等待过关时的紧张心情。我心里甚至有个疑问:

“这附近的范围那么大,又是在山里,不是吗?说不定闯关比我们想像的容易呢。”

但参观资料馆之后,我这种轻率的推测被推翻了。原来箱根周围深山里除了这所关卡外,还设有几个副关卡,其他一些重要地点也派了官差驻守,严格把关,彻底防范闲人闯关,甚至山里还设有瞭望台,负责追捕那些想从芦之湖游泳潜逃的犯人。

箱根关卡每天开放的时间只有十二小时,从明六刻(上午六点)开放至暮六刻(下午六点),行人走到关卡的官差面前,必须先趴在“跪拜石”上行礼,出示通行证之后才可过关。这些旅客来自各地,每个人过关的理由肯定也不一样。譬如怀着欢乐心情到伊势神宫参拜的游客,他们一定觉得这种验关手续很烦人;还有背负主公密令即将返回封国的武士,或像阿玉那样的亡命之徒。关卡门外有块空地叫做“千人广场”,通过初步检查的行人都被带到这儿等候依序过关。看到这些资料,我不禁欣喜地想道:在这广场之上,岂不是随处都能找到时代小说的灵感?箱根关卡对女性检查特别严格,当时有句俗语“进城枪炮出城女”,即是箱根关卡著名的特色。但当我在这儿看到“洗发井”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震惊,没想到当时的官差竟叫女性解开发髻,洗掉脸上的化妆后才验身。我们也可由此得知,德川幕府的稳定其实是靠这种执拗得像女人般的猜忌在支撑着。

参观资料馆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从前一直有个误解,而且是属于基本常识的误解。这次我终于有机会把这误解纠正过来。以前我一直以为当时的通行证就像现在很多人想像的那样,是个像大型木制象棋棋子那样的东西,况且很多土产店也都在出售这种形状的通行证,但真正的通行证是一张纸制的证明文件。盖在纸上的印章(发行证明之人的印章,也就是大名、名主或家主的印章)有时模糊不清,或跟事先呈交关卡的文本不同,持证人便会受到官差斥责。据说这类事情并不少见。另外也有些人到了关卡后发现通行证不见了,便在这儿吵闹不休,据说这类事例也不在少数。总而言之,江户时代是个不便远行的时代。

不过据资料馆的数据显示,江户时代实际因闯关而被处死的人却只有六人。这数字令我感到很意外,因为我原以为每年至少会有几十人呢。据说当时关卡的差人并不是那么恐怖,抓到企图闯关的行人时,也只认为他们是“不小心走错路”,随便申斥两句,就把人放走了。

六代将军家宣的时代曾公布了《箱根关卡规章》,内容如下:

一、进出关卡,必须摘掉斗笠、头巾。

二、乘坐车轿进出关卡,必须打开窗户。

三、出关女子的证书(通行证)上所载事项必须详细确认。

附——乘坐车轿的女子由女差人(即所谓的“改婆”)亲自当面对照证书确认。

四、身上受伤或令人起疑的尸体必须具备证书才可通过。

五、有朝廷重臣或大名引介的行人不必出示通行证。但若有举止行动引人怀疑者,不论任何人都必须仔细盘查。

这项规章定得很严厉,不论高官、重臣或大名都得不到特殊待遇。据说现在箱根有棵名为“回眸松”的松树,树下有块高大的木牌,上述的规章条例就写在这块木牌上。

然而,今天已是个自由旅行的时代,只要我们花钱,就可以搭电车、飞机或汽车随意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对生在现代的我们来说,江户幕府统治时代在全国实施的关卡制度有点像是近代高压政治的范本。我望着伫立湖畔的关卡遗迹石碑,细雨迷蒙中,石碑背后的芦之湖像是笼着一层烟雾。我突然想到最近我们也曾亲身体验类似关卡严重戒备的紧急状况。对!我说的正是前些日子地铁沙林事件引起一连串意外而开始实施的东京紧急戒严措施

江户时代的日本是个警察国家,当时虽有值得夸耀的文化和安宁平静的生活,却是个不能没有“关卡”的时代。之后,我们的国家曾走过一段漫长道路,付出了诸多牺牲,好不容易才发展成今天的模样。但在沙林事件发生时,尽管是情势所趋,东京却像返耝一般再度变成了警察国家。

历史不会回头,人类却总是在重复相同的行为。想到这儿,今晨洗温泉时留下的温暖美好,似乎一下子变得冰冷。

在这三回徒步之旅当中,我觉得这次的旅行最愉快。说来也不怕读者笑话,毕竟还是因为这次旅行可以洗温泉啦。

如果您读完这篇文章也想到箱根的旧东海道去走走,请您一定要作好防护准备。或许年轻人能靠意志力撑完全程,但堆石路真的不是穿皮鞋能走的路。年长的读者可以挑一段两边仍有杉木路树的堆石路,到那儿散散步,欣赏优美的风景,这种玩法不仅最轻松愉快,也充满了情趣。(听说我们走过的那段旧道,其中一部分是附近学童上下学必经之路呢。那些小学生真厉害!)

旧东海道从箱根一直延续到三岛,这段旧道至今仍然存在,而且沿途都有路标,只是比箱根附近的路段更危险,更难走,您若是去走,最好不要把行程安排得像去远足。

“真的很危险唷——”

这可是徒步小队边哭边走得来的结论,绝对错不了!

至于下次徒步之旅要前往何处?何时出发?现在都还是未知数,等到总编辑批准后,想必还会跟您相逢的。再见!

《新修五街道细见》岸井良卫编(青蛙房)

《今昔东海道独案内》今井金吾著(日本交通公社出版事业局)

《江户时代的箱根与关卡》(箱根关卡资料馆)

《箱根关卡物语》加藤利之著(神奈川新闻社)

第四回 远在天边的樱田门 1、平成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冬天到了,又轮到我们的徒步之旅上场了。

各位读者,新年快乐!徒步日记已进行到第四回。

前几回也曾向读者说明,《小说新潮》当初每年出刊两次《时代小说特集》,之所以采用我们的系列企画,主要是为了凑字数(哈哈哈!)。诸位大概也已熟知,今年夏天我们曾挑战箱根八里的崇山峻岭,全体队员累得筋疲力竭地回到东京。也因为上次的经验,我和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都认为,这次的企画实施地点还是回到江户吧。

说起“江户”,令人意外的是,这座城市居然找不到一处值得专程走去的地点。不,倒也不能这么说,譬如我写捕物帐小说时会遇到疑问:“从神田明神下走到青山要花多少时间呢?”这时为了实地考察,我就会一步一步亲自走一趟,但要是把这种徒步游写成文章,读者看了一定觉得很无聊吧?思来想去,我不禁纳闷起来,难道江户就真的找不出一条让人觉得有趣的徒步路线吗?

就在我绞尽脑汁百思无解时,刚巧有事到出云和松江去了一趟。那次旅行不但吃到许多当地的美味点心,还游览了夫道湖和松江城。松江城的天守阁上挂着许多全国各地城楼的照片,并冠上“日本的名城”的标题,当时我数了一下,其中九处我已参观过,比自己想像的多。回到东京后,我跟尼古拉江木聊起这件事。

“是啊,我也对城楼很有兴趣,而且也算看过不少,但现在突然想到,每次列举‘日本的名城’的时候,我们都没把‘江户城’算进去吧?”

原来如此……他这么一说,才发现事实果然如此。

“对呀,因为我们从没认为那是‘江户城’,而总把它看成皇居。”

“所以作为史迹的江户城,说不定是个盲点喔。”

对呀!说完,我们俩同时露出微笑。

所以,这回徒步日记的路线决定为“‘史迹·江户城’绕城一周”,企画执行日订在平成七年十二月十五日。那天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第四回 远在天边的樱田门 2、奢华阵容,一齐出发

当天,徒步小队相约在丸之内的东京会馆大厅集合。因为从这儿过马路走到十字路口对面,就是今天的起点马场先门。这次的路线打算从这儿开始,以逆时钟方向在内堀和外堀之间迂回曲折地绕城一圈。

这次徒步队成员跟以往有些不同,以往三次最有活力也保持最年长纪录的马克田村,今天因为另有要事而缺席,代替他来参加的是青春活泼的年轻摄影师土居。土居是四国人,年轻又有干劲,令人想给他取名为“赞岐乌龙面土居”。他今年才二十五岁!比我和尼古拉江木整整年轻十岁!

“哎呀!土居先生,我踏入社会做事的时候,你还穿着短裤在小学操场打躲避球呢……”我激动得几乎失去控制,尼古拉江木也故意冷冷地说:“土居君好年轻啊。背得动行李吧。”前三次活动,江木对马克田村非常体贴,总不忘时时向他问道:“要不要帮你背三脚架?”从我们对年轻人生出的妒忌可得出一个结论:尼古拉江木和我已朝向中年的行列踏入伟大的第一步了。不过赞岐乌龙面土居对我们的冷雷冷语却一点也不在意,真了不起!

除了土居之外,还有两位增援队员更是令人眼前一亮,一位是出版部的“厨师中村”,他也参加过我们第一回忠臣藏徒步之旅,另一位则是令人肃然起敬的校条总编辑!

“总编辑,您真的要来参加?要走很多路喔。”

总编辑拍拍胸膛答道:“没问题!我每天早上到车站要走二十分钟呢。”

我忍不住低声问尼古拉江木:“年底这么忙的时候,总编辑不在办公室,不要紧啊?”

尼古拉江木嗤笑着说:“完全没问题!他不在大家反而高兴得很呢。”

原来如此。

原本上次同去箱根的文库版编辑“博士阿部”今天也会来的,那天他背来的水壶还立了大功呢,可惜因为得了流行性感冒,留在家里休息。

“那家伙真的是感冒?不会正在玩《勇者斗恶龙Ⅵ》吧?”尼古拉江木说。疑心病变重也是人到中年的迹象喔!我给他迎头浇下一盆冷水,同时也有点心虚,因为我自己也曾因打电玩而延误了访谈约会。

如此这般一路闲聊着,五名队员齐步走向马场先门。我一面走过行人穿越道一面向大家说道:

“老实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到皇居来呢。”

“啊!”众人一致发出惊叹声。

“哎呀,因为住在东京嘛,学校的毕业旅行又不会到这儿来。”

“这里可是有名的约会场所喔。”

“那再告诉你们吧,千鸟渊的小船我也没坐过。”

“……宫部小姐的青春时代过得很寂寞喔。”这话是从谁的嘴里冒出来的,我暂且替他保密吧。说这话的人小心我以后找你算帐唷。(我们住在下町的百姓若是约会想划船的话,是到上野公园的不忍池去啦。)

众人边走边聊七嘴八舌地渡过马场先濠,来到皇居外苑,左边远方可以望见警视厅大楼,那里正是樱田门,也是我们今天的终点。从这儿望去似乎距离很近,但作为旅途终点似乎又嫌太远。

皇居外的草坪绿草如茵,许多拿着相机的游客正在那儿悠闲漫步,停车场上有两辆黄色哈都巴士,外国游客的身影显得十分引人注目。毕竟这里是观光胜地啊!即使现在是十二月,又是上班时间,还是有这么多游客到这里来。我们朝着二重桥笔直前进,不一会儿,左侧路旁出现了有名的楠公像,许多观光客正在这儿拍照留念。

“真不知楠正成为何对后醍醐天皇那么忠诚?”

“可能在当时人们眼中,足利尊氏还是算背叛者吧。”

回徒步之旅的成员令我十分在意自己的年龄,因为有年轻人来参加嘛。)

众人一路闲聊着走过内堀通,来到所谓的皇居前广场。这里也是电视上最常看到的皇居场景。我们踩着碎石子一路前进,走到二重桥前,刚好看到担任卫兵的皇宫警察正在进行交接仪式。

“尽管人数不多,但跟电视上看到的白金汉宫卫兵交接仪式有点像喔。”我说。不过白金汉宫的卫兵交接仪式的气氛更严肃,不像这里已变成了专供观光客欣赏的表演活动。

说起二重桥,真不好意思,我今天才知道桥名的由来,原来桥梁基座的粗木和架在上面的桥身因高度不同,从侧面看来像是上下两座桥,所以才叫做二重桥。原本我对这座桥的认识,只知道有一首歌〈东京到啦,妈妈〉,写到这儿,我想起有一段时期,因有需要而研读昭和史及第二次大战有关的书。一天,我坐上计程车,车内收音机刚好播放这首歌,之前从来不曾注意听过的歌词突然涌入心底,霎时间,泪水溢满眼眶。我想,这种经验毕竟证明自己已经步入中年了吧?(这

今天的天气真好,风和日丽,徒步小队的心情也像出门远足般的轻松愉快。众人先拍了几张照片,欣赏一下碧绿的城河,便朝右方的坺下门前进。在我们实地展开“绕城一周之游”前,让我先把江户城的历史简单地向大家介绍一下吧。

第四回 远在天边的樱田门 3、江户城与火灾

“德川家康。”

“错!可惜答错了,正确答案是太田道灌。”

很久以前我们就听过这类连杂学也谈不上的猜谜问答。然而,道灌真的是一夜之间就在这片荒芜土地上建起了江户城吗?事实并非如此。其实道灌是室町时代的人,在他出生更早之前的平安时代末期,有个叫做江户重继的人就已在这里建造了自己的居所。江户重继也是桓武天皇后代坂东平的子孙,他开始在这里定居可算是江户城最早的起源。江户家后来家道昌盛,还获得镰仓幕府的重用。但到了室町时代,江户家族四分五裂,位于江户的居所空置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因此,江户家留下的居所后来才会被太田道灌看上。那么道灌为何选择在这里定居呢?简单地说,跟当初江户家在这里建造馆舍的理由是一样的,因为这里面向江户湾,位踞高地一角,易守难攻,具备了天然要塞的条件。

现在回顾这段历史,我们不免慨叹:“江户城居然遗留下了这么多史迹。”所以大家使用火烛一定要小心喔。

“江户城是谁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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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太田道灌为什么跑到江户来建城呢?因为当时他在统领关东地区的关东管领扇谷上杉家担任家宰(相当于家老的职位,但比家老更有权威)。这件事对喜欢历史的读者来说,原是比常识还基本的知识,所以别说一般杂学猜谜不会问“江户城是谁造的”,就连日本史考试也不会出这种试题。其实我个人觉得不考这种题目也有点奇怪啦。但我们现在暂且不谈这个问题,先向各位介绍一下道灌所建的“第一期江户城”吧。据说新建的城楼美仑美奂,宏伟壮观,可惜现在并没留下详尽的第一手资料,我们只能根据有限的纪录和资料来推测城楼的外观。

据说德川家康当年迁到江户城的时候,城内只剩断垣残壁,烂瓦破屋,遍地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景象。随他一起来到江户城的那群三河武士心里想必都很失望吧。但值得称赞的是,他们并没因此自暴自弃,反而立即投身于城下町的建设工程。德川家康迁移封地至江户城的两年后,也就是文禄元年(西元一五九二年),他开始着手兴建江户城的西丸部分。之后,由于关原大战以及与丰臣家的最后决战,中断了筑城工程一段时期。但后来趁着江户开府的契机,各项工程又重新投入建设,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江户城”基本结构就是那时江户幕府倾注全力建造起来的。

德川家康去世后,他儿子秀忠、孙子家光两代继续扩大城郭。整个城池建设完成,是在宽永十三年(西元一六二八年),当时的城郭规模几乎涵盖今日东京千代田区的全部面积,共有三道城河,层层围住位于中心的本丸。据说最外侧的城墙共开了三十六个城门,主要建筑物除了富丽堂皇的本丸和西丸之外,还有天守台和数目繁多的橹楼

但谁也没料到,如此豪华宏伟的“第二期江户城”后来却接连遭到好几次火灾。首先是“明历大火”,也就是俗称的“振袖火灾”。明历三年(西元二八五七年)正月十八日,火苗最先从本乡五丁目冒出来,当时正是吹着强劲西风的季节,刚巧又碰上隆冬的干燥期,大火一直延烧到十九日都无法扑灭。就在众人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石川传通院前的新鹰匠町又冒出新的火苗。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延烧到江户城内,最后竟连本丸和天守阁都烧掉了。二之丸也全部付之一炬,唯有西丸因风向改变而在惊险中保存下来。当时城墙的橹楼里储藏了许多火药,如果大火继续延烧,后果不堪设想。当时统领江户城的是四代将军家纲,他等于在一夜之间把曾祖父、祖父、父亲耗时三代建起的日本第一大城都毁了,像他这么背运的不孝子孙也真是罕见啊。

几次大火中遭到摧残的当然不只是江户城,江户市区的大部分建筑也都毁于一旦。幕府为了不再重蹈覆辙,决定记取教训,重建江户市街时以“耐火”为首要目标。但这笔经费对幕府却是非常沉重的负担。本丸和二之丸出于需要不能不建,曾被人评为“只有观赏用途的建筑”(家纲的叔父保科正之说过这句话)的天守阁,则再也不曾重新站起来。说来很有趣,德川家共十五代将军,其中三分之二住过的江户城竟然一直没有天守阁。另一方面,原本位于吹上的御三家宅第遗址也因为这场大火而划到城外,后来这里建起一片广阔而奢华的庭园,名为“吹上御庭”,据说是景色很美(里面还有樱花林)的大花园。

明历大火之后,江户城频频遭到多次大小火灾的劫难。我看到相关资料的时候,心里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举例来说,本丸御殿后来烧毁三次,重建三次,到了文久三年(西元一八六三年)第四次烧毁后,终于无力再建。二之丸曾烧毁四次,重建五次,庆应三年(西元一八六七年)第五次烧毁。西丸也烧毁五次,历经七次重建或整修。后来从二之丸扩建出来的三之丸也有过一次烧毁与重建的经验。总之,江户城反复经历烧毁、重建,像在玩一场悲惨的原地踏步游戏。谁又能想到战国时代压倒性胜利者德川家康在火灾的面前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随着时代推移,德川幕府的财政状况愈来愈窘迫,无力整修而放弃的设施也愈来愈多。写到这儿,让我再回头说明一下,明历大火把诸多大名的宅第烧得片瓦不留,那时烧掉的全是充满桃山时代优雅风味的美丽豪宅,后来重新修建的宅第则变得比较朴素而实用。所以明历大火之后,江户市街的气氛肯定跟火灾前大不相同。

城楼建成时正值战国时代,道灌后来被上杉定正所杀,江户城也归上杉家所有。接着小田原的北朵家攻入江户,并把江户当作自己的副城之一。到了战国中期,丰臣秀吉征讨小田原的那场著名战争中,北桑家被打败了,他们交出自己原有的领地时,也把江户城交给了德川家康。家康是从这时起才在江户城的历史上登场。丰臣秀吉命他“从三河搬到关东去”的来龙去脉,也是战国历史小说里令人玩味的场面。从结果来看,德川家康没有反抗而决定顺从地迁往东边,这个抉择是正确的,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德川家后来掌握了近三百年的政权。

第四回 远在天边的樱田门 4、这座桥、那座桥

当年江户城河上横跨着许多桥梁,城门前面也设有警卫站(叫做“见附”),其中一部分的桥名、与站名现在仍然随处可见,有些甚至变成了东京的地名或车站名称。这次徒步小队绕城一周之旅的目的之一,就是去参观一下这些“城门”。

我们走到坂下门前时,刚好看到城门大开,一名警卫手拿对讲机正在跟门内联络,同时挥手示意一辆Ntt数据公司的汽车驶进城门。

“对了,皇居也有很多业者进出吧。”

“可能里面有电脑吧。”

我曾在东京瓦斯当过雇员,这时想起以前上司说过,他到皇居去检查瓦斯设备时,心里难免还是会紧张。

从地图上观察,走进坂下门之后,顺着道路往前看,应该会看到正前方的“富士见橹楼”。但因为我们只能隔着城河抬头仰望,很难分辨墙内各建筑的名称。四人一路向前走去,宏伟壮观的堆石墙令人赞叹,漆着白石灰的城墙外壁看得出有些部分曾修补过,我们一面前进一面感到讶异,没想到那些“投石台”(城楼的窗下留出一块狭窄空间,底部是木条组成的地板,地板上有很多缝隙,可从缝隙向下投掷石块以防御来袭的敌人。只可惜室内的暖气也都从这些缝隙跑掉了)居然都保留得很完美。

“除非是来跑马拉松,否则一般人通常不会走到这里来的。”厨师中村低声说,“不是坐地铁从这下面经过,就是坐计程车通过这旁边的马路。”

说完,刚好看到“皇宫饭店”在右边路旁。对啦,很多作家都在这儿闭关写作,还有很多作家在这儿开过派对,但从来没有作家扛着背包从这家饭店门口走过吧,我想。这里不但是市中心,更是市中心的中心唷。

写到这儿,我想起三年前曾到深川闲逛,也正是因为那次远足,才会有后来的徒步日记诞生。记得当时在沿途看到很多貌似泡沫经济崩溃带来的伤痕景象,譬如:空荡荡的新建大楼里一间店铺也没有、钢架才搭起一半就弃置的建筑物、形状怪异无法使用的空地、紧密相连的民家之间蓦然冒出一块月租停车场……后来我们进行“盛夏的忠臣藏”之旅时曾走到第一京滨公路,在那些拥挤林立如高墙的大厦背后,我更惊讶地发现一些老旧的长屋式集体住宅早已变成了废墟。

好在皇居周围倒没看到这类令人伤感的遗物。眼前那些比邻而立的高楼都是年代悠久、构造坚实的建筑,几乎都属于银行、商社或大制造商。“那是三菱商事!”“啊!日本钢管。”“三井物产欸。是总公司吧。”众人七嘴八舌地嚷着。这些大楼似乎让我们看清了泡沫经济风暴究竟吹向何方。

我们继续前行,桔梗濠就在左侧路旁,路面和城河水面之间的高度只差两公尺左右。一直走到大手门前方,路面虽然高了一些,却并不太高,因为正在河面戏水的鸭子立刻发现了我们。群鸭一齐拍着翅膀哗啦哗啦飞到众人面前。这些鸭子看到人不逃走反而飞过来,大概以为我们会喂它们东西吃吧。

“哇!鸭子!”我说。

“是天鹅啦。”尼古拉江木很认真地纠正我,声音低得不让其他人听到。

大手门是江户城本丸的正门,三百诸侯进城拜谒将军时就从这座门进去。据说门内有栋古老的建筑叫做“百人番所”,但从门外却完全看不见。宫内厅医院也在门内,大手门前一直向东延伸的道路是永代通,地下则有营团地铁东西线通过。其实只要搭上这条线的电车,我就能直接回家了,可我现在却得耐着性子继续走下去。

走了没多久,城河开始略带弧度向左延伸,正前方的远处即是综合商社“丸红”的总公司大楼。自从洛克希德事件发生后,这家商社在大家脑中留下极坏的印象,也成了奸商的代名词,几乎跟通俗时代小说里的“越后屋”不相上下。不过丸红总公司的大楼看来却很朴素,外观构造也不算特别宏伟。原来丸红就在这里啊!众人发出一阵感叹,又转眼四望,这才发现皇居周围也是政府机关聚集地,光是眼前就有三栋政府机关办公楼,气象厅更是近得伸手可及。我们从古地图可以看出,当年的城河形状已有所改变,无法跟今天的城河重叠对比,但我们依稀可推测出,这附近正好是一桥家和号称“下马将军”的酒井雅乐头家的屋敷。

前方的城河和道路持续向左画出柔和的弧线,前面就是平川门。这座门是大奥的女中出入的通道,也是御三卿进出江户城的专用城门。读者您如果看过去年的大河连续剧就知道,所谓的“御三卿”,是八代将军吉宗为了对抗“御三家”而分封的新御三家。据说刚才曾让我们兴奋得呱呱大叫的丸红总公司那个位置,当年就是吉宗的四男,亦即“御三卿”之一的一桥宗尹的屋敷所在地。从古地图上寻找(我参考的是文久元年的地图),这个位置有座城门,叫做“一桥御门”,却没看到“平川门”的名字,而在一桥御门与竹桥御门之间,却看到另一座雉子桥御门。唉!看到这儿,我觉得好可惜啊。为什么江户城和城河不能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呢?

说到平川门,这座门是江户城的后门,也叫做不净门,城里的伤者、死者或犯了错的大名等送出城时都走这座门。当年浅野内匠头,还有因丑闻被处以流刑的大奥女中江岛就是从这座门被赶出城的。那座通往城外的木桥至今仍保持着旧日风貌,据说桥上的拟宝珠也是从庆长十九年(西元一六一四年)一直保留至今。

好了,走到这儿,已来到皇居正北顶端,也就是竹桥,今天的全程差不多走完一半了。前方的《每日新闻》大厦面对城河高耸路旁,我想起手里还有《每日新闻》委托的工作,已经拖延了好久还没做完,只好掩面悄悄溜过。年底这么忙碌的时候,我这是在干嘛呀!

“今天带一面旗子来就好了。”尼古拉江木说。“宫部小姐在这儿喔!”厨师中村说着向“每日新闻”大厦挥挥手。我加紧脚步迅速跑过。抱歉喽。

这时,校条总编辑开口说话了:“这栋‘每日新闻’大楼啊,我记得以前‘读者文摘’也在这大楼里呢。”

“咦?‘读者文摘’不是那家美国杂志吗?”

“对呀!对呀!不是被‘每日新闻’收购了?”

喔……这座大胆面向皇居建起的高楼,原来当初是有美国资本?这真是有趣的现象。

“这里好像有个纪念碑喔。”

一直沉默无语的摄影师赞岐乌龙面土居突然指着城河旁的小型花坛说。众人走上前去,看到一块书写“太田道灌追慕之碑”的石碑。这时刚过正午,一名正在午休的上班族坐在石碑的台阶上看书。我们四人兴高采烈地从碑前走过,继续朝向清水门前进。根据古地图记载,当年这座门可直通清水家屋敷,再往前有一座田安门,可直通田安家屋敷。附近除了这两家外,再也看不到大屋敷,其他的屋敷都显得十分细碎狭窄。或许这种构造的目的就是想凸显“御三卿”权倾江户的形象吧。

一行人走进了清水门,门内现已改名为“北丸公园”。我曾到公园里的武道馆听过几次音乐会,但科学技术馆可从没来过,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悠闲地在这里散步。园内到处都是来此打发午休时间的游人,还有些粉领族正在吃便当。园内有座吉田茂铜像,我突然发现铜像脸孔跟电影明星森繁久弥长得很像,或许因为《小说吉田学校》改拍的电影里,吉田茂一角是由森繁先生饰演的关系吧?也可能受了先人为主的心理作用影响,总之,我觉得那铜像简直跟森繁先生一模一样。

以前每次到武道馆看表演,总是在深夜才结束,那时北丸公园的出口(也就是清水门)早已关闭,所以我从没发现武道馆四周还保存着这么多历史遗迹。我们登上武道馆旁的坡路,一直走到尽头时,看到一块特别引人注目的小纪念碑。石碑的位置紧靠路边,就像站在山崖边缘似的。根据碑文介绍,关东大地震之后,昭和天皇曾伫立在此眺望重建后的东京下町。

“原来如此,从前只要站在这个位置,就可把下町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穿过北丸公园,继续朝向千鸟渊走去。直到自己亲身走上这条路,我才明白道灌当年为何将此处视为天然要塞。因为从今天的起点马场先门附近看起来,千鸟渊好像近在眼前,但实际走在这条路上,又觉得千鸟渊十分遥远。这种地形高度造成的差距,如果只在千鸟渊附近闲逛就完全感觉不出来,如果只在丸内随意漫步,也感觉不出来,只有走过整段路程后才能深刻体会其中的差别,也才会从心底发出赞叹:对呀!原来这里是一片台地!北丸公园里还有些顶着茅草屋顶的巨大门楼、高大坚实的土墙……尽管一旁并没竖立任何标志,昔日的城楼身影却随处可见。参观这些遗迹后再爬到台地顶端,“江户城”的形象就像幻影似的,从眼前皇居的绿色树海对面缓缓升起。这种亲身的经验真的非常宝贵。

突发状况!

我们在九段下吃了午餐,休憩片刻后,重新踏上旅程。午后行程的起点是干鸟渊。众所周知,这里是著名的赏花景点,即使现在不是花季,这里的风景依然优美宜人。我们今天还看到另一种新景象:城河对岸几处地点都架起了貌似照相机的器材,可能是光学戚应装置吧。不仅如此,我还看到皇居四周城河的护墙上,许多警卫正在来回巡逻,那墙头简直高得令人眼花。

“他们身上都绑着救命钢索吧?”我努力集中视线想要看个清楚,结果当然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我又发现另一个现象:千鸟渊公园里不知为何竟有许多猫儿,而且数目不只是一只两只,而是这儿一群,那儿一群,到处都能看到猫儿。但那些猫都很干净,一点也不像野猫,也不惧怕生人。这时正好有一名上班族坐在木椅上抽烟,一只猫儿蜷背坐在他身边。

“对不起,请问这是您的猫吗?”我问。上班族对我露出了苦笑。

“不是啦。这里有好多猫,都住在这里唷。”他向我说明。以前我来这儿赏花时倒是没注意,原来这里是个猫之王国。

出了公园后,我们心无旁骛地一直向南走,走到半藏门的北门前面,道路又跟内堀通合而为一,路旁依然种满樱花路树,往来车辆当然也都风驰电掣,开得飞快。这段路的景色刚好跟早上相反,城河现在位于我们左侧,高楼与路上汽车则位于右侧。北门跟半藏门之间有一段城河叫做半藏濠,众人一边打量路边的英国大使馆一边继续向前,这条路几乎是一条直线,从很远的距离外就可把前方的半藏门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我发现前方状况有异。

“半藏门附近好像有很多人围在那儿喔。”

只见前方远处站着三、四个女人,还有七、八名穿制服的警卫。走近一看,才看清那是半藏门的警卫站。

半藏门周围的城河和道路(包括架在城河上的桥梁在内)之间高度落差很大,给人一种地势雄伟的感觉,聚在门前的几个女人正凑着脑袋聊天,似乎聊得很高兴。看她们的模样不像观光客,也不像在欣赏城河和城桥,但每人手里都拿着相机,众多警卫也面带笑容地在跟她们聊天。更奇怪的是,警卫虽在闲聊,手里却拿着一堆“禁止通行”的标志排在路旁。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警卫听了尼古拉江木的疑问,笑着对他说:

“等下雅子妃殿下要从这儿经过。”

哎唷!原来如此!这群女人原来是皇室粉丝!

看到我们徒步小队惊讶的表情,警卫又笑着说:

“只要不走出标志区,你们也可以在这儿照相。再过十分钟就要来了,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另一名警卫说:“今天看热闹的人比较少,可以站在最前面哦。”

既然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就在此暂待片刻吧。

“土居君,镜头角度如何?”

“我希望镜头取得愈近愈好。”

“大家应该安静点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原本手拿对讲机频频通话的警卫突然一起走上马路。半藏门的十字路口向来交通壅塞,老实说,我还多事地在替他们担忧:不是说十分钟之后雅子妃就要从这儿经过?再不赶快交通管制,岂不是来不及了?谁知事实完全出人意料。只见左前方的远处似乎有三辆黑头车正在两台白色摩托车的前导下逐渐驶近,那些警卫人员的动作也真迅速,我还没看清来车,他们已拦下了所有往来车辆,把道路空了出来。

“雅子殿下!”

那几个从刚才就在门前等候的女人一起发出叫喊,并举起相机拍照。天气虽然寒冷,车中的雅子妃殿下却摇下车窗,向路边那些女人和警卫含笑致意,一眨眼工夫,车队就从眼前飞驰而过。我看到王妃身上穿着白洋装,头上还戴着帽子哟。

车队刚刚通过,警卫立即极有效率地解除交通管制,路上的车辆又开始川流不息。

“动作好熟练喔。”我发出由衷的赞叹。那群女人跟警卫又开始愉快地闲聊起来,这时,一名骑自行车的女人从旁边经过。

“你早点来就好了。”

“好可惜喔。”

众人七嘴八舌地对她说。

“我们今天环绕江户城一周,也等于环绕皇居一周,碰到这种突发状况倒是挺巧的。”

说着,徒步小队离开了半藏门。现在只需再走一小段路,就能到达最终目标——樱田门了。

走到宪政纪念馆前,大伙儿一起坐下小憩片刻。看着隔邻的社会党(现在的社会民主党)总部大楼,众人的话题也就不免绕着“樱田门事变”打转。因为宪政纪念馆的位置正是当年井伊扫部头的上屋敷所在。

“虽说光凭古地图也能想像,但亲自走一遍之后,就更能深刻体会了,井伊家屋敷距离樱田门真的好近啊。”

樱田门的正式名称应该是“外樱田门”,它的升形结构仍保留得非常完整,现在算是一座极珍贵的城门。从这里走到井伊家屋敷的距离,跟现在营团地铁有乐町线樱田门站两端间的长度比起来……我想,或许相当于一点五倍吧。江户时代的大名进城时当然都是坐轿子,据说当时轿夫总是抬着轿子快步飞奔,因为万一在路上遇到不测,轿子必须立即加速前进,轿夫为了应付这类突发状况,一扛起轿子就开始低头猛跑。实在也太辛苦了!我们由此也可推论,井伊大老遇刺时,他的轿子应该也在飞速前进(当时正值幕府末期的乱世,或许轿夫经常得飞奔赶办急事吧),谁知还是在途中遭到刺客的袭击。

“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吧。”尼古拉江木说。

“难道就逃不过暗杀的命运吗?”我说。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才疏学浅的我也不免感慨:“历史是有生命的。”历史为了让史实走向它的意志所期待的结局,总在关键时刻制造出重重的偶然,或演出各种幸与不幸的故事。井伊大老遇害这场意外等于掐断了江户幕府的喉咙,事件发生之后,幕府像从山顶一路滚下来似的逐步走向瓦解。大老在离家这么近的路途上遇刺,或许也不能责怪别人,只能说他是被即将迈向新时代的“历史”夺走了性命。而对井伊直弼来说,从他家到樱田门的距离真是漫长得难以想像啊。

离开樱田门之后,徒步小队很快就回到了今天的起点马场先门。这次我们从跟早上出发时完全相反的行进方向通过内堀通十字路口,我一面过马路一面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二重桥四周早已点亮了路灯,看起来就像古时的油灯那么美丽,皇居的森林在暮色中显得十分宁静。今天的“江户城绕城一周”是一次愉快又充满崭新体验的徒步之旅。我们不跑马拉松的人照样可以环绕皇居一周,各位读者也可选个气候宜人的季节去尝试一下绕城一周之旅。

最后,向您预告下次的徒步主题,我们即将进行万众期待(?)的“毒妇美幸”第三回。这次好像要把我流放到八丈岛去喽。敬请期待!

《千代田区史迹与观光》(千代田区公所)

《国史大辞典》(吉川弘文馆)

《千代田参观景点》(千代田区观光协会)

《江户切绘图》(新人物往来社)

《幕末人物事件散步》(人文社)

《江户城》户川幸夫著(成美堂出版)

第五回 离岛流犯高唱《珍重再见》 1、平成八年七月十五、十六、十七日

炎热的夏季又到了,各位读者别来无恙吧?希望您没有因为睡觉开冷气而受凉,也没有因为观赏奥运会而睡眠不足,更没有被受凉和睡眠不足弄得全身倦怠、佣懒无力。

令人庆幸的是,“平成徒步日记”系列已将要迎来第三个夏天,我们这群人至今仍在拼命跋山涉水,遍踏各地。这一路走来,我的肾结石还没化掉(听说这种病原本就是无法根治的),其他几名队员也依然活蹦乱跳、充满生气,既没有人脱队,也没人被赶走,更没人期待这种徒步活动能让自己变瘦一点。

在此特向读者说明一下,去年我们已大致确立企画方针,今后夏季的徒步活动将在江户以外的地点进行,冬季则以江户为据点。所以按照这个原则,今年夏天应该要去其他城市进行徒步之旅。老实说,今年刚过完年,我就开始暗自担心:不知今年究竟要到哪儿去?因为去年夏天“冲破箱根关卡之旅”实在把我们都累惨了。

写到这儿,顺便也向读者透露一点背景讯息,我们这企画最近在同业之间深受好评,概括来说,大多数意见不外两种:“为何想做如此辛苦的企画?”或是:“既是徒步之旅就该走完全程啊。”

对于以上两种意见,我跟徒步小队众队员除了感谢还是感谢,感谢各位的厚爱。

除此之外,偶尔也有些更积极、更具体的提案传到我的耳里:

“去走一趟神君穿越伊贺的路线嘛。”

“何不把秀吉的中国大折返路线重走一遍?”

“既是徒步之旅,还是该去大山参拜。”

“后醍醐天皇逃出隐岐的那条路线,宫部小姐,您亲身体验一下如何?”

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令人昏倒的提案:

“遣唐使路线才是最基本的,不是吗?……”

说实在的,不论叫我去哪儿,只要是具体的提案,我都万分欢迎,但现在我得先把丑话说在前面,提出这类胆大包天提案的诸位仁兄:出了馊主意的人就得跟我们徒步小队一起行动。无人可以例外!绝不允许临阵脱逃!

大家听清楚啦?

每当新提案时传入耳中,我就在心底狠狠嚷着这句话。而我身边的徒步企画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的脑中也不断闪过各式各样的企画内容。

“后醍醐天皇喔……”尼古拉江木低声自语。

一听他这话,我不禁十分沮丧。“不要啦。我才不要坐小船逃亡呢!”

“不不不,不是的,不是去隐岐,我只是觉得流犯路线这构想也不错。”

“流放到哪里去啊?”我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没有虫子也没有野兽的地方。还有,最好有抽水马桶,也有自助洗衣店,还有温泉……”

“那就去八丈岛。八丈岛!”尼古拉江木满面春风地说道,“盛夏的八丈岛!日本的夏威夷!最适合度假了,不是吗?”

度假!这可是徒步日记到现在为止从没出现过的概念。没错!这次我们终于想到把徒步活动和暑假二者合一。

消息一传出去,我们的老搭档文库版责编“博士阿部”,还有出版部“厨师中村”都高兴得一起鼓掌。厨师中村说:

“就配合这次徒步活动休我的暑假怎样?再把老婆孩子一起带去。”

好啊!就这么办!哇!好高兴,放暑假喽!众人陷入一片欢喜,但我们还有个难题必须先解决,那就是总编辑这一关。尼古拉江木立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去请示,回来时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总编辑说他也要一起去!”

“那就一起去欢度暑假喽……”

“那可不行。绝对不行!”尼古拉提高嗓门说。

“我来给总编辑做个日程表,上面密密麻麻排满各种研究历史主题的参观活动。他看了这日程表,一定会说:我太忙了,还是留在东京吧。”

“骗得过他吗?”

“要是不行的话,游艇开到东京湾外海,我负责把他从甲板上推下去。”

(这话是尼古拉江木说的喔!请总编辑明监。)

结果谢天谢地,总编辑轻易地上当了。(啊!好幸运)我们这趟包括七月十五、十六、十七日在内的三天两夜夏季之旅也就正式出发啦!

第五回 离岛流犯高唱《珍重再见》 2、乘着“东海汽船”去流放

“听到‘八丈岛’这个名字您会联想到什么?”

如果向一百人提出这问题……

“喔!就是江户时代放逐流犯的外岛嘛。”

这么说的人究竟占百分之几呢?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去年我到那儿去潜水喽。”

“我每年到那儿去钓两次鱼。”

或许也有些人这样回答吧。如果坐船从东京前往这个近距离亚热带小岛,需要在船里度过一晚,改搭飞机的话只需四十五分钟。在现代人眼里,任何人肯定毫不考虑地把它归类为观光小岛,就像尼古拉江木所说,它就是日本的夏威夷。

这回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八丈岛,但我对它早有认识,也知道它是个南方的海上乐园,因为之前曾在电视上看过八丈岛。那节目倒不是介绍观光胜地的旅游节目,而是一部侦探悬疑连续剧。斋藤庆子在剧中扮演一名美貌的推理女作家,而且是个犯了罪的坏女人喔!她连杀了两人之后还打算谋杀第三人,不过计划并没得逞,女作家最后终被绳之以法。而我跟她一样,也是推理女作家,虽不像她那么美貌,却跟她一样也有辉煌的纪录,因为我曾因过期不交稿而把几位责任编辑整得死去活来。所以这部连续剧的故事设定很吸引我,那段日子我连写稿都不顾,大白天就躺在沙发上专心欣赏剧情发展。

斋藤庆子饰演的那位推理女作家不止外表高雅美丽,生活方式也十分潇洒脱俗,平日常以潜水作为消遥。由于电视剧是很久以前拍的,以当时的标准来看,剧本设定是希望给观众带来“好先进!”的感觉吧。剧中斋藤庆子经常去潜水的地点,就是八丈岛附近的蔚蓝海面。

当时的我对八丈岛一无所知,当我看到斋藤庆子搭乘喷射机呼地一下就飞到岛上:心里不禁大吃一惊(真抱歉,那时我以为飞往八丈岛的飞机只有YS-11)。接着看到她住宿的旅馆是一栋充满殖民地气息的白色建筑,我又吃了一惊。更惊讶的是,我看到当地马路铺成白色,路边种满了凤凰木……哇!八丈岛竟是如此美丽的地方!我心底涌起阵阵感动。而那些景象都是几年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现在一定比当时更进步了吧!想到这儿,我开始对这次旅行生出小小的期待。对了,记得在观赏这部电视剧的时候,我还暗自罗哩罗嗦地挑毛病,一下质疑庆子扮演的美貌女作家既要工作,哪有那么多时间玩乐?一下又嫌她写作不够投入,两眼并没发直……她根本就没有亲自校对吧?我想。哎!不过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啦。

总之,现代的八丈岛拥有多采多姿的面貌,但这个岛屿对它本身的历史和定位究竟是何看法呢?很可惜,因为我听不懂八丈岛方言,无法亲自到乡野去采访,坊间也找不到《即刻揭秘—我的真面目,八丈岛热烈倾诉》之类的访谈实录,而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一本《增补四订八丈岛流犯名人列传》流传至今,这本珍贵的史料是由热爱八丈岛的各方人士共同搜集编纂而成。我翻开书页,一段文字跃入眼帘:

“归根究柢,八丈岛文化就是流犯文化,而从这个定义看来,八丈岛亦即流犯之岛。”

原来大家的看法是这样的。嗯!好伟大的自我定义!

若问哪些流犯曾对八丈岛的文化与产业成长有所贡献?我脑中立刻想到的人物有两个:一是宇喜多秀家,一是近藤富藏。前者曾在关原大战中担任西军统帅,后者则因杀人罪被流放到岛上,此人后来给后世子孙留下一本名为《八丈实记》的史料纪录。除了这两人之外,还有个举世无双的恶女大坂屋花鸟,此人是个妓女,在《半七捕物帐》里也曾出现过,她十五岁时被流放到岛上,仗着自己的美貌很快就爬到流犯世界的上层,二十三岁时跟她的流犯情人一起逃出八丈岛,但没过多久便在江户被捕,二十七岁在小塚原刑场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读到这本《名人列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稀世罕见的无耻女人是个虚构人物呢。

看到这三人的姓名并列眼前,我不免深思:如果他们没被判处“流刑”,始终都活在原先的社会里,他们是否有机会互相认识?或彼此听说对方的经历呢?想到这儿,我似乎已看清“流犯创造的文化”特有丰富性的根源所在。

只有在混沌未开的时代才会有“放逐”之类的刑罚。因为在那种时代,到处都是未开垦的蛮荒之地,一般暴力犯必须和其他各种犯罪者严密区分的概念还没出现。所谓其他各种犯罪者,除了政治犯和宇喜多秀家之类的政治斗争失败者之外,还有因家庭或生活环境中的矛盾纠葛而铸成大错的罪犯,其实这类犯罪者更需要的是教化,而不是刑罚。但当时那些罪犯一律判处流刑,结果在收容流犯的离岛上,拥有不同思想、文化、生活背景的罪犯聚集一堂,一种特殊的文化便在这里开花结果,这种文化构成的速度与浓度都是他们原先生活的社会所无法想像的。或许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吧。但事实上,却有两大因素正在阻碍这种特殊文化的形成,一是离岛的自然条件,一是真正具有暴力性与破坏性的反社会犯罪者。写到这儿,我想起了“化鸟”,这个女人真的很恐怖唷。令我全身哆嗦起来……

这次载着徒步小队前往八丈岛的交通工具,并不是运送流犯的小帆船,而是“东海汽船公司”的大型渡轮“天堂鸟号”(“天堂鸟”即极乐鸟花,是最能象征八丈岛的一种花)。我们搭乘的那班渡轮预定于晚间十点半从竹芝码头出发,第二天早晨九点十分抵达八丈岛底土港,所以这次三天两夜的旅程中有一晚是在船里睡觉。

集合地点约定在海鸥线竹芝站的验票口。我准时到达集合地点,摄影师赞岐乌龙面土居正在那儿等候。土居是我们年纪最小的队员,去年冬天江户城一周之旅时首次成为我们的伙伴。事实上,这次流犯之旅究竟该让全队最年长的马克田村摄影师同行?还是新手赞岐乌龙面土居上场?两人在成员选定之前就已暗中进行过一场争斗。后来因为资深的大叔马克田村另有要事,才轮到赞岐乌龙面土居背起三脚架随行。土居在我们这一群里为人最老实认真,而他现在正堆起满脸含意深远的笑容向我走来。

“跟您说啊,大家都已经来了。”

“都来了?在哪儿?”

“就在前面一家店里……”赞岐乌龙面土居笑得更诡异了。“都喝得差不多了。”

我们走进竹芝站附近一家餐厅,的确,全体队员都已到齐。除了老搭档尼古拉江木和博士阿部之外,马克田村大叔也在座,更令人意外的是,总编辑也来了,而且正满脸通红地跟众人一起围着几个啤酒杯坐在那儿。

“我来给大家送行啦。”总编辑说。看他一身休闲打扮,令人怀疑此话是否当真。

如果我是个态度严谨的作家,这时就该满脸严肃地向他大喝一声:“我们可是去采访旅行唷!”无奈我心里早已充满休假的兴奋,而且今天才刚回到暌违两周的人间。这件事虽是个人私事,还是容我解释一下吧。最近为了撰写一部长篇小说,我从七月一日开始自动闭关写作,且各项限制都采取超严格标准。

所以看到众人那么兴奋,我不仅无法严词指责,甚至跟着大伙儿一起豁出去了。众人那兴奋劲儿啊,简直像在座所有的人都要去八丈岛呢。

渡轮快要出发的时候,厨师中村也来了。他是来给我们送行的。对啦,我这才想起,这次旅行还在企画阶段时,他原本是要代表出版部跟我们一起去的。谁知四月里他被调到《新潮周刊》去了,只好让他懊悔地留在办公室看门喽。在此还要特别说明一下,那天只有厨师中村一个人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非常冷静、清醒。

渡轮离港的送行场面很简单,因为这艘渡轮并非远洋航线。当码头上的总编辑正想努力抛出送行彩带时,船身已无声无息地悄然离港,而这时应该在场接受欢送的我,却正在上厕所。“哎唷!哎唷!”我一面嚷着一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无奈船身已离岸边愈来愈远……总编辑,失礼啦!当天晚上,天降大雨,雷声隆隆。我这人啊,不论走到什么地方,坏天气总是如影随形。

据“天堂鸟号”的船员表示,七月中旬还没到真正的观光旺季,今晚的乘客人数大约只有旺季的十分之一,所以船舱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们这一群也就乐得伸脚张腿坐得宽松点。只是当初打好的如意算盘却不能如意了。

“让大家见识一下各级船舱才更有意思吧?”

尼古拉江木曾在行前提出这个建议,所以我们把“天堂鸟号”的所有船舱,包括特等舱、特一等舱、一等舱和二等舱等在内,都分别预定了一间,打算乘机体验一下各级船舱的舒适程度。由于全队只有我一个女性,所以单人房的特等舱便分给了我,另外三位先生则被分到双人房或多人房。不料今晚的乘客实在太少,原本分到特一等舱的尼古拉江木变成独享一间双人房,分到一等舱四人房的博士阿部,也只有另一位老成持重的中年绅士跟他共用一个房间;至于赞岐乌龙面土居,他住在二等舱,也就是所谓的“大统舱”,但今晚就连统舱也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坐着几人。

“说不定还能跟哪个可爱美眉分到一个房间唷。”

出发前,三个男生还编织过如此美梦,现在才发现美梦完全破碎了。所以说嘛:心术不可不正。活该!

渡轮离港后,众人悄然无声地来到尼古拉江木的特一等双人房欢聚,借着刚才竹芝码头尚未散去的那股兴奋劲儿,大伙儿又开始饮酒作乐。我因为刚刚解除闭关禁令,简直开心极了,阵阵喜悦刺激得我全身颤抖,手里抓着刚从小吃部买来的脆皮夹心冰淇淋,我睁着一双中了邪似的眼神啃着手里的冰淇淋。不知不觉中,渡轮已缓缓驶向外海。

第五回 离岛流犯高唱《珍重再见》 3、神秘八丈岛

第二天早上八点,明亮的阳光从舱外射进窗口,我睁开双眼,头脑立刻清醒过来。

如果不晕船的话,坐船旅行真是世界上最奢侈、最令人开心的事。我向来不喜欢坐飞机,每当迫不得已搭机出门,我总是在起飞和降落的瞬间紧握念珠,口中默祷菩萨保佑。

“拜托您别做这种触楣头的事啦!”

每次都被同行编辑埋怨的我,上了船之后却如鱼得水,适应极佳,从来都没晕过船。在船上睡醒时那种爽快的戚觉,我在陆地上可从来没经验过。

走出船舱,登上甲板,海面和天空像在彼此争艳似的呈现一片清澄的蔚蓝。船头前方的远处,八丈岛<span class="" data-note="神秘八丈岛:作者故意把神秘岛与八丈岛合成这个标题。是NhK电视台于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九年播出的木偶剧系列。另有译名为“葫芦岛漂流记”。因剧中神秘岛的形状像葫芦,原作者井上厦(INOUEhISAShI)为避免大众穿凿附会,故意不说明神秘岛究竟是虚构或实际存在的岛屿。"></span>全岛的轮廓清晰地映入眼帘。今天太平洋海面的风浪似乎较强。深蓝的海面不时发出劈里劈里之声,并溅起锐角三角形的白色波浪。据说这种风浪称作“白兔飞跃”。

我们乘着舒适的渡轮划过万里长波不断前进,实在很难想像当年那些流犯被塞进放逐船漂流至此,抬头望着波涛中时隐时现的八丈富士山逐渐靠近,心中是什么感觉。这话说来实在惭愧,当初筹画“徒步日记”企画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亲身体会江户百姓日常生活中体验的地理距离戚。然而渡轮开到这里,我们已无法悔过而回去改搭帆船啦。唉!就请读者诸君原谅我渴望度假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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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胡思乱想,渡轮已驶近码头。船内广播正在提醒乘客准备下船,我们各自收拾行李,一起来到出口会合。眼看前方那座绿色岛屿正在逐渐靠近:心底也升起了阵阵不安。

眼前这景象我在怪兽电影里看过喔……如果八丈岛跟“蘑菇人玛坦戈”里的那个孤岛一样,怎么办呢……?万一卡欧斯跑出来,还可叫卡美拉来对付,蘑菇人玛坦戈跑出来的话,谁都没办法呀……想到这儿,我全身冒起无数鸡皮疙瘩。这时正在甲板上眺望全岛风景的博士阿部开口说话了:

“好像王者基多拉随时都会出现喔。”

听到别人嘴里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脑中那些可笑的幻想立即烟消云散,一下子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哈哈哈!”我干笑几声,再次觉得博士阿部跟里面的“博士”长得好像啊。

离开底土港之后,我们决定先到今晚住宿的“八丈景观饭店”寄放行李。灿烂耀眼的阳光下,一行人兴致勃勃地坐进计程车上路了。“景观饭店”位于这座葫芦形岛屿的中央,也就是葫芦腰部的凹陷处,汽车出发后,一路朝着岛内方向驶去。

回程时我们预定搭乘飞机,而飞机起降的八丈岛机场也同样位于葫芦的腰部。我猜全岛除了这儿,可能再也找不出更理想的地点了吧。不过因为葫芦凹进去的部分全都建成了机场。说得夸张点儿,万一飞机起降时冲出跑道,就会立刻掉进海里。

沿途看到许多凤凰木路树和白色旅馆,就跟电视剧里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尽管自己的长相不如斋藤庆子美貌,但同样身为推理女作家的我能看到沿途风景已十分满足。“八丈景观饭店”的海景非常美丽,饭店的建筑虽不是白色,内部气氛却充满家庭的温馨,菜肴餐点也很可口,大伙儿对这家饭店都很满意。我们先坐下来,喝一杯八丈岛特产的明日叶冰茶解渴。喝完茶,好!该出门远足了。

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八丈岛历史民俗资料馆”。这座建筑是利用从前村公所办公楼改建的,建筑的外观又令人想起怪兽电影里博士的研究所,那个独自躲在南海孤岛上专心研究巨大灭绝生物的博士就在这里工作。不过走进馆内后却发现气氛完全不同,亲切的工作人员拿出好几把扇子分给大家,并向观众问道:“很热吧?”

“因为这里没装冷气啦。”工作人员解释着。

馆内观众全都一面啪啦啪啦摇着扇子,一面来回欣赏展示品,看起来十分有趣,这种景象也只有在南方小岛才看得到吧。我想起刚才在路上看到八丈岛村公所,白金的阳光下,整栋建筑的窗户大大地敞开。可能也没装空调设备吧。想到这儿,我真想恳求那些地方县市的议员:既然你们有钱兴建总金额高达数十亿圆的区公所或市府大楼,何不分点零头给八丈岛呢?

历史民俗资料馆内的展示品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有关八丈岛这“岛屿”本身的地理、植物分布、生物生态等资料,第二类是八丈岛的产业与生活史,而在第二类里占了极多分量的流犯历史则归入第三类。其实仔细想来,这样分类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八丈岛虽是流犯之岛,但岛上居民并非全是囚犯,流犯被放逐到这儿来之前,原住岛民早已在此生活,后来还接纳了流犯。岛上的两座山占据了全岛大部分的面积,岛内可耕之地原本就很少,粮食收成一直不够,而岛外的人却极不负责地把囚犯送到这儿来。但尽管如此,岛民对流犯却抱着宽容之心,也可以说,流犯文化之所以能在岛上开出美丽的花朵,主要还是因为接纳囚犯的每个岛民都有颗温暖的心。

据资料显示,江户时代的流犯并不是直接从江户送来八丈岛,而是先送到三宅岛,在那儿度过半年至一年的“流犯新生”的日子后,才送到八丈岛来。那些囚犯在三宅岛受到严苛的虐待,被迫过着悲惨的生活。据说他们到了八丈岛之后,由于岛民都亲切看待,所以他们觉得八丈岛像天堂一样,对岛民也深怀感激。对于这项传说,由于我是个疑心病很重的推理作家,所以想先听听三宅岛方面的说词之后再发表意见。

伊豆群岛被视为流放之岛的历史已很悠久,源为朝被放逐到大岛的故事就是历史有名的传说。不过,把流犯定期送到外岛却是从江户时代才开始的,而且是五代将军纲吉之后的政策。到了更晚的宽政年间,幕府将伊豆群岛中位置较南的三宅岛、新岛、八丈岛等三个岛屿划定为流放地,而较北边的其他岛屿则因日本已对外开放海路,不再用来安置流犯。上述三岛直到明治四年为止都还是法定的流放地。但事实上,幕府末期的流犯已转送到虾夷地,因为黑船来袭,当时伊豆群岛附近海面治安很不平静。

现在回顾这段历史才发现,除了为朝是个特例外,另一位堪称流犯代表人物的宇喜多秀家竟也在那么早的时期就被放逐到八丈岛去了。宇喜多秀家生于战国时代,其实他应该算德川幕府黎明期的人物。或许是因为那段过节,才让他遭到当政者厌恶吧。不过宇喜多秀家后来在八丈岛上倒是留下许多故事与传说。我们参观完历史民俗资料馆之后,又去参观他的墓园,他的坟墓四周全是刻着“宇喜多”与“浮田”等姓氏的坟墓。我个人认为,结束战国时代的德川家康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但他对异己或可能成为异己的势力剿杀压制的作法却令人觉得惨不忍睹。从这个角度来看,宇喜多秀家能以另一种方式在岛上留下自己姓名与子孙,可算是十分幸运了。当然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秀家当年在这儿过得也确实很苦。

看过宇喜多秀家墓园之后,我们又去参观近藤富藏的墓地。这片墓园的面积实在好大,附近连个明显的标志也没有,害我们满头大汗地找了好久。一路上看到的坟墓都装饰得光彩鲜亮,令人亲身感受南国的气息。墓碑前供奉的鲜花色彩鲜明夺目,整片墓园显得活泼而开朗,我不禁感慨道:要买墓地的话还是应该到八丈岛来啊!

走到半途,我们迷失了方向,只好向路边加油站的店员问路,不料店员也是一问三不知,这时,一位站在旁边的客人却开口了:“你们要去哪儿?我载你们去好了,比说明快多了。”真没想到这岛上居民如此热心悠闲。对了,我还要顺便说明一下,这段路我们全程都是用两脚走完的喔。

今天的午餐是八丈岛名产“Asoko寿司”。吃了饭,大伙儿恢复了体力。下午的行程是向岛屿南端前进。一群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显得精神焕发,因为下一个目的地是黄八丈的织染工厂。

既然到了八丈岛,就得买段整疋的黄八丈!这想法从我坐进“天堂鸟号”的船舱起就一直在心底盘旋。我要细细欣赏一下真品,倾听厂家的建议,再把他们推荐的产品捧回东京。一路上,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暗自雀跃。平日不论到哪里,我总是牛仔裤搭运动鞋,很少穿一套像样的服装出门,许多前辈和大泽事务所的经理也总是埋怨我,怪我喜欢在伊朗人的地摊买衣服。但要是论起和服啊,我可是很讲究的。无论如何我也得有一套精心别致的黄八丈条纹和服才行。

我们参观的黄八丈染织厂叫做“山下女由工房”,是一栋屋顶很高的木造平房,室内摆着一列十几台织布机,机器名叫“高机”,几名妇女正在机前忙着织布。屋内的角落里还有一台纺纱机,机上缠着浅黄色丝线。现场贩卖品的橱窗里并没看到太夸张或太豪华的成品,只随意陈列了整疋丝绸、领带,还有一些用黄八丈缝制的皮夹、图章袋等小型手工艺品。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细心研究那些商品和标价,最后决定今天还是什么都不买。嗯!反正还有时间,先回去考虑一天再说吧。乌龙面土居却买了些可爱的黄八丈小型工艺品。是带回去当礼物吧?好令人感动!

返回饭店的路上,我们又顺道参观一处沙滩,名叫“放舟场”。从前那些想从八丈岛逃出去的流犯都要从这里上船出海。不过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海滩,而更像布满岩石的海岸,要从这里把船驶进大海,我觉得可能非常困难。事实上,流犯从这里搭船逃亡的纪录前后共有十五次,唯一逃亡成功的前例只有一次,就是花鸟和她的情人。通常我们把囚犯逃跑叫做“脱岛”,但八丈岛居民却称之为“放舟”。

接着,我们又去参观一座有趣的建筑,名叫“岛酒之碑”,这座石碑是为了纪念流犯丹宗庄右卫门而建。丹宗庄右卫门曾利用岛上特产的红薯制成一种具有特殊香味的烧酒,并把制法传授给岛民。这座石碑按照岛上特有的建筑习俗而建,以鹅卵石堆起的“玉石墙”为基础,顶端有个巨大的烧酒瓶石像,除了这个石头酒瓶外,左侧还有一座“鱼之碑”,同样也是以“玉石墙”做基座,顶端一条有点像鲷鱼烧的大型石制鱼像。站在这座为感谢海产丰饶而建的石碑前,我实在忍不住想把它念成“肴之碑”,如此一来,“酒”和“肴”一左一右并列眼前,看着就令人痛快,而且这幅景象可不是经常能看到。所以众人虽已被野蚊叮得苦不堪言,却仍然喀喳喀喳地连连拍照。待我们好不容易回到饭店,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摆满珍馐海味等着我们,这才是真正的“酒”与“肴”啊!景观饭店的各位先生女士,谢谢你们准备的佳肴。很美味喔。

第五回 离岛流犯高唱《珍重再见》 4、我跳起“终于买啦”之舞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晨。

我仍是脑中塞满黄八丈的状态,昨天晒伤的肌肤也无心去管,只顾着歪头沉思,来回挠着野蚊叮过的地方。

“买吧!放手去买吧。”博士阿部在一旁怂恿。

“阿部先生你不买吗?”

“我买整疋布也没对象可送啊。”

在此特向各位有关人士说明一下,博士阿部现在是单身,最近才买了公寓,高薪阶级,最擅长的料理是咖哩饭,浴室除霉的技术极佳,现已为结婚做好万全准备。

“为了将来的对象先预作准备嘛。”

“可是那个‘对象’穿不穿和服,也不知道。”

我对自己一个人花大钱购物有点不安,所以想拉个人下水。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把四人当中唯一有家室的尼古拉江木定为目标。

“江木先生,江木先生,给你夫人买一疋黄八丈嘛。”

“内人从来不穿和服。”

“可是马上就需要了。去神社祈福的时候。”

尼古拉江木的夫人现在身怀六甲,全家正怀着期盼的心情等待活泼健康的婴儿诞生呢。我个人的想法是,如果这孩子长得像妈妈就好了。

“听说去神社祈福时要穿付下或纹付,不是吗?黄八丈不行啦。”

一般认为,大岛纳和黄八丈之类的和服只能算日常服,不适合穿到正式场合去。好在近来也有些人不再固守成规,而我更是向来偏爱泥染大岛紬及更纱和服,不管去哪都穿这些和服。

“别这么说嘛,买一疋吧。”

“您干嘛帮人家推销啊?”

接着,我们又逛到另一家织染工厂。接待人员把我们带到设置高机的织布场,还把织了一半的整疋绸布拿给我们鉴赏。据老板表示,近年来,黄八丈的纺织女工愈来愈少,尤其是在岛上出生的本地女孩,人手根本不够。

“来这儿当织布女工的,反而是外地来的比较多喔。她们都是先嫁到岛上才来当女工。”

看到这儿,我有点心动,也想亲自当一回纺织女工试试看。于是要求老板让我坐在高机前拍照留念。不过从头到尾,我都心不在焉地忙着考虑究竟要不要买疋黄八丈。

“照我们岛上风俗,年轻人结婚,父母都会买一套配了黄八丈被套的棉被或是黄八丈做的日式棉袄,让新婚夫妇带去成家。”

“看吧!江木先生,还是买套黄八丈棉被给你家宝宝吧。”

老板听了我的话笑着说:“不是啦,黄八丈棉被不是日常使用的东西啦。”

“您看吧。对了,宫部小姐,您究竟要不要买啊?快点决定啦。”

于是,在烦恼了那么久之后,我终于买下一疋黄八丈。布料的图案由黄灰两色条纹组成,低调而别致。我心里那份欣喜简直无法抑制,兴奋得当场跳起“终于买啦之舞”。猜想乌龙面土居并没拍到这段舞姿,就算拍到了,我也会把胶卷没收的!读者当中如有对黄八丈感兴趣的朋友,我再向您提供一项讯息:据说这里的黄八丈价格比东京的和服店平均便宜十万至十五万日币,就算加上飞机票钱,还是划得来喔。而且是原产地制造,各位如果到八丈岛去玩,一定要买黄八丈喔。

——译者)和巴西黏巴达舞等各占三分之一构成的怪舞。——原注

这回的徒步之旅从头到尾都像是度假。其实大伙儿是抱着“机会不再”的决心去玩的。猜想今年冬天的徒步之旅肯定是场行程紧迫的急行军吧。但我不在乎啦,反正已经买到黄八丈了。

走笔至此,喜悦之情仍然不断从我心底涌起,但一想到缝制费,我又开始头大了。下次在这专栏跟各位见面时,我的新和服应该已经做好了吧。

就此搁笔,再见!

《增补四订八丈岛流犯名人列传》葛西重雄、吉田贯三著(第一书房)

第六回 七不思议令人七晕八素 1、平成九年五月十三日

尼古拉江木向我建议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喽。于是,这回徒步之行的内容便定案了。

企画的题目名为:本所七不思议的今昔。(我要特别声明,这可不是为我自己打书唷。因为我并没公开提到这书名,对吧?更没向大家介绍:原书是由“新人物往来社”出版,另有文库版收录在“新潮文库”书系之中,敬请指教!我可一个字也没写唷。)

“本所七不思议”究竟是哪些传说?

“这是您病愈后的徒步之旅,尽量挑一条轻松的路线吧。”

“咦?奇怪,现在还没到‘徒步日记’的季节呀!”

说起我这次得病的经过,记得是在去年十月中旬,我突然发高烧、咳嗽,脑袋像要裂开似的痛得不得了。原以为自己得了非流行期的流行性感冒,谁知医生检查后说我得的是比较罕见的“霉浆菌肺炎”。

其实椎树并非落叶木,原本就很少掉叶子。但我想这个传说最吸引人的部分就是形容这棵树“一年到头不论任何季节从来不掉一片落叶”。

所幸北村先生的生活习惯向来比我正常,所以身体恢复得比我快多了。二月十日那天,我们一起出席新潮社举办的文化演讲会,两人并在会中对谈。

横跨大川之上的大桥(就是现在的两国桥,但位置跟现在不太一样)北侧有条小小的城河叫做驹止堀,不知为何,这条河边的芦苇都只有半边长出叶子,实在非常神奇。以上就是传说的全部内容,我所知道的版本也只到此为止,不过在前述《墨田昔话》里,却又加进一段前世因果的故事来解释芦苇变成只剩半边叶子的理由

“你这家伙常生病喔……”

“北村先生你身体里那些小霉浆菌最近还算安分吧?”

关于这件怪事,我还听过另一种版本,事件的舞台变成一家做生意的人家,那只大喊“帮我洗!帮我洗!”的大脚消失后,这家人的运气便一落千丈,最后家破人亡。不过我觉得这个版本似乎是跟〈座敷童子〉混为一谈了,也算是口述传说的有趣之处吧。

“本所七不思议”并没有正确的固定版本,因为传说通常是“以口传口”的方式流传于世,我们甚至连“本所七不思议”究竟完成于何时也无法确定。据墨田区区长室发行的《墨田昔话》指出,东京的七不思议可视为江户末期的产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这当然并不表示江户末期的某一天,“本所七不思议”就突然宣布:“完成!”

有个人到本所某处的城河边去钓鱼,结果钓到了很多很多的鱼,那人觉得收获不错,正打算满载而归,不料河底传来一连串叫喊声:“留下……留下……”那人大吃一惊,吓得无法举步,心里虽想赶快逃走,脚下却连连跌倒,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逃离河边,却见到鱼篓中已空空如也。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版本。这个传说可能是“本所七不思议”中最广为人知的一个。以前电视儿童节目“漫画日本昔话”还把它跟小泉八云的〈貉〉合编为另一个非常恐怖的故事播出过。

老天居然下起雨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日本人养成一个习惯:收集或创造一些神奇事迹,并向大众广为传播。这些与某地、某地区、某建筑或某人物有关的神奇事迹汇集在一起后,还冠以“某地七不思议”或“某某七不思议”之类的名称。或许这种行为正是某种原始形态的“传说”吧。请大家想像一下:有一家绳文人,全家聊天时谈到:我们取土做瓮的那个山上啊,曾经发生过七件神奇的事情唷—大家脑中浮起这个画面时,一定觉得很有趣吧?

总之,今年新年的徙步计划最后也就只好暂停,并延后到现在这初夏季节才实行。不过计划内容是在去年年底就已定案的,那时我的咳嗽还没好,我跟尼古拉江木两人一起讨论后决定了这次徒步之旅的行程。没想到平时总扮黑脸的尼古拉江木竟也有颗菩萨心肠。(“您才是黑脸啦!”我好像听到他正在编辑部大喊。不过我决定不管他。)

每年,我和新潮社几位责任编辑特地选在酷暑与寒冬二季含泪奔走于全国各地,今年,我们这疯狂的企画已踏入第四个年头了。不料在这值得纪念的第四年刚开头,我竟然得了急病,害得今年一月的徒步日记也只好付诸流水,计划告吹。

好吧,既然医生诊断出病名,我也只能在家服药静养喽。不料我这敏感体质竟有好些抗生素不能服用,结果在家疗养了一个多月,直到过完新年,咳嗽和微烧之类后遗症仍迟迟不见改善,以上就是我得病的经过,现在得等到梅花开放的时节,我这病才能完全痊愈呢。哎呀呀!传染病这玩意儿真的好可怕呀!

深夜时份,有个人独自走在本所附近的路上,只见遥远的前方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笼,那人以为前方有人,也不以为意,便跟着那盏灯笼往前走,谁知走了好长一段路,那盏灯笼还是在他前方,看起来就像在为他送行似的,那人加快脚步想要追上灯笼,却始终无法追上,也看不清提灯的人究竟是谁。这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要是换成现代,单身独居的女大学生或粉领族会把这盏灯笼看成令人安心的引路灯吗?我想一定不会吧。

某个秋夜(也有一说是在某个荒凉的冬夜),风声里,不知从哪传来阵阵祭典的伴奏声和嘈杂的人声。有个人为了弄清声音来源而走到门外,循着伴奏声一路往前追去,但那乐声却愈追愈远,就像跟追逐者开玩笑似的,最后那人只好放弃,但他这时才发现时间已晚,自己也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各位读者,久违了。最近发生了许多恐怖怪异、令人不安与愤怒的事件,不知大家是否一切安好?

“听说宫部小姐的小霉浆菌还在捣乱喔。”

我想这位藩主可能只是特别喜欢大鼓而已吧?

如果您想到这一点,那您已可算是“徒步”专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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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言归正传,我们要出发了!

话说从前在横网(这地名现在还有)有个名叫留藏的流氓,他看上住在三笠町的女孩阿驹,但阿驹对他毫无好感,留藏因爱生恨,不但动手杀了阿驹,还把她的手脚四肢都割下来丢进驹止堀。从此以后,长在这条河边的芦苇全都变成只有半边长出叶子。

以上就是我所知道的七加一个不思议,您也可以把自家附近或邻近地区的七不思议拿来对照一下,我觉得这也是一件趣事。

提起这“霉浆菌肺炎”,它还有个别名,叫做“奥运病”,据说这种病有个奇怪的习性,每隔四年,也就是举办奥运会的那年,它就会来一次大流行。或许也因为这原因,今年新年刚过完,我的作家好友北村薰先生也得了这种流行病。

对了,走笔至此,我突发奇想,如果现在公开宣称“〈不灭挂灯〉之类的传说证明我们在江户时代就已经开发出自由能啦”,《小说新潮》编辑部诸位先生一定会骂我疯子,并杖打一百大板吧。

听懂这名词的含意后,顿时觉得症状好像又严重了几分。

我手边有一张深川切绘图,图上也标示出这条驹止堀,旁边还以小字写着:“片叶堀”。

“对了,今年新年出刊的《小说新潮》里没看到那个老不干正经事的〈徒步日记〉喔……”

隅田川(当时叫做大川)沿岸有一座武士家屋敷,这家人姓松浦,庭院里种着一棵巨大的椎树,那棵树十分神奇,一年到头不论任何季节从来不掉一片落叶。松浦家的屋敷也因为这棵椎树而远近驰名,大家都把这座宅第叫做“椎木屋敷”。

诸如此类的对话那天频频出现在我和北村先生的交谈中。

本所南割下水附近(现在的锦系町站北边)有个夜间才做生意的荞麦面摊,从表面看来这面摊没什么特别,但不论何时从那里走过,摊子前面总是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摊上的挂灯发出灿烂的光芒。而这挂灯也从没熄灭过,好像灯里的灯油永远烧不完似的,令人感到十分诡异。以上就是传说的全部,内容似乎不太刺激。另外还有另一种说法:这座无人面摊的挂灯后来熄灭了,不少经过此处的热心路人便把挂灯重新点亮起来,谁知点亮后又立刻熄灭了,而这好心的路人家里必会遭到灾难。或许这是一种恩将仇报的版本?或者也可说这个版本是在教人不要自找麻烦?

这个传说还有另一个版本,名叫〈狸伴奏〉,也就是说,传说里那人最后是被狸欺骗了。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跟我说,狐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连稻荷神都用它当使者,狐要把人骗到很远的地方去的话,会拉着那人的手一起去,所以它自己也不会走到危险之处。但狸却是头脑很笨的动物,它要骗人的时候总是在人家背后推着走,一不小心,就把人带到危险的地方。不知狸君对这项传说是否想辩驳几句?

本所三笠町(现在的墨田区龟泽町附近)有一座旗本屋敷,每天深夜到了丑二刻,整栋宅第便开始发出嘎唧嘎唧的声响,接着,一只肮脏不堪的大脚便从天花板垂下来,天花板上不断传出“帮我洗!帮我洗!”的命令声。这家人按照指示把脚洗干净后,大脚便安安静静收回到天花板之上,然而第二天晚上丑二刻,大脚又旧戏重演,再度垂下来让人洗。渐渐地,这家人不胜其扰便搬走了。大脚出现的怪现象也骤然消失。

当您看到这段开场白,或许在心底纳闷:

另一方面,在“以口传口”的过程中,七不思议的内容有时或被其他事物取代,有时或与其他现象重复,所以我想先在这里把我所知道的“本所七不思议”向各位简介一下。

如果您发出了这样的叹息,那证明您的记忆力实在太棒了!是的,当初之所以展开〈徒步日记〉企画,主要目的就是:用脚走遍天下,用走路治好宫部美幸的肾结石!(虽然我已听到有人大喊:才不是呢!但我决定装作没听见。)

“咦?这是第八个传说喽!”认真心细的读者或许注意到了吧?是的,这个〈津轻太鼓〉有时会取代〈洗脚宅邸〉或〈无落叶椎〉被算进七不思议里,换句话说,也就等于是棒球的代打球员吧。或许因为这理由,传说的内容也非常单调。话说津轻越中守家的屋敷位于南割下水的南侧,这家府第的防火橹楼上并未装设预警板木(敲击木板发出巨响以示紧急状况的装置),而只挂着一面大鼓,遇到紧急情况时就击鼓警告。当时其他的大名屋敷都使用板木示警,只有津轻家跟别人不同,所以大家觉得很怪异。

写到这儿,我想起大家常说的一句话:“哎呀,不要让我一个人变成‘留下堀’啊。”这句话里的“留下堀”可能就是从这类传说而来。我们由此可知,类似〈留下堀〉的传说并不止发生在本所一处,或许在全国各地还有许多其他版本呢。

就算传说内容过于单纯,又有何不可呢?

或者您这时又想起:

“肺炎!”

话说回来,徒步小队这次的路线就是把这些发生怪事的舞台走一遍。我必须在此先向读者坦白交代,这几个地点绕行一周的总距离只有数公里。大概就是从JR线两国站经过锦系町站,然后再走一点,还不到龟户站那样的距离。整段路程大致就只有这么长。当初为了选这条路线,尼古拉江木还在筹画阶段提出借口说:“因为宫部小姐大病初愈啊。”

徒步企画付诸实行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三日。清风徐来的五月,啊!多美丽的五月!以往徒步小队总是在热死人的七月或大风吹的十二月到处奔走,现在终于盼到了天赐的宜人季节!而且这次又是近距离,全体队员都怀着万分轻松的心情准备来一次欢乐远足。哈!小意思嘛!众人异口同声说道。不料到了集合的那天……

不过这本书的原版和文库版的装帧都十分精美,敬请读者鉴赏。

第六回 七不思议令人七晕八素 2、徒步小队重新编队

“雨伞根本不管用啊。”

“这样的风雨,需要穿雨衣。”

“前面几次徒步活动虽然时冷时热,可从来没下过雨喔。”

徒步小队员相约在本所回向院旁的丹尼斯餐厅集合。众人正愁容满面地望着窗外闲聊。

“这么大的雨,究竟是谁带来的?”

碰到这种倒霉事,大伙儿忍不住彼此责怪起来,最后决定把一切责任推到两位受害者头上,两人都是今天第一次来参加这项活动:一位是文库版的长谷川先生,另一位是出版部的田中先生。这两位不幸的青年最近才被调来担任我的责任编辑,同时也被征召为徒步活动的苦力部队。以前那位在徒步小队成立时出过一阵锋头的队员,也就是前出版部责任编辑厨师中村,最近调到《周刊新潮》去了。另一位老队员文库版责任编辑博士阿部则已跳槽到其他公司。终于,我的情报网已伸展到别家出版社去啦!(我忍不住大声走告众亲友,却不料尼古拉江木从背后打了我一拳。总编辑!我听说尼古拉江木也想被调走喔!)

老实说,今天碰上下雨并不能责怪两位新人,因为我才是个不折不扣的雨女。我在推理小说界可是有名的扫把星喔。不过我并没开口,只装出一副干我何事的表情默默地吃我的午餐。

“不过啊,像这种跟鬼神有关的七不思议走访活动,即使碰上坏天气也无话可说啦。”尼古拉江木说。他今年春天已升级为一个男孩的爸爸,现在似乎略有成熟之气。

“既然这样,我们必须找一条较有效率的路线。”年纪最轻的长谷川先生<span class="" data-note="aaa长谷川先生:这位长谷川先生竟是卡拉OK高手。平成九年十二月,拙作荣获日本SF大奖,当时我高兴万分,颁奖晚宴后的第二轮庆功宴便以卡拉OK大会代替,一大群人彻夜欢唱。就在我离席片刻回到会场时,忽然听到有人正在高唱〈科巴卡巴那〉。哇!这是谁呀?我睁大眼睛望去,原来是长谷川先生。从那时起,他便被我命名为“科巴卡巴那长谷川”了。顺便再告诉读者一个秘密,他连“吉普赛国王合唱团”(the Gipsy Kings,法国的合唱团。)的《啾比啾巴》(DjobiDjoba)也会唱喔。好恐怖唷。——原注"></span>说。平日他跟我一聊起电玩就有说不完的话,而工作的事总被我们抛在一边。今天第一次参加活动,他倒显得干劲十足。

“从东往西?还是由西往东?”出版部的田中先生问道。

“怎么走都行啦……对了,现在两国站大楼里改建成啤酒屋了,你们知道吗?”

“啊?真的?”

“还能喝到地区自酿啤酒喔。”

“那我希望终点定在两国车站。”

“今天要是选在龟户附近集合就好了。”

“可是全程也没多少距离啦。从隅田川附近的〈单叶芦苇〉出发,一直走到龟户的〈留下堀〉,然后从那儿返回终点两国,如何?”

“这么一来,我们走过的距离也不至于让徒步小队蒙羞了。”

“地区自酿啤酒吗?好棒啊!”

“不能被总编辑发现喔。”

这时,我已吃完午餐,无意间看了窗外一眼,才发现雨已经停了。

“啊!雨停了!赶紧出发吧!”

大伙儿一窝蜂冲出店外。青年摄影师乌龙面土居今天一直安静又迅速地跟着众人一起行动。

写到这儿,我想到这四年当中,向来做事严谨的新潮社竟批准我们这种散漫随兴的团体活动,而且还提供活动经费,这才是最大的不思议吧。

第六回 七不思议令人七晕八素 3、从〈单叶芦苇〉到〈无落叶椎〉

记得以前向读者介绍过,隅田川岸边现已成为风景优美的散步道,河水也变得十分清澈,跟从前大不相同。只是当我把古地图和现在的墨田区地图两相对比之后才发现,原本该有驹止堀的位置现已看不见城河的踪迹,原来这里已改建成停车场。从这儿放眼望去,四周尽是高楼大厦,两国桥就在不远的前方,虽说这里属于墨田区,但处处都能闻到都心的气息。

众人四处张望,忽然发现隅田川边的水泥堤岸下有一处绿地,地上长满繁茂的树木。

“咦?那是什么地方?”

由于刚才那个停车场不准闲人踏入,我们只好辛苦些,绕了一大圈才走进绿地的林荫深处。林中有一座稻荷神社,从神社前那石狐的脸孔看得出石像的年代已相当久远,不过神社的鸟居却涂着鲜红的油漆,一副崭新气象,绿地周围也清扫得十分干净。

“这里有人看管吧?”

神社旁有一座大正浪漫风味的建筑,十分引人注目,越过大楼玻璃墙向内望去,楼内的装潢似可直接当作NhK晨间连续剧的布景。窗内有一名美丽的粉领族站在那儿工作。

“这公司看起来既有深度又充满古意,说不定就是他们在看管那座稻荷神社呢。”

“果真如此的话,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大泽事务所也需要这样的大楼。”我兀自编起美梦,“不知他们肯不肯买一栋。”

大泽事务所现在拥有两位鼎鼎大名的作家:大泽在昌先生和京极夏彦先生,如果他们想在两国桥东边买一栋或两栋大楼,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对了,提起京极先生的大名,我倒想起一件事,他那套通称“京极堂系列”的第五本小说就曾提到过七不思议。那是在全书的谜底快要揭晓时,京极堂与故事人物之一的女孩有一段对话。他问女孩能否把校园里流传的七不思议告诉他,而小说里的事件舞台正是这间女校。

京极堂听了女孩的叙违和列举的不思议数目后说:

“……不思议原本只有那六个吧?”(也就是说,其中一个不思议是为了凑数而加入的。)

站在一旁的刑警说:“通常要讲不思议都是七个吧?”京极堂解释道:“特别重视‘七’这数字的习俗,历史应该还不长。几个传说都无所谓啦。”

若要引用更多原文,我就必须把的故事内容也向读者简介一遍,所以还是就此打住。尚未读过原书的读者,您读到这篇徒步日记时,最好立即奔赴书店。那是一部充满知性且极具刺激的作品,就算您平日对小说没兴趣,但只读这段有关七不思议的部分也很值得喔。真的值得一读!

话说徒步小队继续沿着隅田川东岸向北行。或许〈单叶芦苇〉的前世因果故事是真的,但当这河岸不再生出芦苇时,阿驹心中的怨恨应该也早已消失了吧?……众人一路闲聊走向横网町的〈无落叶椎〉,也就是朝着现在的“国技馆”方向前进。

提起国技馆,立刻让人联想到大相扑。我们在隅田川沿岸的路边看到一些有趣的相扑图片。这条整修得十分平整的道路现已成为居民散步专用的游步道,沿途的墙上嵌着几十幅浮雕画,内容似乎是相扑决胜特技的四十八种姿势。每张画里都有两名正在竞技的力士,画旁还附有该项决胜特技的名称与解说。图片内容都非常浅显易懂,画面构图也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只是我们看了图画却产生一些新疑问。

“这个决胜特技的名称很少听说。”

“怎么这里全是从没听过的名称啊。”

一连看到几个诸如“大渡”、“鸭入首”之类的名词,就连平日对相扑一窍不通的我也知道,这些名词好像从没在《大相扑选播》节目里出现过。

“这些……大概是秘技吧?”

“禁用的特技?”

“但有必要专为这种特技制作浮雕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姿势并非现代的四十八种特技,而是刊载在古籍上的古代技巧。读者中如有对相扑历史熟悉的朋友,恳请您不吝赐教。还有,各位得空时也请到这儿来参观一下!可以看到很多令人发笑的动作唷。

这回企画最令人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沿途缺少历史物证,由于这回的主题来自民间传说,我们找不到像上次重走赤穗义士复仇回程路线时的那种证据。一路上,我们既看不到〈无落叶椎〉纪念碑,也找不出一张描绘〈单叶芦苇〉的图画,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聊地低头猛走,偶尔瞄一眼手里的古地图以确认自己的位置。

“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到这儿。古地图和现代地图上的道路、城市规画区几乎完全一样呢。”

死海文书田中很感动地说。

“虽然有些城河已被掩埋,但现在仍有痕迹可循,很容易就能找到相关位置。这里在东京大空袭时曾被烧得一干二净,真没想到从前的街道结构还能保存下来。”

本所深川在江户时代算是新生地。直到江户中期以后,这里才被归入“江户”而画进朱引线的范围里(被认可为江户町奉行所管辖地区)。换句话说,这里原本不算江户城的城下町,也不必把街道建成城下町特有的放射状。另一方面,这地区的交通向来以船运为主,街道规画也以适于船行为优先考量,因此城区结构看来就像贴满方眼纸一般。但也所幸建成了这般模样,今日这片城区才没发生太大的变动。后来有位计程车司机告诉我们,他刚出来开车时,总是在本所深川(现在的墨田区南部和江东区北部)附近载客,等他习惯了这里的地理环境后,再到山手线内侧的杉并、世田谷、目黑等放射状道路(这里有些道路原是农产道路)地区开车,简直觉得苦不堪言。

话说我们这群人不知不觉已通过国技馆门前,走到椎木屋敷的位置确认一番,这时忽见路边有一家卖鲷鱼烧的小店,店名不知为何叫做“浪花屋”,众人便一面嚼着这家小店的美味鲷鱼烧一面继续向东前进。

〈留下堀〉在哪里?

“笔直往东走,就会看到〈津轻太鼓〉里的津轻越中守家的屋敷……”

我们已来到墨田区绿町,这里刚好位于两国站和锦系町站之间的正中央。

“〈留下堀〉的第一候选地点就在这段路上。”

“第一候选?”

“是的。光是我查到的,就有三处地点传说是〈留下堀〉的位置所在。”

我有点不满地说:“从小到大,我都听大人说〈留下堀〉就是锦系堀喔。”

“但这并非定论,对吧?”

“可是气氛诡异的锦系町才最合适啦。”

“您说的诡异是指妖魔传说的诡异吗?”

“不是,我是说欢乐街的诡异。”

锦系堀紧邻锦系町站南侧,位置正好就是车站前那条欢乐街。这里像一块神鬼杂处的混沌世界,街上有许多菲律宾女孩陪酒的酒吧,也有学生最爱去的居酒屋,其间还能看到一些带着危险气息的酒吧拉客广告。记得从前景气较好的那段日子,我常在锦系町站前碰到菲律宾女孩问我如何买车票,最近却很少看到她们了。

这时我们正走在一条向东的路上,这条路有个别名,叫做“北斋通”,起点从“江户东京博物馆”附近开始,沿着总武线北侧向前延伸,终点是锦系町站北口的重整开发区。沿途景致十分优美,科巴卡巴那长谷川不断低声向我唠叨:“搬到这儿来住……”“把办公室设在这附近……”走到半途,我们还跑进出售中的公寓样品屋参观一番。“北斋通”的名称由来当然是因为葛饰北斋的诞生地就在江户东京博物馆旁边,另一方面,从博物馆笔直往南走,沿着清澄通前进,路上还可看到“深川江户资料馆”、清澄庭园、樱锅“美浓家”、泥鳅锅“伊势喜”等景点,这段路程现已成为哈都巴士的观光路线,并定名为“江户与下町文化”的游览散步道。各位读者有空时不妨也来参观一下。

另外,再向各位介绍一下本文提到过好几次的本所南割下水,根据古地图记载,这条下水道沿着总武线北边呈东西方向延伸,或许是因为位置在本所南边才得到这个名称吧。我们一面确认〈送行灯笼〉、〈不灭挂灯〉等传说的地点,一面向前迈进。沿途的市街风景已不像我孩童时看到的那样充满乡土气,我不免有点惊讶,同时也有点失落。

“这次的徒步之行真是……”

“就是啊,简直就像平日散步。”

“因为没有史迹可看嘛。”

徒步小队员发出阵阵叹息,却不料老天爷突然大发慈悲,正当我们从锦系町站前往南前进时,眼前出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留下堀”。

“看吧!〈留下堀〉真正的地点就是锦系堀,这就是证据!”

那是一家居酒屋的招牌,牌上还画了一只河童。我们继续朝龟户走去,走到锦系町站的东南面,突然景色一变,四周全都是旅馆街。我看到路旁有一幅瓷砖画,图画内容正是〈留下堀〉的故事。于是,我手握钓竿和鱼篮站在这幅画前拍了一张纪念照。只是我心里好害羞啊,因为平时我的活动范围就在这附近,总觉得随时会碰到熟人。

旅馆街当中有个小公园,园里有座小小的喷水池,还有一块布告栏(市政单位设置的),上面写着本所七不思议和〈留下堀〉的传说内容。徒步全体队员又在这儿拍了一张纪念照。“你们在干嘛?”这时突然有个可爱的童声传来。大家转过头,看见一个小学一二年级的男生站在那儿。男孩身上披着黄色雨衣,肩上背着书包。

“我们在照相啊。也给你照一张吧?”

“嗯,帮我照一张!”

说完,我和小男孩站在一起拍了纪念照。快门才刚按下,“再见喽!”男孩丢下这句话,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

“那孩子……大概是河童吧?”

科巴卡巴那长谷川带着畏惧的表情低声说道。尼古拉江木听了大声笑说:

“是啊!下町的孩子比较不怕生啦。哈!哈!哈!”

嗯!他说的好像是事实。

今天徒步之行的终点是〈留下堀〉的第三候选地点,也就是第三龟户中学大门口。当地人把这所学校叫做“三龟中”。翠绿的校园(不是草地喔)衬着雪白的校舍,我们在校门口看到有几个穿制服的女孩正要放学。

“咦?这里应该不是〈留下堀〉啦!”

在这群女学生面前,我不太愿意抓着钓竿和鱼篮照相。

“因为这是学校大门啊!又不是城河!”

“城河已经埋起来啦。这里现在可以建校门或其他任何东西。”尼古拉江木回答得好冷酷啊。“来—拿好钓竿和鱼篮,摆个姿势嘛!这是最后一张了。”

真是无话可说。说不定那时笑看我们拍照的女孩里有人原本立志要当作家呢。或许她还是个旷世奇才!然而,那孩子却看到我这副德行。

“喔!宫部美幸!作家竟被迫做这种丢脸的事情!我才不要!死也不要当作家!”

万一那孩子脑中生出这种想法,怎么办?

“将来出版界要是后继无人,那都是江木先生害的。”

“您干嘛为这种无聊的小事操心啊?现在更重要的是,自酿啤酒时间到啦!自酿啤酒!”

众人立即奋起奔向两国车站,这里的自酿啤酒真是冰凉美味!啤酒之后的军鸡火锅也好吃得不得了。每回徒步之行都办成了美食企画,不但帮我恢复体力,也令人觉得幸福万分!

第六回 七不思议令人七晕八素 4、一小段蛇足

我正在写这篇文章的今天,七月一日,是的,那名十四岁少年已被捕好几天了。这次发生在神户的小学生凶杀案震撼全国,十四岁少年因涉嫌杀人而被抓了起来。

我本身并非犯罪学专家,也不了解教育问题,有关这次事件的讯息,我只能从报纸和电视新闻取得,所以我不愿在此轻率发表意见,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受害者淳君祈福,并期待、祈祷警方对被捕少年尽量做到公正以待。

现在低头撰写这回〈本所七不思议〉原稿的同时,我也在持续关注神户事件的相关报导,走笔行文之间,脑中浮起了一个想法:不论各地流传的“七不思议”,或从前任何村镇都可能存在的“鬼屋”,这些概念肯定都具备了某种机能吧?

究竟是什么机能呢?我想,人与人聚居的场所必有“妖魔”出现,而这些概念所具备的机能则是吸收或镇住那些“妖魔”。

我想起神户事件还没破案前,一位专门研究都市论的大学教师曾分析过须磨区城市构造、道路规画与友之丘中学的位置关系,他说:“这里虽然景色优美,机能便利,但却缺少留白,或者也可说是游玩的空间吧。”听到他的话,我不禁联想,凡是跟幼儿或青春期少年有关的事件,似乎都必然发生在郊外的新兴住宅区或重整开发区。

我不禁自问,如果淳君遗体被抛弃的那座水槽山上有一处古老的森林,如果这处比当地居民更早存在的森林扮起当地守护神的角色,如果山上还有一座奉祀山神的神社,结果又将如何?地方的历史和共同记忆能超越住民的个别记忆,因为住民的行踪总是漂浮不定,今天有人搬来,明天又有人搬走,众多住民的心底藏着阴暗而不为人知的许多东西,其中包括生死、争斗、血泪、杀戮等,只有靠地方历史和共同记忆才能淡化住民心中的黑暗部分。

那些异常敏感而又容易迷失自我的孩子十分需要上述的场所,因为森林或神社能够驱逐或吸收“妖魔”,孩子们来到这些场所便感到安心。但我们今天不仅缺少这类场所,日本人也已忘了恐惧,甚至已开始逐渐抛弃对鬼神的敬畏之心。

我们这个介绍玩乐的企画“徒步日记”已坚持了很长一段时期,下回终于将要迎来最后一回。完结篇的内容有点像上面这篇蛇足短文的延长,我们打算尽量走访多处与江户民间信仰有关的圣地,并亲自用双眼实地观察。

敬请期待!

第七回 神佛混淆大团圆 1、平成九年十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日

再来段长得要命的开场白。

久违了,各位读者。这段日子景气尚未复苏,水电瓦斯等公共税收却调涨了,再加上新型流感爆发,暖冬少雪的天气又害得滑雪场无法开业。身处如此的世道,希望您平安无恙。

经过长途跋涉,踏遍千山万水,终于迎来最后一回。现在低头回顾,哎呀!我们真的走了好多好多路!不过这项企画原本就是出于我个人好奇心而展开的,所以一路玩到现在,我始终兴致勃勃。况且我还吃到了很多美食。

书归正传,话说最终回究竟到哪儿去徒步呢?从上回进行“本所七不思议”之旅时,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就和我一直讨论这个问题。既适合当作完美句点,又能让徒步活动充满意义(这种说法或许有点矛盾,却是我的由衷之言)的路线,究竟在哪儿?

就在我搜索枯肠,独自苦思时,责编尼古拉江木满面带笑地跑来找我。

“我想到徒步最终回的路线了。”

那时是去年的初春。

“哎唷!哪里啊?”我装出平静的表情问道。

尼古拉江木露出得意的笑容。“山田长政怎么样?”

“啊?”

“也就是说,我们要去暹逻!出国唷!出国!”

“暹逻是哪儿?”

“喔,就是现在的泰国啦。那里也是最受年轻女性欢迎的旅游胜地之一。譬如曼谷就很好玩,还有其他风景优美的休闲地。因为徒步企画长期以来多亏宫部小姐照顾嘛,而且总编辑也说了,至少在最终回,要让您借采访之名来一趟悠闲的观光旅行啊。”

尼古拉江木满脸笑容,我瞪着他那张脸,连连眨着眼睛。

“您意下如何?如果您的日程能空出来,就去四晚或五晚……”

“不要!”

“虽说是徒步,可是几乎都不用走路啦。山田长政只是名义上的……”

“不要啦!”

“芭达雅海滩很美唷。也有很不错的休闲旅馆……”

“不是跟你说不要吗?”

“不是芭达‘不要’,是芭达雅喔。”

“跟你说不要啦。我不要去外国。”

尼古拉江木这才从他的欢乐美梦里醒过来。

“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

“我不去外国。”

尼古拉江木一副亲手抓住恶鬼似的表情说:“宫部小姐害怕海外旅行喔?”

才不是呢!“不是啦!我不怕海外旅行。”

“那您怕什么?飞机吗?”

没办法,还是告诉他吧?“……异人。”

“啊?”

“我很怕异人。”

“您是说那家礼服制造商吗?”

“那家礼服店是Igin!”

谁有工夫跟你在这儿胡扯?

“您怕外国人啊?”

“嗯……”

反正跟你也说不通啦。

“这年头,您这样的可不多见喔。所以,您这是独自一人在执行异国船击退令喽?”

我又没用大炮打他们。

“哦……嗯……”尼古拉江木脸上不知为何露出刮目相看的表情,他看着我说:

“这样啊?原来宫部小姐也有害怕的东西喔。”

说了半天,结果因为我动用否决权,尼古拉江木的泰国观光美梦也就告吹,他垂头丧气地回到总编辑身边,重头思考企画内容。

后来有一天,我去参加《历史街道》杂志主办的对谈活动,并在会中碰到杉浦日向子小姐。杉浦小姐是江户风俗研究家,也是我的师傅,那天我们对谈的主题是“江户的旅游与信仰”。杉浦小姐的谈话生动有趣,对我很有助益,聆听她的谈话时,我突然心生一计:

徒步完结篇何不去走一趟江户人乐此不疲的参拜路线呢?

回家后,我立刻给尼古拉江木打电话,一开口就对他说:

“我说啊,我们去把善光寺啦、伊势神宫啦、大山参拜啦、江之岛弁天女神等等各处都走一递怎么样?”

“这什么计划呀?”

后来经过反复讨论,由于日程有所限制,我们决定把善光寺和伊势神宫合并为一条路线。不过整个企画拍板定案却是在半个月之后。其实照我原本计划,是连富士山和金比罗宫等地都想一起去的,谁知摄影小组一听说要去爬富士山,连忙哀号求饶:“拜托唷。那个地方就……”

到了出发日的几天前,我向大泽事务所的龙头老大大泽在昌先生报告这次徒步之行要去善光寺和伊势神宫。

“怎么?神佛混淆得好厉害呀!如此安排不要紧吗?”

大泽先生担心地说。思,的确言之有理。

但仔细想来,江户人不也一样吗?既有令人敬畏的各路神仙,又有值得尊敬的诸位菩萨,还有必须祭祀的众多祖先,这就是我国的习俗,我们也因而拥有不可动摇的信念。最近我更是深刻体认到,欧美、中东崇拜一神的绝对信仰有其顽固凶暴的一面,跟那些信仰比起来,我们表达虔敬的方式是多么稳重、温和啊!

另外还要向各位报告一下,前文提到杉浦日向子老师和我的对谈内容,现已全部收录在对谈集《杉浦日向子的江户塾》(PhP研究所出版)里面,除了我向师傅请教的问题外,还有很多好玩又令人意外的江户趣事,请您不妨拨冗一读。

第七回 神佛混淆大团圆 2、到善光寺吃味噌霜淇淋

这回徒步之行定在平成九年十月中旬。特别值得介绍的是,从今年十月起,大家就能搭新干线到善光寺去了。正是!因为长野新干线通车啦!以后从东京到长野所花费的时间不到一个半小时。这都是托长野冬季奥运会

只是……出发那天却有件事让我大失所望。

“听说长野车站的古老木造建筑很美丽,看起来就像善光寺的大门。”

坐进列车后,我兴奋地告诉大家。老实说,今天不但是我第一次到善光寺,也是头一回在长野车站下车。

“对呀。那地方是个景点。”有人答道。但谁知到那儿一看,车站已变成一栋崭新的宏伟建筑,旧车站的身影已不复追寻。

“怎么回事?”

是的!只要新干线一开通,这种事就免不了。凡是新干线的车站全造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复制生物似的。那种银白的金属感,或也可称之为“明日之后”的设计,简直就像《星际大战》里的死星指挥塔一样。

对了,请原谅我现在才向大家介绍这回徒步小队成员。其实,不介绍也行啦。因为这回的成员跟上回完全一样。

“这次我们不必像上次走那么多路吧?”

提出这种天真疑问的人,是出版部的死海文书田中。以前我们走过几次真正累死人的路线,譬如像“四十七义士复仇回程”或“石阶登上箱根山”等,他都没经验过,就连上回去走周游本所路线时,平日缺少运动的他也一路嚷着:“好累啊!”不过他以前在《周刊新潮》当过记者,可能对“异人”不会心怀畏惧吧。

“天气真好,很适合远足啊!”

文库编辑部的科巴卡巴那长谷川愉快地说。他也是上回的成员,少年时代踢过足球的他拥有一对勇健的双脚,而且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这位海外归国男孩的童年是在德国度过的,所以他是百分之百不畏惧“异人”。

每次徒步活动里最消耗体力的工作就是摄影。今天年轻摄影师乌龙面土居也来了,这次临行前才刚把美娇娘娶回家的他,原本不想跟我们出门的,可是摄影部年纪最大的马克田村临阵脱逃了。以前几次累死人的徒步之旅都是马克田村陪我们去的。但我想不论是乌龙面土居或马克田村,他们摄影的对象早已多得数不清,所以他们俩一定不会害怕“异人”。

今天的天气正像科巴卡巴那长谷川所说,真是好得不得了,蔚蓝的天空下,山上的红叶——才红了三分之一。最让人开心的是天气非常暖和,长野市正午的气温高达摄氏十八度。

大伙儿踏上宽阔又热闹的参道,一路朝向善光寺大门走去。放眼四望,周围的市街建设既完备又具近代气息,这座悠久威严的古寺悄然藏身其中,这幅景象实在是美极了!信州这地方真不错,我不禁开始认真思索,将来要是能搬到这儿来居住就好了。

科巴卡巴那长谷川和死海文书田中两人先把大伙儿的行囊送到寄物处,我和尼古拉江木、摄影师乌龙面土居则先行抵达山门下。从这儿开始,汽车一律不准入内。今天虽不是放假日,但刚好碰上旅游旺季,路上游人如织,十分拥挤。

“好热闹!”

说着,我转眼向四下打量,一眼就看到土产店门外挂着一面旗帜,旗上写着:

第七回 神佛混淆大团圆 3、善光寺名产味噌霜淇淋

旗子旁还有几位顾客正在排队。那霜淇淋看起来非常好吃。

参拜前吃霜淇淋可是对菩萨大不敬啊,但我这时口渴难耐,决定豁出一切,先尝尝滋味再说。然而,尼古拉江木从店里走出来时,手里只拿着一份霜淇淋。

“你不吃吗?”

“不,我买了烧饼。”

这样喔?今天有点热,霜淇淋的味道多好啊!我嘀咕着张开嘴,咬了一大口霜淇淋。

“……”

“味道如何?”尼古拉江木问我:“真的是味噌的味道?”

“……”

“我这烧饼很好吃喔。”

“……”

“那家店不是卖土产的,原来是一家味噌店。”

“……”

各位读者,我在这儿一连写了那么多点点,不是因为我懒惰喔。因为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说,我决定吃烧饼是正确的选择。”

呃——这个嘛,让我从结论说好了,味噌霜淇淋倒也不难吃。确实是味噌的味道,而且是白味噌,所以这霜淇淋的颜色是白的,不是褐色的。呃——而且呢,很多香客都在吃,大家都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所以我也吃光了。

但下次再到善光寺去的话,我会选择这家店旁的另一家,那家店外的旗上写着“富士苹果霜淇淋”。抱歉喽!

每次到寺庙参拜,最令我欣喜的就是那高雅的线香气味。也不知为何,只要一闻到这气味,我就觉得全身好放松。

长久以来,善光寺一直被大众视为民间信仰的寺庙,因为它不属于任何宗派,且大门永远向所有的民众敞开。我们穿过大门后,看到山门(高度竟有二十公尺!是重要文化财)耸立眼前,内侧墙上写着全国各地寺庙的名称。这些寺庙跟善光寺之间保持互助关系,名单分为东日本和西日本两大部分,密密麻麻写满整面墙壁。善光寺不拘泥于宗派之别,愿将众生一律渡往通向极乐净土之路,它这份仁慈也可从著名故事“被牛牵进善光寺”获得印证。

今天是我第一次到善光寺参拜,看到这座建筑,最让我惊讶的是它的庞大。真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据说寺内的大殿建于一七〇七年,屈指算来,它已在这儿耸立近三百年的时光,难怪能获得广大庶民的尊崇与信仰,据《善光寺缘起》记载,寺内的本尊佛像“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是百济的圣明王在钦明天皇时代送给日本的礼物,不久,日本国内发生崇佛废佛之争,废佛派的物部氏打败崇佛派的苏我氏,把佛像抛弃在难波的堀江里,多年后,佛像被一名信浓国人士拾获并重新供奉在此,因而才有今天的善光寺。

“听说这里共有一百零八根柱子。”

跟除夕夜的钟声数目一样!这也是人间烦恼的数目啊。

“宫部小姐的烦恼有一百零九种。因为还要加一项:恐惧异人。”

才不要你管呢。

这次到善光寺参拜前,我心中最期待的一个节目就是“戒坛巡回”。这是指正殿存放本尊佛像的厨子下方那条黑漆漆的回廊,如果信徒绕廊前进时摸到佛像正下方的一把锁,将来往生后就能前往极乐世界。而这绕廊一周的活动就是所谓的“戒坛巡回”。

今天参拜的香客很多,等待“戒坛巡回”的队伍排得很长,我们也乘机把大殿仔细欣赏一番。只见极高的屋顶下,一尊巨大的佛像站立眼前。殿内光线幽暗,即使白天也无法看清每个角落。烛光摇曳,紫烟袅袅,众多香客正各自低头默祷,耳中依稀可闻嘁嘁喳喳的祷告声。

快走到“戒坛巡回”入口时,我向那陡直通往地下的楼梯偷看一眼,楼下果然一片漆黑。负责引导香客前进的和尚高声要求大家保持安静,但排在前面的人群仍然连连发出“哇!”“啊!”的惊叫。

“坂东真砂子所写的《狗神》,一开始的镜头就是这里喔。”我说。

“是呀。”

那部恐怖又悲惨的小说是以这里拉开序幕:正在“戒坛巡回”的人群在黑暗中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女人正低头戚伤自己无法摸到那把锁。

“我读过《狗神》之后,一直很期待到这儿来。可是我现在好紧张喔。万一那个奇怪的女人跑出来怎么办?”

我刚说完,科巴卡巴那长谷川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没关系啦。我是坂东小姐的责任编辑,就算有奇怪的女人跑出来,到了我这儿,应该也会出去的。”

是这样吗?

这时轮到我们入场了。我紧绷神经抓住扶梯,顺着陡峻的楼梯往下走。全体队员由尼古拉江木领头,我排第二,然后依序是死海文书田中、科巴卡巴那长谷川和乌龙面土居。

到了地下之后,四周并没立刻变黑,因为后方仍有些余光射进来,我还能看到走在前面的尼古拉江木的衬衣,不安的感觉并不强烈,但我已需要伸出右手摸墙前进。

“啊!这里是个转角,向右转喔。”尼古拉江木说……

刚听他说完,眼前已是摸不到底的一片漆黑包围上来。

“伸手不见五指!”

“拜托您不要那么大声。因为我们距离很近。”

的确,尼古拉江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近。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呀!”

连自己鼻尖前面都看不见。我把手举到面前摇晃几下,就连自己的手也看不见。

“要用右手摸着墙壁前进喔。要不然会迷路的。”

“这里面积大到会迷路?”

“要不要试试看?”

我不止用手摸墙前进,连肩膀也紧紧贴在墙上。

“宫部小姐,您在前面吗?”

后方传来死海文书田中的叫声,听起来好遥远。

“正往前走哪。我们距离好远喔,快赶上来!赶上来!”

死海文书田中等人迅速地追上来。我也低头猛进,一不小心,踩到尼古拉江木的脚。

“啊!对不起。”

“哎呀!真的抓不到距离感和方向感了。”

说着,我又踩他一脚。

“抱歉喔。”

“哪里哪里。”

说完,我又踩到了他。

“对不起!”

“您是故意的吧?”

我默默地躲进黑暗里。

又向右转个弯之后,前面传来阵阵叽哩呱啦的说话声。再下面点啦!不是左边,是右边!啊!摸到了!

“好像快走到那把锁的位置了。”

冷静的尼古拉江木说。我在他的指导下,顺利地摸到那把锁。比我想像的更大更牢固。当然,因为不是亲眼所见,我也只能凭想像猜测大致的形状。

这时身后的科巴卡巴那长谷川发出抗议的声音:

“田中先生!你摸的不是锁,是我的手啦。”

“我说呢,怎么这么软。”

这两人没问题吧?

不一会儿,众人重新爬上陡峻的楼梯,回到大殿。其实刚才在地下逗留的时间并不长,但我们却觉得地上的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听说走完‘戒坛巡回’回到地上的人,都能获得重生喔。”尼古拉江木向我解说着。原来如此!的确有这种感觉。

全体队员顺利回到大殿后,一起朝向返回参道的小路走去,沿途碰到一团金发碧眼的外国观光客,我连忙慌张地向路边避让。

“您可完全没有获得重生啊。”

不是说了吗?不要你管!

“对了对了,江木先生,上次我们计划要来善光寺的时候,你不是说,还得找只牛把我们牵去才行?牛在哪里啊?”

我在这徒步系列文章里已拍过各种照片,若要我拉着牛绳摆姿势,那简直是小事一桩,因为我对动物可一点都不畏惧。

“牛啊,不在这里。”

“牛不在善光寺,在哪里?”

“谜底留待下面几站再揭晓喽。”

说完,众人一起朝向第一晚的中津川旅店出发。

中津川,好地方,好多菇类!

我们今晚决定投宿在旧中山道上的中津川。因为这是尼古拉江木的建议。

“大家都希望体验一下古时旅行的滋味吧?”

从长野前往中津川这段路程的交通工具是中央本线。沿途只见一山接着一山,列车一直在群山环绕中前进。

“木曾路全在山里。”这句话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徒步小队事先预定的旅馆是中津川有名的“夜乌山庄”。这座旅馆并非独栋式大楼,而是在广阔的庭园里建造了许多栋农舍式小屋。看到那些小屋时,眼前不禁为之一亮。

“藁葺屋顶!”那些小屋竟是覆着藁葺屋顶的农舍。真稀奇!能住进这种旅馆,好难得啊!我欢喜得手舞足蹈。

小屋的进门处是一块三坪大小的泥地,地面并无铺设。踏上玄关后,中央是围炉间,左右各有一个房间。若把围炉间当成客厅,这栋小屋就等于大饭店的套房,里面附设了好几间寝室。每栋小屋都有专用厕所与洗手间。水管、龙头等配件都是最新式的,厕所则采用洋式。由这一点便可看出这家旅馆非常善体人意,也很理解观光客既想怀旧又怕麻烦的心理。

浴室设在屋外另一栋建筑里。于是大伙儿拖着木屐,一路“咯咯咯”地穿过庭院去洗澡。我走进女浴室,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就像被我包下了似的,洗得非常惬意。

晚餐的菜肴十分奢华,简直可用“山珍满席”来形容,其中最令人赞叹的,当然还是松茸,网烤和土瓶蒸两种作法都吃到了。平日我几乎和松茸沾不上边,更令我啼笑皆非的是,就连我的文字处理机也把“土瓶蒸”转换成了“土瓶虫”。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虫”?

不瞒各位,吃网烤松茸时,我们还吃到一种比松茸更昂贵更美味的菇类,叫做“老茸”,也是放在金属网上烤着吃。听说这种菇类由于产量少,几乎从不拿到市场去卖。

“从前到善光寺来参拜的那些江户人也吃了这些菇类吗?”

“那得看个人经济能力喽。各种价位的菇类都有啊。”

“听说江户人要是把旅费花光了,就留在旅馆打工赚钱,然后再继续玩下去。”

古人在旅途上遇到急事的应变方式也是那么悠闲。我们这些整天赶时间的现代人真的很难想像。事实上,徒步小队今天一到旅馆就忙着打电话回东京,因为还有待办的公事必须处理。

“这次完全不用自己走路,天气又很好,简直就像观光旅行。”

正在向总编辑汇报的尼古拉江木说道。的确,徒步之旅最终回竟能享受到如此待遇,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

晚餐最后端上来的是放了很多菇类的杂炊。味道鲜美极了!以这家旅馆的结构来看,每道菜肴当然都是由女侍分别送到各栋小屋去的,但每道菜端到眼前时都是热呼呼的。真是了不起!做事效率太棒了。只可惜滚烫的杂炊才端来,死海文书田中就跑出去打电话,等他回来时,哎呀!好可惜,杂炊都冷了。各位读者到中津川的旅馆过夜时,一定要趁热吃这杂炊唷。

“我们好像是来修学旅行呢。”

众人一面聊天一面准备就寝。我觉得全身舒畅,一躺下就立刻睡着了(房内有空调。好幸运,因为深夜气温很低)。后来听说四个男生愈聊愈起劲,真的跟修学旅行时一样躺在棉被里聊到半夜。不久,白天耗费体力最多的乌龙面土居打起瞌睡来,不知是谁对他说了一句话,老实认真的乌龙面土居一下子惊醒过来,连忙说道:

“对不起,不小心睡着了。”

睡着也不要紧嘛。反正都躺在棉被里了。真是的!真没想到徒步小队竟有整人的魔鬼训练,对吧?

第七回 神佛混淆大团圆 4、托福横丁的自酿啤酒

“怎么这次徒步之旅一点都不像徒步活动。”

第三大早晨,吃完一顿很饱又令人满足的早餐,众人正要精神饱满地踏上旅途,我忍不住说道。

“根本就是观光旅游!虽然玩得很高兴,但心里挺羞愧的。”

尼古拉江木听了,呵呵笑着说:

“就当成是对各位长久以来支持徒步活动的慰劳吧。”

原来是这样!

“既然如此,就该把调到《周刊新潮》出版部的中村先生、跳槽到别家出版社的前文库版责任编辑阿部先生都找来才对呀!还有摄影部的田村先生,我也很希望他来参加呢。”

“喔,徒步办庆功宴的时候再说吧。下次办活动的时候。”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从中津川前往伊势神宫必须先到名古屋,然后搭乘近铁城市线才能到达。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次活动各点之间的距离太长,根本不能光靠步行。但我又有点担心,说不定会有认真的读者写信骂我:可恶!你们这个最终回,竟搞得像介绍美食旅游的电视节目!一路上,我不断嘀咕着,但在名古屋车站等待换车时,我还是饱食了一顿天妇罗饭团。

众所周知,关东和关西对食物的看法各异,这类题目也经常被人提出讨论。

我个人的生长环境算是比较偏狭,从小到大几乎从没踏出过东京的下町一步,直到成人之前,我也从没尝过东北料理、关西料理等各类食物。不过我天生是个贪吃鬼,与其跟人说理争论,我宁愿先张开嘴尝一尝。老实说,我觉得秋田米棒锅确实好吃,荞麦面也数信州的最棒,大阪的大阪烧味道就是跟别处不同,还有,赞岐乌龙面是我的最爱,博多猪骨汤拉面也让我吃完一碗再来一碗,反正,在吃的方面我从不讲究节操。

可是啊——像我这么好吃的人,却有一样食物无法消受。那就是名古屋的味噌猪排饭。

这次出门前听说,新干线名古屋站的月台上有一家味噌猪排饭的味道非常好。而我们刚好过了中午才会到伊势,所以众人决定买两份,大家分着吃。我一听到这计划,就立刻大喊:“不要!我要吃天妇罗饭团!”真是的……名古屋这地方也真奇怪!既有天妇罗饭团这么好吃的东西,却又有味噌猪排饭这么令人难以理解的食物!

对了,说起味噌猪排饭,那味道独特的味噌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若有读者知道答案,请您不吝赐教。如果江户时代就已有这玩意儿的话,那可有趣了。那些风流时髦的江户哥前往伊势参拜的路上吃到这玩意儿,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在现今日本全国各地的神社佛庙一致变成观光胜地的风气中,伊势神宫算是“圣域”气氛保留得最完整的地方。清澈的五十钤川不仅让访客感到心情宁静,耳目一新,也使人对那些失去的东西戚到惋惜。日本各地的河川原本都是如此清澄优美啊!

“不明何原因,感动泪满襟”——我想起西行法师所写的这首和歌,不禁点着头表示同感。

说来也很有趣,徒步小队在善光寺里叽哩呱啦地像在远足似的笑闹不休,但在伊势神宫参拜内宫和外宫时,众人都被四周的静谧震慑住了。今天也是个大晴天,来此参访的游客人数极多,但却没有善光寺那种混乱的感觉,参道上也是静悄悄的。

两相对照的感觉让我觉得,即使经过长途跋涉从善光寺跑到这儿来,也是很值得的。

一种感觉是对神明的尊崇,另一种感觉则是参拜神佛的乐趣。两种感觉同时并存,我认为这对日本人来说是很重要的。除此之外,还有第三种感觉,就是前述西行法师的短歌里所表现的感动—无法说出理由,却激动得流下眼泪—这种感觉也是值得我们珍惜的。

今天虽是我第三次到伊势神宫参拜,但不论何时来到这儿,我都能体会到那种“感动”。而且并不止在伊势神宫,即使在奉祀氏神的富冈八幡宫,或供奉天满大神的龟户天满宫,甚至去年秋天才第一次到访的太宰府天满宫,我都能感受到相同的感动。至于经常参拜的氏神,我除了感动之外,还多出一份熟悉,好像每次参拜都是向氏神打招呼:“您好,我又来喽。”

信仰自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所有对宗教信仰的限制或规定,我都坚决反对。因为我相信只有让人亲自接触各种宗教或教义,大家才能理解自我思考的价值。

然而,现在却有许多年轻人对新兴宗教比较感兴趣,特别是那些信奉神秘主义的新宗教。我愿在此奉劝年轻朋友几句:当您决心要向某种特定宗教奉献身心之前,请您先到善光寺或伊势神宫等地参访一下。请不要怀着“反正都是观光胜地”的想法而蔑视那些地方,也不要认为“要去佛教圣地就得去印度”而冒然飞到海外,我希望您先跟自己身边的神佛“见见面”。过去几百年来,这些神佛始终受到无数善良人士的信仰,那些人在他们坎坷的一生里,日子过得不如我们今天富裕,所受的基本教育程度也不高,疾病和灾害很轻易就能夺走他们的性命,但神佛拥有的无边法力却始终支撑着他们的心灵,所以我们绝不可自以为是地小看这种力量。

神佛面前必有令人“感动”的体验。相反的,说得极端一点,不论在哪位神佛面前,譬如氏神、住家附近的地藏菩萨或稻荷神,见到这些神佛也无法体验丝毫“感动”的人,就算他拼命研读经卷,最后获得十四世达赖喇嘛召见,一切亦是枉然。我想劝这种人为了自己也为了整个世界着想,不如终生都跟“宗教”(从广义来看,也包括民俗宗教在内)保持距离,这样才能永保平安呢。

“既然到伊势神宫参拜,自然少不了赤福喽。”

一路上,徒步小队叽哩呱啦兴奋地聊着,很快就来到“托福横丁”。唷!没想到这儿竟有自酿啤酒。所以我们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啦!总编辑真的不会骂人吗?

“托福横丁”是伊势市倾全市之力完成的建设项目,附近商店全模仿旧日形象重新改成木造建筑。虽然我早已知道这件事,但却没想到他们做得如此彻底,并把街道外观改造得如此赏心悦目。还没去过伊势的朋友!请您一定要去看看唷。“托福横丁”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手捏寿司和炸大虾都是绝佳美味,还有自酿啤酒和我后来吃到的抹茶脆皮夹心冰淇淋,味道都很棒。

离开“托福横丁”后,又搭计程车(这次真的不算徒步活动)前往“伊势神宫参拜资料馆”。馆内有一项展示品是模拟江户时代伊势神宫参拜景象做成的情境造景模型,共用了四千个和纸娃娃组成。各位读者,请您也一定要去看看这项展品。那些展现江户风俗的和纸娃娃都好可爱,令人看了忍不住赞叹:哇!好想带回去当礼物喔!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组娃娃,是一群五、六人团体,其中还有纯真的孩童,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手里高举一面旗帜,上面写着“拔参”。据说,这表示他们是瞒着老板偷跑去伊势参拜的商店伙计或旅馆女侍。当时仅限伊势参拜允许这种特例,主人不但不可把他们追回去,等他们从伊势回来,主人也不可处罚他们。

更有趣的是,带旗子的那群人居然还背着一把长柄勺。带这东西做什么用呢?原来是用这勺子在路上向人讨钱当作路费。嗯,真不错!我也来效法他们吧。先用唐草花纹的包袱布把完稿的作品包好扛在身上,然后带着长柄勺子去出版社参拜!要是想买中意的稿子,请您把稿费放在勺里!

言归正传,接下来到哪儿去呢?——逛电玩中心!哎呀呀,这可不行!

第七回 神佛混淆大团圆 5、梦寐以求的志摩观光饭店和牛终于登场了

“我说啊,江木先生,这次托你的福玩得好高兴,可是直到最后,那牛也没出现呀?”

因为这段曲折的缘由,所以我们住进了这家饭店,但是当初选择这家饭店的理由倒不是因为向往英虞湾的落日之美,而是十分渴望尝到这家饭店的原创料理“鲍鱼排”。

饭店里有一间宽敞华美的晚宴厅,据说山崎丰子的小说《华丽一族》一开头的场景就是这里。晚上七点左右,徒步小队众人穿着一点也不华丽的便服走进餐厅。

“嗯,那也挺有趣的。不过我还想去二见浦啊。怎么?你们不喜欢西班牙村?”

不瞒您说,我们从中午就开始彼此兴奋相告:“晚上就要去志摩观光饭店啦!”而且大家早已拟好作战计划。“鲍鱼排”当然不必说,一定要吃的,另外还有一样这家饭店的原创料理“伊势龙虾咖哩饭”,我们也准备大啖一番。

刺激我们作成这项计划的麻烦制造者,是出版部的死海文书田中。今晨在夜乌山庄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了一句话:

“以前在《周刊新潮》的时候,有次我去采访,住在志摩观光饭店,吃到了‘不预约就很难吃到’的伊势龙虾咖哩饭哩。啊唷!果然很好吃呢!”

哈哈哈……死海文书田中说完发出连声大笑,其他四人的冰冷视线像箭似的一齐向他射去。

“好!”尼古拉毅然决然地点头道,“那我们也去吃伊势龙虾咖哩饭。”

这次走完“戒坛巡回”路线的我虽没获得重生,但在善光寺参道的土产店里却买到一幅含意极美的“箴言”。那是一块印着“箴言”的手巾。内容如下:

“那伊势龙虾咖哩饭就留到第二天午饭吃!”

尼古拉江木向众人毅然宣布,由此可见他对这件事多么执著。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很想吃啦。

后来因为时间有限,终究还是无缘见到伊势龙虾咖哩饭。但光是在志摩观光饭店吃晚饭这件事就已让大家乐翻了天,再加上喝了几杯葡萄酒,酒酣耳热之际,我们这群人兴奋得难以控制。志摩观光饭店的各位先生女士,大家一定觉得我们太聒噪了吧?在此向大家赔礼了。

话说主菜鲍鱼排送到众人面前的瞬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有件事以前没跟各位说过。”

科巴卡巴那长谷川突然坐直身体向大家说道。

“不瞒各位,我很怕吃贝类。平常几乎从不吃鲍鱼之类的东西。”

尼古拉江木立即精神振奋地说:“啊!这样喔。那你就别吃了,没关系的。我们帮你吃,你不用担心。”

走笔至此,我要向读者宣布一个消息,徒步日记系列活动当初由我发起,现在暂时要向读者说再见了。不过“徒步”的旅游方式并不会消失,以后只要找到值得“徒步”的地点或路线,我们将本着游击队精神立即踏上徒步之旅。详细内容将在《小说新潮》上向大家报告。此外,如有其他作家也想尝试一下徒步之旅的话,我们也欢迎贵宾一起活动。

对呀对呀!我也大表赞成。其实我自己平时也不太喜欢吃贝类。

尼古拉江木后来也听说了这件事。“什么!早知如此,一定要把西班牙村排进行程。”

既然如此,我就吃一口吧——说完,科巴卡巴那长谷川便吃了起来。等他放下叉子时说了一句话:“真的把所有概念都推翻啦。”

所以,全体队员都有滋有味地把鲍鱼排吃完了。尼古拉江木的悔恨简直无法形容,直到睡着之前,他都不断嘀咕着:“概念是不可以随便推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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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三天两夜的“徒步吃到饱之旅”终于迎来最后一天。我们必须在下午三点赶到名古屋站去搭新干线。

“我想参观一下二见浦。”

为了满足我的要求,大家又坐进计程车出发了。这回旅行我们真不该叫“徒步小队”,而该改叫“车队”了。哎呀呀,好没面子。

写到这儿,容我占些篇幅写点个人私事。(其实这徒步日记从头到尾都在写个人的私事。)去年平成九年,是我从事作家职业满十周年纪念。虽然我开始出版单行本才第八年,但从“ALL读物推理新人奖”获奖那年计算的话,已经满十年了。

“不论做什么,连续做满十年才算出师。”这是父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现在想起这句话,我真是百戚交集,一方面感慨“喔!我也算是出师了”,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努力;一方面也感到惊讶,没想到自己竟然撑了十年:另一方面:心底也有些微带苦涩的悔恨:“十年真是眨眼即逝,我的青春呢?”(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看到这一段,大概会低声自语:“悔恨什么呀!”)

总之,十周年也算是个里程碑,所以我打算在今年春天,带着平日总为我操心的家人和亲戚一起去旅行,而我选定的候选地点之一“志摩西班牙村”刚好就在这附近,所以一搭上计程车,我便乘机向司机打探一番。

“西班牙村就在这条路上喔。要不要绕过去看看?就算只看到大门,也能了解大致的气氛啊。”

真是热心的司机先生。

西班牙村之所以排进候选名单,是因为这里有座名叫“庇里牛斯山”的最新式惊叫云霄飞车。老实说,我跟姐姐还有她的两个小孩,都超喜爱惊叫云霄飞车,把它看得跟三顿饭同等重要。如果有钱有闲的话,我们还想组个团,把全日本的惊叫云霄飞车都去坐上一遍呢。

司机把车开到西班牙村入口处停下来。我从墙外向内张望,只见云霄飞车从轨道旋转一圈后急速落下,再旋转一圈后又立即拔起。

“吃、鲍、鱼!吃鲍鱼!”我像唱歌似的念着。

“这里有很多人来玩喔。”司机笑容满面地说,“不止有西班牙村,志摩玩的地方可多了,食物也好吃。”

“这地方一定要来!”

“啊唷,宫部小姐那辆车刚才开到西班牙村旁边去了,对吧?我们都吓出一身冷汗,搞不清你们要去干嘛。”科巴卡巴那长谷川说。

“咦?为什么呢?”

“我们以为您改变主意,要到西班牙村去玩呢。”死海文书田中说。

“我们两个……”

“这个嘛……”

“再说啊,这里做得很特别喔。听说以往烹调贝类料理的概念全被推翻了!”

原来他们俩都对云霄飞车怕得要死。

据说这就是尼古拉江木的回答。嗯!说得对!

自然或许并没任何企图,但它确实经常制造一些令人震惊的奇异景象。二见浦的夫妇岩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海面波涛微兴。阵阵海风吹拂之下,我一面走过岸边道路一面嘀咕着:今天可真冷啊—走到半路,我捡到一样东西。这东西可能原本在海中载沉载浮地漂流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是谁捡起后便随意靠在岩石的背后。我看到“那个东西”时,它正孤零零地站在道路右边的一块圆形岩石上,看来就像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似的。

当初我们这条“善光寺加伊势神宫路线”定案后,游泰美梦破灭的责任编辑尼古拉江木坚决主张:“那伊势参拜之后,我们要去住志摩观光饭店。”

可是一顿饭哪能吃得了那么多呀?我说。

从二见浦坐车离去时,时间已近正午。

我觉得“那个东西”是二见浦送给我的精美礼物。后来徒步小队其他几位队员看我捡到了礼物,也都想起家人而纷纷跑去买礼物。我猜他们都很想带家人来看看夫妇岩吧。

尼古拉江木大笑着说:“那牛啊,等下就要出来啦。”

“等下?在哪?”

“宫部小姐,您想想看我们现在正在哪里?不,您说我们现在离哪里很近?”

我向来不善推敲逻辑性推理题,但这时脑中却灵光乍现,因为答案跟食物有关嘛。

“这样啊——松阪!”

“对啦!”

于是,大伙儿齐向松阪出发。那里的牛肉涮涮锅真的真的太好吃了。哇!味道鲜美得令我简直无颜多做介绍。

今天大伙儿确确实实地饱餐了一顿。

徒步日记最终回弄得像美食旅游似的结束了,我心里感到万分愧疚(真的!),因为我既不知性又无美貌,还缺少文化修养,唯一值得自傲的,就只有诚实。而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肯定让作家短命的!(喂!此话当真?)

<small>五、说“谢谢”的感谢之心(自己能出书全托出版社的福,所以版税缩水也不发火之意)。</small>

<small>四、说“托您福”的谦虚之心(进了书店不等别人吩咐就主动帮忙打扫之意)。</small>

<small>一、说“是”的坦诚之心(不拒绝别人邀稿之意)。</small>

<small>二、说“对不起”的反省之心(截稿时间过了也不找借口之意)。</small>

<small>三、说“我来做”的奉献之心(高高兴兴地替人写代打原稿之意)。</small>

我们的车队分成两组,前面这辆车里坐着尼古拉江木、摄影师乌龙面土居和我,后面那辆车里坐着科巴卡巴那长谷川和死海文书田中。车队到达二见浦之后,众人一齐下了车,后面那组的两人调皮地笑着跑来告白:

大家猜猜看,我捡到的是什么呢?请各位享受一下推理的乐趣吧。我可以在这儿给您一点提示:这东西掉进海里也不会坏掉。带回东京后,我把它洗净晾干了。还有,它现在放在我房间里当作装饰。

很美的意境吧?从今天起,这几句箴言就是徒步小队的共同口号。若不能确实执行,就要小心尼古拉江木手里的鞭子喽——读者请勿当真,我是开玩笑的。

但最后这句话绝无玩笑之意:多谢各位读者对徒步日记的爱护,在此由衷向您表示谢意。

附录 涯剑客生涯《浮沉》的深川散步

“千田稻荷?没听过唷。那附近没有稻荷神社啦。”

“原来已经改变了。”

“对呀对呀。我告诉你,那就是我们家组先啦。”

“没有啦。没什么。”

这时,司机满脸喜气地走回来,并且用力挥着手臂嚷道:

所谓的名产一旦广为流传之后,都会变成这样吧。

后来聊起来才知道,司机竟是我中学的学长,高中也跟大我两岁的姐姐同校(叫做深川高中)。哇,我们真的是同类喔!

“对吧?没有吧。可是古地图上有喔。”

“就是那个被鸟居耀藏陷害的人?”

所以当我听到总编辑问:“有个地名叫千田町,那里有没有稻荷神社?”我这回真的是充满自信地答道:

“只要把香油钱丢进去,就能听到阎王的训诫喔。”

我才不信呢。只是姓氏相同而已吧(我本来的姓氏是矢部)。

“说起深川,那可是我的地盘。包在我身上了!”

听到这句话之前,我一直趾高气昂地露出“我是当地人”的表情,一听这话,我不免大惊。

我们在“当地人”司机带领下继续朝向洲崎神社前进。这附近从前是冈场所,有些地名令人忆起昔日的景象。譬如“大门通”,就是通往洲崎红灯区大门的道路。

他那手指所指的石碑上,清晰确实地刻着千田稻荷从昭和年代之后更名为宇迦八幡的由来与经过。

“居然被您找到了。”

“这里写着呢!”

姑且不论父亲充满自我期待的观点是好是坏,但我想祖先当初之所以定居于此,肯定是因为他们比御府内的居民更坚韧、更强悍,御府内从江户早期就采行町官员制,确实施行行政管理,所以治安向来比较良好。我的祖先虽然口袋里没钱,却拥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听说东京大空袭的时候,父亲全家九人都毫发未伤地活了下来,外公更在空袭后立即扛着木棍到烧毁的原野上打桩立柱,圈起自家的土地。这些祖先的轶事传入耳中时,我忍不住满怀自信地连连点头赞叹:我家祖先真的好强悍哪!

“原来是这样。”

“那祖先里也有大富翁喽。”

“对吧?这地方不错吧?”我愉快地说。老实说,我现在的工作室设在葛饰区,因为想以有限的租金租用相当的面积。但今天这趟漫游之旅却让我生出归乡之情。何不重新回到深川来呢?……我正兀自思索。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心中低声叹息,“八幡宫旁的钱汤叫做稻荷汤,这就是一件怪事。我早该心中存疑才对……”

“不,连阎王都不管的话,反而不用害怕了,不是吗?”

“这里虽然也是深川的一部分,但只有这里的人不算富冈八幡宫的氏子喔。他们都是自己另办祭典,而且也有很壮观的神轿呢。”

“哇!触楣头。”

“校条先生,您最好暂时别开车了。”

当地人居然对当地一无所知,我真的好没面子。

母亲不加思索地答道:“就算是,也早就因为嫖赌而被老板赶出去了吧。”

“我家放的花蛤比较多。”

“换句话说,当年小兵卫士和山崎勘介就是在这座神社后面的草原上决斗喽。”

以下收录的两篇散文是在“徒步日记”企画成立之前所写。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剑客生涯的深川散步〉,可说是徒步日记的起点。美国的电视连续剧《蓝色月光侦探社》(好古老啊!),或是最近的《X档案》等,通常在正式投入摄影前先放映“特别篇”以测试观众反应。所以从构想来看,这篇文章也就相当于电视剧的“特别篇”。本书第一回也曾提到,那篇深川散步的文章很意外地获得读者的好评,我个人也觉得撰写这类文章既有趣又能借机学习,于是“徒步”企画便由此诞生。

让我们言归正传吧。

“深川江户资料馆”现在已是著名的观光景点,每到星期天,许多观光巴士便一窝蜂地拥向这里,也因此,附近街道现在都整修得十分美观,许多岔路小径上也竖起专为观光客准备的路标。我觉得这些改变对深川来说都是好事。

从资料馆走向泥鳅锅“伊势喜”的途中,有条很小的运河也已架设了渡桥。众人走上小桥,从高处俯瞰河水,水面似已染上早春的暖意,又似乎依然冰冷。

决斗现场找到啦!

“仙台堀也填满了,建造得像一座水上公园。那里的樱花也很好看。”

摆在阎王面前的香油钱箱很特别,箱上竖着十几个牌子,上面分别写着“阖府平安”、“交通安全”、“祈求良缘”、“赶走怨敌”等,只要按照标签牌把香油钱投进去,就能听到阎王配合标签发出训诫。也就是说,这是一位全自动的阎罗王。

现在的阳岳寺已成为一座禅寺,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里描写这附近运河纵横,小船在河上往来穿梭,但现在已看不到这种景象,放眼所及,只能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清澄通上来回奔驰,道路四周尽是大大小小的高楼与公寓。

“真的没有?”

除了之外,每当读到其他以深川为舞台的时代小说,我心底总会升起一个疑问:“祖先当初搬到这单调无趣的新生地来定居,他们究竟是靠什么鲫口?”前面提到我是第四代,这是指家母那边的祖先算起,而家父这边的祖先则定居在砂村,这地方位于深川的东边,现在叫做砂町,不论深川或砂町,两地的情况其实半斤八两。时代考证的书中都把本所或深川描写成鄙俗邪恶的地方,不是哪个小腿带伤的家伙逃到这儿藏身,就是某武士家下屋敷的佣人房里暗中经营赌场,要不然就是日本桥附近某大店家的女儿来过深川之后就再也嫁不出去……反正从没把这里描写成好地方。根据我的推测,这里大概就是相当于纽约布鲁克林区<span class="" data-note="布鲁克林区:拙作的英文版出版时,有一家叫做《国际先驱论坛报》的报社记者曾经访问我,那时我们聊了很多,记者问我:您的出生地在东京算是怎样的地方?我回答说:“那里是市内闹区,就像布鲁克林区那样,是个很危险的地方。”没想到翻译人员却大笑着说:还没那么危险啦。但我是因为几天前深川地区才发生过枪击事件并有一人因而丧命,才不假思索就说出那种话。"></span>的地方吧。不过我的祖先到底在这种地方从事什么职业为生呢?

“剑客生涯”是池波先生创作的时代小说系列杰作,这套作品早已拥有无数读者的爱戴,自不必我在此多加介绍,然而,才疏学浅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该系列作品中有一集的主要舞台竟是我出生成长的深川。这集小说是以一幕回忆场景拉开序幕:故事主角秋山父子中的父亲,也就是秋山小兵卫,他正在回想二十六年前的往事。那年,四十岁的他前往深川十万坪千田稻荷神社后面那片草原去当决斗证人。小兵卫当时陪伴的年轻人是一位名师的门人,叫做泷久藏。此人是去为父亲报仇的。后来在打斗中,小兵卫也跟对方的助手打了起来,那人名叫山崎勘介,是一名武士,小兵卫差点被他的气魄与剑术击倒,幸而最终险胜。

转头望去,只见校条总编辑站在神社的入口处。他的身边有一块崭新的石碑。

这段文字虽是小兵卫追忆往事,但一开头的决斗场面就气氛紧迫,像要把读者用力拽进小说似的。所以我们这次深川漫游的路线决定从决斗地点的千田稻荷作为起点,然后再依序采访小说里提到的地点与建筑。

“居然还有……”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说不定喔。”父亲自信地说,“幕府末期,我们家不是出了一个叫做矢部骏河守的町奉行?”

打完电话,我精神振奋地走回车前,这时刚好听到“当地人”司机也歪着脑袋说:“千田稻荷,我可没听过。”这下我完全放心了。

到了“伊势喜”之后,《小说新潮》的葛冈先生也赶来相聚,他是我的前任责任编辑。众人围着满桌的柳川锅、烤鳗鱼,还有放了大把葱花的泥鳅锅等,大伙儿又重头回顾今天的沿途风景。对美食很有研究的池波先生似乎不太喜欢泥鳅,他的作品里从没提到泥鳅。但我在池波先生的《昔日美味》书里却找到一道菜肴,虽不能跟泥鳅相比,但这道“大碗高丽菜”却是我孩童时代常吃的家常菜,所以在书中看到时,心里特别高兴。这道菜的作法非常简单,只要把高丽菜随意切成碎片放入锅中翻炒,最后加入天妇罗面衣的碎渣,倒些辣酱油,就变成一道非常美味的下饭菜了。

众人口无辽拦地胡乱发表着意见,总编辑决定重新挑战,只见他呵口气,把钱丢进香油钱箱,还好,这次灯光总算亮了。大家一起聆听了训诫,便匆匆赶往下一站。

<h3>抽支“中吉”签踏出旅程第一步</h3>

“不瞒您说,因为专门研究这玩意的,总共也只有三人。”

众人正在神社小院里随意闲逛时,我发现新任责任编辑江木先生手里抓着《周刊新潮》内部专用便条纸正在做笔记。

深川饭是一种作法简陋的盖饭,只把萝卜丝、碎葱和剥好的花蛤肉丢进锅中煮汤,然后把汤浇在热饭上食用。我家也常做这道食物,但我家在汤里还加入少许酱油、味酣、砂糖,味道十分鲜美。里的秋山父子没吃过这深川饭,但“仕挂人梅安”系列里出现过梅安和彦吃深川饭的镜头,他们是先把锅里的萝卜丝和花蛤肉当下酒菜,喝完酒之后才把汤浇在饭上食用。

从富冈八幡宫走到我出生的老家“千石”,只有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里的决斗场景所设定的时间是在宝历八年(西元一七五八年),当时那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块湿漉漉的平原。究竟我的祖先是从什么时候起来这儿定居的?我不太清楚,但我是祖先在这儿定居后的第四代,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有啦。我是当地人。对这儿清楚得很啦。”

那掩饰的动作更加引人怀疑。快让我瞧瞧,说着,我才看到他正把神社殿宇上的纹饰描在纸上。

听母亲这么说,我这才松了口气。又问母亲:

“您在研究这玩意啊?”

众人都选完之后,总编辑一面说“这个不知如何?”一面把钱丢进“交通安全”的标签下,谁知却毫无反应,灯光没亮,训诫声也没响。

司机似乎有点不信邪,说完,便朝附近的商店走去打听。我们四人悠闲地站在阳光下四处张望。

不过我还是想解释一下(好卑鄙唷),这附近的景色是很容易被我们当地人忽略的。因为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照片这东西可真神奇,如果有心在取景上下点工夫,一间藏在高楼公寓间的古老木材店确实也可照成一张充满下町风味的图片。

谁知餐厅开业之后,众人都跌破了眼镜,原来门前仲町并没被“义大利番茄”同化,反倒是“义大利番茄”被门前仲町同化了。由此也可见下町的同化力多么强韧!(现在“鹿岛建设”又在丰住桥旁大胆建起一座巨型新城“东京EASt”,或许有人会骂我多事,但我还是很担心它会跟“义大利番茄”落得同样下场。)

今天这家小食堂里吃到的深川饭口味比较浓(我个人感觉味道似乎太甜),而且汤里还有切成小块的油炸豆腐,令人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真想搬到这儿来住呢。”江木先生说。

其他三人和司机看我否定得如此坚决,也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待我们走进神社庭院里,视线所及处也只看到“宇迦八幡”的名称。

“好厉害喔!”

“呃……但那是宇迦八幡唷。不是千田稻荷啦。不是的!绝对不是!”

“应该都是穷人吧。”这是家母对祖先的认识。虽然“穷人”并不是一种职业,我却不敢对母亲说“不对”。但尽管心里不敢反驳,嘴里还是忍不住向母亲反问:

“《深川江户散步》里面登了这样的风景唷。”

顺着司机手指方向望去,那位置的确是有一间神社。但名字叫做“宇迦八幡”,而且院内还有滑梯、秋千等玩具。以前因为朋友住在这附近,所以我上小学的时候经常到这儿来玩耍。神社旁还有一间钱汤叫做“稻荷汤”,因为他们的公休日跟别家钱汤不同,所以我经常到这儿来洗澡。总之,我家紧邻神社,站在神社院内用扩音器大喊一声“妈—啊”,母亲在家里就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这地方真的是我地盘里的地盘。

“对,没有。”

在千田稻荷发现了惊人的事实后,大伙儿重新转回门前仲叮,继续朝向阳岳寺前进。因为里有这么一段情节—小兵卫乘坐妻子阿春所划的小船来到深川龟久桥北端的“万屋”。在这家荞麦面店里,他发现了二十六年不见的同门师兄泷久藏,于是他偷偷地跟踪其后,看到泷久藏走进了阳岳寺。因此,阳岳寺在小说里是一处至关紧要的地方。

“这里已找不到旧日的风貌了。”

“小名木川堤防现在整修得很美观,路边还种满了樱花路树。”

“就在这栋建筑的后面,听说就在旁边。”

“挺有趣的。来试试看吧。”

“喔!那边好像找到了什么。”

但刚才木材店发生的那一幕已让我失去了自信,所以主动向总编辑表示:“为了谨慎,我还是打电话回家问问家母吧。”结果,母亲在电话里也说:

哇!今天吃得好饱啊!

我们四人把古地图摊在大型餐桌上,一面翻阅和池波先生所写的《昔日美味》、《剑客生涯菜刀历》等书,一面探讨如何安排下午的路线,最后决定采纳田村先生的提议,先去木场探寻目前仍保持旧日风貌的景色,然后再到洲崎神社参观。

所以那个千田稻荷大概已经没有了吧……我正在和田村、江木两位先生互相讨论,远处传来总编辑的呼唤声。

哎呀,那真是令人愉快的半天!

“啊?真的吗?”

“没有!从没看过。千田町没有稻荷神社。”

我朝翻开的书页望去,果然有一幅标注着“城河沿岸的木材批发商木场”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座古老的木造建筑,许多木材搭靠在屋外的墙边。

“您写些什么?”

<h3>木场硕果仅存的堆木场</h3>

面积小巧的洲崎神社弥漫着一种独特的特种营业气息,离开洲崎神社后,我们的下一站是千田稻荷,也就是开头的决斗地点。好吧!现在我们要去当决斗证人喽。

没想到司机立即答道:“有啊!还有喔。就在这附近。”

二月上旬,时序已是春季,有人邀我进行一项写作企画,内容是按照池波正太郎先生的小说“剑客生涯”系列最后一册里的路线,到深川附近漫游一番,同时也品尝一下深川饭、泥鳅锅。听到如此诱人的企画,向来当仁不让的我哪肯说“不”?再加上平日又很好吃,所以我二话不说,当场应允下来。

我忍不住又想大叫一声:“不会吧!”

吃完这顿不尽人意的午饭后,大伙儿想找家能摊开地图慢慢研究的餐厅,因为我们必须先搞定今天的漫游路线。众人转身走向河边,结果在永代通上看到一家“义大利番茄”连锁餐厅,便走了进去。走笔至此,我又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当时“‘义大利番茄’要到门前仲町来开店了!”的消息传入耳中,大家不免怀抱极大的期待,都以为门前仲町终于要变成现代都市了。因为连“义大利番茄”都肯到这里来开店了嘛!

大伙儿跟在田村先生后面一起跑过去,总编辑则不断勾起一只手指招呼我们快去,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猫儿吃到了柴鱼干。待我们跑到面前,总编辑对大家宣布道:

众人在院内闲逛拍照时,我仍然再三强调这里是宇迦八幡,而不是千田稻荷。“这点我是很有自信的。我从小时候起就在这儿玩嘛。”

千田这地名留存至今,除了有个町名叫做干田町,还有个都营巴士站也叫做千田町。更巧的是,从前我在公司上班的那十年之间,每天上下班都是在这个车站搭公车。

我们匆匆离开阳岳寺,决定步行前往十分钟路程外的“深川江户资料馆”。

那肯定能得第一啦。原来如此。

但是当我向父亲提出同样的疑问时,父亲的想法却十分浪漫:“像我们这种没受过教育的人家,也突然蹦出你这样的小说家,可见我家祖先里也有过伟人。”可是,爸,我心想,我虽是小说家,却一点也不伟大呀。

“谈不上研究啦。只是喜欢而已。我本来是专门研究西洋纹饰的。”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如果再研究十年,我就能成为这一行的翘楚……”

<h3>平成五年三月十七日</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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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走一面向众人介绍,心里愈来愈对自己的家乡感到自豪。深川毕竟是个好地方啊!

踏上旅程之前,众人在门前仲町富冈八幡宫的院内集合,一齐低头默祷,祈祷今天一路丰收。参拜完毕,又抽了一签。我抽到的是“中吉”,大伙儿都很高兴,因为此签象征前景美好,总比“大吉”之后乐极生悲好多了。

“照片是很会骗人的。”田村先生笑着说。说完,便把书页上那间木材店,还有面带复杂微笑的我,都装进了他的相机里。或许这张照片也能变成一张“发深川之幽情”的图片吧。

“或许,也可能在木场的木材批发店当个小主管什么的?”

“不出所料。”

“战争的时候烧掉了吧。”

“这里好幽静啊。”总编辑说。

司机一面嘀咕着:“大概就是这里吧……”一面开车在路上绕来绕去,不一会儿,他就嚷起来:“啊!这里!这里!”原来那地方就在富冈八幡宫后面,也就是冬木町的运河边。

“我去附近人家问一下吧。”

田村和江木两位先生连声表示赞佩,我只能呆呆地站在一边。宇迦八幡就是千田稻荷!从小到大都在这神社院内玩耍的我,对它的来历竟然一无所知!

“原本就是这种作法吗?”听到总编辑的疑问,我不禁歪头表示疑惑。

可是,从来都没人提醒过我啊。

“木场的木材店差不多都搬到新木场去啦。我觉得这附近已经没有这种建筑了。因为从来都没看过嘛。”我很自信地告诉大家,因为我真的从来没看过呀。

“都没有高楼。”田村先生说。

香油钱投入之后,阎王身后的背景灯光亮起来,接着,便听到阎王大声念出佛祖的训诫。大伙儿觉得有趣极了,每人都连听了两三条训诫。您问我选了哪些标签吗?一是“生意兴隆”,一是“祈求除厄”——另外一个,当然是“祈求良缘”啦。

“哎唷,不愧是总编辑啊。”

“对了对了,一定就是这样。”

总编辑一声令下,众人出了餐厅,搭上一辆刚好路过的计程车,并拿出刚才的照片向司机询问:“您有没有看过像这样的地方?”

话题扯远了。话说我们在富冈八幡宫参拜完毕,怱在隔邻深川不动堂的商店街上看到一面写着“深川饭”的旗帜,众人决定先解决午餐问题,于是匆匆拉开饭店的木门。

其他三人正沉浸在的世界里,站在一旁的我却在脑中盘算着:既然我这地头蛇已无法在地盘上继续混下去了,还不如就此抛下武器隐居乡野吧。

但我没料到今天在座的诸位竟无人听过这道“大碗高丽菜”,由此推知,或许这也可算一道充满下町风味的小吃吧。最近这些年,下町热、江户热炒得如火如茶,这篇文章结束前,我也愿乘机向读者大力推荐深川饭、文字烧和“大碗高丽菜”(我家把这道菜叫做“整碗高丽菜”)。

走到半途,路上刚好有一座阎罗殿,众人便一起进去瞧瞧,我还献了一枝蜡烛。今天因为是上班日,殿内看不到其他人影。我们几个走进阴暗的殿堂,来到阎王面前,心中不由得升起莫名的恐惧。

<h3>下町美食撑饱肚皮</h3>

“名称已经……”

我挺起薄薄的胸膛不断打着包票,又在月历上画上记号,兴奋无比地等待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盼到三月十七日正午,天气晴朗,我和《小说新潮》总编辑校条先生、摄影部的田村先生、新来的责任编辑江木先生等四人怀着无比振奋的心情踏出深川漫游的第一步。江木先生是今年春季人事调动时才从《周刊新潮》调来《小说新潮》当我的责任编辑。下面这篇文章里,我将向读者简单介绍充满魅力的故事背景,同时也把这次漫游途中发生的一切钜细靡遗地记录下来。读完下面几页文字,您将得到许多情报:宫部美幸的“地盘”宣言其实都在吹牛;新任总编辑校条先生不为其他作家所知的一面;整天笑咪咪又好脾气的摄影师田村先生把随处皆是的平凡景色包装成“照片”的秘密;新任责任编辑江木先生有个既低调又稀奇的嗜好等等等等,震撼人心的事实即将前仆后继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大家眼前,敬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再开始阅读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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